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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記父親的最後一次“連委會”

(2023-01-07 10:09:26) 下一個

追記父親的最後一次連委會

引子

剛記事時,父親在縣人武部當幹事,我們全家就住在人武部院子裏(舊稱兵役局,那個院子後來去看過,成了文物保護單位了,跟新四軍東進有關)。後來,大約是文革前一年,父親調去軍區獨立師的防化連當指導員,就在鄰近的一座小城。記得母親還帶我們去探過一次營,次年全家也搬去該小城,當了幾年大院子弟(少壯軍人看不起的那種,哈)。但是,本文所記述的連委會,卻不是獨立師防化連,而是我在那之前都不知道的軍分區警通連。。。。。

出國多年後才第一次回去,父親明顯的老了。不光老態龍鍾,還沉默寡語。妹妹說他有點老年癡呆了,所以我就盡量少出門,在家陪伴老父親。

一天,電話鈴響,我拿起聽筒,一個年輕的聲音:請問老金同誌在嗎?我問,你哪裏?回答說:老幹部局的。於是我就喊父親接電話。等他通完話我問他,誰啊?他說:推銷電話,說是讓我去旅遊。我下樓都下不動了,還去旅遊?我說不是老幹部局的嗎?父親說:整天這些電話,不知道跟老幹部局是什麽關係,要麽推銷保健品,理療產品,要麽旅遊。瞎搞!

第二天,電話又響。我拿起,裏麵一人高聲大嗓:老金在嗎?我說你哪位?對方不容置疑的語氣:你讓老金聽電話!我隻好喊父親來接。

父親說了幾句,放下電話對我說,我的幾個老戰友來了,柴連長從省北來,把本市一個連裏的幾個都叫來了,馬上就到。

話音未落,門被敲得嘣嘣山響。一打開,進來了三位老人,為首的一位,80開外,穿著沒有領章帽徽的文革式綠軍服,身體健壯,聲音洪亮,上四樓氣都不帶喘,一看便知是柴連長。另外兩位穿便服,也七十多了,父親介紹說一位是一排楊排長,另一位是司務長,皆在省城工作,現在都已退休了。

三人一坐下便連呼太熱,我趕緊將空調打開。柴連長話匣子一開便濤濤不絕,而父親則明顯跟不上他的節奏,雖然他比連長還小兩歲。聽說我從國外回來,老人的話題便轉到了美軍的海灣戰爭,對美軍的先進武器和戰法如數家珍,而對薩達姆則嗤之以鼻。我趁機問他什麽時候參的軍,打沒打過仗?他說:打過,我46年16歲就當兵了,跟著縱隊王司令當警衛員,漣水,孟良崮打74師,還有渡江戰役我都參加了。剛渡過江王司令就讓我到警備旅去當排長。我不願意去地方部隊,被司令大罵一頓。如果不到地方部隊後來也不會跟你爸爸認識。哈哈。

聊了一陣,妹妹下班回來,說餐館已定好(我趁他們談話時打了電話告知),於是一行人下樓。

我扶著父親,剛到樓下,迎麵急匆匆過來一人,背著滿滿一個大蛇皮口袋,看上去也有70歲了,卻是一頭黑發。他我認識,姓古,原來是父親連裏的文書,後來在省軍區,幾乎每年都要來看望父親。有時與他同來的還有另一位軍人,也曾是父親連裏的兵,叫李相寶。古文書後來在百萬大裁軍時跟父親同時轉業,而李相寶則留在部隊裏,恢複軍銜後來戴著兩杠四星的大校肩章還來過。古文書轉業到一家命脈國企擔任保衛處長,正趕上改革大潮,他利用職務之便進行了一些“改革”,結果觸犯了天條,成了當朝核心親筆批示“這還了得!必須嚴辦”的欽犯,被判入獄十幾年。出來後體製內工作沒了,隻好下海闖蕩。

一行人出得院門左轉,過了小橋,就到了本市的最熱鬧所在。妹妹在回來的路上已經訂下了不遠處一家浙菜館樓上的包間。

進了包間,古文書打開蛇皮袋,掏出茅台酒和一種新疆地方酒以及各種飲料,自豪的說:這些都是我公司代理的產品,我是他們在本市的總代理。大家賀道:你生意做得不錯啊。古說:這些年,總感覺虧欠兩個女兒,所以一出獄就下海,一心忙生意,去年給她們一人買了一套房子,總算了了一樁心事。妹妹說:古叔叔你生意越做越大,也越來越年輕了。古說:天天操心哪裏還能年輕!頭發全白了,不染都不好意思見客人。哈哈。

菜上一桌,酒過三巡,大家的話也多了起來。

不知誰提起困難時期,連長說道:那時在北通市海邊虎山戰備施工,戰士們辛苦,卻沒有肉吃,我就讓他們自己養豬!家裏困難,我每月寄三五十塊錢回老家,解決了大問題。而我自己還要養四五個孩子,老常(他老伴)好啊,跟著我吃苦從來都沒有二話。司務長接著說,我那時工資60幾塊,也拿出一半寄給家裏。我趁機問道:那時真有人餓死嗎?他點點頭。旁邊的楊排抗議道:哪有餓死人?我那時單身漢一個,一個月五六十塊工資,根本就沒感覺到什麽困難時期。

楊排接著說:那時省北的戰備通訊,都是我跟連長倆人騎著自行車,花半年時間一條一條線路檢查過來的。

古文書說:那時連裏戰士們都說,柴連長有才,金指導員有德,兩人搭配真是珠聯璧合。楊排不樂意了:難道柴連長無德?文書哈哈一笑:戰士們確實是那麽說的。當時那誰要不是指導員硬頂著,早被處分複員了。指導員為此自己被批為右傾,還背了處分。楊排說那倒是真的。

我這才知道父親還有這段曆史,難怪他從指導員到幹事又到指導員。想想也不奇怪,後來文革中他在潛龍縣公安局,後來又到省城一家省屬企業支左,當了幾年“政委”(在單位裏都管他叫金政委,其實他直到78年轉業也沒當上真政委),四人幫倒台後,當年的“副政委”因為抓516太起勁被人詬病,好像還被審查了,而我父親卻一點事都沒有,我想是因為他不愛整人吧。記得有個也姓金的知識分子被打成516分子,經常周末到我家裏來找父親訴說。父親離開後也一直保持著聯係,許多年後父親去世,他還專門來參加了葬禮。

談話中還得知,柴連長是從軍分區副職上離休的,其長子子承父業,當時已經是軍分區的正職了,不知後來是否晉級升將軍。另外,司務長愛好乒乓球,竟然跟我原單位頭兒(早年上海高校隊選手)同好,都是市離退休老幹部隊的隊友,一起訓練比賽。

想想這一桌人,連長,指導員,排長,司務長,文書,整個一連委會啊。

飯局結束時,老人們互道珍重,後會有期。我幫他們攔了出租車,目送他們離去。

後記

那次聚會後的第二年父親就得了中風,住院一年多後去世,沒能再與老戰友們見麵。

父親去世後,家裏設了靈堂。母親家沒有近親,主要是父親的甥侄們從老家來吊唁。還有就是父親單位老幹部處派人上門。其他的我們基本都沒報喪。

那天,古文書也來了,同來的還有那位李相寶大校,當然,他穿的是便裝。兩人一進門,古文書拿起沙發上的墊子放在父親的遺像前,撲通一聲跪下連磕三個響頭。李大校跟著沒猶豫,也跪下磕了三個頭。

我眼一熱,轉身為他們泡茶去了。心裏確實慚愧,我這當兒子的都沒給父親磕頭,而且按理應該陪跪還禮啊!

古文書不止一次說過,他們都是從農村出來當兵的,沒有父親就沒有他們的今天。我想父親自己也一樣,當兵早了幾年而已,也就是做了他能做的吧,這真是所謂滴水之恩湧泉相報了。

忽然想到,李大校為何那天聚會沒到場?他應該也是同一個連的吧?難道,他就是古文書說起的那位戰士?

父親過世,忽近十年,音容笑貌,猶如昨天。記此聚會,以茲紀念。

2023年1月

PS:追悼會後的豆腐宴,也在那家浙菜館。宴開兩桌,主要是堂表兄姐幾家來的代表。不知咋搞的,我手抖得厲害,別說敬酒了,酒杯都拿不住,酒全灑了出來。可能是因為我兩周前探望病重的父親剛回美,旋又奔喪回國,太累,加上悲傷的關係,大家都理解。難堪的是兩周前我在國內時,原單位同事,當時已是中國某工業總公司老總公幹回本市,聽說我在,邀往一聚。結果碰杯時我手也在抖,不知道的,還以為我見了大官敬畏呢,其實在我眼裏他也就是老弟而已。哈。好在那以後手漸漸就不抖了,現在幹脆就忘了抖的感覺了。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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