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特利爾生活散記

5年多的蒙特利爾生活,使我在內心深處有了對魁北克的歸屬認同感。我將對它的愛通過一個個漢字表達出來,將自己生命中一段最燦爛,也是最艱難的時光記錄下來。回頭看時,都是自己人生寶貴的財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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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頭塗鴉為哪般?

(2009-08-17 20:53:30) 下一個

街頭塗鴉為哪般?

在蒙特利爾生活了五年,心底裏早已把它當作自己的精神家園了。動身回國之際,仔細地想一想,我這個心靈故鄉,到底是怎麽的一個模樣?

閉上眼睛,腦子裏閃現的蒙特利爾是一個動感的畫麵:天空中是海鷗在自由地飛翔,草地上有鬆鼠在快活地嬉鬧;大街上美女們款擺著腰肢,敞篷車裏老人們招搖著過市;馬路旁藝人們擺著畫攤,吹奏著薩克斯,敲打著非洲鼓,演唱著歡快的或動人的歌曲;公園裏,老中青們踩著滑輪,蹬著滑板,騎著單車疾馳而過 …… 還有各式的節日,各色的遊行。這些,把蒙特利爾繪成了一幅彩色的,鮮活的立體畫麵。

當然,她也有安靜的時候。在那近半年的冬日時光裏,蒙特利爾是白色的,肅靜的,唯有一點動感的,是街上低頭疾行的人們,和匆匆的過往車輛;唯有一點顏色的,是那些廣告牌,和大街小巷裏滿目的街頭塗鴉。

不知道蒙特利爾的塗鴉為什麽會這樣多,多到它已經成為構成這個城市文化的不可忽略的一部分了。

回想起來,在中國的街頭,院牆上胡同裏,見到的多是廣告招貼,宣傳畫之類的東西,而在部分景點所見的也是 XXX 到此一遊的標識;所以當我第一次去到紐約,見到滿目的街頭塗鴉,那瞬給我的震驚和衝擊實在不小。當時的感覺就是一個字“亂”:這個城市怎麽可以到處都是龍飛鳳舞的圖畫和文字?尤其那些“狂草書法”塗寫在冰冷的消防閘上,破舊的房屋外牆,陰森破敗的貧民窟裏,又大又多又亂,給人一種強烈的視覺衝擊,是震懾的,也是強迫的,仿佛它們與黑暗之中的什麽有著絲絲縷縷扯不清的關聯。

見到的第二個滿目皆是塗鴉的地方就是蒙特利爾了。不過這裏的塗鴉很美,很溫柔,色彩鮮亮,畫麵豐富,他們出現在居民小區,街道旁,房屋院牆上,高速公路和橋底,建築工地,廢棄的車間廠房 …… 總之,隻要有一點點空間,塗鴉者們一定會把那些灰白的單調幻化成色彩絢麗的圖畫。而蒙特利爾人走在街上,就像遊曆在畫廊間,每天都有各式的畫作默默地出現在他們眼角的餘光中,或撲麵而來擋住去路,叫人不正視都不行。

街頭塗鴉令這個城市生動活潑起來。

平時散步,我都願意帶著相機,因為這個城市的角角落落隨時充滿著意外的驚喜。拍著各式的塗鴉照片,心中不禁疑問也重重:這些畫作,我稱之為藝術品,是出自什麽樣的藝術家之手?他們想通過圖畫文字來表達一些什麽情懷?聽說世界上大多數國家的城市裏都是嚴格禁止街頭塗鴉的出現的,可為什麽在蒙特利爾卻隨處可見,難道這裏的警察是很好說話,對這種另類藝術很通融的嗎?

我上網去查,輸入關鍵詞: Graffiti, Montreal 。找到一條 Youtube 上的視頻短片: Montreal Graffiti Mount Royal and The Plateau ,是蒙特利爾 Mount Royal 和 Plateau 區的塗鴉圖片集錦。打開視頻,一陣悠揚深遠的女聲在耳邊響起,伴隨著的畫麵居然是我所熟悉的街景,還有我家附近的那些院牆,以及牆上的塗鴉作品。這些關於自己城市的真實素描,不禁令我心生感動,一下子就給深深地吸引住了。 9 分鍾的短片裏,足足展示了百十來個塗鴉作品,平素裏那些視而不見的畫麵經作者這麽一加工一處理,再配上音樂,感覺還真就成了不俗的藝術品一般。然而我不明白,為什麽片中會穿插著夜晚閃著刺眼燈光的警車,它的出現把我們在白天看到的塗鴉的美好給渲染上了一層神秘恐慌的色彩。片子最後是一個流浪漢躺倒在一塗著鴉的門前,然後是夜空中飄揚著的藍色的魁省省旗。這些不協調的畫麵堆積在一起,是令人心裏作堵與不快的,然而它們卻又是我們所再熟悉不過的情景,這個結尾讓我淚濕。

作者叫 Blackroachs ,他這樣介紹自己:

“我喜歡搜集整理關於自己城市的信息和記憶。我很驕傲可以做些事情來回饋那些藝術家們,當然也包括我自己。我愛我的城市蒙特利爾,以及這些蒙特利爾人。”

他的話真是觸到了我內心深處的感動,一激動,我就給他留了言,意思是說蒙特利爾是我的精神故鄉,我也為自己能夠生活在這裏而感到驕傲。感謝他做了這個短片,這將是我回到中國後思念蒙特利爾時的最好安慰。

沒想到,當天我的信箱裏居然收到了他的回信: Hi, Ying, 你好嗎?你兒子 Lawrence 好嗎?我很想念他。謝謝你的鼓勵,等等等等 ……

我仔細查看他的郵件信箱,原來這個令我心生感動的 Blackroachs 居然是我的朋友 Mark !我無言,隻有感慨這世界真小,而我們也真是有緣!

Mark 曾經是我一個好朋友的室友,在去年的新年夜 Party 上,他一直抱著我的寶寶,一個近 400 磅的 30 歲大家夥與一個 30 磅的 2 歲小家夥在一起,是很搞笑很滑稽的組合。可他每次見到我都在那裏自我陶醉:“哦, Lawrence 太美了,太可愛了!我們那晚共處了一段美妙的時光,某些神秘的東西產生在我和他之間。我們對望著,喜歡著對方。”

我知道 Mark 是個喜歡搞創作的業餘藝術家,但沒想到他竟然把這些當作了主業。他搞攝影,拍攝製作錄像,畫畫,經營自己的網頁,用售賣自己的作品來糊口維生。

那一天,我們約好去看塗鴉,他說要帶我去一個詭異危險的地方,不過在白天是安全的,不用怕。

那是在 At Water 附近,全長十幾公裏的 720 高速公路自東向西綿延而去,橋上是川流不息的繁忙車流,橋底卻是一派蕭條寂寞。我們走在雜草叢生的土坷垃路上,小心翼翼地留意著腳下,避免踢到滿地的酒瓶子,彩色噴漆罐,垃圾及狗屎。周邊是廢棄的廠房,空氣中彌漫著臭鼬的氣息,遠處不時傳來烏鴉的怪叫。站在這片城市中心被遺忘的角落裏,我體驗到的是荒涼與頹廢。

而那滿目的彩色塗鴉卻顯得與此情此景格格不入。橋墩上,路障上,高壓變電盒子上,殘垣斷壁上,以及廢棄的廠房外牆,眼所及,到處是鮮亮絢麗的塗鴉作品:有抽象的,有具象的;有人物的,有動物的;有圖畫的,有文字的。不過圖畫並不多,與平日在居民區裏所見的那些塗鴉比起來更顯粗糙與豪邁。這裏更多的是文字。我仔細辨認著那些字,多是英文的,說明這些家夥是英裔。有些我還能看得懂,如: Fuckin Tourist; Fuck You Artists; Urban Nightmares; 但有些就不知所雲了,像 B-28,Rip; FT, Jass; Sake; Jays; EF ,等等。 Mark 說,這其實就是那些作者的名稱代號,他在蒙特利爾不同地區的塗鴉中經常見到這些家夥的大名。

在英語裏,我們所說的“塗鴉”被他們用獨立的兩個詞來分別表述:一個是圖畫,叫做 Graffiti ,一個是文字符號,叫做 Tags 。為什麽這裏的 Tags 要比其他地方多得多呢? Mark 告訴我,能夠在這裏留下作品痕跡的都是一班爭強好勝的年輕人,每人都要留下自己的記號,向大家宣稱那是他的領地。他指著橋底:看沒看見在那麽高的地方還有名字符號?那個家夥是一個勇敢的人,猜想他是從橋頂吊著繩索懸在半空時畫上去的。

“為什麽他要費那麽大的勁去那裏畫啊? ” 我不解。

Mark 指著橋墩上的畫作,“你仔細看,有些畫的底下還留有原來畫作的痕跡,在低矮的地方,也許你的作品剛剛完成,就被別人覆蓋,寫下了他的名字。那些技高膽大的人,不想讓自己的作品被破壞,所以就跑到別人去不到的地方作畫,我還見過在聖勞倫斯河上的大橋橋墩上作畫的,那才是真正的英雄呢,他可是冒著掉下河裏的危險啊。”

“為了做幅畫,或印上自己的名字,要冒著那麽大的危險,何苦呢?” 我真是不解。

Mark 卻不以為然:“這算什麽,我還拍攝過背著槍畫畫的呢。”

“要知道在這裏塗鴉是犯法的行為,塗鴉者們一直是警察的眼中釘。你沒見到我拍的 Video 裏麵總會有警車出現嗎?因為哪裏有塗鴉,哪裏就有警察的身影。一旦被抓,輕則罰款 2000 到 10000 ,重則要進監獄呆上三五年。做個塗鴉藝術家真的不容易呢,他們作畫的時候要非常迅速,手疾耳聰眼要快,一邊畫一邊聽一邊四處張望,簡直跟搶銀行差不多。”

“為了宣稱一個勢力範圍,他們就要冒這麽大的危險?”

“ 不止是勢力範圍那麽簡單。 ”

Mark 本身就是個塗鴉藝術家,不過他不是塗在公共場所的外牆上,而是畫在自己的畫板上。一年前他開始在城市裏到處遊走,用相機,攝像機拍下所見到的一切塗鴉作品,然後製作成 Video ,放在 Youtube 上與大家分享。如今,他已經製作了 30 多個這樣的短片,內含上千張塗鴉圖片。他和我不同,我是葉公好龍,蜻蜓點水淺嚐輒止;而他,是真正做過臥底深入“敵後”親自采寫第一手資料的人。他一個 400 磅的大塊頭,也要在“敵人內部”成員的陪同下才敢進入他們的領域(當然,為防萬一,他懷裏也預備了一把尖刀)。

那是黑夜裏行動的一群,是普通人眼中的所謂另類:沒有正當職業,經濟來源主要靠家庭靠父母;身上刻著 Tattoo (紋身),懷裏揣著利器,手裏拎著酒瓶,嘴裏吸著大麻。有著繪畫天分的他們,渴求通過藝術的形式來表達他們的心聲,就像原始人在岩壁洞穴上刻下的岩畫一樣,他們也用塗鴉這種特殊的方式與世人交流,向他們宣告:我們是 Supermen !我們是有想法,有力量,有才幹的一群!與在畫室裏繪畫不同,在露天,在野外,在法律禁忌的範疇內,冒著被警察追趕的危險反倒成了他們追求的一種人生體驗,他們自虐般地享受著與警察斡旋的特殊感受:緊張,刺激,恐懼,興奮,控製,反抗,追逐,逃亡, ……

聽 Mark 講述的時候,我的腦子裏閃現出曾經看到過的一幅塗鴉作品:畫麵中是兩個年輕人正在創作,其中一個在往牆上噴著顏料,另一個則一手拿著畫稿,一手舉著噴灌,扭過頭來,警覺地觀察著身後的動靜。

我明白了,他們的成就感不單隻來自於作品本身的藝術價值,帶給他人的視覺美感或衝擊,創作完成後自己“勢力範圍”的擴張;其實他們更享受的是創作過程中所經曆的那種特殊非常的體驗與感受 ---- 玩的就是心跳!

作為蒙特利爾居民,人們已經對滿目的塗鴉習以為常,見慣不怪了,有些人挺喜歡這種異類的藝術作品,另外一些則對此不屑一顧。但大家都不約而同地對那些在公共場所亂塗亂標其名字符號的做法很是反感。政府每年為了清洗塗在公共汽車,火車,地鐵,郵筒,電線杆,窗戶,國家建築等上麵的 Tags ,往往要額外支出上千萬的費用,難怪警察對這些“塗鴉藝術家”們如此地不留情麵。不過,在某些私人住宅,商店,營業場所的業主們會默認,甚至是出錢主動邀請他們來作畫,以裝飾自己的建築,用美麗的圖畫吸引客人。有些塗鴉者因此而告別了黑暗中又髒又破的天橋隧道及廢棄的廠房,來在陽光下光明正大地創作,並以此為生。

至於我嘛,其實是非常欣賞這種隨意自由的藝術形式的。拋開那些對公共場所故意破壞的 Tags 不說,大街小巷那些絢麗的或是謙卑的塗鴉作品,是對城市的一種最好點綴,尤其是在有近半年冬天的蒙特利爾,當天地間一片蕭條與單調,這些塗鴉作品總在提醒著人們,這個城市沒有死,它是有生命的,我們還在活著。

而且在心底裏我也偷偷地佩服著那些年輕人的勇氣與執著。就像在“ American Idle 美國偶像” , “ So You Think You Can Dance Canada 加拿大舞林爭霸”選秀節目中,站在舞台上用歌聲舞蹈表現自己的才華,證明自己能力的年輕人一樣,這些塗鴉青年們也在自己的舞台 ---- 牆壁,隧道,橋洞等地方,無聲地用美麗的圖畫來表達作為這個城市的一分子,他們的所思,所想,所欲,所求。

我忽然明白為什麽在蒙特利爾會有這麽多的塗鴉了,因為這是一個年輕的城市,這是一個包容的城市,這是一個有著創造力的城市。她的居民們也是年輕的,有活力的,敢於表現自己,勇於向世人證明自己的美麗的一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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