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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老的敵意 by北島

(2012-03-06 12:35:39) 下一個

古老的敵意

發布: 2012-2-09 20:00 | 作者: 北島



        大約一個世紀前,奧地利詩人裏爾克在《安魂曲》中寫下這樣的詩句:“因為生活和偉大的作品之間/總存在某種古老的敵意”。
        二十世紀開始的歲月,在漢堡和不來梅之間的小鎮沃爾普斯韋德(Worpswede)聚集著不少藝術家和作家,包括裏爾克。他們一起聽音樂會、參觀博物館,在狂歡之夜乘馬車郊遊。其中有兩位年輕漂亮的女畫家就像姐妹倆,金發的叫波拉,黑發的叫克拉拉。裏爾克更喜歡金發的波拉,但不願意破壞這對理想的雙重影像。在觀望中,一場混亂的追逐組合,待塵埃落定,波拉跟別人訂了婚。裏爾克選擇了黑發的克拉拉,與她結婚生女。七年後,波拉因難產死去,裏爾克寫下這首《安魂曲》獻給她。
        這段插曲,或許有助於我們了解裏爾克的詩歌寫作與個人生活的關係。縱觀裏爾克的一生,可謂動蕩不安,僅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前的四年間,他就在歐洲近五十個地方居住或逗留。裏爾克在《秋日》一詩中寫道:“誰此刻沒有房子,就不必建造,/誰此刻孤獨,就永遠孤獨”。這正是他漂泊生涯的寫照。
        裏爾克的這兩句詩“因為生活和偉大的作品之間/總存在某種古老的敵意”,對我來說有如持久的鍾聲,綿延不絕,意味深長,尤其在當今亂世,或許可引發更深一層的思考——對於以寫作為畢生事業的人來說,我們今天應該如何生活、如何寫作、如何理解並處理生活與寫作的關係。
        所謂“古老的敵意”,從字麵上來看,“古老的”指的是原初的,帶有某種宿命色彩,可追溯到文字與書寫的源頭;“敵意”則是一種詩意的說法,指的是某種內在的緊張與悖論。
        我們不妨設想,如果裏爾克安居樂業,甚至是房地產商,揮金如土,他能寫出像《秋日》和《杜伊諾哀歌》這樣的傳世之作嗎?如果卡夫卡從未生活在父親的陰影中,少年得誌,婚姻幸福,一本本出書,整天忙著算版稅,他能寫出《城堡》和《審判》這樣改變世界小說景觀的作品嗎?如果保爾·策蘭的父母沒有死於納粹集中營,他沒有飽經流亡之苦,會留下《死亡賦格》、《卡羅那》等偉大的詩篇嗎?
        要說誰不想既過好日子,又寫出偉大的作品呢?而這“古老的敵意”就是冥冥中上天的安排,兩者似乎不能兼得。
        也許有人會提出反證,比如美國詩人華萊士史蒂文斯,做過保險公司的高管,度過平靜的一生,怎麽也會寫出《彈藍色吉他的人》這樣美國現代詩歌的經典之作?其實在表麵的平靜中,也可以找到某種潛在的“古老的敵意”。比如,他從小想當作家,遭到父親反對,隻好去學法律,取得律師資格後進了保險公司。他其實一直生活在父權意誌的陰影中。
        我想從這兩句詩出發,從三個層麵談談“古老的敵意”。
        就社會層麵而言,“古老的敵意”是指作家和他所處的時代的緊張關係。無論生活在什麽樣的社會製度中,作家都應遠離主流,對所有的權力及其話語持懷疑和批判立場。在今天,作家不僅是寫作的手藝人,同時也是公共事物的見證人或參與者,這種雙重身份的認同構成寫作的動力之一。換句話說,如果沒有這種社會性的“古老的敵意”,幾乎不可能寫出好作品。當今世界,金錢與權力共謀的全球化取代了東西方冷戰的格局,變得更加撲朔迷離更加瞬息多變因而也更加危險。除了對正統意識形態的抵抗外,在一個庸俗化和娛樂化主導的商業時代,我們也必須對所謂“大眾”的主流話語保持高度的警惕——在“民主化”的旗幟下,文學藝術往往會淪為牟取暴利的工具。作家必須持有複雜的立場和視角,在寫作內外做出回應。
        而這“古老的敵意”不能僅僅停留在政治層麵。從人類曆史的角度看,政治不過是短暫而表麵的現象,如過眼煙雲。作家要有長遠而寬廣的視野,包括對世界、曆史、經濟、社會、文化等諸多方麵的深入觀察與體驗。
        如果繼續推進,必然會觸及到語言層麵,那麽“古老的敵意”指的是作家和母語之間的緊張關係。任何語言總是處在起承興衰的變化中,作家要通過自己的寫作給母語帶來新的活力,尤其是在母語處在危機中的關鍵時刻。
        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說:“語言是與劊子手步調一致的。因而我們必須找到新的語言。”三十年多前,中國人生活在以“毛文體”代表的官方話語的巨大陰影下。這種自1949年以來逐漸取得壟斷地位的官方話語,幾乎禁錮了每個人的思想方式和表達方式,甚至戀愛方式。那年頭,詞語與指涉的關係幾乎都被固定下來,比如,“太陽”就是毛澤東,“紅色”就是革命,“母親”就是祖國或者黨。正是當時處於地下狀態的現代詩歌,向這種僵化的官方話語提出挑戰,最終打破了“與劊子手步調一致”的語言的牢籠,承前啟後,推動了現代漢語的轉型與發展。
        如今我們麵臨的是完全不同的困境,現代漢語陷入新的危機——我們生活在一個充斥著語言垃圾的時代。一方麵,是無所不在的行話,包括學者的行話、商人的行話、政客的行話,等等;另一方麵,是沉渣泛起的語言泡沫,包括娛樂語言、網絡語言和新媒體語言。這兩種語言看似相反,卻存在著某種同謀關係。在所謂全球化的網絡時代,這種新的“與劊子手步調一致的”語言,與三十年前相比,雖表現形式相反,但同樣讓人因絕望而感到無力。每個作家應正視這一現實,通過寫作恢複漢語的新鮮、豐富與敏銳,重新為世界命名。
        最後是作家與自身的緊張關係,即作家對自己的“敵意”。換個通俗的說法,作家不僅要跟世界過不去,跟母語過不去,還得跟自己過不去。在我看來,一個嚴肅的作家,必須對自己的寫作保持高度的警惕。
        我在最近一本書的序言中寫道:“寫作是一門手藝。與其他手藝不同的是,這是心靈的手藝,要正心誠意,這是孤獨的手藝,必一意孤行,否則隨時都可能荒廢。在這個意義上,每個以寫作為畢生事業的手藝人,都要經受這一法則的考驗,唯有誠惶誠恐,如履薄冰。”
        海明威在《老人與海》中寫道:“人生來就不是為了被打敗的,人能夠被毀滅,但是不能夠被打敗”。目睹某些同時代藝術家和作家的轉變,讓我深感惋惜,並借此不斷提醒自己:與其說他們中很多人是被金錢被權力打敗的,不如說是被自己打敗的。換句話說,就是不再跟自己過不去,不再跟自己較勁兒了——其實這是最後一道防線,如果連這道防線都沒有,就算是向這個世界徹底投降了,同流合汙,無可救藥。
        我們生活在一個危機四伏的時代,一個需要不斷追問和質疑的時代。在這樣的大背景中,“古老的敵意”為以寫作為畢生事業的人提供了特殊的現實感和精神向度。
        我想順便提一下所謂的“粉絲現象”。這本來是娛樂圈的事,現在擴展到文學界和整個文化界。我認為,這與我們文化中的“低幼化” (infantilization)傾向有關。“低幼化”是從精神分析學借用的概念,主要指人們自動降低智力水平的趨向。正如印度學者阿希斯·南迪所指出的:“那麽上千萬人所經曆的痛苦就將隻能存活在人類的意識邊緣,就像往常那樣,成為代代相傳然而漸漸褪色的回憶”。
        在這個意義上,某些作家和學者不再引導讀者,而是不斷降低寫作標準,以迎合更多的讀者。這是一種惡性循環,導致我們文化(包括娛樂文化在內)不斷粗鄙化、泡沫化。在我看來,“粉絲現象”基本上相當於小邪教,充滿煽動與蠱惑色彩。教主(作者)騙錢騙色,教徒(粉絲)得到不同程度的自我心理安慰。
        讓我們再回到本文的開頭,回到裏爾克的《安魂曲》的詩句中:“因為生活與偉大的作品之間/總存在古老的敵意”。其實可怕的不是苦難與失敗,而是我們對自己的處境渾然不知。如果在大國興起的廣告牌後麵,是一個民族的精神赤貧,我們有什麽可值得驕傲的呢?
        (本文根據2011年7月20日在“香港書展”的演講稿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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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5)
評論
紅豆紅 回複 悄悄話 問候樓下的杜姐與阿鬆!
我吃力地讀了兩遍,覺得寫的真好,太深刻了,我還得好好讀讀!
謝謝阿心分享的好文,耐品!
DUMARTINI 回複 悄悄話 回複南山鬆的評論:

謝謝阿鬆問候,很親的感覺~~~~
南山鬆 回複 悄悄話 問樓下杜姐好!
南山鬆 回複 悄悄話 真是覺得很多偉大的作家都有著不同一般的經曆,有時逆境的生活給人不同的思考,寫下的東西更有力。
DUMARTINI 回複 悄悄話 坐上沙發了

慢慢地讀。。。。。

很讚!瀏覽中首先讀到的這個句子:“一個嚴肅的作家,必須對自己的寫作保持高度的警惕。”

是作家的社會責任促使他反思和反證社會陋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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