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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無根

(2025-07-15 11:53:10) 下一個

我和幾位乘客站在甲板上,望著晨霧籠罩下的海麵,微光在水麵上緩緩泛起一層銀白。那是五月的一個清晨,我們乘坐的郵輪自悉尼啟航,航行了三十三個晝夜,途中停靠十二個港口,如今正緩緩駛近溫哥華港。

一位看起來像南美裔的乘客站在一旁,問我:“Where are you from?”(你是哪裏人?)

“Canada(加拿大)。”我指了指不遠處的溫哥華港。

“你是哪裏人?”這句話在郵輪上極為常見,是陌生乘客之間最溫和的搭話方式,也是一把開啟對話的鑰匙。大多數時候,人們都會作答,否則容易顯得無禮。

對我而言,這個問題既可以輕描淡寫地帶過,也值得層層剝開細思。我持有加拿大護照,在溫哥華居住已近四十載,遠遠超過我在中國生活的時光。我的工作、朋友和日常早已紮根於此。然而,每當我說出“I’m Canadian(我是加拿大人)”時,心中總會掠過一絲難以言說的心虛。這既不是對身份的否認,也不是對歸屬的抗拒,而是一種始終未能完全融入的微妙感受。
溫哥華,是我走過的眾多城市中停留最久的一座。歲月在這裏層層堆疊,早已超越了我在其他任何地方的駐足時光。閉上眼,那些熟悉的街角依然浮現在腦海中,那些陰晴不定的天氣脾氣也曆曆在目。它不同於我曾匆匆掠過的城市,不是旅途中的歇腳處,而是我真正融入、牽掛於心的所在,承載著過往的時光與情感的重量。

我早已適應了溫哥華的生活節奏和行為準則,卻未因此生出歸屬感。歸屬感,是指一個人對某地產生的情感認同與安全感,覺得自己被接納、被理解,真正屬於那裏。它不取決於居住年限或身份文件,而是一種內心的安定與聯結。當一個人能自在地生活,主動地參與,並在情感上認同那片土地時,歸屬感才會悄然生長。

對我而言,在溫哥華,我有部分歸屬感,卻注定無法擁有完整的歸屬感。缺乏歸屬時,人容易感到疏離與孤獨。盡管熟悉語言,融入了當地的行為方式,人際關係卻常流於表麵,參與感也難以真正建立,整個人像個安靜的旁觀者。我早已擁

有加拿大國籍,在這裏生活近四十載。然而,情感上的認同,尤其是文化歸屬感,始終模糊難辨。尤其當一個人的成長關鍵期是在別處度過,這種割裂便根深蒂固。那份錯位感,在與本地出生或童年時期就移民來的同齡人交往時尤為明顯。我常覺得,我們之間缺少共同語言:少年時的記憶、校園裏的經驗、大眾文化的積澱,甚至幽默感與表達方式,都隔著一道難以跨越的鴻溝。我們的笑點、哭點、痛點,從不在同一個頻率上。

北京呢?那是我曾經深深紮根的地方,是身體裏最早的呼吸,是語言與情感的起點。那些生命的碎片,在記憶的深處依舊溫柔閃爍,清晰而明亮。未曾離開故土時,我的歸屬感完整,仿佛與周圍的一切同頻共振,彼此心照不宣。

然而,自踏上移居加拿大的旅程以來,我對北京的歸屬感逐漸支離破碎,仿佛流淌在時光中的細沙,悄然滑落。即便每年回到北京,停留一個月,那些熟悉的街巷與聲音,卻難以讓往昔的連結複原如初。頻率的錯位,使我與這座城市的距離漸漸拉遠,剩下的僅是記憶中零散淺淺的片段。

對我而言,回北京已不再是歸家的旅程,而成了一種遙遠的凝望與無聲的隔閡。我彷佛站在橋頭,目光穿透歲月的河流,心懷渴望,卻清楚那岸邊的世界已不屬於我。離開太久,我也早已改變。即使那邊有人向我揮手,熟悉的節奏亦已散去,我無法再次融入其中。我們失去了太多共鳴,丟失了共同的語言和習慣,成了彼此眼中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作為第一代移民,我總是在兩種文化間遊走,學著用幽默來化解身份的迷茫。比如前一晚,我走到郵輪的乘客服務台,準備支付這次旅程的全部小費。值班的是一位南非小夥,皮膚黝黑,哼著輕快的旋律,熟練地刷著我的艙房卡。他看了一眼屏幕,順口問道:“From Canada(加拿大來的)?”這簡單的一句話,像一麵鏡子,瞬間映出我所處的文化夾縫。

我點了點頭,說:“是的。”隨即帶著一絲調侃補充:“From America’s 51st state(來自美國的第51州)。”他聽後,咧開厚厚的嘴唇,顯然理解我這句玩笑背後,對身份尷尬的無奈,以及對“第51州”這一稱呼的複雜態度。那一刻,我們雖未觸及政治,卻彼此讀懂了對身份處境微妙的感知。
在這個世界上,像我這樣糾結於歸屬感的人應該很多,加拿大、美國、澳大利亞等移民國家這樣的人會更多。而絕大多數人,一生都在

同一個地方生活,清楚自己是哪國人,隻使用一種語言,遵循一套文化規範,從未在日常生活中經曆語言錯位。他們的生命敘事是線性的,也是自洽的。

我們的身份總顯得模糊不清,說自己是加拿大人,心裏會有些心虛;說自己是中國人,又像站在那個漸行漸遠的門外。這種搖擺並非源於政治立場的掙紮,也非情感上的背叛,而是一種長久存在的不確定感,是一種無論身處何方都無法完全融入的現實。我們這類人生活在兩個世界之間:一個是眼前真實的日常,另一個是記憶深處的舊境。它們彼此並不衝突,卻也從未真正重合。我們隻能在這兩者之間,緩緩摸索著出路,繼續向前行走。
我想成為一個完整的加拿大人,守規矩,了解這片土地的文化,捐款捐物,參與義工,關心社區,投票,每年按時報稅。所有理想中移民該做的事情,我都一一完成,甚至超過了許多土生土長的公民。可這些外在的行動仍無法撫平心靈的漂泊。我依舊在文化的縫隙間踟躕,在語言的迷宮中尋找歸屬。
我正在學習不再執著於給自己貼上哪個國家的標簽。如今,我學會以從容的心態,坦然承認自身多重身份的存在。我曾在中國出生、成長、求學與工作,青年時離開故土,來到加拿大繼續學業和職業生涯。我不過是移民浪潮中最平凡的一員。也漸漸接受那份模糊與不確定。在北京,我被視為“出國的人”;在溫哥華,我是“來自他國的人”。兩個世界,我都略知一二,卻未能完全融入。

“你是哪裏人?”這個問題,在旅行、社交和聊天中仍然不斷被提起。而我學會用多層次的答案去應對。有時候我說:“加拿大來的”;有時候我會補充一句,“I was born in China(我出生在中國)”;有時候我幹脆說:“That’s a long story(一言難盡)”,然後一笑置之。

郵輪緩緩駛入港口,我又回到了清晨曾佇立的那段甲板欄杆前。此刻天色已明,船身正緩緩靠近碼頭,廣播裏開始播放有關入境手續的提示。而這些程序,早已與我無關,因為這裏是我的歸宿。

吃完郵輪上的最後一頓早餐,我和太太便拉著行李箱,走向溫哥華港的入境口。一個看起來比我還年長的移民官接過護照,看了一眼,對我說:“Welcome home。”隨後,他把護照遞還給我。那一刻,我有些感動。“家”這個字從他口中說出,沒有任何儀式感,卻溫和得像一句老朋友之間的問候。他說得真誠,讓我真切地感覺到:這裏是我的歸屬地,是我該回來的地方。
走出入境大廳時,已是溫哥華上午十點多。空氣中彌漫著熟悉的潮濕氣息,帶著一絲從太平洋吹來的鹹意。我們拖著行李走到街邊,叫了一輛Uber車。車來得很快,穩穩地停在我們麵前。

車子駛向家的方向。窗外掠過的是我注視了近四十年的街景,那些街道、建築與行人,似曾相識,又麵目一新。車內響著一首低緩的錫克語歌曲,旋律悠長柔和,像是舊夢回聲。司機是一位裹著包頭巾的中年錫克族男子,沉默穩重,專注駕駛。

忽然間,我生出一種奇異的同感——他也許正走在我曾走過的路上,也許也在經曆一種漂泊,一種不知何處為家的不安。隻是他的漂浮還在起步,而我,雖已在此落腳多年,卻始終難以確認,那根紮在泥土裏的,是真正的根,還是僅僅掛在那裏,不願承認自己浮世無根。

也許,有些人的一生,就是這樣,一邊適應,一邊懷疑;一邊落地,一邊飄搖。

(草擬於2025年5月,修改於2025年7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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