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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光未熄

(2025-06-05 12:33:50) 下一個

三十六年已逝。

那場曾令世界屏息以待的事件,在我們這一代人的記憶中曾經如此鮮明,如今卻在許多國人的腦海中變得模糊,扭曲,甚至消失。有人說,時間可以撫平一切。然而在不久前,當我再次走進溫哥華的六四紀念的現場,耳畔響起那熟悉的哀樂,望著一個個在風中輕輕搖曳的燭光,我忽然明白——有些事情,時間根本帶不走。它們並未消失,隻是藏得更深,深到我們不願輕易觸碰。那些仍在風中搖曳的燭光提醒我:燭光未熄,記憶未滅。

一九八九年春夏之交的日子,對我來說,並非遙遠的曆史,而是記憶深處一道隱隱作痛的舊傷。它早已結痂,不再流血,卻時常提醒我:有些事不能忘,也忘不了。

三十六年前的今天,那時我在加拿大溫哥華讀研,原本平靜的留學生活悄然變調。來自北京的消息接連傳來,打亂了我們這些中國留學生生活的節奏,也攪亂了我們的心緒。我們變得焦躁不安,眼神總被拉回遙遠的故鄉,仿佛一根看不見的線拽著我們無法自拔。

北京時間六月三日晚至四日日淩晨,身在加拿大的我們守在電視機前,透過不同電視台,目睹了一場發生在北京天安門廣場及周邊街頭的流血事件。坦克轟鳴駛過街道,槍聲劃破夜空,人群四散奔逃、倒地不起。醫院的走廊裏,傷者與屍體並排躺著,令人心驚膽戰。那一刻,我和身邊的中國留學生呆坐在電視前,淚水毫無預兆地湧出。

那些血腥的畫麵深深刻入我的記憶,宛如揮之不去的陰影,盤踞在夢境的邊緣。童年和少年時期,我家就在天安門廣場附近,我跟小夥伴常常在天安門廣場附近無憂無慮地奔跑玩耍,那片寬闊的天地曾是我生命中純真歡笑與無盡遐想的源泉。然而,自從那場流血事件發生後,每當我回想起那裏,心頭總湧上一股難以言說的沉重與壓抑。

北京傳來的槍聲,擊碎了我們對祖國未來的最後幻想。身在溫哥華,我們卻感受到切膚之痛。那一刻,我們明白:沉默,已不再是選項。很快,中國留學生自發聚集於溫哥華華埠。幾周前,我們曾在這裏聲援北京的抗議者;這一次,聚集的人群比以往更加龐大。人們迅速在街頭匯集,抗議隊伍逐漸成形,從華埠出發,朝中國駐溫哥華總領事館進發。

標語在手,口號在喉。人群中,有的聲音整齊洪亮,有的則低沉混亂,憤怒與悲傷交織。憤怒的情緒在隊伍中醞釀、升騰。當我們最終站在領事館前,那股壓抑許久的情感,終於在這一刻達到頂點。有人高呼,有人流淚。總領事館的金屬大門冷冷矗立在我們麵前,如同一道無言的屏障。門內,五六名警察早已等候;門外,是不斷聚集的抗議人群。領事館前的街道與人行道被警方封鎖,警戒線外,更多警察嚴陣以待。一輛大型囚車橫亙在封閉的馬路中央,仿佛無聲的警告,也是一種威脅:不要越界。

去溫哥華華埠參加抗議前,我隨手帶上了那部很少使用的傻瓜相機,路上又順便買了幾卷膠卷。沒有明確的計劃,隻是隱約覺得,應該留下點什麽。那天我拍光了所有膠卷,鏡頭對準遊行的人群,也對準那些我相識的中國留學生。我尚未意識到,自己所記錄下的,不僅是一些靜止的畫麵,更是一段時代的剪影。

抗議散去沒幾天,兩位中國留學生來找我,說是想看看他們參加抗議的照片。我沒多想,便把已經衝洗出來的照片拿出來。他們拿走了幾張有自己身影的照片。我當時還以為,他們隻是想留個紀念而已。過後,有人告訴我,向我索要照片的人,目的是要申請難民,他們索要的照片有利於他們的難民申請。這是我沒有想到的。

然而,那幾張被索要的照片並未派上用場。事態的發展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北京發生流血事件後去,加拿大政府仿效美國,宣布對所有身在加拿大的中國留學生和學者提供特別人道庇護——允許他們申請移民。這批人約有六七千人,絕大多數是就讀於加拿大各地高校的研究生,極少部分是訪問學者。人道庇護政策簡潔而明確:隻要人在加拿大的中國留學生和學者,便有資格提出移民申請。

這是加拿大在中國留學生和學者人身處危難或迷惘之際,悄然伸出的一隻援助之手,一種無聲的恩典。我認識的一些中國留學生,無論是否參與過抗議活動,幾乎無一例外地提交了申請,並順利獲得了移民身份。後來,這批人被人譏諷為“六四血卡”得主。

現在回頭看,這批人選擇留下,那隻是普通人在極度不確定的環境中,對未來的自我保護與選擇。他們隻是抓住了一條命運拋出的繩索而已。

過去三十六年,每逢六四紀念日,我總會想起那些“血卡”得主。他們中的大多數,在獲得移民和公民身份後,漸漸隱去,不再參加每年六四紀念活動。他們大多選擇沉默。我理解。他們的沉默未必是遺忘,而是某種壓抑、顧慮,甚至是一種複雜現實中的自保選擇。我沒有資格要求他人不要忘卻。每個人都在自己的生活中尋找平衡與方向。我所能做的,隻是選擇自己不忘。

三十六年來,隻要不在外地,每到這個時節,我總會去溫哥華的六四紀念場地,不是出於儀式感,也不是出於慣性,而是因為心中那道結,從未解開。我會和大家一起點燃一支小蠟燭,就那樣靜靜地站著。沒有特別的理由,隻是提醒自己:有些事,不能忘。

出席紀念活動,不是為了讓誰看見,也不是為了證明什麽,隻是為了抵抗那日漸蔓延的遺忘。

我明白,這樣的堅持未必討喜。在這個講求現實的時代,記憶常被視為負擔。有人勸我放下,說再堅持也無意義。但我始終相信:如果所有人都選擇遺忘,那些曾為理想而犧牲的人,便等於死去了兩次。

燭光未熄,並非為了懷舊,而是提醒自己:人之所以為人,正因為還有能力,記住那些不該遺忘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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