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施定柔:瀝川往事

(2016-09-09 15:53:42) 下一個

去上大學的那天,父親送我到火車站。我們提著行李,坐了整整三個小時的汽車才到省城。汽車比原定的時間晚了半小時,等我們匆匆忙忙地進入站台,離開車的時間,隻剩下了十五分鍾。父親不喜歡送別,尤其不喜歡在最後一刻送別。他把我所有的行李放好之後,就迅速地下了火車。
“別太想著省錢,下月初一,我會給你寄錢過去。”
我含著淚,點頭。
“記得先去開個銀行帳號,把帶著的錢存了,別一去就丟了。”
“哦。”
“好好學習。”
“嗯。”
“小秋,咱們是從窮地方去大城市,但咱們人窮誌不短。記住爸爸的話,做人要有分寸,更要有氣節。”
有關氣節的話,從小到大,父親不知說了幾百遍,好象他生活在明代末年。其實父親就在我們生活的小鎮中學裏教書,他自己倒是城裏的大學生,分配那年自願下鄉,接著,又娶了我母親,便永遠地留在了鄉下。如今他看上去末老先衰,胡子已經花白了。
“明白,爸爸。”
他笑了笑,說,“我先走了,下午還有課呢。”
說完,他的人影迅速消失了。消失得如此之快,沒等看見我滴下的眼淚。
我坐著擁擠的火車,坐了整整一天,到了北京。然後,我按著“入學通知”上的指點,坐了幾站公共汽車,終於到了S大學。這是一個師範大學。我的成績,其實上北大有餘,可不知為什麽,北大沒有錄取我,錄取我的是第二誌願S師大。我報的本是國際經濟,國際經濟係也沒有錄取我,錄取我的是外語係。雖然我的外語很好,但我從沒有想過要以此為業。我便是帶著一分沮喪進了S大學的校門。排隊辦完了入學手續,在綠蔭中穿梭了良久,找到了我的寢室。
寢室的門是開著的。一共六個鋪位,三個下鋪上都堆上了行李。三個女孩子正坐在鋪邊談笑。其中一個高個子轉過頭來,看了我一眼,問道:“你是新生嗎?”
我點頭。
“哪個係的?”
“外語係。”
她眉毛一挑:“哪個語種?”
“英語。”
她指著其中的一個上鋪說:“下鋪都有人了。上鋪還空著,你自己挑一個吧。”
她長得很美。高鼻梁,大眼睛,皮膚白晳,舉止之中透著一股說不出的悠閑。
“你叫什麽名字?”她又問。
“謝小秋。”
“我叫馮靜兒。這是魏海霞,這是寧安安。我們都是本地人。”她指著另外兩個衣著時尚的女生,說:“我們都是你的室友。”
本地人就是北京人。
“你們好。”我說。魏海霞和寧安安向我點頭示意。
“等會兒還有一個上海人會住進來。她已經到了,補辦一個手續去了。”寧安安指著門腳的一堆行李。過了一會兒,她想起什麽,又說:“還有一個鋪會一直空著。那是劉萱的位子。她是劉校長的女公子,家就在學校。估計大多數時候會住在家裏。”
“你們大家以前就認識嗎?”我輕輕地問了一句。
“我們都是一個高中的。”
我沒再說什麽,以最快的速度打開行李,爬上上鋪開始鋪床。我的行李很簡單,床很快就鋪好了。
魏海霞四下一望,問道:“喂……你沒帶帳子嗎?”
我搖頭:“沒有。冬天快到了,這裏還有蚊子嗎?”
魏海霞淡笑:“帳子不是用來擋蚊子的。帳子是一個世界,裏麵是你的隱私。你總得有點自己的隱私吧?”
我覺察到此言不善,脊背頓時挺直了,我看著她的眼睛,說:“我沒什麽隱私。”
三人目光交替,無聲的句子在眼光中傳遞。
末了,寧安安笑道:“這屋子別看在四樓,灰塵挺大的。還是有一個帳子好,睡著幹淨。大家都有帳子,這屋子看著也整齊。你說呢?對了,你叫什麽名字來著?”
“謝小秋。”
沒人問我從哪個城市來。生怕答了她們會沒聽說過,或者我會不好意思說。
下午的時候,我到雜貨店買了蚊帳,花掉四十塊。又去買這個學年的課本,花掉一百三十塊。我身上隻剩下了三十塊錢。而學校的食堂竟出奇地貴,一頓飯要至少兩塊。
回到女生寢室,那位上海的女孩子已經坐在自己鋪好的帳子裏。她叫蕭蕊,小個子,奶白的肌膚,黑油油的長發,盤著腿,一邊坐一邊吃巧克力,好像一個小精靈。
“晚上學校禮堂放電影,三塊錢一張門票,大家都去吧。放完電影是舞會,女士免費。靜兒,你的保鏢來不來?” 寧安安笑道。
“好哦!!”所有的人都舉手,除了我。
“你吃巧克力嗎?”蕭蕊遞給我一塊:“德芙的。其它的牌子我不吃。”
“謝謝,我……不大吃甜食。”
“來一塊吧,給個麵子,好不好?” 她繼續往我手裏塞。
“好吧。謝謝你。”
“別客氣。”蕭蕊一麵吃,一麵忽然說道:“我覺得,這個上下鋪的安排是不是應當每個學期更換一次,才合理呢?比如說,上個學期住下鋪的下個學期住上鋪。上個學期住上鋪的下個學期住上鋪。大家都有機會住下鋪,這樣才公平,小秋,你說呢?”
我點點頭。
馮靜兒的臉色有幾分不自在,魏海霞更是不悅地看了我們一眼。寧安安笑道:“下學期還早,等下學期開學我們再仔細商量吧。也許到那個時候你住習慣了,不肯搬下來了呢。”
蕭蕊咬了一口巧克力,道:“我肯定願意搬下來,我現在就住得不習慣。”
魏海霞看著我,問道:“你呢,小秋,你也不想住上鋪嗎?”
“我覺得蕭蕊的主意不錯。住不住上鋪無所謂,重要的是公平。”我不動聲色。
“先去看電影吧。” 寧安安拿起小挎包,走了出去。大家魚貫而出。
“小秋,你真的不去?”蕭蕊問道。 
“對不起,我約了見一個老鄉。今天晚上。”
“還沒開始學外語呢,中文語法已經忘了,小姐,時間短語的位置在前麵。” 魏海霞調笑了一句。門外一陣咯咯亂笑。
其實我早已經見到了我的老鄉林青。她和我來自同一個小鎮,曆史係四年級,眼看就要畢業了。我下午見到她,寒暄之後就問她在北京的生活之道。
“這裏的消費實在太貴,你必須打工,才能維持生活。”
我深有同感,連忙告訴她我帶來的錢已經花掉了大半。她猛然想起一件事,道:“我知道有個咖啡館招人,本來我打算去的。因為離學校有些遠,要坐四站路的公汽,所以改了主意。你想去嗎?那是家星巴克,當招待。不累,主要是早班和夜班,時間靈活,他們倒喜歡外語係的學生,因為那裏外國人多。你想去現在就告訴我,我得先給人家打一個電話。”
真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我連連點頭。
老鄉替我寫了一個簡曆,借了一套衣服給我,臨走時,又遞給我一支口紅。
“我們是小城市來的,本來口音就土,再不穿時髦點,更要讓人笑話了。你的普通話說得還好吧?”
“還好。口音不是太明顯。”
“卷舌不卷舌就不說了,這裏的人in 和ing都是要分清的。”
“我一定注意。”
“話裏盡量多帶些英文,別時時都說老實話,別亂露自己的底細。一老實就受人期負,明白嗎?”
“明明,謝謝學姐提醒。”我做了一個鬼臉。
“在咖啡館裏打工的都是大學生,掙的是正經錢,所以我倒不擔心你會學壞。別學你們係和音樂係那些不長進的女生們,為了高消費,做雞做二奶做小三,什麽都做。”
“哦。”
林青指點完了工作,就出去給我打了電話。回來告訴我,說咖啡館有三天的試用期,今晚就開始。問我願不願上晚班,晚班從六點鍾開始,到半夜十二點。其它的時段都沒有空。
我當然願意。
到了汽車站我才真正體會到林青不要這分工作的原因。下午五點是高峰時間,說是六點鍾上班,如果五點半才來乘車,就會遲到。
等了二十五分鍾,終於擠上了公汽。汽車慢騰騰地向前開,一路紅燈不斷。我發現車裏站著的人全是一副狼狽相,有坐位的人也顯得疲憊不堪。透過車窗,我第一次認真打量北京。其實我每天都看新聞聯播,自己以為對北京很熟悉。可是,等我真正到了這裏才發現,每一個街道都如此陌生。陌生的大樓,陌生的行人,陌生的廣告,陌生的車輛,陌生的標記,每一樣事物都那麽陌生,悄無聲息地向著陌生的方向行進。
北方的秋季,天暗得極早。四站的路程仿佛就從白日走到了黑夜。
那個叫做“Starbucks”的咖啡館坐落在一棟幾十層高的豪華大樓的底層。奇怪的是,雖是下班高峰,那條街上的行人並不多。樓側的停車場有大致二十個車位,全占滿了。我在大門外停留片刻,理了理頭發和裙子,又悄悄地照了一下鏡子,還算整齊,便推門而入。
咖啡館並不太大,很安靜,隻有喁喁的人聲。裏麵的服務生穿清一色的黑色T恤,無論男女,都套著一條墨綠色的圍裙。一個叫童越的男生接待了我。他看上去和我年紀相當,個子不高,明朗的笑容,樣子很隨和。
他禮貌地伸出手:“你好,謝……小秋,是嗎?我是夜班經理,人們都叫我小童。”
“你好小童。”
“你的簡曆寫得挺好。其實不必寫英文,中文就可以了。老板不懂英語。今晚這裏有四個人,包括你在內。你是S 師大的嗎?”
我點頭。
“我也是。英文係二年級。你呢?”
“英文係新生。”
“是嗎?今天迎新我也在,怎麽沒見到你?”
“也許你見到了,隻是不認得。”
“嗬嗬。你住哪一區?”
“北七區。”
“北七區?離校門最遠。吃羊肉串和清真牛肉麵會比較麻煩。買了課本了?”
“嗯,好貴。”
“要是早點碰到我就好了。我有舊課本,一模一樣的,我又不愛學習,所以基本上是新的,全可以送給你。”
鬱悶。想起我早上花的一百四十塊錢,那叫一個心疼。
“How would you like your coffee? (譯:您想在您的咖啡裏放點什麽?)” 他站在收銀機前,一麵說,一麵工作,冷不防說了一句英文。我回頭一看,一個外國人微笑著站在櫃台邊。
“Double cream one sugar.(譯:兩份奶一份糖)”
“Sure.(譯:好的) ”
我不禁陶醉了。他的口音與我聽到的“瘋狂英語”相差無幾。
“這裏有很多說英文的機會。不過,老板不讚成我們和客人聊天。除非人不多,客人又願意聊,你才可以陪著說幾句。但不能耽誤工作。”
接著,他向我介紹正在工作的另外三個人,其中一個馬上交班。另一個女孩叫葉靜紋。M大中文係。
咖啡館的工作並不難,第一步是熟悉各種咖啡機的用法,然後就是背menu,也就是各種飲料的配方。他說menu上的飲料雖然多,但顧客們常喝的就隻有幾種,很簡單,一天絕對可以全部學會。此外就是咖啡杯的大小稱呼與一般咖啡店不同,不叫大、中、小,而稱venti、grande、tall。
我換上了工作服。那個叫葉靜紋的女孩在一旁心不在焉地斜睨著窗外。個子窈窕,長得極像《過把癮就死》裏麵的那個女主角。小童說她是南京,她父母都是大學老師,吃穿不愁,到這裏來不過是練口語。我覺得很奇怪,她不是中文係的嗎?要那麽好的英文幹什麽。小童說,她是從一個競爭激烈的高中考進來的。原來打算考北大,沒想一試不利,隻考到M大。既然進了大學,就該休息休息了。可是她考試考慣了,歇不下來。於是,考完四級考六級,考完六級考托福,考完托福考GRE。考完GRE才發現自己學的是中文係,申請學校難,簽證更難。便來這裏來打工。一是練口語,二是看看可不可以認識一個外國人,替她擔保。但老板不許員工與顧客聊天,她一直也沒找著機會。所以,“她看上去總是很憂傷,很失落。唉。”
其實,葉靜紋打動我的正是她那雙充滿白日夢的眼睛。我一看見她,就想起了瓊瑤小說裏的人物。一雙癡癡的,隨時準備感動的大眼。薄薄的,等待折磨的嘴唇。披肩長發,別一隻珍珠發卡。淡淡的口紅,淡淡的香水,連姿態也是淡淡的,好像隨時可以從這裏消失一樣。我進來已工作了兩個小時,她隻和我說了一聲“Hi”。
收銀很簡單,我對電子原本很有興趣,一下子就學會了。
“你可以算是我所見過的上手最快的新人了。”童越很滿意,嗬嗬直笑。一個顧客走了,留下一桌子的碟子,見葉靜紋還在櫃台上發呆,小童隻好歎一聲,上去收拾。回來悄悄地說:“另介意她對你冷淡。小葉人挺好。隻不過今天她的心上人來了,現在是花癡時間。”說罷,指著臨窗角落。
順著他的手指我隻看見一個斜斜的側影。一個穿西裝的青年,坐在一張臨窗的桌子旁,正專注地看著自己的手提電腦。
“他是一個中國人。”我笑著說。
“絕對有錢。” 他補上一句。
時至九點,顧客漸漸減少。穿西裝的青年卻沒有離開的意思,好像把這裏當作了他的辦公室。
小童說,半年前,當這位青年第一次出現在咖啡館時,小葉就不顧一切地愛上了他。不惜為他改上晚班。不止小葉,咖啡館裏所有的女孩子全都暗戀過這個人。隻要他一出現,整個晚上,女孩子們全都神思恍惚,收銀機出錯率升高。隻有小童一個男生可以正常工作。
我失笑:“是嗎?”
“這裏所有的女孩子都盼著他來,隻有我不願意。他一來,我就要幹雙份活兒。不過,他來有他來的好處。”小童又說,“他給很高的小費。”女孩子們如果實在花癡得不好意思了,通常會把桌上的小費讓給小童,以示歉意。
咖啡館供應簡單的午餐和晚餐,主要是三文治和水果沙拉。而客人都是自己到櫃台上等咖啡,所以很少有人給小費,尤其是中國人。
“這裏常有人給小費嗎?”我問。
“不是很經常。有些老先生、老太太需要我們把咖啡送到桌子上的,會留下小費,但也不多。” 小童說,“隻有他一個人,每次都給很高的小費。所以我們也樂意為他服務。一見他來,隻要走得開,我們通常都會主動過去問他要什麽,然後替他把咖啡端過去。”
“為什麽?這裏不是人人都排隊買咖啡嗎?”
“他的腿不大方便。”
“哦。” 我這才注意到他的桌邊掛著一根黑色的手杖。但他的全身看上去與常人無異。
“怎麽不方便?” 我又問。
“也不是很不方便,隻是右腿略跛而已。”
“也許隻是暫時的傷。” 我說。
“不是。他的車停在殘障車位。寶馬SUV。”
“什麽是寶馬SUV?”
“有錢人開的車,而且不怕燒汽油。”
“哦。”
“他一向要skinny latte (譯:脫脂拿鐵)。不過,如果你看見他來,不要主動上去打招呼,讓小葉招待他。小葉是這裏的老員工,這是她的特權。嗬嗬。”
“哪一種skinny latte?Latte 有好多種呢。”
“他喜歡Vanilla (譯:香草味)。”
正說著,小葉不知什麽時候閃過來,小聲道:“不是Vanilla,今天是hot coffee,Venti (譯:大號熱咖啡)。”說罷,閃回收銀台:“小童,幫我收錢,他說他還要一杯咖啡。”
收銀台前站了不少人,她走不開,顯然,又不願意錯過給臨窗青年端咖啡的機會。一臉求救的神色。
小童壞笑:“今天你表現太壞,我讓小謝端咖啡。別生氣,小費還是歸你。”
咖啡很快就做好了。我端著咖啡走到窗邊。不想打擾他,我打算悄悄地把咖啡放到桌上就離開。他卻已經覺察了,抬起頭來看我。
那是一張隻有在時尚雜誌的香水廣告上才可能看見的臉,充滿青春,恍若神人。我一陣發呆,忘了呼吸。突然覺得,北京其實是座美麗的城市。恍惚間,我的手輕輕一抖,一股滾燙的咖啡蕩了出來,灑在我的手指上。我天生怕燙,手抖得更加厲害,杯子失手而落,隻聽得“當”的一聲,咖啡杯先掉在桌子上,濺了他一身,然後滾到地上,灑了一地。
“I’m……terribly sorry! Sir! (譯:非常對不起,先生!)”倉皇中,我說了一句英文。
我不知道為什麽會突然冒出一句英文。也許是瘋狂英語背得次數太多,也許是我不願意說中文,以免讓人覺察出我的外地口音。總之,我看見他雪白的襯衣上有一大片汙漬。藍色的領帶也成了褐色。
他皺了皺眉,沒說話。
“對不起,我是……實習生。您燙傷了嗎?”
“我沒事。”他說。聲音很低沉,很動聽。
我正想說話,小葉已經衝到了我的身邊:“先生,真對不起,您沒燙傷吧?”
他搖頭。
我低頭看見咖啡仍不停地沿著他的褲腿往下滴。小童不悅地看了我一眼,拿來一張黃色的防滑告示板,立在桌邊。
“先生,十分報歉。如果方便的話,請將清洗衣物的發票送過來,我們給您報銷。”
“不必了。咖啡是我失手打翻的,與這位小姐無關。”
“是嗎?”小葉和小童同時將臉轉過來,看著我,迷惑不解。
我愣了一下,道:“謝謝先生的好意。咖啡的確是我打翻的。下次……一定注意。”
說這話時,我不禁看了小葉一眼,心裏發愁,我還究竟有沒有“下一次”。但小葉顯然很滿意我低頭認罪的態度。
我趕緊找來拖板清理現場。小葉執意要給他再倒一杯咖啡。他推辭了。
他合上筆記本,將它裝入一個手提包,然後拿出手杖站了起來。
“小心,地麵很滑。”我輕輕地說了一句。
他點了一下頭,走到門口,按住電動門,悄然離去。
其實他走得並不慢,隻是步態有些僵硬。
我回頭看桌子,桌上留下了五十塊錢。小童毫不猶豫地拿走了。
第一次上班就出了這樣的錯,我十分慚愧,隻好對小童頻頻道歉。
“不要緊,你不是第一個將咖啡灑到他身上的人。放心吧,我們不會告訴老板的。隻是,下次見到美男一定要鎮定。”然後他俯耳過來,半開玩笑:“一句忠告,聽不聽在你:千萬別在他身上浪費時間。他從不多看女孩子一眼。”
我下班回到寢室,已經十二點半了。聽說學校十點整準時熄燈,我上樓的時候,樓道上還有人走動。等我輕手輕腳地走到寢室門口,卻發現門已經被反鎖了。我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門,半晌也無人理會。敲了近一分鍾,門猛然開了,寧安安穿著睡裙,冷冷地打量了我一眼,道:“為什麽敲門?難道你沒鑰匙?”
“門反鎖了。”
她依然冷著臉:“你難道沒聽說這樓裏去年曾發生過強奸案?門不反鎖,出了事怎麽辦?以後你若一定要玩到十點鍾之後才回校,就索性第二天早上再回來。”我自覺理虧,深更半夜,也不想和她爭辯。隻好解釋:
“我沒貪玩,我剛找了一份工,需要工作到晚上十二點鍾才能下班。”我心裏有些委曲,眼淚便在眼睛裏打轉,但臉上仍是硬硬的,嘴也繃得緊緊地,不肯讓她看出來。
她怔了一下,隨即“哦”了一聲,把我拉進門,問道:“你不夠錢用啊?”
我抿著嘴,不肯回答。
“唉,”她看了我一眼,又歎了一聲,說:“去睡吧。以後我告訴她們晚上別反鎖了。”
我不敢洗臉,也不敢刷牙,悄悄爬到上鋪,鑽進被子裏。
小童說我來得正巧,老板是每個月中發薪。我隻用再幹兩個禮拜,就可以拿第一份工資了。
第二天清早,我起床到操場上跑步、背單詞。看見馮靜兒也在操場上,身邊站著一個高個子男生。
我跑步路過她們時,男生向我“HI”了一聲。他隻穿著一件白背心,露出寬厚的胸肌,看上去英俊健碩,像是體育係的。
“今天的精讀課你去嗎?”見我過來,馮靜兒沒話找話。
“去啊。”
“你高考外語是多少分?”她忽然問。
“九十五。”我說。
她臉色微變,懷疑地看著我:“真的?”
“嗯。”
“聽說你們那裏的高中每天都有考試。從入學的第一天就開始應付高考。沒有音樂課、沒有圖畫課、也沒有體育課。”
——生活中常能見到這種人,不相信這世上會有人比她聰明,隻有人比她刻苦。何必擾人清夢呢?我隻好點頭:“我們那裏的高中,就是這樣。”
“我爸爸就在英文係。”她說,“他不教精讀。四年級的時候,你可以選他的‘當代英國小說’。他主要帶研究生的課。”
“是嗎?你爸爸是教授?”我瞪大眼睛。
“馮教授是博導。”男生更正。
“你叫他馮老師就行了。”
我淡笑。
“你爸爸是幹什麽的?”她忽然問。
“我爸爸也是老師,教中學。”我說。
“這位是路捷。道路的路,捷徑的捷。”
“你好。請問你是哪個係的?”
“國經係。”
“他是我們高中的高考冠軍。”馮靜兒甜蜜蜜地看著他,“明明可以上北大,卻偏要到師大來。他這人,根本不把大學當回事兒。”
“師大的國經係也很強啊。”
“他剛上高三的時候,托福就考了六百分。”
“哦!”我肅然起敬。
“不耽誤你晨練,課堂上見!”看見我一臉的驚異和欽佩,馮靜兒心滿意足地笑了。
我這學期一共選了五門課,基本上每天都有課。尤其是周二,上午一門,下午一門。上完課已經四點了。我匆匆吃過晚飯,以最快的速度趕到咖啡館。
小童見到我,悄悄地說,“今天別惹小葉,她心情不好。”
“為什麽?”
“以前她的心上人天天都是五點半來,偏偏今天沒有來。”
“現在還不到六點。”
“那人非常準時。每次來的時候都正好五點半。”
他說得不錯。整整一個晚上,西裝青年都沒有露麵。小葉心不在焉,小童隻好讓她擦桌子、掃地、煮咖啡。不敢讓她配飲料,更不敢讓她收錢。小葉也不介意,便時時機械地擦桌子,把所有的桌子都擦得鏡子般閃亮。
接下來的兩周,西裝青年還是沒有出現。小葉由魂不守舍,漸漸便成了焦躁不安。她成了小童夜晚主要的談資。
我漸漸有些擔心,懷疑那人的消失,與我不小心將咖啡潑到他身上有關。有可能因為我的粗心,導致他不再喜歡這家咖啡館。北京的咖啡館成百上千,就是這附近,也有十幾家。價格更貴,服務更好。他大可不必每次都來這裏。
那一周的周末,小葉因感冒請了一天假,次日接班時,早班的人告訴她,她們在早飯的時候看見了西裝青年。
大約他改變了作息,晚上不再來咖啡館了。小葉於是便和早班的人換了班。
就在她換班的那一天晚上,我又看見了那個青年。
他仍然穿一身純黑的西裝,製作和裁剪都極度合體。仍然攜一隻黑色的手杖,斜背一個看上去用了很久的褐色皮包。
七點剛過,是咖啡館最忙的時候。有七八個人排隊等咖啡。西裝青年沒有像往常那樣徑直走到臨窗的座位坐下來,而是規規矩矩地排在了隊伍的最後。他知道何時應當享受特殊的服務,何時不應當。
在這樣繁忙的時刻,他顯然不想打擾我們的工作。
站了幾秒鍾,他忽然疾步向另一道門走去。
沿著他的方向,我看見玻璃門外有一位精神矍鑠、滿麵紅光的老者,如他一樣穿一身筆挺的西裝,正健步向咖啡館走來。西裝青年及時地趕到門邊,替他拉開了門。
“瀝川!”老人一麵笑,一麵走進門來,和他握手。
“龔先生。”他的神色顯得非常尊敬。
“好久不見。你父親好嗎?”
“挺好。”
“你呢?”他打量著他,神色慈祥。
“也挺好。能請您喝杯咖啡嗎?”
“好啊。”
“您的咖啡需要放牛奶嗎?”
“哦,不要。無糖黑咖啡。”
“請往這邊來。——我知道臨窗有個位置很安靜。”
他將老人引到了臨窗的座位,放下自己的包,又過來排隊。
原來他的名字叫“瀝川”。
他排了大約三分鍾的隊,終於來到我麵前。
“你好!”我說。他的臉像一道陽光照射過來,我嗓音不自覺地有些發顫。
“Could I have one venti ice skinny latte, whipped cream, with a touch of cinnamon on the top and one venti black coffee, no sugar? ”(譯:能否給我來杯大號冰拿鐵,加上生奶油,上灑一點肉桂粉?此外還要一杯大號無糖黑咖啡。)
天籟般動聽的美式英文,我傻住了。
他淡笑,捉弄地看著我:“I thought you prefer me to speak English……”(譯:我以為你願意我說英語……)
“神經!”我心裏暗想,就因為潑了一次咖啡,犯得著這麽整我嗎?
“Of Course. (譯:當然) ”我保持鎮定,“Please have a seat. I’ll bring the coffee to you. (譯:請稍坐,我會把咖啡端給您。)”
“No need, take your time. I’ll stay here waiting.(譯:不必。不用忙,我可以在這裏等著。)”他鍥而不舍,一定要看到我的難堪。
“一共三十七塊。”我終於改口中文。
他遞給我一百塊錢。我將零錢找給他。
他將一張錢還給我:“多找了十塊。”
“對不起。”
小童在一旁低聲問,“他要的是什麽?”
我大腦一片空白,紅著臉說:“太複雜,一時不記得了。”
“What?!”小童低吼。
“I am sorry, sir. What’s your order? Could you say that again? (譯:對不起,先生。您要的是什麽?能否再說一遍?)”
“Sure. One venti ice skinny latte, whipped cream, with a touch of cinnamon on the top。One venti black coffee, no sugar.”
“Got it, thanks.(譯:明白了,謝謝。)” 我轉頭對小童道:“大號冰拿鐵一杯,上放奶油和少許肉桂粉;還要一杯大號黑咖啡,無糖。”
小童配飲料神速。我把他要的東西放在托盤上,他一手拿著托盤,一手拄著手杖,徑直向自己的位置走去。我覺得他跛得比往常厲害,擔心走不到一半,咖啡就會全溢出來。對腿不方便的人來說,端飲料實在是個危險的動作。可是他總算把咖啡平安地端上了桌子。
兩人在窗邊低聲地聊了約三十分鍾,老人站起身來告辭。那個叫“瀝川”的青年依舊陪他走到門口,替他拉開門,目送他離去。然後徑直走回自己的座位,打開電腦,開始工作。
整個晚上,他吃了一份吞拿魚三文治,一份水果沙拉,兩杯Latte,直到我下班,他還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麵對屏幕,不停地打字,好像有很多活沒有幹完。
我突然意識到他為什麽會喜歡這裏。
所有的星巴克都可以免費上網。免費對他來說,沒什麽吸引力,他一定生活得很孤獨,像這樣的人都會喜歡咖啡館。咖啡館裏總是坐著人,雖然人與人之間沒有什麽關係。
下班的時候,我收拾好工作服,換了件尋常穿的短袖,走出咖啡館。
北京的深夜很幹燥,我的家鄉卻終年濕潤。我深深吸了一口氣,行走在昏黃的街燈中。不遠處就是車站,夜班車每一個小時一趟,我總是錯過了十二點的那一趟,要在這清冷的街道上足足等四五十分鍾,才會等到下一班車。我曾經打算買一輛自行車。小童警告我,說像我這樣的女孩子,深夜乘公汽要遠比自行車安全。
好在我可以背單詞。除了洗臉刷牙上廁所,我利用所有的時間背單詞。掏出單詞本,在半明半滅的燈光下,我開始念念有聲。
念了大約有半個小時,一輛車忽然停在我麵前。一個人探出頭來,向我“Hi”了一聲。
是那個“瀝川”。
“Hi.”我抬頭看他,覺得有點奇怪。
“上車來,我送你一程。”他說,接著,門打開了。
我鬼使神差地坐了上去。真皮的坐椅,真舒服。
“你住哪裏?”
“S師大宿舍。”
“係上安全帶。”
我係了半天,係不上去,問他:“怎麽係?”
他打開車門,拿著手杖跳下車,來到我的門邊,俯身幫我找到銜口,“當”地一聲係好。然後又走回自己的座位。
“謝謝。”我小聲說。
“不客氣。”他發動車,在街上行進。
美男在側,我隻剩下了呼吸的力氣。有五分鍾的時間,我們都沒有說話。
“你是英文係的?”他終於問。
“如果我回答了你這個問題,你就要回答我的問題。”我說,“你真的想知道答案嗎?”
他有些詫異地看了我一眼,點頭。
“英文係一年級。”我說,“該我問了。你叫什麽名字?”
他嚇了一跳:“我好像沒有問你的年齡,你為什麽要問我的名字?”
“為公平起見。”
“王瀝川,”他說,“你是哪裏人?”
“我是外鄉人。我不喜歡北京人。”
他笑了起來。
“你呢?”
“我不是北京人。”
“你說的是北京話。”
“我爺爺、奶奶都是北京人。或者說,北平人。”他說,“你在北京沒有一個親戚朋友?”
“沒有。祖宗八代都沒有。”
“那麽,你的家人放心讓你一個人在外地生活嗎?”
“我是成年人。可以選擇自己的生活。”
“嗯,這話看上去像是美國人說的。”
我愉快地笑了:“你剛問了我兩個問題,現在輪到我來問你了。”
“是嗎?我問了兩個問題?”
“是啊。”
“好吧。”
“你喜歡北京嗎?”
“還行。”
“為什麽你特別喜歡來這個咖啡館?”
“因為……”他想了想,“停車很方便。”
我想起了那個常常空著的殘障車位,不禁打量了一下他的腿。他的右腿完全不能動,上車的時候,需要用手將不動的那條腿抬到車上,然後用力抓住車頂的扶手,利用雙臂之力,將上身提上椅子。整個過程雖然有些笨拙,他幾乎一瞬間便完成了。
“你還有問題要問嗎?”他轉過頭,用一種奇怪地目光看著我。
我不能看見他的臉,每看一眼都令我昏眩。他有一張既充滿個性、又無可挑剔的臉。即便是他的側影,也是那樣完美,可以用來鑄成金幣。
“沒有了。”我兩手一攤。
“你對陌生人的好奇心就隻有這麽多嗎?”
“隻有這麽多。對不起,”我不得不指出來:“你一直在超速。”
“你害怕高速?”
“我害怕警察。”
“現在沒有警察。”他淡淡地道。顯然,他經常超速。
他好像隻開了不到十分鍾,就到了我們學校的大門口。大門口裏有門衛,任何車輛不能入內。
“謝謝你,停在這裏就可以了。”我連忙道。
“你住的地方離門口遠嗎?”
“不遠,走走就到了。” 我不想多麻煩他。
他找了個地方停車,然後下了車:“如果不介意的話,我能送你到宿舍門口嗎?現在太晚,就是學校裏麵,也很不安全。”這話若是別人說,便顯得得殷勤做作,而他卻說得很坦然,一副十足的紳士派頭。
“不用不用……真的不用!”平生不曾被人如此照顧,我受寵若驚,連連擺手。
“你知道,如果我送你到這裏,而你走著走著突然失蹤了。從法律的意義上來說,我就是第一號嫌疑。”
我看著他,無聲地笑了。
走了幾步,他又說:“我可能走得有些慢,你不介意吧?我知道你拔腿一跑,頃刻就到。可是,這條路看上去很黑,兩邊都是樹林。我寧願你拿出耐心陪我慢慢走。”
——為什麽這個人總是這麽客氣呢?
我大聲說:“當然不介意。”
他走得其實並不慢,但顯然這不是他常用的速度。
“你來過這個校園嗎?”我問。
“沒有。”
“可是,你一定上過大學,對吧?”我又問。
“為什麽?難道我看上去很有學問?”
“嗯……也不是。你英文很好。”
“我在國外讀的書。”
“哦。那為什麽你又回來?據我所知,這裏好多人唯恐不能出國。”
“那我就算少數人吧。”
我有很多問題想問他,但這些問題對於一個初次相識的人來說,都不合適。所以我克製住了自己的好奇。
我希望這條路讓我們不停地走下去,隻可惜,宿舍終於到了。
“謝謝你送我回來。”我真誠道謝。
“晚安。”他淡淡地說。
他目送我走進大門,然後轉身離去。我知道他還要獨自走至少半個多小時,才能走到校門口。
我突然有一種想要陪著他走回去的衝動。但我克製住了。
我以為第二天還可以見到瀝川,他卻沒有出現。我對他了無期待,更無非份之想。在我看來,他的好意來自一種教養,一種為人處事的態度。並非隻對我一人如此。自從見他第一麵起,彬彬有禮就是我對他最主要的印象。不過下一次遇到他,我一定要請他喝咖啡,以示謝意。
漸漸地一個月過去了,晚班的人再也沒有見過瀝川。倒是又有傳聞他曾數度在早餐時間光顧,我從不上早班,對此無從可知。小葉倒是時時上早班,可是運氣不佳,一次也沒碰到。再老的顧客不經常光臨,也會被人遺忘。何況這條街俗稱金融街,俊男靚女並不少見,大款遍地都是。漸漸的,小童的談資轉向一位中年禿頂的男士的保時捷跑車。而門邊的停車場,日漸擁擠,以至於老板終於將兩個殘障車位減少到了一個。且大有取消之勢。小葉為此據理力爭。說殘障車位存在於否,是星巴克管理者胸懷和文化素質的本質體現,也是本咖啡館的特色之處。這麽說,足以證明小葉對老板的商人本質太不了解。還是小童靈機一動,挽救了她。小童說,其實可以把殘障車位與老年車位合並起來。因為這裏還有不少開車光顧的老年人。一個位子,老年人和殘疾人都可以停車,矛盾就解決了。
小葉知道,若是沒有殘障車位,那位叫瀝川的青年肯定不會再來這個咖啡館。他每次來都開車,說明他工作的地方離這裏很遠。他的腿又不方便,絕不會為一杯咖啡不辭辛苦地走過來。更何況北京的星巴克遍地都是。
那天晚上,小葉請小童吃飯。第二天小童對我說,小葉喝了很多酒,一邊喝一邊哭。
小童一邊長歎,一邊替我總結經驗,他說小葉陷入情困不可自拔,暗戀人家半年,如癡如狂,到頭來,竟連人家叫什麽名字都不知道。
我本想告訴小葉那天晚上瀝川送過我。或至少告訴她那個人名字叫王瀝川。但我想了想,沒有開口。我很同情小葉,但小葉不是我的朋友。小葉很少主動和我說話。有一次我收錯了錢,正碰上她心情不好,被她狠狠地責備了一頓,弄得我很狼狽。其實這裏人人皆知,她收錢經常出錯,大家都嚇得不敢讓她摸收銀機。何以我錯一回就那樣不可饒恕。第二天,她知道自己過分了,又來請我喝咖啡。總之,她是個很情緒化的人。而我,母親去世得很早,我很理智,從小就像個男孩子,不容易動感情。
在這一個月中,我迎來了開學以來的三次測驗。盡管我很努力地背單詞,可是我花在學習上的時間比起同寢室的女孩子們來說還是太少了。我的平均分隻有六十五。聽力馬馬虎虎,精讀居然不及格。六十五是我的學生生涯中從未遇到過的分數。我感到羞愧,感到恥辱。有一段時間,我極度低落,甚至不想見到寢室裏的同學。因為她們的分數都比我高,對分數的態度卻是清一色的不在乎。隻有像我這種從“地區高中”考進來的人,才會對分數斤斤計較。
她們當中沒有任何一個人天天上自習,倒是不停地參加舞會,看電影,逛商場。馮靜兒是最輕鬆的一個。她所有的時間都在談戀愛,且經常逃課。而她竟是全係最高分。她說如果保持這個優勢,到了年底她可以同時拿四種獎學金,最高的要數“鴻宇基金”,這種基金發給全校成績最好的十個學生。由於競爭激烈,所有的獎學金都以分數為底線。
我這麽需要錢,卻與獎學金無緣。
我不是個好學生,不過,我是個好女兒。我終於可以寄錢回家了,還替弟弟交了學費。餘下的錢,除了生活費之外,我還買了一個隨身聽,一隻口紅。星巴克的老板要求女員工化妝,我便一直用著林青的口紅。等我要還給她時,她說送給我了。還不好意思的說,其實已經過期了。“化妝品都有使用期,你一定要在使用期之前把它用完。”她還勸我不要買劣質的化妝品,最差也要用玉蘭油。我買了一個她嗤之以鼻的牌子,十塊錢,已經覺得很貴了。不過她說,顏色還行,和我的肌膚倒也搭配。足見我的審美能力不差。我說我跟父親學過一點水彩畫。她看著我笑,不信。我隻好告訴他,我父親是上海人。分到小鎮教書,之後就再也沒有回城。
“那麽說,你還有親戚在上海?”
“我爺爺還在上海。”
“你和你爺爺親嗎?”
“為了和我媽媽結婚,我爸和他鬧翻了,再也沒有回去過。也不通音信。”
“你爺爺是幹什麽的?”
“不知道。”
考完第三個測驗的那天晚上,我輪休,沒去咖啡店。寢室裏忽然來了一大群男生。我隻認識其中的一個,路捷。原來,路捷的寢室和我們的寢室是“友好寢室”。因我晚上很少在寢室,錯過了友好寢室的諸多活動。聽寧安安的介紹,友好寢室的主要交流項目是男生陪女生看電影,或者女生教男生跳舞。其次便是尋找發展“友誼”的機會。經過幾次友好交流,已有一位數計係的男生——人稱“小高”的——獲得了魏海霞的芳心。當然,追求蕭蕊的人最多,且全不在友好寢室之內。蕭蕊因此有很多方便。比如,我每天都要從食堂旁邊的熱水房提至少兩次開水,以備早晚洗漱之用。 蕭蕊從不提開水。總有人替她打好,提回寢室。此外,她荷包裏總是有巧克力,也是別人送的。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去了東區的學生舞廳。舞池大約就有一個禮堂那麽大,上麵懸著彩燈,前方有樂隊,有歌手,有時唱抒情小曲,有時是瘋狂搖滾。音樂響起,大家紛紛入池,拉著手,彌猴一般地跳起來。教我跳舞的男生叫修嶽,哲學係三年級。他說他這一行隻有當了博士才有好工作,所以他的目標是博士。如果把跳舞當作一種體育的話,我覺得我還是有天分的。我喜歡遊泳,也喜歡排球,還學過一點太極拳。所以一晚上的功夫,我已經學會了基本的舞步。修嶽問我願不願意和他一起上晚自習,因為他老聽我抱怨考試成績。
“玩就玩,學就學。你不能把這兩件事混在一起,不然,玩也玩不好,學也學不好。”他認真地建議。
修嶽有資格這麽說,是因為他是他們係的學習部長。早有教授看好他,免試入研究生是早晚的事。
“哦。”
“聽說你常常出去打工?錢大至夠用就可以了,不要為了打工而犧牲學業。”他又說。
“哦。”
“我雖不是外語係,我的外語已過了八級,是專業外語的水平。不過我口語不好。尤其發不好卷舌音。”
“真的嗎?”我說。
“是啊。每天早上,我都把一顆鵝卵石放在舌頭下麵練習卷舌。”他一副堅毅之色,“對了,每星期五晚上的英語角,你去嗎?”
“不去。在什麽地方?”
“西區花園。”他色帶驚奇,一個學外語的人怎麽可以不去英語角。
“這個周五晚上你有空嗎?我們可以一起去。練完了英語我們還可以和路捷他們一起看電影。夜場票,可以看通宵。”
“嗯……下星期就是期中考試,我得好好準備,下次吧。”
“別老想著學習,要勞逸結合。特別是臨考的時候,要好好放鬆。”
“我得打工。”
“那就下次吧。”他微微一笑,不再堅持。
跳完舞,大家一起奔到街頭錄相廳看錄相,嗑了幾斤瓜子,喝了一箱汽水,一直鬧到半夜一點,友好寢室的活動才算結束。
我一直想著我的成績,心事重重。
從此之後,我每天五點鍾準時起床背單詞。除了打工上課,一切業餘時間我都在學習。
借著深秋夜晚的路燈,我可以看見草上的白露。咖啡館的員工每四個小時有十分鍾的“coffee break(譯:工作休息時間)”。考試的前一天,我便要了一小杯咖啡坐在一個角落裏,隔著窗戶,看颯颯秋風,清掃漫長的街道。夜燈高照,點點幾個行人,悠然地在街口踱步。我慢慢地喝著咖啡,忽然有個人向我走來。
我再次看見了瀝川。
這回他穿的是一套休閑西裝,咖啡色的外套,純黑的高領毛衣,一條洗得發白的牛仔褲。他的肌膚很白,臉上輪廓鮮明。為了我的呼吸和心跳,我不敢多看他的臉。好像剛剛洗過澡,他渾身散發著一股淡淡的水氣。頭發又濕又硬,可以拉去拍男士發膠的廣告。我忽然想起今早背的一個單詞:“dashing”,我不知道為什麽這裏的人都叫他“西裝青年”。穿西裝的人比比皆是。更合適的一個詞當是“時尚男生”。說他是男生,因為比起街上的時髦青年,他又多了一股書卷氣。
“Hi。”他說,“How are you?”
“I am fine. (譯:還行。)”
“Do you mind me sitting here? (譯:你介意我坐在這裏嗎?)” 他指了指我身旁的座位。
“No, no. Please sit, I’ll bring the Coffee to you. What would you like for today? (譯:不,不介意。請坐。我去端咖啡給你。你今天想要點什麽?)”還沒等他回話,我趕緊加了一句:“這次我請客。謝謝你那天晚上送我。”我及時地改回中文,因為我的口語僅限於咖啡館常用水平。越過這個範圍,我有可能出洋相。
“哦……別客氣。你坐著,我自己去拿咖啡。你想要點什麽嗎?”他一麵把裝著電腦的皮包放在椅子上,一麵問。
“什麽也不要。我是coffee break, 馬上就回去工作。”
他徑自去買咖啡。然後,我看見他付了錢,徑自走回來。
“你的咖啡呢?”我問。
“你的同事堅持要替我端過來。” 他臉上倒無特異之色,隻是聲調中有些尷尬,大約小葉過分殷勤,令他不快。
我回頭,果然看見小葉的臉已通紅了。這大約是幾個月來她第一次見到瀝川吧。
小葉端著咖啡走到我們麵前,向我暗暗地使了一個眼色,我知趣地說:“你看,我的休息時間結束了。這位是小葉,葉靜紋。M大中文係高材生。她會背《長恨歌》。而且她的外語特別好,GRE2200分呢。”
他淡笑,說:“這個咖啡館真是藏龍臥虎。葉小姐,每次都麻煩你端咖啡給我,真不好意思。”
我鬆了一口氣。顯然,他不是個無動於衷的人,他知道小葉。
我站起身來,連忙到收銀機前替代小葉的工作。我看見小葉坐下去和他聊了起來,其間她笑了好幾次,天使般的笑容,無比燦爛。我為她感到欣慰。
她坐了半個小時,回到櫃台,臉上桃紅未釋。
小童過來打趣,說:“這回你總算知道他叫什麽名字了吧?說說看,他是哪位大亨的公子?年紀輕輕,就這麽有錢?”
小葉說:“我不知道。我沒問。”
“連他姓什麽都沒問?”
“我問了,他說他姓王。就這麽多。”
“他是幹什麽的?”
“不知道。萍水相逢,問這些細節幹什麽?”
小童還想細打聽,小葉忽然問我:“小秋,你認識他嗎?”
“不認識。”
“別說謊。他主動過來找你,顯然認識你。”
“……他當然認識我,我曾把咖啡潑到他身上。”
“你知道他叫什麽名字嗎?”
“不……不知道。”既然他自己不願意說,我為什麽要替他說。
小葉懷疑地看著我,顯然不相信我的話。然後她背過身去,想了想,忽然又轉過身來,冷冷地說道:“你該不會對他有什麽心事吧?”
“什麽意思?”我不動聲色。
“我一直以為鄉下女孩很純真,看來不是這樣。你勾引男人挺有一套的。”
她的聲音很低,很甜,咬牙切齒般地在我耳邊回旋。然後她忽然又笑了,抬起頭。我看見瀝川向櫃台走過來,走到我麵前。
“Hi.”小葉說。
“Hi.”
他迷惑地看著我們。我和小葉同時站在收銀機前,他不知道應該和誰說話。
“王先生,你還要咖啡嗎?”小葉甜蜜蜜地問道。
“是的。不要加糖,好嗎?”他說。
我突然道:“王先生,你今晚有空嗎?”
他看著我,過了一會兒,點點頭。
“我能請你看電影嗎?”我繼續說。
他微微一愣:“看電影?什麽時候?”
“十二點。”
“好。”他居然很快就答應了。
因為瀝川答應和我一起看電影,整整一晚上,小葉都沒有理我。小童也盡量不和我多說話,省得次日要受小葉的氣。僵持的氣氛一直維持到小葉下班。她比我早一個小時下班。小童悠著走過來,悄悄對我說,“我是小葉帶出來的。她在這裏兩年,你在這裏兩個月,自己掂量,萬一出事,我會站在哪一邊。”
“不過是請人看場電影,會出什麽事?”
小童搖頭:“說是你鄉下小丫頭吧,你比城裏人還厲害。你這是在向小葉宣戰哪。這份工,你還想不想幹了?”
我嗤笑:“有這麽嚴重嗎?這咖啡店又不是她開的。”
小童說:“前麵被她弄走的就有三個。有一個小女孩隻幹了三天,就被她打小報告了。老板的兒子在南京讀大學,就在她爸爸的係裏。她爸是係主任。你現在明白了?”
我不說話。因為我不知道該怎麽辦。要我向她討好,門都沒有。
小童說:“其實矛盾很好解決,今晚你在這裏加夜班,不去看電影。第二天再請小葉喝杯咖啡,陪個不是,保證不給她攪局。這樣的認罪態度,量她也不會和你糾纏下去。”
我冷笑。
見我執迷不悟,小童歎息:“你真不像是從雲南來的,脾氣比北京人還大呢。”
我繼續冷笑。我是從鄉下來的不錯,難道鄉下人就不能有脾氣?我頂不喜歡人家動不動就拿我的出生地來說事。雲南有幾百萬人呢,難道幾百萬人都一個脾氣嗎?
直到十二點,瀝川都一動不動地坐在臨窗的位置上打字。小童跟他端過一次咖啡,他匆匆地謝了一聲,目光很快就回到計算機屏幕上。小童過來跟我說:“他在回email。好像有無數個email要回。”
我說,是中文email吧?
“是法文。有一次小葉見他和一老外坐在一起,說德語,流利極了。”
我忍不住問:“你的二外是什麽?”
“日語。”
“那你怎麽知道他寫的是法文?”
“沒吃過豬肉,總見過豬跑。法文和英文的區別我還是分得出來吧。”他假裝謙虛地鞠了個躬。
“小葉也沒學過德文,怎麽知道他講的是德語?”
“德語有顫音,發音的時候,整個扁桃體都得震動。”
我望著瀝川的背影,遐想。
“可惜腿不好,”小童若有所思,“不然就完美了。”
我掃了他一眼,笑:“你也感興趣?你不是GAY吧。”
小童恍然,若有所悟:“沒準他是GAY。隔街的狼歡,你聽說過嗎?”
“什麽狼歡?”
“這附近最大的一家GAY 吧。廁所裏都站著保安,怕人胡搞。”
“聽說過。”我沒聽說過,也不想讓人覺得我是老土。
瀝川是九點鍾來的,在這裏已坐了三個小時。平時他很少坐這麽久,顯然是為了等我。到了十二點,我換掉工作服,穿了一件灰色的長毛衣。如果我知道瀝川會來,我不會穿這件毛衣,新的時候還有款,洗了一次就變形,成了風衣,像從地攤裏買來的。我提著包走到他麵前,他已經站了起來,正在收拾桌上的東西。我看見除了電腦,桌上還有一個筆記本,舊舊的,用了很長時間的樣子。攤開的那一頁畫著草圖,淩亂得看不清形狀。
我們一起走出大門,夜風很涼。我迎風打了一個噴嚏。他停住,說:“你冷嗎?”
“過敏性鼻炎。”
“那就是冷。”不由分說地脫下外套,遞給我。
外套暖暖的,帶著他淡淡的體香。我的心呯呯直跳,垂著頭,盲目地跟著他走向停車場。走到車前,我忽然喪失了勇氣,停住腳,對他說:
“對不起,剛才忙昏頭了,沒顧得上問你晚上有沒有時間,這麽晚看電影介不介意。”
“有時間,”他說,“不介意。”
我繼續解釋:“明天期中考試,我要放鬆。”
“最好的放鬆是睡覺。”
“我睡不著,太緊張。”
“隻是期中考試,用不著這麽緊張吧?”
“我希望平均成績是九十五。”
“九十五?這麽高?”他看著我,似笑非笑,聽得很有興趣。
“前幾次測驗我隻考了六十幾分。隻有期中考試分數高,平均分才會上去。”
“那你能考到九十五嗎?”他問。
“我盡力。”我雙手握拳,做拚搏狀。
“其實,考高分有很多辦法的。”他替我拉開車門。
“是嗎?”我滑進車裏,他俯身下來替我係安全帶。
“比如說,坐在一個成績好的同學旁邊,冷不防看幾眼人家的卷子。”
“……”
“比如說,把難寫的單詞抄在袖子裏。”
“……”
“比如說,把筆記本藏進廁所,然後假裝上廁所。”
他一本正經地介紹開了。
“明白了,你就是這麽混畢業的吧。”
“算是吧。”他麵不改色,毫不慚愧。
“作弊的人呢,不過是為了混及格。我的目標不是及格,所以不可以抄別人。”我一臉嚴肅地糾正他: “因此,整整兩個星期我都在用功學習,每天隻睡三個小時。今天就是我的極限。不看電影,我會崩潰掉。”
“精神可嘉,好好學習的孩子一定要鼓勵。”
他迅速上了車: “哪家電影院?你指路。”
“平安影城,靠近我們學校。”
“哪條路上?”
我想了想:“……不知道。我寢室的同學都去那裏看電影。學生八折。這一周專放奧斯卡老電影。”
他歎了一口氣,說:“你來北京這麽久,從來沒去看過電影?”
“我看過錄相。學校附近到處都是錄相廳,更便宜。”
他又把車開得飛快。
“拜托開慢點好嗎?像這麽開車會出事的!”我叫道。
“這也叫快?”他不理我,“你不是係上安全帶了嗎?”
“我心髒受不了。”
“你有心髒病?”他放慢了速度。
“沒有。我緊張,行不行?”
“今晚是什麽電影?”他又開始加速,故意換個話題引開我的注意。
“你喜歡什麽電影?”
“Horror Movie (譯:恐怖片)。”
“你運氣不錯哦!今晚上是‘The Silence of the Lambs (譯:沉默的羔羊).’英文台詞中文字幕……瀝川!勞駕放慢車速!”
不知道為什麽脫口而出就叫他“瀝川”,好像這樣叫了十幾年一樣,話一出口我就有點訕訕的。
“為了看完這部電影,你的心髒需要熱身一下。”
我氣結,不再說話,眨眼間就到了學校。他圍著校園轉了一圈,很快找到了電影院。我們一起下來,進了大廳,我說:“你在這裏等著,我去買票、買汽水、買爆米花和烤雞翅。”
他說:“現在是下班時間,不必再做waitress。你在這裏等著,我去買票。你喝什麽?”
“可樂。”
我站在柱子旁邊,看見他買完了票,又去買爆米花,我飛快地跟上他。他行動依賴手杖,隻有一隻手能拿東西。放映廳很空,隻坐著不到十個人。我們打算坐最後一排。台階很淺,他卻走得很慢。左腿先上去,然後將不能動的右腿向上拖,拖上台階,站穩,再走下一級。我後悔說要坐最後一排,現在改口吧,又怕他介意。隻好老老實實地跟在他身後,陪他慢慢走。
終於走到最後一排坐下來,電影已經開始了。我同時開始吃雞翅。坐最後一排的目的,就是為了不讓別人聽見我大嚼特嚼的聲音。
他喝了一口礦泉水,問:“你還沒吃晚飯嗎?”
“沒有。來的時候急著趕車,忘了。”
“咖啡店裏總有東西可吃吧?你不是有coffee break嗎?”
“那麽貴,怎麽吃得起?”我飛快地吃完了一隻雞翅,又去吃另一隻,“雞翅很好吃,你要來一個嗎?”
“謝謝,不要。”
“那你吃爆米花吧。”
“我不吃,”他淡淡地說:“全是你的。”
“怎麽可以這樣呢?看恐怖片不吃東西。”我嘀咕著。過了一會兒,我小聲說:“仔細聽,下麵一段是我最喜歡的。”
隻見裏麵那個Hannibal對朱迪·福思特說:
“First principles, Clarice. Simplicity. Read Marcus Aurelius. Of each particular thing ask: what is it in itself? What is its nature? What does he do, this man you seek? ”(譯:第一個原則,克萊絲,是“簡單”。細讀Marcus Aurelius[羅馬皇帝] 的書。不放過任何一個特殊點:它裏麵有什麽?它的本質是什麽?你要找的那個人,他做了些什麽?)
“……No. We begin by coveting what we see every day. Don't you feel eyes moving over your body, Clarice? And don't your eyes seek out the things you want?” (譯:……不是。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我們垂涎每日所見的一些東西。難道你沒感到過別人的目光在你的身體上移動?克萊絲?難道你自己不是也用眼光來尋找你想要的東西?)
我模仿片中人的口形,一模一樣。
他轉頭過來看我,說:“原來你的口語是從這裏練來的。”
過了片刻,片中人繼續說:
“……Terns? Mmh. If I help you, Clarice, it will be "turns" with us too. Quid pro quo. I tell you things, you tell me things. Not about this case, though. About yourself. Quid pro quo. Yes or no?” (譯:燕鷗?嗯。如果我幫了你,克萊絲,那將會是一種你我之間的“交換 [譯者注:英文中“交換”與“燕鷗”發音類似]”一物換一物。我告訴你一些事,你告訴我一些事。與這個案子無關。與你自己有關。一物換一物,你願意不願意?)
瀝川又回過頭來。
“怎麽了?”
“發現沒有?這段押韻的。”他說。
“哪裏押了?”
“Quid pro quo, yes or no?”(譯:一物換一物,是還是不是?)
我想起了我和他第一次坐車的情景。……“如果我回答了你這個問題,你就要回答我的問題。” ……Quid pro quo……
剩下的時間我基本上全用雙手捂著眼睛。這部片子我看過十遍,看到台詞都能背下來了,卻沒有一次能睜著眼從頭看到尾。
我沒看他的臉,知道他在笑我。
看完電影出來,已近淩晨。盡管我唇幹舌燥地推辭,他照樣堅持送我到寢室門口。
在路上,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他說話:“你知道,這電影我雖然看了很多次,有一樣東西我總不明白。”
“你一直捂著眼睛,應該有很多地方看不懂吧?不是說,電影是視覺藝術嗎?”
“為什麽要放一隻蛾子?為什麽?”
“你想聽我的解釋嗎?”
“你有解釋?”
“蛾子意思是繁殖。蛾子產很多卵。蛾子的身體會變化。那個Bill不是一直有identity problem(譯:身份問題)嗎?”
“可是,為什麽要把蛾子放到死屍的口裏呢?”
“那是女人的屍體,對吧。女人和男人的區別是什麽?繁殖,是不是?意象聯接,這是你們學文學的人最擅長的事情。”
我停下步來,看著他,問:“那麽,瀝川同學,你是學什麽的?”
“經濟。後來又學過建築。Quid pro quo, 今天在咖啡館,你為什麽心情不好?”
“和人吵架。”
“輸了還是贏了?”
“表麵上贏了,實際上輸了。我是鄉下人,原本活得很自在,到了城裏,突然間什麽都介意起來。”
“那麽說來,你在這裏並不開心?”
“除非我期中考試得了九十五分。”
“為什麽一定要九十五?有那麽重要嗎?”
“I have identity problem.(譯:我有身份問題。)”
走到女生樓,我們雙雙愣住。門前一把大鎖。
我倒抽一口冷氣:“糟糕!”按照規定,女生樓每晚十點熄燈,十二點鍾鎖門。可是,據我所知,經過女生們的幾次集體賄賂,守門的大爺從來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睡得早,懶得起來鎖門,所以常常通宵都不關大門。
門是玻璃的,我怎麽敲都沒人理。
然後,我對瀝川說:“替我拿著包好嗎?什麽時候你去咖啡館帶給我就行了。”
他接過我的書包,說:“你想幹什麽?”
“從外麵爬進去。”
“什麽?”
我把外套還給他。“這樓很好爬。為了采光,窗台又長又低,還有陽台。”說罷,我腳一蹬,踩到一樓的窗台,伸手去勾二樓陽台的欄杆。
“你住幾樓?”
“不高。”
“幾樓?”他伸手拽住我的腿。
“四樓。你看,寢室的窗子開著呢。”
“謝小秋,你下來。”
原來他知道我叫謝小秋。咖啡館的服務員都配有胸牌。人人都寫英文名,隻有我用中文。
我不理他,但他死死抓著我的腿。然後,他用力一拉,我站不穩,隻好跳下來,他抱住我,又迅速地放開了手。
“這麽高的樓你也敢爬,出了事怎麽辦?”他低吼。
隻有一秒鍾在他懷裏,我頓時六神無主,意淫無數。
“那我怎麽辦?睡大街嗎?”
“可以住旅館。旅館二十四小時開放。”
“好主意。”我眼睛一亮,“我知道還有一個地方二十四小時開放,且不用花錢。火車站。能麻煩你送我去火車站嗎?”
“火車站那麽吵,你明天還能考試嗎?”
“火車站不算吵。我不怕吵。”
他看著我,一副頭大如鬥的樣子。
我想了想,又說:“說到安靜,校外有個公園挺安靜的,有不少椅子可以睡呢。”
“你當這是田裏呢,想睡就睡?知道北京有多不安全嗎?”
“將就一晚上而已,別這麽大驚小怪,行不行?”
我拔腿就往校外走。
走到一半,他說:“如果你不介意,可以住在我的公寓,我有多餘的客房。”
“那個……其實我們並不是很認識。” 我有點尷尬,雖然這人看上去麵善,對我也很好,我還是存有戒心。
“你有手機嗎?”
“沒有。”
“這是我的手機,給警察局打電話,告訴他們我的車牌號。告訴他們如果你失蹤了,從這個車牌可以找到我。”
我笑了,說:“瀝川同學,我跟你走。你有錢、有車、有房。在北京這種地方,我覺得你比我更有可能失蹤。”
“說得好。該厲害的時候厲害,該乖的時候乖。——這才是聰明的孩子。”
他打開車門,做了個請的姿勢,我跳上車,他替我扣上安全帶。
我喜歡讓他扣安全帶,喜歡他整個上身都俯下來,讓我在最近的距離看見他的後腦勺。
已經淩晨三點了。車在黑夜中飛快地行駛,二十分鍾之後,駛入一幢高樓的地下車庫。夜晚空氣冰涼,我還穿著他的外套。他停好車,拿著手杖和提包,跳下車來,替我開門。
我說:“我自己可以開門。以後讓我自己開門,好嗎?”
他說:“不好。”
“對我不必這麽紳士吧?”
“如果你習慣有男人這麽對待你,將來你會嫁個比較好的男人。”
我下了車,跟他走到一樓的大廳,麵前有兩排電梯。我數了數一共有十個。我們走到離車庫最近的電梯麵前,他抽出電子鑰匙,滴的一聲,電梯門自動開了。
電梯的旁邊放著一塊古色古香的木牌:“私人專用電梯,請勿擅入。”
我跟他走進去,電梯顯示共有五十九層,最上麵一個“PH”的紅燈忽然亮了。電梯無聲無息地往上走。
“什麽是PH?”我問。
“最高層,penthouse。”
“你喜歡住很高嗎?”
“越高越安靜。”
“會打擾你的家人嗎?”
“我一個人住。”
門也是電子鎖。他的公寓是不動聲色的豪華,淺碧的窗簾,淡白的壁紙,客廳當中是一組純白色的沙發。每樣家具都幹淨得像博物館的展品。
“需要脫鞋嗎?”很幹淨的硬木地板,一塵不染。
“不需要。”
玄關的左壁掛著一對肘拐。我進入客廳,站在沙發旁邊,發現沙發的扶手邊,也放著一雙同樣的拐杖。
然後我就問了一個隻有傻子才會問的問題:“你在家裏需要用兩隻拐杖嗎?”
他沒有回答,臉上閃過一抹捉摸不透的情緒。
過了一會兒,他說:“你想現在就睡,還是想喝點什麽再睡?冰箱裏有果汁、啤酒、礦泉水、牛奶、豆奶、冰淇淋。”
說這些話時,他表情漠然,好像受到了觸犯。
“不用,謝謝。我現在就去睡。”
“有四間客房,你喜歡哪一間?”
“別給客人那麽多選擇。”
“跟我來。”
他帶我走進其中的一間。
我問:“有洗澡的地方嗎?”
“裏麵有洗澡間。”
他指給我浴室的方向,準備退出房間。我轉過身,輕輕地叫了聲:“瀝川。”
他看著我。
“謝謝你收留我。”
“Good night.”
“Good night.”
我飛快地洗了澡,浴室裏什麽都有,一切都是嶄新的。我穿著睡袍鑽進被子,努力地想睡,卻怎麽也睡不著。於是我打開書包,拿出課本,最後一遍複習單詞。
我很累,也很興奮,尤其在這種陌生的環境。看完一遍單詞,我又看課文和語法。就這樣又過了一個小時,我終於有些困,又忽然覺得口渴,於是我偷偷溜到廚房去喝水。
夜很深。客廳的光線已暗,他睡了吧?
我赤腳輕輕走到廚房,轉過一道牆,猛然發現冰箱的門開著。他正站在冰箱麵前,彎腰拿裏麵的東西。
我怔住,幾乎驚駭。
他穿著短袖T恤,下麵是一條足球短褲,他有修長的左腿,像雕像裏的希臘美少年那樣修長而健壯。他沒有右腿。右腿從根部就消失了。
“Hi.”我輕輕打了一聲招呼。
他站起來,轉過身,看見我,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我想……喝點水。”我的聲音在顫抖:“礦……礦……”
“礦泉水?”
我點頭。他手上拿著的是一瓶牛奶。他把牛奶瓶放回桌上,然後彎腰替我拿礦泉水。
就這麽單腿獨立,他居然站得很穩,沒有一絲晃動,好像練過武功。
“還沒睡?”他遞給我礦泉水。
“睡不著。”
“我有很好的安眠藥,你要試試嗎?”
“哦……不用,我怕睡過頭。”
他開始喝牛奶。
“你很喜歡喝牛奶嗎?”
“嗯。我半夜要起來喝牛奶,嬰兒期的習慣,一直改不掉。”
“如果你出遠門,住的地方沒有牛奶怎麽辦?”
“我會出去買,跑多遠也要買回來。”
“毛病。”我淡而化之地輕笑著,極力掩飾內心的驚異。
“能麻煩你到我的臥室把我的拐杖拿過來嗎?”他說。
我這才發現他手邊竟沒有拐杖。廚房離他的臥室很遠。
“沒有拐杖,你怎麽走過來的?”我忍不住好奇。
“我跳過來的,”他說,“不過,當著你的麵我就不好意思跳了。”
我拿來拐杖交給他,然後雙手抱胸,恭維:“你平衡能力挺強的,真的。”
“我每天都練瑜伽。”
見他空空的褲管,沒來由的,心悄悄地抽緊,為他心痛,為他惋惜。
“是車禍嗎?”我忽然問。
“很久以前的事。”他臉上的表情,明顯不願多說。
“晚安。”我說。
“明天幾點考試?”
“早上九點。”
“如果我沒有醒,請叫醒我,我送你。”
“好。”
“晚安。”他說。
我呆呆地躺在床上,胡思亂想,再也沒有睡著。六點半我爬起來,洗漱完畢,背上包,不忍叫醒他,獨自悄悄地離開了。
我給他留了一個紙條。
“瀝川,我回學校去了。不用送我,昨晚已經打擾你太多了,你多睡一會兒吧。考完試如果還能見到你,我請你吃飯。一定。小秋。”
早上的空氣和夜晚一樣冰涼。我坐電梯下來,大廳的保安用一種古怪的目光打量我。
“早!”我說。
“早!”
“小姐,需要我替你把車從車庫裏開出來嗎?”他問。
“啊……我沒開車。”
“哦。”
“對了,請問這大廈叫什麽名字?”我忽然問。
“小姐不知道?這是龍澤花園。”他一臉詭異的笑。
“如果我去S師大,怎麽坐車?”
“那可有點遠。不過出門往右有地鐵。”
“謝謝,有地鐵我就知道怎麽走了。”
他繼續用懷疑的眼光打量我。我猛然省悟他所說的“小姐”是什麽含義。
我不知道北京還有這樣清冷的大街。我迎風打了一個寒戰,正打算往右拐,忽然有人從背後叫道:“小姐,你要去哪裏?”
除了瀝川、咖啡館的同事、寢室的同學之外,我在北京不認識任何人。待我回過頭去,我不得不承認,瀝川絕不是北京唯一的美男子。
那是個時裝青年,頭發豎起來,眼角帶著模棱兩可的笑。他的食指戴著一個碩大的玉戒,脖子上還掛著一道黃燦燦的項鏈。
“你是——”我不認識他。
他顯然也是從這座大樓裏出來。
“我看見你從瀝川的電梯裏出來,你一定是瀝川的朋友,對嗎?”
我為什麽要回答他。
他伸出手來,道:“我也是瀝川的朋友。紀桓,齊桓公的桓。”
瀝川的朋友,那就不一樣了。
我和他握了手,他遞給我一張名片,上麵寫著:“神侶設計”。下麵是他的名字,電話號碼,傳真號。辦公室地址。
我說:“紀先生設計什麽?”
“瀝川設計建築,我設計服裝。”
“幸會。可惜不能多聊,我有考試,要趕車。”我揮手再見。
已經有人替他把車開了過來,遞給他鑰匙。
“在哪裏考試?我送你。”
“謝謝。不。我自己走。”
“你吃過早飯了嗎?”怎麽這麽婆媽呀。
“吃過了。”
“地鐵站在那邊,再過一個紅燈就是。”
“已經看見了,謝謝。”
“你喜歡這座大廈嗎?”他指著那座大樓。從外麵看形狀有些怪異,層層疊疊,像一隻張開的孔雀。
“還行……我不大懂建築。”
“是瀝川設計的。”
“哦!”
“Good luck!”
“Have a good day.”我說。
坐地鐵轉公汽,花了一個半小時趕到寢室,因為今天考試,所有人都早早起了床。
寢室裏經常有人一夜不歸,一來,除了我和蕭蕊,剩下的都是北京人,他們常常回家。二來,蕭蕊在這裏也有親戚,常常挽留她過夜。我雖然在這裏沒有親戚,從沒有人問過我這個問題。我夜夜晚歸,大家已經習慣了。
“都快考試了,昨天也不早點下班?”寧安安過來問我。
“下班了,我看通宵電影去了。”
“胸有成竹了,是不是?”
“我太累了,想休息一下。”
“考聽力的時候能坐你旁邊嗎?”寧安安悄悄地問,“我的隨身聽壞了,最近沒怎麽聽磁帶。”
“考砸了可別怪我。”
“我給你買早點去。對了,晚上寢室有PARTY,301的哥哥們都要過來。”
又是“友好寢室”的活動。
“要買什麽東西嗎?需要我湊分子嗎?”今晚不上班,趕緊參加集體活動。
“你不在,昨晚上湊好了。寢室也打掃了。馮靜兒說,派你打開水。”
“好的好的。”我努力合群。
“昨天修哥哥來找你好幾次。”
“我晚上都打工。”
“是白天。”
“哦。沒碰上。”
“他給你打了開水。”
“怎麽好意思呢。”我忽然想,我的臉已經洗過了。
“他問我你是不是晚上總也來不及打開水。”
“我白天都打好的。”
“人家是哥哥嘛。哥哥是要照顧小妹妹的。”寧安安說個沒完。
“幾時喜歡當起電燈泡了?”
“我被賄賂了。”
“怎麽賄賂的?”
“請我吃過一頓飯。”
“就這麽容易?我請你吃兩頓,以後不要作他的說客。”
一夜沒睡,精神不佳,一天的考試居然很順利。隻是我一閉眼,就看見瀝川,看見他孤零零地站在電冰箱旁邊,彎下腰去,以一種類似體操的姿勢去拿牛奶。多年以後,每次想起瀝川,第一個在我腦海中閃現的,總是這個畫麵。然後,我的心就像被一隻無形的手忽然捏住,酸酸的,喘不過氣。下午考完最後一場,我去水房提了兩瓶開水,慢慢地往回走,還沒走到寢室看見寧安安飛快地向我跑來。
“什麽事?”
“有美男找你。我的天啊,怎麽能這麽帥呢?”她做了一個誇張的姿勢:“麻煩你一定請他到寢室裏小坐片刻。讓我們仔細品嚐品嚐,好不好?”
“真是找我的?”瀝川不會這麽閑,我還是加快了腳步。
“馮靜兒她們還有301的哥哥們已將他團團圍住了。能不能請你告訴他,現在是打開水時間,如果他繼續站在女生樓下,會出事故的。已有三個女生光顧著看他,提著熱水瓶跟人撞個滿懷……”
我大笑,以為她開玩笑。等我走到樓下,地上真的銀光閃閃,果然碎了好幾個瓶膽,看門的大爺拿著掃帚,罵罵咧咧,正在打掃戰場。
那個站在門邊,穿著白襯衣和牛仔褲的,果然是瀝川。
“Hi.”他隔著人群向我打招呼。
“Hi.”
他走過來,順手接過我的熱水瓶:“考完了?”
“考完了。”
“考得好嗎?”
“還行。”
“小秋,請王同學上樓喝茶。”蕭蕊給我使了一個眼色。
才幾分鍾,她們已經知道了他的名字。蕭蕊豈是花癡,采花大盜差不多。
“不了,”我擔心他上樓,何況還提著兩瓶水,“我們去餐廳。”
“別去餐廳,晚上有派對,吃的東西早準備好了。”馮靜兒熱情地張羅。她對我忽冷忽熱,我一向捉摸不透。
“王同學賞個麵子吧。”魏海霞軟硬兼施。
這群人,不把瀝川綁架到樓上絕不甘心。女生樓的樓梯比電影院裏的樓梯陡得多,我讓大家先上樓,然後獨自陪著瀝川一級一級地往上走。
一路他執意替我提水:“早上為什麽不叫醒我?”
“太早了,你應該多睡一會兒。”
“以後不能這樣悄悄地溜了。”
“為什麽?”
“萬一失蹤了怎麽辦?”
“瀝川,”我看著他,說:“記著,就算我真的失蹤也跟你沒有關係。——你對我沒任何責任。”
他原本一直在走,聽見這話,忽然停住。然後,他放下熱水瓶,轉身就下樓。
“哎!等等!”我趕緊追下去。
他不理我,繼續下樓。
我堵住他的去路:“你知道我說的是實話。”
他冷冷地看著我,沉默片刻,說:“ 你對這座城市一無所知,你對我也一無所知。”
“那又怎樣?這隻是一個城市,你隻是一個人。”
“那你昨天為什麽肯跟我走?”
“因為你不會傷害我。”
“你怎麽知道?”
“你以為隻有城市人才危險嗎?我問你,城裏和鄉下,哪一個更靠近野獸出沒之處?在防範危險方麵,我們鄉下人更有直覺。”
他剛要理論,蕭蕊的半張臉從樓梯上露出來:“哎,怎麽還沒上來呢?人家水瓶都給你提上去了。王哥哥,快點啦。”
瀝川眉頭擰成一團:“王哥哥?”
“我們這裏都叫哥哥。走,上去坐會兒,晚上寢室有party。你先吃一點,別吃太多,然後下樓去餐廳,我請你大吃。”
他伸手過來拉我。
“怎麽了?”我問。他的手冰涼,像冬天的空氣。
“你擋著人家的路了。”原來有人上樓。然後,“咣當”,上樓的女生一聲尖叫。
又是一個瓶膽。
他繼續上樓,仍是一級一級地走,樣子辛苦,我看著不忍:“可惜樓裏沒電梯。”
“不然你們提熱水會方便得多。”他說。
我又想起一件事,問:“你住得那麽高,萬一大樓停電了怎麽辦?”
“點蠟燭。”
“如果是火警呢?”
“呆在房裏不出來。”
“如果是真的火警呢?”
“從來沒遇過真的火警。”
寢室裏坐滿了人。大家搶著給他讓出最好的座位。
“一直不知道小秋有朋友,難怪夜夜回來那樣晚。”蕭蕊給他倒茶。
“我們隻是認識。”我和瀝川同時說,真真異口同聲。
“哎,王哥哥,你這牛仔褲哪裏買的,什麽牌子,怎麽這麽有型啊。”寧安安問。
“對呀,是什麽牌子的呢?北京賣的名牌我都認得,這個肯定是國外買的。”蕭蕊說,“李維斯的荷包不是這種花邊。你這襯衣也挺好看。配條藍色的領帶就更好了。”
瀝川用目光向我求救,我暗示他坦然受死。
“小王是哪個係的?”修嶽問。
“我不是學生,我工作了。”
“已經工作了?”蕭蕊研究他的臉,搖頭:“不像,不像,像研究生!”
“王先生做哪一行?”修嶽又問。
“建築。”
“是土木工程,還是室內設計?”
“建築設計。”
“啊,你是建築設計師嗎?”蕭蕊道。她今天看上去很亢奮,我也不知道為什麽。
“算是吧。”
“我哥哥也是。他是同濟的,你是哪裏的?說不定你們是同學呢。”
“我不是同濟的。”他說,“我是改行的。”
“改行?那你以前做什麽?”
“大學學的是經濟。”
馮靜兒眼睛一亮:“經濟?路捷也是經濟係呢。路捷,快過來,有同行在這裏。”
路捷一直在旁邊默默喝咖啡。他向來是女孩子們的中心,典型的大眾情人,今天看到這副情景,便是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是嗎?我們大學的經濟係一般般了。我爸爸以前在複旦,現在在人大。王先生,你是哪個大學的?”
“芝加哥大學。”
路捷深吸一口氣,目露懷疑:“芝加哥大學?據我所知,芝大經濟係是全世界最好的。”
“不算最好吧。”瀝川說,“麻省和哈佛都不錯。耶魯和普林斯頓也可以。英國不是還有個倫敦經濟學院嗎?”
“以前我爸去芝大訪問,見過Becker教授。他是哪一年的諾貝爾經濟學獎來著?”
“這個……不大記得。”瀝川想了想,說:“九三年?不對,Fogel 是九三年,Becker是九二年。”
“芝大的研究能力肯定是最好的。”
瀝川笑而不答。
馮靜兒趁機問:“那王先生你是怎麽申請進去的?也是考GRE嗎?”
“GRE當然很重要。”
“芝大經濟係,這麽好前途,王先生為什麽又轉行?”
“嗯……私人原因。”
“王先生有方便聯係的電子郵箱嗎?將來路捷申請大學有問題,能請教你嗎?”馮靜兒鍥而不舍地遞過一支筆。
“當然。”他拿出筆,寫下一個email地址。
“王哥哥沒有名片嗎?”蕭蕊從上鋪探出腦袋,問。
“沒有,我不用名片。”
“王先生在芝大一定還有不少熟人吧?”馮靜兒示意他吃鹽水花生米,見他搖頭,又給他剝桔子。
“談不上有熟人……我隻是個學生而已。”
“聽說申請大學導師最關鍵,是這樣嗎?”
“是挺關鍵……也看成績和推薦信。”
他知道保護自己,所有的回答都很短。馮靜兒“夫婦”緊鑼密鼓地和他谘詢了一個多小時,我竟沒機會插嘴。
修嶽趁機和我搭腔,有一搭沒一搭問我家鄉的情況。
“雲南常常下雨嗎?”
“是啊。”
“你們是不是天天吃蘑菇?”
“不是。”
“那你們最常吃的是什麽?”
“米線。”
“對了,說到過橋米線,昨天我還上過網。北京有好幾家雲南館子,離我們最近的那家在……”
他沒有往下說,因為我根本心不在焉。
這時一直默不作聲的寧安安忽然插了一句:“對了,說說看,小秋,你和王哥哥是怎麽認識的?”
馮靜兒不悅地看了她一眼。安安嗓門太大,幾乎是粗暴地打斷了她與瀝川的娓娓交談。
“他常去咖啡館。”我說。
“就這樣?一點也不浪漫嘛!再加點料吧!”
“我們隻是……一般的認識。”我滿臉通紅。
怎麽說呢,的確,一般來說,不是男朋友是不會輕易被允許走進女生宿舍的。
瀝川知趣地站起來:“謝謝各位的熱情招待。我還有點事,先告辭了。你們盡興。”
寧安安怪叫一聲:“王哥哥,常來哦!我們這裏每周都有舞會!”說完話,想起他走路不方便,怕是不能跳舞,急忙做個鬼臉:“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哦。”
我送瀝川下樓。到了樓底我問他:“你真有事嗎?去餐廳吃了晚飯再走,好不好?我一定要請客的。”
“沒什麽事,隻是不想被人查戶口。餐廳遠嗎?需要我開車嗎?”
“就在前麵。一樓是學生餐廳,二樓可以點菜,人們都說小炒好吃。我還從沒上過二樓呢。”
“那就去二樓。”
我們到二樓找了一個靠窗的座位坐下來,服務員過來遞上了菜單,眼光肆無忌憚地打量瀝川:“兩位想要點什麽喝的?”
“你喝什麽?”他問我。
“可樂。”
“一杯可樂,一杯礦泉水。”
“來點什麽菜?男同學?”女服務生一直看著瀝川,口氣親昵,好像隻有他一個顧客。
“你吃什麽?”瀝川看著我。
我迅速地掃一眼菜單,迅速決定:“辣子雞丁,清炒黃瓜。”
服務員記下了,又看著他:“男同學,你呢?”
“西芹百合。”
“就這些嗎?”
“小秋,你還要什麽嗎?”
我拿眼瞪他:“你是本來就吃素呢,還是想替我省錢?西芹百合這種菜,不如我自己炒來給你吃。”
“我不怎麽吃肉,是真的。”
“你吃魚嗎?”在咖啡館,他老吃吞拿魚三文治的。
“魚挺愛吃的。”
“那我要清蒸鱸魚。”這頓飯是謝他的,一定要有好菜。
“鱸魚是另價,按斤數算。”
“來條中號的吧。再來兩碗米飯。”
“小號就可以了。”瀝川補充。
“好吧。”我歎了一口氣。
離晚飯高峰時間尚早,餐廳裏沒什麽人。菜很快就端上來了。
我喝了一口可樂,開始吃辣子雞丁。
“早上回來的時候,遇見了你的朋友。”我說。
“我的朋友?”
“他說他叫紀桓。”
“哦。他住在四十二層,我總在遊泳池裏碰到他,後來漸漸相熟。”
“你喜歡遊泳?”
“挺喜歡的。”
“我也喜歡,還是我們那個縣少年運動會四百米自由泳的冠軍呢。我家就在河邊。夏天的時候,天天遊泳。可惜來到這裏,大學的遊泳池隻有暑假才開放,我隻好改成每天跑步了。”
“難怪你看上去精神那麽好,臉色總是紅潤的。”他凝視我的臉。
“鄉下孩子都是這樣。吃,你為什麽不吃?多吃點啊。”
他倒是吃,隻是半天才動一下筷子。
“放心,是我的那份都會吃完的。”他依然慢慢地吃,細嚼慢咽,仿佛消化功能有障礙。
“我不說話了,免得你老要答話,不吃飯。”
過了一會兒,見他實在吃得慢,我又說:“別勉強自己的胃,吃不完的我可以打包帶走,當明天的午飯。”
“寢室有冰箱嗎?”
“沒有。一晚上不會壞的了。”
“一晚上肯定會壞的。”
“我把它放在窗台上涼著,夜晚氣溫低,沒事兒。”
“又不是鹹魚。”
他吃了一會兒,我在一旁幫他吃,總算把西芹百合吃完了。然後我們一起吃魚。
“魚很好吃呢。”他開始加快速度,“你晚上做什麽?跳舞嗎?”
“不跳。”
“為什麽?”
“我不喜歡集體活動,雖然我總是盡量做到合群。我寧願一個人躺在被窩裏看小說,聽音樂,吃零食。”
“或者,一個人去看恐怖電影。”他加上一句。
“說得不錯。”
“蚊帳上貼著兩張白紙的,是你的床?”
“你怎麽知道?”
“其它床上都有城市女孩子的特征。”他說。
“什麽特征?”
“床頭至少有一個洋娃娃。”
我覺得好笑:“怎麽我從來沒注意到這一點?”
“白紙上寫的是什麽?”他問。
“一陰一陽之謂道,樂天知命故不憂。”我說,“《易經》裏的話。我爸是語文老師。”
“嗯……”他誇我:“還挺有學問的。”
“《易經》用英文怎麽說?”
“Book of Changes。也有人就叫 I-ching。”
“說到易經,你會算命嗎?”他又問。
“不會。文不會算命,武不會打米。”我用筷子戳著魚頭,研究還有哪個部位可以吃。
他笑。無聲的,緩緩的笑容:“那麽,小秋,今天晚上,你願意到我那裏去遊泳嗎?”
“如果你把這條魚吃完,我就去。”
他慢條斯理地將那條鱸魚吃得一幹二淨,剩下一堆淩亂的魚骨,幹淨得可以用來做標本。
服務員送來賬單,我掏出錢包,他眼疾手快地將兩張一百元的鈔票遞了過去:“謝謝,不用找了。”
“喂喂,誰讓你付帳了?”我叫道。
“你是學生。還在打工。”
“說好了今天我請客的!服務員,麻煩你把錢還給他!”
他按住我的手:“以後隻要我們在一起吃東西,永遠是我付錢。 Let’s make it a rule, clear?”
我張大口要反駁,被他用目光製止。
“今天且不和你計較。”我說,心底暗暗歡喜,原來以後還有一起吃飯的機會。
他送我到寢室樓下,等我去取遊泳衣。寢室裏的派對也正如火如荼地進行中。我匆匆向寧安安打了一個招呼,馮靜兒低聲過來問:“晚上去跳舞嗎?我們都去。男士買的票。你不去,修嶽就落單了。”
“我有事。”
“王同學呢?他來不來陪你?”
“不來……我們甚至都談不上是朋友,隻是認識而已。”我再次更正。
“說句話你別難受,到時候傷心了,別怪我沒提醒你,”她說,語氣淡淡的:“別陷得太深。你們倆個,不可能。”
我沒問她為什麽。提著我的書包就下樓了。
瀝川還在樓下等著我。我們一起往前走,地上有人扔桔子皮,我差點滑一交,被他及時拉住:“小心。”
“我走路老是不看地。”我說。
“我倒是經常看地,我替你看著。”他說,“不過,你得一直牽著我的手才成。”
說完這話,他順理成章地握住我的手,好像要時時照顧我,以防止摔倒的樣子。
“今天我找了個近的位置停車,不用走到校門口。”他指著不遠處的一幢紅色的小樓。
我看著他,啞然。
“怎麽了?”
“你把車停在那兒了?”
“嗯。有什麽不對嗎?那裏的停車場又大又空。”
“死定了,那是校長辦公室,三個校長的車都停在那裏。”我說,“你慢慢走,我先去偵查一下,看你的車被拖走了沒有。”
“你去,我在這裏歇一會兒。”
學校是園林式設計,到處都有椅子。他找到一個木椅坐下來,臉有些發白。
他是高位截肢,帶著假肢走了這麽遠,怎能不辛苦。我沒有離開他,陪他坐下來,從包裏找出一瓶礦泉水:“要不要喝水?”
他搖頭。
坐了片刻,又站起來繼續走。正在這當兒,我們看見一輛黑色的奔馳駛過來。等我們一起走到停車場,那輛奔馳也駛進了停車場。我一眼看見瀝川的車,然後我用力擰他的手。
“又怎麽了?”
“瀝川同學,你停車也不找個好地方。你停的是校長的車位。”
“那個位子應當是殘障車位吧。”他說。
“這不是美國,同學。”
那輛奔馳車在我們麵前停下來,似乎等著我們把車開走,把車位空出來。
我小聲說:“瀝川,快上車,我們快走。”
來不及了。車門打開了,一個銀發老者走出來,手裏提著一個公文包。
“他是劉校長。”我的手在發抖。
“他是校長,又不是鬼,你怕什麽?”瀝川牽著我的手,向老者微笑:“劉校長,您好!”
我徹底無語。
“你好,你是——”
“王瀝川。這位是我的表妹,謝小秋。大學一年級。”
我紅著臉,說:“劉校長,您好。”
“小同學,你找我有事嗎?”劉校長和氣地握了握瀝川的手,又握了握我的手。
我無語,用力掐瀝川的手心。
“是這樣。小秋初來乍到,對學校的生活還沒有完全適應。她認為我們大學的設施、製度還有不夠完備地方,想向您提點建議。”瀝川侃侃而談,完全不理會我。
瀝川老兄呀,您這是把我往火坑裏推呢!
“哦,我們很重視低年級學生對學校的意見,謝同學,你願意到我辦公室裏來詳談嗎?”
“這個……她比較緊張,還是就在這裏談吧。謝同學,你和校長談,我去車子倒出來。對不起,劉校長,我隻是臨時停車。”
“不著急倒車,這裏有多餘的車位,我的司機會把車停好的。”校長從容道來,非常有風度。
我心跳三百,結結巴巴:“校長,我認為女生宿舍給水時間……太短。一天隻來三次水,根本不夠用。聽說學校這樣做是為了爭當節水先進。”
“我們正在討論這個問題。相信下個月就會有新的舉措。”
“我是從偏遠地區來上學的,學校食堂的就餐標準太高。飯菜價格太貴。我們負擔不起。”
“嗯,”校長說,“你這表哥看上去很有錢,讓他資助你一點。你努力學習爭取獎學金。”
“為了承擔日常開銷,我們困難學生必須打工,沒有時間學習。所以也拿不到獎學金。我認為……我認為……學校獎學金的體製有問題。”我豁出去了,奶奶的。
“體製有問題?”校長眯起了眼睛。
“獎學金應當分成兩類,一類是助學金,是幫助生活困難的學生學習的。再一類才是獎學金,全憑競爭,以分數定高下。”
“學校一直有助學金發給困難同學。你從沒申請嗎?”
“我父親是鄉鎮教師,收入很少。他是上海的大學生,年輕時響應黨的號召,放棄城市生活,主動支邊去了雲南。可他的孩子長大了來北京讀書,還要打工掙生活費,您不覺得這有點不公平嗎?”我越說越振振有辭。
“同學,你是哪個係的?”校長問。
“英文係。”
“那你用英文寫個proposal吧。你寫,我們開會討論。討論的結果我通知你。”校長的臉一直微笑:“我還有一個會,先告辭了。”
校長走了,瀝川站在車門邊,抱著胳膊看著我,淺笑。
我咬牙切齒:“王瀝川,看我我怎麽收拾你!”
“你看,你不是說得很好嗎?這就叫好苗子,給一點陽光就發芽。”他繼續打趣。
“那個proposal,我根本不會寫。”
“你寫好,我幫你改。我隻改措辭,你自己修正語法錯誤。”
“你會寫?”
“我經常寫。我們搞建築的,投標的時候要寫標書。格式差不多。”
“我覺得,中文不是你的母語。”我打擊他。
“我中文說得不好嗎?”
“那倒不是。你不會用筷子。”
“我怎麽不會用筷子?我在國外就愛吃壽司,總用筷子。”
“偶爾用和常年用,有本質的區別。”
“什麽本質區別?”
“這區別就在吃魚上。不可以一端上來就用筷子剁成兩半。應當吃完一麵,翻一個身,再吃一麵。”
“幸好每次宴會我都不吃全魚,隻吃魚塊,嫌麻煩。下次你教我。”
“你請客才行。”
“沒問題。”
我們回到龍澤花園。早上走得匆忙,我沒認真打量這幢大廈,從車上看,它的形狀果然在四周黯然規則、充滿民族風格的大樓中鶴立雞群。它像一隻開屏的孔雀,又像一朵怒放的荷花,如此飛揚拔扈的想像力,真的出自他之手?
大廈內部金碧輝煌,水晶吊燈、壁畫、噴泉、四麵環繞著棕櫚樹。往來人等衣冠楚楚,幾位衣著時髦的少婦,手裏抱著穿著花衣、打著蝴蝶結的小狗,在大廳一角的沙發裏閑聊。刺眼的珠寶,刺眼的朱唇,刺眼的華貴。
我又看見了早上的那個保安,他仍用似笑非笑的眼神打量我。瀝川說大廈結構複雜,他必須拉著我的手,以防迷路。保安見到瀝川,快步走過來,神態恭敬近乎諂媚:“王先生。”
瀝川停步,等他說話。
“您的助理蘇先生來找過您。”
“哦,我把手機關掉了。”他拿起手機,對我說:“抱歉,我需要打個電話,可以嗎?”
這麽客氣啊,我連忙說:“請便。”
怕打擾他談話,我打算避開。他一把拉住我。
—— 是我,瀝川。
—— 我還差最後兩張圖。Deadline(譯:截止期)不是下月十五號嗎?
—— 提前?什麽提前?Deadline 就是deadline,不可以提前。除非他們多付錢。
—— 多付多少?我不知道,你找預算部的人去算。算了明天告訴我。
—— 晚上有會?什麽時候說的?哦……對,例會,我忘記了。
他看手表。
—— 人都來了?
—— 請他們回去。我不大舒服,來不了。
他收線。剛要把電話放回口袋,手機又響了。
他看了看ID,打開電話:
——哥。
——挺好的。
——沒事。
——安排不過來,再等兩個月吧。你二月份在哪裏?
——我有可能去蘇黎世,行程讓秘書通知你。
——已經收到了,謝謝。
——我在睡覺,還沒起床,昨晚熬夜了。
——再見。
通話時間,三十秒。他收線,歉意地看著我。
“每天總是這麽忙嗎?”我問。
“不是天天忙。”他說,“現在我們可以去遊泳了。”
我們一起上樓,換了遊泳衣。他穿一件黑色的遊泳褲,露出緊繃的小腹和煆煉良好的胸肌。我們一人披一件浴袍,坐電梯到三樓。
遊泳池共有兩層。三樓的這層隻有一池碧水,空無一人。我憑欄下望,二樓的泳池更大,附帶一個小型的兒童水上樂園,但也隻有不到十個人在水中玩耍。
“浪費資源啊,”我說,“這裏遊泳的人這麽少。”
“你確信你會遊泳,不會淹死?”看我赤著腳,大大咧咧地站在水道旁邊,他忽然問。
“不會。”
“你知道,我認識一個人,也說他會遊泳,然後,他當著我的麵往下跳,一秒鍾後就大喊救命。”他打量我,“我隻好跳下去把他撈起來。”
“如果你跳下去喊救命,我也會救你。”我揚起頭,挑釁。
“那麽,你的意思是,我可以完全放心你在水中活動,不必時時陪伴左右。”
“你放一百二十個心吧。”
“四百米自由泳地區冠軍謝同學,”他扔下浴袍,“我們比比看,怎麽樣?”
“好啊。” 我接過他的雙拐,把它們放在池邊。
“南池高中,”他指著我泳衣上的白字,“就是你的中學?”
“是啊。怎麽樣,名字很好聽吧。我們高中的門口有一條大街,叫西門大街。南池、西門,多麽古色古香的名字!”
“什麽時候你回老家,我也跟著去看看你的高中吧。”他脫口而出。這人有時候說話,傻得像一年紀學生。
我站在他麵前,伸手摸摸他的後腦勺:“好了,瀝川同學,懷舊找你自己的老家,別借我們雲南的地盤意淫。”
“那個男生說,你們雲南人吃過橋米線?”
“嗯。”
“什麽是過橋米線?”
“我們滇南有個蒙自縣,也就是以前西南聯大的所在。傳說有個秀才考試,把自己關在一個島中讀書。他的妻子怕他吃冷飯,便發明了這種熱湯米粉,每次送給他時,要經過一個小橋。後來秀才中了舉,便說是米粉的功勞,就把這種湯粉,叫作過橋米線。”
“等會兒遊完泳,我們就去吃過橋米線,好嗎?北京城裏一定有,對不對?”
“雲南菜館都會有吧。就是不知道在哪裏。”我也挺想念米線的。
“好辦,我上網去找,一秒鍾就能找到。”他說,“我站累了,得跳水了。”
我們同時跳水。
我奮力向前,遊得飛快,卻能感覺到他在我的身邊。他一直在我身邊,我怎麽也超不過他。到了最後三十米的時候,他不見了。等我遊到終點,一抬頭,卻發現他坐在泳池邊上,看著我笑。
“今天吃得太多了,身體沉,遊不快。今晚的飯,你什麽都沒吃,都是我替你吃的。”我狡辯。
“不服氣,是不是。”他把我拉上來。
“不服氣。”
“再來四百米?”
“再來。”
我們又同時跳下水。這一次,他很快就把我甩到後麵,一路領先,隻到最後。我衝刺時,一頭撞在他的胸口上。
“噢!”我叫了一聲。
“又不是正式比賽,不要遊那麽猛,”他要把我從水裏拎起來,“我不擋著你,你就撞牆上了。”
我把他拉下水:“不行,再來一次。”
“不來了,再來一次還是你輸。”他說,“小姐,麵對現實就可以了。”
“No way.(譯:沒門兒。)”
“要不你先遊十米,我來追你?”
“想羞辱我?”
“不敢。”
我們同時出發,他仍然一路領先。仍然比我快好幾秒鍾。
最後,他拉我上來,心平氣和地看著我坐在池邊喘氣:“要喝水嗎?”
我搖頭。
“那邊有躺椅,實在累了,可以躺下來休息。”他指著水池對麵的一排太陽椅。
“奇怪,今天怎麽沒有別人遊泳?”我看了看四周。
“別人都在下麵那層。”不用說,他設計了這幢大樓,對大樓的某些設施擁有特權。
“太好了。”我說。
“什麽太好了?”
“我得趁機收拾你。誰叫你讓我在校長麵前出洋相來著?”我跳起來,把他推到水中,在水裏擰他的背。
“噢,噢,”他吃痛,“我這不是在跟你爭取獎學金嗎?”
“你還說,你還說!”我不由分說地掐他的脖子。
他捉住我,把我的雙手反扣起來。我在水裏踹他的腿:“放開我!”
他反而扣得更緊,不讓我動,卻忽然開始吻我。從額頭吻起,一寸一寸地來,故意避開嘴,從耳垂一直到吻到胸口,吻到我滿麵緋紅,再回來,凝視我的臉。
“Did I scare you? (譯:我嚇著你了嗎?)”
“No. ”
“Can I kiss you? (譯:能吻你嗎?)”
“Yes. ”
他的嘴唇冰涼,氣息溫暖而芬芳,我迷惑地看著他。他鬆開手,捧著我的臉,用力地吻,好像連我的靈魂也要吻到。
一生中最重大的時刻這麽快地發生了。我的初吻和第一次竟然是同天、同時!激情所致,自然而然。我很願意,一點也不後悔。
“很痛嗎?” 瀝川雖然比我大,他的眼神看上去卻和我一樣地迷惑。他不是很熟練,甚至,有些羞澀。整個過程他都小心翼翼的,生怕弄痛了我。然後,他緊緊地抱著我,一點也不介意我把手放在他受傷的下身,細細捕捉上麵的傷痕,撫摸受傷的肌膚。
我猜想除了醫院的護士,瀝川還不曾被人這樣接觸過。水是溫熱的,他卻像發寒那樣戰栗起來。而我卻在腦中想象車禍後的他變成了一團碎片般,被醫護人員拾起來,手術室裏,渾身插著管子。
那一定是場可怕的車禍,在他的下身留下了可怕的創傷,幾乎失去了一半的骨骼。
無人的遊泳池,講話總有一種回聲。
我們從水池裏爬出來,各自披上浴衣。我的腰忽然有點痛,便貓著腰,坐在水邊。
他愧疚地看著我,過了片刻,輕輕地問:“還是很痛嗎?”
“還好。”我坦然一笑,不由自主,再次沉醉於他英俊的麵孔。
“對不起。”他說:“下次一定更加小心。”
我深呼吸:“下次?”
“需要我扶你嗎?”他已經站起來,見我仍然貓著腰,擔心我走不動,用手來拉我。
“不用。”我拾起拐杖交給他。
然後我站起來,手若有若無地搭在他身上。
“把手拿開,色女。”
“人家是扶著你嘛。”
我們一起走進電梯,電梯關門,他呻吟了一聲:“放手。”
“怕什麽,這是私人電梯。”我說,然後,我的臉貼下去,吻他下身那道細長的傷痕。他抓住我的頭發,想把我提起來,又不敢用力,怕弄疼我。
“丁”的一聲,電梯門打開。
我們進了公寓,在玄關中相對,他一遍一遍溫柔地吻我。
“還痛嗎?”自始自終,他好像隻關心這個問題。
“不痛。”我喜歡他的手逗留在我身上,喜歡貼近他的臉,沐浴在他的氣息之中。喜歡煽動他,看見他被情欲折磨的樣子。
“我得去洗個澡。”他說。
“我等你。”
“你不洗嗎?”
“嗯……不怎麽愛洗澡。”冬天的時候,也就三天洗一次吧。汗,學校的澡堂太擠。
他拉我的耳朵,將我拉到浴室:“不行。想留下呈堂證供,是不是?洗,就得洗。”
洗完澡出來,我發現他已經換好了衣服,西裝革履,煥然一新,手表都戴好了。
我還是學生裝,羊毛衣、迷你裙,背著雙肩包,包下掛一大串鑰匙,叮當作響。
他打量我:“怎麽我越看你越小。”
“我不小。而且性早熟。”
“你多大?”
“十七。”
“引誘未成年少女,我是祖國的罪人。”
“為了祖國花朵健康成長,你需要時時澆灌。”
這話一說完,他就向我撲過來,身手矯健。他的假肢一直綁到腰上,我替他解開接受腔的皮帶:“需要係這麽緊嗎?看著都覺得你喘不過氣來。”
他的身體混和著蘆薈和杏仁的氣息。
他在找我的衣扣,幾乎是撕開了我的裙子。
“慢點,裙子都給你撕破了。”我嗔笑。
“撕破了我賠你。”他繼續前進。我們在沙發上緊緊擁抱,直到高潮。
末了,他低低地喘息,眼中波瀾暗起:“今天是你的安全期嗎?”
“什麽是安全期?”
“你上次月經是什麽時候?”
“剛剛完。這西裝幾千塊錢一件吧?都給我弄得亂七八糟了。”我站起來收拾殘局。
他鬆了一口氣:“萬一你有什麽事,你爸非宰了我不可。”
“別怕。”
“What?”
“別怕。”我又重複了一次。
“你說,這是你的第一次?”
“是啊。”
“那你……不害怕?”
“那看是跟誰吧?跟你我不怕。”索性大言不慚。然後,反問:“這該不是你的第一次吧?你看上去比我大多了。”
“……”拒絕回答。
“想不到你這麽勇敢。”他的語氣裏有點窘。
“別想那麽多好不好?也就是一男一女在一起,如此而已。快穿衣服,我肚子餓了,去吃過橋米線吧!”
“讓我先去洗一個澡。”
“又洗啊?真是神經。”我看著他,無語了。這人有潔癖。
我第一次認真打量瀝川的客廳,發現有一麵牆壁掛著大大小小的像框,全是有關建築的攝影:足球場、劇院、機場、體育館、博物館、領事館、政府辦公樓、最多的是摩天大廈,還有幾個式樣古怪不可名狀不知用途的房子。
想起來了,他是建築設計師。建築師的英文是什麽?我在想我背過的單詞。
Architect。
實際上我對建築這個詞的第一反應是磚頭、獨輪車、木材、石灰、上梁時放的鞭炮,還有就是我家鄉那些蹲在大街旁邊吃飯的泥瓦匠。我舅舅就是一個泥瓦匠,如今已經混到包工頭的位置,我們家的房子還是他幫忙給蓋的。
我不想看建築,隻想看他。他的照片,生活照。環視四周,我的目光尋找牆壁、桌子、窗台、門、一切可以放照片的位置,一張也沒有。
我把假肢放回臥室,因為他隻在臥室換衣服。臥室和客廳一樣寬敞,臨窗之處放著一組紅色的沙發。橡木地板,一塵不染。床邊有個小巧的書架,上麵放著一疊建築雜誌,幾本巨大的建築畫冊。
隻有兩本書看上去年深日久,可能與建築無關。
我隨手拿起來,發現書很重,那種老式的精裝本,字典那樣的紙,又薄又白,經年不壞。書名是法文:
《A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
我聽見了他的腳步聲。
“你喜歡這本書嗎?”他走到我麵前,問。
“我不懂法文。”
“你的二外是什麽?”
“還沒決定。”
“有目標嗎?”
“除了英文和中文,你還會哪些語言?”我問。
“法語和德語。日語隻能應付簡單對話,‘哈幾美媽西德。’之類。”
“我可能會選意大利語,或阿拉伯語。”
總之,不選他熟悉的,省得今後被人笑話。
他看著我的臉,狡猾地笑,明白我的意思。
“英文書名是‘Remembrance of Things Past.’ 你學文學,一定聽說過。”
“中文叫作《追憶似水年華》。”
“《追憶似水年華》?嗯,譯得真美。如果哪天晚上你睡不著,讓我用法語給你讀這本書,讀完第一頁,你就想睡了。”他在我耳邊絮語,聲調低緩,如聞天籟。
“是嗎?”我轉過身來,發現他披著浴袍,頭傾著,氣息拂拂,掃過我的耳垂,“為什麽?”
“因為書的第一頁就講一個人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他看著我,帶著捉弄的笑:“頭兩句是這樣的:
“ Longtepms, je me suis couché de bonne heure. Parfois, à peine ma bougie éteinte, mes yeux se fermaient si vite que je n’avais pas le temps de me dire: “Je m’endors.”
他背誦給我聽,那樣優美的法語,夢囈般朗朗道來,令我悵然而恍惚。見過我一臉迷茫,他又用英文解釋:
“ It says: I have long had the habit of going to bed early. Sometimes, when I had put out my candle, my eyes would close so quickly that I had not even time to say ‘I’m going to sleep.’ (譯:長期以來,我都有早睡的習慣。有時候,蠟燭一滅,我的眼皮隨即合上,都來不及咕噥一句:“我要睡著了。”)”
“行行好,要不您幹脆給譯成中文得了……”他的中文也很動聽啊!
“我不大會中文……隻認得九百五十個漢字。我爺爺說,我隻用認得那麽多就夠用了。”
“什麽?什麽?”我大聲說,“祖國文化博大精深,九百五十個字怎麽算夠?”
“所以,我不敢譯成中文,怕你笑話我。”
“我不笑話你,真的。”我看著他,“我們對海外華人的中文水平從來都不作太高要求。不過,如果你不坦白,我還真看不出來你是文盲。”
“文盲?”
“嗯,文盲。”
他及時地捏住我的手。
“幹什麽?”
“手不許亂動。現在是更衣時間,A little bit of privacy, please。(譯:請稍微回避一下。)”
我知趣退出,過了片刻,見他衣冠楚楚地走出來,頭發濕濕的,好像塗了發蠟。
“可以走了?”我問。
“可以走了。”他見我肩上的雙肩包,又說:“你背這麽重的包嗎?我來替你拿。”
“不用,這包看著大,裏麵隻是一些衣服。不信你掂掂?”
他淡笑,沒有堅持。
“為什麽這裏沒有你的照片?”我忽然問。瀝川那麽英俊,拍多少照片都看不夠啊。
“我不喜歡拍照。”他說。
“可是牆上有這麽多閑雜照片。”我指著那一牆的建築圖片。雖然每一張都很美,但擺在一起,還是覺得亂。
“閑雜?”他一愣,想不到我會用這個詞,隻好解釋:“建築也是一種藝術,謝同學。”
我指著其中的一個相框,裏麵的建築物有些眼熟:“聽紀桓說,這幢大樓是你設計的?”
他點點頭:“你喜歡嗎?”
“喜歡。”我望著他,麵不改色,“不過,相比之下,我更喜歡你的身體,你的臉。”
“我的身體是殘廢的。”他凝視著我,莫測的目光。
“殘廢的我也喜歡。”我瞪大無辜的眼睛。
他的唇離我很近,剛洗完澡,身上霧氣氤氳。我喜歡他的氣息,踮起腳,想去吻他。他避開了,說:“我也餓了,咱們快走吧。”
瀝川不愛吃辣椒,錯過了幾道大廚的佳肴。不過他喜歡吃炒餌片,也喜歡螞蟻上樹。我們隻要了三個菜,很快就吃飽了。
瀝川說,他很久沒有像這樣痛快地吃飯了。每天都太忙,都隻能吃吞拿魚了事。
“奇怪的是,”他說,“我也不覺得餓。”
“為什麽你今天就覺得餓了呢?”我問,不算在寢室裏吃的零食,今天下午我們已經吃了兩頓。
“今天體力消耗比較大。”他老實承認。
“我也是,為了考試,好幾天都沒有好好睡覺。”我假裝沒聽懂弦外之音。
“你吃完飯想做什麽?”
“回寢室休息。”
他看著我,目光有些留戀:“好吧,我送你回去。”
“不要你送,又不晚,我自己坐車回去。”他送我,一定會送到寢室,那麽長的路走過來,他要付出常人三倍地力氣。
“我送你。”他付了帳,拿著我書包,口氣不容置疑。
“那就送到校門口,現在還早,門口有校車,一直送學生到寢室。”
“NO.”
“那我寧願你把車停到校長樓。”我長歎。
“好主意。”
他把車停到校長樓,送我到寢室門口:“你們寢室有電話嗎?”
“沒有。”
“這是我的號碼。”他掏出原子筆,將號碼寫在我的手心上。
“再見。”我說。
“再見。”
我一回到寢室就躺了下來。下身隱隱作痛。我不願洗澡,情願他的氣味永遠留在我身上。我打開隨身聽,剛要換上王菲的磁帶,看見安安推門進來。
“天,你這麽早就回來了?”
“嗯,累了。”
“陪白馬王子到哪裏去了?”她一臉八卦。
“隨便走走。”
“來來來,小秋,坦白交待,” 她給我倒了一杯茶,搬張椅子,坐在我的床下,“大家都說還是你有能耐,上學才兩個月,人生地不熟,不聲不響地釣個金龜婿回來。”
安安是這個寢室我唯一可以求她幫忙的人。其它的人,雖然天天見,交情卻淺。蕭蕊也喜歡我,隻是她自己特別忙,忙著交男朋友,對女生的友誼,不是很放在心上。
“隻是一般地認識。”我說。
“他來曆不淺。”安安一臉老成模樣。
“我不是很了解他的來曆。”這句話倒是真的。
“他是哪裏人?”
“不知道。”
“和你相差幾歲?”
“不知道。”
“父母是誰?”
“不知道。”
寧安安拿眼瞪我:“喂,你怎麽什麽都不知道?如果這叫談戀愛,你連頭都開錯了啦。”
這人港台劇看得太多,明明是北京人,偏說一口港式普通話。
“萍水相逢,有始無終,何必打聽人家出身。”
“他不是一般人家的孩子。你隻看他的氣質,幾代人也熏陶不出這樣一個來。”
這一點我完全同意。
“關於他,你還知道些什麽?”
“他是建築設計師,以前學經濟。芝加哥大學畢業。”我說,“這些還是你們問出來的。”
“我們問的當然都是實質性的問題。他的收入如何?”
我失笑:“不知道,我又不發他薪水。”
“請你吃過飯嗎?”
“請過。”
“哪個酒家?什麽級別?這個很說明問題。東街的海鮮酒樓,一頓小菜就要兩千塊。”
“去過雲南菜館,菜都很便宜。”
“上網google過他嗎?”
“什麽是google?”網吧那麽貴,我從來不去。
“把他的名字當作關鍵詞搜索,會出來關於他的所有信息。你沒時間我幫你查。他的名字是哪三個字?年紀輕輕,相貌出眾,前途遠大,這樣的人,應當早被人盯上了吧。”她掏出鋼筆,要做記錄。
“不告訴你。”
“他住在哪裏?住在哪裏也很能說明問題。”
“不知道。我們隻在咖啡館見麵。”一想到今天我在他公寓裏做的事,我不敢告訴她真話,以免她問個沒完。
“他有車嗎?什麽牌子的?要知道在北京,建築師可是高薪階層。”
我用被子蒙住頭:“安安你饒了我吧。”
“知己知彼,百戰百勝。”
“最後一個問題。”她說,“為什麽他的腿是跛的?”
“先天殘疾。”
“天道忌盈。隻要有性能力就行。”
“安安,別再問了,”我掀開被子,“讓我睡覺,我真的困了。”
“等等,最最後一個問題!”她扒開我的被子,“他問過你的電話號碼了嗎?”
我點點頭。
“耶!”
那一夜,整整一夜,我不能入睡。他的氣息,我的激情,一幕一幕在腦中重現。
瀝川,我愛你,但我不想了解你。了解你越多,我會離你越遠。
生活又回到了往常。我白天上課,夜晚去咖啡店。我看見小葉,心裏有些愧疚。我知道什麽是愛,便能體會她的痛。我知道我的莽撞,便能體會她的憤怒。
我對小葉說:“Hi!”
她冷冷看我一眼,擰過身去。
小童過來向我打招呼:“小秋,過來說話。”
我先去換了工作服,然後跟著小童進了辦公室。
“小秋,從今天起,你夜班隻用工作到八點。如果你想換成早班或午班,我可以和其它的經理打招呼。”
我是學生,早班午班都不可能來。這意味著我的收入會減少一半。
我猜到了原因,還是不罷休,問:“為什麽?”
“總經理派下的話。”
“是小葉說了什麽,對嗎?”
“頭兒要你走人,這三個小時的工作時間還是我給你爭取的。小姐,吃一塹長一智。掙一點是一點,咱們不和錢過不去。”
我知道小葉的用心。瀝川現在一般都是九點鍾才來咖啡館。
我沒說什麽。繼續工作。到八點我準時下班。
八點半我回到寢室,看見301的哥哥們滿滿地坐在屋子裏。
“喲,今天怎麽回來這麽早?”馮靜兒說。
“學習要緊,安全要緊,以後會早點下班。”我說,放下包,發覺工作服還穿在身上,當著一群男士,不好意思換掉。
“開水有人替你提好了。”安安掃了一眼修嶽。
“謝謝哦。”我原本叮囑安安替我打開水,不料她迅速將活兒分配給了別人。
“難得回來得早,一起去跳舞吧。”安安說,“次次都讓修嶽落單,多不好。”
“好,我也想輕鬆一下。”我說,“我去換衣服。”
我去洗手間換衣服,回來的時候寢室裏隻剩下了修嶽。
“他們先去了,我得在這裏等著你,男士付錢,女士免票。但要一帶一。”
“再等我一下,”我化妝,濃妝,深紅的嘴唇,濃濃的眉,深藍色的眼影。頭發梳到頂上,落出光光的脖子。然後我在脖子上灑上花露水。
這是一種廉價的花露水,有一股刺鼻的香味,一般人隻要持續聞上十分鍾就會頭暈腦漲。
“怎麽像隻大熊貓?”修嶽嚇了一跳。
“怎麽樣,還想和我跳舞嗎?”我翻了一個白眼,要不是看在他給我提水的份上,我才不這樣舍命陪君子呢。修嶽跳得興起時,動作特別大,把我扔出去,又把我拉回來,還盡踩我的腳。
“我是四川人,喜歡的就是大熊貓。”他說,遞給我一本書:“學校舊書店大降價,好不易找到一本英文小說,送你。”
我一看,是毛姆的《月亮和六便士》。
“你看過嗎?”
“沒有。”
“我看過中文譯本。很好的故事。其實我們可以組織一個讀書會,定期見麵,一起討論自己喜歡的書。”修嶽給我的印象就是這樣,見縫插針,很有計劃。我看了他一眼,在301哥哥當中他長得也算出眾,學業更是拔尖,導師就是校長,不可謂沒前途,就因為學的是哲學,又像我一樣來自鄉鎮,寢室的妹妹們就隻對他的憨厚感興趣,一有重活就想起他,動不動就派他去打開水。他是301哥哥中最好說話,最甘心接受“任務”的一個。
“以後再說吧。”
學校的舞廳乏善可陳。我一邊跳一邊心事重重地想,損失了一半的收入,我的生活費怎麽辦,我的學費怎麽辦,我弟弟明年的學費怎麽辦。我爸爸的肝炎怎麽辦。我爸從來不讓我擔心他的身體,但鄉村的醫療條件有限。我在北京給他寄藥過去,一瓶七十五塊。我不告訴爸爸那藥多少錢,就說是五塊錢一瓶。
我心不在焉又技藝嫻熟地跳完了舞,還低著頭裝作專心致誌認真學習的樣子,乘機省掉了和修哥哥答訕的時間。途中交換舞伴,我和每一個301的哥哥都跳了一次。隻有路捷打趣我:“謝姑娘今天打扮很不尋常啊。”
“是嗎?怎麽不尋常?”
“眼睛和嘴唇畫得這麽黑。”
“在唐代這叫作‘啼妝’,知道麽,這叫風格,這叫複古。”
“什麽時候一起出去吃飯?馮靜兒老說你一人在外不容易。”
“怎麽想起請我吃飯?”
“你的那位王哥哥今天發郵件過來,答應幫我修改留學申請信。”
“還是你們能幹,我都不知道他的郵件地址。”
“周六晚上七點,西街的九味軒怎麽樣?請王哥哥一起來。”
“要請自己去請,我不作陪。”我微笑,這群user。
我和修嶽他們一起跳到舞會結束,鳴金收兵,大家在門口喝了豆奶,路捷、安安他們要去看錄相,隻剩下修嶽和我慢慢散步回來。剛剛下過一場小雨,夜風如水,花氣襲人。在黑夜中,我遠遠看見寢室樓的大門邊有一個白色的人影。
我砰然心跳。
走到門口,那個人影說:“Hi.”
“Hi.”
然後那個人影握了握修嶽的手:“同學怎麽稱呼?”
“修嶽。”
“修嶽同學,多謝你陪小秋跳舞,多謝你送她回來。”
兩強相爭,勇者勝。修嶽的臉瞬時蒼白,不由自主地退後半步。他抬起手,看了看表:“小秋說她累了,想早點休息。”
“放心,我會照顧她的。”沉著的笑。
然後,我的手便被這個人影握住了。
“這麽晚,你們……還出去?”修嶽說,語氣有些顫抖。
“就在校園裏走走。”那個人影微笑。
瀝川的手總是冰涼的,像是冷血動物。我們漫無目的地向校園走去。
“小秋,很遺憾,我不能陪你跳舞,”他輕輕地說,“但我願意看見你快樂。”
我轉過身子,看著他:“瀝川,你一直在外麵等著我嗎?”
“沒等多久。”
路越走越黑,沒有燈光,我們好像走進了一道叢林。
我帶著瀝川在樹從中穿梭,好像背後有一頭正在追逐的野獸。他緊緊拉著我的手,看不清方向:“小秋,我們迷路了吧?”
樹叢中有一道草地,月光清冷地灑下來,我覺得,我找到了合適的位置,便在一棵樹下停了下來。他一把抱住我,我背靠著幹裂的樹幹,雙腿緊緊盤著他腰,居高臨下地吻他。樹枝搖動,雨後的水滴漫天而下,滴在我的頭、他的臉上。
他專心地吻我,鼻尖在臉頰間摩挲,溫暖的氣息,冰涼的雨,宇宙在唇間交錯。
我想,我得記住這個時刻,十一點四十九分。米色毛衣、蘭色花裙、低跟黑皮鞋。主題:“叢林激情”、“校園花事”。天氣有些冷,我們的肌膚貼在一起,又有些熱。瀝川穿著件白襯衣,沒穿外套。
樹幹的泥土把我的衣服弄髒了,瀝川問我有沒有手絹。
就在這當兒,我聽見了腳步聲。倉促間,我們各自以飛快的速度整理自己。不料,一束電光已筆直地照了過來,照在我的臉上。
“站住!校園民警。”
瀝川將我一推,小聲道:“快跑。”
本來我用不著跑的,可我們的樣子太狼狽、太可疑。若是被抓住,沒幹什麽也說不清了。我拔腿飛奔,看見有人迅速追過來,然後,有人攔住了那個民警。緊接著,木葉搖晃,他們扭打起來。我想也不想,就衝了回去。瀝川倒在地上,那個民警的塊頭幾乎趕上施瓦辛格,他用皮靴踢瀝川。我衝上去,劈頭蓋臉就抽了他兩個耳光,大吼一聲:“住手!住手!你給我住手!”
那民警停住腳,一把抓住我胳膊:“小丫頭膽子不小!你們是哪個係的?”
“哪個係不關你的事,我們倆在這兒說話,犯你什麽事了?”
“說話,哼,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幹的好事!”
我冷笑:“你敢把我抓回去,我就說你企圖強奸我。你看,我胳膊上有你的指印。”然後我一把扯掉他上衣的一顆扣子:“手裏有你的扣子。”
他不怒且笑:“你以為我怕你這點小把戲?今天且饒了你們。看你這樣的膽子,量那小子也不敢把你怎麽樣。想幹好事到外麵開房間,這是鴛鴦林,每天晚上都有民警巡邏。”
說完這話,他忽然走掉了。我跪到地上,輕輕推了推瀝川。
“瀝川,瀝川!”
他一動不動地趴在地上。
“你受傷了嗎?”我的身子不自覺地發起抖來。
“我沒事。”他勉強坐起身來,臉色蒼白得可怕。
“坐在這裏別動,我去找人送你去醫院。”我知道他受了傷,且不能動。
他一把拉住我:“不用去醫院,我可以自己走。你……扶我一把。”
我把他扶起來,將手杖遞給他。他接過手杖,問:
“那人……傷了你沒有?”
“就捏了幾下我的胳膊。”
“我看看。”他借著月光,查看我的手臂。看了很久,沒有說話。
“這裏離停車場遠嗎?”他問。
“不遠。”
我們花了很長時間才走到停車場。他不讓我扶,努力地向前走,途中不得不停下來休息兩次,顯然傷得不輕。
“瀝川,我和你一起去醫院。”我說。
“我沒事,不用去醫院。”
“那我和你一起回公寓,看看你的傷。”
“不用,我自己會料理。”他淡淡地看著我,“抱歉,這次得讓你獨自走回寢室。我不能陪你。”
“瀝川,不,帶我走,我不放心!”我覺得我的聲音裏已經有哭腔。
“No.”他說,“晚安。過幾天我再來看你。”
我轉身,聽見他叫我,遞給我他的襯衣:“換上我的襯衣吧。你的毛衣髒了,回去你的同學該取笑你了。”
他穿著一件白背心,露出修長優美的上身。
“晚安。”我淚光瑩瑩地看著他。
“晚安。”
回寢室前,我先到寢室樓的衛生間裏清理了一下自己。將毛衣脫下來,弄掉頭發上的葉子,然後穿著瀝川的襯衣進了寢室。
我是想偷偷溜回寢室,偷偷爬上床,偷偷換掉衣服,可是,寢室點滿了蠟燭,我看見安安、蕭蕊和魏海霞一人一杯奶茶,坐在床邊嗑瓜子。
見到我,大家一陣尖叫,我身上居然穿著男人的襯衣。
“進展神速啊……”三個人一起咯咯地亂笑。
我忙將毛衣塞到自己的床上。
“哪裏,走得太熱,渾身是汗,所以脫了毛衣。”我打水,洗臉,洗手,銷贓滅跡。
“王哥哥是在舞廳裏找到的你嗎?”蕭蕊問,“你剛走他就來了,問我你在哪裏,我給他指了舞廳的方向。”蕭蕊很少去學生舞廳跳舞,嫌那裏的音響效果不好。
“沒有。我跳完舞回來才看見他。”
“不會吧?人家豈不是在門外等了你兩個小時?”
真的嗎?那麽冷的秋天,他就隻穿一件襯衣。
“那我可不知道。”為了不給她們八卦的資料,我沒心沒肺說了一句。但我臉上寫著疲憊二字,她們都看見了。我爬上床,倒在被子裏,翻來覆去睡不著。到了淩晨兩點,我終於想通了。瀝川是成年人,不會不知道自己照顧自己。瀝川有錢,就算沒時間照顧自己,也可以找到人來照顧他。我不是他什麽人,也不能替他做什麽,他好像也不需要我替他做什麽,總之,我不必替他擔心。
然後,我又花了半個小時回憶我們倆的相遇,發現從我們認識的那一天起,我就一直給他製造麻煩。第一次,我將咖啡潑到他身上了。第二次,我害他深夜陪我從學校門口走到寢室。第三次,我先強迫他陪我看電影,之後寢室樓鎖門,我不得不住在他家。再就是今天晚上,讓他白白挨人家一頓揍。我好像是他的克星。
最後,我總結出導致這一切錯誤發生的根本原因,是我不負責任的花癡,以及我年少無知的欲望。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
五點鍾我準時起床跑步、背單詞。在深秋的寒風中,我忍不住跑到一家小賣部去給瀝川打電話。問問他昨夜過得怎麽樣,是不是真的沒事。
鈴響了幾聲,便是一句電子留言:“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請稍後再撥。”
也許他太累,關機睡了吧。記得我曾經勸瀝川買個小號的冰箱放在床頭,這樣他就不必夜夜起來到廚房去喝牛奶。瀝川說他睡覺怕吵,尤其怕聽機器的聲音。
我背完單詞,吃完早飯,又去上了一節課,回來已經十點多鍾了。我又到小賣部去打電話,還是沒人接,同樣的留言,“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請稍後再撥。”
我仔細回憶昨夜的每個細節。林子太黑,看不清。但可以肯定那個校警的確踢過他幾腳。踢在哪兒不知道。他後來一直不說。我擔心那人踢中的是瀝川曾經受傷的地方,那裏沒有骨骼,薄薄的肌膚下麵就是內髒。瀝川行走完全依賴腰部的力量帶動假肢。所以長時間的步行對他來說絕對是一種折磨。可是,瀝川走得那麽好,幾乎看不出有什麽明顯失衡的步態,給人一種假象,好像他走路和常人一樣,不費力氣。
我繼續上課,再下課,已是中午。我又去打電話,還是那個關機的留言。我坐不住了,出校門叫了一輛出租車:“勞駕師傅,龍澤花園。”
汽車裏沒有暖氣,冷兮兮的。師傅開玩笑說道:“龍澤花園,小姐要去的是闊人住的地方呢。”
“是嗎?我去看一位朋友。”
“龍澤花園差不多算是北京最貴的住宅區吧。每平米四萬塊。”師傅吐了吐舌頭,“你那朋友房子挺大的吧?”
“他住頂樓。”
“我的娘啊,頂樓?你沒看錯吧?”
“頂樓怎麽啦?”
“你知道頂樓有多大居住麵積嗎?”
“我怎麽會知道?”
“我知道,前年賣房子時我打它樓下過,還看過廣告呢。頂層隻有一個單元,五百多平米。就算五百吧。五百乘以四,兩千萬。小姐你這朋友是什麽身家?”
我的心在流汗。難怪那座大樓的保安用那種眼神來看我。我這種打扮,我這種裝飾,怎麽走得進這樣的大樓,進去送披薩還差不多。
下車後,我走進大廳,找到保安。還是那個保安,我說:“我想見王瀝川先生。能不能麻煩您打電話請他下來一趟。”
保安打量著我,說:“你沒預約吧?如果有預約,王先生會事先告訴我。”
但他知道我與瀝川認識,不敢得罪我,又說:“好吧,我給他的房間打電話,看他在不在。”
他打了電話,顯然沒人接。保安說:“他不在家。要不你在這裏等著?那邊有沙發。”
我走到西廳的真皮沙發上坐下來,發現旁邊有一張桌子,桌子上竟然免費提供咖啡。我給自己倒了一杯,加糖,加奶,然後從書包裏掏出精讀課本。
我沒有瀝川工作單位的電話。如果他去上班,中午回家的可能性很小。可是,如果他真的能上班,就不會關手機。
漫長的坐,漫長的等待。我一直坐到下午三點,坐到饑腸轆轆,才看見大門外走進了一個我認識的人。
紀桓。
紀桓很快就看見了我,走到我身邊來打招呼:“這位小姐我是見過的,隻是不知道貴姓。”
“姓謝,謝小秋。”
“謝小姐。你是在這裏等人嗎?”
“是啊。”我覺得臉有些發紅,“紀先生,你今天見過瀝川嗎?”
“沒有。你有他的電話嗎?”
“手機關機。”
“那麽你有他的手機號碼。”紀桓重複了一句。顯然,瀝川輕易不留手機號。
“你打電話去他的公司問過嗎?瀝川是工作狂,不會輕易從工作中消失掉的。”
“我不知道他在哪裏工作。”我坦白。
紀桓怔了怔,一笑,問:“他留給你手機號,卻沒告訴過你他在哪裏上班?”
“我沒問過。”
他又打量了一下我,好像覺得不可思議,然後說:“我有他辦公室的電話號碼,你需要我替你打電話問一問嗎?”
“不麻煩你吧?”
“小事。”
他撥了一個號碼,把手機遞給我:“看你這麽著急,不如你自己來問吧。”
這回電話兩秒鍾之內就接通了:“CGP Architects. 您好。 ”嗓音甜蜜的秘書小姐。
“我……找王瀝川先生。”
“請問小姐是哪家公司的?”
“我是他的一個朋友,找他有事。”
“哦,請稍等。”
我聽見電話的那邊很安靜,過了十秒鍾,傳來一個陌生的男聲,非常純正的普通話。
“小姐,我是蘇群,王先生的工作助理。請問小姐貴姓?”
“姓謝。”
“謝小姐找王先生有什麽事嗎?”
“王先生現在不能接電話嗎?”我反問了一句。
“王先生身體不適,沒有上班,也不方便見客。”
我猜對了,然後我的聲音開始發抖。
“我在龍澤花園,瀝川……王先生他……不在家。會不會出了什麽事?” 我的話明顯缺乏邏輯,因為我的大腦開始狂轉,他會不會受了內傷,會不會內髒突然出血,會不會昏倒在家裏?
那人沉默片刻,似乎在考慮措辭,最後他說:“王先生現在在醫院裏。”
“哪家醫院?”
“對不起,無可奉告。王先生不希望被打擾。”似乎覺得自己的口氣太硬,他又說,“如果小姐有什麽口信的話,我很願意替你帶給王先生。”
無可奉告。王先生不希望被打擾。我咀嚼著這句話,心一點點地變冷。
“沒有。”我說,“沒什麽口信。再見。”
我低頭,收線,將手機還給紀桓:“謝謝你。瀝川在醫院。”
“在醫院?”紀桓說,“我認識他兩年了,從沒見過他生病。”
“下午還有課,我先走了。”紀桓一臉的疑問,但我不想多說話。
瀝川生病了,他不接我的電話,不願意我去看他。
我坐上公共汽車,神情恍惚地坐錯了方向,然後我跳下車,看見一個公園,就獨自坐在公園裏流淚。晚上我去咖啡館上了班,一切如舊。沒人看得出我的心緒。夜裏,我躺在床上,抱著瀝川的襯衣,久久不能入睡。
我沒再給瀝川打電話。之後整整一個多月,我再也沒見到他。
期中考試我考得不錯,平均分九十,雖然離我的目標還差五分,但我的成績在我們寢室,除了馮靜兒之外,已遙遙領先。馮靜兒也意識到我成了和她競爭“鴻宇基金”的強硬對手,學習更加勤奮了。寢室的同學對我的這段短暫的戀情原本都是起哄,也不怎麽看好,這種結局也就在預料之中了。倒是路捷有一次向我報怨,說發給瀝川的電子郵件從沒有回音。我說瀝川生病了,他不再追問,顯然覺得這裏我找來的借口。
除了周末,我仍然每天晚上去咖啡館。可是再也沒看見瀝川。小葉對我的恨似乎消減了一些。我說是“一些”,因為她對我還是愛理不理,但也不怎麽找我的茬。做完活,就獨自撐著胳膊在櫃台上發呆。我不怪她。瀝川是多少女孩子花癡的對象,也許我是這群人當中最幸運的一個。
還有兩周,這學期便要在一片混亂之中結束了。我想起我的父親,學習更加勤奮。我想給父親看學校發的獎狀,想告訴父親我拿到了獎學金。我父親仍然堅持每個月給我寄錢,他知道他寄的不多,五十塊在北京這個城市哪裏夠用。但他來信說,爸爸隻有這個力量,支持一點是一點,你也要盡量少打工,以學業為重。那天是周一,我收到爸爸的信,就在想,這兩周我一定努力學習,然後放假回雲南好好休息。結果那天我路過行政大樓,與向我走來的校長不期而遇,我正要躲開,以為他不認得我,不料他居然和我打招:“小同學!”
“劉校長。”
“你的proposal呢?我什麽時候可以看到?”他問。
當晚,我認認真真地寫了一個proposal。我忽然想到瀝川曾經答應給我改proposal的,就向路捷要了瀝川的電郵地址。其實我不指望他替我改proposal,隻是想找個借口,問問他身體怎麽樣,出院了沒有。我到網吧去申請了一個雅虎的郵箱,用英文給他寫郵件:
“瀝川你好,好久不見,不知你身體如何,出院了沒有。我寫了一個proposal,如果方便的話,能否替我修改一下。謝小秋。”
我隨手一點,信發了出去。就在那一刹那,我後悔了,這事兒本來已不了了之,我怎麽又想著去找他。豈不是太輕浮了。既然是找他,就當寫得客氣一點,怎能這樣沒心沒肺,他這病難道不是我折騰出來的。切,對自己鄙薄一下。
周二我有要緊的考試,因此沒去網吧查看郵件。周三的晚上我去網吧,打開郵箱,看見一封回信。我還沒有看郵件的內容,眼淚就湧出來了。回信是英文,長長的。首先是他替我改的proposal,基本上每句都改過,改過的字數遠遠超過我原來的字數。然後他說,他還在醫院。是肺炎,怕傳染給我。醫院屏蔽電子信號,所以不能打電話。再說,他也不想讓我看見他生病的樣子。他一出院就會來看我。
我立即回信:“瀝川,我現在就要見到你!!!”我打了三個驚歎號。
一秒鍾之後就收到了他的回信:“No.”
我不甘心,又寫:“告訴我你在哪家醫院,我不怕傳染。”
他再次回答:“No means no.(譯:不行就是不行。)”
我在憤怒中離開了網吧。
晚上五點我準時去咖啡館打工。晚班還是小童、小葉和我三個人。我八點鍾走,小葉幹到十二點,小童一直幹到次日淩晨才收班。小童白天睡覺,經常逃課,居然也平穩地升到大二,真是讓人瞠目。小童說,他讀書之所以一路綠燈就是因為他花很多時間調查老師們的教學習慣和聲譽。比如,某師專抓作弊,號稱四大名捕,他的課就不能選。某師改卷子太嚴,動不動就給不及格,不選。某師愛查考勤,不選。某師沒升上副教授,心情不好,不選。最好是這種老師,第一堂課就告訴大家:同學們,我這門課,想得八十五分難,想不及格也難。
咖啡館打工千不好萬不好,有一樣好,那就是練口語。雖然總是那麽幾句,說溜了也不容易。如果能碰到喜歡聊天的老外,又在空閑時間,隻要老板不在,聊上十分鍾沒人管你。小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也喜歡聊天。
今天咖啡館裏有一群英國學生,機會難得,我和小童乘機大練口語。時間很快就過去了,末了我一直在收銀機前忙碌,快到八點時,小葉忽然走過來對我說:“好久沒見到他了。”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好久沒見到誰了?”
“那位王先生。”
“是啊。”我說。
自從那天爭執之後,小葉從不主動和我講話。小童說,她在等著我主動去和她和好,言下之意,我當在合適的時候給她一個台階,不然她會很失麵子。可是,我從沒有給過她這個台階。小葉並不想理我,她的腦子裏全是單相思,沒有心情理會這個咖啡館裏的任何一個打工仔。如果她真的來理我,那就隻有一個原因,她要知道瀝川的消息。
“你近來見過他嗎?”她問。
“沒有。”我說,“聽說他生病了。”
她失聲道:“哦!什麽病?”
“肺炎。”心情不好,懶得防犯別人。
“你是怎麽知道的?”
“他告訴我的。”
“不是說,你沒見過他嗎?”
“Email.”
“能給我他的Email地址嗎?”她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我想,如果我說不,她一定會掐死我。
我寫給她瀝川的地址。
我沒有介意,是因為我想小葉是書香門第,不會這樣莫名其妙地去給陌生人寫信。
“謝謝哦。上次喝咖啡時他把一個筆記本忘在這裏了。我問問他什麽時候方便來取。”
無語。戀愛中的女人是充滿智慧的。
收工後我換了衣服出來,夜風寒冷刺骨,已是入冬天氣,地上結著薄冰。我穿著件鴨鴨牌羽絨服,又厚又大,原本是用來對付三九天氣的。來北京前我買了這件襖子禦冬,商店裏沒有小號,也沒有中號,隻剩這一件大號,五折,我就買了。現在我第一次穿,空空蕩蕩把我整個人都埋了進去,就算把書包背在大衣裏麵也沒人看得出來。
我依然到汽車站等車,汽車沒來,我依然坐在那個冰冷的鐵板凳上背單詞。坐了不到五分鍾,一輛車嘎然而止,一個熟悉的聲音叫我:“小秋。”
我抬頭,看見了瀝川的SUV。
我從沒認真地打量過瀝川的車,一來我對車不感興趣,二來,他的車總在黑夜出現,不是那麽容易看清楚。隔著候車亭的玻璃,我迷惑地探了探腦袋,逡巡不前。一切都是那樣的不真實。我懷疑我在做夢,生怕一道風吹來,這個情景就消失不見。真的是瀝川嗎?瀝川不是在醫院嗎?
他跳下車,拄著雙拐,替我打開車門。
仿佛剛從某個宴會回來,他穿著一件純黑的風衣,裏麵是筆挺的碳色西裝,考究的綠紋領帶,淡淡的CK香水。唯一和往日不同的是他沒穿假肢,所以隻有一條腿。
他俯身替我係上的安全帶,問:“冷嗎?”
“不冷。”
他關上車門,開足暖氣,發動汽車。
在那麽多次激情之後,一個多月沒見了吧。他仍是那麽完美,那麽英俊,從任何一個角度看他的臉都令我方寸大亂。
“生我的氣了?”他問。
我不吭聲。
“就算生氣也不能這麽在email裏罵我吧?” 他冷笑,“好歹我也替你改了proposal。英文真是越學越地道了,從小到大都沒人這麽罵過我。”
在他說“no means no”的時候,我回了他兩個字,罵人的。
“停車,讓我下去。”我惱羞成怒。
“脾氣挺大。”他不理我,把車開得飛快。
“停車!不然我報警了!”
“這是我的手機,你撥110。”他把手機扔給我,繼續往前開。
不到十五分鍾,車開到了學校。瀝川跳下車,打開我的車門。
雖然瀝川有很強的平衡能力,可是他殘疾的身軀看上去十分無助。我的心一下子軟掉了,輕聲說:“怎麽這就出院了,是給我罵出來的吧。”
“沒出院,我溜出來的。”他把書包扔給我。
“哎,不過就罵你一句,犯不著從醫院裏氣得出來找我算賬吧。”
“說得不錯,我就是來找你算賬的。”他擰我的手,把我拉到他麵前。
“知不知道人家多麽擔心你。”我抱住他,把臉埋在他胸口。
“對不起,”他緊緊擁抱我,“其實你不用擔心,我自己會照顧自己,此外還有護士。”
“我再不胡鬧了,我發誓。”我吻他,像吸血鬼那樣尋找他頸上的動脈,然後吻過去。他垂下頭來吻我的臉,清冷甜美的氣息交錯在我麵前:“為什麽穿這麽大一件袍子?大得可以裝得下兩個你。”
“就喜歡大,大得舒服。”我伸手進他的風衣,去撫摸他的腰,“這裏有受傷嗎?很痛嗎?”
“沒有傷。”他低聲說,“別亂摸,好不好?” 雖這麽說,他身上的一部分僵硬了起來。
我想起剛才發的誓,抽回手,替他係好風衣的帶子。
“晚上你做什麽?”他問。
“到圖書館去研究你給我改的proposal。改了那麽多,好多地方我都不明白。”
“什麽地方不明白,”他說,“趁我在這兒,我說給你,不是更好嗎?”
“那你陪我去圖書館,好不好?”我去挽他的手臂。
“今天我沒穿假肢,你介意嗎?”他淡淡地問。
“不介意。用假肢走路那麽辛苦,你最好天天都不要用。”我脫口而出,隨即又不安地看了他一眼。瀝川非常愛惜儀容,在正式場合從來打扮得一絲不苟。他又是一個完美主義者,可想而知,失去一條腿,終生殘廢,對他來說是多麽大的打擊。
他看著我,欲言又止。
圖書館的二樓和三樓都是自習室,幾百張桌子放在一個大廳裏。幾百個人坐在裏麵看書。瀝川若是進去,絕對會引起一陣騷動。
我帶瀝川去了一樓的報刊閱覽室,那裏比較冷,人一向很少。
我們找到一個位子,瀝川接過我脫下的綿衣,掛在一邊,然後自己脫下風衣。
我從書包裏拿出打印好的proposal、字典和筆記本。正要坐下來,瀝川忽然說:“坐到我的左邊來。”
我換到左側:“你是左撇子?”
“不是。”他說,“對了,期中考試考得怎麽樣?”
天,他還記得這個。
“平均分九十,離目標還差五分。再努把力,獎學金有望。”
“孺子可教。先談談你用的article吧。article中文怎麽說?”
“冠詞。”
“在概念的前麵不用加冠詞。比如你說space,你說time,你指的是concept,就不必加冠詞。”
“哦。”
“還有這裏,朝代前麵要有冠詞。”
“都學過,怎麽就是不記得。”
“還有,寫proposal的一個原則,不要說這麽做對你會有何好處。要說這麽做對別的學生,對學校,對學校的聲譽會有什麽好處。”
說到這裏,他微微換了一下坐姿。我這才發現,失去了半側的骨骼,他坐下來就隻有一個支點,所以很難坐直,也很難坐穩,必須要用一隻手臂來支撐身體。他一直用右手扶著自己。
接下來,他給我講為什麽他要那麽改,一處一處地講,講了整整兩個小時。左手寫字不熟練,便在紙上亂畫。瀝川的記憶力真強,很複雜很長的單詞,從來不拚錯。
最後,我覺得他再這麽講下去,會疲憊不堪,便說:“我們走吧,太晚了。”
“你還有什麽問題要問嗎?”
“沒了。徹底聽明白了。哥哥你太強了。——這就是母語的好處。”
他忍俊不禁。
“英語不是我的母語。”他說,“我在瑞士長大,在法語區度過的童年,在德語區上的初中和高中,我的母語是法語和德語。”
“哥哥,我對您的崇拜如滔滔江水,綿綿不絕。”
他站起來,替我拿來綿衣,看著我穿好,然後自己穿上風衣。我們一起走出圖書館,又回到校長樓他停車的地方。
“你想出去吃夜宵嗎?”他問。
“不去,你累了。我陪你回醫院,好嗎?哪裏不舒服,我幫你按摩,好不好?我抵抗力特強,不怕傳染,真的。”我又來磨蹭他。
“No.”
他遞給我一個粉紅色的小盒子,“我給你買了一個手機,有空給我打電話。”
“醫院是不是屏蔽信號?”
“我明天出院。”
“快上車吧。”我說。
“我先送你回寢室。”
地上到處都是薄冰,他若不小心摔跤,把剩下的那條腿摔壞了,那可怎麽辦。
“下次,好不好?等你完全康複了再送我。算我求你了。”
“No.”他說,“地上這麽滑,你又不看路,我怕你摔跤。”
回到寢室,我喜滋滋的。所有的人都看著我,覺得我今天神色飛揚,不比尋常。
“哎,你終於從失戀的陰影中走了出來。”安安觀察我的臉,“可喜可賀。”
我洗了臉,溜出門外的樓梯口給瀝川打電話,三秒鍾之內他就接了:“Hi.”
“快到醫院了嗎?”
“快到了。”
“為什麽是粉紅色的?”
“什麽粉紅色?”
“手機的顏色。”
“這是未成年少女的顏色。”
“我不是未成年少女。”
“你隻有十七歲。”
“瀝川你多大?”
“二十五。是不是太老了?”
“不老不老,一點也不老。謝謝哦,哥哥我好喜歡你!”我甜蜜蜜地叫他,歡歡喜喜地收線。
第二天是個大好的晴天。課程已經結束了,大家都在備考,我也不例外,七點一到就起床,拿杯濃茶就去圖書館。筆直的長窗,溫暖的陽光,我攤開書本,複習筆記,複習句型,複習單詞,忙得不亦樂乎。
到了中午,我走出圖書館吃飯,手機響了,傳來他的聲音:
“是我,瀝川。”
“Hi,瀝川,你出院了?”
“總算出來了。這醫生是我父親的熟人,快整死我了。”他說,“今天下午,你能幫我一個忙嗎?”
“幫什麽忙,說吧。”
“我有一個朋友今天開畫廊,你能陪我一起去嗎?”
“去沒問題,隻是我不懂繪畫,站在那裏會不會顯得很白癡?”
“不不不,是這樣。我也不想去,但和他關係不錯,推不掉。畫廊四點鍾開張,新聞界的人也會來。他要我準時去捧場,七點鍾有酒會,他希望我參加酒會。”
“也就是說,咱們要在那裏呆至少四個小時。”
“如果你來幫忙,我就不用呆四個小時了。”
“是嗎?怎麽個幫法?”
“咱們四點鍾去,一個小時之後,你說你頭昏,咱們就出來了。”
“頭昏?這是不是太假了?”
“假不假就看你演得像不像了。”
“沒問題,瀝川。畫展有著裝的要求嗎?燕尾服之類。”
“有,要正式晚裝。”
“那好,演戲的事兒我幹,道具的錢你出。”
“你吃飯了嗎?”
“沒有。”
“等著我,我來接你。先吃飯,然後去shopping。”
“我在校門口等你吧。我正好要去校門口寄信呢。”
二十分鍾後,瀝川開車來接我。他說他還需要一周的時間,才能恢複穿假肢。沒有假肢他走路會輕鬆,但坐下來會困難。他的工作需要長時間坐下來畫圖,所以他不能離開假肢。
他仍然裝一套純黑的西裝,純黑的襯衣,紫色的領帶。顯得身段修長,優雅得體,再配上他那張迷人的臉,簡直無往而不勝。我想,這樣一個人,隻有一條腿,又剛從醫院出來,都不能打動那個畫家,讓他在畫廊裏少呆一會兒。我肩上的擔子實在很重。
瀝川問我想不想去吃雲南菜,我說,我願意陪他吃壽司。他帶我去了一家日本料理店。他愛吃sashimi,我則愛吃照燒雞塊。我問他忙不,他說忙的事情都在醫院做完了,還提前交了工。我們沒在飯店裏久留,因為我不想讓他坐得太久。他左手不會拿筷子,右手又幫不上忙,隻能拿叉子吃東西。
之後我們去了一家服裝店,名字不知是法文還是意大利文。瀝川站在一旁看雜誌,我去試晚裝,試了七八件都大了。
我問瀝川,“怎麽辦?”
瀝川作勢要帶我走,女老板說,“這位小姐的身材實在太小,如果你們不介意,我可以帶你們去二樓‘青少年部’看看。”
瀝川說:“您怎麽不早說呢,她就是青少年。”
昏倒。
女老板給我選了一件純黑連衣裙,有一圈紫色的蕾絲,露出半胸。我穿上一試,十分合身不說,竟還顯出幾分性感。這是什麽時代,連少女服裝都做成這樣。女老板給我配好胸罩,手袋,鞋子。
瀝川拿出信用卡,對我說:“知道我最喜歡你什麽嗎?”
我說:“什麽?”
“你做決定特別快。換上別的女人,挑一下午也挑不好一件衣服。”
“你是不是給別的女人挑過衣服。”趁女老板去劃卡,我小聲說。
“難道我看上去很像處男嗎?”
我在車上畫好妝,自己在鏡子裏欣賞自己。汽車駛入一個窄巷,瀝川在抄近路。出了道口,眼前一亮,出現一座豪華的大樓。我們在大門下車,他把鑰匙交給保安,保安替他將汽車開入車庫。
“你朋友畫的是什麽風格的畫?”又不是奧斯卡頒獎大會,怎麽我覺得有些緊張。
“噢,他是Pomo.”見我不解,他又說:“Postmodern. 後現代風格。”
我對前現代都一無所知,又何況後現代乎。
“你什麽也不用說。”他安慰我,“隻管假裝看畫,無聊了就吃牛肉幹。”
上車前,他給我買了一袋牛肉幹,我最喜歡的零食,塞在新買的手袋裏。一路上瀝川都說我還是小女孩子,因為我喜歡一切閃閃發光的東西。那隻手袋上飾有不少光片,挎在手中,果然亮晶晶的。
“這不合適吧。”我說。
“怕什麽,這是後現代畫廊。”他拄著雙拐,專心走路。我則把頭抬得筆直,跟在他身邊。
畫廊的門口已站著一排人。其中一個長發披肩的青年男士快步迎過來:“瀝川!”
“沒遲到吧。”瀝川上去和他握手,介紹我:“這位是謝小秋小姐,大學生。這位是江橫溪先生,知名畫家。”
我們握手,問好。
江橫溪的身邊站著他的太太,一位年輕的女士,麵孔驚豔,頭發高高挽起,一絲不亂,神態高貴。
“季連。”瀝川伸手過去:“好久不見。”
兩人握了手,瀝川介紹我:“這是謝小姐,謝小秋,英文係學生。這是葉季連女士,國畫家。”
“幸會。”我說。
“幸會。”葉季連笑著過來拉我的手:“小秋,你在哪裏上大學?”
“S師大。”
“瀝川,我們給你單獨準備了沙發,你現在需要休息一下嗎?”她看了一眼他空空的右腿,略感怔驚。顯然瀝川絕少在正式場合不戴假肢。
“謝謝,不用。”
這時又來了一個中年人,裝著灰色的西服,表情神秘而倨傲。葉季連忙說:“我來介紹: 這位是韓子虛先生,紫草畫廊的老板,知名畫家,古玉專家。”
這是什麽年頭,怎麽這裏出入的都是“家”啊。
然後葉季連介紹瀝川:“這位是王瀝川先生,CGP Architects總裁,建築設計師,哈佛大學建築係高材生,去年法國AS-4建築設計大獎得主。他手上現有五十多個在中國的設計項目。瀝川,需不需要我順便介紹一下你的父親和你的哥哥?”
瀝川搖頭:“不用了。”
我挽著瀝川的手臂,走向畫廊左側的來賓簽到處。瀝川龍飛鳳舞地簽上自己的名字。我仔細研究,一個字母看不清,估計是法式拚寫。然後,我簽上我的名字,小得像螞蟻,緊緊貼在他名字的下麵。
他低頭看我:“為什麽你的簽名要寫得那麽小?”
“你是大人物我是小人物。”
“再簽一次,行不?不知底細的人,還以為我名字有後綴。”
我簽了一個大的,蓋在他名字的頭頂上:“這樣可以了嗎?”
他莞爾:“可以了。”
“王先生,畫廊後廳有專門為您安排的休息室。”負責接待的女生細聲細氣地說,顯然有人事先交待過她,“出這道門往左就是。”
“謝謝。”瀝川把我手上的簽字筆一放,問:“掛衣間在哪裏?”
“哦,就在這裏。”女生笑盈盈地說,她不敢看瀝川,卻是滿麵通紅。
瀝川替我脫下大衣,連同他自己的風衣一並交給她。
女生被他的紳士派頭打動了,拿著風衣假裝想什麽,發了一陣呆,半晌,遞給瀝川一個紙牌:“憑這個取衣服,請拿好。”
畫廊的燈光不明不暗,幽幽的從天花板上灑下來。四壁懸著油畫。當中是幾個古典風格的隔窗。後現代的繪畫,擺放在純粹古典園林風格的畫廊裏,顯得很別致。
“你喜歡看這些畫嗎?”瀝川在一旁問。
“不大喜歡,也看不懂。”我說,“不過這畫廊的設計倒挺別致,我很喜歡。”
我看見他臉上有得意的笑容。
“是你設計的?”
“不然人家為什麽請我來?”
“那麽,王建築師,你是屬於什麽風格的?”
“自然主義。盡可能超越時代的限製。”
我想起一位我熟悉的先哲:“是不是就像莊子那樣?”
“哦,你也知道莊子?”他有吃驚,“莊子是我最喜歡的中國哲學家。”
“哥哥,你隻認得九百五十個漢字。”我笑,“跟我談莊子,是不是有點奢侈?”
“我讀過法文譯本,上大學還選過這門課。可惜教授是個中國人,口音太重,弄到最後我還是一知半解。不過,你也不是中文係的,關於莊子的知識,咱們應當是半斤對八兩吧。”
“我父親是莊子哲學的真正實踐者。他向往自然,所以從城市來到農村。我們家不用電話,不裝電視,連自行車都不買。我爸從小就告訴我,走路比什麽都好。不過,我和我弟都背叛了他。沒有自行車,我們求外公掏腰包;沒有電視,我們攢零花錢逛錄相廳。”
他很吃驚:“是嗎?你父親拒絕現代文明?”
“我父親說,現代和古代沒有本質區別。”
“發人深省。”瀝川看著我,臉上有笑,淡淡的,意味深長的。
畫廊的人漸漸多了起來。但都是些打扮古怪的現代派畫家。年輕人占了多數。葉季連幾次忙裏偷閑地過來和我們搭話,還說以後有空約我去逛街。我以為女畫家都很高傲,想不到她竟如此隨和,不禁有點喜歡她。
我偷偷看表,才過了十分鍾,問瀝川:“站了那麽久,你累不累?”
“不累。”他雖帶著拐杖,其實站立的時候,很少真正依賴它們。
“哎,我覺得,其實,這個畫廊裏還是那麽一兩個人,不大像畫家。”我看著人群中的一個人,說。
“是嗎?”隨著我目光,瀝川看見一個穿著灰色西服,國字臉,胸口別著一隻鋼筆的中年男人。他好像一直在找人,然後,他好像找到了他想找的人,然後,他筆直地向我們走來。
彼時,我們正和一群中央美院的學生們站在一起,想盡快把時間耗掉。他們在那裏大談康定斯基,我們假裝在聽。
“請問,您是王總嗎?”那個中年男子說。
瀝川微怔,繼而說:“先生您找哪位?”
“CGP Architects 的王瀝川先生。”
“我是。”
那人遞上一張名片:“東風玻璃廠廠長,許建國。”
我納悶,怎麽玻璃廠的廠長也到後現代畫廊裏來了?
“許先生,找我有什麽事嗎?”
“王總是香榭大廈、萬科新城和龍崗酒店的主設計師,對嗎?”
瀝川遲疑了一下,說:“嗯。”
“我們廠是資深的國營大中型企業,可以生產這三個項目所需的雙層呼吸式玻璃幕牆。”
“我隻負責外觀和園林景觀設計。您應當和施工部門打交道。”
“我們查過先生您的背景。您是A&E,這意味著您是建築設計師,同時也是建築工程師。如果您說為達到設計效果需要某種建材,施工單位非買不可。”
瀝川不動聲色:“這種玻璃幕牆是高新產品,目前國內確有幾家工廠生產,但技術指標不夠過硬。我們一般是從歐洲進口。”
“王總,我們廠能夠生產出達標的幕牆,在價格、安裝方麵,您可以替房產單位省下不少錢。此外還可獲得支持本土工業的美名。何樂而不為?”
“外層玻璃的生產貴廠可能不成問題,可是,內層玻璃的Low-E塗料隻怕不容易過關吧。此外,幕牆的安裝技術難度也很大,要和暖通係統對接良好,我們通常是請瑞士專業安裝谘詢公司來負責。”
“事在人為。我們廠具備建築幕牆專項設計甲級資質和建築幕牆工程專業承包一級資質,且有兩年以上呼吸式玻璃幕牆施工業績。此外,我們特地重金從瑞士請來了安裝顧問。”
“哪一位顧問?”瀝川問。
“密林公司的安魯斯先生。”
“您等等,我打個電話。”瀝川掏出手機,拔號,然後,他說了近五分鍾的法語,收線。
“是安魯斯讓你來找我的?”瀝川說,“你送了他多少錢?嗯?”
“我有三千職工,有足夠的生產能力,隻是沒有足夠的訂單。三千職工,外加家屬,一萬多人。嗷嗷待哺。”
瀝川不懂那個詞,看著我,我用英文說:“就是等您救命的意思。”
“許先生,您對您的工人負責,我對我的項目負責,各司其職,您說呢?這不是演電視劇,別跟我來感情戲。”
我傻眼。說這人不會中文吧,該叫板的時候他一點也不含糊。
“王總,您不大了解中國文化。中國文化和西方文化最大的不同就是,我們的文化講感情,講人情,講交情。”許建國不卑不亢。
瀝川用英文問我:“這是你們的文化嗎?”
我說:“是的。這位廠長顯然很有和資本家鬥爭的經驗。”
“資本家?”瀝川眉頭不自覺地挑起來。
“也就是您的階級本質。”我補充,仍用英文,旗幟鮮明、堅定不移地站在祖國同胞的一邊。
“許廠長,你們的玻璃幕牆對應的是什麽空調係統?”
“AVA係統,節能,環保,健康,舒適。王總,我不指望您現在拍板,隻希望您能抽空到我們廠來看一看生產情況和樣品。”
“您的工廠在哪裏?”
“沈陽。”
瀝川想了想,說:“這樣吧,您明天到我的辦公室來細談,好嗎?這是我的電話,請您先和秘書小姐預約一下。”他寫給他一個電話號碼。
那位廠長接過紙條,很嚴肅的握了握他的手:“王總,謝謝您給我們廠這個機會。”
“不客氣。”
那位廠長迅速告辭,很忙的樣子。
趁這個機會,我去了一趟洗手間,回來時,看見瀝川在和江橫溪及夫人談話,我沒有過去打擾,自己一個人站在畫廊看畫。
明天考聽力和口語,我在心中默誦單詞。
過了一會兒,有人站到我的身邊,問:“小姐很喜歡這幅畫嗎?”他說,“我看您在它麵前站了很久。”
我轉身,說話的是一位文質彬彬的青年,很古典的書生麵容,清峻,優雅,隻是發型有點怪,有點放蕩不羈。
“宋清。宋江的宋,清楚的清。西安美院。”他自我介紹。
我抬頭尋找瀝川,希望他過來救我,他倒離我很近,隻是背對著我,和江橫溪夫婦談得正歡。
“是啊,”我作深沉狀,“挺喜歡的。”
“那麽,依小姐看,這畫的主題是什麽?”他繼續問,顯得很感興趣,很想聽我談一談的樣子。
我連忙仔細看那幅繪畫。畫的是一張人臉,不過,臉上的五官是女人下身的性器。
我咽了咽唾沫,沉默片刻:“這是一張人的臉。”廢話。
宋清迷惑地看著我,等著我說下去。我隻好繼續說:
——“人的臉……是公共的,每個人都可以看見。”
——“人的身體,是隱藏的,欲望的,不可見的。”
——“所以這張有身體的臉,意味著欲望由隱藏變成了公開。嘴與陰道重合,說明後現代的性與古代的性有本質的區別。”
“什麽本質區別?”宋清饒有興致地問。
“載體變了。是吧。後現代的欲望是通過嘴而不是通過性器官來表述的。”
奶奶的,我豁出去了:“嘴是什麽?嘴象征著什麽,你說說看?”
四兩撥千金,一個問句打回去。
“語言?”他試探地回答了一句。
我啟發他:“語言,聲音,符號,文本,口頭,非正式傳播……”
“所以……”
“後現代的性要通過文本來獲得滿足,而不是感官。正如這副畫。我覺得,你其實應當在這個角落裏增加一個東西。”
“什麽東西?”他悚然。
“一顆石頭。”
“為什麽?”
“石頭沒有欲望。”我得出結論:“從沒有欲望的東西中生出了欲望,隻有後現代藝術家的想象力才可以做到。”
再看瀝川,他背對著我,肩膀笑得發抖。
宋清恍然而悟,說:“小姐高見。我正是這幅畫的作者,您的理解對我有諸多啟發。我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沒聽過這麽深刻的分析了。請問,您有電話號碼嗎?有空的時候,我可以請您喝咖啡嗎?”
一隻手掰過我的肩,瀝川施施然擠進來:“沒有,她是大學生,沒有電話號碼。”
“哦。”宋清不滿地看了瀝川一眼,覺得他過來打斷我們的談話,很粗暴。不理瀝川,繼續指著旁邊的一幅畫說:“小姐,那幅畫也是我畫的,可以聽聽你的高見嗎?”
我將目光移過去,隻看見一團鮮紅奪目的油彩。
紅的像血。當中幾條枝狀細線,深紅色的,血管的一樣擴張著。
我趕緊低下頭, 手不由自主地抓住了瀝川。
我想保持鎮定,但腦中一片空白,我聽見我在說:“瀝川,帶我離開這裏!”
然後我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我醒過來,看見自己躺在一張很舒服的沙發上。嘴裏甜甜,好像喝了糖水一般。
瀝川坐在旁邊,握著我手。
“想喝水嗎?”他問。
我搖搖頭。
“怎麽不告訴我,”他的臉崩得緊緊的,“你有暈血症?”
“一向不嚴重。”我緩緩地呼吸。
“可是,你還看恐怖片……”
“我以為那樣可以治好我。”
“不是你自己的血,你也暈嗎?”他好奇起來。
“我專暈人家的血。看見自己的血反而不暈。”
我想坐起來,他按住我,“再躺一會兒。”
“你是天生就這樣,還是有什麽心理因素?”
“我媽生我弟,大出血而死。”我說,“當時我在她身邊。”
“是嗎?什麽醫院生孩子允許小孩子在場觀看?”
“我媽是在我家生的我弟。她不肯去醫院。”
“為什麽?”
“她很自信,結果出了事,鄉下醫療條件差,一切都來不及了。我媽媽自己還不知道自己會有事,臨死之前還問我,喜歡不喜歡我弟弟。”
瀝川沒有說話,一直摸著我的臉,我的頭發:“我也沒有媽媽。我媽媽很早就去世了。車禍。”
“你媽媽是做什麽的?”
“這樣和你說吧,”他自己喝了一口水:“我是建築設計師,對不對?”
“對啊。”
“再往下聽你就得嫌煩了。”他說,“我哥哥也,我爸爸也是。我媽媽也是。我叔叔也是。我爺爺也是。”
“你奶奶也是?”
“也是。你還想繼續聽我家人的職業嗎?”
“你堂姐是不是?你有堂姐嗎?”
“也是。”
“瀝川,這個,你們家的曆史,也太乏味了吧。”
“就是這樣。嘿嘿。”
瀝川說,我剛剛暈倒的時候他還以為我是裝的,打算讓江橫溪把我送到他的汽車上,然後按原定計劃溜之大吉。不料一摸我的脈搏不對,趕緊把我送到休息室,給我喂糖水。那座大樓是高尚住宅區,二樓有好幾個診所。他請了一位醫生來看我,問了原因,就說可能是暈血症。通常情況是躺下來,十分鍾就好了。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表:“你都躺了二十分鍾了,為什麽臉還是那麽白?”
我坐起來,哈哈大笑:“我的臉白,是因為我塗了粉。我化妝了,知道嗎?”
“你的皮膚那麽好,小小年紀,化什麽妝嘛。”
“成熟和性感,是我畢生的追求。”我大話剛說完,發現他一直凝視著我,一言不發,好像某個言情片裏的定格。
“小秋,你是神仙,你是活寶,你四處放電,我如臨深淵。”他站起來,把大衣遞給我:“穿上這件性感的大衣,我們回家去吧。”
我們一陣風似地回到龍澤花園,進了他的公寓,他把我按在門上,迫不及待地吻我:“今晚留下來陪我,好不好?”


他說完,研究我的表情:“怎麽,你不覺得這個名字有些古怪?”
“丁春秋,挺好的名字呀!《左傳》,不是就叫《左氏春秋》嗎?”
“你看不看金庸?”
“不看。”
他和我握手:“安妮,你是我見過的唯一的一個不被武俠小說腐蝕的女孩。我向你表示崇高的敬意。”
我捂嘴偷笑。原來,是怕人家說他是“星宿老怪”。
“其它的人都到哪裏去了?”我的眼光越過他的身子,掃了一眼餐廳,看不見幾個CGP的人,也不見瀝川。
“大多數人都在自己的房子裏工作,幾位老總跟著瀝川先生去了現場。我們很緊張啊,截止期很快就到了。現在是把兩個月前做的工作全部推倒重來一遍,卻必須在十天之內完成,還要奪標,大家都忙瘋了。”
我發現CGP的人喜歡稱瀝川為瀝川先生,而不是王先生。因為公司裏有五個人姓王。
不過,說實話,我沒覺得瀝川很忙。都是什麽時候了,他還在研究謝靈運。
“那麽,到現在為止,總設計圖和方案已經有眉目了嗎?”
“瀝川先生要畫的圖已經出來了好幾張,重要景觀的效果圖、主要視點透視圖的手繪稿已經出來了一些。交通和景觀的分析圖由江總和張總來做。總平麵圖、鳥瞰圖、空間豎向設計、空間構成剖麵圖這幾樣還沒出來。最後他還要寫文字案:創意說明、功能說明、濟指標說明等等。我們這些人要做的不過是些後期渲染工作。”他頓了頓,又說,“不過,這事兒真說到補救,隻有找瀝川先生。他是出名的快手,從不拖延時間,還經常提前完成設計。有他在,我們的心放下了一半。——隻看他身體受不受得了這麽繁重的工作。”
我覺得,自己的笑容僵住了:“身體?他身體看上去挺好的啊。”
“聽說是滑雪受了傷,加上他嚴重貧血,本來就難得好。江總打電話請他的時候,他還住在醫院裏。這兩天一忙,好像又加重了。本來他說,設計完成之後,要和大家一起做建築模型,現在江總說什麽也不敢讓他幹。”
“為什麽?”
“做模型要用裁紙刀,萬一他不小心劃傷自己,止不住血,就麻煩了。”
我從沒聽說瀝川貧血。我和他相處的那段時間,他就隻生過兩次病。一次是肺炎,住院了,不過,聽他的口氣,說是醫生小題大做。一次是發燒,吃了幾顆銀翹片,還是我逼他的。他平日看上去精力充沛,沒有半點貧血的樣子。
我還想繼續問下去,小丁卻在看手表:“安妮,不和你聊了,我得忙我的去了。”
我回房,繼續躺在床上,心頭湧起一陣莫名的焦慮。緊接著,我的手機響了,一看號碼,是張總。
“安妮,你還在賓館嗎?”
“在。”
“能去機場接兩個人嗎?外國人。”
“能。”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很踴躍。我是這裏唯一的翻譯,又是最閑的,我不去誰去。
“是這樣,來的人是王先生的哥哥王霽川和一位法國設計師,名字叫Rene。王先生本來打算親自去接機的,可我們現在還在現場勘測,趕不回來,所以麻煩你去接一下。住處我們已經安排好了。”
“航班號和到港時間是——”
“王先生說,他把班次和時間打印在一張紙上,就在他的辦公桌上,走的時候忘記拿了。隻記得好像是下午六點半到溫州。我剛給保安打了電話。你可以到服務台去領一把備用鑰匙,把那張紙拿出來,再去接人。”
我一看手表,五點四十。時間緊迫。我關掉手機,到服務台拿鑰匙,打開瀝川的房門,找到那張紙,回屋匆匆忙忙地換了套像樣的衣服,化了妝,拿了我的手袋,就打的去了機場。
冬季的溫州,天黑得很早。
機場十分忙碌。
我在巨大的電子公告欄裏找到了我要找的航班號,發現因為“天氣原因”,飛機在北京推遲起飛。從北京到溫州,是兩個小時的飛行時間,所以,我至少要在這裏等兩個小時。
我買了一本雜誌,找了一個咖啡館坐下來,打發時間。
等了一個小時,我又去看告示牌,發現飛機還是沒有起飛,不過,預計起飛時間變成了22:00。
我有些後悔出來的時候沒帶電腦。裏麵有不少電子書,這麽長一段時間,怎麽打發。
煙癮發作了,我到商店買了一包煙,跑到大門外的一棵樹下抽了一支。再回來,又買了一本雜誌,繼續等。
九點鍾的時候,我跑到門外抽第二支煙,手機忽然響了。一個陌生的號碼。
“喂?”
“安妮。”
聽見這個聲音,我的心開始砰砰亂跳。
“……王總。”
“飛機晚點了?”
“嗯。”
“預計什麽時候到港?”
“十二點。”
“不用等了,先回來吧。”
“不回來,這是張總給我的任務。”
“我是張總的上司。”
“如果我回來,那麽,客人到了,誰接?”
“不用接,可以坐機場巴士。”
“機場巴士?王總,我們中華民族是友好熱情的民族,作為中華民族的一員,我不能讓蒞臨CGP檢查工作的外國專家受此冷遇。我,謝安妮,要把公司領導交給我的任務,執行到底。”我油腔滑調地答道。
電話那一端,沉默。
過了一會兒,他說:“你現在哪裏?”
“候機廳的咖啡館。”
“為什麽我沒有看見你?”
“……我在洗手間。”
“把煙掐了,過來見我!”
瀝川的聲音,無論說什麽話都好聽,嗯,這麽凶的口氣,真是少見。
為了防止他聞到煙味,我在身上噴了濃濃的香水。他穿著假肢,坐在輪椅上。瘦削的臉,純黑的西服,淺藍的襯衣,條紋領帶。咖啡館裏所有的女人,無論老少,都在偷偷地看他。
瀝川不喜歡輪椅,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絕對不會坐。我從沒在任何公共場合看見瀝川坐輪椅。
我“Hi”了一聲,走到他麵前的沙發上,坐了下來。
他的麵前有一杯檸檬茶。顯然是我的香水嗆著他了,他背過身去,輕輕咳嗽,然後說了一聲sorry。
我在心中暗笑。瀝川還是老毛病,無論是咳嗽、打噴嚏或不小心碰到人家,都會趕緊說sorry。有時候他去提款機提款,點錯了一個鍵,都會對著機器說sorry.
“你想喝點什麽?”他問。
“咖啡。”
“兩份奶兩份糖?”
六年前,我喜歡的咖啡帶著濃重的奶香。很甜,很膩。
“黑咖啡,無糖。”
“Irish cream(愛爾蘭奶油) or Noisette(榛子味)? ”這是瀝川和我在一起時,我最喜歡喝的兩種味道。瀝川不說“hazelnut”,非要用法語“Noisette”。
“Columbia,please.”我現在改喝味道最濃,最本色的那種。
真是樣樣都變了。
他轉動輪椅,去買咖啡。付了錢,請服務小姐給我端過來。
我沒戴眼鏡。瞪大眼睛看著他。他的臉離我很近,反正也看不清,我毫無顧忌地凝視著他,好像他是外星人。
“So,”他說,“你很近視?”
“有點,不嚴重。”
“好久不見,小秋,”他說,聲音是虛幻的,“你好嗎?”
“挺好。你呢?”
“也挺好。”
“難得來中國,沒順便帶夫人一起過來?”我問。
“一向單身。”他看著我的臉,“你呢?”
“個人隱私,無可奉告。”
屏蔽。
顯然被我這句話打擊了。接下來,他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一言不發。
我也不言不發。
他不開口,我也不開口,就這麽僵著。
整整一個小時,我們好像兩個陌生人,各喝各的飲料,誰也不說話。
終於,我先開了口:“瀝川,你為什麽要回來?”
他怔了怔,想不到我會有此一問。好久,才說:“公幹。”
“那你,什麽時候離開北京?”
他又想了好久,敷衍:“公幹結束。”
他的樣子很不自在,握著茶杯的那隻手,幾乎要把茶杯擰破。而且,臉崩得緊緊的,很局促,很緊張。我覺得,看他的樣子,若再問幾個他答不上來的問題,他就會立時昏倒在我麵前。
也罷,不為難他了。我笑了笑,繼續說:“那麽,請問,公幹期間,你和我是什麽關係?”
朋友?熟人?同事?上、下級?總之,肯定不是戀人。
“我們之間,是工作關係。”
我深吸一口氣。
工作關係。
就在這時,我的手機響了。我心煩意亂,不想接,直接打開掛掉。
過了半分鍾,手機又響了。
我隻好打開:“喂?”
“我是蕭觀。”
“蕭總。”
“今天我去了CGP,萌萌說你去溫州了?”
“是。”
“有個拍賣行要出一本手冊,偏巧陶心如病了,活我已經接下了。能不能幫個忙?我出雙倍譯酬。”
“什麽時候要?”我掏出我的記事本,看時間。
“月底行嗎?”他說,“你先辦完溫州的事。”
“多少頁?”
“五十頁。”
“很多古文?”
“全是。”
“好吧。”
“謝謝。”
我打算收線,不料他又說,“安妮,上次是我唐突了。請你不要介意。我和萌萌,以前有很深的過節。”
“不介意。”
“什麽時候回北京?”
“十天之後吧。不確定。”
“記得事先通知我,我去機場接你,順便,請你吃飯。算是謝罪。”
“不用不用,你太客氣了。”
“安妮,你以前可曾被男人追過?”
我一愣,說:“不曾。”
——我在想,我和瀝川,究竟是我追他,還是他追我?想不明白。開始的時候,肯定是我先追的,我先請他看的電影。真是始亂終棄,我還和他怨而不怒。
“你先試試我,就當熱身吧。”
我沒來得及回答,電話掛了。
收了線,我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然後,我看見自己的手指在不停地發抖,決定出去抽煙。
“我出去一下。”
“出去幹什麽?”
“不關你的事。”
我真的很看不起自己,看不起自己過了這麽多年還放不下。看不起自己沉不住氣地要生氣。
我快步走到門外,找到一個僻靜之處,一根接著一根地抽煙。
外麵很冷,我雖然穿著大衣,手還是凍得冰涼。但我不願意回到咖啡館,不願意見那個坐在輪椅上的人。寧願呆在自己製造的一團烏煙瘴氣之中。我在外麵站了足有一個小時,直到抽完最後一根煙,才回到候機廳。我去洗手間洗了個臉,透過鏡子,我看見自己在口紅、麵霜、和眼影的遮掩下,沒什麽變化。隻是,我抽煙那會兒,曾不爭氣地流了幾滴眼淚,那睫毛膏說是防水,也沒有防好,給我一揉,油彩溢了出來,待要我拿紙巾來拭,它又防水了,怎麽也擦不掉。
離接機時間隻剩下了半個小時,我卻是這麽一副樣子,悲悲戚戚、失魂落魄、好像剛剛受過一場巨大的打擊。
我不能讓瀝川看見我。
我撥他的手機。手機隻響一下就接了。
“小秋——”
“叫我安妮。”
那端沉默。
“我有點不舒服。既然你來了,那我就先回賓館了。”
“你是不是又在抽煙?”
“抽煙怎麽了?”我冷冷地說,“抽煙是我存在的方式。”
電話那頭,隻剩下了他的呼吸聲。
過了一會兒,他才說,“那好,你先回去。到大門口等著,我叫司機送你。”
“不用,我打的走。”我冷冰冰地回了一句,不管他答不答,收線。
回到賓館,路過服務台,我忽然想起自己的手中,還有瀝川房間的備用鑰匙,應當還給服務台。可是,我想起了一件事。我的《瀝川往事》還在他的計算機裏。機會難得,我得趕緊去把它找出來,刪了。
諸位看官,如果下麵的情節讓你們想起了MI1或MI2,那不是我的發明,也不是我的模仿,那隻能說明,再純潔的人,如果看多了動作片,都會在心靈上留下烙印。
走廊裏沒有人。
電子鑰匙卡一插,一秒鍾,紅燈變綠,門開了。我閃身而入。
他的手提在床上。
臥室開著一盞小小的台燈。我爬上床,打開手提電腦,幾秒鍾時間,出現了藍色的視窗。
接著,畫麵上,出現一個小小的窗口,向我要進入桌麵的密碼。
我傻眼了。
我知道,這肯定是個很簡單的密碼。瀝川絕不會用一種很煩瑣難記的密碼為難自己。
我先試:0907。
我們倆共同的生日。
密碼錯誤。
我想了想,又試:xiaoqiu。
是的,我自戀了。錯誤。
我開始想還有哪些東西可以讓他當作密碼的。我試了他喜歡的歌星:roxette沒戲。
他哥哥的名字:jichuan.
沒戲。
他在瑞士養的貓:mia.
不是。
他喜歡的作家:proust.
也不是。
到這裏,我想說,諸位看官,如果你愛一個人,卻猜不到他可能用的密碼。作為愛人,你很失敗。
我在床上冥思苦想,想了有半個多小時。因為我知道試的次數有限,我不可能無限製地試下去。
最後,我想起了三個字母:ldw老滇味,還記得嗎?他非說LDW。
藍光一閃,桌麵悄悄地打開了。
那一瞬間,我的眼裏有一點點濕。是的,我有一點點感動。瀝川的計算機,一年至少更換一次。他還用這個密碼,多少表示,他還記著我。
桌麵上滿滿的圖標。我直接進“我的文件箱”。文件箱也塞得滿滿的。顯然他的工作項目很多,每個都建檔。路徑連著路徑,文件夾連著文件夾。金山詞霸已經裝上。我檢查它的路徑,發現它已被移到一個陌生的文件夾內。
我在文件的迷宮裏轉來轉去,反複瀏覽,卻怎麽也找不到我熟悉的那些文件名。
然後,我一拍腦袋,連忙打開“我的桌麵”,用關鍵詞搜索:“lcws.doc”,這是小說名字的拚音縮寫。藏在我的一大堆電子書中。
很快,文件就被找到了。我大喜,左鍵鎖定,右鍵打開,忙點“刪除”。
半秒鍾,彈出一個窗口:“刪除文件錯誤。”
NO!
我再試一次,仍然是,“刪除文件錯誤。”
我檢查文件屬性,原來是“隻讀文件”。我明明記得,我從沒有把這個文件改成過隻讀。會不會是瀝川動了什麽手腳?
哼,難不倒我!不就是“隻讀文件”嗎?我打開它,再改成“非隻讀”不就行了。
我打開文件,進入“屬性”,修改隻讀項。
改完了,再刪。
又是“刪除文件錯誤”!
還是刪不掉!超級鬱悶啊。我用瀝川的枕頭,使勁地砸自己的腦袋。
革命尚未成功,同誌仍需努力。
我坐在床上,使勁地想,還有什麽別的辦法。
就在此時,門忽然一響,接著,幾個人走進來,同時傳來,很熱鬧的說話聲。
一句也聽不懂,因為是法語。
!?#¥%……—*()
瀝川回來啦!
不會吧!怎麽會這麽快!
我眼疾手快地關文件、關電腦、合上計算機的蓋子。果然,幾個人停在客廳,熱情地說話。
我聽不懂法語。隻聽得出是三個人,當中有瀝川。
然後,我聽見瀝川去了廚房,好像是去煮咖啡。
接著,天啊,我聽見他的輪椅駛向臥室。
我迅速躲進衛生間。
浴簾是關著的,我跳進浴缸,躲在浴簾背後。緊接著,衛生間的燈就亮了。
瀝川哥哥,拜托你,千萬不要在這種時候上廁所!!!
洗手池裏的水嘩嘩地響,大約,是他洗了個臉。然後,好像是嫌熱,他到臥室打開窗子,冷風嗖嗖地吹進來,幾乎令我打了一個噴嚏。接著,他回到客廳,繼續和客人說話。
瀝川特別喜歡洗澡,每晚必洗。浴室絕不是久留之地。我趕緊逃出來,四處張望。像所有的賓館,臥室很寬敞,家俱很少,無處藏身。我隻好躲進他的壁櫥。裏麵掛著西服和襯衣,我四下一摸,還好,除了衣服還是衣服,沒有骷髏。
外麵依然是談笑聲,仍然是法語。我坐在壁櫥中,都快被憋出幽閉恐怖症了。都什麽時候了,這群人還聊天!快點結束,好不好!
過了片刻,終於,其中的一個人離開了。
屋子頓時安靜下來。留下來的那個人陪著瀝川到了臥室。
隻聽見瀝川說:“這幾幅圖要拜托你替我畫一下。草圖我畫了個大概,細節你照我寫的添上,就可以了。”
那人笑道:“好嘛,把你哥當繪圖員使喚。”
——我猜得沒錯,是瀝川的哥哥霽川。
“模型是你來做,還是Rene做?”
“當然是他。我要替你畫圖,哪裏忙得過來?”
“你不是說,要帶他遊雁蕩山嗎?”
“你的主圖一出來,模型兩三天就可以做完。剩下的時間,還是可以去玩。”
“那你去和他說吧。”
“有什麽好說的,上次你也幫過他,他本來就欠你人情。”
“……好吧。”
過了一會兒,估計是霽川看見了桌上的幾個空啤酒瓶,見他說道:“你又喝酒了?”
“啤酒而已。”
“什麽酒也不能喝。”
“行了,哥,你有完沒完?”他嘀咕了一聲。
“太晚了,你快睡吧。”霽川歎了一口氣,“我對蘇群說,你每天最多隻能工作五個小時,看來,你根本不聽他的。”
“忙完這一陣子就好了。總部那邊的事,麻煩你替我擋一下。”
“我也忙,就爸閑著。爸陪著爺爺奶奶在香港渡假,我一個電話把他們仨全招回來了。”
“什麽?什麽?”
“所以現在,不是我擋著,是爸在替你擋著。你若是心疼他,就早點回去吧。”
“早知道是求爸,那還用得著你去求嗎?”瀝川說,“你說說看,上次你和Rene去羅馬,誰給你擋著來著?”
“我這不是實在分不了身嗎?哎,這麽一說,就扯遠了。你在溫州,一個電話打過來要我幫忙,我是不是二話不說就來了?不僅我來了,還給你多找了一個幫手。很夠意思吧?”
“夠意思。”無奈的聲音。
“對了,腰上的傷好點沒?”
“差不多了。”
“那你快睡吧,我走了,明天再聊。”
我聽見瀝川將霽川送到門口,關上了門。
我悄悄地鬆了一口氣。隨手,將一件襯衣從衣架上摘下來,抱在懷裏,輕輕地聞了聞。
不要笑我,我受了六年的委曲,難道不可以悄悄地花癡一下?
我在壁櫥裏美美地想,接下來,瀝川該去洗澡了,我呢,趁這當兒,趕緊逃走。
可是,我等了半天,沒動靜。也沒聽見水聲。
從門縫裏,我看見瀝川回到臥室,徑直來到床邊,脫假肢、脫衣服、換睡衣,然後,上了床。接著,不知從哪裏,傳來了音樂聲。很低,卻很吵:I see you comb your hairand give me that grin.
It's making me spin now,spinning within.
Before I melt like snow,I say HelloHow do you do!
I love the way you undress now.
Baby begin.
Do your caress, honey, my heart's in a mess.
I love your blue-eyed voice,like Tiny Tim shines thru.
How do you do!
Well, here we are cracking jokes in the corner of our mouthsand I feel like I'm laughing in a dream.
If I was young I could wait outside your schoolcourse your face is like the cover of a magazine.
How do you do,do you do,the things that you do.
No one I know could ever keep up with you.
How do you do!
Did it ever make sense to you to say ByeBye Bye?
I see you in that chair with perfect skin.
Well, how have you been, baby, living in sin?
Hey, I gotta know,did you say HelloHow do you do?
Well, here we are spending time in the louder part of townand it feels like everything's surreal.
When I get old I will wait outside your housecourse your hands have got the power meant to heal.
又是他的Roxette,那首歌我在的時候,他就常聽。我熟到可以背下來。瀝川的樣子,看起來有些憂鬱。其實他很容易高興。他喜歡輕鬆熱鬧的流行歌曲,還喜歡哭哭啼啼的連續劇。相比之下,我反而故做深沉地喜歡聽一些小提琴、鋼琴奏鳴曲之類。和他在一起的時候,總是嫌他鬧得慌。
我現在關心的問題不是Roxette,也不是他吵不吵,而是他什麽時候才能睡著。睡著了我好逃之夭夭。我縮在壁櫥裏,忍不住偷偷地打了個大哈欠,在機場等了五個小時的機,我也累了呀。瀝川哥哥,不要聽音樂了,拜托你快些睡吧!
我蜷縮在壁櫥裏,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Roxette,聽了三遍多,昏昏欲睡。從門縫裏看去,瀝川半坐在床上,開著電腦,開著兩個巨大的顯示屏,一麵聽音樂,一麵聚精會神地畫圖。
整間房,除了Roxette,就是鼠標的點擊聲。
漸漸地,Roxette沒了,換成了輕音樂,spa風格,帶著天然鳥叫和瀑布水聲的那種。
倦意襲人。
怎麽辦啊!這人沒有一點想睡的意思啊。可是我自己,卻困得睜不開眼睛了。
我打算先打個盹,養養精神,等到半夜他睡了,再起來溜之大吉。我靠牆坐著,抱著他的襯衣,很快就睡著了。
我睡著,是因為我相信瀝川臨睡之前,一定會洗個澡。洗澡的水聲,一定會吵醒我。可是,那個水聲沒有吵醒我。我睡得很沉,還美美地做了一個夢。我夢見瀝川抱著我,把我抱到床上,然後,輕輕地吻了我一下。我抓住他的領子,說:“不算,再來一次!”他先是不肯,然後又說:“你答應我戒煙,我就再來一次。”我很豪壯地拍了拍胸:“我答應你!”
他俯身下來,柔情蜜意地吻我,十指冰涼,觸摸在我臉上,很纏綿,很專注,很長時間,也不放開。之後他問,“夠不夠?”我禁不住伸手去抱他,他卻一把握住我的手,把它塞進毯子裏,說:“好好睡吧。”我說,“我正睡著呢,我在做夢。”他笑了,笑容淡淡地,帶著一絲無奈:“那就,做個好夢吧。”
作為記憶的瀝川在我的腦中充滿活力,任何時候都會跳出來,幹擾我正常的生活。這是我六年來不可克服困難。我沒有研究過弗洛依德,不明白為什麽有些記憶可以是死的,可以埋藏幾十年不浮出表麵;有些記憶卻是活的,像油一樣浮在水麵,怎麽攪動也沉不下去。
……瀝川,我的彩虹,我的重力。瀝川,我的泰坦尼克,我的冰山。瀝川,你走著走著,向天空扔去一塊石子,那石子就是我。
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我被一陣鬧鍾吵醒。看手表:時間:七點四十五。
人物:謝小秋。
地點……!地點……
王瀝川先生的床。
我揉眼睛、揉眼睛、再揉眼睛。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不行,再來一次!
時間:七點四十六。
人物:謝小秋。
地點……
瀝川的床。
肯定是他的床。雖然賓館裏的每個臥室看上去都差不多,但瀝川的房間規格很高。裏麵的家具雖少,每樣都很奢侈。這若還不能說明問題,床的兩邊有兩個移動支架,一左一右,各有一個巨大的蘋果顯示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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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身上還穿著昨天的衣服,手裏還拿著他的那件襯衣,揉皺了的白色,上麵有我的眼影和口紅。我在床腳找到我的襪子,翻身下床,四處偵查。房間裏很安靜,空無一人。我尋找瀝川的電腦,想完成昨日未競的事業,卻發現它被瀝川帶走了。
我長長地籲了一口氣,到洗手間,用熱水認真地洗了一把臉。瀝川走得並不久。他的牙刷還在往下滴水。浴室裏的霧氣還沒散盡。我整理好衣服和頭發,弄出一副正在工作的樣子。又故意將兩本《溫州市誌》抱在懷裏,看看時間:八點過五分。
這個時候,所有CGP的人都在會議室裏開會。除了我,沒人敢晚到。
我聽了聽門外,沒有動靜。Coast is clear。於是,坦然開門,坦然回到自己的房間。我幹幹淨淨地洗了一個澡,重新打扮,換了一件淡紫色的羊毛衫,一條灰格子短裙。去餐廳吃我到溫州來的第一次早餐。
會議剛剛結束,CGP的每個人都在餐廳裏。
瀝川和兩位老總,以及昨晚到的兩位客人正端著咖啡在吧台邊說話。
去取咖啡,必然路過吧台。我禮貌地向客人們笑了笑,位卑言輕,也不上去寒暄。倒好咖啡,正準備到旁邊的桌上取蛋糕,江總突然叫住我:“安妮,過來一下!”
我停步,轉身,然後,緩步向前。
——孟子曰:說大人,則藐之,勿視其巍巍然。
“這位是王霽川先生,王先生的哥哥。”
我和他握手:“您好,王先生。我是安妮,是瀝川先生的翻譯。”
“你好,安妮。”他的手心很熱,握手的時候很用力。
哥兒倆長很像。不過,霽川的輪廓比瀝川要柔和,個子也比瀝川略高。他是瀝川的完全版。相比之下,我還是覺得瀝川好看。他比霽川多出了一點點桀驁。輪廓更分明,線條更剛硬。
霽川的身邊站著一個栗發深眸的外國人,年紀和他相仿。我覺得,他長得不像法國人,倒像英國人,臉很瘦,很長,任何時候,胸挺得高高的,有點像《英國病人》裏麵的那位毀容以前的伯爵。
“這位是René Dubois先生。”霽川介紹說。
“您好,迪……布瓦先生。我是安妮。”
迪布瓦,這名字很拗口。霽川的法文發音又快又輕,我有些緊張。
我緊張的還不是這個。我怕法國人的吻麵禮。我是中國女人,不傳統,也不保守,但堅持原則,隻對自己鍾意的男人開放。有一次我到同學家玩,她的男朋友是法國人,見麵就在我的臉上啵啵了兩下,鬧了我一個大紅臉。
“啊……安妮,你好!叫我René,我來自巴黎。所以,第二個e上麵是第二聲。”他握手的樣子很親熱。不過,手背上有很長的毛。他居然也能講中文。不過,結結巴巴,怪腔怪調。
“嗯,第二聲,我記住了。”
中文他就能應付到這裏,接下來,René跟我說英文。他的英文流利自如,句法也很優雅,就是帶著明顯的法國口音。
“Alex說你會帶我去雁蕩山。”
“Alex?”
我沒聽說過這個名字。
他愣了愣,轉頭看瀝川。瀝川低頭喝咖啡,然後抬頭看我,半天,嘴裏吐出兩個字:“Middle name. (我的中間名)”
好嘛,一直以為認識這個人,想不到居然連名字都沒認全。
我保持專業笑容:“雁蕩山我也沒去過,很樂意和你一起去。聽說坐車的話,一個小時就到了。”
“你會騎自行車嗎?”
“會呀。”
“騎自行車去怎麽樣?可以減少大氣汙染。”
“沒問題。”
“安妮,早飯在那邊,需要我替你端咖啡嗎?”法國人好殷勤。
“謝謝,不需要。”
René將我送到桌邊,拉開椅子,我坐下來。
——其實,每次外出吃飯,瀝川都幫我推門、脫外套、拉椅子。做了無數次我也不習慣。
桌上的早點以西式為主,蛋糕、麵包之類。很多東西的名字我都不叫不出來。René 又對瀝川說:“Alex,Leo, 馬上要去工地,你們要不要先吃點草莓鬆餅墊墊肚子?”他說英文。
兄弟倆也坐了過來,各人端了一個盤子。
“當然得吃點。鬆餅太甜,瀝川就不要吃了。”霽川說著,就把瀝川盤子裏的一個鬆餅拿到自己那邊。隨手扔給他一片黑乎乎的麵包:“吃這個粗麥的,有營養。”
瀝川的口味,其實很挑剔。粗麥麵包肯定不想吃。他果然皺了皺眉,站起來,到旁邊沙拉台去盛了半碟水果。剛坐回來,René 就拿著叉子,把頭探過來,一麵觀察盤子裏的水果,一麵搖頭:“嗯……這個不好,這個不好,這個你不要吃,還有這個葡萄,太甜。這個不行。這個KIWI好,維生素多。”
他把瀝川碟子裏水果叉了一半到自己口裏去了。
……這是一群什麽人啊,我替瀝川鬱悶。
接下來,瀝川從旁邊的盤子裏拿出一個小包子,剛要張口,被René眼疾手快地一把奪下:“上帝啊,這肯定是豬肉的!我檢查檢查。”說罷,將包子掰開,聞了聞,點頭:“果然是。 Alex,你從來不吃豬肉的。對不對?你喜歡吃包子,我去問問服務生,看有沒有蔬菜的那種。”
——我覺得,看這兩個人的樣子,我都要替瀝川抓狂了。第一,瀝川不是嬰兒。第二,瀝川能吃豬肉。那次他在我姨媽家,吃了那麽豬肉餃子,還一個勁兒地說好吃呢。
“別去了,”瀝川攔住他,拿起那片粗麥麵包,“我就吃這個,行了吧。”
René笑咪咪地看著我:“安妮,你吃什麽?”
我趕緊說:“粗麥麵包。”
席間,為了照顧我,大家都講英文。瀝川一聲不響地吃麵包。倒是霽川和René非常熱情,不停地和我說話。問雁蕩山,問溫州的氣候,問人情風土,問地方新聞,真是法國人,搭訕的高手。
我無所謂,陪著他們聊,全當練口語。
聊了半個多小時,意猶未盡,瀝川先站了起來,掏出自己的blackberry,檢查“to do list”:“霽川,陪我去工地。René,我已吩咐人買了做模型的材料,裁紙刀、蠟燭、各種膠水和各種厚度的紙都是現成的。你有一個下手。對了,我的設計裏,有幾道弧形牆,做起來可能有些麻煩,你打算怎麽做?”
“能不能不是弧形的?” René在旁邊調侃。
“不能。”
“有厚度超過1.5厘米的紙嗎?”
“有。”
“交給我,我有辦法。上次Leo設計了一個瓜型的椅子都被我做出來了,是不是,Leo?”
“你是天才。就比瀝川笨一點點。”
“哎,我是doctor!”
“搞建築的人,笨蛋才讀doctor.”這回,兄弟倆異口同聲。
“這樣不好吧,你們倆在一起就搞集團戰,很不厚道哦。Leo不去工地了,留下來幫我吧。”
“不行,Leo 要幫我畫圖。你一個人幹,我給你找了下手。”
“那麽,說好了,Alex,你欠我一個人情。”
“欠你什麽?上次……還有……去年……還有……三年前……”
“好吧,Alex,你不欠我人情。下回我去拉斯維加斯賭輸了,你借我錢就可以了。”
“說到這事兒……你上次借我的錢還沒還呢。都幾年了啊?”
“Leo說他替我還了。Leo,是不是?”
“嗯……我們兄弟之間的事,好說。對吧,瀝川?”霽川笑眯眯的拍了拍瀝川的肩。
René忽然把頭轉過來對我說:“安妮,你喜不喜歡玩紙頭?你來替我當下手,好不好?”
“你的下手是繪圖部的小丁。”瀝川說,“安妮今天要翻譯我畫好的所有圖紙。”
“那你記得把圖紙給我。”我公事公辦地說。
“已經發到你的電子郵箱。”
“我打不開CAD軟件。能給我打印件嗎?”
“這樣吧,把你的手提拿來,我馬上給裝上CAD。”
“不好。我盯著屏幕太久會眼睛疼。”我連忙說。其實我擔心的是瀝川會不會趁這當兒,把我的硬盤考貝了。
“是這樣啊。那好。圖就放在我的辦公桌上。藍色的紙筒。我現在去工地,你自己去取吧。”
我兩手一攤:“怎麽取?我沒鑰匙。”
他本來已經打算離開,又停下來,看著我,眉頭一抬:“沒有鑰匙?怎麽會呢?”
“我怎麽會有你房間的鑰匙?”我說。臉不紅心不跳。
看得出來,這個人已經氣得無語了。
“備用鑰匙也沒有?”
“早還了。”
“你跟我來!”臉已經陰得不能再陰了。黑雲壓城城欲低。暴風雨要來了。
餐廳的門外就是小賣部。一想到今日工作繁重,我的煙癮又來了。
“等等,我去下小賣部。”
“我陪你去。”
瀝川硬跟著我。一直跟到小賣部的櫃台前。那服務員每次都賣煙給我,跟我挺熟。
“安妮早上好!還是老牌子嗎?一包還是兩包?”
我想了想,又想了想。然後,我終於問:“你有沒有戒煙糖?”
“沒有。藥店才有賣。”
我沒說話,準備作罷。不料,站在一邊的瀝川問道:“最近的藥店在哪裏?”
“出門往右,過了公園再往左轉,沿著那條‘懷舊小街’,走十五分鍾。有個很大的同濟堂。”
“太遠了,明天再說吧。要不,你先給我一包——”
某人向我怒視。
“衛生巾。”趕緊把話說完。
出了小賣部,瀝川對我說:“有沒有興趣陪我散步?”
我吃驚地看著他,懷疑天上掉下了一個餡餅。這是瀝川在和我說話嗎?
我掃了一眼他的腿,問:“你能散步嗎?”
“不是很遠的路。”
“請問——這散步,是不是工作性質的?”
“是的。你願意嗎?”
“挺願意的。誰不願意和老總套近乎?往哪邊走?”
“往右。過了公園再往左,我們去‘懷舊小街主’。”
出門往右就是公園。我們從公園中心穿過。公園裏麵很熱鬧。有人舞劍、有人打拳、有人跳舞、有人練功、有人喝茶、有人遛鳥。大家都在享受生活。
“有很多圖紙需要翻譯嗎?”我問。既然這是工作性的散步,我隻好談工作。
“七、八張吧。不是很多。”
“你若要得急,我下午翻完,晚上給你。”
“不是很急,明天給我就可以了。”
他一邊說,一邊慢慢地走。
“那,你看,我什麽時候陪René去雁蕩山?”
“等他的模型做得差不多了,你們就可以出發了。乘車去,兩天時間,夠了吧?”
“不是說,騎自行車嗎?”
“別聽他的。山路不安全,我讓司機送你們去。”
“你自己不想去?”
“沒時間。”
我還想沒話找話,他卻不再開口。手杖點地,專心走路。
我心中苦笑。其實我的要求不高。瀝川陪我走,哪怕一句話不說,我已心滿意足。
走過公園的泥地,我們向左。左邊那條街因為有很多商鋪賣二手CD,成天放老歌,所以叫“懷舊小街。”
“為什麽來這裏?你是不是想買老CD?”
“隨便走走。有好的就買幾張吧。”
“那我給你挑了啊。”
“給你五分鍾時間。”
“老板,這一張,鄧麗君的。放放看,沒刮傷吧?”
CD放進機子裏,鄧麗君靡靡地唱:——“我一見你就笑,你那翩翩風采太美妙。和你在一起,永遠沒煩惱……”
“老板,還要這一張,鄭鈞。”
唱機裏又熱熱鬧鬧地唱起來:“她似乎冷若冰霜 她讓你摸不著方向其實她心理寂寞難當 充滿歡樂夢想有一天我們相遇 孤獨的心被救起麵對她的瘋狂 我不知是該高興還是驚慌一段尷尬的沉默我說你要做點兒什麽她突然緊抱住我說Aha已經顧不了太多 因為我的愛赤裸裸 我的愛赤裸裸……你不能讓我再寂寞……”
沒辦法,無論老板放什麽歌,瀝川的表情都像是正在參加葬禮。沒辦法,對這種人,隻好下殺手鐧。我搬出了極度煽情的Trisha Yearwood:“Without you There'd be no sun in my sky There would be no love in my life There would be no world left for me And I Baby I don't know what I would do I would be lost if I lost you If you ever leave Baby you would take away everything real in My lifeAnd tell me now How do I live without you I want to know How do I breathe without you If you ever go How do I ever ever survive?
How do I How do I O how do I live?...”
這回,某人終於發話了,不冷不熱的英文:“Could you stop it?! (你有完沒完?)”
木頭人。沒戲了,失敗了,買單吧。一疊CD放進塑料袋裏,自己拎著。然後,我跟著他,茫然向前走,走不到五分鍾,他忽然停下來。我抬頭一看,大門上寫著三個字:“同濟堂。”
“瀝川你要買藥啊?買什麽藥?告訴我我去買,你別認錯字了哦。”我拿起一個籃子,發現這裏的藥店有點像超市,藥都放在一排一排的貨架裏。還有化妝品。
“你買你的,我買我的。”
我們各拎著一個籃子,進去,消失在人群中。我找到了我的烏雞白鳳丸,外加一瓶潤膚霜、一瓶洗麵奶,到前台交錢。瀝川跟在我身後,他的籃子裏裝著好多黑盒子,每個盒子上麵都寫了一個大大的“NO”字。
我結完帳,回頭看他:“這是什麽?”
“戒煙糖。”他加了一句,“吉祥通寶牌。”
“別嚇我哈,這麽多盒?”
“一個療程六盒,八個星期之內你不用再來買了。一次兩顆,想抽煙了你就吃糖。然後,多喝水。”
“是你關心我的健康,還是工作需要?”
“跟你的健康沒關係。你愛不愛抽煙不關我的事。”
我怒了。
“可是,我有肺病,我不能聞到煙味。一點也不行。”他冷冰冰地說,“所以,和我在一起工作,你必須戒煙。這是工作需要。”
我不吭聲。
他結帳出來,招來出租車:“我累了,我們坐車回去。”
一路上我都不說話。
到了賓館,我看見霽川在門口和服務員聊天,見我們進來,笑道:“你們到哪兒去了?說是去工地,害我在這裏白白地等。”
我禮貌地笑笑。
瀝川把一袋子戒煙糖交到我手中。
我當著他們的麵,隨手將整個塑料袋扔到旁邊的垃圾箱裏。然後,我心平氣和地說:“王瀝川,你隻管開除我。看我會不會餓死。”
說完話,我兩眼一翻,揚長而去。
我在房間裏把衣服脫了個精光。一件一件拿到鼻子跟前嗅,看有沒有尼古丁的氣味。然後,我又徹徹底底地洗了一個澡,一遍又一遍地塗肥皂。清理完畢,我換了件白色的繡花襯衣,是新的,還沒有穿過。將換下來的衣物裝在塑料袋裏,拿到洗衣店幹洗。
幹洗店就在門外不遠處。我和老板娘搭腔,問她吸煙的人會不會在衣服上留下煙味。
“當然羅,”她說,“如果你吸煙,或者你周圍的人吸煙,你衣服上的每根纖維都含著煙味,怎麽洗也洗不掉的。自己半點聞不出來,敏感的人一聞就知道。我們這裏收二手衣的人都會事先打招呼,抽煙人的二手衣,不要。”
我一聽,頭大得要炸掉了:“老板娘,衣服我不要了,麻煩您幫我捐了吧。……算了還給我,我扔垃圾桶裏得了。”
我去商場,從裏到外地買了換洗的衣服。心情不好,隻好用購物療法。我在幾個商場裏閑逛,大包小包,拎了一手。回到賓館,已經是中飯時間。我折回自己房間,鬼使神差地又洗了一個澡,我坐在澡盆裏,觀察自己的手指。是的……有一點點黃色,是尼古丁浸的。最鬱悶的那陣,我一天一包,省吃檢用也要抽。要不是每個月我都交兩千塊給陳律師,弄得日子有些拮據,隻怕抽得更狠。嗚嗚嗚,以前也不覺得嚴重,反正是自暴自棄。可是,現在,現在不一樣了。
就這麽想著,煙癮又犯了。我的手指不由自主地開始發抖。頭痛、煩躁、精神渙散、唇焦口幹、坐立不安。我想到下午我還要翻譯圖紙,我需要煙來幫忙我集中精力。想到這裏,我去摸我的手袋,還好,還好,謝天謝地,還有一包。所剩不多,還有兩支。我拿著手袋出大門往後。以前我總在花園門邊吸煙。花園當著大門,人來人往,影響不好。大門背後有兩個巨大垃圾箱,一人多高。沒人願意在那裏久立,呼吸垃圾的氣味。那才是吸煙的理想之地。
後門有一片空地,其實是個廢棄的停車場。我沿著賓館的大牆向左轉,聽見空地傳來一個男孩子的笑聲:“叔叔,往這裏扔吧!這裏!這裏!”
“你過來一點,眼看著球,別看我的手。”磁性的男聲,低緩卻清晰。
男孩子歡快地尖叫:“啊哈!我接到了!我接到了!叔叔,再來,再來!”
還是那個男聲:“這回我可扔得遠了。你得快些跑才行。”
“扔吧!扔吧!”
那時,是瀝川,半跪在地上,陪一個三歲的小男孩玩球。孩子的媽媽站在一邊,微笑地看。
“阿吉乖,咱們回家吃飯吧,不玩啦。叔叔都陪你玩了一個小時了。”
“不嘛,不嘛,我要玩!我不吃飯!”
“嗯,不可以不吃飯,不吃飯怎麽長大呢?這樣吧,咱們回家吃飯,吃飯媽媽帶你去公園,好不好?”
“不……不……不……”
“宋小吉!回家去!我都說多少趟了!”媽媽的聲音變了,臉也變了。
小男孩總算磨磨蹭蹭地牽著媽媽的手去了。
瀝川拾起地上的手杖,一手支著地,慢騰騰地站起來。看見我,“Hi”了一聲。
我沒理他,徑自走到垃圾箱旁邊,默默地站著,等他離開。就算我控製不住我的煙癮,我的道德修養也沒差到能當著肺炎病人的麵吸煙的地步。
他偏偏不走,反而跟了過來。
“生氣了?”他說。
不理。
“越是生氣,越是要到空氣好的地方站著。這裏全是垃圾箱,空氣多不好。”
不理。
“哎,要吃糖嗎?我這裏有好吃的糖。要不要?”
不理。
他從荷包裏掏出了一個黑色的盒子。我一看,還是那個“吉祥通寶”牌戒煙糖。
“我試過,薄荷味的,挺不錯。……不喜歡吃糖?”
我拿過吉祥通寶,直接扔進垃圾箱。
他又掏出一個盒子,從裏麵拿出一張薄薄的好像創可貼一樣的東西:“這是戒煙貼,牌子的名字也好聽,‘花樣年華’,你一定喜歡用。試試這個?好不好?”
一把奪過,又扔垃圾箱裏。
我惡狠狠地說:“你還有什麽?全拿出來,我好一次扔光。”
垃圾箱的旁邊有一道水泥石台,幾級台階走上去,便站在了和垃圾箱頂一樣的高度。這垃圾箱居然一間房子那麽大,需要專門的卡車來拖,一般的人扔垃圾時如果覺得太高,可以爬到水泥台上去扔。
瀝川從地上拾起一根長長的樹枝,拉著我,一起走到水泥台上:“來,小秋。我們看看垃圾箱裏有些什麽?”
搞什麽鬼啊。我們一起探頭往下看。
垃圾箱裏會有什麽?
垃圾。對不對?
雞蛋殼、剩菜、剩茶葉、破塑料袋、煤球、魚骨頭、豬骨頭、死貓子、雞毛、鴨毛、爛菜葉子、空罐頭、破玩具、斷了腿的家具、劃傷的CD、玻璃渣、帶釘子的木條、塑料花、發黴的米飯、土豆皮、黃瓜皮、爛西瓜、爛橘子、電線、木工手套、蛆、蒼蠅……
垃圾箱裏隻裝了不到一半的東西,不是很滿。瀝川拿著樹枝在裏麵扒拉。
我不知道他要找什麽,總之,我不說話。
扒拉了半天,他用樹枝挑起一片很大的包菜葉子,上麵爛得千瘡百孔,放在我的眼前晃蕩。
“這是什麽?”
“如果你繼續抽煙,幾年後,你的肺就變成這種樣子。怕不怕?”
“怕什麽?這樣子挺好看的。”我說,“有什麽不妥?”
某人氣結。
半晌,他盯著我的臉,一字一字地說:“小秋,看來你是要逼我走向絕路。要麽,你戒煙。要麽,我從這裏跳下去。”
目光很有殺傷力啊!
我眨眨眼:“你跳,盡管跳。——這垃圾箱正好沒蓋子。”
瀝川有潔癖,不是一般的潔癖。他一天要洗好幾次澡,不喜歡碰任何髒東西。垃圾箱這麽髒,我才不信他會跳呢。
我正這麽想著,就聽見“撲通”一聲。
這人真的跳下去了!
“哎!瀝川!”
瀝川戴著假肢,他絕對不可以做“跳”這種動作。我看著他,已經嚇得說不出話來。他倒沒事,翻身坐起來,坐在垃圾裏,撿起一樣東西扔給我。
“接著!”
我連忙接住,仔細一看,是我剛才扔下去的那包戒煙糖。
“一次兩顆。現在就吃!”
盒子是嶄新的,塑封包裝。我撕開塑封,將糖吃了下去。
“你摔傷了沒有?我拉你上來!”
“不上來!”
“……我已經吃了糖了。”
“你發誓!發誓戒煙!”
“我……發誓。”
“口說不算!你都說過了!說過了又反悔!”
“我沒說過!”
“昨晚上你說的!”
“那是做夢。夢話不算!”
“請問,某人把腳丫子伸到我麵前,說:‘瀝川,脫襪子!’這是不是夢話?”
昏倒……無語……有這麽香豔嗎?……超級鬱悶。
“我投降,我戒煙。我發誓。蒼天在上,我,謝小秋,終生戒煙,如果做不到,就讓我惡虎掏心、五雷轟頂!”
“把圍巾扔下來!”
要圍巾做什麽?我解下絲綢圍巾,扔下去。他用圍巾繞住自己的手腕。
圍巾是深藍色的,我看見一團濕濕的東西浸出來。我的心,開始咚咚地跳:“瀝川……你的手,是不是在流血?”
“不是。你走吧。”
“我拉你上來。”
“你拉不動,去叫René來幫我。”
我悄悄地溜回賓館,假裝鎮定,不敢驚動別人。我敲開René的門,發現霽川也在裏麵,兩人正在說話,法語。
“安妮?”
“迪布瓦先生,我需要你幫個忙。”
“沒問題。”
“你跟我來。”
我拉著他,悄悄走到門後,爬上水泥台,瀝川鎮定自若地坐在原處。
“上帝啊!”René叫道:“發生了什麽事?”
“瀝川先生不小心掉到垃圾箱裏了。你快拉他上來吧。”
René二話不說,也跳了下去,站在垃圾箱裏,從下麵抱著瀝川,將他推上來。他自己則留在箱內,東張西望,然後,得意洋洋地撿起了一個紙盒子:“哎,你們看,這塊紙板不錯,我可以用它做一個假山。”
René人高馬大,身手敏捷。很快就從垃圾箱裏爬了出來:“Alex,你沒事吧?……嗨,這衣服太髒,上麵全是雞蛋黃,別要了。等會兒進門人家要笑你啦。來,穿我的外套。”他不由分說地將瀝川的西裝脫下來,扔到垃圾箱裏。又脫下自己的西裝塞給他。然後,他看見他的手腕,臉色忽變:“你的手怎麽啦?”
“沒事,一點小傷。”瀝川看著我,用命令的口氣說:“小秋,你先回房去。”
但是,他手上的絲巾越來越濕了,有一滴滴出來,滴到地上。我瞪大眼睛看著他,背後冒出森森冷汗。
瀝川跟René說了一句法語。我猜他是在說我有血液恐怖症。因為法文的hémophobie與英文的hemophobia發音差不多。
René過來拉我:“安妮,你現在必須離開這裏。”
我沒動,我說:“René,別管我。你先帶瀝川去醫院。”
“也好。雖然不嚴重,也需要包紮一下。那,我們先走了。”他過去,帶著瀝川離開了我。
我的心還在砰砰地亂跳,我坐下來,深呼吸。坐了一分鍾,我覺得好些了,就站起來,從水泥台直來。迎麵又碰上了René。
“René?你不陪瀝川嗎?”
“Alex自己去醫院,他不要我陪。”
“可是……萬一……”
“安妮,Alex不是小孩子。他不放心你,讓我過來看你有沒有事。”
“我沒事。剛才有點頭昏,現在已經好了。”
René將懷裏的一個長長的藍色紙筒交給我:“這是Alex讓我交給你的圖紙。他讓你盡快把它們譯出來。”
我和René一起往賓館裏走,半途中我突然停下來,問他:“René,瀝川為什麽貧血?”
“他以前就貧血。”
“很嚴重嗎?是先天的嗎?”
“Alex讓我告訴你,如果你問我這樣一類問題,會嚴重觸犯他的個人隱私。”
“那瀝川的車禍是怎麽一回事?”
“車禍?什麽車禍?”他鼓著藍汪汪的眼睛看著我。
“他的腿……”
“哦……那個車禍。嗯,你看見了,挺嚴重的。差點死掉。”
“那是哪一年的事?”
“那年他十七歲。”
“後來呢?”
“什麽後來?”
“他說他先學經濟又學建築,兩樣加起來要八年,他二十一歲大學就畢業了。”
“Alex十五歲上大學,學了兩年經濟,出了事,改學建築。少年天才,就是這樣。”
“那麽……六年前,他忽然從北京調走,又是怎麽一回事?家庭危機?經濟危機?”
他想了想,將剛才的話又重複了一遍:“Alex讓我告訴你,如果你問這樣一類問題,會嚴重觸犯他的個人隱私。”
“那麽,瀝川現在去的是哪家醫院?”
“不知道。”
說完這話,我知道我不能再從René口裏套出任何有用的信息了。何況,我們也走到了賓館的大門,René說他要去做模型,我徑自回屋,撥瀝川的手機。
沒人接。一定又是屏蔽。我放心不下,去服務台要了就近醫院的地址,叫了出租車,去找瀝川。
我在第三人民醫院的門口再次給瀝川打手機,這回鈴一響他就接了。
“瀝川!”
“嗯。”
“你在哪家醫院?是三醫院嗎?”
“……是。我已經看過醫生了。”
“這麽快?不會吧!”這醫院很大,病人很多,好像應當排很長的隊。
“那個,我說我是外國人,給他們看護照。說我不能等,有急事。所以,他們就優先了。”電話那邊,瀝川不緊不慢地說。
挺聰明。
“你在哪一樓,我來找你。”
“你在哪裏?”
“三醫院的門口。”
“嗯,已經看見你了。”
我左右一看,看見瀝川遠遠地坐在等候室的沙發上。他向我招招手。
我走到他身邊,看見他西裝革履地坐在那裏,手腕上包著一層白紗。顯然他去醫院以前,已經洗了一個澡。
“醫生說嚴重嗎?”
“不嚴重。很小的傷口。”
“血止住了?”
他遲疑了一下,說:“嗯。”
“那你為什麽還在這裏坐著,”我觀察他的臉。臉色蒼白。“不舒服嗎?”
“外科在三樓,我沒找到電梯,走上去又走下來,有點頭昏。”
我坐下來,問:“你要不要喝水?”
“不用。”
“下次再不跳了,好嗎?”我凝視著他,心痛。
“你還抽煙嗎?”
“不抽了。打死我也不抽了。我徹底老實了,行不行?”
他淺淺地笑了一下,臉色卻越來越白,甚至隱隱地發青。
“你別的地方沒受傷嗎?”
“沒有。”
“瀝川,你臉色不好,咱們再去看醫生吧?”我看著他的樣子,越來越擔心了,不由得握住了他的手。
“我沒事。”
“反正已經在醫院裏了,看一次也是看,看兩次也是看。”我繼續勸他,他卻假裝去拿一張報紙,把手從我的手中抽了出來。
“不看,我沒事。休息休息就好。”
這當兒,他的手機響了。顯然是霽川打來的。他先說了幾句中文,緊接著,兩個人就用法語吵了起來。我不得不說,法語即使用來詛咒,聽起來也是美的。但他們吵什麽,我卻摸不著頭腦。然後,我看見瀝川猛然收線,精疲力竭地往沙發背上一靠。沒過五分鍾,霽川向我快步走來。兩個人一見麵,繼續吵。仍舊是法語。吵了半天,瀝川沒力氣理他了,霽川還在說:
“Stupide !”
“Abruti!” 回嘴。
“Débile!” 再罵。
“Idiot!” 再回嘴。
“Imbecile!” 再罵。
好嘛,真是學法語的好時機,罵人話全在這兒了。
過了一會兒,霽川過來對我說:“安妮,你先回去,好不好?我有話要和瀝川說。”
我點點頭,出門招出租車。
接下來,我有整整三天,沒看見瀝川。
這三天分別是十二月二十八、二十九、三十,真正的年尾。
除了CGP,這個城市裏所有人都已開始過節。街道上“大清倉、大甩賣”的喇叭一聲高似一聲。每個門麵都張燈結彩。路上的行人是悠閑的,穿著亮眼的服裝。
我忽然意識到,那天去機場接機,竟是聖誕的夜晚。沒有任何人提醒我,所有人都忘記了。是的,在溫州出差的都是CGP的中年骨幹,在他們年青的時候,聖誕還不是一個中國的節日。他們唯一的願望就是在春節前結束這場投標戰役,拿到豐厚的年終獎,回到妻兒的懷抱。為此,所有的人都貓在這個孤零零的高級賓館裏,隔離塵世,忘我工作。
我自然也不例外。
這三天我都在房間裏翻譯圖紙,平均每日睡眠不到四個小時。時至今日,百分之八十的圖紙和設計說明都已出來。成卷成卷地堆在我的床上。瀝川的設計任務最重,速度卻最快。當然最後幾張是霽川根據他的草圖重新畫過的,畢竟是兄弟,配合得天衣無縫。甚至於兩人的英文書寫體,都看似出自一人之手。
C城改造的主體建築是座落於西城區山角下的C城大劇院,屬於青漣山莊的主建築之一。也是總投資中耗資最大的建築。江浩天的原設計是開放式的玻璃結構,遠遠看去,像自由女神的頭冠,或者說,像一朵怒放的向日葵。就連我這個外行一看,都覺得十分醒目亮眼。而瀝川的設計卻是封閉式的鋼結構殼體,很簡單,看不出什麽具體的形狀。有點像顆巨大的鵝卵石,帶著天然的水紋。上麵是異常光滑的玻璃表麵,淺灰色,像一麵鏡子,倒映出天上的雲彩。而劇院周圍的一大圈附屬建築,也是類似“小卵石”般的設計,從鳥瞰圖上看,就像一排散落在海灘的鵝卵石,又像銀河中的行星,自然而神秘、典雅而恢弘、與周圍的山水融成一體、互相呼應,體現了他一向倡導的生態、環保和節能理念。我十分喜歡,覺得雖不如江總的設計那麽打眼,卻有一種返樸歸真之趣。
可是,不看好這個“鵝卵石”的大有人在。人們在背後給劇院起了個外號,叫“石頭”。吃飯時我聽見幾位設計師悄悄地嘀咕,說瀝川從來不是POMO,為什麽這一次變得這麽後現代?又說投資方那邊的老總,C城的市長謝鶴陽固執而古板,相當不好打交道。他會接受後現代方案嗎?此外,CGP最強的競爭對手,是佳園的首席設計師田小剛,著名的古典園林設計專家。他其實是江浩天的師兄,出道早,名聲大,對江浩天的風格了如指掌。上次廈門工程,他的設計以一票之差輸給了CGP,這回鉚足了勁要來報仇,不惜花大價錢偷情報。
標書要求所有的文件必須是中英兩份。直到三十一號的早上,我才完成了手中所有的翻譯。之後,我花了一上午的時間檢查、修改、潤色,然後交給江總複查,再由江總交到繪圖部打印。
交接了手上的工作,終於可以鬆一口氣。我到餐廳裏好好地吃了碗敲魚湯,薄薄的黃魚片,伴著切成細絲的香菇和火腿,一碗下肚,臉上的汗氣就出來了。我想起了瀝川。瀝川喜歡吃魚,也喜歡喝湯。廣東人的魚片粥他也很喜歡,不知道他嚐過敲魚湯沒有?我跑了廚房去問廚師敲魚湯的作法,才知道要做得好吃非常麻煩。最好一次做一批。管他呢,我拿隻筆把食譜記下來,準備帶回北京後好好研究。把它變成我的拿手菜。
可惜瀝川還住在醫院裏。聽說給他安排的是“高幹病房”。因為霽川怕他的傷口止不住血,又怕感染,硬要他留在醫院裏“觀察”。病房屏蔽一切手機信號,但有專線可以上網。我知道瀝川非常忙,估計像我一樣,一天隻睡幾個小時。我給他發過一封簡單的郵件,問他好一點沒有。對於這個問題,他一個字沒回,回給我的是三個附件,點開一看,是三張圖紙。這是他來溫州之後對我的一貫態度,公事公辦,止談風月。不管他,心裏甜蜜蜜的。他肯跳垃圾箱,我幸福還幸福不過來,抱怨什麽。
接下來,我美美地睡了一個午覺,五點鍾時,張慶輝忽然打電話過來:“安妮,晚上資方的新年酒會,你參加一下。你能喝點酒嗎?”
“能啊。”我除了煙癮,還有酒癮,試過一次大麻,怕坐牢,不敢吸毒,算得上五毒俱全。瀝川不過是隻發現了一樣而己。
再說,朱碧瑄的酒量那麽好,作為她的下一任,我能比她差太多?
“你守在王總身邊,他不能喝酒,一滴也不能。盛情難卻的時候,你替他擋一下,行嗎?”
“沒問題。”
“其中有位謝市長,是關鍵人物。他有很重的溫州口音,我聽起來都困難,王總肯定聽不懂。你翻譯的時候小心點。”
我的臉一下就白了。我也聽不懂溫州話,不光我聽不懂。聽說在這裏住了三年的外地人,也多半聽不懂。
“他的溫州口音有多重?”
“他畢業於清華大學,你說,會有多重?”張慶輝在那一頭說,“而且,他是行內人,清華建築係的。所以,王總的名字他聽說過。”
“哦!酒會幾點開始?”
“六點整。資方上午才通知。你準備一下。我們這邊就去四個人,江總,王總、我和你。你坐江總的車子,我去醫院接王總。我們在酒店門口見。”
為了配合這次行動,我挽了一個小小的發髻,上麵插一根紫色的木簪,很鬱悶地穿了一件白底藍花的旗袍。除了胸之外,我的曲線尚可,胸的問題也好辦,紋胸一戴就墊高了。那旗袍緊緊地包著我,顯得我瘦骨嶙峋。我想把自己打扮成古典動人的林黛玉,好讓那些逼我喝酒的人於心不忍。
坐在江總的車子裏我還在複習《溫州方言大全》:“了了滯滯”就是“清潔幹淨”;“雲淡風輕”就是“輕佻”;“勿儼三四”就是“不正派”……等等,等等。到了酒店的大門,我發現CGP的“頭粒珠兒(溫州話:老大)”瀝川同學和張慶輝已經等在那裏了。
在正式場合瀝川習慣穿純黑色的西裝,手拿一根赤色手杖。黑色襯衣、黑白相間的領帶,襯著他那張瘦長的臉、高高的額頭、挺直的鼻梁和倔強的下顎,看上去十分硬派。其實,瀝川最吸引我的是他的眼睛。無論外表看上去有多麽冷酷和剛強,他的目光非常純淨,不含一絲雜念。在他的眼眸深處,隱藏著一股近乎教徒似的虔誠和深情。
在這次參加競標的設計師中,三十一歲的瀝川最年輕、最知名。他在公共場合是著名的冷麵郎君,寡言少語、非常矜持。所以我看見瀝川的時候,他的情緒和表現都已進入到了“公共狀態”。他看見我,眼波微動,迅速恢複原狀。
“二位沒有久等吧?”江浩天說。
“沒有。”
“王先生的身體好些了嗎?”江浩天上去和瀝川握手。
“已經好了。”
在大廳的接待處,瀝川在眾目睽睽之下,幫我脫下大衣,連同他自己的風衣,一起交給服務員。我有點不自在,覺得在場的很多人會誤會我是瀝川的太太。所以,瀝川每次和人握手,我都不忘記上前解譯:“我是安妮,王先生的翻譯。” 畢竟來的人,大多是業界同行,大家彼此都認識。所以,很多人都笑著反問:“王先生中文那麽好,還需要翻譯嗎?”
當然,也有幾個人誤會我是朱碧瑄,握手的時候叫我朱小姐。這回輪到瀝川一個一個地解釋:“這位是謝小姐,我的新任翻譯。”
我們一路寒暄下去,一直走到靠近酒桌的地方,便看見一位六十歲左右的方臉男士,被一群設計師如眾星捧月般圍在當中。江浩天不知什麽時候過來了,向瀝川耳語:“那位就是C市的市長謝鶴陽先生。”
謝鶴陽因為長得一張又黑又方的臉,外號“鞋盒”。當然,沒人敢當麵這樣叫他。瀝川拿了一杯水,在旁邊慢慢地喝,見謝鶴陽身邊的人散了幾個,騰出點空位,才帶著我健步而上,自我介紹:
“謝市長,您好。我是王瀝川,CGP的設計師。”
“哦!王先生!”謝鶴陽從容而不失熱情地和他握手,“久聞大名,緣慳一麵。”他說的還算是普通話,隻是話音裏果然含著濃重的平舌音。瀝川的臉上是客氣的笑容,他略微遲疑了一下,我馬上將這話譯成英文。
“不敢當。”瀝川回答,“我是外邦設計師,才疏學淺,對博大精深的中華文化十分仰慕。”
我默默地看了瀝川一眼,有些驚奇。不敢相信這極度斯文得體的句子,竟出自隻認得九百五十個漢字的瀝川之口。
果然,謝鶴陽硬邦邦的臉上笑容忽現:“王先生過謙了。我年輕的時候,建築界的泰鬥王宇航博士曾應邀到清華講學,陪同人員中,我忝在其末。聽說他也是瑞士華人,不知王先生可否認識?”
“那是家祖父。”
“我記得那時,陪著王先生一起來的還有他的長子王楚寧先生,我們年紀相當,相談甚歡。楚寧先生說一口流利的中文,非常古雅,也是知名設計師。”
瀝川微微頷首:“那是家父。”
“王先生的一家是什麽時候到的海外?”
“大約在清朝末年吧。”
“該不會是前清遺老吧?”一直站在謝鶴陽旁邊的一位中年男子忽然插口。
瀝川淡淡地道:“不是。從宗譜上說,我們屬於琅琊王氏,是純正的中原血統。”
謝鶴陽道:“對了,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佳園集團的總設計師田小剛先生。”
“田先生,好久不見。”
“你好,瀝川。六年不見,你怎麽好像從中國消失了?”
“怎麽會?我的公司還在這裏,關鍵的時候,會時時過來照應一下。”瀝川頓了頓,又說:“謝市長,田先生是本地資深設計師,占著天時、地利、人和。CGP雖是海外兵團,卻同出自中華一脈。評審的時候,謝市長不會厚此薄彼吧?”
謝鶴陽哈哈一笑,連連擺手:“哪裏,哪裏!CGP有非常雄厚的設計實力,C城區改造將會成為溫州對外開放的模範工程。我們非常歡迎海外公司參加競標。放心放心,競爭絕對平等。”
三人在一起寒暄了十分鍾,謝鶴陽便被另一群人圍住了。我在一旁口譯,隻覺得唇焦舌燥,便到一旁的酒台上找飲料。瀝川一路跟著我。
“純正的中原血統?”我調侃,“五胡亂華之後,還有什麽血統是純正的?”
“嚇唬嚇唬人而已。純正是真談不上,”瀝川雙眉一展,“比如說,我外婆就是地道的法國女人。”我看著瀝川臉,心中釋然。難怪瀝川既有一副十足的國人長相,又有異常分明的麵目輪廓。
接著,他又補充一句:“那個田小剛來意不善。我怕他與謝鶴陽有什麽暗箱交易。聽說這裏不少官僚挺腐敗的。”
“別擔心,現在國家紀委的打擊力度挺大的。這麽大的工程,多少人拿眼盯著。真有腐敗查出來,定是全軍覆沒、滿門抄斬。”
然後,這個人看著我,一臉疑惑:“什麽是‘紀委’?什麽是‘打擊力度’,什麽是‘滿門操斬’還有……什麽是‘天災人禍’?”
“天災人禍?”
“那個謝市長不是說,陪同人員中,有天災人禍?那句話我沒聽懂。”
“我不是翻譯給你聽了嗎?”
“你的翻譯我也聽沒懂。”
抓狂了。我幾乎要跳起來:“為什麽我的翻譯你聽不懂?難道我翻得不對?翻得很差?”
“不是不是……你今天穿著好看的旗袍,聽你說話我有點走神。”
“不是‘天災人禍’,是‘忝在其末’。這是謙辭,他說他自己雖不夠格,但也在陪同之列。”我沒好氣地解釋。
“好吧。回去你把這四個字寫給我認。”
我歎了一口氣。難怪瀝川需要翻譯。我一直以為是多此一舉。看來,不要翻譯,還真不行。
我們一人端了一杯紅酒,站在酒台旁邊。
建築界真是個男人的世界。放眼望去,整個大廳人頭湧動,卻沒看見一個女設計師。我正想就此發表一頓感言,瀝川卻問了我另一個話題:
“小秋,你的畢業論文做的是什麽?勞倫斯嗎?”
“不全是。你對這個感興趣?”
“我對英國文學一直很感興趣。”
“我做的是西蘇,西蘇和喬伊斯。”
“喬伊斯我知道。西蘇是誰?”
“Hélène Cixous.”
那是法語名字。看來,是我的發音有問題。他顯然也聽說過西蘇:“Cixous是法國人。你不是英文係的嗎?”
“Cixous自己是英文係的,和我同行。喬伊斯專家。”
他點點頭,接著說,“那麽,你做的是法國女權主義?”
“嗯。是不是很嚇人?很前衛?”
“不嚇人。你看,你是女人,我是殘疾人。我們都是邊緣人,是同一戰壕的戰友。”
我笑了,覺得這話挺逗。瀝川的文學趣味甚高,自稱喜歡讀high-modern時期的小說。我不禁又問:“你讀過西蘇嗎?”
“隻讀過 Le rire de la méduse ,也就是The Laugh of the Medusa.(美杜沙的笑聲)”
“我做的就是那一篇。”
他看著我,一副不相信的樣子:“不對吧。六年過去了,你怎麽看上去,思想一點也不解放呢?”他連連搖頭,“我覺得,你根本沒有弄懂女權主義的精髓。——你的學問白做了。”
“我怎麽不解放了?我挺解放的!” 我的嗓門高了,受到挑戰了。
他不說話了,低頭歎氣。
“那你說說看,我要怎麽樣,才是解放的?”
“我若說了,你會不會把酒潑在我臉上?”
“不會。”
“六年前,我已經說了再見,你為什麽還要給我發郵件?”
“我……我又沒發多少。”我喃喃地嘀咕,有點氣短。
“三百四十二封,算很少嗎?最短的三十個字,最長的一萬兩千字。全部加起來,等於一部長篇言情小說。我不敢相信,你在寫這些信的同時,居然還在研究女權主義。如果我是Cixous,聽說了你的舉動,非羞愧死不可。”他看著我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口氣十分認真。
我深吸了一口氣,覺得有點奇怪。瀝川對我一向體貼,也很注意說話的場合和方式。我不明白他為什麽在今天——除夕之夜——選擇在這種公共場合羞辱我。
“嗨,瀝川,說說看,”我不動聲色,“你喜歡讀我的信嗎?”
“還行……借助字典。”
“那不就行了。”我呡了一口酒,“我對你的感情,超越了任何主義,包括女權主義。其實,在中國,像我這樣的人,有一個專門名詞。”
“什麽專門名詞?”
“情聖。”
一句話逼死了他。他終於沒話說了。
於是,他笑了笑,轉移戰場:“討論暫時結束。我想,那位老太太需要我的幫助。”
說著,他轉過身去,幫助一位企圖要拿一大瓶可樂的老太太:“老太太,這個瓶子很沉,您放著,我來替您倒。”
那老太太有八十歲的樣子,頭發稀疏,穿著件手繡的唐裝,很齊楚,像是富貴人家的老人。瀝川給她倒了一杯可樂,問她還要什麽。老太太說:“年輕人,勞駕你給我拿那塊蛋糕。”
遠處一個高腳盤子上放著一個兩層的蛋糕。沒有人吃,因為大多數人以為這是飯後的甜點。瀝川伸出長臂,拿出餐刀,毫不客氣地切下一塊,放到小碟子上,遞給老太太。笑眯眯地問她:“您要不要水果?這裏有西瓜和葡萄。”
“西瓜來幾片,葡萄也來幾粒。”老太太看他的眼神有點怪,一副異常疼愛的樣子。
瀝川給她端了一盤子的東西,帶著她,給她找了一個座位,放到她身邊。
“年輕人,你的腿為什麽是跛的?是受了什麽傷嗎?”老太太笑咪咪地問。瀝川在很多人的眼裏都是完美的,除了他的腿。所以,我覺得,老太太明顯是在利用自己的年紀和瀝川套近乎,她的眼光很不純潔。
“是……車禍。”瀝川的神態略微有些尷尬。然後,他又很認真地伸手過去,和老太太握了握:“我叫王瀝川,是CGP的設計師。”
老太太很爽朗地笑了,她的假牙看上去又白又整齊。我生怕她笑了一半假牙會掉出來。正這麽想著,隻聽得“叮當”一聲,她的假牙真的掉了!
#¥%……!
我和瀝川同時伸手下去,瀝川手長,眼疾手快地從地上拾起來,輕聲道:“老太太,您在這裏稍等,我去去就來。”他從旁邊拿了個一次性的紙杯,去了洗手間。
老太太倒是無所謂,癟著嘴對我說:“小姑娘,那位王先生,是不是你的男朋友?”
“不是。老奶奶,我是他的翻譯。”
沒有假牙,她說話盡漏風。
“怎麽,他是外國人嗎?”
“是瑞士華人。”
“哦。他很可愛呀!”
“是啊。”
“難道你沒看出來,他很喜歡你?他身體這麽不方便,沒有手杖都站不穩,你明明就在旁邊,他也不讓你代勞,自己那麽辛苦地替我拿東西。”
我覺得,老太太是在變相地批評我。趕緊解釋:
“王先生非常自信、也非常能幹。如果他需要幫忙的話,會和我說的。”
“你奶奶我閱人無數,好人壞人不好不壞的人都見過。相信你奶奶的眼光,這絕對是個好男人。”
我心花怒放,笑得陽光燦爛。
瀝川走過來,將洗幹淨的假牙放在杯子裏遞給老太太,順手還遞給她一張餐巾紙。老太太用紙掩了麵,戴上假牙,向我們回首一笑,燦如白雪。
她伸出手來,和瀝川握了握,說:“我姓花,叫花簫。我是畫畫的。”每一個字都以H開頭,我很緊張地看著她,擔心她的假牙會再次掉下來。結果,她說的話我沒聽清,以為她叫花椒,想笑又不敢笑。
瀝川很有興趣地問:“老太太,您是畫國畫還是油畫?”
“我這麽老派,當然是國畫。”
“評委裏有一位畫家,叫龍溪先生,也是畫國畫的,您老認識嗎?”
“認識,他是我的學生。”
我的心一沉。評審團裏的確有位大名鼎鼎的龍溪先生,浙派傳人,畢業於浙江美院,在畫界非常有聲望。那麽,這老太太一定大有來頭。
然後,瀝川忽然輕輕地咳嗽了一聲。忙說:“對不起。”
在和老太太談話時,他隨手拿了一個點心,吃了一口。大約是吃壞了。接著,他又咳嗽了一聲,這次來得太急,竟來不及轉身避開。
“I am so sorry. It happened before I could stop it.”
紳士作風又來了。我花了一分鍾的時間才弄明白,他是在為剛才的咳嗽再次道歉。
我在心裏暗笑。那老太太和瀝川真是一對兒。一個太粗心,假牙掉了也不在乎,照樣說話;一個是太小心,咳嗽一聲,道歉半天。
“老太太您慢坐,我陪王先生去一下休息室。”我拉著瀝川,一陣風地走了。
我們一起走到餐廳外的偏廳。瀝川用手絹捂著口,還在不停地咳嗽。我看著他,歎了一口氣,說:“那碟子裏的東西有芥末,你一向不吃的。這回怎麽忘了?”
“我怎麽知道那是芥末?”
“那你好些沒有?”我有些擔心了,“不如我們現在就回去吧。”
“酒會都沒有開始。”
“說到底,競標靠的是實力和設計。酒會上表現得再好也沒用。”
“這話在國外說沒錯,在這裏說我可沒底。何況,是江浩天來找我幫忙的,我現在走,無論是什麽原因,都太不給他麵子了。”
瀝川是被江浩天一個電話叫來力挽狂瀾的。可是,那個田小剛和謝鶴陽一直站在一起,態度顯得比一般人親密,不得不讓人感到氣餒。瀝川在近十天的功夫裏又是考察現場,又是測量工地,還大搞文化研究,真可謂全力以赴,誌在奪標。他的壓力,其實最大。
“我說,回瑞士之後,你應當寫一篇論文,題目是:‘一個外國設計師在中國的困惑。’”
他抬頭看著我,忽然笑了。
我凝視著他的臉,感覺有些暈眩。這是六年來我朝思暮想的笑容。此時如優曇乍放,令我幾乎有了向佛之意。
他站起身來,我忽然發現他的手腕上,還纏著紗布。難道,那道傷很深嗎?三天了,還沒有好?
“瀝川,你的手——”
他打斷我的話,忽然說:“小秋,明天就是新年。你能不能新年有新的氣象?”
“這是啥意思?”
“你能不能將女權主義進行到底?”
“不能。”斷然拒絕,盡管我已猜到我的幸福正在急轉而下。
“Just let it go, please.(讓這一切都過去吧!)”他凝視著我的臉:“我求你。”
“No.”
我覺得,他臉上的表情忽然變得很冷酷。和六年前我們分手的那天一模一樣。
就在這一刻,我忽然明白他為什麽要來中國。
就算CGP拿到了這個標,就算掙來的錢一分不少地交給瀝川。對他來說,這也是個不值一提的數目。他犯不著為了這筆錢,放棄手頭的工作,放棄在醫院的療養,不遠千裏地來到這裏。
他來這裏,隻因為二十天前,我在一次大醉之中,又給他的老地址發了一封郵件。上麵寫了五個字,後麵跟著一串驚歎號:
“瀝川,你回來!!!”
那是在我們中斷聯係三年之後,我發給他的第一封郵件。發完了我就後悔了。實際上,那封信在三秒鍾之後就彈了回來。係統顯示說,對方地址拒絕接受這個郵件,係統將繼續嚐試投遞雲雲。
所以,他回來了。因為我居然還沒有忘情,因為他有義務,要在這個除夕之夜,向我做個了斷。
我的笑容消失了,臉在瞬時間變得慘白。
“我已經定好了回蘇黎世的機票。Presentation之後,馬上就走。”
我冷笑,向他伸手:“機票在哪裏?給我看看。”
他真地從荷包裏掏出一張紙票給我。
我三下五除二,將票撕了個粉碎:“機票沒了。”
我承認,我瘋狂了,我絕望了,我暴力了。這一次,我不能再讓瀝川離開我!
“是電子票。”他說。
“那麽,這次,又是永別?”我垂下眼,顫聲說。
“You need a closure.(你需要一個了斷。)”
“告訴我上次你離開的原因。”
“……”堅固的沉默。
“瀝川,你是不是,得了很重的病?”我眼淚汪汪地看著他,“你知道,無論你得了什麽病,我都不會在乎。我不在乎你隻有一條腿,也不會在乎你有什麽病。”
“我沒得什麽病,不必為我擔心。”
“那麽,我要你看著我眼睛,”我凝視著他的臉,“看著我的眼睛,然後對我說:你,王瀝川,不愛我。”
他低頭沉默,片刻間,又抬起頭,看著我的眼,一個字一個字地對我說:“是的,小秋。我不再愛你了。我希望你我之間的一切,在新年到來之前,完全結束。我希望你徹底地忘記我,對我不寄任何希望,再也不要給我發郵件。你——能做到這一點嗎?”
我的心在一點一點地縮小,頃刻之間,變成了一個硬核。
我說:“我能做到這一點。不過,我有一個條件。”
“什麽條件?”
“我可以結束一切。不過,你得留在北京,留在CGP。”
他看著我,研究我的表情。然後說:“留多久?”
“留到我說你可以走為止。”
“在此期間,你能否保證,我們隻是普通同事關係?”
“我保證。”
“那好,我答應你。”他說,“But you must move on.”
我沒有回答他的話,隻是冷冷地站起來,說:“對不起,我需要去一下洗手間。”
我快步走進洗手間,關上門,坐在馬桶上,眼淚嘩嘩地往下流。
搞什麽女權主義啊,我對自己說,對於瀝川,我除了哭,就沒有別的辦法了。我在馬桶上抽噎,神魂俱斷、萬念如灰、以為一個小時可以止住。等我終於哭完,顫巍巍地從馬桶上站起來,已經過了五個小時。我用光了馬桶旁邊所有的草紙,等我來到洗手池根前,看見鏡子裏麵的我滿臉是水、披頭散發、雙眼腫成了兩個巨大的核桃。而我的眼淚,還沒有止住,還在不停地往外流。我抱了一大卷草紙,不知怎地,悲從中來,嗚嗚咽咽又在門邊哭了二十分鍾,終於不再哭了。便用圍巾包住臉,低頭走出賓館的大門。
有人走過來,幫我穿上了大衣。
我們默默地走到汽車旁邊,他拉開車門,我迅速地坐了進去。
我的心在深夜冰涼的空氣中漸漸鎮定。
那人輕歎一聲,俯身下來,替我係好安全帶。
在那一瞬間,我忽然說:“瀝川,我要摸摸你的後腦勺。”
不管他同意不同意,我像考古學家那樣,用手按住他的頭,將他的頭蓋骨細細地摸了一遍。
他關上車門,坐到我的身邊。
“為什麽要摸我的後腦勺?”
“我想知道你的腦袋是什麽材料做的。”
關於我雙眼腫成大核桃這一現象一直持續了一個禮拜。不管人家相不相信,我的官方解釋是我的眼睛被某種有毒的蟲子蜇了。我從來不去餐廳吃飯,免得成為好事之徒的笑柄。如果不得不出門,我就戴上墨鏡、用圍巾包頭,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如果不得不講話,我盡量顯得cheerful:“嗨!小丁,我剛出去吃了碗敲魚湯,隔壁那家館子的。想不想下次一起去?”——他當然不會去。有家有口有老人,放著高級賓館裏的免費三餐不吃,自己掏錢下小灶?No way. 在走廊上碰到蘇群,我叫他,故做親熱:“蘇先生,想不想去逛商場?買點土特產回去給太太?我路熟,我陪你!”他看一眼自己的結婚戒子,擺手:“謝謝關心,太忙不去了。”
若在走廊遇到瀝川,我擰頭就走。不見他少生氣,我多活幾年。
在這一星期,CGP的工作人員終於在截止期前遞交了所有的文件。René的模型也全部完工了。本來,他還指望我能帶他去雁蕩山,看見瀝川那張陰森森的臉,再看見我的大核桃,嚇得不敢提了。還是霽川帶他去玩了兩天,回來時給我帶了幾包冬米糖。當天晚上,René敲我的房門,送給我一個放在玻璃罩子裏的小模型。我一看,是瀝川的“鵝卵石”。他用玻璃和鋼絲做的。裏麵鑲著個小燈泡,光線透出來,朦朦朧朧,非常逼真、非常漂亮。
“安妮,這個送給你,你喜歡嗎?”
“挺喜歡的,謝謝。”
“安妮,聽我說,Alex不是故意要得罪你的。”
——原來,是替瀝川圓場子的。
“René,看來你是知情的,對不對?你告訴我,他為什麽要得罪我?”
“你問他自己羅。快些問,明天presentation一完他就走了。”
“他不走。他會留在北京。”
René看著我的臉,不相信:“怎麽會呢,機票都買好了。”
“不信,你去問他。”
René的神情忽然變得很嚴肅:“是你讓他留下來的?”
“是的。”
“你能改變主意嗎?瀝川必須回瑞士。”
“為什麽?”
他欲言又止:“如果你想為Alex好,就讓他回瑞士。你可以去瑞士看他,機票我出,住在我家裏,無論你想住多久都成。”
我在猜測他的話,過了一會兒,我點頭:“行,我可以勸瀝川回瑞士。不過,你得告訴我,他究竟出了什麽事?”
“我沒法告訴你。”他沮喪地垂下頭,“你若是為Alex好,就讓他回去。——我隻能說到這裏了。”
“René,”我說,“你來溫州之前,就認得我?”
“我認得Leo,Leo是Alex的哥哥——是的,我認得你。還看過你的照片,大大的,掛在Alex的臥室裏。你是Alex的第一個女朋友嘛。Alex在認識你之前都是Virgin。 我們天天笑他。安妮,我邀請你來蘇黎世,好不好?我住的地方和Alex很近。冬天可以一起去滑雪。你看過Alex滑雪沒有?他一條腿滑得比兩條腿的人都棒。”
不行了,感動了。嗚……
“可是,瀝川說了,他不要我啦。”我眼淚又在眼眶裏打轉,“我不去瑞士了。不過,我可以幫你勸他回去。反正……在這裏每天看見他,他又不理我,我更傷心。”
“不要!不要傷心!沒事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相信上帝吧!” René張開雙臂擁抱我,安慰我。
我抬起頭,看見瀝川正好從他的房間出來。
我從René的懷裏抽出手,小聲說:“René,瀝川在看著我們。”
René吐吐舌頭,對我做了一個鬼臉,說:“完蛋了,Alex要找我算帳了。”
我收過模型,關上房門。果然聽見瀝川和René在走廊上爭了起來,法語。超級鬱悶啊,當年為什麽就是賭了那口氣,二外沒選法語呢?不過,如果我真的學了法語,瀝川該用德語吵架了,我還是聽不懂。
我縮在房間裏準備明天的翻譯資料。經過一周的專家審定,相信C城區改建的方案已達成諸多共識。入圍的最後四家誰能奪標,很大程度上取決於明天上午十點的終審會議。會議上,將由每個設計公司的首席設計師先作最後三十分鍾的陳述和答疑。然後,退席,由專家團進行最後評議,確定此標的最終人選。
那三十分鍾的陳述是瀝川自己用英文寫的,然後我又譯成了中文。我修改了一些詞句,讓全文讀起來更加接近口語、更有詩意、也更符合中國人的審美習慣。瀝川曾經受過專門的朗誦訓練,申稱自己做過學校廣播台的播音員。他最擅長朗誦的是莎士比亞。能將手頭上的無論什麽東西,產品說明書也好、新聞頭條也好、業務報告也好,讀得聲情並茂,催人淚下。以前我們住在一起的時候,他經常幹這個事來逗我,用中世紀腔的英文來讀牛黃解毒丸的說明書,笑得我滿地打滾。我們的交流全在email裏進行,純粹是工作間的討論。瀝川的落款有時還加個“take care,”企圖顯示點人情味。我的email則既無落款,亦無署名,就事論事,無一餘字。
Final presentation說來就來。
瀝川的陳述排在最後。在此之前,很多人被田小剛眩目的“帝王式”設計弄得悚然動容、印象深刻。作為專職翻譯,我被安排坐在瀝川的身邊,以防評委提問時,會有他聽不懂的問題。我聽見瀝川用冷靜清晰的嗓音說:“……CGP一慣推崇持久、保值的現代建築風格。我們的設計忠實於結構的合理與多樣化,並與當地特色鮮明地結合在一起。不在裝飾性的部位表現短壽的後現代口味,亦不靠營造激情來打動觀眾。在設計理念中我們融入了道家返樸歸真的思想,並在山水詩的意境中尋求中華古典精神的再現。……”
瀝川把我寫的中文一字不漏地背了下來,相信在座的人都被他抑揚頓挫的聲調、聲情並茂的解說給打動了。我坐在台上,一直注意觀察田小剛的表情。實際上,外行如我的人都聽出了田小剛設計的主要問題。他在劇院的外觀效果上下了太多功夫,使劇院在日光下看上去燦爛而驚豔。可是瀝川卻把主要的用心放在燈光上。劇院的活動畢竟是夜間的。瀝川一麵講解,一麵調暗室內燈光。René的模型在幾十個小型射燈的照耀下熠熠生輝、恍如仙境。充分地體現了瀝川想要的夜間效果。
接下來,是答疑時間。開始的幾個問題很簡單。我幾乎用不著翻譯,瀝川用簡潔的中文一一解釋。緊接著,有一位評委問道:“王先生,請問,你的C城劇院,也就是這個鵝卵形的建築,究竟體現了怎樣的道家思想和山水精神?”
這個評委在建築界人稱“殺手”。他在本行業有很高的聲望,卻一向以刻薄尖銳聞名。他曾給第一個陳述人——也就是佳園集團的田小剛——出了一個大難題,弄得他當場沉默兩分鍾,兩分鍾後才開始回應。答案還不盡如人意。
我聽見瀝川說道:“評委先生,這個鵝卵形的方案是我在細讀東晉山水詩人謝靈運的詩歌中找到的靈感。”
他的表情完全鎮定,可我卻從他的話音中聽出了一線憂慮。他顯然擔心這個人會在這個問題上作過多糾纏。畢竟瀝川長在國外。畢竟,誰都知道,他不大可能懂太多的中國古詩。尤其是以堅奧、隱晦、用典和詞藻著稱的謝詩。
“那麽,請問王先生,究竟是哪一首謝靈運的詩給你帶來了靈感呢?”那個“殺手”半笑不笑地看著他,追問。
隻聽見瀝川答道:“諸位不要見笑。我是外邦人,雖然我努力學習中文,我的中文水平還沒有達到足夠的深度,可以全部領會中國古典詩歌的精妙。所以,為了更好地完成這次設計,我請我的翻譯謝小姐將謝靈遠的詩歌譯成了英文。相信我,謝靈運的詩,即使是用英文來讀,也很優美。我記得我是在這樣兩句詩中得到的靈感:
Cliffs are steep, mountain ridges
crowded together,
Islands wind around, sandbars are
joined one after another.
White clouds embrace the secluded rocks,
Green bamboos charm the clear ripples.
我覺得,前麵兩句的描述很適合C城區在溫州的地理實況,而後一句則直接啟發了我的設計。”說罷,他轉身向我,說:“謝小姐對中國古詩造詣很深,我請她來告訴大家中文的原文。”
奶奶的,一塊燙手的熱山芋,就這樣扔到了我的手上!
我站起來,鼓著兩個核桃眼,向眾人微微一笑:“王先生朗誦的這首詩,出自謝靈運的《過始寧墅》。原句是:“岩峭嶺稠疊,洲縈渚連綿。白雲抱幽石,綠筱媚清漣。”
瀝川接過我的話頭,繼續說:“謝謝謝小姐。我所設計的正是一塊這樣的幽石,灰色光滑的表麵,可以倒影天空的雲彩,既體現了‘白雲抱幽石’的詩境,又與‘清漣’山莊的名稱相呼應。同時也是對謝靈運這位在溫州寫出了‘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這樣絕世名句的山水詩人表示敬意。”
他話音剛落,眾人居然鼓起掌來!我看見田小剛的臉變成了黑色。
所有陳述人全部講完之後,大家都退到偏廳等待最後結果。
過了十五分鍾,評審團的主席謝鶴陽市長從大門中走出來,徑直握住瀝川的手:“王先生,評委一致投票同意了CGP的設計方案。祝賀你們。”
結果在大家的預料之中。
瀝川笑著和他握手。我一直緊緊地跟著瀝川,生怕那個謝市長說的普通話瀝川聽不懂。
寒暄了一陣,謝鶴陽將瀝川一路送出大門。在大門口他忽然說:“王先生,你去過楠溪嗎?”
“沒去過。”
“我出生於楠溪的鶴陽古鎮。是謝靈運的後人,所以對你的方案倍感親切。當然,我個人的意見不能左右評委的投票。不過,你的陳述讓我們重新體會到了中華文明永恒的魅力。”
“謝市長,我也是中華的後人,我對祖先的文化倍感驕傲。”
接下來的話,我們更想不到了。
謝鶴陽說:“那天的元旦晚宴,謝謝你照顧我的母親。她到現在還念叨著你。”
“您……的母親?”
“家母姓花,是浙江美院的退休教授。”
那個帶假牙的老太太!
瀝川在車上接受了眾人的祝賀,謙遜地說這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結果。
回到賓館的時候,他又特地來謝我,說我的翻譯幫了他的大忙。要給我發特別的獎金。
我想了想,忽然問:“我譯了那麽多首謝詩,怎麽你偏偏對這一首印象深刻?”
他微微一怔,說:“因為你很少有拚寫錯誤,隻有這一首,有個單詞你拚錯了。”
我是用word來自動進行拚寫檢查的。沒有紅線了才會把文檔發給他。
因此,我不服氣,抱著胳膊,鼓著眼睛,說:“是嗎?不大可能吧。哪個詞拚錯了?”
“‘Ripples(波紋)’你寫成了‘Nipples(奶頭)’。害我琢磨半天,那個竹子和Nipple是什麽關係。”
窘。我大窘:“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我豈能犯這種低級錯誤?!
“怎麽不可能,”他說,“你一向心術不正。”
我是南方人,不習慣幹冷的北方。因為認識瀝川,我喜歡上了北京。畢業時候有去上海的機會——其實上海是我真正的老家——我都放棄了。
有時候,我甚至覺得整個北京都彌漫著瀝川的氣息。一別多年,每當我路過一個星巴克,或者每當聞到熟悉的咖啡味,都會心頭忽亂,莫名緊張,以為會再次遇到瀝川。
現在,我即將離開溫州。因為看見了瀝川,我對溫州依依不舍。
René說,在瑞士小鎮的街頭散步,會有老人上來和你說話,聽不懂的語言,請人翻譯了才明白,老人隻是想和你握握手,並祝你度過愉快的一天。過十字路口,為讓一個不識路標的行人,汽車會猛然刹車,停在離你十尺的距離。在美國,同樣的情況,司機早就破口大罵了,而瑞士人卻會好脾氣地向你笑一笑,揮揮手,給你讓路。“Swiss people are freaky nice!”
除了瀝川,我唯一認得的瑞士人,就是網球名星羅傑·費德勒。我覺得瀝川的笑容和費德勒非常相似:很溫和,很善意,很謙遜,沒有狂喜的姿態,有一點點保留,有一點點羞澀。
中標當天的晚上,大家去了這個城市最豪華的酒樓慶賀。很多人都喝高了,René喝了半瓶五糧液,喝趴下的有包括張總在內的五六個。隻有瀝川,在霽川的嚴格監督下,滴酒沒沾。
除了服務員,我是這群男人當中唯一的女人,大家動不動就把我當秘書用。據說以前的朱碧瑄也是這樣。我得提前到場安排菜單,和經理談酒水的價格,包包裏揣著公司的支票。所以,雖然我也愛酒,在這種場合下發酒瘋是不合適的。我隻喝了一杯幹紅,非常節製。
吃完飯,喝趴下的人全被出租車送回了賓館。沒喝叭下的,留在KTV包房K歌。我可不想擠在一大群半醉的男人當中,給他們當免費三陪。於是說我有點犯困,擔心明天會暈機,想早點休息,和江總打了個招呼,溜之大吉。
我從洗手間出來,在門口碰見了瀝川。
“你回賓館嗎?”他問。
“……不回。”
“要不要叫輛出租車送你?”
“不用,我散步回去。”我穿著件羊毛短裙,裹著件很厚的披肩。溫州的冬天其實並不太冷。
我的眼睛依然是兩個核桃,一副一觸即發的樣子。
他沒有堅持。
酒店的門是那種金色的不繡鋼十字大轉門,推起來非常沉重。我悄悄地想,瀝川的腿不方便,走這種轉門會很吃力。
所以,走到門口時,我突然說:“等等,還有別的門嗎?——我不喜歡走這種門。”
“Claustrophobia (幽閉恐懼症)?”他轉身問我。
“不是……”
目光一個來回,他就猜到了我的用意,策杖徑直地走進門去。我尾隨而至,將轉門輕輕拉住,不讓它轉得太快。
他的行動在轉門中果然有些遲緩。不過,他很快就出來了,我也很快跟了出來。
走到露天的台階,他對我說:“以後,像這種情況,讓我走在前麵,行嗎?我是男士,門很重,理當由我來推門。”
鬱悶啊。
“不說是,女士優先嗎?”我反問一句。
“如果門已經轉動了,你可以先走。我來殿後。”
“不會吧,這都是哪個年代的規矩啊?”看他一本正經地囑咐我,我隻想笑。
“不是什麽規矩,隻是讓你更加方便,如此而已。”
“說到方便,我倒覺得,應當是行動方便的人照顧行動不方便的人。”頂嘴,翻白眼。
“謝謝提醒,我行動很方便。”不示弱,一句話塞死你。
說罷,他揮手叫出租。看見他坐進去,我也鑽了進去。
“不是說,要散步回去嗎?”他問。
“前麵有個關廟,一直想去看看。今天正好順路,你陪我去吧。”
他冷冷地坐著那兒,弄不懂我的意思,幹脆一路都不說話。
我對司機說:“勞駕,司機先生,關公廟前停一下。”
車開了不到十分鍾,關廟就到了。我和瀝川一起下車。
很小的廟,卻有很好的香火。門前一排大紅燈籠。當中立一丈許木人,手拿一杆大刀。麵如重棗,長髯飄拂,氣概威武,頭頂有四個大字:“義炳乾坤”。
齊膝高的門檻,瀝川進去的時候,很有些麻煩。他不得不用手將是假肢的那條腿抬起來,才能越過去。我們一起來到關公麵前。
我點了三柱香,對空搖拜,念念有詞,然後說:“瀝川,聽說過《三國演義》嗎?”
“聽說過。”
“知道劉關張結拜的事吧?”
“知道。”
“瀝川,我要和你結拜。”
“什麽?”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麽?”
“我,謝小秋,要和你,王瀝川,結拜成兄弟。”
目光轉向迷惑:“為什麽?”
“你知道,以我們現在的情況,兄弟關係要好過同事關係。”
他搖頭:“不明白。”
“道理很簡單。如果是同事關係,同事可以在任何時候發展成戀人。你肯定不希望我們的關係朝這個方向發展,對不對?”
他點頭:“對。”
“所以同事關係不是解決問題的最佳方案,”我看著他的眼睛,不讓他移開目光,“可是,兄弟就不同了。兄弟是不能發展成戀人的。如果那樣的話,就成了亂倫。亂倫的事,你我肯定不會做,對不對?”
他冷眼看我,不吭聲,不接話,猜想我在耍滑頭。
我不理他,繼續說,聲情並茂:“想當年,劉關張三人義結桃園,以烏牛白馬為祭,發誓此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隻願同年同月同日死。——每次看到這一段,我都特別激動。”
瀝川皺眉,好像我是個外星人。
不管那些,三柱香塞到他手上,我對著木人朗聲發誓:
“蒼天在上,黃土在下,我謝小秋與王瀝川,於今日此時,關帝麵前,結成兄弟。從此之後,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皇天後土,實鑒此心,背義忘恩,天人共戮。”
是的,諸位看官,我在重複某個武俠小說的情節。武俠小說我看得太多,究竟本出何處,一時想不出來。我覺得,我和瀝川的問題,現代方法解決不了,隻能更換成古代情境。所以我選擇了這個地方:古廟、古像、古老的線香、古老的香爐。在充滿古意的蠟光中,短暫地穿越一把。從古到今,多少人是演著戲來談愛,而我卻是為愛而演戲。想想看吧,我有多累。
我慷慨激昂地念完誓詞,卻發現瀝川側著身子,在一邊看我,連連冷笑。
“我是男的,你是女的,請問,我們怎麽會是兄弟?”他說。
說罷,將手頭的線香掐了,扔進香爐。掏出手絹來擦手,打算要走。
瀝川這人,外表溫和,內心倔強,一旦打定了主意,就休想回頭。
“等等!”我拉住他,“這正是今天要你來的目的。隻要你和我結拜了。我發誓,從今往後,我在你麵前,隻是男人,不是女人。我跟你,是雄性之間的關係。”
麵前人的眉頭已經皺成了一個大大的V字:“雄性?”
“你當然知道,人與人之間,有很多種關係,戀愛隻是其中的一種。對我們來說,它可以變得重要,也可以變得不重要。如果把這一層關係砍了,我們之間就會很輕鬆。所謂忍一時風平浪靜,進一步粉身碎骨,倒不如退一步海闊天高。你說呢?”
我舔了舔嘴唇,都不知道這話是怎麽冒出來的。其實,我一點也不想這麽快就升華了。
可是,瀝川顯然被我這一大串排比句搞糊塗了。
我繼續苦口婆心:“如果你和我結拜了。我就有了closure。我向你保證,我馬上走向新生活,馬上開始找男朋友。然後,戀愛、結婚、買房、生子、孝敬公婆、購買養老保險,過上幸福完美的家庭生活。”
他聽得有點發呆,看著我,半天說:“你保證?你真的能保證?”
“笑話!當然了!關爺爺是什麽人?關爺爺是三界伏魔大帝、神威遠鎮天尊。我在他老人家麵前撒謊,不怕天打雷轟啊?”我用力拍了拍瀝川的肩膀:“瀝川,你們瑞士人一向也挺豪爽,你爽快點,別給你們的文化抹黑,好不好?”
老實了。
瀝川以為這是中華民族的一個古老傳統,老老實實地跟著我在關爺爺麵前發了誓。
“從今以後,你是我老大。你得罩著我哈。”
“無論我們是不是兄弟,”瀝川瞪著大眼睛,很真誠地對我說:“我永遠罩著你。You can always count on me.(你總可以指望上我。)”
瀝川不是基督徒,卻有所有喜愛中國文化的老外都改不了的毛病:對咱們的文化熱愛到五迷三道的地步。比如,瀝川對我們的佛教建築讚不絕口;見有什麽宗教儀式,就虔誠禮拜,生怕別人當他是外國人。
這話他說得出自肺腑,我聽得心潮澎湃。要知道,不論是戀人是朋友是兄弟,誰對你說這句話,都不容易。
下麵這句話,是從我口中激動地蹦出來的,絕對不是月亮,絕對不能代表我的心:
“瀝川,你還是回瑞士吧,不必惦記我了。俗話說,四海之內皆兄弟。你隻要記得不時地給我發個email就行了。”
他看著我,神態很有些吃驚:“你?——讓我回瑞士?”
“嗯。”我吸著冰涼的空氣,鼻子酸酸的,心中的那根弦就要斷掉了。索性,爽他一回: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新年新氣象,你說的,對吧?”
他站在那裏,半天沒吭聲。過了一會兒,才“嗯”了一聲,說:“走吧。”
過門檻時,我扶了他一把,他沒有拒絕。
臨上車了,他忽然說:
“小秋,你變雄性別變得那麽快好不好?——好歹給我個過渡期。”
我幽幽地看他,心很痛很痛:“瀝川,現在你是不是輕鬆了一點?”
他沒有回答。
一夜穩睡。
第二天,收拾行李,大家坐飛機,兩個小時之後到達北京。
親人們早已擠在人群之中。一陣擁抱,各回各家。
René 和霽川直接轉機回瑞士。瀝川說溫州工程剛剛開始,還有許多跟進的設計,點明要他來做,他會留在北京。
我們一直走在一起,約好一起叫出租車。可是,剛走出人群,我就聽見有人叫我。
“安妮。”
循聲一看,是蕭觀。
好久不見,我有點不敢確信站在我麵前的那個人就是蕭觀。麥色皮膚,大冬天穿著短袖,露出粗壯有力的雙臂。我對蕭觀的印象一直都是成功的文化商,一直不是肌肉男。但今天,我覺得他身上洋溢著節日的喜氣,洋溢著過人的精力。他穿著一套白色的網球衫,背著一個巨大的網球包,好整以暇地等在一邊。
“蕭總?”
“剛打完球回來,順便來接你。這位想必是大名鼎鼎的王瀝川先生。”他伸出手,和瀝川握了握,很熱情,很老練。
“您是——”
“蕭觀。來自九通翻譯。安妮現在的人事關係還在九通。所以——我和你,都算是她的上司。”
“蕭先生,您好。”
“我和貴公司的江總、張總非常熟,除了翻譯,我們還有其它的業務聯係。我也做一點房地產。這是我的名片。”
為了雙手接這張名片,瀝川放下行李,又放下手杖。
“對不起,我沒帶名片。下次一定補上。”瀝川說。
“聽說,溫州的那個項目,CGP已經中標了?”
“是的。蕭先生是消息靈通人士。”
“以前在國家通訊社工作。恭喜恭喜!安妮表現不錯吧?”
“非常好。謝謝你們推薦她來CGP。”
蕭觀擺擺手,笑著說:“九通和CGP是什麽關係?當然是給你們挑最好的。王總有車接嗎?我可以開車送你。”
“謝謝,不用。我自己坐出租就可以了。”
“那我就不客氣把安妮拐走了。”蕭觀大大咧咧地搶過我的行李,提在手中。
“沒問題。安妮需要好好放鬆一下。”瀝川淡淡地說,“再見。”
“再見。”
* * *
在停車場的路上蕭觀說:“安妮你受什麽打擊了,眼腫成這樣?”
“馬蜂蜇的。”
“嗤,撒謊也要講科學,冬天哪裏有馬蜂?不是哭鼻子哭的吧?什麽事那麽嚴重,讓你哭成這樣?”
“不關你的事。”心情不好,討厭他窮追猛打。
“給你發了郵件,不見你回。對我這個上司也太怠慢了吧。”他打開車門,示意我坐進去:“發現沒,我換了量新車。”
是輛奧迪的小跑車,散發著真皮的氣味。
“哦。是嗎?”不記得他以前開的是什麽車。
“才買一個星期就吃了兩張單子。”
“為什麽?”
“超速。”
然後,他講了足足十五分鍾的奧迪。各項性能,各項指標,和其它同類車子的比較,我聽得索然無味。
“那個王瀝川,你跟他熟嗎?”
“一般,工作關係。”
“他這人好說話嗎?”
“還行吧。不大了解。”
“我在這裏有個工程,錢湊得差不多了,想拉他進來做個投資。主建築也想找他設計。”
“那你得自己去約他談。”
“先不著急。”他說,汽車一拐駛入一道小街,“這裏新開了一家蘇菜館子,聽說師傅手藝不錯,一直想來嚐一嚐,我老家在蘇州。你感興趣嗎?”
“怎麽好意思讓你請客?”
“別客氣。”
停了車進飯館,我沒精打彩地跟著他。放眼一看,門麵不大,裏麵裝修異常考究。服務小姐穿著清一色的緞麵旗袍。
其實,除了瀝川,蕭觀是第二個單獨帶我出來吃飯的男人。不得不說,這個世界的男人和女人一樣千姿百態。我不禁想起了瀝川要我move on的那些話。然後,我在心裏不停地對自己說:move on,move on,move on……
菜單來了,蕭觀問我要點什麽。我對蘇菜沒什麽印象,就讓他替我點。他三下五除二地點好菜,點了酒,我本來沒胃口,蘇菜又帶點甜味,我向服務員要了辣椒醬。
“對不起,忘記問了,你是哪裏人?”
“雲南人。”
“雲南人,難怪喜歡辣椒。我是半點辣椒不能碰,一吃就嗆著。上次去一個朋友家,他太太是四川人,空氣裏有很重的辣椒味,我一進門就嗆住了,到樓梯口裏咳了半天才把氣喘過來。”
“那我以後離你遠點兒,我無辣不歡。”我看著他,半笑。
“所以辣椒醬是個好東西,以後下館子,我隻要記得隨身帶上一瓶辣椒醬就行了。”
Ego這麽大,我沒話說了。
對吃辣椒的人來說,“辣椒醬”這三個字簡直是羞辱。我對辣椒可不是一般的愛吃,最愛秋天最後一季的辣椒,味重、勁大、辣起來嘴不疼胃疼。
接下來,他開始談這一年的國際新聞,美國股市、巴以衝突、原油價格、朝鮮核試驗、泰國軍變、歐盟對華政策。他在“薩達姆”的問題上停留了很久。然後,他又開始談體育新聞:意大利足球、NBA、一級方程式,在“網球”上停留了很久。我一個勁地聽,一個勁地點頭。真是好,省得看報紙。怎麽考研的時候沒遇到這個人,時事題都不用複習了。
“你平日主要以什麽為消遣?”見我半天不吭聲,一個勁地點頭、吃飯,他不得不換了個話題。
“看電視、看書,睡覺……”
“你看《新聞聯播》嗎?”
“從來不看。”
他的下巴好像要掉下來了:“從來不看?你從來不關心世界大事?”
“不關心。我特狹隘。”
“那你怎麽考上的研究生?”
“保送的。”
“那你都看些什麽電視?”
“黃金時段電視劇,《中國式離婚》、《不談愛情》、有時看點武打片,類似周星馳搞笑的那種。”
他唏噓。
“你每天看報紙嗎?”
“看啊。娛樂新聞、家居、城市生活——就看這三版,其餘到手都扔掉。”
“雜誌呢?”
“我是《讀者文摘》的忠實讀者。也看《家庭》和《言情》。有時看一下《今古傳奇》,不是期期看。”
“誰是你最喜歡的作家?”
“安妮寶貝、杜若、藍蓮花。”
“這些名字我怎麽好像沒聽說過?”
“哦,她們都是網絡寫手。非常有名的。杜若的《天舞》,強烈推薦。”
“想不到……你的文學趣味……嗯……怎麽說呢?有待提高。我推薦蘇童的小說,《妻妾成群》,女人都愛看。張愛玲的也不錯。萌萌喜歡亦舒和李碧華。”
我趕緊說:“對了,你和萌萌怎麽樣了?有沒有再續前緣?”
“前緣?怎麽可能?好馬不吃回頭草。”
“萌萌挺不錯的。年輕、貌美、有才、時尚。和你在一起特般配。真的。”
他喝下一口酒,笑:“你曉得,有一本書裏說過,戀愛中的人分成兩類。一種是‘抒情型’,這種人在戀人中隻尋求一個理想身影,哪怕次次碰壁,也百折不回。一種是‘敘事型’,喜歡芸芸眾生的種種色相。萌萌屬於後者,我已經被她敘事過一回了。你呢?是抒情的,還是敘事的?”
“不知道,沒研究過。”我擦擦嘴,說,“我吃完了。”
他的臉有些不好看。因為剛才他光顧著說話,沒怎麽動筷子。我倒是邊聽邊吃,很快就結束了戰鬥。
“沒想到你的話那麽少。”他說,“對了,那個手冊,能不能麻煩你抓緊點?人家等著要了。”
“我需要一個禮拜的時間,不過份吧?”
“當然不過份。晚上有空嗎?我那裏有家庭影院,朋友從國外帶來幾張新碟,很好的音響效果。幾個朋友要來看,男的、女的都有,你也來吧。”
“嗨,今天有點暈機,改天吧。”我做昏厥狀。
他打量我,苦笑:“我就這麽沒魅力嗎?安妮。——我從未在任何女人麵前有如此的挫敗感。”
“人生總不能事事花團錦簇。”
他叫來服務小姐結帳。
不死心,他又問:“你是不喜歡和所有的男人交往呢?還是獨獨不喜歡和我在一起?”
“你不是在暗示我是Lesbian吧?”
“怎麽會呢?”他看著我,說,“你會是嗎?”
徹底無語了。我翻著白眼站了起來。
他送我回家,一路無話。
下車的時候,他搖下車窗,對我說:“安妮,我也是抒情型。當抒情型遇到抒情型,擦出火花是早晚的事。”
這人眼光看著我,火辣辣的,有些摯熱。完了,入坑了。
良心發現,我覺得有點愧疚。“蕭觀,今天我心情不大好,眼睛腫著你也看見了。剛才說的話你別往心裏去。”
“心情不好,不如晚上來我家看碟。大家一聊心情就好了。”不死心,做最後的努力 。
“謝謝,我不去了。”
我回房,關掉大門,倒在床上。想起了瀝川以前說過的話。
——“如果你習慣有男人這麽對待你,將來你會嫁個比較好的男人。”
瀝川,你害死我啦。
“您是否知道:
1)生產1卡路裏的牛肉蛋白,需要消耗78卡路裏的石油;而種植 1卡路裏的大豆,隻需消耗1卡路裏的石油。如果您堅持素食,而不是肉食,您在為保存世界日益減少的不可再生性資源做貢獻。
2)您是否知道:製造動物蛋白比製造植物蛋白要多消耗3到15倍的水?如果堅持素食,您為人類保存了珍貴的水資源。
3)如果您知道為了製造一磅牛肉,需要喂養16磅的大豆和穀物。您何必不直接吃大豆和穀類?這樣可以節省為了生產牛肉而花去的人工和包裝。為保護環境做貢獻。
4)如果您知道,為了擁有更多的牧場以擴大畜牧,人們砍伐森林和熱帶雨林。地球的二氧化碳是靠樹木來過濾的,如果堅持吃素,我們就保護了森林,淨化了空氣。
5)素食者不會營養不良。植物可以提供任何我們所需的養份。
6)您是否知道,在食物璉中,動物比植物處於更高的位置,因此,肉食品含有比植物高得多的農藥殘餘:比如殺蟲劑、比如除草劑。
7)您是否知道,為了更好地飼養動物,人們使用超過兩萬種以上的藥物來維持它們的健康和高產,包括固醇、抗生素、荷爾蒙。想想看,如果你愛吃肉,等於你天天都在吃抗生素。
8)想想各種動物身上那些危害人類健康的寄生蟲(見過豬肉絛蟲吧?)以及致病的微生物吧。大大超過植物所擁有的數量。
9)把一個蘿卜和一條雞腿同時放在室外一整天,看看吃了哪樣會讓你先病?
10)醫學研究證明,吃肉會增加心髒病的機率。
11)素食可以預妨癌症。目前所能找到的所有抗癌原素:維它命C,B-17,貝塔胡蘿卜素,NDGA都出自植物而非動物。而烹調肉製品會釋放各種苯和致癌物質。
12)素食可以減少以下病症:骨質疏鬆、腎結石、膽結石、糖尿病、各種硬化症、關節炎、痤瘡、肥胖、血毒症。
13)所以,您將長壽。長壽,所以您可以省下不少醫療費。
14)素食者省錢。植物食品的價格普遍低於動物食品。
15)科學研究表明:素食者的IQ高於肉食者。古人都說:“肉食者鄙,未能遠謀。”
16)道德考量:保護動物,永不殺生。”
白水素人俱樂部:關心身體、關心動物、關心環境、關心地球。北京朝陽區N街32號,每周一聚,電話:XXXXXXXX,請找南宮先生。
我在九通附近租了一套一室一廳的公寓,一月租金兩千塊,是我工資的三分之一。那是個研究所的宿舍,房東有兩套房子,原本打算留給兒子結婚的,兒子去了上海,所以租給我。很小,但是新房,很幹淨,有設施齊全的廚房和衛生間。
每天打開信箱,我都會收到一些奇怪的廣告。以前,這些廣告我都是看也不看就直接扔進垃圾桶。可是,最近生活頗為鬱悶,無聊到連進商場都拿購物廣告回來研究,然後不管用不用得著,四處搶購打折商品。
從溫州回來,我花了兩周的時間替蕭觀翻譯那個拍賣行的手冊,完稿後寄給他,他匯給我一萬塊錢。我不客氣地收下了。我忽然覺得錢很重要性,我也很需要錢。以前我把心思都放在想念瀝川上,沒把生活當回事,自然也就沒把錢當回事。現在,瀝川要我move on,沒有錢怎麽move on?
除了需要錢,我還需要一種活法。
這幾年我活得一蹋糊塗。日常生活既井井有條,又十分紊亂。井井有條,是因為我仍然很上進,很敬業。企圖證明自己沒有失敗。十分紊亂,是因為隻要不工作,不學習,我就立即陷入恍惚,陷入到回憶這個無邊無際的漩渦中。所以,我的日常生活必須安排得滿滿的,搞自己搞得累累的,時間分割成一個個的小塊,每個小塊間隔半小時。這樣,我就沒有多餘的時間胡思亂想。
我的瑜珈課一周三次,每次60分鍾。裏麵多是來減肥的媽媽們。做完瑜珈大家有時一起找地方喝茶吃點心,然後我去桑拿,桑拿二十分鍾,又去遊泳。體育中心的年票很貴,盡量利用上。回到家裏八九點,很累,很快就入睡了。如果睡不著,我就喝啤酒,啃雞翅,或者到門外的小館子去吃羊肉串,和陌生人聊天。周末我泡吧。不是什麽吧都去,我最喜歡去的那個叫“波西米亞”,半沙龍性質,很多搞藝術、搞詩歌的人在裏麵混。我在那裏活動了三年,所有的人都麵熟,一個深交也無。我愛去那裏,因為那裏可以抽煙,有很好的咖啡,很好的酒,裝修是我喜歡的波西米亞風格。整個大廳又暗又嘈雜,彌漫著一股廣藿香油的氣息。女人的眼眶塗得黑乎乎的,燙著波浪卷的長發,手和頸上,掛著亮晶晶的銀飾。談吐也很高雅:從雨果到左拉,從波德萊爾到蘭波,從凱魯亞克到金斯伯格……當然,也不一定非談這些,也可以是男人談女人,女人談男人,或者朗誦詩歌。不過,這些我都不參加,我隻是坐在那裏悶悶地抽煙、喝咖啡、喝酒、像一位痛苦的作家。如果碰見了麵熟的人,我也會隨心所欲地聊一會兒,不長,一個小時之內隻要提到《知音》和《讀者文摘》準能立即結束戰鬥。
不知為什麽,瀝川離開我之後,我失去了和男人交往的興趣。我和周圍的人,無論是鄰居還是同事,都保持很遠的距離,我會參加一些集體活動,也會禮尚往來,除此之外,不多說一句,不多走一步。我的宗旨是守殘抱缺,固本培元,不欠人情,沒有牽累。
盡管如此,一周之中我還是有那麽一兩天的晚上很空閑。令我覺得生活既無質量也無意義。瀝川,難道我就是為了瀝川而活著嗎?為情所困、以淚洗麵——這就是我的狀態嗎?不!我需要擺脫一切糾結,為一種更高尚的目的而存在。我一直想不出什麽才是我人生更高尚的目的,直到我看見了這則廣告。
這個世界,不是隻有一個瀝川。還有瀕危的動物、還有枯竭的資源、還有汙染的大氣和令人擔憂的戰爭!
我要保護動物、我要關心地球。我要成為一個白水素人!
按圖索驥,我打電話找到了那個叫“南宮”的男人。電話裏是很好聽的男中音。
——“歡迎你來‘白水素人’。我們是免費俱樂部,大家都是素食愛好者,聚在一起聊聊天,每周碰次頭,交流素食經驗,就是這樣。一次一、兩個小時,長短不限。”
——“對,我們有自己的活動室。還有自己的廚房。不少時候我們是在交流烹調經驗。”
——“你來吧,今天晚就有活動。”
那個南宮真叫南宮,先前我還以為是化名。
“我是南宮六如。”接待我的是一個中等個子的男人,相貌平凡,三十來歲。氣色紅潤、身體健康,精力充沛,聲如宏鍾。
“我是謝小秋。”
“請問,你是素食嗎?”
“不是……正打算向這個方向發展。”
“沒問題,我們幫助你。”
“我挺喜歡吃肉,看了您的傳單,我有罪惡感。”
“傳單是宣傳用的,沒有那麽嚴重。嗬嗬。”他說,“我們的會員很多,但小組活動一般就是十個人,大家一起聊天,什麽都聊。我們在一起隻因為我們都吃素食,其它情況各不相同,所以你不要以為我們成天談吃素,好像我們是一群草食類恐龍。”
他請我坐沙發,遞給我一杯白開水:“先介紹一下我自己,我是Vegan,最嚴格意義上的素食者。我不吃肉,不吃魚,不吃魚籽,不吃雞蛋,不喝酒,不喝牛奶,不吃蜂蜜,不吃任何用動物的身體做成或提煉成的東西,不穿皮衣。”
他看了我一眼,目光落在我的絲綢圍巾上,說:“我也不用任何絲製品。蠶也是動物。”
我趕緊把圍巾摘了。
“當然我們當中有些人不是很嚴格。 有些人吃魚,有些人吃蛋,有些人喝牛奶。但絕對沒有人吃肉。”
“我向您學習。您不吃的東西,我也不吃。”
“你養過寵物嗎?貓或狗之類?”
“沒有。不過我喜歡小動物,《動物世界》是我最喜歡的節目。”
“現在離活動開始還有半個小時,對於素食,你有什麽具體的問題需要我回答嗎?”
“我想知道怎樣變成一個素食者?具體步驟是什麽。”
“首先,你打算從哪天開始?”
“今天。”我看著他,“現在,此時,此刻。”
“一般我會推薦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他說,“考慮到你長期食肉,對肉食會有強烈的依賴性。你可以在頭一周不吃紅肉,第二周不吃白肉,慢慢來。”
依賴性。我覺得這是詞很重要。
“您說對了,我就是要克服這個依賴性。我希望果斷地進入素食階段。”
“那你需要做的第一件事,是發郵件給你所有的朋友,尤其是那些會經常和你一起出去吃飯的朋友,告訴他們你從今日起決定成為一個素食者。”
“好的。”
“你自己在家做飯嗎?”
“偶爾做做。大部分時間吃盒飯。單位包午餐。”
“盒飯我建議你不要吃。沒營養,不論是犖是素,都用一個鍋炒。你可試著自己做些素菜,我們這裏有不少食譜,學起來很容易。還有,這個單子裏列了北京城裏所有的素菜館,不是很多,味道都不錯,也不貴。尤其是寺院開的幾家。我們常去那裏聚餐。”他遞給我一個綠色的小冊子。
“謝謝。”
“平時,最令我們煩惱的事情是同事、朋友突然決定聚餐。我們不能要求別人將就我們的口味,所以最常遇到的尷尬是到了一家餐館,發現沒有我們能吃的東西,隻能餓著。因此,我建議你在自己的小包裏永遠放一盒零食以備不虞,花生、杏仁、核桃都可以。”
“好的。”我掏出筆記本記下來。
“吃素菜的時候,要緩慢咀嚼。仔細聆聽你身體的反應,體會綠色食品的原味。時時刻刻,想著自己的健康、想著你挽救的動物,想著人類,想著地球。天人合一,你在以實際行動改善世界、促進和平。你應當感到自豪。”
“明白。”我想了想,忽然問:“為什麽您一直不問我要成為素食者的原因?”
“我們從來不問這些。這是你的選擇,不需要我來批準。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原因,我們隻是有共同的興趣,所以走到了一起。就像讀書會、下棋協會、撲克協會、釣魚協會那樣。”
真是個理想的俱樂部。
“所有的活動我必須要參加嗎?”
“我們的組織非常鬆散。想來就來,不想來就不來。有些人參加頭幾次活動,發現堅持下來太難,又消失了。”
“南宮先生,我能問您一個私人問題嗎?”
“問吧。”
“您為什麽是素食者?”
“是這樣,我是農村人,以前什麽都吃的。我有一個弟弟,從小感情非常好,就是很淘氣,我逼著他參軍,他去了。結果他在軍事演習中出了事,被炸死了。粉碎的那種。從聽到這個消息的那一秒鍾起,我不能看見任肉類。”
“對不起,我不該問這事兒。”我喃喃地說。
“沒關係,已經很多年了。”說到這裏,他突然背過身去,聲音有些哽咽:“我需要安靜一下。”然後,他就走到另一間屋子裏去了。
我沒參加那一次活動,很羞愧地逃走了。
回到家裏,我一本正經地給我的幾個當翻譯的同事發了郵件,宣告我成為一個素食者,請她們多多關照。然後,我清理冰箱,扔掉了所有的肉和雞蛋。清理零食,扔掉了所有牛肉幹、魚片、肉鬆。我拎著菜籃去市場,買了一大堆青菜、水果、豆腐、豆漿。我吃了一天的素,沒覺得很難,隻是晚上聞到街頭的羊肉串和烤雞翅,非常心動,我趕緊回家上床,把頭捂在被子裏。後來我忍不住,跑回街上觀察,驚喜地發現,其實燒烤中也有素的,比如烤豆腐、烤土豆片、烤玉米、烤生菜、烤藕、烤蘑菇,除了不是肉,味道都一樣!我的神啊!太好啦!晚餐就在這裏了,一下子吃了個飽。
第二天上班,沒噴香水,身上散發著蔬菜的氣息。
回北京兩個禮拜,我都沒怎麽見到瀝川。瀝川的辦公室在樓上,他每天上班不定時。我隻有在開會、或者午飯的時間可以見到他。瀝川總是刻意拉開我們的距離,不怎麽主動找我說話,我也不到他那裏去套近乎。大多時候,我們雙目對視,互相點個頭,各自拿菜,各自歸座,連寒暄都沒有。瀝川從不給我打電話,除了工作需要,也從不給我發email。
我很傷心,但我不在乎。隻要知道瀝川和我在一個大樓,隻要每天能見他一麵,哪怕是一句話不說,我都心滿意足。沒有這個先決條件,我沒辦法move on,就是這樣沒出息。
CGP的中餐對素食者絕對是一個巨大的考驗。因為這裏的工作人員,百分之八十是精力旺盛的男人,無肉不歡,剩下的女人又全是海鮮愛好者。我發現,我能吃的東西,隻有麵包、米飯、水果和沙拉。而且,吃完之後,很快又餓了。
所幸我有同伴。為了節食和體形,艾瑪基本上也吃素。她偶爾吃點魚,次數不多。她用很多的沙拉醬,其實是含有很重成份的奶製品。我連沙拉醬也不吃,隻吃菜葉子。我們幾個女翻譯通常坐在一起八卦,我邊吃邊聽。有時偷偷瞄一眼在遠處另一張桌子上獨自吃飯的瀝川。瀝川還是那麽好看,隻是有一點點偏瘦。穿著修身的西裝,很神秘,很迷人。他從來不看我。
“哎,你們看了今天從總部發來的任命通知了嗎?”艾瑪小聲說,“瀝川辭去CGP總裁的職務,改任北京分部的主設師,連降兩級,不知出了什麽事。”
另一個叫阿倩的翻譯笑著說:“我也覺得奇怪。那現在江總,不是成了他的上司?”
“什麽上司,江總是CEO,他是owner,好不好?江總不過替他們王家打工的。他不做總裁多半是嫌累,聽說最近身體不大好。每天隻能工作五個小時。”艾瑪說。
“我看他身體挺好的。對了,他的那條腿究竟為什麽是跛的?小兒麻痹嗎?”德組的明明問道。
“我猜是風濕性關節炎。”
“我猜是先天畸形。”
“我還是堅持帕金森症。安妮,你猜是什麽?我們一人賭十塊錢吧。”
“我不知道。”我想了想,說:“車禍?截肢?”
“假肢?NO,NO,NO!瀝川不可以是假肢,假肢我們太傷心了。我寧肯他是帕金森。”
大家一致反對這個選項。無語了。
“拿著人家的殘疾來賭錢,不大厚道吧?”我嘀咕了一句。
沒有人理睬我,她們繼續討論:“艾瑪,你去,你去故意把一杯水潑到他腳上,然後假裝替他擦鞋子,順便摸一把,不就明白了。”
“摸?怎麽摸?我在這裏快十年了,瀝川在這裏也快七八年了,沒看見他和任何女人勾搭。那個走了的朱碧瑄,追他追得要死,瀝川調走了,她還在這裏苦苦守了六年,不是最後也放棄了?”
“要說追,我們都追過他,對吧?艾瑪,你不是也追過嗎?”
“我連‘瀝川I love you!’那樣赤裸裸的email都寫過。哪次情人節我不送他巧克力?不管用啊。人家從來不理我。”
“那是以前,他風光得意,故弄玄虛。現在,我覺得他看上去有點消沉哎。正是你再次發起進攻的時候哦。抓緊時間,趁虛而入。說到底,艾瑪,你年紀也不小了。你和瀝川差不多一樣大吧。”
“大他一歲呢。”
“可能他更喜歡成熟一點的。抓緊了,艾瑪。我們還指望你當了王太太給我們提工資呢。那,他一個人坐在那裏,很孤獨哦,你去找他說話嘛。”
“你以為我不敢去嗎?”艾瑪笑著說,“一聽說瀝川回來了,我樂得睡著了都笑醒了。”
說罷,她真地端起碟子,扭著腰肢,真地向瀝川的桌子走去。
“記得我們的賭喲!”
“哎,安妮,你手怎麽啦?怎麽在發抖?植物神經紊亂?”
我用叉子用力叉了一塊蘋果,塞進嘴裏:“沒事。第一天素食,還不習慣。”
“搞什麽素食嘛,你又不胖。還神經兮兮地給每個人發了通知,至於嗎?”
“我加入了動物權益保障者協會。”
她們看著我,一陣亂笑。
我三下五除二將水果一掃而光,埋頭回辦公室。
我命令自己將注意力集中到素食這個方向來,不要去想艾瑪,更不要去想瀝川。我不斷地對自己說,It’s over! Over!
打開計算機,我看見有人從MSN上找我。圖像是一隻笑眯眯的桔子,居然是René。
——安妮你好嗎?
——挺好的。你呢?
——還行。你喜歡貓嗎?
——挺喜歡的,怎麽了?
——是這樣,瀝川本來說和我們一起回來,現在他留在北京了,於是他把他的Mia送給我們了。
——Mia不是瀝川的貓嗎?
——看,你連這個都知道。這個Mia是以前那個Mia的孫女兒。以前那個老Mia在死之前特能生,搞得他們家親戚每人都被迫收養了一隻。安妮,這個Mia自從瀝川走後脾氣特大,天天咬我的模型。我辛辛苦苦做的模型,半個小時就給她咬成一團碎紙。我托人帶它來北京送給你,好不好?我知道,你會好好對待Mia的。
——瀝川會同意嗎?
——Mia現在是我的貓。我有處置權。
——行呀。什麽時候來給我發郵件吧,我去接機。
——我正好有個熟人來北京公幹,今天走,明天到。我現在急著去辦手續。再見。
他的頭像匆匆地消失了。我深深地歎了一口氣。瀝川走的時候,走得那麽徹底,什麽也沒有給我留下。現在,我居然擁有了他的Mia!
我請假,提前下班去寵物店買貓食、貓罐頭、貓窩、貓砂、買養貓教科書、買玩具、還買了一些備用藥。晚上一邊啃玉米棒子,一邊捧著書鑽研。
第二天請假接機,接到的是一個漂亮的高個子男人,提著一個灰色的寵物籠子,我們各報了姓名。他顯然也是華裔,但中文就實在不敢恭維了。
“我是葉小秋。”
“我係Allen Wong。”
“怎麽您也姓王?”
“我係瀝川的湯熊。”
“您……也是建築師嗎?”
“yes,你九麽雞……島?”
“猜的。您不去見瀝川嗎?他就在北京。”
“Oh……no,我恨忙亂,命天就周了。我會給他……大……電娃。”
他又給我一個包:“裏麵……René給你的有凍西。”
“除了貓還有別的東西?”
“有有。這個……盒……chocolate係我鬆你的。”他給我一個漂亮的金屬盒子。
“謝謝,真是太客氣了。我什麽也沒準備呢。”
“不客起不客起。René說了,包裏有個……條……圍巾你受著,見了瀝川千萬……千萬別呆,他會……生氣。”
我嚇了一跳:“為什麽?”
他笑了笑,不再說中文了:“You will know it later。”
我看著Allen,他不比瀝川大多少,沒準是同歲。眉眼有些相似,不過,看得出,他和瀝川一樣,見了女人有些羞澀。
我樂滋滋地抱著Mia回到家。Mia是隻短毛的小花貓,圓圓的臉,眼睛很大,總是困困的樣子。我給她換了個名字叫“Amy”。Amy很溫順,怕冷,晚上和我睡在一起。
打開René送我的包,發現裏麵有一條手織的圍巾,五彩的條紋,很鮮豔,很大,戴在脖子上很暖和。兩頭還點綴著很多小小的銀鉓。有點奇怪喲,難道René會織圍巾嗎?然後,還有一隻很大肚子的天藍色咖啡杯,漂亮的陶瓷,白色的花紋,上麵印著一排字:
No dream is ever too small; no dream is ever too big.
Practice reandom beauty and senseless acts of love.
Happiness is not given but exchanged.
Truth fears no questions.
Dare to be wise.
Laugh.
杯子很舊,仿佛用了很多年。
第二天我就把這個杯子帶到辦公室,吃飯的時候,捧著它喝咖啡。我看見了瀝川,瀝川也看見了我,照樣不理我。瞧他這兄弟當得。回到辦公室剛坐下不久,有人敲門。居然是瀝川。
是瀝川,不過臉是陰的,很凶的樣子。
“Allen說,Mia在你這裏?”
“你是說,我的貓Amy?”
“什麽Amy?”
“Mia在我這裏就叫Amy。”
“謝小秋,Mia是我的貓,你還給我。”氣勢很大。我怕你啊。
“No way.我已經辦好了寵物證,物主姓名,謝小秋。”
“那麽……能不能借我一個月?我挺想它的。”為了貓,妥協得挺快。
“No way.”活人不見要見貓,我已經吃醋了。
“借我三天?”
“No.”
“借我一天?”
“一分鍾都不借。”
他沉默,生氣。過了一會兒,他說:“有一種牌子的魚罐頭,她專吃那種。”
“Amy和我一樣,素食。她目前主要的食品是菠菜。”
“什麽?菠菜?”瀝川的臉有點發紅,“你虐待Mia?!”
“怎麽是虐待?Amy挺愛吃菠菜的。昨天晚上她還吃煎豆腐呢。”
他氣得沒話說。瞪了我一眼,目光落在我的杯子上,又來氣了:“誰給你的這個杯子?”
“這又不是你的杯子!”
“當然是我的!”
“怎麽是你的?上麵又沒有你的名字。”
“看看杯底上的字,難道你也是哈佛畢業的?”
我急著翻過杯子看清楚,沒想到裏麵還有半杯咖啡,一下子全潑到手提電腦上,屏幕頓時就黑了。
“王瀝川,你賠我電腦!!!”
“不關我的事,誰知道你有這麽笨?”人一閃,走了。
上網隨便一查,我那台手提的報價在一萬以上。這是今年最新的型號,二手價都不低。我那兩周苦苦翻譯掙來的錢,一下子就這麽泡湯了。我最擔心的還不是這個。手提裏存著我所有的文件,百分之九十是公司的文件、圖紙、標書以及我所有翻譯的底稿。我自己做的索引、詞庫、我喜歡的電子書、從網絡上輾轉下載的翻譯軟件等等、等等。
中午吃飯時,我在餐廳的門口碰見瀝川,他居然問:“電腦怎麽樣?還能用嗎?”
“沒戲了,徹底壞了。”
“那你打算怎麽辦?”
“想買個二手的。隻是不知道裏麵的文件怎麽辦。”
“你去幫我買個三明治,我去幫你把文件弄出來。”
我一路小跑地進了自己的辦公室,把還在往外滴水的手提交給他:“拜托了。”
我買了一盒沙拉、一個吞拿魚三明治、兩瓶礦泉水。敲門進瀝川的辦公室。
回來了兩周這是我第一次來瀝川的辦公室。進門的那間坐著瀝川的秘書唐小薇。唐小薇本來是江總的秘書,總部關於瀝川的任命一來,江浩天當天就把自己的秘書讓了出來。唐小薇原本是北京行政機關裏的機要秘書,長相特可愛,辦事特利索,人品特沉默。我們翻譯組的八卦午餐,她從來不參加。為了避開我們,每次午飯都特地晚到半小時。
“嗨,小秋!”
“我找王先生。我的計算機壞了,麻煩他幫把文件弄出來。”
“去吧,他正在拆電腦。我剛出去給他買了好幾把螺絲刀呢。”
“麻煩你了。”
“別客氣。”
我進了裏屋。瀝川的辦公室和艾瑪的描述一模一樣。很寬敞,當中一組白色沙發,墊在一道菱形的工藝地毯上。裏麵還有幾間房,是專門為他裝修的休息室、浴室和洗手間。
我的索尼已經給他全部拆開了,零件分門別類地擺在巨大的辦公桌上。瀝川正用一隻螺絲刀在擰某一個部件。
看見我,他放下手中的工具,站起身來,從我手中接過三明治,道了謝。然後指著沙發說:“請坐。”
接著,他按了桌上電話機的一個鍵,說:“小薇,我還需要一把菲利浦T6的螺絲刀。T6找不到的話就要PH000,三個零的那種。製圖部的小丁那裏可能有。能不能幫我借一下?”
我愣愣地看著他,不記得瀝川還懂得修計算機。
“文件能弄出來嗎?”
“都在硬盤上,我把硬盤拆下來,再裝到另一個手提上,就可以了。”
聽起來挺簡單。
我咽了咽口水,有點著急:“需要另一個手提嗎?我還沒買。有個稿子譯了一大半了,今天就要交出去。”
“你的計算機裏裝了什麽特殊的不常見的軟件嗎?”
“我用Endnotes做了大量的筆記,是8.0的老版本。”
“OK,現在我告訴你我要怎麽做。”
我瞪大眼睛看著他。
——“第一,我把你的硬盤拆下來。”
——“第二,我把我自己的硬盤拆下來。”
——“第三,把你的硬盤裝到我的手提上;把我的硬盤裝入一個外接硬盤。”
——“第四,打開我的手提,用Linx啟動,讀你硬盤的文件。”
——“第五,我把我的硬盤的某些文件拷貝到你的硬盤裏麵去。如果一切順利,我拔掉我的硬盤重新啟動計算機,你就可以在我的手提裏使用你自己的文件了。”
我咬了一口菠菜,說:“我不會用Linx。”
“硬盤隻能用Linx啟動。等你用的時候,已經變成Windows了。”
“可是,如果我用了你的手提,你自己的手提怎麽辦?”
“我買新的。已經在網上order了。明天就寄來。”看人家的效率。
他三口兩口地吃完了三明治,小薇送來了螺絲刀。他將硬盤拆下來裝到他的手提,幹了一個多小時,重新啟動他的富士通,一片藍屏。
“Oops.”他說,“還得下載一些程序。”
我安靜地吃我的沙拉,就在一旁坐著,看他聚精會神地又弄了兩個多小時,終於在屏幕上看見了我的全部文件。而且一一可以打開了。
“現在可以用了。”他合上手提,交給我。
瀝川的手提是功能強大的那種,有點沉。
“太好啦!謝謝喲!”我捧著手提就要走。
“等等。”他攔住我,“把Mia 還給我。”
還記得那隻貓!
“既然你這麽喜歡Mia為什麽要把它送給Rene?”
“誰說我送給他了?隻是暫時寄養而已!”
“OK,給你看一個小時的Mia。”
“一個小時,開玩笑?我給你修了三個小時的電腦。一個小時不行,至少一星期。”
“兩個小時。”
“三個小時。”
“Deal。你周末來看咯。Mia在我家裏。”
他遲疑了一下,說:“你帶來給我不行嗎?”
“不行,給了你就拿不回來了。”
“……好吧。”
我給了他我的地址:“你九點鍾來吧。”
下班的時候萌萌來找我。給我三張粉紅色的卡片。
“周末有空吧。”
“上午沒空。”
“不是上午,下午四點,讓你見三個人。頭兩個是我介紹的,男的,後一個是明明介紹的,女的。你見一下吧。條件都不錯。”
我打開卡片:
第一張:
姓名:陳九洲
年紀:32
職業:飛星企業總經理。
學曆:碩士。
第二張:
姓名:艾鬆
年紀:29
職業:中科院X所副研究員
學曆:留德博士
第三張:
姓名:蘇欣
年紀:24
職業:職業撰稿人
學曆:本科
萌萌一直說要“關心”我。作為大姐,她把給我介紹對象當成了她義不容辭的責任。雖然她和我提過數次,我都沒當真。我一眼掃完卡片,嗅到一股惡作劇的氣味。
“怎麽還有女的?”
“大好一個人,不談戀愛, Celia懷疑你有性向問題。說讓你試試這個。這可是她讓給你的哦。她自己date了幾回,感覺不錯,滿有情趣。是網上認識的。另外兩個人,一個是我的熟人,一個是我的弟弟。人品都沒話說。怎麽樣,艾瑪對你好吧。”
“下次再說吧。”
“哎哎,這都第幾個下次了?好歹給你姐一個麵子。隻求你把我弟當成重點。說好啦,周六下午兩點。一人半個小時,反正你也是泡吧,全當找人聊天,累不著你。K街星巴克你知道吧,就在那兒。我跟他們說,你頭上插一支紅色的筷子。”
“發簪。”
“Whatever。別放我的鴿子就行!”
我點頭,把卡片放進小包。對自己說,Move on,move on。然後,我的手機響了。
目送艾瑪進電梯,我打開手機看號碼,是蕭觀。
“Hi。”
“Hi.”
“好久沒聽到你的消息。你好嗎?”
“我不是不久前剛給你發過email嗎?”
“你是指‘匯款收到’那四個字嗎?”
“找我有事?”
“周六有空嗎?我請你吃飯。”
“沒空。”
“M街有家雲南菜館,米線做得挺好吃,我去吃過幾次了。”
“對不起,我現在改素食了。隻吃素菜。”
“沒問題,旁邊就是靈寶寺,那裏有位苦瓜大師的素菜做得不錯。”
“可是……”
“晚上六點。靈寶寺門口,不見不散。”
我還想說什麽,電話已經掛了。
——這就蕭觀的風格。他安排一切,從來不聽別人說什麽。
我看了看表,剛才我和所有的人說周六,好像周六離現在還差幾天。
今天就是星期五。
* * *
我取消了周五夜晚的所有活動,包括瑜伽和白水素人的聚餐。
找到艾瑪給我的美容卡,我去spa做麵膜。Spa小姐給我修了眉。我去發廊焗油、花了兩個多小時,總算把長發弄得又黑又亮,品質趕得上飄柔的廣告。回到家,我點上數個香蠟燭,把衛生間刷得雪白,把家裏收拾得一塵不染。不要黑眼圈,我早早就睡了。然後,我又早早地醒了。洗完了澡,窗外還是黑的。看了看鍾,五點剛到。
我坐在床上練瑜珈,六點,吃早飯,早飯吃完,沒事,我給Mia洗了一個澡,又用吹風機給她吹幹。七點我抱著Mia到外麵溜了一圈。真是的,從來沒覺得早晨有這麽長。
六年了,這是我第一次認真地看黎明的晨曦。淺紅的朝霞,彌漫天際,紅日在雲層中浮蕩,陽光照射深冬的寒氣,城市蒸騰在白霧之中。
瀝川從來都準時。
開門的時候他送給我一盒巧克力。然後,看見我隻穿著襪子,他脫下大衣,彎下腰來脫鞋子。剛俯身下去,人就往下栽,我一把拉住他:“怎麽啦?”
他站起來,一隻手扶著牆,低頭微微地喘氣:“有點頭暈。”
“是貧血嗎?”
他點點頭。
“別脫鞋了,站著別動,我去給你找張椅子。”
我趕到客廳拿了把椅子,他坐下來:“我沒事。外麵雪剛化,地上泥挺多的。”仍舊要彎腰。
我按住他:“我來吧。”
“不用。”他輕輕推開我的手,自己脫了鞋子。
玄關很短,客廳也很小。
“Hi Mia!”
Mia真靈,聽著聲音就跟跑過來,弓起腰,蹭他的腿,一副親熱的樣子。
我把Mia抱起來遞給瀝川。他舉著她的一雙小爪子,逗她、撫摸她,又開心又深情,我在一旁看著,有點妒嫉。
“你介意我跟它說法語嗎?”
“介意。”
“好吧。反正,隻怕她現在也能聽懂中文了。”他笑得很明朗,真的,從溫州回來沒見他在我麵前這樣笑過。
“你看,這樣撓她,她最喜歡。”他用手指撓貓的額頭,Mia享受得把頭往後抑,趁機打了一個哈欠。
“她最長的一個哈欠打了五十七秒!”
“……”
“她還會翻跟頭。最多一次可以連翻二十四個。那,就是這樣的。Mia,你翻給小秋看!”他吹了一聲口哨,Mia真地就地翻了幾個滾。我又生氣又想笑。
“嗯……Mia真懶,一定是小秋喂你吃太多了,怎麽才翻這麽幾個呢?”他坐在沙發上,皺著眉頭數落她。
“你要喝點什麽嗎?”我趁機問。
“水就可以了。謝謝。”
沉重鬱悶中,貌似瀝川此番前來,目的明確。隻想看望Mia,隻想和Mia說話。旁邊明明站著我這一個大活人,柳葉眉,杏仁眼,長發垂肩,貌似天仙,他卻好像根本沒看見。
拿了水給他,我說:“大建築師,看看我的房子布置得怎麽樣?”
其實我的家俱很簡陋,值錢的大約就是瀝川坐的那個沙發了。真皮的,綠的,有點硬,又有點高,是瀝川喜歡的那種。
他站起來,走到門邊,從一個角度看過去,點頭:“嗯,不錯。我猜猜看,是Bohemian(波西米亞),對嗎?”
——瀝川還有一個習慣。他很少挑我的錯,除非我讓他挑。比如我的翻譯,每次交給他,他就收著,很少有改動,也從不打回來。比如,我以前和他說英語,不少單詞發音發得不對,他也不更正。倒是我在別的場合說了,被師哥們披頭蓋臉地一頓罵。記得有一次,有個單詞的重音發錯了,他也隻在私下裏悄悄地和我說,“這個詞的重音應當在第二個音節。不過沒關係,你這樣念,我也聽得懂。”——這是他最嚴厲的批評。所以跟他在一起說話,其實比較自在。
“你看得出?”
“我是搞這個的。”
“你不是做外觀設計的嗎?”
“我也做室內設計,做得不多,也沒有我哥有名。”
“給點建議好嗎?我想擺得好看點。”
“真的要聽嗎?”
“是啊!”
“沙發轉九十度,往這邊靠。這張桌子,往右邊移,靠牆。花瓶擺在桌子上。這個落地燈,可以放在這裏。書架裏有這麽多書,單人沙發應當放在書架邊上,你任何時候都可以坐著拿書看了,不是方便些嗎?還有,天花板的四個燈籠,隔著太遠了,彼此沒有照應。不如兩個一組,光線集中,也不淩亂。”
我用皮筋把頭發一紮,對他說:“你到臥室裏坐,陪著Mia,我來搬家具。”
他嚇了一跳:“你,現在就要搬嗎?”
我點頭:“是呀。”
“為什麽這麽急?”
“不急。反正你也不跟我說話,再說,也沒多少家具。”我愣愣地看著他,挖苦的意思就在臉上。
他明白我的話,有點不好意思了:“你搬吧,我來幫你。”
“不要你幫。”低個身子都要昏倒的人,我還敢讓他搬東西。
不過,沒人幫搬東西真是慢呢。門外倒是有很多民工大叔,坐在街邊等活兒。我不好意思去請人家。免得瀝川以為我嫌棄他身體不好。咬咬牙,拖沙發,移桌子,挪電線,掛燈籠,瀝川就坐在椅子上,終於不看Mia了,很緊張地看我。
“小秋,你能關掉電閘嗎?”
“要關嗎?”
“關掉比較安全。”
“關掉了屋子會很黑。”
“現在是白天。”
“這裏是一樓。”
不關。就是不關。就讓電電死我吧,看你王瀝川還看不看我一眼!
“為什麽要住一樓呢?”他忽然又說,“你以前說你最不喜歡一樓,樓越高越好。”
“這樓又沒電梯,上下樓多不方便。”
“你又不是殘疾人。”
無語……我承認,我好萊塢影片看多了,老是做夢有一天瀝川會捧著一團鮮花來敲我的門,然後當著我的麵跪下來,滿懷深情地對我說:“小秋,嫁給我吧!”我當然不能讓他柱著手杖爬幾層樓,爬得快要昏倒了,再來下跪。
我一個人在客廳裏上串下跳地折騰了近兩個小時,終於按照他的意思將房間重新擺放了一遍。然後,坐下來欣賞自己的勞動成果。唔,真不錯。果然是大師。隨便指導一下,客廳現在看上來疏密有致,色彩合諧,完全改觀了。
“哎,瀝川,這是什麽風格,很東方呢。不像是波西米亞。”
“波西米亞有很多種,有dandy,有 Nouveau, 有Gypsy, 有Beat,你這種就是Zen 。把你床邊的那幾串珠子掛到燈籠上麵,就更象了。”
那珠子正是那個叫“波西米亞”酒吧的紀念品。逢年過節發幾串給老顧客。我都攢了一大盒。
我把珠子掛在燈籠上,珠子是陶瓷的,人從下麵走,走快了,風一吹,滴滴作響。
他又指著牆角上的一個巨大的長頸花瓶,問我:“這花瓶挺好看,你沒什麽東西放進去嗎?”
花瓶是我一個朋友送的。半人多高,太大太深,我實在想不出有什麽花放進去之後,還可以露出頭來。所以我就一直這麽空著。
“沒有。”
“可以到外麵去撿一點枯樹枝,把樹皮剝了,修理一下,擺起來很好看的。”
“真的嗎?”
“真的。”
小區的後麵就是一個樹林,我穿大衣出去,撿回來一大把枯枝,瀝川幫我挑了幾枝,到廚房找來一把小刀要替我削掉樹皮,我怕他受傷,沒讓他幹。自己用刀將樹枝剝得光溜溜的,再用剪刀剪去餘枝,放到花瓶裏。果然,挺有枯藤老樹昏鴉的味道。
移完家具,我一臉灰塵;修完樹枝,指甲全黑了。昨晚的精心打扮全泡了湯。我正打算去洗個臉,發現瀝川已經站了起來,他摸了摸小貓,看了看表,說:“三個小時到了,我得告辭了。謝謝你讓我看Mia。”
三個小時?三個小時這麽快就過了嗎?怎麽一點感覺也沒有呢?轉念一想,可不是嗎?打掃房間用掉兩個小時,撿樹枝半小時,剝樹枝半小時,我這個豬頭,加起來,不就是三個小時了?
可是,瀝川已經放下Mia,向門口走去。一副不敢多打攪我的樣子。
我突然大叫一聲:“等等!”
我沒想到我有這麽大的嗓門,頭頂上的珠子都被我的聲音震得嘩嘩亂響。
他回頭過來看我。
我的臉憋得通紅,我說:“你……你……”
——我想說,你就來看Mia嗎?就不能陪我多坐一會兒嗎?可我支吾了半天,說不出口。
我聽見自己惡狠狠地罵他:
“You killed everything in me! How could you do that?”(你毀掉了我心中的一切!你怎能這麽做!)
他站住了,凝視著我的眼睛,欲言又止,然後,他向我走來,正要開口,卻被我氣勢洶洶地打斷:
“現在!不許你說話!王瀝川,我要你馬上吻我!”
他看著我,神色很震驚。
我隻聽得見自己急促的呼吸聲。
“對不起,小秋。”他向我張開雙臂,用力地擁抱我,在我耳邊喃喃地說,“是我對不起你。”
“不要你說對不起,我們之間沒有對不起。吻我!馬上!”
可是,他隻在我的眼皮上輕輕地吻了一下,溫柔地、象征性地、安慰地。他的愛曾經如此慷慨。我的心再度破碎。
“You must move on.”
“No!”
“記住你發的誓。”
“No!”我大聲說,“你走!你回瑞士!永遠也不要回來!我永遠也不要再見到你!”
“是你要我回來的!”
“是的,我要你回來,我要的是你的人,活生生的人,不是你的幽靈!”
每當受到傷害,他都會沉默。我看見一道星光,從他眼眸的深處閃過,又迅速消失了。
他的眼神很深很深,像瀑布下的深潭,深不見底,連他自己靈魂也深深地埋藏了進去。
而我的影子卻幽靈般地從他黝黑的瞳孔中浮現出來。帶著幾許瘋狂、幾許恨意。
此時此刻,真的,我很想掐死他,又想掐死我自己。
“如果明天我就會死掉,今天,今天你還會像這樣對待我嗎?”
他沒有說話。隻是抓過我的手,將它放在自己身體的右側。
我舒展五指,海星般附在那個原本是他的腿,現在,卻是一條冰涼、堅硬的假肢上。
“我不是活生生。從來都不是。小秋,你愛得有這麽深嗎?六年都不夠你走出來嗎?”
“不夠,一千年也不夠!我不走出來,我為什麽要走出來!”
“你能長大一點嗎?在你的一生中,有些東西必定要走掉,必定要失去,let it go!”
“我不要失去你!”
“是的,你害怕失去我,但你已經失去了。你要麵對這個結局。”他說,“當你讀到一本最好的書,見到一個最英俊的男人,或者到達了一座最美麗的城市。你就對自己說,你已經見到這世上最好的東西,你將讓這些東西陪伴你走過餘生。可是,過不了多久,新的事情發生了,你又讀到了一本更好的書,遇到了一個更英俊的男人,進入到了一座更美麗的城市。另一種生活開始了。”
他繼續說,嘴角帶著殘忍的笑意:“不要害怕結局。結局隻是一道幻影。一切結局,都意味著一個新的開始。”
“不!別和我狡辯!我和你,隻有開始,沒有結束。永遠也沒有結局。如果非要有結局,結局隻有一個,那就是我們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You are so damaged!”他擰著我的肩,低吼,“你這個傻女人!為什麽聽不時我的勸?你的腦子裏是些什麽?水嗎?稻草嗎?Stupid! Stupid! Stupid!”
“我就是傻的,你才知道!”
他一直在喘氣,很生氣,臉氣得通紅。
“OK,”他放開手:“隻要你答應我move on,讓我做什麽都成。”
“Kiss me, make love with me! Now!”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深深地歎了出來。
我們相顧無言,目光緊張地對峙著。
幾乎過了一個世紀,他說:
“關掉燈。Stupid Woman!”
我們在黑暗中無聲無息地擁抱。瀝川的身體非常柔弱,而我卻因憤怒而變得粗暴。我死死地擰著他的手,不許他動,稍有反抗,就把他抓得傷痕累累。他用法語罵我,我用雲南話罵他。我們像兩隻困獸在床上撲打。我不無愧疚地覺得,這是我第一次欺負瀝川,欺負他是個殘疾人。末了,我聽見瀝川在黑暗中長歎一聲,他抓住我的手,企圖製止我:
“Are you making love with me? Or are you killing me?”
“Both!”
“Stupid!”
“You Stupid!”
最後,我們精疲力竭地躺在床上,嘴裏發出零亂的囈語。
一切都成了碎片。我不知道我是勝利了,還是徹底被他擊碎了。我隻知道,我滿臉都是淚,淚和汗混合在一起,全滴在他的身上。我交出了自尊,不斷地乞求他,乞求他不要放棄我,不要離開我。一切都會好的。他翻身過來,輕輕地撫摸我的臉,像以前那樣,溫柔而纏綿地吻我。一遍又一遍地叫我的名字,小秋,小秋,小秋,小秋……
然後,他說:
“You must move on.”

番外1
N年之後的某個聖誕夜。我和瀝川坐在沙發上看電視。
夜深人靜,瀝川忽然問:“我們認識的那一天,你還記得嗎?”
“記得,記得挺清楚的呀!”
“那我就考考你,是你的記性好,還是我的記性好。”
“我的,我年輕,當時正是記憶力最旺盛的時候,一天能背一百個單詞。”
“那天,”瀝川說,“你把咖啡潑到我身上的時候,咖啡廳裏放的是什麽音樂?”
“……讓我想想。嗯,放的是收音機裏的音樂。”廢話。
“收音機裏的什麽音樂?”
“……流行歌曲。”
“哪一首?”
“嗯。”我說,“嗯。”
“男的唱的還是女的唱的?”
“女的,肯定是女的。王菲。那時最火的人就是王菲,電台天天放王菲的歌。”
“王菲的哪首歌?”
“……一個容易受傷的女人。”
“不是。”
“不是?哎,瀝川,你聽不懂中文就承認好了。是王菲,她正在唱那首‘一個容易受傷的女人’,然後,我給你端咖啡,我還記得那句呢,留著你隔夜的吻,感覺不到你有多真。想你天色已黃昏,臉上還有淚痕。”
“你的想像力真豐富。”
“不是的?”
“不是。”
“那是什麽?”
“Rhapsody in Blue.”
“就是那個爵士風格的,有點靡靡之音的曲子?”
“靡靡之音是什麽意思?”
“這典故太深,譯成英文,就是Decadent music.”
“No.”
“好吧。難怪每次咱們生日你都彈這隻曲子。我還覺得挺奇怪的呢!”
“多少年了,我一直想喚起你的記憶,你就是一次也想不起來。我很鬱悶啊。”苦惱的人說。
“那天我第一次打工,很緊張啊。我隻光顧著記menu和學習收銀機,沒留意音樂的事兒。你問別的,別的我都記得。”
“別的你都記得,這是真的嗎?”
“當然。那一天對我來說,也很重要啊。”
“那麽,我問你。那天,我的領帶是什麽顏色的。”
“褐色的。”
“不對。”
“不對?不可能。我記得很清楚,褐色。”
“你是不是把咖啡倒在我身上了?”
“是呀。”
“咖啡是什麽顏色?”
“咖啡色。”
“那我的領帶是什麽顏色呢?”
“褐色。”
“真是……榆木……”
“你說什麽?”
“什麽也沒說。”
“不是褐色?”
“不是。當然,咖啡潑上去了就變成褐色了。我問的是在那之前的顏色。”
“不記得了。你告訴我吧。”
“不告訴你,慢慢想。”他有點沮喪了。
“問個簡單點的吧……不能搞得我不及格呀,老公。”
“好吧,問你一個簡單的。那天,我的手上有什麽。”
“哪隻手?”
“左手。”
“你的手上……肯定沒有結婚戒指。”
“沒有。”
“好像……也沒有大包。”
“沒有。”
“沒戴手套。”
“沒戴。”
“你在用計算機,所以手上肯定也沒有鉛筆。”
“沒有。”
“那你手上有什麽?”
“你是想不起來,還是根本沒有注意?”
“……沒注意。”
“我的手指上,貼著一個白色的邦迪。那天我削鉛筆,把手指削破了。”
“好吧。我不及格。”
“你為什麽不及格?這說明,你根本沒注意到我。”
“真是天大的冤枉,不注意到你會把咖啡潑你身上?問題在於,我當時就隻注意到了你的臉。”
“好吧。那我,就考一個關於我的臉的問題,你一定得答出來。答不出來就要休妻了。”
“你問,你問。隻要是你臉上的問題,我絕對能答出來。”
“真的?”
“真的!”
“那天,我對你笑過沒有?”
“答案非常肯定。沒笑過。你一直板著臉。”
“不對。”
“你絕對沒笑。”
“咖啡潑了之後我當然沒笑。可是,抬頭看你的時候,我是笑著的。”
“沒有。”
“有。我要是不笑,你肯定不會把咖啡潑到我身上。”
“你的嘴角好像是彎了一下,不明確。”
“謝小秋同學,那就是笑。你一個也不對,得了零分,怎麽罰你?”
我大聲說:“等等,不能光是你考我,我也要考你,沒準你也得零分呢。”
他吃了一口爆米花,說:“你考,我肯定是滿分。”
“那天,我穿的是什麽衣服。”
“黑色T恤,墨綠色的圍裙。黑褲子、黑皮鞋。”
“我的發型……”
“馬尾辮,綠色皮筋,上麵還有兩個藍色的玻璃珠子。”
“塗了口紅沒?”
“塗了,櫻桃色的,對吧?”
“我和你說的第一句話是……”
“俺們跳來不裏燒來,蛇!”他學我的口音,女聲的,挺像。我跳起來擰他。
“噢!噢!”他叫,“又來搞家庭暴力!你以前滿溫柔的呀。”
“剛才那幾道是基礎題,下麵開始問難的了。”
“問吧問吧。別擰我就行。”
“那天,除了工作服之外,我還穿過什麽衣服?”我存心難為他,因為那天我進門之後,過不了十分鍾就換了工作服。瀝川不可能注意到這一點。
“你穿的是一件粉紅色的毛衣。緊身的那種。雙肩背包,包上吊著一串鑰匙。胸口掛著一串珠子,什麽顏色都有。下麵是綠格子的迷你裙,白球鞋。像隔壁鄰居家上初二的小女生。”
這回輪到我震驚了:“你怎麽知道得這麽細?”
“你對著一輛車的車窗理裙子,又掏出鏡子理頭發。你對著鏡子咧嘴笑,看看牙齒白不白,還把臉蛋揪了揪,想弄紅潤一點。頭發有點亂,你對著手心吐了一口唾沫,把頭頂的幾根毛弄順。然後,你背對著車,把手伸到毛衣裏整理裏麵的胸衣。為了看清自己的背影,你還把人家的車鏡擰了擰。”
我怔怔地看著他,傻了。
“總之,雖然你沒發現,你已經對我搔首弄姿,春光大泄。”瀝川的黃色詞匯特豐富,古典現代後現代一應俱全。
“胡說……你胡說!”我惱羞成怒了。
“因為我的車窗是擋光的那種,傍晚時分從外麵看不見裏麵的人。當時我正坐在車裏,怕你尷尬,嚇得不敢出來了。”
“王瀝川!你敢偷窺!”
“噢!噢!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俺們跳來不裏燒來!”
將瀝川送到門口時,天空下著小雨。他的脖子上有幾道抓痕,是我憤怒時留下的印記。瀝川貧血,傷口不容易好,我心裏有點後悔,又暗自狡辯。也許這是最後一次欺負他了,狠就狠點吧。
我像往常那樣,對著穿衣鏡,幫他修整好領帶,假惺惺地叮囑:“上班時候記得穿高領毛衣,不然人家要笑你啦。”
“……”拒約回答。
我假裝觀察他的傷口,趁機轉移話題:“你的貧血很嚴重嗎?為什麽每次流血,你哥會那樣緊張?”
“不嚴重,他是怕我感染。”
“你很容易感染嗎?”
“不容易。”他雙唇緊閉,話題到此為止。關於他的身體、他的病,瀝川的回答永遠是簡而無要、似是而非。
出了門,他站在台階上,又說:“以後不要每月寄錢給那個律師了,你知道我不缺這個錢。”
又是敏感問題。
“我也不缺這個錢。”
“北京的生活很貴,你的工資也不算高。”
不高也沒見你給我漲點。
“同行裏我算高的,我很滿足。”
“小秋,”他握著我的手,看著我的眼睛,很認真地對我說,“如果我能讓你幸福,我會努力,不放過任何機會。現在,我不能,所以……我退出。沒想到我竟然耽誤了你那麽久……很對不起。”
我在心裏抓狂了。瀝川回來不到一個月,居然兩次三番地和我慎重分手,最煽情的言情劇也就搞一回兩回,受不了,真是受不了。
“你什麽地方不能了?剛才不是挺正常的嗎?”我瞪大眼睛看著他,“再說,就算你不能了,我也不在乎。大不了以後改邪歸正作良家婦女。”
某人悚然,一臉黑線。
我趁機又問:“瀝川,究竟出了什麽事?”
他的眼中浮出淡淡的霧,迷蒙的,濕潤的,像雨中的遠山。他將視線從我的臉上移開,看手表:“沒事,我得走了。”
每次看見瀝川這樣的眼神,我的心就徹底軟掉了。和瀝川一起工作的同事都把他當作常人看,隻有我知道他活得多麽不容易。需要花掉常人三倍的體力來走路這事兒就不說了,為了增強骨質,每天早上醒來,瀝川還要吃一種白色的藥丸。為了防止刺激食道,吃藥的同時,必須喝下滿滿一大杯白水。吃完藥後,必須保持站立三十分鍾,不能躺下來。不然就會有嚴重的副作用。除了熬夜畫圖之外,瀝川大多時候起得比我早,所以我也沒怎麽見過他吃藥的樣子。隻有一次,他吃完藥後,立即頭痛惡心,人已經搖搖欲墜了,卻說什麽也不肯躺下來。我隻好扶著他,陪他一起老老實實地靠牆站了三十分鍾。站完了瀝川還向我道歉,說不該為這事麻煩我。
GOOGLE告訴我,瀝川在離開我的頭三年裏,沒有參加任何公開活動。甚至他的設計得了獎,都不出席頒獎大會。之後,網絡上偶有他的消息,比如主持設計了幾個歐洲的項目,多半集中在瑞士,和他往日的工作量無法相比。瀝川開始全麵恢複工作是最近一年的事情。而我見到他時,除了看上去有些消瘦之外,他沒有顯著變化,不像是大病一場的樣子。
空氣很冷,我抽了一下鼻子,將湧到眼裏的委屈吸了回去。
好不易和瀝川在一起,除了爭吵還是爭吵。瀝川說什麽也不肯告訴我實情。
也許,真的是緣分盡了吧。
去K街的咖啡館是瀝川開的車。
在車上我告訴他,我的確move on了。我在這裏有三個約會。
路上瀝川一直不發表評論,快到的時候,終於忍不住說:“你男的女的都date嗎?”
“試試看唄。也許我的性向有問題。艾瑪懷疑我是Lesbian.”
“你……你……怎麽會是?”窘到了。
“或者,雙性戀?”我加了一句。
“別胡鬧,你的性向沒問題。”
“那就是你的性向有問題,你是Gay。你哥哥是,你也是。”
——有好長一段時間,對於瀝川的離開,我唯一可以接受的理由是瀝川是Gay。因為紀桓是瀝川在北京唯一有點私交的朋友。紀桓是Gay,霽川也是Gay。瀝川的身上有不少Gay的特征:比如,潔癖。比如,穿著一絲不苟。比如,在認識我之前,他是“狼歡”的常客。瀝川一點也不避諱和我聊起狼歡的事。說那裏的咖啡上等,酒好喝,藝術界的人士很多。和他談得來的有好幾個。他自己雖不是Gay,因為霽川是Gay,Rene是Gay,Rene還是他大學時候的好朋友。所以他對Gay的群體很同情,甚至覺得很親切。
“我的性向沒問題,”他再次申明,“你知道我沒問題。”
“既然我們都沒問題,為什麽不能在一起?” 又來了,是的,我老調重彈。不是病,不是Gay,不是性無能,又沒有別的女人,可能性一點一點地被排除。還剩下了什麽?父母不同意?(貌似他的家裏人全怕他。)是安全局裏備了案的間諜(就憑他的中文水平……)?被外星人劫持過(不能挑健康點的品種麽)?或者,我們不能結婚,因為我們是兄妹(血型卻完全不同。)?都不像啊!想破腦袋也想不通啊。
瀝川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正待發作。汽車“吱”地一聲刹住了,差點闖了紅燈。
然後,剩下的路,無論我如何胡攪蠻纏,他都專心開車,一言不發。
到了咖啡館,他下來,表情漠然地替我拉開車門。
我穿上大衣,從包裏拿出那條Rene送我的圍巾,戴在脖子上。我好奇心太強,想知道Rene為什麽不讓我在瀝川麵前戴這條周圍巾。
果然,瀝川眼眸一動,問道:“這圍巾哪來的?”
“雙安商場,三樓專賣部。”
他“嘩”地一下,把圍巾從我的脖子上解下來:“不許戴,沒收了。”
“這麽冷的天,不讓我戴圍巾,你想凍死我?”
“不許你戴這一條!”
“為什麽?礙你什麽事兒了?”
“這是——”話到嘴邊,他及時地刹住。然後,神情古怪地看著我。
我恍然大悟:“這……該不是pride時候用的吧?”我把圍巾拿到手中翻看,尋找彩虹標記。
“噗——”看著我慌張的樣子,他忍不住笑了,“不是。你願意戴就戴著吧。我去找Rene算帳。”
說完,自己開車,一溜煙地走掉了。
咖啡館裏飄著熟悉的香味。有一位服務小姐在門口端著一盤咖啡的樣品請路人品嚐。
我推門而入,要了杯中號咖啡,在窗邊找到一個座位。
收音機裏放著田震的歌:“眼前又發生了許多個問題,有開心也有不如意。心情的好壞總是因為有你,從沒有考慮過自己。……”正唱到高潮,有個人向我走來。乍一看,我還以為我見到了朱時茂。那人目如朗星,雙眉如劍,身材高大,神情和春節聯歡晚會上的朱時茂一樣嚴肅。我卻覺得他的嚴肅有點搞笑的意味。
我繼續喝咖啡。
朱時茂走到桌前,微笑:“請問,是謝小姐嗎?”
“是。請問是朱——陳先生?”
收音機裏的歌似乎暗示著什麽:搖搖擺擺的花呀它也需要你的撫慰,別讓它在等待中老去枯萎。
“陳九洲。”
他坐下,又站起來,問我要不要甜點。我說不要,他自己去買了一杯拿鐵。
“萌萌說,謝小姐的英文很棒。” 一聽見他以這麽親熱的口吻來稱呼艾瑪,我懷疑他是給艾瑪dump掉的某個戀人。艾瑪和很多男人談過戀愛,戀愛完畢,又成功地將這些男人全都變成了她的朋友。艾瑪說男人是資源,不可以順便浪費,總有用到他們的時候。所以艾瑪的業餘生活很豐富,要和這麽多曖昧的男友周旋。
“湊合。”
“謝小姐是北京人嗎?”他的普通話倒是挺動聽,就是過於字正腔圓,且有濃重的鼻音,有股話劇的味道。
我們的對話正朝著傳統征婚啟示的敘事方向發展。各人自報家門學曆、經濟狀況、往下就該談婚否不限、房車齊全,工資NK,誠覓X歲以下,五官端正之有愛心人士……
“不是。”
“那麽,謝小姐是哪裏人?”
“這個重要嗎?”
陳九洲總算說了一句很搞笑的話:“不重要,不過,談話總得繼續下去,是吧?”
雖然相親的時間定在三十分鍾以內,陳九洲卻和我談了快一個小時。這期間我一共說了不到十句話,有一半都是“嗯,哈,是嗎”之類。陳先生氣勢磅礴地介紹他的工作、公司的運營計劃、炒股心得、他在B市的渡假別墅、京城裏的豪華俱樂部,還說他可以帶我去國外旅遊。我說我不感興趣,他就搖頭歎氣:
“你是學英文的,居然沒去過英語國家,沒見過那裏的文化,實在是有點可惜!”
我一麵默默地聽他說話,一麵閑看門外的風景,一麵撫摸我的指甲,好像上麵藏著珠寶。
過了一會兒,他禮貌地告辭,沒問我的電話。
然後,我四下張望,等待二號選手。
臨桌上有個高個子男生,懶洋洋地舉了舉手,說:“是我。”
我這人比較容易被美貌擊中。高個子男生有一副類似金城武的長相,非常帥,而且清純。他應當不算男生了,但他的身上有股很重的學生氣。
金城武的手上有一大疊白紙,上麵寫滿了算式,那種長長的複雜的公式,各式各樣奇怪的符號。
真是好學生,約會不忘帶著作業本。
可是我還是表達了我的驚奇:“你用手算?不用計算機嗎?”
“計算機?”他搖搖頭,“太慢。”
“你算得比計算機還快嗎?”不會吧?我國的物理學博士,不會還處在手工算術的階段吧?
“第一,我在推導公式,不是在算算數。”他說,“第二,是的。如果我把這個公式扔給計算機,再給它一些數據,要算好幾天才有結果。”
“那麽說,《終結者》裏機器人統治地球的事情,是錯的?”
“當然。電腦怎麽能夠賽過人腦?”
“你是學什麽的?”
“粒子物理。你呢?”
“英國文學。”
然後,這個人,也不坐過來,居然就低下頭,繼續推理他的公式。
輪到我一臉的黑線了。會不會是認錯了人?這人很帥,可是長得一點也不像艾瑪。
“請問,你是艾鬆嗎?”
他點頭。
我小心翼翼地又問:“請問,你到這裏來,是不是……”
“是。”他看了看手表:“給我的時間是從兩點三十到三點。現在三點十分,所以我們還沒開始就該結束了,對吧?我姐說,你還有下一個。我讓給他了。”
“下一個是女的。”
“男的女的都是粒子組成的。”
我的手機響了,艾瑪打來的,通知我蘇欣有事不能來,改日再約。
我收了線,對他說:“你姐說,下一位取消了。現在你有三十分鍾。想談就快點,不想談咱們都撤。回去匯報時別忘了對你姐說,你沒看上我。”
“千萬別誤會,我不是沒看上你。我隻是個堅定的獨身主義者。”
我鬆了一口氣。這人總算還有基本的禮貌,沒有徹夜殲滅掉我的自尊。
“那你,為什麽今天又要來?”
“我姐逼我,我媽逼我,我們所把大齡青年的婚姻問題當作今年的行政重點來抓。”
“不要這樣說,人家是關心你嘛。”
“我就特煩這個。這世界上總有那麽一群人,唯恐你的生活過得和他們不一樣。羅素不是說,參差多態才是幸福的本源嗎?”
有點感動了,物理學博士也關心幸福的本源問題。瀝川同學,你的腦子在哪裏!
“嗨,這樣吧,我也有人逼著。不如咱們假裝談戀愛,逼急了的時候互相支援一下,你說怎麽樣?”
他笑了,笑得天真爛漫,像鄰居家的小弟:“行呀!你有手機號嗎?”
我們互留了號碼,還在一起喝完了咖啡。窗外下起了瓢潑大雨。我問艾鬆怎麽過來的,他說,他騎自行車來的,打算在這裏坐到雨停。我說我先走了,出門打的。
咖啡館倒是在大街上,可是雨下得很大,我在道邊揮了半天的手,沒有一輛出租停下來。
大約等了十分鍾,有一輛車忽然停在我麵前,正好擋住我。我越過那車往前走,繼續揮手攔出租。然後,我聽見有人叫我的名字,轉過身去,看見瀝川冒著大雨向我招手。
我站在屋沿下,隔著大雨叫他:“瀝川!瀝川!你怎麽還在這兒?”
“你先上車。”
他打開車門,替我係好安全帶。我看見他整個身子都濕了,頭發往下滴水,不由得有些擔心。這麽冷的天,他就穿件羊毛大衣,四處漏風的那種,肯定不能防水。
他濕漉漉地回到駕駛座,關上門,開足暖氣,問道:“你沒淋著吧?”
我的包是防水的,很大。我一直把它舉在頭上:“沒。你怎麽還在這兒?沒走嗎?”
“我去商店買了幾盒貓食,回來正好路過這裏,看見你招手。不知道你在招出租,還以為你有事找我。”說著,冷不防地打了一個噴嚏,來不及防備的那種,在他說sorry之前,我趕緊遞給他紙巾。
雨大得看不清路,雨刷有節奏地刮著車窗。
“快把濕衣服脫了,”我拿出一旁的毛巾,給他擦頭,“別感冒了。”
“沒事。”他說,“怎麽樣?要見的人都來了?相中了一個沒?”
“呃……這麽關心我的幸福和未來?”聲音頓時有點幽怨了。
“是啊,趕緊匯報吧。”
“……有一個看去還行。”
“那個博士,對吧?”
“你怎麽知道?”
“猜的。”
“他長得不錯,”我說,“當然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覺得他說話挺誠實、挺坦白。”
被刺到了。某人很窘地沉默片刻,迅速轉移話題:“你是想讓我送你回家,還是你有別的什麽地方要去?”
“能送我去飯館嗎,我肚子餓了。”
他放慢車速,轉頭看我:“你和兩個男人約會,沒一個人請你吃飯?”
“沒有。”
“請你喝咖啡沒?”
“沒。”
我等待瀝川發表評論,他卻直視前方的茫茫大雨:“前麵有家雲南菜館,你去不去?”
肚子不是一般地餓啊,我趕緊點頭。
停好車,瀝川將我送到餐館門口,然後,居然說:“你自己進去吃吧。”
我望著他,愣愣地,徹底傻掉了。不會吧,一向紳士的瀝川,不會這麽急於撇清吧?瀝川陪我去飯館,從來沒有過把人送到大門口轉身走人的道理啊……何況,我很聽話,很配合,對不對?我都以實際行動move on了。
雖然我很明白他的意思,可是還是要厚臉皮地確認一下:“你——不陪我進去嗎?”
“不了,”他說,“你自己慢慢吃。”
“我請客,行不行?”我的話完全沒底氣,嗓音發顫,絕望表露無遺。
“我還有事。”他一臉漠然。
在這種時刻,我若是再說什麽挽留的話,就太沒風度了。瀝川已經一而再,再而三地和我分手了,作出這種依依不舍的樣子,給誰看呢?連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就在這一瞬間,我已失掉了所有的胃口,甚至有一種想吐的感覺。
我強笑:“那你快回去吧。”
“再見。”我聽見他按了手中的鑰匙,汽車在不遠處搖控啟動。
“再見。”
街對麵就是公共汽車站,坐幾站路就可以回家了。看見瀝川轉身上車,我沒進餐館,而是向雨中大步走去。
那一刻,我的腦中一片空白,隻想往前走,不停地往前走,希望大雨能澆滅我一身的怒火。
走到街的盡頭,感覺有些茫然,汽車來來回回地在雨水中穿梭,瀝川的話,言猶在耳:不了,你自己慢慢吃……我還有事……
我看了看天空,雨中天色發白。為什麽現在還是冬天呢?昨天還下了一夜的雪,今天都變成了雨,地上髒兮兮的,汙水橫流,如果是雪多好,白茫茫的,一切都幹淨了。
我繼續向前走,聽見幾道猛然的刹車聲。然後,我的手臂忽然被人死死抓住了,身子被迫強行地擰轉了方向。
在大雨中我看見了一張臉,有點熟悉,又有點陌生,我被臉上那道驚恐的目光嚇住了。
“小秋,你要去哪裏?”
瀝川不能走很快,更不能跑,我不知道他是怎麽追上的我。
見我毫無反應,他搖晃我的身子,幾乎在吼:“前麵是紅燈,你想幹什麽?”
“放開我!”我用力甩掉他的手,“放開我!我要回家!”
他的手像鐵鉗,怎麽也甩不掉。我反而被他一把抱住:“別幹傻事!你要回家,我送你回家。”
“別碰我!別碰我!”我用力掙脫,卻發現自己無法動彈,他越抱越緊,幾乎令我窒息。
“你要我說多少遍?嗯?小秋?It’s over! Let it go! ”
“It’s not over! 全世界的人都可以對我說over,我媽已經over了,我爸也 over了,你!王瀝川!我把我所有的都掏給你了,你不可以,不可以……這樣輕易地把我over掉!”
“Please! I know it’s not been easy. Please, working on it! ( 我知道這很不容易,請你,請你盡力去做!)”
“不!為什麽?為什麽這麽多年,你都不肯告訴我真相?在你的心裏,我就那麽脆弱嗎?知道真相我就會昏掉嗎?有什麽真相比我六年的青春還重?你說啊!你說啊!為什麽?為什麽?”
他不肯放開我,我踢他,我捶他,我擰他,我用包砸他,然後,我在大雨中跑掉了。
Over is over。
我請了整整一個星期的假,沒去上班。獨自躺在家裏,不吃不喝,像個死人。我拔掉電話,關掉手機,白日昏睡,夜晚失眠。感覺天昏地暗、心灰意懶。Mia在我身邊走來走去,房間彌散著腐朽的氣息。到了周六,貓食光了,我沒精打彩地爬起來購物,自己去商場小賣部吃了碗盒飯,有了點力氣,一看貼在牆上的schedule,去了體育館。瑜伽班裏的人見我來了,熱情打招呼,媽媽們紛紛問我減肥心得。
“減什麽肥?我又不肥!”說話沒好心情。
“別騙我好不啦,下巴都這樣尖了。小秋,對自己不要這麽狠。上次小馬吃番茄瘦身餐,五天減掉八磅,結果第六天就病了,養了一個月,體重全回來不說,還多出了五磅。你聽姐姐的話,不帶這樣的,減肥慢慢來。”
我嗤笑,一周不見,這群人欺負我年紀小,拿我使勁開涮了。於是,我便在眾目睽睽之下,稱了體重。然後,不吭聲了。實在小覷了愛情的殺傷力,果然輕了十磅,難怪身輕若燕。
到了周一我準時上班,同事們紛紛問候我。我說得了感冒,不嚴重,怕傳染給大家,所以沒來。大家也沒多問,因為我一向有很多加班,調休一下很正常。
中午吃飯,沒看見瀝川。
然後,我發現一向不八卦的小薇加入了翻譯組八卦的隊伍。
“哎,小秋,幾天不見你怎麽瘦成這樣了?”艾瑪笑著說,“吃素吃的吧?周一碰到了蕭觀,特意在他麵前提起你,他一副氣得要死的樣子。我趕緊說你病了。”
我愕然,既而暗暗地抽了一口冷氣。周六那天蕭觀約過我,靈寶寺七點,不見不散。我居然把這事忘得一幹二淨!趕緊解釋:
“嗯,他有事找我,我感冒了沒去,也忘了通知他,估計是為這個生氣了。”
“什麽?你居然敢放蕭觀的鴿子?!”艾瑪爽到了,“哈哈哈哈!蕭大公子心高氣傲,你多忽悠他幾趟,給咱們解解氣。”
我苦笑,自顧自地吃沙拉。其實,也不算忽悠吧,我不是跟他說了沒空嗎?他都不讓我講完話就把電話掛了。這哪裏是約人?約自己還差不多。
我問小薇:“今天怎麽這麽有空,有閑心參加我們的八卦?”
沒等小薇張口,艾瑪替她回答:“小薇這周才輕閑呢。瀝川和你一樣,整整一星期沒來。小薇沒事做,天天在網上打撲克。我們剛才還勸她,江總雖然有新秘書,就算瀝川回瑞士,她也不會被開掉。遠的不說,咱們翻譯組就需要一個秘書,不如你申請調過來,咱們內部消化一下。”
我的心微微一抖,說:“瀝川沒來?為什麽?”
“不知道。”小薇皺緊眉頭,“你說可笑不可笑?我是秘書,Boss一周不上班,我居然不知道為什麽。”
“難道一點跡象也沒有嗎?”我問,“不大可能吧?”
“跡象……當然有!”小薇說,“周四那天,王先生的哥哥突然來了,到他的辦公室裏拿走了好幾卷圖紙。然後,我聽小唐說,江總和張總周五一起去了瑞士,現在還沒有回來。所以……不知道瑞士總部那邊出了什麽事。相信王先生一定和他們一起去瑞士了。”
“不會吧?難道瀝川先生一個email也不發給你嗎?”明明在旁邊說,“Boss有事拔腿就走,沒留下半點吩咐給秘書,都過了好幾天了呢,這很不合常理嘛!”
“沒有。真的一個也沒有!倒是發給他的email已經把我郵箱擠爆掉了。我向江總匯報,江總說,凡是發給王總的email,海外的全都forward給王霽川先生,中國的全都forward給他。估計現在他的郵箱也爆掉了。”
“爆掉?哪有那麽多啊?小薇你太誇張了吧?”艾瑪顯然驚悚了。
“怎麽不爆掉?每天發過來的email至少有一百多封,英、法、德、中都有。有好長一段時間我都以為,王總在辦公室的主要工作就是回email。”
……
後麵的話,我都沒聽進去。聽見的隻是自己咚咚的心跳。
回到辦公室,打開MSN,我看見無論是瀝川還是Rene,都不在線上。我立即給Rene發了一條短信:
“Rene, 聽說瀝川回瑞士了?他沒出什麽事吧?”
整整一下午我魂不守舍,一直在等Rene的回信。可是,他的頭像——那隻調皮的桔子——始終灰暗。
下班回到家,我呆呆地坐在屏幕麵前,打開MSN,打開網上音樂頻道,上晉江,打開一本無厘頭的言情小說,眼睛盯地著屏幕,等待Rene的回音。
這其間,我就上了一次廁所。
一直守到深夜兩點,沒人理我。我隱身繼續等,萌萌、明明、蕭觀、他們的頭像倒是時時有亮,不知忙著陪誰聊天。
其實想起來這六年我的生活過得真沒趣。我不是買不起計算機,也不是裝不起寬帶網,這些搞翻譯人所必備的裝置,我省省開銷也能辦到。可是,我就提不起和人聊天的勁頭。和任何人在網上說話,隻到超過半個小時,別人不煩,我自己就要煩掉。
到了零晨三點,沒有任何消息。我躺在床上,終於睡著了。
這天夜裏,我做了此生有史以來最恐怖的夢。我夢見瀝川躺在急救室裏,全身插滿了管子,他不停地吐血,枕頭被子上全是血,而一群穿著白衣的大夫,拿著手術刀,漠然地站在他的床邊,一動不動。我被隔在玻璃門外,透過燈影,看見鮮血沿著瀝川的手指往下滴,他的身體痛苦地痙攣著,掙紮著要坐起來,被人強按下去,然後,他忽然抬起頭,一臉血汙地向我大喊:“Help me!”
醒來是淩晨五點,窗外是寧靜的月光。我摸摸了額頭,發現自己出了一身冷汗。然後,我深深地籲了一口氣!真好!真的!隻是一個夢!……一切都不是真的!
細細思量之下,我發覺裏麵的一些情景,不過電視劇ER中的一些組合,又像某個醫學恐怖片的翻版。可是,可是,這都是些什麽兆頭啊!
我爬回書桌打開計算機,終於看見一道橙黃的提示,在屏幕的下方閃爍。
親愛的Rene!
我迫不及待的打開了顯示框:
“Yes, and No.”
蒙了半晌我才明白這是對我提問的簡單回答:是的,瀝川回了瑞士。不,他沒事。
奇怪了,在我的印象中,Rene一向很多話的。為什麽這次他的回答這麽簡單呢?是不是瀝川因為Mia和圍巾的事,跟他鬧翻了?是不是瀝川威脅他不讓他和我多講話了?
還想繼續問他,桔子的頭像暗淡無光,Rene早已下線了。
我忽然想起周六遇到瀝川的時候,他交給我幾個貓食罐頭,說那是Mia最喜歡吃的牌子。我翻開購物袋,找到發票。開票的時間是下午三點三十二分。
我三點四十從咖啡館裏出來。以為瀝川見雨越下越大,便一直就在外麵等我。
那麽說,在雨中,真的是一次“偶遇”了。
瀝川的身體一直不弱。我認識他時,車禍已經過了七八年了,除了給他的行動造成不便之外,除了令他不得不吃增強骨質的藥丸之外,瀝川很注意鍛煉身體。他每天都練習瑜珈、遊泳、在自家的健身房裏舉重、引體向上。隻要有空,每天黃昏,他都帶著我去樓下公園散步。走很遠,走到我都覺得累了,他還要往前走。我覺得,瀝川的體質沒問題。而且,Rene不是也說他沒事嗎?瀝川回瑞士,肯定是公事,很緊急很重要的那種。再說,江總和張總,不是也跟著去了嗎?
太陽出來了。
我覺得,我還是不要太擔心了吧。
出門吃了早點。我沿著小街散步。清晨的空氣很冷,零散的行人,一個個都裹在大衣裏。我路過一個小小的道觀,門口坐著幾個算命的老頭。其中一個穿著長袍,雙目緊閉,長發垂肩,臉很髒,頭抬得很高,像位前清的的貴族。
我一向不信神靈,不過,每逢重要關頭,考試或麵試,也會進去燒一把香,臨時拜拜佛腳。其實隻是給緊張的心靈減減壓而已。可是,當我從那個老頭的身邊走過時,他忽然開口了:
“姑娘,留步。”
我的腳步,莫名其妙地停住了。
“算個命怎麽樣?隻要十塊錢。”
“不了,我不怎麽信這些。”
“你有血光之災。不想聽聽嗎?”
他緩緩地把臉轉向我,驀然睜開眼,眨了眨,又吃力地看了看天頂。眼球是白色的,原來,他是個瞎子。
我給了他五十塊錢:“我的就不算了。有一個人的命,麻煩你算一下。”
“我算手相,也推四柱,卜卦也行。你要哪一種?”
“他不在這裏,給你四柱吧。”
我報了瀝川的生辰,他是淩晨生的。我也報了我的生辰。
“他和你,有什麽關係嗎?”
“男朋友。”
“想問什麽?婚姻?財祿?健康?子孫?”
“一切。你知道什麽都告訴我吧。”
“我先說一條,不靈,五十塊錢你拿走。”
“說吧。”
“這個人,十七歲的時候,有血光大災。”
我怔怔地盯著他,感覺腿有些發軟。
“說對了,是嗎?”老頭摸索著,將五十塊錢收進了荷包。
“那他……現在呢?”
“現在也不好。”他說。
“什麽……叫做‘不好’?”我很緊張地看著他。
“姑娘你還是不要和他在一起了,徒增煩惱。”他慢慢地說。
“為什麽?”
“你們八字相克。克得很厲害。殺傷性的那種。”
我不禁失聲:“什麽?相克?誰克誰呀?”
“他是水命,你是土命。土克水。今年是土年,土星照命,白虎發動,是他的災年,他根基太弱而你命相強旺,不要去找他的事兒。”
傻眼了。原來是八字不合。難怪。第一次見他,我就把咖啡潑在他身上了。上個禮拜我們倆先在床上打架,又在雨中打架。受傷的肯定是瀝川。
不敢再問下去了,我忙說:“那大爺您看,有辦法避免嗎?”
“辦法?我不是說了嗎?不要和他在一起。在一起,你就會傷害他。”
“……哦,就這一個辦法嗎?”
“你去買塊玉辟邪吧,白的那種,上麵最好有血痕。”他說,“買回來之後,你自己先戴在懷裏,三十天後取下來,給他戴上。”
“這樣我就可以和他在一起了,是嗎?”我鍥而不舍地問。
“不是不是。辟邪隻可以化解掉一些。但為了他的將來和安全,你們還是不要在一起,不會有好結果的。”老頭不停地搖頭,“姑娘你年紀還小,再找別人吧,你實在克他克得太凶了。”
“是嗎?不會吧?我一點也不凶啊……我很願意服伺他呀。”我哀哀地叫起來了。
老頭雙目一合,坐了回去,老僧入定了。
我拔足狂奔,被打擊到了!一整個上午我都沒去上班,到各個古玉市場去逛。終於,在一個古玉專賣店看見一隻小小的清代白玉辟邪,形態圓潤、精瑩剔透、充滿光澤,最重要的是,在辟邪的胸部和尾部,有幾道細細的紅沁。開價六千三,我想都沒想,直接劃卡。
我從沒給自己買過任何值錢的首飾。除了手表之外,我身上最貴的一件東西就是瀝川六年前送給我的一對紅寶石耳環。我不知道多少錢,隻知道肯定不便宜。我好像從來沒給過瀝川什麽東西。真的。一直是瀝川給我。給我錢、給我書、給我衣服、給我手袋、幫我做作業,幫我改論文,一切的一切,從來都是他付出。難怪同學說我傍大款。我連一條圍巾也沒給他織過。真是很羞愧啊。辟邪一拿到手,我立即將它戴到懷裏。
然後,我對自己說,我一向不相信迷信,所以,堅決不相信八字!堅決不相信我會克掉瀝川!此外,我還在兩元店裏買了兩隻木頭的大鐲子。不是木克土,土克水嗎?我先用木頭把自己克掉總行了吧!
三十七天過去了,我沒聽見關於瀝川的任何消息。
Rene 再也沒給我發過任何短信。
倒是CGP針對此事發了一個公告:因有兩個歐洲設計項目需要完結,王瀝川先生暫回蘇黎世工作數月。溫州C城改造的後續設計將由江浩天先生暫時主持。
瀝川的秘書唐小薇被暫調到翻譯組,每天中午都和我們一起吃飯,終於和我們打成了一片。
沒有瀝川的日子反而平靜了。我利用這個時間貸款買了一輛東風標致206,首付隻要一萬五千。我的駕照還是在九通與唐玉蓮同一間辦公室的時候考的。有一次翻完了一本巨難的拍賣簡介,我想換個腦筋休息休息。唐玉蓮就說,不如和她上駕校,兩人一起學,學費有折扣。那時我還沒想過買車,隻是覺得每天擠公汽有點煩,就交了錢。我對機械的東西天生有興趣,路考一次通過。
我是翻譯組最後一個買車的人,而且買的是最便宜最大眾的牌子。艾瑪笑得要死,說開這種車太掉架,還不如坐公汽。艾瑪的豐田是她某個男友送的,她半推半就地要了。後來那個男友又看上了別的女人,送人家更好的車子,還把艾瑪氣病了一個月。之後也沒見她換車,仍舊開著。艾瑪說等下一個男人送奔馳再換吧。
我把我的業餘生活投入到練車的熱情之中。每天下班,我都駕車四處遊逛,走遍京城的大街小巷。轉眼到了二月中旬,CGP又中標了幾個設計項目,我的工作忽然間變得格外忙碌,有大批的圖紙需要翻譯。我不分白日黑夜地工作著,有一天,我剛剛回家打開計算機,發現MSN上有一條桔黃色的消息。
點開一看,是Rene.
——安妮,你好嗎?
——挺好的。你呢?
——很好,謝謝。今天你能給Alex打個電話嗎?
我一直有預感,瀝川這次回瑞士,是想有意避開我。所以,我很自覺,四十多天來從不找他聯絡。
——Rene,我和他已經Over了。
——XXXXXXXXXXXX,這是他的電話,打不打隨便你。我有事下了。
小桔子一閃,變灰了。
我的大腦還沒完全清醒,發現我的手已經在動,在撥號。
電話響了三聲,有人接了。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德語。
除了那句人盡皆知的“古藤塔克”之外,我一句不懂。
我隻好說英文,很慢很慢:“請問,我能和王瀝川先生說話嗎?”
對方回答了一個很生硬的英語:“稍等。”
接著,過了十秒鍾,傳來另一個女人的聲音,英文還是很生硬,不過,說得比較明白:“王先生不方便接電話,請問您是哪位。”
“我……安妮,從中國打來的。”
“稍等一下,王先生醒了。我去問問他可不可接電話。”
大約過了兩分鍾,電話那頭傳來一聲很輕很輕的招呼:“Hi——”
“Hi——瀝川,是我。”
不知為什麽,一聽見他的聲音,我的眼淚就止不住地往下流。
“你好,小秋。”他的聲音很虛弱,沒什麽力氣,幾乎微不可聞。
“瀝川——你怎麽了?是不是病了?”我哽咽,“別騙我了,這裏肯定是醫院。”
“是急性肺炎。”他說,“我已經好多了。”
“對不起——是我害你淋的雨……對不起……”我嗚咽著,在電話裏,語無輪次,反反複複地說著對不起。
“別胡說,跟下雨沒關係。”他好象還說別的安慰的話,可是,我的哭聲太大,把他的聲音完全淹沒了。
“瀝川你還回來嗎?”
“當然,我答應了你的。”
“那我每天給你打電話,一直打到你回來為止。”
“饒了我吧……小秋。”
“我move on了,真的。我每周都和那個博士吃飯。”
“嗯——這還差不多。”他在那端,低低地咳嗽。
“醫院裏有人照顧你嗎?吃得好嗎?有人幫你洗澡更衣嗎?”
“除了醫院裏的人,我身邊還有三個特別護士、一位營養師、一位廚師、一位理療師,都是我爸雇的。”他輕笑,“放心吧。”
“Mia喜歡吃你買的罐頭,那麽貴,怎麽辦?回來了,還是讓她跟著你吧。”
“你喜歡就留著吧。罐頭我提供。”
他又開始咳嗽,然後,他把電話移開了,過了一會兒,說:“回來我給你帶巧克力,要哪種?”
“Truffino。”
“這是巧克力餅幹,不是純粹的巧克力。”
“我喜歡餅幹。”
“好的。”
“瀝川,我愛你!”
“你——咳咳。又來了。”那頭傳來他的長籲短歎。
“瀝川,我愛你!好好休息!再見!”
看了看日曆,今天是情人節。耶!
我和瀝川的戰爭,正規戰場,已全軍覆沒,現在轉入遊擊狀態。所以,得堅持毛爺爺的十六字方針:
敵進我退,敵駐我擾,敵疲我打,敵退我追。
作為失戀者,我有一個所有失戀者喜歡犯的毛病。喜歡孤獨地呆在人多的地方。在喁喁眾聲中哀愁。難怪在非洲的部落裏,一個即將死去的人,會被人圍著,在火圈中跳舞。在哄亂的人聲中死亡肯定好過獨自麵對恐懼和哀傷。
所以,情人節的晚上,我獨自出去看了一場電影。
這些年來,雖然沒有瀝川陪伴,我仍然喜歡看電影。為此特意訂了電影院的簡報,有了片子就去看,新的老的無所謂。電影院裏有一排一排的情侶座,我獨自坐在後排,抱著一大筒爆米花。是成龍的喜劇片,很搞笑,電影院裏時時爆發出開心的笑聲。我獨自藏在一群群情侶中,在笑聲裏悄悄流淚。
我不知道什麽是急性肺炎,也不知道會嚴重到什麽地步,可是,在我麵前的瀝川一貫極度要強。從來不願意讓我看見他虛弱的一麵。如果能夠,他會極力遮掩,如果不能,他會逃得無影無蹤。可是今天,他的話音那樣虛弱,口氣卻又故作輕鬆。我疑心他的真實狀況隻怕比我聽到的還要糟糕十倍。
回到家裏,看見René居然在msn上,我大喜。連忙把他敲出來:
“René! 謝謝你給我電話號碼,我已經給瀝川打了電話了。”
René打出英文:“怎麽樣?聊得好嗎?”
我說:“挺好的。René,瀝川的急性肺炎很嚴重嗎?他都沒力氣說話。”
René:“嗯嗯。他能接電話已經很不錯了。前一陣子他都沒法說話。”
這樣嗎?怎麽是這樣的呢?我趕緊問:“隻是感冒引起的嗎?為什麽不能說話?喉嚨腫了嗎?”
那頭停頓片刻,似乎在斟酌詞句。
然後René似乎說了實話:“……在嚴重的時候,Alex需要依賴呼吸機。他的免疫能力很差,所以要很小心自己的身體。不能受寒,不能感冒,不能發燒,更不能感染。”
我打出一個大大的問號:“什麽是呼吸機?”
“……就是他呼吸有困難,需要機器來幫助。”
我的腦海裏,迅速閃出ER劇情。在搶救室裏,眼看著病人窒息了,一旁的醫生眼疾手快,用把小刀割開氣管,插入一個透明的管子。
這麽一想,我頓時出了一身冷汗,連忙懺悔:“下次我一定很小心!不讓瀝川淋到雨!”
那邊停頓一下,接著,跳出一張憤怒的紅臉:“什麽?你讓Alex淋雨?在這種時候?冬季?”
“對不起,我不知道他不能淋雨……”
真的,那天我一身也濕透了,回家就往床上一躺,心情煩悶,連杯板蘭根都懶得喝,也沒感冒也沒發燒。好好的。我怎麽就這麽健康,抵抗力這麽強呢,真是有點慚愧了!
René在那邊仍然不依不饒:“安妮,你為什麽讓Alex淋雨?”
“我們……在雨裏……打架……”
屏幕震動了一下,René再次憤怒:“什麽?什麽?你們都多大了,還打架?——對了,瀝川頸上的傷,是不是你弄的?我送Mia過來前,剛給她剪了指甲了。”
我小心翼翼地陪罪:“唔……那個……已經一個多月了,還沒好嗎?”
畫框停止閃爍,半天沒有一行字。
然後,René 似乎在歎息:“我一直以為,中國女人比法國女人要溫柔……”
我飛快地敲字:“我真不是故意的,瀝川老要和我over,我很生氣才這樣的!這是個案,你千萬不要因此對中華民族的全體女生產生偏見喔。”
橙黃的消息框閃了閃,René說:“不會的啦。Alex總說你是最溫柔最熱情的女人啦。還有——你寫給Alex的email,也很溫柔,好讓人感動!”
什麽?瀝川……居然……
昏了,我氣昏了,不用照鏡子就知道我滿臉都是黑線:“瀝川給你看我寫的信?我找他算帳去!!!”
印象中瀝川沒有那麽壞啊!不會像電影那樣,一個男生收到女生的情書,在寢室裏怪腔怪調地念出來,眾人聽了,哈哈大笑。
屏幕上閃出長長一段英文,René說:“不是不是,你別往壞處想。……那段時間Alex病得不輕嘛,你的email都是我念給他聽的。”
這下輪到我抓狂了:“病得不輕?怎麽病得不輕了?連動都不能動嗎?”
“也不是啦。就是沒力氣,整天得躺著。” René避重就輕地說,“不過,安妮,你為什麽不寫英文呢?那些email太考驗我的中文了!知道我們這些老外讀你的email有多難嗎?你動不動就寫得老長,還都是意識流,連個標點符號也沒有,我都不知道在哪裏斷句。然後,我隻好硬著頭皮往下念,一邊念一邊被瀝川罵,說你的中文肯定沒寫錯,為什麽他就聽不懂……”
噗——我哭笑不得:“我沒讓你讀呀!也不是寫給你的嘛!”
René打出痛苦的表情:“安妮,我的博士論文做的可是《魯班經》叻,我能讀懂文言文,也認得繁體字,但我讀不懂白話文。”
——說這話時我正在喝茶,“噗”地一下,噴了一屏的水。
“不會吧?一般大家都覺得白話文比文言文要容易呀。”
René:“那是你們中國人吧。信不信由你,文言文在句法結構上更象英文。總之,你寫的是白話文,簡體字。我隻能讀文言文,繁體字。所以,我老要查字典。每次你的email一來,我得先用一個軟件把簡體變成繁體,然後又去查不認得的字,弄明白拚音,再念給Alex聽,Alex還老埋怨我念錯了!有時候,你寫的詞我們倆個人都不懂,字典裏也沒有,Alex命令我去圖書館查更大的字典。可憐喔,外麵下雹子我也得出門!有時候,簡繁轉換出了問題,成了一堆亂碼。我又挨罵,瀝川命令我找人恢複,得花錢請人。總之……那段時間我也很辛苦,你們的愛情我也出了力,你得謝謝我!”
我懷疑我的耽美小說看多了,怎麽看怎麽覺得René像個極品小受,忍不住我也趁機欺負他一把:“謝你個頭呀?又不是我讓你查字典的!”
René也不介意:“不過,你們倆真是一對呀,那麽地心心相映!每當Alex病重,你的email就寫得特別長,特別sunny。Alex那幾年就是靠讀你的email撐過來的。 嘿嘿,你們倆還是絕配,一個硬撐著不回信;一個硬撐著就要寫。互相撐了三年多。最後是我壞的事。從此瀝川罵死我了。”
我突然明白了:“那個卡是你寄的!”
René打出一個羞愧的表情:“我一衝動就寄了。寄了告訴Alex,Alex說,完了,你肯定不會再寫信了。我還和他爭,我堅決不相信。安妮,你說說看,你都寫了三年了,我們等你的信都等習慣了,一周至少兩封嘛,你父親快去世時,每一封信都黑壓壓地長!結果,突然有一天,你再也不寫了。Alex那一個月就瘦了二十多磅,差點沒死掉。當然,我不能怪你,你也不知情。可是,既然決定不寫了,幾個月前,為什麽你又神經兮兮地給Alex發email?真是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當時Alex滑雪受傷還躺在醫院裏,不顧醫生的勸,說什麽都要來中國。才來幾天呀,又病得快要死掉了!”
René一直打的是英文,在密密麻麻的英文字母中,忽然跳出一行中文,居然還是宋詞,真是把我嚇著了。
我把字打得飛快:“唉!這說明,我離天使還有一段距離! René,瀝川究竟得了什麽病?!!!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告訴我吧!”
René:“不行不行,這是底線。Alex知道了要掐死我的。”
我不敢太逼René,逼急了就斷線了,René好不易打開話閘子,我趕緊把話往遠處扯:“那René,瀝川病了一直是你在身邊照顧他嗎?你和瀝川很早就認識嗎?”
René說:“嗯嗯,我和Alex是大學同學,我們還同寢室,是哥兒們。我先認得的Alex才認識了Leo。Alex病的那陣子我在大學教書,比較清閑。再說,Leo根本忙不過來,隻能是我了。照顧倒談不上,他身邊都有護士。我就是去跟他聊天,讀email。”
我問:“那麽,瀝川他病了很久嗎?”
René頓時警惕了:“嗯嗯。你別再想從我這裏套話了。”
瀝川真幸運啊,有René這樣好的朋友,我趕緊謝他:“René,謝謝你替瀝川讀email。我知道不容易,看我學英文學得那辛苦就知道你不容易。”
René打出一個靦腆的笑:“不謝啦。想當年,若不是為了Leo,我也不去學漢語。現在倒好,我的設計風格全成東方的了。Leo自己會中文,卻拋棄祖先文化,搞後現代,沒天理呀!……對了,Alex淋雨的事兒你可不要跟Leo說哦。Leo是暴君,很bossy的。現在瀝川病了,王家的事情都是Leo說了算,他更加bossy了。”
怎麽會呢?其實我對霽川的印象很好,甚至覺得他比瀝川還要溫和。而且,他們在一起的時候,霽川非常照顧瀝川,雖然有時也吵架,都是好意。
我趕緊問:“René,那你告訴我,以後和瀝川在一起,要注意些什麽?我很怕瀝川再生病!”
René這回很高興,屏幕上字母歡快地閃著:“真是好丫頭!唔……不要讓他著涼,不要讓他受傷出血,不要讓他摔跤,不要讓他和病人接觸,不要讓他去人多的地方。吃飯前要仔細洗手,刮胡子不能用剃須刀。……”
長長的一段吩咐,看來René和瀝川呆在一起的時間真是不短,居然知道得這樣詳細。
我把他的話copy+paste到文本文件:“記下了。那吃的東西呢,有沒有要注意的?”
René在那頭說:“我想想……為攝入足夠的維生素,他一天至少要吃兩種水果,三種蔬菜,少吃鹽,少吃油,少食多餐,可以吃少量瘦肉和魚。還有,多吃新鮮的菠蘿。——其實這些都不用你操心啦,Alex有自己的廚師,按營養師給的配方給他做一日三餐。最最重要的一點:絕對不能碰酒,一滴也不行。”
冷不防我嘲弄一句:“哎呀,真是公子哥兒,這麽多人伺候著。”
“沒辦法,自從Alex生了病,他們全家人都小心翼翼的。其實Alex自己倒是滿獨立的,一回家就不行了。有爺爺奶奶的叮囑,一群人圍著轉,生怕有閃失。Alex自然是有空就往中國跑……在北京他自由嘛。”
豈止是自由,簡直顛倒過來了。在北京的時候,一直是瀝川照顧我,住在一起時都是他起來弄早飯。我很小就開始做家務,因為我爸生活能力特差,碗可以幾天不洗,被子從來不疊,家裏總是亂得跟狗窩似的。我姥姥說,我爸在上海的家裏有保姆,他自己除了讀書和教書,什麽也不會,連借個榔頭都要我媽去敲門。我因此鬱悶地以為將來我嫁出去了,也逃不過當煮飯婆的命。想不到還能過上被人照顧的日子,頓時幸福得找不著北了。把這些告訴瀝川,瀝川還心疼了半天,說我從小太受苦,上帝都難過了,特意派他來照顧我。他一定會好好地照顧我一輩子。我當時沒把這話往心裏去。自從我媽去世,我就悄悄地相信了這樣一條真理,哪怕是你最親近的人,最終也會離開你,一去不複返。
果然,瀝川這話說了剛剛兩個月,他也從我麵前消失了。
那一年的上半年,我的情緒就像是翻山車一樣,忽上忽下。被喜悅和悲憤輪番折磨。
這個世界,隻有瀝川有能力讓我最幸福,也隻有瀝川有能力讓我最痛苦。沒有任何其它人,可以同時做到這兩點。
想到這裏,我忽然問René:
“René,你說,我和瀝川,應不應該在一起?”
René立即回答:“當然應該啦!不過安妮,我得告訴你,Alex這小子從小就格外倔,拿定了主意就不回頭。連他爸那樣的倔老頭兒,見了他,都避讓三分。好啦,我得去看一下我煮的湯,等會兒過來。”
我坐在椅子上,盯著空空的屏幕,想著René先頭的一番話,心明明是空的,又覺得有幾千斤重,墜在那裏,無處著落。隻覺自己仿佛坐在某個時間的入口處,背後是個深而無底的黑洞。而我的任務,就是要擋住這個洞口,不讓瀝川從中間滑走,從我麵前徹底消失。
我擋得住嗎?
那五年瀝川一定病得很重,一定臥床了很久,他都不能自己用計算機,還需要旁人念給他聽。
他是什麽病,我已經沒有勇氣猜測了。也許,他已經到鬼門關裏走了好幾圈了……
所以,他不肯告訴我,因為他不肯拖累我。
森森然,我渾身冰涼。不得不跑到廚房去,倒一杯熱水暖和一下。
回來時,橙黃色的消息框又閃了,René回來了:“剛才說到哪兒了?”
“說到瀝川很倔,霽川很bossy。”
“也不是bossy啦。霽川隻是主意比較多,往往也比別人的好,所以老想讓別人聽他的。”大概意識到說多了霽川的壞話,René連忙補救。
“是啊,霽川挺好的,我挺喜歡他的。”
“那你,安妮,為什麽不來瑞士?”René問,“瀝川出院了你就來瑞士好不好?我調你來瑞士總部,發給你和瀝川一樣多的工資。”
我禁不住笑了。幾年前我和瀝川在一起的時候,瀝川多次問我願不願意跟他一起去瑞士渡假,長假短假都可以。我一次也沒答應。有點不好意思見瀝川的家人。其實瀝川有自己單獨的住處。但聽他平日聊起來,好像走親戚、逢年過節去爺爺奶奶家、外公外婆家、伯父家、叔叔家、舅舅家、姨媽家和一大堆堂兄堂姐表弟表妹們出去泡吧、旅行、滑雪在他生活當中是件很重要的事……我有點嚇到了。
“我……外國人嘛……不習慣。再說,我又不會說法語、德語。”
“他們家所有的人都會說英語呀,而且老一輩的也全能說中文。”
“嗯……我也有點怕見老一輩的。”我的腦子,不時閃出《孔雀東南飛》裏的句子。
“別怕別怕,王家女孩子少,老一輩的都很慈愛,尤其是對女孩子,尤其是對瀝川喜歡的女孩子。他們疼你還來不及呢。”
René這樣說,好像我是瀝川家的兒媳婦似地,我不禁又鬱悶了:“別說了René,瀝川和我已經over了。現在他身體不好,我不想讓他難受,他讓我over我就over吧。”
那邊急忙打出一個磕頭如搗蒜的動畫小人:“安妮你千萬別和瀝川over,我們全家人都求你了!!!”
我忽然覺得對方的語氣有點不對頭:“哎,你是René嗎?”
停頓幾秒,對話框裏跳出一行字:
“我是霽川,René在洗碗。有洗碗機他不用,真是個Helpless DIY。對這種人,豈能不霸道點?”
霽川大哥呀!!!我的口張得大大的,震住了:“你……你幾時上來的?”
“我逗你玩的呢。René讓我過來看一眼,有沒有新的消息。我剛上來,小秋,你加我的MSN。”
頭像換成了一隻貓頭鷹,個人簽名上有一行字:
“I’m not bossy. I just have better ideas.(我不是專橫,我隻是比別人有更好的點子。)”
我飛快地敲字,直入主題:“霽川哥哥,我可不可以現在去瑞士,看看瀝川?”
那邊,停了很久。
接著,顯示出一行字:“我們都盼著你來。可是,瀝川絕對不會同意。他不願意在這種時候見你。”
見我長久不說話,霽川又敲來一行字:
“如果瀝川願意見你,六年前他就不會離開你。”
霽川不愧是瀝川的兄弟。
和René聊了一個小時,知道了很多瀝川的往事。和霽川聊了半個小時,凡是瀝川不想讓我知道的,霽川一丁點也不透露。我們一直在談瑞士的氣候和風光。
霽川勸我一周給瀝川打一次電話。他說,瀝川肯定很想聽見我的聲音,可是他的病情還不是很穩定。人也很虛弱,不能長時間說話,嚴重的時候還要依賴呼吸器。
坦白地說,經曆過兩個親人的死亡,我對恐懼比較有抵抗力。瀝川的情形讓我想起父親去世前的那個月。那時我一天能拿到三張病危通知單,每次搶救,我和小冬都守在手術室的門外,盯著牆頭的掛鍾,看時間和生命分分秒秒流逝。一個月下來,我們的心靈已被折磨得疲憊不堪,對恐懼已經完全麻木,隻知道聽從醫囑,照顧病人,努力配合一道又一道的治療程序。有時看見我爸在病床上苦苦地掙紮,生不如死,我甚至悄悄地想,如果我是他,不如幹脆去了,也許還是個解脫。
和René聊完天的那一周,我夜夜都做惡夢。醒來了便不能入睡。我開始天天吃安眠藥。然後,用劇烈的體育運動來轉移注意力。
周六我去了體育館,發現因為教師突然請假,這個學期的瑜珈課已提前結束,取而代之的是拉丁舞。瑜珈班的原班人馬,於是又全部進了拉丁舞班,跟著一位從體育學院來的英俊男教練學恰恰。據說,這次變動沒有引起任何人的不快。大家的勁頭反而更足了,煆練之餘,還可以花癡一把,真是何樂而不為。
大四的時候,我曾學過一陣拉丁舞。那時我們學校搞拉丁舞大賽,我因為是學生會的體育部長,被指定和另外的一位男生代表英文係參賽。為了拿到名次,我們找了一位資深的拉丁舞老師替我們編舞,晝夜不息地練習,最後拿了亞軍。冠軍是體育係的兩位高手,我們甘拜下風。
過了這麽些年,舞步已有些忘記了,可是,因為常去舞廳,偶爾也撿起來秀一把。
我所在的體育館是我們這個區最大的體育館,拉丁舞班的人數比瑜珈班多了三倍不止,湧進了很多大學生,也湧進了很多男人。
周六那天,我換好運動服走進教室,看見一個人,高高的個子,雙手插在褲子荷包裏,低著頭,有點不自在地站在牆角處。
艾鬆。
開始,我懷疑我走錯了教室。可那些媽媽們都在教室的一角聊天,我肯定沒走錯。然後,我又懷疑艾鬆走錯了教室。物理學博士跳拉丁舞,有點搞笑哦。
“嗨,艾鬆!”我上去打招呼。
他看見我,有點窘:“你好,謝小秋。”
“怎麽有空來這裏?”
“我跟著我的教練來的。”
“你的教練?誰是你的教練?”
“就是那位——”
我順著手指的方向看去,“那位”就是我們的拉丁舞教練。艾鬆解釋說,他原來跟著丁老師在海澱區體育館,現在這邊要丁老師過來,那邊的班剛上了一個月,他不想換老師,就跟著來了。
我大跌眼鏡:“你……學拉丁舞?”
“很奇怪嗎?”他知道我怎麽想,表情倒很鎮定。
“有點。”
他舔了舔嘴唇,解釋:“我們學物理的,總被人說成是頭腦發達四肢簡單。我想來平衡平衡……”
“平衡的辦法應當有很多種吧?比如散打班、武術班、網球班、健美班、遊泳班、高爾夫班、保齡球班……”
這麽多“陽剛”的班他不去,要來這裏?
他淡笑:“嗯,這些班我也有去。不過,我也喜歡拉丁舞。”
我沒話了,過了一會兒,我沒話找話:“拉丁舞挺好的。”
“是啊,”他說,“教練剛才吩咐大家找舞伴。難得我們認識。你能不能做我的舞伴?”
“嗯……嗯……”我在找借口。
“放心,我不會踩到你的腳的。”他很真誠地看著我,“我以前學過,不是初級水平。”
“哦……好吧。”盛情難卻。
音樂響起,很煽情的拉丁情歌。教練說,先讓大家聽聽音樂,跟著音樂隨便跳跳,熱熱身。
我問艾鬆:“你說,你不是初級水平。那你是什麽水平?”
“我曾經代表學校參加過比賽。”
我抽了一口冷氣:“那你至少應當上中級班吧。”
“教練說,根據報名的情況看,有不少人有中級水平。所以現在大家隨便跳,他先觀察觀察,馬上就分班。從下次開始,這個時間是中級班,下一節課才是初級班。”他慢慢地說,看樣子和那個丁老師混得很熟。
“哦……是這樣啊。”
我隻好和艾鬆跳上了。
剛跳幾步我就傻眼了。
艾鬆的水平,雖然趕不上當年我們學校那對冠軍的水平,和我也是旗鼓相當的。非常複雜的動作他都會,腰和胯別提扭得多到位了。
問題不在這裏。
問題是跳的過程中,他一直似笑非笑地看著我,眼神有點曖昧。
不光我看傻了,全場的女生都傻掉了。
我們沒有任何準備,卻配合得相當融洽。跳到高潮的時候,他甚至把我舉起來,又拋出去,玩出一套危險的芭蕾動作。
音樂還在響,腰也還在扭,我手表上的定時器忽然尖叫了起來。
今天,這個時刻,約好要給瀝川打電話。
我說了聲對不起,扔下艾鬆,跑出體育館,掏出電話卡,在手機上按出長長一串數字。
“Hi。”很動聽的男聲。
“瀝川!”
“小秋,你好嗎?”他的聲音還是很輕,甚至,有一點點嘶啞,不過,聽起來精神比上次好些了。
我頓時感到一陣輕鬆。
“很好,你呢?”
“挺好的。”
“你還需要呼吸機嗎?瀝川?”
那端沉默片刻,話音明顯地不悅:“是誰告訴你我要用呼吸機?”
——我的頭“嗡”一下就大了十倍。這都什麽時候了,這人病得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還要瞞著我?還是不肯讓我知道?他究竟要瞞我到什麽時候?
沒來由地火了,我的嗓音頓時飆高了好幾度:“瀝川,看在我們認識這麽多年的份上,看在我從來不對你撒謊的份上,麻煩你對我真話,行不行?”
話音未落,我已被自己咄咄逼人的口氣嚇著了。
果然,電話那頭,瀝川發出了很含糊的音節,好象要說什麽,卻什麽也說不出來,隻傳來費力的呼吸聲。
接著,便是一陣忙音。
八字不合,真是大大的不合。瀝川遇到我,不是天災人禍是什麽?嗚——我這烏鴉嘴,我又克到他了!
大腦一片空白,我手忙腳亂地撥電話。便宜的國際卡,要輸入三十幾個數字,混亂中我一連撥錯了三次,才把號碼撥對。
這一回,是護士接的,仍舊是生硬的英文:“王先生需要休息,請過些時候再打來吧。”
“等等!”我大叫,“王先生剛才沒事吧?”
“唔……他在電話機前等了很久,估計有點累。我們正在給他吸氧,他不會有事的。”
“可是——”
電話已經掛掉了。
我頹然坐倒在台階上。
月亮在樹梢間浮動。
夜風很暖,已經是春天了吧。
我抱著腿,坐著冰涼的石板上,漫無頭緒地想著一年年逝去的時光。又糾結、又鬱悶。
愁悵啊……愁悵……
無奈啊……無奈……
我反複問自己:沒有瀝川,我可不可過下去?沒有瀝川,生活還有沒有意義?
答案是:沒有瀝川,我不過也過了六年嗎?沒有瀝川,我的生活不是也很充實嗎?
為什麽我還是一副心事重重、很不開心的樣子呢?
整整六年,我都沒有盡情地笑過。真的,就算是去看最熱鬧的喜劇,我也會哭,會覺得我其實就是天底下最可笑的人:癡心妄想、賊心不死,明知是鏡花水月,也要破釜沉舟。
街燈忽明忽暗,飄滿孜然的香味。
我雙眼噙淚,坐在台階上,長久地發呆,腿漸漸有些發麻,正想站起來,忽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
回頭看,是艾鬆。
“嗨,這是你的衣服、你的包。已經下課了。”
我站起來,接過我的東西,道了謝。
“你願意我騎自行車送你嗎?”他問,目光很柔和。
“這裏離我家不遠,”我吸了吸鼻子,向他微笑,“我自己走回去就好了。”
“我陪你吧,反正也順路。”他堅持。順手拿過我的包,掛在自行車上。
我們默默地走,一路上,我心情不好,一句話也不說。
轉過一道街,艾鬆忽然開口:“我姐說,你是個怪人。”
“怪人?為什麽?”
“她說,你在CGP沒有一個朋友,男的女的都沒有。不是說你不招人喜歡,而是你,嗯,好像不需要朋友,好象對外麵的世界不感興趣。”
我看著他,愕然。這就是艾瑪對我的印象嗎?這麽消極?
“不感興趣?”我申辯,“不會吧!我參加素食協會,我有瑜珈課,我泡吧、我跳舞、我遊泳、我跑步——我一直和外麵的世界打成一片。”
在我的內心深處,我知道我在撤謊、在狡辯。如果說瀝川的離開導致了我心靈的死亡,這有點過分。如果說這導致了我的靈魂進入冬眠狀態,導致我感官失靈、社交退化、信仰危機,這絕對沒錯。
他轉身看了我一眼,目光莫測:“我指的是心靈,不是身體。”
然後,他又說:“你看上去笑眯眯的,可是真要笑了,又皺著眉頭,好像你剛喝了一杯膽汁……”
艾鬆說得很來勁,卻忘記了一條真理,那就是:煩惱重重的人是不願意被人分析她的煩惱的。
我很不客氣地打斷他:“Stop,艾鬆同學!我知道你是搞研究的。不過,我希望你不要對我產生研究的興趣。我不想當粒子。我不喜歡被人研究。我快樂不快樂,和你沒關係!”
這話說完我有點後悔,其實平日我從不無緣無故地攻擊別人。誰讓他碰上了這惱人的時刻。我的腦子裏全是瀝川。
可是,這人麵不改色,不急不怒:“你知道‘蝴蝶效應’嗎?”
“……”
“一隻南美洲的蝴蝶在熱帶輕輕扇動一下翅膀,會引起美國德克薩斯州的一場龍卷風。你今天掉下的一滴眼淚,可能會導致巴西的一場洪水,也可能會導致明年冬天的一場暴雪。你的快樂與世界有關,當然也就與我有關。我們都是相關的。”
“艾鬆同學,第一,我不想被你‘物理化’。第二,請你討論問題時,背景不要老是全球氣候或者宇宙相關。相關不相關,不由你來說。比如,我和你就是不相關,因為是我定義的。我和另外的某人,就是相關的,也是我定義的。他不來和我相關,我也要和他相關……”
這話沒說完,我的眼睛就酸了,忍不住哽咽:“我上輩子招誰惹誰了?我怎麽就倒了八輩子的黴呀……”
六年了,我從沒有和任何人討論過我和瀝川的事。自己捂著嚴嚴的,好象是個什麽機密。我不告訴小冬,怕他為我難過。我不告訴同學,怕她們取笑我。我更不敢告訴同事,怕她們直接說我慘:“看,這人真是命苦,年紀輕輕的,爸爸死了,媽媽死了,又被男朋友無情地甩了。” 寧歡歡是我唯一可以傾訴的閨蜜,畢業去了上海,還要嫁給修嶽,在她麵前,我也不好意思多提……今天,我居然在一個不大認識的陌生人麵前發泄了,足證我的意誌已經被瀝川消耗得差不多了。
見我臉上有淚,艾鬆掏紙巾給我,問了我一個不相幹的問題:“對了,你吃羊肉串嗎?”
滿街燒烤味,很誘人啊——
“……不吃,我吃素。”
“有素的呀。他們也烤豆腐、烤菠菜、烤土豆片。”
“吃可以,我請客。”
“行呀。反正我們搞物理的也窮,軟飯都吃習慣了……”
“噗——”我忍不住笑了。
我們隨便找了一個攤位,板凳有點髒,我剛要坐下,艾鬆攔住我,用餐巾紙擦了擦凳子。他要了一瓶啤酒,點了十串羊肉串,我點了一碟子的烤素食:豆幹、玉米、土豆、菠菜。我們都強調要“加辣”。
艾鬆和我一樣,無辣不歡,越辣越好。
“你不是北京人嗎?”我問。
艾鬆長得不大像北方人,他的口音倒是標準的普通話。
“我是成都人,在北京上大學。我爸媽都是成都人。成都人聚在一起,就喜歡幹四件事兒——”
“哪四件事兒?”
“喝點麻辣燙、搓點小麻將、看點歪錄相、談點花姑娘。”他用成都話說,軟軟的,怪搞笑。
“難怪你堅持獨身主義,一輩子沒人管你,可以一輩子玩下去。”
“是啊。這是個很好的生活方式,建設你試試。”
“可是,”我咬了一口豆腐,問了一個實質性的問題,“生理問題怎麽解決?”
他正喝啤酒,差點噴掉:“生理問題?”
“就是……嗯,那個?”
“那個?哦——那個。為了堅守這種生活方式,隻好犧牲掉啦。就像你為了吃素,就得犧牲掉肉菜一樣啊。”
輪到我噎住了:“這個……容易嗎?”
“不容易……但可以克服,凡是困難,克服克服就沒了,對吧?”
“是不是因為你們學物理的,沒什麽機會遇到合適的女生?”
“這倒是真話。物理係的女生不多,如果有的話都特別橫,就是橫,也早被人搶光了。”
“像你這樣傑出的也沒搶到一個?”
“我在高中的時候就被女生搶走了。”
奇怪了,我說:“這麽說來,你有過女朋友?”
“嗯。”他說,“我出國的時候帶著我的女朋友,過了一年,她看上了一個日本人。為了嫁給他,把我們的孩子都打掉了。”
他的表情很淡,好像在開玩笑,我愣了愣,說:“怎麽會這樣?你們談了多久?”
“八年,從高中開始。”他喝了一大口啤酒,“八年抗戰,毀於一旦。”
“那你還這麽樂?”我有點佩服他了。
“我不樂怎麽辦,跳樓啊?投江啊?”
“唉,艾鬆,我覺得咱們得握握手。”我真地伸出手給他握了握。
“怎麽,你也被人甩了嗎?”
“到目前為止,算是吧。正在over中。”
“吃東西吧。”他說,“感情的事兒沒法勸,你盡量把感覺器官轉移到嘴上就可以了。”
“你是說,飲食療法?”
“對。推薦你一種食品,專治失戀的。”
“什麽食品?”
“牛肉幹。”他說,“真的,那東西吃起來特別咬牙切齒——有一種‘壯誌饑餐胡虜肉’的感覺。不信你試試,我向多人推薦過。”
我大笑。
吃了近一個小時,艾鬆送我到公寓的門口。我對他說:“謝謝你送我回來。”
“不客氣。”
我掏鑰匙,轉身開門,艾鬆忽然說:“周六我們所有個聚餐會,不少專家要來,很多家屬也參加,為了不讓工會主席關心我,你能不能替我cover一下?”
我覺得,這個要求挺合理,也許將來我也需要他的cover。
“行啊。”
***
我住的公寓旁邊有一顆巨大的梧桐樹。每天進門之前,我都要沿著梧桐的樹杆往上看,一直看到天上,再從天上看下來,一直看到樹根。這是我每天唯一的一次眼保健操。
然後我打開門,看見Mia在床上打盹。我到廚房洗了昨天的碗,一個。找到茶杯,倒掉昨天的茶,一杯。幫Mia洗澡,又用吹風機給她吹幹。然後打開計算機加班做翻譯。這一周我天天擔心瀝川,精神難以集中,耽誤了不少工作。我在屏幕前埋頭苦幹了兩個小時,精疲力竭。洗澡上床,聽著收音機的古典音樂、睜眼望著天花板,心緒紛亂,無法入睡。
時鍾漸漸地指向淩晨三點。我爬下床找安眠藥,瓶子是空的,全部吃光忘了買。我在客廳裏做瑜珈,越做越精神,幹脆穿上運動服和跑鞋,出門到大街上跑步。跑累了就睡得著了。
我所住的小區臨著一條大街,街燈明亮,偶爾有車輛穿梭而過,兩邊都有通宵的舞廳和網吧,相當安全。跑步是失眠的有效方法。我圍著小區跑了一圈,氣喘籲籲,荷包裏的手機忽然響了。
是個陌生的號碼,很長。
神經病,是誰半夜三更地找我?
惡作劇還是惡意騷擾!直接按紅鍵掛掉。
過了一分鍾,電話又響起來了。這回,我不耐煩了,打開手機就衝著裏麵的人吼:“喂,打電話的先生,撥號碼認真點行不?麻煩你看一下時間,現在是半夜三點半!”
那邊,鬱悶了。過了半天,才傳來一個幽幽的聲音:
“對不起,是我。瀝川。”
我還在跑步,正在通過一個很小的十字路口,聽見瀝川的聲音,忘了看燈,一輛車從後麵駛來,嘎然而止,裏麵的司機衝我破口大罵:“龜兒瓜婆娘,男人死了嘛啷個嘛!”
我趕緊退回人行道,乖乖等紅燈。
“這麽晚,你還在外麵?”重慶司機的大罵,瀝川顯然聽見了。
“我……”咽了咽口水,“跑步來著。”
“看見你還在網上,以為你沒睡。”他說,“安眠藥吃光了?”
“嗯。”
“深更半夜地你還在外麵跑步?知道外麵有多亂嗎?馬上回家,聽見沒?”這人一定是喘過氣來了,口氣頓時就橫了。
我想說,要你管啊,你是我什麽人啊,關你屁事啊。轉念一想,阿彌托佛,我謝小秋不跟病人一般見識。
“我正往家裏跑呢。”
溫州回來之後,瀝川鐵了心的要和我了斷,從不給我打手機。現在惠然來電,我頓覺受寵若驚、三生有幸、大有戚戚然不勝感佩之意。
一溜煙跑到回公寓,打開鐵門,顧不上喝水,我坐在床上對手機說:“瀝川,找我啥事兒?”
“沒什麽事……”
“你好些了嗎?”我還在喘氣,“可以多說話了?”
“好多了。”他頓了頓,說,“我隻是偶爾地需要一下呼吸機,一、兩次而已,你別聽人家亂說,別想得那麽嚴重。”
我承認,呼吸機的事兒,不能上網看多了圖片。
“瀝川……”我問:“那你,是不是很痛?”
“哪裏很痛?”
“他們……是不是將一根管子——”
他迅速打斷我:“不痛。你的想象力不要那麽豐富,好不好?”
“那你的全身,還有哪裏不舒服?”
“沒有了。”他說,“現在挺舒服的。”
“你挺舒服地……躺在醫院裏?嗯?瀝川,這就是你要告訴我的話嗎?”
“嗯。平時我很忙,沒時間休息,現在正好趁機休息一下。所以,你不要擔心。”他在那頭,輕描淡寫。
“對不起,今天我發脾氣了。我聲音是不是很大?說話是不是很粗暴?你是不是很生氣?”完蛋了,徹底瓊瑤了,真是一點脾氣也沒了。
“小秋,”他一字一字地說,“永遠不要對我說對不起。——你沒有任何對不起我的地方。”
“那你現在——為什麽又要打電話過來?安慰我嗎?”
“我隻想告訴你我一切平安,讓你放心。”
“什麽時候可以出院?”
“還有一段時間。”
“那就是說,你還病著。”
“小秋,不要老是糾纏這個話題,好不好?想點開心的事。”
“你都病了,還要我開心,你以為我不是人啊!!!”嗓門又高了。
“……”那頭不說話了。
“瀝川,你說話!”
“……繼續move on,聽見沒?”
我覺得,他的病一定是好多了,不然口氣也不會那麽凶,而且,還有點不耐煩。我在想,我要不要又跟他吵。
還是不要了吧。
“行啊,今晚我就找男人去。”我生氣,“那個物理博士剛剛送我回來,我這就打電話,問他今晚想不想要我。反正跟你在一起,兩瘦人兒,我還嫌咯硬呢。”
“要你move on,不是要你亂來。你想得愛滋病啊。”他又數落我。
“瀝川,”我認真地說,“給我五年好不好?讓我好好照顧你。我隻要五年。五年之後你若還要我走,我一定走,絕不和你鬧了。”
很久很久,他沒有說話。
“瀝川——”
“對不起,”他的聲音淡淡的,“很對不起。——我沒有五年可以給你。”
我的眼淚簌簌往下落,帶著哭腔對他嚷嚷:“那你就別管我了,我還得出去跑步!”
“等等,別去!”他說,“我有辦法讓你睡著。你先躺下,鑽到被子裏。”
“……”抽泣。
“別哭了,躺下了沒?”
“躺下了……”
“我給你念一段《A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追憶似水年華)》吧。”
“瀝川我要sex……”
“我在蘇黎士,你在北京,怎麽sex啊?小姐?”
“精神上的……不如你給我念段黃色小說吧。”
“不行,那你隻會越聽越興奮……”
“那你等我睡著再掛……”
“行啊。你閉上眼睛,我開念了。”那頭傳來瀝川性感的低音: “Longtepms, je me suis couché de boone heure……”
奇效啊,我一分鍾就入睡了。
星期六一早,艾鬆打電話過來確認我是否參加研究所的聚餐。
反正是要move on的嘛。雖然艾鬆是獨身主義者,拿他做一下練習,也未嚐不可。
我在電話裏很爽快,很配合:“行呀!沒問題!你對我的形像有什麽要求嗎?你是喜歡淑女型、清純型、幹練型、還是太妹型?”
“……能弄出這麽多形象嗎?”
“當然啦。我配合你嘛!”
“那就——淑女型吧。對付中老年人,暫時傳統點。”
“要哪種風格?大家閨秀還是小家碧玉?現代還是古典?”
“大家閨秀,古典。”
決定真快,真有品味。
“幾點鍾?”
“晚上七點,行嗎?”
“一定準時到。”
“你怎麽過來?我可以報銷的士費用。”
“我自己開車。”
“你有車啊?”
“是啊。”
鑒於以往的經驗,瀝川買給我的衣服、手袋、鞋子、手表,我一件沒穿。免得在喜愛時尚的女士中引起不必要的轟動。我穿了條色彩平淡的毛衣,一本正經的西服裙,梳著馬尾辮,手上帶著一隻雞血玉的鐲子。
艾鬆在研究所的門口等我,見我踩著八厘米的高根鞋,向他搖搖晃晃地走來,神色悚然。
他從頭到腳地打量我,臉居然有點發紅。
我問他:“晚會在哪裏?”
“研究所的二樓舞廳。”
“什麽?你們研究所還有舞廳?”
“我們也是人,我們也需要娛樂,對吧?”他的神情恢複了。然後,他又說,“你要不要在我的辦公室裏休息一下?把大衣脫了?”
“你有單獨的辦公室?你不是博士生嗎?”
“我是研究員,我帶學生的。”
“那麽,你是科學家了?”
“是搞科學的,家什麽的,談不上。”他很謙遜,把我引到他的辦公室,我脫掉大衣,跟著他去了二樓。
樓道上的告示欄裏,貼著最近的科學報告:
“無窮空間量子場的時間對稱性……
暗能量……
原子核中的手征對稱性……
超對稱和弦理論……
場論方法與臨界現象……”
我忍不住駐足。
“你對這個感興趣嗎?報告是免費的,你可以來聽聽。”
我搖頭:“我對物理不感興趣,隻是覺得,這些題目讀起來都很有感覺。”
他看著我,奇怪:“什麽感覺?”
“你覺不覺得,這些題目都很性感?超對稱……和弦……暗能量……場……臨界……”
“噗——”某人噴了。
二樓的舞廳其實是由某個會議室改裝的。所以有一麵牆是黑板。好像,會議剛結束不久,所以黑板上,居然還有一大堆的公式。
我想起CGP要搞娛樂節目的時候,都是租用專人專場,行政部的小秘書們忙得死去活來。相比之下,科學家們真是不怎麽講求細節的。
艾鬆悄悄地吩咐我:“如果有人問,就說我們已經談了三個月了。如果追問結婚的事,就說還年輕,玩夠了再考慮。”
“好的。”
“那個穿藍格子衣服的大嬸是我們的辦公室主任兼工會主席。她最關心我的‘幸福’。”
“放心,我幫你搞定。”
“那個穿灰夾克的老頭子是有名的前輩,蒙他不是很容易,你離他遠點。”
“沒問題。”
“你喝酒嗎?”
“喝啊。我就是衝著酒呀、菜呀、蛋糕、甜點呀這些東西來的。除了陪你之外,我來這裏的主要目的是吃好東西。”
他以為我在開玩笑,不料我真的端起碟子,到餐台上給自己裝了滿滿一碟子的各式小吃,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
沒辦法,艾鬆倒了一杯酒,站在我身邊陪我。見我隻顧著吃,他忍不住說:“小秋,咱們倆得稍微交談一下。”
“哦!對不起,我光想著吃了。嗯,交談一下,談什麽?”
“就算你不想談,也得假裝做出和我很熟的樣子。”
我抓狂地看著他,問:“和你很熟是什麽樣子?我怎麽知道呢?”
“來不及了,工會主席來了。”
果然,那個辦公室主任兼工會主席徑直向我們走來,一臉關懷的微笑。
“洪主任,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謝小秋,我的朋友。小秋,這位是洪主任,我們的工會主席。”
我優雅地上前,和她握手:“洪主任,您好。”
主任打量著我,又看了看艾鬆,笑著說:“小艾你保密工作做得真好,原來早就有這麽大方漂亮的女朋友,害我們一個辦公室的人都替你著急。小秋,你在哪裏工作?”
“我在一家建築設計公司做翻譯。”
“翻譯?多麽好的工作啊!我們小艾可是咱們所唯一的美男子。小艾你剛來這裏的時候,所裏給你多少啟動基金來著?小秋啊,小艾可是百人計劃裏引進的人才,人還沒到,房子都分好了。你跟著他絕對沒錯兒。”主任就差沒把自己的話打印下來,貼到報社的征婚欄裏。
這話我不好回答,隻能靦腆地一笑,表示認可。回頭看一眼艾鬆,他的神情很有些窘。
“小秋,你去過小艾的家嗎?”
“……還沒呢。”
“小艾的父親老艾,人稱艾公。是位院士。早年留學德國,說一口流利的德文。”她指了指那個穿灰夾克的老頭,努了努嘴:“那,他就在那裏。小艾,你不帶小秋去見你爸嗎?”
“嗯,我們吃完東西就去。”
艾鬆悄悄把我拉到一邊,低聲說:“我爸我媽都在那兒,本來我想趁人多避開他們,看樣子避不了。等會兒你過去把他們一起給忽悠了,行不?”
“忽悠別人沒事,忽悠你爸媽,是不是不大好?”
“逼我最厲害的就是他們,他們才是你主要的忽悠對象。我隻是沒想到他們今天會來。”
“既然你發了話,我就去忽悠唄。”我樂嗬嗬地說。
“我爸特嚴,他的學生全怕他,你小心點。”
我第一次忽悠的大人物是我們大學的劉校長。還記得瀝川是始作俑者,我為此特地寫了一篇十分正式的英文提議。後來學校真的增加了自來水的供水時間,我未深究,也不知道是否與我這提議有關。我第二次的主要忽悠對象是我的碩士導師,老先生喜歡開玩笑,見我就忽悠一下,我上課盡提怪問題忽悠他,有時能把他煩得不行,恨不能拿著黑板刷子敲我。第三次的忽悠對象是蕭觀,不是什麽大人物,也是一個行業頗有成就的年青企業家,麵試的時候,我覺得,我有點忽悠他的意味,說一句頂一句,不把村長當幹部。隻有一個人,我也試圖忽悠過他,可惜百戰百敗,輸得一塌糊塗。那個人就是瀝川。
我麵帶微笑,跟著艾鬆在人群裏穿梭,來到他父母麵前。
“爸、媽。這位是謝小秋。”
兩位老人看上去都過了六十歲。艾鬆的爸爸比較嚴峻,艾鬆媽媽挺和氣地說:“你是小秋?萌萌的同事,對吧?”
我嚇了一跳,想不到他們居然知道我。
“是啊。萌萌姐就在我隔壁的辦公室。”
“萌萌說起過你。說你英文特別棒,是他們公司老總特意挖來的人才。”
“那個……萌萌姐吹噓了。”
老太太笑眯眯地說:“我們家艾鬆挺可憐,在國外又留學又博後地折騰了七八年,這才穩定下來。小秋,什麽時候有空到我們家來玩?我做好菜給你吃。”
“哎……這個……”我低下頭,用手指捅了捅艾鬆。
艾鬆說:“不著急。小秋工作忙,經常出差。過一段時間吧。爸媽,我們去和我導師說話了。”
艾鬆拉著我,穿過密集的人群,溜出大門。
“這麽快就走?”我不樂意了,“我還什麽都沒吃呢!”
“盡想著吃!這有什麽好吃的?不如去吃羊肉串。回去再吃吧,你的任務完成了!”艾鬆牽著我的袖子,加快腳步去辦公室,一麵走,一麵嘀咕:“我最討厭這種場合!我最不喜歡應酬!今天要不是得跟這群人有個交待,我才不來呢!”
回到他的辦公室,穿好大衣,準備走人。見我一臉的遺憾,艾鬆忽然提議:“樓上有個天文望遠鏡,你想看看嗎?今天清晰度不錯,可以看到一些漂亮的星雲。”
這個我感興趣:“能看見月亮嗎?環形山什麽的。”
“那個啊……我們都看膩了。”
我們一起來到樓頂。艾鬆調好望遠鏡,找好位置:“那,這就是月球啦!直徑八十公分以上的環形山都可以看見。”
嗯……不是很亮啊,很孤獨的環形山,一個接著一個,沒有一點點生氣。沒有白兔,也沒有嫦娥。我的腦海中想起了一個個關於月亮的古詩,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楊栁岸曉風殘月之類之類,但麵對真正的月球……實在找不到感覺!
轉頭看艾鬆。他問我:“好看嗎?”
“好看,就是沒有我想象的鮮豔。我一直以為天空是彩色的。大概是看多了梵高的畫吧。——天空原來是黑白的。”
“天空是彩色的。”他說。然後,他去調望遠鏡。
——“這是半人馬座的昂星團,非常明亮,距離我們四百光年,用肉眼都可以看見。”
——“巨蟹座蜂巢星團,主要由紅巨星和白矮星構成。”
——“這是武仙座的M13,北半球最明亮的球狀星團,距離我們兩萬五千光年。”
M13是紫色的,看去像一團焰火,真美。
我不由得問道:“這麽說,我們現在看見的M13,是兩萬五千年前的M13?”
“嗯……是這樣。”他解釋,“七十年代的時候,康乃爾大學用世界上最大的射電望遠鏡對著這個M13發出了一份長達三分鍾的星際電報。電波所含的能量是全球總發電功率的十倍,在電波的方向上看,其信號比太陽亮一千萬倍。”
昏掉了,和科學家在一起就是這樣,天天聽數字!
“為什麽要發電報,發給誰看呢?”
“科學家們想探求外太空生物的反應。這其實是張‘地球名片’。我記得上麵有十來句話,最後一句是:我們生活在太陽係的第三顆行星上,用三百零五米的射電望遠鏡向您們致意。”
“天啊,這束電波要走多久才能到達M13呢?”
“兩萬五千一百年。嗬嗬,到那時,我們都已經作古了。”
回到家裏我給瀝川打電話:“哎,瀝川,今天我看見球狀星團啦!”
“是嗎?”他的精神也很好,“一直不知道你也喜歡天文。”
“距離咱們兩萬五千一百光年呢!那麽遠!”
“可不是!”
“星星真好看,看見它們,我就知道,人類原來是那麽渺小,人生的時光,原來是那麽短促!”
“嗯,你今天很多感想啊。” 瀝川積極地開始引導我,“你應當多看看夜空的星光,這樣,你就不會被兒女情長所困擾。”
我卻得出了相反的結論:“瀝川,我會愛你兩萬五千一百光年!如果你是一道消逝電波,我就是M13!我在那頭等著你!”
“……”某人立時無語。
“瀝川,你說話呀。”
“你這麽白癡沒腦子的女人,要我說什麽?”
“總而言之,我這一輩子跟你泡上了,耗上了,陰魂不散,死纏到底。就算你病得隻剩下了一把頭發,你也得跟我在一起!”話一出口,我就覺得,這話怎麽這麽熟悉啊?好象是……好象是……被韋小寶說過的。
那邊,停頓了很久,傳來一聲歎息:“小秋,早知你這麽死心眼, 不如六年前我就死掉算了……”
“王瀝川!你敢威脅我!不許你提死字!隻要你敢死,我立即去跳樓!看我們誰先死!”
我還在大聲嚷嚷,發現電話已經變成了一陣忙音。
某人掛了。
我知道,我又做過頭了。
因為從此之後,瀝川再也不接我的電話了。連René和霽川都不敢和我多說話。
我真不是一般地彪悍啊。
每天夜裏,廚房的老式冰箱發出枯燥的嗡嗡聲。某個部件破損了,壓縮機每隔十分鍾啟動一次。我向房東報告多次,他拒絕派人修理。原因是,一,啟動頻繁並不說明冰箱不能工作。恰恰相反,這個冰箱照常致冷。二,修理冰箱的費用太高,不如買個新的,他也不富裕,不準備花這筆錢。
我在嗡嗡聲中無法入睡,隻好研究天花板上的圖案。夜半時分,我頻頻地去開冰箱找東西。以為肚子填飽了人會困,實際上不是這樣。我覺得燒心、胃疼、胸口堵得慌,在床上輾轉反側,直到天亮。
連續兩周,我沒收到瀝川的任何電話。打給他的電話都是護士接的,回答千篇一律:王先生正在治療,不方便接電話。我給René發短信,René告訴我,瀝川的病情不穩定,時好時壞,經常發燒,藥物反應也很大,所以總也不能出院。René的一大優點是他很誠實,如果有一件事他認為不應當說,他會隱瞞,但他不會故意騙人。
連續失眠兩周,我得了偏頭痛。這個毛病以前我通宵寫論文或做翻譯時也會有,但壓力一解,症狀就會立即消失。這一次不這樣,發作起來半個腦袋都麻木了,跟抽了筋似地。周二下班時,我頭痛欲裂,買了一瓶阿斯匹靈,順路去了小區裏的一家盲人按摩店。
按摩先生姓徐,在這一帶從事這個行業已經有七年的曆史了。小區裏的人,特別是老爺爺老太太們都認得他。徐先生是從湖南的一個小鎮來北京打工的,除了雙目失明之外,長得人高馬大、一表人材。憑著這一手按摩的功夫,在小區裏租了間一樓的房子,做起了生意。他幹得不溫不火,累了就關門幾天,出去喝茶休息,沒有想把生意做大的野心。所以,錢掙得不是很多。但他手藝高超、服務周到,回頭客常來,一天十幾個小時,也都安排得滿滿的。其實小區周圍的按摩店不少,大家也不覺得他很特別,因為收費低廉,才有很多人光顧。可是去年小區裏卻爆出一條關於他的新聞。他娶了一位住在這個小區裏的女人當太太。那女人雖然離過婚,但長相不錯,年紀比他小,而且是位大學老師。大家都覺得徐先生豔福不淺。
“放鬆,肩部放鬆。我先按肩,再按頸,再按頭……整個過程你都可以閉眼睛。”徐先生用催眠式的湖南普通話對我說。
“我最近老是失眠、頭痛。”
“吃了藥嗎?”
“安眠藥、阿斯匹靈算嗎?”
“也行,嚴重了得看醫生。”他說,“你好久沒來了,快半年了吧。”原來,他聽得出我的聲音。
我看見他的雙肘上各磨出了一個黑色的,雞蛋那麽大的繭子。這幾年他大約按過上萬人吧。
他的指根柔軟,有時又很堅硬,順著我的經脈慢慢揉捏。我正打算閉上眼睛,忽然看見他的窗台上放著一個狗屋,裏麵居然養著一隻小狗。吉娃娃。
我對狗不是很感興趣,不過我知道艾瑪喜歡狗,她也養了一條吉娃娃,說是價格不菲,每個月的打理也很貴。她倒不是養不起,但中午吃飯時候也常常抱怨,說這種狗嬌貴、難伺候。
我忍不住問他:“啊,你有一隻吉娃娃?”
“是啊。”他很得意,“它是不是很可愛?”
“很貴吧!”
“有一點羅,幾千塊呢。”
天啊,我在心裏算,幾千塊,他要按多少人才掙得回來啊。
“是你太太買的?”
“我買的。她喜歡,我就買了。每天我們一起散步都帶著它。這狗太小,上次還差一點弄丟了呢。”
他的臉上洋溢著幸福。
我重重地歎了一口氣,問:“徐大哥,當初談戀愛的時候,是你追的你太太,還是你太太追的你?”
“是她追的我,追得緊緊的。”他兩嘴一彎,用一種打趣的語氣。
“那你,追過她一點點沒有?”
“沒,壓根兒沒有。我是外地人,又是個瞎子,靠自己的手藝掙點錢,夠生活就滿足了。老婆孩子什麽的,想都不敢想。”
“這麽說,你一直拒絕她?”
“嗯……差不多是這樣吧。後來我們就好上了,也就不分誰追誰了。”
“大哥,我也追一人,他死活不答應。”
“那人家也許是不願意……”
“不是,他有病,不想連累我。”
“那你用力追嘛。”
“我用力了,什麽法子都想過了,人家還是不理我。”
徐先生停住手,站到我麵前,用茫然的眸子空洞洞地盯著我:“人家不理你,難道你就不會去理他?我覺得,你一定還是沒盡力。”
我對瀝川,要怎樣才算盡力?
出了按摩店,我直奔自己的屋子,從抽屜裏翻出一本護照。
幾個月前,還是在九通的時候,愛掙外塊的唐玉蓮幫我辦過一本護照。她說,她私下裏和幾個旅行社有聯係,問我業餘時間願不願做導遊,掙外塊之餘,還可以逛一下新馬泰。外塊我倒是掙過幾次,新馬泰卻一次也沒去過。護照就一直沒用上。我打電話給唐玉蓮,求她給我辦個瑞士的旅遊簽證。
當天下午,照她的指示,我填了幾張表,又買了到蘇黎士的來回機票,過了不到一周,簽證就批下來了。
“你去瑞士幹什麽?歐洲好玩的地方多了去了,我給你介紹一個旅遊團,三萬塊錢玩七個國家,怎麽樣?”唐玉蓮在電話裏勸我。
“去看一位朋友。”
“就住兩天一夜?太短了吧?來回機票都去掉七千塊呢!”
“工作緊張,不能多呆,回來還有幾個翻譯要due。”
“行,記得到銀行去換點瑞士法朗,不要歐元。有些店子不收歐元的。要我順便幫你訂旅店嗎?”
“麻煩你給我幾個地址吧,要便宜的,靠近機場。如果我找不到別的住處,就住旅店。”
出國對很多人來說都是大事,但出國兩天,對我而言不過是去了一趟九寨溝。我簡單地收拾了幾件換洗的衣服,坐上了北京去蘇黎士的飛機。周三下午五點半出發,蘇黎士時間早上六點十分到。臨行前,我給René的MSN發去了一條短信,告訴他我的起飛時間和航班號,如果方便的話,麻煩他到機場接我一下。雖然這段時間霽川和René都在回避我。可是每次我發短信,René都會回複,盡管可能回答得很短。如果René沒收到短信,也不要緊,我就把這趟當成是自助旅行。
其實我根本不指望能見到瀝川,隻想看一眼瀝川生活的城市,我就滿足了。
黎明時分,飛機越過清晨的薄霧和一道道森林、山丘,準時到達蘇黎士機場。我沒有大件行李,隻有一個隨身帶著的小號旅行箱。便跟著大隊人馬坐著快捷電車從第二航站駛到第一航站出關。
機場裏沒有太多旅客,顯得很空曠。方形的坐椅、冰涼的大理石地板、黑色的現代雕塑都給人一種疏離的味道。高高的鋼架天頂,充滿末來感的灰色主調讓人好像走進了太空世界。所幸上下電梯時能看見巨大的紅色牆壁、酒吧裏點著溫暖的澄光,還有幾道種著綠藤的玻璃幕牆,讓我感覺又回到了東方。
關檢非常順利,出站口裏站滿了接機的人。不少人高高地舉著牌子。
我沒有看見René。
在出站口等了三個多小時,仍然沒見René影子。我開始責備自己太魯莽。以為給René發了短信,就一定會收到。René有可能很忙、也有可能忘記打開MSN。何況他還是夜貓子,白天會睡到中午才起來。
中午很快就到了,我饑腸轆轆,跑到不遠處的一個小吧買了一個三明治。不敢在小吧裏吃,怕René來接我找不到人,仍舊等在出站口。
我一直等到下午一點,終於,坐不住了。跑到電話亭給瀝川打電話。
電話響了兩聲就接通了。
“古藤塔克。”優美低沉的男聲。
有點不尋常哦,不是護士,居然是瀝川直接接電話。
“瀝川!”
“小秋?”尾音高高上揚,很吃驚的語氣。
“嗯,是我。我有點事想找René,你有他的手機號嗎?”
“有,”他說,“René和霽川在意大利,你找他有急事?”
我傻掉了:“René……在意大利?我……沒什麽急事,……是翻譯上的事兒。”
“他昨天剛走,”他頓了頓,說,“如果是翻譯上的事,你找我也一樣。”
“跟你沒關係,再見,下次聊。”我準備掛掉電話。
“等等!”那邊傳來一聲大喝。
“啥事?”
“小秋,你在哪裏?”他陰森森地問。
“還能在哪裏?北京唄,CGP辦公室。”
“為什麽電話ID上寫著蘇黎士機場?”
完了,穿邦了!嗚!我矢口否認:“不可能,我明明在北京。你的電話機有問題,我掛——”
“謝小秋,不許掛!”瀝川在那頭不耐煩地打斷我,粗著嗓門問:“你是不是在蘇黎士機場?”
“……嗯。我是來觀光的,明天就走。”我的聲音不由自主地低了幾度,“我,我不是來找你的。”
“你身上有筆嗎?”他說,語氣忽然變得出奇地冷靜。
“有……”
“記下來:XXXXXXXXX,這是我的手機號。”接著,他又報了一串德文,把字母一個一個地拚給我,“這是我的門牌號。有一把備用鑰匙放在門口右邊花盆的墊子裏。萬一我沒有找到你,你通過手機來找我,或者直接去我家,記住了嗎?”
“瀝川……你別來找我啦。我——”
“我問你,剛才我說的話,你記下了沒有?”
“記下了。”
“怎麽去我家,你知道嗎?”
“坐……坐公共汽車?”
“笨!”
“坐……地鐵?”
“笨!”
“坐……坐出租?”
“這還差不多,你身上有瑞士法郎嗎?”
“有。”
“把地址給司機看,對他說‘Fahren Sie mich bitte zu dieser Adresse!’(譯:請把我送到這個地址)他會把你帶到我家門口。”
“說得太快,我記不住。再重複一遍?”
“算了,別坐出租了,當心遇到騙子。三十分鍾之後你若是還沒看見我,就每隔五分鍾給我打個電話,行嗎?”
“行。”
“現在,你是在出站口,對嗎?”
“嗯。”
“哪兒也別去,我來接你,估計需要三十分鍾。”瀝川在那頭威脅我,“我若是沒接到你,又沒收到你的電話,我會報警,你知道嗎?若是你失蹤了,或者有個三長兩短,我就馬上跳樓,你聽明白了嗎?”
“聽,聽明白了。”
電話掛掉了。
我鬆了一口氣,去那個小吧買了一大杯冰淇淋,這才想起來我已在出站口翹首以待地等了六個小時,兩條腿都酸掉了。
三十分鍾之後,瀝川果然出現在機場。他坐著一個小巧輕便的輪椅,正要從電動玻璃門外進來。
機場大廳裏或走或坐,有著數不清的穿西裝的男人。而我卻能在瀝川出現的第一秒認出他,腦海中同時閃出詩人龐德的名句:
人群中這些麵孔幽靈一般顯現,
濕漉漉的黑色枝條上花瓣數點。
對我來說,瀝川便是濕漉漉的人群中唯一的光芒。我目不轉睛的看著他,心浪如潮、愛恨交加。我們有多少天沒見了?八十天了吧!分次分別都那麽長,長到足以淡忘了他的容貌,長到所有恨都消失了,所有的傷都愈合了,轉眼間又變成了愛。
瀝川仍然是那樣引人注目。所行之處,行人紛紛側目。他穿著件修閑的西裝,頭發用發膠抹得豎了起來、襯著他那張眉宇分明的臉,更加瘦硬迷人。
估計有醫生的禁令,瀝川沒戴假肢。剛從門外進來,便有一位機場服務小姐迅速走向他,款語低聲,問他需不需要幫助。瀝川微微搖頭,目光掃視前方,看見我,冷峻的臉上忽然有了一絲笑意。
“Hi!瀝川!”我拎起箱子,向他奔去。
到了麵前,我忽然停頓,在和他隔著一臂的距離站住了。
有四個星期沒理我,不知道瀝川的氣消了沒有。我冒然前來,肯定又讓他心煩。在這種情況下見麵,哪種禮儀更為合適?
擁抱?還是握手?
猶猶豫豫之間,瀝川已站了起來,向我伸開雙臂:“過來,冒失的小丫頭。歡迎你來蘇黎士。”
我撲到他的懷裏。瀝川用力地擁抱我,用他長了胡子茬的下顎在我的臉上狠狠地紮著。我摸著他的瘦臉,嗬嗬傻笑:“從來沒見你蓄胡子哦。”
“怕接不到你,來不及刮了。”他再一次摟住我,摟得緊緊的,我有點喘不過氣,同時也弄不清是因為他站不穩才需要摟著我,還是他就是想摟著我。總之,他幾乎有三分之一的重量壓在我身上,我圈著他的腰,一動不動的支持著他。
瀝川太輕了,瘦得也很厲害。不過看上去倒很精神,隻是行動遠不如健康的時候敏捷,連站起來都很吃力,手腕上還戴著住院病人的塑料手環。
我打量著他,心頭隱隱作痛。
“你坐的是早上六點十分到的那一班嗎?”他坐回輪椅,問我。
“嗯。”
“那麽,你在這裏已經等了有足足七個小時?”
“沒有那麽長吧……”
“餓了沒?”
“吃了一個三明治。”
“還行,沒傻到家。”
他帶著我走出航站,車就停在路邊。一位司機模樣的外國人跟我說了一句德語,瀝川介紹:“這位是我爺爺的司機費恩。他問你好。”我用英語問候他,顯然司機聽得懂,向我笑了笑,很靦腆。
瀝川拉開車門,伸手擋住我的頭頂,將我送進車內。他緊接著坐進來。費恩折好輪椅,放入後箱。我找到安全帶,瀝川一把接過來,說道:“我來。”一手抓著車頂的扶手,一手找到銜口替我扣好。我怔怔地看著他為我忙來忙去。
瀝川都病成這樣了,還這麽紳士。
車內很寬敞,瀝川那條唯一的長腿,居然可以伸直。
我有點訕訕的,不好意思說話。心裏一個勁兒地後悔不該給瀝川打電話,把他從醫院裏招出來。他的家人若是知道了,不知會怎樣埋怨我。
見我一言不發,瀝川側身來問我:“在機場裏等了這麽久,累不累?”
“不累。”
“為什麽不早點給我打電話?”
“我……無意打擾你,一直在等René。”生怕他不相信,我掏出一張五顏六色的車票,“你看,我還買了觀光車的車票呢。”
他接過車票,在手裏研究:“我在這裏住了這麽久,都不知道觀光車的車票是這樣子的。”
“別掉了,明天我還得用它呢。”我把票收回來,放進荷包裏,又掏出一張卡片遞給他,“我朋友給我介紹了幾家旅館,都離機場挺近的。你幫我參謀參謀,看看哪家好?”
他看了看卡片,問我:“什麽叫作‘好’?”
“包早餐、有洗澡間。一天最好不要超過兩百瑞士法郎。對了,你們這兒的電壓是多少伏?”
“二百二十伏。”
“謝天謝地。我可以安全打開電腦。”
他莞爾:“計劃得還挺周到。我若不叫住你,你也就蘇黎士一日遊了,對吧?”
“人家艾瑪洪都拉斯自助遊都去過了。”
他忽然掏出手絹捂住嘴,輕輕地咳嗽。
“要喝水嗎?”我從包裏掏出一瓶飛機上發的礦泉水,塞到他手中。
“不用,謝謝。”
過了一會兒,他說:“既然來了,就多住些時候吧。”
再大條的人都聽得出,這不是很熱情的邀請,淡淡的語氣,不冷不熱。
“買好了回程機票,明天下午回北京。”
“機票可以改。”
“明天肯定回去,單位裏有不能耽誤的事兒。”
“不可改變了?”
“嗯。”
不知道是鬆了一口氣還是歎了一口氣,他換了一個話題:“那這兩天你不吃素,行不?這裏好吃的東西都不素。素的都不好吃,都不如北京的素菜館好吃。”
“你怎麽知道我愛吃?我就不能愛點別的?”
不得不承認,和瀝川在一起最愉快的時光就是一起做菜,或者下館子,我的嘴叼、他的嘴挑,我們倆在飯館裏點菜、折磨廚師都有一套。
“你有兩大愛好,這一個比較容易滿足,我要盡量滿足你。”
我轉頭看他,覺得莫名其妙:“我有兩大愛好,怎麽我自己不知道?”
他眼視前方,似笑非笑:“你知道,隻是沒意識到。”
我茫然的看著他,思索,一低頭,發現自己的手不知何時已經悄悄地放在了他的腿上。汗……狂汗……廬山瀑布汗……真是花癡成習慣了。我連忙抽回手。
“現在意識到了?”
“我以為那是扶手。”某人麵不改色、鎮定自若地說。
很快就到了蘇黎士市區。瀝川對司機交代了一句,汽車停下來。他帶著我走到大街上。街對麵有家極大的熱狗店,賣的是各式各樣的煎香腸。烤煙四散,令人垂涎。
瀝川拄著雙拐,一麵排隊一麵說:“這個店叫Sternen Grill,以前我還是高中生的時候就喜歡來吃。我爸說不健康,我就偷偷地吃,一天兩個,晚上不肯吃飯。”
顧客挺多,長長的櫃台,幾個穿白衣服的廚師不停地忙碌。隊隻排了兩分鍾就輪到了。瀝川給我買了一根烤得發黑的香腸和一塊小麵包。師傅用紙卷起來遞給我。
“要芥末嗎?”瀝川指著一旁擱著的一杯杯黃色的芥末醬。
“要的。”
他同時給我買了一聽啤酒,帶著我沿街慢慢走回停車處。
香腸又香又辣,真不是一般地美味。何況我也餓了,走到汽車裏,還沒坐穩,就吃光了,意猶未盡,一個勁兒地吮指頭。
推薦得到了肯定,瀝川笑得很得意:“夠嗎?還要不要?——看來你真是餓壞了。”
“飽了。” 我樂滋滋地拍了拍肚子,開始喝啤酒。很愜意、又很茫然地看著汽車沿著一條林蔭大道向南行駛。大道的兩頭擠滿了精品店、百貨公司和咖啡館。盡頭是個大湖。湖邊有碼頭、有船、兩岸有很多擁擠的白房子,湖上綠油油丘陵也點綴著各式各樣的民居。遠處可以看到隱隱的森林和雪山。
“瀝川,咱們去哪裏?”
“回家。”
回家。我的心砰然一動。哪個家?瀝川的家嗎?
瀝川在蘇黎士當然有自己的住處。隻是,和瀝川認識這麽久,他很少談自己的事,也很少提起蘇黎士。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他從小受到過虐待,留下了心靈的創傷。其實,瀝川隻是不怎麽健談,和他大哥打電話,也最多一分鍾。而且,我父母雙亡,他盡量回避此類話題,以免引起我的傷感。
“你已經出院了?”
“沒有。我溜出來的。既然你來了,機會難得,總不能讓你在醫院裏陪著我。”
“我願意在醫院裏陪著你,”我擔心地看著他,“你的病沒全好,我不要你花精力陪我,會很累的。”
“不累,”他說,“一切有司機。”
汽車駛向湖邊的丘陵,停在一個橡樹環繞的寧靜院落裏。迎麵一個巨大的草坪,兩旁的春花在濃蔭中怒放。車道穿過草坪,通向一幢兩層樓的白色別墅,底層的長度幾乎是上層的三倍,遠看上去,好像一個大寫的L字。
果然是瀝川的屋子,正門的兩側都有殘疾人專用通道。瀝川對費恩說了幾句話,他開車走了。我拎著行李箱,跟著瀝川進了房間。
室內的設計非常現代,寬敞明晰、色調簡潔、沒有層層疊疊的門框和櫃子,隻有一些最必需的家俱。牆上錯落著幾排壁龕,放著從四處搜集來的藝術品,以東方的居多:佛像、青花瓷罐、青銅酒杯、木雕……每個角落,纖塵不染。
“這麽幹淨?”我不禁想起了自己廚房瓷磚上的黑色積垢。房東交房子的時候就有,怎麽刷也刷不掉。瀝川有潔癖,但絕不是天天打掃衛生的人。這一陣子他住院,房子應當空了幾個月吧。
“每天有人過來打掃。”他說,“隻要和清潔公司簽個合同就行了。”
我點點頭,又說:“這房子不是你設計的吧?”瀝川沒有那麽張揚,不會在自己姓名的字母上大做文章。
“室內主要是我哥設計的。衛生間和廚房是我堂兄設計的。二樓是外婆設計的。花園是奶奶設計的,遊泳池是爺爺設計的。這個L形是我爸的傑作——他說這樣人家容易找到我。”
雖然不是瀝川的作品,別墅的設計還是充分照顧到了瀝川的口味,混合著法國的浪漫、德國的嚴謹和意大利的創意。瀝川喜歡大而高的空間,喜歡玻璃,喜歡木地板,喜歡彩色的沙發和黑白色的家俱。一層樓的麵積挺大,有好幾個廳,我覺得,把整個CGP的人全塞進來辦公都有餘。他引著我一個廳一個廳地參觀,然後到沙發上坐下來,用搖控器打開落地窗簾。
“那麽,哪一部分是你設計的?”我問。
“大家都搶著設計,沒輪上我。”他聳聳肩,“你若想看我的作品,就得去看我哥的房子。我覺得比我自己的要好看。我還替他們設計了一個酒窖。他們住的地方離這裏不遠,走著就到了。想去嗎?我有鑰匙。”
我淡笑著搖頭,有點妒嫉。如果我有一個姐姐或者妹妹,或許能有這樣親密的關係。父親去世後,小冬忽然長大了,變成了一個男人了,他還是很關心我,隻是話越來越少,見麵的時間也短,打起電話來,都被這樣那樣的事占住了。人長大了,各自有各自的生活,那種親妮和友愛裏,含著分寸了。
“那你想喝點什麽?”
“有咖啡嗎?”我有點犯困。
“要不要Cappuccino ?”
“你會做?”
“有機器。要不要來看?”
他帶我去了廚房。拿出一個精致的咖啡杯,放到咖啡機的頂上預熱。冰箱裏有新鮮的咖啡豆,他拿出一包,磨了一小碗,先做了一小杯Expresso。我嫌太苦。他用蒸汽將牛奶加熱,給我做了一杯地道的Cappuccino。倒上一層厚厚的奶沫,他用一隻筷子輕輕一劃,泡沫分開了,變成一片葉子。又用筷子蘸著咖啡在當中點了幾下,葉子又變成了一隻兔子。
“這個你也會?”我瞪大眼睛,吃驚地看著他。
“我爺爺教我的。他最拿手了,會畫好多種。當年的情書都寫在泡沫上。”
“你教我,好不好?”
“先學簡單的。關鍵是倒牛奶。”
他又做了兩杯Cappuccino,把著我的手,將濃濃的牛奶往咖啡裏倒,倒滿之後,驟然地停住。又將筷子遞給我,手臂從背後環上來,捉住我的右手,一步一步地教我。
“這樣的……左邊一劃,右邊一劃。再微微往下一點,成了。”
一股淡淡的咖啡味從身後漾過來,有意無意間,他的臉從我的額邊劃過,那麽熟悉的親妮,頃刻間就有了。我禁不住回頭,仰起臉,他的唇在那裏等著我。可是,等我靠近時,他卻往後一退,避開了。
這麽多年過去了,瀝川對於我還是充滿了誘惑,他總有讓我驚奇的地方,我似乎永遠不知道他還會些什麽。
我一共畫了三個娃娃,自己喝一杯,瀝川喝一杯,剩下的他要倒掉,被我勒令做成凍咖啡放進冰箱裏。我捧著杯子,坐在廚房的吧凳上,看著瀝川仔細地將流理台收拾幹淨。他懶得用拐杖,一條腿跳著,我看得頭暈,對他說:“你歇一會兒,行不?”
他拾起拐杖,問我:“後麵有花園,想看看嗎?”
我指了指天花板:“樓上是什麽?”
瀝川的書房、繪圖室、和臥室都在樓上。樓梯又寬又長,上麵鋪著防滑的地毯,當中有一道專門為他設計的扶手。我有點奇怪瀝川為什麽要建一個有樓梯的房子,他上下樓又不方便。可是到了二樓我卻明白了。二樓正對著大湖,湖上白帆點點、野鴨群群。遠處雲煙繚繞、青山隱隱。從沙發上展目,那大湖浟湙瀲灩、浮天無岸、天光雲影、盡收眼底。
“這麽好的Lakeview,後麵又是山,房價一定很嚇人吧?”
“是挺貴的,不過我沒花錢,”他眨眨眼,“我爺爺送的,生日禮物。”
我吐了吐舌頭:“那你……好意思要啊?”
“不好意思,”他說,“也推辭不掉。嘿嘿。”
“哪間是你的臥室?”我問。
“臥室謝絕參觀。”他趕緊走到一個房間,把門關掉了。
“為什麽不能參觀?莫非裏麵還睡著一個女人?”我搶過去,將門擰開了一道縫,探頭進去。
瀝川的臥室黑白分明。黑色的床架,白色的衣櫃。紫色的被子,白色的床單,上麵堆著七八個淺灰色的枕頭。
床對麵的牆上掛著一張十二寸的照片,紫色的相框。背景是遠遠的街燈,後麵是昆明的金馬坊。裏麵的瀝川側對著我,幫我攄過一縷飄在臉上的頭發。眼眸盡是關愛之意。
這是瀝川和我唯一的合影。走的時候居然沒留給我,連底片也帶走了。為此我怨念了很久。
那五年我苦苦回憶瀝川,他的身影卻像一把抓不的沙子從指間流逝。他的容貌在記憶中日益模糊。隻因我的手中沒有一張他的照片。在網上我隻google出一張郵票大小的頭像,很低的清晰度,卻一直保存在計算機裏。這個小而模糊的頭像便是五年來我回憶瀝川的全部線索。
我默然凝視著那張合影,往事一幕幕地閃現。
那麽多年的折磨,忽然間都變成了甜蜜。
床頭櫃上放著一個白色的台燈。旁邊擺著三個手掌大小的相框。鮮豔的色彩,活潑的外景,是六年前瀝川給我拍的獨影,十七歲的我,穿著各式各樣的裙子。
那時的我真小,一臉的稚氣,看上去果然像個高中生。以為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一臉陽光,笑容燦爛,在鏡頭麵前毫不扭捏。
緊接著,我的心就抽緊了。
大床右側有一個不鏽鋼的點滴架,架上裝著靜脈輸液儀。地上還有兩個氧氣瓶。旁邊的矮櫃裏放著幾瓶藥、一個血壓計。床頭上方,還懸著一個供病人起身用的三角型吊環。
看來,這裏不僅是瀝川的臥室、也是他的病房。瀝川長期臥床的那幾年,大約是在這裏度過的。
掩上門,回到二樓的客廳。瀝川不知何時已坐在沙發上,透過玻璃長窗,默視遠方淼淼的湖水沉思。
“瀝川——”
我叫了他一聲,坐到他的身邊。他抬頭看我,目光複雜,心事沉重,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病了,而且病得不輕。”我在他耳邊輕輕地說,“你不願意告訴我,因為你不想讓我擔心。”
他沒說話,默默的用手摸了摸我的臉。
我找到他的唇,專心地吻他。他不回應,倔強地扭著下巴,想避開我。
“可是,你知不知道,如果你對自己殘忍,其實也是對我殘忍?你不告訴我,難道我就不擔心了?我寧肯知道真相也不要像現在這樣,夜夜失眠、天天惡夢。瀝川,我求你告訴我!告訴我你究竟得了什麽病?”我抱著他,搖晃他的身軀,失聲嗚咽。
“小秋,我寧願你不知道。而且,一切也與事無補。”他平靜地說,話音很冷,“回去後,別再來蘇黎士了。”
“不!”
“我求你。”
我放開他,冷笑了一聲,說:“那你,是不是打算永遠躲在這裏,不回北京了?”
“……”
“是不是,我這一趟,又成永別了?”
“……”
“如果告訴你,我也挺不住了,你會發點慈悲嗎?”
仿佛思索了很久,他安慰我:“……我會回北京。答應過你的事,我會做到。”
“然後呢?”
他搖頭:“沒有然後。你得記住你在關公廟前的誓言。”
我蔫掉了。雙手抱膝,一言不發,沮喪地流淚。
他不來安慰我,身體一直僵直著。
過了一會兒,我抹幹眼淚,突然跳起來,大聲說道:
“媽的,瀝川。我就不幹!我就不履行誓言!讓關公見鬼去吧!讓天雷劈我吧!讓洪水淹我吧!”
他急忙掩住我的嘴,目中仿佛燃燒著一團火:“你一定要我說傷害你的話嗎?小秋?”
“傷害我的話,你還說少了嗎?說呀!繼續說!”
“謝小秋,拜托你,”他凝視著我的臉,一字一字地道,“停止糾纏我。”
我呼吸瞬時間停止了。血全部湧到頭上。我怔怔地看了他三秒,驀然轉身,大步向門外走去。走得太急,一腳絆在沙發上。他眼疾手快地站起來,死死地拉住我。
“去哪裏?”
“你關心啊?”我冷笑,用力甩開他的手。他拉住我不放,手像鐵鉗一樣扣住我的手腕。
“哪也不許去!”他一把將我扯到他懷裏,“聽見了嗎?謝小秋!你跑掉了,我……追不上你。”
他嗓音喑啞,額上青筋暴現。生怕我跑了,另一隻手還緊緊拽著我的衣服。其實,豈止是追不上,他站都站不穩,剛才我用力一掙,他幾乎一個踉蹌,若不是有我擋著,就摔倒了。
我看著他的眼睛,揚起臉,顫聲說:“瀝川,別以為我可以被人輕易侮辱。你給我一巴掌,罵我是賤人,我馬上就走。真的,永遠也不回來。你要不要試試?”
他一動不動地站著,目中暗濤洶湧,思緒雲影般紛至遝來。
“對不起……”他喃喃地說,“對不起……”
我的心仿佛被針刺了一下,他的樣子很可憐,神色比我還絕望。
“瀝川,你要什麽,我都給你。如果你堅持要我離開,我也會答應。”我柔聲地說,“但離開之前我得確信,沒有我,你會過得更好。你是這樣的嗎?你病得這樣厲害,又瘦成這樣,離我們相識的那陣子,差了十萬八千裏。瀝川,你讓我怎麽放心地離開你?你說啊!”
我捧著他的臉,熱烈地吻他。他無奈而又頑固地抵抗著。我放過他的嘴,沿著耳根吻下去,吻過幹燥的喉結,舌尖在鎖骨上逗留。他忽然歎息了一聲,攬住我的肩,鼻尖在我後頸上輕輕地摩挲。溫暖發燙的呼吸,癢癢地吹過來,有一股淡淡的咖啡味。我伸手過去,環住他的腰。他悶哼了一聲,小腹驟然繃緊,想要掙脫,被我牢牢地挽住,須臾間,索性偎依過來。
“No……”他仍在躲閃,欲望卻被撩撥了,企圖製止,卻虛弱無力。
“No。”他板著臉又說了一句,惱怒的模樣。我想放開手,已經遲了。他的臉上浮出細密的汗珠,半身發燙,被欲望激發得十分僵硬。
“好吧。”我抽出手,離開了他,乖乖地坐了下來。
他狠狠地看著我,目光灼熱,喉嚨枯澀,強烈地壓抑著:“你,你就這樣啊。”
“那還能怎樣?”我瞪著他,雙手一攤,“送上門了你都不要。”
他拾起拐杖,掉頭去臥室:“我去換件衣服。”
屋子裏有中央空調,室溫不到二十二度。瀝川看上去卻像是跑了一個八百米,大汗淋漓。
他前腳進門,我後腳跟入。他一個轉身又看見了我,氣不打一處來:“我換衣服,你進來幹什麽?”
“看著你換。”
他愣了一秒鍾,問:“有什麽好看的?”
“就是想看。”
“賊心不死?”
“人家是一片好心,看你需不需要幫忙。”我很真誠。
“哦,幫忙?”他怪怪地看了我一眼,拿腔拿調地說,“我很需要幫忙。”
說罷走進一個開放式的U形衣櫥,裏麵掛著一排排的西服和襯衣。他隨手拿出一件白色T恤和一條洗得發白的牛仔短褲,塞到我手裏:“拿著。”
接著,他當著我的麵,一件一件地脫衣服,最後,隻剩下了一件背心、一條短褲。
“看夠了沒?”
“沒,”我把T恤交給他,笑容燦爛,“繼續。”
他不理睬我,坐到沙發上,開始穿褲子。 然後,摘下手表遞給我:
“麻煩拿下手表。”
我把手表套在手腕上,他又脫下襪子塞給我。
“哎,幹嘛讓我拿你的髒襪子?”
“扔進那邊的洗衣籃。”
把襪子扔到洗衣籃時,他已經穿好了褲子,卻將皮帶扯下來遞給我:“換條皮帶。在那邊,咖啡色的。”
我找到皮帶,幫他扣好,他又說:“對了,錢包忘在西裝裏了。”
找來給他塞到褲兜裏:“還要什麽?二少爺?”
“手機和鑰匙。”
“哦……在哪裏?”
“那個櫃子上。”
“離你就一尺遠,不能自己拿呀?”
“我是殘疾人。”
沒好氣地拿過來給他:“差遣完了沒?”
他指著地上:“拐杖。”
最後,我從頭到尾地打量他:“衣服換好了?”
“換好了。你別老盯著我的腿看,行不?”
“我看的是健康的那條。”
“都不許看。”
“一會兒外麵有風,穿這麽少,不會著涼吧?” 這幾天蘇黎士氣候異常,雖說才是四月中旬,竟和三伏天一樣熱。瀝川不僅穿著短袖、短褲,還赤著腳。筆直修長的腿、微微拱起的腳背、白皙的足腕裸路著,深藍色的人字拖鞋上繞著紅色的帶子。勾魂攝魄啊。我立即大腦短路、雙眼發直:“腰痛不?晚上幫你按摩。免費服務,上乘享受。”
“少來,”他冷笑,還在為剛才的事情懊惱,“別動不動就和我起膩。黨和人民是怎麽教育你的?一見你就跟進了蜘蛛洞似的。”
“哥哥,是盤絲洞。”我更正。跟這人講過整本的《西遊記》,到頭來就這記性。
不等他回答我又說:“我也去換件衣服。我雖長得不如你好看,不過我有好看的裙子,可以把你比下去。”蹦蹦跳跳地來到樓下,我從行李箱裏拎出一條縷花的白色上衣,一件淺紫色的長裙。見瀝川從樓上下來,我說:“瀝川,幫扣一下後麵。”
上衣的一排鴛鴦扣全在背麵,密密麻麻地有十幾粒。扣到一半,肩頭忽地一沉,瀝川的頭倒在我的頸邊。他開始從背後吻我,下顎頂著鎖骨,溫潤的氣息撲麵而來。一麵吻一麵說:“不成,這麽多扣子沒法扣……太香豔了。”
說罷,不顧一切地將我的身子擰過來,雙手捧著我的臉,一時間,意亂情迷:“小秋,你究竟想把我折磨到什麽時候?嗯?”
“這話我正要問你。”我仰頭直視,不屈不撓。
他凝視著我的眼睛,愛恨交加:“你有完沒完?”
“沒完。”
“停止勾引我!”
“不停止。”
“以後不許給我打電話!”
“偏要打,有空就打。”
“我不接!”
“不接就飛蘇黎士……”
他堵住了我的嘴,舌尖挑開齒關,用力地吸吮。頃刻間便把我的衣裳全脫了,扔到地上。我微微地掙紮了一下,被他扣住雙腕,用力地按到牆上。他的整個身軀抵過來,胸膛欺壓著,我的頭不由得一仰,撞在身後的壁龕上。裏麵一塊白裏透光的玉碗掉出來,“叮當”一聲,摔成幾半。
“不會是真玉吧!”我惶恐地看著地麵的碎片。
“康熙年間的玉器。”
“嗚!”我哀鳴了一聲。
耳垂被他輕咬了一口,耳畔傳來誘惑的聲音:“哪有你價值連城?”
驚魂未定,他突然長驅直入,我很痛,大口地喘氣:“你輕點,行不?”
“讓你這麽痛,下次別來找我啦。”他冷酷地說,下手很重,一反常態地凶狠。
“噢!噢!瀝川你饒了我吧!”
“不饒!”他擰著我的手,不讓我掙紮,堅硬的手指扣得我的手腕一陣生疼。我抵抗著,用力地抓他,手心手背都是他的汗,心裏又有點喜歡。他的手鬆了一下,我迅速逃開,卻被他一把拽到沙發上繼續,我隻覺一陣猛烈地律動和從未有過的痛。
我瞪大眼睛,茫然地承受著。
“恨我不?”他悻悻地問,鼻尖的汗,滴到我的臉上。
“不。喜歡你!”
他被激怒了,用力按住我,粗暴地吻我,隔著肌膚都能感到他猛烈的心跳。
喘息越來越快,他的身體幾乎不能自持地顫抖起來,我忍不住有些擔心:“瀝川,別這樣,你會傷到自己。”
“那你答應我,別再來找我啦!”
“不答應,我要你的孩子。”
這話比什麽都靈,他在高峰中猝然停頓,飛快地退了出來,倒在我身上,一動不動。
“瀝川,”我緊緊地抱住他,騰出手來摸了摸他的頭發:“瀝川。”
他大汗淋漓,臉一直貼著我胸口,悶悶地“嗯”了一聲,沒說話。便這樣精疲力竭地倒在我懷裏,過了很久才爬起來,拉著我到浴室裏衝了一個澡。出來時我拾起地上被他拉壞的衣服,忍不住埋怨:“看,人家最好的衣服和裙子,都被你弄壞了。”我隻好找了一件普通的T恤穿上,也是白色的,當中印了一個京劇的花臉。
“剛才痛不?”他問。例行的關照,臉上漠無表情。
“晚上再來?”
“你受虐狂啊。”
我靜靜地看著他,忽然說:“瀝川,給我一天好日子,行嗎?哪怕它隻是個氣泡,我也要。”
他的腮幫子緊了緊,沒有回答。
***
瀝川說,我們不能呆在屋裏,太容易胡作非為。他帶我出了門。
其實我們都有些累,瀝川肯定更累。他換了一隻不常用的腋拐,左手空出來,牽著我。
在門口時我忽然說:“瀝川,把頭低下來,有樣東西要送給你。”
我解開胸前的辟邪,給他戴上。那塊玉溫暖而光潤,帶著我的體溫。我想剛才瀝川早就看到了這塊玉,但我一向都有把各種玻璃珠子、有色石頭戴在身上的習慣,他也就沒太在意。
“這是什麽?”他把玉拿到眼前,對著日光觀察。
“辟邪。知道嗎?今年是你的災年,帶著這個辟辟邪吧。”
他眉頭微挑:“幾時信起這個來了?”
“你不覺得你最近挺倒黴的嗎?”
“嗯,有點。”
“告訴你吧,因為你被我克上啦!”
“克上了?”
“你屬水,我屬土。土克水嘛!”
他失笑:“這都什麽年代了,你還信這個?”
“你信不?”
“壓根兒不信。”
算了,不信就不要和他談了。自己小心點不要克到他就好了。
瀝川說帶我去湖邊。
我們挽著手,沿著一條碎石小道,拾級而下。瀝川走得很慢,幾乎是一步一挪地向前蹭。每隔幾步還要休息一下。開始是他牽著我,後來幾乎變成我扶著他了。湖邊明明就在眼前,我們卻走了半個多小時。
正是旅遊旺季,湖邊上全是酒吧,有人在露天裏唱歌、彈吉它,還有藝人的表演,不少人赤腳走在木板橋上,大家都很開心、很熱鬧。
“冰淇淋!哈根達斯!瀝川,那邊!”
剛才在機場吃了一根哈根達斯,意猶未盡。遠遠地看見一個冰淇淋店,我就嚷嚷了。
他隨著我往前走,不緊不慢地說:“什麽哈根達斯,到了這裏要吃瑞士冰淇淋,Movenpick。”
進了冰淇淋店,瀝川給我買了一大杯,一半是巧克力,一半是菠蘿。
“這是黑巧克力,可能有點苦,不過,吃慣了會上癮。”
“好吃。”我美滋滋地吃了一大勺。低頭看見旁邊有兩個七八歲的小女孩,每人都捧著一個和我一模一樣的杯子,在那裏貪婪地舔著,不禁有點發窘。轉身問瀝川:“你自己不吃嗎?”
他搖頭:“以前很愛吃。現在……不能吃太多甜食,一吃就會被查出來。不過,看你吃也是一樣。”
不遠處忽然有個人高叫:“Alex! Hello! Alex!”
我們循聲望去,對麵的露天酒吧裏,有位金發美女隔著欄杆向我們揮手。緊接著她和一個栗發男人攜手向我們奔來。
瀝川和他們分頭擁抱,嘰裏咕嚕地說著德語。
“小秋,這兩位是薩賓娜和奧本。他們都是我的中學同學,上個月剛結婚。”瀝川一一向我介紹,“我送了禮物,可惜錯過了婚禮。”
他向她們介紹我,我和她們分別握手,用英語祝他們新婚快樂。
“他們不懂英文,剛才問我你是不是我的堂妹。我以前倒是經常帶Colette來吃冰淇淋。”
昏。難道我看上去真的很小嗎?
不知瀝川說了些什麽,聽罷介紹,這兩個人用一種既甜蜜又感動的目光看著我。說話時,瀝川的手臂一直攬著我的腰,自然而又流露出親密的態度。為了讓我聽懂他們的談話,他柔聲細氣地把他們說的每一句德語譯成英文,又把自己的德語用中文再向我解釋一遍。三種語言在他的舌尖裏彈來彈去,居然互不撞車。
“他們問你,想不想一起去喝一杯?不喝啤酒,喝Apfelschorle也行。Apfelschorle是一種蘋果汽水。”
我小聲說:“瀝川,你不能喝酒。酒吧裏人多,你也不要去。”
瀝川點頭,悄悄地說:“有病的人就是方便,推辭什麽都容易。我去告訴他們我不能喝酒。你在倒時差。需要休息。”
他說了一大堆德語,又和兩個人分別擁抱,他們方依依不舍地離去。
我問瀝川:“為什麽你的德語也那麽好聽?好像法語一樣?”
“我又不是希特勒。而且,德語也不難聽啊。”
他自然而然地又挽住了我,繼續牽著我在湖邊上漫步。
我緊緊地跟著他,感覺有點不真實。
唉——我和瀝川,有多少年沒像一對情侶那樣走在大街上了?
寧靜的湖麵上遊著一群群天鵝和野鴨。
我們在一棵大樹下絮語。一陣風吹來,有點冷,我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瀝川站過來,將身子貼近我,一隻手臂撐著樹杆,替我擋著風。
“冷嗎?”
“不冷。”
“到太陽下麵去吧,暖和點。”他說。
“等我把冰淇淋吃完哦。”
他淡淡地笑:“瞧你,吃得一臉都是黑的。”
“啊?”我惶恐,“剛才也是這樣?在你同學麵前?”
“嗯。不然人家怎麽會問你是不是我的堂妹?”
窘啊。我低頭到小包裏找餐巾紙,一張也沒有。
“我來。”他說。
沒等弄清是怎麽回事,就被某人捧著臉,將上麵的冰淇淋舔得一幹二淨。
“好了嗎?”我窘到家了,心撲撲地亂跳。
“還有這裏。”
吮我的指頭,一根一根地吮。
“幹什麽嘛,大庭廣眾的。”
“以後還吃冰淇淋不?”
“吃呀。專挑你在身邊的時候吃。嘿嘿。”
瀝川給我買了塊麵包,和我一起趴在湖邊的欄杆上,看著我一點一點地掰開喂鴨子。
陪著我站了一陣兒,他指了指樹蔭下的一張長椅,說:“你慢慢喂,我去那邊坐一下。”
我回頭看他,他的精神倒是愉悅的,隻是臉色蒼白得可怕,雙眸微低,有點疲憊。我不由得想起在機場上他還一直坐著輪椅,顯然沒力氣走路。剛才卻陪我排隊買香腸,又陪我從山上走到山下,步行了這麽遠。
“你累了,”我警惕地說,“我們回家吧。”
“不不,”他搖頭,“我隻需要歇會兒。”
“椅子那麽硬,你坐著會不舒服的……”
“行了,別爭了。”
我不敢離開瀝川,陪著他一起到長椅上坐下來。他的臉蒼白如紙,在刺眼的陽光下,甚至有點隱隱發青。我握住他的手,問道:“你沒事吧?需要吃藥嗎?”
“沒事。”他說。手機忽然響了。他看了一眼號碼,打開話機。
——哥。
——嗯,別擔心,我接到她了。
——今天不回醫院了。我陪著小秋四處走走,她隻住一天。
——當然簽了字。Herman不在。
——不累,費恩會跟著我。
——我說今天不回醫院,當然包括今天晚上。
——NO。
——小秋不在,喂鴨子去了。
——你煩不煩啊。不要護士過來,少輸一天液不會死人的。
——別告訴爸,更別告訴爺爺奶奶。不然你欠我的錢明天全得還給我。
——嗯。我會小心的。
——對了,我想帶小秋去Kunststuben吃飯,你不是認識那裏的老板嗎?幫我打個電話吧。我怕訂不到位子。……今天晚上七點。然後我們去Valmann Bar。……是的,是的,不喝酒。
——再見。問候René。
他收線,對我說:“René剛剛打開MSN,在那頭大呼小叫地問你失蹤了沒有。”
為了這一次的魯莽,我已經後悔到家了。瀝川需要住院,為了陪我,寧肯中斷治療。就算他自己不在意,他的家人肯定不會答應。
我舔了舔嘴唇,說:“瀝川,你還是回——”
他打斷我:“放心,我真的不會有事。”
就這當兒,手機又響了。他掏出來,溜了一眼號碼,沒接,塞回兜裏。
響了五下,鈴聲停止。過了十秒,又響了起來。
“瀝川,接電話。”
他歎了一口氣,打開話機:
——爸。
——我在家裏。
——Herman給您打的電話?
——我有個朋友從中國過來,就住一天,我得陪陪她。
——我簽了字。不要緊,您不要這麽緊張好不好?
——不會有事的。
——那您想要我怎麽樣?
——NO。
——NO。
——NO。我說了不會有事,明晚就回醫院。不,您不用回來。我現在不需要護士。
——爸,您又來了!
——爸!
——我累了,要掛電話了,再見。
說著,他就把電話掛了。我緊張地看著他。不料,過了一分鍾,手機又響了。瀝川的臉色頓時變得很陰沉。
隨即,空中一道漂亮的弧線。
沉悶的水聲,黑色的手機消失在湖中。
“瀝川,聽我說,”我急切地懇求,“別讓你爸擔心。我陪你一起回醫院,好嗎?”
“不。”他很鎮定地坐著,態度堅決。
簍子越捅越大。我悶頭悶腦地坐在他的身旁,默默地看著一池碧水。深吸了一口氣,不讓眼淚掉出來。
一隻手臂搭在我的肩上,瀝川用力地摟了摟我:“不用擔心我爸,我爸在香港。鞭長……什麽的。”
“鞭長不及馬腹。”
“對,就這意思。”
“瀝川,這湖叫什麽名字?”
他笑了一聲,低頭看我:“傻姑娘,這就是我常和你說的蘇黎士湖啊。”
“哦!難怪這麽大!”我問,“是不是你家的人都住在這一帶?”
“嗯。也有住在別處的。我叔叔他們在另外一個鎮。我爺爺以前住伯爾尼,法語區,後來為了生意方便搬過來的。”
我假裝打了一個哈欠,心生一計:“瀝川,我困了,想睡覺。”
“別睡了,就來一天,還睡午覺,我帶你去咖啡館喝Espresso吧。這附近有家小咖啡館,味道非常好。喝兩杯你就精神了。”他不為所動。
“真的困得不行了,你陪我回去嘛。”
他站起身來,帶我到大街上招出租:“不是說衣服壞了嗎?咱們買去。你喜歡裙子,春夏季正好賣裙子。”
得,一物降一物,這人就是不讓睡覺。
在飛機上看到旅行小冊子,都說班赫夫大道是購物者的天堂,四月夏裝上市,我可以買幾條裙子,運氣好的話還可以碰上打折。可是蘇黎士本身也是歐洲著名的高消費區,就算打折也便宜不到哪裏。如果身邊沒有瀝川,我可能會逛一整天,興許能刨到價廉物美的好東西。可是……今天……就算了吧。
出租車出乎意料地停在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巷子裏。
“這就是班赫夫大道嗎?”
“剛才我們路過的那個有很多銀行和商店的,是班赫夫。這裏不是,不過也很近。好的服裝店都在巷子裏。這家Salvatore Schito裏的男裝女裝都不錯,我曾經在這裏買過皮鞋。”
我們走進去,瀝川在沙發上坐下來。一位溫柔漂亮的女店員耐心地陪著我選衣服,她能說一口流利的英語。 我以令人吃驚的速度試了兩件連衣裙,在瀝川的暗示下,又試了兩雙皮鞋和一隻手袋。不到三十分鍾,大包小包地出來了。
“為什麽每次你買衣服都這麽快?”
“因為你付錢。”
“為什麽在北京的時候,幾毛錢一把的菜你卻要討價還價半小時?”
“因為我喜歡。”
某人無語。
“別急著上車,前麵還有幾家店子,跟我來。”瀝川牽著我,要繼續往前走。
“要買的都買到了,我不想逛了。”
把瀝川拽回出租車時,他臉上的疲勞已經怎麽也藏不住了。可是他的計劃卻是滿滿當當的:先去咖啡館喝咖啡,接著參觀美術館、大教堂、萊特伯格博物館,晚上吃飯,完了去酒吧喝酒、聽爵士樂……豈料車一開動,在路上晃了幾晃,他就靠著我睡著了。我趁機拿出他先頭寫給我的地址,讓司機將我們送回家。
半夢半醒的瀝川被我和司機連扶帶拉地拖到寢室,他一頭栽倒在床上,沉睡過去。看他睡得那麽香,我也困了,索性躺在他身邊打盹。
瀝川像往日那樣緊緊地偎依著我。睡夢中,我聽見他呻吟了一下,身子弓起來,伸手按住受傷的殘軀微微地喘氣。手術後,瀝川一直有嚴重的骨痛,靠服用鎮痛劑疏解。十來年過去了,疼痛轉成慢性,雖不如當初那樣頻繁劇烈,發作起來,仍是半身痙攣,痛苦不堪。這種情況在我和瀝川相處的日子裏遇到過幾次。通常他會在半夜起來吃止痛藥和安眠藥,然後去別的房間休息。止痛藥不怎麽管用,熱敷效果良好。可是每次發作,瀝川都不想讓我知道。直到我被在床上翻來覆去、冷汗淋漓的他折騰醒了,才能幫他一把。
我去洗手間熱了毛巾,敷在他微微發抖的腰上。見他眼皮輕動,似想醒過來,奈何睡意太濃,在床上翻騰了幾下,又沉沉地睡了過去。朦朧中,迷失了我的所在,他含糊地叫了一聲:“小秋……”
“睡吧,我在這兒。”我摸了摸他的臉。
他平靜地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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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下的蘇黎士湖是藍色的,地平線的盡頭一片紅光。
屋子裏開著暗暗的台燈。四周很安靜,可以聽見遠處的濤聲。
在這樣一個陌生的地方,身邊又是這樣再熟悉不過的人。我睡不著,思緒萬千地看著瀝川,想著他的病,想著我們沒有結局的未來。
明天又將是別離。
睡夢中的瀝川緊緊地依偎著我,自始至終抓著我的手。我知道他多麽渴望和我在一起。
恍恍惚惚中,幾個小時過去了。
樓下忽然傳來門鈴聲。
我脫掉睡衣,套上那件京劇臉譜的T恤,馬馬虎虎的紮了一條馬尾辮,到樓下開門。
門廊上站著一位瘦高的老人,手裏拿著一根紳士手杖。滿頭銀發、精神矍鑠、穿著考究、氣度不凡。我不由自主地想,他年經的時候一定很帥,即使老了也是風度翩翩。老人的身邊,站著一位年輕的外國女郎,栗色的長發,高高挽起,手裏提著一個箱子。
一定是瀝川的某位重要的親戚。
我有點緊張,嗓音不由得發顫:“請問——兩位是找瀝川的嗎?”我說英語。
“是啊。”老先生的態度挺和藹,“他在家嗎?”
“嗯……他睡著了。請進來,我去叫醒他。”
兩人進了屋,屋子卻是黑的。我四下裏找電燈開關。
“在這裏。”老人替我打開燈。屋子頓時亮如白晝。
我舉步上樓叫瀝川,老人忽然攔住我:“既然睡了,就不要叫醒他。”
我覺得很不自在,又有點冤,自己是客,還要招待客人。
“那……你們請坐。”
老人很隨意地在沙發上坐了下來,翹起二郎腿。用眼示意那個女郎也跟著坐下。我瞟了一眼樓上,一點動靜也沒有。嗚……抓狂了。這個瀝川什麽時候才醒。
“老先生,”我正襟危坐,“請問——您怎麽稱呼?”
“我姓王,”他說,“我是瀝川的爺爺。這位是愛蓮娜小姐。請問你是——”

番外2:書店
我在業餘時間寫完了《瀝川往事》,出版後的一天,被邀請去一個書店簽名售書。
雖然瀝川看過這本書的頭幾章,他坦白地承認:第一,他認識的漢字有限,又懶得查字典,所以,基本上沒怎麽看懂。第二,他看懂的那部分令他非常臉紅,他拒絕繼續看下去……
“那你介意書的名字叫《瀝川往事》嗎?好像你已經……嗯……不在了似的?”
“不介意。”
“要不我給男主人公另起個名字吧,不叫瀝川了。”
“不要緊。”
不對呀,瀝川是很注重隱私權呀。我納悶了。
“為什麽不要緊?”
“如果你問我爸爸,他會告訴你‘瀝’字不是那麽寫。我護照的正式姓名是韋氏拚音,‘瀝川’這兩個字本來就是你自己起的。”
“什麽?什麽?”我跳起來了!搞了半天,結婚一年,我連老公的中文名字都寫錯啊!
“是啊,”瀝川笑著說,“你第一次寫這兩個字是你頭一次住在龍澤的時候。你給我留下一個字條,說‘瀝川,我回學校去了,不用送我。’上麵就是這樣寫的,三點水的瀝。說實話,當時我還不認得這個字,又是簡體,我還跑去查了字典呢。”
“那你究竟是哪個瀝呢?”
“嘿嘿,不告訴你。這是一輩子的把柄。”
我去書店時,瀝川也去了。因為我告訴他,我怕見讀者。瀝川說他陪我去,他會悄悄地坐在遠處,罩著我。
那天我穿得挺正式,坐在那兒一本正經地簽字。書店裏的人挺多,可我簽了十分鍾就簽完了。抬頭一看,我的麵前排起了另一條長隊,隊裏的人,每人都捧著一本《瀝川往事》。奇怪了,我是作者,怎麽沒人找我簽字呢?
我問其中一個高中生模樣的女孩子:“請問……你是在等作者的簽名嗎?”
那人看了我一眼,點點頭,又搖搖頭。
我趕緊對她笑:“那個……我……就是作者,真的,如假包換。”
她很客氣地和我握手,打開書,請我簽了字。然後就不理我了,繼續排隊。
窘掉了。我踮起腳往前看,那隊一直排到門口,長得不見盡頭。
“請問,這個隊是幹什麽的?”我禮貌地問。
“我們在等瀝川哥哥的簽名。”
嗚呼!本末倒置,我傻眼了。
我沿著長隊走到盡頭,果然看見瀝川同學正坐在一張桌子旁邊給一位小女生簽字,一麵簽,還一麵說:“希望你不要介意我簽英文,我的中文字寫得不好,怕你見笑。”
小女生通紅的臉,傻嗬嗬地笑,眼睛裏居然還含著淚:“不,不,瀝川哥哥,看見你好好地活著,我好為你高興!”
“嗯……你們的大人是不是在書裏,把我折騰得死去活來?”
一群人圍著他,拚命地點頭:“是啊,是啊,是這樣啊,我們的眼淚都流光了!”
“請問,瀝川哥哥,你是不是真的隻有一條腿?”另一個女生怯怯地說。
“是啊,”瀝川一臉的好脾氣,“你想過來證實一下嗎?”正說到這裏,看見了我,把頭一低:“Oops!”
然後他抬頭對大家說:“作者大人在這裏,請大家給我一個麵子,多多請她簽字,好不好?”
“好哦好哦!”
大家終於把我圍住了。
出了書店,在一個寂靜的街角,瀝川忽然叫住我。
他從包裏拿出一個古典式樣的木函,打開木函,拿出一本比我的書還要厚兩倍的冊子。
那冊子看上去遠比我的書要精致,裝訂成一本書的模樣,卻有畫冊那樣的大小。
他吻了我一下,他將冊子遞到我的手中:“今天是我們的生日,這是你的生日禮物。”
那本書的封麵上寫著:
“Letters to Xiaoqiu”(給小秋的信)
翻開第一頁,我看見一封中文的信:
“Hi瀝川,
期中考試的成績出來了。我考得不錯,連最差的精讀都考了86分。你喜歡嗎?中午我和安安去北門的小店吃牛肉拉麵。我放了很多的香菜。味道真好。晚上我去晚自習,帶上一杯濃茶。我在那裏看完了最後一本《天龍八部》。是的,我不好好學習,想休息一下。小秋。”
下麵是他的回信,我的譯文。
“Hi小秋,考試考得那麽好,真為你驕傲。北門的牛肉拉麵,是我們去過的那家嗎?我還記得你說那裏的牛肉湯是白的,清濁分明,色香味醇。對不起,小秋。分別的那天我什麽也不能說,隻能飛快地逃走了。當時我真覺得自己是個膽小鬼。我帶走了一個你的枕頭,裏麵殘存著你剩餘的氣息、隔夜的味道。現在我在醫院裏,依然枕著它,好象你還在我身邊。我的手術安排在明天的上午十點。家人們齊齊去了教堂,為我祈禱。幸好你不在,也不知道,我不用看見你傷心難過。無論如何,你都會祝我好運,是嗎? 愛你的,瀝川。”
我從頭一直翻到尾,從一半開始,我的email就結束了,他仍然接著往後寫,長長的獨白,英文夾著中文。
我默然看著他,深深地感動。
他摸了摸我的臉,柔聲地說:“我其實回了你的每一封信。沒有力氣打字,我悄悄地錄在錄音筆裏了。後來,你沒再給我來信,我仍然經常寫。沒有告訴René,不過已成了習慣。”他將我的手捧到他的心上,繼續說,“本來我打算在遺囑裏將這些信委托給René保存。如果有一天,你出了什麽事,或將不久於人世,René會把這些信寄給你,讓你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曾經有人深深地愛過你。”
我把那本厚厚的冊子抱在懷裏。促狹地笑了:“難道你從沒想過,我若真的出了什麽事,也多半是因為你。我若真的要死了,也多半是被你氣死的?”
瀝川凝視著我,目光深沉而專注,仿佛在我的瞳孔中尋找他的影子:“小秋,手術以後,我不敢看自己,從不照相,家裏也沒有穿衣鏡。我一直以為,美的東西永遠離我而去了,等待著我的,隻有死亡和腐朽。不是嗎?如果你手裏拿著把錘子,什麽東西看上去都像是釘子。可是,”他的目中有陽光,也有雨滴,“我卻在你這裏看見了久違的美,在你的眼中,我是如此美麗。”
瀝川的爺爺!我的心髒頓時停跳五秒。
“我叫安妮,是瀝川在中國的同事。”
“哦!”老先生很高興,改說中文:“你是從中國來的!”
“是啊,這是我第一次來瑞士。”我恭恭敬敬地回答。
“什麽時候到的?”
“剛到不久。”
“嗯,”老先生說,“瀝川真不象話,怎麽客人來了,他倒跑去睡覺了?這樣吧,我來替他招待你。安妮,你想喝點什麽?瀝川這裏應當有很好的茶和咖啡。”
大約是為了照顧一旁不懂中文的愛蓮娜,老先生又改說英文。
“王先生您別忙了,我已經喝過了。”
“愛蓮娜,要不,趁著他睡著,你現在就給他掛上點滴?”老先生對那個女郎吩咐,“他有客人,能不能滴快點?給他一點陪客的時間?”
原是她是瀝川的護士。果然,她脫下外套,裏麵露出標準的護士服。
“不行,王先生。”那個護士用不靈光的英文回答,“Alex的心肺功能不是很好,不但不能加快滴速,還要酌情減慢。今天晚上他隻能躺在床上。”
老先生皺眉:“大概要多長時間?”
“一共是兩瓶藥,總計需要十個小時。”
“好吧。麻煩你輕點,別把他弄醒了。弄醒了他要來找我算帳的。”老先生向我眨了眨眼,歉意地笑了笑。
護士提著藥箱輕手輕腳地上樓去了。
老先生回頭過來和我說中文:“小姑娘,你是中國哪個分公司的?”
“我是北京總部的。”
“那你是做哪一行的?室內?園林?外觀?”
“王老先生,我是瀝川的翻譯。”
“啊,瀝川的翻譯,那你姓朱,對不對?”
“您說的朱碧瑄小姐吧?她嫁到美國去了。我是瀝川的新任翻譯。”
“唉,”他歎了一口氣,“這孩子真是的,明明說了生病期間不能辦公,怎麽又把翻譯叫來了?”
“您別誤會,我隻是過來觀光旅遊的,明天就走。”我趕緊解釋。有點後悔自己穿得太隨便了:T恤、牛仔短褲,光著腳,很休閑地住在“上司”家裏,多少有點曖昧的嫌疑。
“是瀝川去機場接的你?”他問。
果然疑心了。話中有話,含著玄機。
正思忖著應當怎麽回答,愛蓮娜忽然沮喪地從樓梯上走下來。
老先生連忙問道:“怎麽啦?出什麽事了?”
“我剛剛裝好點滴,消毒完畢,正要紮針,瀝川先生……醒了。”她顫聲說,“他很生氣,不讓我紮針。說他已經簽了知情同意書。還說如果我再擅自這樣做,他要找律師告醫院。”
老先生猛地站起來,用手杖敲了敲地板,對著樓梯吼道:
“王瀝川,你給我下來!”
想不到溫文爾雅的老先生發起火來,會有這麽高的嗓門。
一分鍾之後,瀝川出現在樓梯口。
“爺爺。”他拄著拐杖,慢慢下樓,走到老先生麵前:“今天我有客人,您連一天的時間都不給我嗎?”
“今天你必須輸液,”老先生毫不讓步,“客人想怎麽玩,我來安排,包她滿意。”
“今晚我們要出去,她還沒吃晚飯。”
“我,我一點也不餓。”我趕緊說。
瀝川狠狠地盯了我一眼。
“想吃什麽?西餐?中餐?我打電話叫大廚來你們家做。”
“爺爺,我都跟爸說了我明晚回醫院,何苦逼我?”
“不是我存心為難,Dr.Herman給我打了電話,你今天必須輸液。”
“No.”瀝川拉著我的手,徑直走到門口取車鑰匙。
“瀝川!你給我站住!”
“爺爺,”瀝川轉身過來,慢慢地說,“今天我非出門不可,您別攔我了。”
空氣凝滯得仿佛可以滴出油來。
老先生一動不動地看著瀝川,一臉怒容:“今天你哪兒也不許去,給我在家裏老實地呆著!”
瀝川張了張嘴,半天沒說一個字。沉默片刻,忽然小聲對我說:“小秋,到樓上去等著我。我和爺爺要說幾句話。”
我緊張地看了他一眼,輕步上樓,到瀝川的臥室裏坐了下來。
過了十分鍾,瀝川上樓來叫我:“小秋,換上花裙子,咱們去吃大餐。”
“你爺爺呢?”我驚慌地問,“你爺爺不會生氣嗎?”
“他走了。”
“護……護士呢?”
“也走了。”
“你和爺爺都說了些什麽?他會同意讓你走?”
“這個你別管。”瀝川說,“對付他我有辦法。”
“要去你自己去,我哪兒也不去。”我悶聲不響地坐在床上。
“來嘛,小秋。”
瀝川把我拉到更衣室,見我不肯動,就幫我換衣服。用剪刀剪掉商標,將下午買的花裙子給我套上。還替我選了一條無帶的胸罩。見我一點也不配合,他隻好坐下來,幫我換上高跟鞋。最後,拿著把大梳子將我的頭發重新梳了一遍,噴上摩絲,高高地紮了一個馬尾辮。我被他鄭重其事的樣子逗樂了。
“好看嗎?”我擺了個姿勢,問他。
“人好看,穿什麽都好看。”他微笑。
我看著他,發現他仍然穿著下午的T恤,就問:“那你呢?”
“到外麵等著,我換件衣服馬上出來。”
不一會兒,打扮一新的瀝川出現在我麵前。純白色的亞麻襯衣,深灰色的休閑褲,戴著假肢,褲腿熨得筆直,渾身上下,散發著淡淡的香味。很隨意、很貴族。
我在心中暗暗歎息,瀝川在床上躺了幾個月,悶煞了吧。於是輕輕地撫摸他的腰,問道:“這樣走路會不會累?實在想玩,就早點回來吧。”瀝川隻有在體力最好的時候才會用假肢行走。平日在家他習慣用拐杖、力氣不濟時會用輪椅。
“不累。下午我已經美美地睡了一大覺,還有某人的按摩服務。”他拍拍我的臉,“所以,我休息好了。”
“知不知道,床頭的電話機上有四十三個留言?”
“我把鈴聲關掉了,太吵。”
“也許有要緊的事兒,要不要聽一聽再走?”
“不聽。難得有份閑心。再說,該交的圖紙我全交了。”
“行,我跟你出門,不過,得早點回來打點滴。”
“別煞風景了,今晚沒點滴。”
他把我從沙發上拉起來,指著窗外:“看見沒?今天是月圓之夜。花好月圓,百事吉祥。還記不記得你給我講的那個和尚的故事?”
“什麽和尚?”
“文偃禪師,”他點了點我的鼻子,“有一天,文偃禪師問弟子,說:‘我不問你們十五月圓以前如何,我隻問十五日以後如何。’弟子們都說不知道。文偃禪師替他們答道:‘日日是好日。’”
“日日是好日……”我喃喃地說。——六年前我講給瀝川的故事,自己早已忘記了。
“所以,咱們得去尋歡作樂,不可辜負了好時光。”
日日是好日。我在心中咀嚼著這句話。望著瀝川,默然無語。
春花秋月,夏風冬雪。我在無窮的苦惱中錯過了一個個美好時節。
驀然間,我已開悟。從手袋裏拿出口紅和眼影,向他微笑:“那好,我先化下妝。”
瀝川點點頭,坐在窗前等我。
湖麵燈光閃爍,與天上的星辰連成一片。
燈光和星光,仿佛全都匯集到他的眼中。
我暗暗地想,如果今夜瀝川不幸在我身邊去世,他會快樂,我會滿足,也許這是個美好的結局。
瀝川開車帶我去了Kunststuben餐館,聲稱那裏有蘇黎士最好吃的菜。其實對我來說,世界上最好吃的菜就是我自己炒的香辣魚塊,連從來不吃辣椒的瀝川都說好吃。有兩次居然還要求我做了給他帶去當lunch。我們在Kunststuben從開味菜吃起,然後是湯、主菜、甜點、水果,一道一道地上,一直到飯後咖啡。可惜,自始至終,都是我一個人大塊朵頤。瀝川隻吃了一點沙拉和水果,估計還吃壞了,中途去了一趟洗手間。回來之後再也不見他動刀動叉,幹坐在我對麵陪我說話。
飯後我們去了酒吧。我喝酒,喝得醉醉醺醺,瀝川喝蘋果汽水陪我。在酒吧裏聽完了一場本地歌手的演唱,瀝川一定要帶我去隔壁的舞廳跳舞。他說他從來沒看過我跳舞,一直想看。我在舞廳給他跳了一段迪斯科,拿出我多年混舞廳的經驗,跳得很High、很勁爆。瀝川坐一邊給我鼓掌。過了半個小時,音樂忽然變緩,我把瀝川拉進舞池跳慢四。瀝川的腿不是很靈活,跳舞時又不能拿手杖。我們便拋開節奏、相互擁抱、踩著碎步、隨著音樂慢慢移動。
零零碎碎的燈光下,瀝川的臉色竟有一絲少見的紅潤。步子慢,躲閃不及,老是被我踩到腳。我擔心他累了,一直吵著要回家。瀝川拉著我,磨磨蹭蹭地跳了好幾曲,直到舞廳裏又放起了迪斯科才罷休。走的時候,還有些戀戀不舍。
回到家裏已是淩晨三點。我們洗了澡,換了睡衣。瀝川意猶未盡,還惦記著跳舞。
“別跳了,要不我給你唱支歌吧!”我將他按在沙發上。
“唱什麽歌?我有吉它,我給你伴奏吧。”他從隔壁房間拿來一把西班牙式吉它。
“唱我以前經常唱的那個,勁歌。”
“Oh……no.”他呻吟了一聲,“換一首吧,我求你啦。”
“不行,這是我最拿手的,非唱不可!”
“等等,我先想想是什麽弦律來著。”
“我唱了哈。你願意伴奏就伴奏,不願意我可就清唱了。”
我清了清喉嚨,到洗手間裏拿了一把牙膏當作話筒,扯著嗓門唱開了:
“我的熱情好像一把火,
燃燒了整個沙漠。
太陽見了我,也會躲著我,
它也會怕我這把愛情的火。
沙漠有了我,永遠不寂寞。
開滿了青春的花朵!
我在高聲唱,你在輕聲和。
陶醉在沙漠裏的小愛河!”
……
瀝川從頭到尾都皺著眉,十分忍耐地給我伴完了奏。然後,他死活不讓我唱第二段了,說再唱他的聽覺也要殘疾了。他給我彈了一段他喜歡的“Hotel California”,自稱這是他的保留曲目,前奏彈得與Eagles們不相上下。瀝川的嗓音很動聽,柔中帶著硬,可以很高,也可以很低。我妒火中燒,偏要進去搗亂,他每唱一段,我就在高潮處吼一嗓子:“This could be heaven or this could be hell!”唱到最後,我又逼他把過門彈一遍,把第二段搬出來,讓我用秦腔獨唱:
“Her mind is tiffany-twisted, she got the mercedes bends
She got a lot of pretty, pretty boys, that she calls friends
How they dance in the courtyard, sweet summer sweat.
Some dance to remember, some dance to forget”
因為最後一句提到了“dance”,一唱完,瀝川拉著我站起來,又要跳舞。在我的印象中,瀝川很少有這樣高的興致。拗不過他,我到樓下找了張CD,打開了音響,放起了舞曲。
我托著瀝川的腰,讓他用雙臂圈著我,隨著音樂慢慢起伏。他那條唯一修長的腿跟著我的腳步輕輕滑動。
“這樣哦,一後、一前。一步、兩步、三步、一靠。再來——”
“這麽簡單?”他說,“你教點難的吧。不是還有旋轉嗎?”
我抓狂了:“摔了怎麽辦?”
“爬起來繼續跳唄。”
“不成,得慢慢來,先把基本的弄會了再說。”
我以為掛在我身上的瀝川會很重,其實,他卻是輕飄飄的,像一團霧那樣沒有重量。
“瀝川你太輕了,得多吃一點啊。”我心酸地說。
“對不起,把你當拐杖了,累不累?”
“不累,難得你喜歡。”我細語柔聲地說。
他低頭往下看,我們的腿糾纏在一起。這回是他動不動就踩我。我們都光著腳。
“噢!瀝川你老是踩我!你故意的吧。”
“柔若無骨的纖足,踩著挺舒服——”他壞壞地笑。
“我踩你!踩你!”
“哎,哎,兩隻腳踩一隻腳,輪著來也好呀,太欺負人了吧。”
“我還踢呢。”
“我閃,你背我。”他向我壓過來。
我們同時倒在地板上。我正要坐起來,被他一把按住:
“小秋,再來點高峰體驗。……你下午都說你晚上要的,對吧?”
我一直睡到上午十點。醒來時,瀝川仍在沉睡。一點半的飛機,至少要提前三個小時進機場,辦理登機和入關的手續。我洗澡、更衣、到廚房裏找到一盒昨晚的甜點當作早飯吃掉了。臥室的地板一片狼藉,葡萄、蜂蜜、蠟燭、紅酒和四處散落的枕頭……是我們昨晚嬉戲的痕跡。我悄悄地將一切打掃幹淨,然後下樓整理好我的行李箱。
樓下傳來門鈴聲。
打開門,是瀝川的爺爺和另一位中年女護士。
“早上好!”老先生和顏悅色地說。
“早上好!”
“瀝川在嗎?”
“他還沒醒。”我輕輕地說,“而且睡得很沉,現在輸液肯定沒問題。”
見我這麽說,他反而遲疑了:“你們今天不出去?”
“我是一點鍾的飛機,現在馬上要去機場。”
“嗯……”他打量著我,尋思著,忽然問,“小姑娘,你來過這裏嗎?”
“沒有。”
“為什麽我覺得我好像在哪裏見過你?”
我淡淡地笑了笑:“不會。”
“可惜,瀝川還在生病,不然他會好好地招待你。”老先生顯然看出了我們的關係不尋常,有點歉意地說,“趁他睡著,我們會先給他打一針鎮靜劑,所以,你恐怕沒什麽告別的機會了。”
“沒關係,治病要緊。我也希望他早點好。”
“那麽,瀝川給你安排了車嗎?”
“不要緊,攔出租就可以了。”
“那怎麽行,”他說,“我讓我的司機送你吧。”
在瀝川爺爺的堅持下,他的司機費恩將我送到機場。
將一切手續辦完,隻剩下了一個小時。
我坐在候機廳裏,戴著耳機,看著玻璃窗外的巨大飛機。
沒有傷感,也沒有歡樂,我的腦中一片空白。隻記得瀝川叮囑我的一句話:
日日是好日。
回到北京之後,我隻接到過瀝川一次電話,幾分鍾,問我是否平安到達。此後,我再也沒接到過瀝川的任何電話。我也再沒有打電話找他。
我仍然思念他,又覺得無可奈何。還是隨波逐流吧。
從瑞士回來,我忽然一切都想開了。瀝川的生活很重要,我自己的生活也很重要。
總而言之,我要過充實的生活,不要行屍走肉。
我又開始了“小塊分割”。
我恢複了一周一次的“素人”活動,跟著南宮六如學做素食。我每天上網打印各種菜譜,買來蔬菜按照配方做一遍,覺得好吃了,就現場獻藝,推薦給大家。參加這種協會的最大好處就是你可以遇到一些人,這些人因為同一愛好走到一起,對你的私生活不感興趣,也無意在其它時間與你聯係。換句話說,這些人跟網友一樣,隻有遇到了才存在,其它時間等於零。
不知不覺又過了一個月,艾鬆悄悄地走進我的生活。
意識到這一點時,已經有點晚了。
比如我一周跳三次恰恰,每次一小時,艾鬆是我的舞伴。在丁教練的指導下,我們倆配合融洽、進步神速,成了這個班的示範學生。
拉丁舞節奏多變、剛柔並濟,多用微妙的切分帶動激情。跳舞的時候我會忘掉一切,大腦在音樂的敲擊下由空白變成興奮。然後,開始想像我的對手是瀝川,臉上出現挑逗的神情。我笑得很嫵媚、也跳得很陶醉。跳完了,就把什麽都忘記了。
艾鬆是個可愛的男生,可是,他不是我這杯茶。他不像瀝川,骨子裏沒有“浪漫”二字。
比如,某日黃昏,我在體育館的門口遇到艾鬆,剛說了句“今天的落日真美”,他就這樣糾正開了:“嗯——從物理學的角度來講,其實沒有日升日落這一說。——這隻是地球自轉帶給我們的一個幻覺。”
聽完這話,我就愣住了,一天的好心情都沒了。
然後,他又遞給我一個細長的紙筒:“這是我做的望遠鏡,可以看見月球,送你一個。”
“哦……謝謝!”
我接過那個沉沉的紙筒,左右翻看:“你會自己做呀?哪裏買的鏡片?”
“自己磨的。”
“自己……磨的?哪來的玻璃?”
“不要的眼鏡片、玻璃瓶底、電燈泡。用細砂紙打磨,然後用牙膏拋光。”
挺有耐心。不過,是個傻子也知道做這個要花多少長時間。
然後,我就有點緊張:“那個……你送我這個,沒別的什麽意思吧?”
“沒。這一周我踩你太多次腳,算是小小的賠償,也算趁機做下科普工作。”他低著頭看地板。
我咧嘴一笑:“那我就卻之不恭,不如受之有愧了。”
“別客氣。”
接下來的三個星期,為撈外快,我接了一本急需翻譯的小冊子。所以沒去拉丁舞班。到了公司,艾瑪就來擠兌我:“哎喲,我家小弟托我問你,為什麽不去體育館?”
“接了點活兒,在家天天做翻譯。”
“我家大博士可是從沒有對誰這麽積極過,一周三趟騎車過大半座城地來見你。”
“嗯嗯。”
“明明說,她有打電話問你,你沒接,你家又沒留言機。有幾個男士想介紹給你,問你要不要去見見?”
“啊……這個……嗯,暫時不吧。最近太忙了,下次再說。”
話說這同事關係真不好辦,人家太熱情,你不能不識抬舉,更不能不待見人家。再說,我的年紀不是很大啊,二十四歲,還算不上是剩女吧?艾瑪自己都沒結婚,幹嘛苦苦地逼我呢?
艾瑪這回一把捧住我的臉,睫毛幾乎掃到我的額頭上:“小秋,聽你姐一句話,趁年輕趕快選,過了這個村就沒那個店了。你姐的教訓擺在眼前!”
“不是這麽著急吧?艾瑪姐!”
“你不肯去我家,我媽知道你們不認真。又給我弟張羅了幾個,你加緊吧!我知道你以前認得大款。大款有什麽好?人品素質差、道德底線低,不然也掙不了那錢,對不?他能給你錢,也能給別人錢。小蜜二奶一大堆,跟了他就是個煩惱人生。像我弟那樣的讀書人,清清白白、前途遠大、雖不是大富大貴,也什麽都不缺。何況人家就守著你一人過,齊眉舉案、白頭到老,多好。怎麽樣,這個周五的party,叫他來吧!如果你不叫他,我也把他當家屬叫過來。明明說,她會帶兩個朋友過來,都是有背景的,平日千挑萬揀的那種。不是你相他們,是他們相你。切,明明有沒有搞錯?我們的謝小秋,也不是一般的人物。”
齊眉舉案,能這麽用麽?我承認,我有點被艾瑪說暈掉了。
回到辦公室,我趕緊給艾鬆打電話:“SOS!這個周五我們公司有個大party,前麵吃喝,後麵舞會,你快過來救我!”
他在那邊,居然遲疑了:“不成啊,周五我的學生答辯。”
“是晚上六點!”
“答完辯是謝師宴,你說,我能不去嗎?”
我吼開了:“艾鬆,上次你要我去,我有二話嗎?我配合得不好嗎?輪到我了你就這樣啊!”
他想了想,說:“好吧。你有什麽要求嗎?”
“人來了就行!先陪我吃飯,然後陪我跳舞,親密點!”
“……怎麽親密?當眾kiss?”
“Kiss個頭啦。到時聽我的指令。”
星期五晚上是我開車去接的艾鬆。艾鬆說,那個謝師宴他不能不參加,不過可以早退。我去接他時,晚會已經開始了,艾鬆喝了一點酒,臉上有些發紅。不過,看得出他是在努力配合我。他穿得非常正式,純黑色的西裝,配一條有古典圖案的領帶,顯得瀟灑從容,英姿勃勃。我特意穿了件繡花襯衣,格子短裙,其實與晚會的氣氛不搭調。不過,我挺懷念我的少女時光,對格子短裙有深深的眷念。
晚會就在餐廳裏舉行。西餐,從大飯店裏請了專門的廚師烤牛肉。公司專為我一個人訂了靈寶寺的素食。我和艾鬆同時在大廳門口出現,大家都用異樣的眼光打量我們。隻有艾瑪遠遠地對我做一個“V”字。我們端著碟子取食物,跟著人群走,艾鬆顯得如魚得水,自在從容。不停地有人向他搭話,他很自如地介紹自己。說和我是朋友。說完朋友兩個字,他又微微地神秘地一笑,讓所有的人都明白,那個朋友是什麽意思。
有艾鬆應付一切,我就專心吃菜、喝酒、和閑雜人等聊天。我們本來就來得晚,晚飯一會就吃完了,餘下的時間是舞會。
艾鬆和我跳了第一支舞,慢四的那種。艾鬆的舞確實跳得不錯,各種舞步都很嫻熟。然後,我就不斷地被別的男同事邀請,快三、快四很快就跳過了。中場休息完畢,音樂再度響起時,居然是恰恰。
艾鬆說:“這個我一定要跟你跳,給你看看這幾周我加強訓練的成績。”
“那就別怪我踩你的腳啦,因為這次我是不會讓著你的啦。”
我們在舞池中跳了起來。艾鬆的動作很到位,甚至,有點過份奔放。在這種半公半私的場合我一向很低調。不像艾瑪,我從來不主動和公司的領導搭腔、套近乎。不是因為我知道CGP是瀝川的公司,所以不把頭兒們放在眼裏。而是我一向認為我和瀝川幹的是完全不同的行業。作為翻譯,我遵守自己的行規和行為準則,注意維持我的職業形象。艾鬆這樣跳,我覺得有點尷尬,一直縮手縮腳地應付他。過了兩分鍾,節奏越變越快,艾鬆忽然變得激情四射,對我又追又鎖,嘴裏還不停地說“Come on!”
在車上我就聞到了酒氣,審問艾鬆,他說隻喝了一點,現在出洋相了吧。我們之間一個錯身,他在我耳邊說:“小秋,你該不會隻和我跳扇子舞吧?”我不理睬他,繼續應付,座中的看客們紛紛鼓掌。
天啊,那是什麽曲子,怎麽這麽長啊!
艾鬆緊緊地跟著我,使出渾身解數,目露乞求和挑逗。
我想起每天早上去公園跑步,看見老太太們搖搖擺擺地跳著扇子舞。在他眼裏,我就這形象啊。
豁出去了,跳吧。
我也開始扭腰,把在學校裏表演的那一套都拿了出來。大家看我終於來了精神,掌聲頓時就高了一倍。
跳著跳著,舞池子裏就剩下了我們一對。大家都停下來,將我們圍成一個圈,一起鼓掌替我們打點子。音樂師也很配合,舞曲放完一遍,從頭又來,沒有半秒停頓。
我踩得急促的舞步,身邊一切都在高速地移動。五彩的燈光,雨點般灑下來。恍惚間,我的目光越過人群,停留在遠處的一個角落裏。
我不能確信,不過,那裏靜靜地坐著一個人。
那個人靜靜地看著我,目光專注而憂傷。臉上有淡淡的笑容,漂亮而淒涼。
我的呼吸頓時停止。
就在這一刹那,我被艾鬆重重地撞了一下,一個趔趄,幾乎摔倒。
艾鬆一把拉住我,驚慌地問:“你沒事吧?”
“沒……沒事。”我驚魂未定,跟著節拍敷衍,回首再看時,那個人影已被人群擋住了。
又過了一個回合,我再次越過幾個人的肩膀向角落看去,人影已經不見了。
我扔下艾鬆,追了出去。
電梯的門已然關閉。隻看得見門上閃動的數字:
十六、十五、十四……
到了底層電梯會慢慢地爬回來。如果裏麵有人,會有更多的停頓。我沒有耐心,衝向安全樓梯,三步並作兩步,飛快地往下跑。
自從我來到CGP,就沒有響過火警。所以我從沒走過這個灰灰的、大理石磚徹成的安全樓梯。
顯然有人天天打掃,木質的扶手一塵不染。開始時,我隻是飛快地往下走,好像要跟電梯賽跑似地。後來我幹脆一隻手扶著扶梯,眼看離下一層還剩幾級台階了,一步跳下去。這正好證明,經過多年堅持不懈的體育煆練,我的身手異常敏捷。可是跑到最後一層,我還是大意了。想多跳一級台階,結果沒站穩,“咣當”一聲,頭磕在牆上。磕得我頭昏眼花,金星亂冒。顧不了這些,我拉開沉重的鐵門,衝出大廳,四處尋找那個身影。
門前隻有明亮的街燈和穿梭的汽車。
我站在台階上,累得彎下腰去,雙臂撐著膝蓋,大口地喘氣。
忽然間,一個聲音從我的身後傳來:
“Hi,小秋。”
那聲音好象一顆子彈擊穿了我的心髒,我的身子猛然一震。
直起腰來,轉身過去,看見瀝川站在陰影之中。
“Hi——”
我氣喘籲籲地打了一個招呼,胸口劇烈起伏著,半天接不上話。
瀝川很耐心地等著我的呼吸慢慢變成平穩,目光移到我的額上,皺眉:“出了什麽事?你的頭出血了。”
“哦?”我撫開流海,摸了摸額頭,果然鼓出了一個大包。手上有幾滴粘粘的血跡。
“別動,”他說,“我看看。”
薄荷的氣息打在我臉上,冰涼的指尖,在我的額頭上摸來摸去。我剛剛平靜的心又以雙倍的速度跳了起來。
“撞哪兒了?”
“撞牆上了。”
他的神情本來很嚴肅,聽了這話,忍不住笑了:“撞牆上?為什麽?” 一麵說,一麵從錢包裏掏出一隻薄薄的密封小袋,撕開,從裏麵拿出一團濕濕的棉花,“這個是用來清潔傷口的,會有一點痛。”
“噢!”我叫了一聲,他的手一抖,棉花掉在地上。然後,他緊張地看著我:“很痛嗎?”
“有一點……”
“那我輕點兒。”他又去掏錢包,拿出第二團棉花,給我擦幹淨了傷口,又找出一張創可貼,給我貼好。
瀝川很會照顧自己,身上總是準備著創可貼。我認識他的時候就是這樣。
然後,瀝川想彎腰下去拾起掉在地上的棉花,我眼疾手快地替他撿起來,扔到垃圾桶裏。
“撞得重不重?要不要看醫生?”他細長的手指,繼續撫摸我的頭頂,試探其它的傷處,好像一位正在受戒的老僧,“別是腦震蕩。”
我很想回答說,撞得很重,你陪我看醫生。轉念一想,才幾滴血,誇張了。
“沒事。”我理了理頭發,歪著腦袋看他:“幾時回來的?”
“今天上午。”
瀝川看上去比我在瑞士見到他的時候還要瘦,臉上沒什麽血色。奇怪。一般說來,人的病都是越養越好。瀝川住院三個月,什麽也不幹,天天養病,家裏那麽有錢,什麽營養買不起?怎麽還是一日瘦似一日,顴骨越變越高呢。
“一個人回來的?”
“René也來了。 他最近在寫一本關於中國古代建築的書,要來北京查資料。”
“René在大學裏教書?”
“嗯。”
我們一起在台階上站著,都不說話,各人想各人的心事。
過了一會兒,我問:“瀝川,你沒開車來嗎?”
“沒有。”他說,“我在等我的司機,估計是堵車了。”
“我有車,不如我送你回家吧。”
“不了,謝謝。”
“來嘛,跟我還客氣啊?”
“對不起,還有別的事。”他說,“下次吧。”
“沒別的事,你就是不願和我在一起,對嗎?”我輕聲地說了一句,目光幽怨。
他穿著件純黑色的風衣,修身而合體。頭發又硬又黑,還有點濕濕的,配著他那張瘦削而輪廓分明的臉,很酷,很神氣。
他沒回答,算是默認。
這麽快,一切又回到了起點。瀝川的作風,想不習慣也不行啊。
我扭頭就走。
畢竟,瀝川回來了,就象太陽回到了太陽係。
一向隻有自轉的我,頓時滑入了公轉的軌道。有風有雨有引力,一切回歸正常。
次日上班,我精神抖擻。因為要翻譯一份重要的合同,怕浪費精力,我沒開車,打車去了公司。
一到大廳裏便有不大熟識的同事踴躍地跟我打招呼。昨夜一舞,雖沒傾城傾國、至少讓我成了明星。
“哎,小秋,早!恰恰!”
“恰恰!小秋,昨天很勁爆,怎麽跳到High就跑了?害得你男朋友四處找你。”
“噢……我有點急事,回家去了。”
到辦公室,把包一放,我連忙給艾鬆打電話。
那邊響了一聲就接了:“小秋。”
“對不起,很對不起,昨天我有急事,等不到跟你告辭就走了。”
“沒出什麽事吧?”他的聲音聽起來一點也不介意。
“沒有。”
“那就好。”他說,“下下個星期五我們所組織春遊,你能不能來cover一下?”
“春遊?很遠嗎?”
“就在香山公園。”他歎氣,“工會主席的老婆在報社,還約了一群女記者、女編輯,說是要和所裏的年輕人大搞聯誼活動。遊山玩水、吃吃喝喝、還有遊戲猜謎什麽的。”
“猜謎?那也叫遊戲嗎?”
“怎麽不是遊戲?我特能猜謎。”
“那個……好吧……我盡量配合。”昨天晚上我求他cover,後來又不辭而別,實在很不好意思。
“謝謝,改日我請你吃素火鍋。”他很高興,又說,“今晚的拉丁舞班,你去嗎?”
“去呀,怎麽不去。”
“那麽,晚上見。”
“好的。”
我收了線,跑到行政辦公室的郵箱裏查郵件,發現裏麵塞著一個沉沉的包裹,外麵一大堆德文,我掂了掂,是瀝川答應給我帶的巧克力餅幹。拿了正準備走,遇到艾瑪。
“啊,這是什麽好東西呀?”
“巧克力餅幹。”
“見麵分一半。”
“行。”
我打開包裹,裏麵有好幾包。我塞給艾瑪兩包。她看了看包裝,笑著說:“哎,你麵子不小啊,這是瀝川送的吧!”
我嚇了一跳:“你怎麽知道?”
“這是蘇黎世的餅幹嘛,我二外是德文。”
“是我求他的。我特愛吃這種餅幹。” 我心有餘悸地看著她。艾瑪特能八卦,無事都能瞧出風聲,有事更要究根問底。
果然,艾瑪反複打量我:“看你平日一聲不吭的,居然能開口托他帶東西。我那麽愛吃巧克力,和他認識這麽多年,都沒敢張口。”
“這不過是他關懷下屬、籠絡人心的伎倆,如此而已。”我麵不改色地詆毀開了。
“哎,你不要這麽說,破壞瀝川在我心中的美感。” 艾瑪雙手捧心,做花癡狀,“我剛才還在大門口看見他。真是帥呆了。我一激動,忘了打招呼。想追著他進電梯,不但沒趕上,一隻腳還差點卡住。結果,我關在門外,鞋子留電梯裏了!我那叫一個窘呀。在下麵等了幾分鍾,瀝川居然跟著電梯又下來了,給我送鞋子。還說對不起,沒開得及替我擋住門。真是彬彬有禮、風度翩翩。”
我歎了一口氣,心裏想,你要是真愛上了他,那豈止是窘,整個一自虐,比白毛女還苦呢。
十點鍾開例會,果然看見瀝川坐在江總的旁邊。江總代表公司全體人員歡迎瀝川先生回北京主持溫州工程的後續設計。由於健康原因,瀝川先生每日隻能工作三個小時,希望大家有事盡量在他工作時間的範圍內解決,不要在非工作時間打擾他的休息。輪到瀝川時,瀝川隻說了一句話:
“謝謝。今晚六點半,會仙樓海鮮食府,我請大家吃飯,歡迎帶家屬。”
翻譯組的女生們全部瘋狂了。
香籟大廈的第十八層餐廳中午十二點準時開飯。我取了一碟沙拉,一碗茄子燉豆腐。加入了翻譯組的八卦圓桌。
不出所料,今天的議題就是瀝川。
“瀝川今天的領帶真好看,明明是暗紅色的,為什麽遠遠看去,閃閃發光呢?”
“我覺得,他今天的那套燈芯絨西裝看上去才是帥了呢,研究了半天都不知是什麽料子。”
“哎哎,我在想今晚上點什麽。會仙樓的鮑魚最好吃,我去過兩次都舍不得點。”
隻有艾瑪一個人說:“瀝川這回病得不輕呢,走路都費勁了。你們幾時見過他用兩支拐杖的?”
最高興的還是小薇,因為她又調回到瀝川的辦公室。
“我也覺得王先生的身體沒完全恢複,” 小薇說,“開完例會他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就再也沒有出來過。我給他打了幾次電話,他都不接。你看,現在也沒見他出來吃午飯。”
我臉色微變:“會不會出了什麽事?”
“不知道。”小薇搖頭,“如果不征得同意,他的辦公室我是不能隨便進去的。”
我站起來,說:“我正好有個合同的翻譯要找他,我去看看吧。”
大家都奇怪地盯著我。
“怎麽啦?”我說,“你們也看見了,他病得不輕,萬一在自己房間裏昏倒了怎麽辦?”
“你去?——不合適吧。也許他就是在自己的臥室裏休息。還是通知一下江總比較好。”
“是啊。當年朱碧瑄和瀝川配合得那麽好,也不見瀝川對她多一分顏色,你就不要去了吧。”
“我去看一下,沒事的。”我拔腿就走。
去了第二十層樓。敲了敲瀝川辦公室的門。敲了十幾下,沒人回答。不管三七二十一,我推門而入。
辦公室裏沒有人,空空的。空氣裏飄浮著一絲酸味。
然後,我聽見嘔吐的聲音,那種很痛苦、很可怕的嘔吐。
我衝到洗手間,看見瀝川雙腿跪著,扒在馬桶上吐得翻天覆地。他的臉鐵青,嘴唇沒有一絲顏色。
我跪下來,從後麵抱住他:“瀝川……”
他無睱顧及我,持續地幹嘔,身子不斷地痙攣。我不知道他已經吐了多久,隻知道他戴著假肢來維持這種跪姿會十分難受。
“喝口水,漱漱口吧。”我盡量讓自己顯得鎮定。
他一直埋著頭,接過我遞來的礦泉水,喝了半口,不知引發了哪根神經,又開始吐。胃早已吐空了,隻吐出一些粘液。
我伸手到他的腰間,幫他脫下假肢。他的身體驟然失去平衡,倒在我身上。
我用力扶住他,用手拍他的背,大聲地問:“好些了嗎?現在你別站起來,猛地站起來會頭昏的。咱們就在地上坐一會兒。”
瀝川無助地靠著我,半身軟綿綿地。開始,他還企圖用手支撐自己,最後所有力氣都喪失殆盡。
我抱著他,在洗手間的地板上坐了近十五分鍾。有點害怕瀝川會為這個生氣。瀝川從來不想讓我看見他狼狽的樣子。過了一會兒,他終於有力氣說話了:
“麻煩拿一下拐杖——”
我拾起拐杖,遞給他。
他費力地站了起來,到洗手池邊洗了一把臉。又拿出一個藥瓶,吞了一片藥。坐到對麵的單人沙發上,陰沉著臉問我:“找我有什麽事?”
“沒……沒什麽事……就是擔心……”我嚇著了,不由得吞吞吐吐,“你沒吃壞什麽東西吧?”
“沒有。”
“我帶你去看醫生。”我伸手到荷包,摸車鑰匙,猛地想起今早沒開車。
“不去,哪兒都不去。”他不耐煩地看著我,“你別在我麵前站著!”
我對自己說,不生氣我不生氣我不生氣我決不生氣。
我找了張椅子坐下來,說:“不去醫院也行,我就在這兒陪著你。萬一你有什麽事,我好叫救護車。”
他冷冷地看了我一眼,說:“即然這樣,不如你到樓下去替我買杯果汁吧。”
“好,好,我馬上就去。”
我忙不迭地下樓,買了杯瀝川一向喜歡喝的熱帶果汁,回到辦公室時發現小薇已經坐在那兒了。她攔住我,說:“王先生正在休息,誰也不見。”
“是這樣,他讓我替他買杯果汁。”
“果汁交給我吧,”小薇很客氣地重複了一遍,“王先生特地吩咐了,誰也不見。”
在小薇充滿猜疑的目光下,我顏麵頓失地回到自己的辦公室,一邊吃餅幹,一邊生悶氣,一邊還得做手頭的翻譯。
六點一到,我準時下班。電梯的門叮地一聲開了。
冤家路窄,裏麵站著西裝革履、打扮光鮮、身上灑著淡淡CK香水的瀝川。除了臉色有點蒼白之外,他看上去悠然自得、形神瀟灑,好像一位要赴瓊林宴的探花郎。
我冷麵朝天,走進電梯。
“下班了?”他居然開口搭訕。
“……”我看牆壁。
“等會兒去會仙樓吃飯,你去嗎?”
“……”我看地板。
“當”地一聲,電梯忽然停了,他按了“緊急停止鍵”。
我向他怒目而視。
“對不起,下午是我的態度不好,請原諒。”瀝川特別會道歉,每次道歉都顯得特誠懇。可是我還是很生氣,還是不理他。
“……”
“你買的果汁我都喝了。不信你看,還剩下一小半,我留著晚上喝。”他鬆開拐杖,從挎包裏掏出一個玻璃瓶,在我麵前晃了晃。
紅紅的果汁,果然隻剩下了小半。
我看著他,哭笑不得。終於說:“你中午吐成那樣,晚上還吃得下海鮮嗎?”
“就是吐了才要吃啊。晚上我要加倍地吃,把吐出去的東西都吃回來。”他嘴角微微上揚,帶著一絲逗趣的笑。
“瀝川,看來你的病還沒有完全好,你該多休息幾天再來上班。”
“我睡了整整一下午,”他說,“上班也是可以休息的。”
我不禁仰頭看他。瀝川的心理真是強大啊,中午吐得死去活來,一副末日臨頭的暴君模樣,到了晚上,精神、脾氣就全回來了。
“我沒開車過來,坐你的車去會仙樓行嗎?”
“行。”可能是覺得下午那番以怨報德的行為太過分,他的口氣變得舒緩了。
“能給我René的電話嗎?”我趁火打劫。
“為什麽?”
“我想請他吃飯。”
“拿你的手機過來,我輸給你。”他知道我記性不好,一秒之內,記不住五位以上的號碼。
我遞給他手機,他存下號碼。
我趁機說:“把你的號碼也輸進去,萬一有事找你也方便。”
他把手機還給我:“我的就算了。你不會有事找我的。”
我氣結,看著他,翻了半天白眼,說不出話來。
他按了一個鍵,電梯緩緩下落。
我陪著瀝川慢慢地走到大門口,司機已經在那裏等著他了。
非常寬敞的德國車,瀝川替我開門,讓我先坐進去,然後他自己坐了進去,將拐杖交給司機放到後箱。
他的全身煥發著清冷的香氣。
“我讓小薇單獨給你訂了素菜。”他說,“你又改回吃素了?”
“為世界環境做貢獻。”
他輕笑。
“笑什麽?”
“我一直以為,這些年你什麽都可能變,唯獨吃飯的習慣是肯定不會變的。”
“我變了很多嗎?”
他回過頭來看我:“不,你什麽也沒變。我多麽希望你能變一點。”
“你呢?你變了嗎?”
“你覺得呢?”
“你也什麽都沒變。除了變得離我越來越遠。”
我們陷入沉默,會仙樓很快就到了。
除了製圖部和行政部的個別職員,CGP幾乎人人有車。沒有車的幾個秘書都跟著江總和張總的車過來了。可能是有鮑魚吃的緣故,幾乎所有的人都通知了家屬。一到門口,瀝川就被守候在那裏的兩位老總攔住說話。我在酒樓的內廳看見了艾鬆和艾瑪,趕緊上前打招呼。
“哎,有點後悔,早知道有鮑魚吃,我晚幾個月再改素食也好呀。”我笑著說。
“瀝川就是會照顧女人,知道我們翻譯組的小姐們都是海鮮狂。如果按他自己的口味,大約吃意粉就可以了。小秋,你跟我們一桌吧!”因為早上瀝川給艾瑪拾了一次鞋,艾瑪今天不遺餘力地讚美他。
“當然,我去問問素菜放在哪裏。”
“我來問吧,小姐們請坐。跑腿的事兒讓男生去幹吧。”艾鬆彬彬有禮地替我們張羅。
翻譯組的翻譯們,要麽帶著老公孩子,要麽帶著男朋友,艾瑪帶來了一位蘇先生,據說談了有一個月了。艾鬆吩咐好了服務員,徑直就坐在了我的旁邊。
我喝了一口茶,看見瀝川坐在離我有點遠的另一桌上。
上了菜後,服務員給每個人端來的一盅龍井鮑魚。放到我身邊的則是冬瓜燉豆腐。小薇給我點的素菜又香又辣,我有滋有味地吃著,掃眼看這一群海鮮狂,正津津有味地吃著鮑魚龍蝦,連艾鬆也不例外。然後,德語組麗莎的先生率先講起了黃段子:
“話說我留學M國的時候,流行裸奔。七十歲高齡的老婦也想試試。一群老頭正在下棋,老婦從他們身邊裸跑而過。一老頭說:‘真不象話! 這麽皺的衣服也不燙一下,兩個口袋還翻在外麵。”
小姐們笑得花枝亂顫,我則心不在焉,意興闌珊。
艾鬆默默地觀察我,似乎覺察到了我的情緒低落,問我最近想不想去天文台看星星。我說翻譯的活兒太多,一時抽不出時間。
杯觥交錯中,我看見瀝川一直在很斯文地吃飯,好像胃口恢複了。大家都在喝酒,卻沒人向他勸酒。我的心漸漸放下來,覺得冷落了艾鬆,便起勁地向他請教科普知識。艾鬆給講了一大堆黑子、粒子、量子的故事之後,又向我介紹他最喜歡的一本科普小說《物理世界奇遇記》,說他小時候看那本書,看得不下一百遍,終於奠定了他將來要做科學家的夢想。
“你最喜歡看的書是什麽?”他問。
“《紅樓夢》。”
我是文科生,本來書是我最喜歡聊的話題,以前我和瀝川躺在床上,聊起我們共同喜歡的書,《在路上》、《荒原狼》、莎士比亞的悲喜劇……不肯睡覺。唉,臥床太久,硬把一個理工科的瀝川熬成一前衛的文藝男青年。
“我沒讀過《紅樓夢》。”
“《三國演義》你讀過嗎?”
“沒。……看過電視劇。”
“除了物理書之外,你還看過哪些厚一點的書呢?”
“《愛因斯坦傳》,算不算?挺厚的,有六百多頁。”
我看著他,差點被喉嚨裏的茄子噎住。人和人怎麽能這麽不一樣呢。
眼角餘光掃到遠處的瀝川,他正起身,很客氣地和周圍的人說了句什麽,慢慢地向後門走去。
入座之前我去過一次洗手間。一流的食府,洗手間也是一流的,大理石的台麵,擺著鮮花,香燭幽幽,一塵不染。有殘疾人專用的衛生間和更衣室。
過了近三十分鍾,瀝川都沒有回來。
我借口要上洗手間,走到後廳,那裏正好站著一位服務生。
“對不起,先生,能不能麻煩你一下?”
“小姐,有什麽事需要幫忙嗎?”服務生非常禮貌地問我。
“我的一位同事最近身體不好,經常容易昏倒。他去了洗手間,有三十分鍾沒回來,能不能麻煩你進去替我看看,是不是出了什麽事?”
“您等著。”
我告訴了他瀝川的相貌特征。他推門進去,很快就出來了:“那位先生可能是喝多了,吐得很厲害呢。我問他要不要幫忙,他說不要。”
看來餐廳裏經常有人醉吐,服務生一臉見怪不怪的神情。
“衛生間裏還有別的人嗎?”我又問。
“沒有。”
“能不能幫個忙?”我遞給他五十塊錢,“請你替我看著他。如果他不能走路,麻煩你扶他一把。如果事態嚴重,我得送他去醫院。”
“好的。”
我一直守在洗手間的門外,想起在蘇黎士的那天我們去Kunststuben吃飯,吃到一半他也去了洗手間,很長時間。回來之後,再也不動刀叉了。估計那時他就在吐,隻是不肯讓我知道。
又過了二十分鍾,門終於開了,瀝川低著頭走出來。
看見我,沒說話。徑直坐在我身邊的沙發上。
“瀝川,你得回去休息,或者去醫院。”
“能替我弄杯水嗎?”他慘兮兮地說。
我去拿了礦泉水,蹲到他麵前,給他倒了一小杯。他從懷裏掏出止吐的藥片,努力吞了一口水,還沒吞完就“哇”地連藥片一起吐了,我正好站在他麵前,就吐了我一身,幸好沒濺到我的臉上。
我閉上眼。雖然這是瀝川的餘瀝。餘瀝就是餘瀝,一點也不美。
“對不起……”他到荷包裏摸手絹。我攔住他,把他按在沙發上,又遞給他一杯水:“吃藥,坐著別動。”
我脫掉外套,去餐廳找到他的司機,又悄悄向江總解釋了一下。司機從後座拿出輪椅,將瀝川送到車上。
我在路上給René打電話,問需不需要送瀝川去醫院。他說不需要,讓我們送他回賓館。汽車停在了東二環路的港奧中心瑞士酒店,René已在樓下等著我們了。
我們一起把昏睡的瀝川送回臥室。René幫他換上睡衣。瀝川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不是說一天隻工作三個小時嗎?” 回到客廳,René問我,“ Alex怎麽去了一整天?”
“也許今天是第一天,他不想走太早?”
René端著咖啡,心煩意亂地在客廳裏踱來踱去。
“René,瀝川為什麽老想吐?今天他都吐了兩次了。”
“Alex每天都要吃一種藥,那藥對胃刺激挺大,所以老想吐。此外,他還很容易疲勞,動不動就犯困。”
我想起了以前他每天早上吃的那種白色的藥丸:“是那個增強骨質的藥嗎?”
“不是。”
“那藥能不吃嗎?”
“不能。不過他可以再吃Phernergan。”
“Phernergan?”
“一種止吐的藥。也有副作用,會降低血壓,他容易昏倒。”
我抽了一口涼氣:“那他豈不是天天都想吐?天天吃不下飯?”
René苦笑:“你說得沒錯。Alex挺頑強的,吐了吃,吃了吐,一天吃無數次飯,所以,他看上去還不是很瘦,是不是?不然早成白骨精了。”
“René,”我說,“瀝川這樣子我挺不放心的,今天晚上,我得在這裏陪著他。”
“這……Alex不會同意的。”
“Alex睡著了。”
René想了想,說:“那好,我就把他交給你了。我回隔壁讀資料,有事你來敲門吧。”
送他到門口,我又問:“看樣子瀝川的病根本沒好多少,為什麽你們又要回北京?留在瑞士不是更好嗎?在北京事兒多,他不得休息。醫療條件估計也跟不上。”
“一家子人都反對他來,是瀝川堅持要來的。”
罪過。瀝川回來,是為了堅守自己的諾言。可是,這個傻子,諾言不應該比許諾的人更重要啊!
我急忙說:“那我勸他吧。”
他看著我,忽然歎了一口氣:“不用勸了。安妮。瀝川不打算回瑞士了。他說,他喜歡北京,會永遠留在這裏。”
說這話時,他的嗓音微微發顫。還想說什麽,終於什麽也沒說,把門關上了。
瀝川睡著了,蹙著眉,身子卷成一團,很安靜。
我看了看手表,還不到八點,他以前一般十二點才睡。我到了洗手間洗了一條熱毛巾,幫他擦了擦臉。他動了一下,翻了一個身,又睡了過去。
瀝川極愛幹淨,不洗澡就睡覺,對他來說,簡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何況今天他還吐了兩次。我去洗手間換了一條毛巾,解開他的睡衣,輕輕地替他擦身子。他一動不動地躺著,一直蹙著眉,很疲勞,很虛弱,緩緩地呼吸著。有時候,他的手指會忽然抖動幾下。有時,抖動的是睫毛,好象要醒過來的樣子,終究力氣不濟,雙眼沉沉地閉了回去。他的小腿一直是冷的,我用熱毛巾敷了很久才熱起來。
做完一切,我把床頭的台燈調到最暗,握著他的手,在一點幽光中,默默地凝視著他。瀝川睡得更沉了,蹙起的眉頭舒展了。他的臉異常平靜,帶著一絲微笑,好像正在做一個好夢。
三點鍾的時候,瀝川開始在床上翻來翻去。我跑到客廳去倒牛奶,回來的時候,他已經睜開了眼。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鍾,接過牛奶,詫異地問:“小秋,你怎麽還在這裏?”
“我怕你還吐,在這裏陪著你。”
他抬頭四處地看:“我……又吐了嗎?”
“沒有,你一直睡著,睡得挺好。牛奶別喝得太急,小心又吐了。”
他坐了起來,坐不穩,得一隻手臂撐著。我找了一隻枕頭墊在他的腰下。
“你……一直都在這裏嗎?”
“嗯。”
然後,他就問了一句令我哭笑不得的話:“在這裏幹什麽?”
“沒幹什麽。坐著唄。”
“我們是幾點鍾回來的?”
“八點。”
“現在半夜三點。你幹坐了七個小時?”
“當然也幹了點別的事。”我狡黠地笑了笑。
他趕緊把手伸到被子裏,發現自己穿著衣服,鬆了一口氣。
我望著他笑,不說話。他發現內衣已經換過了,窘著臉說:“你趁虛而入啊。”
“你今天吐了兩次,一定想換套幹淨的衣服睡覺,對不對?”我將臉湊到他麵前,搖頭晃腦。
他三口兩口地喝完牛奶,精神好了,掀開被子起來穿衣服。
邊穿邊問:“後來你吃了晚飯沒?”
“沒。現在肚子正餓著呢。”
“我也餓了。”
他穿好衣服,戴上手表:“我們到樓下吃夜宵,吃完了我送你回家。”
“行呀。”
我們坐電梯出門,找了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餐廳。
瀝川隻能喝稀飯,廣氏的那種。我點了一個素食套餐,外加一個土豆湯。
我們都餓了,各自吃了十分鍾,不說話。
看得出瀝川的胃口不好,吃一口要吞咽半天。可是他吃得很努力,一勺接著一勺地往嘴裏灌。
過了一會兒,他終於吃下了半碗,拿著餐巾擦擦嘴,準備說話了。我連忙攔住他:“別說了,瀝川。我知道你想說啥。”
“我想說啥,你說說看。”
“你想說,”我學著他的語氣:“小秋啊,你得move on。今天那個和你坐在一起的小夥子,我看不錯,你和他挺有戲。你們好好發展。”
“……”
“我現在病成這樣子,你也看見了。不是我不要你,我實在沒辦法。”
“……”
“和你說過多少次啦,人生不能為一時美色所惑。”
“……”
“以後別來找我啦。就算看見我死了,你也別管我。我跟你,沒關係了。”我咬了一口水果,說,“你想說的,是不是就是這些?”
瀝川看著我,淡淡地說:“既然你都知道,我就不說了。”
“瀝川,如果你現在身體很健康,什麽事也沒有。你讓我走,我會放手。我已經過了一個五年,難道我過不了另外一個五年嗎。可是,你病了。雖然我不知道你得了什麽病,隻要你還病著,我絕不走,絕不會袖手旁觀。因為你對我來說太重要了。你要是不嫌累,那些話你盡管反複地說。總之,我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我舔舔嘴唇,微笑:“對我來說,愛,是一種禮物。不是你能給,才表示你有。而是你給了,你就有了。”
聽這話時,瀝川一直垂著頭,他的手,微微地發抖。
之後,他送我回家,路上一個字也不說。
到了公寓,我深吸一口氣,說:“瀝川,你回瑞士吧。別在這兒呆著了。”
“為什麽?”
“你的病根本沒好。這裏人多,你免疫力低,感染的機會更大。”
“不是說,我跟你沒關係了麽?”他譏諷,“你關心我的病和去向幹什麽?”
看著瀝川的樣子,我忽然領悟到了生命的珍貴。
我決定認認真真地度過著每一天。認真上班、認真跳拉丁舞、認真注意自己的飲食。每天早上,我都早起,沿著大街,認真地跑步。
二十多年來,我從沒有這樣認真地關注過我的身體、我的健康。
一連兩周,我都沒見到瀝川。我知道他是故意避開我。他倒是經常來CGP,或者開會,或者討論圖紙。匆匆地來,匆匆地走,中午從不到餐廳吃飯。打電話找René,René對我敬而遠之,大約是被瀝川警告了。連我請他吃飯都找理由推托。
每當遭到這些明裏暗裏的拒絕,我的自尊都會大受打擊。不過我的內心卻被一種更深的恐懼占滿,被自己盲目的猜測啃噬著。我回味瀝川說過的每一句話,回味René看我的眼神。我知道,瀝川日近一日地病入膏肓,他說不能再給我五年,是真的。
周五的早晨,我按時上班。其實那天我請了假,要陪艾鬆去香山春遊。可是臨走前,我接到公司的電話,有幾份譯稿需要提前交給江總審閱,於是我就約好艾鬆到香籟大廈的門口見麵。我交了文件,從電梯上下來,迎麵碰上正從自己轎車裏出來的瀝川。瀝川還是那麽dashing,隻是在陽光的照耀下,他的臉沒有一絲血色。他站在車門旁邊,司機拿過一個輕巧的輪椅,他坐了上去。
“早!瀝川!”我主動打招呼。
“早。”
因為要去春遊,我打扮一新,頭發長長地披在肩上,穿著皮夾克、長統靴、超短裙。艾鬆在電話裏說他新買了一輛摩托,今天天氣溫暖、陽光普照,要帶我去香山兜風。
大約從沒見過我這種太妹裝,瀝川怔怔地看了我一眼,問:“有事要出門?”
“嗯。已經請了假,和朋友去春遊。”
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好好玩。”
不遠處,摩托車“嘀”了一聲。艾鬆已經到了。戴著頭盔,皮夾克皮褲,活脫脫一飛車黨。
“再見,瀝川!”
“再見。”
我飛奔了過去,接過艾鬆遞來的頭盔,坐到他的後座。
艾鬆說:“為安全起見,你得抱緊我!”
我說:“行啊!”
其實,我不想做出親密的樣子讓瀝川誤會。可是,我被他那副冷漠的樣子刺激了。加之這是我第一次坐摩托,心裏有點緊張,於是緊緊抱著艾鬆,他一踩油門,摩托車風馳電掣般躥了出去。
“不是說,四環之內不讓騎摩托嗎?”我在後頭大聲問。
“京A的牌子沒事兒,給錢都能弄到。”
“艾鬆你別開那麽快好不好?”
“我已經開得很慢了!”
我們由四海橋出口下四環,向西北方向行駛,路過又直又平整的閔莊路,艾鬆開得得心應手。
然後,我指著遠處的一處風景,感歎:“嗨,艾鬆,你看那裏!”
估計沒聽清我說什麽,他回頭朝我看了一眼。
就在這當兒,摩托車突然失控,我尖叫了一聲,人跟著飛了出去。然後,我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醒來的時候我渾身都很痛,胸口也很悶,好像很多地方都腫了。
我的右腿很痛,胸口包著厚厚的繃帶。我看見艾鬆站在我的床邊,一副極度歉疚的樣子。
他的額頭上包了一圈崩帶,上麵看得出隱隱的血跡。
“對不起,是我害你受傷了!”艾鬆說。
其實隻是身上很痛,但我沒有什麽極度難受或者瀕死的感覺。
“究竟出了什麽事?”我啞著嗓門問。
“地上有個坑,我大意了。”
“不怪你,是我說話你才回頭的。”我說。
“你的傷勢挺重。一條肋骨骨折,右腿股骨幹骨折,已經手術了,裏麵釘著一顆鋼釘和鋼板。現在在查你有沒有腦震蕩。你還有哪裏不舒服嗎?我去告訴醫生。”
“就是你說的這些地方不舒服,其它的地方還行。”我找手機,要打電話,“我得向單位請假。”
“這裏不讓打手機。我姐已經給CGP打電話了。你昏迷了四個小時。要不要通知你的父母?”
“我爸媽都去世了。”
“對不起。”他連忙說,“你還有兄弟姐妹嗎?”
“有個弟弟在中山醫科大,學業緊張,你不要讓他知道。”
他坐到我的麵前,雙手輕輕地按住我:“你放心,這事兒是我弄的,所以,你歸我全權護理。我向單位請了一個月的假,而且我本來就不坐班。我天天都來照顧你!”
聽見“一個月”三個字,我嚇了一跳,我要躺一個月嗎?
然後,醫生就進來了。簡要地介紹完我的病情之後,要我補辦住院手續,說看骨頭愈合的情況,估計要住一個月。
艾鬆聽著就要去二樓收費處辦手續。我一把拉住了他:“不用急著交錢,CGP有很好的醫保。給我電話,我打電話問人事部。”
人事部主任在第一時間接了電話,回答令我吃驚。“老總們非常重視此事,已經派專人來辦理你的轉院手續。”
“轉院?”我說,“用得著轉院嗎?”
“你現在的這家醫院住院部很小,非常擁擠,會影響你的休息。我們正把你轉到積水潭醫院,那裏有一流的骨科大夫。”
我告訴艾鬆轉院的事,艾鬆歎道:“反應這麽快,這麽周到。我真要對外企刮目相看了。”
我笑而不答。
第二天我就被轉到了積水潭醫院住院部。人事部的小趙已預先替我登記、交好了押金。艾鬆要去買飯票,小趙說:“安妮吃素。我們已經在附近的一家餐館給她訂了專門的營養素餐,一天三頓都有人送飯。”
我說:“我……可能需要另外請人照顧。”這種涉及隱私、肌膚相親的事兒,我絕對不想麻煩艾鬆。
小趙馬上回答:“嗯,怕護士們忙不過來,我們還請了一位護工。是位剛退休的護士,家裏困難,需要多掙點錢。”
艾鬆張大嘴:“這個,護工的費用……你們也報銷嗎?”
“當然不會,”小趙說,“考慮到安妮的收入,公司給了她一小筆貸款,以後慢慢從工資裏扣除。”
我沒再多問。當然知道是誰在背後操縱的這一切。
小趙剛走不久,公司裏的同事開始一撥一撥地來看我。我決定幽他們一默,給他們準備了一個簽到簿。翻譯組的小姐們最先到,給我帶來了鮮花和熱帶水果,艾瑪答應暫時替我照顧Mia。男同事們多半送花或保養品。
第二天,連和我不大熟的製圖部和預算部的人都來看我了。有幾個我根本沒說過話,不過,他們都說認得我,對我的“勁舞”印象深刻。
第三天來看我的竟是公司的清潔工林大嫂。大嫂是農村人,不過和我挺投緣。每次到我的房間打掃衛生,我都和她聊幾句。有一次她問我有沒有不用的衣服,她的女兒上高中,和我個子差不多。我就把我不穿的牛仔衣牛仔褲毛衣裙子之類給她找了一大包。還有一次她說她女兒生病住院,我當時正好發工資,就硬塞給她兩百塊錢。就為這個,大嫂帶著一籃子水果來看我,還給我做了一大碟素菜包子,把我感動得眼淚汪汪的。
CGP一共有三十三個人。簽到簿上,除了大嫂,有三十二個簽名。
所有的人都來了,除了瀝川。
周三的一大早,蕭觀帶著九通的幾個同事來看我,其中有陶心如和唐玉蓮。自從那次爽約之後,我好久沒和蕭觀聯係了。聽艾瑪說,蕭觀被陶心如纏得越來越緊,已大有無可奈何之勢。但蕭觀對我的拒絕,怨恨頗深。所以,我有點不想見到他。特別是在我狼狽的時候。
“哎,安妮,怎麽你一進CGP就出事兒,要不,你考慮調回九通?我們到現在還缺翻譯呢。”蕭觀說。
“謝謝,不了。每次你有緊急任務,不都記得叫上我了嗎?”我笑著推辭。
“說到這個,我手頭上有三本小冊子,要勞駕你。”他居然大言不慚地將三大本拍賣行的冊子塞到我的手中,“反正你現在閑著也是閑著。掙點錢也好,對吧?”
我看著他,欲哭無淚。
我想說,蕭觀,你知道我有多慘嗎?打著鋼釘、全身腫痛,還要替你翻譯啊!人家CGP正點的資本家都不像你!
蕭觀一群人和我嘻嘻哈哈了一陣,約好出院後請我吃飯為我消災,就走了。
喧嘩之後,一切回歸寧靜。
我的心像點滴架上的點滴,一點一點地往下落。
窗外春光無限,我的心裏卻是酸酸的。
蕭觀都來了,瀝川,你在哪裏?
護工李阿姨進來替我洗澡。
說是洗澡,其實不過是擦身子。她用毛巾蘸著溫水,一點一點地擦。手在繃帶間小心翼翼地移動,好像考古人員在研究一具漢代女屍。洗完澡,又替我洗頭,用水盆接著,一趟一趟地洗。最後給我換上一件幹淨的住院服。
從此之後,每天都是這樣。李阿姨每隔兩個小時替我翻一次身,一天三次按摩我的腳,保持血液循環。我則日日埋首於金庸的小說。偶爾也拿筆做一下翻譯,做不了幾頁就累了。艾鬆天天來看我,中飯晚飯都和我一起吃。有護士料理一切,他其實幫不上什麽忙。主要工作,就是“伺候”我吃飯。我因此在他的逼迫下,每天都喝了一碗他媽媽熬的骨頭湯。雖然我吃素的決心堅定不移,可是艾鬆媽媽的骨頭湯實在是太香了。而且,我也想快點好。
從第二周開始,我的住院生活出現了九十度的逆轉。
首先是受傷的大腿異常腫痛,痛到坐立不安、飲食難進、徹夜難眠的地步。
我得了骨髓炎,一種常見的手術並發症。
緊接著,我就開始不斷地發高燒、腿部化膿、疼痛難忍,需要杜冷丁止痛。
生病原來是這樣的啊。我從小身體健康、身手敏捷,什麽運動都熱衷,卻從沒有受過傷皮肉大傷。這一回的骨髓炎算是把我給痛慘了。
我每天都要靜點抗生素,還要定期引流、排膿。我不敢看我的腿,上麵落下了可怕的傷疤。過來檢查傷口的醫生總是繃著臉,我很懷疑過不了多久,他會說,這條腿不能留了,要鋸掉。然後我的腦子裏就閃出電影白求恩大夫的某些場麵和瀝川身上的那些傷疤。
盡管我多次請求艾鬆不必每天來醫院,在他請假的那個月,他每天必到,有時甚至呆一整天。好幾次他想幫我換衣服,被我拒絕了。我不許他碰我,也不許他看我的身體。最後,見他實在沒事幹,又實在想幹點什麽,我說:“艾鬆,你替我剪個頭吧。越短越好,我的頭發太多,李阿姨洗頭不方便。”
艾鬆樂滋滋地拿著剪刀,給我剪了個巨難看的頭。令我一連幾天都不好意思見人,又不敢責怪他。
我拿了一個掛曆,一天一天地算日子,將在醫院過的每一天都打一個大叉。
一個月過去了,瀝川還是沒來看我。
我的心,一點一點地變冷。
夜半痛醒過來,想到瀝川的絕情,淚水濕透了枕頭。
開始的時候,我安慰自己,瀝川不知道我病了。可是,他不可能不知道,連做清潔的大嫂都知道了,所有CGP的員工都來看我了,他不知道我出了事,這可能嗎?
然後,我又安慰自己,瀝川大約自己也病了。說不準回瑞士了。可是翻譯組的小姐們每周來看我時都會八卦,隻她們說,瀝川在我住院後幾乎每天都去CGP上班,還召開過幾次會議。不過她們又說,瀝川的身體並不見好。大多數時候都坐在輪椅裏。她們幾乎都快忘掉瀝川站起來是什麽樣子了。
絕望的時候,我又想,就算瀝川鐵了心地不肯來,至少會派René來。或者,讓René給我打個電話。
我也沒看見René,也沒接到過電話。
想起以前和瀝川在一起的日子,我倒真的不曾生過病。連發燒都不曾有過。不過,每次月事來臨,我都會很不舒服。瀝川會讓我躺在床上不動,然後會為我煮湯。肚子痛得厲害時,他會把雙手按在我的肚子上。學氣功大師的樣子,向我“發氣”。瀝川一直很會關心人啊!
車禍之後的第二個月,艾鬆不得不回研究所工作。雖然不是坐班,他要上課,要做研究,不可能像頭一個月那樣長時間地陪著我了。其實他對我的情誼已讓我覺得很愧疚了。我反複要求他不要再來陪我,因為有李阿姨照顧我,又專業、又細致、又周到、又耐心,我實在不需要另一個人在旁邊。艾鬆不同意。仍然是每天都來,雖然停留的時間比以前短,但他到書店給我買小說,買DVD,買電視劇,變著法子替我打發光陰。有一次他居然一口氣陪我看了八集的《雍正王朝》。見我昏昏欲睡,他就趴在我的床邊改學生的論文,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我講話。
可是,我的情緒還是漸漸地低落到了零點。每天晚上,艾鬆一走,我就開始流淚,一直悄悄地哭到深夜。雖然我知道瀝川有難言之隱。可是,我絕對料不到,他就住在我身邊,聽到我出事的消息,居然不來看我一眼。
我深深地迷惑了。瀝川真的還愛我嗎?
如果愛與不愛沒有區別,為什麽要愛?
這樣辛苦、這樣沒有結果的愛情,我還要堅持下去嗎?
由於不能動彈,骨折那條腿的肌肉開始痿縮。訓練有素的李阿姨加強了按摩的力度。可是,我內心裏的某一處,同樣也在痿縮,而且……越縮越小。
每天躺在病床上,我都癡癡地對著門口做白日夢。夢見瀝川捧著一把鮮花來看我。樓道的腳步、輕微的咳嗽、和門前忽隱忽現的人影,都讓我懷疑是他。
然後,當一切都證實不是瀝川的時候,我木然了。
我在期待和失望中反複摧殘自己。
漸漸地,我開始長時間地對著窗外發呆,不想理睬任何人,也不想說話。我的腿腫得大大的,以至於我都感覺不到它的存在,疼痛都變得陌生了。
有一次,實在太心煩,我擅自把點滴的針頭拔了。艾鬆知道了,嚴辭勸我。我忍不住對他大吼大叫。之後,我又向他道歉。然後,我借題發揮,命令他最多一周來看我一次。
艾鬆堅決不同意:“不行!你的傷是我造成的,我將一直照顧你到出院!”
在情緒嚴重的失控中,我度過了黑暗的第二個月。腿瘦了一大圈,上麵還有很大的疤。我被轉入一家康複醫院進行為期一個月的功能訓練。
翻譯組的姐妹們來看我時,都說我瘦得跟麵條似的了。
“可能是吃素吃的。”艾瑪說,“你現在病著,更需要營養,還是別吃素了,我讓我媽給你燉紅燒肉吧。”
“不成不成,我的意誌本來就薄弱,喝了艾媽媽的骨頭湯已經很享受了。不能再出格了。我要堅持信仰啊!”
“嗯……喝了我們家的湯,接下來,是不是就該做我們家的媳婦了?”艾瑪笑眯眯地暗示,“告訴你吧,那湯頭幾次是我媽做的,後來艾鬆自己就學會了,現在你喝的都是他做的了,我都能趁機蹭上一碗,怎麽樣?艾家大少不錯吧?人家為了你,一連放棄了兩次去美國開會的機會呢。那邊和他一起做課題的,都罵死他了。”
“真是挺感謝他的。”我真心地說,“你們家艾鬆人真好。”
我沒有問起瀝川,可是大家總是談起來他。
“瀝川今天穿了一件黑皮夾克,那種柔軟緊身的麵料,有沒有搞錯!”明明說,“我早上一見到他,差點被迷昏過去。他最多穿西裝,一本正經的,我還能抵抗得住呀。”
“是啊,早就說了他穿皮夾克最性感,從來沒見他穿過一次呢。”麗莎附和,“我雖和他錯過了電梯,不過電梯裏還留著他的香水,淡淡的CK,令人遐想。”
“其實王先生的病還是沒有徹底的好。”小薇悄悄地補充,“你們看到的都是他光鮮時的樣子。”
“怎麽沒有好?他都不怎麽坐輪椅了。”
“有幾次他上班不到一個小時,那個René就來接他了。”小薇說,“瀝川在辦公室裏吐得一塌糊塗,René幾乎是把他抱到輪椅上推走的。那一周我們給他換了兩次地毯。”
“哦……瀝川太可憐了。也不是靠這錢吃飯,病成這樣,犯得著天天來上班嗎?”
“就是啊!看來找男人還是得找個健康的。就這一病,看著多心疼。”
“你們能不能不要每天都這樣無原則地花癡?”我苦笑,“CGP的美男也不止瀝川一個。”
“美男倒是有,極品的也不是沒見過。”眾人齊齊地反駁,“瀝川那樣的,是仙品。”
是啊,瀝川是仙品。哪是我這個凡人可以得到的呢?
那天晚上,艾鬆來看我,很認真地扶著我走路,末了,我忽然說:“艾鬆,以後你不要再來了。你照顧了我這麽久,你的心意我已深深地領了。”
“好好的,你怎麽又說這話呢?喝湯吧。”
他端給我一大碗香噴噴的骨頭湯。我的眼淚忽然簌簌往下落。
“艾鬆我不會愛上任何人的。”
“我和你也就是肇事者和受害者的關係,你別亂想,好不好?你若出院了,看我還來不來看你。我忙著呢。”
我想和他提瀝川的事兒,可是我說不出口。我正漸漸地在往負麵的方向想瀝川。越想越深,已到了覺得他不可饒恕的地步了。甚至,當翻譯組的姐妹們提起瀝川的時候,我都覺得他是個很遙遠的人,跟我已經沒什麽相幹了。我曾經那麽五內催傷地掛念他,這種擔心、這種關愛,已經悄悄地變了。
我對著艾鬆,默默地流淚。他問我為什麽傷心,我一字不說。
他歎了一口氣,說:“你想聽我的故事嗎?我以前的女朋友,我叫她小雪。”
“她從高中時開始追我,追得我喘不過氣來。那種窮追猛打的愛,如狂風暴雨般激烈。那時我很年輕,不把她的感情當回事,還對她玩笑,說:‘大雪壓青鬆,青鬆挺且直,要知鬆高潔,待到雪化時。’那是一場轟轟烈烈的大雪,將我全部掩埋了。我被她的愛包圍著,八年,覺得很幸福、很輕鬆、也覺得一切理所當然。忘了告訴你,我是個工作狂。十年來從不休息任何一個周末。每天我都去實驗室工作到深夜。如果論文進展得不順利,我還會向她發脾氣。甚至她告訴我她懷孕了,我都騰不出時間陪她去檢查。直到有一天,我從實驗室回來,看見了留在桌上的醫療報告。她打了胎,帶走了她自己所有的東西。把我送給她的禮物、我們的合影全都扔進了垃圾桶。”
我震驚地看著他。
“我發狂了。我去找她,痛哭流涕地懺悔、求她回來、她堅決不同意。兩個月之後,她嫁給了一個日本人。她說,她和那人已經好上了半年了。日本人每天晚上都往我家打電話,我居然都沒有察覺。”
他拍拍我的肩:“我從沒有怪過她。結婚的那天,我還送了禮物。我祝她幸福,因為我實在不配做她丈夫。你看,每個人都會從自己的過去學到點什麽。我從自己故事裏學到了如何去愛。不一定是指愛一個女人。而是愛任何一個在你心中有位置的人。我也從我的故事裏學到了放棄。不屬於你的愛,它會走。你抓也抓不住,不如讓它走。”
我從艾鬆的故事裏得到了某種啟示。
第三個月剛過,我已能拄著拐杖走路了。醫生說,從X光片上看腿骨恢複得很好,隻是肌肉有些痿縮,得加強承重訓練。鋼板還留在骨內,要等一年之後再拆除。
出院前,我悄悄地回過一次公寓。癡心不改地去查電話和手機的留言記錄、查我的電子郵箱、查MSN的短信。
我悄悄告訴自己,隻要瀝川給我留過一次言,哪怕隻是問個“how are you”,我都會原諒他。
可是,什麽也沒有。一個字母也沒有。
我想起了艾鬆喜歡說的一個詞:黑洞。強大的能量、強大的引力、什麽都掉進去、什麽都逃不掉、什麽都被吸走。可是,其實裏麵什麽也沒有。
我的心徹底地灰掉了。
——我通知房東,從下個月起,我不再租用他的公寓。
——我請來民工幫我將所有的書和衣物全部打包。
——我訂了回昆明的機票。單程。
——我取消了在北京所有的資金賬戶。
——我把汽車賣給了二手車商。
艾鬆幫我辦好了出院手續。次日他要去加州開會,祝我一切順利。
回到家裏,我打印了兩份辭職報告。一份給九通,一份給CGP。
周一是我留在北京的最後一天。我的書和大件行李,艾鬆已替我辦好了托運。
我換了一身非常隨便的衣服。天氣很熱,本來我是肯定要穿裙子的。但我不想讓人看見我腿上的傷疤,便穿了一條長褲,拄著一隻鋁合金的腋拐,坐著出租,去了香籟大廈。
重要人物從來不錯過曆史性的時刻。
在樓下等電梯的時,我碰見了瀝川。兩個人,三隻拐杖,我有點想笑,覺得一切很虛妄,又很滑稽。
瀝川幫我按住電梯的門,然後,我們同時走了進去。
他一直低著頭,不敢看我。
他要替我按第十九層,我說:“不用,我去二十層。”
“你還沒有完全好,就來……咳咳……上班嗎?”他一邊說話,一邊輕輕地咳嗽,頭還是沒抬起來。
“不,我不上班了。”我麵無表情地宣布。
微微一怔,他正想說話,“叮”地一聲,電梯到了二十層,門開了。
他按住電梯的門,讓我先出去。我到了走廊的一角,看見江總的門關掉了,便叫住他:
“瀝川,有件事要拜托你。”
他終於抬起頭,凝視我的臉,眼底波瀾驟起:“什麽事?”
我從荷包裏掏出兩個信封:“這是我的辭職信。CGP一份,九通一份。請你代我轉交給江總。”
他顯然料到了什麽,沒有伸手去接:“辭職?為什麽辭職?”
“我累了,想休息一段時間。”我淡淡地說,“然後,再出來找工作。”
一切還用得著解釋嗎?瀝川應該看得出我臉上的恨意吧。
他的腮幫子動了動,似乎咬了咬牙,卻又很克製地,公事公辦地說:“也好。休息一下也好。”
我轉身要走,他忽然又問:“那你還會呆在北京嗎?”
“不會,”我聽見自己冷冷地說,“我明天就離開北京。”
他的臉有點發青:“那你,打算去哪裏?”
“瀝川,”我抬頭看著他,笑得像一把刀子,“你不是要我離開你嗎?現在我終於要消失了,你不覺得可喜可賀?又何必多此一舉,關心我的下落?”
我把信封狠狠地塞到他的手中,回到電梯,按第十八層樓,去收拾我在辦公室裏的東西。
在關門的一瞬間,瀝川忽然擋住電梯。
我抬頭看他,心跳如鼓。他的眼神裏有我無法承受的淒楚。
我暗暗地想,如果他要挽留我,哪怕隻是一點暗示,哪怕口氣稍微鬆動一下,我就原諒他,立刻原諒他。
不料,他隻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平靜地說:“小秋,祝你一路平安。”
然後,電梯的門,緩緩地關掉了。
我心中的另一扇門,也同時關掉了。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的辦公室。來不及收拾煩亂的心緒,我花了一個小時發郵件交待我的工作,然後清理內存、刪除文件、將手提交回行政部。我的最後一個email是請求艾瑪將Mia送給瀝川,說他肯定會收養。然後,我將瀝川的咖啡杯用一張紙包著,塞進他的郵箱。將自己的東西裝進一個紙盒。下樓,叫出租,回家。
到了公寓旁邊的小賣部,我買了一盒煙。
回到公寓,一根接著一根地抽。
往事不堪回首,我的心千瘡百孔,我的靈魂徹底幻滅。
日影漸漸西斜,月影漸漸高升。
明早的飛機,行李已經收拾好了。公寓的鑰匙我留在了桌上。
我睡不著,一直坐在床上流淚。
淩晨兩點,我的手機忽然響了。
我看了一眼手機的顯示,一個陌生的號碼。
手機隻響了一聲,就掛掉了。
可能是打錯電話了吧。
我有一點點懷疑是瀝川,將手機捧在手心裏等待。足足一個小時過去了,電還再也沒有響過。
不知道為什麽,我的心卻越跳越快。雖然這最有可能是瀝川的電話,我卻告訴自己不要接。
我已經給了他3個月的時間,我們已經結束了。瀝川,你知道結束這一切,對我來說有多難嗎?難道,為了一個電話,一切又重新開始?又過了十分鍾,還是沒有任何動靜,我莫名其妙的焦慮起來,心跳如狂,煩躁不安,終於我無法克製的將這個號碼回撥了過去。瀝川,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最後一次!隻要你要我回來,哪怕隻是一個眼神,我就回來。
鈴聲響了三下,沒人接。我大怒,懷疑是不是有人惡意騷擾,緊接著,電話裏進入自動留言信箱,中文的、英文的、法文的、德文的、重複著同一句話:“你好,我是王瀝川,我現在不方便接電話,有事請留言。”磁性的中音,充滿魅力的聲音。那麽,是他。
我掛掉電話,再撥,一連撥了十次,終於接通了。
那邊傳來嘈雜的聲音,一個很粗的男聲衝著話筒大聲說:“你是誰啊?”
“我找王瀝川先生!請問您是哪一位?”
我不知道誰是王瀝川,”那人說,“隻知道這裏有個喝醉的人,電話不停的響。他是你的朋友吧!”
“喝……喝醉?”我的頭一下子大了,“請問您在哪裏?這人是我的朋友,非常重要的朋友!請告訴我,您的地址!”
“狼歡酒吧,H大街上的那個你知道嗎?”
怎麽不知道?就在我第一次遇到瀝川的那個咖啡店附近。紀桓是那裏的常客,瀝川以前也常去。
“知道知道!”
“你快來接他吧,看樣子,他醉的不輕。”
瀝川絕對不能營救,一滴也不行,不然會有性命之憂。這是Rene和霽川反複告訴我的。我已嚇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竹器抓起手袋,衝出大門,忘記帶拐杖,差點摔個跟頭。我道大街上攔出租車。一進車門就交給司機200元,讓他到了狼歡在門外等我。
司機在我發狂的催促俠,十五分鍾之內趕到了狼歡。
酒吧不大,燈光昏暗,人來人往,人聲低語。清一色的男人,有老有少,連服務生都是男的,前台樂隊的鼓聲覆蓋了一切,有個學生模樣的歌手,用淳厚的中音唱一首古老二傷感的英文情歌。很多人圍在一遍,給他鼓掌。
服務生帶我在一個靠牆的角落找到了瀝川。他趴在桌子上,旁邊放著一小杯酒,當中有一顆橄欖。
我問服務生:“這杯酒有多少?他全喝了嗎?”
服務生搖頭:“這是馬提尼,度數不大,也沒多少,給他鬆來的時候酒隻有這麽多,他最多喝了一口。”
瀝川酒量不差,絕不至於喝一口酒酒醉掉。可是他趴在桌上,一動不動,好像真的是醉了。
我輕輕的推了推他,在他耳邊叫到 瀝川 瀝川!
他沒有醒。
我又用力推了推他,他猛然抬起頭,目光散亂。
“瀝川?”
他微微睜開眼,迷離的看著我,好像不認識我。
我拍拍他的臉,又摸摸他的額頭,有點燙,單不算是發燒:“瀝川,瀝川你怎麽拉?”
瀝川繼續不理我,又趴回了桌子上了,倒是一旁的服務生說:“醉了的人都是這樣,你把他帶回家,喝點濃茶醒醒酒就好了。”
“不對吧,他連一杯酒都沒喝完,怎麽可能醉了呢”
“他來這裏找朋友的嘛,不一定隻喝自己杯裏的酒拉……肯定是醉了,我百分之九十九的肯定。”
我把另一張桌上的蠟燭拿過來,在瀝川的臉前晃了晃。他正在出汗,滿都大汗。我握了握他的手,手心都是濕的,握又去推他,他忽然開始說話了,囈語一般,一會兒是法語混著德語……好幾國語言,都亂了套了。
“我說是醉了吧,都說醉話了。”服務生在一旁說。
宗旨,得先把人弄走。我說:“我已經叫好了出租車,能不能麻煩你幫我把他扶到車上?”
“他……還沒付帳。”
“多少錢,我來付吧”
“我去查一下。”
過了一分鍾,他走過來說:“對不起他是VIP客戶,用的是年卡,你不用替他付帳。”說罷他去叫來兩個大塊頭的保安,將瀝川連扶帶抱的鬆上了出租車。
“小姐去哪裏?”司機問
港澳中心瑞士酒店
車穩穩的開了,可是瀝川的樣子卻越來越不對勁,他原本一直胡言亂語,漸漸的開始急促的喘氣,漸漸的話說不出來了,隻剩下了沉重、吃力的呼吸聲
我拚命敲著司機的椅背,對著他大叫,大叔!不去酒店了,他……他不行了,得馬上去醫院!越快越好!
“最近的醫院是協和。”司機回頭看了我們一眼,也覺得情況嚴重,別是酒精中毒,這可是會死人的!
我心跳如狂,緊緊抱著瀝川。喃喃的,一遍遍的叫他的名字:“瀝川、瀝川、瀝川……”
他渾身軟綿綿的,像嬰兒一樣無助的靠著我。
我永壽試探他的呼吸,非常急促、非常吃力。
這當兒,我想起一個人來,連忙打手機找Rene。
電話響了一聲就通了。
“安妮”
“Rene,瀝川出事了,他不對勁,我正送他去醫院急救,你快來,快點來”
“瀝川在你那兒?我正四處找他呢,哪家醫院?”
“協和”
“安妮,保持鎮定,我馬上就到。”
到達醫院時,瀝川已經完全昏迷了。一群人將他送進了急救室搶救。為首的是一位中年醫生,非常幹練,迅速檢查了他的身體,對手下的人吩咐:“急性呼吸衰竭。馬上做器官插管,上呼吸機”
說完這話,我便被一個護士攔在了門外,她問我瀝川的病史,我把我知道的全告訴她了,急性肺炎,嚴重貧血,血型,嘔吐……她給了我一堆表要我填寫。
我雙腿發軟,渾身不由自主的顫抖起來,幾年前父親病危的情景再次浮現眼前。我拄著拐杖,退到牆邊,緊張的大口喘氣。我神色未定,急救室的門突然開了,那個中年醫生叫到:“哪一位是謝小秋?”
我衝過去應到:“我.....是我……”
“我是倪醫生,請問你和病人是什麽關係?”
“女……女朋友”
“是這樣,我們剛給病人做了氣管插管,上了呼吸機,在拍胸片確認導管位置時,發現她的胸口有內植式中央靜脈導管,單側肺組織形態不整。這些都不在你的病史上,請問他的病情你了解多少?”
我傻掉了,結結巴巴的問:“什麽內植式……導管?我……我不知道他的病史,他不告訴我。”
“對不起,我現在沒時間解釋,他還有別的家屬嗎”
“有,有是個外國人,正往這兒趕,我這就打電話”
我拿出手機準備撥號,坎肩Rene從門外一頭大汗的跑過來。我向他招手大叫“Rene快過來!這位醫生需要知道瀝川的病史。”
Rene急切的用英文問我“那個醫生懂英文嗎”
“我是翻譯,你說,我來翻”
“對。對,是我糊塗了”
“Alex是 OSTEOSARCOMA 二期。”
天哪哪壺不開提壺,其實醫學詞匯我多年前有專門背過,進了CGP以後,腦子就被建築學詞匯塞滿了,一時轉不過彎來,所幸我還知道分析詞根,“OSTERO是骨,”SARCOMA 是惡性肉瘤,結合在一起指的是什麽,有否專門術語來指稱,就不知道了。
Rene 見我遲疑,補充了一句,“BONE CANCER(骨癌)”
我的身子猛的一晃,當的一聲拐杖掉到地上,他及時扶住了我“你不要緊吧?”
我搖了搖頭。Rene也太小看我了,這種時候我豈敢昏厥?
定了定神,我對一聲翻譯“病人曾經患有骨癌,OSTEOSARCOMA,二期”我把英文重複了一遍,協和是北京最好的醫院,這裏的一聲對醫用英語應當不陌生。
“Alex,十七歲檢查出骨癌,做了截肢手術和化療。二十五歲那年發現肺轉移,做了肺葉切除。" Rene繼續說。
我麻木的翻譯著,好像一個死刑犯在聽最後的宣判。
“經過三年的化療,癌症暫時控製住了,沒有複發。”他頓了頓,看了我一眼說“可是,化療的過程中,醫生又發現他白細胞減少,免疫力降低,後來紅細胞也漸漸減少,貧血症狀明顯。”
翻譯到這兒,醫生已經知道了大半,問道“是不是MDS?
我不知道什麽是MDS,看了看Rene,Rene顯然知道這個詞,他點頭“是的”
“哪個型?”
“RA”
醫生神情凝重,將我拉到一遍,遞給我一張紙,沉聲說“病人病情很危急,你們要有心理準備,這是病危通知,你簽個字吧。”說完,他就回急救室了。
我接過那張紙,隻覺金星亂冒,半天都看不清上麵寫的字,我揉揉眼鏡,逼著自己往下讀
病危通知單
診斷:感染性休克,急性呼吸衰竭。
尊敬的患者及家屬:
你好,你的家人現在在我院接受治療,目前病情嚴重,隨時可能進一步惡化,危及生命,特此告知。請予以理解並積極配合醫院的搶救治療。盡管如此,我們仍會采取有效措施積極救治,如果還有其他要求,請在您接到本通知後立即告訴醫生。
患者或家屬簽字:
交代病情醫生簽字:倪永康
我將通知書逐句譯給RENR。Rene苦笑,說瀝川像這樣的病危,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他們家人和朋友的神經,除了老人以外,已經被鍛煉得很堅強了。
我倒在守護室的椅子上,身子不斷的發抖,震驚的半天說不出一個字。
Rene一直緊緊的擁抱著我,用斷斷續續的中文安慰我:“Alex不會有事的,Alex福大命大,一定不會有事的。”
我凝視著急救室裏隱約的燈影,心中默默祈禱。
無論如何,這樣的等待都太可怕了,裏麵傳來的每一個響動都讓我驚恐。門上的掛鍾無聲的移動,每根指針都是一把劍,向我刺來。
等了很久很久,幾乎半個世紀吧,牆上的指針告訴我隻過了十分鍾。
覺察到我的身體仍在不停的顫抖,Rene去買了一瓶果汁遞給我,讓我喝一口,說這樣可以減輕壓力。
我滿頭冷汗地看了他一眼,神經已緊繃得快要斷掉了。我搖頭拒絕,說什麽也不想喝,甚至感到胃部在不停地翻騰,有一種嘔吐的感覺。
為了轉移注意力,我深呼吸一口,捅了捅正在用含糊不清的發清的法語念著某種經文的Rene:“唉,Rene,瀝川的病,你在講詳細點。”
他回過神來,反問:“剛才那些,你聽了還不夠?還不怕?”
“不夠。你說了一大堆術語,我對付著聽了個半懂。”我說:“這麽說,瀝川的腿,不是因為車禍?”
“是車禍發現的。”Rene說,“那年瀝川的媽媽開車帶他去買東西,半道上出了車禍。他媽媽死掉了,他的大腿受了輕傷,可是好久也不見好,還痛的要命,接著就查出是骨癌--惡性的。當時醫生說,情況太嚴重了,化療保腿和截肢的生還機會都很小。隻有進行保守的放療。”
“……”
“那時,大家都以為Alex隻有幾個月的活頭了,一家人傷心的要命。想不到放療之後,運氣不錯,Alex的病情竟然迅速好轉。於是他父親就帶他到美國去看一位名醫。那位名醫認為還有機會做一個大膽的手術嚐試。於是,Alex做了高位截肢。手術之後繼續化療,恢複得很好。有整整8年沒有複發。在這些年中,連醫生都告訴我們,Alex的癌症已經根治。雖然走路不方便,可是,他可以像一個正常人那樣生活,不必成天擔心死神的降臨了。”
瞬時間,故事所有的環節在我的記憶中一環一環地扣上了:“六年前,瀝川突然離開我,是不是因為他的健康出了問題?”
Rene點頭:“瀝川每半年就會回醫院做例行的檢查。那一年回瑞士,他被查處癌症轉移到肺部。你知道,骨癌肺轉移的成活率非常低。這等於向他宣判了死刑。他說你當時正在熱戀之中,隻有17歲,不忍心告訴你,怕你傷心。他更不想讓你看見他受苦的樣子,寧願你恨他一輩子。所以,他下定決心離開你。”
我咬著牙,不讓自己抽泣出聲:“那他……那五年……是不是過得很苦?”
Rene歎了一口氣,點點頭:“醫生對轉移的病灶進行了肺葉切除,之後他經過了整整三年的化療。人瘦的脫了行,頭發也掉光了,非常虛弱,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說真的,他的樣子完全變了,就算你見了也不會認得他。化療的副作用很可怕,此外,他還有骨痛,有幾次,實在太痛苦,他想一死了之,卻又怕他父親和爺爺奶奶們傷心。總之。。。那三年,若不是有你的EMAIL,我真不知道他是怎麽熬下來的。”
不知不覺,我的臉上滿是淚水:“那他為什麽不給我回信?至少我可以勸勸他,陪他說說話,替他寬寬心也好啊!”
“Alex下了決心的事,是不會改變的。”Rene歎道,“Alex德意誌無比堅強,不然也不可能和癌症鬥爭那麽多年,還是會要你走。”
我看著rene,吸了一口氣,繼續問:“rene,什麽是mds?”
“骨髓增生異常綜合症”他說,“是一種造血細胞異常增生分化所導致的造血功能障礙。我不知道中文應當怎麽翻譯。”
“造血功能障礙?”我還是不懂。
“簡單地說,就是一種非常難治的貧血症。可能是由於alex的長期化療引起的。這種病有百分之三十的可能性會轉變成急性白血病。所以alex的免疫力特別低,生活需要特別小心。任何一次感染或出血,都 可能導致死亡。”
我想起了那次瀝川跳下垃圾箱,手臂流血,他哥知道後,像發了瘋似地罵他。
“因此瀝川每天都要吃藥?吃那些讓他嘔吐的藥?”
“是啊,他每天早上要吃一種藥,防止骨質疏鬆。因為骨癌和化療使他的骨質產生了變化,很容易骨折。每天飯前三十分鍾他還要空腹吃下另一種藥,排鐵。”
我覺得rene對這些術語的了解,隻怕已讓醫學院的學生們羞愧了。
“排鐵?為什麽要排鐵?”
“為了治療mds,alex需要定期 輸血。長期輸血會導致體內的鐵超負荷。為了防止鐵中毒,alex需要服用排鐵劑。這種藥叫作 deferasirox,對胃和消化道 的刺激很大。吃下之後容易惡心,嘔吐。”他再次歎氣,“alex特別不想你知道他有 mds,因為你有暈血症,而他,動不動就要去驗血,輸血,嚴重的時候每周一次。”
“就沒有一種可以完全根治的辦法嗎?”我著急地問,想起以前看過的各種悲情電視劇,《血凝》之類,“比如骨髓移植什麽的?他不是有哥哥麽?”
“骨髓移植講究的是hla的位點配型。霽川很願意捐骨髓,可是他的骨髓不合適。就算移植了,成功率也很低。Alex已經申請了骨髓移植,可是,到目前為止一直沒有找到理想的配型。”可能是被我問累了,Rene眼觀鼻,鼻觀心,專心的看自己的大拇指去了。
我在病危通知書上簽了字,看見一位60左右的男人,滿頭銀發,匆匆向急救室走來,邊走邊穿白大褂。Rene站起來,向他迎了過去:“DR.GONG!”
那人似曾相識,仔細再看時,我們猛然想起他就是幾年前和瀝川在咖啡館瀝喝咖啡的老人,我還記得瀝川叫他龔先生。
那人站住,衝我點了一下頭,對Rene直接說英語:“怎麽樣?正在搶救?”
“恩,”Rene說,“室感染性休克,急性呼吸衰竭。”
“是呼吸道感染引起的嗎?”
“可能是。這一段時間他咳嗽得很厲害,我讓他去醫院,他不肯,還衝我發火。估計是心情不好。”
“我先進去看看再說。”說完,他就到急救室去了。
我問Rene這人是誰。
“哦,他是協和醫院的龔啟弦教授,重病監護科的主任,是瀝川在北京的主治大夫,以前瀝川的父親在中國心髒病發作,龔教授曾救過他的命,所以結下了很深的友誼。剛才你給我打電話之後,我立即給他打了一個電話,讓他過來一下。他對瀝川的病情非常熟悉---”
正說著,急救室的門突然打開了,龔啟弦走了出來。
我和Rene同時從椅子上跳起來:“怎麽樣?”
“情況暫時穩定。已經把他送進ICU繼續觀察。目前瀝川靠呼吸機維持呼吸,靠升壓藥維持血壓。為了上呼吸機,我們用了鎮靜劑,所以他還是不省人事---這回幸虧送來的及時。”
我和Rene更換了衣服、戴上了口罩,經過一道道嚴格的消毒程序,一起進入ICU病房。果然和我夢見的一樣,瀝川半躺著,臉色蒼白,雙目緊閉,全身上下插滿管子。
“你們可以在旁邊陪伴,不過,不要動他。會有來護理專門的護士來護理。我建議你們坐一會就走,明天再來。反正不撤掉呼吸機,他不會清醒,你們也幫不上任何的忙。”他指著一旁的兩個沙發,示意我們做下,“我還有一個病人在2樓,過會再來,有急事給我打電話。”
大家都鬆了一口氣,Rene看著我的腿,終於問:“安妮,你的腿怎麽了?”
“我出了車禍---骨折。瀝川沒有告訴你,是嗎?”
“沒有。”Rene說,“難怪他這段時間心情不好,跟吃了火藥似的。天天晚上拉我去逛酒吧。他又不能喝酒,就坐在酒吧裏發呆,整晚整晚地不說話。後來我要讀資料就沒再陪他,他經常自己去。”
“我知道,”我歎息,“他的心很苦---他太會折磨自己了。 ICU病房隻允許有一位陪客,Rene對我說:“你的傷沒完全好,不如我們都回去,明天早上再來看他吧。”
瀝川在ICU一共躺了七天。第三天血壓才開始穩定,醫生撤掉了升壓藥。第七天呼吸功能才有好轉,撤掉了呼吸機,鎮靜劑一停,瀝川很快就蘇醒了,可是他一時還不怎麽能說話,他看見了我,指間微動,我緊緊的握住他的手。
我陪了瀝川七天七夜,除了吃飯、上廁所,沒離開過ICU每天睡不到三個小時,都是在沙發上打盹。Rene白天過來看我,覺得我不可理喻。他說瀝川在瑞士一切都有護士,家裏人和親戚不過是輪流地去看他,陪他說說話什麽的。大家都很忙,瀝川住院又是家常便飯,看完病人大家就各忙各的去了,沒有誰像我這樣,不分晝夜、寸步不離地守在床前,他說我純粹是瞎操心,浪費時間。
咱這叫中國式關心,你懂嘛?我搶白了一句。
“所以我每天都來看你,我覺得Alex不需要我看,你需要。”Rene調侃道。
我問Rene:“霽川知不知道瀝川又病了?”Rene搖頭:“我可不敢告訴霽川,那個暴君。如果他知道Alex又躺進了ICU,肯定在第一時間弄回蘇黎世軟禁起來,他們哥倆又要大吵大鬧,以前大家都還向著瀝川,這一回肯定不會了,全家都要對Alex宣戰。”
我迷惑了:“為什麽呀?”
“你們這對傻鴛鴦,Alex為了你向全家人宣布他不再回瑞士了,他說他自己時日不多,願意死在中國,葬在北京,他已選好墓址,連墓碑上的話都選好了。”Rene閉上眼,好像麵前有一副棺材,然後用牧師的聲音說:“這裏睡著王瀝川,生在瑞士,學在美國,愛上了一個中國姑娘,所以死在中國,阿門。”
仿佛為了配合Rene的劇情,床上的瀝川一動不動,雙眸緊閉,平靜安詳,我無限心酸。
蘇醒的時候瀝川很虛弱,還不怎麽能說話,雖然不需要呼吸機,仍需要吸氧,護士在他身邊忙來忙去,我雙腿盤著,坐在一旁的沙發上,繼續打盹,大約過了一個小時,ICU裏又送進來一個病人,大聲地呻吟,把我吵醒了,睜開眼,我看見護士正在幫瀝川翻身,他的皮膚蒼白,沒有半分生氣,身上纏繞著各種管子,翻好身後,護士用酒精擦拭他身體受壓的部分,我過去將床鋪弄平整,協助護士將幾個枕頭塞在瀝川的背後。
“Rene,你先回去吧。我在這裏呆一會。每次見到瀝川,瀝川都讓我走。現在,讓我好好地陪陪他吧。”
我在瀝川的身邊,一直坐到天亮。其實,我沒什麽可擔心的。合適每隔十五分鍾過來根據血壓調整強心劑(升壓藥)的劑量,每隔一個小時觀察他的排尿量,每隔兩個小時替他翻一次身。瀝川的嘴半閉著,一根四十厘米長的軟管從口腔一直插到他器官的底端,胸膛在呼吸機的支持下,緩緩奇虎。我看見一個護士走進來,檢查了他的情況,又將另一根幾乎同樣長短的軟管插進去,定期吸痰。這麽痛苦的程序,床上的瀝川看似毫無知覺。他隻是靜靜地躺著,肌膚蒼白得近乎透明,甚至發出幽幽的藍光。
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我才意識到,藍光其實來自於呼吸機上的顯示,上麵的字數不斷地跳動著,很生動、很歡快,好像某部動畫片。這一夜,我的眼睛幾乎是一眨不眨地看著瀝川,看著他蠟像般地躺著,生命的跡象仿佛消失了一樣,我忍不住每隔一個小時,用帶著手套的手輕輕地撫摸他的頭發,又摸摸他的臉,以確信他還好好地活著。
早上五點,那個龔醫生進來了,對我說:“你還是回去休息一下吧,或者至少吃點東西。二樓又餐廳。”
我對他笑了笑:“不了,我不餓。”
從小到大,我都不怎麽相信機器。我仔細聆聽呼吸機的聲音,懷疑它會出故障,不在供給瀝川氧氣;又懷疑那個四十厘米的軟管會不會被堵住,讓瀝川窒息。我觀察點滴的數量,怕它太快,又怕 它太慢。每次蜂鳴器一響,我都以第一時間衝向護士,弄的他們有點煩我。
正在此時,瀝川突然張口對著護士耳語了幾句,護士沒聽清,他又說了一次,護士就離開了。我們相互對視著,一時間都不說話。
過了一會,他說:“so,你是,我的家屬,”語氣很輕,聲音嘶啞,幾乎每個字都要重音.“Since when?”(從何時開始的?)
沒想到一睜開眼的立場就那麽咄咄逼人,我驀然失語了。
“不是說,你,要離開北京嗎?”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為什麽,還沒走?”
“你能少說幾句不?”我沒心情也沒膽子和剛剛搶救過來的病人鬥嘴。
護士長來了,尷尬地對我說:“對不起,謝小姐。這位病人說你不是他的家屬,要求你立即離開ICU.”
我站起來,怒極攻心,幾乎想掐他。隻覺眼前一陣發黑,我的身子不由得晃了晃。
護士長及時地扶住了我,將一旁的拐杖遞過來。我氣得手直哆嗦,拾起沙發上的手袋,將床邊小櫃上的手表、手機、鑰匙、口杯一股腦地收進袋中。
護士長忍不住替我解釋:“王先生,您可能不大了解情況。您是這位女士送來急診的。她在這裏守了你七天七夜,幾乎沒合眼。您說,她不是家屬。”她指著對麵房間裏躺著的一位老人,嗓音有點激動:“看見那位老爺子了嗎?他的三個兒子都來了,在病床前麵,為醫藥費吵得不可開交,最後跺跺腳,一刻鍾工夫,全走光了。他們倒真是親人,您說是家屬嗎?”
瀝川不為所動,雙目直視天花板,沉重地喘氣:“我要她……立即離開。”
他的臉痛苦地抽搐了一下,蜂鳴器頓時一陣亂叫。一群護士衝進來,為首的是值班醫生。
護士長連忙對我說:“謝小姐,病人情緒不佳,情況也不好,你還是回避吧。”說罷,她不由分說地將我拉出了ICU。過了一個小時,護士長出來了。見我仍舊守在門外,也不坐,撐著拐杖伸長脖子外裏看,苦笑著搖搖頭。
“他怎麽樣?沒事吧?”我趕緊問。
“暫時脫離危險。我們已經把他轉入普通病房了。你還是回家歇會吧,至少好好地睡一覺。”
“哪個病房?”我問。
“407。”
“我去看看。”我拔腿就走。
“唉-----”身後再次傳來護士長的歎息。
407是單間隔離病房。
我悄悄地走進去,一位瀝川睡著了。不料,他竟睜著眼,迅速地發現了我。遲疑片刻, 我走上前去,輕輕地摸了摸他的額頭。
“Hi,”我心疼壞了,顧不得他生氣,聲音不知不覺地溫柔了,“你覺得好些了嗎?”
他張嘴說了幾個字,我聽不清,把耳朵湊到他麵前。
他說:“回去……睡覺。”
到底還是顧念我,我心頭微微一暖,眼眶頓時發紅:“我哪兒也去不了,就在這兒陪著你。”
“我有......護士。”
“我知道。”
不知哪裏閃過一陣疼痛,他用力咬了咬牙,身子卷起來,手緊緊地拽住床單,出了一頭冷汗。
“不舒服嗎?”我緊張地看著他“我去叫醫生。”
“不......”他急促地喘氣,又似被痰堵住,想咳嗽,又咳不出,胸口發出嘶鳴之聲,臉頓時憋得通紅。
我衝出去叫護士,護士進來,搖高了床被,半抱著他,輕輕地拍打他的背,助他排痰。折騰了十幾分鍾,他精疲力竭,昏沉沉地睡過去了。
我本已疲憊不堪,見他像嬰兒般虛弱無助,由人擺布,仿佛隨時都可能出事,一時間又急又怕,睡意全無。我去二樓餐廳吃了點東西,又喝了杯滾燙的咖啡。回來時,在病房裏看見了Rene.他的身邊還站著一個二十七八歲的小夥子,穿著護工的衣服。
“Rene,這位是?”我端著咖啡,顧不得黎苗,指著那個小夥子問道。
“江浩天先生給介紹了一位護工,他叫小穆。他父親重病時是他照料的,非常專業,也非常仔細。我怕護士們忙不過來。再說,Alex病起來不好伺候,脾氣特大,還鬧別扭。在蘇黎世的時候他就把Leo和他爸爸折騰的夠嗆。就他爺爺有時過來吼他兩句,還管用。”
我莞爾,這段描述完全符合瀝川在我心中的印象。瀝川不想讓任何人看見他的虛弱,尤其是我。在這一方麵,他異常頑固,我已領教多次了。
“嗨,小秋,你的黑眼圈太嚇人了,快回家睡一會吧。這裏有我,你明天再來。”
我堅決搖頭:“我不放心,哪兒也不去,就在這兒待著。”
“你已經七天七夜沒好好睡了。”Rene觀察我的臉,“別瀝川的病好了,你倒下了。”
“不是我不想睡,可是,萬一阿生了什麽意外......”我的嗓音不自覺地顫抖起來,“我是不會原諒自己的!”
Rene想了想,說:“這樣吧。ICU房外有家屬休息室,你去那兒休息吧。”
“Rene,”我突然說,“我得洗個澡。”
Rene開車送我回瀝川的賓館,在路上我隨便買了幾件換洗的衣服。我在浴室裏匆忙地洗浴了一番之後,又被Rene送回了醫院的家屬休息室。
我和衣而臥,睡了整整16個小時。睜開眼,我發現Rene一動不動地坐在床邊。
他的目光是湛藍的,奇怪,這個人怎麽擅離職守?不去守著瀝川,到我這裏來做什麽?
“我需要和你談一談。”他說,“不代表我自己,代表Alex。”
我坐直起來,找了把梳子梳頭。
“Alex希望你立即離開北京,由我來送你去機場。”這話的口氣好像是警方人員要把間諜遞解出境,我心一煩,手用力一拽,拽斷了一小把頭發,語氣強硬了,“你打算怎麽送我去機場?綁架?”
“安妮,Alex的一直不是輕易可以改變的。如果他能改變,你們倆也不會受這麽多年的罪。”
“我的意誌也是不可以輕易改變的。”
“他不願意見你,也沒力爭論。我想,”他的目光不知何時,變得很莫測,“在這種時候,你還是不要和他爭辯了。你的公寓在哪裏?行李早已準備還了吧?你打算去哪個城市?我給你買機票,還有---”
“你別勸我了。瀝川現在這樣子,隨時都可能掛掉。你想讓我這時走?不可能。”我盡量保持鎮定,“活著,我要等到他康複;死了,我也要跟屍體告別。”
Rene一臉的無可奈何:“你知道,泵人有權利不讓你探視。”
“我也有權利在門外等著。”說罷,我拿著洗漱用品去了洗手間,洗臉、梳頭、化妝、更衣。然後,我去餐廳吃了一頓飯,香辣雞塊加紅燒牛肉。吃完了我端著一大杯濃咖啡,哪裏一本雜誌,盤腿坐在407門外的地板上。
Rene 看著我,恨不得拔自己的頭發:“你這是幹什麽?靜坐示威?”
“練瑜伽。你不讓啊?”
他深深地歎氣,將我從地上拉起來:“進去吧,他要見你。”
推開門,我看見小穆正用輪椅將瀝川從洗手間裏移出來,送回床上。護士進來換了一袋藥水,檢查點滴的情況。
不知是錯覺還是窗外的陽光太明媚,瀝川的氣色比在ICU時好了很多,隻是他七天粒米未進,瘦的有些刺目。他的胸口半敞著,一個紐扣型的針管直接插在鎖骨下方一個微微鼓出的、硬幣大小的腫塊上。在ICU時Rene告訴我,這個急救室“內植式中央靜脈導管”,是手術植入皮下的一個輸液裝置,以前用於化療。由於瀝川有凝血功能障礙,需要長期輸血,傳統軟針穿刺會對身體造成傷害,也靠這個來輸液。其實在瑞士時我就發現了這個腫塊,因我當時瀝川不那麽瘦,所以不那麽明顯。而且,瀝川很容易過敏,我還以為是過敏引起的大包,不敢多碰。問過他,他遮掩過去了。
我想起剛才吃過的紅燒肉,也許瀝川能喝點粥,便問護士:“他能吃東西嗎?”
護士搖頭,用一種專業的語氣說:“病人吞咽有困難,不能吃飯,也不能喝水,靠營養液維持。你沒看見他還插著胃管鼻飼嗎?”
看得出瀝川想和我單獨說話,他的眼光閃閃,默默地等待護士離開。偏偏那個護士不肯走,他他身上的管子、針頭檢查了一遍一遍,有給他量耳溫、量血壓。她問他冷不冷,不顧瀝川搖頭,給他換了一條剛剛烘暖的壇子,有細心地替他掖好。
沒辦法,瀝川就是長得太好看了,不放電也有電。
我在一旁站著,耐心地等著護士照料完畢,做了記錄,終於離去。
“Hi”一直睡眸若睡的他,忽然抬起頭來凝視我,“昨天睡得好嗎?”
我覺得,他的口氣有些生疏。這種時候,瀝川絕對不願意看見我。
“挺好,睡了十六個小時。剛才到餐廳裏好好地吃了一頓,紅燒牛肉。”我還以為剛才的事生氣,臉上不知為什麽,竟擠出了一個笑容。
他眸中掠過一絲懷疑,反問:“你不是吃素嗎?”
“改了,吃太多素,人會……會沒力氣。”沒油沒鹽的句子,我居然都說得嗓音發顫,好像當庭作證似的,生怕說錯一個字他聽了生氣,會昏厥過去。
他的目光落到我的腿上。
“腿好些了嗎?”他黯然地說,“為什麽……”他突然垂下頭,沒說下去。
“已經好了,隻是肌肉還需要一段時間。別盯著這拐杖,我是覺得很酷才用的,其實沒它我也能走。”
“別騙我了,”他說,“就你骨折過啊。”
我愣了愣,繼而釋然。瀝川的心態和我是一樣的,不是嗎?我們誰也不願意讓對方知道自己有病,看見自己受罪。
“難受嗎?”他又問。
“什麽難受?”
“一個人獨自住在醫院裏。”他喃喃地道,“像我這樣,一袋又一袋地吊著點滴。我以為,這回你總該恨我了吧。”
“不難受,也不恨。嗬嗬,我天天看《雍正王朝》來著,還複習了全套的金庸。對了,那電視劇挺好看的,我買了全套的碟子,等你出院了我賠你再看一遍,好不好?”我想讓語氣顯得快活點,說出來,又嫌誇張了。
“出院?”他哼了一聲,嘴角漾出一絲苦笑,“這些年,我住院的時間比出院的時間還長。我爺爺居然對我說,在家養病也是一種重要的工作。”
“……”這話有點逗,我想笑又不敢笑,終究還是笑了。
“這麽說,那個博士,對你還不錯。”
“是啊,對我挺好的。”我半天玩笑,其實說的也是實話。
他的腮幫子動了動,手用力擰著床單,仿佛咬牙切齒:“不會騎摩托就別騎,我真想揍他!”
我暗笑,不動聲色。
“過來,小秋,”他輕輕伸出手,“我有話要和你說。”
我們的距離很近,我卻走了好幾步。到了床邊,他握住我的手,將它放到自己的懷裏,微微的心跳閃電般傳入我的指尖。他的額頭淡然無光,幾縷被冷汗浸濕的頭發搭下來,臉孔深陷,氣息微弱的拂著,那樣稀薄、那樣無力,帶著幾分消毒水的味道。
“離開這裏,好嗎?”瀝川很少求我,這種純粹祈求的語氣,從來沒用過。
“不好”我的回答堅決又果斷。
大當然預料到,無奈地看著我:“Rene已經告訴了你我的病情,對嗎?”
我點點頭。
“他說的,其實隻是陽光的那一麵。”
“什麽?”我傻眼了。——骨癌、MDS、截肢、肺葉切除、化療……這還叫陽光啊?
“他沒有告訴你,我的癌症複發的可能性很大。我是混血的亞洲人種,骨髓配型也非常難找。現在我的抵抗力幾乎全線崩潰,已經支持不了多久……別瞪我,根我沒關係。我真的已經很小心了,按時吃藥、定期輸血、注意營養、醫生說什麽我聽什麽。可是,情況仍然在惡化。你千萬不要對我的未來抱太多樂觀的想法。”
瀝川的語氣非常漠然,好想他自己是醫生,在說別人的病情。我暗暗地想,這麽多年病下來,一波又一波的治療,一次又一次的打擊,承受這一切,需要一個多麽強大德意誌啊!而我和他的那一點點短暫的歡樂,又該是多麽的珍貴。瀝川那麽地需要愛和支持,卻又那麽堅決地拒絕我,他的固執真是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
我忍不住嚷嚷:“小心?你這叫小心啊?你跳垃圾垃圾箱割破手、冒雨和我吵架、去酒吧喝酒,吐的要死還要逞強---這一切都說明,你不會照顧自己。”
“小秋,”大約說多了話,他疲憊的咳嗽一聲,眸光轉暗,“如果癌症轉移,繼續轉移到肺,我已經切除了大半個肺,沒有什麽退路了。如果是骨轉移,我會被截肢。我絕不同意再做任何截肢手術。MDS繼續惡化,是急性白血病,死亡率很高。等待骨髓配型,遙遙無期。就是配上了,也不是一了百了,還會有層出不窮的並發症。你還想聽更多嗎?”
“你繼續說------”
他低頭沉默半晌,定定地看著我:“治療期間,我們不能要孩子,也許永遠不能有。經過多次化療......我可能......可能會令你生出外星人。”
我終於明白了。這一定是瀝川最大的心結。我一直和瀝川說我喜歡孩子,喜歡很多孩子,發誓要給他們足夠的母愛。
“不要就不要,咱們可以領養。我還省事兒呢,我特怕疼!”我再笨也知道保住了分母才有分子。沒有瀝川,我什麽都沒了,還談什麽孩子。
“怎麽?”他張口結舌了,“聽了這麽多,你一點也不害怕?”
“不害怕。”
“我答應你,小秋,如果你......”說的太急,他不得不停下來喘氣。過來十秒鍾,方能繼續,“如果你現在離開北京,我一定努力地活下去。”
“不,我不離開北京。我喜歡北京。”
“那好,你留在北京,我去別的城市。”
“你去哪兒我都跟著,別想甩掉我。”
他苦惱地看著我,臉是灰色的,頭大如鬥的樣子。
“小秋,”他撫摸著我的臉,蒙住我的眼睛,用催眠術般動聽的聲音在我耳邊說,“你隻有二十四歲啊。二十四歲的女孩子,如花似玉,多少男人願意珍寶般地把你捧在手心裏。你不必跟著我這半死的人去混日子。除了痛苦、擔心和恐懼,我什麽也不能給你。你應當有個幸福完整的人生、一份長久的愛、嫁一個可以嗬護你一輩子的男人。或者至少你受欺負了,他可以為你去打架......”
“瀝川”我瞪著他,“既然知道‘如花似玉’這個詞,你少耽誤我點,好不好??再說,我本來已是要走的,是你自己給我打的電話。所以,是你球員我留下的,”
“我?”他眉頭凝成一團,“我什麽時候給你打過電話?”
“辭職的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我沒給你打過電話。”他肯定地搖頭。
“你打了。”
“我沒打,”他說,“絕對沒有打。”
我給他看來電顯示:“這是不是你的號碼?”
他看看我,又看看手機,愣了愣,說:“我真的沒打。我當時覺得有點不舒服,想給Rene打電話,剛按下鍵就覺得反胃,於是扔掉手機去了洗手間,回來的時候我不大舒服,趴在桌上睡著了,以後發生了什麽事,我就不知道了。”
我張大嘴,額頭亮晶晶的,被打擊了:“這麽說,你是按錯了鍵?”
他的眼睛像兩隻冰雹子:“恐怕是的。”
“我問你,Rene是‘R’,我是'X',中間差多少個字母?”
“在我的手機裏 你是‘Q’,秋。”
我找到他的手機,打開通訊薄,果然,我的名字是Qiu,正好排在Rene的前麵,兩個號碼挨在一起。
我氣餒了:“瀝川同學,你就不能浪漫點?就算不浪漫,你也得給我一個浪漫的回憶不是嗎?”
“我覺得,得實事求是。”
他配備地應付著我們的談話,配備地呼吸著,那隻握著我的手,漸漸變得沒有任何力道,最後,像塊石子似的墜在我手中。
“歇一會吧,”我拖著他的腰,給他墊了一個枕頭,“等你好些了咱們再討論吧。”
他閉上眼,靜靜地喘息了十分鍾,忽然說:“這樣吧。如果我還活著,你跟我在一起。如果我死了,你答應我以最快的速度move on.這個------你總不難做到吧?”
哦!瀝川!我的臉緋紅了,拚命地點頭:“我答應你!”
他的頭微微側過來,目光停留在我的臉上:“你說話,算話?”
“我發誓!如果你死了,我馬上move on ,兩年之內就把自己嫁掉,決不當寡婦!”
他默默地笑了,笑容裏有一絲安慰,又藏著一絲不易捕捉的憂傷:“小秋,我累了,想休息了。”
接下來的那三天,我天天陪著瀝川,他睡著了我才離開醫院,天沒亮他還沒醒,我又趕過來了。大約是覺得我不可救藥,那天談話之後,瀝川忽然變得寡言少語,像個小孩子一樣有著我和小穆照顧他。在床上躺了十來天,他手腳都纖細了,坐起來都會頭昏。醫生說他的病情沒什麽大的起色,又說這回的感染大傷了元氣,他幾乎沒有什麽抵抗力了。除了輸液之外,他還需要輸紅細胞和血小板。終於一天裏有那麽一兩個小時不用輸液時,我推著瀝川到樓下花園區散步,曬曬太陽。
每天我和小穆都會在床邊幫助瀝川活動關節。依照護士的指點,認真地活動他的胳膊和腿。瀝川一直拒絕讓我幹這些事,我吧理他,他沒辦法,眉頭就一直皺著,滿心的不情願。之後,他又堅持獨自去洗手間,被醫生勸了一頓,但終究抵不過他的固執,改由小穆陪著進去。小穆隻好將他抱上輪椅,然後將氧氣、點滴、鼻飼等儀器搬出來,掛在椅後。等到好不易進了洗手間,沒過一秒鍾,瀝川就昏迷了。護士們趕進來將他送回床上,一群人圍著他忙亂了好一陣子,他才蘇醒。看見我,神態漠然,眼底裏盡是難看可惱怒。他還是會禮貌地說話,聲音卻是虛無縹緲的。聽了的人都知道,他不想理睬任何人。
我心裏明白,瀝川一直拒絕我,因為他寧死也絕不願意我看到這一切。所以,每到3這個時候,我都找理由去餐廳喝咖啡,讓小穆獨自護理他。
到了周四,瀝川忽然談問我:“那個《雍正王朝》真的好看嗎?”除了躺著就是躺著,瀝川這十天無事可幹,可能是太無聊了吧!
我靈機一動,說:“想看麽?碟片就在我的公寓裏。在筆記本電腦裏就能放呀!我這就去取!咱們一起看,不懂的地方我來翻譯!”
他用力地點頭:“想看。”
我拿著手袋出了醫院,打出租車,去了公寓。
瀝川出事的 第二天,房東打電話來為麽我,為什麽他的房子裏還有我的行李。我連忙托Rene去幫我多交了兩個月的租金。回去打開行李才想起來,那套碟子和我所有的書,已經裝箱運到昆明我姨媽那兒去了。我隻好拿著筆記本電腦,打出租車去了電子商廈買新的。所幸《雍正王朝》是暢銷劇,到處都有賣的。買了它, 我同時還買了一些別的連續劇,統統裝進一個大包裏,興衝衝地趕回醫院。打開407的門,瀝川的床是空的。
我立即去忽視值班室問瀝川的去向。她們說,可能是小穆推著他到花園散步去了。
我下樓去花園,花園很大,裏麵有很多人。不少病人都由家屬或護工陪著在曬太陽。瀝川應當很顯眼,我通常一眼就能看見他。可是我找了一大圈,沒找著。可能正好他們回病房,錯過了吧。
我坐電梯趕回407,病房仍然是空的。這回護士也著急了,問我:“病人忙上要點滴了。小穆怎麽去了那麽久還沒回?”
另一個護士說:“會不會去了活動室?”
康複活動室在二樓,裏麵有人打牌、下棋、看電視,是病人娛樂的地方,可是,瀝川和我一樣,從來不愛湊熱鬧。
我口裏雖說不會,還是和兩位護士去活動室裏找了一圈,果然不在。
末了,她們又說:“會不會去了一樓的洗手間?”
這倒是有可能。

 
也許了瀝川在半路上突然想方便,即使有小穆的照顧,他也需要花很長時間來完成。我們檢查了每一個廁所,仍舊沒有下落。意識到情況不妙,大家麵麵相覷,臉色都青了。
我拿著手袋出了醫院,打出租車,去了公寓。
瀝川出事的第二天,房東打電話來問我,為什麽他的房子裏還有我的行李。我連忙托人去幫我多交了兩個月的租金。回去打開行李才想起來,那套碟子和我所有的書,已經裝箱運到昆明姨媽那兒去了。我隻好拿著筆記本電腦,打出租車去電子商廈買新的,所幸《雍正王朝》是暢銷劇,到處都有賣的。買了它,我同時還買了一些別的連續劇。統統裝進一個大包裏,興衝衝地趕回醫院。打開407的門,瀝川的床是空的。
我立即去護士值班室問瀝川的去向。她們說,可能是小穆推著他到花園散步去了。
我下樓去花園,花園很大,時麵有很多人,不少病都由家屬或護士陪著曬太陽,瀝川應當很顯眼,我通常一眼就能看見他。可是我找了一大圈,沒找著,可能正好他們回病房,錯過了吧。
我坐電梯趕回407,病房仍然是空的,這回護士也著急了,問我:“病人馬上要點滴了,小穆怎麽去了那麽久還沒回?”
另一個護士說:“會不會去了活動室?”
康複活動室在二樓,裏麵有人打牌、下棋、看電視,是病人娛樂的地方,可是,瀝川和我一樣,從來不愛湊熱鬧。
我口裏雖說不會,還是和兩位護士雲活動室裏找了一圈,果然不在。
末了,她們又說:“會不會去了哪一層樓的洗手間?”
這倒是有可能。
也許瀝川在半路上突然想方便,即使有小穆的照顧,他也需要花很長時間來完成,我們檢查了每一個廁所,仍舊沒有下落,意識到情況不妙,大家麵麵相覷,臉色都青了。
我們衝回到值班室查小穆的手機,發現小穆沒有手機隻有BB機,怎麽呼叫也沒有回音。
一個人說:“門房進出有記錄,快去門房查一下。”
我們以第一速度衝到了住院部的門房,在那裏查到了瀝川的簽名,在出門原因那一欄裏,有一行字:“外出十五分鍾購物,病人,王曆川,護工,穆小柱。”
簡體中文,還有一個錯別字,絕對不是瀝川的筆跡。
女護士跺跺腳,說:“購物?這兩人究竟想買什麽啊!”
我打Rene的手機,響了五聲才接通。
“小秋?”
“Rene,瀝川在你那兒嗎?”
“瀝川?怎麽可能?我在國家圖書館。”
“瀝川不見了!”
“什麽?不可能!他現在根本不能走路!”
“小穆也跟著失蹤了。”我帶著哭腔簡要地說了大致的情況。
“你繼續找,我馬上趕過來。”趕過來的還有CGP的兩位老總,江浩天和張慶輝。
“醫院裏找遍了,沒人。”我說,“護士組派人去附近的商場也找過了。”
江浩天點點頭:“小秋你先別著急,我打了電話給小穆的室友,他說他什麽也不知道,小穆沒和他談起任何可疑的事。”
“會不會是綁架?”Rene在一旁通話,急著滿頭大汗。
“小穆的人品非常可靠,不然我也不會介紹給你,他在我家照顧我父親,酬勞不低,在這裏照顧王先生,你們開的工資更高於他的想象,他不會挺而走險,如果真是綁架,他也會留言勒索。”
Rene對著手機用法語急切地說了很多話後,掛上手機,問我:“小秋,瀝川最近有什麽不尋常的舉動?比如情緒低落,煩躁不安?他說過什麽不尋常的話了嗎?”
我閉上眼睛,回憶,如果我還活著,你跟我在一起。如果我死了,你答應我以最快的速度move on,這個,你總不難做到到?——我累了,想休息了。
我抬起頭,呆呆地看著Rene,舌頭打顫:“是的,他說,他有一次說,如果他死了,希望我答應他以最快的速度move on,又說他累了,想休息。”
Rene怔怔地看著我:“什麽時候說的?”
“三、三天前。”
“你答應了?”
“我發了誓……”忽然間,金星亂冒,麵前的人影變得模糊起來,Rene一把抓住我,吼道:“小秋!你得鎮定!如果這時還有人能找到瀝川,這個人隻可能是你!”
我定了定神,心跳太快,出了一身冷汗。
看到我臉色不對,幾乎崩潰,張慶輝到餐廳去給我買了杯又濃又苦的咖啡。
Rene說:“Alex不可能走太遠,他基本上不能動,小穆帶著他走,也不會很方便,他們現在,一定還在附近。”
這個道理誰不知道?可是,這是北京啊!北京太大了,出門就是出租車和地鐵,四通八達,飯店、旅館不計其數。如果瀝川選擇一個地方藏起來,幾乎是不可能在幾個小時之內找到。
隻有江浩天最沉著:“現在我們兵分幾路,慶輝你去報警,看看警方可不可以幫忙查找各個旅館近一個小時內的登記情況。我和王先生的秘書小薇分頭給王先生認識的所有客戶及往來友人打電話,尋問線索。小秋和Rene你們回憶一下,按照王先生的生活習慣,他在北京還有什麽熟人和朋友,有什麽地方他最有可能去,此外,清理一下他的衣物。他帶走了些什麽。錢包帶了嗎?手機帶了嗎?護照帶了嗎?”
我聽罷直奔瀝川的病房,到衣櫃裏一找,果然,瀝川帶走了他的一個包,裏麵有他的護照、錢包和手機。那麽,我猜對了——瀝川是故意要走的了。
我呆呆地看著點滴架上吊著的藥液,舊的一瓶滴完了,新的一瓶還沒打開,中間有兩個小時的休息時間,同時,護士換班。
他支開了我,我真傻,不知是計,還在商場裏挑了半天,想多給他買些影碟。
我立即給龍澤花園打電話,保安說,沒見到過瀝川,瀝川從龍澤搬走已經好幾年了,她不相信,請求他親自到最頂層去查看,他帶著手機上去,查了第五十層,又查了第四十九層,都說沒有。
我給紀桓打電話,問他最近是否和瀝川聯係過,他說一個月前倒是和他一起在狼歡喝過一次茶,最近沒有他的任何消息。
我從電話本上查到了江橫溪和葉季連的號碼,那個開畫廊的夫婦,他們是我唯一知道的,除了紀桓之外,瀝川在北京的熟人,我打電話詢問,他們都說有好幾年沒見到瀝川了,他們倆實際上是霽川的朋友。
Rene不怎麽會說中文,著急起來錯得更多,他隻好在一邊看我打電話。
一小時之後,張慶輝打電話過來,說他打公安局的朋友查了,附近五公裏以內的所有旅館都沒有一個叫王瀝川或者穆小柱的客人前來登記。
過了一會兒,瀝川的主治醫生龔啟弦亦聞訊而來,Rene跟他說了發生的事。他問:“龔醫生,您看以Alex目前的情況,如果他不治療、不打點滴、不輸血、不進行鼻飼,可以維持多久?”
龔啟弦沉默了片刻,搖搖頭:“你們最好今天就找到他,以瀝川的情況,絕對挺不過三天,他自己的病就不用說了,吞咽還成問題,不能吃飯,也不能喝水,你說說看,一個人不能喝水,能挺幾天?”
我頹然坐倒。
又過去了一個小時,江浩天過來說,查了瀝川留給小薇的通訊錄,沒有任何有用的消息。瀝川有五年不在北京,回來的時候一直生著病,幾乎沒跟什麽人聯係過,為防遺漏,他們連關係很遠的,平時不怎麽和CGP聯絡的客戶都問過了。
我忽然想起了什麽,問Rene:“瀝川有沒有可能跟蘇黎世的家人打電話?”
Rene搖頭:“我讓霽川側麵地詢問過了,都沒有,他父親目前在香港,心髒不太好,爺爺奶奶的身體這幾年也不行,我們還不敢通知他們,霽川明早到北京。”
我拿了手機,開著Rene租來的車,在北京城的大街上亂逛。
我去了一切曾經和瀝川一起走過的地方,我們一起散步的公園,買菜的商場,喜歡去的咖啡館,電影院,餐廳及圖書城。沒有他的影子。瀝川坐著輪椅,而且還有人推著,如果他真的在這些地方出現,很容易被我找到。
夜晚悄悄來臨,仍然沒有任何進展,瀝川也根本沒有回醫院。
我加滿汽油,在夜色中,一趟一趟地在大街小巷上彷徨。
我找到了小穆在北京的住處,他的室友讓我查看了他的臥室,小穆很愛幹淨,臥室整整齊齊,生活非常節儉,室友說他挺能幹的,就是家裏窮,高中沒畢業。他的家在陝西的一個偏遠農村,有一個妹妹務農,媽媽改嫁了,父親重病在床,由他妹妹照顧著,巨大的藥費像個無底洞,壓得他喘不過氣,他很需要錢,馬不停蹄地工作。
顯然,小穆也是有準備的,他的房間裏沒有留下任何通訊錄或地址,連垃圾桶都是空的。早上,他一如既往地去醫院,就再也沒回家。
出了小穆住處,我開車繼續在大街上轉,直到淩晨,回到醫院,發現江浩天、張慶輝、Rene和龔先生都在那裏等著我,大家互相看了看,又互相搖了搖頭,沒有新的消息,隻有更多的絕望。
龔先生說:“我托人查了北京所有醫院的急診室,沒有瀝川的下落。”
Rene苦笑:“瀝川如果決定離開醫院,就不會再進任何急診室了。”
上午十點,霽川到了。
他從羅馬趕過來,隻帶了一個隨身的小包,一臉的疲憊和憔悴。
霽川與瀝川相貌很相似,可從沒有像今天這麽相似過,以至於一眼看見他,一直保持鎮定的我立即淚流滿麵,痛哭失聲。
他過來擁抱我,在我耳邊輕輕地說:“小秋,別放棄,就算傾其所有,我們也要找到瀝川!”
大家繼續商量。
霽川說,他打電話去銀行查了瀝川的信用卡和銀行卡,在離開醫院不久,瀝川在北京的幾個提款機取出了大量的現金,顯然他不想讓人知道他的去向,如果直接用信用卡消費,很快就會被查出來。
雖然毫無線索,我們又開始了新一輪的猜測和新一輪的搜索,大家兵分四路,尋找各種可能性,一直忙碌到晚上,仍是一無所獲,回到醫院碰頭,人人麵色沉重,就在這時,我忽然想起了一個人——陳律師。
我不知道陳東村與瀝川是什麽關係,可是瀝川讓他經手自己的房產和支票,顯見是非常信任的,瀝川時時提醒我不要每月再交錢給他,顯然,這個陳律師和他保持著相當穩定的聯係。我一直以為瀝川認識陳東村是因為他的事務所與CGP有業務關係,相信江浩天早已打電話問過他了。
當我問起江浩天是否打過電話時,他卻微微一愣,說他從來沒聽說過這個人,也從來沒聽瀝川提起過,CGP和陳東村沒有任何業務關係。
我立即撥通了陳東村的手機。
“你好。”
“陳先生,我是謝小秋。”
“啊,小秋,怎麽樣?好久不見。”他的聲音聽起來很愉悅。
“是這樣,您最近和瀝川有聯係嗎?”
“有啊,昨天他還給我打過電話呢。”
我的心咚咚直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麽?他給你打過電話?”
“是啊,我一直以為他在瑞士,想不到他在北京。”
“打電話找你什麽事?”
“他讓我幫他訂一趟商務專機。”
“商務專機?去哪裏?”
“他說有個緊急的業務,要在一兩個小時之內趕去昆明。”
“你……你幫他辦了?”
“不是很好辦,不過,我有個朋友專幹這個的,瀝川又出了很好的價錢,所以很快就談妥了,支票都是從我這兒出的,怎麽,出什麽事了嗎?”
“瀝川是癌症病人,最近搶救過一次,幾乎病危,他昨天從醫院失蹤了。”
“我的天!他不會是……”
“請你告訴我,你那位朋友的電話,我要向他打聽瀝川的下落。”聽到此對話,大家的臉上均顯喜色。
陳東村立即告訴了我,他的朋友老蔡的手機。打電話去問時,那位蔡先生說,瀝川和小穆的確是坐商務包機去了昆明。瀝川看上去病得不輕,在飛機上一個字也沒說,什麽也沒吃。一切交接均由小穆代理,他們下了飛機就不知道去了哪裏。
霽川奪過話筒問道:“老蔡,你的包機能馬上再去一趟昆明嗎?價錢你說了算。”
早上七點,我們一行人到了昆明。
已是立秋天氣,初晨的薄霧中帶著一絲寒氣。
昆明雖然比北京小,可也是大城市,有六百萬人口。
霽川和Rene則更加茫然,他們從沒來過昆明,在機場他們雙雙問我:“小秋,你說,瀝川會去哪裏?”
我想了想,說:“個舊。”
瀝川是個浪漫的人,曾多次向我問起我的家鄉,問起我的小時候的生活,他說,他來過個舊,去過我的高中,從我家門口路過,可惜沒有機會拜訪我的家,認識我的父親和弟弟。為此,他特地複製了很多張我小時候的照片和家人的合影。
我想,如果他還有什麽未了的心願,也許就是這個吧。
昆明距個舊有318公裏,我們租了一輛小巴,走石林高速公路轉326國防公路,三個半小時到達個舊。
一路上龔先生都在搖頭,說以瀝川的身體,挺得過三個小時的飛機,絕對挺不過三個小時的長途汽車。何況,這地方小,醫院也小,搶救病人很成問題。
汽車將我們帶到金河賓館,放下行李我們就借了一本厚厚的電話簿,查問每一家賓館和酒店,是否有一個叫瀝川的人入住,半個小時之內,所有的大的賓館全部問遍,查無此人。我又發動舅舅替我四處打聽小一點的旅店。
懷疑瀝川會借住小鎮上的私人房屋,我和霽川在我家附近的街道上一家一家地敲門詢問,沒有消息。
我隻好又帶他去了南池高中的那條街,一家一家地打聽。也沒有結果。
一趟趟地敲門問下來,就已經到了黃昏,雖然瀝川極不可能坐長途客運,我還是去了長途客運站,找所有的司機一個一個地問,有否看見像瀝川那樣的人乘車。大家都說沒有。
晚上,龔先生帶我去了附近醫院的急診室,看看小穆有否良心發現,送瀝川去醫院。沒有。
大家心急如焚,不敢看龔先生的臉,他的臉色越來越陰沉。
瀝川失蹤兩天半了,我想,龔先生已在懷疑他可能不在人世了。
夜裏,除了我和霽川,所有人都疲憊不堪地睡著了。
我獨自在街上徜徉,霽川不放心,一直緊緊地跟著我。
大街上,走來走去的隻有我們兩個孤獨的身影。
“唉,就算瀝川真的來了個舊,這個時候,他也不會在大街上逛。”霽川拍了拍我的肩,“你還是回去睡一會兒吧,積蓄力量,明天繼續尋找。”
我不知道為什麽那麽肯定瀝川會來個舊,也許我根本就錯了,我試圖想起點什麽,可是大腦已經麻木,不能思考了。
我像一個幽靈灰溜溜地在夜半的街頭遊蕩,淩晨四點,霽川強行將我拉回賓館,我倒在床上,半夢半醒,直到天亮。我以為,像章回小說寫的那樣,瀝川會托夢來見我,瀝川沒有出現,醒來我暗自慶幸,這至少說明,瀝川還沒有變成鬼。
早上七點,大家在餐廳裏碰頭,江浩天提議報警,然後在報紙和電視台播放尋人廣告。雖然知道這樣做找到的可能性也不大,但目前沒有別的法子,我們分頭去了公安局、當地報社及電視台。霽川甚至提出巨額懸賞,給任何一個通報重要線索的人。
中午大家再次到餐廳碰頭,仍舊一無所獲。
我頭痛欲裂,獨自去樓下的小賣部買了一包煙,在大門口猛抽。忽然有人從背後拍了拍我的肩:“謝大俠!”
叫我外號的人,隻可能是我的高中同學,我一回頭,看見了齊濤,高二(3)班的體育委員,也有六七年沒見了,他沒考上大學,留在個舊做服裝生意。
“嗨!”我沒精打采地打了一個招呼。
“你怎麽抽起煙來了?”他大吃一驚:“三好學生也抽煙?”
這個時候,我哪有心情開玩笑?便隨口問了一句:“你怎麽在這裏?”
“我陪朋友來吃飯,小冬好嗎?你家人好嗎?”大概是隨意寒暄,他忽然意識到我父母已經去世,連忙改口:“你姨媽好嗎?”
我呆呆地看著他,半天沒說話。
“你怎麽啦?大白天跟見了鬼似的,也不是見鬼,我看你跟鬼差不多。”他還像以前那樣跟我打趣。
我拔腿就跑,去敲霽川的房間。
霽川和Rene正在低聲說話,見是我,齊聲問:“有消息?”
我顫聲道:“瀝川……他在昆明,翠湖賓館。”
“你確信?”
“百分之九十。”
我們以飛快的速度趕到昆明,直奔翠湖賓館,到了服務台,說明來意,給工作人員看了醫院開出的證明,工作人員說,最近客人比較多,賓館非常忙碌,但表示一定配合我們尋找。
我直截了當地說:“請先查709號房間。”
服務員在電腦裏打了幾個字,立即抬頭道:“住著兩個人,其中一個是外國護照:L.C.Wang.”
龔先生馬上打醫院的急救電話,我們拿過備用鑰匙就衝進了電梯。
樓道靜悄悄地,七樓是昂貴的套房區,住的人不多。
龔先生在電梯裏叮囑我們,要安靜地進入房間,不能引起病人的驚慌,他說瀝川的血小板太低,又有肺部感染,他會咳嗽,咳嗽會導致胸腔出血,出血占據了肺部,肺部無法張開,極有可能出現呼吸衰竭。
轉過一道走廊,霍然看見709號房間的門口靜靜地站著小穆。
大家看著他,很憤怒,卻都不敢動氣。
他的神情非常肅穆,我的脊背一陣發寒,渾身不由自主地發起抖來,隻覺得雙腿有千斤重,半天挪不動步子,驀然間,我的手臂被人一挽,霽川半扶半抱地將我拉到小穆的麵前。
“小穆,瀝川他……還好嗎?”我柔聲地問,生怕驚動了他。
“我想,”他安靜地看了一眼大家,“他是在彌留之際了,他讓我出來,在外麵等他結束。”
我抽出電子房卡,輕輕地打開門。
六年前,我在這間房裏照顧過瀝川,至今還記得枕頭和被套的顏色,一切還是那樣熟悉。
瀝川靜靜地躺在床的中央,蓋著一張淺綠色的毯子,小穆將他擦洗得很幹淨,他的臉毫無生氣,雙目微合,又沒有完全閉上,仿佛無力睜開,卻又要透過一條縫隙,再看一眼這個世界。
一縷陽光照在他的額頭上,蒼白的肌膚幾乎是聖潔的,他的嘴角殘留著一絲微笑,仿佛陷入在某個美好的回憶之中。
瀝川還是那麽美,那麽英俊,哪怕是在他最後的時刻。
我在他床前跪下來,拉著他的手,一連叫了幾聲“瀝川”,他都沒有反應。
我不禁失聲哭泣。
龔先生聽了聽他的呼吸,又按了按他頸上的脈搏,他掀開毯子,我看見瀝川的身上有一片一片皮下出血導致的淤青。
“瀝川,是我,小秋!”我將他的手放在我的臉上,輕輕摩挲著,手迅速被淚水打濕了,“你醒醒!我求你醒醒!”
龔先生把我拉到一邊,拍了拍我的肩,半是安慰半是警告:“他命懸一線,已失去了抗爭的意誌,這個時候,你要盡量鼓勵他。”
我含淚點頭。
“他最想聽什麽,你就說什麽,讓他高興,讓他放心。”
我將嘴輕輕地湊到他的耳邊,柔聲地呼喚:“瀝川,我在這兒!你別離開我……我求你別離開我……我再也不逼你啦!你放心,等你好些了,我馬上就move on,我會離開北京,我會去別的城市,我不會給你打電話,也不會再來找你啦。這一次是真話,我說到做到,再也不變卦了!你答應我,一定努力活下去,好不好?”那一刻,我覺得,我的話他聽進去了,因為他的眼皮終於輕輕地動了一下。
搶救病人的平車進來了,隨行的醫生說:“救護車就在樓下,醫院那邊已經按您的要求準備好了,病人情況如何?”
“嚴重脫水,地穴容性休克、呼衰。我懷疑還可能有血胸和急性腎衰。到醫院後立即拍胸片、抽血。先給他500毫升生理鹽水擴容。請通知醫院準備全紅細胞和血小板,各四個單位。我到現場插管,準備好呼吸氣囊手動通氣。”龔大夫果然是名醫風範,臨危不亂,井井有條,隨行醫生應聲忙碌開了。
消毒程序開始後,龔大夫讓我和霽川到門外回避。
過了一會兒,門猛然開了。插著氣管的瀝川被醫務人員推入電梯,救護車風馳電掣版衝向醫院。我和霽川、Rene以及江、張兩位老總緊隨而至。
瀝川這回在ICU裏待了整整十七天。龔大夫說的不錯,由於凝血功能障礙,肺部出血,造成大量血胸,他被插了胸管。撤掉呼吸機之後,胸管還是不能拆除,一直插著,每天都有粉紅色的血從管子裏留出來,呼吸時痛得渾身打顫。越是如此,醫生反而越要鼓勵他咳嗽、深呼吸,以便盡早排出肺內痰液和血塊。見瀝川如此痛苦不堪,我請求醫生給他注射嗎啡或者杜冷丁。醫生說這些止痛藥都會抑製呼吸,不能用。
這段日子,連我的頭發也稀疏了。每次握著瀝川的手,都能感到他的痛,身子痙攣著,冷汗濕遍全身。連一旁的我,都跟著發起抖來。
蘇醒之後,瀝川不和任何人說話,包括我在內,仿佛意識已離他而去了。大多數時候他都在昏睡,很痛的時候會醒,誰較他都不理睬。
沉睡的時候他會拉著我的手。任何時候都緊緊地拉著,仿佛那是自己的手,如果輕輕用食指撫摸的他的偶,他會睡得很快,好像嬰兒一樣。
一個月之後,瀝川略有好轉,霽川堅持要送他回蘇黎世治療和療養,畢竟那裏的醫生更加熟悉他的病情。臨行前,龔先生坦白地告訴我,兩次搶救,立傳的身體已垮掉了大半,健康正在迅速惡化。如果不及時進行骨髓移植,前景非常不樂觀。
瀝川去蘇黎世時我沒跟他告別。霽川請求我陪著他們一起去,我也沒有答應。
我履行自己的諾言——Move on。
事實證明,我不在的時候更利於瀝川養病。他一連為我三次病危,我不能再讓這種情況發生了。
我回北京繼續托運行李,到昆明找了一家小的翻譯公司,繼續幹我的本行。
一切終於煙消雲散了。
我感到幸福,也深深感謝上蒼。畢竟,我所愛的人還活著。
三年過去了。
我所工作的開源翻譯社在一個商住樓的第二層。一共有十個正式員工,其餘全是臨時合同製。我的工資隻有在北京時的一半,據說,在昆明還算高的。我在單位附近的一個小區租了一套公寓,我捐五百塊給殘疾人基金會,五百塊給癌症基金會,完全匿名,所以雖然我算是高收入,但我的生活遠離奢侈,過得馬馬虎虎,翻譯社的福利遠遠不能與九通或者CGP相比,工作的強度卻不相上下,中午沒有免費的午餐,我有時吃盒飯,有時吃方便麵,很少去餐館,盡量節省。
大約是方便麵吃太多了,加上工作忙碌,生活無規律,我的胃大出血過一次,住了十二天的醫院。小冬在醫學院讀博士,聞訊回來看我,照顧了我五天,被我趕回啦廣東。
我信守承諾,從沒主動給瀝川打過電話。瀝川倒是偶爾會打電話給我,有時候還發Email,基本上兩三個月一次吧。我過生日,他會寄巧克力餅幹。逢年過節也會專門來電問候。總之,大家還是朋友。
他不大談自己的情況,大約時好時壞。
去瑞士後的第二年,瀝川終於找到了合適的配型,便立即去了美國做了骨髓移植。結果弄出了一大堆並發症,有整整七個月沒來電話。後來我問他情況如何,他說好些了,但不是很穩定。病了那麽久,他已變得不怎麽相信自己的身體,再好的時候都會突然壞下來。除了配合治療,也不能指望太多。
瀝川就像我手中的一個氣球,哪怕已飛到了雲端,哪怕已遠得看不清顏色,輕輕一拽,還在那裏。我和他之間,可以變得很冷,也可以變得很熱,也可以變得不冷不熱,但那一根線,永遠扯不斷。
偶爾他也會老調重彈:“你呢?move on了沒有?有沒有新的男朋友?”
我輕描淡寫地把問題擋回去:“既然答應了你move on,自然會信守諾言啦。你問那麽多幹什麽?我才不告訴你,給你快感呢。”
愛這樣一個人,愛了十年。自己的心,被推下了懸崖,兩次。我隻想後半生平平靜靜,“愛”這個字,再也不要提了。單身挺好。自由自在,無拘無束。
這一年的生日我是在醫院裏度過的。小冬給我買了一個大蛋糕,我們除了一小半,剩下的與病友們一起分了。
說來好笑,小冬來醫院看我時,對我的現狀很不滿意。第二天就出門買了幾件時尚的衣服送給我:“姐,你二十七就穿二十七歲的衣服,好不好?不要看上去好像三十七歲的樣子。還有頭發也弄一下啦。不要是雞窩短發了,半男不女的。那個,煙也抽得太凶了,下個決心戒了吧。”
這就是親人。親人很可愛,也很嘮叨。小冬還加上一條:霸道。自己窮的要命,還非要塞給我兩千塊錢。做的粥巨難吃,我還得強笑著吃下去。住了五天,我隻想他快點走。
我出了醫院,收到了瀝川的一大堆留言。有一條說:“小秋,生日快樂!給你寄了禮物,收到了嗎?希望你喜歡。”又有一條說:“小秋,你出差了?為什麽一連七天沒人接電話,連Email也不回?”
我的留言機隻能錄二十條留言,一下子全占滿了。
畢竟是病人,還是沉不住氣啊。我苦笑著把留言全刪掉了。
出院之後的第一天我就去上了班。我在英文部,工作非常積極。翻譯社的很多工作都是計件的,譯的越多,年終獎也越多,所以我努力掙錢。
忙了一整天,我騎自行車回家,外麵下著雨,樓道裏很黑,我看見裏麵有個人,靜靜的站在那裏,身影十分熟悉。
“HI,小秋!”
我嚇了一跳,拍了拍手,燈亮了。打量他,瀝川還是那麽迷人,下巴刮的光光的,有點瘦,不過比離開昆明時要結識得多。氣色也好得多,他拄著雙拐,身邊放著一個中號的行李。
我呆呆的看著他,似真似幻,覺得大腦有點木,他向我笑了笑,我又有點迷失,瀝川離開後,我的生活過得很亂,而且似乎退回到了原始狀態。
見我一直愣著不說話,瀝川說:“對不起,事先沒通知你,我找不到你,以為你出了事,打電話到翻譯社,他們說你胃出血住院了。”
“哦,已經好了。”我說
“什麽時候出院?”
“昨天。”
“出院了你就上班?上了一整天?”
“嗯”雨衣還在滴滴答答的往下落水。
“把雨衣脫了吧。”他輕聲說,接著就幫我把雨衣從頭頂揭了下來。
聲控燈又黑了,我不得不跺跺腳。
我的樣子有些狼狽,頭發剪得又有些短,亂蓬蓬的。瀝川凝視著我,說:“怎麽?不打算請我進去嗎?”
“當然”我說:“等等,我得先找鑰匙。”要是放在挎包裏,怎麽摸也摸不著。心一煩,我蹲在地上,將小包一倒。倒出一大堆零碎,錢包,硬幣,口紅,潤唇膏,餐巾紙,小紙條,衛生巾,半包話梅,口香糖,半包煙,打火機,小鏡子,一瓶礦泉水,兩隻圓珠筆,一支鉛筆,手機……剛要找,燈又黑了,這回是瀝川拍手,把燈弄亮,我找到鑰匙,開了門,打開客廳的燈。
“請進。”
瀝川拖著行李箱進來,站在房子的正中央,四下一看,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是這樣,我的房間基本上是一兩個月才收拾一次,地上,桌上,書架上,有很多的灰塵。為了防止被別人一眼看出來,我一般都買灰色的家具。沙發上攤著幾件髒衣服,地板好久沒托了。麵上有幾隻不成對的拖鞋,還有一隻髒襪子。我用手往沙發上一扒,把髒衣服扒到兩邊,留出一個空擋對立傳說:“請坐。”
瀝川沒有做,忽然問:“你介意我現在脫掉假肢嗎?”
“不介意。”
他去了臥室出來的時候隻剩下一隻腿。
我突然想起瀝川以前說過,他骨癌若是複發,很可能會被再次截止,不禁問:“瀝川,你這的條腿……是真的嗎?”
他搖搖頭:“不是真的。”
“還剩下多少?”我大驚失色,連忙跑過去摸。
“開你的玩笑啦。”他摸摸我的頭,“當然是真的。我還沒那麽倒黴吧。”
我鬆了一口氣,頹然坐倒在地板上。
“小秋,屋子太亂了,我得替你收拾收拾。拖把在哪裏?抹布在哪裏?”他一把拉起我,讓我到沙發上坐下來。
“廚房。”
他進了廚房,又迅速退了出來,差點尖叫:“小秋,廚房裏有蟑螂。”
“你怕呀?”
“有殺蟲劑嗎?”
“沒。”然後我就聽見辟辟啪啪的聲音:“那就隻好用人工了。”
瀝川在德語區長大,生活習慣裏有很強的德國作派,極愛整潔。他整理客廳,花掉一個小時,用軟布擦掉了每個角落的灰塵。地板拖了三趟,我怕他滑倒,要幫忙,他不讓。衣服分類扔進兩個洗衣籃。
他拿拖把時,從裏麵爬出兩隻蟑螂,被他用拐杖拍死了。
“那我幹什麽?”
他扔給我一個遙控器:“看電視。”
他去收拾廚房,洗了我吃早飯忘記涮的碗。廚房雖然小,可是比較髒,他花了兩個小時才徹底弄幹淨了。
“小秋,每次炒完菜,鍋底也要洗,不然就是黑的。”
我暈,鍋底從來就是黑的,人家還要鍋灰呢。懶得和他理論,反正他也住不了幾天,一切還會還原的,就胡亂地答應:“好的好的。”
過了好久還沒見他從廚房裏出來,我問:“你幹嗎呢?這麽久還不出來?”
“洗瓷磚,瓷磚不夠白。”
“這可是苦活,不過造福人類,您慢慢幹。”
他用刀子刮、鋼刷刷。累得慘慘的。最後,好像幹完了,他又問:“你吃飯了嗎?”
“沒吃,你呢?”
“也沒有。我在外麵等了你好久。”
“哦。那你訂了賓館了嗎?”
“能住這兒嗎?”
“什麽?”我跳起來了,衝到廚房對他吼,“王瀝川,我的地方,你想來就來,想住就住啊!”
“幹嗎這樣凶嘛?”他說:“我問你,上次你去蘇黎世,我讓你住哪兒了?禮尚往來,對不對?我沒有別的意思,你的病還沒好,我來這裏,隻是想照顧你一段時間。”
“關你什麽事?我讓你照顧了嗎?”我繼續大呼小叫,“我的病早好了!”
“犯得著生那麽大的氣嗎?”他按住我的肩,“瞧你,還說病好了。一動氣,臉都白了,一點顏色都沒了。坐下來,坐下來。”
我氣呼呼地坐下來,他繼續說:“以前都是你照顧我。上次你骨折,那個博士天天守著你,也沒輪到我。這回總該有我一份了吧?”
不提骨折倒罷了,一提這個我更來氣:“你怎麽知道我沒別的男人?”
他怔了怔,知道是詐,又笑了:“給翻譯社打電話,是你的同事接的。她說你挺困難的,到現在也沒一個男朋友。病了沒人照顧你。你弟弟來了幾天就走了。”
我氣憤地說:“鬧心,是誰這麽八卦呀?這人怎麽什麽都告訴你呀?”坦白地說,我沒料到自己會這麽快就步入剩女的行列。翻譯社裏除了老總之外是清一色的年輕人,大家都叫我“秋姐”。聽起來像是對業務尖子的一種尊稱,我老覺得背後有點嘲諷的意味。其實我來昆明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逃避艾鬆。他從加州回來,給我打過好多次電話,還謊稱開會,親自到昆明來看我。見我長期不積極、不表態,這才沒有了下文。
“我說我是你在海外的叔叔。你父母雙亡,所以我是你重要的長輩。何況,衛生間裏的半盒安全套還是蘇黎世的牌子。都過三年了,你也不扔了。”
“我留著當橡膠手套用。洗髒東西的時候,一隻手指戴一隻。”
他大笑,咣當一聲,打破了一個杯子。
“Oops!”
瀝川做完了客廳和廚房的清潔,屋子的幹淨程度已可以與五星級賓館媲美了。
中午太忙了,我沒來得及吃飯,等到覺得餓時,已經是下午四點鍾了。我跑到翻譯社對麵那條街上,買了一份盒飯吃了。好菜都給人家挑完了,就剩下豬耳雞塊什麽的,我狼吞虎咽地吃了,到現在還燒心。
衛生間是屋子裏最幹淨的地方,因為我個人在這方麵也比較挑剔。瀝川在裏麵隻清理不到十分鍾。他出來問我:“冰箱裏有菜嗎?我餓了,要做飯了。”
“沒菜。有方便麵,各種牌子的。韓國味道的都有。”
他剛要接話,忽然聽到敲門聲。
我們一起打開門,是對門家的關奶奶。關奶奶六十多歲,和兒子孫女住在一起。我們鄰居關係挺好。她手裏提著一個大碗,看見瀝川,有點吃驚。
“關奶奶!”
“哎,小秋,住院剛回來啊?”
“是啊。”
“聽說是胃出血,沒事了吧?”
“沒事了,謝謝您還惦記著。”
“胃不好得養著,別亂吃東西。你們年輕人就知道工作,不注意身體哪行啊。我給你熬了一碗肉粥,裏麵有打碎了的青菜,你先吃幾天粥,等胃好些了再吃米飯。呃——這位是?”
我不知道應當怎麽介紹瀝川,就說:“嗯……這位大哥姓王,是我請的鍾點工,來幫我做清潔的。”
“哦哦,王同誌,麻煩你啦。”
我們寒喧了幾句,我接過粥,謝過,回到屋裏,分了瀝川一碗,一下子就喝光了。關奶奶的粥真香啊!
瀝川看著我享受的樣子,苦笑著問:“你是不是老是蹭對麵人家的飯吃?”
“嗯……給她孫女輔導過幾次英文,次數不多。遠遠比不上蹭飯的次數。”
吃完了,瀝川去洗碗,我傻傻地坐在客廳裏看電視,無厘頭的綜藝節目,看得我直打嗬欠。
我覺得,這麽些年後再見瀝川,我沒有激動、沒有興奮,已經麻木了。
“我幫你洗個澡吧。”瀝川說。
我被他帶進浴室,頃刻之間,裸裎相對。我看著他,歎了一口氣,說:“浴缸裏很滑,你小心點。”
“那你扶著我。”
我用手輕輕的圈住了他,將頭貼在他的胸口上。他仍戴著我送給他的那個辟邪,玉色更加潤澤。我將辟邪咬在口裏,鹹的。
瀝川仔細地替我洗頭發,洗了一遍又一遍。
“有多少天沒洗了?”他問我。
“不記得了。”我繼續打嗬欠。
“累了?”
“嗯。”
“早點睡吧。”
我們來到臥室,被子沒疊,還是早上起來時的樣子。瀝川坐上去,很快就把我拉出來:“床上不幹淨。”
“不會吧,昨天還收拾了的。”
“上麵有餅幹屑和土豆片。”他去找床單。
“要不把被套和枕套也全換了吧。”我指給他地方。真是公子哥兒,怎麽這麽難伺候啊。
他果然全部換了一套白白的床單,這下幹淨了。
我鑽到被子裏,瀝川緊緊地抱著我,吻我的臉。我呆滯地看著他,不為所動。過了一會兒,我說:“瀝川,我要睡了。”
他溫柔地撫摸著我,輕輕地說:“小秋……你不會連這個也不會了吧?”
“不會了。跟著你這麽些年,我的智商變得跟果蠅一樣了。”
夜半,瀝川在我懷裏哭了,說:“對不起,小秋,我錯了。我耽誤你太多年了。”
翌日醒來,瀝川已經起床了。他去買了早飯。他說他自己得過一會兒才能吃東西。他仍然要吃那個增強骨質的藥。
我八點半上班,他一直送我到單位的門口,然後,交給我一個小包,裏麵有幾個盒子:“你的Lunch。”
我接過來,問:“冰箱裏沒有菜,你怎麽做的?”
“菜市很早就開門了,我出去買了菜,還問了隔壁的奶奶怎麽做那個粥。希望你喜歡。”
“謝謝哦。”我去上班,瀝川回家,他說他要繼續做清潔。我有點想問他究竟會在這裏待多久,不過,瀝川一向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問也是白問,也就不問了。
中午瀝川打電話來問我:“Lunch吃了嗎?”
“吃了,早吃了。”
“你熱了沒?”
“沒熱,需要熱嗎?”
“怎麽不需要熱?你真是果蠅啊!”他生氣地把電話掛了。
中午吃飯我打開了幾個飯盒,同事們都震驚了。兩菜一粥、一暈一素,還有水果沙拉和點心。我對瀝川的手藝實在有點吃驚了。
五點半下班和同事們一起出來,瀝川就在門口等著我。
他和我的同事握手,介紹自己,半開玩笑道:“您好,我是王瀝川,是謝小姐的鍾點工,負責清潔、做飯和接送。”
我窘到了。因為瀝川西裝革履、打扮光鮮,往那裏一站,大家都以為今天這裏有人要拍電影。
瀝川開車接我回家,晚飯已經擺到桌上了。三菜一湯,我仍然得喝稀飯。
“你看,這樣,生活是不是就有規律了?”
“是的。”我趕緊點頭。
吃完飯,他牽著我的手出去散步,說:“你的腿為什麽還是有點跛呢。”
我腿上的鋼板,過了一年才拆掉,醫生說愈合得不錯。我仍然喜歡體育,每天堅持騎車上下班。
“我不覺得啊。也沒人跟我說啊。”
“真的有一點兒,一丁點兒。”
“那就是殘疾了。”
“我帶你去瑞士動手術。”
“我哪兒也不去。”
回到屋裏,他拿著一個小籃子,上麵盛著巧克力和一大包他做的餅幹,拉著我,去敲對麵家的門。
他將碗還給關奶奶,遞給她那籃子禮物,又送了兩個紅包,鄭重地謝她,又說:“關奶奶,我不在的時候,小秋多虧您照顧了。這是給您孫女的一點見麵禮,請收下。”
“哎喲,您太客氣了。用不著兩個紅包,我其實隻有一個孫女。”
“另一個紅包是給您的,不成敬意,買幾件衣服穿吧。”
關奶奶歡天喜地地收了,末了,還問:“王先生,你這一身打扮挺富貴的,你不是鍾點工吧?”
“我是的。”
“那你一個小時要多少錢啊?”
“我……義務的。”
關奶奶終於明白是怎麽一回事兒了,笑了,說:“小秋真有福氣啊!”
“不是她有福氣,是我有福氣。”瀝川微笑地更正。
我們攜手回屋,瀝川遞給我一張紙。我一看,上麵有十道數學題。
“給你十分鍾,能做完嗎?”
“幹嗎呀,數學我全忘光了。”
“你可是個舊市的高考冠軍呢。”
“好吧。”
他按表,我拿筆,五分鍾就做完了。瀝川溜了一眼答案,說:“智商沒問題,不知道哪裏出錯了。你怎麽就看著有點傻傻的呢。”
我拿遙控器,繼續看電視。
瀝川抱著我,我就窩在他懷裏看言情劇,大把大把地流淚。晚上,我們早早上床,瀝川款款地待我,我們恢複了以前的甜蜜。
戲弄了一半,床底下忽然傳來細細簌簌的響動,瀝川對著天花板歎氣:“小秋,這裏除了蟑螂,還有老鼠?”
“嗯,有兩隻,估計是夫妻。我還拿餅幹喂過他們呢。奇怪,今天怎麽隻聽見了一隻的動靜呢?”
“糟糕。”瀝川趕緊用手蒙住我的眼睛。
“你抓了一隻?殺了?”
“白天的時候……”某人不敢往下說了。
“瀝川你喪盡天良啊。床下的那隻,一定在唱歌。”
“唱什麽歌呀?”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它唱它的,咱們繼續咱們的。”
第二天,瀝川仍舊送我去上班,仍舊交給我一大堆飯盒。這次,每個飯盒上都貼了紙條:
“我是肉粥一號,請熱一分鍾。”
“我是茄子二號,請熱四十五秒。”
“我是紅燒魚塊三號,請熱三十秒。”
“我是水果沙拉四號,生吃,不用熱了。”
女同事們羨煞了,說瀝川把翻譯社當幼兒園了。
下班瀝川來接時,她們都說:“小秋,你的家長來了。”
據我所知,瀝川從小就是被人伺候的,從來沒伺候過別人。當瀝川每天都這麽做時,我在想,這公子哥兒能堅持多久。
當過了一整年,他還是天天這麽做時,我就有了一種幸福感,很華麗的那種。當然,我的幸福從不長久。我對瀝川這次回來,也沒什麽指望。
我就這麽毫無指望地和他親親熱熱地過了一年,感覺挺好!這一年,瀝川沒有工作,一張圖也沒畫。除了替我做飯、上下班接送、陪我散步、看電影之外,什麽也不做。
隻是,在我狹小的公寓裏,瀝川行動不是很方便。終於有一天,我對他說:“瀝川,咱們不住這裏了。咱們找個大一點的房子吧。”
他馬上拿起了筆,說:“找什麽?我給你畫一個。要啥樣子的,你說。”
“大一點的。”
“就這要求?”鬱悶了。
“嗯。浴室裏多點安全設施。”
“還有別的要求嗎?”
“沒了。”
過了兩天,瀝川設計好了一個兩層樓的白房子,各種圖樣都手繪出來了,一樣一樣給我看。
“太精致了吧?”我皺眉,“哪家公司願意單獨替你做這個?”
“比如說,我自己的公司?”
“哦……那你會累的。你身體又不好,不能忙這個。”
“不累不累。”他樂滋滋地說。
“不行,你還得給我做飯呢!”
“這倒是。”他沉思,然後,到臥室去打電話,回來跟我說,“我哥說他來找人替我蓋,條件是他和Rene得設計一部分房間。”
“行啊,我沒意見。”
“我有意見,”他想了想,眼睛一亮,“我讓他們設計地下室。”
“浪費人才呀。唉!”
又過了三個月,瀝川還是每天做鍾點工,一日三餐,頓頓都是他掌勺。我的家務活就隻剩下看電視和讀小說,偶爾刷一下碗,被他說不幹淨,他還得重刷一回。
我們的房子在一個靠山的小區裏,裏麵有很多房子,我們的是最漂亮的一個。建好了,瀝川帶我去參觀,回來的路上他問我喜歡不,我說:“樓上樓下我都喜歡!花園也喜歡!”
“最喜歡哪裏?”
“……地下室。”
瀝川苦著臉說:“完了,我受打擊了……我得找我哥算帳。”
我覺得,我得安慰安慰他。
那天,天朗氣清,惠風和暢。
我問他:“瀝川,今天是不是好天氣?”
“是啊。”
“今天,是不是好日子?”
“也是。”
“那今天,咱們去辦結婚證怎麽樣?”
他怔住,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他為難地說:“……一定要結婚嗎?就這樣過不行嗎?不是我不願意,我是怕活不長,你又成了寡——”
“你嚴肅點。”我板著臉。
“嗯。”
“‘嗯’是什麽意思?”
“‘嗯’就是說,如果你一定要結婚,我沒意見。”
“就這麽馬虎嗎?沒有單腿下跪什麽的?”不公平啊,怎麽老是我吃虧啊!以後他都會說了,都是我趕著要嫁給他的。
“人家就一條腿……你同情一下嘛。”
我拖著他進了民政局。辦理結婚手續的是一位大嬸,挺和氣。
“證件都有嗎?有照片嗎?”
我從包裏拿出幾個本本:“這是我的戶口本、身份證。他是外國人,這是他的護照、居留證。這是複印件,還有三張兩寸近期免冠合影。”合影也不是近期的,十年前的。我把這些證件拿出來,有一種陰謀的感覺。
大嬸檢查了我們的證件,見瀝川一直不說話,問我:“他不會說中文嗎?”
“會的……他太激動了,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了。”我挽住他的胳膊,做親密狀。
“他是瑞士人,我們還需要他出具一份《婚姻狀況證明》的公證,證明他現在沒有配偶。”大嬸對業務很熟悉。
我和瀝川都傻眼了。
“說了吧,要你別來,你偏要來。”他嚴肅地看著我,“現在,麻煩了吧?”
“瀝川,你不會是已經有個老婆了吧?”我抓狂了。
“我哪裏敢?”
他拿出手機撥號。
“哥,我需要一個文件的公證件——《婚姻狀況證明》。”
“你說是幹什麽用的?”
“快點吧。”
“嗯,就這樣。”
四句話交代完畢,他收線,對我說:“我哥今天去辦,晚上坐飛機,明天到昆明。”
“行,效率挺高。”我給大嬸一盒瑞士巧克力,“大嬸,我們明天再來。”
第二天,我照常上班,到了下午,我們手牽手,又去了民政局。瀝川說,Rene和霽川都已經到了,他們會拿著《婚姻狀況證明》在民政局等著我們。到了大門口,果然看見了他們,都一本正經地穿著禮服。我和瀝川都隻穿著日常的衣服。
我有點鬱悶,對瀝川說:“咱們應當穿得正式點,你說呢?”
“用不著吧。咱們倆走到哪裏都是一對俊男靚女。”
大家互相擁抱,Rene和霽川祝賀我們。我和瀝川進去辦好了結婚證。出來的時候,我突然發現門口站了好多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還有外國人,全都一本正經地穿著禮服。大家都用激動的眼光看著我們。
我回頭看瀝川,發現瀝川也怔住了。然後,裏麵有兩個混血模樣的高中女生,忽然齊齊地尖叫:“Alex!小秋!We love you!"
瀝川向她們點點頭,拉著我的手說:“小秋,我來介紹一下我的家人和親戚。”
我的腿有點哆嗦,麵前有三十多個人呢。我低聲問他:“這麽多……都是的嗎?”
“來了一半吧……主要的都來了。”
“這是外公、外婆。”一對很慈祥的老爺爺和老太太,“你的圍巾是外婆織的。外婆一共有五個孫子,她給每個孫子的媳婦兒都織了一條圍巾,連Rene都有一條。嗬嗬。”
瀝川的外婆是法國人,抱住我說了一大堆法語,然後親個沒完。
“這是爺爺、奶奶和爸爸。”
瀝川的爺爺我已經認識了,老先生嗬嗬地笑了幾聲,說:“原來安妮就是小秋呀!完了,我一見麵就把她得罪了。沒關係,爺爺到時候好好地陪你玩遍蘇黎世。你別盯著瀝川,說到玩,王家的人數我最會玩了。”瀝川的爸爸也是瘦高的個子,看得出,他年輕的時候也很英俊。奶奶的個子倒不高,還有點胖,一頭銀發微微帶卷兒,樂嗬嗬的,挺幹練。奶奶拉著我的手不放,一個勁兒地說:“這麽好這麽漂亮的閨女,瀝川這些年多虧了有你,瀝川真是好福氣呀!”
瀝川一個一個地介紹:“這是叔叔、嬸嬸、舅舅……這是我的表妹、侄女……”
每個人都上來祝賀我,和我擁抱。接著,我聽見遠處有個小夥子背著雙肩背包向我跑來:“姐!姐!”
啊……小冬!
“小冬,你怎麽來了?”
“有人打電話到我們係辦公室,說給我買好了機票,讓我過來參加你的婚禮——他的中文我聽不太懂,以為就是姐夫。”
我摸摸他的頭,說:“那個不是姐夫,是Rene.”
瀝川笑著過來和他握手:“你就是小冬,我是瀝川。你姐總是提起你,我們總算見麵了。”緊接著,又來了一輛出租車,裏麵下來了的四個人卻是我和瀝川都熟悉的。
我們連忙過去叫道:“姨媽!姨父!表姐!表姐夫!”
婚禮之後,瀝川堅持要帶我去歐洲旅遊。鑒於他的身體狀況,我堅決不同意。我們一如既往地住在昆明,每半年去瑞士看一次醫生。
我們第一次以夫妻的名義進瑞士海關時,瀝川一本正經地將一個紅本本交給了海關的官員。那人研究了半天,問道:“先生,您的證件?”
“這就是。”
“為什麽上麵全是中國字?”昏,那老外居然知道什麽是中國字。
“這是結婚證。”瀝川說,“護照我太太拿著呢。”
那個老外嗬嗬地笑:“你拿結婚證幹什麽?”
“我太太讓我過海關時拿著,證明我結婚了。”
“噗——”海關官員忍俊不禁,當地一下,給我們的結婚證也蓋了個戳,“祝你們新婚快樂!”
過了關,瀝川認真地收好了結婚證。我說:“瀝川,戲弄海關,影響不好。咱們下次不玩了哈。”
“怎麽不玩?每次都要玩。”

春節番外:
十年來我並沒有和瀝川共同生活過很長時間。我們住在一起的日子加起來不超過一個月,住的都是設施完善的高級賓館或豪華公寓。
我們從沒住過這種黑暗陳舊、樓道肮髒的老式樓房。
瀝川到這裏的頭一天就開始做清潔。每天都要洗碗、洗鍋、洗鍋蓋、連醬油瓶也不放過。然後擦桌子、拖地板、洗馬桶、倒垃圾。我戲稱他為“清掃狂”。他說德語裏真有這個詞,叫“Putzteufel”(清掃魔鬼)。瀝川還將清潔的範圍擴大到一樓的整個樓道,受到左鄰右舍的一致好評。
瀝川有著令人驚訝的平衡能力。他可以長時間地站得筆直,昂首挺胸,一動不動。如果不看□,你甚至猜不出他隻有一條腿。瀝川說,他是滑雪高手,差點被教練慫恿著參加殘運會。但當時他一心一意想當建築師,就放棄了。
說到這裏我問他:“你不是學經濟的嗎?為什麽又轉行了?”
回答出乎我的意料:“因為我哥哥。”
“因為你哥哥?”
“手術後,他擔心我在大學裏不能照顧自己,決定轉校到芝加哥。芝大也有建築係,隻是不如哈佛。我想了想,與其他轉校不如我轉校。我就去了哈佛。”
“啊……哈佛!”我想起那個著名的電影《愛情的故事》,“有沒有追過女孩子?
“頭幾年我幾乎不參加社交活動,”他說,“學業很重,壓得人喘不過氣。我丅日日學習到淩晨。”
“要這樣拚命嗎?”
“我爸曾在那個係執教,不想太丟他的臉。”
“唉,瀝川,瞧你這經曆,怎麽說也是一部勵誌小說啊。”
他擰我的耳朵。
將臥室裏唯一的一個五鬥櫃騰出來,我把我的衣服都塞進了紙盒。
瀝川攔住我:“噯,我不是這個意思嘛。”
“你的衣服這麽貴,得小心存放。我的衣服很便宜,隨便塞哪裏都可以。”
“不行,一人一半,要不我明天再買個衣櫃
“別買了,房子太小裝不下。那就一人一半吧。”
我們坐在床上,花了一個多小時將每件衣服疊成很小的一塊,一點一點地塞進抽屜裏。
過了一會兒,瀝川站起來找拐杖。我到客廳將他常用的一對肘拐遞給他。
這對鈦合金的雙拐是按照他的身高訂製的。黑色的手柄,天然鈦色的光澤,輕若無物卻無比堅硬。
我拿在手上掂了掂,又比了比,忽然發現了大問題。
“噯,瀝川你看,你們瑞士也有假冒偽劣產品!這兩隻拐杖的長度不一樣!”我忍不住替他委屈,“你用了這麽久都沒有發現嗎?”'
其實瀝川有好幾對這樣的拐杖,剛認識他的時候他用的就是這種牌子,我幫他遞過很多次,從未關心過長度問題。
“來來來,honey,”他拿出一隻筆,一張紙,“讓我向你普及一下殘疾人的基本知識。”
我坐到他的身邊,看見他在紙上畫了一個小人:“我右邊少了一條腿,所以站起來重心會向右邊偏移,對吧?”
“對。”
“我的肩也會向右傾斜。”“對。”
“為了保持重心和行走的舒適,右邊的拐杖會略高一點。”說完他用拐杖輕輕敲了敲我的頭,“所以不是假冒偽劣。”
我呆住了,問道:“一直是這樣的嗎?從我認識你的那天起,你的拐杖就是這麽一高一低的嗎?”
“是啊。”
  “而我居然從沒有發現?”我一臉灰線。
“這很正常,你又不用拐杖。”他企圖安慰我。
“至少說明我是個很粗心的人!”
“我沒這麽說啊……”
“難怪這麽多年你都不理我!”
“不是這樣的……”
“我太不合格了,我才是假冒偽劣呢!”
突然間我就哭了,涕泗滂沱。
“……”
“Honey——”他將我從床上拉起來,緊緊地擁抱我,“天下沒誰比你更合格了。”
然後他開始發誓,永遠和我在一起,長命百歲,白頭諧老,今生今世永不分離……blahblahblah……
瀝川不是個喜歡發誓的人,尤其不喜歡對拿不準的事情發誓。可是一旦發現我情緒失控,發誓成了安慰我的最後一招,他就開始重複這些漫無邊際的甜言蜜語。用囈語般低沉的嗓音在我耳邊娓娓絮絮,如同佛唱。我便在這佛唱中安詳沉靜,恢複本性。
我漸漸相信九年前瀝川毅然離開我的決定是正確的。我對情感危機的處理能力遠比我想象的要差,雖然我對回避這些危機的能力遠比我想象的要強。
“告訴我,瀝川,當你被確診為癌症時,你父親可曾向你隱瞞過真相?”
“沒有。”他說,“他第一時間就告訴了我。還告訴我這種病五年之內的存活率隻有百分之三十至五十。
我唏噓:“那時你隻有十七歲,你父親確信你能承受這個真相?”
“可能是我父親認為我比較tough吧。如果是我哥,他會考慮隱瞞一部分。”
我抱起了胳膊:“可是,你卻覺得我不可以承受這個真相?”
“……你又來了。”
“因為我是女人,女人是情感脆弱的動物。”
“女人也有堅強的。”
“但我不堅強?”
他看著我,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什麽地方不堅強?”
“……”
“舉個例子看看?”
“比如說,我已經告別了,你還寫了幾百封信?”
“這就是堅強,鍥爾不舍就是堅強。”
“Come on.”
“這說明我的神經無比堅韌,無論你怎麽甩都甩不掉我。”
“……”
“所以你錯了,當時你應當告訴我真相。”
他拍了拍我的臉,想了想,忽然說:“既然你想知道真相,那我就告訴你一件事。”
“說吧。”
“昨天有個人給我打電話,是你接的,對吧?”
“對。他說德語我聽不懂。”
“他是我的醫生。”
我的臉立即白了。
“在來昆明之前我去拍過胸透。在我的肺部又發現了三個很小的點。他們懷疑有轉移,但不能確信,要等六周再去胸透……”
我呆呆地看著他,大腦一片空白,頃刻間不能呼吸。
然後我直直地倒了下去。
 醒來時我發現自己躺在瀝川的臂彎裏,嘴裏有一股濃重的辣味。
是酒,烈酒。
我迷惑地看著他,他指了指桌上的二鍋頭:“我相信你無比堅韌的神經沒有昏厥,隻是你的頭昏厥了。”
然後我的眼淚開始嘩嘩地往下掉,渾身發抖地看著他:“這是……真的嗎?”
“當然不是。”他歎了口氣,掏出手機,撥了一個電話:“這是我的主治醫生,會說英語,不信你親自問他。”
瀝川的醫生叫Herman,他用帶著濃重德國口音的英語向我解釋了瀝川目前的病情。他說瀝川的身體雖未恢複到理想的狀態,但比去年進步了很多。沒有查出任何新的轉移。但他又說像他這樣的病人,轉移的可能性隨時存在。所以,Just live with it。
`我憂心忡忡地看著他,半天沒有說話。
“Honey,好些了嗎?”他捧住我的臉,討好地笑,“對不起,不該開這麽大的玩笑。你真的是‘咕咚’一聲地倒下了。我還以為你能挺住幾秒呢。頭還暈嗎?想喝點什麽嗎?我去給你倒果汁。”
“王瀝川……你敢耍我!”
怕聽我咆哮,他拾起拐杖一溜煙地去了廚房。
他把果汁裝在一個密封的瓶子裏帶給我,我 灌了一大口,將滿嘴的酒味壓了下去,然後,我不依不饒地問道:“醫生都說你沒事,為什麽你一大早要在洗手間裏呆兩個小時?是不是有什麽新情況?”
瀝川早起,我喜歡懶覺,以前我們從來不搶洗手間。現在他回來了,我認為我們需要更多的時間在一起,於是也開始了早起。
問題就來了。
“OK,以下是我的匯報。我起床吃藥,進洗手間方便2分鍾。然後刮胡子,10分鍾,刷牙2分鍾,洗澡,30分鍾。出來梳頭5分鍾、穿衣服5分鍾。我想想還幹了什麽?哦,對了,某人說耳環壞了,我修你的耳環30分鍾,修得太專心,一不留神另一隻耳環掉進了洗手池,為了撈出那隻耳環我用了……不知道,大約 30分鍾吧——”
“……瀝川你太嘮叨了。”
“沒說完,繼續說。我出去買豆漿和煎餅,忘記帶你的錢包。我問老板收不收瑞士法郎,老板說他怕是假丅鈔,又說認識你可以賒賬。他問我要什麽樣的煎餅,我說一般的就可以了。可他說武大郎煎餅最好吃。我問他誰是武大郎,他說武大郎是《水滸傳》裏的人物。我說我聽說過《水滸傳》,為什麽我就不知道武大郎呢?他說如果我不知道武大郎這說明我沒聽過《水滸傳》。我說我聽過我女朋友講《水滸傳》,我女朋友絕對沒提武大郎。他生氣了,說我的女朋友要麽是個騙子要麽是個外國人。我說我女朋友就是雲南人,他不信。他說下回你來買豆漿他一定要問個清楚……”
“你說累了沒有?”
“……然後我就回來了,半路遇到隔壁的老太太。她說那家的豆漿摻水,不如自己磨,向我推薦九陽牌豆漿機。我說我一定會買一台……”
“求求你別說了,我要抓狂了!”
“那你告訴我,為什麽我不知道有個武大郎?”
“好吧,我跟你講的那個故事不是《水滸傳》,是《金瓶梅》。”
“《金瓶梅》裏沒有武大郎?”
“有,不過我沒提。一提你準覺得潘金蓮是個壞女人。”
“她究竟壞還是不壞?”
“嗯,這個嘛……瀝川,咱祖國文化博大精深,光這個就夠寫一個博士論文的。現在麽,咱們不討論這個,一起出去買菜吧。”我拍了拍他的肩,“以後你早上愛幹啥都行,千萬千萬別向我匯報了。”
出門的時候瀝川穿著件白色T恤,配著那條藍色牛仔褲。
我帶上門提著購物袋陪著他。菜市並不遠,徒步的話二十分鍾就到了。我有點懷念以前他隻用一隻手杖行走的時光,我們可以像熱戀的情侶那樣手牽手。現在他用兩隻拐杖,我試圖挽住他的胳膊,發覺這樣隻會阻礙他的行動。我甚至不能離他太近,因為使用拐杖的人需要比常人更寬的空間。所以,live with it。學會適應。能和瀝川一起生活我已經很滿足,我不可能得到所有的東西。(
我們沿著一條小街向東走,走了大約十分鍾,路過一個水果攤,瀝川忽然停了下來。
我以為他要買水果,對他說:“還是回來再買吧。想想看如果現在買了,我們得提著它們去超市,存包,再提著它們走回來。多麻煩啊。”
他沒有回答,隻是鬆開一隻手,自然地摟住了我的腰。
摟得很緊,下巴挨在我的額上。以前他就喜歡用下巴蹭我的額頭,尤其是有一點點胡茬的時候。好像要在上麵寫字那樣故意弄得我很癢。
我抬起頭,詫異地看著他。
他的手垂下來,找到我的手,緊緊地握住,低頭察看攤上的水果,問:“這些是富士蘋果嗎?”!
“唔……是吧。”
我正在享受這一刻的幸福時光。
瀝川回來了,我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下意識地扣住他的手,下意識地倚向他的胸膛,下意識地聆聽他的心跳。我們的掌心都有汗,濕濕地絞在一起,刹那間我猛然一怔,身子不禁晃了一下。
“怎麽了?”他一把扶住我,“不舒服?”
“不……不知道。”我靠在他身上,冷汗濕背,“我突然做了一個夢。”
“你?”他擰起眉頭,“大白天做了一個夢?”
“對。”
“夢見什麽了?”
“我夢見……我夢見我們倆站在一起……買蘋果。”
他沮喪地看了我一眼,確信我說的是人話而不是鬼話,歎了一口氣,想說什麽,終於又閉了嘴,隻是緊緊地摟住我。
老板娘過來打招呼:“兩位早!這是剛到的紅富士,又大又新鮮,想要的話可以便宜一點。”老板娘的個頭是我的兩倍不止,穿著鮮豔的毛衣。手指上帶了一排金戒子,胸前還掛著一條沉沉的金項璉。
瀝川從裏麵挑出了一個最大的:“可不可以隻買一個蘋果?”
老板娘愣了一下,點點頭:“可以。這個挺大,我得稱一下。算了,兩塊錢你拿去吧。”
他掏出錢包,遞給她一百塊。
“喲,這麽大的票子?你們都沒零錢嗎?”
我們異口同聲地說:“沒有。”
“那勞駕替我看著攤子,我去找人換一下。”
“沒問題,不著急。”
她去了老半天,我也不說話,仍然倚在瀝川的身上發呆。過了一會兒瀝川低聲問:“Honey,你的夢做完了嗎?”
“沒……還沒呢。”
“行了小姐,你剛才的表情夠拍一個言情劇的片頭了。那,就是這個樣子。”他做少女捧腮憧憬未來狀。
我被逗笑了:“是嗎?不會吧!我有那麽絕望嗎?”
瀝川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天,深深歎息:“God. Wha t have I done to this woman——(上帝啊,我對這女人都做了些什麽——)”
我作色要怒。
他趕緊說:“今天晚上我服務。”
老板娘將一大把零錢找給我們。
“勞駕,這裏有水池嗎?我得洗洗這個蘋果。”瀝川問。
“店子裏有,你不方便,讓她去洗吧。”老板娘盯著他的腿,眼光和話都很直白。
“不不,當然是我洗。”
瀝川去店裏洗蘋果,我留在攤前等他。老板娘半笑不笑地打量我:“你男朋友真照顧你。”
“是啊
“他長得真不錯。”她又說。
“同意。”
“你會嫁給他嗎?”她突然問。
“會。”
“你父母會同意嗎?”
這個答丅案很複雜,簡而言之:“會。”
她忽然掏出手絹抽泣:“以前有個男人也對我這麽好,我為了錢嫁了別人。嗚……嗚……我從沒像今天這樣後悔!”
我趕緊擁抱她。
. 她在我身上號啕大哭了十分鍾,淚水淋濕了我的襯衣。
瀝川拿著洗幹淨的蘋果站在旁邊,覺得莫名其妙,隻得給我打手勢,用英語問:“What happened?”
我無奈地看著他,細語低聲,安慰那個傷心的婦人。
末了,她情緒終於穩定,我們跟她握手告別。瀝川將蘋果塞到我手上:“兩個女人就是一個言情片,不管認識不認識。——昆明,你真是個情感豐富的城市!”
“別這麽說,人家隻是想起了傷心事。”
“你把這蘋果吃了吧。”
“好好的吃什麽蘋果?”
“這不是讓你在路上有點兒事幹嗎?”他笑,“不然你盡做白日夢,遲早要掉進溝裏去。”
東街的超市瀝川回來之前我經常去,主要是買方便麵。瀝川回來之後,我就再沒去過。因為他喜歡早上買菜,說早上的菜新鮮。他還學會了做麵食,從網上下載了一大堆菜譜,給我做過一次生煎包子。
我們買了一些蔬菜和水果。瀝川的營食清淡,控製得非常嚴格,而我的口味很重,無辣不歡。為了讓他不必每天特意做一份隻有我才吃的菜,我也學會了清淡。可他執意要買些辣椒。就是那種四川人喜歡的海椒。
結果在賣辣椒的地方,瀝川被一位五十來歲的大嬸攔住了。
那人先是站在一邊打量瀝川,過了一分鍾,表情嚴肅地走到我們麵前。
我覺得大嬸很眼熟,一定在哪裏見過,想來想去沒認出來。
但大嬸一臉悲痛的神情還是把我們怔住了。
她的嘴唇哆嗦了一下,問道:“小兄弟,那邊的情況怎麽樣?大家都好嗎?”
瀝川提著一包辣椒,看著她,有點摸不清頭腦:“大嬸,您說的是……哪邊的情況?” “汶川啊。你剛從災區回來吧?那邊重建的情況如何?我們居委會捐了一大車冬衣。我一個老婆子也幫不上大忙,就捐了五百塊錢。我老家是四川的啊,我的一個侄兒也殘廢了,作孽啊……他歲數和你差不多,還沒娶上媳婦哪。小兄弟,看你精神這麽好,恢複得挺不錯喲!”
這是哪兒跟哪兒啊!
我立在那裏,石化了。
瀝川啊瀝川,你為嘛一定要買那個辣椒讓人家誤認你為四川人咧。
那場地震,瀝川當然知道,我們也都捐過款。我這才想起這位大嬸就在居委會工作。那時我的戶口在北京,還在她那裏辦過暫住證呢。
我瞅了瞅瀝川,他的表情很古怪。那種你隻有在外國人身上才會看見的尷尬的神色。
瀝川看了看我,向我求救,我雙手一攤,愛莫能助。
我能說什麽?難道我會說大嬸您認錯人了,這位兄弟的殘疾不是因為地震,而是因為得了癌症?
這樣說肯定不會嚇倒她,但肯定會嚇到我。因為我對“癌症”兩個字十分過敏。如果能夠,我願意一輩子也不提起。
僵持幾秒,瀝川輕輕咳嗽了一下,然後,很大方很慎重地伸出手,和那位大嬸握了握,很真誠地對她說:
“大嬸,謝謝您的關心。我代表災區人民感謝您。”

三八節最新番外:
結婚後六個月,瀝川的健康狀況漸趨穩定,開始恢複工作。我們仍然住在昆明,瀝川每周會有兩飛往北京打理CGP的業務。但他的大多數設計稿是在昆明的家中完成的。我所屬的翻譯公司業務也很繁忙,筆譯減少,口譯的任務卻加重,亦頻頻出差
結婚後,我同事們都以為我會放棄工作做個全職太太,我一向做不慣閑人,瀝川亦表示我尊重的選擇。
那年七月,瀝川應邀去意大利西西裏島參加個建築師的年會。在此之前他先趕往瑞士完成個商業中心的設計案。我則因為公司接個政丅府旅遊團無法抽身,我們於是整整分別了兩個月。旅遊團的任務剛結束,我便請兩個月的長假回瑞士。彼時瀝川已交完圖紙在西西裏開會,他在吩咐他父親的司機費恩來機場接我,讓我家中等待四天,他開完會立即飛回來相聚。其實他很想偷溜,可是他的報告偏偏安排在最後一天,而且幾位難得見的合作夥伴一聽他“出山”,紛紛請他吃飯,他實在無法抽身。
蘇黎世機場沒什麽大的變化。
飛機準時到達。我為了避免等行李,隻帶個最小尺寸的行李箱,裏麵裝著我的手提電腦、未完成的譯稿和幾本剛剛上市用來打發時間的小說。家裏什麽都有,我連換洗的衣服都沒拿。
過關順利,我在出口處黑壓壓的人群中尋找費恩,沒看見他。眼前站著清一色的瑞士人,我有記不得費恩的長相。
驀然間,我卻發現一張中國人的臉。
那眸子本來是漠然的,一見到我,笑意便如一杯水滿滿地漾出來
居然是瀝川!!!
我驚訝地飛奔過去,撲到他身上。
他將我用力一摟,在我額上重重地吻下,上上下下地打量我:“這是什麽旅遊團啊?曬得麽黑?”
“不能用黑這個詞,得用麥色”
 “好吧,曬得這麽麥。”
 “王先生,麥不能做形容詞——”我打趣。
 他穿著一套純黑色的西裝,係著一條細細的銀灰色領帶,頭發梳得一絲不亂。大約是開會的緣故,他穿著假肢,隻拿了一隻手杖。
 不是抽不開身嗎,他居然早我一天趕回蘇黎世。
 “會開完了嗎?”我問
 “沒呢,我溜出來接你。跟我去西西裏好不好?”他拉住我的手,“賓館樓下有很大的遊戲機室,可以打遊戲。得空我帶你去看火山——活火山,還冒著煙呢。”
 他像個小孩子那樣央求我,我看著他連連苦笑    。
 瀝川是個實實在在的工作狂,一旦接活就開始日夜顛倒、飲食混亂,忙起來的時候隻記得不停地吃一種東西:吞拿魚三明治。有我監督的時候他的作息還算正常,我會勸他不要太熬夜。我兩個月不在身邊,他果然瘦了一圈的。
瀝川知道我不喜歡陌生的環境,尤其是會議、晚宴類正式的社交場合。我對他在歐洲的工作一無所知,隻看過些他設計的建築圖片。CGP的總部就在蘇黎世,結婚後瀝川一直沒上班,隻陪他參加過一次公司的年終晚宴。許多人操著蹩腳的英文和我聊天,我像隻尾巴那樣緊緊地跟著瀝川,應酬幾句便疲於應付,瀝川常常主動將話題接了過去。
我歎口氣:“你不用特意來接我,給我買張票轉個機不就成?你是什麽時候回來的?”
”比你早到三十分鍾。”他微笑,“我正趕上接你,早上的會我溜掉了。”
瀝川的作風相當德國派,他是非常有計劃的人。大病一場之後他變得容易改主意,偶爾他會心血來潮地做些沒頭腦的事兒。他這一趟一定趕得很急,差不多是爭分奪秒的。我腦子一悶,想起以前他過自己過海關的一些事兒。殘疾人安檢特別麻煩,特別是911以後的美國。盡管攜帶各種證件瀝川仍被要求和所有的人一樣,脫下鞋子檢查。對高位截肢的人來脫鞋是特別艱難的動作。臉皮薄的瀝川每次講到這裏都要抱怨:“This is so embarrassing。(窘死我啦。)”穿假肢過金屬探測器必然會響成一片,遇到格外多疑的安檢員他還被請入單間脫衣檢查。經常旅行的瀝川早已習慣這些程序,大多數機場人員相當和善,極個別人懷疑假肢裏藏有炸丅彈他亦表示理解。這年頭人肉都可以當炸丅彈,何況是假肢?
我四下看了一下,發現了問題:“咦,你的行李呢?”
“沒行李。”他拍拍荷包,“就帶了護照和錢包。”
 果然是臨陣脫逃,逃得這麽倉惶,額頭上全是汗 。
我摸摸他的臉,心疼:“累不累?”
“還好。”說罷,他執意拿過我的行李箱,我沒和他搶。
看看手表,瀝川拉著我快步向候機廳走去:“不行,我們要上飛機。”
到達西西裏的卡塔尼亞是下午兩點。賓館裏麵靜悄悄的。瀝川說會議下午是旅遊活動,客人們都出去遊覽了。
 他用鑰匙卡劃開房間,瀝川放下行李就將我按在門背上。
“噯——”
他堵住我的口,深深地吻我,動作有些猛烈。我的頭擰來擰去,險些窒息,在他的懷裏掙紮。他放開我,給我時間喘息:“小秋,好久不見,你得乖一點。”
“不乖!要挑戰你!”我嚷嚷道。
 我的話把他惹怒了。他大手過來一把按住我的頭,氣勢洶洶地咬我的耳垂,將耳緣噙在口中,舌尖挑弄著。我又痛又癢,用力掰他的手,他抓住我的雙臂,不讓它們亂動,低頭下來繼續纏綿在我唇上。這次我配合,絞著他的十指,很開心很放肆地吻他。臉頰廝摩著,鼻尖劃來劃去,他癢得笑出聲來,順從讓我脫去他的上衣,解開腰間的扣帶。他帶著薄汗的身體散發出股杏仁的味道。撫摸著他的腰,指尖劃過小腹,他挺直的脊背仿佛得水的花莖在手中漸漸仰起。,“床上會舒服一點”。瀝川搖頭。,“那就在沙發上吧”,他又搖頭。
我們倒在堅硬的地板上。瀝川從容進入,用額頭頂著我的額,瞪大眼睛對我說:“硬木地板真硬。”
我不覺得痛,在他的擠壓下我輕輕喘氣:“我們樣會不會骨折?”
“沙發會好受些,咱們不如去沙發吧。”他說
“那你先放開我。”我說
 “下次吧”
瀝川的身上總有股新鮮而又難以捉摸的香氣。他柔弱而又堅韌著抵著,空調吹出一道冷風,天花板的風扇緩緩轉動,房間裏彌漫著地中海特有的橄欖味。我們猶如對角鬥士在紋理細膩的櫻桃木上翻滾,聽得見自己的骨頭哢嚓作響,沒什麽花樣,沒什麽技巧,就像最原始的野獸享受本能的歡愉。微涼的身軀變得發燙,汗水在身下打滑。瀝川將我攬在懷中作最後的用力。一道奇異的顫動電流般充滿我的全身。
他放鬆下來,若有所思地撫摸我的臉。
我聞著他手指上的鬆木氣息,輕輕地說:“瀝川,這次我們可能會有孩子呢。現在我不是安全期。”
他的身子微微一怔。
 沉默片刻,他搖搖頭:“不會的。我接受過很多次放療,腺體早已損傷。活的精丅子會很少,受孕的機會……幾乎等於零。”
其實這話沒結婚的時候瀝川就講過,一直心存僥幸。隻是我無意地提起,頓時觸到他的傷心處。
“沒事沒事,我才不在乎呢,”我連忙改口,“不一定非要生,喜歡孩子的話我們可以領養啊!”
他躺在地上,呆呆地看著花板,半沒話。
我爬起來到臥室裏找來拐杖,然後去浴室放水。
水放好,去找瀝川,發現他披著睡衣斜靠在牆邊仍在想著心事。
“水放好了。”摟住他,將臉貼在他的胸前。
“小秋,”他忽然低聲,“我也很想要孩子。”
我掩住他的嘴,俯身下來,親吻他身上那道細長的傷疤,他的腿便是從那裏消失的。他的身體僵僵的,肌膚緊崩著,似乎很防犯,秒鍾後鬆馳下來,柔弱無依地靠在他的頰邊。
“對不起——”我喃喃地。
除了醫護人員和他的父親,瀝川從沒有讓任何人看見過自己的傷痕。出事那年,他先是失去母親,緊接著失去腿,之後一直放療,他失去頭發和胃口,身心承受著巨大打擊。直到現在他仍然覺得自己的傷疤很可怕,除我之外,他不願讓任何人看見。
“小秋——”他的聲音變得很嚴肅,“我們需要談談。”
“你說我聽著。”
“不許胡鬧,”他摸摸我的頭頂,“到沙發上坐著。”
“是胡鬧嗎?這叫夫妻生活。”
他忍不住喘氣,被我肆虐地撩撥著,兩隻手都不知往哪裏放。良久,他的身子停止顫動,脊背卻無法消弭地緊崩著。我站起來抱住他,讓他的頭倒在我肩上。
“Honey……”他欲說無語。
“人家隻是很想嘛。”
“我得跟你說說孩子的事兒。”
“說吧。”
“不是完全沒可能。”
我的眼睛一亮。
 “十七歲第一次做化療的時候,考慮到未來的生育,我接受醫生的建議預先儲存一批精子。如果執意想要的孩子,可以試試IVF。”
“IVF?”
“In-vitro Fertilization,中文怎麽說來著?”
“體外受精。”我開始算數,“十七歲的精子,啊,都過十九年,還管用嗎?冰凍酸奶過一月就不能吃。”
 “一般來說,保存得當的話,精子的存活期有三十年。”
我的心一陣打鼓:“那……嗯……質量能保證嗎?”
他扒在我肩上,不吭聲。過會兒才慢吞吞地:“應當不算太差吧?想想看,如果是九歲得的癌症,咱們就徹底沒戲。不過你也別抱太多希望,新鮮精子在這個歲數體外受精的成功率也隻有百分之三十。”
我咧嘴傻笑,開始臭美:“啊……十七歲的精子,那就是十七歲的瀝川啊!啊!十七歲的瀝川那可是如花般的少年啊。”我承認我很花癡。見過少年瀝川打網球的照片,那樣漂亮俊秀的小子,眉宇間充滿信心和驕傲。十七歲的瀝川飽受疾病折磨,他再也沒拍過全身照。與他在昆明的合影便是唯一的一張。
“別高興得太早,”他擰擰我的耳朵,“IVF的過程很繁瑣、你的情緒會大受折磨。”
他的笑容裏藏著一絲抑鬱,口氣並不熱情,甚至是清冷的。
回答得麽專業,他定做過詳細的研究。
我的心暗暗發寒。
——瀝川不想要孩子,雖然他極度渴望完整的家庭,一個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的人,不想給孩子留下喪父之災。
我笑笑,沒再說下去。
會議有正式晚宴及酒會。洗完澡後瀝川帶著我出去買了一件黑色的晚禮服,我們在大教堂廣丅場以北的艾特街逛一圈,吃本地特產的柑橘和甜瓜,買了一包開心果。回到賓館時,晚宴已經開始。瀝川介紹我給他的同行,大家操著各種語言聊業界新聞,一路陪笑著聽下來,又吃力又摸不著頭腦,還要跟各路大神應酬。過了一會兒,瀝川終於理解地放開我的手:“Honey,那邊吧台裏有咖啡和冰淇淋,先去喝點什麽,我聊會兒就過來陪你。”
我如遭大赦般地逃走了。
吧台在大廳的西南角,我要了杯當地的葡萄酒,輕輕抿口,果然香醇無比。過了片刻,一個栗發的歐洲人走過來,要了杯威士忌,坐在吧台的高椅上和我攀談。
她很美麗,衣著考究,胸前的寶石閃閃發光。
“我是米芙。”,“是建築師。”
“我是小秋。”,“我先生是建築師。”
她舉目一望,笑問:“你先生是織田君嗎?”
“不是,”,“我先生是瑞士人。”
我沒提瀝川的名字,因為對建築界太不了解,好不易尋個空休息休息,不想和人大談業界新聞。
 “我是英國人。”
我微笑,還用說嗎?她的英倫口音太明顯。
“我來自中國。”
“是台灣人,對嗎?”
“不是,來自大陸,雲南。”
“你看上去像台灣人,”她顯然沒聽過個地名,“你的衣服很漂亮。”
“你的也是。我喜歡你的披肩。”
“謔,真有眼力,你相信嗎?是從柬埔寨買的,手工織的。我見到它第一眼就迷住。”她展開披肩比劃,“會開得真沒意思,全是男人,百分之九十九的是男人。親愛的,你相信嗎,男人們互相吹捧起來比女人還要肉麻。”
她真幽默,我不禁問道:“難道你是這裏唯一的女建築師嗎?”
她笑很得意:“對啊。英國的注冊建築師有百分之十二的女性,美國隻有百分之九。實際上大學裏建築專業的女學生占百分之四十。奇怪,這些人畢業之後都到哪裏去了?”
我撚著酒杯:“多半是嫁給建築師了。”
親愛的,你住在瑞士的哪個城市?”,“我和瑞士的好幾家設計公司有合作,沒準和你先生認識呢。”
“我先生是Alex Wong。”我指著瀝川的背影,“那個黑頭發的。”
她吸口氣,瞪圓眼睛:“Oh My God。你是Alex的太太!”
“是。”
“Alex就是為你藏在中國整整一年不出來!”
“我有些工作脫不開身,他願意在中國陪著我。”沒提他生病的事兒。在國外疾病是社交的大忌諱,瀝川有癌症也隻有極少的幾位朋友知道。
“Alex是我見過的最不好打交道的人!”米芙半笑含嗔,“我勾引他很多次都沒得手。他隻請我喝過杯酒,第二天照樣和我搶生意。也不是很大的生意,我說Alex,這次你讓我一回,他說對不起,他看中一枚戒指。”
她指著我的手:“這戒指一定就是那筆錢買的,XXXX年,對不對?我吐血三個月畫出來的圖,累得差胃穿孔,最後給他奪標,Alex壞小子,次次打破我的計劃,我要找他算賬。”
其實這戒指是瀝川和我第一次分手之前在瑞士買的。那時他對自己的身體很有信心,以為不過是例行的檢查,就專程到一家珠寶店買這隻訂婚戒指。結果醫院的一個電話粉碎他的夢。他當時他聽就傻掉,醫生說他隻有三個月的時間,他恨不得立即去死。
時隔多年瀝川談起當時他的心境還是心潮起伏。他獨自人在蘇黎世河邊走,痛苦不堪,然後他去教堂呆了一晚,安靜地祈禱。最後被他哥和Rene強拉著去瑞士滑雪。他一次次地從高山上衝下來,在速度中尋求忘卻。
我看著手指上的戒指,米芙怎麽可能明白其中的周折和驚心動魄。我笑而不答。
所幸,瀝川已經向我走來了。
“嗨,米芙!”他說,“見到你真高興。——我以為你還在德國忙你的設計呢。小秋,我來介紹一下,米芙是ROB建築公司的首席設計師,曾經與我合作設計過好幾個項目。我非常喜歡她的設計,合作也十分愉快。”
瀝川在社交場合相當老練。畢竟幾代家學已給他構築了強有力的社交網絡。參加這次大會的除了瀝川還有他的一個叔叔和兩個堂兄,因有項目纏身先一步離開了。不然王家人可以在這裏搞一次家族會餐了。
我覺得米芙看瀝川的目光從頭到尾都充滿了愛憐與挑逗。她的話音一下子軟了幾分,頭偏過去又偏過來,笑得天花亂墜。這當然不是我見過的第一個在瀝川麵前失態的女人,但我還是有一點點吃醋。
他向她介紹我:“這是我的妻子謝小秋,她是位非常優秀的職業翻譯。”
“我們已經互相認識了。”
“米芙,我的堂妺莫亞大學二年級,寒假想到你那裏實習一下,可不可以?”
“打住,Alex。你該不是想送個小間諜過來刺探軍情吧?”
“怎麽會呢?本來也有別的去處,隻是她太崇拜你了。小姑娘剛上大二,什麽也不懂,你讓她打打雜學點基礎知識就好。”
“她會說英語嗎?”
“會法語和德語,英文能聽懂,隻是說得不太流利。你不是會法語嗎?”
“我的天,我那點法語隻夠看個時裝雜誌。要不你付錢,我替她請個翻譯?”
“行,我讓她哥付錢吧。”
“真小氣,還是堂兄呢。這點錢也不舍得出。”
“你批評的是,我讓她自己拿打工的錢付。都這麽大了還好意思花家裏的錢。”
“我知道一家賓館對外國學生優惠的。”
“哦,不麻煩了。我會替她訂一家離你們公司最近的賓館。”
“離我們公司近?那個黃金地段?”她忽然咯咯地笑起來,“你這堂兄可真要破費了哦。”
“畢竟是女孩子,出門在外,安全第一。再說幹我們這一行,休息好、吃好很重要。”
“好吧,讓她給我打電話,剩下的我來安排,你就放心吧。”她目色含嗔,胸脯挺得高高地,“真是的,Alex,你結婚這麽大的事兒也不告訴我。”
瀝川連忙解釋:“很抱歉,我們是在中國舉行的婚禮。你什麽時候有空來蘇黎士?小秋和我一定好好請你吃飯。”
“最近不去瑞士,Alex,孩子出生擺酒時別忘了我就行。”話說完,意味深長地掃了一眼我的小腹。
我有點窘,仿佛被刺著痛處,躊躇地看著瀝川。
他倒是淡定如常:“當然。”
晚宴很豐盛,我卻吃得毫無滋味,滿腦子都在想IVF。瀝川慢慢地喝果汁,我捧著一杯酒在一旁陪笑,心底藏著重重的心事,一不留神喝了個半醉,一回房間就躺下了。瀝川還要見一個朋友,送我回來,叮囑我先休息,轉身又出去了。
過了一個多小時他再次回來時,我抱著被子坐在大床的中央,認真地對他說:“瀝川,我打算進行IVF。”
我沒說“問一問”,或者“試一試”,沒給他任何爭辯的餘地。而且我也沒用“我們”這個詞,因為這件事——若是純粹從程序上說——不需要他的參與。
他將門卡往桌上一放,神色微微驚異,低頭想了想說:“我能不能勸你放棄?”
他改變主意了。
“為什麽?”我盡量讓自己的口氣顯得有商量,“這事兒其實不需要你參與。冷凍的精子閑置多年,我不過順手拿來用一下,浪費了豈不可惜,你說呢?”
他歎了一口氣,坐到我的身邊:“第一,做IVF你會被抽很多次血,你有暈血症。”
“我不暈自己的血,我不怕。”
“第二,過程繁瑣、成功率小、心理壓力大,很多人最後都要見心理醫生。”
“成功率小?那就多試幾次唄。”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我的基因很不好。”
我皺起眉,從頭到腳打量他:“你的基因挺好的哇。英俊漂亮,智商也高。”
“我的基因裏恐怕含有癌症。”
“噯,別想太多。我的伯父還死於胃癌呢,我外婆還有關節炎呢。相信我瀝川,這隻是偶然現象。”
“小秋,”他默默地看了我一眼,“你的心是無比堅強的。我若有什麽不測,你不會過不下去。可是,如果讓我的孩子在童年時代麵對這些——無論是對她還是對我——都太殘忍。你想過了嗎?”
我一時沉默,覺得難以回答。
可是我硬著脖子說:“我為什麽要想消極的事呢?我又不是個消極的人!難道你每畫一張圖、每設計一棟大樓都會想到它被地震震垮嗎?”
“我當然會想!我的所有設計都強調防震能力。”他忽然換成乞求的語氣,“我們能不能過幾年再考慮這個問題?”
“可是——年紀越大懷孕的可能性就越小,要試就得趁早啊。”
“再等三年,行嗎?”他拉著我的手,放到唇邊輕輕地吻了吻,“讓我確信我的健康足以承擔一個父親的責任——”
“不!這不是時間的問題啊。你任何時候都可以做父親的。就算你出了事,我也可以獨自撫養孩子長大的。瀝川,想想看,如果咱們有個孩子,那生活——”
“小秋,請顧及一下我的感受好嗎?”他打斷了我的話,聲音有點悶,明顯地生氣了。
我凝視他的眼睛,堅決地說:“瀝川,我要孩子,這一點你無法改變。”
因為這句話,瀝川鬱悶了整整一晚上,幾乎不和我說話。
我沒料到他會有如此強烈的反應。婚後我們也偶爾拌嘴,從未認真吵過什麽。我們都無比珍惜這份難得時光。
第二天瀝川做會議報告,我則到樓下遊戲機室打了一天的電子遊戲,回來時見他一臉蒼白,似乎一夜沒睡好,我就沒再提這事兒。
會議閉幕之後我們去了陶爾迷小鎮,住在一個後臨懸崖麵朝大海的賓館裏。瀝川帶我去看了這裏馳名的火山和海濱浴場。小城上山石犖確、小巷穿梭,到處是石塊壘砌的層層台階。我們特地參觀了古希臘劇院的遺跡,古壁坍塌了,新的劇目仍然上演。美麗的海灣、慵懶的街道、四處奔跑的孩童,戴著帽子的老人。瀝川全程陪我,這地方他以前來過,所以又當解說又當向導,累得夠戧。
我心軟了,回到瑞士整整兩周,沒提IVF。
一日黃昏,我開車回家,買了一大堆菜,給瀝川燒了一碟他愛吃的魚,見他還未下班,便拿著水壺到門前的草坪澆花。
我們的鄰居安吉抱著自己三個月的女兒蘇菲跟我聊天。
“安妮,”她說,“蘇菲今天可慘了,一整天都在哭,起了一臉一身的疹子,你看看,我心疼壞了。”
小蘇菲臉上紅光光的,滿是小疙瘩,塗了一層厚厚的凡士林。
“可憐的蘇菲,會很癢嗎?”我將孩子接過來,抱在懷裏仔細地看,捏住她亂動的小手,“你看她老想抓自己的臉。”
“是啊,給她剪了指甲,想給她戴個手套,天氣太熱,她萬分不樂意呢。”安吉是本地人,在英國讀的大學,雖有濃重的德國腔,英文很靈光。
“要不把家裏的空調開冷一點?”我建議。
“不成啊,怕她感冒。昨晚她鬧得可凶了,我和她爸一夜都沒合眼。”
“原來養孩子這麽辛苦啊。”我看著安吉臉上的黑眼圈,歎了一口氣。心裏卻想,怎麽辛苦我都願意啊。可是,養孩子畢竟不是一個人的事,瀝川的支持也很重要。我越想越糾結,接下來米芙說了一大堆如何起夜如何喂奶的細節,我一個字也沒聽進去,隻聽見了最後一句。
“……現在累是累,三歲以後就好多了。到時候你還嫌她們長得太快了呢。”
手臂裏那柔軟的小東西動了動,撲閃著綠色的大眼睛,長著金黃小卷毛的腦袋軟軟地貼在我的胸前,嘴裏啊啊地叫著,我逗她笑,她也衝我笑,又將自己的手指塞到嘴裏吮。我忍不住親了親她的小臉,低頭一看,胸前的衣服被她的涎水沾濕了一大塊兒。
我連忙說:“噯,你看她是不是想吃奶了?”
“剛剛喂過,”安吉說,“其實你家Alex也特別喜歡小孩子。蘇菲的姐姐小時候,隻要瀝川在家就往他家跑,不知道從他那裏騙了多少個冰淇淋和巧克力呢。”
“是啊。”我說。不由得又歎了一口氣,我何嚐不知道瀝川喜歡孩子。
可是回來之後瀝川再也不提孩子的事情了。顯然,最近幾年內他不打算要小孩。而我則偷偷地在網上查信息,我猜得沒錯,IVF的產婦年齡越大,成功率越低。
頓了頓,安吉偏偏又問:“那你們打算什麽時候要孩子?嗯?如果現在就要的話,她可以和蘇菲一起玩兒。咱們兩家都省事兒了。養孩子可是體力活,生得越早越好。”
“是啊。”我含糊地說。
“王家就兩兒子,老大是不生的,老二也沒跡象,Alex的爺爺隻怕是急壞了吧?”
還真懂得中國文化,我看著她,哭笑不得。
因為身上的病,關於孩子的事,全家人都替瀝川敏感。閑談間大家自覺避開這個話題。王家倒不愁有第四代,我們在這裏參加了好幾個滿月派對,送出了一個又一個的禮包。正不知如何作答,安吉忽然移目:“哎,你家Alex回來了。”說罷向我的身後招招手,將孩子接了過去。
我回過頭,瀝川不知何時已開車回來了,似乎在車邊已站了一會兒,我趕緊奔過去,替他接過裝筆記本電腦的皮包。
“今天這麽早到家?沒堵車啊?”我問。
“沒有。”
“飯菜都做好了,等著你吃呢。”
“不是說,等我回來再做嗎?”
“不行,這回我得露一手給你瞧瞧。咱們吃正宗的雲南菜,我特意去中國店買了年糕。”
瀝川笑了笑,摸摸我的臉:“安吉的女兒可愛嗎?”
“太可愛了!”我脫口而出,“恨不得天天抱在懷裏。”
語氣太興奮透露了我的心事,怕他發現,我趕緊將話題岔開:“快進屋吧,湯還在爐子上在燉著呢!”
換了鞋,直奔飯廳坐定,瀝川喝下一口湯,忽然說:“小秋,如果你實在喜歡孩子就去IVF吧。我今天剛好有事找醫生,順便問了問。”
“……”
“小秋?”
“……嗯?”
“幹嘛發呆?”
“你找醫生?有什麽事?你不舒服嗎?”我嗓音幹澀,神經緊張地看著他。
“不不不,別亂想。是我的藥吃完了,讓他替我再開兩瓶。”
我鬆了一口氣:“哦。”
“關於IVF,你是想去蘇黎士的診所,還是美國的診所?”
“那個……不是說……再等幾年嗎?”
“小秋,別太在意我的感覺,你自己的感覺也很重要啊。”
我怔怔地望著他,心咚咚直跳:“這麽說,瀝川,你同意IVF?”
“嗯。”他撫了撫我的肩,“我隻是擔心你會受折磨。做IVF要去很多次診所,要做很多的檢查,還要吃很多的藥,不少藥有副作用,這些就也罷了,成功率又這麽低——我不想看見你失望。”
我咧嘴一笑,向他做了一個OK的姿勢:“沒關係的。這段時間我正好有空,老板說既然我不在昆明,會盡量少安排我一些活兒,剩下時間我就專心造人啦。”
見我這麽開心,他也笑了:“那我們去加州的西奈山吧,那裏有很好的診所。隻是——醫生說,他擔心精子在運輸過程中會出問題。”
“咱這兒——蘇黎世——就沒有診所了?能不能就在這裏做呢?”
“他倒是向我推薦了一位辛格醫生,他的診所目前是瑞士IVF最高成功率的保持者。”
“那是多少?”
“39%。當然如果算上精子的活力,還要打很大的折扣。”
“嘿嘿!”我拍了拍他的臉,“不要緊,一次不行就兩次嘛,你有錢,我有身體,早晚會成功的。”
“……”
瀝川沒有告訴我更多。我在英特網上做了進一步的研究。數據顯示,IVF對夫婦的情緒和心理會有很大的衝擊。如果失敗,百分之六十的夫婦會出現情緒失控:憂鬱、焦慮、憤怒、失眠、爭吵……百分之十三的女性會產生自殺念頭。且不說由此付出的職業、時間、經濟、情感和夫妻關係上的種種代價。
我拒絕想這麽多。在我謝小秋的幸福藍圖中始終有瀝川和我們的孩子。不然就不是一個完整的家庭。這個觀點有點老舊,但我絕不放棄任何機會。
我想了想,對瀝川說:“那你有辛格醫生的電話嗎?”
他點點頭。
“我馬上和他約時間,盡快開始。”我說,“這事從頭到尾你都不要參加,我一個人可以承受失敗的壓力。如果加上一個你就扛不住了。”
“那怎麽行?這是咱倆的事兒。”他的臉硬了硬,“我不會讓你一個人去診所的。”
“哎,你這麽忙,沒有那麽多時間陪我。IVF的周期很長的。”
“不長。一次大約三周的樣子。”
“那還不長嗎?你手頭上有多少個項目?都是有截止期的吧?這種事很讓人分心的。”
“沒事,我若不陪著你,萬一不順利,你會想不開的。”
這話又戳中了我,我一跳三尺高:“哈,又來了!我有這麽脆弱嗎?”
“你有。”
我不服氣,過去掐他的脖子,不讓他說話:“說定了,我一個人去。成不成的一定告訴你結果。”
“你去不了,沒我不行。”瀝川說,“這醫生的英文隻怕你聽不懂。我已答應你做IVF了,你也要讓一步,讓我陪你去。”
“不。我一個人去。我會向你匯報進展。”
“小秋——”
“別再說了,瀝川,我意已決。祝賀你找到了一位意誌堅強的妻子。”
翌日我獨自駕車去見辛格醫生。
瀝川在門口將我攔住:“等等——”
我大聲抗丅議:“噯!昨天已經說過啦!我一個人去!”
他看著我,歎了一口氣,將車鑰匙塞到我手中:“你的車沒油了。”
“噢,對的,我得先去加油。”
“不用,我已經給你加好了。”
“……哦……這樣啊……什麽時候加的?”
“早上,你還沒醒。”
瀝川說得沒錯,辛格能說流利的英語,卻帶有濃重的德國口音。常人多半聽不懂,可是我不一樣啊。我是訓練有素的翻譯,交談片刻就掌握了他的發音方式。比如好多w的音你要理解成v,d要理解成th。F打頭的單詞要換成v,“fery good”就是“very good”了。簡單換算幾次,我們已能交談無礙。
 詳細地詢問了我的健康狀況和病史之後,辛格醫生發給了我一套檢查LH荷爾蒙分泌的試條,讓我測算自己的排卵期。我同時開始吃避孕藥,據他說是為了提高卵巢的反應性,以便月經準時來臨。
一切順利,月信初至,我去診所進行了抽血和超生波檢查。醫生對我的健康十分滿意。我的子宮也沒有任何問題。於是他們開始在我身上注射促排卵藥。這種注射需要一天三次,持續十天,由瀝川請護士在家中完成。此外還有相當頻繁的血液和B超檢查。
卵子在嚴密的監控中逐漸成熟。
時機一到,醫生給我注射了一種簡稱HCG的激素,告訴我三十六個小時之後開始進行穿刺取卵。名字聽起來嚇人,由於使用了麻醉,整個過程我基本上是睡過去的,沒有任何感覺。完成之後隻是覺得小腹微微有些痛疼,醫生說這是正常現象。
由於好奇和信心十足,所有的檢查我都積極配合。IVF的過程果然繁瑣,有時一天要去幾趟,有時天天都要去。我讓瀝川仍舊去公司上班,不必次次陪我。有時檢查完畢,我會在停車場上見到等我的瀝川,但我拒絕他陪我見醫生和做各項檢查。辛格告訴我,瀝川對我的情況了如指掌,因為他一天至少打一次電話,詢問所有的細節和程序。穿刺那一天,他一直守在手術室的門外。見我衣冠楚楚地出來,笑而不語。後來的幾天他都顯得很輕鬆,大約是被我滿不在乎的精神感染了。
三天後,三個健康的胚胎被植回我的子宮。這次不算外科手術,不需要麻醉,我也不覺得很痛。結束後醫生讓我在床上靜靜地躺幾個小時,瀝川給我帶了一本偵探小說,我讀了幾頁,看不進去,和他聊天。
看得出他的淡定是裝出來的,因為他不肯安安靜靜地坐下來,而是拄著拐杖在病房裏走來走去。我悄悄地想,十四天之後的孕檢他會不會更緊張?
“哎,瀝川,別擔心。我們一定會成功的!”我信心十足地向他舉拳。
他抓我的手,放在自己的臉上摩挲:“答應我,小秋,就試這一次好嗎?如果不成功就不再試了。”
為什麽?”
“看見你天天這樣又是打針又是抽血,我快崩潰了。”
“奇怪,打針和抽血,這不是以前你經常幹的事嗎?我覺得你至少比我習慣啊!”
“我不習慣。”他輕聲說,“上次你的腿手術,我在醫院外麵站了一夜。後來你越病越重,我每次看見那個艾鬆都想掐死他,到現在一想這事兒我還恨他。”
“那你當時進來看我嘛,真是的,那麽狠心。我當時可是恨死你啦。”
“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我想……也許那樣你會快些move on,投入到艾鬆的懷抱。”
“你少來啦!像我這樣意誌堅定的人,是不會輕易改弦易轍的。”
“改什麽?”他沒聽懂。
“改變目標的。”
“小秋,你的意誌真堅定,我真是太佩服你了。放在革命年代你就是個英雄了。如果是抗美援朝,碉堡都不知道被你炸了多少個了。我慘淡淒涼的人生,就靠你來指點我前進了。”
“瀝川,什麽時候變得這樣貧嘴了?”
回家的時候我拉著瀝川拐進一家嬰兒用品商店,買了一套粉紅色的小衣服。
我們都喜歡女孩。
瀝川一聲不響地去櫃台交錢,熱情的售貨員向我積極推銷:“這位太太,你們的嬰兒車買了嗎?奶瓶買了嗎?初生嬰兒的尿布買了嗎?還有包嬰兒的小綿毯、小帽子、小手套?電動吸奶器?嬰兒床?全套的發聲小玩具?”
 瀝川神色極淡:“不著急。”
“本店這周有酬賓活動,所有商品一律八折,不要錯過時機喲!”
“嗯,”我笑了笑,將一雙玻璃奶瓶扔進購物車,“那就再買對奶瓶吧。”
“好呐!”
瀝川瞪了我一眼。
“瞪什麽,實在生不出孩子,這瓶子也可以用來裝醬油的。”
轉眼到了第十四日,晨起用試紙驗孕,我失魂落迫地從洗手間走出來。
沒有我期待的符號。
瀝川上前擁抱我,低聲安慰。
“先別氣餒,試紙會有失誤,血檢的結果才最可信。”我看著紙盒上大大的幾個“99.9%的準確率”不信邪地說。
瀝川沒說什麽,帶我駕車去診所,去得太早沒開門,我們在門外的咖啡館裏枯坐,等了足足一個半小時。
抽完血後,瀝川帶我去了附近的一家法國餐館。我並不是很喜歡法國菜,不是因為不好吃,而是因為量太少。我懷疑法國廚師都是練過太極的,若大一個白色的碟子,當中一小塊魚,配上各種顏色的湯汁,堆成很藝術的形狀,很別致地呈上來。味道不錯,就是吃完了還餓,不得不用甜點塞肚子。
可是法國菜的確能耗時間。開胃菜、湯、魚、燒烤、沙拉、甜點一道一道地上,我強掩著心底巨大的失落和焦躁,保持鎮定地和瀝川閑扯。
我甚至給他講了三個國產小笑話。
瀝川不怎麽聽得懂,我一個一個地解釋給他聽。
“別著急,小秋。”他握了握我的手,“等會兒我去看看新聞,看什麽地方有龍卷風了、水災了、地震了,咱們可以去領養幾個孤兒,也算做了一件好事。”
“誰說我著急了?我有打持久戰的準備。”
過了一天,血檢結果出來了。沒有懷孕。
辛格說,失敗是很正常的,畢竟IVF的成功率真連一半都沒有。何況瀝川的精子質量並不特別好。他建議我先休息一段時間,心態和體力都調整好了再說。
他沒有建議我做第二次,看來瀝川給他施加了壓力。
我堅決搖頭:“我不等,馬上開始第二輪。”
辛格看了看瀝川,說:“你太太很有主見。”
瀝川苦笑:“是的,沒人能改變她的決定。不過,凡是我妻子想要的東西,最後都能得到。”
直到第四次IVF我才得到懷孕的消息。那時瀝川已開始了他的第二輪心理治療。屢次失敗對他來說打擊慘重。而我在失敗之後的強顏歡笑和偽裝樂觀更讓他心痛如割。他開始頻繁失眠、皮膚過敏、而且越來越沉默寡言。霽川懷疑他得了抑鬱症,強拉著他去看了幾次心理醫生。
其實瀝川的心理素質極其堅強,不然早就被癌症擊垮了。可是他同時又是個情感豐富、善於內省的人,尤其不能看見親人受苦。他總把這一切都想成是自己的過錯,然後沉浸在不安和自責之中。霽川和René開始輪流勸我放棄IVF:“你們可以收養孩子嘛,想要幾個都可以,瀝川絕對支持你。”
我知道,他們擔心瀝川的健康,怕他承受不了IVF失敗的打擊而出現病情惡化。
於是我說:“這樣吧,我對瀝川宣布放棄IVF。然後你們倆將他弄到別的國家去住兩個月。”
兩個人看我的眼神好像我是個瘋子。齊齊地說:“那你呢?你究竟是什麽打算?”
我一抱胳膊:“留在這裏,換一家診所,繼續IVF。隻是一切都向他隱瞞,免得他過度擔心。”
“小秋,”霽川氣得直咬牙,“你就不可以改變主意嗎?”
“不可以。”
人的忍受力真是有彈性。瀝川如此緊張,明明從頭到尾受折騰的人是我,我卻感覺麻木。
霽川勉強配合我的計劃,找個工程將瀝川誆到墨西哥住了兩個月。而我則聲稱自己不適應墨西哥的氣候,且手頭接了一本書的翻譯,寧願在家裏等他回來。
René連忙也說,我剛做完IVF,需要多多休息,不合適跟著瀝川坐飛機東奔西走。
就這麽瞞天過海了兩個月,瀝川從墨西哥回來,我在機場上喜滋滋地向他報告了懷孕的消息。
天天跑工地,曬得黑頭黑腦,我差點沒認出他。但這消息讓他嚇了一跳,興奮得臉都紅了,將行李往地上一扔,悄悄將我拉到一邊,問道:“小秋,你不聽我的話又去IVF了?”
“是的,原諒我吧,阿門。”
“醫生……他怎麽說?”
“我換了一個醫生,一切正常。還有,把耳朵低下來,”我小聲說,“是雙胞胎。”
“真的嗎?”他一把摟住我,“天啊!這不是夢吧!”
“當然不是!”
就分娩的過程來說,除了需要注射一段時間的孕酮以及不時需要進行血液和B超檢查之外,通過IVF懷孕和一般的懷孕並無很大區別。這其間我們的各種擔心——擔心我的健康、擔心IVF引發的綜合症、擔心流產、擔心胎兒異常——一切的擔心在醫療數據都指向正常之後漸漸消失。像所有將要做父母的夫婦一樣,我們進入了興奮的待產期。
八周之後,我離開了IVF的專門診所,被轉入到一位普通的婦科醫生手中。
“瀝川,現在我是普通產婦了。”我激動地說,“我終於成了普通產婦!”
是啊,此時此刻,我什麽也不想要,隻想做個普通人,擁有普通人該有的一切。
我們很快知道那是一對女兒,給她們起名為安安和寧寧。
健康和幸福,這是我們對孩子此生的最大期望。
瀝川和我一起去上了一門“如何第一次當父母”的課。這是政丅府資助的項目,我們和許多同樣的夫婦在一起學習分娩的技巧和新生嬰兒的常識,一起看分娩的錄相。回家的路上我問瀝川有何感想,瀝川說:“嗯,過程相當血腥。”
“是的,我本來不害怕的,現在有些怕了。”
“或許你願意考慮剖腹產?”他建議,“畢竟這是你的第一次,又是兩個孩子。”
“我可以正常生產,要相信大自然的力量嘛!”
“那就——早點打麻藥?要不你會像電視裏的女人那樣慘叫的。”
“不要麻醉。我姨媽說,麻醉有副作用,對胎兒不好,產婦恢複得慢。”
“小秋,自從IVF之後,你覺不覺自己變得很霸道?”
“哼,我霸道有資本呀!我成功啦!”
“那你能讓我來開車不?這麽大的肚子你也不嫌開車累得慌?”
“不累。我喜歡開車,這車大,開著也舒服。你老實坐著,好好休息。”
“真是變成女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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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i——”我氣喘籲籲地看著他,胸口劇烈起伏,半天說不話。
我可是從第十八層樓上跑下來的呀!
瀝川快步走到我麵前,神情很驚訝:“出了什麽事?你的頭出血了。”
“哦?”我摸了摸額頭,果然鼓出了一個大包。手上有一小道粘粘的血跡。
“別動,”他說,“讓我看看是怎麽回事。”
薄荷的氣息打在我臉上,冰涼的指尖,在我的額頭上摸來摸去。我的心以雙倍的速度跳起來了。
“撞哪兒了?”
“撞牆上了。”
他的神情本來很嚴肅,忽然笑了:“撞牆上?為什麽?” 一麵說,一麵從錢包裏掏出一個薄薄的密封小袋,撕開,從裏麵拿出一團濕濕的棉花,“這個是用來清潔傷口的,會有一點痛。”
“噢!”我叫了一聲,他的手一抖,棉花掉在地上。然後,他緊張地看著我:“很痛嗎?”
其實……人家隻是想讓他再來一次嘛……
“有一點點……”
“那我輕點兒。”他又去掏錢包,拿出第二團棉花,給我擦幹淨了傷口,又找出一張創可貼,給我貼好。
瀝川很會照顧自己,身上總是準備著創可貼。我認識他的時候就是這樣。
然後,瀝川想彎腰下去拾起掉在地上的棉花,我眼疾手快地撿起來,扔到垃圾桶裏。
“撞得重不重?要不要去看醫生?”他細長的手指,繼續撫摸我的頭頂,好像一位老僧在給我受戒,“別是輕微腦震蕩。”
“沒事兒。”我理了理頭發,歪著腦袋看他:“幾時回來的?”
“今天上午。”
瀝川看上去很有些消瘦,臉色也是蒼白的,真是病過一場的樣子。
“你一個人回來的?”
“René也來了。 他最近在寫一本關於中丅國古代建築的書,要來北京查資料。而且這一年他本就來on sabbatical(大學年休).”
“René在大學裏教書?”
“嗯。他是大學教授。”
“瀝川,把頭低下來,有樣東西要送給你。”
我解開胸前的那個辟邪,給他戴上。那塊玉溫暖而光潤,帶著我的體溫。
“這是什麽?”他把玉拿到眼前,對著燈光觀察,不解地看著我。
“辟邪。”我把玉塞進他的高領毛衣裏,“知道嗎?今年是你的災年,帶著這個辟辟邪吧。”
他笑了:“幾時信起這個來了?”
“你不覺得你最近挺倒黴的嗎?”
“嗯,有點。”
“告訴你吧,因為你被我克上啦!”
“克上了?”
“你屬水,我屬土。土克水嘛!”
他皺起了眉頭:“這都什麽年代了,你還信這個?”
“你信不?”
“壓根兒不信。”
算了,既然不信就不要和他談了。我自己小心點不要克到他就好了。
好不易見到了瀝川,我才不肯走呢。便和他一起在台階上站著。他不開口,我也不說話,我窘窘地而又鍥而不舍地站在那兒。
過了一會兒,我終於問:“瀝川,你沒開車來嗎?”
“沒有。”他說,“我在等我的司機。”
“我有車,不如我送你回家吧。”我說,“你送了我那麽多次,這回我送你,好不好?”
說這話時,我抬起頭,雙手抱胸,很期待又很警惕地瞪著他。
他沉吟著,半天不支聲,顯然在找理由拒絕。
目光鎖住他的臉,我的期待一望無涯。
僵持了一會兒,他歎了一口氣:“如果拒絕你,你會不會跳起來掐死我?”
“會的。”我用力點頭,“真的會!”
“好吧。”
和往日不同的是,瀝川今天柱著一對肘拐。以前他隻有不戴假肢的時候才會用這種拐杖。他走得很慢,看上去不是很有力氣。可他仍然穿著一絲不苟的西裝,頭發又硬又黑,可能剛洗了澡,還有點濕濕的,配著他那張瘦削而輪廓分明的臉,很酷,很神氣。
停車場在大樓的後麵。找到我的東風標致,我做了一個誇張的姿勢:“Ta-Da! 這是我的新車!”
“哇,成了有車族,這麽快!”瀝川打量著我,微笑。
“有年終獎嘛,一次性花光。”
我拉開門,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介意我坐後座嗎?”他用拐杖敲了敲自己的腿,“我需要比較大的空間。”
“當然不介意,想坐哪都行。”
大佛駕臨,趕緊伺候。我將前麵的座位往前移,給他空出更多的位置。
瀝川鑽進車內,然後,用手去拉那條不能動的腿。車子太小,他的腿卡在門上,我小心翼翼地幫他挪動,不敢用力,怕傷到他的腰部,一連試了好幾個角度,才把腿塞進車裏。然後我拉過安全帶,給他扣上。
“謝謝。”他說,口氣有點不自在,“我可以自己來。”
“不行,我得照顧你。”將他捆結實了,我拍了拍他的肩,“瀝川同學,我得好好地照顧你!”
緊接著,瀝川就發現了一個怪現象:“為什麽車子裏會有一棵樹?”
“這樣會有好的風水。”
“我不喜歡車裏有樹,”他說,“開起車來不安全。”
“我就喜歡有樹!”
“把樹扔了。”
“咣當!”半人多高的小樹扔進了花壇。
回到車裏我用毛巾擦手:“怎麽樣?今天我聽話不?”
“小事聽話有什麽用?大事從來都不聽。”
“什麽大事不聽了?”
“叫你move on——”
“又來了!”
我啟動汽車,駛入一道長街。
“瀝川,”我握著方向盤,從車鏡裏看他,“你哥放心你來中丅國嗎?”
“有什麽不放心的?我自己可以照顧自己。”
“還說照顧,看你瘦成什麽了。”
“你一向能吃能喝的,怎麽也瘦了呢?”
“嗯……不知道,最近比較忙吧。”
你害我的,好不好!!!我有相思病,好不好!瀝川同學!!
我歎了一口氣,繼續問:“你住在哪裏?”
“瑞士酒痁。東二環路,靠近工人體育場。”
“是港澳中心的那個瑞士酒店嗎?”
“嗯。”
“從溫州回來你一直住那裏嗎?”
“對。”
“為什麽不住龍澤花園?”
龍澤花園的公寓是瀝川專門為自己設計的,裏麵有全套的殘障設施。
“我不住,那不是我房子。我已經送給你了。”
“我不要。”
“總之我不住,我就住賓館,方便。”
“你錢多了燒的呀!住那賓館一天要多少錢啊?趕緊搬回龍澤吧,趕緊!”
“不搬。”
“這樣吧,難得你坐一趟我的車。我帶著你到城外去兜兜風,怎麽樣?”
“行啊。”他居然不反對。
我大喜!至少可以和瀝川在車上呆兩個小時呢!
不過,他馬上又說:“我有點困,先打個盹。” 說完就閉上了眼睛。
“沒問題,瀝川!”
我打開音樂,踩著油門向南開,開了一個小時,瀝川一直不說話,閉著眼,好像睡著了。
途中好幾次,我試圖引他說話,他一個字也不答。透過車鏡我看見他呼吸緩慢,睡得很熟。
瀝川不讓我開暖氣,說暖氣讓他胸悶。初春的天氣,車子裏很冷。我大聲對他說:“瀝川你別這麽睡著了行不行?車裏這麽冷,當心感冒了。”
他果然咳嗽了起來。
我趕緊把車停在路邊。打開後箱,拿出一條毯子蓋在他身上。
他仍然在睡,樣子很疲倦。我拍了拍他的臉,把他弄醒:“瀝川,你沒事吧?現在不是睡覺時間,你怎麽這麽困呢?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他睜開一隻眼,說:“……我在倒時差。”說完眼睛又閉上了。
哦,是的,我糊塗了。瑞士和北京相差六個小時。
我歎了一口氣,自言自語:“困成這個樣子,我還是早點送你回家吧。”
可是,我關上車門再次點火時,試了好幾次也沒點著。
不會吧,荒郊野外的,不會在這種時候熄火了吧?我跳下車,從後箱裏拿出扳手和電筒,打開車蓋,把裏麵看似有點鬆的鏍絲全部擰了一遍。然後,再次打火,還是點不著。
我有點著急,可是,又有點高興。
這車壞得也太及時了!最好徹底壞掉,這樣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和瀝川在一起,多呆幾個小時。
夜涼如水。
我爬進後座,脫掉外套,擠到瀝川的懷裏,緊緊地抱著他,用我的體溫為他取暖。毯子很厚,是我為了防止冬季意外熄火特意買的。我的臉緊緊貼著瀝川的臉膛,聽他在沉睡中輕而緩慢地呼吸。然後,我把他的手放在我的胸口上,在心裏悄悄地說:“瀝川,我的心在這裏。”
過了大約半個小時,他的手動了動,摸了摸我的臉,問道:“怎麽了?為什麽不開車?出什麽事了?”
“車壞掉了。點不著火。”
“冷嗎?”他把我摟了摟,緊緊摟在懷裏。滾燙的下巴戳著我的臉。我呼吸急促,麵色如潮。
我輕輕地撫摸他的胸膛,手指在肌膚上遊移。他移動了一下身子,想避開我。我卻在他右側的胸壁上摸到了一個圓圓的圍棋子那麽大的硬塊。他迅速地捉住了我的手。
“瀝川,那是什麽?”我心頭疑團漸起。那東西十分堅硬,絕不是腫塊,而像是某種移植入體內的異物。
“病人身上的東西。”
“幹……幹什麽用的?”我結結巴巴地問。
“輸液。”
我掙脫掉他的手,繼續去摸那個硬塊:“你需要經常輸液嗎?”
他再次抓住我的手:“別問那麽多問題,好嗎?”
“為什麽要放在這裏?這麽靠近胸口?為什麽不放在手腕上?”我記得,輸液不是一向都是在手背上紮針的嗎?
瀝川低頭,困難地思考著,半天才說:“嗯……醫生們認為,放在這裏更方便。”
我不敢再追問下去,因為瀝川的神情已經很不自在了。
“那這裏老有個東西,硬硬地,你痛不痛?”
“不痛。”
“怎麽會不痛呢?”
“就是不痛。”
“那……”我還要問,嘴被他的手堵住了,“不許再問了。”
“不問可以,我要kiss。”涎皮涎臉地纏上去。
“又來騷擾我,”他死死地抓住我的手,“怎麽跟進了蜘蛛洞似的。”
“哥哥,不是蜘蛛洞,是盤絲洞。”跟這人講了多少遍《西遊記》,細節一點也不記得。
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他的耳朵一拉,他隻得低下頭來,讓我吻他。
我們開始得小心翼翼,幾乎隻是互相舔了舔嘴唇,瀝川盡量保持節製,又怕冒犯我。然後我就開始罵他,罵他無情、罵他沒良心、罵他拋棄我、一把柔情一把眼淚,一直罵到瀝川的心徹底軟掉了,他終於捧起我的臉,不顧一切地吻了起來,從裏到外,一直咬到耳尖,不給我半刻消歇。他的氣息溫暖如春,唇齒間帶淡淡的甜味。
他一麵喘息,一麵凝視我,目光深情而悵惜:“小秋,你若繼續這樣,我就要崩潰了……”
   “那你快點崩潰吧!”
崩潰掉,我才好占領你。我深吸一口氣,情意綿綿地又吻了過去。
激情洶湧而至,我們的身體糾纏在一起,忘乎所以,除盡了彼此身上的障礙物,我用手輕輕地托住他的身體,小心而充滿溫情地接近他、吻他。他努力抵抗,又無能為力,欲望把持在我的手中,被我逼迫得發狂,卻始終不肯再進一步。他隻能用一隻手跟我搏鬥,另一隻手要支撐自己的身體。狹窄的空間,沒有什麽退讓的餘地,他咬著牙,深深地歎氣:“小秋,你死也不肯罷休嗎?”
“是的。”
“你再推我我就掉到車外頭去了。”
“沒推你,是你自己往後躲。我又不是畫皮。”
一觸即發之間,他及時地捉住了我的手。
鬱悶啊。我在黑暗中望著他,咻咻地喘氣。手心是濕的,車子裏有一股杏仁的氣息。
他一直穿著襯衣,從身旁抽出濕的紙巾,說:“手伸過來。”
手伸過去,他將我的手擦得一幹二淨。
“那隻手。”
“那隻手什麽也沒幹。”
“都得擦!”
我將手交給他,怯怯地說:“瀝川你別生氣……”
“我沒生氣。”
他的確沒生氣,乖乖地讓我幫他穿衣服,沒有半點反抗。我依舊用毯子裹著他,然後緊緊地依偎在他的身旁。
默默了坐了一刻鍾,我問:“瀝川,你還會去CGP上班嗎?”
他黯然緘默,過了一會兒,說:“一天去幾個小時吧。”
“究竟是幾個小時呢?”我在心裏暗暗地計算可以見到他的機率。
“兩三個小時。”
“是上午嗎?”
“不一定。”
“我能時時去看你嗎?”
“不能,你別來看我。”他板著臉,“剛才我們做的那些,什麽也不算,你忘掉吧。”
生怕我的打擊不夠大,他又加上一句:“別忘了我們之間的約定。我回來,你move on。”
我知道他會這麽說,也已經被他敲打習慣了。無論如何軟硬兼施,瀝川都不會輕易改變立場。
所以,現在這一刻,就變得極端地珍貴了!汽車壞掉了,無處可去,我挽著他的胳膊,把頭靠在他懷裏,他動了一下,終究沒忍心推開我。
過了一會兒他說:“小秋,咱們不能老坐在這裏。你還是出去攔輛車吧。看能不能幫我們跨接啟動。”
我披上外套,心不甘情不願地走到馬路上,攔了十分鍾,攔住一輛車。
“什麽事呀,小丅姐?”司機是個吊爾啷當的小青年。
“啊……我的朋友喝多了酒,吐得很厲害,碰巧車子也壞了,能不能搭一程?”
“吐呀——您找別人吧。我這可是新車!”
一溜煙地走了。
我回去跟瀝川報告:“你看,好不易攔住一輛車,司機說忙,沒時間。”
他彎腰找拐杖,說:“你坐著,我去攔。”
我把他的義肢折疊起來,放到後箱。怕他站起來頭暈,趕緊扶他下車。
“穿上風衣吧,外麵冷。”我一麵說,一麵替他將那條空蕩蕩的褲腿卷起來,塞在他的腰後,又幫他係好風衣。真是命中注定的冤家,我對他,除了愛惜就是心疼,沒一點別的。
他握了握我的手,開玩笑:“上次對我又吼又叫,又抓又咬的。這次又對我這麽溫柔,小秋同學,我有點迷茫了。”
瀝川往路邊一站,立即有輛車停下來,
是個中年女司機,打扮入時,看樣子是個高級白領,態度挺好。她從車後拿出跨接電纜,瀝川接好正負級,我點火,試了幾次,還是不啟動。女司機看了看自己的手表,說:“看來不是電池的問題。你們還是打電話叫拖車吧。我有急事,得走了。”
我打電話找拖車,接電話的人說,現在比較忙,車子都出去了,要我“耐心等待”。
耐心等待,至少是兩個小時吧。我心中竊喜。
“瀝川,拖車公司會派車來,咱們回車坐著等吧。”
“不行,這裏離城區遠,又是周末,會等很久的。”他不肯進車,問我:“車上有錘子嗎?”
“有啊,我有全套的工具。”
“給我錘子和手電,我爬到車底下去看看。”
這麽低的車底怎麽鑽啊?瀝川不能流血,萬一擦傷了怎麽辦?我抓狂似地攔住他:“什麽?鑽到車底下去?不不不,你別鑽了。我來鑽吧,我個子小。你在旁邊指導我就行了。”
我死死拽住他的胳膊,不讓他動。瀝川剛剛出院,身體那麽虛弱,我可不能讓他幹任何體力活兒。
“搞什麽嘛,外麵這麽冷,難道要我們凍死在這裏?”他不耐煩了。讓我把錘子和手電扔到地上,又命我坐進車裏不斷地試著點火。
過了一會兒,他爬到車底,我聽見他用錘子“當當當”的敲了三下。
就三下,汽車突然就啟動了!
我連忙跑下車去,將瀝川從車底拉出來,回到車內,進緊開車。
“小秋,把車開到最近的一家修車場,然後我們坐出租回家。”
“神人啊!”我一麵在心底悄悄地詛咒,一麵假裝欣喜地親吻他的手:“瀝川你是神人啊!”
“得了,別拍馬屁了。”他說,“我的車齡比你長多了,小毛病都能對付。以前我和René大學裏最喜歡幹的事情就是修車。”
我把車交給修車場,和瀝川坐著出租回城,瀝川堅持讓出租司機先送我回家,然後自己回賓館。
我知道,他不肯讓我有更多和他見麵的機會。
“我給你帶了幾盒巧克力,放在你在公司的信箱裏了。”將我送到門口,他說。
“謝謝。想不想進去坐一會兒?看看Mia?”
他搖頭,不入圈套:“不了,晚安,早點睡。”
我目送他慢慢地走回車內。

《瀝川往事》(廢稿)番外(二)
瀝川蘇醒過來時,還不怎麽能說話。很疲勞,很虛弱地躺在那裏。雖然不需要呼吸機,可是仍然需要吸氧。護士在他身邊忙來忙去,我雙腿盤著,坐在一邊的沙發上,目光炯炯地瞪著他。
我們倆就這麽無聲地對視著。到了半夜,我終於頂不住,趴在他的床邊睡著了。我蜷縮在沙發上,睡了整整二十四個小時。
第二天瀝川說,我睡得太香了,雖然他覺得我睡得肯定很不舒服,他不敢弄醒我。
接下來,他沙啞著喉嚨問我:“小秋,不是說,你要離開北京嗎?為什麽你還沒走呢?”
我當時真想向他撲過去!這人有完沒完啊!
“我是要走了,可是你給我打電話了。”
“我沒給你打電話。”
“你打了。”
“我沒打,”他說,“絕對沒打。”
我給他看來電顯示:“這是不是你的號碼?”
他看看我,又看看手機,愣了愣,說:“我真的沒打。當時我覺得有點不舒服,想給René打電話。剛按下鍵就覺得反胃,於是掛掉手機去了洗手間,回來的時候我難受極了,趴在桌上睡著了,以後發生了什麽事,我就不知道了。”
我張大嘴,額頭亮晶晶地:“這麽說,你是按錯了鍵?”
他的眼睛像兩隻冰雹子:“恐怕是的。”
“瀝川同學,你就不能浪漫點?就算不浪漫,你也得給我一個浪漫的回憶不是嗎?”
“我覺得,得實事求是。”
“我現在特想掐你。”
“要不你拔掉氧氣?我很快就能斷氣的。”他建議說,“然後你趕緊跑,還能留下不在作案現場的證據。”
“氧氣我才不拔呢,”我笑眯眯地說,“我拔別的東西。在我沒動手之前,趕緊求我。”
“求你?沒門兒,我身上的東西……你隨便拔——”真勇猛,上氣不接下氣地跟我鬥嘴。
“那我可就拔導尿管了。”
“哎哎!別動!”他抓狂了,一把抓住我的手,沒什麽力氣,我也懶得掙脫,“說,老實交待,我躺在這兒一動不動的時候,你幹過啥壞事沒?”
“人家就摸了摸你的頭發嘛,還是小心翼翼地,好像頭發裏有血管似的。”
瀝川隻在普通病房裏住了三天就回家了。一來,他對自己的病情駕輕就熟,該怎麽休息、吃什麽藥都一清二楚。第二,醫院床位緊張、病人多,而他免疫力低下,醫生怕他再次感染,勸他要麽去私人療養院,要麽回家休養。
住進普通病房後,瀝川不讓我陪夜,出院時他也不讓我陪他回家。他要我回自己的公寓休息,說我在醫院陪了他那麽久太辛苦,要好好地補幾個覺才行。他給了我他的手機號,說我任何時候都可以給他打電話。還說他會經常來看我。
一下子對我那麽好,驚喜之餘我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我在瀝川這裏吃過太多的敗仗,對他的策略再熟悉不過。我猜想這些甜言蜜語不過是一時權益之計。不過是修養生息、積蓄能量,以便對我展開新一輪的攻勢。
到了家門口我忽然想起了一個更嚴重的問題。
我的房子已經退了。鑰匙也交了。雖然裏麵還放著我的兩個大箱子,我卻進不去了。
趕緊給房東打電話。房東倒很客氣,說這房子已經租給別人了。明天就搬進來。如果我實在沒地方睡,今天還是可以睡一晚上。他讓他的老婆過來給我開門,“鑰匙暫時留給你,你睡一晚明早再找旅店吧!”
“不不,”我柱著拐杖,分頭拖動兩個大箱子,“我有地方去,隻要拿行李就行了。”
叫了出租,我直奔龍澤花園。
我的手上還有龍澤公寓的電梯鑰匙和門卡。那地方反正瀝川不住,空著也是空著,不如給我暫時歇身。
在路上我一個勁兒地想,怎麽辦呢?現在得留下來,工作卻辭掉了。我的積蓄有限,剛買了車,又賣了車……這下可虧大了。此外,我已知道了實情,瀝川的主意卻不會輕易改變。估計過不了多久,又要故計重施,寧肯自己悄悄地死掉也不願我在他身邊。
什麽是命苦,這就是命苦。
我長籲短歎地將兩個行李箱分頭拖進電梯。門口的保安看樣子還記得我,仍舊用一種古怪的目光打量我。
進電梯,按PH,到了頂層。
我用鑰匙打開門,將沉重的皮箱拖到玄關。
客廳裏窗簾大開,出乎意料地明亮。門外的花園,夏花怒放,樹影在刺眼的陽光下搖曳。
客廳裏的布置全變了。還是淺碧的主調,Zen的風格,不過,窗簾換了,沙發換了,家俱換了,連壁紙都換了。
那麵原來貼著各種建築圖片的牆上,整整齊齊地掛著一排老式相框。
凝視著裏麵的相片,我的眼框微微濕潤。
那是六年前金馬坊的大街上我與瀝川的合影。我們都穿著風衣,瀝川偏頭看著我,目光無限溫柔。往下是瀝川給我拍的生活照,穿著各式各樣裙子;幾張我小時候的黑白照:大眼睛、黑頭發、花衣服、有時捧著鮮花,有時騎著木馬——上麵寫著:“小秋兩歲”、“小秋五歲”,是我以前給他的。還有一張全家福,沒有我弟弟。最下麵的一張是一個老式的紅磚建築,沒有人影。我貓腰一看,是我的學校:“南池高中”。
沙發一角的條形桌上,擺著幾樣工藝品。有木雕、有銅器、還有一隻奔牛模樣的錫製水煙鬥。
原來瀝川已經搬進來了。
我躡手躡腳地走進他的房間。
向南的玻璃長窗開了一條大縫,可以聞到樓頂花園輕微的花氣。
臥室的設計充滿生機,淺綠色的牆壁、白色的窗框、牆邊的花盆裏種著一棵小樹,樹枝伸到天花板,又雨絲般垂下來,有點楊柳的味道。沙發是淺藍色的,搭著一條墨綠的布毯,放著一本半開的建築雜誌。
瀝川躺在自己的床上睡著了。旁邊的IV架上,吊著一袋點滴。胸口半敞著,點滴的針管直接插在鎖骨下方那個硬邦邦的“棋子”上。René說,這個直徑兩厘米的棋子就是“內植式中央靜脈導管”。由於瀝川有凝血障礙,需要長期輸血,傳統軟針穿刺會對身體造成傷害,不如將導管直接植入靜脈,輸液更加安全方便。為防止導管的脫落、扭曲,瀝川需要避免遊泳、瑜珈之類的運動,不能提超過五公斤的重物,任何肩部和手臂部位的大範圍活動都要受到限製。
床邊的櫃子上放著他的日曆。從我認識瀝川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瀝川是個“日曆狂”。他的每間房,甚至每張桌子上都會有日曆。紙的也好、液晶的也好。雖然他在自己的blackberry上做計劃,他的包裏永遠會放有一本軟皮封麵、印製精良的小號日曆本,以供臨時記事之用。
日曆上打滿了紅色的大叉。我失笑。
這不是瀝川的習慣。我也喜歡日曆,不過每過一天,我喜歡在上麵打個叉、瀝川卻喜歡畫圓圈。他說打叉意味著“kill time (銷 磨時間)”,打圈才是“fulfill”。原來習慣是可以傳染的。可是這滿頁的大叉真是很不尋常啊。我順手往前翻,前麵一個月也是通篇大叉,再前麵,大叉。再前麵,大叉是從一個特別的日子開始了。

四月五號。
那天我車禍。
床上傳來了動靜,我回頭,發現瀝川雙目微睜,睫毛顫動著,好像不知道自己躺在哪裏,過了一會兒,才發現了我。
床單是純白的,被子是淺藍色。單薄的身影,蒼白的臉。他的身上散發著一股剛剛洗過的床單的氣味。
“Hi——”他伸出一隻手,握住了我。
“Hi。”我坐到床邊的沙發上。
“忘了告訴你我搬過來了,”他輕聲地說,“這段時間,我需要依賴這間房子裏的一些設施。”
“René呢?”
“他住樓下,四十九層。”
“你……一個人住?”我瞪大眼睛。瀝川現在的樣子,起床的力氣都沒有呢。
“有護士會來打針。”他說,“René也經常過來。”
“醫生不是勸你住療養院嗎?”
“不喜歡當病人。”
“吃飯怎麽辦?你老是吐。”
“吐了繼續吃唄。”
“你可真省事啊,瀝川。”我失笑。
他抬起臉看我,問:“你怎麽有空過來?”
顯然,他沒看見我的箱子。
“我搬過來了。”
“你,搬過來了?”他重複了一句。
“我以為我要回昆明,買好了機票就把租的房子退了。”我說,“所以,現在我沒地方住了。”
“那你就住這裏吧。”他說。
我樂了,發現瀝川變得好說話了,剛要笑,他又說:“我搬回瑞士酒店。”說完拿起手機就要打電話。
我按住他:“這裏不是有很多房間嗎?我搬進來,又不礙你什麽事。你想幹嘛幹嘛。”
“不,”他說,“我得搬走。”
不知哪來的力氣,他從床上爬起來,到壁廚裏拖出一隻巨大的行李箱,打開衣櫃就往箱子裏塞東西。
我生氣,半天說不出一個字,眼看著一隻箱子給他塞滿了。我終於吼道:“行啊,瀝川!你隻管收拾東西,你前腳離開這裏,我後腳就從這樓頂跳下去,運氣好的話還能趕上砸到你!”
他嚇著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撲過來抱住我:“小秋你別胡來!”
“喂,你正在打針哪!看著點身上的點滴行不?”
我扶住他,檢查他胸口的蝴蝶形彎針,心裏的火窩著,沒好氣地對他嚷:“說!為什麽我來了你就得走?我是瘟疫啊!”
“不是啦……”
“我上輩子造了什麽孽,上帝要派你來懲罰我?”我怒不可遏,真想敲他兩下。
“你要吃巧克力嗎?”
“少來!不許你轉移話題!”
他沉澱澱 地倒在我身上,臉貼著我的臉,急促地喘氣。
“瀝川……”
我慌了,趕緊把他弄回床上,讓他半躺著,墊上幾個枕頭,便於呼吸。
我不讓他說話,在床頭陪著他。過了十分鍾,呼吸平靜下來,他握著我的手,輕聲說:“小秋,聽我說,你不能呆在這裏。”
“為什麽?”
“……你想住哪個城市?我給你買機票、買房子、CGP在好多省都有分部,你願意的話,可以在那裏工作。你的決定是對的,你不能住在北京。”
好嘛,又來了。
我剛想分辯,他繼續說:“René已經告訴了你我的病情,對嗎?”
我點點頭。
“他說的,其實都是陽光的那一麵。”
“什麽?”我傻眼了,骨癌、MDS、截肢、肺葉切除、化療……聽到這些我已經崩潰了,“這還叫陽光啊?”
“他沒有告訴你,我的癌症複發的可能性很大。MDS我找不到合適的骨髓配型。現在身體的抵抗力已經支撐不了多久。別瞪我,跟我沒關係。我真的已經很小心了,按時吃藥、定期輸血、注意營養、醫生說什麽我聽什麽。可是,情況仍然在惡化。所以,未來不是很樂觀。”
“小心?你這叫小心啊?你跳垃圾箱割破手、冒雨和我吵架、去酒吧喝酒、吐得要死還要逞強——”我盯著他的臉,雙目炯炯,“這一切都說明,你不會照顧自己,一意孤行,早晚要丟命。所以,從現在開始,你歸我管,我天天盯著你,你要是有一點不小心,我就跟你沒完兒!”
我覺得我的口氣已經很橫了。不料瀝川根本不買帳,繼續說:“如果你move on了我就不會這樣!這一切都是因為你不肯move on!”
“啊!又是Move on! 不要整天跟我說這個詞!我已經move on了,我現在就move on到你這家來。”
他終於,不吭聲了。
“瀝川,我要跟你在一起,我們會好起來的!就算……就算萬一好不了,我更不會離開你,知道嗎?離開你我的心會碎掉的,不如我現在就死在你麵前。”
他掩住我的嘴,急切地說:“這正是你要離開的原因!你隻有二十四歲,應當有一個完整幸福的人生、一份長久的愛、嫁一個可以嗬護你一輩子的男人。真的,小秋。我知道你不願意離開我,所以才會一直瞞著你。其實你還是可以來看我,我就住在這裏。如果你有空,想來看我,買張機票就過來了,對不對?又不是生離死別。隻是大家住遠點,不要互相影響對方的生活。”
“為什麽我們的事,總是由你來安排?”我摸了摸他的臉,“嗯?瀝川?你想過沒有?什麽是我想要的生活,我也有權來安排。”
“除了和我在一起,什麽樣的生活隨你安排,我都支持你。”
他目光堅定地看著我。
“瀝川,你相信愛嗎?相信奇跡嗎?”我突然問。
“我是建築師,我隻相信數據、概率、和可能性,”他凝視著房中的那棵樹,“我曾經相信過奇跡。十七歲時,我被診斷出癌症,當時所有的人,包括醫生在內,都以為我最多活半年。可我卻活下來了。——那就是奇跡。後來,遇到了你,我以為上天終於給了我一份幸福。可是,幸福那樣短暫,剩下的隻有絕望。……回到瑞士的那幾天,我不肯相信檢查結果,一連去了三家醫院複查。我不相信上天會這麽殘忍,會剛剛給了我一樣東西,又立即奪走……你說,我還能相信奇跡嗎?”
“瀝川——醫學每天都在進步,奇跡和例外,每天都會有。我們不能放棄希望!”
“我沒放棄希望,”他說,“也許我有恢複健康的那一天。不過,我看不到是哪一天,所以不想讓你和我一起等……”
“你講完了沒?”
“講完了。”
“我肚子餓了,我得做飯吃了。”
他看著我,氣結:“剛才講了那麽多,難道又白講了?”
“可不是,”我拍拍他的肩,“講講也好,省得你憋在心裏難受。想吃什麽?稀飯好嗎?我去做。”
“不吃,氣飽了。”他翻個身,不理我。
我徑直去了廚房,發現瀝川廚房是嶄新的,一塵不染。意大利的咖啡機裏有半杯熱咖啡,估計是René喝剩的。冰箱裏除了牛奶、冰塊、果汁、水果和幾種沙拉醬,什麽也沒有,連一顆米都沒有。我隻好做了一碟水果沙拉,愁眉苦臉地端給他:“冰箱裏沒吃的東西,給我你的車鑰匙,我買菜去。”
“旁邊的桌子不是有一疊菜單嗎?最上麵一張是樓下餐廳的。你點菜,讓他們端上來。”
“你每天都這麽吃嗎?”
“嗯。那裏的廚師手藝不錯,意粉做得尤其好。”
我拿起電話,給瀝川點了一個蔬菜湯,給我自己要了一個素菜套餐。
點菜之前,瀝川吃下幾顆藥。他說三十分鍾之後才能喝湯。
“會吐嗎?”
“以前隻是有點惡心,不是每次都吐。”他說,“這一兩個月吐得比較多。”
雖是這麽說,他慢騰騰地喝下半碗湯,過不了幾分鍾,就吐了個一幹二淨,整個人就像脫了力一般,疲憊不堪。
我用手輕輕撫摸著他的胃:“這樣是不是好受點?”
他點點頭。
“先睡一會兒,醒了再吃吧。”我輕輕地說,“我會一直在這裏。”
他把我的手放在傷殘的地方,對我百般依賴,柔軟的小腹,有點燙,無力的身體,在我手中延伸成宇宙。
他很快就睡著了。一動不動地,睡得那樣沉,嚇得我好幾次偷偷試探他的鼻息。René說得不錯,MDS最明顯的症狀就是全身無力、疲勞嗜睡。
過了兩個小時,護士打電話過來問點滴的情況。我說差不多快完了,護士在十分鍾之內趕到,取走了點滴。
“明天上午要去輸血。”她臨走時叮囑,“他太虛弱,在家裏應當保持臥床休息,盡量少走路、少消耗體力。”
我問她,瀝川需要像這樣臥床多久。她說看恢複的情況,至少一個月吧。
不過好消息是他不用像這樣長時間地掛點滴了,吃口服藥就可以了。
城市的遠處傳來蟬聲。已經過了七月,夏天的下午,漫長而炎熱。到處都是刺眼的陽光。
我放下窗簾,回到瀝川的身邊,輕輕地吻了吻他的臉。然後,坐在他床邊默默地想:六年前我遇到瀝川,常常夢見我們變老時的樣子。瀝川柱著手杖,我們互相扶持著,在黃昏的街頭散步。鄰居們彼此都認得。皺紋爬上我們的臉、嘴角下垂、步履蹣跚,我們會有兒女,會有一大群孫子,沒有誰知道我們的故事。之後瀝川離開了我,我仍然夜夜夢見他。依然是一起到了老年。我們各有了自己的伴侶,變得不再熟悉對方。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們擦肩而過,眼光一個交錯,便又迅速認得。就像《東京愛情故事》裏的完治和莉香。
我從沒有想過,也許現在,也許這一年,就已經是瀝川的晚年。我送走了他,在他的墓前佇立,來不及披上婚紗。
我們的愛情雖美如空中的彩虹,卻不可能永遠絢爛。它會消逝於眨眼之間。
有人輕輕地捏了捏我的掌心。
我回過神來,發現瀝川醒了。
“在想什麽?”他問,“你臉上的表情好像是主要城市的天氣預報。”
“沒想什麽,想一些高興的事情。”我笑著說,“明天我和你一起去醫院,好嗎?我想讓醫生查一查我的骨髓是否可以移植。”
“嗬嗬,你一定是電視劇看多了吧?”
“或者有一天,萬一你需要我的腎,我得去填寫器官捐款名單。”
“別胡鬧了。明天René陪我去醫院,你在家裏呆著。”
“我要去!”
“不是存心不讓你去。我去輸血,你不能看見血。再說,醫院那種地方,病菌多,你少去為妙。還有,”他繼續說:“你的腿要加強鍛煉。以後每天晚上我陪你去樓下健身房騎跳踏車。”
“行啊,你監督我,我監督你,多好!”我樂嗬嗬地說,““我現在也不怕看見血啦。”
“不怕了?”
“你昏迷的那幾天,ICU裏就有一個人大出血,天天要輸血。我就盯著他的血袋子看,開始頭昏來著,醫生也不管我,以為我睡著了。看了整整六天,就看習慣了,已經不頭昏了。”
他怔住了:“誰……誰輸血了?我怎麽沒看見?”
“你醒的時候他已經被抬走了。”我說,“死掉了,家裏人哭得跟什麽似地。”
他趕緊地抱住我:“那你豈不是嚇壞了?”
“我哪有心思操心別人?你那個ICU病房有天晚上一下子就死掉三個。我……我盡擔心下一個會不會是你……” 我把頭從他懷裏拔出來,厲聲說,“瀝川,你折騰夠了沒?”
“我折騰什麽了?”
“你還沒折騰呢?動不動就要趕我走。忙了半天我連替你操心的份都沒有,王瀝川,你怎麽這麽操蛋呢!你要把我折騰死了才甘心呀?” 一想到他先頭勸我的話,我修養全沒了,見了這個人隻想罵。
這回他不和我爭了。過一會兒說:“你住隔壁那間房吧。我現在好多了,我來幫你收拾屋子。”
“隔壁就隔壁。真是的,難道我非要纏著你嗎?你以為你是香餑餑嗎?”
我把他箱子裏的東西全都塞回衣櫃裏。然後回到客廳把我自己的箱子拖到隔壁的房間。其實除了腿走路有點發軟之外,我挺有精神的,住院三個月,吃好喝好,身體養得挺壯。
我三下五除二地將衣服和日用品各就各位。然後,我鬱悶地踱到瀝川的房間裏,發現他的床是空的。
在各個房間裏找了一圈,發現瀝川坐在輪椅上,正在廚房裏用微波爐熱中午喝剩的那一半菜湯。
我替他把菜湯端到餐桌上,墊上餐巾,他問:“收拾好了?”
“差不多了。”
“好像你才收拾了不到十分鍾。”
“我沒什麽東西。”
“你在北京住了這麽多年,就這麽一點行李?”
“大的都運走了,我有五百冊書呢。”我說,“現在都不知道堆在哪兒啦!還有,我的機票也耽誤了,人家也不給退了!”
“誰讓你那天晚上非給我打電話來著?你不打電話,我死在酒吧,一了百了,咱們都輕鬆了。”
“瀝川同學,咱們得好好說說,那天究竟是誰先打的電話!”
“不是說了嗎?我打錯了。我原本是要打給René的。”
“不是,你就是打給我的。你難受了,想著永遠也見不到我了,要崩潰了。所以,你忍不住打了一個電話。可是,剛剛撥完號,你後悔了,覺得不應該打,就掛掉了。你說,是不是這樣?”
“不是。”
“就是!”
“如果你覺得這麽想讓自己舒服些,你就這麽想吧。我又不介意。”他看著我,調侃。
“這麽說來,那天我向你辭職,你一點也不難受?”
“難受,挺難受的。”
“那你究竟舍不舍得我走?”
“舍不得。”
“那你究竟崩潰沒?”
“崩潰了。不然也不會去酒吧……”
“那電話是不是你有意打給我的?”
“……不是。”繼續抵賴。
“瀝川,把你手機交出來!”
他掏出手機遞給我。
“René是R,我是X,中間差多少個字母?”
“在我的手機裏你是Q,秋。”
我打開他的通訊簿,果然,我的名字是Qiu,正好排在René的前麵。兩個號碼挨在一起。
“別生氣,”見我氣鼓鼓地看著他,瀝川小聲解釋:“我真的是崩潰了。我的心碎成了一千片,每一片上都寫著‘謝小秋’三個字。”
“少來跟我瓊瑤……”我撲過去撓他。

第三個番外
陪著瀝川去醫院輸血我才知道,血是紅色的,血小板是黃色的。瀝川換了病人的衣服,躺在白色的床單上。護士將一隻扣子樣的短針插入他鎖骨下方的靜脈導管。瀝川穿著睡衣式樣的病服,看上去空空蕩蕩。這十來天他也沒怎麽吃東西,肋骨一根一根都數得出來了。
女護士們對瀝川情有獨鍾。沒什麽事都有兩個護士在他身邊走來走去。掛上了輸血器之後,護士們搶著給他量血壓、脈博、呼吸次數和體溫。
我坐在一旁,有點鬱悶,覺得自己根本幫不上忙,挺多餘的。
終於有個大眼睛的小護士過來問我:“請問,你是王先生的家屬嗎?”
“嗯——”
“她是我的女朋友。”瀝川更正。
“王先生說,你有暈血症?”
“有一點,不嚴重。”
“不要緊張,輸血的時候我們可以找個東西遮住血袋。”大眼睛護士一臉的學生氣:“王先生剛才特地和我們打招呼了,你看,這個米老鼠的圖案你喜歡嗎?”
她不知從哪本掛曆上剪出一個米老鼠的頭像,在上麵貼了幾道雙麵膠。
“其實我不要緊……真的!”我向瀝川示意。
“還是貼上比較好。”瀝川不理我,“萬一昏倒了,我都扶不了她。”
於是,整個輸血過程,這隻米老鼠一直對著我咧嘴大笑。
相聚的快樂很快就被憂愁覆蓋了。瀝川的病情讓我立即陷入絕望和焦慮。輸血的那天夜晚我又失眠了。半夜三更我爬到瀝川的床上,鑽進他的被子裏,緊緊地抱住他。
“怎麽了?”他問我。
“瀝川我得天天跟你睡,”我在他的懷裏哭泣,“誰知道咱們還能在一起睡多久?”
他說不出什麽話來安慰我,隻是默默地歎息:“叫你move on吧,你看,最後move 到我床上來了。你怎麽老是倒著走呢。早知如此,前麵那麽些年,也不該耽誤了你。弄得兩個人都是苦兮兮的。”
我花了很多時間在網上查看MDS的各種資料,知道最好的治療辦法是骨髓移植。
反正都睡不著,我在床上問瀝川:“為什麽你不申請骨髓移植?”
“我申請了,在排隊。”
“霽川不能幫你嗎?”
“骨髓移植講究的是HLA的位點配型。霽川很願意捐獻骨髓,可是他的骨髓不合適。就算移植了,成功率也很低。我是混血的亞洲人種,配型非常難找。”
“那我們……生個孩子吧!”我輕聲說,“可以用嬰兒的臍血。”
他偏過頭來看我,揶揄:“Goole了一下,你就成專家了?”
我嘿嘿地笑。
他摸了摸我的臉,說:“我這麽大一個活人,嬰兒的那點臍血哪夠用?”
“一個不夠我生倆,兩個不夠我再生,生到你夠用為止。”其實我心裏想的是,不如一次就生個三胞胎,又快又省事。
“不。”他搖頭,態度很堅決:“每個人的生命都是珍貴的。我不會讓我的孩子隻是為了救我而來到這個人世。我們的孩子應當是快樂的、無憂無慮的。就像我第一次看見你那樣:健康、快樂、朝氣蓬勃,對自己的未來充滿信心。”
“那怎麽辦呢?”我血壓又升高了,“難道一點辦法也沒有嗎?”
“慢慢地等唄,也許我能等到。”
窗外的夜色很美,星光在遠處閃爍。我的心卻沉重如鐵。四周的空氣仿佛被抽空了一般令人窒息。
“瀝川,紅細胞的壽命不是有三個月嗎?為什麽每周都要輸血呢?”
“仰慕啊……你成MDS專家了。”他刮了刮我的鼻子,“紅細胞的確不需要每周輸,不過血小板的壽命隻有幾天。所以我每次都要輸血小板。”
“哦……”
他忽然拉著我的手,神色凝重地說:“小秋,關於我們的將來,有些事——消極的、負麵的——你還是知道得越早越好。”
“什麽……什麽事?”
“第一,如果癌症轉移,繼續轉移到肺,我已經切除了大半個肺,所以我沒有什麽退路了。如果是骨轉移,我會被截肢。我不同意再做任何截肢手術,已經簽署了拒絕手術的決定。任何一個醫院違反我的意願擅自做截肢手術,會承擔法律後果。”
“為什麽不能再截肢?”我問他,“現在科技這麽發達……”
“I don’t like it!”他惡狠狠地打斷了我的話。
“第二,MDS繼續惡化,是急性白血病。死亡率很高。等待骨髓配型,遙遙無期。就是配上了,也不是一了百了,還會有層出不窮的並發症。你還想聽第三條嗎?”
“說吧,瀝川,我都麻木了!你讓我一次死個透吧。”
“還有,”他低頭沉默半晌,咬了咬牙,又說:“我們暫時不能要孩子。也許永遠都不能有。經過多次化療……我可能……可能會令你生出外星人……”
也許,這是瀝川最大的心結吧。我一直和瀝川說我喜歡孩子,喜歡很多孩子,發誓要給他們足夠的母愛和父愛。
“不要就不要,咱們領養。我還省事兒呢!我特怕疼!”趕緊表決心,沒有瀝川,什麽都沒了,還談什麽孩子呀。保住分母才有分子啊!
“……”他看著我,張口結舌。
“還有什麽,你全說完,行不?”
“暫時就想到這麽多,既然都沒嚇著你,後麵的估計也嚇不著了。”
“其實,瀝川,”我說,“我對你要求挺低的。隻要你是活的就行。”
他用力地摟了摟我的肩:“小秋,我會為你努力地活下去。”
“那你流點眼淚,表示一下真心吧?”我說。
他在我耳邊悄悄地答道:“眼淚流不出來,別的東西流一點,可不可以?”
“那個……戴著氧氣?”
“性感不?”
在床上躺了半個多月,瀝川的身體逐漸恢複,臉上居然有了難得一見的血色。我的腿已經不需要用拐杖了,雖然走路還有一點跛。瀝川第一次看見我腿上傷痕,難過壞了,那麽倔的一個大男人,當著我的麵,流了淚。他說他不是不想去看我、照顧我。在我病房門外兜了好多次圈子,都看見艾鬆忙進忙出。他以為,這樣正好可以給艾鬆一個機會,同時斷了我的念頭。我覺得,我不能太怪他,畢竟這也不是他弄出來的傷。
每天瀝川都會陪我散步,美其名曰“鍛煉肌肉”。或者開車帶我去郊外去騎自行車,名曰“鍛煉膝關節”。每天晚上,他都用熱毛巾幫我敷腿、按摩,說是理療。此外,他不能遊泳,就坐在水池邊按著馬表,讓我一天遊幾個來回,說是幫助消化。總之,開始我一直認為這個家裏的病人是瀝川,是他需要受到照顧,後來我就糊塗了。瀝川成了我的康複教練,他比我還忙碌。我每天被他驅趕著、漸漸四肢發達、胃口大增、滿麵紅光。
離我們住處不遠的地方新開了一家商場。我們倆天天走著去買菜。有時我拎著菜籃在超市裏選水果,選到一半,瀝川會突然對我說:“小秋,你真美,比你手中的蘋果還要美。”然後,我站在原地,傻呆呆而又美滋滋地消化他的話,他拎著菜藍結帳去了。
又有一次,我們在大街上走路,走了一半,瀝川莫名其妙地停下來,握住我的手,深情地看著我,也不管旁邊有人沒人,就說:“小秋,我愛你,今天晚上,我要好好地服侍你。”我愕然瞪著他,使勁地想我是不是忘記了什麽特殊的日子,想啊想,想了半天,沒有啊,就是平平常常的一天啊。然後就被他拽著去買床單了。
更有甚者,紅燈了,我們過馬路,在馬路的正當中,瀝川忽然一把抱住我,在我耳邊說:“小秋,我每分每秒都愛你。”然後,就在斑馬線的正當中親了我一口。兩邊的司機大嘩,喇叭亂響。有個年輕人從駕駛座上探出半個身子,興奮地嚷道:“當街看電影啦,哥們!加油呀!”
搞什麽呀,窘死了,這人大白天地抽什麽風啊……
過了一個月,瀝川基本康複,可以工作了,便打電話給CGP,我們又變成了雙職工。那天瀝川開車帶我去上班,他要把小薇調出去,讓我跟他一個辦公室。我死活不幹。我跟他說,公是公,私是私,公私不分,這對他的形象不好。何況瀝川一向是低調的,我也要低調。
於是我又回到自己原先的辦公室。
中午吃飯時,在電梯口碰到了翻譯組的姐妹,大家一陣尖叫,顧不得拿菜,先把我拖到八卦桌前審問:“安妮,要結婚了?戴這麽亮的訂婚戒指?難怪要辭職,瞞得我們這樣緊,男朋友是誰都不知道!說!快說吧,不然我們都不給你當伴娘!”
那個戒指是六年前瀝川回瑞士時買的。瀝川說,他打算向我求婚,結果過了幾天就發現癌症轉移,於是就沒敢給我。
瀝川就是給了我這個戒指,說我送了一個辟邪,他也送我一樣東西,就是這樣,也沒說要結婚啊。鬱悶。
“嗯……那個……是……”我結結巴巴地看著大家。
正猶豫著應當怎麽說,忽然間,大家的目光齊齊地移到了我的身後。
瀝川端著一碟菜走過來,向眾人“Hi”了一聲,將菜盤放到我麵前,然後,很自然地問了我一句:“你喝什麽?我去拿。”
“……咖啡。”
他轉身取咖啡去了。
艾瑪臉上的表情頓時變得很誇張:“不會吧!安妮!不會是他吧!你怎麽也得給咱們留條活路呀!”
大家東倒西歪地叫起苦來。
我咧嘴笑:“這不是更方便了嗎?你們想知道什麽,不必猜來猜去了,你問我答好啦。”
“哎,安妮,”明明盯著我碗裏的菜,裏麵有兩個香辣魚塊,“你不吃素了?”
“不吃了,” 我給她們講科學,“最健康的飲食方式是要均衡全麵地攝入營養。在二十幾種人體所需要的氨基酸中,植物富含的隻有約15種,人體本身不能合成氨基酸,但是蛋白質卻是我們生命結構的基本單元,所以二十幾種氨基酸缺一不可——”
這話當然不是我說的,是瀝川教育我的。每次吃飯他自己吃不了半碗,倒是不停地要我多吃。我辛苦了數月養成的素食習慣就被他這麽幾句話給打發掉了。
說到這裏,我發現小姐們的眼光又直了。
一隻手伸過來,將一杯香淳可口的咖啡端到我麵前,回頭一看,是瀝川。他居然也不走,拉了把椅子,坐在我身邊。
“哦……”美女們一陣胡亂的呻吟。
難得一回近距離目擊美男,小姐們全癡掉了。

【結愛-異客逢歡】番外
小秋和瀝川在另一部小說《結愛》中客串:
下班路上皮皮接到一個電話。一位許久不見的鄰居因為要出國兩個月,麻煩她幫看一下她家的貓。那鄰居住的地方和賀蘭靜霆共一個地鐵站,隻不過一個出站往東,一個出站往西。
鄰居是個姓謝的女人,和皮皮的奶奶很熟絡,奶奶叫她小秋,皮皮也跟著這麽叫。謝家也是奶奶送豆瓣醬的對象之一。後來小秋結了婚就搬走了,住進城西的一個昂貴小區,還請她們全家去玩過。逢年過節,隻要聽說她們在城裏,奶奶做好豆瓣醬,會打電話讓她們來拿。她家種的櫻桃熟了,也不忘摘了送來給皮皮家嚐鮮。可是,細算下來,和她們也有整整一兩年沒什麽聯係了,偏偏皮皮的奶奶特別喜歡她們,閑話的時候總是提起,倒讓人覺得她們天天都在似的。的c7e1249ffc03eb
當然,奶奶喜歡小秋還有更實質性的原因。皮皮高考之前,小秋幫她補習過一陣英語,後來她太忙,最後兩次是她先生頂的班。就憑著夫婦倆近兩個月的突擊補習,皮皮的英文考了個意想不到的高分,全年級第三,不然她還夠不了最低的本科線。小秋的先生姓王,從嚴格意義上來說倒稱得上是迄今為止皮皮所見到過的最英俊的男人。而且是那種中國女人喜歡的英俊,不是玉樹臨風,不是風流倜儻,而是沉穩弘毅之中帶一點赤子天真,高貴矜持之下含半分溫婉親和。那一張可以做模特的臉,見過的女人無論老少,都會耳紅心跳,皮皮的抵抗力有限,自然也不例外,王先生來補習的那兩次,她就隻顧在一旁發呆,什麽也沒聽進去。後來遇到家麟,問她補習如何,還訕訕地臉紅了半天。
時隔多年,皮皮對王先生的印象也漸漸模糊了。隻記得他很英俊,然後是腿不好,走路有點跛,而且經常生病。每次去小秋家,忙前忙後的都是小秋,他基本上一直坐著,話很少,但態度很熱情。如果聊得很晚,他會堅持開車將她們一家送回去。
從遠處看,小秋住的那座白色的半山別墅非常醒目,一眼就能發現。為了省掉車錢,皮皮便在凜冽的寒風中跋涉上山,到了門口手已經凍僵。
按了半天門鈴,門才打開,卻是王先生,拄著一隻手杖,可能正在洗碗吧,襯衣外麵套著件防水的圍裙
“Hi,皮皮。”他有點吃驚,“快進來,外麵冷。”
屋裏撲麵而來的暖氣,皮皮脫下外套,王先生連忙接過去幫她掛起來:“這麽大的雪,你怎麽自己走來了?你奶奶沒告訴你我會開車把Mia送到你家嗎?”
“哦?她沒說。我奶奶耳背,估計沒聽清。”
“對不起,我正在給孩子洗澡,你稍坐片刻。”
“要我幫忙嗎?王先生?”見他行動不甚方便,皮皮尾隨過去。
“小秋也在,放心吧。對了,小秋懷孕的時候你來過嗎?”
“沒有。”原
王先生很斯文地笑了:“那你過來看看我的兩個寶貝。”
傳來嬰兒咿咿呀呀的聲音。皮皮往浴室的方向看,卻發現聲音是從廚房裏傳來的。洗碗池有兩個水槽,一邊坐著一個一歲左右的女嬰,正在歡天喜地地玩水。那對嬰兒有著天使般的麵容,定是同卵的雙胞胎,一模一樣,難以分辨。
王先生指了指左邊的那一個:“這是安安。”又指著右邊的那一個:“這是寧寧。”
一旁的小秋噗嗤地笑了:“錯了,正好倒了。”
“沒錯。除非你換了位置。”
“沒換位置,剛才你一直叫錯了,我懶得糾正你。”
王先生笑了笑,也不分辯,對皮皮說:“那麽,這個是寧寧,那一個是安安。”說罷,便將其中的一個嬰兒從水裏抱出來,用浴巾包著,抱在懷裏。擦幹了身子,很熟練地在嬰兒屁股上灑了一層爽身粉,正要包上尿不濕,忽然指著嬰兒屁股上的一塊青記說:“你看,我說得沒錯,這個才是安安。!
小秋低頭仔細看了一下:“好吧,你對了。”
王先生便很得意地給嬰兒穿上衣服。
小秋從水池裏抱出另一個嬰兒,一邊穿衣一邊說:“皮皮你來得正好。我們剛做了一碟FBI,你肯定喜歡吃。”
“FBI?”
“就是Fяied Banana Ice-cream。剛剛炸好,得趁熱吃。你喜歡什麽味道的冰淇淋?我這裏有香草的、芒果的、綠茶的、巧克力的。”
“芒果的。”
“你先坐著,我去準備一下。”小秋正要將手裏的嬰兒放到嬰兒座,王先生說:“你不會弄,還是我來吧。”
結果兩個人都去了流理台。一個拿冰淇淋,一個拿炸好的香蕉,皮皮麵對著嬰兒座上的兩個嬰兒,不知該怎麽辦。寧寧和安安倒很安靜,一人咬著一個奶瓶,專心地吸著。皮皮這才想起一個細節。以前她來小秋家補習英文,碰到晚飯時間,都是夫婦倆一起在灶台邊忙碌。好像打排球那樣配合密切。還有一次,他們居然兩個人一起切一根黃瓜,一麵切,一麵低聲交談,身子挨在一起,真是令人豔羨的親密,也不忌諱給外人看見。皮皮媽還說人家王先生是瑞士人,洋派,把個女人嬌慣得不行,她就看不過眼。的1e056d 保護版權!尊重作者!反對盜版!@ Copyяight of 晉江原創網 @
其實皮皮覺得,小秋的一家再平凡不過了,夫妻恩愛,不就是這樣的嗎?當然她一想到愛情婚姻,腦中自然而然就浮現出家麟,以及家麟和自己一起切黃瓜的樣子。這種會心的快樂隻有家麟可以給她。從小到大,除了家麟,她也從沒想過會跟第二個人切黃瓜。
吃完冰淇淋,皮皮不肯久留,王先生執意要開車送她回家。
路麵很滑,王先生開得很謹慎,寒暄了幾句,皮皮告訴他自己仍在學英文,還報了托福班。王先生便問:“皮皮你打算出國啊?”
“不是我,是我的男朋友。他正在申請美國大學的丅獎學金。”
“你男朋友是學什麽的?”
“經濟。”
“這個可不是很好申請呢。國外的這種專業競爭很激烈。”
“是啊,不過他很成績很好,很有希望的。”
王先生想了想,又問:“那你呢?你打算在國外學什麽?”
皮皮沮喪地說:“我一點也不想出國,我不喜歡英文,大學裏也沒認真學,現在撿起來特別難。”
“其實,如果你隻是去讀一般一點的學校,入學的要求不是很高的。”
“嗯,我在想,如果實在申請不到學校,我就在國內等著他好啦。他讀博士,也就是四五年時間吧。我可以等。”
這是皮皮關於家麟出國這件事所做的最壞的打算。她甚至覺得,如果家麟能帶她出國,她可以暫不讀書,先打工,一邊攢錢一邊補習英文。或者就先結婚生個孩子,孩子大了她再讀書找工作。皮皮在工作上倒是有野心,但凡事一粘上家麟就底線頓失、胸無大誌。隻要跟他在一起,什麽都可以。何況媽媽和奶奶都是家庭婦女,皮皮並不覺得做個住家庭的老婆有什麽不好。聽說這在國外也是很普遍的現象。
汽車下山,開入城區。王先生一直沉默著,忽然對她說:“皮皮,我在國外有些關係。如果你的男朋友或者你申請學校有困難,我很願意資助你們。”
皮皮聽了,心砰砰地跳:“王先生,您看我的英文水平,能申請出去嗎?”
“你不是在上托福班嗎?據我所知,國內的托福訓練是非常有成效的。”
“嗯,我每天都背單詞,還悄悄地報了今年六月的托福考試。不敢告訴家麟,怕他笑話我。”
“這樣吧,你男朋友聯係學校若有困難,你給我打電話。至於你的學校嘛,等你考完托福我來幫你聯係,保證你有書讀。我父親以前是大學教授,有不少朋友在大學裏管事。這點小忙我還是能幫到的。”
“王先生——謝謝您!”皮皮簡直要熱淚盈眶了
車到了,王先生拉開車門,從後座取下他的貓,將她送到門邊,又遞給她一張名片,說:“如果你們很相愛,不要苦苦等待,要盡力在一起。守候是件很痛苦的事,人生也會有很多的變數,要兩個人一起共同度過難關,明白嗎?”
皮皮接過名片,默默看著他,用力地點了點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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