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靡寶:星戀

(2011-07-28 12:11:08) 下一個

  第 1 章
  初見泰然那會兒,我剛自學校畢業,托著父親的關係在電視台找到一份工作,專門跟在導演身後打雜,還美其名曰:助理。而他呢,則是中途輟學到片場做甲乙丙丁的大男孩。
  助理,助理,大意就是指到處幫助人卻還沒人理。我就對此深有感觸。哪怕隻是導演的咖啡香煙,我都要顧及全麵。若是出了亂子,我還得義務地挺身而出承擔罵名。於是日子久了,更是給人使喚得團團轉。
  那日工作人員帶他來我麵前時,我正忙得不可開交。灑水車水壓不夠,導演在跳著腳罵。我一身邋遢,卷著袖子抓著水管,大聲問:“好了沒?啊?”
  小張說:“阿蓮,人帶來了。”
  我轉過身去,看到他傍邊站了一個高個子的男孩,穿著舊校服,像五四運動時期的學生般儒雅。他的臉,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麽英俊的臉。即使在片場出入大半年了,也沒見哪個男演員長有他這樣好看的臉。
  那麽的健康,自然,充滿活力。行內小生們個個把皮膚養得比女人還白,病懨懨地像林家妹妹。他則像阿波羅神,黑耀石般的眼睛,卻又明亮如星。
  我微微走神。
  “泰然,”小張說,“快叫蓮姐。”
  我急忙叫:“少來了。我才大他多少啊,這一叫就把我叫老了。”
  我對他友好地微笑:“你叫泰然,好名字。叫我木蓮就可以了。”
  他有些羞赧地笑了:“木蓮姐……”
  他是來給男主角做替身的。那幕戲裏,男主角給仇家追殺,被痛毆個半死,然後在雨裏緩慢爬行五分鍾。這是幕重頭戲,偏偏演主角的小生愛惜羽毛,無論如何都不願意親身下地趟泥湯。無奈,他們找到了身型相似的泰然。
  導演一聲令下,扮演打手的演員立刻朝泰然撲了過去,棍棒相加,我站在場地邊上都聽得到場上赫赫呼痛聲。很快,泰然所演的男子給打倒在地。惡徒踢他幾腳後揚長而去。他一個人趴在泥濘的地裏抽搐。水車抽來的冰涼的地下水就打在他的身上。
  終於,他艱難地挪動手腳,在泥水裏爬起來。仿佛經曆極大的痛苦,每一個動作都牽引著疼痛。那張俊俏的臉此時也花地麵目不清,猙獰地扭曲著。
  嘖嘖,原本如此俊逸的男生……
  忽然間,他抬起頭,對著鏡頭的方向直直看過來。那眼神裏包含的憤怒和堅定如利箭直射人心扉。這個趴在泥水裏的大男孩此刻像足了一隻擁有利牙和尖爪的豹子,傷痛激發了他的野性。
  這一幕是劇本上沒有的。
  導演呼地站了起來,我卻險些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當時就想:他會紅的,他一定會紅!
  停機後,他從地上爬了起來。腳不知道怎麽扭傷了,走路一瘸一拐的,又因為一身泥,沒有一個人願意去扶他一把。
  我看不下去,跑過去把他攙到休息區,按著他的肩膀讓他坐在我的椅子上。
  “謝謝木蓮姐……”
  “怎麽弄的?”
  他說:“那幾個人打的時候沒控製好力道。”
  我從鼻子裏冷冷哼出來。沒有控製好?騙鬼去。片場裏見高捧見低踩的情形還少了?我擰了濕毛巾給他抹臉。
  他的臉也未能幸免,額角給磕了一道口子,滲著血絲。
  我給他貼上一塊創可貼,這樣的他看上去特別天真可愛。我笑:“男生身上有點傷,才像個男生。”
  他問:“那要如何才像個男人?”
  我拍拍他的肩膀,說:“一步步來。”
  他並沒有如我所設想的那樣迅速竄紅,他一直在片場裏客串路人,做替身,拿一份微薄的薪水貼家。這個功利的小社會浩瀚似海,也許泰然隻是裏麵的一個小小泡沫。
  當然他不隻是在片場打工,一日我開著父親的小車去維修,他正是接待我的小師傅。
  泰然身材高大,穿著維修工衣服,像女性雜誌上的男模特。這個人,怎麽穿都好看。
  他看到我還有點不好意思,說:“既然是木蓮姐,我叫人給你打八折。”
  我問他:“最近沒見你去片場了,都在這裏忙?”
  “這裏人工高點。”
  “那為什麽還要去片場遭罪?”我驚訝。
  他又露出了那讓我神暈目眩的笑容,有些扭捏的說:“我喜歡那裏。我喜歡表演。”
  “啊。”我瞪大眼睛。
  “以前讀書的時候,我都有參加話劇社團。”
  我多事,我好問:“那後麵是怎麽了?”
  “我爸去世了,家裏供不起我讀書了。就出來工作了。”
  維修廠裏有人喊他:“泰然,少打馬虎,過來幫手。”
  他滿是烏黑機油的手在麻布手套上抹了抹,衝我抱歉地笑笑,跑走了。這時候的他就像個小工人,憨厚老實,熱情誠懇,渾身機油味,髒呼呼的臉還是那麽帥。
  我始終無法忘懷那日雨中的眼神。這隻小豹子,蘇醒了片刻,又沉睡了嗎?
  這時的我因工作勤奮的原因,升了上去,有了自己的助理,也發掘了不少新人,卻沒有哪個能讓我再有驚豔的感覺。
  那一日,李導演問我:“這一幕裏,女主角的前男友挾持她,要求複合。你說我們該找個怎麽樣的男演員的好?”
  不知怎麽,我腦海裏突然冒出雨中那一幕,青年人倔強剛烈的眼神。也許他自己都不知道,那時候的他渾身散發著黑暗的氣息,像個從地獄裏爬出來的複仇者。
  我說:“那一定要找個英俊而邪惡的。”
  “不是麵目猥褻的嗎?這樣才可以襯托男主角豐神俊秀。”同事說。
  我笑,“換你做觀眾,看到女主角從前的眼力如此不濟,不覺得場麵戲劇化得搞笑?”
  導演點頭。
  我去找泰然。他有客人,是個瘦小的中年女子,臉黃黃的,五官卻很精致。我從那雙眼睛裏可以看得出,這是泰然的母親。
  泰然從裏麵走出來,把一個包裹塞給那個女子,說:“媽,下次有什麽事,叫小二他們來一樣的。你腿不好,大老遠跑來不方便。”
  泰然媽媽說:“我不累,我就是想來看看你。”
  這時泰然看到了我,立刻微笑起來:“木蓮姐。”又對媽媽說,“這是木小姐,平時很照顧我的。”
  我笑,還真不知道怎麽稱呼她。是叫阿姨的好,還是叫泰太太?
  幸虧泰然母親靈動,說:“管我叫秀姐就可以了。”
  她笑起來非常漂亮,有種凋零的曇花的美。
  秀姐走後,泰然同我說:“我家裏還有一雙弟妹,都在讀書。”
  “現在都是你在供他們?”
  他點點頭。
  我把劇本拿出來給他看。他看了吃了一驚,“木蓮姐,這個角色出場時間很多。”
  “是啊。”我說,“而且人物性格鮮明。”
  “你要我來演?”他看著我的眼光,想是看著海市蜃樓裏的寶藏。那一雙漆黑的眸子,深不見低。我相信假以時日,細心磨練,它會閃耀如同天上最亮的星。
  我笑著把他油汙的手握在我的手裏,“好好表現,這是難得的機會。”
  回到家裏,洗了個澡,靜下來後,我就在想,我這樣做究竟對不對?我這是借他一臂之力,還是把他往大染缸裏推?
  憑他的資質,我相信,應該是會有出息的。但我擔心他有了一點點名氣,就會慢慢學著抽煙喝酒,就開始開著敞蓬車追女孩子,天天上小報紙的豆腐新聞。
  我又安慰自己。他不會的,他吃過苦,他足夠沉穩。是個上好的坯子,你沒有選錯人。
  開拍那天,化裝師把泰然帶出來的時候,在場的人都呆住了。青年一套黑西裝白襯衫,頭發亂亂,薄薄嘴唇抿著,像個俊美的死神。
  場記小玲拉著我問:“木蓮姐,你從哪裏找來的?”
  “阿蓮好眼力。”導演來誇獎我,“不過不知道演技怎麽樣?”
  我說:“給他一點鼓勵,他會給你一個奇跡。”
  這時候女主角孫佳容來了,看到泰然,定了三秒,曖昧地笑了。泰然在她嫵媚的笑容裏有點手足無措,直扭頭看我。沒想我也對他笑。這個傻小子,才受了這麽一點關注,就給嚇成這樣子,將來怎麽辦?
  孫佳容湊到我這裏來,說:“阿蓮,真有你的,今天你們過來和我一起吃甜點。”
  這下換我苦笑了。
  前麵很長一段時間都進行得非常順利。泰然在片場裏摸爬滾打那麽久,積累了一些演技。我早說過,他內裏有股子暴戾的氣息,需要激發。他把那人的瘋狂勁兒表演得入木三分。
  導演點點頭說:“就是有些笨拙。”
  我反問:“第一次綁架人,誰會熟練的?”
  導演不計較泰然,他關心的是明星。孫佳容有俊美小生配戲,心情不錯,非常配合,甚至有一次泰然下手重了把她的手腕抓紅,她都沒有抱怨。導演樂得很。
  然後男主角上場。許少文,紅得發紫,我身邊的姐妹沒一個不迷他。當初導演請到他來演男主角,高興得在辦公室裏開香檳。我今天看到他,臉白白的,眼睛有點腫,精神不大好。化裝師盡了全力都沒辦法讓他看上去有點活力。
  導演還說,不要緊,不要緊。這個老酒鬼。許少文若是在他辦公桌上跳舞他都不會皺眉毛——隻要他答應來演他的戲。
  許大少終於上場。他扮演的男主角要在這幕戲裏從惡徒手裏勇救女主角,替身幫他完成從高窗跳下和飛身從冒火的房間裏逃脫的鏡頭,他自己基本隻用露一下臉。
  我並不是說明星都是懶惰高傲的,我見過許多令人敬佩的紅人,勤勉敬業,親切和藹。許少文是特殊份子。如小玲說的,她沒見過這麽頹廢的男主角和這麽有魄力的男配角。如果換做她,也會反身投入黑暗的懷抱。
  我笑,“是啊,我們都夢想有一天,一個英俊霸道的男子抓住我們的手說:跟我走。於是跟他到天涯海角。”
  身後傳來低低的一聲笑。我回過頭去看。角落陰暗處站著幾個人,像是來參觀的。我看不清。
  這時,場子裏出了事。隻拍了十幾秒,許大少就不幹了。
  “這個小子是誰?”他那指著泰然,“究竟會不會演戲?台詞都對不上!”
  助理一翻劇本,說:“許先生,是您的台詞念錯了。”
  許少文惱羞成怒。孫佳容摸摸頭發,不耐煩道:“還演不演?不就是念句話嗎?”
  導演誰也得罪不得,隻有說泰然幾句。他低著頭不說話。我在邊上看著,恨恨的把手裏的紙杯捏皺了去。
  人畢竟是我帶來的。
  好不容易拍完對白,到動作部分。許少文要從斜後方把泰然撲道,給他一擊,救出女主角。我想,不過是打一拳,那麽近的距離,即使許少文不安好心,也使不上什麽勁。
  結果許少文那一拳揮出去,我竟然看到血珠飛出來。當時就呆住,還以為自己看走眼了。兩人分開後,泰然鬢邊一片血紅,我才知道真出事了。
  當下就跑過去,扶起他來。呀,發際線那裏一道長口子,血一個勁往外滲!
  我立刻回頭看許少文,怒氣衝衝地質問:“許先生,你戴了戒指的?”
  許少文的表情,還仿佛是自己吃了大虧,嚷著讓人端水來洗手。我看,果真有一枚寶石戒指。
  孫佳容都看不下去了,冷冷道:“許少文,你今天是怎麽了?狀態怎麽那麽差?怎麽,給姚芳甩了,就把脾氣發我們頭上來了?”
  導演已經不是導演,是和事老。他跑過來,求這個,安撫那個,後來幹脆說:“都是這個小子的錯。笨手笨腳的。阿蓮,送他去醫院,我們換一個。”
  我頓時怒發衝冠,跳了起來,拿著沾著血的手指著許少文:“錯明明在他,受傷的是我們。走是可以,但也要他先道了歉我們才走。”
  有人在扯我的衣服,泰然站了起來,一隻手還捂著臉,另外一邊沒有血的臉有些蒼白,卻還是那麽英俊。
  我也有惜香憐玉之心,他又是我帶來的,看他這樣,我更是氣。
  沒想許少文哼了一聲,說:“不過是意外,我道歉就是。不過我不想再見到這個小子,李導,你清楚我的脾氣。”
  我聽了更氣。我這個人,平時脾氣溫和,什麽都好說,可一旦觸及了我的低線,我是不惜拚命的。我當時瞪著眼睛,差點要說:“許公子說話好大氣,受傷破相的又不是你。”
  可我沒說出來。我在這行做了那麽久,怎麽會不知道,我們這種平頭老百姓,得罪不起他們這些紅人。
  打碎牙齒和血吞吧。總不能自毀前途。
  泰然衝我笑笑,還是那麽溫和,那麽榮辱不驚。他說:“木蓮姐,我還是要謝謝你。”
  我不知道他謝我什麽。是得到這次機會來和大明星合作,還是劇組給的醫療費特別多?我力量不夠,讓他竹籃子打水一場空不說,看著他還讓他受了這樣大的委屈,我慚愧得要死。
  我送他去了醫院,好生處理了一下傷口。醫生說不要緊,沒傷在明顯的地方,頭發長出來就好了。
  泰然和我說:“這像不像人生,許多傷都是在外人看不到的地方?”
  我歎口氣,伸手摸摸他臉上的紗布,又歎一口氣。他這樣看上去顯得非常年幼,像個高中生。同人打架弄破了頭,回到家,來找姐姐訴苦。
  我是獨生子女,我要有這麽一個漂亮的弟弟,絕對舍不得他拋頭露麵地給人糟蹋。
  我說:“今天晚點回去吧。今天有獅子座流星雨,我們上天文台去!”
  泰然安安靜靜地跟在我身後,聽話得如同一隻家養的小狗。
  天文台上都是情侶,我們兩個,一個穿著男式衣褲,一個頭纏紗布,像是闖地球的外星人。大都市的天氣那麽壞,終年不見晴天,區區一個天文望遠鏡,又怎麽能看透重重烏雲見星空呢?大家不過都是來消遣的。
  風有些大,泰然站在上風口給我擋著,問我:“星星呢?哪裏有星星看?”
  我用手一指:“看,那還不是?”
  我指的腳下的不夜城。繁華都會,燈如繁星,五彩斑斕,變幻莫測。還有汽車燈在高架橋上拖出長長一道光的軌跡,像流星一般。滅了一盞,又亮起一盞,紅塵滾滾,一點也不會寂寞。
  “終究有一天,”我指著最高的大廈上的霓虹燈說,“終究有一天,你會從其中一點豆大的燈火,變成最璀璨的的星光之一。會有這麽一天的。”
  他笑。眼睛裏映著這萬家燈火,不說話。薄薄的嘴唇勾起自信的笑,有點天真,有點邪惡。風吹他的黑色外套,像一對將展未展的翅膀。
  我想就是他看似溫順的眼睛裏散發出來的不羈征服了我。這樣的人是不會安於現狀的。他不會一直做個修車工,娶修車廠老板的女兒,生一堆孩子,老了就在太陽下喝啤酒,一輩子都洗不去那股汽油味。
  他絕對不可能去過那樣的日子。他是注定了要飛上枝頭的。
  他的背後該像現在這樣閃耀著光芒,從容的,大方的,英俊逼人,高高在上。
  等到那時候,我站在他腳下巴巴地望著他的時候,他會不會低下頭來看看我?

  第 2 章
  我是急性子的人,說幹就幹,第三天就聯係好一切,衝上門去找泰然。
  他昨夜值班,此刻正在修車廠的小小蝸居裏睡覺。我大大咧咧地推門進去,就看到一個身材健美的裸男。當然說他赤裸也是不對的,他畢竟還是穿了褲子。可是這樣一間屋子,沒有窗戶,沒有電扇,到處堆著機油桶和車零件。這個小子光著膀子趴在髒兮兮的床上睡得像頭豬。
  乖乖,我該帶部相機來,拍下這一幕。等將來他大紅大紫把我踹掉時,用這些照片來要挾他。
  他的身上也全是油汙,我挑了半天,最後選擇擰他的耳朵把他叫醒,然後把一疊紙丟他懷裏。
  “這是什麽?”他問。
  “演員培訓班的簡章和報名表。”我說,“我一個師兄開的,我同他打了招呼,他會特別照顧你。”
  他眼睛裏滿是問號,“你栽培我?”
  “你這個詞用得真好。”我看表,“快,我給你一分鍾時間考慮。”
  “時間太短了!”
  “你是時間應該用來充實自己,而不是用來做無意義的猶豫!”
  “我的工作怎麽辦?”
  “你不適合這裏,你遲早要離開的。”我說,“快點,三十秒。”
  “我家裏怎麽辦?”
  “你母親愛你。她不會希望你在這種地方埋沒一輩子。二十秒!”
  泰然小聲問:“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我笑,我白他一眼,“我將來靠你騰達了賺錢,我能不對你好嗎?”
  他也笑了,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
  我先帶他去買衣服。
  這個可憐的孩子,自從高一輟學後就一直穿父親的舊衣服。我想到古人說的布衣荊釵仍不掩國色,形容的大概就是他。我以前是不相信有人可以把皺如鹹菜的舊衣穿得如同三宅一生的,看到了他,我相信了。
  然後我帶他到阿冰那裏。阿冰是我大學時的學弟,攝影協會的會長,畢業後拿家裏的錢搞起了專業攝影,拍點漂亮的男男女女,提供給各個雜誌社和報社。
  我對泰然說:“來!抬頭,挺胸。給他們看看。”
  他笑笑,有些靦腆地站到聚光燈下。阿冰吹口哨。
  我對阿冰說:“人我交給你了,你少給我弄點有的沒的,好好利用資源。”
  阿冰訕笑,“學姐帶來的人,我當然照顧。”
  半個月後,我在流行時尚雜誌上看到了泰然的照片。這隻小豹子,他現在是一直十足的豹子了。裹著名貴的皮草,身邊站著嬌媚的女孩子,冰冷冷的眼神看著鏡頭,看著讀者。那麽俊美,那麽冷傲。
  我身邊的小女生們在議論紛紛。誰能不動心呢?誰能不愛他?看好了,我會讓他迷倒所有八歲以上八十歲以下的女人和部分男人。
  這才是他走出的第一步。
  我抽空親自訓練他。我從走路開始教,沒有教鞭,就拿雞毛撣子,像個老巫婆,SM王子。
  我形象都不要了,他還怪委屈的,他說他一歲就會跑了,我卻說他不會走路。
  “你那是什麽走路?”我叉腰做悍婦狀,“兩手擺個不停,像隻鴨子。要款款,知不知道什麽是款款?”
  他給我打擊不輕。他也許覺得自己已經初具規模,沒想在我眼裏還是粗坯,尚需時間和耐心慢慢打造。
  “不急。急不得。”我同他說,“你少聽張愛鈴的那一套,什麽成名要趁早。馬步紮實才是關鍵。”
  他忽然問:“張愛玲是誰?”
  我瞪他,恨鐵不成鋼。看來還得往他那沒讀幾年書的腦子裏灌輸點東西壓底才行。
  他是個聰明的孩子,非常好學,這是他的大優點。我自己不是個勤奮的學生,所以特別敬佩勤奮的人。我若是老師,他就是我的愛徒,會把女兒嫁給他的。
  那陣子,他睡覺都在念著英語,get in 和get into。還有法語,我強調他要學的。不一定要學好,但要發音標準。現在會英語已經不是什麽新鮮事了,人們開始流行崇拜法語。越是聽不懂的,他們越崇拜。
  泰然問:“你的法語呢?你說得怎麽樣?”
  我大笑:“C'est la vie。今天來我這裏吃飯,有紅酒和魚子醬。讓我們小資一把。”
  我拉他去超市,他推個小車跟在我身後。我要趁現在多多使用他。等將來他飛上了枝頭成了鳳凰,勾勾小指頭我就得給他鞍前馬後跑斷腿,哪裏還會乖乖陪我購物?
  最後買了一車東西,我甚至給他選了內褲。他紅著臉不要,我非要他要。我說我早就看中這套史努比的小褲褲,我這輩子是沒機會穿了,你就當圓了我的夢吧。
  “木蓮姐啊。”泰然歎氣,他一定覺得我無厘頭起來簡直像個瘋子,“你這個女人。”
  然後最後,還是他做的飯。我坦白,我的廚藝僅僅限於雞蛋和西紅柿一起炒,我連米飯都煮不好。那天泰然看著我在廚房裏搗鼓了十分鍾,終於忍不住把我轟了出去。
  他那天是翻身農奴做了主人,站在那裏對我的技術我的廚具進行了一番徹底的批鬥。
  “這是什麽?給豬吃的嗎?”
  我敲他的腦袋。他不怕我,力氣那麽大,幾下就把我趕到客廳裏。然後三下五除二,做了四菜一湯端上來。真是的,他下的米煮出來的飯都要特別香。
  我說:“小然子,本宮現在還真舍不得把你獻出去。你別去當什麽影帝了,我給你雙倍人工,你給我煮飯生孩子吧?”
  他現在學精了,我吃不了他豆腐了,他說:“不急,急不得的。本座登基以後,立刻賜你三千麵首,個個都能給你做飯生孩子。”
  很好,做人就要有幽默感。
  那一年的冬天寒冷且潮濕,我的腿隱隱有點風濕的征兆,一涼著就痛。泰然畢竟是年輕力壯的小夥子,依舊天天打工學習,一點都沒有耽擱。在我還捂在溫暖的被窩裏做著春秋大夢的時候,他都已經放工回來,買了菜上門找我。
  我配了一把房間鑰匙給他,對樓下管理員說他是我表弟。泰然從此堂而皇之地在我的家裏出入。
  鄰居太太來問我:“你弟弟在哪裏讀書?有女朋友了嗎?”
  我回來告戒他:“我可不是滅絕師太,我隻是給你一個建議。現在先不要談戀愛。你還沒定型了,將來怎麽樣,誰說得清?”
  “蓮姐你想多了。”他一臉嚴肅地說,“我自己想都沒想過這個問題。一個男人一點事業都沒有,怎麽去談情說愛?”
  我聽他這一番話,欣慰地笑,往他手裏塞了一樣東西,“果真是個懂事的孩子。這是賞你的,還不快謝恩?”
  他拆開來看,“手機?”
  “喜歡不喜歡。”我拿過來教他怎麽用,“我都給你裝上卡了。看,這是我的號碼。打一個試試。”
  他的手抖著,好半天才按下通話鍵。片刻,我的手機也響了起來。
  我說:“以後我們聯絡就方便得多了。我現在是時刻掌握著你的行蹤。你給我好好愛惜它,花去我個多月的工資呢!”
  他一直埋著頭不說話。
  我推推他,問:“傻了?一部手機就讓你感動成這副德行?喂!土包子!”
  他終於抬起頭,“蓮姐,大後天聖誕,我也有禮物送你。”
  “嘿!你小子也過洋節了。”我驚喜,“是什麽好東西?”
  他從口袋裏取出一個小盒子,裏麵是一對五芒星型的耳環。那麽漂亮又大方,靜靜躺在黑色絲絨上,折射著銀色光芒。
  我立刻把耳朵上的耳環摘下,換上這一對,搖晃著腦袋,問他:“好不好看?”
  “好看!”他說,露出那種拍照時常用的勾魂的笑容,溫柔又邪惡,對我放電,“蓮姐怎麽打扮都好看。”
  油嘴滑舌,但是我愛聽。
  “哪裏來的錢?”
  他笑,“別老把我想象成一個窮小子,做模特的錢不少。”
  “你媽的腿呢?你那雙胞胎的弟妹不是要上高三補習班?”
  “木蓮姐。”他溫和地打斷我的話,“錢夠用的。這是誠心誠意送你的,希望你收下。”
  “那是當然。”我笑,“凡是送我的,一入手,概不退還。”
  到了後來,父親也知道了泰然這個人,問我:“聽說你交了一個小你幾歲的男朋友,還是廣告模特,你王阿姨還在雜誌上見過他。”
  我說:“爸,你盡聽那些三姑六婆瞎說。那孩子是我扶持的新人。”
  媽媽說:“你畢業也有幾年,該找一個了。”
  要命!家長到一定年紀,最怕女兒嫁不出去,恨不能敲鑼打鼓地做促銷。我又不是生得歪瓜裂棗,何必急於一時。我站起來就想逃。
  媽媽在我身後喊:“今年過年我們回老家,你別亂跑。”
  回老家,一來一回加上過個年,一個年假就沒了。我又不能不去,各房子孫都回去朝拜老祖宗,少我一個,成何體統?
  終於給母親大人抓著收拾行李準備起程。這時的泰然接了一個廣告,人正遠在中越邊境。
  我給他打電話。估計鮮花和美女正圍繞著他,因為他的聲音很開心:“木蓮姐,我給你買了手信,包你喜歡。”
  “喜歡!喜歡!”我敷衍他,“我這個年假要回鄉下老家。你在那三不管地帶要好自為之,別捅簍子,多看點書,當心我回來考你。”
  那邊忽然沒了聲音,估計是給我掃了興。好半天,才問:“你什麽時候回來?”
  “過完年吧。”我說,“你有了錢,別買這買那的,不如陪你媽出去玩玩。”
  “蓮姐……”
  “好了不多說了。我媽催我上車了。”
  現在的泰然已經不用我操那麽多心了。他憑著天資和勤奮,已經成了業內小有名氣的廣告模特。我給他搬了家,住進一間比較整潔的公寓。帶他去買東西是最開心的,不用張口殺價。
  我問他:“停不停?”
  他說:“我還沒起飛呢。”
  他有野心。
  媽媽在旁邊翻著雜誌,我在彩頁上看到泰然的照片,指給她看。
  “這個孩子?”媽媽湊近打量,“是感覺和別的模特不同呢。”
  我洋洋得意。
  回到了老家,見到了多年沒見的幾個表姐妹。大表姐都已經結婚,生了孩子。幾個姐妹說起近況。
  “木蘭隨未婚夫去了奧地利,明年初結婚。”
  “木蓉也在國外,她的專業吃香。”
  “木蓮呢?還是在電視台工作?又見到哪個明星了?”
  “木蓮的工作最浪漫。我從小就夢想有一天可以和心中明星朝夕相處,現在還是木蓮實現了我們的夢想。”
  我聳聳肩:“明星,清純玉女給人包出場,少女殺手其實有親密男友。我們又有多了解明星?”
  姐妹們嘩然,“誰?說具體點!”
  我怎麽敢多嘴,笑嘻嘻跑開。
  和姐妹們處得愉快,不由多留了些時日,等到回到家,已經是二月中了。我放下行李,就帶著點家鄉特產上泰然母親的家。
  秀姐見了我很高興,延我進屋,又叫小二倒茶。泰然的那對雙胞胎弟妹也是很可愛的,見了我,齊聲打招呼。也不知道是喝的什麽水,他們一家人都長得好看,弟弟是清俊少年,妹妹是陋室名娟。
  我對秀姐說:“你好福氣。大兒子勤奮貼家,兩個小的又是一對金童玉女。你看,往這裏一站,就和拜年一樣。”
  秀姐不住地笑,招呼我吃糖果。妹妹泰萍過來坐我身邊,和我說:“姐姐怎麽這時候才回來,大哥早就在等你了。好幾次樓梯裏有人走,他都以為是你。”
  “是嗎?”我問,“他惹了什麽麻煩了?”
  弟弟泰安說:“不是的……”
  就這時,泰然回來了。好家夥,才一個月不見,似乎又長高了點,也許是因為瘦了,五官鮮明許多,更加俊美。他人站在門口幽暗處,又穿得一身黑,簡直和背景融為一體。
  我對泰萍笑:“看,你哥像不像個黑社會?”
  泰然看到我也沒見多驚訝,隻是問:“回來了?”
  “哎。”我點點頭,“年過得怎麽樣?”
  “還行。”他撓撓頭,我聞到了煙味。
  我問:“給我帶的手信呢?”
  “唉。那是榴蓮,哪裏能放到現在?”
  我忽然湊過身去。他似乎給嚇著了,猛地退後,問:“做什麽?”
  “聞聞你有無口臭啊。”我笑。
  他也笑了。
  在他家吃了頓便飯,我便告辭。泰然送我下樓。
  他告訴我說:“前些天有公司找我,平麵模特。我沒去。”
  “為什麽不去?”我問。
  “厭倦了。”他拿腳蹭著土,他在我麵前總有許多孩子氣的舉動,“我想表演。不想老對著鎂光燈一個表情定格三十次。”
  我聽出來了,他說這話裏的賭氣的成分,像是在向我抱怨我把他涼快在一邊太久沒理會他。這個小子,這個小豹子,千萬別成家養的了。你最最迷人之處,最最吸引人的賣點,就是你的不羈呢。
  你是注定要做浪子的,邪惡而優雅的,即使是殺人也要用潔白的手帕拭刀,死亡的結局,人們永遠找尋不到你的屍體。
  未來的道路漫長且孤寂,你是否做好準備了?
  我開始帶他去參加各種試鏡,應征小配角。無一例外的,全部都是反角,讓人又愛又恨。
  他問我為什麽。我看他,那雙桃花眼,那薄薄的嘴唇。想演大好有為青年。還是等出頭之後用來突破自己吧。
  導演很喜歡他這樣子,他們為壞人不夠帥,帥哥不夠壞而苦惱許久,泰然簡直如同一場及時雨。他又是那麽謙虛勤懇,是那麽知進退識大體,和所有人都相處愉快。他的戲終於多起來,常常加戲。我也愉快地看著往日在他身上的耕耘終於漸漸有了收獲。
  他們和我說:“阿蓮,你這個徒弟不錯!”
  徒弟?我樂。做徒弟的此刻正在攝影機前,擺出迷人笑容勾引軍閥的姨太太,做師傅的從工作中偷跑來探班,在場子邊喝汽水。
  天漸漸熱了,泰然的衣服也見薄。那麽一層襯衣,怎麽能遮得住他美好的身材?女演員幾乎整個人都要巴在他身上。他依舊從容地笑,太太,能否和我跳支舞?
  音樂響起。嗬!是夜上海。我閉上眼睛跟著輕哼。夜上海,不夜城,十裏洋場,燈紅酒綠,如同落了一地繁星。黃包車裏坐著穿旗袍的窈窕佳人,公子哥兒簇擁著當紅女星,伶人一甩水袖,唱一曲《牡丹亭》。
  這是一場紙醉金迷的夢,夢醒了,樹上知了正在叫夏,風卷竹簾,發間的梔子已黃,一絲殘香縈繞不散。

  第 3 章
  六一兒童節,泰然小朋友滿二十歲。我現在卻早已是一個二十四歲的老女人了。而他呢,他甚至還不能結婚。
  酒足飯飽了,泰然去洗碗,我剃著牙齒坐在陽台上吹風。
  這個都市的夏季已經來臨,潮濕悶熱,汽車尾氣聚集不散,一下雨就是酸雨。公交車裏總是彌漫著一股酸味,手把都是膩的。不下雨,太陽也隻是那麽曖昧地在雲層裏露個臉。碰上出外景才要命,導演身先士卒地滿場跑,我是助理,總不能不跟著。一天下來,累得像頭牛。
  回到家裏,一個人的家,吃飯睡覺都是一個人。我不喜歡在家裏招待朋友。所以我想要是有一天我死在裏麵,恐怕過了一個星期才有人知道。
  不過現在好了點,我多了個去處,泰然這裏目前是任由我進出的。
  我躺在椅子裏,瞌上眼睛,昏昏欲睡。我想我今天是喝多了。泰然和我講了許多笑話,很多是片場裏的,很多是那些和他合作的明星的。我聽得起勁,不知不覺喝了很多。
  屋子裏飄出音樂聲。我對音樂沒什麽研究,現在泰然懂的都比我多。然後我聞到了花香。
  有一雙手輕輕按在我肩膀上。
  我伸手覆上他的,問:“知道我想到了什麽?”
  “小時候?”
  猜對了。這個小子,越來越懂女人心思了。
  “小時候的什麽?”
  “小時候,隔壁住著一個小男生,在這樣的夏夜,摘了自家院子裏的梔子花,隔著柵欄獻給你。”
  我回頭看他,“你別演戲了,做編劇吧。”
  他笑,在這朦朧夜色裏,溫柔,英俊,迷人。他把一朵梔子花別在我的頭上。
  我說,“快去,給你媽媽打個電話,謝謝她為你受的苦。”
  “我也要謝謝你。”他說,“謝謝你無償地為我做了那麽多。”
  “先別急著謝我。”我拍拍他的肩膀,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那一點點酒精就讓我失去了平衡,“慢慢構思你的答謝詞,等到將來站在領獎台的燈光下的時候,再流利地背出來。”
  泰然問:“木蓮姐,到了那個時候,你還會在我身邊吧?”
  “我?為什麽不?”我笑起來,“我不是愛情故事裏的女主角,越到關鍵時刻越要生癌。我要靠你掙一筆豐厚的嫁妝,你踢都踢不開我。”
  我覺得他也喝多了,想得多了。壓力大了吧,總得適應那樣的生活。我又坐了下來。
  “還記得當初了那李導演嗎?就是老拍許少文馬屁的那個。”
  “那個老貨?”他不喜歡他。
  “對!”我說,“今天碰到他。他這一年來混得不怎麽樣,和我說,想靠現在手上的這部片子重振雄風。他說他找到了讚助商,但是錢不多。所以有些配角需要找新人。”
  泰然眼睛裏的酒氣散了,亮晶晶的,直直盯著我。
  我問:“你不介意和這個老貨再次合作吧?”
  他笑:“我還沒到選導演的地步。”
  李導還記得泰然。我那天有空,陪著泰然去試鏡,李導一眼就把他認出來了,同我說:“你還在帶著他?”
  我說:“沒什麽帶不帶的。都已經成朋友了,凡事都照顧著點。”
  “這個孩子,”他說泰然,“長得是俊,有特色。”
  “最適合演智慧型壞人。”我說。
  李導點點頭。
  那片子叫《情天》。泰然應試的角色戲份雖然不重,但出場機會多多。
  有錢人家的養子,幫著養父做黑道生意。小姐和男主角談戀愛的空擋他才出來搞點破壞。最後養父要幹掉男主角,他卻放那對戀人走了。
  原來他一直默默地愛著女主角。自從多年前他混身是傷倒在雨裏,是她給他撐起一把小雨傘時。他愛上了她。默默地守侯,默默地祝福。不能用自己滿是鮮血的手擁抱她,至少也要看到她幸福。
  但願就這麽默默愛她到老。
  泰然靜靜站在那裏,抿著他薄薄的唇,那總是容易顯得冷酷的嘴唇,眼睛裏卻有萬丈溫柔。壓抑的,痛苦地,注視著傍邊的一處。那裏站著他此生最愛的人,他卻永遠不能擁抱她。
  火車開動,白煙彌漫的月台,穿黑西裝的男子孤寂的身影若隱若現。最後還是沒有低頭,還是那麽冷傲地站著,用最後的尊嚴支撐著。轉過身去,又恢複昔日的陰冷,眯著眼睛,邁著優雅的步子,去實施下一個計劃。
  李導演很滿意,他說:“那寒星一般的眸子,我夢裏都在找那雙眸子。”
  隨後我和泰然都忙起來了。他拍戲,我是因為父親進了醫院。
  父親身體不適有陣子了,一直不肯去醫院。現在照片出來,肝上長了一顆瘤子,我和媽媽都嚇一大跳。醫學已經這麽發達,現代人都不大生病,一生就是絕症。要是有個萬一,我想都不敢想。
  媽媽有點神經質,遇事總是緊張,以前大事都有父親做主,現在這種場麵,她怎麽可能應付得過來。我頂著風請長假,搬回家裏。一邊安撫她,一邊去照顧爸爸。
  這麽個大熱天,病房的空調氣若遊絲,這樣的醫院住著,沒病都要生出病來。我豁出去一口氣,把老人轉到獨立病房,從手術室裏推出來,可以清靜地好好休息。
  手術成功了,也許是醫生仁心仁術,也許就是運氣。我總覺得這家醫院不大靠得住,醫生手術前說得那麽嚴重,結果波瀾不驚地就渡過了。弄得像是騙人,從凹凸鏡裏看東西。
  媽媽說:“你還要怎麽樣?非要醫生說你爸的病沒救?這種事情一次就夠了,再來,我都要白血球過多。”
  我從大碗裏揀著桑葚,吃得舌頭和手指頭都是紫的。這時手機響了,是泰然。
  我接過來,聽他在那邊說:“木蓮姐,我演不下去了。”
  我跳起來,撞翻了裝桑葚的碗,紫紅色的果實滾了一地。媽媽也給我嚇了一大跳。
  “出什麽事了?”我冷冷地問。
  他說:“是我的錯。我做不到他們要求的。”
  “他們要求你什麽?戲才開拍呢,難道改劇本不成?要你全裸出鏡還是學豬學狗?”
  他在那邊不說話。我可以感覺得到他的沮喪,濃濃的惆悵。我感覺得到。
  等我趕到片場的時候,泰然已經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李導老大不高興,正在找助理的麻煩,把那個小姑娘使得團團轉,欲哭無淚。他就是這樣,小男人,有點才華,就自我充氣到爆炸。
  我看那小助理,也不禁想到自己的從前。我把助理支開,問李導:“怎麽了?泰然和我說他演不下去了。”
  李導忿忿道:“還能怎麽?那個小子,吃了點甜頭就開始耍大牌了!”
  “不會吧。”我驚訝。泰然其他的不論,謙虛謹慎是沒話說的。
  李導指著劇本給我看,“這一幕,要他對父親抒發敬愛,演個大孝子。這麽容易的戲,他卻摸不準感覺。不過說他幾句,他就鬧脾氣了。”
  “你說他什麽?”
  “不過說他父親的事。”
  “你認識他爸?”我大吃一驚。
  李導不解,“為什麽不認識,他是泰修遠的兒子。”
  “當年演《烽火恩仇》名燥一時的泰修遠?”
  李導白我一眼,覺得我做人太糊塗,和人家認識那麽久,居然還不知道人家是名人之後。
  我的天,我的老天,他居然是泰修遠的兒子!
  我上中學的時候天天放學就回家趕作業,為的就是準時收看《烽火恩仇》。我搜集了男主角的照片貼紙,從報紙上剪下他的新聞貼在筆記本裏。我做夢都夢見他。原來泰然是泰修遠的兒子。
  難怪他那麽漂亮,難怪他那麽天資聰慧。我就說遺傳的力量是驚人的。他是泰修遠的兒子。
  我問李導:“既然知道他是泰修遠的兒子,你原來怎麽那麽對待他?”
  李導是勢利人中的勢利人,鄙視我,覺得我傻裏傻氣的,“他泰修遠拍完烽火恩仇以後,就沒再見他演什麽好片子,早早退出演藝圈,早早就得病死了。他兒子又不打他的招牌。我怎麽知道他是想自己獨立闖蕩,還是以父親為恥辱啊?”
  這個老東西。我在心裏罵。人有沒有出息,又不是比誰活得更長。老而不死,給子孫詛咒的多了去了,他必定就會是其中一個。
  我抓起手袋就往外走。他喊住我問:“你去哪裏?”
  “當然是去找人。”
  “也好。”他說,“剛才投資商也在,都看到了。他很不高興,要我換人。”
  我如雷轟頂。“換人?”
  “這才開拍,還來得及。他們改變主意了,好像想捧個新人……”
  “這怎麽行!”我跳起來,牛脾氣開始發作,“說換就換,有沒有一點信用。錯了,改就是。既然要捧新人,那當初幹嗎要簽別人。以為有幾個臭錢就可以拿人瞎折騰嗎?”
  李導急忙拉住我,“阿蓮。你聽我說。今天這事鬧得大家都不愉快。莊先生在現場都看得一清二楚。錢是他的,怎麽花是他的事。”
  我狠狠甩開他的手。那隻手汗膩膩的,我覺得惡心。
  我並沒有急著去找泰然。我先去找了那位莊先生。
  莊氏畢竟是大公司,員工素質一流。接待小姐笑得甜甜的,問我是否有預約。
  我當然是沒有的。我這樣的平頭小老百姓跑到這裏,像是闖進了大觀園,怎麽可能會和高層有聯係。我於是騙她,說我是李導的助手小趙,有急事找。
  真是個漏洞百出的借口,莊老板居然相信了,他要我上去。
  到了這個時候,我才開始害怕起來。我一定是給氣瘋了,居然就這樣跑上門去找人家理論。我是誰?我連泰然的經濟人都不是。難道我能和莊老板說我是泰然一個兩肋插刀的朋友?
  還有人家,看看這氣派的大門,看看這整潔的走廊,還有這高雅的紅地毯。我穿著小T恤和牛仔褲邁出電梯,旁邊的玻璃像一麵鏡子一樣瞬間就照射出我的寒酸。我就這樣跑過來找人家談判了。
  我這幾年職業生涯怕是白過了,一把年紀也不知道活到了哪裏去。
  就在我自慚形穢又後悔鹵莽的時候,一個穿著職業套裝的小姐走過來,問:“是不是趙小姐?莊先生在等您。”
  我硬著頭皮進了那間辦公室。
  那是一間寬大整潔的辦公室。設施非常簡單,光線充足,有一麵電視牆。
  一個男人從桌子後麵站了起來,對我客氣地伸出手,說:“莊樸園,幸會。”
  我看清他。我是在報紙上見過他的,他本人比照片要顯得年輕些,但依舊成熟英俊。我還知道他有個十三歲的兒子,太太是名畫家,嶽父曾是他合夥人。但我不知道他居然那麽親切隨和,一點都沒有架子。他非常自然地微笑著,接待我和接待朋友一樣。
  “木蓮。”我握他的手,有些不好意思,因為我的指頭還是給桑葚染的紫色。
  他挑挑眉毛,問:“你不是姓趙?”
  我汗顏,“是我孟浪了,莊先生請不要介意。我是想來和你說一下泰然的事的。”
  秘書端來咖啡,我們坐下來談。
  他記性很好,說:“我知道你說的那個男孩子。我今天上午才見過他,他那樣的相貌和氣質,要人忽略似乎很難。”
  他們都這麽說,他們怎麽知道這個帥小夥子也曾經滿身機油味道在修車廠打工?
  我一杯咖啡下肚,鎮定了下來,“莊先生,我聽李導演說,您決定換掉他。”
  “是有這個打算。”他說,“你知道的,我們一直都有投資影視業。現在我們有了更好的選擇,對方為我們公司這一季的產品做廣告。”
  我說:“莊先生,我可否請您再慎重考慮一下。我們非常喜歡這個角色,為此也做了很多努力。泰然隻是一時的孩子氣,他絕對不希望失去這個機會的。”
  他看著我,微笑起來,“木小姐,你認為有那麽多事情是可以重來的嗎?”
  要命。莊老板的時間就是金錢,他現在花金錢和我討論人生哲理。是或否,他怎麽不一口氣給我一個決定。
  我隻有同他委蛇,“我是認為,給一個機會隻是舉手之勞,卻往往能成就一個人。”
  他依舊笑,深不可測的,“木小姐這麽肯定他會紅?”
  “是!”我豁出去了。
  “為的什麽?因為你全部押他身上,不得不相信他?”
  這個刻薄的老狐狸。
  我也不知怎麽的,忽然調皮地說:“不,我會占卜,水晶球告訴我他會給我帶來好運。”
  莊樸園嗬嗬笑著站起來。這個老家夥,日理萬機的,怎麽會為這麽一個小人物和我磨牙。
  他走到桌子前拿起一張牌,同我說:“那你來占卜看看,這是什麽牌。”
  我還能怎麽樣?我破罐子破摔,一咬牙,說:“方塊六。”
  莊樸園按下牌,對我說:“你可以回去了,木小姐。你的那位朋友可以繼續把戲拍下去。”
  這算不算奇跡?我站起來。他已經轉過身去,回到桌子那邊,準備繼續處理文件。
  我忽然問:“莊先生,掛那裏的那幅畫,是不是喬治亞?艾琪芙的真跡?”
  他抬起頭來,有些驚訝,“是的。你也喜歡她。”
  “是。”我說,“她的花朵大而豔麗,像掩不住姿色的美人。”
  他笑了笑。我悄悄退了出去。

  第 4 章
  今晚的天文台上,情侶特別多。這種地方一直是個浪漫的約會之地,但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集滿了人,簡直像有人在裏麵做道場。
  泰然一個人躺在角落裏的草地上,也不知道是在看星星還是在睡覺。更甚,也許在思考人生哲理。
  這種地方,最容易發生搶劫凶殺,很不安全。也不知道他怎麽想的,小孩子擺酷,不三思而後行。
  我走過去坐在他斜後方,他一點反應也沒有。
  我笑了笑,“今天好熱鬧,知道為什麽嗎?”
  他埋著頭不做聲,縮做一團。
  我仰起頭看天,今天天上有星星,看得那麽清晰。這樣的天氣是非常難得的。我歎口氣,說:“今天是七夕呢。天氣開始轉涼了,夏天終於過去了。”
  他還是沒說話。
  我清清喉嚨,開始吟詩:“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纖纖摸素手,劄劄弄機杼。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漢清且淺,相去複幾許……後麵是……”
  他回過頭來,念道:“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我伸手揉揉他的頭發,硬硬的,白天打的摩絲還留著,又有點濕,估計在這裏躺了有一陣子了。我哄著他,“時候不早了,你明天還要拍戲,回去吧。”
  “他們還要我?”他問。
  “我還以為你會說再也不回去了呢。”我說。
  泰然挪過來了點,一臉鬱悶。“木蓮姐,我知道錯了。是我太衝動。”
  “也不全是你的錯,姓李的人微嘴賤。”我說,“我從來都看不起他,但我們需要利用他。”
  他像是給什麽東西刺了一下,又沉默了。這樣鬧脾氣,還真是個孩子呢。
  我歎氣,“說真的,想不到你是泰修遠的兒子。”
  他苦笑,“居然還有人記得他。”
  “怎麽這樣說?”我說,“他是一個神話,一個傳奇。我到現在還背得出來他在烽火恩仇裏的台詞。記得他在裏麵總穿一件深色的大衣,帽子壓得低低的。還有,最後抱著死去的女主角消失在硝煙彌漫的街道深處。”
  我陶醉起來。彼時我多麽年幼,剛剛萌動少女的春情,看到了泰修遠,就覺得世界上的男人再英俊不過如此。我那時就想要嫁個如他一般成熟的男人了,我自那刻起開始成長。
  但是他卻沒再出現。
  泰然亮晶晶的眼睛將我的表情盡收,他看出我的心思,然後露出憤憤的表情來。
  “你知道什麽?”他冷哼一聲。他從來沒用過這種口氣和我說話,今天用了,聽在耳朵裏,特別不是滋味,讓人打心底發顫。
  “你什麽都不知道。他原來是什麽人你知道嗎?也不過是片場裏管道具的工人。他們清理倉庫時發現了他,就像發現一個蒙著灰但還實用的道具。他們給了他一個天大的機會,於是他紅了。可是他本質裏依舊是一個工人,作為一個演員,一個明星,他有什麽素質?所以他就和流星一樣閃了一眼就落到深淵裏去了。然後呢,又依舊像倉庫裏的一塊破銅爛鐵一樣。”
  我結結巴巴地說:“那個……你不該這樣說他,他畢竟是你父親。”
  他盯著我的眼睛。這是我教他的,他的眼神淩厲,容易給人帶來壓迫感,尤其是這樣。現在,他用在我身上了。
  “我記憶中他成天在家裏喝酒,母親總是哭。酒醒了,然後出門找工作,找不到,回來又喝酒。歪歪扭扭的一個人,木蓮姐,他從來不是什麽神話傳奇。”
  天,我的天!
  “到了後來他已經找不到人願意請他拍戲了,他卻嬌貴到不肯去打工。於是天天酒醒了,便出門借錢。那時候弟弟妹妹才出生,他根本就不管,就當家裏多了兩隻小貓小狗。我們的家,我們給房東趕來趕去,住的地方永遠隻有豆腐幹那麽大,堆滿垃圾沒人收拾。弟弟妹妹餓得哭著就要斷氣,媽媽成天隻知道哭。”
  我伸出手想去摸他的手,他反過來抓住我的手,緊緊握住。他現在還不是個撒謊的孩子,我知道他說的都是真的。
  “後來他死了。喝了那麽多劣質的酒,肝腫成那樣,怎麽不死?他疼得在床上打滾,媽媽和弟妹就在旁邊哭。我把他的東西整理出來,他寫的沒人要的劇本,那麽厚一摞,還有當年的劇照。都舊了,過去的光輝。”
  他把我的手握得生痛,我費力抽出來,去摸他的臉。果真,涼涼濕濕的一片。我歎氣,攬過他的腦袋。那花崗岩腦袋。他扭捏了片刻,才低著頭依偎過來,把他濕漉漉的臉蹭在我的肩上。
  我忽然又笑起來,拽了拽他後腦的頭發,說:“你這個憤青。”
  他也笑了,有點不好意思地抬起頭。
  “你是你父親的兒子,不是你父親。”我說,“他沒有成功,並不表示你也一定會一敗塗地。”
  他抿著嘴。
  “壓力大?”
  他點頭。
  “有壓力才有動力。”我站起來,“或是你想回去繼續修車,或是做個雜貨鋪的老板?”
  “木蓮姐,你別消遣我了。”
  “我從不消遣別人,我消遣自己。”我把手給他,“快起來,坐這裏成什麽樣子?簡直丟死人了。”
  他握住我的手,我把他自草地上拉起來。
  泰然重新回到片場。沒多久,父親也出院回家。我回到電視台繼續上班。經過這次事,我才發現這個孩子身邊是需要一個人的,我自然不可能隨時跟著他,便給他找了個助理。
  那是一個男孩子,叫沈暢,一張娃娃臉,做事很認真負責,朋友推薦給我,我一眼就看中他。泰然同他也很處得來。
  泰然對我說:“木蓮姐,我希望你能做我的經濟人。”
  說實在的,現在要我辭去工作給他做經濟人,我還覺得沒有必要,我也拿不出那麽大的勇氣。別說家裏二老需要我照顧,光是想到一個女孩子毫無經驗地出來幹,就覺得很沒底。
  我雖然也算個都市白領,事業女性,知識份子,但骨子裏小女人的思想是根深蒂固的。渴望的平平安安過日子,有穩定的工作和收入就已經很滿足。經曆大風浪闖蕩大事業,那都該是男人做的事。我連交際都不怎麽喜歡。
  泰然有潛力,我激發他,憑的是我的熱心。但是,已經將他推上這條路,我又實在不放心他一個人走。
  思想還在鬥爭著,後園起火了。
  媽媽和我說有一個老同學請吃飯,要我陪她去。我一聽吃飯的地方是高級大飯店,也樂得去蹭飯。結果到了飯店,那個中年婦女身邊還坐著一個年輕小夥子,一副老實的眼鏡架鼻梁上。我這才知道著了道兒。
  我倒不氣,畢竟媽媽這是關心我。我是悲哀,悲哀自己還沒混出什麽名堂,就到了結婚嫁人的年紀了。女人的青春何其短也,我的愛情鳥還沒飛到,我的青春鳥就已經飛走了。
  一頓飯吃完,我除了那幾道名菜以外,什麽都沒記住。那個男生也什麽都沒說就走了,還像個中學生一樣跟在他母親身後,像隻巴兒狗。
  我忍不住向媽媽抱怨:“要相親也找個好點的。你看這個,一點對女士的禮貌都沒有,從頭到尾埋著臉就吃。”
  媽媽回我一句:“好像你不是從頭到尾埋頭吃一樣。”
  我不服氣:“真是的。那麽大個人,還天天唯母親馬首是瞻,沒斷奶一樣,一輩子都獨立不了。我嫁他,還不是到他們家做洗衣婆,你會舍得?”
  媽媽點點頭,倒是同意我的看法。這場鬧劇就此謝幕。
  我打包了一些剩下的點心,去探泰然的班。
  正拍到感情戲。女主角隨男主角溜進了一戶人家舉辦的盛大的宴會裏,他們在偏僻的露台上跳舞,少女頭上雪白的緞帶在夜風中飛舞著。月色撩人,音樂舒懷,這對沉浸在熱戀中的男女並沒有注意到角落裏,她的義兄正悄悄站了有許久了。
  他是奉她父親的命令來保護她的,不得讓她離開他的視線。於是,他不得不一次次目睹她在別的男人懷裏展露歡顏。
  我也站在幽暗的角落裏,看著泰然穿著一身黑色的西裝,臉半隱在茂密的枝葉裏。
  年輕人站得筆直,不容自己在這個時候表現絲毫的脆弱。鼓風機吹啊吹,樹葉飛啊飛。我要是觀眾,注意力早就給這個黑色的人給吸引光去。
  “木小姐。”
  我回頭,那個男人站在我身後更加幽暗的角落裏,簡直像個鬼魅了。不過我認得他的表,我說:“是莊先生吧?”
  莊樸園往前邁了一步。
  這個老家夥,是來視察的吧?我悄悄瞄他身後,沒有跟著其他人,隻有他一個。穿的非常隨意樸素,但是又很得體。
  我走過去,有點諂媚的笑,“好巧啊,莊先生。”
  他對我點點頭,很和氣地笑笑,又衝泰然那裏仰了仰下巴,說:“很不錯的小夥子。”
  我笑:“還要多謝莊先生給的機會。”
  他問:“怎麽找到的?”
  “不知道你相信不相信,他在片場裏到處打零工,卻隻有我一個人問他願不願意繼續發展下去。”
  “他也不是最俊美的。”莊樸園說。
  我說:“但是他是最生動的。”
  莊樸園點點頭,又問:“你是他經濟人?”
  我搖頭。他笑了,說:“你還沒有他有勇氣。”
  真是隻老狐狸,一下就猜到了原因。我訕訕道:“我還沒做好準備呢。”
  “準備什麽?”莊老板問,“怕跟著他喝西北風,先把嫁妝準備好了再下海?”
  我終於大笑起來,“是這麽一回事,莊先生。”
  “現在的女孩子真會為自己打算。”他也笑。
  那邊,養子終於從黑暗裏走了出來,奉老爺的命令要帶走小姐。那對戀人依依不舍地分別。小姐給掃了興,衝著義兄大發脾氣,把手袋摔過去,正眼也不看一下就走開。
  養子默默看著手裏小巧的手提袋,微露著片刻的憂傷和溫柔。轉瞬,又一臉冷漠地命令手下跟上保護好小姐。
  我一時感觸,說:“也不知道編劇的在想什麽。天下的千金小姐都愛窮小子,卻沒一個愛身邊一個需要自己的愛去拯救的人。”
  莊樸園說:“不一定。誰要是拉著她的手說要她跟他走去天涯海角,她就會優先考慮誰。”
  沒想到這個老家夥居然有這麽浪漫的想法。
  我笑,然後覺得不對。我覺得這句話怎麽那麽耳熟?
  我回過頭去。身後幽暗的角落裏,什麽也沒有。
  “木蓮姐。”泰然收工了,看到我,跑過來。
  我把點心交給他,“給拉去相親,這是紀念。”
  “對方怎麽樣?”他問。
  我聳肩,“他把臉埋在菜裏,我怎麽看?”
  他笑,“剛才你在和誰說話呢?”
  “是莊樸園。啊,他在那裏。”
  莊樸園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站在導演身邊,女主角謝芸站在他身邊,自然又不留痕跡地挽住他的手。那潔白圓潤的玉臂那麽優雅得纏著,真是讓人看著心動。她仰著小巧精致的臉看他,眼波流轉,雲般的秀發還有幾縷搭在他的肩膀上。
  那一幕活脫脫就是在上演一出戲。

  第 5 章
  這部戲一直拍到中秋。這期間,謝芸和莊樸園的事給狗仔隊曝了光,記者成天蹲在攝影棚外,揪住機會就按快門。
  謝芸召開記者會,戴著一頂大帽子,臉遮得幾乎隻剩說話的嘴巴,恨不能學古裝武俠片裏的女俠一樣再罩一層黑莎。
  又要見人又要躲人,女伶這口飯是遠沒外人想的那麽好吃的。
  媽媽早上喝著豆漿看報紙,和我說:“看看,謝芸和那個大老板,勾肩搭背的。人家還是有老婆的。”
  我說:“現在有錢人的妻子已經不大像以前一樣受尊重了。舊時候姨太太進門都還要給大太太下跪請安的,現在多少新聞都寫正室外室對著掐架。要是不聞不問,憋著又要生癌。所以還是你好,爸爸老實又貼家。”
  媽媽給我說得貼心,直笑,說:“你能這樣想就好。你的那些男明星也是,就是長得漂亮。你不會給我找個小白臉回來吧?”
  “怎麽會?我這點破工資。”我哈哈大笑,“你女兒是包養不起小生的,他們哪個又會穿布衣做苦力?”
  媽媽問我:“他們,真的像報紙上寫的那樣?”
  我說:“木太太,你看到是娛樂新聞,記者自然是往娛樂方麵寫。”
  我們一家人坐陽台上,月餅吃到一半,泰然給我來了電話。他在派對上,是莊樸園為了慶祝殺青在家裏舉辦的一個小宴會。他好像玩得挺開心的,想叫我也去。
  我在家裏坐著也是坐著,到了那邊還可以吃吃喝喝,想想也就同意了。
  莊家住在臨湖那一帶,城裏有錢人都住那邊。我開車到門口,裏麵燈火通明,人聲鼎沸,門衛也不攔人,阿貓阿狗都放進門——這是莊樸園的風格,他非常大方。
  本來也是,有那麽多錢,何必計較細枝末節。
  我看到沈暢,那個小子正在和兩個漂亮的女孩子說話,看到我,舍不下女孩子,就沒有打招呼,隻是往一頭指了指,表示泰然在那個方向。
  我撈了一杯酒,邊喝邊往那邊走。月色撩人的晚上,衣香鬢影的庭院,有穿著白紗裙的少女從身前互相追趕著跑過,說著“來抓我啊,來抓我!”。恍惚間以為她們是仙子。
  還有音樂,留聲機放出來的,三步的華爾茲,浪漫而懷舊。我聽著,情不自禁隨著節拍睬點子。
  有人忽然拍拍我的肩,和我說:“來,跳舞吧。”他抓起我的手把我轉過來,扶住我的腰。
  我嚇一跳,給帶著轉了一圈才把那人看清楚,正是泰然。
  “我說呢。”我笑,“敢對我動手動腳的,也隻有你了。”
  他說:“你來之前我還在想,別又是穿著牛仔褲,那太刹風景了。現在看到你穿的是裙子,終於鬆口氣。”
  我穿著呢子裙。我是難得穿裙子的。我的工作,動輒要爬上爬下的,一半都靠體力,我還能穿著小短裙蹬梯子不成。
  泰然對牢我笑。他的身上散發出胭脂香水的味道,當然不是他的,那是先前的女伴留下的。估計玩的有些瘋,吹好的頭發已經亂了,半遮著眼睛。他的眼睛,那雙感動我的眼睛,此刻溫柔得駭人。薄薄的嘴唇抿著,有點壞的笑。
  他的手那麽有力,把我抱得那麽緊。我閉上眼睛由著他帶著我轉圈。我們轉著停不下來了,一個又一個,天旋地轉,我像踩在雲霧裏。我的手裏甚至還抓著酒杯,裏麵的香檳蕩了出來,把袖口都浸濕了。
  我從學校畢業後就再也沒有跳過舞了。一個單身女子的生活是乏善可陳的,我有部音響就可以過一個周末。可是現在,花好月圓,有英俊小生摟我緊緊的,一直跳著舞。
  我像穿著紅舞鞋的小姑娘,停不下來了。
  最後是音樂停了下來。我已經站都站不穩了,靠在泰然身上笑著喘氣。
  院子裏有桂樹,開花了,滿院子的芳香,我現在才聞到。我揀了塊地方坐下來,對泰然說:“謝謝。已經有好多年沒有男生同我跳舞了。”
  “啊。”他挑挑眉毛,“你的舞技倒不壞。”
  我笑,“我剛才腳都沒著地,那哪裏是跳舞?”
  他仔細看著我,說:“但你剛才非常快樂。”
  “是。”我說,“舞是一定要兩個人一起跳的。你又這麽英俊,夜晚正是美好。真的,我以前覺得男人的外貌不重要,塌實就行。但是現在才體會到,英俊又知情識趣的男生是相當有誘惑力的。”
  他笑,“女人總覺得漂亮的男人最靠不住。”
  “你呢?”我情不自禁問,“你呢?靠得住嗎?”
  泰然眯著眼睛看我,“你不是還等著靠我賺大錢嗎?我怎麽可能讓自己靠不住。”
  這個小子,當年在片場裏做替身的時候,永遠隻給鏡頭一個背影,誰都沒有注意到他的臉。隻有我注意到了。可惜我不是導演,不然我會一口氣把他捧紅的。
  職業病,我最見不得俊美小生在車行裏打雜工。
  那才多久。那時候他還傻乎乎的,我盯著他看,他都會害羞地把臉埋下去。現在,已經可以自如地對人使眼神了。光影明滅,他的輪廓更加鮮明優美。
  “木蓮姐。”他把我的手抓在他的手裏,他的手大而有些粗糙,那是勞動過的證明。他說:“辭職跟著我吧。我會養活你的。”
  我莞爾,“你這活像在對我求婚。”
  “我的成敗關係著你的將來,你等於是把終身托付給我,這和結婚有什麽分別?”
  “終身?”我不以為然,“樹倒猢猻散,沒人能管我一輩子的飯。”
  “你給我打的預防針已經夠多了。”他溫柔看我,握著我的手貼他的臉上。
  我忍不住笑,“不行了!真不行了!我雞皮疙瘩已經掉了一地。不知情的人還當我們在唱西廂記呢!這年頭,小生一把抓,導演捧都捧不過來。幸運的三個月就可以紅翻天,不走運的也能蹉跎個十年。你信得過我,我就放手一搏。”
  泰然露出有些孩子氣的笑,“我不會耽誤你十年時間。”
  “傻瓜。”我溫柔地看他,說,“你要是那種敷不上牆的爛泥巴,我當初怎麽會搭理你。”
  我伸手去摸他的臉,他那漂亮的臉蛋。現在這張臉這個人都是屬於我的,他像隻小狗一樣聽我的全部指揮。我該從此刻起就收集他的一手情報,等到他功成名就之時,等到我老後,我就可以靠這些回憶寫書過日子。
  “啪”的一聲,我的手拍在他臉上。他一臉錯愕。
  我把掌心給他看,“是蚊子。”
  大笑起來。
  休息了一個星期,我又陪著他去試鏡了。這次是古裝武俠,裏麵有個挺重要的配角,是個冷麵殺手,為虎作倀,把男主角追得全世界跑。到最後,死前,卻是惦記著家中的老母。
  這個角色沒上一個的好,但是這部片子的導演是張曼君,大名鼎鼎的張曼君。和一個張曼君合作,好過十個李導。若是合她的意,得到提拔,可以少奮鬥三年。
  抱著這個想法的人當然不止我一個,到了現場,看人山人海,俊男美女穿梭往來,就知道張導現在是多麽熱門。人紅了就是這樣,不用自己開口,自然會有人送上門。
  我陪泰然排隊。我們旁邊有一對戀人,男孩子也是來試鏡的。他的女朋友是個嬌小的美人,有種淳樸自然的動人。他們在我們旁邊若無旁人的私語。
  男生說:你不要擔心,我選不上,就可以天天陪你了。
  女生說:我不準你這麽說。你是一定會成功的。就是你到時候不要忘了我。
  男生說:怎麽會?你是最特別的。
  女生說:裏麵漂亮女孩那麽多,個個都是解語花,我這個粗坯怎麽比得過。我和你說,你要變心我也拿你沒奈何。隻是,要是真的不愛我了,就直接告訴我,別騙我哄我,浪費我時間白白來愛你。
  聽聽,現在女孩子都是有智慧的。那個圈子,是個花花世界,很少有男人進去不受誘惑的。不要以為美女都無腦,其實能混得這麽好,都不是苯的人。我們不過是電視前的觀眾,我們又能知道多少?
  泰然問我:“你笑什麽。”
  我說:“想象著你拿把劍當棍子的樣子,就想笑。”
  他也笑了。
  泰然順利地通過了第一次試鏡。和他競爭的人,不少都是已經成名的,他都能脫穎而出,很不容易。有記者想采訪幾個新人,一眼就看到泰然,兩眼放光直直走過來。
  泰然有點不安地看看我,我對他笑著點頭。
  小記問:“應征的是哪個角色?”
  “殺手。”泰然說。
  “覺得會成功嗎?”
  “沒人希望失敗。”
  “對演藝圈怎麽看?”
  “一場黃粱夢。”
  記者目瞪口呆,我則哈哈大笑起來。
  我的一貫原則,做人就該有幽默感。這個世界已經這麽糟糕,我們再不即使行樂,還不鬱悶至死?
  泰然去參加第二次篩選的時候,我正跟著節目導演出外景,叫沈暢跟著他。當天晚上沈暢來電話,和我說又順利通過了,說是張曼君到現場親自點的將。
  我問:“我們的泰公子呢,怎麽不親自向我匯報?”
  沈暢說:“他出去了。”
  “你怎麽不跟著?”
  沈暢笑:“木蓮姐,他是去約會了,我跑去做什麽電燈泡?”
  我一怔,問:“男的還是女的?”
  “我不認為他會約會男性。”沈暢這隻小猴子,他說,“知道是誰嗎?是張曼君!”
  我在電話這邊立刻喝了一聲。好小子,好手段!現在就知道約會導演,將來還可以約會報刊編輯,約會名人太太,光是緋聞就可以炒紅他。
  明星沒有緋聞是活不了的,他已經懂得了生存之道。
  說真的,要是張曼君願意捧他,我現在就可以乞骸骨回鄉了。張曼君會給他找個老道的經紀人,會認真地把他打造成明日之星。他們在對方身上各取所需,他有青春,她有權利。
  為什麽不能一拍即和?
  等到我出外景回來,這部戲的人馬已經定下來了,泰然如願得到那個角色。記者們察覺出了一點蛛絲馬跡,選在新聞發布會上發難,專門針對泰然的事追問張曼君。
  我坐在電視對麵的沙發上,剝了一個橘子,邊吃邊看熱鬧。
  好一個張曼君,早已經修煉成精了,麵對這樣場麵,照樣應付自如。她也不過三十多歲,保養得那麽好,正是美麗動人的時候,和手下小生鬧點新聞,也不奇怪。
  隻見她一手撐著下巴,一手撥弄著麥克風,輕描淡寫道:“泰然的父親泰修遠是我的前輩,當初還提拔過我。我同他在一起,談的也大多是泰修遠的事。”
  “那麽,張導是否有本著報恩的心理,把這個角色給了他呢?”
  張曼君瞥了那個記者一眼,說:“你們也太小瞧這個孩子了,即使我願意,他也不願意。”
  我看到這裏,忍不住大笑。我嘴裏還含著橘子呢,結果給嗆到,咳得要死。
  都是些什麽東西。這個張曼君,說話還真是一套是一套,因為是名導演,說地球是方的都有人信。
  她願意泰然也不願意?
  泰然不過是個未成名的小卒,緊要關頭,捱什麽意氣?即使以前他有,也給我訓練得沒有了。時機這種東西,許多人一輩子也遇不上一個,若是到了跟前還不抓住的,簡直是枉生為人。
  泰然的電話在這時候撥了進來,問我:“在做什麽呢?”
  我笑著說:“在看娛樂新聞呢。你們那個張導演,還真是個妙人!”
  他過了半晌才說:“你生氣了?”
  我嗬嗬笑著說:“你那麽大一個人了,和異性出去吃頓飯跳個舞,再正常不過。”
  泰然說:“張小姐是前輩,就和你一樣。”
  “那更好。你多同她套套近乎,隻有好處沒有壞處。”我說。
  “有必要犧牲色相?”
  我笑,“得了吧你。難道你們真有點什麽什麽的?”
  他問我:“你怎麽不生氣?你應該生氣的。電影還沒拍,緋聞就先鬧起來了。”
  “我幹嗎要生氣?幹這一行,誰能和緋聞脫得了關係?記者問你早上吃麵包還是油條,你若說吃麵包,他們就會在報紙上寫你瞧不起中式早餐。真的,我是見得多了,少說少錯,不說不錯,這道理太經典了。”
  “我是藝人,我怎麽能不說?”
  “你說你的啊。”我說,“現在專門鬧新聞的小明星還少了?過不了半個月讀者就把你給遺忘了,到時候你還要苦惱如何吸引記者的注意力。”
  泰然歎口氣,“木蓮姐。現在有記者在我樓下?”
  “多少人?”
  “五、六個吧。”
  “他們會吃了你還是啃了你?”
  泰然笑了,“難道我該請他們上來喝咖啡?”
  “知道什麽叫尤抱琵琶半遮麵嗎?”我教育他,“你還是多跟你們張導演學著點。”
  我啪地掛了電話。靜了三秒,才發覺手在抖,急忙去倒了點酒喝下去。真是的,在幕後這些年,什麽花槍沒見過,現在來緊張激動個什麽?
  我關上電視,打開音樂。鬥室,一點點聲音,每個角落都可以聽得到。我舉著杯酒,獨自在小小客廳裏踩著拍子。
  我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用酒精來鎮定神經的?我想。這場仗才剛剛開始打呢,我和泰然將來的路還長呢。我這就承受不住壓力了,以後怎麽辦?
  我急忙把酒放下,去洗了個臉。滿臉是水的時候,門鈴響了。
  泰然站在門口。那張漂亮的眼睛,含著笑看著我。
  我怔怔看著他。他那裏到我的公寓還是有段距離的,他怎麽跑來的?
  我抹了把臉上的水,放他進門,問:“記者呢?你就這樣跑來了?”
  “我叫沈暢把他們引開了。”他有些得意,“他們現在一定想破了腦袋,不知道我上去見什麽人?”
  “才不會!”我瞪他,“他們會抓到你來我這裏的照片,明天頭條就寫新星泰然同張曼君和自己的經濟人鬧三角戀。”
  他笑,“新星?如果他們能這麽寫,那感情好。你說的,頭條也不是人人得上的。”
  我白他一眼,他這倒學精明了。
  他問:“你怎麽一臉是水?”
  “洗臉。”
  “這裏還有酒。”
  “喂。”我叫,“即使是我媽上門,都沒這樣檢查過我的私生活!”
  他忽然過來拉住我的手,輕輕的,說話也是輕輕的:“你沒有哭吧?”
  他還伸出手摸我的臉,幫我把水抹去。他的手還是那麽粗糙,動作卻是無比的溫柔。臉也是,越靠越近,氣息拂在我麵上。很清新的氣息,混著剃須水的味道。這麽近,幾乎都可以吻我了。
  我啪地打開他的手,“這就是你跟著張曼君學到的?”
  他長長歎了一口氣,說:“我不能說我和她沒什麽。我什麽都不瞞你。”
  我點點頭,“回去吧,我也要休息了。”
  他耍賴,“我不走,除非你真的原諒我。”
  “我沒生氣。”我說,還笑了笑給他看,“你要賴著不走,也隻能睡沙發。”
  “那我就睡沙發。”
  我白他一眼。
  結果那天泰然真的在客廳沙發上過的夜。他那麽高的小夥子,把自己縮在小小沙發上,一整夜都打不直,到了天亮必定渾身酸痛。也不知道在想什麽。
  我半夜醒來,出去看他。他正睡得熟,像嬰兒一樣,臉上掛著天真。我想世界上所有的人睡著了都是有點純真的。他的鼻子真是長得漂亮,又高又直,簡直懷疑他是混血兒。還有嘴巴,微微嘟著,像在為什麽事賭氣。
  我笑了,伸手摸了摸他的頭發,硬的紮手。
  我的泰然,你應該知道,你是我碰不得的人。

  第 6 章
  張曼君的這部片子是根據當紅小說改編的,有個動聽的名字,叫《踏歌行》。
  張導演對記者說:“我要采集遍祖國大好山河的迤儷風光。”於是,率領麾下眾將,全國各地采景。
  這時候泰然的前一部片子的宣傳正如火如荼地進行著。意料之中的,隻在這片子裏演出一個小小配角的他,也和主角放在了一起。甚至海報上都有了他的頭像,就安在女主角的身後。
  隻是一個側麵,冷酷而俊逸的側麵。但這已經足夠了。和他比起來,男主角簡直像一隻椰菜。
  他需要電影的宣傳,電影也需要他的宣傳。
  張曼君與他一夜花前月下,省去他至少一年的摸爬滾打,也省去我一年的苦心經營。你說說我何必要氣?
  我站在吹著寒風的街頭,望著巨大的廣告牌,望著泰然醒目的輪廓。我想,十年吧,現在他還太年輕了。十年、二十年後,他的魅力將會無人能抵擋的。
  他倒是不需要一直紅到那個時候。現在的藝人,活躍期是越來越短了,新人出來,個個都是天姿國色,七巧玲瓏,舊人一比就黯然失色。十多二十年後,他隻要還依舊有自信,依舊能自然微笑,就已經很好很好。
  泰然隨著劇組去四川黃龍拍戲。這個時候的九寨黃龍,正是一年中最美的時候,池水是碧藍色的,山上的葉子開始有層次地紅起來。那頭頂的天,仿佛是寶石打造出來的罩子。
  我並沒有跟隨著一起去,我有工作上的事要忙,我還端著國家的飯碗。廣告商找到我的時候,我正忙著從製作組調到策劃部,做的是一分閑職業。
  我看這些廣告,飲料的,運動品的,西裝的,不少。拍廣告是好事,但要看拍什麽廣告。一個冷麵小生去拍牙膏廣告,笑得和一個二百五似的,簡直是砸自己招牌。
  然後我遇到了一個人。我都沒想過還會遇見她,那個在試鏡那天坐我們旁邊的女孩子。
  我一眼就認出她來了,那麽嬌小可愛,臉上又有種嚴肅的成熟。她當時正在電視台的接待廳門口打電話,看到我盯著她,也把我認出來,和我打招呼。
  “你是那天那個小姐。”她和善地笑。
  我問她:“等人嗎?我幫你去通知,保你立刻見到。”
  她搖搖頭,說:“等男朋友。”
  “我還記得他,叫唐彬是不是?”
  “就是他。”她有幾分感慨。
  “他也被選上了吧?”
  “是。不過,他在這部戲裏隻得六句台詞,其中兩句還是‘遵命’。”
  我安慰她,“剛開始都是這樣的。”
  “也是。”她笑,“至少角色沒有不堪之處。他演一個捕快。”
  “我要上去了,你是跟我上去還是在這裏等?”
  女孩子擺擺手說:“都已經等了兩個小時,現在上去也沒意義。”
  “然後呢?”我問。
  她說:“等下去吧。從他給經紀人看中起就開始等了。等他下通告,等他應酬回來,等他約會回來。幸好我不是植物,我有腿,等的不耐煩了知道走。”
  就在這時,她的男朋友走出電梯,看到她,立刻大聲招呼。
  我打了招呼走進電梯裏,門合上前聽到他們的對話。
  他說:“她是姓泰那小子的經濟人,你怎麽會和她在一起?”
  “可是她人挺好的。”
  “是她指示藝人誘惑導演,不然泰然那角色就是我的了!”
  “噓!”她比較謹慎。
  我帶著選好的廣告合同去找泰然。他們已經把陣地轉移到了麗江。這也是個美麗的地方,現在凡是還保留著點淳樸的人文氣息的地方都是美的。我從飛機上往下望,滿眼賞心悅目的綠色,不由長長舒一口氣。
  這裏真是美,況且,我就要見到泰然了。
  沈暢來機場接我,跟我說:“劇組在一個很偏僻的鄉下紮了營,沒有旅館,住農民的房子。”
  這是張曼君的作風。她成功是有道理的,她非常專業,為追求完美不在乎犧牲。
  “我跟你們住一起。”我說,又問,“你家主子還適應得過來吧?”
  “他沒問題。”沈暢說,“泰然能吃苦。倒是幾個女孩子,第一天去還覺得新鮮,結果晚上給跳蚤親密接觸後,第二天哭著鬧著要回去。張導說沒問題,要助理再去找演員來頂替她們。結果就沒聲音了。”
  我笑起來,“那個鐵娘子。”
  等到了拍攝現場,我還真的呆住了。張曼君太厲害了,居然可以找到這樣美的地方。
  茂密叢林,古老的榕樹,一汪碧綠的清潭,岸邊的草地上開著潔白的花,水氣氤氳。他們以榕樹為中心,搭建了許多樣式別致的木頭房子,像森林公園的露營小屋。一黑一白兩匹拍戲用的馬正在樹下悠閑地吃著草,當地人的孩子在旁邊玩著。
  我一屁股坐下來就不想動了。這是桃園,這是聖地,我可以就在這株榕樹下坐禪悟點什麽佛理了。
  當地的女孩子跑過來,把手裏的花環遞給我。那是一種潔白芳香的花,我叫不出名字。
  我說:“對不起,我沒錢。”
  她們唧咕說了幾句,沈暢解釋給我聽,說這是送我的,不要錢。
  我很感動,急忙雙手接過來戴上。花那麽香,我笑著說:“這下要招蜂引蝶了。我就戴著這花環在這樹下睡覺,一會兒會有騎著黑馬的王子過來吻醒我。”
  沈暢撇撇嘴說:“看你穿襯衫褲子,他會以為你是男人。”
  我同他去了泰然住的地方。泰然不在,沈暢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裏。這個年輕人,估計是耐不住寂寞。外麵景色那麽宜人,姑娘那麽漂亮,他應該多出去一下。
  房子雖然破舊,但是並不髒,我看床具都是新置的。床邊還有張小書桌,有盞台燈。劇本就攤在桌子上,看得出他有仔細閱讀研究。這讓我很放心,他一直是個用功勤奮的好孩子。
  沈暢轉了一圈,回來說:“都不知道他跑哪裏去了,我走的時候他正在睡午覺。”
  “算了。”我說,“他那麽大個人了,不會把自己弄丟。這附近又沒有獵頭族,出不了人命。”
  花環上的花真的很香,我才站了片刻,小小陋室已經是彌漫滿了這股芳香。屋子外麵有架主人自己架的小秋千,用的藤條。我坐上去,腳一瞪,蕩了起來。吱吱呀呀地響。
  房主人很熱情地招待我們,端來了米酒。一點都不烈,甜甜的,我喝水一樣喝了一杯又一杯。
  主人對我說:“小心,後勁很足的。”
  我都已經喝飽了,他才提醒我。
  天色有點晚了,天邊湧著玫瑰色的晚霞。玫瑰,馬可波羅旅行來中國,在田間發現了它們,於是把它們帶到了歐洲,於是它們成了愛情的語言。
  記得我教泰然這些知識的時候,他就手執一朵玫瑰,微笑著聞了一下。沒有比玫瑰更惡俗的花了,但他拿什麽花都無損形象。
  他是個相當好打磨的坯子。
  我靠在秋千上慢慢晃著。今晚沒有月亮,但是有滿天的繁星。閃著閃著,似乎是向我撲了過來,被子一般蓋了我一身。
  我打了個嗝,滿嘴香甜。
  這時沈暢跑來叫我吃飯。我肚子裏還全是酒,怎麽吃東西?
  他說:“你在等泰然?別等了,他好像是和張曼君出去選景了。”
  我睜開眼望過去。
  他給我的眼神嚇了一跳,結結巴巴地說:“也……不一定。他……他們說的。”
  我揮揮手,說:“你下去吧。”
  他就差沒給我打個千了。
  然後,然後我睡著了。我總算相信屋主人的話了,這酒後勁真不是一般地足,我暈暈乎乎雲裏霧裏的,倒在秋千裏,身有千斤重。
  我還有廣告的事要和泰然說呢,自然是要等他回來的。他總不可能和張曼君在這荒郊野外過夜吧?我想他們兩個人都是沒這個膽子的。
  等啊等,有一些人總是在無止盡地等另外一些人。

  第 7 章
  泰然回來的時候我醒了過來。
  人是醒來了,但是身子還是很沉,眼皮也很沉,像是車禍事故後的植物人,隻有意識可以運轉。我還是歪歪地躺在秋千上,那輛吉普車轟隆隆開到旁邊停下來,沒有誰注意到我。
  張曼君笑著從車上下來,說:“今天謝謝你。”
  她的笑聲,聽著很年輕,像剛約會回來的大學生,有點疲憊的嬌憨,卻很適合她。
  “客氣什麽?”泰然的聲音。
  張曼君說:“我耽誤你休息了,明天天沒亮你就有戲呢。”
  “我有戲,難道你這個導演就可以睡覺?”
  “你呀!衣服還你!”她又嗬嗬笑,然後沉默片刻,她說:“晚安。”
  我張不開眼,即使能張開,也不該就這樣旁觀他們的。我隻能想象,想象她攏了攏長長的卷發,踮起腳尖,在他的臉上輕輕吻了吻。他的手也在這時放在她的腰上。
  然後分開。
  迷糊中,有什麽東西在摸我的臉,輕而柔,那人的手幾乎包住了我的半邊臉,那麽溫暖的手。他俯身吻了吻我的額頭。
  我睜開眼睛,看著他,說:“回來啦。”
  我站起來,這才發現身上還搭著他的大衣。我把衣服拿起來的時候,聞到了香奈兒的香水味。
  泰然數落我:“你也是。現在是十月了,晚上那麽涼,就睡這裏,找病啊!”
  我打了個噴嚏,有什麽東西從我的頭上掉了下來。是那個花環,花都已經蔫了。
  我歎口氣:“不知道怎麽的就睡著了。你吃了嗎?他們好像留了點。沈暢睡了吧,我去給你熱熱。”
  “我不餓,你難道要劈柴生火?”
  “我餓啊。”我看看碗裏半隻冰涼涼的雞,“這裏有沼氣爐。你不吃我吃。”
  泰然在身後拉拉我的衣服,“那我要吃,你多炒幾個菜。”
  我甩開他的手,瞪他:“挑三揀四的,豬草你吃不吃?”
  我隨便炒了盤青菜,把雞熱了。泰然端著碗坐對麵,卻是半天也下不了筷子。
  我把筷子一摜,問:“怎麽,想給你們張導也送一份過去?”
  他小聲地說:“你還是看到了。”
  “用專門去看嗎?你們根本就沒想過避人不是?”
  泰然像是在監獄長麵前交代錯誤的的犯人,可憐兮兮地,還捧著個不鏽鋼碗,那麽高大的一個人,坐在小小的凳子上。我一站起來,他更顯得渺小,如同一隻給主人訓斥的小狗。
  我語重心長地說:“鬧也該有個限度。你還是新人,過多的這方麵的新聞,會讓觀眾在心裏給你定下一個和你塑造的熒幕形象極其不符合的形象。打關係,悄悄來,你生怕別人不知道你靠的是裙帶關係?”
  “我不是。”他爭辯,有些憤怒。
  我輕聲說:“我知道你不是。但我一個人知道沒用的。”
  他把頭低了下去,“我會注意的。”
  我點點頭,話說到這裏就足夠了。他那麽聰明,一點就通,我教育他,從來隻挑重點說,他自己可以領悟透徹。
  我轉身離開。泰然叫住我,問:“我和張曼君以前認識?”
  “什麽?”我吃一驚,“什麽時候?”
  “我還很小,我爸還沒去世的時候。”他忽然對我擠擠眼睛,“知道嗎?她常常在晴朗的下午來我們家喝茶,穿著潔白的校服,管我爸叫泰老師,還給我糖。這一情況一直持續到我媽再度懷孕。”
  “等等!”我一屁股坐下來,“這不是你亂編的八卦?”
  “拜托!這又不是秘密。我爸去世後她穿了一年素色衣服。”
  “我的真主。”我喃喃。
  “說起來,我覺得我媽一直是知道的。雖然我爸沒有背叛她,但她還是堅持用再生一胎來表示她捍衛家庭的決心。”
  “所以張小姐把這段不了情寄托在你身上?”我拿眼斜睨他。
  泰然做個白眼,“我拿我家的醜事都沒辦法說服你。”
  我反駁:“你又不可能告訴記者說這段家事。”
  這部戲拍的時間很長。拍古裝戲向來是很花時間的,更何況還要天南地北地跑。泰然在其中有個大的空擋,回去了趟,把廣告拍了。
  廣告就是我精心選的那個,是個手機廣告。男主角接到女主角的求救電話,克服萬難,終於從壞人手中把她救了回來。這其中他要經曆飆車、槍戰,過火場,一個人打倒十個大漢,甚至還要拉根繩子從二十層高的樓上跳下來。
  天知道區區一個手機廣告怎麽需要那麽多元素,可出來的效果太好了。每個鏡頭都是一閃而過的,卻都抓住了精髓,觀眾一眼就看得出在表現什麽。
  泰然在裏麵俊美且冷酷,黑色大風衣,黑色的墨鏡,像個駭客。我當初督促他學好空手道,最近也是派上用場了。張曼君就特別滿意他的武打,在這部廣告裏,他的動作也是行雲流水幹脆利落,非常美。
  這回他聽了我的話,乖乖的,一點事都沒有鬧,最多不過對著女化裝師笑笑。
  前一部片子的宣傳已經進入倒記時,張曼君的人馬則踏著歌行到了銀川。寒冬臘月的風沙天啊,一天下來,全劇組的所有人和畜生都是一身的沙塵,後來又下雪了,凍病了幾個工作人員。
  張曼君鐵碗政策,說不休息就不休息,按照時間表,該天不亮起床的,就是天不亮起床。反正她身先士卒,以身作則,號令全劇組,莫敢不從。
  幸好她不是在學校教書。學生是最怕碰到這樣的任課老師的,不可以遲到,要點名,期末差兩分不及格,就是死也不讓你過。
  可是攝影支架是鐵打的,她不是。她終於倒了下來。
  醫生看過,說沒大問題,是累著了。副導演就代替她下了令,全劇組休息兩天。大家一聽,樂了,一哄而散,反而把導演給忘在腦後。
  傍晚的時候我去看她。她一個人在房間裏躺著,裹在厚厚的被子裏,隻露出頭,頭發雲一般簇擁著那張燒得通紅的臉。
  這樣看她,她美麗又憔悴,弱不禁風。平日裏那耀眼的高姿態不見了,現在的她不過是個孤獨的女人。
  我輕輕放下水果,轉過身要走。她恰好醒了來,叫住了我,“木小姐是吧?”
  我說:“我是來看看你的,你繼續休息吧。”
  “別走。”她拉開點被子,說,“陪我坐一會兒,我正想找人聊聊。”
  我在她床邊坐了下來。近看她,年紀也不小了,一直沒結婚,不知道是沒找到,還是一直在等誰?
  她問:“其他人呢?”
  我說:“都在吃飯吧,天冷,誰都不想出來走動。”
  她笑笑:“可是你來看我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這是應該的。他們很快也會來的,你是導演,生病了,應當來看你的。”
  她滿不在乎,冷笑,說:“是,難得的噓寒問暖的好機會。現在不珍惜,等到我臨死了,隻有靠遺囑才能吸引幾個人在我床前哭。”
  我不由很尷尬。我知道她不是說我,但我還是因她的語氣而局促。
  她大概察覺了,立刻說:“你是不同的。”
  我笑:“張導,我知道。”
  “叫我小姐。”她說,“我是個老小姐,你這麽年輕,別笑話我。”
  “怎麽會,張小姐?”我說,“我是根沒人要的黃花菜。你不同,三十多不算老,追求你的人一大把。”
  她露出非常飄渺的笑容來,“追求的人多不算什麽,那都是虛榮的東西。像記者追新聞,有價值的都追;等沒價值了,隨手都把你丟一邊。你也是在這行幹的,也是清楚的。”
  “是。”我說,“再清楚不過。”
  “所以啊。能找個真心愛你的人,才是最榮耀的事。我的心理醫生說,希望忙碌的人,內心多少是寂寞空虛的。我想我的精神生活,也就差個愛情了。”
  “總有愛的人的。”
  “我愛他,他也愛我?若都這麽容易,天下哪裏來的怨情?”
  “願得一心人, 白頭不相離。”我說。
  她微笑,“就是這麽一回事。”
  可憐的人,可憐的女人。我們的要求其實都是很卑微的,偏偏越卑微,越難實現。
  這時泰然走了進來。張曼君看到他,兩眼忽然放光,喊他:“修遠,你來看我了?”
  他動容,走過來抓住張曼君的手,輕柔地說:“你要好好養病。”
  張曼君柔情似水般微笑,說:“這都是想你呢。我自己都驚訝,我居然愛你這麽多年。天天都思念你,看到你兒子,看他那麽像你,更加思念你。你知不知道?”
  泰然看我一眼,對她說:“當然都知道。”
  “那你可知道,我從來都沒有瞧不起你,我從來不覺得你落魄、沒有才華?”
  泰然的手抖了抖,說:“我……也知道。”
  張曼君像似鬆了口氣。我卻沒來的一陣不好的感覺,隻有一種人會平白地回憶往事,追溯過去。
  張曼君說:“可惜當初我不過是個電影學院的學生,看你那樣,幫不了你。你對妻子忠誠,不肯多見我一麵。我在你家樓下等你一整夜,你始終沒有下來,隻在窗戶裏看我一眼。那是我最後一次見你,記得你穿白色襯衫……”
  泰然又看我一眼,對她說:“那一切都過去了,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你好好休息吧,睡醒了,什麽都會好的。”
  張曼君聽話地閉上眼睛,又沉沉睡了去。過了一會兒,她的助理端著藥進來,我們退了出去。
  有人在壩子上生了一堆火,在烤著什麽,隔這麽遠都聞得到香。
  “這戲拍得真辛苦。”我感歎。
  “是啊,唐彬那小子今天借著打鬥把我這裏軟組織還弄傷了。”
  “那家夥不會成氣候的。”我斷言。
  “那我呢?”
  “你也別得意。”
  泰然忽然做了一個書生收扇子的動作,居然吟起詩來:“皎潔圓明內外通,清光似照水晶宮;都緣一點瑕相汙,不得終宵在掌中。”
  我大笑起來,指他的鼻子道:“你還自比為明珠,你臊不臊?”

  第 8 章
  張曼君也隻是得了個傷風感冒,死不了。雖然前一天像回光返照一樣說了一大堆話,但是第二天又生龍活虎地出現在拍攝現場,把幾個笑場的演員罵得狗血淋頭。
  她站起來,並非是打不倒,而是不得不站起來。在生活中磨練至此,腦神經裏已經輸入固定程序,到時間自動催促行動,身不由己。
  一個女人,打造一副鋼筋不壞之軀,隻不過為了能更好地照顧自己。張曼君這種人,是生來為戀愛的,不肯結婚。現在人又自掃門前雪,誰會多份一份關懷給她?
  天下多是寂寞人。
  我和她熟悉了起來,空閑的時候就坐在一起,聊些女人的話題。我們的性格很合得來。她長我許多,可是生活上有些小迷糊,感覺需要人照顧,這點拉近了我們因年齡產生的距離。
  那時候,泰然就會安靜地坐在我們身後聽。休息時間結束,張曼君就站起來,對還在發呆的泰然招招說,說:“快點動起來。工作!工作!”
  他像隻小狗,給訓練員領走了。
  張曼君的確有心栽培他,這再好不過。她教他許多事,訓練他的演技,總把他帶在身邊,把他介紹給她的朋友,那些導演、製片,和名演員們。泰然是那麽漂亮,又謙虛靦腆,嘴巴又甜,走到哪裏都討喜。他小小年紀時就看清了這個圈子裏的大起大落,有種同齡人沒有的穩重,這點也為不少業界前輩欣賞。
  長輩端詳他一番,拍著他的肩膀說:“比你爸當年還要俊。小夥子要好好努力,把持好自己,把表演當事業,實現你爸沒有實現的夢想。”
  我很感激泰修遠,他早早過世,讓孩子過了許久的苦日子,但是他留給孩子的精神財富是不可估量的。
  一日去派對,一個女主持人多喝了幾杯,踉蹌過來,拉住他索吻。我那時正在同一位前輩打招呼,離他幾十米,遠水救不了近火,眼睜睜看他給當眾非禮。
  在場嘉賓哄堂大笑,那個美麗的女主持人見他如此靦腆,意猶未盡大聲開他玩笑:“今晚午夜,我在房間等你。”扭頭對我喊:“木小姐,我包他沒問題吧?”
  我自己都笑得直不起腰,“賬記得匯我戶頭就沒問題。”
  泰然大叫:“楊眉姐別鬧我了。蓮姐,你敢害我!”
  眾人又是一陣大笑。師兄拍著我的肩膀說:“那小子是你帶來的?前途不可限量。”
  泰然一身狼狽地回到我身邊,整理著給拉鬆的領子,怪不高興地埋怨我:“都不幫我,還把我往火坑裏推。”
  我笑著啐他,“你當你是靈童轉世,人人爭之。人家楊主持肯拿你開涮已經是你的榮幸。再說你又不是大姑娘,給親一下又怎麽不得了?”
  張曼君笑眯眯地踱了過來,“楊眉又鬧酒瘋了,誰叫你站著離她那麽近?”
  我笑,“和楊眉說,等《踏歌行》公映了,他們的“楊梅樹下”要排一期給泰然,我就把他的初夜賣給她了。”
  泰然嚇得不輕,倒不是因為我要賣他,而是因為我說要賣他的初夜。他當下就跳起來捂我的嘴,“要死,蓮姐你還要不要我混下去?”
  忽然一個聲音插了進來,“好熱鬧啊。”
  張曼君看到來人,眼裏泛起柔柔的光芒,“樸園,什麽時候來的,怎麽沒看到你?”
  “剛才在和老湯他們打牌,聽到外麵這麽熱鬧,就出來瞧瞧。。”莊樸園轉過頭看我們,對我點頭,“木小姐。”
  “莊老板,好巧。”我拉泰然一把,要他打招呼。
  莊樸園噗嗤一聲笑出來,大概是覺得我像是帶孩子的媽媽。
  張曼君問他:“你笑什麽?”
  “我是羨慕。”他說,“我當年像他那麽大的時候,也是會有女孩子借酒瘋來索吻的。真的,那都是十幾年前的事了。我那時候一點也不比他差。”
  我倒是相信他的話。
  張曼君笑著幾分嫵媚道:“你是走在河邊的人,戲水工夫又是一流。”
  我立刻看出個中蹊蹺,拉著泰然,對張曼君說:“曼君姐,你們聊,我帶他去轉轉。”
  張點頭,“那回頭聯係。”
  莊樸園抿著嘴,看著我的眼睛裏是深深的笑意。這樣笑著的他,像隻好脾氣的老狐狸。
  那年冬天特別冷,聖誕節前下了好大一場雪,大地銀妝素裹,交通都中斷了個多小時。泰然一大早就打電話把我吵醒,叫我出來玩,電話裏,還聽到沈暢和女孩子們打雪仗的嬉鬧聲。
  我是超級怕冷的人,房間開著暖氣都要穿厚厚的毛衣。現在把我丟到那個冰天雪地裏,會要了我的小命的。可是泰然不聽,他們年輕人就是精力旺盛。他和沈暢那個死小孩衝來我家,不顧我的抗議,像恐怖份子綁架人質一樣把我架了出去。
  可憐我一個弱女子。
  眼前景色一陣變化,腳落地,然後一個雪球就砸中我的臉。那陣鑽心的冰涼讓我說不出話,卻讓泰然他們笑地活像中了頭等彩票一樣。
  我喝一聲,叉起腰,做晚娘樣,道:“惹怒了老娘,讓你們吃不了兜著走!”
  沈暢握著雪球對我嘻嘻笑,“木蓮姐放狠話了,我好怕怕。”
  泰然直接抓起雪球往我身上扔。我叫一聲,忍無可忍,加入他們的戰局。
  已經許久沒有這樣笑過,上次這樣嬉鬧,似乎已經是十年前。我的大衣鬆開也一點也不覺得冷,索性脫了丟在地上。
  泰然中了沈暢一記大雪球,痛得怪叫,喊我:“蓮姐,我們聯合起來對付這個小子。不給他點顏色,他就不知道花兒為什麽這樣紅。”
  我大笑,握著雪球隨著泰然追著沈暢繞場跑起來。
  沈暢給我和泰然圍追堵截,跑不動了,就在地上打滾。泰然見解決了他,忽然反過來對付我,打得我措手不及,連聲叫卑鄙。
  泰然手下一點都不留情,他腿又長,一步當我兩步,他在我身後喊別跑,可怎麽可能不跑,我給他追得連滾帶爬,形象全沒了。
  鄰家的孩子們也在玩耍,我急忙對他們喊:“快救姐姐!”
  孩子們歡呼起來,湧到我身邊。局勢頓時倒了過來,場麵前所未有的熱鬧起來,我們兩個大人和一群小鬼混戰成一團。碎雪飛濺在空中,紛紛揚揚,霧一般。
  泰然終於給砸得受不住,抱頭大叫:“我投降,我放棄!啊!雪裏有石頭!”
  我一聽,急忙喝住孩子們,邊跑過去,拉他捂著腦袋的手。
  電光火石之間,他捂著頭的手突然反扣住我的,將我猛地拉向他。我腳沒站穩,一個踉蹌,摔倒在雪地裏,還連帶著把他也拉倒,壓在我身上。
  我又好氣又好笑,張口就要罵他耍詐。可是看到他頭發夾著碎雪亂糟糟像個雞窩的樣子,又忍不住大笑起來。
  “看你現在還跑得到哪裏去?”他還憤憤不平。
  因為運動,他的臉紅紅的,眼睛格外明亮,那麽俊美又可愛。我笑著捧著他的臉,用我冷得有些哆嗦的唇在他額頭印下一個吻。
  他身子微微一震,“你……”
  “聖誕快樂。”我說。
  他注視著我,呆了呆,開口:“你覺得……”
  “我不介意你也用一個吻做聖誕禮物啊。”我露出色女本性。
  他歎口氣,說:“我想問,你這樣覺不覺得冷?”
  我這才發現自己隻穿著毛衣就躺在雪地裏,現在後背已經是冰涼一片。
  我的大衣丟在雪地裏,早就已經濕透了。泰然解下自己的衣服,給我套上。寬大而溫暖的男裝外套,往我身上一套,寬寬鬆鬆。泰然看我這樣,哈哈大笑。天下女孩子穿男生的衣服都會出現這種狀況,搞不懂他在笑什麽。
  “笑掉你滿口黃牙吧!”我擰他一把,“快回家啦,你穿這點,招病啊!”
  我們三個彼此抱怨著往樓裏走。那時,身後響起了一個女孩子怯怯的聲音:“請問,你是那個在《情天》裏演養子的泰然嗎?”
  原來是有觀眾把泰然認了出來。
  那幾個十多歲的少女忐忑不安地站著,好像我們是嚴厲的訓導主任。
  泰然看我一眼,擺出親切的笑臉,對她們說:“是我。”
  女孩子們興奮起來,鳥兒一樣,“我可喜歡你在裏麵的演角色了。從來沒有見過這麽深情又帥的人!”
  “謝謝。”泰然低著頭,有點靦腆地笑。
  女孩子們更是激動,眼巴巴地問:“能你和合影嗎?”
  泰然指了指我,“那要問我的經濟人。”
  我看著她們那一雙雙充滿期盼的眼睛,我想起了自己的少女時代。那時也是個不輸給她們的追星族,也有苦苦捧著雜誌看著照片,也有跑遍大街小巷找一張碟片,然後千萬次地夢想,夢想著有一天和他遇上,會有什麽表情,會有什麽對話。他是否會對自己笑。
  可是等那天終於到來,他就站在離自己五十公分遠的地方,我向他邁步過去,保安不知道從哪個角落衝了出來,將我攔下,他翩翩走了。並沒有看我一眼。
  我說:“把相機給我,我給你們拍。”
  女孩子們歡呼,湧到泰然身邊,把他周圍抱了個水泄不通。
  我大方地給她們拍了五六張合影。她們開心得不行,甜甜叫我木蓮姐姐。
  泰然說:“你穿這樣子也是很難得的,不如借她們的相機,我們來拍一張。”
  我啼笑皆非:“你尋我開心啊!”
  “不怕!不怕!”他笑嘻嘻地摟住我,另一手摟住沈暢的脖子,對拿相機的女生喊,“快點!就現在!”
  那個女生急忙按下快門。
  但是這張照片我一直都沒有看到。那年元旦過後不久,我帶著泰然搬走了,我們搬去了更大更漂亮的房子裏。這裏的一切,包括這場雪地裏的嬉戲和這張照片,就這麽成為屬於過去的一段記憶。
  許多年後,當那個人加冕影帝的消息從法國傳開的時候,我在網上看到了這張照片,大大的標題:“影迷私存的七年前的影帝”。
  這張照片裏的他特別帥氣,渾身散發單純陽光的青春氣息。那時候的我也還年輕,穿著不合身的衣服,小小的,給他摟在懷裏,歪著嘴笑。沈暢,彼時還是他助理的沈暢,還是個懵懂的大男孩。
  我存下這張圖,然後閉上眼睛。那一瞬間,似乎又聽到了腳踩在雪地裏的沙沙聲,年輕的男女嬉笑著,漸漸遠去。
  第 9 章
  泰然的新家在紅水灣,是一棟靠山臨水的四層樓裏的向陽的一套。那是一片中等住宅區,環境很好,離我住的地方也不遠。不過鄰居有些冷漠,但這並不影響到泰然搬進新家的愉快心情。他吹著口哨在浴室裏裝著大鏡子,袖子卷到手肘,露出結實的小臂。
  房子很大,秀姐和泰萍泰安都搬了進來。泰萍長這麽大,終於有了間屬於自己的房間,興奮極了,拉著我去挑家具和窗簾。
  他們泰家人長的真的都漂亮,男孩子個個英俊精神,女孩子嬌媚又清純。一路上,不知道有多少人回頭看她,化妝品專櫃的小姐更是激動地拉住她不放。
  我問她:“大學生活都還不錯吧?”
  “還好。”她說,“功課都跟得上。”
  “我是不擔心你功課的。”我笑,“你們泰家人做起事來都很認真,你肯定拿獎學金。我問你,有喜歡的男生嗎?”
  泰萍的臉微微紅,“我還小。”
  “我像你那麽大的時候都有小男朋友了。”我說。
  她搖頭,“我還不想。大哥當初為了家裏就沒有讀書,現在為了我們能上好的大學又那麽辛苦工作。同學們都很羨慕我有個演電影的哥哥。可是隻有我才知道他不容易。你看他以前做群眾演員時的片子嗎?那麽小小一個角色,焦從來不聚在他身上,角色有時候還很不堪,他都忍下來了。都是為了我們能過好生活。”
  她這樣說著,我也動容了,“那都過去了,以後的日子會好起來的。”
  她看我,說“木蓮姐,我們一家都要謝謝你。能遇到你,是我哥的運氣,也是我們一家的運氣。”
  我驚訝,“你這是做什麽?這麽早就拜年了嗎?”
  泰萍說:“去年這個時候,你來我們家拜年,我們還住在那間擁擠陰暗的小公寓裏。你還記得那房間裏發黴的的家具和牆壁嗎?可是今年,我們全家都搬到了紅水灣,從家具到衣服,全都是新的。我想都不敢想。”
  “我不記得了。”我笑著說,“我隻記得你和你弟弟那麽漂亮,是兩隻準備飛出去的鳳凰。你哥哥就是領頭的那隻,這一切都是他雙手掙來的。你哥那麽優秀,沒有我,也會有張蓮李蓮來拉他一把。”
  那天,秀姐做了一桌子豐盛的飯菜招待我們。泰然還在陽台上放了一掛炮仗。那劈裏啪啦的響聲在這片寂靜的小區裏久久回響。
  沈暢使壞,連哄帶騙,把泰安灌醉了,又要來灌我。我自然不怕他,作勢要和他拚酒。
  泰然把我們兩個拉著做下來,衝我嚷嚷:“你消停吧。不能喝又愛喝,一點點米酒就要醉。到時候又要人伺候呢。”
  “我會醉酒?”我抗議。
  他不理我,一臉嚴肅地對沈暢說:“你以後少惹她,不然出了狀況別怪我不罩你。”
  我哈哈大笑,“你小子拽什麽?自己還沒站穩,你罩誰啊?”
  秀姐真是個好人,伺候我們吃飽喝足,還準備了點心要我們帶回去。泰然開車送我,他現在有了車,隻是一輛小小的國產車,但卻是自己的東西。
  我的那陣酒瘋漸漸過去,人清醒了過來。我開始對他說公事,“這個年過了,《踏歌行》也要上映了,曼君姐的意思,是要你跟著宣傳走。”
  “我那個小角色。”他笑。
  “管他的,有露像的機會就不要放過。”我說,“對了。上次那個曼君姐介紹的姓錢的製作人今天白天給我打了個電話,說手裏有個劇本,想要你來演第一男配角。”
  “什麽戲?”
  我一字一頓道:“電視劇,惡俗偶像劇。”
  “木蓮,你開我玩笑。”
  我撇他一眼,“你覺得你現在已經大牌到挑劇本挑導演了?”
  他開車不說話。
  我也覺得語氣重了,柔聲說:“那個電視劇,是由當紅的一本小說改編的,校園愛情。那本書我看過,第一男配角是個反角,但是起關鍵作用。現在說這一切都太早了,等看到劇本再做決定也不遲。”
  他忽然扭頭對我笑,得意的惡劣地笑,說:“你真是一隻紙老虎,我給你點臉色,你的威風就滅了。”
  我又惱又羞,含混地叫道:“看前麵,好生開你的車。”
  我的脾氣自己最清楚的。許多時候我就是嘴巴硬,我的心腸和天下女孩子一樣都是敏感多情又柔軟的。不然我也不會那麽衝動地不顧一切代價去提拔泰然。
  我和他相遇,是兩個人的運氣。我幫助他,他也何嚐不也幫了我。如果沒有遇見他,我大概還是十年如一日地在片場裏重複勞動,等著從助理升上副導演,從副導演升做導演。
  做導演並不是我的夢想,或者說,並不是我最大的夢想。服裝設計才一直是我的人生意義,但那已經是一個遙遠而飄渺的夢。至於我是如何走上現在這條路,那也是個不堪回首的記憶。
  《踏歌行》公映那日,盛況空前。中心影院給影迷們擠得水泄不通,宣傳單漫天飛舞。後台也熱鬧得像菜市場,連我這種無關緊要的小人物也給圍住,不知道怎麽進來的記者盡問些稀奇古怪的問題。
  我趁空檔逃去洗手間整妝,正在上口紅,張曼君也跑了進來。
  看到是我,她大大喘口氣,“要命了,居然找不到個清靜點的地方!”
  說著,掏出香煙,深深吸一口,慢慢的,這才緩過氣來。
  我笑著說:“曼君姐,你可要保存體力,公映完了,還有慶功宴呢。”
  她聳聳肩,“這陣子完了,我要放長假。老了,不行了,年輕的時候,可以馬不停蹄,一部接一部地拍。現在,臉上的粉再厚也不夠。”
  這樣說,我才發現她的妝都糊了,便就順手就幫她補起來。她的手在微微發抖,看得出很緊張。也是,盛名之下,壓力非比尋常。
  她閉上眼睛,“剛才記者問我一共拍了多少部戲了。我就忽然想起我拍的第一部,一個小成本製作的故事片。那時候我就你這麽大。得了獎,說完感謝父母,忽然哭了,因為很想感謝泰修遠,但又說不出口。”
  “那和你比起來,我真是太沒出息了?”
  她笑,“老錢和你說的那個電視劇怎麽樣了?”
  “泰然啊,一聽說男主角是許少文演,立刻同意了。”
  “他是他的影迷?”張曼君疑惑。
  “許少文在泰然還是群眾演員的時候,和他有過不愉快衝突。泰然知道他在戲裏要專門和許少文作對,忙不迭點頭答應了。”我笑,“真是孩子心性。”
  “說真的,你那時能拉泰然一把,我很感激你。想當年那個清秀瘦小的孩子,現在居然高出我一個頭了。你知道的,我和他父親是朋友,自然要關心他的兒子。但又不能太關照他,年輕人,是要吃點苦的。”
  我點頭,“我們都明白。他底盤不夠紮實,需要磨練。”
  她忽然握住我的手,說:“他的路還很長。捧紅一個英俊的小生很容易,三個月就夠了。但速食並沒有營養,紅過一陣就忘了。依他的資質,若是把握得好,將來會有大作為的。所以我們要慢慢加溫。這點你教得很好,他是個很穩重的孩子。”
  我笑,“那是他的家教,不是我的成果。”
  張曼君抓緊我的手,“他將來,要需要你多多費心了。”
  外麵忽然響起一陣巨大的轟隆聲,洗手間的隔板都在震動。我們倆詫異地對望。這時,張曼君的助理推門跑進來,一臉興奮,大聲說:“張小姐,電影放完了。快聽,這是掌聲啊!”
  我們叫了一聲,跳起來擁抱。
  那天晚上,泰然第一次在電影的首映式上跟隨著主角和導演走上台答謝觀眾。他站在隊伍的末端,臉上掛著笑,時不時扭頭望我,眼睛裏都是興奮激動的光芒。
  意外地,特邀的主持人楊眉發話:“那站在末尾的小帥哥,在看哪裏?那裏還有比台下更好看的姑娘嗎?”
  全場哄笑,掌聲和尖叫聲中,泰然走到台中央。
  我想我一生都會記得那個畫麵。臉上還掛著稚氣的他有點無措,麵對楊眉的善意的調戲露出苯苯的笑,可是抬頭掃視整個場地的時候,背後似乎閃爍出光芒。
  像隻要展翅膀的雛鷹。
  第二天的報紙,鋪天蓋地都是《踏歌行》,泰然的照片和主角們排在一起。

  第 10 章
  再次見到許少文的時候,我驚覺他老了。在電視上還不怎麽看得出來,等麵對麵,臉上的每根皺紋都在眼裏放大,加上眼睛裏的血絲和沒有剃幹淨的胡子,整個人像個欠了賭債的潦倒新中年。別說是偶像明星,連普通白領都比他稱頭。
  很奇怪,他不是還正紅嗎?上一屆的金鼎獎的最佳男主角就是他。私下怎麽會不修邊幅到這地步?
  女主角叫王紫霏,是個半紅不黑的小偶像。大概是沒和許少文這等大明星合作過,高度期待和興奮下,看到這麽一個歪歪扭扭的人,來不及收拾臉上的震驚和失望,笑容訕訕的。
  泰然悄悄湊到我耳朵邊,開始八卦:“你看那王紫霏。小暢告訴我,說她本名叫王家姝,女字旁的那個姝。這名字不挺不錯的,怎麽改成現在這個酒家女的名字?”
  這個人,說他成熟,偏偏有些時候又幼稚地讓人又愛又恨。
  我推推他,笑:“你看不順眼?你將來生個女兒還可以叫太子妃呢!快去和她聯絡一下感情,到時候導演一聲令下,你就得立刻愛上她。”
  泰然和王紫霏搭話去了。
  這次的這部片子叫《七月物語》,校園愛情故事。他在裏麵演一個王子樣的學長,舉手投足都要有一股書卷氣質,玻璃眼睛後閃爍著精明的光芒。最後看破紅塵,半隱居到海邊做個畫家,成日思念著女主角過日子,也是那種有洋房、美酒和狗的公子哥兒。
  如此不食人間煙火,才謂之偶像劇。
  高中輟學的泰然幾乎已經遺忘了學校的感覺,他的記憶裏充滿的是跌打和機油味。鄰裏夫妻的叫罵和小販的吆喝早就取代了朗朗讀書聲。他是個敬業的演員,不論接了什麽角色,功課都一定要做足。於是專門抽了兩個禮拜去大學裏讀補習班,學外語,感受校園氣氛。
  我去看他的時候,他還沒下課。我站在靠後門的窗戶外靜靜望過去,看他專心致誌地在本子上做筆記,垂下來的劉海遮著半張臉。造型說說他頭發長點好看,便留起了發,現在也到肩膀了。他今天穿的運動衣,有個紅色的勾。以前他還穿著那件陳舊的校服的時候,是沒有條件坐在大學教室裏的。
  這樣的他看上去就是一個普通的大學生,其實他這個年紀本該像這樣坐在學堂裏無憂無慮地讀書的,是生活耽誤了他。如果給他一個機會,讓他選擇是讀書還是繼續演戲,他會選什麽?
  有幾個女生站在我旁邊的窗戶往裏麵望,指指點點。
  “那裏,第三排左邊第五個就是。”
  “天,真的是他,本人比電視上的帥多了!”
  “你又來花癡了。”
  “我花癡?是誰拉著我衝過來看泰然的?”
  “你們小聲點。啊!他的頭轉過來了!”
  她們聲音太大了點,老師和學生都驚動了。泰然回頭看到我,對我點頭笑笑,又轉回去繼續聽課。
  女孩子們興奮地低聲笑。
  終於熬到下課,泰然收拾了書本跑出來。
  我問他:“餓不餓?”
  他猛點頭。
  “我們找個地方吃飯吧。你們學校怎麽樣?我很久都沒有吃食堂了。”
  他笑,“餓了什麽都好吃。”
  我們一人一份青椒肉絲炒麵,坐在鬧哄哄的學校食堂裏吃得不亦樂乎。學生從旁邊走過,就回頭看他,別的桌的學生也扭頭過來看他。我拿筷子戳戳他,笑,“你現在是個小名人了。”
  他羞赧地笑,銀幕上那麽冷酷無情的人,私下總是露出這種傻氣的笑。他看看周圍,說:“以前退學的時候,在教務處辦完手續,一個人走出校園,背後穿來陣陣讀書聲。我那時在想,這輩子會不會再也沒辦法回到課堂了。”
  “那現在想不想回學校?”我問,“你現在要願意,也是可以回去的。我沒教過書,但也痛恨孩子失學。也許你多讀點書,就不會這麽辛苦。”
  “做什麽事不辛苦?”他說。“昨天回家,我媽把我爸生前的東西整理出來,正式交給我。我又把他的老片子重溫了一遍。我到自己也在這個圈子裏沉浮的時候才能夠心平氣和地去麵對他。他是有才氣的人,時不待他,不是他的錯。我回顧他一生,像夏天的煙火,短暫地一瞬,其實什麽都經曆過了。生命嘛,要不就瞬間爆炸,要不就默默燃燒,沒有多的選擇。你教我那麽多,我最記得的就是不要記著成名,要打好基礎。”
  我回憶起以前,笑,“你現在知道張愛玲是誰了吧?”
  他裂嘴,“天下寫小說的女人那麽多,幹嗎那麽推崇她?”
  “多看點書總是沒錯的。”
  “我記得她說過,人性是最有趣的書,一生一世看不完。”
  我像長輩一樣點點頭,“你長進了。”
  “對了,知道唐彬嗎?”
  “那個給我預言不會成氣候的家夥?我記得他已經同原來那個女朋友分手了。我倒是挺喜歡他女朋友的。”
  “他本來是和我競爭角色的,可是初試就給刷下去了。現在他演女配角的好友。”
  “就是常說冷笑話,總給人做背景的那個?”我瞪大眼睛,“我想他一定恨你。”
  “這有什麽?我也很恨許少文!”他答到。
  《七月物語》正式開拍,南方的梅雨季節也在這個時候來臨。沒有一天不下雨,淅淅瀝瀝的,像是沒有盡頭。清晨醒來,花落了一地。
  到處都是濕的,洗的衣服必須烘了才能幹。我讀書時落下的輕微風濕犯了,膝蓋常常不舒服,有時候疼得厲害了,泰然會幫我捶。
  我覺得這樣不大好,再說我的毛病隻是偶爾的。可是推了幾次,他卻始終堅持,我也就由他服侍了。
  那時候我會幫著他練習台詞。
  他是這麽嚴肅認真的一個人,念個台詞都相當入戲,弄得我每次都心驚膽戰的,因為他的眼神太過認真。念到情話綿綿處,聲音格外低沉且溫柔,親切貼燙,字字嵌進心裏。每到這個時候他的眼睛就特別黑,特別亮,深深的,非常動人。
  我是早就知道他含著笑的眼神可以溫柔地殺死人的,但我一直都是遠觀,從來沒有切身親臨。再說我又實在不是演戲的料,此刻陪他練習,站在他麵前,稍微看他入狀況的一臉笑意,就緊張地手腳盜汗。
  有一種魅力稱之為攝魂。
  隻聽他近乎呢喃地說:“我總在黃昏想起你。就是現在這種感覺,燈半昏時,月半明時。”
  我呆了呆,才照著劇本念:“想我什麽?”
  我的笨拙絲毫影響不了他發揮他的演技。他笑了一下,說:“想我又有一整天沒有見到你,不知道你今天過得怎麽樣,有沒有笑,遇見了哪些人,經曆了些什麽事?”
  我終於忍受不住,把劇本一扔,捧腹笑:“這什麽爛劇本?肉麻死了!”
  他撅了撅嘴,“我倒覺得這段還好,想一個人,不就是想些瑣碎的事?”
  “太變態了。”我笑罵,把胳膊伸給他看,“你看我這雞皮疙瘩。”
  他便就著這個姿勢抓著我的手湊近看。
  他的體溫比我的要高,抓著我的手腕的地方燙燙的,像箍了一個環。他的整個人都挨得極近,頭就在我的臉側,但又和我微妙地保持著細微的距離。
  也許就是這短短的不到兩厘米的距離,讓我忽然覺得微微窒息。
  手腕的溫度一直傳達到臉上,我呆呆站著,看著他的側麵。那雕刻出來一般英俊的側麵,這張當初讓我驚豔許久的臉。
  剛要開口說點什麽,他忽然直起身來,鬆開了我的手。
  “好了,我們繼續練習吧。”他好像一點感覺都沒有,說,“我們開始念到哪裏了?哦!小容,請你相信我……”
  我沒有接下去。我一屁股坐了下來。
  “怎麽了?腿又疼了?”泰然放下劇本看我,要蹲下來看我的腿。
  我按下他的手,對他笑笑,“沒什麽,忽然困了。”
  他莞爾,“也是,不早了。那我先回去了。”
  他拿起外套,往大門走去。
  我看著那個修長挺拔的背影即將消失在門背後的時候,忽然開口喊他:“泰然!”
  他回過頭,“什麽事?”
  我定了三秒,說:“小心開車。”
  他笑笑,摸摸下巴,帶上門走了。腳步聲沉沉的,漸漸遠去。
  我重重地倒在沙發裏,歎了一口氣。

  第 11 章
  片子拍到夏末,將近結尾。六個月的折磨,又經曆酷暑,許多人都已經變了形。許少文的戲基本是完了,總見不到他的人。王紫霏和泰然還有對手戲,跟著一路來到海邊。她人是不錯的,挺敬業,為了十分鍾的戲在沙灘上曬一整天太陽,也不見她抱怨。
  泰然精神十足,在海邊拍戲的空擋,上衣一脫就跳進水裏,盡興才歸。他遊泳的姿勢相當漂亮,像運動員,雙臂劃水非常有力,整個人在蔚藍的海水裏穿梭如魚。從水裏站出來的時候,水珠從他結實的肌肉上緩緩淌下來。他也不遮掩,穿著一條濕漉漉的牛仔褲在沙灘上晃來晃去的,給記者偷拍了去,隔天報紙上就全是照片。
  執行總監看到了,笑:“年輕就是好,什麽角度拍過去,身材都那麽棒。”
  我一看,這些照片真的拍的不錯,幹脆請劇照攝影師跟著泰然,看到合適的時候就按快門。照片衝出來,比他哪一次的都漂亮。他自己看了都直吹口哨。
  照片裏,赤裸著上身的泰然自然率性地在沙灘上跑跳著,修長矯健的身軀給太陽曬成麥子的顏色,打濕的長發半遮著眼睛。整個人是健康的,陽光下的,沒有陰影的。
  我捧著照片,愛不釋手。泰然叫我也不理他,他便從背後摟住我,還滴著水的腦袋擱在我肩膀上,大狗一樣蹭啊蹭的。
  我覺得癢,又嫌他濕,推他:“你看,攝影師他們在看。”
  工作人員在笑。六個月下來,大家都習慣看泰然偶爾對我撒點孩子氣。大家都寵著他,把他寵到天上去。
  “你呀,這樣下去,怎麽交女朋友?”我擰著他的耳朵,讓他的濕腦袋離開了我的衣服。
  泰然不以為然,“我現在要是和小女生泡在一起,你要追殺我的。再說那些小女生,嘰嘰喳喳,那麽容易激動,又膚淺。要哄,要照顧。我沒那個精力。”
  “少爺,這樣的小女生正是你的金主,沒了她們,你喝西北風去!”
  “影迷和女朋友是不同的。影迷的愛是無私偉大,不求回報的,能這樣愛我的,除了我母親,就剩下她們。影迷的愛是我的動力。”
  我鼓掌,“這段發言精彩。記得對記者就要這麽說。”
  他繼續說:“但是影迷未必了解生活中的我。她們愛上的是銀幕上的平麵的我,臆想中的一個完美的人。女朋友則是個可以愛上我的實體的人。”
  我點頭,“可以接受你的邋遢,接受你的臭脾氣,要照顧你的生活起居。那是個佛一樣的女人。”
  “你已經成佛了?”他看著我笑。
  “這怎麽相同,這是我的工作,你是我的任務。”
  “說起來。還有最後一幕,我的任務就完了。”
  我翻劇本,“是你目送王紫霏離開,然後招呼著狗在沙灘上跑遠。”
  他說:“導演的解釋是,他要通過奔跑來發泄心中的苦悶。”
  “看著劇本寫的。她既然不愛他,何必大老遠跑來招惹他,刺激他,非要他為愛她而痛苦地抓狂才滿意地打道回府。簡直變態!”
  他嗬嗬笑著,一手摟我脖子,一手扯過劇本丟一邊,“觀眾希望看到的,她不要他,但他還是不要別人。不貳之臣,懂嗎?”
  “不談這個。”我說:“你媽那天和我聊天,說她老早就想開家小店。我想了一下,她身體不是很好,開餐廳太累,不如開家糕餅店。我這幾天叫朋友留意了一下,一環路東二段那裏有個鋪麵不錯。離家近,附近有學校也有商業街,賣點心和奶茶什麽的,又輕鬆又賺錢。”
  泰然點頭,“她想怎麽就怎麽吧,我都聽她的。”
  “孝順兒子。”我笑,“她有個寄托也是好的,你有空了也可以去店裏拉生意,做個活招牌。”
  “你又要忙一陣子了?”
  “我什麽時候不忙?”我說,“小暢和你弟妹會去打理,人手不夠了就請人。有錢好辦事。開張了,通知媒體來,好好熱鬧一番。她現在是星媽了,這麽漂亮的星媽很少見的。”
  泰然的眼睛亮晶晶的,他淡淡地笑著,頭抵上我的,低聲說:“你把一切都考慮周全了,我謝謝你。今年你生日,我一定給你好好過。”
  我拍拍他箍在我腰上的手臂,輕聲說:“這真矛盾,我老一歲,你便長一歲,真是一半歡喜一半憂。等你過幾年成氣候了,我也老了。”
  他把手臂收緊,貼上我的背,搖一搖,“你老了,我照顧你好了。”
  我笑起來,“現在說這話也太早了點。到時候你和小女朋友去看星星,還會拖著我一道不成?”
  “胡說!”他在我耳邊輕聲叱嗬,“我幹嗎帶陌生女人去看星星。”
  我摸他的臉,他的臉有些發燙,緊緊貼著我的,讓我的臉也燙起來。他那麽大一個人,那麽高的個子,卻這樣粘人。他身邊的女人會很愛很愛他,他是那麽給人可靠感,又是那麽讓人覺得被需要。
  結果,結果。
  秀姐的茶點店就在我生日那天開張。
  那天盛狀空前,記者,影迷,朋友,把方圓百米內為個水泄不通。泰然穿著一件條紋西裝,做了頭發,渾身閃光。他摟著秀姐站在店門口招呼客人,大大方方地給人拍照。還放了炮仗,落一地紅,喜氣洋洋的。
  秀姐這一年多來,胖了些,年輕了好多。身材絲毫沒有走樣,穿著紅旗袍,端莊漂亮,富貴太太的架勢自然而然地擺了出來。卻是一點都不張揚,做個手勢都那麽得體。
  這是經曆過大起大落的人才有的氣質。
  她握著媽媽的手,說:“木太太是怎麽教孩子的?木蓮這麽好的女孩,我還從來沒有見過。你和我說說經驗,我回去教育我家的丫頭。”
  媽媽一聽,高興得眉毛都彎起來,客氣地說:“哪裏有教她。她會裝乖巧罷了。”
  熱鬧到一半,泰然把我拉到場子中央,拿起話筒拍了拍,大家都安靜下來。
  等到所有人的臉和攝像機都對準了他,他高聲宣布:“各位,今天除了家慈的小店開張外,還是我的經紀人,木蓮姐的生辰,讓我們祝她生日快樂!”
  啪地一聲響,朋友拉響了禮花,彩帶和紙飛撒了我們一身。音樂聲、歡呼聲和掌聲潮水般淹沒一切。我笑著,張開雙臂和他擁抱,踮起腳尖吻了吻他那張帥氣的臉。他回吻我,重重的兩下。
  我擁抱媽媽,擁抱每個朋友。泰然的影迷也熱情地拉我過去,說著生日快樂,作勢要吻我的臉。
  泰然輕喝了一聲,一把將我扯了回去,轉頭對那幾個小姑娘迷人地笑,問:“要喝什麽?我來招待。”
  小姑娘們一聽他要專門招待,歡欣雀躍,立刻把他剛才的舉動忘到腦後。
  獨處的時候,泰然遞給我一個精致的禮盒,一看就知道是首飾。
  我說:“你上次送的那個五芒星的耳環,我到現在還戴著呢,這次又送什麽?”
  “打開來看就知道了。”
  我把盒子拆了開來,一怔。
  是一枚珊瑚鑽石黃金胸針。
  “喜歡不喜歡?”他取出來給我別上,“他們說這個顏色的珊瑚珠叫‘孩兒臉’,多別致的名字。我覺得這顏色的珊瑚很配你……”
  “很貴吧?”我低聲說,“即使是舊工,也不便宜。我有教你這樣亂花錢的?”
  他輕笑,“你擔心什麽?我自己的錢自己花,我覺得花得值得,它便花得值得。”
  別好胸針,他推我帶鏡子前,欣賞一番,比我還開心。“怎麽樣?多合適,華麗又不張揚。”
  我看他近乎撒嬌的模樣,終於笑起來,“戴這麽個胸針,我整天都要提心吊膽的,手捂著胸才敢出門。”
  他不樂意了,“你就不能說幾句動聽的話?”
  “是!”我急忙道,“你最孝順了。送我這麽名貴珠寶,我感激涕淋。”
  他拉過我擰他臉的手,送到嘴邊吻一下,很滿意,“走吧,我們出去開酒。”
  那天回來,媽媽跟我說:“泰然那孩子真的不錯,那麽能幹,又孝順。都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是這麽個道理。”
  我拉著她的胳膊撒嬌,“那我呢?我呢?”
  “你呀!”媽媽伸出食指點點我的額頭,“你今天出盡風頭了。人家秀姐的店開張,最後卻成了給你過生。喧賓奪主了你還好意思?”
  張曼君稍後打來電話,向我道賀:“生日快樂啊!今年貴庚啊?”
  “二十六了。”我哀號,“你忘了,我大泰然近五歲呢。多可怕的數字!”
  “你這個女人。”她說,“少在我麵前賣老!”
  “你還怕這個?”我哼哼,“曼君姐,你三十六看上去最多二十六,我二十六看上去已經三十六了。我以前的同學,現在為人父母的已經大把抓。前陣子碰到老同學,人家驚訝道:你怎麽還沒結婚?好像我沒有找個歸宿,簡直對不起人民對不起黨。你說,我就這麽惹人嫌,非要嫁了才幹淨?”
  “泰然在你身邊,哪有人來追求你?”
  “他是我帶的藝人,又不是我的小情人。”我叫,“或者說,他的魅力已經大到讓追求我的男人改變性向的地步了?那還真是媒體的大幸,我的大不幸!”
  張曼君在那邊笑得歡,“木蓮,我就是喜歡你這張嘴。現在泰然跟著學,我看電視裏他答記者問,妙趣橫生,滿堂喝彩,這是你的功勞。”
  “那叫金鼎獎委員會設立一個最優經濟人獎去。”
  “你今天又喝多了,我知道的。”她說,“和你說正經事。我這裏有個劇本,我愛不釋手,想找泰然來演男主角。”
  我呆了三秒,確定不是酒後的幻覺,遂大叫起來:“張曼君,我愛你!”
  她笑,“這可麻煩了,我們不能結合。”
  隔天她拿了劇本給我。
  故事的主角是一對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相親相愛,長到十五、六歲,正是情竇初開墜入愛河的時候,忽然給一場浩劫分開。男孩應征入伍,和小女朋友揮淚而別。數年後,成長為青年的他回到故裏,發現女孩的父母已經辭世,她也早就已經遠嫁,隻剩一個妹妹在看家。
  年輕人看著這個對他極不友善,長得卻酷似她姐姐的妹妹,百感交集。他不放心她一個孩子獨自生活,不顧她的臉色堅持要照顧她。就在一次次的衝突矛盾中,在生活的接觸和細節的重溫中,年輕人漸漸看出一些端倪。
  原來,這個妹妹就是他當年的戀人。這家人早在數年前的那場戰爭中全部死去。隻有她,舍不下他,靈魂一直留在那棟屋子裏,等他回來。又不忍他知道自己死訊傷心,想法子要他討厭他而離去。
  年輕人驚覺過來,淚眼中,看到當年一掛字畫:“苔枝綴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等恁時重覓幽香,已入小窗橫幅。”少女已隱成畫中人。
  我合上劇本,第一件事就是扯來麵巾紙擦眼睛,邊問張曼君:“你去哪裏找來的劇本?怎麽好東西都落你手裏?”
  她來了興致:“這可就有話說了。那天我下班,剛走出公司,那個年輕人就忽然衝過來攔住我,死活要我看看她寫的東西。我看那個女孩眉清目秀的,很是舒服,就同她去咖啡座坐下說話。結果劇本看完,反成了我拉著她不放了。”
  她仰著頭嗬嗬笑,眼裏閃爍著熟悉的光芒,那種即將大展拳腳做一番拚搏時的精神熠熠,如同即將撲向獵物的獸。
  她的生命也是在轟轟烈烈的燃燒中度過的,燃燒到及至,在天空爆炸出燦爛的花火,然後一切歸於平靜。
  “女主角是誰?”
  “楊亦敏。”
  “新人?”我沒聽過這個名字。
  張曼君撇撇嘴,“還記得莊樸園嗎?那是他外甥女。莊太太大姐的女兒。國立電影學院表演係二年生。”
  我便明白,莊樸園應該是主要讚助人了。
  張曼君把煙按滅,“電影是我的事業,我不拿事業賣人情的。小姑娘還不錯,眼神尤其動人。若是肯吃苦,過幾年會有出息的。”
  不出我所料的是,莊樸園正是這部電影最主要的資助人。工作人員見麵的一個小派對上,他端著半杯紅酒,微笑著走過來和我打招呼。這個男人,這一兩年過去,一點也不見老似的,鬢邊的頭發是烏黑的。
  “木小姐現在比以前忙多了吧?”他說,“都不常見到了。”
  我們以前也不過半年碰一次麵。
  “我們這行,忙是好事。總要有點犧牲的。” 我客氣地笑。

  第 12 章
  “有犧牲也有收獲。胸針非常漂亮。”
  我摸摸那枚珊瑚鑽石胸針,“泰然送的,他這人很夠意思。”
  “他們管這樣的珊瑚叫‘天使嬌膚’。很適合你。”
  我有些不好意思,說:“我第一次戴這麽貴重的東西,還很不習慣呢。”
  他點點頭,“當初見你穿著襯衣和棉布褲蹲在攝相機前吃便當,紮一個馬尾。後來見你剪了頭發,真可惜。我向來覺得女孩子該是長頭發的。”
  我大奇,“那是哪年的舊事了?”
  “好早了。”莊樸園笑,“你應該才工作。我見你好幾次,你不是給支使得團團轉,就是可憐巴巴地跟在導演身邊。”
  “姨爹。”一個穿綢裙的少女姍姍走了過來。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楊亦敏。
  那麽美的女孩子是真的很少見的。她還很年輕,十七?十八?像朵帶著露水的初綻的花,幹淨,健康,脫俗。那雙張曼君讚美過的眼睛的確熠熠有神,睫毛天生地又濃又長,根本不用睫毛膏,眼珠汪汪兩潭秋水,靈活生動,喜怒哀樂盡情展現。
  演員,演員,是要看眼的緣分的。這麽一張活潑俏麗的麵孔,導演最喜歡。
  小姑娘給管教得很好,對我相當客氣,笑盈盈地叫我木小姐,聊了幾句,熟悉了,又改口木姐姐。那甜甜的嗓音,聽在心裏一陣舒坦。
  這麽一個玲瓏精致的人兒,,又懂做人,再加上有人力捧,想不紅都難。
  莊樸園的生意做大不說,也做到自己人身上去了。他這些年在外麵沒少風流,現在把外甥女捧起來,算是給了妻子娘家一個交代。人做他這份上,怪滑稽的。
  我問楊亦敏:“見到泰然了嗎?”
  “還沒有,倒是在電影上見了無數次了。”
  真是會說話,我笑,“哪裏有那麽多,他才出過幾個鏡頭?”
  “姐姐真謙虛。”
  她才謙虛,現在一口一個姐姐,我可不敢妄稱她妹妹。等她將來紅了,連她莊姨爹都得看她臉色。
  楊亦敏側過臉去和莊樸園說話,雲般青絲下露出半邊耳朵來。美人,自然有美人的耳朵。貝殼一般,潔白小巧,讓我想到古希臘的大理石雕刻,那些女神,身軀豐碩,手指和耳朵卻是格外的精致。
  我幽幽歎口氣,覺得自己老了。雖然長得年輕,但歲數是擺在眼前的。她這樣的女孩子可以不知疲倦地跳舞到破曉,我陪泰然在酒會上熬到半夜十二點就原形畢露,腰酸腿疼地變回灰姑娘。
  泰然不知從哪裏轉了一圈,回到我身邊。
  我同他介紹:“這是楊亦敏。”
  泰然看到這麽清新美麗的女孩子,也吃了一驚。他在這個圈子裏混了幾年,什麽漂亮的女孩子沒見過,我看他笑得那樣,便知道他喜歡她。
  楊亦敏呆了呆,才說:“你好。”
  她的姨爹笑了,我也笑了。莊樸園對我說:“我們去外麵聊。”
  我和莊樸園走到陽台上去。
  “怎麽不見你太太?”我問。
  莊樸園說:“她不習慣國內的生活,常年住在歐洲。”
  “看亦敏,可以想象莊太太有多漂亮。”
  他笑,“侄女都比較像姨媽或姑媽。”
  這人也奇怪,有漂亮的太太,卻不帶出來炫耀,藏在家裏,然後再挽著漂亮的女生進進出出。那他娶太太做什麽?
  他這樣的男子不知道多受歡迎。男人的青春向來長,他還不到四十,我喜歡把他叫老,但他在別的女人眼裏,正是成熟的時候。
  年紀大也有年紀大的好,懂得照顧人,懂得珍惜。昔日同學有嫁年長她十多歲的男人,當時怎麽都不理解。後來去她家裏坐了片刻,看到對方男人把一切都打點得妥妥帖帖,太太隻需要張羅點飯菜。羨慕得眼睛紅。
  我們兩個閑聊著,走到院子裏。中秋將至,月亮也快圓了。古人給月亮起了好聽的名字,叫寒蟾。晴朗的夜晚抬頭望,可以看到上麵的陰影,就此揣摩出嫦娥、兔子和吳剛的傳說。
  莊樸園說:“天涼了,這時候隻需要一場雨,桂花就會開了。小時候母親愛搜集雨後落地上的桂花,洗幹淨了,釀桂花糖。”
  “這我也常自己做來吃。”我說,“我小時候每年都去摘桂花,有次手指給樹葉背後的毛蟲叮了。那種痛,我現在都形容不出來,覺得半個膀子都脫離了身體一樣。”
  “你是當地人?”
  “抱在手裏的時候隨父母搬到這裏的。你知道的,那時候的工作都是調配的。”
  “讀書呢?”
  “當地的大學。”我說,“學了四年編導,出來卻是幹伺候人的活兒。專業就這麽荒廢了。”
  他驚訝,“你還是學編導的?”
  我聳肩,“當初也不想的。學了就後悔了。可錢都已經交了出去,隻有硬著頭皮學。有時候真是痛苦得像在服刑。”
  “讓我猜猜,”他說,“填誌願的時候,是為了和男朋友在一起吧?”
  我微微紅臉,下意識把身子往陰影裏縮。其實月光這麽明亮,他站得離我這麽近,早將我臉上表情收在眼底。怎麽躲都是徒勞。
  “我猜中了?”他誌滿地笑。
  我喃喃,“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況且他不是我男朋友。”
  那個男生從來就不是我男朋友。高中暗戀他,放棄自己的愛好,跟他考進一所大學,學同一個專業。多年來一直和他做朋友,為他打水打飯,為他抄筆記做作業。最後他委婉暗示彼此該保持距離,因為他的小女朋友要吃醋。
  也許是今晚月亮太美好,讓我想起了塵封的過去。
  莊樸園沉吟了一會兒,忽然發出感歎:“誰都有忘不掉的戀人。”
  我訕笑,他千萬別借著這個機會來和我講他過去的戀愛故事,弄得我是聽也不好,不聽也不好。
  男女之間一旦開始交換彼此的傷心往事,就意味著把心的一部分交付到對方手上,這是理解的第一步,是一段浪漫的開始。
  但他不行,他是有婦之夫。我潔身自好,不趟混水,不立危牆。人必自愛而人愛之。我不能這麽輕易就讓人瞧低了去。
  可是我低估莊樸園了。他縱然是走馬章台千金買笑的主兒,但也是個上位的男人。他要吊膀子,不會用這麽狗血的招數。
  他點頭自嘲了一下,說外麵太涼,招呼我進房間去了。

  第 13 章
  第三天是休息日,我酣睡到近中午才起來,伸個懶腰,道聲“天涼好個秋”,捧著一大碗泡麵看電視。
  電視裏都是前夜裏的國際動態,哪裏半夜地震,哪裏有武裝衝突。每每這時,都覺得地球太不安全,即使腳踩大地都不塌實。
  電話忽然響了起來,泰然在那頭催促我:“快去看衛星娛樂頻道!快!”
  “有什麽?你鬧了醜聞?”
  “平白刻薄我!你看了就知道。”
  衛星娛樂頻道裏正在插播最新新聞,女主持人麵帶微笑道:“新一屆的金鼎獎入圍名單已於十分鍾前公布。”然後,屏幕上列出名單。
  我一眼看過去,就看到了張曼君的名字,立即擱下碗。
  她果真了得,入圍最佳導演不說,最佳男主角、最佳女主角、最佳男配角、服裝、編劇、音樂等獎項,都有提名。列表看下來,一串“踏歌行”。
  我立即給她打電話。電話忙音,又打助理的,也打了好幾次才打通。助理說:“張導有客人,分不開身。”
  自然是上門來道喜的人。我說:“我是木蓮。幫我向她道聲恭喜。”
  助理與我熟識,立刻說:“木小姐放心,我會轉告的。”
  “現在那邊很熱鬧吧?”
  “是啊,名單一公布,電話就成熱線。”
  “曼君姐應該很高興。”
  助理笑笑,“她有三年沒拿了,這次的確高興。”
  過去金鼎獎評委們個個仿佛吃錯了藥,越是紅的片子他們越要踩,以來顯示自己高人一等,品位獨特。長此以往,脫離實際,失去群眾,演變成了鬧劇。最近這幾年為了迎合市場,終於不得不放低姿態,在電影人和觀眾的心裏挽回了至尊地位。
  張曼君是才女,也是個生意人,她就是趕在這檔口上竄的起來。機遇好,是她的幸運。
  不過一個女子赤手空拳拚搏出這樣一份天地,始終是不容易的事。我聽過她酒後訴苦,投資商見這漂亮如女演員的導演,動心思的不在少數。有時說著說著話,手就不留痕跡地撫到了腰上。非常不堪。
  於是想到了莊樸園。我還在讀書的時候就在報紙上拜讀過他的花邊新聞了,年輕的女孩子覺得那就是墮落了。心裏是非常瞧不起的。
  等到見了麵,才發現他本人一點也不猥褻,反還是個堂堂正正的男子。
  男人並不一定要皮相好,隻要氣質優越,就足夠贏得女性的好感。莊就是這樣的人。儒商,沒有一絲流氣,大方坦蕩,成熟穩重。
  女人是感性動物。我見他這樣,竟也非常理解張曼君這等清高的女子也會和他曖昧糾纏。
  張曼君的電話很快打了回來,“木蓮,一會兒陪我去買衣服。”
  “是新聞發布會穿還是領獎時穿?”我問。
  她笑,“你倒計算得真清楚。”
  進了名牌店,店員們熱情地迎上來,把這個大明星團團圍住,我隻得在旁勤勤懇懇做小女仆狀。
  張曼君試上新禮服,在我麵前優雅地轉一圈,抬抬下巴問我意思。
  我立刻掛上笑,“這顏色襯得你色若春曉。”
  張曼君滿意一笑,說:“頒獎典禮我帶泰然去,你放人吧?”
  我抓著她的手使勁搖,“求之不得!”
  買完了衣服又要挑首飾,大包小包殺到卡地亞。張曼君在工作上果敢決斷,偏偏在賣東西上猶豫不決,一個項鏈墜子挑足半個小時。
  店員服務態度好,一直耐心伺候,我卻已經等不耐煩,對她說:“曼君姐,永遠都有更好的。”
  張曼君歪頭想想,覺得這話有道理,迅速選定一款。
  店員立刻幫她戴上,她笑,“這道理也結婚也是一樣,選來選去,就錯過了標梅之期了。”
  我笑,“現在結婚也不遲,你身後那麽多人,都把你追得飛起來。”
  張曼君想起了什麽:“記得以前有個男士追求我,送的是十八世紀的一尊水晶少女塑像。”
  “他一定對你說,他愛你的心就如這剔透純潔的水晶。”
  “正是!”
  “可是你最後還是沒有選擇他。”
  張曼君說:“那是我受不了一個大男人有一顆水晶般脆弱透明的心。”
  我們大笑。
  那天我跟著去泰然家吃晚飯。是泰萍開門迎接我們,小姑娘邊招呼我們進來,邊擠眉弄眼的,仿佛有事。
  我很快發現屋子裏氣氛不對。秀姐坐在客廳沙發裏,手裏拽著一張麵巾紙,不住抹眼睛。泰然三步並做兩步,過去握住她的手,輕聲問:“媽?出了什麽事?”
  秀姐搖頭,大聲歎氣,也不說。
  我環視了一周,問泰萍:“小二呢?”
  “在房間裏。”
  “他闖的禍?”
  泰萍點頭。
  “怎麽了?”泰然問妹妹。
  “小安亂花錢。”
  “男孩子讀大學,是比女孩子要花錢多些。”我說,“男生講義氣,你來我往的應酬是不能少的。”
  泰然冷笑道:“應酬?老老實實做學生能有什麽應酬?他們聚一頓餐還會開瓶XO不成?”
  我噤聲。這終究是他們的家事,我的好話點到為止。
  泰萍說:“他開學兩個月,把一個學期生活費全花光了,又向我和同學借錢,還偷偷從家裏拿。算起來,都有五千了。”
  我嚇一跳。做大人的最怕孩子突然花去巨款,萬一要是給外人騙了,或是用去買毒品,後果不堪設想。

  第 14 章
  秀姐忿忿道:“稍微一不留神,他就給我捅這麽大的簍子。我問他,等他大哥回來,他怎麽交代。他居然還頂撞我,說他已經成年,隻用對自己交代!”
  “太自私了!”我低聲道。
  泰然當初放棄學業出來拚搏,賺的錢永遠分足弟妹一份,管他們吃飽穿暖有書讀。現在日子稍微開始好轉,弟弟便開始揮霍,且認為這是理所當然。能不讓大人傷心?
  我問:“是為了什麽事用去那麽多錢?”
  “他不肯說,所以媽才那麽生氣。”
  秀姐就是怕他沒用在正途上。
  泰然一言不發,拉著我去泰安的房間。
  房間並不大,但布置得很講究,家具是泰然親自從店裏挑選回來的高等品。
  當初他告訴我說,弟弟長老大了還和他擠一張床,有時他下工回來累了,倒頭就睡,醒來才發現弟弟給擠到角落裏縮著。於是買家具的第一件事就是給每個人選張大床。
  現在泰安就躺在床上用被子蒙著頭。
  我走過去輕輕推他,柔聲說,“小安,是我,起來一下。”
  他還算配合,一骨碌坐起來,不敢看泰然,便拉我坐他旁邊。
  泰然抽來椅子坐對麵,擺出了家主的架勢,問的第一句卻是:“為什麽對媽那麽沒禮貌?她的苦難還不夠,你又有什麽不滿要對她發泄的?”
  泰安一愣,說:“我一時心急了,我會去道歉的。”
  泰然點點頭,問第二句是:“是不是戀愛了?”
  泰安老老實實點了點頭,“別讓媽知道。她最反對學生時期談戀愛了。”
  “她是有道理的。你們該做的正事是讀書。學好本事把自己養活,再來風花雪月。”
  泰然的口氣如同老父親,神情凝重像個長輩。早早就當家積累下來的威嚴和智慧讓他一瞬間似乎長了二十歲有餘。
  泰安低著頭說:“話是這麽說,可是遇上了,要不去愛,那是不可能的。”
  我不自覺點點頭,很是同意他。愛情若能通過大腦控製,那哪裏還是什麽愛情?
  泰然無意在這個話題上糾纏,終於轉上正題,“即使戀愛了,花錢也不會像這樣潑水似的。”
  “她的家庭條件不好。”泰安急忙說,“幾乎和我們家以前差不多。況且,她沒有一個愛護她的大哥。”
  可這一通馬屁並沒能博取這個愛護弟妹的大哥哥的同情心。泰然寒著臉道:“我還從來不知道你是救濟會的工作人員,且盡拿自己家私來填補人家的空缺。你還真是博愛無私得很!”
  泰安抬高聲音:“我愛護她,我有同情心。我照顧女朋友有什麽不對?”
  “兩個月用了五千,你養她一大家子?”泰然也大聲起來,“家裏還有高堂健在呢,多年來辛苦拉扯你長大,怎麽不見你供養,反到急著拿錢去貼別人家了!要不就幹脆娶她進門,成了一家人,出錢出力也理所當然。”
  泰安急紅了眼睛,結巴起來:“可是,她……其實她不是你們想的那樣……她很不好過……”
  泰然截斷他的話,“滿口的‘她’。她是什麽人,家裏什麽情況,那麽多的錢,是她向你要的,還是你主動給的,又拿來做了什麽?你先給我說清楚。”
  我拉拉泰然,要他別逼得太急。可是他紋絲不動,看樣子是火上心頭,要徹查一番。
  “她兄弟出事,我從她朋友口中得知,主動幫她。”
  “寫了借條了?”
  泰安理直氣壯道:“我幫她,信得過她,用不著這些。”
  我都不由在心裏罵這個小子腦袋少根筋。少年終究是少年,為了愛情拋頭顱灑熱血,覺得凡是計較得失的付出都是庸俗。和他們說道理是說不通的,隻有吃了虧才知道回頭。
  泰然沉著聲音訓斥道:“你是越活越回去了!”
  泰安又惱又羞,忍不住叫道:“是!我花你許多錢!等我將來賺了,加倍賠給你不成?”
  泰然氣結,呼地站起來,“好大的口氣,你這就出去自己掙掙看!”
  “去就去!”泰安也跳下了床,作勢要衝出房間。
  我抓緊時機,喝了一聲“慢著”,把泰安拽回來摁坐在床上。別小看了這句“去就去”,許多倔強的孩子就是為了這三個字的意氣離開家庭做了邊緣少年。泰家的孩子性格剛烈,說得出的,必定也是做得出。
  所以一旦執拗起來,也是牛拉不動。
  我對泰然說:“你先閉上嘴巴!”又扭過頭訓斥泰安:“你現在是闊少爺了,擺起架子了,動輒鬧離家出走!你走給誰看?”
  泰安指著他大哥大叫道:“我受夠了!從小我們做任何事都要聽你的,你決定一切事從來不允許我們發表反對意見。這都是因為家裏是你在掙錢。好,我尊重你。但現在我要喜歡一個女孩子,我願意無償幫助她!所有的錢我都會還你的!你放心去拍你的電影吧!挽著風騷的女明星拍照片,演不堪的角色,說白爛的台詞!”
  說時遲那時快,一個瘦小的人影一閃,泰安臉上挨了一記響亮的耳光。
  秀姐氣得滿臉通紅,指著小兒子罵:“畜生,聽聽你說的是什麽話?這樣說你哥哥,你教豬油蒙了心了?”
  我仰頭看泰然,他緊緊抿著嘴,臉上仿佛罩了一層黑氣。我心道不妙,認識這麽久,從來沒見他真的動過怒,但直覺告訴我,這景象就是暴風雨的前奏。
  我拉過他,對泰萍說:“我們出去走走,你勸著你媽。”
  泰然安安靜靜隨我帶上車,一路上一言不發,落落寡歡地垂著眼睛看自己的手。這份憂鬱,讓他看上去有些脆弱可憐。我不忍心,紅綠燈的時候去握他的手,結果發現他的手比我的還暖和。
  他反過來握了握我的手,仿佛找回了點神采,說:“肚子餓了,找個地方吃飯吧。”
  “其實你媽今天做了鹽菜扣肉,我聞到了香。”
  “別提了。”他說,“去吃擔擔麵,我指路。”
  他帶我到他讀書的高中後門,下了車,在小巷子裏走上五分鍾,進了家矮小的麵館。
  老板認識他,一時高興,免了我們的飯錢。泰然又提筆在他們的意見簿上寫下“生意興隆”和“賓至如歸”,老板這下連酒錢都給我們省了。
  我笑他:“你倒一點也不客氣。”
  他隻顧開了瓶子喝酒。我沒去管他,再說,我相信啤酒是喝不醉人的。
  泰然不像別的借酒澆愁的人,邊喝邊傾吐傷心事,他喝起酒來特別沉默專注,沒有一句廢話,好像酒水下了肚子,憂愁也給衝淡一般。小店裏熱,他出了汗,頭發鴉翅一般貼在臉頰和頸子上,分外性感。旁邊的客人扭過頭來看,還有女客上下打量我。
  半打啤酒下了肚,他揚手還要叫,我輕輕按住他,“明天十點有個通告。”
  他聽話地放下手,點上一根煙抽起來。
  隔壁座有孩子忽然發起脾氣,不肯吃青菜,做母親的眼看要發火,大點的那個孩子急忙把弟弟拉過去,把碗裏的雲吞送到他嘴裏。從小就這麽友愛,有這樣的兄長是種福氣。
  泰然幽幽說:“我比小三他們要好點,我趕上父親大紅的時候,過了幾年好日子。弟弟妹妹出生後家裏就已經不行了,我不要的舊衣服就給他們撿去穿。媽媽總對我說,你是大哥哥,弟弟妹妹也是你的責任。所以我再艱難也要把他們背在背上,一家人在一起。”
  “還記得他們出世時的情景嗎?”
  “當然。媽媽突然胖了好多,有幾天忽然不在了,回來的時候,一手抱著一堆棉花一樣的東西。我探頭過去看,兩張小臉一模一樣,張嘴打嗬欠,眼珠滴溜溜轉。從那以後媽媽便不再和我一起睡,而且總是半夜起來伺候他們拉撒。我還那麽小,忽然失去母親關注,父親忙著挽回事業,又總是聽弟妹哭鬧,終日惶惶不安。”
  “好慘淡的童年。”我笑。
  “父親去世,我又悲又憤,兩個小的還懵懂地什麽都不知道,見那個醉酒的男人不在了,轉臉就又嘻嘻哈哈。母親還說他們這麽樂觀,將來麵對艱難容易度過。”
  “泰安這正是青春期,不安定。”
  “我曾以為他們已經懂事了。”
  “戀愛中的人已經暈了頭,愛人說地球是方的,他都會立刻測量出長寬高來。”
  “我為他付出那麽多,卻得不到應該有的尊重。”
  我按住他的手,“千萬別太計較得失。幾句意氣用事的話並不表示他們不是最愛你的人。”
  他握住我的手放嘴邊,,默默地吻了吻。我見他這彷徨傷心的模樣,心裏泛起層層柔情,看著他也不說話。
  忽然他問:“難道我真的很不堪?”
  我在心裏暗罵泰安那個混球,果斷地說:“一點也不。你從來就是光明磊落瀟灑大方的人,不堪的是角色,你演戲是你的職業。”
  “舊時有為了養家賣身做舞女的貧窮女子,像《十八春》裏那樣,多半沒有好下場。”
  “你是擔心自己心理失常,逼得弟弟另娶他婦?”我白他一眼,“你戲演多了。”
  “我擔心對方存心騙他。”
  “那麽,就讓他給騙。上了一次當,以後就學乖了,一勞永逸。”
  “真是沒出息,居然為了一個女人和兄弟反目。”
  “那你以為呂布和董卓是為著什麽鬧翻的?”
  泰然不肯回家,我隻得帶他回我的公寓。我也搬了套大房子,有間客房可以安置他。他是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樣睡我家沙發了。客房所有家具一應俱全,有獨立衛生間,電腦通網絡。他就是看中這裏舒服,三天兩頭跑過來和我搭夥。

  第 15 章
  那一夜,我的聽覺格外靈敏。泰然在隔壁發出的輕微的鼾聲持續不斷地傳入我的耳裏,聽著卻是像一聲聲歎息。
  半夜有雨,滴滴答答落打在窗玻璃,風把沒關牢的窗戶吹得哐啷響。我披著衣服在黑暗中摸索而去,將窗戶一一閉上。望出去,街上是一片蕭條。
  泰然依舊無知無覺地睡著,窗外路燈的柔和光芒照得他本來五官鮮明的臉如同嬰兒一般柔和天真。我靜靜在他床邊站著,仔細打量他。睡得這麽沉,該有多累啊。
  他在夢裏似不安地撇撇嘴,抱緊了懷裏皺做一團的棉被。那一刹那,我有種想俯身親吻他麵頰的衝動。
  我輕輕歎氣,把他的手臂放回被子裏,轉身離去,帶上了門。
  次日醒來,耀眼的陽光已經把窗下的地板照得白花花一片,空氣裏彌漫著桂花的芳香。
  泰然不在屋子裏,看樣子是去晨跑了。桌子上擺著他為我準備好的早點,煎雞蛋和牛奶都還是熱的,我坐下來便吃。
  沒過多久,泰然回來了,手裏還拿著一枝開著粉黃色小花的桂樹枝。他得意洋洋,獻寶似地把花在我眼前晃啊晃,給我劈手奪了過來。
  “沒公德心。”我聞了聞,“沒讓物管大叔看到吧,不然一會就追上來收罰款。”
  “怎麽會?”他說,“一個院子裏的桂花樹都開花了,我才摘一枝怕什麽?”
  真的呢!我走到陽台上俯身看下麵。墨綠的樹頁間似乎真的藏著點點黃色,一股飄渺的暗香飄蕩在整個小區上空。
  我深深呼吸。
  我們到電視台錄製娛樂節目。日子就是這麽忙碌著,時間匆匆,人也匆匆,沒有多的空餘用來思考,於是也省去很多煩惱。
  攝影棚裏,女主持人問泰然:“平時在家裏喜歡做點什麽?”
  泰然回答:“看書,做飯。”
  “啊!是居家型的男人啊。”這個結論讓她笑地花枝亂顫,“有做菜給女朋友吃嗎?”
  泰然臉上掛著職業的羞澀笑容,“等有了女朋友,自然會做給她吃啦。”
  女主持人捂著嘴笑:“怎麽一不小心就問出這麽八卦的問題?以前有過女朋友嗎?”
  泰然訥訥道:“緣分還沒到吧。”
  他悄悄往我這裏看。我早就寫好牌子舉起來,上書“說電影”。他便補充一句:“再說拍電影很忙,也沒時間去結交女孩子。”
  主持人便順著他的話說:“聽說這次張曼君的新片是由你和楊亦敏主演。楊亦敏這個名字對於觀眾來說還很陌生,可以先給我們介紹一下嗎?”
  他掛起笑,“楊亦敏是那種雖然年輕,但是工作很認真的人。練習的時候,我和她的部分總要花最多的時間。”
  女主持人一針見血:“可聽說這部戲裏麵本來就隻有你們兩個人的對手戲啊。”
  全場大笑。
  第二天報紙出來,大標題寫著“泰然對楊亦敏表示好感”、“張曼君新片期望值遠高於過去”。
  楊亦敏的經濟人來問我:“亦敏想知道可不可以約會你家泰然。”
  “啊。”我呆了片刻,“我沒問題,問泰然即可。”
  “謝謝。”她立刻去告訴楊亦敏。
  那個少女其實就躲在牆的那邊,聽到消息,歡欣雀躍。任誰看到這樣動人的笑容都不會拒絕她的任何要求。
  就這時我的電話響了,是泰安。昨天泰然沒有回家,我也想著他該問候一聲,這就打過來了。
  泰安訥訥道:“木蓮姐……”
  我看過去,泰然正楊亦敏在說話。
  我問:“什麽事?”
  “可以見你嗎?”他的聲音聽起來怪可憐的。
  我歎氣,不過是個血氣方剛的少年人,何必對他太苛刻。我說:“我下午三點過去,你媽的店。”
  但是我見到的並不是泰安,而是一個少女。我自然猜得出她是誰了。
  那女孩子倒是沒我想象中的美,穿著襯衫和牛仔褲,有些消瘦,隻有眼睛是大大的,透露出無限的靈氣,一副聰明樣。她很懂禮貌,一見我就立刻站起來,等我入座了才坐下。然後也不急著說話,先把一個信封推到我麵前。
  我沒去看,問她:“幹嗎退回來,不是家裏有困難嗎?”
  “但是泰安的大哥……”
  “他生氣並不是因為錢。”
  女孩子用她那漆黑的大眼睛注視著我,似有千言萬語要訴說給我聽,可說出來的話卻是簡潔扼要的:“泰安也希望他能用自己的力量幫助到我,所以這筆錢我還是不能收。”
  我問:“你叫什麽名字?”
  “宋嘉寧。”
  “家裏的事解決了嗎?”
  “大哥與人鬥歐,傷了對方一隻眼睛,要求賠償。”
  我把信封推回去,“有時候一點小事就可以把人逼上絕路。這錢你拿去,不夠再說。”
  “木小姐。”她瞪大眼睛,“你真相信我說的話?”
  “我相信泰安。”我說。
  “泰安說的對,你人真的好。”
  “我是為泰安他大哥著想。他們兄弟感情深厚,昨天卻是為了你黑了臉。他大哥不知道多傷心。”
  她一臉愧疚地低下頭。
  “對了,見到那小子,叫他今晚到我家去一趟,給他哥磕頭認罪。他一日不道歉,他哥的心事就一日解決不了。會影響工作。他大哥是相當在乎家人的。後天就開鏡,我們會到鶴山外景基地去,半個月內是回不來的。要他趕快!”
  “蓮姐。”泰安終於從洗手間裏冒了出來。他那姓宋的女朋友立刻站了起來,對我彎腰做禮,翩翩離去。
  泰安性子莽撞,交個女朋友卻是謹慎小心。
  我瞄他一眼,指了指旁邊的位子,“坐吧。我剛好有話和你說,你大哥打算搬家。”
  他跳了起來。
  “不要誤會。我給他找房子也有一陣子了,本來就計劃搬出來的。這是為著他工作方便考慮。再說,記者常來,也會影響你們的生活。”
  “我還是闖禍了。”
  “你知不知道說那話多傷你大哥的心。我不說什麽他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你們,但至少他一直把你們放在他之前考慮。他在片場做臨時演員的時候你看到過嗎?大雨天就在泥濘裏爬上十分鍾,導演一聲卡,大家各忙各的沒人理他,他一身傷還要一個人從泥水裏爬起來。”
  “蓮姐。”他滿臉通紅的,“我那是有口無心。”
  “你若沒這麽想,又怎麽會這麽說?”我繼續訓他,“即使你對他不滿,但他始終是你的家人。他這一路吃那麽多苦,你該更加敬他愛他。你哥不容易,真的。你太讓他寒心了。”
  泰安簡直快哭出來。我翹著腿坐他麵前,一張晚娘臉,手上就差一支煙了。不知情的人看來,還以為是有錢的老女人在為難小夥計。
  我終於笑了出來,“別一副吃了蒼蠅的樣子。”
  “罵完了?”他膽怯地抬頭看我。
  “我什麽時候罵了你,二少爺?”我在桌子下輕踹他,“要不是看你哥為你悶悶不樂,我才懶得管你們家前門進賊還是後院失火!”
  “蓮姐就是嘴硬。”泰安見我霽顏,立刻賠笑,“你不但所有心思都圍著我哥轉,還把我們一家子但安排得妥妥當當的。當初給我們選學校,現在又幫我媽開店。我們的未來大嫂都未必能做到你這地步。”
  “廢話,誰家會給兒媳婦發高額薪水的?”
  他嘻嘻笑,那諂媚得可愛的樣子,讓我想抬腳踩上他那張酷似泰然的俊臉。
  那天泰然給秀姐的電話叫回家吃晚飯,回來的時候臉色明顯比上午好了好多,吹著口哨鑽進廚房裏做消夜。那麽高大一個人,圍著我的HELLO KITTY的圍裙,快樂得像隻小工蜂。
  我靠在廚房門口靜靜看他忙碌,看他孩子氣地撲東撲西,把鍋碗瓢盆弄地砰砰響。有他在,我這間寬敞的公寓瞬間充盈著家的味道。
  我說:“你頭發要剪短,你要演的是軍人。”
  “那不是清爽很多?”
  “對了,又給你買了半打襪子。搞不懂你的襪子為什麽總那麽容易破。”
  “也許我還在長。”他笑。
  “你的牙刷也是,都快禿了,我直接給你扔了,換了新的。”
  “那幹脆把我毛巾也一起換了吧。”
  “泰然,”我問他,“喜歡這樣的生活嗎?”
  他回頭茫然地看我,有點不理解女人這種突來的感動。他伸出沾著花生醬的手想要捏我的鼻子,我驚叫著躲閃,倉皇逃離廚房重地。他在我身後笑道:“想什麽?我們這樣像在過小日子是不是?”
  我唾他,“吃豆腐吃到老娘身上來了。你那嘴,和你弟是半斤八兩。”

  第 16 章
  戲開拍前,沈暢來向我請辭,他要回去讀書了。
  他一臉愧疚地說:“蓮姐,你和泰然哥都對我很好。可是我爸好不容易給我聯係上學校,讓我讀成大,讓我學編導。這進修的機會實在難得,專業又是我一直想學的。”
  雖然泰然的事我盡量事力親為,他隻是在忙時來打點雜。可我們這段艱辛的路,也有他走過的足跡。我有些舍不得他。
  我扭頭問泰然:“怎麽辦?小暢要走了怎麽辦?”
  泰然翻白眼,“他去讀書,那是好事,你哭喪著臉做什麽?”
  這個小白眼狼,總之他都有人伺候,他愁什麽?哪日我離開的時候,他也是這副薄情寡義的模樣,說什麽所謂聚散終有時敷衍人心,我不掬一捧辛酸淚,回頭把經年來搜集的他的醜聞賣報社才怪。
  大概是接受到我的不滿,他立刻賠起笑安慰我:“沒事的,我自己的生活可以自己打理。對了,你那相親怎麽樣?”
  我忽然大笑起來。
  上個周末接到電話,老父在那頭哼哼,說周身不適,約到一名中醫,要我陪他去。我是孝女,立刻丟下泰然奔去伺候長輩。
  結果雙親直接把我帶到一家高檔西餐廳。我要是在這時候還以為會有中醫在西餐廳裏懸壺濟世那我真是豬都不如。當時就拉下臉,給拖到座位上,悶頭不吭聲。
  對方是個眉目清秀的男子,看著並不討厭,說話也大方得體。無奈不是我的那杯茶,又因為他也是一名電影製作人,我和他交談起來完全一副公事口吻:XX導演要拍禁忌題材;XX大腕帶著上百萬的投資跳槽了;這屆金鼎獎你怎麽看;現在總電局的尺度是越來越嚴格,觀眾卻是越來越開放,電影人不好做啊。對了,你最近手裏有什麽新戲?嗬嗬,是我帶著一名藝人,你知道的,他是……
  對方的母親已經不耐煩了,打斷了我們的談話,問我:“木小姐,你平時有什麽消遣?”
  我說:“我帶著藝人,平日裏和他在一起。”
  “整日?”
  “他暫時住我那裏,當然是整日。”
  在場的兩位母親的臉刹時變綠。
  我對泰然說:“奇怪,你家人就並不覺得你住我那裏有何不妥。”
  他大笑,“那是啊,我住你那裏,你包我食宿,且不用我交納水電。何樂而不為?”
  這個家夥,我為這著個給我娘訓斥了一整天,她老人沒差哭天搶地控訴我自甘墮落虧對祖宗完全不是家長教育上出的錯,他卻笑得像仿佛在自家院子挖到了石油。整一個二百五。
  鶴山外景基地。
  在那片布置成民國時期的小巷裏,在爬滿長青藤的白牆灰瓦下,身著破舊軍裝的泰然緩緩走來,緊張地輕扣斑駁的朱門。門打開一道小縫,少女明麗的臉龐在曖昧的暖黃色裏隱隱約約地顯現。
  《煙花》開鏡那天,我以泰然的名義向附近的的壽司店定了外賣,楊亦敏的經濟人則訂了現榨的熱果汁。食品送到的時候,全劇組爆發出熱烈的掌聲。
  我招呼在場的記者們:“別急著走,也有各位的份。”
  記者捧著熱乎乎的果汁笑,“經濟人想得真周到。”
  泰然換了一身幹淨整潔的軍裝,挽著楊亦敏,站在朱門前供記者拍照。我向來認為容貌再不出眾的男子隻要穿上軍裝,都會顯得儀表堂堂,軍裝比西裝還能拯救男人的靈魂。現在泰然穿起它,整個人脫胎換骨,眉目間有股凜凜霸氣,剛毅而不失俊秀。
  光這一副皮相,就不知可以賣多少錢。人到紅時,又必然滑不溜手,一不抓穩就竄走,像借了風的鳥,順了流的魚。遠遠的,遠遠的,回頭看我一眼,我便感慨地落幾滴眼淚。
  記者叫:“近點,再親密點!”
  楊亦敏當即靈活地依靠過去,小鳥依人地把她那小巧的頭顱靠在泰然肩上。泰然展開手臂,把她一把摟進懷裏。記者發出感激地讚歎聲,猛按快門。
  我退出熱鬧的人群。
  鶴山的前山是外景基地,後山是著名的風景旅遊區,群山圍繞下是一片寧靜優美的湖泊。時間正值滿山楓葉紅,微風吹落葉,水麵泛起點點清波。
  我酷愛自然美景,想方設法偷得浮生半日閑來著湖邊坐坐,有時候會帶上啤酒花生,自飲自樂。泰然和楊亦敏在那棟魅影瞳瞳的老宅子裏上演著詭異的愛情,我則在秋光明媚的山水間做我的陶淵明。
  泰然跟著我來過一次,也迷上這裏的景色,沒事就帶著劇本過來練習。
  他的壓力有些大,全因這部戲非常考驗演技。整部戲裏台詞不多,全是大量的肢體語言和麵部表情特寫。張曼君對他要求更是嚴格,要一個細小的動作就表達千言萬語,一聲歎氣就可以震驚整個電影院的觀眾。
  泰然在劇本扉頁上寫著大大的“收放自如”四個字,像高考生寫“必勝”綁在頭上。我怕他走火入魔學日本人在腦袋上點蠟燭半夜出來嚇人,把時間完全貢獻出來陪他練習。
  泰然在戲裏有多處哭戲,天下演員尤其是新人都拿哭戲頭痛,他自然不例外。這哭得好就是滄然淚下,哭得不好就是大蒜熏出來的眼淚,學問深厚得很。他以前拍戲從來沒有遇到過要哭的,這次為著能輕易落下男兒淚而幾乎苦惱得抓破頭皮。
  張曼君指導他:“自己尋找出你人性的最弱點,假設那一點遭受大前所未有的打擊。”
  泰然無奈道:“處於自我保護意識,我那時一般會直接瘋掉。”
  張曼君又好氣又好笑,“隨便找個人,不停地說‘對不起’,自己揣摩感情,直到落眼淚。”
  這個不幸的對象當然隻有我。
  我在湖邊找了塊舒服的地方坐下,看這眼前這個神情萎靡的家夥,說:“我的孩子,你這樣的少年人犯了錯,上帝一定會原諒的。說吧。”
  泰然沒有心思和我玩笑,他吸一口氣,抬起頭深深看我,眼神望進我的眼睛裏,一直望到我靈魂深處。
  “對不起……”

  第 17 章
  我仿佛給什麽東西蟄了一下,沉靜下來,放緩呼吸,傾聽他的訴說。
  “對不起。對不起……”
  天下道歉,最簡潔莫過於這三個字,最複雜,也莫過於這三個字,千言萬語都包含其中。
  泰然凝神望人時有種獨特的魅力,平日裏炯炯有神的眼睛會在此刻變得迷蒙溫柔,像隻給馴服了的獸,在你的手掌裏廝摩,與之溫存。
  聲聲道歉,像是鑿在心上一樣,一下一下夾雜著傷口吱吱作響。
  為著什麽愧疚呢?誰有錯,誰又沒有錯?人海沉浮,誰沒有一次兩次不得已。錯過的已經追不回來,且將之當作所得時付出的代價吧。
  他漸漸靠近,眼眉低垂,無限沮喪哀惋,令人動容。我伸手想摸摸他的發頂,那刹那,他猛地抬起頭,已經是滿臉濕潤。
  心疼,惋惜,悔恨,追憶,和許多超出我可以形容範圍的表情盈滿眼眶。
  我情不自禁展臂擁住他,下巴擱在他的頭上,一邊輕拍他的背,一邊摩挲他濃密的發,那瞬間萬般情緒湧上心口,不知如何言語。
  身後草叢一陣悉索,我們兩個立刻分開。
  楊亦敏還穿著戲裏那件民國時期的女學生服,麻花辮垂在胸前,晶瑩的湖光映襯得她色若春曉。
  她訕訕道:“我是來背劇本的,打攪了。”
  我急忙道:“沒關係,我們也是在練習。”
  泰然一言不發,隻是忽然伸手撫上我的臉,抹去了什麽。我這才發覺自己的臉頰也是濕的。
  楊亦敏笑,“明天就要拍這幕。看泰然這樣,準備應該很充分了。我也該加把勁。”
  她微微頷首,轉身離去。
  她走後,我和泰然大眼瞪小眼地對峙了一會兒。事發突然,兩人都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尷尬。剛才的事也並非見不得人,我卻始終覺得羞赧,漸漸不敢正視他。
  泰然開口:“我們也回去吧,天要暗了。”
  這回去的一路沒有交流。有幾次我看著前麵那個高大的背影,想出聲喊他,卻又不知道同他說什麽,隻好把話吞進肚子裏。
  次日開拍,這一幕戲是一次OK。泰然注視著背對著他做著自己事的楊亦敏,怔怔片刻,淚水潸然而下。
  張曼君喊“卡”時我們都還緊張她嫌不夠生動,沒想她站起來微笑著鼓掌。我頓時鬆一口氣,對著泰然豎起大拇指。
  助手跑來說:“張小姐,莊先生來了。”
  張曼君一聽,放下手裏的活去迎接。
  莊樸園穿著一身深灰色的休閑服,遠看像是名普通遊客。他的手下大包小包提著飲料食品,引來工作人員一陣感激聲。
  張曼君笑盈盈道:“樸園,你怎麽來了?”
  “在附近一個會所談生意,順便過來看看。”莊樸園摸摸外甥女的頭,“記得給你姨媽打電話,她昨天還問起你。戲拍得怎麽樣?”
  “很順利,張導教我良多。”楊亦敏又指指泰然,“泰然哥也很照顧我。”
  莊樸園自然往我們這邊看,看到我,對張曼君說:“你們忙,我自便。”
  張曼君便招呼手下開工。莊樸園走過來,對我說:“木小姐氣色不錯啊。”
  “托您的福。”
  “出外景很辛苦吧?”
  “辛苦的是泰然,我還好。”
  “來。”他說,“趁他們忙,我們去轉轉。這後山是風景區呢,我來這裏三天了,都一直開會,哪裏都沒去。”
  我急忙說:“我知道有條山路通湖邊,遊人也不多,我來帶路。”
  我們沿著坎坷的小道一路下山去。深秋,林間地上已經鋪了一層金色的落葉,腳踩上去,沙沙做響。頭上還不時有葉子悠悠飄落,陽光星星點點灑在地上。秋天特有的成熟的芬芳彌漫在山林裏。
  莊樸園比我初見他的時候親和了許多,大概是因為正空閑,心情好,說的話也很多。一下跟我講解路邊的植物,一下和我說他的學生時代。
  “你一定想不到,我大學的時候還是校登山協會的會長。”
  “可是爬雪峰的那種?”
  “倒是沒那麽偉大,不過和隊友登上過阿朗峰。還有就是徒手攀岩。”
  我開他玩笑,“是否是像電視上播放的那樣,要赤裸著上半身,腰不係一根繩子,玩命像吃白菜?”
  他大笑,“有點區別,我會穿衣服。”
  “沒有出過危險?”
  “有啊,摔斷過手臂。我那時有個小女朋友,天天喂我飯吃。我記憶尤其深刻。不過結婚後就沒再玩了。”
  “是太太反對嗎?”
  “她並不我幹涉我的愛好。”
  “聽說尊夫人是藝術家。”
  他笑,“哪裏!她隻是在巴黎開了家小畫廊,一年中有大半年都在那邊打理生意,呆在國內的時間不多。”
  我悄悄吐舌頭,難怪他在這邊玩得如此瘋狂,莊太太卻一點反應都沒有。人家是幹脆跑得遠遠,眼不見心不煩。
  來到湖邊時正是日頭微斜時分,湖麵波光粼粼,紅葉漂浮在水麵上。
  “早知道景色這麽好,來的當天就該過來。”莊樸園感慨。
  我忽然想到一點,跳了起來,“莊先生,等我片刻。”
  我跑去就近的服務店,買來報紙和食品,想了想,又去租來兩套漁具。
  莊樸園看到漁具,開心地笑了:“你還真是玲瓏心腸!”
  我聳肩,“不過說實話,我沒學過釣魚。”
  “那我可是這方麵的高手。”他立刻招我坐他身邊,手把手教我。
  也許真是運氣好,不消半個時辰,浮漂顫動,拉起漁杆那瞬間,一抹銀色隨即帶出水麵,大力甩著尾巴,展現著它鮮活的生命力。
  “要不要放生?”莊樸園問我。
  “為什麽?”我說,“這麽鮮的魚,做火鍋底料再好不過!”
  我可不是惺惺作態善良博愛的小女生,饕餮主義者,豈有讓到口的美味遛走的道理。
  又把魚餌甩進湖裏,莊樸園攤開一張報紙看了起來。我大概是伺候人習慣了,反射性地打開一瓶罐裝咖啡給他遞了過去。
  我說:“這裏隻有這種廉價咖啡,隻能當水喝。”
  “不算太壞。”莊樸園抿了一口,問我,“喝過維也納咖啡嗎?”
  我搖頭,我這等俗人,喝的最多的就是速溶咖啡,開水一衝灌下肚,然後熬夜奮戰。要不就是超市裏五塊錢一大包的所謂龍井,一半開水一半茶葉渣。我對生活並不講究。
  “那種咖啡非常美妙,且有獨特的喝法。”莊樸園細說給我聽,“不加攪拌,開始是涼奶油,感覺很甜蜜爽口,然後喝到熱咖啡,嚐到苦處;最後感覺出砂糖,大有回甜的感覺。三種不同的口感交加。”
  “這多像人生。”我說。
  “不。”他搖頭,“更像是愛情,最初的甜蜜,痛苦的經過,最後回味又是甜美的。”
  “這理論不像是你總結出來的。”
  他問我:“平日裏還喜歡什麽?”
  “閱讀,旅行。那都是需要花大量時間的。”
  “所有愛好中,這兩種愛好既增長知識,又鍛煉身體。”
  “聽說莊先生還喜歡園藝。”
  “你老是‘莊先生’地叫,不累嗎?”他笑,“直接叫我樸園不就得了。”
  我急忙說:“我是晚輩,怎敢造次?”
  他沒有進一步要求我,隻說:“有空帶你去喝維也納咖啡。我知道一個地方的咖啡做得很好。”
  “那我謝過莊先生恩典了。”
  我們那天很晚才回到大本營,結果錯過了煮飯的時間,釣上來的幾尾魚隻好湊合著做了湯,當作夜宵。
  泰然卻不在房間裏,他們告訴我,他和楊亦敏出去了。
  我坐下來等他,一直等到快十二點,他才姍姍歸來。
  他看到我坐在房間裏,微微吃驚:“這麽晚了,還沒睡?”
  “你也知道現在很晚了?”
  泰然忽然笑起來,“這兩句對話……真是常見的台詞!”
  我聞到他身上有酒味,“你明天還有一整天的戲要拍。你這樣會耽誤工作的你知道嗎?”
  “隻是啤酒。”他脫下外套坐在床上,“知道嗎?楊亦敏酒量驚人,我甘拜下風。不過她犯了個大錯誤,因為我後來停止喝酒而她則一直在灌自己。”
  我冷笑了一聲:“感謝上帝。她已經成年了,而你膽子還不夠。”
  泰然看著我:“現在才知道你的尖酸刻薄簡直可以當一名稱職的原告律師,做經濟人太是委屈你了!”
  “人貴自貴。”
  “你自己還不是和莊樸園那個有婦之夫牽扯不清!”
  我倒吸一口氣,“泰然,你嘴巴給我放幹淨點!”
  “你與他一同失蹤整個下午!”
  “他是主要讚助商,我伺候他整個下午,彩衣娛主。”
  泰然冷哼,“你和他什麽時候熟悉到這份上,他今天根本就專門為看你而來。”
  我冷笑:“若你消息可靠,那感情好。我何必再做你經濟人,幹脆現在立刻換上透明蕾絲睡衣,噴滿香水修著指甲等他離婚另娶。我也用不著在這裏受你無厘頭的氣!”
  “他和妻子還沒離婚,卻是天天和不同女人鬧緋聞,這種人!”
  “你要發表人倫道德演講,盡早免了。一來我和他是小蔥拌豆腐,清白得很。二來你也尚無立場幹涉我私生活。我既非公眾人物,結交什麽朋友無須向社會交代!”
  說罷,我轉身就去擰門把。那一刹那,泰然忽然大力抓住我的手臂,我反射性地甩開要逃走,他便幹脆地將我一推,壓在門上。
  咚地一聲,我的後腦不可避免地和門板發生了撞擊。等我自短暫的暈眩中回過神來,才發現他的臉離我那麽近。他的呼吸就拂在我的臉上。

  第 18 章
  我的手腳在那刹那失去知覺,隻感覺到和他緊密貼著的那部分熱得發燙,整個人被包圍在那股並不陌生的氣息裏。
  耳朵裏響起鳴聲,一會兒是咚咚心跳,一會兒又是警鈴。吵鬧成一片,已完全聽不清他後來又說了什麽,隻有傻傻看著他。
  視線裏,那張俊逸的麵孔逐漸模糊,我幹脆閉上了眼。鼻尖仿佛接觸到了什麽東西。
  下一秒,泰然放開了我的手,後退一步。我鬆下了那口氣。
  這時才發現手腕已經給他抓得生痛,明日肯定能見淤痕。衣領的扣子也是鬆開的,襯衫領子翻了出來。
  我埋頭整理衣服。泰然悶悶地出聲:“對不起。”
  我手下停了停,瞄他一眼,沒理他。
  “我不高興看你和他走一起。”
  難得他這麽坦白。我說:“你能為我吃醋,倒是我前生修來的榮幸。”
  “聽你這話,吃了十幾斤炸藥了。”他有些賭氣。
  “拜你所賜,我此刻本來應該像隻冬眠的田鼠一樣在自己的被臥裏舒服地睡覺的,我中了邪了跑到這裏來和你為著點雞毛蒜皮的事吵架。”
  “那麽,田鼠小姐,我們能不能言和?我不想再吵得左鄰右舍皆知,以為這裏有對夫妻在鬧離婚。”
  我嚇一跳,這才想到隔壁住的都是劇組同事。方才的對話要是傳到他們的耳朵裏,我明日還有何臉麵出來見人。
  泰然忽然哈哈笑起來:“看你嚇成這樣。五星級的飯店,牆壁還不隔音。”
  我瞪他,“我後悔了,當初就該丟你在修車廠做一輩子小工。”
  他嬉皮笑臉拉我坐下,“你要知道,張曼君和他關係曖昧。剛才你們遲遲未歸,張曼君還借機發了火。”
  他說的有道理。女人更加敏感,我早就察覺張曼君對莊樸園有好感。張這樣清高的女子肯同已婚男人來往,必然是這名男子吸引她甚。君子不奪人所好,我要避嫌。
  我歎氣,“好的,我會注意,同莊樸園保持距離。”
  所幸的是,莊樸園隔日來看望了一下張曼君後,就離開外景基地回了市區,沒有再激起風浪。
  我沒見著他,都是聽工作人員在說。她們說:“聽說莊樸園正在辦理分居。”
  “他們都這麽說,然後一離就離十年八載。”
  “我覺得消息可靠。張曼君是多精明的人啊,若不是知道有甜頭,哪還會搭理人家?”
  “說真的,他真是氣宇不凡。”
  “泰然也很帥啊!當初看《情天》,驚為天人,沒見過那麽英俊的小生。他在裏麵那深情又風度翩翩的樣子,迷住我家上下。”
  “也是,一個月共事下來,他人也親切勤懇。”
  “可他畢竟還顯年輕。莊樸園閱曆深厚,舉手投足都有一種成熟魅力。”
  “看張曼君平日裏一副女王的樣子,一見到莊樸園,喜上眉梢,樂不自持,一顆紅心插上翅膀直飛過去。”
  聽到這麽刻薄又形象的形容,我也忍不住笑出聲來。外廂那幾個女孩子聽到聲響,急忙散去。
  即使像張曼君這樣的人物,也無法避免旁人說長道短。活得越精彩,越有題材供人閑話。
  劇照洗出來,清一色暖色調的照片,每個人都漂亮。我愛不釋手。
  泰然譏諷道:“這種色調的照片最落伍了。”
  我啪地合上像冊,“我本來就落伍。現在我這個落伍的人,借到一部落伍的車,想載你去看一個落伍的展覽。你去還是不去?”
  “什麽展覽。”
  “不是後現代主義油畫啦。是攝影。”
  我帶泰然進入展覽大廳的時候,人群起了輕微的騷動。但是大家都是見過市麵的文化人,很快又恢複了平靜。
  展廳的牆上懸掛著的照片並非赤裸且性感的美人,而都是些大自然壯麗的景觀。有一片橘紅的荒漠,有開滿野花的草原,有懸在靛藍色天空裏的一輪圓月,也有獵豹捕食羚羊的瞬間。
  泰然低聲說:“雖然都是自然攝影,卻覺得格外生動,主題脫俗。”
  我說:“該攝影作者現在為國家地理雜誌工作。”
  “這麽了解?你朋友?”
  說著,曹操到了,熱情洋溢地喊我名字:“木蓮,你果真來了!”
  我看他,胖了些,老成了許多。攝影記者是份很辛苦的工作,野外的風沙早把他臉上的儒雅打磨成了粗獷。我笑,“老徐,幾年不見,你現在是風光了。”
  徐和平過來和我們握手,“沒想到你居然把這麽重要的朋友帶來了!”
  我對泰然說:“這是我大學時的學長。”
  徐和平問他:“喜歡攝影?”
  “不了解,但喜歡你的作品。平麵的照片卻透露出立體的信息。”
  老徐登時兩眼放光,像發現一塊瑰寶。
  徐和平招呼一個年輕婦人過來,向我介紹:“這是內人,你們沒見過吧?”
  我看著這個陌生的少婦,在心裏微微歎氣。他並沒有和大學時代的那個女同學結婚。當初愛得那麽火熱的,也沒有結局。是因為誤會,還是因為感情超支?誰都說不清吧。
  我不認識徐太太,她卻似乎聽說過我,問:“你就是那個勤快的小學妹?”
  我在他眼裏終究不過是個勤快的學妹罷了。
  我嗬嗬笑,“不小了,老大了。”
  老徐說:“我和她都是學編導,不過出來後都沒幹本行。當初在學校,是她每個星期來給我洗一次衣服。功課忙時,也是她為我打飯。啊,闌尾炎開刀住院,請假伺候我也是她。”
  “奴役學妹,你還好意思說。”徐太太嗔道。
  我淡淡笑了笑。老徐還是個馬大哈,什麽事藏不住,想著什麽說什麽。不過沒心的人也有沒心的好,自然不必傷心。
  徐太太還挺著肚子呢。我問:“什麽時候生?”
  “四月。”一臉幸福地笑。
  老徐扶太太去休息,回頭對我說:“木蓮,難得又聯絡上你,有空記得來舍下吃頓便飯。”
  那一刻,泰然忽然把手輕放我肩上,代我回答:“一定的!”

  第 19 章
  我忽然想就這麽順著他的手靠過去,把沉沉的頭顱靠在他的肩上。除父親外,我從來沒有試過去依靠一個男人,全身心地依靠,把一切都交付給他,隨他帶我到那裏去。
  那種感覺,究竟是什麽?
  是泰然。是泰然擁著我的肩,在我耳邊說:“這裏好冷,我們去吃火鍋?”
  那天我們都吃得一身汗才回到飯店。我喝了點酒,走到房門口的時候酒勁正湧上來,整個人暈乎乎的,腳下一個踉蹌,泰然忙不迭摟住我。
  我不禁伸手勾住他的脖子,仰頭長歎:“總有一天,你也會像他那樣離開我。對你再好都沒用的。”
  泰然笑了:“原來你在怕這個?”
  我一把推開他,跌跌撞撞進了房間。“誰願意做楊白勞?投資沒有回報,生意誰做?”
  “不是都說女人傻嗎?怎麽談個戀愛都要把利害算盡?”
  我瞪他,“誰和你討論愛情了?沒事就回自己房間睡覺去,明天還要拍戲!”
  他嬉皮笑臉往外走,回頭說:“木蓮,你做人太不耿直了!”
  金鼎獎頒獎典禮那天,泰然穿著張曼君早早為他選的西裝,意氣風發地出現在現場。張曼君則是一身火紅長裙,風姿妖嬈,與他手挽著手。這兩人看著,倒有幾分像是富婆和她包養的小白臉。
  我與副導演一行人乘坐另一輛車,跟在他們後麵到達。下車的時候,那兩人已經走過紅地毯,站定,記者圍著一圈拍照。後麵的影迷在扯著嗓子尖叫:“泰然!泰然!看這裏!”
  其間,有熟識的女明星過來打招呼,大大方方地在泰然臉上落吻。他立刻回以迷人微笑,姿勢態度已然嫻熟老練。
  副導演在我耳邊說:“看,做男演員就是這點好,總有美人投懷送抱。”
  我賠笑。
  我那天穿著杏色的套裝,站在花花綠綠的人群裏並不顯眼。和一幹普通嘉賓入場的時候,我回頭想張望一眼泰然。可惜身後已經是人海茫茫,閃亮的燈光和喧雜的人聲險些讓我迷失了方向。
  頭頂的夜空中,煙花絢爛,像是天上的星星落了一地。
  衣香鬢影,掌聲歡呼此起彼伏。這是哪位新秀摘走桂冠,又是哪員老將重登獎台?
  頒獎嘉賓興高采烈:“接下來頒布最佳導演獎。啊,這個人我認識呢!”停了片刻,高聲道:“恭喜,張曼君!”
  《踏歌行》那氣勢磅礴的音樂聲中,張曼君提著裙擺款款走上領獎台,真是風華絕代,搖曳生姿。上千瓦的燈光打下,她胸前的鑽石項鏈折射出璀璨的光芒。
  身旁的人不住議論。
  “今年又是張曼君啊。她春風得意好幾年了。”
  “她現在正在拍的這部文藝愛情片,據說衝著就是法國影展。”
  “漂亮的女演員吃香,漂亮的女導演也吃香啊。”
  “我聽說趙家二世主離了婚,正在追求她,給她影片投資上百萬……”
  我急忙關上耳朵,不忍再聽下去。閑言碎語是名利的附贈品,有人議論是非才能紅。人總免不了在人後說長道短,不去參與是禮貌,不去聆聽則是修養。張曼君這當事人都可將著些閑話當作空氣,我這一旁人更該假裝什麽都沒聽到。
  今年影帝金杯由一位複出的老演員奪得,本有望拿這項獎的新進小生段天佑臉色微綠,麵對記者都笑不起來。我看到許少文,他這次連提名都未獲得,一臉默然,站在人群中,沒人關心這位過氣的天王。
  新人笑時舊人哭,不是不殘酷。
  李導演找到我,“木蓮,《情天》在網上當選最佳劇情影片,泰然被選最佳男主角。”
  “是嗎?”我驚喜。
  “怎麽沒見到泰然?”他問。
  “他跟在張曼君身邊呢!”
  李導拍拍我的肩,“你辛苦了。”
  “應該的。”我說。
  離場的時候,劇院門口給熱情的影迷們圍得水泄不通,工作人員帶著我們從專門的通道離開。張曼君早就在香格裏拉定下宴席,慶祝電影《煙花》殺青和她前一部戲奪得七項大獎。
  《踏歌行》和《煙花》這兩部戲的人馬齊聚一堂,張曼君身邊星光燦爛,更襯得她今夜意氣風發。
  她將杯裏的酒一飲而盡,長歎道:“老娘累死累活,不結婚,不生孩子,大把青春往裏砸,圖的也不過是這片刻的風光!人生得此一宵,足矣!”
  咦?聽聽這話,似乎有急流勇退之意。
  楊亦敏天真地問:“張導想談戀愛了?”
  張曼君仰頭笑,“戀愛?那是你們這些小女孩玩的。我都那麽老了,誰願意花時間和我花前月下?”
  楊亦敏順著問:“那是想結婚咯?”
  張曼君眯著眼睛笑,答非所問:“婚姻,是門比電影深奧的學問呢。”
  我想上去泰然說上兩句話。忽然眾人湧向他們,舉杯齊賀。不知道誰在旁邊推了我一把,我一個踉蹌險些跌倒,站穩的時候,主角們周圍方圓十米已經沒有涉足之地。
  縫隙中,我看到泰然正微笑著低下頭,楊亦敏一手摟著他的脖子,踮起腳湊到他耳邊私語。
  無限曖昧,無限親昵。
  人群稍散,張曼君立刻帶著他同幾位高層攀談起來。泰然不住鞠躬。
  這麽恭敬,看在那幾位高層眼裏,很是舒坦。於是指指點點,大有古時皇帝賞賜能臣豪宅美眷的架勢。
  他們漸漸走遠,消失在通往偏廳的門後。
  我百無聊賴,隻得走到幾個工作人員中去。剛聊了幾句,忽然傳出消息說楊亦敏要為大家演奏,與是眾人紛紛聚集到鋼琴周圍,一下又把我撂在一邊。
  今夜注定是我的寂寞夜。
  可我木蓮本是小小經濟人,又何嚐過過眾人環繞的日子?最榮耀的時候不過考上大學,家裏按照風俗廣宴賓客,我挨桌敬酒,長輩們紛紛誇我成材。
  能比那時更風光的,也隻有將來結婚請喜酒的時候了。
  就是這樣的普通人一步步把泰然帶了出來,把他交到名導演和製作人手上。日後,除了那份尊敬,又有什麽可以叫已經站在高處的泰然低頭看我?
  我放下酒杯,去室外走走。愛情小說裏,許多美麗的邂逅都發生在舞會上的花園裏,我雖已是奔三的大齡女青年,但也是有做夢的權利的。
  可是上天不厚待我,甚至,還特別刻薄。
  我剛走下階梯,才邁出兩步,突然感覺半邊身子驟然一矮。那是鞋根卡在石縫裏了!
  我本該仰天長嘯,不過當務之急還是要拯救我價值不菲的鞋。
  可就在我剛剛彎下腰的時候,一雙大手忽然自後方伸了出來,握住我的鞋後跟,用力一提,把我的鞋拔了出來。那雙手旋即鬆開,極其禮貌地縮了回去。
  我驚訝地抬起頭。莊樸園的臉上掛著萬年不變的淺笑。
  “呃……”我一時緊張,不知說什麽的好。忽然,腳下又是一空,剛給拔出來的那隻腳又荒唐地踩回同一處縫隙裏。
  莊樸園終於撲哧一聲笑出來。

  第 20 章
  我品花式咖啡,無疑是牛嚼牡丹。在學校裏喝慣了速溶咖啡,練成了美國式百無禁忌,即使是涮鍋水都入得了口。咖啡,隻有苦與不太苦的區別。
  莊樸園還在耐心為我解說,從他帶著我悄悄離開宴會,來到這一處安靜幽雅的半自助式咖啡店的一路上,他都一直在和我談論他的咖啡。
  我現在知道了除了牧羊人以外,阿拉伯的僧侶也發現了這種奇妙的植物。還知道咖啡是由荷蘭人而不是阿拉伯人傳播開的;著名的華爾街金融區的紐約股票交易所和紐約銀行都始於咖啡屋。奇怪的是,以前從來沒有一篇報道提及莊樸園先生是咖啡的擁甭。現在看來,他還有可能會是個不錯的咖啡店老板。
  他對我說:“咖啡在中東古國,宛如《一千零一夜》裏的神話傳說,既可以幫助親神,又可以幫助衝洗憂傷。”
  一邊說,一邊舀了兩大勺奶油,讓它浮在咖啡上麵。
  玻璃窗下,是都會夜市裏的萬點星火,一大片無聲的喧嘩。
  咖啡店裏放著一首懷舊的老歌,氣氛融洽,坐對麵的男士又相貌英俊風度翩翩。我便鬆懈下來,開始絮絮說起家常話。
  “說起來,這裏離光複新村好近啊。我以前在光複中學讀書,那時候這片地區才整完地,開發商還沒修房子。結果我大學畢業回來一看,已經成了高級住宅區了。”
  “記得光複曾經是女校。”
  “那是解放前了。”
  “啊!”莊樸園點點頭,“我外祖母說她在那裏讀的書。”
  “你家舊時是大戶人家吧?”我問。
  “做鹽生意的,你說呢?”他衝我笑。
  “但是你還是自己出來創業。”
  他骨節分明的手指輕擊桌麵,“外祖父解放前夕把家產換了黃金,帶著姨太太和兒子南下走了,卻把大老婆和女兒撇在內地。口頭承諾得響當當,說是一定會回來接她們,結果我外祖母等到死都沒有等到人。”
  我有經驗,一聽這開場白,就知道有一場大戲,“那你們後來有找到他嗎?”
  “聽我慢慢講。”他笑,像是哄小孩睡覺的家長,“我外祖母畢竟是讀過書,找了份教職,把我母親拉扯大。不料天不長眼,我母親也嫁了個不負責的男人,我還不出生,他就和單位裏一個領導的女兒跑了。”
  “啊,你們家女人的命都有點不好。”我同情。
  “我也這麽覺得。因為這一現象不是個別而是普遍的,據說我太外婆也給男人悔過婚,後來又死了丈夫。”
  我幹笑。分不出他這句話是實情還是玩笑,也隻有幹笑。
  “本來要升高中,因為外祖母突病,幹脆輟學打工。我便跟著親戚進了城,在一家飯館裏做跑堂的。”
  我目瞪口呆。我聽到什麽?眼前這個穿阿曼尼坐在高級俱樂部裏喝咖啡的男人說他當年肩搭一條油膩的毛巾踩著拖鞋做過跑堂?他的人生勢必比泰然演的戲還要曲折離奇、生動精彩。就像電視上形容的:展開來是一副畫卷,卷起來是一份沉重閱曆。
  我結結巴巴地說:“我……我還以為……以為你是留學回來的……”
  如果他沒騙我,那就是他騙了記者。
  “那是以後的事了。”莊樸園輕描淡寫。
  “然後呢?”我問。
  他的眼神忽然一閃。
  “飯館其實是一所大學裏開設來招待外賓的,但是到了周末,會有一些大學生來點些小菜改善生活。那時候生活水平不比現在,有能力下館子的,都是條件優渥之家的孩子。”
  我聽出端倪,“你遇見了誰?”
  他笑了,像聽到學生答對問題的老師一般。
  “那時每逢雙周,都會有個女學生來到館子裏來吃飯。他們說她是某將軍的孫女。”
  “她一定很美。”我此刻已經興奮如初中小女生。
  莊樸園仰頭笑,“在我的眼裏,她當然是最美的。紮著馬尾辮,穿著白色襯衫,卡其布褲,很幹練、精力充沛的樣子。她的眼睛,明亮,充滿信心和希望,笑容,爽朗又甜美。對待我們下人也極其親切和藹,沒有半點架子。”
  “莊先生,照說,那個時候已經沒有上下人之分。”
  莊樸園說:“可是,我戀慕她,在她麵前自然要低矮三分。”
  所以外國男人求婚首先要做的就是單膝跪下來,通過降低高度來表達他們對女士的尊敬。
  “我在的那個飯館因為是招待外賓的,所以有西餐茶點供應,她愛來點上一杯維也納咖啡。”
  我其實也猜到了八分。
  “陽光好的下午,她就坐在窗戶邊,翻幾頁書,喝一口咖啡。有時候奶油會沾在她嘴邊,我看在眼裏,有種想走過去幫她拭去的衝動。”
  他歎氣,我卻笑了。
  我敢肯定他們並未在一起。何止,她一定還不知道他的名字,她的記憶和生命裏,幾乎完全沒有莊樸園這個人。
  我問:“你和她的對話的內容,從來都是隻限於顧客和服務員之間?”
  “不。”莊的笑容加深,“有次她的書掉在地上,我幫她揀起。我鼓足勇氣同她說,我在自學外語,也看這本書,非常欣賞裏麵的女主角。”
  “她怎麽回答?”我相當好奇。
  莊溫柔地看著我笑著,“她非常溫和地笑,說是嗎?我則很喜歡裏麵的男主角。多希望能由他牽著手,帶我去天涯海角。”
  “這話……”我是那麽耳熟。
  “我就此發奮圖強,隻身創業,讓自己能做一個讓女性放心交付人生的男人。”
  我靜靜坐著,直視莊樸園那閃爍著光芒的眼睛。漸漸的,似乎看到數十年前的那個午後,一個白天鵝般的女大學生微笑著回應飯館小夥計一句話。這句話就此改變他的人生。
  “那是……什麽書?”
  “《飄》。”
  我莞爾。我中學時代最愛的一本讀物。
  莊樸園活動半身,動手為我填咖啡,一連串動作驅散了剛才惆悵的懷舊氣氛。
  “她現在怎麽樣?”我問。
  “離婚再嫁,定居美國,已是兩子之母,丈夫是大學教授,生活平靜。”
  可見理想和生活有著較大差距。
  “終究不能忘懷?”
  “那是美好的回憶而已。”他說。
  “這麽多年,理想可否有實現?”
  “強差人意。”他抿了口咖啡,“中途和老板的女兒了結婚。再後來我那在台灣的陳世美二世的外公蒙主恩招,居然記得給大陸這房留了一筆。打了幾場官司後,我又繼承了那份遺產。然後就投身錢眼,鑽不出來了。”
  “有得必有失。”
  他笑,“你說話真像我外婆。可惜她老人家已經不在了,不然你們一定投緣。”
  我羞赧,“對了,怎麽沒見你提令堂?”
  他說:“她是生我時難產去世的。”
  我急忙道歉。
  他敲敲桌子,他想要宣布什麽重要事情時習慣性地做這個動作。他說:“其實今天是她的忌日,四十年了。”
  我怔了怔,舉起了咖啡杯,“希望時間對。生日快樂!”
  喝完咖啡,他一路送我回去。我在途中打泰然的手機,他掛了我的電話,我心裏便有數。
  莊樸園察言觀色,立刻問我:“車開到哪裏停?”
  我說:“小區門口就可以了。”
  “安全嗎?”
  “小區治安不錯,放心。”
  他便把車停在大門口。
  我向他道歉,“本來該請你上去坐坐的,可是這麽晚了,怕耽擱你回去休息。希望您下次能賞光。”
  莊樸園笑笑,“圍巾拉好,降溫了。”
  和藹似兄長。
  他的車開走後,我便沿著小區進門那條長長的斜坡路慢慢走。現在已近半夜,室外果真冷凍如大冰庫,耳邊風聲呼嘯,這後半夜會不會有雪啊?
  我哆哆嗦嗦著爬啊爬。忽然間抬頭一看,路燈下裏著一個高大的身影。
  還能有誰?
  我急忙跑過去,摸摸他的臉,摸摸他的手,都是冰冷的,忍不住罵他:“你是企鵝進化來的嗎?大冷天的佇立在這裏張望個什麽勁?學邊防武警為祖國站崗放哨啊?皮癢欠揍!”
  他定定看我三秒,突然間暴發,猛地把手伸進我領子裏。刹那間給我冰得驚聲尖叫!
  “泰然,你有病!”我抄起手袋就要打他。
  “什麽嘛!我這大冷天還忠犬一樣站在路燈下等主人回家,你非但不感激涕淋,還倒踢我一臉灰。”
  “等我?”我瞪他,“你剛才那身歪影斜,口插褲袋的樣子,活似倚門賣笑的牛郎。我即便是真養了條狗,這時候也知道對我搖尾巴。你動手動腳的什麽意思?”
  他笑嘻嘻地依偎過來。這麽高的人,又是男人,那重量壓得我苦不堪言。
  我愁眉苦臉道:“這大半夜的,別鬧了。進屋吧,外麵凍死人了!”
  “不要!”他忽然耍起了很久都沒耍的孩子氣,“我早早離場,等你半夜,現在饑寒交迫,你要負責解決我的溫飽問題。”
  “你在宴會上沒吃東西?”媽媽呀,那豐盛昂貴的一大桌自助餐,不指望你打包回來,但起碼也要填飽肚子。
  “我給導演和製片人帶著滿場子轉,一杯酒從頭端到尾,說話的時候晃一晃做樣子。我連半粒蝦米都沒吞下肚。”
  我便這麽不由分說地被他連拽帶抱地拖向小區外那條生活小巷。又冷又累的我隻恨自己年紀不夠,心髒血壓一切正常,不能佯裝中風,倒地詐死。
  小巷裏隻有一家麵館還沒關門,我們正是他們今天最後一樁生意。老板認識我們倆,張口就問:“兩碗紅油抄手?”
  說也是,那一碗熱騰騰的抄手一下肚,胃部的暖氣漸漸擴散到四肢,整個人有種說不出的通暢感。我舒服地打個飽嗝。
  泰然問我:“木蓮,今年過年可以給我放長點的假了吧?我想帶我媽出去走走。”
  我算了算,點點頭,“也好,你去做孝子吧。”
  “你跟不跟我一路?”
  我嗤之以鼻,“我也有高堂要奉養,我爸整天對我說他這裏不舒服,那裏不舒服的。我趁這幾天有空,要帶他去大檢查呢。”
  “我會記得給你帶手信。”
  “伺候好你媽才是重點。”
  “那段時間會由小二他們看著店。”
  “放心,我會常去店裏看看的。”
  “我的公開信箱要定時清理。”
  “知道。”
  “我房間的花你搬回來養,我怕小二他們大手大腳把它弄死了。”
  “沒問題。”
  “還有我的……”
  “泰然!你是去旅遊還是去移民?”我拍案怒吼。
  他終於乖乖閉上嘴。
  老板來說:“二位,要打烊了。”
  泰然忽然問:“你們這烤紅薯,還有嗎?”
  “隻有最後一個了,倒還是燙的。”
  我拉拉泰然,“沒吃飽怎麽不早說,我回去給你煮麵。”
  “突然很想吃紅薯。就要這個了。”他扭過頭來,“記得以前有一次,我們兩個大半夜地在路邊吃紅薯嗎?”
  怎麽不記得?那天陪他拍廣告直到深夜,飯也沒吃,又冷又餓,路邊攤都已經打烊了。我們在路上晃了好久,忽然見一老翁推著車賣紅薯,急忙奔過去,買下他最後一個紅薯,分而食之。那一嘴的香甜,到現在都格外懷念。
  泰然把熱氣騰騰的半個紅薯塞我手裏,“嚐嚐。”
  我大咬一口,很不幸地今天第二次給燙著。又不忍吐出來,隻好嘴裏包著食物嗚嗚作聲,表示滿意。
  泰然笑,一手攬著我,啃著紅薯往回走。
  “我現在想起來啊,那天那個老翁很神秘呢。一個老人,怎麽會在那天寒地凍的夜裏孤零零地賣紅薯?”
  “是嗎?”我笑,“你那天有注意他腳下有影子嗎?”
  泰然做恍然大悟狀,“啊,你一提醒我就想起來了。我那時就覺得他身影飄渺。”
  “少嚇唬人,沒準人家練了絕世輕功。”
  “什麽什麽?淩波微步?水上飄?”
  “胡扯什麽啊?”我笑著拍他。
  他接下我那一掌,“啊,你這招莫非是傳說中的亢龍有悔?”
  我大笑,忽然感覺臉上落了什麽東西。
  “下雪了!”
  “難怪冷死人。”
  “我們快回家吧。”他拉著我的手,往家的方向奔去。

  第 21 章
  父親一日半夜腹通如絞,入院檢查,發覺肝部癌症複發,且已經轉移。
  我幾乎當場跌坐在地,雙手死死拽著皮包的袋子,金屬扣件嵌進肉裏都不自知。我怎麽都不敢相信,明明已經把他從閻王爺那裏拉回來了,怎麽又讓他給拖了回去?不相信拍出來的片上,那片模糊的東西可以致命。
  怎麽辦?怎麽辦?我手足無措,一下子像回到三歲,做錯了事,不知如何告訴大人。一個人站在家門口,慌張恐懼,淚流滿麵。
  一直以為父母會活到七老八十,看我的孩子結婚生子。
  醫生見慣這種場麵,安慰地拍拍我的肩,“以後你會非常辛苦,所以現在務必打起精神來。”
  對!我不能這樣如喪考妣地走出去。我急忙深呼吸,再呼吸,把淚水生生逼了回去。
  可是出了門,看到媽媽緊張焦急地一張臉,裝出來的表情還是一下子垮了下來。
  媽媽頓時明白,抓住我問:“怎麽辦?怎麽辦?”
  我隻有安慰她,“不要緊,一切有我。我來安排。”
  爸爸隨即入院接受治療。我們沒有告訴他實情,但我想他絕對已經猜出了八分,不然以他諱疾忌醫的個性,怎麽會同意沒事住院。
  我到銀行,把錢全部取了出來,將爸爸轉到私人病房裏。這些年跟著泰然,我也成了個小富婆。可是我們缺的不是錢,缺的是健康。
  爸爸做完化療出來,一臉慘白。我伸手去扶他,他張口就吐了我一身。護士和媽媽急忙扶他回病房,等我弄幹淨回來,他已經睡著了。
  吊瓶上一個細細的管子牽到他的手臂上,我父無知無覺地躺著,麵容平靜。我心中頓生無限悲哀,看著親人等死是何等痛苦。
  泰修遠當年也是得這病去世的。當時還是小小少年的泰然,看著父親躺在床上,一寸一寸死去,又究竟是怎樣的悲涼?
  突然想找到他,問問。問他當初是不是也這麽彷徨,是不是這麽焦躁。問問他那時有沒有獨自哭過。
  我理所當然地搬回家裏住,打理一切事務,媽媽隻需要做飯就好。但她總是要哭,我得不停勸她,口幹舌燥。爸爸則很沉默,不和他說話,他便一句也不說。
  病房樓下一株臘梅開了花,一樹鵝黃,芳香撲鼻。爸爸站在樹下,一看就是半晌。
  我說:“要不折一枝回去插花瓶裏吧?”
  爸爸擺擺手,“我是想著,你剛出生那時,這株樹還不到一人高。那年大雪,差點凍死它。”
  病痛讓他悲天憫人。
  我站在他旁邊,看他一頭花白的頭發,心如刀絞。他辛苦這麽一輩子,才享了幾天福,這就要走了。我情不自禁依偎過去,從背後摟著他,把頭擱在他的肩膀上。兒時,我一旦這樣做,不論求他任何事,他都一定會答應我。
  “爸,”我說。“我們進屋吧,我給你染頭發。”
  爸爸笑,“你小時候最愛給我拔白發,越拔越多。然後問我,爸爸,等頭發全白了,是不是要死了?”
  我汗顏,急忙道:“我頑劣愚笨,童言無忌!”
  媽媽從樓上探出頭來,“大冷天的,有什麽話不可以回來說?”
  我忙扶著爸爸上樓去。
  下午我抽空回了趟自己的公寓。走了這些天,這才發現有扇窗子沒關,融化的雪水從窗台上流下,在牆上留下一道道黑漬子。靠窗的一盆吊蘭也給凍得半死。我呆呆站在客廳中央,觸眼皆是蒼涼。
  電話裏有兩通留言,都是泰然打來的,說他打我手機我不接,家裏又沒人。他有些不高興,“天那麽冷,你到哪裏去了?”
  我沒有回,改了錄音回複,下次他再打來時就會知道我已經搬回家去了。我不急著告訴他爸爸的病,他既幫不上忙,又多幾個人擔心,何必呢?
  除夕夜,我和媽媽合作,做了一桌豐盛的菜。電視裏熱熱鬧鬧的,外麵院子裏的孩子在放著煙花炮仗。我們一家三口,和樂融融。
  我把爸爸珍藏了好多年的好酒打開了,給他滿上。以前我和媽老叫他戒煙戒酒,說這對身體不好。結果他是戒了,可身體要壞,防也防不住。事到如今,還不放開來,今朝有酒今朝醉。
  我自己也倒上一杯,大幹一口。那火燒的感覺從喉嚨一直延伸到胃裏,一股強勁的衝勁反湧上來,嗆得我直咳嗽,卻又是覺得頓時通身舒坦。
  爸爸笑:“你小時候看我喝酒也想喝,我就拿筷子沾一點點給你嚐。哈,辣得你哇哇叫。”
  對門鄰居放起了鞭炮,轟鳴聲掩蓋了一切。我扯著嗓門喊:“爸,我送你件東西。”
  說完,把親手打的圍巾拿出來給他圍上。然後湊過去吻吻他的額頭。現在他身上總是散發著一股藥味,漸漸取代了昔日的熟悉體味。
  爸爸撫著圍巾,等那陣鞭炮聲過去了,對我說:“其實,我最想看到你披上嫁衣。”
  媽媽急忙把臉轉了過去。我一時無語。
  爸爸又說:“我不是催促你,你是真的該考慮這個問題了。你現在身邊連個人都沒有。”
  “怎麽沒有?我不是有你們嗎?”我說。
  爸爸拉過我的手握著,“我是想看你有個歸宿,這才……”
  這才可以安心走……
  那一刻,眼淚險些要掉了下來。是電話鈴突然響起打破了尷尬局麵。
  是泰然打來的國際長途。他大概在室外,電話裏吵得很。他興高采烈道:“新年好!恭喜發財!萬事如意!”
  事事不順心才是!我回他:“你也一樣啊!玩得開心吧?”
  “我媽最開心,一路上都有人以為她是我姐姐。”
  我簡直可以想象他穿著當地人的那種寬大的衣褲,搖搖擺擺走在小攤販前,經過旁邊的小女生捂著嘴巴要叫又不敢叫的樣子。
  電話很快給秀姐接了過去,她在那邊說:“木蓮,向你父母問好。”
  我唯唯諾諾道:“大家好。”
  “怎麽聽聲音無精打采的?”
  “不是,是外麵鞭炮聲音太大了。”
  電話又給泰然接了過去,“我給你買了漂亮的工藝品,你一定喜歡。”
  我無心和他說笑,隻是簡單提醒他:“《煙花》的首映式近了,你算著行程回來,知道嗎?”
  “過大年的提什麽工作?”他輕笑。
  這時父母已經起身到陽台去看煙火,我這才鬆了口氣,放軟了聲調,近似抱怨地說:“這幾天我累死了。”
  “別不是瘦了?你可不能再瘦了。不然沒人要了。過年,多吃點。反正不出門,沒人看。”
  泰然低低沉沉充滿喜悅的聲音和我死氣沉沉半高不低的聲調形成鮮明對比。他這個人就是這樣吸引我的,他讓我覺得輕鬆、灑脫、光明,向上。看著他,仰望著他,似乎所有不愉快都可以拋諸腦後。
  我靠在沙發上笑了,“我渾身酸痛得很。對了,泰國發油挺不錯的,你給我帶瓶回來。”
  “我媽還給你挑了對鐲子,緬甸玉的。”
  “那太破費了!”我怪不好意思的。
  “木蓮。”泰然喚我,“新年好啊。”
  “你說過了。”我說,“怎麽了?”
  “沒什麽。逢年過節的,忽然很想你。”
  我聽在耳朵裏,格外受用,隻覺得渾身酸澀瞬間消散。耳邊嘈雜的鞭炮聲似乎靜了下來,我隻聽到自己柔聲說:“你也一定很想念家人。”
  他知道我的意思,沉默片刻,說:“他得病前的那頓年夜飯,我們一家已經很拮據,隻吃了個簡單的火鍋。”
  “有熱氣就很好。”
  “現在我陪媽媽到當地最高檔的中餐館吃的年夜飯,經理還會來請我簽名。”
  “我惹起你的傷心事了?”
  “我隻是感慨。離開那麽遠,沒想走在路上還是有人認得我。”
  “你現在紅了。”
  “就是很想你。”
  “我何時不能與你分享成功的喜悅?”我笑,“記住,《煙花》的首映式快到了,你可以直接飛上海和張曼君回合。”
  他應了下來,道聲保重,掛了電話。
  大年初三,泰家平安二兒上門來拜年。這兩個孩子穿著那種印有團花舊式的棉襖,大包小包提上門,兩張嘴甜得不得了,好話全讓他們說盡了。
  泰安大大咧咧地,忽然問:“木伯伯臉色很不好,是不是不舒服?”
  我頓時僵住。沒想爸爸反而笑嗬嗬地說:“過年,酒喝多了而已。”
  等他們走了,爸爸轉而問我:“我臉色真的不好?”
  “泰安那小崽子胡說八道!”我指天對地發誓,“你的氣色和平日並無兩樣!”
  爸爸放心下來。我理解他。我若說他氣色很好,他反而不信。

  第 22 章
  大年初六那天,媽媽買菜回來,把一份報紙攤我麵前。明黃色的大標題,寫著“泰然行為不檢 私下分身做伴遊”。照片上,正是泰然挽著一個中年女士的手走出飯店,看那背影,分明是他母親。
  我拽著報紙駭笑,虧這小報紙嘩眾取寵,什麽都寫得出來。秀姐最近胖了些,染了頭發,那身姿氣度,怎麽看都隻像個中年的富貴太太,一點也不像是個有那麽大的兒子的媽。我估計她看了這新聞,要開心上半天。
  我把新聞念給爸爸聽,他聽了也笑,對媽媽說:“看,人家做媽媽的,就可以被誤解為女朋友。”
  媽媽立刻反駁:“我不是年輕姑娘,你也不是壯小夥。半輩子都過去了,我們就這麽將就點吧!”
  “真快啊。”爸爸說,“記得木蓮剛從醫院抱回來的時候,臉就梨子那麽大,每到半夜定時哭,然後我們慌慌張張起來喂奶把尿。”
  媽媽笑,“她從小就獨立。別的孩子頭幾天上托兒所都要哭,惟獨她還玩得不願回家。”
  “還有,回了奶奶家,把他們養的小鴨子拿在手上玩,玩死好幾隻。”
  我大汗,“我怎麽會那麽殘忍無道?”
  “你還特別霸道,看四表叔家的小表哥玩陀螺,就要搶來玩。他不讓,你就一腳將人家踹到水塘裏。三九天啊,害人家孩子感冒了,我們大人死命道歉。”
  我捂嘴巴笑,“原來這招無敵鴛鴦腿是我發明的,李小龍都得付我版稅!”
  我隔了一天才聯絡到報社,為那條新聞澄清。次日報紙出來,泰然又轉身變成了大孝子。花花世界花花人,多少真假,誰又能分?
  泰然終於回來了,當天就帶著母親和弟妹上我們家來。兩家人開開心心包餃子。
  他瘦了些,皮膚曬成金棕色,說不出的性感。挽起袖子揉麵的時候,我看著麵粉粘在他手臂上,忍不住伸手去拂了一下。他像給刺了一樣猛地把手鎖了回去。
  我怔了怔,他嘟囔道:“你那手,簡直冰死了!”
  我一聽,索性把手塞進他脖子裏。他丟下趕麵棍,縮著脖子哇哇大叫,偏偏又不來扯我的手。他轉圈,我也跟著轉,他跳腳,我也跳。我們兩個人在廚房裏撲騰著,麵粉飛得到處都是。
  最後他終於發狠,拽著我轉一圈,手臂箍住了我的脖子,在耳朵邊噴著熱氣狠狠道:“你這女人怎麽這麽為老不尊啊!別以為是我經濟人就可以明目張膽吃我豆腐!”
  “放手,你這牛勁,弄疼我了!”我在他懷裏使勁扭,用力踩他的腳。
  客廳裏,媽媽在高聲喊:“你們兩個回頭鬧,餃子皮不夠了。”
  “聽著吧!”我掰開他的手。
  泰然那粘滿麵粉的大手就在那一刻拂了過來,有幾分想古時候紈絝子弟調戲良家婦女那樣勾起我的下巴。我呆呆地抬起頭,渾身像給下了咒一定住,直直看著麵前這張英氣逼人、神采飛揚的臉。
  忽然發現他長大了,成熟了許多許多,不但五官日漸明朗分明,眼裏那曾經遮掩不住的傲氣也沉積了下去。少年已經成為過去,他現在是青年了。
  泰然看著我傻乎乎的樣子,忽然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齒,另一隻手也拂上了我的臉。我微微發顫,血往上湧。
  他隻是抹去了粘在我臉上的一片韭菜末兒。
  “餃子皮呢?餃子皮!”泰萍忽然跑進廚房,我們兩個便迅速分開。
  泰萍聰明,視而不見,隻顧著嚷嚷,說外麵還差雙筷子。我就接著這個台階爬下來,裝模做樣地咳了咳,拿了雙筷子走出廚房。
  爸爸那天非常高興。他以前和媽媽守在這屋子裏,也是寂寞。我若結婚生子了,他們也還有外孫帶。可現在這一點顯然已經成了他此生的遺憾。
  吃完餃子,又架起一桌麻將,看來今晚是要玩個痛快了。
  泰然碰碰我的手,悄悄拉我進了書房。
  門一合上,喧囂給關在了外麵。他按著我的肩讓我坐下來,自己拉來張椅子坐我對麵。看這架勢,是要和我好好談談了。
  “你瘦了很多。”他說。
  我摸摸臉,“我爸病了。”
  他點頭,“看得出來,臉色不怎麽好。”
  “是肝癌。”我歎氣。
  “什麽?”
  “已經是晚期。”
  他握住我的手。直到這時,我才發覺自己的手又涼又濕。
  我絮絮道來:“以前看小說裏描述人強顏歡笑,覺得那不過是動動麵皮,並不困難。等到親身經曆,這才發現要笑得自然,也是門需要修煉的技巧。以前說的話,開的玩笑,現在說來,全變了味道。還有,即使是殺隻雞,也忍不住想到生與死的問題上去。難怪順治皇帝死了個心愛的妃子後就出家了。我是覺得我不用點撥就悟了不少佛理。”
  他亮晶晶的眼睛注視著我,“你要保重。”
  “我看上去如喪家犬?”
  “雖不近,亦不遠。”
  “泰然,”我柔聲喚他,近似與撒嬌一樣,“我一想到即將失去父親,就覺得渾身疼痛,苦不堪言。尤其是夜深人靜時,表情無法控製,隻有猛抓頭發。我都給自己嚇一跳,我從來不知道自己是這麽孝順的女兒。”
  他坐到我身邊,摟著我的肩膀。他說:“我們要習慣著去失去。”
  我撲哧一聲笑出來,“從沒聽你這樣說話一道是一道的。”
  “我也是有智慧的人。”
  我索性依偎進他懷裏,安穩地閉上眼睛。外麵,爸爸正在高聲叫:“慢著!就缺這張三條!哈哈!胡了!”
  這個年即將過去。
  《煙花》的首映式熱鬧非凡。我跟在泰然身後,由工作人員護送進場,一路上都是影迷們的尖叫聲,撕破我的耳膜。還有閃光燈,我最怕這玩意兒,專門出其不意時來那麽一下子,迅猛無比,強烈刺激人的視覺神經。
  我眼睛一花,落了隊。就那時,泰然猛地反身拉住我,一把將我扯到他身邊,一直拽著我的手,直到進了休息室。
  電影播放的時候,我一直挨著泰然靜靜坐著,緊握著的手放在他腿上,我可以感覺得到他輕微的顫抖。
  他一直看著場子裏的觀眾,我就一直看著他的側麵。在《煙花》那極其動聽的原聲音樂中,我淺淺地,舒心地笑,可惜緊張的他看不見。
  燈光亮起,轟鳴的掌聲和歡呼幾乎掀翻了電影院的天棚,女生們抹著眼淚呼喊著泰然的名字。
  他緊緊擁抱我一下,跟著張曼君走上台。
  一旦他站在台上,站在聚光燈下,站在萬人之上,站在掌聲頂端之時,他也就再也看不到光線外的我,再也不是我一個人的了。
  那年春暖時,父親再次昏倒。我知道,他這次進去,恐怕是出不來了。
  他明顯地消瘦了下去,疼痛和高燒無時無刻不在折磨他,所有的藥,隻有嗎啡能幫助到他。有時疼得不清醒,會對我說:“小蓮,別管我,快去做功課。”
  儼然已經忘了我早畢業多年。
  照醫生的話說,他現在一肚子都是壞死的細胞。我和他說話,湊得近了,能聞到一股異味。
  讓我叫苦的是,泰然現在正是大紅的時候,廣告和片約累成山,都需要我打理。我是兩頭都要顧,累得像頭牛。給他新找了個助理小馬,倒也勤快,可是我總是覺得不跟著他,始終不放心。
  秀姐來醫院看望我爸的時候,反複打量我,連聲說不好。問是哪裏不好,她說我氣色太糟糕,擔心我也要倒下去。
  我還笑,說她太小瞧了現代女性。我們平時做弱不禁風樣,一到關鍵時刻,豆腐身軀立刻變做鋼筋。潛力和爆發力都是不可估量的。
  泰然偶爾也會來看望我爸。我倒希望他別來。他現在出門都要戴墨鏡,來一次醫院,就和領導來檢查一樣。小護士們紛紛圍在病房門口,雙眼含盼,脈脈生輝。
  他隻來坐半晌,動手削個蘋果遞我手上,囑咐我注意休息。然後又匆匆走了。自從有了小馬以後,我見他的時候漸漸少了。他留給我印象最深刻的,反而是他離去時的背影。高大,矯健,衣袂翻飛似一對翅膀。看著看著就要飛上天去。
  我們都拿我們所有的,換我們所沒有的。得失隻有自己知道。
  春雨綿綿,心情也日漸煩躁。爸爸現在常常陷入昏迷,吃下去的東西又吐出來。媽媽畢竟年紀也大了。經不起這麽操勞,很容易就疲憊。這幾個月下來,全家人都脫了型。
  半夜裏,雨打芭蕉葉,聲聲入心。耳邊仿佛依稀可聞絲竹聲,妙曼不似人間。
  父親睡了大半天,這時才幽幽轉醒,看到我還沒睡,心疼道:“你也休息啊,這樣這麽了得?”
  我若是睡得著,雷都打不醒,何必中宵聽雨?
  爸爸忽然說:“我搜集的那幾幅字畫,你總看不上,說是贗品。其實我早請人看了,張大千那幅是真跡。”
  我不感興趣,“真真假假也就那麽回事了。”
  “那宋瓷瓶兒,也是真的。這些都值不少錢。”
  “想不到家裏有這麽多寶貝。”
  “我最珍愛的寶貝,也就是你。”
  “爸……”
  他歎息,“可惜是抱不上外孫了。”
  我哽咽。
  爸爸又轉而睡去。我輕輕起來,走到室外,透口氣。
  春夜回寒,又加上下雨,涼風一陣陣襲來,冷得我抱著胳膊站在屋簷下打噴嚏。都這樣了,卻怎麽都不想進屋子裏去。那裏麵全是一團死氣,陰沉沉、昏暗暗的。靜止、憋悶、沒有半點生氣。我父就要在這樣的氣息中離開這個人世,告別一切痛苦。
  一時忍不住,我撥通了泰然的電話。這是半夜了,也不知道他睡了沒,我這樣會不會打攪他休息。我都有半個月沒好好看過他了,現在是那麽想念他的手放在我肩上的感覺。仿佛瞬間就幫我卸下千斤重擔。
  電話響了幾聲,接通了。泰然的聲音聽起來很清醒。我輕笑著說:“怎麽沒睡?”
  “睡了怎麽接你電話?”他也笑,“你在醫院?伯父怎麽樣?”
  “老樣子,沒有更好。你呢?”
  “也是老樣子,你給我安排了那麽多活,累死我!”
  我似乎聽到電話裏傳來異樣的聲音,不由問:“有人在家?”
  “哦,泰安今天過來睡。”泰然打了個嗬欠,“木蓮,現在是淩晨一點。”
  我急忙說:“對不起,你休息吧。”
  掛了電話。
  一陣風過來,又打了一個噴嚏。
  隔天是大晴天,明亮又溫暖,我卻感冒了。
  爸爸見這天氣好,精神也比以往好了許多。我要推他去院子裏,他還堅持要用腳走。
  我扶他到院子裏坐下。他和幾個同齡病人聊了起來,我就借這空擋跑出去買張報紙。
  書報亭擠著幾個剛放學的女學生,圍成一堆說著什麽。我走過去,聽到他們在說:“楊亦敏算什麽東西,裝清純!泰然怎麽會和這樣的女人同居?”
  “大清早地從他家走出來,也不遮掩,真不要臉!”
  “狐狸精!”
  我搶一步過去,抓起一份娛樂報。迎麵一張照片正是楊亦敏走出泰然公寓的樓下,前麵正拉開車門的半個身子正是泰然。
  我立刻合上報紙,連標題都不敢看。靜了三秒,掏出手機,立刻給泰然打電話。他手機關機,家裏也沒人。我這時已經出了一身汗,立刻給小馬打。小馬說他沒和泰然在一起,也聯絡不上他。
  我氣急敗壞道:“給我找,找到了,要他立刻來找我!”
  簡直是!這時候了居然鬧失蹤!莫非是真見不得人?別說群眾容易被煽動,即使我這等熟人,看到那種場麵,也控製不了胡思亂想。
  昨天打電話時聽到的那聲異響,分明是個女聲。他不認,我也裝做不知道。安慰自己,也安撫他人。
  可我隻騙了自己幾個小時。
  我把報紙揉得皺成一團。
  回到醫院裏,爸爸立刻看出端倪,問我:“出了什麽事,你臉色這麽難看?”
  我敷衍他說:“拍攝不順利而已。”
  他安慰我:“戒焦戒躁,方能成大事。”
  我彎腰去扶他。沒想渾身的力氣瞬間流瀉而去,手不住發抖,腰和腿使不出一點力氣,硬是扶了幾次都扶不起來。
  爸爸也急了,直問我:“你這是怎麽了?出什麽事了?我就是明天要死了,你也用不著慌成這樣啊!”
  不知怎的,我的淚水怎麽也控製不住了。
  這是他病以來。第一聽他說到死。在知道父親患病的時候,在看著他日益病重昏迷的時候,都不曾留出的淚水,在那瞬間瘋狂地湧了出來。我怔怔看著豆大的水滴啪嗒啪嗒地落到腳下的水泥地上。
  爸爸不住喚我:“小蓮?丫頭!”
  我搖搖頭,一咬牙,憋住一口氣,再次用力站起來。
  這次卻是相當輕鬆。在我站起的瞬間,肩上的重量一下子消失了,整個人輕鬆地不可思議。
  是泰然。他架著父親的另一隻手臂把他扶了起來。
  我看著這個像從地上冒出來一樣的家夥發呆。他也不說什麽,隻是對我點點頭,扶著父親往樓裏走去。
  他們走出十米遠,我才回過神,追了上去。

  第 23 章
  媽媽已經在病房等著我們,看到泰然扶著爸爸回來,大為感動。
  “我就說,家中沒個勞動力,始終是不行的。”
  “阿姨太客氣。”
  “我今天燉了八寶鴨,留下來嚐點?”
  我代泰然推辭道:“媽,他一會兒還有事,你別攔著他。”
  泰然抽抽鼻子,看樣子他想吃得很,卻懾於我的淫威不敢答應。他委屈地看我,可憐巴巴像個討不到肉骨頭的小狗。當初他就是用這份孩子氣博得我的同情,凡是女性,少鮮有招架得住的。
  我們到走廊盡頭的窗下說話。我告訴他:“事情我都知道了。”
  他低著頭,“我就是為這事來找你的。”
  我的心涼了半截,輕聲問:“裏麵是不是有誤會?”
  他點頭,“張曼君帶著我和亦敏去和幾個製片吃飯,亦敏喝的有些醉。我們……”
  我心提到嗓子眼。
  “她……主動要上來擁抱我。”他結結巴巴道,“當然!我推開她了!我說我做不到。然後她哭了。她喝的實在有點多……恩。可是她挺可憐的。”
  我沉默,沉默了很久,然後才說:“我還是得聯係楊亦敏的經濟人。”
  “你打算怎麽辦?”
  “你自己想想,如果我們說這是誤會,記者們會信嗎?”我沒好氣。
  懷裏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我耐著性子聽完,立刻關機取出電池。
  “很好!”我死拽著電池,“楊亦敏剛才見了記者,她說你們正在交往!”
  泰然瞠目結舌。
  我擺擺手,“別對著我做這表情。不過我現在相信你是無辜的了。楊亦敏是隻狐狸精,這是她會幹的事。她是新人,她需要炒作;她是女生,她需要清白。”
  “可我沒跟她在交往!”泰然叫起來。
  “那能怎麽辦?她搶先一步,取得先機。現在事已定錘,你總不可能立刻跳出來說你們隻是玩玩。”
  “老天!”他抱住腦袋。
  我看著他:“你隻有耐心等等,半年後找個機會把這關係吹掉。”
  “難怪要叫我們這類人為戲子,生活中都要做戲,真假難辨。”
  “等你七老八十的時候,可以寫篇回憶錄,把一切真實都寫進去。叫《楊亦敏和我——不可不說的故事》。天知道那時候的讀者是否還知道楊亦敏是誰,又是否還認識泰然這個人。”
  這事紅紅火火熱鬧了足有一個禮拜,連醫院護士都在談論,甚至來問我。
  泰然幾乎門不出戶,躲避記者。我隻有上門去找他。
  他房間的淩亂程度把我嚇一跳,我簡直找不到地方下腳。
  “我把我爸生前的劇本整理了出來,想讓你看看。”他撓了撓頭。
  我一聽是泰修遠,懷著尊敬接過那厚厚一卷紙,“他當初就是想拍這部戲,但是一直沒如願?”
  “就是這部,成為他此生的遺憾。”
  我父此生的遺憾,正是我未能在他有生之年成家育子。感同身受下,我對手裏的書卷肅然起敬。
  “你想現在就把它搬上熒幕?”我問。
  “不合適?”他反問。
  “早了些。”我說,“你自己都沒站穩腳跟。你是想自己拍?”
  泰然忽然羞赧地笑,“說真的,我是有過這個想法,但也知道不切實際。”
  “不見得。”我給他細數,“有些片子,隻需要一部DV。隻要有資金,依你的經驗,也不是拍不出來。”
  他堅決地搖搖頭,“他的劇本不該受到這種粗糙的待遇。”
  我翻翻手裏的本子,問:“故事說的什麽?”
  “一個大有前途的男孩子忽然遭遇意外,智商回到五歲左右。情人和友人都離他而去,父母為此離異。他在一個小護士的幫助下重拾畫筆,最後成名。”
  我瞠目,“他最後好了?”
  “沒有全好,他將永遠活在十四歲的精神世界裏。”
  “他和那個女孩在一起了?”
  “也沒有。”泰然無不遺憾道,“女孩另嫁他人。他終生與畫為伴。”
  “這故事叫什麽名字?”我立刻翻。
  故事叫《癡兒》。
  我把本子按在胸口,“我喜歡這故事。”
  “我知道你會喜歡。”泰然的眼睛亮晶晶的,滿是笑,“十多年前拍這題材的片子,別人會當你是精神病,現在提倡關愛人生,我想它會吃香。”
  “但不知道商業化的影響會不會毀了它。”
  “所以,”泰然湊近來,“我想到一個人。”
  “是張曼君吧?”我笑。
  沒人比她更容易被這個提議說服。她景仰泰修遠,了解他的藝術內涵,他們的創作風格也那麽相似。她會將他的作品拍攝出來,發揚光大。依她浪漫的個性,還會將此視做一偉大舉動,祭奠她的初戀。
  我小心地說:“還是和她商量之後再做決定。她閱曆廣泛,經驗充足,知道拿到這樣的題材,該如何操作。切記,不可用人情壓她。”
  泰然問我:“你有沒有想象過我做導演的樣子?”
  “演而優則導,我不會驚訝。”
  “你會支持我?”
  “我將支持你所有正確的決定。”
  我很快和楊亦敏的經濟人達成共識,策劃了一次記者會,其間過程頗似罪犯和偽證人串通供詞,以求在法庭上逃脫正義的懲罰。
  泰然一直悶門不樂的,臉拉得老長,有人欠他二五百萬似的。楊亦敏也意興闌珊,除了對著鏡頭,都是一副不耐煩的樣子。這個小女孩一炮而紅,千人吹,萬人捧,漸漸有了些嬌侈的小脾氣。不過她年紀還小,又是女孩子,大家都容易原諒她。
  泰然就不行,男人任性是不入流。這陣子我父親又病重,他也不好像平時那樣衝我發牢騷,一肚子火都憋著,忍不住了就上健身房。最後的結果,自然是把一身肌肉練得出奇地漂亮。
  我插著手上下打量他,警告道:“這次事情就此擺平。你以後要謹慎行事!”
  “亂點鴛鴦譜。”
  “放心,你們的影迷巴不得你們分手。”
  “有愛我愛到獨占我、殺死我的影迷,也是種成功。”
  我白他一眼,“相識數載,現在才知道你原來有被虐傾向。”
  他抹抹臉上的汗水,笑,“唯有我愛的人才能虐我。”
  我呢,我在自虐。
  頭痛已經有很長時間了。這並不是神經痛,是病痛。我身體的抵抗力每況愈下,感冒好了沒多久又複發,生理期不調,讓我一口氣瘦到八十斤,健康指標猛拉警鍾。
  小舅母打電話來問候父親的病,我半開玩笑道:“小靈表妹的高中校服可以寄我一套,沒準我身段比她還苗條。”
  累成這樣,那些事卻還是不能不管。爸爸現在每天沉睡的時間越來越長了,除了輸營養液就是注射嗎啡,身上皮膚鬆鬆垮垮一層,仿佛已經脫離了肌肉。
  媽媽整日守著他,讀報給他聽,養花給他看。那專注的神情讓我動容。他們是相愛的。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有這麽幸運,在生命的最後有個深愛的人陪在身邊。大限來臨之際,緊握著我的手。
  張曼君看到我,瞠目結舌,“木蓮?你這是怎麽了?行屍走肉!”
  我不想到處宣揚我的苦痛,隻好說:“最近病了一場。”
  她依舊驚疑不定地打量我,像是在驗證我是否真的是詐屍。可見人之精神有多重要,靈肉必相協才可煥發生機。
  泰然遞上劇本給她看。張曼君接了過去放一邊,並沒有急著看,說:“我最近想休息,看看有沒有機會把自己嫁出去,趁來得及,生一兩個孩子。”
  泰然點點頭,“我們也不急,隻想征詢一點意見。”
  張曼君點上煙,緩緩說:“上部片子的票房已經有六千萬,各排行幫都在前三。說真的,我知足了。”
  早就看得出來,她有意將《煙花》做為謝幕曲。
  我附和道:“對於女人來說,隻有家庭才是終身事業。”
  這句話貼著了張大導演的心,她微微笑,“劇本是哪裏來的?”
  泰然說:“是我父親的。”
  張曼君放下了手裏的煙,“泰修遠?”
  她念這三個字,輕柔且富有溫情,像夏日裏的一個吻。我覺得她也實在難得,事隔那麽多年,還能保持昔日的心情。每回憶一次,又過了一次初戀。
  她把劇本拿起,“是他生前最後一本?”
  泰然點頭。
  “我會看的,回頭給你們消息。”
  泰然還想說什麽,我拉拉他。張曼君這神情,顯然是沉浸在對故人的思念裏,我們不該去打攪她。
  離開張家的時候,我瞟到牆上那幅喬治亞?艾琪芙的畫。笑了。
  張曼君的感情生活也可以寫篇故事。
  那天我給媽媽打發回家好好休息。家裏現在幾乎不大住人,灰塵積了細細一層。我泡在浴缸裏,昏昏欲睡。電話鈴聲就是在那刻響了起來。
  我渾身濕漉漉地衝出浴室,邊咳嗽邊接電話。
  沒想到對方居然是莊樸園。我們好幾個月沒有聯絡,他卻在深夜打來急電。
  他聽上去很焦急,說:“木小姐,懇求你幫個忙。”
  “不必客氣,有事請講。”
  “我兒子剛才給我打電話,直呼肚子痛,突然沒了聲音。我現在帶著助理秘書在上海,趕不回去,你可否代我去看看。”
  救人如救火,耽擱不得。我沒有多問,立刻記下地址,穿上衣服帶上錢,臨時想起,又從臥室裏拿了一張毯子,直覺也許用得上。
  去的路上我就報了警,告之家裏關著孩子。趕到莊家的時候,巡邏車也剛剛開到。警察幾下就打開了大門,我匆匆跑進去。
  一個十多歲大的少年倒在客廳的沙發下。他還有些意識,我將他扶起來,他還知道說:“疼……”
  我一摸他額頭,全是汗,急忙拿毯子把他包起來。這時急救車駛到,醫護人員從我手裏接過他。
  醫生有經驗,“可能是急性闌尾炎。”
  少年忽然嚶嚶哭泣起來,喊著:“媽媽……媽媽……”
  我們很快抵達最近的一所醫院,孩子立刻給推去手術。這時警察過來,告戒我說:“太太,記得教育孩子,他可以直接打電話給我們。”
  我連聲應下。莊樸園的電話很快來了,我告訴他:“是急性闌尾炎。別怕,我小時侯也得過,隻是個小手術。”
  他在那頭沒聲價道謝。
  “孩子的母親呢?”我問。
  “她人在法國。”
  “總該有個人照顧孩子的起居。”
  他歎氣,“她到了晚上就回去了。幸虧有你。”
  “錢什麽時候都可以掙,孩子一長大,就回不來了。”
  “是!是!”
  我忍不住調皮地問:“你的朋友們呢?”
  他訕笑,“大概都過夜生活去了,一個都找不到。”
  我疲憊不堪地坐在醫院長登上,替這對不稱職的父母等待孩子的手術結束。現在天已經很暖和了,可是入夜還是有些涼。我剛出了一身汗,現在靜坐片刻,漸漸覺得冷,又開始咳嗽。
  父親久病這幾個月,我已經習慣醫院深夜裏那種有些神秘曖昧的寧靜。護士的腳步聲極輕,點滴瓶子偶爾會發出清脆的聲響。偶爾會有病人呻吟,或是樓上婦產科有新生兒誕生,聽到哇哇的哭聲。
  我的頭一沉,猛地睜開眼,居然看到一地陽光!
  天亮了?
  我這才發現自己躺在一張病床上。隔壁床鋪睡著的,正是莊樸園的公子。
  那少年也已經醒了,大概正經曆著麻藥過後的傷口痛,苦著一張臉。
  我過去做他床邊,問:“疼不疼?我可以叫護士姐姐來給你打止疼針。”
  少年很要強,硬著嘴說:“一點都不疼。”
  我笑。他的眉毛很像他爸爸。
  他忽然問我:“你是送我來醫院的阿姨?你是爸爸的女朋友?”
  我說:“姐姐隻是你爸爸的熟人。”
  莊樸園推門進來,欣喜道:“你醒了?”
  “莊先生什麽時候回來的?”
  “驅車過來隻用三個小時,我早就到了。那時你還坐在走廊裏睡覺,我抱你進來躺下你都不知道。”
  我有些不好意思,微紅著臉。
  “幾個月不見,你怎麽瘦了那麽多?”
  “最近人人見我都這麽說。”
  “還有,剛才有幾通電話是找你的。我怕妨礙到你睡覺,就擅自把你手機關了。問題不大吧?”
  我掏出來一看,全是泰然打來的,便撥了回去。
  電話隻響了一聲就給接了起來,泰然焦急道:“你在哪裏?你爸情況有點不妙,你快來!”

  第 24 章
  我趕到醫院的時候,病危通知書已經發下來了。媽媽六神無主地坐在急救室外。我驚訝,不過短短幾個時辰,她已是滿頭花白頭發。好像我那一覺,睡過了一年。
  心力憔悴。
  泰然陪著媽媽坐著,一臉鎮定。我看他下巴上青青的,八成是一早起床就跑來醫院。
  他告訴我:“突然出現心肺衰竭,搶救了有一陣子了。打你電話,你要不就不接,要不就關機。”
  我聽得出他話語中的不滿,非常慚愧,“我睡著了。”
  媽媽抓著我的手問我:“會沒事吧?是不是?”
  我既不是醫生又不是天神,我怎麽會知道,我自己都還焦急如焚。媽媽卻不停追問,非要從我這裏得到答案,好像托我的金口玉言,說不死,爸爸便會長命百歲。偏偏我潛意識裏有個大不敬的想法,爸爸若能在昏迷中早點離開,脫離肉體用無止境的痛苦折磨,未嚐不是件好事。
  但這想法是萬萬說不得的。
  我大腦空白,一片茫然,恍惚中回到了小時候。媽媽帶我上街,指著商店招牌上的英文單詞要我認。我大為緊張,看著那似曾相識的單詞,卻一個都認不出來。媽媽便大聲嗟歎,斥責我愚笨不用功。以後一有壓力大時,就常做認單詞的夢,單詞插了翅膀一樣從眼前飛過,全不認識,急得一臉一身汗。
  此刻我便有這種感覺,聲帶僵住,無法振動,欲言又止。
  泰然過來握住媽媽的手,代我堅定地回答:“一定會沒事的,醫生向來喜歡誇大。”
  媽媽稍微鬆了口氣。我感激地看泰然一眼。他安慰似的笑了笑,把手放我肩上。
  我微微鬆了下來。
  手術室的燈滅了,醫生走出來說:“暫時是救回來了,但是病人身體已經相當虛弱,家屬做好準備吧。”
  何用他說,已經在準備後事了。
  爸爸曾經和我說過,棺材木,他最喜歡香山檀,質地好,流芳百世。在這裏火化裏,帶回老家,放進棺材埋在祖墳裏。一切從簡。
  病床上,他戴著氧氣罩,渾身插滿管子,儀器上的小紅點代表著他的生命。
  我說:“不可能,絕對不可能。他應該還有時間和我們說再見的。”
  泰然扶著我,說:“也許他早在平時裏就說了。”
  的確。爸爸平日裏絮絮交代這些那些,又念佛,說他這一輩子行了不少善,獄官不會為難他。
  我陪著媽媽去廟裏拜佛。我是泛神論者,對這些怪裏亂神,信三分,敬五分。這次十足是平時不燒香,臨時抱佛腳。
  木魚聲聲中,心漸漸澄靜下來。十仗紅軟,沉沉浮浮,最後不過化做一掊灰,一縷魂,飄飄蕩蕩不知停留在何處。
  媽媽與老方丈談話。泰然和我不懂佛門的理論,怕貽笑大方,便到處走走。
  寺裏有一株高大的梨樹,花季已過,現在正是滿樹翠綠的葉子。我仰著頭,星星點點的陽光刺痛我的眼睛。我固執地一直看,直到流出淚水。
  泰然一直定定地站在我身後,空氣一樣安靜。我回過頭看他,他就對我笑笑。我把腳下的石子踢到他腳下。
  他伸手摸摸我的臉,柔聲說:“一切都會過去。你還有我。”
  我伸出手,大力擁住他,像大海裏抱住一根浮木一樣。
  父親手術後第二天醒了過來,無神的眼睛看了看我和媽媽,又睡了去。本來媽媽還指望他說句話,可是豎著耳朵聽了半天,隻聽到喉嚨裏一陣咕隆。
  媽媽焦急地拉我的衣服,“你說你爸不會是再也不說什麽了吧?他都沒話和我說了?”
  我說:“他還能對你說什麽?他知道我一定會孝順你。你才過半百,起碼還可以再活三十年。若是改嫁,那正合他的意思,有人接替他照顧你。”
  媽媽一聽,忽然哭起來,“我都這把年紀了,沒了他我一個人怎麽辦?”
  “跟我過唄!”
  “你將來要結婚養孩子啊!”
  “真是的。”我跺腳,“難道你不打算幫我帶孩子?”
  媽媽回過神,抹幹眼淚,“是!我得幫你帶孩子。現在年輕人不會做事,我得跟著你。”
  隔日,泰然一家過來探望。爸爸依舊沉睡,秀姐燉的雞湯最後讓媽媽喝了。
  她是過來人,知道怎麽安慰媽媽,“當初泰然他爸走的時候,我比你更苦。我自己又沒工作,家裏隻剩一點點積蓄,三個孩子都小。喪事辦完了,我們也一窮二白了。你看你家木蓮多有出息多孝順。”
  安慰人的好辦法之一,就是給對方訴說更大的痛苦。
  媽媽半晌不出聲,忽然說:“父母媒妁,也就這麽過了一輩子了。”
  我轉過臉。玻璃牆的倒影裏,已是一臉淚水。
  “感冒好了嗎?”泰然問。
  “都沒去注意了。”我說。
  他試了試我額頭的溫度,不放心,“還是去請醫生看看,似乎有些發燒。”
  “大概是太激動了。”
  “這個時候你可不能倒下。”
  我笑了一下,“你不說還有你的嗎?”
  “是。”他握我的手,“有我陪你。”
  他也不再是當初那個事事要向我詢問,以我馬首是瞻的大男孩了。他現在是個獨立的,有能力承擔一切的男人。小毛毛蟲晾幹翅膀,成了一隻漂亮的大蝴蝶。我很榮幸在他這轉變的過程中一直在旁邊觀看。
  我的燒一直沒褪,到了次日傍晚已經近38度,咳嗽不止,渾身乏力。我又不敢驚動媽媽,自己悄悄去門診掛號,拿了點藥,順便買了份粥回來。
  正在盛碗,忽然聽到微弱的聲音,喚我:“小蓮……”
  我的手一抖,勺子落在桌子上。
  爸爸睜開了眼睛,神情清醒了不少,吐字也清晰:“好香啊,是什麽?”
  “是皮蛋瘦肉粥。”媽媽連忙答。
  爸爸看著我,說:“光喝粥怎麽行?你現在那麽瘦。”
  我猛點頭。
  爸爸又說:“總要結婚的,再拖就不好找對象了。”
  我一直點頭。
  他對媽媽說:“你就跟著女兒過,多出去走走。”
  媽媽哭起來。
  爸爸靜了半晌,忽然又說:“小蓮高考填誌願的事,由著她吧。服裝設計也好,編導也好,學出來都是一門本事。”
  我心裏一痛。隻有老父還記得他的小女兒當初聲聲說要做服裝設計師,結果為了心上人學了勞什子中看不中用的編導,錢賺不少,但是始終空虛。
  他關懷我。
  那之後,他就沒再說話。次日淩晨的時候,他便走了。
  我扶著媽媽看著護士把他推進太平間,回過頭,泰然急衝衝跑過來。
  我看著他一步步跑近,那畫麵像電影裏的慢鏡頭。我強撐著的一口氣,這才放心地吐了出來。
  泰然立刻從我手裏接過媽媽。
  我頭昏腦脹,怎麽回到家的都不清楚。
  下車那時天剛大亮,街上長長兩排路燈瞬間全部熄滅,金色的陽光轉眼照耀在大地上。這才發現人間已經是春末了,花正開在最燦爛的時節裏。
  人死燈滅,燈滅了,黎明也來到了。
  媽媽這時候反而很冷靜了,歎口氣,說了句“他也算沒什麽遺憾了”,獨自回房間休息。
  我看泰然下巴上的胡渣,想他淩晨爬起來跑醫院也辛苦,對他說:“你今天沒什麽事的話,就早點回去休息了。”
  他不肯,“我留下來,也許能用得上。”
  我笑笑,不勉強他,“那我去和我媽擠一張床,你睡我房間。”
  “你還在發燒?”
  “興許好好睡一覺就沒事了。”
  他伸手摸我額頭,我隻覺得他的手冰涼涼的。他收回手,立刻穿上外套,“我們回醫院去,你這溫度不正常。”
  “不用了,吃點藥就好了。”我實在不想再回那地方。
  但是泰然不依,拉起我就往門口走。我有氣無力地掙紮了一下,忽然覺得天旋地轉,腳下一軟,直直往下跪去。
  一雙手即使伸出來,挽住我下滑的身子,再打橫將我抱了起來。
  “泰然……”我喃喃。
  他在我耳邊說:“沒事,我們立刻去醫院!”
  隨後的時間裏我一直處於半昏迷中,身子輕地仿佛漂浮在母腹中的羊水裏,外界的一切聲音與我絕緣,隻感覺到一個人胸膛裏發出來的有力的心髒跳動。
  記得我還讀中學時,一次發高燒,爸爸背著我去醫院。那天奇冷,風刮在人臉上和刀割一樣。爸爸口裏呼出的白氣成了一小片霧,蒙了我的眼睛。
  我給震動搖醒,這才發現自己正趴在泰然背上,他那雙勞動過而溫暖有力的手托著我。車水馬龍中,他背著我在疾走。
  “怎麽了?”我還有點力氣說話。
  “上班高峰期,恒昌橋到南十子路都賭上了,車給卡在中間。我走路還快點。”
  他喘氣,汗水順著臉頰流,我在發燒,更覺得他的臉又涼又濕。
  我的臉也濕濕的,那是因為落淚。他說話算數,這一切都有他,他能照顧好我。
  那一刻忽然很想吻吻他,但實在沒力氣,隻好又昏昏睡去,任由這個人帶我到天涯海角。
  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次日早上,那時隻覺得通體舒暢,前所未有的輕鬆。扭過頭去,看到泰然合衣睡在沙發上,縮著身子。他那麽高大,擠那張小沙發,可真難為他了。
  我走下床,拿了被子,輕輕給他蓋上。他翻了個身,睜開眼。
  “你下床了?”
  “已經沒事了。”我笑。
  “你那是肺炎,你知道嗎?”他瞪我。
  我捏捏他的臉。側睡的原因,一邊臉上壓出許多褶子來。
  “謝謝你。”我說,“我高估自己了,沒你我真撐不下去。”
  他抓住我捏他臉的手,“你的誠意就是掐我的臉?”
  我一笑,低下頭吻他。
  他的身子僵住。
  “這個有誠意了吧?”我問。
  “木蓮……”
  我挨著他坐在沙發上,低頭凝視他,“你可以笑我,但我沒法再把感情掩蓋住。我想我喜歡你……希望沒給你帶來困惑……”
  他彈跳起來,猛地抱住我,力氣之大,速度之迅猛,險些讓我岔了氣,要說的話也就這麽不了了之了。
  我終於做了件向往多年而從來沒有機會實現的事,就是把臉埋在異性寬厚的胸膛裏,聽他的心跳。這一行為描述起來羅曼蒂克地近乎肉麻,沒想具體操作起來,其間滋味真是奇妙無窮。
  我聽到泰然說:“原來這樣抱你會有不同的感受。”
  那麽簡單曖昧的一句情話,卻讓我的半邊臉和耳朵頓時熱辣辣起來。
  泰然低下頭,嘴唇壓了過來。我的某些天才似乎就在那瞬間被激發出來,立刻伸手挽著他的脖子。
  長長一吻結束,他喘著氣,連聲說:“我低估你了!是我低估你了!”
  我莞爾,“你不知道我垂涎你有多久了。早在潛意識裏將所有親密動作排練過無數遍。”
  他摟我坐沙發上,輕聲說:“還好終於沒有失去你。”
  每一句情話都是動人的。
  門鎖一聲響,媽媽忽然推門進來。我們連忙分開。
  媽媽躑躅了一步,什麽也沒說。我隻感覺她的目光在我和泰然臉上來回掃了那麽幾轉,已經把一切都看透徹了。
  父親火化了,裝在一個白瓷罐子裏,將由我和媽媽送回老家安葬。
  走的前一天晚上,我借口買東西,和泰然在樓下匆匆見了一麵。
  我笑:“這月黑風高夜,我們倆像作賊。幸好躲躲藏藏的情侶不止我們一對。”
  “男未婚,女未嫁,我們的交往符合一切法律和人倫道德。”
  “我始終是你經濟人,這對你的工作會造成影響。”
  “有你在旁邊,我更能做出好成績。”
  “楊亦敏怎麽辦?”
  “啊!”泰然拍額頭,“那都是你的錯!”
  我戳他的胸膛,“禍是誰惹出來的?”
  他連忙接住我的手,順勢拉進懷裏。
  我環住他的腰,頭靠在他胸膛上許久,險些睡著。
  最後是草叢裏竄出一隻貓,把我們驚動了。我依依不舍地離開他懷抱。歎氣,這才幾天,就這麽沉溺,以後還了得。怕要給他牽著鼻子走,叫我向東,便不敢往西。
  泰然似乎聽到我心聲一樣,說到:“真不想放開你。過去那麽多年,對你太尊敬,隻牽過你的手而已。”
  我搖頭“得回去了,我媽會起疑心。”
  “幹脆告訴她好了。”
  “我爸才去世,過陣子說的好。”
  他的眼神柔和,“我尊重你的決定。”

  第 25 章
  父親下葬,是親戚家的堂兄弟們抬的棺材。完了,把所有親戚聚集起來吃了頓飯。小院裏擺滿了桌子,上雞上鴨,酒水潑灑,小孩子嬉戲打鬧。中國人的白事總是這麽熱熱鬧鬧,絲毫不比紅事遜色。
  二叔喝得高了些,忽然站起來大聲嚷嚷道:“大哥,你上天見了咱們老子,可要記得告訴他,當初四嬸家的狗,是你打回來的,不是我!”
  媽媽原本一直板著臉,聽二叔這麽一喊,忍不住笑了笑。
  這是父親去世以來她第一次笑。我心裏的石頭終於落地,我知道她終於挺了過來,從此以後我們倆會相扶相持,把日子繼續往下過。
  回來後,我接到了莊樸園的電話。他約我在上次喝咖啡的地方見麵,落座後的第一句話就是:“凡事往好的方麵想。”可見是已經知道我家的變故了。
  我歎氣:“現在想起來,還是覺得突然。前前後後不過四個月,走得太快了。”
  “你這麽孝順,他應該沒有遺憾。”
  “不,臨走還在念叨著,希望我嫁人。這是他的終身遺憾。”
  莊樸園笑了笑,“這個可急不得。”
  “孩子好點了嗎?”我問。
  “已經出院了。”他說,“小孩子長得快,現在已經又跑又跳的了。他母親也放下那邊生意回來照顧他,還請兒童營養師寫菜譜,搞得很複雜。”
  看來莊太太並非是個不愛孩子的人。
  “她這次回來長住,最高興的是孩子。我這才知道他平時有多寂寞,他沒有兄弟姐妹,親戚家的孩子與他合不來。”
  “也許可以養隻狗。”
  莊點頭微笑:“我們也想到了,她母親今天就帶他去寵物市場。”
  皇後娘娘坐鎮中宮,這段時間那些野花野草不知該如何自處。那時,我忽然想到了張曼君,和她家裏掛著的那幅喬治亞?艾琪芙的畫。
  莊樸園還說:“內子要我轉告,她很感謝你,並且希望有空能一起吃頓飯。”
  我受寵若驚,急忙道:“莊太太實在客氣,隻是我現在熱孝在身,實在不方便。”
  莊樸園倒不勉強,換了話題。他問我:“泰然最近在忙什麽?”
  “在上表演課和學外語。”
  “接下來打算接什麽戲?”
  我聽出端倪,立刻反問:“莊先生有什麽好建議?”
  “白德光導演手上有部本子,他打算聚集老中青三代演員同堂演出。”
  “電影電視?”
  “十五集左右的輕喜劇。”他說,“關鍵是能和老一輩演員合作,這機會難得。”
  我的臉上掛著近乎諂媚地笑,道:“我先謝過莊先生了。”
  白德光有些年紀了,和時下長輩們一樣,最反感新聞炒作。他見泰然第一句話,問的就是:“這周又是計劃和女朋友去哪裏?”
  這麽咄咄逼人,泰然也隻是微微一怔,應對道:“有工作的時候,我們通常見不了麵。”
  白德光似乎存心為難,又說:“你應征的角色是個文學碩士,在書中浸淫長大,你來演恐怕有難度。”
  泰然不卑不亢道:“雖然我輟學早,但我一直熱愛閱讀。腹有詩書氣自華。”
  “你這真是王婆賣瓜。”
  “賣的是我,衡量掂掇的人是導演。”
  “口才倒是不錯。”
  “謀生手段而已。”
  白德光笑了笑,“你這小子倒是倔強,難怪這麽快就紅了。”
  “略有成就而已,在導演目前不敢造次。”
  白德光一揮,“得了,去領劇本,一會兒試鏡吧。”
  他走後,我忙掏手絹抹汗,“奇怪,他怎麽和你有仇一樣?”
  “誰知道,也許我爸當年得罪過他。”泰然無所謂地笑。
  “不怕他到時候給你小鞋穿?”
  “我的腳小得可以在針尖上跳舞。”
  他湊過來做鬼臉,恰好有工作人員經過,我立刻一把將他推開。
  就在那時,我看到一個臉熟的人,跟在白德光身後。我瞬間明白他對我們冷淡的原因了。
  那是唐彬。
  我看著白德光不住回頭同他說話的樣子,隱隱覺得不妙。他是怎麽和白德光熟絡上的?
  空檔的時候,他主動走了過來。我看他滿臉親切的笑容,便知道準沒好事。
  果真,他開口就說:“二位,真是對不起,聽說泰然兄推了麥當勞的廣告,現在由我來頂上。要謝謝泰大哥。”
  我的臉當場就掛了下來,墨如玄壇。泰然還不明就裏,驚訝地看著我。
  我是早上才接到電話,對方不打算用泰然拍廣告。我怕影響他的心情,打算在試鏡結束才告訴他。沒想現在給謝彬一挑釁,我是瞞也瞞不住了。
  泰然聽我說完,攤開手笑,“你以前都不會認為這類消息會打擊到我。”
  “那是因為你太久沒嚐試過失敗了。”我說。其實是關心則亂。
  “唐彬那小子,太不厚道。”泰然一笑了之。
  可是試鏡結果出來,他還是沒得到那個角色。我心疼,這部電視劇的風格是他從未嚐試過的,失去這個機會實在可惜。可是泰然似乎並沒有放在心上,還帶我去老遠的地方吃川菜。
  吃完了,拉著我去中心公園散步。
  公園裏的遊人不少,我給他拖著手,提心吊膽地走著,生怕哪裏冒出個記者,或是有人突然認出他來,不知道會掀起多大的波浪。這般不專心,泰然與我說的話我都沒聽進多少。
  他終於忍不住,看準沒人,一把拉我進角落的陰影裏,把我摟住。我隻來得及短短地驚呼一聲,就給他堵住嘴巴。
  那夜,聞到了梔子花的芳香。夏天來臨了。
  泰然二十四歲生日,我們為他舉辦了一個小卻熱鬧的生日會。地點就在他的公寓,陽台和客廳擺著自助餐桌子,飯菜全部從餐廳裏預定。成員除了親友,還有五名俱樂部裏的影迷。
  因為沒有招待記者,所以大家都一直都很輕鬆隨意。天黑了,燈全部亮起來,整間屋子透亮,華而不奢。到這時我才覺得當初花的大筆裝修費值得。
  泰然和到場的每位女性都跳了一支舞。那五名影迷代表熱情洋溢,一整晚都纏在他身邊,嘰嘰喳喳,像一群快樂的小麻雀。現在的女孩子是越來越漂亮了,雪白皮膚,短裙小靴。我像她們那麽大的時候,還穿著媽媽改小的衣服,滿臉青春痘呢。
  年紀真的是瞞不住的。
  待到客人走完,我也累得倒在沙發上,昏昏欲睡。
  朦朦朧朧中忽然聽到音樂聲,泰然把我推醒,在我耳邊輕聲說:“剛才都沒機會,我們再跳一支舞吧。”
  我懶洋洋地笑,“一天下來,我的腳都腫了,穿不進高跟鞋裏。”
  “那就打赤腳好了。”他說。
  “地上髒。”
  “可以踩我腳上。”
  那天後半夜,我才由泰然送回家。家裏窗戶是黑的,媽媽應該早就睡下了。
  我解開安全帶,吻吻他的臉,說:“生日快樂!”
  他握著我的手,許久才鬆開。
  回到家裏,我小心翼翼地邊脫外套邊往自己房間走。突然間走廊裏亮起了燈,嚇我一跳。
  媽媽端著水杯站在臥室門口,狐疑地看我,“才回來呢?怎麽這麽晚?”
  “事後收拾了好久。”我說。
  “誰送你回來的?”媽媽耳朵那麽靈。
  我知道對她說謊反而容易弄巧成拙,照實說:“是泰然。我的車送修了啊。”
  媽媽哦了一聲,“他不是有助理嗎?”
  “小馬也送客去了。”我打了個嗬欠,捶腰揉肩,“我都累死了,一整天和管家一樣,又要指揮下人,又要招呼客人。”
  媽媽說:“我傍晚下樓倒垃圾,忽然有人跑出來攔住我,說他是記者。問泰然是不是在和你交往?”
  我眼皮跳,強自鎮定道:“胡說八道,泰然和楊亦敏在交往。盡管是炒作,但怎麽也扯不到我頭上。”
  “你們最近確實走得近了些。”媽媽說。
  “我是他經紀人,自然要隨時跟著他。”我安慰她,“小報記者為了錢,什麽不敢寫?別去理會就行了。”
  
  第 26 章
  “無風不起浪。”
  “這些記者專門會空穴來風。”
  媽媽歎氣,“你若不想我知道,我不問就是。”
  “媽……”
  “隻再說一句。找對象,門當戶對為首要,齊大非偶。”
  我僵在原地。
  從何時起,泰然已經遠遠高高地在我身前很遠很遠的地方了。記憶裏,那個一身汽油味,兩手黑乎乎的男生彎腰就著車窗對我靦腆地笑,仿佛就在昨天。那個人緊緊擁抱我,吻我的鬢角,就在剛才。
  我強迫自己睡下,閉上眼睛。可是那一夜反複夢到我和泰然兩人在人潮裏走散,我大聲喊他的名字,追過去,看到他給影迷們重重圍著,他站在高高台子上微笑。
  果真過了幾日,我就在一份發行量不小的娛樂周刊上看到了八卦。記者隱晦地提及泰然和我關係曖昧,照片抓拍得更是諷刺。泰然和楊亦敏笑意盎然地站在一起,我站在泰然斜後方,大概在開小差,表情僵硬,像個背後靈。
  我把報紙拿來擦抽油煙機,用完了一股腦塞進垃圾桶裏。
  媽媽在旁邊看著,歎口氣:“煩惱若能像汙漬一樣擦得掉該多好。還有,那罐子裏的是味精,你往哪裏放?”
  我停下手上的活,“流言之所以是流言,因為它們熙攘不了多久。下個星期的報紙出來,現在這一切就會成為過去的。”
  “你爸走後,我唯一希望就是守著你過日子。我不能看著你糟蹋自己。”媽媽說。
  “我已經是成年人,不需要你守著,你該有你自己的活動。還有,這隻是我工作上的坎坷,沒有糟蹋自己那麽嚴重。”
  “女孩子,是要名聲的。”
  我笑,“名聲和是非這兩個玩意,都是別人嘴裏的。”
  “你從小就這麽我行我素。”
  我洗了手,“我去接泰然下課。”
  “他那麽大個人,要需要人接?”
  “媽!”我無奈。媽媽終於閉上嘴巴。
  泰然這段時間什麽工作都沒有接,專心學習,給自己充電。越是這麽沉寂,記者越是好奇。他們死活不相信他會老老實實回學校讀書,非要挖掘出點香的臭的來。這麽不肯讓他寂寞,倒也是好事。
  到學校的時候,泰然剛好下課,跟在老師身邊走出來,幾個漂亮的女同學圍在周圍,一大群人熙熙攘攘。泰然看到我,英俊的臉上立刻浮現笑容,燦爛溫情,我看在眼裏,也忍不住和他隔著遠遠一個操場對著笑。
  他和幫人打了個招呼,向我跑了過來。一上來就習慣性地把手搭在我肩上。我反射性地把身子錯過去,他的手便滑了下來。
  我推他一把,“上車說。”
  “怎麽了?”他坐進車裏,問我。
  我係好了安全帶,才含蓄地說:“這幾天風聲有些緊。”
  他大為緊張,一把抓過我的手說:“小蓮,若我們的那批貨給查了,你隻管逃,別管我!”
  我一聽,撲哧笑出來,甩了他的手,嗔道:“不要鬧!”
  他卻沒笑,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扳過去對著他,臉挨得極近。我對著他專注的視線,微微失神。他歎了口氣,將我摟進懷裏。
  “平日裏總勸我對那些誹聞看開點,自己卻如臨大敵。”
  “因為現在這樣發展下去,不單是誹聞,而是醜聞。”
  “那我和楊亦敏分手不就好了。”
  “做夢!”我從他懷裏掙紮出來,“我旁敲側擊地問過莊樸園了。他說他們本來安排楊亦敏上另外一出戲的,她堅持要和你合作。她未出道前,搜集你的照片,錄了你演的每部戲。她從小養尊處優,呼風喚雨習慣了,現在要她放棄你,怕她一怒之下上演情殺案。”
  他垂下頭,“看來她以前說給我聽的不是假話。”
  “人家有心計。別以為漂亮女生沒大腦。”
  “你吃醋。”
  “我現在油鹽味精都沒少吃。”
  “可是我愛的是你。”他握我手吻了一下,“你的眼睛比她漂亮。”
  “啊?”
  “第一次見你時,你回過頭,眼睛炯炯有神地盯住我。那時候我忐忑不安地來見工,見到你那雙充滿活力的眼睛,頓時鼓起希望。”
  “是嗎?”我柔聲說,“你沒和我說過。”
  “還有,你那時穿白襯衫牛仔褲,衣服打濕了還不自知,我看見你胸衣隨著呼吸隱約顯現出來,覺得你颯爽幹練又性感非常。”
  我叫一聲,捂住臉,“你這個不良少年。”
  泰然又囑咐:“這個周末我媽過生日。小三打算露一手。你到時候記得來。”
  “不知道送你媽點什麽禮物的好。”
  “送什麽送啊?一家親友聚在一起,講究這些做什麽?”
  客套歸客套,我還是在城北一家老字號的糕餅店定了壽糕。從店員手上接過盒子時,忽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喊我的名字。我一回都,就看到楊亦敏走了進來。
  年輕又美麗的女子最是賞心悅目,她今天隻穿著一套素淨的象牙白色的淑女裝,長長卷發披在肩上,整個人散發出一種清晨草露間的芳香。
  店裏的人都紛紛扭頭看她。
  “木小姐,好巧。”她親昵地把手在我胳膊上搭了一下。我忍住了,沒有把手縮開。
  “楊小姐也是家裏有長輩過生日?”
  “我和長輩在旁邊喝咖啡,見到你進來了,過來打招呼。”她熱情招呼我,“木小姐,不如去喝杯咖啡?”
  不知道怎麽的,我總覺得她笑意不善,帶著些寒意。我推辭,“還有事要忙。”
  她忽然大力挽住我的手,“花不了你多少時間。再說,有人想把一張毛毯還給你。”
  我聽出話外之意。
  她帶我去了街對麵一家雅致的咖啡。我走進去的時候發現坐在這裏的人非富既貴,衣著華麗,便知道這裏是個什麽場所。
  最裏麵一個靠窗的位子上坐著一個女子,年紀也不輕,三十好幾的樣子,因為保養得好,看不出實際年齡。我看得出來她穿著很考究,素雅不張揚,卻是每件都是名家作品,手工縫製,手提袋都是唯一的樣式。
  她並不算天姿國色,但是皮膚光潔,五官柔和,看著賞心悅目。她看到我,立刻將我上下打量一番。眼神有些冒犯,但我可以忍。
  “莊太太。”我已經猜出她的身份來。
  “木小姐。”她請我坐下,“發生了孩子那件事,本來該是上門拜訪的,可是外子說木小姐生性豪爽,不喜我們這一套,這才擱了下來。剛才小敏認出了你,我便叫她請了你過來。希望沒打亂木小姐的行程。”
  有條不紊地說完這長長一段話,她端起咖啡杯抿一口。我注意到她手那個閃爍著耀眼光芒的戒指。那枚張曼君夢寐以求的戒指。
  “莊太太客氣了。我性格別扭不知禮數,還希望你別介意。”
  她端詳我片刻,微微笑,“木小姐,你有一張毯子落在我們家裏,我改日著人給你送回去。”
  我應道:“那太麻煩了。”
  “木小姐救我兒子一命。我送回張毯子又算什麽呢?”
  “賢伉儷太客氣,那隻是舉手之牢。”
  她說:“我一想起那天的事就萬分慚愧。身為孩子的親身父母,一個遠在巴黎,一個遠在上海。關鍵時刻,還得把外人半夜叫起來去救急。”
  我安慰道:“孩子沒事,就不要計較太多了。”
  “你說的有道理。一個家,當以孩子最重要。孩子還那麽小,父母該盡所能給他營造一個快樂的童年。”
  我低頭攪著勺子。我不是聽不出她話裏的話的。
  莊太太擱下杯子,“木小姐,耽擱你時間了。”
  她從始至終一直溫文有禮,親切謙和。
  這時,一直坐在隔壁桌的楊亦敏才走過來,幫莊太太拉椅子。她的神情關切,顯然對這個姨媽感情深厚。
  莊太太忽然回頭一笑,眼睛裏閃著異樣光芒。她發冷的聲音說:“木小姐,你和張曼君不怎麽像。”
  我瞬間出了一身冷汗。
  她這次是回來挽救婚姻的,她來奪回失地,向所有她懷疑的人示威。
  楊亦敏對我投下冷漠一撇,追隨姨媽而去。
  秀姐的生日過得很熱鬧,泰萍做了一桌子好菜,泰安帶了女朋友來。吃飯時,泰然借著敬酒把手搭我腿上。我又好氣又好笑,趁人沒注意,用指甲掐了一下。他一口酒嗆在喉嚨裏,一陣狂咳,場麵混亂。
  我埋頭笑,抬頭那瞬間,見到泰安的女朋友正用那雙漆黑的大眼睛盯著我,嘴角掛著了然的笑。笑容雖是善意,但我還是不免要介懷,避開了她的注視。
  散席後,泰然送我。夏夜好時光不該浪費,他把車開到湖邊,打開天窗,放平座椅,拉我一起躺下看星星。
  夏花的薰香中,我們的手扣在一起。車上音響放著手老歌,反反複複唱著“love will keep us alive.”我笑,愛情若能續命,人類還發明麵包做什麽?
  泰然說:“張曼君似乎真的無心再拍一部電影了。”
  “你去探了她口風了?”
  “白天和她聊了幾句。”
  “她功成名就,《煙花》大賣,是可以謝幕了。”
  “所以啊,我老爹的那部片子,隻能我來拍了。”
  我翻過身對上他,他的眼睛在黑暗裏依舊閃閃發光,讓他像動物。長期的順利並沒有軟化掉他的爪子,那個會在傾盆大雨裏對著鏡頭憤然怒視的男子此刻長大了,成熟穩重了,但他的狠勁和拚搏精神依然。
  “你能行?”
  “畢竟在這圈子裏混了這麽多年,也結識了一大幫搞幕後的朋友。”
  “全是沒經驗的年輕人。”
  “不實踐,怎麽會有經驗。喂!到底支不支持我?”
  我笑,湊上去吻他。“祝你成功。”
  “萬一失敗了呢?”
  “立刻和你拆夥。”
  “幹這行風險這麽大?原來我入錯了行。”
  我笑,“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既然你已經入錯了行,那我可不能錯上再加錯。”
  “噓。”他急忙低頭封住我後麵的話。
  我很快就見到了那群年輕人。有些我已經認識,有些才剛從學校裏畢業出來,還有一張對社會充滿期望的臉。每個人的小宇宙都燃燒旺盛,摩拳擦掌,等待一個時機大展拳腳,一點都不計較待遇。難怪資本家最愛利用社會新人,提供一份機會、一點小甜頭,就可以騙得他們賣命。
  “如何?”泰然問。
  “我都快忘了,我在學校學的正是這個專業。”我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你讀書的時候都有些什麽作品?”
  我攤手,“不值一提,我不是個不夠用功,又不夠有天分的學生。”
  看到泰然他們勤奮努力,把年輕的生命撲在事業上,這才驚覺自己將理想荒廢了多年。工作後一直像工蜂一樣按部就班忙忙碌碌,當年的夢想早就遺忘在天涯海角。
  泰然,當初就是泰然那種不甘於命運的拚搏精神感動我,引導我。與其說我扶持他,倒不如說他吸引了我的追隨。我愛他身上鮮活的生命力和幹勁遠甚於他俊美的容貌。
  我喃喃:“小時候最喜歡拿來媽媽做衣服剩的碎布頭,剪剪拚拚,做成小衣服給布娃娃穿上。”
  半晌都沒聽到泰然接話,扭頭一看,他早就給別人叫去一邊商討劇本了。

  第 27 章
  莊樸園給我打來電話:“聽說泰然要拍自己的電影了,我有什麽可以幫上忙的嗎?”
  我喜歡他這人。沒有半點商人的市儈,待人殷切誠懇,滴水之恩湧泉相報,泱泱大度令人敬佩。
  我說:“還有個問題沒有解決。”
  “可是資金?”
  啊,對金錢的敏銳倒是商人特有的。
  他很爽快,“你把材料準備好,我會派人上門和你談。”
  “謝謝。”我誠摯道謝。
  “聽說你上周見了我太太了。”
  我尷尬,“是的。”
  “她似乎有些誤會,希望沒有為難你。”
  我翻白眼,忍不住問:“你們相愛過的吧?”
  “剛結婚的時候,下班時想到家中有嬌妻在等待,也覺得窩心。可是漸漸發現和她沒有任何共通點,吵過後發現沒法從根本上改變,於是學會保持沉默。我們已經連續四年終年說話不過數十句。”
  “她當初怎麽想到嫁你?”
  “她父親的生意瀕臨倒閉,我將之起死回生。她父親把她嫁給我做答謝。”
  “說來說去她不過是個物品。”
  “我不是不憐惜她的。”
  那看樣子是還是有複合的希望的。
  泰然不知何時站在我身後,酸溜溜道:“又是莊樸園。”
  “他願意出大頭。”我笑眯眯。
  “他對你真好。”
  我摸摸他的臉,“那你要加倍對我好。”
  莊樸園派來的助手是個和我年紀相仿的女子,姓許。她留著短發,意氣風發,非常標致,顯然是莊某情有獨鍾的那個類型。而且我猜她看我,也是與我一個想法。
  我懷疑許小姐是莊手下的談判專家,和我談起和約來,精明犀利,又像刑偵探員,蛛絲馬跡都逃不脫她的法眼。我弄不懂,莊樸園派她來,究竟是幫我,還是為難我?
  “作品名字不夠突出,改叫《白癡天才》如何?”
  “也許可以叫《苯小孩》。”泰然說。
  “可否添加一個男醫生?我們推薦新人。”許小姐遞過照片。
  那還是個少年,十七?十八?和泰然不同的是,他是個白皮膚紅嘴唇的漂亮孩子,年紀再小一點會更像個女生。
  “太年輕了。”我說。
  “等等。”泰然按下,“男主角需要一個弟弟。”
  許小姐眼睛發亮,拍手叫好,“這個主意也不錯!”
  敲錘定案後,她渾身逼人的魄力一掃,笑盈盈對我說:“木小姐真是個妙人,希望以後還有機會多多合作。”
  所謂合作,自然是莊樸園掏腰包,那是再歡迎不過的。
  過了幾日,有朋友打來電話,張口就問:“看新聞了嗎?”
  我現在對這句話嚴重過敏,心下一驚,想不會又是什麽無良記者在報紙上亂寫八卦了。
  友人說:“莊樸園又不離婚了,轉身變成好好先生,陪太太周遊列國去了。”
  什麽?
  “據說,他打算為了孩子努力一次,挽救婚姻。”
  “那……張曼君呢?”
  “問得好!”友人喝到,“她一開始滿口否認,而後拒絕采訪。三個小時前就有記者在機場拍到莊氏夫婦雙雙登機。”
  可見張曼君再度選錯了人。她看男人的眼光不及她看演員的一半準。
  泰然有些擔心:“張曼君的手機怎麽都打不通。”
  “讓她靜靜也好。”
  “這個姓莊的,不知道說他多情還是無情的好。”
  “少去議論別人的是非。”我說。
  “還在為他說話?”泰然不悅起來,“他事業有成,溫文爾雅,最清楚每一類女性的需要,一點小手段把你們一個個耍得團團轉。”
  “聽你這話酸的。”我掃他一眼,“我可從來沒誤會他的好意。”
  “他會有什麽好意?”
  “你這個人。”我又好氣又好笑,“你詞不達意說了那麽多,到底想表達什麽?”
  “我知道,莊太太一度以為她丈夫想離婚是因為你。”
  我頂回去:“楊亦敏告訴你不少事情。”
  “看!我們的問題終於來了!”
  我氣結,“你想投訴我在你們的問題上過於大方還是過於小肚雞腸?”
  “我就看他不順眼。一個偽君子值得你這麽偏袒?”
  “見鬼!”我轉身要走,“我不想為了一個外人和愛人吵架。”
  “你再說一次?”他急忙拉住我。
  我歎氣,“我說,我愛你。傻子!”
  他動容,拉我進懷裏,緊緊抱住,幾乎讓我窒息。
  良久,才說:“比起他們,我們很幸福是不是?”
  “當然了。”我柔聲回答。
  “我真覺得這一切順利地像在做夢。”
  “在我眼裏,你得到這一起,是付出了對等的努力的。”
  “我擔心將來有一天戀情公開了,輿論或是其他什麽事會傷害你。”
  我也抱緊他,問:“你愛不愛我?”
  “愛。並且想到自己並不夠你依靠,也許你會受不了壓力而離開,就終日惶惶不安。”
  “聽起來真糟糕。”我笑。
  “所以你不要離開我。”
  “永不。”
  “永不說永不。”
  “可我比較死心眼。”
  泰然忽然提議道:“等這片子上映後,我們兩個去旅遊一段時間吧?年複一年工作,都沒時間享受生活。”
  我很中意這個提議,問:“那你想去哪?”
  “找個與世隔絕的地方小住一陣子。”
  “春賞夜櫻,夏觀繁星,秋望滿月,冬迎初雪。若再配上上等的好酒,細品其中的白梅香氣,人生就是如此的安逸……”
  “啊,也許你會感動,答應嫁給我。”
  “才不會那麽容易。”我把臉埋他胸膛裏。
  我們相擁著,依偎良久。直到工作人員敲門進來,通知電影記者會馬上開始。
  泰然意氣風發地和主要演員們坐在台上,閃光燈下一雙眼睛黑亮有神,充滿自信和驕傲。這樣一個人,怎麽會平凡,怎麽會寂寞孤單?他注定有一段傳奇的人生。
  一個工作人員和我站在一起,看場裏的情況。大概和我想到一處去了,對我說:“看,他的變化驚人。我在讀書的時候看他出現在電視上,還覺得稚嫩了。這轉眼就這麽成熟充滿魅力。”
  我是覺得一個真正有魅力的男性,除去風度和內涵,還該有份曆事後的滄桑。給泰然五年。五年後會是他的全勝時期。
  記者問道:“你長期以來扮演的角色,即使是反麵人物,也都有美好的外表和突出的性格,深得女性觀眾喜愛。這次突破自己扮演一個弱智人士,在電影裏癡傻且不能自理,不怕有損好不容易塑造起來的萬人迷形象?”
  泰然一笑:“一個演員之所以表演,為的就是塑造千萬種不同的形象。再說如今演藝圈新陳代謝那麽快,我若是半年不出來,誰還記得我當初是什麽形象?”
  我聽了暗罵,什麽半年不出來,他小子不想混了?
  記者又問:“界內對你評價很高,原因之一是你拍戲前功課做很好。以前拍農村青年,真的到鄉下和農民住了一個月體驗生活。這部電影裏你演的年輕俊彥因意外變成白癡,你在表演的時候是怎麽摸索這種感覺的?”
  泰然笑:“我這不還沒開始演嗎?不過應該不會也把自己弄成白癡就是了。”
  眾人一陣笑。我也笑,心下有些不舒服。我不喜歡他這樣亂開自己玩笑。
  那天我很晚才回去。泰然送我,照例送到樓下轉彎處,不讓我媽看到車。因為明天開鏡,他雖然沒喝酒,卻比喝醉了還興奮,抱著我不放手,絮絮叨叨,扯東扯西。
  我想再這樣下去,我們倆非得在這車裏發生點什麽不可,於是下狠心擰他的手,他這才縮回狼爪。
  “回去早點睡,明天就開始忙了。”我囑咐他。
  他摸我的頭發,“真不想放開你。”
  “天天盯著你,總有一天你會煩到恨不能甩開我以光速離開。”
  他又摟住我親吻。
  “我們總沒辦法光明正大走出去。”
  “可是我覺得偷情比較刺激。”我笑。
  他鬆開我的手,“回去吧,我看你離開就走。”
  我吻吻他的臉,轉身往屋子裏走去。我一直走到樓梯口,回頭望過去,他果真還站在車邊,遠遠望著我。看到我回頭了,對我揮揮雙手。那舉動真像個孩子。
  我笑,進了樓裏麵去。那一刻,我是真的想嫁給這個人。
  那天晚上我睡得極不安穩。冥冥中總是聽到人聲喧嘩,仿佛置身鬧市。忽然間有人在我背後大力推了一把,我登時驚醒過來。
  汗流浹背,極度不安。加上時間正是淩晨三點半,四下一片寂靜,氣氛詭異。
  電話鈴聲忽然響起,我給嚇得跳起來。
  張曼君慌張的聲音傳了過來:“木蓮?”
  我的心在瞬間提上了喉嚨。
  “泰然他……你快來醫院!”

  第 28 章
  我已經不記得自己是怎麽趕到醫院的了。半夜的醫院非常安靜,我的闖入在門診大廳裏掀起一陣喧嘩。
  正在接待處詢問護士,忽然聽人喊我:“木蓮,這裏!”
  我轉頭看,嚇得不輕。張曼君披著一張醫院的毯子站在不遠處,頭發淩亂,妝全糊了,手腳都有傷痕和血跡,她身後還站著兩個警察。
  我結結巴巴道:“這是……怎麽了?”
  張曼君也不回答,而是嗚地一聲摟住我哭起來。她這麽一哭,我的心頓時沉到深淵裏。
  “你說話呀!泰然呢?出什麽事了?”
  警察出麵問我:“你是傷者的朋友?”
  “是。”
  傷者?老天,還好他沒說死者!
  “有幾個人在酒吧裏騷擾這位女士。那位先生趕到後和對方起了衝突,被毆致傷。”
  我的腳已經站不穩了,張曼君還摟著我哭。那兩個警察見狀,急忙把我們兩個扶到長凳上坐下。
  “傷得怎麽樣?”
  “不樂觀。”警察說,“他失血過多。頭部受傷。”
  我的頭也隱隱作痛,“怎麽會弄成這樣?”
  張曼君沮喪道:“我在酒吧裏多喝了幾杯,叫他來接我。沒想有幾個人認出我,上前挑釁。他們好幾個人,圍著我們兩個,泰然又要護著我……他們拿根棒子,一下下敲打他……”
  她又哭起來。我從來沒見過她這麽脆弱的時候。酒精和驚嚇讓她變回了那個空虛脆弱的小女人。
  “他一臉鮮血倒在那裏。我看著,怎麽那麽像修遠?難道修遠又要死一次?”她渾身發抖,陷入回憶。
  我也出了一身冷汗,心在胸膛裏打鼓。有那麽一刻,覺得自己雖然踩著地板,但卻在不停失重下墜,不知落入哪個空間。
  仿佛過了一個世紀,又像隻是片刻之後,醫生終於走了出來。
  我和張曼君站了起來。
  醫生說:“病人暫時脫離危險了。”
  那瞬間我的腿又是一軟,鬆了口氣。
  “不過他頭部遭到重擊,大腦皮層受到損傷。他左眼可能暫時失明,左手或左腿會失去知覺。”
  我像渾身都浸進冰水裏,“你是說,他會偏癱。”
  “可以這麽說。”
  “一輩子?”我提高音量。
  “沒有這麽嚴重。最短半年內可以恢複。”
  我的心狂跳幾下,平息下來。
  張曼君問:“會有後遺症嗎?”
  “這要等他醒來後再看情況。不過一般情況下,會容易頭痛。”
  “他的手腳……”我問。
  “堅持功能鍛煉就可以恢複。”
  “這麽說,他還有救?”
  “年輕人,生命力強。你們該對他抱有希望。”
  我們得到許可去看泰然。他靜靜躺著,感覺很不真實,臉上裹滿紗布,幾乎看不到容貌。
  “他的臉怎麽了?”張曼君急忙問。
  護士答:“給玻璃碎片劃傷,已經處理過了,並無大礙。”
  “這可是破相了……”張曼君喃喃。
  我熱淚盈眶,他現在活著,這已經足夠!
  泰萍泰安很快趕到醫院。我開門見山地告訴他們:“你們大哥將會有一段比較艱難的日子要度過。”
  泰安立刻說:“我們會支持他,陪伴他。”
  “你媽媽呢?”
  “我們還沒敢告訴她。”
  泰萍紅著眼睛問:“大哥醒來後,會不會不記得我們了?”
  我安撫道:“不要緊。醫生說即使有失憶,也是暫時的。他大腦內有淤血。”
  泰然的助理小馬也趕來了,對我說:“木蓮姐,你先回去休息一下吧,這裏有我。”
  我看著自己一身睡衣,腳上還穿著拖鞋,像個給空襲轟出家門的難民。我說:“我換身衣服就回來。你叫幾個保安過來守著,萬一記者來了可以攔一下。”
  到家時天已經亮了,媽媽在客廳看電視,見我回來了,立刻站起來,問:“怎麽樣了?”
  “暫時沒事了。”我說,“你怎麽知道的?”
  媽媽指著電視,“早間新聞已經報道了。說是在酒吧和人鬥毆。”
  “見鬼!”我罵,早就知道會被亂寫。
  “家裏電話和你的手機響個不停。”
  “我忘了帶手機了。”我急忙回撥。
  “木蓮姐,大家都在問這戲怎麽辦?”
  “我一會兒過去處理。”這戲是拍不了了。
  對方提醒我:“這裏記者很多,你從後門進來。”
  莊樸園的助理許小姐打電話來:“莊先生已經知道了,問有什麽可以幫忙的。”
  “我們也許會需要優秀的腦科醫生。”
  “木小姐,電視台要來采訪。”
  “拒絕。”
  “蓮姐,影迷圍在醫院門口。”
  “你去安撫一下,就說他是外傷。”
  “木小姐,我們是新天地日報的記者,請問泰然的傷勢怎麽樣了?”
  “謝謝關心,已經穩定住了。”
  “聽說是與人鬥毆?”
  “不,是自衛。”
  “會起訴嗎?”
  “一切等他醒來再說。”
  “這裏麵是否存在私人性質的打擊報複?”
  “事發突然,一切都是未知數。”
  “喂,你是經濟人?泰然怎麽樣了?你怎麽沒幫我們照顧好他?”
  “非常抱歉,這是我工作失誤。他的傷勢已經穩定,請你們更加支持他度過難關。”
  “木小姐……”
  電話突然斷了,我一看,是媽媽把線扯了。她堅決地說:“這樣永遠沒個完。”
  我怔怔放下話筒。
  “快去洗個澡。你還沒吃早飯吧?我給你買去。”媽媽出門去了。
  有那麽一陣,我坐在沙發上,蜷起身子,把臉埋起來,手臂用力環抱住膝蓋。小時候一遇到不順心的事就愛做出這個姿勢,仿佛這樣抱作一團,就可以躲避開所有的煩惱。
  大腦裏一片空白,然後所有記憶有如潮水一般湧來。有個聲音在嚴肅地督促我:快站起來,換好衣服,走出去,許多事等你去處理。
  我不去!不去!讓我靜一靜!
  快快站起來!伸展開你的手腳,馬上站起來!
  為什麽?為什麽是他?
  快!快……
  媽媽買了早點回來,看到我這樣,發出慈愛心疼的感歎:“我的兒……”
  我迅速從沙發上跳起來,衝回房間裏換了衣服,然後坐下來吃東西。
  媽媽端詳我,“你的臉色太可怕了。”
  “媽,”我說,“往後家裏會很吵,我也會很忙。”
  “這都不要緊,隻是你打算怎麽辦?”
  “等他醒來,等他康複。他會好起來的。”
  媽媽摸我的臉,連聲說:“知道,知道。你別哭。”
  我這才發現一臉冰涼,急忙丟下筷子,抽紙巾擦臉。
  “你這麽愛他。”媽媽幽幽歎息一聲。
  我這次沒有聲辯,我說:“我們相愛。”
  楊亦敏很快也趕到醫院。她穿著一身嚴肅的黑色,仿佛剛參加完葬禮一樣,我看著很有點不舒服。
  她問我:“他什麽時候可以醒來?”
  “醫生說三、四天內。”
  她歎氣,伸手輕撫泰然的臉,“我處次在電視上看到他,驚鴻一瞥,驚為天人。”
  巧,這也是泰然給我的第一印象。
  “我為他學表演,為他喝醉。朋友勸我放棄,但我始終相信我有機會。”
  我默然。
  “可是我想,他不會因為我高興而高興,不會因為我難過而難過。我得病時他不在我身邊,我遇到困難的時候他不會來幫我。他不愛我,我覺得這真是沒意思。”
  她挺直腰幹,“我接了戲,不能久留,也不能陪他到醒來。”
  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決定放棄。
  “你去吧。”我說,“若是記者問起來,我就說你們早就分手。”
  她苦笑,“他負我,我也負他。我們打平了。”
  她走了。
  看,第一個人已經走了。
  我在床邊坐下,注視床上那人裹著層層紗布的臉,想起昨日還和這人溫情依偎,接吻擁抱。隻隔了一夜,一切都已經改變。
  恍如隔世,像個夢。
  泰萍走進來。我從凳子上站起來,不知怎麽的,腳下一虛,沒有支撐住,跌坐在地上。
  她驚叫。我急忙說:“沒事,扶我一把。”
  她把我扶到沙發上坐著,一句話也不說,眼淚就一個勁地落,啪嗒啪嗒落我手上。
  “傻丫頭。”我攬過她,“你哥會沒事的。”
  “姐,你說,我哥會不會真成個傻子?”
  我一愣。
  “外麵人都在說這事很奇。他剛要演一個出意外變傻子的人,自己就出意外了。他們私下都在估計他會不會也變傻子。”
  她哭個不停。
  我想起泰然在記者會上說的那些話,越想越惶恐。一時竟僵住了。
  [鳴謝:瓔瓔親提供的醫學理論支持
  脈脈、宋穎、純白親提供的交流意見]
  說一下:我原本的計劃和現在有很大差別的。我原本安排泰然的電影因為涉及八十年代某次政治事件而被禁,連帶他的人也遭禁。他的事業陷入低穀。然後是木蓮陪著他熬過艱難時期。
  但是反複思量,和朋友商量過後,覺得一來要這麽寫,一些事比較難自圓其說。二是覺得突然涉及政治話題,和本文風格不符合。於是改做很狗血的出意外。

  第 29 章
  第二天,張曼君召開一個記者招待會。她轉眼就恢複平日堅強鎮定的事業女性形象,在記者會上義正嚴詞地痛斥社會治安與日俱下,小報記者胡編濫造,對報道不負責任。她又打得一手好太極,記者問她同莊樸園的關係,都被她輕鬆擋了回去。到了最後,她宣布退隱。
  那天下午她來探望泰然,也是穿得一身黑。
  泰然還在睡著,可以說,他從出事起就沒醒過。我們焦急如熱鍋上的螞蟻的時候,他則在夢中神遊太虛。
  不過他的樣子不太好,渾身插滿管子,僵直身體躺著。我眼裏他永遠是他,到了張曼君眼裏,他和提線木偶無異。所以她給嚇個半死。
  “這些管子是怎麽回事?醫生不是說他這幾天就會醒來的?”
  “他有嘔吐現象,所以給他插了胃管。”我說。
  她看我,“你好像並不在意?”
  “我並不覺得他這樣有多可怕。”我走過去摸摸他紗布下的臉,“等他醒來,一切都會好。”
  張曼君凝視我片刻,“你真難得。聽說楊亦敏已經走了。嗬,才一天呢。”
  “她和泰然並無關係。”我說,“我才是他的女友。”
  “世態炎涼。”
  “她這一走,壓力也不小。”外界對她頗有非詞。
  “泰然沒看錯人。”張曼君感歎一聲,“這孩子會這樣,都是因為我。”
  “你也用不著自責。是男人的,看到那情形都會上前阻止。”
  “木蓮,你要知道,這一年來,有大量新人湧進圈子裏。望眼看過去,全是俊男美女,好幾個漂亮得簡直像是天上掉下來的。又聰明,又肯吃苦,導演們如獲至寶。”
  我點頭,“我當然知道。”
  “泰然現在這樣一躺少說四、五個月,等他回來,也是半年後的事了。”
  “當然,養病是急不得的。”
  “他並非地位穩固的大腕。半年後哪裏還來空位子給他?他打拚這些年的成績就這麽輕易報銷了。要他從頭打拚?還是做回二線?”
  “我不這麽悲觀。”我說。
  張曼君越說越窩火,掏出煙想點,給我一瞪,不甘心地收了回去。她忿忿說:“我混這麽多年,最後也竟是這麽混亂收場。”
  “笑話。”我安慰她,“《煙花》都賣遍整個東南亞了,票房再度破記錄。你還想怎麽樣?”
  “想嫁人。如今做女人難,並非難在有份成功事業,而是難在嫁個良人。”
  “該是你的跑不掉。”
  她歎口氣,站了起來,“我走了。約了人買房子。”
  “哦?哪個地段?”
  “在美國。”
  我明白過來,她收了山,要移民了。現在人一有錢都往外麵跑,仿佛身後有狼在追著一樣。
  她愧疚道:“要走還早,我會常來看他。他醒來了記得通知我。”
  我點點頭。
  她走了幾步,忽然回頭問我:“你有什麽打算?”
  我還不大明白,她補充道:“等他醒來,繼續陪著他重新打江山?你年紀也不小了,多為自己想想。拿青春挨義氣是最愚蠢的行為。”
  我笑,我明白她其實也是一番好意的。我說:“我還真沒想過。我隻知道即使所有人都走了,我也不能離開。”
  她張嘴想說什麽卻沒說出來,笑著搖搖頭,走了。
  秀姐帶著飯上來,看到我說:“你也回去休息吧。醫生說他不會這麽快醒來。”
  我說:“反正也沒事,不如陪著他。”
  “他又不知道。”
  “也許感覺得到。”
  秀姐苦笑,“我頭發都白完了。”
  “還是個漂亮的星媽。”
  “他爸寫的那劇本是不是不吉利?他爸半生執著也沒辦法拍成影片,他接過手來,卻進了醫院。”
  “都是危言聳聽。”我盡力寬慰她。
  秀姐離開片刻的空擋,我輕輕伏在泰然身上。身下的軀體是溫熱的,心跳平穩有力。我緩緩撫摸他修長的手臂,摸摸他給刮得很幹淨的下巴,久久凝視那張開始消腫的臉。
  他睡得那麽平靜,嬰兒似的。我看著看著,眼眶又是一熱。
  那天晚上發生了點不愉快的事。
  探病時間到了,我離開醫院。剛走到停車的位置,忽然從四麵八方湧出數名少女,將我團團圍住。
  我驚嚇未定,為首的女孩子就已經提出要求:“我們要見泰然!”
  “不行。”我說,“他需要休息。”
  雙方的口氣都欠佳,這並不是一次良好談話的開端。
  對方有人叫起來:“我們關心他,見一下他為什麽不可以。我們保證不打攪他。”
  讓她們看見偶像麵目全非,戴著維生裝置像個僵屍一樣躺在床上?我敢保證她們看了會破門而去,對泰然再也沒有半點留戀。我當然不會允許這種情況發生。
  為首的女生的態度開始惡化:“你霸著泰然,是怎麽回事?”
  “我沒有霸著他。”我知道這些姑奶奶得罪不起,於是耐心解釋,“確保他得到最好的照顧,是我的工作。”
  “一下說他是外傷,一下說他持續昏迷,你究竟在搞什麽鬼?”
  “他的情況比想象中要複雜。”
  “別聽她鬼扯!”一個奇裝異服的女孩子高聲道,“我今天下午溜進醫院,看到這個女人正趴在泰然身上,亂摸一氣!”
  我聽她這麽大聲,又把我形容地如此猥瑣,耳朵頓時一陣火辣,又惱又羞。
  她這話無疑是在人群裏投下一枚重磅炸彈,這群最多不過十六、七歲的女孩子們立刻憤慨起來,將我圍在車前。
  醫院保安也不知去了哪裏,偌大的停車場也沒有旁人。
  一隻塗著藍色指甲油的手伸過來推我一把,我腳下一踉蹌,退到車門上。
  真是丟臉,當年讀中學時都沒被人圍過,進了社會這麽多年,反而給幾個小孩子困得如此狼狽。
  我厲聲嗬斥她們:“禮貌點,我叫保安過來了!”
  “真不要臉!”女孩子們對我不住推搡,“你是泰然什麽人?你對他做什麽?你這個老女人,以為他會喜歡你?”
  老天,是誰和我說泰然的影迷教養好來著?我怎麽看她們怎麽像一群野孩子。
  我終於憤怒,揮開她的手,喝道:“放尊重點!家長老師沒教嗎?”
  “不讓我們見泰然,我就不放你走!”
  我不想和她們繼續糾纏,轉身打開車門要坐上去。
  “她要走,攔住她!”
  “扯她的手提包,扯她衣服,別讓她走。”
  簡直像一群瘋子。
  手提包給大力拽住,對方一得手,立刻使勁往後拉。我雖及時放手,但身子頓了頓,拉著車門的手給其他人扳了下來。對方人多力量大,我身不由己給她們拉扯著遠離車子。
  這兩天的焦慮加上勞碌讓我體力大失,我沒多的力氣和她們掙紮。我當下放聲高呼:“保安!來人啊!”
  一個耳光重重揮在臉上,打去我後麵的話,打得我跌坐在地上,眼冒金星。
  並不覺得怎麽痛,隻是覺得前所未有的屈辱。
  “賤女人!”有女生抬起腳要往我身上踩。
  忽然傳來一聲嚴厲的嗬斥:“你們在做什麽?”
  女孩子們一怔,互相看了看,紛紛散開,片刻就不見了。
  我試著站起來,不料高跟鞋的鞋根忽然斷落,重心不穩,又跌回地上。這時,有人跑了過來,一下就把我扶起來,讓我坐在車上。
  “還好吧?”那人問。
  我抬頭,對上一雙黑且明亮的眼睛。初次見到泰然時,我為這樣一雙眼睛驚豔良久。
  我說:“問題不大,反正樓上就是醫院,很方便。”
  對方笑了,他轉身去把我的手提包揀了回來,交到我手上,“檢查看看有沒有丟什麽?”
  這又不是停車場搶劫案,我丟的是看不見的東西。
  他又問:“要不要報警?”
  “不用,方才謝謝你。”我掏出鑰匙插進車鑰匙空裏。
  “咦?你就這樣開車回去?”他驚訝。
  “放心。”我還有心思對他俏皮地擠擠眼睛,“我會注意不讓媽媽看到。”
  他放聲笑起來。我的車開上出停車場的斜坡的時候,還從後視鏡裏看到他手放口袋裏站在那裏目送我。
  回到家,媽媽果然已經睡下。我放下心來,倒在自己的床上,長長歎一口氣。直到這時才感覺手臂上給那些女孩子拉扯住的地方隱隱作痛,明日必定會青紫一片。
  我就這樣趴在床上沉沉睡去。早上醒來,一邊臉壓得滿是皺折,一隻手臂麻痹,所有關節都像久沒上油的齒輪,一動就哢哢作響。
  已經不再年輕了。那種兩天兩夜不眠不休跟著導演趕戲的日子一去永不返,我現在笑起來,眼角已經有細細的紋路。
  媽媽來敲門,我這才哆嗦著爬下床,洗澡換衣。
  醫院裏,泰然依舊安睡。今日的報紙出來了,頭條又是他,隻是這回把我的名字和照片特別醒目,口口聲聲說我和他關係曖昧,記者甚至寫:“懷疑兩人之間存在某種交易?”
  什麽交易?援助交際?
  我苦笑。
  小馬推門進來說:“木蓮姐,你看誰來了?”
  我眼睛一亮:“沈暢!”
  沈暢高了些,瘦了些,儼然變成一個帥小夥子了。他大包小包地提著走進來。
  “你這什麽意思?”我指著他的東西笑笑,“好像是來慰問難民。”
  他看著我,搖頭,“蓮姐,你怎麽瘦成這樣?”
  “這一年來衰事不斷,我沒生癌已經是萬幸,還管是瘦是胖。”
  “我看到報紙,還不敢相信。”
  “他情況很穩定,這一兩天就會醒來。”
  “我還想著等畢業了,回來跟著泰然哥繼續幹呢!”
  “那別忘了你今天說的這番話,到時候我們找上你,要是有推辭,看我不打爛你腦袋。”
  他笑著摸摸頭,“蓮姐你也要保重,泰然哥現在全靠你了。”
  等到人都走了,我才在床邊坐下來,打開筆記本處理一些財務問題。
  看著屏幕上那一排排數字,心裏一陣發酸。父親病時也是這樣,對著存折上的錢欲哭無淚。我們從不缺錢,我們缺的是健康。
  還有,病人還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外麵的風言風語就已經流傳遍。世態炎涼。
  我喃喃:“再不醒來,我就去嫁人,再也不管你了。”
  “嫁誰?”
  什麽聲音?
  我難以置信地看向床上那個人。他的頭微微側過來對著我,露出模糊的笑,又問一次:“嫁誰?”
  眼睛模糊了又清晰,過了好一會兒才知道那是流淚了。我滿心喜悅化做眼淚,泣不成聲。
  他歎口氣,“看你這樣子。站那麽遠做什麽,走過來讓我看看你。”
  我忽然想到了什麽,急忙說:“慢著,先回答我幾個問題?”
  泰然一臉疑惑看著我。
  “告訴我,蒸汽機是誰發明的?”
  “啊?難道不是瓦特?”他老實回答。
  “蝙蝠是哺乳動物還是鳥類?”
  “應該是哺乳動物吧。”
  “X總統叫什麽?”
  “天知道,我昏迷前正在大選。”他已經咬牙切齒。
  我莞爾,“最後一個問題,我是誰?”
  他轉而柔聲說:“英台,你在胡言亂語什麽?”
  我撲哧一聲笑出來,在胸前劃十字。“感謝萬能的神,你沒有失憶也沒變白癡!”
  “你這個女人。”泰然也笑了。
  我走過去握住他的手,把臉貼上去。他身上有淡淡消毒水的味道傳過來,我聞著卻覺得有幾許親切。
  “你睡了三天半,感覺還好嗎?”
  “不錯,把過去這些年沒睡的都補足了。隻是,我左眼是不是受傷了?”
  終於還是來了。
  我直起身子,握緊他的手,“你大腦受傷,眼睛會暫時無法視物。醫生保證很快就可以複明。”
  泰然聽了,很鎮定,繼續說:“還有,我的左腿沒有知覺。”
  “情況同上述。”
  “需要多久時間才可以康複?”
  “大概需要五個月。”
  他沉默片刻。
  我在他手背上落下一個吻。他握緊手,問:“大家都好嗎?”
  “你好,大家好。”
  他忍不住哈哈笑起來。
  醫生檢查完,對秀姐說:“情況比較樂觀,年輕人容易恢複。”
  秀姐問兒子:“感覺怎麽樣?”
  “一時間以為自己睡到何年何月去了,問了才知道不過三天。”
  “外麵已經翻天覆地了。”泰萍別有意味地說。
  我警告地輕咳一下,她立刻噤聲。
  護士提醒我們:“探病時間已經結束了,大家可以明天再來。”
  我是最後一個離開的,全因某人死拉著我不放手。我哭笑不得,“放心,我若要甩了你,三天前就跑到地球另一麵了,何必等到現在?”
  “真是,好不容易醒來,更是一刻都不想和你分離。”泰然雙手活動自如,於是摟緊我的腰,“看,才三天,就瘦了一大圈。”
  “男人的手臂最擅長衡量女性腰圍。”
  “我這隻眼睛什麽時候才能好?”
  “你一隻眼睛也可以看清我啊。”
  “幹嗎不給我照鏡子,我被毀容了?”
  我立刻掏出梳妝鏡遞給他,“看吧,臭美吧你!”
  他看了看,“還好,沒有變成怪醫傑克。”

  第 30 章
  我們道別。
  我走到一樓的時候,忽然想起手機還留在病房了,於是轉身上去取。
  泰然的病房的燈已經關了。那天月色非常皎潔,房間裏沒有被月光照著的地方一片幽藍。我輕輕擰開門,靜靜站在門外。
  泰然沒有睡下,他坐在窗下的輪椅上。月光下他的側麵俊美中帶著一股滄桑、幾分憔悴。
  我看到他靜坐了一會兒,手放在那條失去知覺的腿上,把臉埋進了陰影裏。
  心裏瞬間充盈滿惆悵。
  我揩幹眼角,悄悄走開。
  冬至那天,我提著媽媽熬的臘八粥來看泰然。他檢查去了,我就陪著秀姐在病房裏等。
  秀姐忽然開口說:“我所有孩子中,最放心,也是最不放心的,就是泰然。做母親的看著孩子為一家生計奔波,心裏特別不是滋味。好不容易過了一兩年舒心日子,又生了這樣的變故。”
  我笑了笑,“現在差不多都過去了。”
  秀姐說:“我知道你太不容易了。”
  “現在還說什麽客套話。”
  “把你當作一家人,才說真心話。那些人,口無遮攔。難為你在記者會上還能微笑。”
  “我父親說過,麵對生活,我們若不笑,就隻有掩麵哭著跑走。”
  “可那些問題多刁鑽!”
  “都還好,我被問過的最難的問題,是你快樂嗎?”我仰頭笑。
  “你怎麽回答的?”
  “我說,我並非為了追求快樂而在努力生活著。”
  “真有意思。”
  “生命不是完全自由的。很多時候生命是一種使命,有一天你會為了某些你從未想到過的人而活著。中國人喜歡說這是天注定的。”
  秀姐歎口氣,“泰然他日若負了你,我也絕不會原諒他!”
  “別這樣說。”我說,“我對他好,是因為我愛他。我並不希望我的付出成為他的負擔。”
  “這麽大方?”
  “不。”我苦笑,“他若甩了我跟了別的女人,我一定大寫回憶錄,讓他的醜事傳遍天下。”
  “你們會結婚嗎?”
  “不知道。我完全沒有想過。我們能走到哪一步,就算到哪一步。”
  秀姐感歎:“木蓮,你一直是我們家的救星。”
  我說:“興許泰然上輩子救了一隻小蛇,我是來報恩的。”
  敲門聲響起,泰然被護士推了進來,一臉興奮:“告訴你一個好消息,醫生說我的眼睛基本沒問題了。”
  “我也有一個好消息和幾個壞消息要告訴你,你想先聽哪個?”
  泰然沒好氣,“先說壞消息吧。”
  “好。”我在他床邊坐下,“之前好不容易爭取到的在《夏日如火》中的角色給別人了。”
  “啊。”泰然說,“還有呢?”
  “所有廣告全部吹掉。‘捷步’的形象代言人居然換給了唐彬那小子。報紙上寫你和張曼君之間存在不正當交易。網路上流傳你的各種版本的‘情史’,我好似在其中沒有一個好形象。”
  泰然笑了,“聽起來真糟糕。”
  “啊,還有!甚至說你這次受傷是和違禁藥物有關。”
  “喂!”他叫,“那好消息呢?”
  我用力握住他的手,說:“恭喜你!你憑《煙花》被提名此次金鼎獎最佳男主角!”
  秀姐驚呼起來。泰然定了兩秒,也開心地笑了。
  我展開雙臂和他擁抱。
  過了幾日,許小姐來看望我們。她問我:“出院以後有什麽計劃?”
  我說:“外麵風風雨雨,城裏是待不下了,打算找個僻靜的地方住一陣子。”
  她會心一笑,取出一串鑰匙放在桌子上。
  “這是?”
  “莊先生在雅山有座度假別墅,旁邊不遠就是雅山康複中心。莊先生要我告訴你們,那裏冬天有片香雪海,景色極其絢麗。”
  “我們怎麽好意思?”我推搪。
  “就當是借朋友的房子度假吧。”許小姐把鑰匙塞我手裏,“隱居也有隱居的好,可以靜下心來修身養性,陶冶情操,管他外界天翻地覆。”
  “這些日子也麻煩你為我們操勞了。”
  許小姐笑得分外親切,“助人為樂,再說莊先生也特別關注你們。”
  “莊現在如何?”
  “他們現在在加拿大。莊太太看中一處房子,有點想定居的意思。”
  我笑了笑,“今年流年不利,大家非傷即病,所以紛紛想往外跑。”
  “是啊,今年股市都跌得比往年慘。店家紛紛關門,滿街愴然。不論走到哪家,都聽到抱怨社會聲。專家預言,經濟蕭條要有一陣子去了,大家要勒緊褲腰帶。”
  “哪來的專家敢在這時候對民眾說真話危言聳聽?”我笑問。
  許小姐聳聳肩,“莊先生在電話會議裏的諄諄教導。”
  不過不怕,莊樸園此人生有三頭六臂,有滿打滿的把握來迎接經濟動蕩。
  許小姐歎一聲:“娛樂界受打擊頗大呀。”
  我說:“經濟公司也有對策,他們加大推陳出新的速度,想通過新麵孔來博得觀眾的注意。”
  “當人不敢在注意自身慘狀的時候,通過一點肥皂娛樂來轉移主意力,也是排解鬱悶的方法。”
  她走後,泰然才緩緩開口,譏諷道:“莫非我們又成窮人了?”
  “人家也是一番好意。”我為他蓋上毛毯。
  他伸手摸我的臉。
  “我們去嗎?”我伏在他膝上問。
  “香雪海?”
  “我隻聽說,從未見過。”
  他輕撫我的頭發,“那我們去看看吧。”
  我們去的時候,雅山的梅才剛抽苞,一粒一粒米那麽大,不細心找是看不見的。不過天已經很冷了,今年估計又有大雪。
  莊樸園的房子在山坳間,是棟白牆紅瓦、大方樸素的二層別墅,前院是個簡單的停車場,後麵整個山頭就是他家的後花園。屋子裏的擺設簡單不失格調,客廳的大玻璃窗連著平台,下麵有山間小溪流淌。夏夜,這裏會是個觀星品酒的好地方。
  山坳裏還坐落著其他幾家別墅,不遠處有一片白色房子,那便是雅山康複中心。
  我站在露台上深呼吸,愛煞這山間清新芬芳的空氣。
  泰然溫柔注視我,笑道:“看樣子是來對了。”
  “哦?不是我陪你嗎?”
  他說:“我們還分什麽我和你。”
  我心暖,隻有熱戀中的人才會神魂顛倒不分你我,如今夫妻結婚都要財產公證,以防將來拆夥的時候,你三我七糾纏不清。
  負責泰然的醫生是位中年女性,笑容可掬。她給我們講述複健方案,完了,忽然插一句:“我女兒是你的影迷。”
  泰然立刻明白,說:“有機會希望能見到她。”
  “她在醫學院學的是護理,此刻就在該中心實習呢。”
  啊哈!我別過臉笑起來。
  結果我們在當天晚上就見著了那個叫王佳佳女孩子。
  佳佳才二十出頭,圓圓的臉,圓圓的眼睛,嘴角有個酒窩。她隻要一打開話匣子就停不下來,頓時整間屋子就隻聽見她的歡聲笑語。
  很是熱鬧。
  大概是年齡相近的原因,他們兩個聊得很愉快。
  我問她:“學醫辛苦嗎?”
  “怎麽不呢?”她說,“要背要記的那麽多,還有英文原著。剛開始上解剖課的時候,手拿著刀子就發抖。隻見老師下手如有神,一根針就解決了一隻青蛙的生命。我們卻是嚇得午飯都不敢吃肉。”
  泰然好奇,“聽說醫學院的鬼故事特別多。”
  王佳佳雙眼發亮,“泰大哥你喜歡聽鬼故事?這樣的故事我有一籮筐,一個一個講給你聽!”
  看,雖然泰然被媒體拋棄了,但他還有忠實的影迷。
  況且他真的需要一些同齡的朋友。
  我站了起來,“我最怕聽這個,我離開一下。”
  王佳佳便順手把手裏的杯子遞給我,說:“幫我再倒點橙汁吧。”
  儼然把我這個經濟人當作了老媽子。
  泰然一心聽她說故事,哪裏看見這裏。我隻得接過杯子給她倒滿。
  那天她逗留到很晚。她母親打來電話催促,她才依依不舍地離開。臨走了還來一句:“我在這裏呆一個冬天,到時候陪你看梅。”
  我忍不住說:“太麻煩你了,你也有工作要做。”
  “不麻煩!”她神情誠懇,“泰大哥現在這樣多孤單,我應當盡力陪伴他。”
  我強笑:“不是有我嗎?”
  “木小姐也會有私人事情。”
  我忍不住想說“照顧他正是我的私人事情”。可想她不過是個孩子,我一個快三十的女人何必和她較真?
  我微微笑著關上門,睨泰然一眼,“現在女孩子可真不敢領教。”
  “有人打翻醋壇子了。”泰然笑。
  “滿腹愛心的佳人最愛收留落難書生,指望他東山再起時可以連帶自己也飛黃騰達。”
  “那你當自己是什麽?”
  “傻大姐。”
  “那麽,傻大姐,你大可推開門,告訴她你是我女朋友。她應該沒走遠。”
  “你以為她不知道?”
  “那你還在擔心什麽?”
  我舉雙手,“好的,是我不對。我不該幹涉你交友。”
  “你何時才會對我有信心?”泰然神色嚴肅。
  “我對自己沒信心。”我對他擺擺手。
  他是一隻翅膀受傷的鷹,因為無力飛翔,才會廝守在我身邊。他日傷愈,振翅高飛在天,我又隻得仰頭巴巴地看著他。
  戀愛就是如此患得患失。
  天是越來越冷了,早上起來,常看到外麵草地上降了一地的霜。
  我每天準時叫泰然起床,督促他,陪他做運動。沒想先前一段時間的養傷把他養懶了,早上叫他起床成了一項浩大工程。
  我終於不耐煩,叉腰站在他床前,看他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個大粽子,怒道:“再不起來,今天就不用起來了,飯也別想吃!”
  他在被子裏發出嗡嗡的聲音:“你這樣活像我媽。”
  “完了!”我哀號,“這就開始嫌棄我像老媽子了。你不愛我了。”
  他立即從被子裏鑽了出來,“好!好!我這就起來。”
  我拍拍手,“快,不能讓醫生等,這很不禮貌。”
  “你看樣子倒是很享受這樣的生活。”
  “這樣的生活多好。”我笑,“沒有工作壓力,沒有經濟煩惱,天天呼吸新鮮空氣,和一個小姑娘搶男朋友。”
  泰然舉白旗,“我也是你消遣的一部分。”
  這樣的他是如此可愛,我忍不住湊過去和他擁吻。
  金鼎獎頒獎那天,我作為泰然的代理人前往。
  之前也有勸他跟著一起去。他沒給我好臉色,反問:“是要我坐著輪椅入場,還是拄著拐杖?”
  我恨死他的刻薄,又深深憐惜他。
  會場裏星光璀璨,夜並沒有因為失去個別演員的身影而失色。我被歡聲笑語所環繞,顯得分外孤單。
  偶爾有熟人過來打招呼,問我泰然情況。不過圍在場地外聲嘶力竭叫喊的少男少女們不再呼喊泰然的名字。
  我像個滿篇紙寫滿自身哀憐的悲情女作家,在一張張喜氣洋洋的麵孔中遊走。
  連張曼君都對我抱怨:“今夜有幾分寂寞。”
  “人人都說今年最佳導演已是你囊中之物。”我說。
  她嗤之以鼻,“不知道有沒有人拿此下注。”
  我笑,“你提醒我了。”
  “不論拿不拿得到獎,我後天飛機去美國。”
  “一路順風。”
  她說:“不是我一個人。”
  我驚訝。
  “有個朋友在那裏等我。恩,做生意的,人很塌實。我也累了,給人機會,也給自己機會。”
  我點點頭:“及時上岸。”
  “泰然則還要重赴水深火熱中?”
  “我想是的。”
  “我無法幫他再多。”她一臉愧疚。
  終於挨到入場就坐,主持人上台,掌聲與歡笑聲中,一項一項的獎頒發下來。
  張拿手肘碰了碰我,湊了過來,“聽說唐彬那小子這半年來頗為得意。”
  “他和泰然同期出道,一直給壓抑至今,現在也是該揚眉吐氣的時候了。”
  “他勢頭正勁,泰然大半風光都給他搶去了。你日後留神一點。”
  我說:“讀書誌在聖賢,非徒科第。為官心存君國,豈計家身。”
  “放屁!”張曼君笑罵,“不圖名利,那投身這一界做什麽?自己拍了自己在家裏放著看豈不是更符合理念?”
  “噓!”我拉她,“頒到男主角了。”
  大屏幕正在播放提名演員的影片。泰然那張憂鬱迷茫的俊臉出現的時候,二層的觀眾發出歡呼聲。
  我旁邊一個女演員對我說:“雖然我年紀一把,卻仍為他心動。”
  我與張曼君緊握的手裏已經出了一層汗,渾身僵直住。
  耳朵裏聽到什麽?嗬,是心髒在激烈跳動。
  那一刻我靈魂出殼,直撲領獎台,欲窺那個名字。
  頒獎人長篇累牘,始終不進正題,似把候選人玩弄與股掌之間。
  我伸手撫著心口。
  頒獎人慢條斯理打開卡片,笑道:“這次是新人啊。”
  我的心一瞬間提到嗓子眼。
  誰?
  那個幸運兒會是誰?
  可是我的泰然?這個獎是他不懈努力多年和發揮天分後應得的獎勵?
  是發生那麽多不幸事件後最能安慰他的禮物?
  “唐彬!”
  我有片刻失聰,聽不到半點聲音。
  這兩個有力的字似有千斤重,萬隻手,把我的靈魂狠狠拽回體內。
  我跌了下來,摔得渾身疼痛不堪。耳朵裏,一片嗡嗡噪音。
  周圍人在歡笑鼓掌,唐彬的得獎感言必定非常幽默,他也許還排練了許久。總之,他逗得在場人捧腹大笑。
  但是我一點都聽不到。
  我整個人都垮了下來,脖子、肩、背、手,像座給大水衝倒的泥像,缺了胳膊少了腿,麵目模糊。水繼續衝,我便成了一堆爛泥。
  我半癱在座位上,同自己說,深呼吸,深呼吸。
  張曼君在罵:“這裏絕對有暗箱操作!”
  “算了。”我疲憊地說,“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張曼君的注意裏很快給下一個環節吸引過去。片刻之後,她激動得跳起來與人擁抱。
  她再次奪得最佳導演獎。
  “我的謝幕獎。”她這樣說著,熱淚盈眶。
  我也落了淚,卻不是因為她。
  這樣一個繽紛的夜晚,有人歡喜有人憂。
  我連夜趕了回去。
  客廳裏亮有一盞昏黃的燈,像在指引迷路的孩子回家。
  我站在門口,注視著那點暖黃,鼻子一陣酸澀。
  從未像此刻這樣想見到泰然,和他緊緊擁抱,聞著他的味道,分享他的悲傷,也讓我得到安寧。
  門忽然開了。
  王佳佳出現在門口。我很意外,沒想到她這麽晚了還沒回去。
  走近看,她還穿著我的睡衣。
  “泰然睡下了。”她說,“他說太晚了,要我今天暫時留下來。”
  “我去看看他。”,我說。
  她一把拉住我,力氣很大,我覺得疼。她語氣不善地說:“他睡下了!你不要去吵他。”
  我積壓了一個晚上的怒火,但我此刻疲憊傷感,沒有力氣爆發。一個長輩也不該和晚輩計較。
  我淡淡揮去她的手,“我不會吵到他的。”
  她一下攔在我麵前,“他睡前說了,任何人都不可以來打攪他。”
  我冷笑,“等他當了皇帝再說這話。讓開,或者我們兩個在這裏大吵大鬧,直到他醒來。”
  “我已經醒了。”一聲冷淡的聲從樓梯口傳來。
  泰然拄著拐杖站在那裏,神色漠然。
  我眼睛一濕,“泰然……”
  “很晚了。”他開口打斷我的話,“都先睡了吧,有什麽話明天再說。”
  他轉身離去。
  王佳佳很不友善地瞪著我。
  我忽然忍不住出言譏諷她道:“告訴你一聲,這房子是友人提供,並不是泰然名下財產。”
  說完了又覺得沒意思,何必和一個孩子計較?
  我留下一臉青黃的她回房了。
  她還年輕,還愛做夢。
  可我何嚐不是呢?隻是我已不再年輕。
  那夜我是服了藥才睡著的,並且一直接連不斷地做夢。
  先是夢到泰然對我冷言冷語,嫌棄我做的一切事。又夢到媽媽嘲笑我說:看,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那個小子不過一張漂亮臉蛋,他那裏懂得珍惜你,對你好?然後還夢到一個極其可愛的嬰兒,還不會說話,要我抱。我伸手過去,忽然旁邊一個人搶先將寶寶抱起。那個麵目不清的女子厲聲質問我:你這個女人要做什麽?你可知道這孩子是泰然的骨肉。
  我驚醒。
  窗外還是一片漆黑,天邊有一線血紅,那是日出的前兆。山野間一片寂靜,隻聞風過山酈的聲音。
  我移動著酸痛的手腳,慢慢坐起來,長歎一口氣,把臉埋在手裏。
  “累了?”
  我嚇了一跳,這才發現房間裏還有一個人,坐在陰影裏。
  他站了起來,正是泰然。
  果真也是一臉憔悴。
  我心中一陣鈍痛,對他伸出手。
  他過來緊緊擁抱住我,臉埋進我的頸項裏。我敏感的皮膚感覺到他濕熱的呼吸。
  我扶正他的臉,凝視他。那雙總是閃耀著自信光芒的黑亮眸子裏此刻盛滿憂愁,黑暗裏的他,看起來分外脆弱。
  我抵著他的額頭,摟緊他的脖子,輕聲呢喃:“都會回來的,一切,屬於你的,都會回來。”
  他半晌才說,“那一刻我才發現,原來悲傷的時候你不在我身邊,是多麽糟糕的一件事。”
  我的眼淚流了下來,“你別這樣。”
  他抱住我,細碎地吻著,“別哭,我最怕女人哭了。”
  “我心疼得很。”
  他不說話,把我緊摟在懷,拉上被子蓋住我們倆。
  我閉上眼睛靠在他的胸膛上,埋進他溫暖而清爽的氣息裏。
  這段時間的修養讓他的身體迅速恢複。手臂間的他的軀體明顯比前段時間厚實了一些。我的手不由從他的腰一直往上滑去,幾分貪婪地摸著他光滑的皮膚,和結實的肌肉。
  泰然動了下身子,抓住我的手,聲音帶著責備:“木蓮……”
  “什麽?”我問。
  “我的腿恢複得很快。”
  “這很好啊。”
  “我還是個正常男人。”他的眼裏閃爍著異樣的光芒。
  我笑起來,“那更好了。”
  他歎氣,“你知道我一直尊重你……”
  我笑道:“這種時候還是不要多話的好。”旋即以吻封住了他後麵的話。
  那一刻,兩人之間驟然升溫。
  良久,才喘著氣分開。黑暗中他的眸子異常明亮。
  “小娘子要不願意,本公子也不強迫你。”我撩著頭發一笑,作勢要起身。
  “你……”他低喝一聲,手扣住我的腰,一把將我按了回去。隨即,他整個人便覆了上來。
  我微笑著放鬆自己任由他包圍。
 
  第 31 章
  醒來的時候泰然不在身邊。
  天已經大亮,天空微露著淡藍。我推窗望去,滿山梅花居然有不少已經開花,雪白的一蔟一蔟,如雲似絮。
  客廳裏沒人,電視開著,裏麵響起熟悉的音樂聲,新一期的“楊梅樹下”,楊眉正在采訪新的金鼎影帝。
  唐彬穿著白襯衫黑西裝,頭發亂亂,雙腳分開坐在沙發上,神情桀驁,仿佛天下人都欠了他二五百萬。偏偏現在的小姑娘就是喜歡這種拽拽的調調,盡把熱臉去貼他的冷屁股。
  楊眉也麵露鄙夷之色,隻是人家已經修煉成精,非我等高手是看不出來的。
  她問:“唐彬有沒有想過自己第一次主演就當選影帝?”
  唐彬笑,“還好,因為我知道自己一定會成功。”
  “你好像還是奮鬥了挺久的,演的什麽片子自己很喜歡。”
  “你知道的,當年我隻是跟在泰然那些人身後演個隻有半個鏡頭的小配角。記者來采訪,呼啦湧上來就把我衝到一邊去涼快。就那種小角色。所以那些片子正確來說都不是我演的。”
  我看著冷笑。他什麽本事都沒有,刨絕戶墳、踹寡婦門的本事到不小?見低就踩,素質真低下。
  我索性關了電視。
  我們在這山裏住了幾個月,幾乎與世隔絕,以為不聞不問就可以粉飾太平。但是有些傷害是無論如何都避免不了的。
  泰然一個人坐在露台的椅子裏。微垂著頭,似乎在發呆。神情無限落寞。
  我站在門內,靜靜望著他。
  “他很不好受。”
  王佳佳不知什麽時站在我身後。這時看她,沒了前夜裏的跋扈,臉上還寫滿擔憂。
  她對我說:“昨天我陪他看電視。當司儀宣布得獎的是唐彬時,我感覺他整個人頓時沒了生氣。他真的很失望。他當時就想站起來離開。可是他腿還不方便,又起身得急,一下就跌在地上。他還不讓我扶,一個人在地上坐了很久。”
  我心中陣陣刺痛,無法言表。
  “他病以來,外界輿論對他,對你,都非常苛刻。”王佳佳說,“所以我不喜歡你,是你拖累了他。”
  好嚴厲的指責。我苦笑。我何嚐想拖累他的?
  “尤其是網絡,對他評價非常不堪。”王佳佳氣憤道,“先是有流言說他受傷因為毒品,然後傳成是招妓。就那麽突然間,所有看他不順眼的人都冒出來了,盡其所能抨擊詆毀,進行最惡毒的人身攻擊。”
  我嘴裏泛起苦澀。這些我並不是不知道,但時還氣得險些砸電腦。但流言蜚語豈是能堵得住的?
  王佳佳情緒激動,“我做了他多年影迷,邊看那些文章邊哭。那些語言怎麽能這麽惡毒。從他的頭發嘴巴,批評到隱私,好像自己都長了眼睛,看到泰然過著怎麽樣的淫亂生活。唐彬的影迷更是群沒道德的賤人,在網上鋪天蓋地侮辱誹謗。說泰然當初如何和張曼君有色情交易,排擠掉唐彬;說他看楊亦敏有背景,立刻巴結上她;說楊把他甩了後,為了東山再起,居然和一個老女人在一起。”
  我終於流下淚來。
  什麽是眾口鑠金,積毀銷骨?這就是。
  因為他是公眾人物,於是他必須得承受這種無端無情的傷害。
  王佳佳雙目通紅,手握成拳,“他們甚至詛咒他終身殘疾!簡直不可饒恕!”
  我把手輕擱她肩上,“用不著這樣,久了你就會想清楚。”
  “你任由他被傷害?”
  我一字一頓道:“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他快樂,也比任何人都希望這些傷害是衝著我來的。”
  她看我半晌,輕聲問:“值得嗎?”
  我說:“我隻問自己後不後悔,沒問過自己值不值得。”
  “可是萬一他後悔了。”
  “那我便認了。”
  那天晚上,月色皎潔,整個山穀都清晰地映在眼底,所以天上星星稀少。
  我們關了房間裏所有的燈,坐在客廳的沙發裏,透過大玻璃牆看天景。
  “氣象台說今天有流星雨。”泰然說。
  “但是這一帶是看不到的。”
  “我知道。”他握住我的手,“我隻是忽然想起了你第一次帶我去天文台的情景。知道嗎?我永遠都會記得你指著腳下的萬家燈火同我說:終究有一天,你會從其中一點豆大的燈火,變成最璀璨的星光之一。會有這麽一天的。”
  我笑,“那時候我多年輕,你則還是個大孩子。”
  他也笑了,“那次對我很特別。你知道的,你給我找的第一個角色,但是許少文那個混蛋打破了了我的頭。”
  “那家夥已經退休,現在不知道在地球哪個角落孵蛋。別去想他。”
  “但那是我們的第一次約會!”
  我笑。
  他忽然問我:“你說唐彬此刻會不會也摟著女朋友,說:看,當初凡是我想要的角色都給泰然那滾蛋搶了去。可是現在他不知道在地球哪個角落裏孵蛋?”
  我拉下他的頭,吻吻他有些涼的唇,“你們是不同的。”
  “風水輪流轉。”
  “不。你是可充電池,而他是一次性的。”
  他沉默半晌,說:“木蓮,我想出去走走。”
  “這麽冷的天?”
  “不是。”他說,“我想出國走走。”
  我直起身來,這個問題也是我關心已久的。
  “不一定是在學校讀書,隻要是能學習表演地方都可以。”
  “做回一個初出道的新手,在一個又一個劇院裏尋找演出機會。哪怕是一個極小的角色,隻要能和大腕合作片刻,看他們表演即可。”
  泰然眼睛發亮,“那不是很棒?”
  我莞爾,“我就說,你適合做個浪子。”
  他深深注視我,“你呢?”
  “你希望我跟你去?”
  “我不希望你跟著我,再吃一次苦。”
  “要我等你?”
  “都說好男人不該讓女人等。”
  “那真麻煩了。”我笑。
  他抱住我,長歎:“我不甘心就這樣沉淪,但我不該浪費你時間。”
  “聽這話,你似乎要和我說分手。”
  他的手一抖,“胡說!”他加大力氣抱緊我,讓我幾乎不能呼吸。
  我大叫:“謀殺啊!”
  他佯怒,“誰叫你亂說話!”
  “那你說說怎麽辦?”我把手一攤,“你走我留,我們必然分開。這一兩年間會發生什麽事我們誰都不知道。”
  他一遍遍摸我的鬢腳。我笑著補充一句:“怕等你回來,三千青絲已如雪。”
  “你這個女人!你這張嘴!”他咬牙切齒。
  我傷感地依偎進他懷裏。這具胸膛溫暖寬厚,令人安心,縮進去,似乎可以遺忘整個世界。可是我卻不知道還能依靠多久,又及害怕會有女人也來依靠。
  可是用情愛拴住他的翅膀不讓他飛翔,並不是我所會做的事。
  愛,總得犧牲。
  “你去吧。”我說,“我在遇上更好的選擇前,自然會等你。”
  泰然一怔,忽然伸手在扶手上用力一捶,一臉懊惱地撐著額頭。
  我眼睛還是濕的,這時卻噗嗤笑出來,“《風采》評選出來的年度十大經典動作之一,就是男演員動手捶身邊某樣物體,然後埋頭做懊惱狀。”

  第 32 章
  來年山花爛漫時,我們離開了雅山的別墅。
  泰然頭發留長了,又戴著帽子,走在路上,已經無人認識他。頂多,隻有個別小姑娘看他高大挺拔,回頭多看幾眼。
  我們終於可以手拉著手走在大街上。
  有天半夜裏他把我推醒,對我說:“不如我們結婚吧。”
  我睡眼惺忪,“你想清楚了?”
  “我們可以開家店,你不是喜歡服裝嗎?然後可以到國外生孩子,就可以多生幾個,短短的手和腿,齊聲叫爸爸媽媽。然後我和天下夫妻一樣為了孩子的教育問題吵架。”
  我笑,摸摸他的臉。他的眼睛裏充滿憧憬和迷茫。
  “睡吧。”我說,“睡醒了就沒事了。”
  睡醒了就會知道許多美好的幻想隻是不現實的夢。
  媽媽也問我:“你是怎麽打算的?”
  “你知道的,我做人從沒有過打算。”
  “你們幹嗎不結婚?”
  “現在時候不對。”我說,“他打算在事業上重新拚打,結婚無疑是拖他後腿。”
  媽媽點頭:“那倒是。要你跟著他滿世界遊蕩,無處為家,無法安定下來生育。那結婚有什麽用?”她果斷道:“那你不如換人吧!”
  我駭笑,“這又不是公司招聘員工,不合適當即可以換下一個。”
  “你們這樣,和分手有什麽區別?男人一出去,還不知道會變成什麽樣!”
  我笑笑,“我們現在這樣挺好的。沒有責任,沒有壓力。”
  “別說你會等他回來!你年紀不小了,你等不起。”
  “從來沒有誰等誰的說法。不會移情別戀,都隻因為沒有更好的選擇。”我說。
  “我渴望抱孫子,渴望有孩子喊我外婆。我做人母已經膩了,希望能升一個輩分已經很久。”媽媽歎息。
  “三表姐住的離我們家不過二十分鍾路,她家囡囡剛半歲,保姆帶得不盡心。你若喜歡幼兒,不如去幫她一手。”
  “總是帶不親。”
  “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我還沒那麽博愛。”
  我歎氣,“媽,別擔心我,順其自然就好。”
  媽媽無限憐惜道:“你是個苯孩子,從不懂得去爭取,隻知道傻傻地對人好。”
  “傻人有傻福。”
  秀姐已經開始為泰然收拾行李。
  泰安的女友那天也過來了。這些年過去,她變漂亮不少。也許是因為生活好了,胖了一些,整個人圓潤起來,看著非常舒服。
  泰安看她很緊,寸步不離。
  她過來和我攀談:“木小姐不跟著去?”
  我說:“我也有自己的安排。”
  “情人最怕分別了。”她皺皺鼻子。
  我問:“你們功課怎麽樣?”
  “家庭限製,沒辦法讀研究生,現在已經在電視台上班。遇到突發新聞,飯吃一半就得衝出去采訪。”
  “新聞工作很累。”
  “我得到消息,楊眉也有辭職嫁人的意思了。”
  我有些遺憾,“那以後的楊梅樹由誰主持?”
  她笑笑,“沒有楊眉,自然就沒有楊梅樹了。上級打算推出新主持人繼續主持清談節目。你知道的,社會從來不缺候補人。”
  我還知道我們都希望泰然有天可以做客楊梅樹下,可是這個夢想還來不及實現,就要徹底幻滅了。
  泰然送我下樓。
  整個城市一片春意盎然,我們倆難得動情地在微風裏擁抱良久。
  他說:“我會常常寫信,一天一封。”
  “要命,那你哪還有多餘時間做其他事?”
  “你要是遇上個更好的,不會真的就把我甩了吧?”
  “那當然有可能。”
  “其他人都可以,但絕對不可以是莊樸園。”
  我不平,“噯,人家幫你不少,你怎麽總這麽仇視他?”
  “我也奇怪,你怎麽就那麽喜歡那個老頭子。”
  “他才四十。你四十的時候也絕對不會高興有人管你叫老頭子的。不可否認他是個極具才幹和魅力的男人,你不能因為他的年紀和富有就將他全盤否定。有錢不是錯,他沒道理拋棄了財產才有資格得到敬重和幸福。”
  “聽聽!”泰然嚷道,“我不過說了他一句不是。”
  我舉白旗,“好好!我發誓,不會給他做小妾!”
  泰然還是不平,“真是的,你偏偏不肯同我結婚。得到了我的身體後就將我棄若蔽履。”
  我大笑,緊抱住他。
  “你會有更好的將來。”
  “我的將來一定會同你分享。”
  “一個人在外麵要多多保重,不要吸毒,慎重交友。還有,一定要時時刻刻想念我。”
  他歎一聲,把臉埋進我發裏,喃喃:“那是一定的。”
  張曼君給泰然寫了好多封介紹信,幾乎網羅她國外所有友人。美國離這裏太遠,報紙上幾乎沒有她的消息,可是她在信裏簡單幾句,交代好事已近,已經適應當地生活。
  我想起當年的她,正當盛年,英姿颯爽,又風情無限,紅裙和鑽石,多麽令人為她傾倒。現在也蟄伏在異鄉,過著朝起暮歇的生活,為人生兒育女。
  他們一個一個地退出這個大舞台。
  泰然走的那天,我遲遲不出門。衣服換了好幾套,仍舊決定不了穿什麽合適。等到媽媽來敲門,我還穿著睡衣,頭發也沒梳地坐在床上。
  媽媽歎氣,“不過是去機場,便裝就可以了。”
  我把梳子丟到一邊,沒精打采地說:“我還是不去了。”
  “泰然會難過的。”
  “我沒那精力和他在機場上演十八相送。鼻涕眼淚糊一臉,給旁人看笑話。或是像電視上演的那樣,淚眼朦朧默默看他走遠消失,嘴裏喃喃祝福。不!我不想看他一步一步離開!”
  “不見他一眼,你回頭又要後悔。”
  “不要!不要!”我不耐煩,大叫。
  “你這孩子。”她搖搖頭,出去打電話叫計程車。
  不久,車來了。媽媽又進來看我。
  我仍然坐在床上發呆。
  她問:“真的不去了?”
  我哆嗦了一下,把臉埋進臂彎裏。
  媽媽靜靜看我片刻,悄悄退了出去。過了一會兒,我聽到了大門打開又關上的聲音。然後樓下的車開走了。
  我慢慢倒在床上。
  天空有飛機飛過的聲音,振動我的耳膜。也不知道泰然會坐在哪一架飛機上,奔赴遠方陌生的國度。
  從此咫尺天涯,相思相望不相親。
  記憶中他還是那個穿著中山裝的少年,我回首就見他,正對我溫柔微笑,靦腆可愛。又想起他在我身旁,用深情眼神默默注視,我如何閃躲都逃不開。
  雅山的香雪海中,我們攜手漫步,花瓣似雪般落了我們一頭一身,依靠著的身軀堅實溫暖。現在的我是如此緬懷。
  是否就這樣錯過真愛?
  電話鈴忽然響了起來,我去接起。泰然低沉的聲音傳了過來:“為什麽不來?”
  我呆呆答:“我不敢。”
  他沉默良久,才堅定地說:“等我回來。”
  隻覺得眼睛一陣濕熱,兩行滾燙的水珠滾落下來,啪嗒滴在手背上。
  終於是忍不住了,淚如泉湧。
  我把電話放下,哭泣起來。
  人留不住。
 
  第 33 章
  媽媽還是把三表姐的女兒接過來帶。三表姐夫婦感激得無與倫比,直讚媽媽救他們於水火之中。他們兩個年輕白領,父母不在身邊,要帶個數月的嬰兒也不容易。
  孩子長得像是電視上的奶粉寶寶,咿咿呀呀說著隻有自己才懂的語言,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著新環境。
  我小心翼翼抱著她,也是一臉好奇打量她。
  表姐看我這樣,說:“小蓮也該早點生孩子。年紀大了生育可辛苦了。”
  我笑,“我總不可能無性繁殖。”
  “嫁人還不容易?”表姐扭頭對表姐夫說,“你們公司裏那些單身漢,總有幾個合適的。”
  媽媽也來了興致,說:“家世人品好就可以,相貌並不重要。”
  “喂!”我出聲表示抗議,但無人聽我的。
  表姐一臉興奮:“你們公司不是新來一個設計總監?”
  表姐夫苦笑:“第一,他是我上司。沒有下屬給上司介紹對象的道理。其次,人家留學歸來,又是老板的小舅子,家世、相貌、人品、才華,無不是一流的。你倒是說說,這樣的人,還用得著別人給他介紹女朋友?”
  正在這時,懷裏的孩子忽然哇地一聲大哭起來。我嚇一跳。
  “準是尿尿了。”媽媽把孩子接了過去,幾個大人圍著忙起來。之前的話題也就放在了一邊。
  泰然很快就來了消息。
  他給我寄來了一個大包裹,裏麵裝著一大束幹花。有天竺牡丹、有勿忘我,有石竹,還有一種我不認識的花。除了這些花花草草,還有他從吉普塞人手上買來的稀奇古怪又不失精巧的水晶香水瓶和項鏈,以及他的照片和簡短書信。
  他現在住在張曼君的教授家,租的公寓收拾好了,就會搬過去。照片裏的他笑容爽朗,老教授夫婦一臉慈愛。那家人有一對幼兒,非常喜歡他,一大兩小加隻狗,嬉戲在一起。
  他很快就會有自己的新生活。
  表姐來接孩子,看到我房間裏的花,嘖嘖出聲:“誰在追求你?”
  “怎麽了?”我問。
  “看看,這天竺牡丹的花語是分別,這個少見,好像是指項花,花語該是深深思念,勿忘我就不說了,這石竹正表示加重分量!。”
  表姐在一家花卉公司工作,自然熟悉花草。
  我呆住,我沒想到其中還有這層深意。
  表姐不停歎息,“難為這一番心思,我當年怎麽就沒受到這份待遇?”
  表姐夫臉色變了又變。
  他們走了後,媽媽問我:“泰然現在怎麽樣了?”
  我說:“很好,有長輩很喜歡他,在照顧他生活。”
  “剛開始總是這樣千裏寄相思。”
  我哭笑不得,“媽,我是你女兒,即使你不看好我,但還是請祝福我。”
  媽媽是老薑,對答:“不看好,還祝福,這和看著股票要跌卻大量買進有什麽區別。”
  我睨她,“哦,原來我是賠錢貨!”
  “哪個女兒不是呢?”她哼著小曲做飯去了。
  我閑得太久了,便去報了一個繪畫班,找點事做。興許我的天分得到發掘,會成為一個畫家也未嚐不可能。
  教我們的是個年輕女子,叫喬敏兒,剛從藝術學院畢業不久,性格活潑。班上大多是中年寂寞的太太,隻有我與她年齡相仿,我們沒多久就成了朋友。
  敏兒看我孤家寡人,帶我去見她的同學和朋友。那些人中不乏年輕帥氣的小夥子,可是因為生活順暢,社會待他們也不薄,故顯得有些天真。
  奇怪,或許最早那兩年我覺得泰然是個沒有社會經驗的毛頭小子,但是我也從不認為他輕浮淺薄。生活逼得他早熟,社會將他打壓得穩重。他在我心目中,已經是一棵可遮風避雨的樹。
  一個男孩子問我:“你在想什麽?為什麽總是一副不開心的樣子?”
  他怎麽會明白一個少年赤手空拳打出一片天下卻一不留神就給對手取而代之的心酸?他隻擔心約會女孩該送什麽花,吃飯該配怎麽樣的酒。
  我和他們聊不來。我老了。
  泰然這次寄來的是洋丁香。
  媽媽問:“這又是什麽意思?”
  “思鄉。”
  媽媽沉默半晌,“他現在哪裏?”
  “在戲劇學院得到旁聽席,他們似乎會去巴黎加尼葉歌劇院。”
  “還好經濟可以保證,不然這樣遊學不容易。”
  “他在信上說他也會抽空打工,了解人文風俗。”
  媽媽看了看照片,問:“旁邊這拉丁美女是誰?”
  “他同學。”
  “你小心點。”
  我笑,“緣分自有天定。”
  他是飄零在大洋彼岸的一株小草,我是守侯在海的這頭一掊黑土。
  敏兒來約我:“我堂哥過生日,有個派對,出來玩吧。”
  我習慣性地推脫說:“不了,又不認識,怎麽好跑去白吃白喝的。”
  她在那麽頭笑,“陌生客人絕對不止你一個。”
  媽媽在旁邊聽出大概,立刻說:“去!幹嗎不去?”
  “好!好!”我隻得改口,“我去。”
  可我萬萬沒想到,喬敏兒這堂哥居然是莊樸園的鄰居。
  我留意到莊家亮著燈,似乎是主人回來了。
  敏兒氣鼓鼓跑過來,“我堂哥那家夥,說好了介紹你們認識的,結果我堂姐請他吃飯,他到現在都沒回來。”
  我倒並不在乎,我說:“這裏吃的東西那麽多,我可以自便。”
  派對上都是年輕人,音樂聲震耳欲聾。就是這樣,也沒見鄰居莊家人前來投訴。
  我已經不習慣聽那種轟炸機般的音樂,逃到化妝間。那裏有幾個花枝招展的妙齡少女正在補妝,說到了什麽事,嘻嘻哈哈笑得前仰後合。
  我聽到一個女孩子說:“我托小叔打聽,才知道唐彬那天早早就退場了,說是拍戲太辛苦。他那個經濟人滿腦肥腸的樣子,很討厭,大聲叱嗬我們這些影迷。”
  旁的女孩說:“說起來,泰然對影迷倒是沒話說。”
  “唉,他都已經殘疾引退了,還提他做什麽?”
  “你們說,網上傳的那些事,是不是真的?”
  “唐彬的影迷說泰然以前在劇組裏裝大腕,挑剔他演的戲。楊亦敏不在的時候,就和別的漂亮的工作人員打情罵俏。”
  “據說泰然出道前在聲色場所混過。”
  “還有,還有!他經濟人常對他做出猥瑣的動作,他還笑眯眯地不拒絕。真是為了出名什麽都不顧了。”
  “那個老女人?”
  “他同經濟人交往是真是假?”
  “他經濟人在記者會上否定了一切傳聞,卻沒回答那個是否交往的問題。”
  “嘿嘿,泰然這樣的年輕小生,最容易有戀姐情結。”
  “是戀母吧!”
  女孩子們哄然大笑,拉拉扯扯地離開了化妝間。
  我這才從背對她們的沙發上站起來。
  這裏是待不下去了。
  我出去拎起手袋,悄悄離開了這座熱鬧的房子。
  回到家已經很晚了,媽媽已經睡下。整個小區一片寂靜,我耳朵微有些耳鳴,仿佛何處還響著那激烈的音樂聲。
  我按著泰然給的號碼,撥通了他的電話。
  接電話的人的英語有著濃重的法語腔,我花了一番力氣才聽清楚他是說泰然不在。
  我問:“他什麽時候能回來?”
  “晚上吧。教授請他吃飯。要留口信嗎?”
  “不,不。”我說。那些話豈是簡短的口信說得完的?
  吃的什麽,睡得如何?有什麽有趣的小細節,還有,夢裏是否夢到我?
  問題實在太多,歸結一句不過是我想他。這樣的情話怎麽可能對那個陌生男孩說?
  歎了口氣,終於睡下。
  第二天,敏兒打來電話,張口就抱怨我:“你昨天怎麽一聲不響就走了?表哥後來回來了,我想介紹你們,可是怎麽都找不到你。後來是管家說你一早就走了。”
  我忙不迭道歉。
  這個女孩子,父母都是教育界名人,有個堂哥還那麽有錢。她也這麽天真善良又熱心。
  表姐夫婦把孩子送了過來。孩子一直在哭,兩個人麵色不佳,仿佛發生過齷齪。
  媽媽問:“你們怎麽啦?”
  表姐忿忿道:“這個人,上司請吃飯也不先告訴我,我大學同學今天結婚,我怎麽走得脫?”她轉過去罵丈夫,“真是做事不動腦子!”
  表姐夫反駁:“你也沒早說你要去吃喜酒!”
  “我早就在你耳邊重複無數次了,是你根本就沒去聽我在說什麽!”表姐轉來對我說,“小蓮你看好了,男人都這樣。結婚前把你的話當金科玉律,結了婚就當你說話在放屁!”
  我聽著覺得有趣無比,想笑又不敢,便說:“要不這樣,反正我沒事,我陪姐夫去好了。”
  表姐頓時兩眼放光,拉住我的手。我看她笑容詭異,忽然隱隱覺得不妙。似乎有哪裏不對。

  第 34 章
  表姐夫帶我到了市中心一家氣氛很好的西餐廳。一點也不出我所料,靠窗的四人桌。
  我笑,“姐夫,讓上司單獨請,最近升了嗎?”
  表姐夫是老實人,立刻窘迫地假裝咳嗽。
  也是,難為他們一片苦心了。
  我們坐了下來,我對麵的位子是空著的。
  那個人沒讓我們多等。很快,有個穿著深灰西裝的男子給侍者帶了過來。
  表姐夫立刻站了起來,招呼他坐下。我好奇地抬頭打量他,他也正低頭看我,似乎微微吃了一驚,手一下打翻了一支高腳杯。
  這個人。
  表姐夫給我們做介紹:“這是我小姨子木蓮,這是喬總監。”
  他對我伸出手,“我叫喬敏白。原來你叫木蓮啊。”
  難不成他認識我?
  他耐心提醒我:“你忘了,去年,在第三人民醫院的地下停車場。”
  我的記憶瞬間活躍起來起來。這雙炯炯有神的眼睛,他是那天及時出來幫我脫困,扶我一把的那個人。
  “哎呀!”我失聲叫。
  “想起來了?”他看笑了。
  “真是巧啊!”我感慨,“這頓讓我來請,定要感謝你的。”
  喬敏白笑道:“請也不急著這一頓,還有下次嘛。”
  三下五除二就定往後的約會。
  表姐夫功成身退,站了起來,說:“我去打個電話,你們聊。”
  這通電話勢必打上半個時辰。
  喬敏白對我說:“對了,你認識喬敏兒吧?我老聽她提起你,起碼有三十次。”
  我點頭笑,“我推測出來了,你們果真是親戚。”
  “世界真小不是?”他笑。
  “那今天的見麵有什麽玄機?”
  “哦,你表姐夫升做我的助理,我本是請他們夫婦來吃一頓慶祝的。”
  哎呀!我是真的誤會了。我微紅了臉。
  我問:“那天你怎麽那麽晚還在停車場?我一直以為你是醫生。”
  “我姐姐剛好在那天生產,我做了舅舅,激動欣喜,故在醫院逗留到很晚。你呢?”
  我閃避地說:“因為一個朋友出了點意外。”
  “對方事後還有騷擾嗎?”
  “沒有了,謝謝關心。”
  他眼神閃爍一下,沒有繼續追問,揚手叫侍者上菜。
  這半年來我的食量下降了很多,多半和情緒有關。可是今天我遇了恩人,心情難得輕鬆一日,胃口大開。牛排一送上來,我手裏的刀叉立刻開動。
  喬敏白自己吃得很少,大半時間都靜靜看我。
  侍者又端上來聖代,我歡呼一聲,挖了一調羹往嘴裏送。
  見到此景,喬君笑起來:“我最愛看女孩子這樣吃東西。世界上多少人吃不飽飯,偏偏有些女人還要節食。”
  我自覺有些失態,拿紙巾抹嘴。
  他說:“你變化有些大,好像瘦了很多。”
  “有這麽明顯?”我低頭看看,“難怪媽媽老勸我不停吃。”
  “工作忙?”
  “我在放假。”我說,“你呢,聽說是個設計師。”
  “我是個高級裁縫。我在國外學的服裝設計,在姐夫公司裏幫忙。”他說,“我和姐姐合開了一家小小服裝店,我時常會把作品拿去寄賣。”
  我對他的專業有濃厚興趣,問:“都是些什麽類型的衣服?”
  “休閑時裝,偶爾為朋友設計晚禮服。”
  “店名呢?”
  “辛德瑞拉。”
  “啊,灰姑娘。”我雙手合十,“原來是閣下是那位好心的仙女,失敬失敬!”
  他嗬嗬笑起來。他笑起來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我注意到別桌有女客往我們這裏打量。
  那天他送我回家。我沒有邀請他上去,他便目送我走進樓裏。
  進了家門,媽媽問我:“怎麽不請人家上來?”
  “初次見麵,怎麽好意思?”
  “你們才不是第一次見麵。”
  看來表姐夫早就打過小報告。
  “覺得人怎麽樣?”媽媽又問。
  “相貌堂堂,高學曆、高收入,人也不錯。”我說老實話。
  媽媽點頭。她覺得滿意,因為喬敏白符合大多嶽母擇婿標準,當然也符合她的。她並非不喜歡泰然,她一直認為泰然是個刻苦能幹的孩子,但是就像我們不會拿洗衣粉洗頭發一樣,泰然可以做個好演員,但未必能做個好丈夫。
  我沒有幹擾媽媽的幻想和快樂,我倒在床上很快就睡著了。
  從來不知道思念會如此消耗體力,仿佛半個靈魂已經跟著泰然飄洋越海而去,剩下的不堪生活負重。
  此刻的泰然,此刻的他在做什麽?
  敏兒來找我,她很高興的樣子,問:“你終於見到了我堂哥了?我哥人很不錯吧?他和我說了好多,說他自去年見一麵後,就沒忘過你。”
  唉,這動人情話怎麽偏偏從堂妹嘴裏說出來,敏兒好生不識好歹。
  我一時詩性大發,感歎:“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
  敏兒跳起來,“胡說!”
  “真的。”我說,“我男友在留學中。”
  “你愛他?”她又好奇。
  我白她一眼。
  “可憐的老哥,還沒開始就要失戀。”她喃喃坐下來,“他什麽時候回來?”
  “不知道。”我說,“也許累了就回來。”
  她也白我一眼,“現在少鮮有女人像你這麽笨的了。你就不想他?”
  “怎麽不想?心似浮雲,身如飛絮,氣若遊絲。”我苦笑。
  空一縷餘香在此,盼千金遊子何之。
  天氣轉涼時,泰然的包裹又寄到了。
  這次連媽媽都很好奇,催促我快點打開,“這次不知道會送什麽花?”
  那是一束白色野蕁麻。
  相愛。
  我哽咽,把臉埋進花束裏。
  我打通泰然的電話。我問:“你從哪裏學來的這招的?”
  “泰安曾用來向他小女朋友示愛,我從那時就開始留意了。”他笑嘻嘻。
  熟悉親切的聲音讓我眼睛發熱。
  “你今年冬天可會回來?”
  他卻說:“不如你來?你可以跟著我們走遍歐洲的劇院,趕每一場演出。”
  “別!我沒那力氣。”
  “可我想你。”他聲音充滿誘惑,“夜晚總是夢到擁抱你,醒來臂彎裏卻是空的。”
  我聽得一邊耳朵滾燙,卻很受用,渾身貼燙,舒服無比。
  “你那裏總有美女。”
  “可我無法忘懷八國聯軍的種種罪行。”
  我大笑。
  “學到了東西了?”
  “如醍醐灌頂,將終生受用。你呢?”
  “我跟人學服裝設計呢。”
  “誰?是誰?”他真夠敏銳的。
  “一個年輕有為的設計師。”
  “男人?”
  “啊哈。”我笑。
  他沉默片刻,說:“我回來過春節!”
  可他終究還是沒能回來成。臨時有演出,他幸運地被選中,擔當一個重要角色。
  這次是我買了甘菊給他寄去。
  敏兒嘲笑我:“這是什麽意思?不畏艱苦?你怎麽知道他是有工作還是因為有新歡?”
  我和她堂哥發展不順,她受打擊不小。他們兄妹真是友愛。
  我也沒停止求知。我現在正式拜師喬敏白座下,跟他學習服裝設計。
  他開玩笑道:“你也該學你男友,跑到國外某所設計學院裏學一門技巧。”
  “不是沒想過。但是我要陪我媽,我並是缺這一門技巧就要挨窮的。”
  “他真是個幸運的小子。”他忽然說。
  我問:“你呢?你這麽優秀,怎麽突然就跑來喜歡我?”
  “我不是突然跑來喜歡你的。”他更正,“我對你一見鍾情,再見傾心。可惜我來遲一步,已經有王子接走了公主。”
  他這人熱情奔放,風趣直率,這樣對著女生說情話,臉不紅氣不喘。
  “記得那天,你遭遇到那樣的侮辱,整個人狼狽不堪,可是眼睛裏一點怨恨都沒有,隻有無奈和哀傷。你站起來就急著離開,我連把外套披在你肩上的機會都沒有。”
  我大笑,“英雄情結啊。”
  喬敏白聲音轉低,“那陣子你一定非常不好過。”
  他都是知道的。
  可是那怎麽能用簡單的一句不好過來概括?
  他又說:“看!就這樣!我愛煞你陷入沉思時的淡淡憂愁。”
  我終於臉紅。
  喬家人終於知道了我的存在。喬敏白的姐姐喬敏蘭說:“木小姐可能幹了,我特喜歡她設計的這款春裝,領口這麽襯顯胸部,推出後肯定很受年輕女性歡迎。”
  她決定采用我的設計,甚至想把我簽下。
  喬家二老要請我去吃飯,我哭笑不得,抓抓喬敏白問:“你是怎麽和他們說的?他們怎麽要見我?”
  喬敏白對我擠擠眼睛,“都說烈女怕纏郎。我想試試看能不能在泰某人回國前把你纏到手。”
  我的天。
  我打電話問泰然:“你什麽時候回來?”
  泰然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仿佛才睡醒。他說:“親愛的,我走不開啊。我說過,你什麽時候來都可以。”
  他就一點也不擔心我紅杏出牆。
  “你再不回來,就怕來不及了?”
  “怎麽了?莫非你娘已經將你許配給了馬家?”
  我娘還真的有這個意思。
  她說:“門當戶對,近在咫尺。”完了補充一句,“我害怕女兒被女婿的影迷潑硫酸。”
  她一點也不逼我,卻盡所能的暗示,采用心理戰術。比如隻有喬敏白送她的藥酒才能治好她的關節痛。我就不明白,不過換個瓶子,這藥的效果怎麽會變那麽大?
  泰然來信,說他現在正住在康橋畔。他向我細細描述那裏的一花一草,描述他一天生活的全部。我從信紙上仿佛可以看到那個已經皮膚曬成古銅色的年輕男子穿著發白的牛仔褲,和大學生們混在一起,在街邊喝著浮著泡沫的咖啡。美麗性感的女郎經過,對他投去挑逗的一瞥。
  不知不覺,他已離開有一年。
  現在的他是否還會在夜晚夢到擁抱我?
  我卻常常夢到和他繾綣纏綿,醒來後滿臉通紅。
  這隻鷹展開翅膀自由翱翔習慣了,何時才會收起雙翼回到我身邊?
 
  第 35 章
  泰安忽然打來電話,問我最近看了娛樂報了嗎?
  自從泰然走後,我就幾乎沒關心過娛樂圈的是非。我問:“這次又是誰?”
  “是唐彬!”
  我冷笑:“那個敗類又說了什麽泰然的壞話了?”
  “不!不!”泰安急忙說,“他和經濟人因財拆夥,對方因為覺得錢少了,抖出他不少事!蓮姐你快去看,真他娘的精彩!”
  我丟下電話就衝去買來了這周內的所有娛樂報紙。
  乖乖,果真來了個真心話大告白。唐彬欲換經濟人,並指責原來的經濟人有貪汙。對方一怒之下招開記者會,將他的陳年醜事全部抖了出來,臭不可聞。
  恩愛夫妻都會為財絕,更何況合作夥伴呢?
  為了巴結白德光,同女友分手轉身投向白小姐的溫柔鄉;賄賂評委;打壓新人;刁鑽工作人員;同影迷發生曖昧關係;吸食迷幻藥物……
  報紙專門找了一張唐彬的劇照登上來,他在那部電影裏演一個越獄囚犯。
  我把報紙丟在一邊。媽媽撿了起來看。
  “他也終於有今天。”媽媽冷哼。
  “誰知道這些東西是真是假。”自從泰然被那番中傷後,我對所謂娛樂媒體失去了全部的信任。
  媽媽不以為然,“我倒寧願相信條條都是真的。”
  “風水輪流轉啊。”我伸個懶腰,轉去打電話,把這條八卦告訴泰然。
  喬敏白找上門來。媽媽一見他,臉上笑開了花,給他泡茶。
  我白他一眼,“你來做什麽?你什麽時候學會喝茶了的?”
  “別這樣!”他嬉皮笑臉,“阿姨待我很好呢。”
  “你給她太多好處。”
  “我們不說這個。我把上個月的銷售記錄拿來了,你設計的套裝賣得極好。不少人問這個設計師是否還會設計夏裝。”
  我這才高興起來。
  “敏蘭和我都很看好你,問你要不要加入我們。”
  “什麽?”我瞪大眼睛。
  他一臉溫柔,“我最愛你臉上孩子般的表情。”
  這個二百五,老不正經,時不時就要調戲良家婦女。
  我切入重點,問:“你們的意思是,要我入夥?”
  “不是我們,是你們。”他說,“我打算出來單幹,你可以將我取而代之。敏蘭那麽賞識你,你也喜歡她。”
  我輕喚一聲,“這是多大一筆投入。”
  他輕聲說:“若是我把我名下的股份轉一半給你,你再自己加點。”
  我笑起來,“你知道我不可能收的。”
  “當作是聘禮呢?”他滿懷希望地看著我。
  我拿喬,“那又未免太少了點。”
  他埋下頭,雙手不住揉頭發。
  喬公子的店開張,名字叫“花樣年華”,設計的衣服專門麵對二十多歲的年輕女性。
  我終於做了“辛德瑞拉”的半個老板娘,和喬敏蘭一起,帶著厚禮去祝賀。
  我人還沒踏進那家店裏,就聽到一陣銀鈴般的笑聲,宛如天籟。喬敏蘭臉色一變,不安地看我一眼。
  店裏前來祝賀的客人不少,有幾個打扮得仙子一般的少女正將喬敏白團團圍住,那活潑爽朗的笑聲正是從他們中傳出來的。
  敏蘭解釋說:“那都是模特。”
  唉,老好人敏蘭,真是二十四孝的姐姐。我握握她的手,走去一邊找飲料喝。
  喬敏白養尊處優,人也善良熱情,但終究失於輕浮。再有三五載他才有可能安定下來,誰在這之前跟了他,注定要整天提心吊膽,防著丈夫出軌。
  我與其再去調教一個男人,不如守著已經調教好的男人。
  喬敏白抽身過來,“怎麽樣?”
  “祝你生意興隆,財源廣進。”我對他舉杯子。
  “要是你願意,也可以做這裏的老板娘。”
  “烈女不事二夫。”
  他沒好氣,“你真是蠢女人。我從來沒見到現在還有女人願意做王寶釧的!”
  我笑,拍拍他的肩膀,“老喬,你條件那麽優越,還可以再風流五年,何必貪圖一時新鮮?回頭看看,那裏全都是等著你的女孩子,我是不可能跟你半夜在環城公路上開飛車,或是在花前月下跳舞直到拂曉的。我的花樣年華已經過去了,那些日子裏我已經同別人把浪漫的事都經曆過了一遍。現在我的心已經非常寧靜了,你的誘惑對我起不了作用。你不是來遲一步,你是慢我一拍。”
  他聽我洋洋灑灑說了一通,理解了我的意思,臉上一片愁雲。他不平道:“你這樣挑三揀四,高不成低不就,什麽時候才嫁得出去?”
  我嘻嘻笑,“到了那天,我會拉鈴響警,全球招標。”
  “失去我,你一定會後悔的。”
  “絕對的,人老珠黃時我會對牢白海棠泣血,把你名字寫在天空中。”我不住點頭。
  “他哪裏適合做個丈夫?”
  “喂!”我叫,“我沒說要嫁他?”
  “不結婚?”
  “唉,現在談這個問題還太早了,我沒計劃那麽遠。我活這麽多年,從沒好好談過戀愛,不想那麽快就上升到柴米油鹽上去。”
  “那我換個問法。他哪裏好?”
  我驚異而笑,“這是世界上最笨的問題。我愛他,自然覺得他無一不好!”
  喬敏白的助理走過來說:“喬先生,《風華》的記者來采訪。”
  那個女記者頗為眼熟。是她,成熟了許多,自信美麗。她是唐彬最初的那個女友。
  原來她是《風華》旗下的老記,她的服裝評論我拜讀過多篇。當年那個溫順地跟在唐彬身後的小姑娘早已經不在了。
  她沒認出我,直接和喬敏白進了辦公室進行采訪。
  沒出幾日,唐彬的前女友站了出來,指責唐彬當年為追求白德光之女,對她始亂終棄,甚至逼她墮胎。
  眾人嘩然。
  唐彬急忙召開記者會,大力為自己澄清。
  到場記者裏有不少女記者,發問咄咄逼人,讓他招架不住,一頭一臉大汗,連聲呼喊誤會!
  記者卻步步緊逼。
  “你最初說某小姐是誣陷你,剛才又改口你們是和平分手,你不知道她有孕。到底哪句是真的?”
  “你前經紀人說你有授意他故意散布誹謗泰然和其他幾個對手的謠言,可是真的?”
  “你是否服用違禁藥物?”
  “泰然在一年前被人毆打險些致殘,是否和你有關?”
  我關了電視。實在是看不下去。翻來覆去不過是個扯皮,越扯越誇張。再下去,他們會問他是否蓄意抬高物價,或是阻礙中東和平進程。
  他唐彬不過是個二流演員,因為長久不得誌,故使用卑鄙手段來競爭。
  敏兒接過遙控器,打開來繼續看,邊說:“我當初就討厭他,一副小人得誌的模樣,奶油一塊還裝什麽性格小生。嘔死了!”
  “都是傳媒的犧牲品。”
  她冷笑,“自作孽不可活。”
  “見高捧見低踩。”
  “唐彬倒黴了,泰然才可以東山再起啊。”
  我譏諷地笑,“小笨蛋,天下男星豈止我們這兩家。”
  她拉我的手使勁搖,“快把他叫回來!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就在這時,電話忽然響了起來。我們倆都嚇一跳。
  打電話來的居然是莊樸園。居然是他。我有一年多都沒和他聯絡,幾乎忘他的聲音。
  他問我:“看了新聞了嗎?”
  我說:“看了個大概。”
  “就知道。”他說,“現在有空嗎,我有事要和你談,關於泰然的。”
  他的車就停在樓下。我梳了梳頭就跑下樓。
  他一個人開車來的。那麽久沒見,他變化有些大,微微胖了些,穿著也比以前隨便,感覺像是卸下了什麽重擔,靈肉都為之放鬆下來。
  他像個長輩一樣笑著問候我:“啊呀,你更瘦了!你上司克扣你口糧嗎?”
  “我早單幹啦。”我也笑,“我做了老板娘,自己做賣衣服。”
  他很感興趣,問:“哪家店,我介紹太太去照顧你生意。”
  我把名片遞上。
  他忽然說:“我現在的太太,姓許。”
  現在的太太?
  我瞠目結舌。
  “我前妻在旅行徒中遇到大學時的同學,對方在學生時代就暗戀她,現在妻子去世兩年,正單身一人。兩個人很快舊情複熾,她便主動下堂求去。孩子現在給姥姥帶。”
  “這許女士,是你那位助理?”
  “她跟我那麽久,照顧我起居,忽然發現已經不習慣沒有她的日子。”莊樸園自嘲地笑笑,“老夫聊發少年狂。”
  我立刻接受這條新聞,忙不迭恭喜他們。
  莊樸園問:“泰然還在國外?你也放心啊?”
  我在手裏捏了一把汗,“不放心也得放心。”
  “他什麽時候回來。”他說,“他也該回來了。浪子回頭金不換。”
  “早就滄海桑田了。”我探聽他的意思。
  果然,莊樸園笑笑,說:“該是叫他回來收複失地的時候了。”
  豪氣幹雲的話語自他口中說出來,我的心海頓時掀起萬丈波濤。
  “去,告訴他,我對他父親的那個劇本沒有失去興趣。”莊樸園擺出了運籌帷幄的老板架子,“他若是沒對自己失去信心,就幹一番事業出來看看!勸君莫惜金縷衣, 勸君惜取少年時。”
  我不由有幾分哽咽,“莊先生,為什麽對我們那麽好?”
  “因為我和你投緣。”他笑著,摸摸我的鬢角,“我總有種錯覺,仿佛你是當年那個女學生沒有長大。我看你拚搏得這麽辛苦,不自覺想要拉你一把。”
  “她究竟過得怎麽樣?”
  莊有幾分晦澀,“事實上是。她離開祖國到國外發展事業,她天資聰慧又勤奮努力,事業蒸蒸日上。後來,她成了行業裏的名人。再後來,我同她因為業務而有了來往,接觸之下,才知道一直未婚的她的內心是多麽孤單寂寞。”
  我側然。
  “所以,把泰然叫回來吧。”他拍了拍我。
  連媽媽都看出兆頭,問我:“泰然該回來了吧?我聽他媽媽說,不少影迷已經找上門去,追問他的下落。”
  還有導演和製片人找到我呢。當初避我們如避大麻風似的,現在又看到有撈頭,紛紛掉轉回頭來。
  我撥了越洋電話找他。電話響了好幾聲才有人接起來,那個人問清了我的身份,說:“泰然出門了。”
  這個時候,他們那裏該是晚上十點過了。
  我問:“知道他去哪裏了嗎?”
  “地方不知道,不過他說是去見他女朋友了。”
  我過了三秒才聽明白他的意思,“女朋友?”
  那人補充:“沒明白?女朋友,情人。懂了嗎?”
  “他說他去見女朋友?”我提高音量。
  那人聽出不對勁,反過來問我:“你是誰?你是他什麽人?你……”
  我狠狠掛上電話。
  媽媽探頭出來,問:“什麽事?聲音那麽大。”
  我揉著眉頭說:“沒事。”
  “一定是有事。”媽媽說,“泰然怎麽了?”
  “媽!”我製止道,“別問那麽多,好嗎?”
  媽媽注視我,卻沒再問了。
 
  完結篇
  腦子裏亂哄哄好久,心裏卻一點感覺都沒有。這有點像被割了一刀,最初的瞬間是感覺不到痛的,隻是看著皮肉翻開,血流出來,白骨顯露。
  我的神經一直略有些遲鈍,這個時候也不例外。
  “……”媽媽推推我,“……”
  “什麽?”我茫然地看她。
  “泰萍的電話。”媽媽把話筒遞給我,一臉憐憫。她怕是猜出了七分。
  我接過話筒喂了一聲。
  泰萍似乎很開心,“蓮姐,明天要不要來吃飯”
  我淡淡道:“無事獻什麽殷情?”
  泰萍的笑聲像小鴿子,“才不是呢!是泰安,他要訂婚了。”
  “他?和誰?”我這才算清楚,這兩個孩子現在也不小了,都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了。
  “哎呀,是宋嘉寧啊,這麽多年就她一個!”泰萍笑我記性不好。
  是,這麽多年,隻得她一個。
  “對了,嘉寧要我求你件事。她電視台的領導打算讓她來主持新的清談節目,叫做‘星之海洋’。她希望第一個能采訪大哥。”
  我說:“這種事問你大哥比較合適,他來做決定。”
  媽媽進來問我:“你今天還吃飯嗎?”
  我對我娘簡直佩服得五體投地了,她哪裏是人,她早就修煉成精!我匍匐在床對她膜拜,“是,我什麽都不想吃。不過你可以照往常一樣在微波爐裏放點剩菜,我半夜起來會去吃。”
  媽媽得意得笑,“就你那小樣。”
  你女兒哪有小樣,你女兒是個傻大姐。
  我躺在床上。我在想,也許我不該一個人這樣胡思亂想,我該對他信任。洋鬼子見女生追他,便誤會他們在交往,口無遮攔不負責任。我會錯意是我苯。
  我又想,他若真的背著我吊膀子,我又該如何應對?
  是手刃負心郎,還是怒沉百寶箱?
  也許我不該這麽快拒絕喬敏白,他在這時候正好可以派上用場。
  媽媽忽然推門進來,說:“我睡了,今天沒剩菜,你要餓了自己煮麵。”
  我苦笑。
  親生老娘尚且如此落井下石。
  她又補充一句:“男人變心好比食物變質,趕緊丟掉才是。”
  我拿被子埋住頭呻吟。
  泰然,你若生異心,給我當心點!
  渾噩中,做了無數個夢。一下聽到樓上的人走動的聲音,一下又聽到客廳裏的電視聲。
  我掀開被子大聲喊:“媽,把聲音關小點!”
  媽媽置若罔聞,外麵還是聲音震天。
  我氣急敗壞,跳下床衝出去。可是客廳裏並沒有人。
  天已經大亮,電視正在播放早間新聞。忽然屏幕上出現一個再熟悉不過的人影。
  一幫記者在機場門口將泰然圍住。
  他瘦了些,黑了許多,笑容裏充滿著自信。
  他們問了些什麽,他又答了些什麽,我都沒聽清。我看到他身後站著正是楊亦敏。
  這時,門鈴響了,我去開門。
  泰然正站在門外。高高大大,把光線都遮去大半。
  我一笑,淚卻流了下來。我說:“你可回來了!”
  “我回來了。”他對我笑。
  我說:“我都看了新聞了。”
  他沉默半晌,“都看到了?”
  我後退一步,點點頭。
  “都是什麽時候的事?”
  他說:“她追著我出的國,一路都陪著我。”
  我心口一陣劇痛,像給人重重捶了一拳,彎下腰,淚流不止。
  當初是誰獨自對著我低聲細語:“愛,你永遠是我頭頂的一顆明星。”
  鈴聲大聲響了起來。過了好久都沒人去應,按鈴的人也是耐心持久,不肯停下來。
  我掀開被子大聲喊:“媽,去開個門吧!”
  媽媽置若罔聞,外麵還是聲音震天。
  我氣急敗壞,跳下床衝出去,一臉凶神惡煞地拉開大門。
  泰然正站在門外。半人高的行李堆在他的身後,把樓梯口堵得水泄不通。
  我倒退了一步。
  這到底哪個才是夢?
  那個人已經展開手臂,撲上來將我抱了個滿懷。我聞到了風塵的味道。
  慢慢的,我恢複了理智。我一把將這個家夥推開。
  “怎麽了?”他一臉驚訝,“見到我不高興?”
  “不!”我狠狠道,“我娘已經將我許配給了馬家,你來遲一步,請回吧。”
  “木蓮。”他露出哀求的神色,“那不過是個玩笑。”
  我一字一頓道:“泰然,你玩我!”
  害我為他牽腸掛肚一年,居然如此回報我。他真是跟著洋人學長進了,太歲頭上也動土。
  我居然為他做了那麽荒唐的夢,夢裏還那般悲切的痛苦。直到現在,我都還為那情景心悸不已。
  簡直害我折壽。
  我想到此,滿腹委屈憤恨,淚水又湧了出來。
  那人見狀,頓時手忙腳亂要過來哄我。
  我丹田發力,大喝一聲:“別過來!”
  “拜托!拜托!”他也快哭出來。
  “我問你,怎麽突然回來了?”
  “唉,我實在想你。還有,莊樸園找到我,問我是否想拍我爸的那部戲。現在時機對我大大有利,我應當投奔祖國的懷抱。”
  “莊樸園早就找過你?”我握拳。
  “是啊。”他說,“你猜他派誰來的?沈暢啊!那家夥現在莊氏的電影公司混得如魚得水、人模人樣的。”
  “哦。”我冷哼。
  “你別這樣。”他苦喪著臉,“你怎麽會信我真的沾花惹草呢?我對我爸的牌位發過誓,這一世都會好好對你。你看我,一下飛機這就奔你來了。”
  我忽然把渾身的勁都卸了下來,長長籲一口氣。
  他求我:“別生氣了。快放我進去,這樣站門口成何體統?”
  “你從哪裏來,就回哪裏去。”我打了個嗬欠。
  “什麽話?我可逢人拿你照片說你是我未婚妻。”他哀求,“好人,後麵有記者跟著我,你救我一命可好?”
  我又打了個嗬欠,“春眠不覺曉啊。”
  “木蓮!”他叫起來。
  我將門砰地關上。
  媽媽這才睡眼惺忪地從洗手間裏出來,問:“誰啊?這一大早的。”
  “搞促銷的。”我說,“煩死了,非要我買東西。你也別開門。”
  媽媽忽然笑了。
  我也笑了,走到客廳的落地窗前,嘩地一聲把窗簾拉開。
  天色果然還早,蔚藍天空尚可見一彎半透明的月亮。路燈還未滅,一層霧靄籠罩著城市,觸眼一切都昏暗不明。
  可是東邊的天空中,有一顆唯一的星,在微弱的曙光中獨放光芒。
  在我耳邊吟著的是誰的詩?
  隻願天空不生雲,我望得見天。
  天上那顆不變的大星,那是你,
  但願你為我多放光明,隔著夜,
  隔著天,通著戀愛的靈犀一點……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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