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胡發雲:如焉

(2011-03-29 08:59:08) 下一個

  兒子出國前,給茹嫣留下兩樣東西,一隻小狗,和一台電腦。
  小狗是兒子撿來的。
  那天夜裏,她給千裏之外的兒子打電話。
  兒子痞笑著說,媽,我有一個女朋友了。
  兒子大四了,她一直希望聽見兒子說這一句話。可一旦這話來了,她又酸酸的,惘然若失。她裝著見怪不怪地問,好啊,媽就等著這一天呢。哪兒的?
  兒子說,咱學校的。
  茹嫣問,同學嗎?
  兒子說,還同寢室呢。
  茹嫣心裏一“咯噔”。盡管她知道,如今的大學生,同居早已是家常便飯,有的幹脆在外麵租了房正兒八經地過起小日子來。可是一張口,依然是那樣老套,卻又那樣理不直氣不壯的話:你們現在就……這樣的關鍵時候,你千萬別弄出什麽事兒來。
  兒子笑了:不會,不會,打死我也不會的。
  茹嫣說,那她還是回自己的寢室去才好。
  兒子說,她沒地方住,她被人扔了。
  茹嫣叫道,你說些什麽呀?
  兒子終於在那頭大笑起來,還聽見另外一幫男孩在壞笑。
  兒子說,媽,她是一條小狗,一條小女狗。
  茹嫣問,什麽狗?
  兒子說,就是小狗啊,DOG!DOG!四條腿,一根尾巴的那種。
  茹嫣說,天哪,你自己都養不好,還養一隻狗?
  兒子說,我們幾個一起養。
  茹嫣說,這種時候,還有閑心思養狗?
  兒子說,沒辦法,它賴上我了。
  茹嫣知道,這一類事情上,強迫不得,你越禁止,他越來勁。在戀愛上也是這樣,當初,她和丈夫的婚姻,有一半就是母親的反對促成的。再說,天高皇帝遠,他就是養一群耗子,你又能怎樣?她後來悟出,母親的話,大多是對的,隻是需要時間來證明。那是一種人生曆練的結晶,不用講道理的。她詰問母親,你究竟什麽地方看不上他?母親說,不是我看不上他,是你看不上他。這話也基本上被母親言中。母親是大家閨秀,嫁給了一個革命幹部,但是骨子裏,還是那一套。或許正是因為嫁給了這樣一個可以保護她,可以給她特權的男人,她身上得以保留的那一套反倒更多。茹嫣見過母親的一些親戚和同學,家世和母親差不多,嫁了與自己大體門當戶對的人,結果和她們的男人們一起,被折磨得低聲下氣雞零狗碎的,反倒失去了母親那樣的傲氣。不過,這樣一些道理,也是要用人生曆練來弄懂的,不是一番教導就茅塞頓開的。
  茹嫣忍了忍,平靜地說,你給它洗幹淨,別弄出病來。
  兒子說,沒毛病,歡實得很。我可是老資格了,我五歲就開始養狗了,是吧?
  兒子的後一句話是說給他那些同學聽的。茹嫣說,那是你養的嗎,吃喝拉撒洗,你自己都還弄不清楚呢。
  同學們用兒子的名字叫那小狗:楊延平。
  那台電腦是兒子升大二的時候買的。暑假,兒子回家,憋了幾天,破天荒地做了好多家務勞動,然後怯怯地說,想要一台電腦。他是學建築設計的,需要一台自己的電腦。她開始不同意,怕影響兒子的學業,怕他玩遊戲,還有一些不健康的東西。茹嫣是一個守舊的人,對所有的新生事物,一開始都會保持距離,保持懷疑,直到那新生事物差不多都快舊了,卻喜歡起來。在服飾上尤其如此。對於語詞的時髦,就更加抗拒頑強,一句“拜拜”,二十多年了,硬是說不出口,別人對她說拜拜,她就說再見。至於酷啊,靚啊,哇噻啊,醬紫啊,就像聽磁片刮玻璃。到了日後上網,就像半個文盲。
  倒是他爸寬容,說遲早要買的,早買早消停。
  爺倆在電腦城泡了兩三天,攢了一台當時配置最高的兼容機。丈夫說,電腦這東西升級換代太快,你買回去的頭一天就開始落伍了。現在搶一點先,可以多堅持一會兒。再說,兒子繪圖也要好機子。在這一類觀念上,兒子對他爸是極其景仰的,說,老爸這才是真正的與時俱進。
  那個暑假結束的時候,老爸將電腦仔仔細細地裝箱打包,送兒子上火車。他對兒子說,常給家裏打電話,別有了電腦忘了娘。
  一個多月後,丈夫在出差途中遇車禍去世。
  茹嫣在丈夫買的那條小狗被車撞死之後,常有不祥之感。丈夫一年四季都在路上,幾次噩夢,都見到他遭遇不測,想對丈夫說,一直沒敢說,終於永遠不能說了。
  畢業後,兒子把電腦帶了回來,包裝箱還是原來的,上麵留著他爸的筆跡,寫著某某大學某某係,寫著兒子的名字,還寫著“貴重儀器,請勿碰撞”。托運單依然貼在上麵,上麵有送站那一天的日期。
  兒子那個班,是和法國一所建築學院合辦的,在國內讀完本科,各科成績合格,就直接去那兒讀研。成績優秀的,對方還有一筆很可觀的獎學金,節儉一點,打點工,衣食住行也都夠了。
  丈夫死後,兒子立時就懂事了。出國前一兩年,他一直在給一家建築設計事務所打工,賺取去法國的路費和出國的行頭。按他的說法,當初這電腦買得值,賺回了十倍於它的錢。回家後,他將那台電腦重新打理了一番,加大了硬盤和內存,裝了最新的XP,配了攝像探頭和耳麥,裝了寬帶,這一切,他都堅持自己獨立出資。他對茹嫣說,算我送給你的。你以後會知道,這是一個好東西。
  對於茹嫣來說,從來沒有想過,自己這一輩子還會和電腦、網絡打交道。在她看來,這玩意,和蹦迪、飆車、麥當勞、電子遊戲卡通片是一類的,是這個工商時代沒心沒肺的醉生夢死大派對。媒體上關於網絡的報道,大多也是和逃學、失火、詐騙、劫財、情殺相關。自己早已過了那種趕新潮的年齡。幾年前,單位不知發什麽瘋,每個中級職稱以上的人,都要進行微機培訓,每次兩個星期。結果是昏天黑地地去,昏天黑地地回來。別說操作,光是那些DOS語言,就把人弄暈了。混了個結業證,一切也都忘幹淨。從此後,見了那個機器就頭大。兒子總說,落伍啊。她想,落伍就落伍了,自己這一輩子落伍的事兒多了,要都趕上去,再給她兩輩子時間,怕也來不及了。古人一盞青燈一卷書,不也是很精致很豐富地過一生麽?見兒子這麽正兒八經做著這一切,還花了這麽多他自己賺的辛苦錢,便隻好把它當作兒子的一片深情接受下來。
  一切調試好了,兒子將整個操作都設置成超級傻瓜型,隻要摁一下開機鈕,一切都一目了然。桌麵上還留下一個他自己編寫的使用說明書,萬一碰見什麽問題,打開一看就行。
  那兩天中,兒子像一個循循善誘的老奶奶,一點一滴不厭其煩手把手地給茹嫣掃盲。
  兒子給茹嫣調試攝像探頭,屏幕上出現了茹嫣和兒子在電腦前忙碌的圖像——茹嫣看見自己和兒子,像電視劇裏的人物一樣在屏幕上活動,很是新奇。說,你到法國後,我這兒也能看得見?兒子說,隻要有網絡,到月球上也能看得見。兒子拿起那個小小的探頭,像攝像機一樣,給書房來一個長長的搖鏡頭。還可以拍照,兒子說著,在什麽地方點了一下,一張茹嫣在書房的照片就固定在屏幕上了。還能做監視器,你不在家的時候,開著它,它會將屋裏的動靜記錄下來, 比如進來小偷——茹嫣說,你別嚇唬我啊,我寧願讓他偷我,也別嚇我。
  能看見遠在法國的兒子了,茹嫣想,哪怕這台電腦隻有這一種功能,也足矣。於是,拿出當年剛剛恢複高考時,以初中文化水平去撞大學校門的勁頭,去迎接一個個全新的概念,全新的操作。一直學到頭昏眼花。
  兒子給茹嫣申請了郵箱,安裝了MSN,還有QQ。兒子笑著說,QQ是一個好東西,就像一根拴狗的繩子,任何時候,你隻要一扯,我就會知道。我一扯,你也知道。
  茹嫣聽著就笑了,心想,這家夥真會說話啊。
  兒子讓茹嫣給自己起一個網名,好給她在論壇、QQ上注冊。
  茹嫣想想說,還是叫“如煙”吧,如果的如,炊煙的煙。
  結果這個網名已經有人用了。
  兒子說,加兩個字,“往事如煙”。一試,也被別人用了。兒子說,你知道了吧,你再不上網,以後連最臭最爛的名字,都會給人家起光了。茹嫣不信,兒子說,你隨便說幾個,咱試試?茹嫣說“臭魚兒”,果然有;“爛貓”,也有;“二混混”,依然有;連“我是流氓我怕誰”都有。茹嫣一路笑著,想著這網上好像是一個妖魔鬼怪虎豹蟲豸的世界。最後,兒子改了一下——“如焉”,茹字去掉草頭,嫣字去掉女旁,中性化。果然,一路注冊暢通無阻。
  茹嫣的名字是母親起的。從這個名字上,可以看出母親的仕女情結。茹嫣的一個姐姐和一個弟弟,名字都是母親起的。她不讓父親起。茹嫣那一撥的父親,全都豪情滿懷地給自己的兒女起上建國、新華、抗美、援朝、建設、憲生、躍進……後來還有四清、衛東、衛青、衛彪、九大,這一類時新名字,一家七八個孩子,便可以當作一部新中國簡史來讀。
  四十多年之後,茹嫣有了一個自己的網名,一個兒子給起的名字:如焉。她竟很喜歡它,覺得比自己原名要樸素,要大氣,有點道骨仙風。
  幾天後,茹嫣一路把兒子送到首都機場。是她堅持要去的,她知道兒子不讓她去的原因。
  安檢口,兒子俯身擁抱她。她這才發現,兒子這麽高了,身上散發出一種男人的汗氣,還有一種她曾經很熟悉的味道,是他爸遺留在他身上的,永遠不會消散的那種味道。這是那個從自己身子裏娩出的小肉團團嗎?是那個一天二十四小時事無巨細都得讓你操心的小東西嗎?是那洗個澡都怕把他的小骨頭揉碎了的小人兒嗎?
  兒子很小的時候,大概六七歲吧,就不習慣和她有肌膚之親了。偶爾在公共汽車上抱他,他會僵僵的,一臉窘然的樣子,過一會兒,他便掙紮著下來,他寧願抓著扶手,站在她身邊。不像以前,如一塊磁鐵一樣緊緊貼著她,軟軟的小手撫弄她的脖子、她的臉頰。
  他爸去世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兒子變得沉默寡言,對她很矜持,跟她說話,總像在斟字酌句,不知是怕碰傷了她,還是怕碰傷了自己。他幾乎不對她提起自己的父親。
  兒子擁抱她的力氣很大,她覺得,隻要兒子直起腰,就會很輕鬆地把她抱起來,像抱一個嬰兒一樣。
  幾秒鍾,或許更長一點時間,兒子鬆開她,笑著說,網上見。
  她也笑笑說,網上見。
  這時,她發現自己的語氣柔弱得像一個小女孩。
  這是一次兒子的成年禮。
  兒子一直這麽笑著,到後來,那笑變得僵硬。她和兒子都不能堅持下去了。兒子回來之後,他們從沒有說過離別之類的話。他們怕碰這個話題。臨行前一天,兒子說,他要去陵園看看他爸。茹嫣說,別去了。把你爸裝在心裏就行。
  登機的廣播響起來。她說,快走吧,把自己照顧好。說完,笑笑,招招手,轉身離去。她怕自己在最後一刻終於持守不住。走出十幾步,她才噙滿淚水扭過頭來,看見兒子已走到盡頭,她心裏說,千萬不要回頭啊兒子。
  兒子在安檢通道拐彎處消失的時候,她覺得自己像一枚冬日裏從枯枝上脫落的黃葉,輕飄飄的,打著旋,不知該朝何方落去。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感到空虛與無助。兒子摟住她的力氣還像火烙一樣留在肩上、背上。那看不見的環抱之中,是一個柔弱得一碰就碎的軀殼;軀殼裏麵的東西,在兒子離去的那一瞬間,已經被掏空。以後,如何上火車,如何回到家,都恍恍惚惚,像一次長途夢遊。
  從樓下鄰居家領回寄養的小狗。小狗見了她,尾巴搖得忽悠忽悠的,小屁股扭得撥浪鼓一樣。茹嫣謝了鄰居,喊一聲“楊延平!回家!”憋了幾天的眼淚就嘩嘩湧了出來。
  小狗竄前竄後地跟她上樓。小狗隻認“楊延平”這個大號,叫它平兒,平姑娘,它都一臉茫然地望著你,似乎在問,你說什麽呀?
  回到家裏是上午9點,如果航程順利,兒子該已到了。茹嫣算算時差,是兒子那邊的夜裏2點。明知這個時候兒子不會上網,她還是打開了電腦,沒想到,代表兒子的那個小狗頭像竟在顯示屏右下角嘀溜嘀溜地歡跳著。兒子的網名叫德魯皮,是一部卡通片裏的小狗,不苟言笑,又聰明絕頂。他小時候最喜歡它。
  德魯皮:媽,平安到達,一切順利。現在暫時住在我的一個學兄這兒,用他的電腦上網。接下來可能要忙亂一個多星期,主要是找房。這兒的大學不提供宿舍,哪怕你是大教授。(一個吐舌頭的鬼臉)
  德魯皮:這兒真是一個學建築設計的好地方。巴黎本身就是一個建築博物館。以後我要把你接來,好好看看。
  德魯皮:我下午5點以後(也就是你的夜裏12點)可能會再來網上看看。你別等我,有什麽話,可以留在QQ裏。
  德魯皮:我找到房,就裝電話,接網線,那時就會方便得多。你先好好練打字,別到時讓我著急啊。(一個羞得通紅的臉譜)
  德魯皮:我要睡了,我的生物鍾全亂了,他們說,過幾天就好。
  德魯皮:88888888888888(一枝紅玫瑰)
  這是茹嫣第一次體驗網絡。讓她有一種暈暈忽忽的感覺。遠在萬裏之外的兒子,此刻就在你眼前活蹦亂跳地說話,做鬼臉,還獻上了一枝紅玫瑰。
  茹嫣調出智能拚音,一個一個捉出她要的字來,又一個一個組成詞。對於拿起筆,想都無須想文字就嘩嘩從筆端流出的茹嫣來說,好像一瞬間回到了剛學寫字的孩提時代,每每出現一個她要的字或者詞,都高興得拾到一個寶貝似的。
  這些字是手指頭在鍵盤上擊打出來的,你在擊打它的時候,你看不見任何筆劃,它們就直接進到你麵前這個一尺見方的匣子裏,然後通過那一條細細的電話線,彎彎曲曲,越洋過海,去到法國巴黎的一間小屋,然後展現在兒子的麵前。
  如焉:平兒子,見到你的留言,真高興——一行字跳上輸字框,回車,又進入給兒子的留言板。
  茹嫣生平第一次在網絡上發出一條信息。
  如焉:媽媽想你。你可能一輩子也不會體會到,一個母親的這種牽掛。當我從鄰居家接回“楊延平”的時候,我忽然覺得你留了一部分在我身邊,你知道,它讓我有了一種在家裏隨時隨地叫喊兒子的理由……
  茹嫣就這樣一個字、一個詞、一句話地寫下去,像中了邪,停也停不下來。
  晚上,離兒子說的上網時間還有幾個小時,茹嫣打開QQ,登陸了MSN,兒子那個跳棋子一樣的半身像還是赭紅色的,兒子說過,如果是綠的,就是他在上麵。她等待它變綠。茹嫣帶上耳麥,用兒子教的方法試了試,耳機裏傳來她說話的回聲:喂,喂,你好,德魯皮你好,兒子你好,茹嫣你好……她打開攝像探頭,視頻窗口出現了自己的半身像。她偏偏頭,舉舉手,裏邊那個茹嫣也偏偏頭,舉舉手。她端詳自己,臉上有一種隱隱的孩子般的笑意,像是要做一樁惡作劇。她記起兒子教給她的照相方法,按了一下那個“快門”,一張自己的小照出現在窗口一側。她又側了一個角度,讓自己臉上的光有一點層次,再照一張。她要給自己照一張滿意的,發給兒子。還有楊延平,也要給它照幾張,發給兒子。她叫來楊延平,把它抱在身上。每當她抱它的時候,就好像當年抱那個小小的兒子一樣,輕輕的,軟軟的,有一種很好的手感。
  茹嫣原來一直不太接受那些有毛的動物,或者說不接受所有的動物,像雀鳥、金魚一類,遠遠看看還可以,但是不願意觸摸它們,這好像是一種潔癖。便是男女之間,她也不習慣那些超出常規的舉動,甚至和別的男人握手,特別是那種沒有感覺的陌生男人,心裏都會起膩,更不要說跳舞了。她上大學那陣子,校園裏跳舞跳瘋了,班上女生拉她去,她便在一邊觀賞,幫同學看衣物,倒茶水。按照班上女生的點評,茹嫣是屬於典雅型的,人也漂亮,隻是茹嫣的漂亮,不是那種很刺激的,而是需要慢慢品味慢慢欣賞,時間越長,看得越細,那漂亮就越來越精致了。不像有的女人,一眼看去時又鮮亮又搶眼,看得久了,那平庸處就越現越多。兩者間的區別,就好像茶水與糖水。坐冷板凳的女生,大多氣質模樣差點。她們總是渴望新的一曲開始時,有一個男生或男老師走到跟前,向自己伸出手來。茹嫣剛好相反,每當有人向她走來,她都會慌亂起來,反複說著一句話,我不會,真的不會,我是來給她們當保管的……丈夫曾說過,都是給那些文學經典害的,給柏拉圖害的。
  一切準備工作做好,她就開始在QQ上給兒子留言,她現在對用鍵盤打字產生了興趣,就像一個孩子,剛得到一盒蠟筆,急著用它在紙上畫出一些東西來。她跟兒子說第一次獨自操作電腦的過程,說那個與他同名的狗,說自己學會了用探頭照相……茹嫣其實是一個聰明人,對文字有一種天生的喜愛,那鍵盤,那輸入法,很快與她親昵起來,她的十個手指頭像十個小人兒在鍵盤上跳躍,很快就找到了感覺。她喜歡這種精微的舞蹈,甚至喜歡上了鍵盤那踢踏舞一般的擊打聲。她決定,不管兒子多晚才來,她都等他。沒想到,12點剛過,QQ的蛐蛐聲就叫起來,同時,兒子那個德魯皮頭像開始調皮地閃動。
  她趕忙打開窗口,看見一行字:
  德魯皮:哇!媽呀,你可真了得,打了這麽多字?我得慢慢看了。(一個翹起的大拇指)
  如焉:我打字慢,你可要耐點心。(一個紅臉)
  德魯皮:我們上MSN。
  如焉:好。
  MSN上,兒子的圖像綠了。茹嫣點擊了一下,對話框打開。
  德魯皮:媽媽,我們試試用語音和視頻,慢慢來,別慌。
  視頻漸漸顯示出來,茹嫣看見兒子了。兒子穿一件白色的長袖T恤,很精神地朝她笑。過一會兒,耳機裏傳來兒子的聲音:喂,能聽見嗎,媽媽?
  茹嫣:能聽見,很清楚。你不是說1點以後才能來嗎?
  兒子:下午的事兒辦完,提前來了。吃完晚飯還得出去。
  茹嫣:順利嗎?
  兒子:還行,明天去學校,然後別人領著去看房,這一段時間會忙亂一些,沒時間上網。
  茹嫣:你先忙正事,看見你,我就踏實了。
  兒子:楊延平呢?
  茹嫣:在我腳下呢。
  兒子:抱給我看看。
  茹嫣將楊延平抱起來:看見嗎?
  兒子叫喊著:楊延平!
  茹嫣取下耳機,湊到楊延平耳邊。小狗看不懂縮小了的平麵圖像,但是它從耳機裏聽見兒子的聲音,緊張地四處張望,沒找到什麽,便急得汪汪大叫起來。
  兒子:法國狗可真多,滿街都是,各種各樣的。
  茹嫣:你可別剛去又撿一隻啊?
  兒子:真想撿一隻。
  聊著聊著,茹嫣看見一個中國女人走到兒子背後,捅了兒子一下,兒子扭過頭去,那女人做了一個吃飯的手勢,兒子點點頭。
  兒子:媽,我要吃飯了。
  茹嫣:快去吃吧。
  茹嫣想了想,還是問了:她是誰?
  兒子:女主人。
  茹嫣:你那位學兄呢?
  兒子:他忙,一般不回來吃晚飯。
  茹嫣:……替我謝謝人家。
  兒子:好,我下了。你早點休息。
  “早點休息”,是兒子從前掛斷電話之前的固定用語。
  兒子:有一個網站,你可以去看看,我現在把網址貼給你,你直接點擊就可以進去。
  茹嫣:什麽網站?
  兒子:是一個中年人的網站,社區裏有一個欄目,叫“子學海外”,有一些留學信息,我們學校的網站上麵也有鏈接。還有一個論壇,叫“空巢”,一些留學生家長常去那兒,你進去看了就知道。
  兒子在視頻窗口給茹嫣招了招手,然後窗口就關上了,他的聲音也消失在暗夜之中。茹嫣想起小時候讀的那些童話,那些鏡子、寶石,或一盞神燈的光影中來去無常的神仙鬼怪。
  這是茹嫣第一次見到與自己相關的法國。盡管這個法國隻是一間極普通的,甚至有些中國化的小房間。
  在茹嫣的精神活動中,俄羅斯文學和法國文學占了很大的空間。那是大仲馬小仲馬,左拉雨果梅裏美的法國,是羅曼.羅蘭巴爾紮克的法國。美麗淒愴陰鬱的都市,神秘浪漫放縱的鄉村,詭譎又華貴的宮廷,溫暖又貧寒的閣樓,還有塞納河畔石塊鋪就的小街和埃斯米拉達的巴黎聖母院……茹嫣的整個青春時期,這些如夢如幻的情景一直纏繞著她,讓她一放下紅寶書或長柄鋤,就會立刻進入到另一個毫不相幹的世界中。
  茹嫣知道,今天的法國早已不是那些古典作家們筆下的法國了,但是她隻要想到它,就隻有那些,沒辦法,那是她自己心中頑固的法國。所以,她第一眼見到兒子置身其中的那個法國房間,就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茹嫣打開兒子給的網址,網站叫“中年”。裏麵有好些論壇——就像一個小區有好些樓房一樣——四十也惑、運動保健、中年情感、子女成才、琴棋書畫、詩文會友、山鄉歲月……還有就是兒子說的那個“子學海外”和“空巢”。
  茹嫣先來到“子學海外”,這裏有各國的留學信息、就業信息、購物指南、交通谘詢、通訊服務……
  茹嫣找到法國部分,招收中國留學生的,就有兒子在的那所學校。裏麵有那所學校的圖片,校園很漂亮,像一座莊園,很古典的建築,花園,水池,林蔭道,各種精美的雕像,微機房,閱覽室,學生作品展覽館,還有一個學生的交響樂團,打開交響樂團的節目,可以聽到他們的演奏,水平還真高,不比我們國家一些中等水準的專業團體差多少。學生的建築設計作品展,五花八門,什麽樣稀奇古怪的建築樣式都有,有的房屋,就是一頭趴著的豬,豬鼻子是大門,豬尾巴是一個盤旋樓梯,可以上到豬背——一個拱形的玻璃房。茹嫣想,兒子以後可別搞出這樣的房子來。
  兒子說過,打開瀏覽器,一條基本的原理,就是“指到哪裏,打到哪裏”。就是說,隻要你看見了一隻手,伸出食指,就隻管打開。根據這個原理,茹嫣像買了一張迪斯尼樂園的門票,一路東遊西逛,一路眼花繚亂,早已記不起來路。網頁上有鏈接,鏈接又有鏈接,就像老子說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按兒子的教導,茹嫣把自己感興趣的網站網頁,放到自己的收藏夾,一路下來,收藏夾已經放得拐了彎。
  茹嫣又來到那個叫“空巢”的論壇。
  打開網頁,屏幕上出現一個鳥窩,一隻小鳥從裏麵飛出來,一直飛到看不見,鳥窩裏探出兩個滿臉沮喪的頭像,一個老頭,一個老太,然後,兩個頭像化作兩個字:空巢。
  論壇的版主叫孤鴻,在前言裏麵說,我們的小雛都已飛去,剩下兩隻老鳥——或者一隻老鳥,留在空落落的老巢中。但我們還得過我們的日子,思念,期盼,擔憂,喜悅,寄錢,寄物,傳輸文件,或等待一次小鳥的歸來……我們對於小鳥們的愛戀,注定是一次漫長的單相思,他們有他們的生活了,他們要往前飛,我們隻能遠遠地看他們飛遠的背影……直到有一天,從我們的視線中消失。讓我們這些老鳥們在這裏相聚,說說我們的孩子,說說我們自己。歡迎你。
  看到這些,茹嫣心裏一熱,想起兒子高考那幾天,在緊閉的大門外,烈日下,焦慮中,那一群巴心巴肝等候的家長們。那一刻,這些平日裏素不相識的中年男女們一個個都格外親熱,有一種相濡以沫的感覺。
  論壇裏有許多帖子,說兒女那裏的天氣,說機票打折,說哪個學校倒閉留學生無家可歸;也有許多說自己的日子,說自己如何思念如何寂寞,從孩子出生一直說到如今;也有說自己如何調整如何解脫的,健身、美容、旅遊、習書法、跳國標、養貓養狗……煥發了第二次青春;也有講別人的故事,講陪讀,講掙錢,講這一代人往昔的苦難或溫馨;還有許多貼圖,從自己拍的花花草草、阿貓阿狗,到出國旅遊、探望孩子,都有。茹嫣興致勃勃一頁一頁看下去,這些帖子長長短短,沒有什麽章法,後麵大多有一些跟帖,表示感慨,表示讚歎,表示不同的看法或提供不同的信息,七嘴八舌,很是熱鬧。就像公園一角,鬆鬆散散聚著一群人,熟識或不熟識的,親近地聊著,或聽著。
  看了這些,茹嫣有一種衝動,想說點什麽,就像當初在考場外麵,和那些家長們搭上幾句話一樣。其實,生活中,茹嫣是一個很矜持的人,不習慣在陌生人麵前說話,便是熟悉的,人一多,也會拘謹。想了想,畢竟不是當著眾人的麵,於是敲了幾句話,打了一個回車,於是,互聯網的BBS上,第一次出現了一個叫“如焉”的鮮嫩網蟲的留言:我是新來的。我兒子剛剛去了法國。看了大家寫的文章,還有照片,很親切。以後想和大家多多交流,多多向大家學習。
  茹嫣看了兩遍,沒錯別字。抬頭看看鍾,已是夜裏兩點,一股倦意湧上來。便關機,洗洗睡了。這是茹嫣的第一次網絡生活。
  第二天一上班,茹嫣把自己讓辦公室的人看了看,說了說兒子的事,就直奔資料室了。
  茹嫣在一個很清閑的研究所工作,研究的對象是植物。單位的樓房是那種五十年代的蘇式樓房,寬大,結實,樸素,陳舊裏透著一種往日的華貴。三樓東頭是資料室,一些閑人常在這兒聚,說些閑話。男的說吃喝說麻將說鬥地主,女的說兒女說老公說衣飾住房。男女在一起的時候,說一些半黃不黃的段子,互相間開點不太過分的玩笑。敲了誰一筆錢,買了糖果瓜子,也是在這裏分享。資料室有個好處,萬一有哪個較真的領導來撞見,大家立刻可以裝作查找資料或讀報看書的樣子。在這個大都市裏,這裏的氣氛,更像一個小縣城,平和,自足,不求進取,有一些大雜院的煙火氣。她幾個同事的孩子,書都讀得不太好,所以她的兒子能考取一個那麽好的大學,接著到國外讀研,還有獎學金——不像有的人,一路都拿錢買,一直讓她們讚美不止,羨慕不已。都說茹嫣一個文文靜靜的人,丈夫又這麽不早不遲地走了,能把個兒子盤成這樣,真比發了幾十萬的洋財還強。
  資料室也是茹嫣常來的地方,一邊聽大家閑聊,一邊尋一些喜愛的文章讀讀。現在她卻是衝著那台電腦來的。
  茹嫣見電腦閑著,便問打字員小李,沒活幹?
  小李說,有幾份材料,不急,慢慢打。
  茹嫣說,我也閑著,幫你打幾個字?
  小李笑著說,想搶我的飯碗啊?
  茹嫣說,院長的兒媳,這飯碗誰搶得去啊?咱們所長都要看你的臉色呢。
  小李說,你們大知識分子,讓你來幹你也瞧不上呢。
  小李說著,拿了一張稿紙遞給茹嫣,笑著說,我猜啊,你是要練打字!
  茹嫣說,真是個人精,讓你一眼就看穿了。咱這台電腦可以上網嗎?
  小李說,可以啊,撥號的,接上電話線就行,就是太慢,發個郵件什麽的還可以,聊天啊,視頻啊,就急死人,咱在家用寬帶用慣了,懶得在這兒上網。
  小李說著,就給“貓”插上電源線電話線,那“貓”嘰裏哇啦一陣亂叫之後,居然也給連上了。
  一聽小李也上網,茹嫣頓時熱乎起來,和小李聊起上網的事。
  小李聽著聽著,臉上顯出狡黠的笑來,茹嫣姐,你怕是在網戀吧?網戀的人最怕打字慢,一慢,就會眼睜睜地把一個好人兒給丟了。我跟你說吧,一快遮百醜,一個打字高手,可以同時和三個人網戀呢。
  茹嫣給這個小丫頭一下說得麵紅耳熱的,說,都七老八十皺巴巴的老太太了,還網戀呢。
  小李說,這你就不懂了,誰也看不見誰,你說你十八,人家又拿你如何?
  幾個姐妹聽見這個新鮮話題,都湊過來。有的說,她上網就看股票;有的說,她喜歡打牌,現在有一個固定班子,一日不見還怪想的,哪天要是有事給耽擱了,QQ也叫,手機也響;有的說還可以看電影啊,港台片,歐美片,還有成人片。茹嫣問什麽是成人片,幾個姐妹就笑了,說就是你和你老公做事的那種片子啊。說到茹嫣的老公,大家就發現說走了嘴,收起笑容,就著說起茹嫣的個人問題。說男人走了三年了,把兒子也渡過了河,乘著還沒有老過氣,找個合適的人,成個家,搭夥過日子吧。幾個人輪番說了許多單身女人的難處,還說如今風氣開化了,差不多合適,先一起住了再說,合脾氣了,再辦手續。另一個說,這個年頭,辦不辦也就那回事。聽了一會兒,茹嫣淡淡一笑說,你們今天是不是來開動員大會的?一個大姐說,隻要你有這個意思,讓你挑的還是有幾個。茹嫣不好卻了她們幾個的情意,便說,兒子剛走,腦子還沒有緩過勁來,怕挑不準。
  小李說,如今年月,誰敢說自己一眼就能挑個準?不行再來唄,又不吃個什麽虧。
  眼見得越說越邪乎了,茹嫣抵擋不住,說,我怕你行不?幫你幹活堵你的嘴行不?於是架起小李給的那一份小文件打起來。
  茹嫣是那種愛學習的坯子,對於文字更是一往情深,那剛剛學打字的勁頭,就像小男孩學騎車。於是,在一台女人大戲的喧鬧中,茹嫣滴滴答答敲著鍵盤,聽而不聞地幹起活來。
  文件不長,打完的時候,那幾個大姐已散去,小李也不知去向。茹嫣登陸了QQ,兒子的頭像一動不動,人家那兒還是半夜三更。便又去了“空巢”,打開一看,自己昨夜那個短短的帖子後麵,竟然有了五六條跟貼。
  第一個是“楓葉紅”的,它伸出一隻手來:歡迎歡迎,熱烈歡迎!這是一個零字帖,就是隻有貼題,沒有內容。
  第二個叫“一江春水”,它說,你好,請進——打開帖子,裏麵說:我的女兒也在法國,前年去的,學服裝設計。以後咱們多聯係。
  第三個是版主孤鴻,它也伸出一隻熱情的手:我來遲了,接待不周。好啊!咱們老鳥的隊伍裏又壯大了一個!^_^!是GG?JJ?DD?MM?願你在這兒找到友情、溫情、同情、還有……愛情——別不好意思哦,我說的是我們這些老鳥們的友愛之情。你去注個冊,這樣方便多了,還可以上我們的聊天室呢。我們恭候你。
  像許多初涉網界不設防的小菜鳥一樣,茹嫣注冊很老實,男女,省份,年齡,職業,文化程度,Email,QQ——除了婚姻狀態之外,她都一一據實填來,這給她後來帶來不少麻煩。她以為,這是一份交給組織上的檔案,要實事求是才好。
  後麵幾條跟貼,也都是歡迎一類,一個個伸著手向茹嫣熱情示意。
  看到這些,茹嫣心裏一片春風和煦,溫暖又酥軟,有一種奇特的愉悅感。許多年來,在現實生活中,茹嫣對陌生人更多的是戒備,連在火車上促膝相對時,都不和人搭話的。便是熟人,也不習慣特別親近的交往。現在,麵對這樣一些看不見的人們,竟有一種對話的衝動。她在一個個跟貼後麵說:謝謝。請多關照。對版主孤鴻說,我是一個新手,以後要多多向你請教。
  眼看著在這兒磨蹭一兩個小時了,正好小李也不知從哪兒玩回來了,便關了機器,回到自己科室。
  那天夜裏,兒子一直沒有出現,茹嫣心裏有些空落落的。心想,兒子剛去,事兒多多,沒時間上網,沒地方上網,也在情理之中。據說有些孩子出去之後,半年數月的也難得與家裏通一次氣,就好像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一般,這樣也就自我安慰了一下。茹嫣又來到“空巢”,她將這個論壇的帖子前前後後地翻看著,突然也有一種寫點什麽的衝動。
  就在那個寂寞的夜裏,茹嫣寫了她的第一篇網文,也是她的成名作——《兒子的成年禮》。寫兒子暑假回家,寫教她上網,寫機場告別。她把淤積於心的許多感受寫了出來,就覺得渾身通泰了。寫完之後,猶豫了一下,便將它貼到論壇上去了。然後又溜達到社區的其他幾個論壇上。
  有一個論壇叫“山鄉歲月”,可以看得出來,這裏一些人都是當年插過隊的。茹嫣趕上了上山下鄉的尾巴,下去不到一年,這個浩浩蕩蕩曆時十年的大折騰就戛然而止了。茹嫣下去的時候,插隊已經成為一種遊戲,就像上學時學工學農,全沒了開初那種紮根山鄉改天換地的豪情與悲壯。她與上百個孩子一起,來到她媽媽係統的農場,住集體宿舍,吃集體食堂,每月還有十幾元工資。出工時,上百號少男少女嘻嘻哈哈往大田裏一撒,也沒個勞動定額,也沒指望田裏有個什麽收成。放了工,吃了飯,唱歌,拉琴,打牌,打架,膽子大的,已經學會偷偷摸摸談戀愛了。隔三差五會有係統來人放一兩場露天電影……所以,茹嫣她們這一代小知青,沒有前幾屆大哥哥大姐姐們那些厚重與滄桑,也沒有那麽多懷想與沉思。
  “山鄉歲月”中的一些帖子,正在爭論有悔還是無悔。這個話題源於幾年前的一本知青回憶錄《青春無悔》,一直到現在,依然紛爭不休,一幫半百上下的老頭老太,火氣依然旺盛,唇槍舌劍你來我往,宛如當年小將時期。茹嫣粗粗看了幾篇,除了有的言詞失度,似乎都有些道理。她自己沒有細想過有悔還是無悔,覺得悔與不悔該是自己的感覺,自己的感覺別人是沒辦法改變也無權指責的。剛剛想到這裏,便看到一個帖子,說的意思和自己想的差不多,但是人家說得頭頭是道漂漂亮亮的,文字也不溫不火很有風度。一看署名,叫達摩,便一笑,難怪,麵壁十年,好功夫,好修養。
  看了一陣子,又到鏈接的一些個人網頁去看,像一個放了學無所事事的小姑娘進了一個大商場。在“詩文會友”,見到許多網友的個人文集,前麵那些跟她打過招呼的孤鴻啊,楓葉紅啊,都有一些長長短短的詩文在裏麵。茹嫣津津有味地讀著這些剛剛認識的網友的文字,暗暗拿它們與自己的比較,好像一個小女孩穿了一身新衣服,然後偷偷去看人家的衣服一樣。
  接著她就看到了達摩的幾篇文章。隻看了幾句,就一篇篇看了下去。茹嫣是一個對文字特別敏感的人,就像登徒子對女色,熙熙攘攘一片人海中,一下就捕到最漂亮的那位。茹嫣這種能力,常常甚於那些吃了一輩子文學飯的大評論家大教授,有時看他們褒揚的作品,看幾段便看不下去,心裏說,這樣的文字,怎麽也說不上好呢。
  轉了一圈,茹嫣再回到“空巢一看”,哇!(用個論壇裏最時新的感歎詞)自己那篇《兒子的成年禮》後麵一片讚美的跟貼,說什麽好聽話的都有,才女啊,美文啊,讀得熱淚盈眶啊,收藏了啊,轉到另外的網站去了啊……讓茹嫣都暈忽了。其中就有那個達摩的跟貼,雖然隻八個字,卻讓茹嫣感動不已:佳人文采,慈母情懷。
  正在這時,QQ響了。茹嫣以為是兒子上來了,趕忙打開,一看是那個女兒也在法國的一江春水。
  一江春水:你好,如焉。打攪了嗎?我從你的注冊資料裏見到你的QQ號,冒昧與你聯係。剛剛讀了你的文章,就想跟你說說話。你真是會寫,把我心裏的話都寫出來了。
  如焉:當母親的,心都一樣。(一個笑臉)
  一江春水:我是父親。
  如焉:(一個大紅臉)沒想到父親也會這麽柔情。
  一江春水:從她十歲起,我又當爹又當娘,所以對孩子的感情不一般。
  茹嫣沒想到是個男士,還是一個單身男士,就不知該如何應對了,想想後打了幾個字:那你也真不容易。
  一江春水:如今都過去了。(一個笑臉)
  如焉:是,再難也會過去。
  茹嫣不想說自己。
  一江春水:我女兒去了幾年,對那兒熟悉一些,她媽也在那裏多年,你們孩子有什麽事需要幫助,盡管說。
  如焉:有事會麻煩你的。
  茹嫣突然想知道一點他女兒的情況,甚至想知道他女兒的模樣。想想又覺得唐突,罵了自己一聲,你也太急了一點吧?
  兩人接下來聊了一下孩子。然後茹嫣就說到達摩,問達摩是誰?
  一江春水:達摩是我們這兒老鳥了,資格比我們都老得多啦!他是這個“中年”網站的創始人之一,後來他自己又做了一個思想論壇,這裏就交給別人管了。
  如焉:你有他那個論壇的網址嗎?
  一江春水:原來有,這兩年搬來搬去找不到了。你可以去狗狗上查一查。
  如焉:那我現在就去查查,再聯係。
  他們互相告訴了孩子的QQ號,Email,然後道別。
  達摩與茹嫣在同一個城市。不過對於網絡來說,隔了個太平洋與隔了一堵牆,都是一樣的。如果沒有空巢論壇的偶遇,即便在一條街上,一輩子也很難相遇,便是相遇,也不相識。
  茹嫣上網晚,孤陋寡聞,不知達摩早已是知名的網絡大俠,特別是在一些思想文化網站上,是一個很犀利的網文高手。他一些溫和點的文章,也常在報刊上發表,隻不過都另用筆名。一些好奇的網友,常會猜測他是哪個大學的教授或研究機構的學者,有的還說他在海外,言之鑿鑿地說他就是誰誰誰。你幾乎判斷不出他的專業,有時說西方宗教,有時說明清野史,有時說文革,有時說抗戰,有時說時政,有時說經濟,有時又說文學影視。涉獵範圍很廣,政經文史哲都來。有人說是一個奇才,有人說是一個雜家,也有人說隻是一個學術混混而已。隻有極少知交,知道他的底細。
  八十年代初,達摩還在一家國企當工人。那家國企有一所自辦職大,與時俱進地想開“三論”,就是當時很時髦的控製論、信息論、係統論。學校沒人能教,就從外校請來一位,沒想到此公上了幾節課後,人就不見了。到他單位去問,單位說,我們也在找他,說是到南方去了。一時請人又請不到。一個學生說,他們車間有一個人,講得比這個老師好多了。教務處的人以為他說笑話。學生說,不信你叫他來講講?課不好停下,於是學校派人找到達摩所在的車間,車間領導說,有這個人,電工班的,人還聰明,就是思想意識不太好。問如何不好,車間領導說,和組織不一心。知道他能寫能畫,讓他幫車間搞一些黑板報,大批判什麽的,他說他不喜歡這些無聊的事情。學校問,這是哪年的事?車間領導說,多年來就是這個樣子。
  學校一聽,這話也是太過時了,隻好笑笑。
  學校私下找到達摩,想探個虛實。拐彎抹角,說到“三論”。
  達摩說,知道一點。
  學校說,這是現在最時新的理論哦。
  達摩說,說新也不新,看你怎麽說。
  學校問,你說怎麽說?
  達摩說,要從國內說,當然還是新的;要從國外說,已經是幾十年的老學問了。
  達摩此話一說,學校就一驚。又問此話怎講?
  達摩說,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時候,美國人就利用控製論的原理打德國人的飛機呢。說白了,就是把速度、角度、天氣、飛行線變化、提前量這一大堆因素綜合起來考慮,得出一個最佳方案。錢學森當年在美國的時候,就研究控製論啦,要不回國以後哪能搞原子彈?
  學校就更詫異了,問達摩從哪兒學得的。
  達摩笑而不答。
  學校決定讓達摩去試講幾堂課,一來試試深淺,二來可以在此期間繼續找人。便對他說,讓他下周去當幾天輔導員,與同學們一起討論一下控製論。學校沒敢說讓他講課。
  沒想到,達摩去了之後,哪有同學們討論的份呢?他一個人滔滔不絕不緊不慢深入淺出一路說下去,大家還沒有聽過癮,兩節課就完了。學校有人在後排監聽,同學們一致反映,比那個上海小白臉講得好多啦!又試了幾堂課,反應愈佳。那時候,講文憑還沒有講瘋,又是一個企業自辦學校,規矩不嚴,學生都說好,考試能過關,就行。學期結束,達摩就被借調到學校,還是當那個不明不白的“輔導員”。達摩挺滿意,不用坐班,有寒暑假,還能在課堂上胡說八道,有一種滿足感。
  那一年,達摩剛好三十而立。在此之前,他當了五年知青,八年工人,讀了十幾年雜書閑書黃書黑書,學曆初中,電工三級。
  事後,已經在社科院裏謀得一職的好友毛子私底下問達摩,你狗日的什麽時候學了控製論?
  達摩笑笑說,哪裏正經學過?隻知道一點皮毛。現買現賣。
  那個學生是他一個車間的,平日喜歡聽他吹牛,便胡亂舉薦了他。舉薦之後,立刻給他通了氣。達摩正好厭煩了車間的生活,想到職大是一個自在地方,便臨時抱佛腳,花了幾天時間,找來一堆資料,沒日沒夜地磨起槍來。頭一兩堂課混過去之後,心裏便有數了。可以說,他是和他的學生們一起完成了“三論”的基礎教育。
  也有人對他說,你這樣的化學腦袋,當初怎麽不參加高考啊?要不現在還受這些窩囊氣?達摩說,他怕那些高考題,怕考過了,人也傻了。恢複高考的時候,達摩幾乎一點都沒有動心。心高氣傲的他,覺得自己已經無須將大學文科那一套再學一遍,他讀過的東西,已經遠遠超過一個文科大學畢業生的範圍。隻是他當時沒有想到,這個文憑以後會有那麽大的作用;更沒有想到,他那個又穩當又令人羨慕的企業,有一天會訇然倒閉。當然,還有一個很實在的原因,當時老婆要生孩子。
  講了兩年“三論”,學校又開文科,讓他兼講世界通史,後來又講文學史,邏輯學。反正學校已經習慣,什麽課缺人就讓他去,隻要同學說好聽就行。達摩呢,已經摸索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先行半步,開講之後與同學們共同學習,共同進步,給同學們講完了,這一學科自己也學完了。屢試不爽。後來,他用筆名寫過一篇文章,就是談這種同步學習的教育方法的。其中說,讓教師也保持一種與學生一樣的陌生感,新鮮感,緊迫感,與學生一起共同探討,共同獲取,是一種新的教育思路。教師隻是一個學習小組長而已,那種將自己嚼了幾十年的知識嘔吐物再麻木不仁地喂給學生,自己也了無激情,學生也了無興趣,反倒剝奪了學生的自學權利。文章出來,曾引起不小反響,也有多年靠知識嘔吐物吃飯的罵他。
  這種嶄新的教育思想最終不了了之。達摩私下說,等我有了錢,自己辦一所學校,一個嘔吐型的老師都不要。
  好景不長,沒過幾年,職大就進入彌留期,沒有生源,最終關門大吉。那年頭,正是全民皆商連居委會老太太都屁顛屁顛忙著跑信息的時候,達摩教了幾年的“三論”,終於有一個詞獲得廣泛的社會認同,誰見了誰都會問,有什麽“信息”?
  一些老師調走,一些老師退休,一些老師回到企業另做了一份工作。
  學校成了一個空殼,要幾個人留守,達摩是留守者之一。留守人員有幾百元工資,沒有多少實事可做,看管圖書儀器辦公用具,處理租賃教室業務,聯辦補習班,發放相關人員的各種費用……後麵這幾項,多少有一些油水,是大家都想做的。達摩卻一眼就挑中了當看管員。
  圖書室有幾台電腦。前些年,他就是在這裏對著當時那唯一的一台386完成了他的電腦入門教育。九十年代初,中國開通教育網,達摩最早的網絡教育也是在這裏完成的,那時還是電話撥號。達摩至今還記得,初上網時的那種興奮。折騰一番之後,那隻“貓”嘰裏哇啦一陣亂叫,瀏覽器上出現了一個網站的頁麵,那時網速很慢,看著那頁麵從上至下一點點顯現出來,就好像一個孩子,一點點從產道裏麵露出來一樣,頭發,腦袋,胳膊,身子……終於,一幅有圖片有文字的頁麵全打開了。那時互聯網管製還不嚴,各種消息,各種言論,與傳統媒體相比,又大膽又新鮮,就像剛剛有了汽車,還沒有交通規則一樣。
  現在這幾台老機器還在,蹲在圖書室一角,落滿灰塵。網絡上,這一類設備叫做骨灰級設備,這一類網蟲,叫骨灰級網蟲。到了後來,發展就相當快了,再回過頭去看看當時那幾台硬盤不到一個G的機器,就像看一百多年前的蒸汽火車頭。
  這樣的清閑日子過了兩三年。達摩看起來極平和,其實是一個自視甚高的人,高到有些不求進取。這兩三年對達摩來說,幾乎是一種不知今夕何夕的神仙日子。上了班,四處一轉,便鑽進圖書室,讀書上網喝茶打字。可惜好景不長,接著廠子就整體給賣掉了。給了兩三萬買斷錢,達摩和上千人一起,從此與這個企業永別。這時刻,正好遇上女兒讀高中老婆動手術。眼見得那幾萬塊錢一點點薄下去,達摩才知道讀書上網不能管飽,騎馬找馬地混起差事來。
  達摩的家,屬於這個城市裏最正宗的平民。父親賣了一輩子茶葉。當年定成分,組織上給了一個“店員”,說是和工人階級隻差那麽一點點,幾乎就是工人階級了。
  達摩愛讀書,是被茶葉店熏陶出來的。
  多年來,店裏除了那些高級聽裝茶葉,其餘的都有自己印製的包裝袋。三年饑荒時,紙張突然緊張起來,店裏的茶葉袋就斷了來源。連達摩的課本作業本,都是那種又黑又糙的回收紙做的,一寫字,筆劃就洇得粗粗的,筆尖在紙上停留的時間稍長,就是一片墨跡,像山水畫。紙麵上還有沒化完的舊字跡小疙瘩,用手摸去,像盲文一樣。上課時,達摩撫摸書頁,覺得不舒服,就一粒粒摳它們下來,有時候是一截草梗,有時候是一團棉絮,還有一回竟是一隻小甲蟲的屍體。這些東西倒是摳了下來,書本作業本就露出了一個個小洞眼,讓人非常沮喪。明知道會把書本摳破,達摩依然禁不住要去摳,不摳掉難受,最後將書本摳得百孔千瘡。達摩後來讀心理學的書,知道那叫強迫症。
  茶葉店買來一些廢舊報紙書刊,粘成紙袋裝茶葉,十六開的刊物紙,每頁裝二兩,三十二開的書紙,每頁裝一兩,半斤以上用質地較好的畫報紙或對開報紙。
  茶葉是雅物,字紙也是雅物,這兩樣達摩兒時最早接觸的雅物,讓他這樣一個地地道道的平民子弟沾染了許多儒雅之氣。他喜歡到父親的店裏去,聞著茶香,似懂非懂地看那些尚未拆散的報紙書刊。到了六十年代,許多書刊外麵已經看不到了,父親的茶葉店還有。五十年代的,三四十年代的,各色各樣早已消失了的人和早已消失了的文字,不時都可以看到。對於茶葉店來說,那隻是商品包裝;但是對於達摩來說,卻是學校裏得不到的“非法信息”。有一次,他見到一本多年前的國語課本,就是後來的語文課本,發現十多年前的語文,竟是這麽有意思,要拿回家去。父親說,這裏的一張紙,一片茶葉,你都別想帶走。父親是那種最本分最清高的店員,因為幹了這一行,他一輩子不喝茶,全家都不喝茶。直到今天,達摩煙酒都會,就是喝茶不會,喝也喝不出味道來。達摩拿了那本國語課本便坐下來讀,讀到父親下班。第二天放學後,繼續來讀,又讀到父親下班。
  父親見他這般癡情,於心不忍,便去和櫃長商量好,凡有兒子喜愛的書刊,算成雙倍的重量來換。茶葉店的秤小,幾兩幾錢都稱得出來,那時候,老百姓買茶葉,常是一兩二兩地買。還有一樣東西,達摩印象很深,店裏專門為那些愛茶又喝不起的人,備下兩種特殊品種——從茶葉裏剔除的茶葉梗和篩落的茶葉末,價格極廉,泡一泡,也有茶葉味道,特別是那種茶葉末,比茶葉出味還快。數十年後,大賓館用的那種袋裝快衝茶,其實就是茶葉末。
  達摩一點一點積攢著自己的圖書庫。他早年的那一批書刊,許多封皮上都有重量記載,三兩七錢、半斤、一斤一兩……也有五六斤、七八斤的,那是一摞書刊的總重量。五花八門優劣混雜,後來足有上百斤。父親說,你這上百斤,就是我的兩百斤,一毛六一斤,三十二塊錢哪!是你媽一個月的工資。一直到了文革,那些藏書萬卷的人家開始燒書了,達摩依然在孜孜不倦地攢書。平民人家,也有獨享特權的時候,誰會關注這樣的一個孩子有什麽書呢?達摩後來說,在那一批書中,居然有當時省軍級才能讀到的那種黃皮書、灰皮書,如《托洛茨基回憶錄》,《新階級——對共產主義製度的分析》,哈耶克的《通向奴役之路》……有的讀來像天書,有的終於沒有啃完,有的讀了等於沒讀。他也沒想到,當時根本沒有注意的那個哈耶克後來竟得了諾貝爾獎,還成了數十年後中國一批思想家的精神教父。可惜那書後來借丟了,不然拿了這本封皮上寫著“六兩五錢”的“善本”,可以冒充一下中國的哈耶克權威,比那些八十年代後靠哈耶克紅極一時的專家們,資格老到天上去了。
  達摩另一個無意間的收獲,是學會了讀繁體豎排本。他無師自通連蒙帶混地硬學會了簡繁轉換,學會了那種從右到左從上到下的讀法,這一點,在那個主要依靠閱讀獲取信息的時代,達摩得到了比別的孩子多得多的東西。
  說到達摩青少年時代的讀書生活,不能不提到一個人。
  達摩父親工作的茶葉店,店名叫“陶陶齋”,是一家百年老店,古色古香的,大門兩側有一對木刻楹聯,褐底綠字。一邊是:琴裏知聞唯淥水,一邊是:茶中故舊是蒙山。店名和楹聯據說都出自唐代大詩人白居易的一首詩。父親說,這些都是很有講究的呀!什麽講究,他也沒說明白過。字是清代一位名士寫的,所以落款上有道光多少年的字樣。
  文革初期的一天,突然得知革命小將們沿街一路橫掃而來,遠遠已經聽得嘁哩咣當的打砸聲拆卸聲,接著就有濃濃的煙火在街那頭升騰起來。店裏幾個與店鋪共存數十年的老職工情急之下,趕忙去拿了大紅紙,寫上一副對聯,將那百年楹聯嚴嚴實實地蒙上,一邊是:四海翻騰雲水怒,一邊是:五洲震蕩風雷激。那塊牌匾則貼上:毛主席萬歲!還抬出一大桶好茶水,一旁豎上一塊標語牌:革命小將辛苦了!請喝一杯革命茶!店裏一幹職工都站到門口,笑臉相迎,笑臉相送,僥幸躲過一劫。深夜,幾個老職工偷偷潛來,費盡氣力將楹聯和牌匾拆下,用油紙包裹好,放到倉庫貨架上,當作貨架的底板,一放十多年,差不多給忘了。到了改革開放新時代,說要恢複老店名的文件下來,才記起當初這一壯舉,可惜當時的幾位當事人,除了達摩的父親,其他全都謝世。達摩的父親也已退休數年,報社的記者還專門找到家來,向他采訪當年人民群眾抵製四人幫倒行逆施的這一動人故事。那天達摩的父親一邊興奮不已地念著那篇文章,一邊抹著老淚。文章還配發了一張照片,達摩的父親站在重新掛上的楹聯前,指著上麵在說什麽。這是他老人家七十多年來第一次上報。沒想到達摩在一邊笑著說,爸,你也不想想,那時有四人幫嗎?那個王洪文當時還在上海灘當個蝦米保衛幹事呢。一番話,弄得老人多少有些掃興,嘀咕說,我管他四人幫五人幫呢,這東西保了下來,總是個好事吧?
  陶陶齋店堂很大,進門後,迎麵一排齊胸高的櫃台,黑大理石台麵永遠擦拭得鏡子一樣,光可鑒人,上麵鑲嵌著一排碗口大小的白色大理石,據說是專門給客人察看茶葉的。店堂左右各有一張八仙桌,隔著木窗欞,可以看街景。一道屏風後麵,又各有兩套茶幾座椅。外麵是給普通茶客歇腳解渴的。很長時間裏,店堂裏都設有免費茶水,衝泡好後,倒入一隻棕櫚包裹的洋瓷桶中,放在一隻矮幾上,旁邊置有一盤白瓷茶盅,牆上釘著一塊小木牌,上麵寫著:為人民服務,茶水免費。屏風裏麵大都是一些老茶客,一些賓館酒店政府機關的采購,來了也在裏麵坐,一樣樣品過,歇過,聊過,然後再一樣樣采買。沒人的時候,達摩就常常在屏風後讀書,渴了,可以喝那免費茶水。
  達摩的父親為兒子的好學苦讀欣喜,又覺得長此以往打攪了店裏,所以常讓達摩幫店裏幹一些活,搬搬揀揀,或粘粘茶葉袋之類。店裏老職工多,賣茶葉又是一樁溫和雅致的生意,所以大家都喜愛這個孩子。
  解放前,陶陶齋是那種前店後場樓上住家三位一體式的。後院有幾間作坊,將購進的新茶再作加工,有些秘技,隻有一兩個當家師傅才能知道。茶葉店有四層樓,當年在這條街上,也算很氣派的。二樓辦公,三樓住老板一家和賬房先生一家。店裏的幾個貼心老職工,住四樓,達摩家也在其中。公私合營後,住家的人就從後門上樓了,與公家分開。但對達摩來說,依然方便,下了樓從後街繞到前街,也就是幾分鍾的功夫。
  文革前一兩年,一日,達摩正在店堂一角讀一本舊雜誌,進來一位四五十歲的清臒長者,高個子,穿一身灰色四口袋幹部服,不合體,鬆鬆垮垮,常洗又從未洗幹淨的樣子,臉龐瘦削,鼻梁上架一副近視鏡。達摩知道他是一位常客,和店裏人都熟,大家叫他衛老師,說是附近一家中學的。那家中學很普通,連一中二中這樣的編號都沒有,而是以街為名。這樣的中學,在達摩看來,該是等而下之的中學,是那些成績不好或出身很壞的學生才去的地方,所以並未特別注意他。隻聽大家說,此人有一怪癖,隻喝特級香片。香片分六等,特級香片每兩兩塊多錢,可以買五號香片一斤多。那年月,大多數人的工資都隻有三五十塊錢,不吃不喝也隻夠買兩斤。
  多年來,到店裏買特級香片的,大家大多熟識,除了前麵說的賓館酒店政府機構,私人買的,無非是些還有點家底的舊時有錢人,高級知識分子,名演員,大幹部,再就是偶爾買上一點待客的。這位衛老師,從他衣飾打扮看,不像有錢人,每次一兩二兩地買,也不像有錢人。但是他隻要特級香片。幾次,店裏人對他說,其實,特級與一號差不多,就那茉莉花講究一點,可價錢便宜一半呢。衛老師隻是謙和地笑笑說,天壤之別天壤之別。即便到了山窮水盡之時,衛老師也決不降格。父親說,有一次,這個衛老師身上隻有一塊多錢,卻硬是隻要特級香片,結果給他稱了五錢。在不知道衛老師身份之前,店裏人私下都叫他“特級香片”,猜不出這個怪人究竟是何方神仙。直到有一天,他一個畢業數年的學生在店裏碰上他,聽他們聊天,才知道是一位中學老師。那個中學隔了陶陶齋幾條街,他們附近就有幾家茶葉店,不知為何他總要舍近求遠,跑到這裏來買。後來問他,他也隻笑笑,不語。
  那天,達摩讀的舊雜誌是一本民國刊物,叫《中學生》,有白描插畫,還有一些舊時廣告,雪花膏、魚肝油、肥皂洋火之類,廣告上都是那種燙了頭發、抹了口紅、穿了旗袍、光著大腿的摩登女郎。那時中國大陸的報刊上,早已見不著這些稀罕物了,所以達摩看得很新鮮。衛老師買好茶葉,與店員笑笑正要出門,仿佛有一種感覺,就朝達摩走來,生生地從達摩手裏將那本《中學生》抽了去,眼裏便放出光來。
  翻看幾頁後,他問達摩,哪來的?
  達摩被他問得有些發慌,忙說借的。
  他又問,哪裏借的?
  達摩一時編不出謊言,隻好說,跟店裏借的。
  他說,這裏?
  達摩點頭。他笑笑,還給達摩,連連說,奇事,奇事,沒有想到,會在這裏見到它。說著,又從達摩手裏抽過書來,細細翻看,自語道,一晃數十年。然後指著目錄上幾個名字問達摩,這些是誰?知道嗎?
  達摩說他知道冰心,葉聖陶。
  衛老師連說不簡單不簡單,還說出了兩個。我們那些中學生,怕也沒有幾個能說出來。我跟你說,這上麵的人,大作家大名人多得不得了啊,我們上了大學還讀它。
  衛老師說上勁了,就在桌邊坐下,一一跟達摩介紹裏麵的作家、學者、名人,還有那個畫畫的豐子愷。
  達摩說,不喜歡這個人的畫。
  衛老師驚訝地說,大畫家呀,你還小,你還看不懂。這個人啦,全才呀!詩文樂理樣樣精通。
  衛老師與達摩好說了一通。說得達摩的父親和其他店員暗自詫異,這個向來隻笑笑,不多言的怪人,今天怎麽和一個十幾歲的孩子談得如此投機?最後,衛老師向達摩提出一個請求,將書借他看一天,明天此時此地一定奉還。達摩有些為難,說,這是……店裏的書。衛老師便上前去和剛剛賣給他茶葉的店員說,借借行不?這樣,我把茶葉放在您這兒,明天還書的時候再拿?那店員笑了,您是我們的老顧客了,您就先拿去看吧,茶葉也拿回去。達摩的父親也過來說,您要喜歡,書您就拿去,我明天拿一本別的來頂上就行,總是一個包茶葉。聽達摩父親這麽一說,衛老師趕忙說,那我明天給您這兒送幾本紙張好些的來。
  達摩父親說,您就別來回跑了,您說個地址,我讓我兒子去取。
  第二天,放學後,達摩按衛老師留下的地址找到他家。衛老師的家在他學校附近一條小巷裏,走到一個大雜院門前,就見衛老師在門口站著等他。衛老師忙說,我怕你找不到呢。達摩說,我知道這裏,我們有同學也住在這條巷子裏。衛老師便將達摩領進自己的家。大雜院住了十多戶人家,雜亂得很,衛老師的家在後院一角。進門後,達摩發現這哪像一個家呢?昏昏暗暗的一間房,外麵隔出一小半做廚屋,一隻煤爐,架著一隻沒洗的鐵鍋,一張矮桌,斷著一條腿,靠牆用磚墊著,上麵雜亂放著碗筷油鹽,地上幾根蘿卜,已經發黑。裏麵半間更暗,進去後,衛老師便開了燈。達摩一看,用一句成語來說,叫家徒四壁。一張木板床,用兩條長凳架著,後牆有一扇窗子,又高又小,窗下有一張小條桌,一隻方凳。再就是一隻藤書架,上麵有一些書刊,有幾摞作業本。地上有一隻大木箱,是用糙木板釘的包裝箱一類。大木箱上放著一隻質地做工都很好的牛皮箱,電影裏,有錢人上船時提著的那種,與這個家的環境很不協調。
  衛老師叫達摩在方凳上坐下,自己坐到床沿上。衛老師拿出幾本《紅旗》雜誌給達摩說,我用這個換吧,還是新的。達摩收下《紅旗》,就準備走了。
  衛老師突然說,你知道我為什麽要這本書?
  達摩搖搖頭。
  衛老師眼睛放出光來,神秘地說,這上麵有我的處女作呢。
  說著,衛老師就翻開疊出一角的那一頁,指著上麵的作者名字說,這就是我。
  達摩湊過去一看,是一個叫“斯衛”的人。
  衛老師說,這個斯衛就是我。那一年我十七歲,剛上大學一年級。這篇文章,葉聖陶先生還親自給我修改過。衛老師接著說,這事你要保密,別對人家說。然後,衛老師又問達摩看過哪些書。達摩就給他說了一些。魏老師一邊聽一邊說,好啊好啊,你這麽小的年紀,看了這麽多書,看書好啊。然後又說,誰誰誰的書不要看,什麽什麽書也別看。
  達摩問為什麽?衛老師說,不好,沒意思,誤人子弟。然後說,哪些哪些書要看,誰誰誰的書要看。可惜,我那些書都沒了,不然我可以借給你。
  衛老師說的那些書,那些人,達摩隱隱約約記住了一部分。文革第二年,無政府主義了,學生便去搶圖書館,混亂急迫中,當年衛老師給他說到的那些書名人名,讓他搶得的書質量都很高。這使他日後的讀書生活少走了許多彎路。
  此後,衛老師每到陶陶齋來,若遇上達摩,一老一小便會聊上一陣子。衛老師不像達摩學校的老師,他說的話都很新鮮,達摩聽了覺得很有意思。有時候,達摩見了自認為衛老師會喜歡的書,也會給他看看。
  說話間就到了1966年夏天,也就是革命小將沿街掃四舊陶陶齋老職工冒險救楹聯的後幾日,那時學校已經不上課,一心一意鬧革命了。達摩剛上初一,在學校裏啥都不算,連個小組長都不是,就落得個自在,便四處遊逛,四處看熱鬧。
  一日,在一條大街上,見到浩浩蕩蕩一支大隊伍開了過來,大紅旗,小彩旗,橫幅,語錄,領袖像,口號聲,戰歌聲,乒乒乓乓咚咚鏘鏘的敲打聲……用一句作文裏的話來形容——街道像一條五彩的河。等那遊行隊伍走近,才發現中間還夾著一支奇特的隊伍,一個個剪了頭發,抹了花臉,頭上戴著高帽子,胸前掛著紙牌牌,上麵寫著各種字樣:封建把頭,逃亡地主,交際花,資本家,CC特務,妓女,流氓,壞分子……根據個人不同的身份,身上還有許多裝飾物,資本家脖子上係了幾十條皺巴巴的領帶;交際花腳上穿著高跟鞋,前胸後背也掛著高跟鞋;逃亡地主胳肢窩裏夾了一卷紙,上麵寫著“變天賬”;CC特務就像電影裏的特務一樣,歪戴大禮帽,鼻子上架副黑墨鏡……他們每個人手裏都拿著鑼鼓鑔鈸一類響器,也有的就拿臉盆痰盂,敲一下,喊一聲,我是張某某,我是不法大奸商!我是王某某,我是一貫道分子……各喊各的名字與身份。兩旁的隊伍,就喊打倒他們的口號,此起彼伏。此情此景,達摩曾在幾部反映大革命時期的電影裏見到過,沒想到現如今能看見真格兒的。遊行隊伍走著走著,達摩就看見了衛老師,他也在中間那一溜,胸前牌牌上的字又長又特別:胡風反革命集團反動骨幹分子衛立文,“衛立文”三個字很大,每一個都打上了大紅叉。那時達摩對胡風集團知之甚少,隻隱約記得兒時見過一些漫畫,胡風光腦袋,太陽穴上貼著狗皮膏藥,屁股後麵掛著一把小手槍,手裏抱著一支碩大的筆,筆尖尖上滴著血……該是一個陰險狡猾亦文亦武的特務之類。沒想到這溫文爾雅近乎迂腐的衛老師竟是這一類人,還是骨幹。八月驕陽似火,達摩卻打起寒顫來。再看一眼衛老師,麵如死灰,眼光呆呆地透過鏡片隻盯著自己的鼻尖,他一手拿根柴火棍,一手提隻鐵鍋——就是達摩在他家廚房見過的那隻鐵鍋——一下一下敲著,鍋底已經敲出一個洞來,聲音就沙誇誇的。
  從此以後,衛老師再也沒來陶陶齋買特級香片了。
  達摩再一次見到衛老師,已經是五六年以後了。那時,達摩已經在廣闊天地的泥裏水裏摸爬滾打了三四年,早已是一個飽經風霜的漢子。隻是讀書的嗜好一直沒改,而且近乎成癖。由此還結識了幾個書友,有的在一個公社,有的在外縣,還有在城裏的。曆盡磨難,閱盡人世,也早已不是少年時那樣,單純得將一切看得如童話般美麗。此時的讀書,已不是少年時代的好奇求新,而是渴望尋找一些生活的答案。幾個人在一起,便會把書中讀得的感想與社會現實聯係起來,或思辨,或質疑,或彷徨,或慨歎。偶爾也會寫下長長的信函,互相探討一些問題。
  那一年春節,達摩回城探親。幾個友人聚會,其中一個就是後來成為馬哲理論家的毛子。毛子說,帶你們去見一個人。達摩問什麽人?毛子說,一個高人。你去見了就知道,上過毛選的。問為什麽上毛選?毛子詭秘一笑,卻不作答。大家心裏多少明白了毛子說的是個什麽人了。
  跟著毛子走進一家大雜院時,達摩發現,這不就是衛老師衛立文的住處麽?果然,毛子就敲了角落的那扇房門,出來的,正是衛老師。衛老師見一下來了三五個人,有些警惕,毛子說,都是我的知心朋友,有幾個我原來跟您說過的。衛老師就將他們讓進屋去。屋裏的一切幾乎都沒變,就是多了幾張可以收放的小馬紮,看來這兒還是一個常有聚會的地方。
  一直到大家坐定,衛老師也沒有認出達摩來。也是,眼下這個又黑又壯的漢子,和當年那個文靜矜持的小男孩,已是判若兩人。
  衛老師和毛子寒暄幾句後,達摩說,衛老師,還認不認識我?
  衛老師打量了一下說,麵熟。
  達摩說,特級香片。
  衛老師驚喜地叫起來,啊呀呀,陶陶齋的那個孩子?
  達摩笑笑。
  衛老師說,我跟你說,那本《中學生》又沒了,被抄去了,還成了一大罪證。
  見毛子幾個一臉詫異,衛老師和達摩你言我語地講了當年他們的那一段交往。毛子對達摩說,沒想到你這麽老的資格啊。達摩說,我那時不懂事,也不知道衛老師是誰。達摩幾次想說起那一次遊行的事,最終還是沒說出口。
  那天說了許多話,大多與時政有關。達摩記住了一句,談到中國前途命運時,衛老師說,體製的問題。這句話,差不多二十年後才漸漸公開成為一句時髦語。達摩沒想到的是,當年那麽溫順囁嚅的衛老師,如今說話卻如此口無遮攔。
  達摩說,衛老師,您變化很大。
  衛老師笑笑,原來還有幻想,也真的以為自己有罪,現在不了。
  回去的路上,達摩問起衛老師的情況。
  毛子奇怪地說,你不知道啊?我們省有名的理論家啊,有一段時間,還當過省委宣傳部副部長,到過延安,南下來的。你到圖書館翻翻五十年代初的報紙雜誌,大塊大塊的文章都是他的。你白跟他認識這麽多年啦!
  後來,達摩和毛子又單獨去過幾次,越談越投機,有一種相見恨晚的感覺。
  達摩後來對父親說起衛老師,父親說,我說怎麽就一直沒見他來買茶葉了呢。一次達摩和毛子去看衛老師,父親讓達摩帶上二兩特級香片送給他。
  衛老師謝過之後說,我不喝茶的。
  達摩問,那為什麽當年要買特級香片?
  衛老師聽了,良久不語,臉上有戚戚之色。達摩不知其間有什麽隱情,有些窘迫,剛想將話題引開,衛老師就說了。
  衛老師說,五五年,突然就把他抓了,單獨監禁,讓他交代與胡風的關係,交代反黨活動。接著就把他家抄了,抄出幾封他給胡風的信的底稿。那信都是解放前幾年寫的,好像還是抗戰時期,當時胡風在桂林辦一份刊物,信的內容是投稿,還是探討理論問題,已經沒有印象,反正這就是鐵證了。加上一些其他問題,他當然就一垮到底了。坐牢期間,發妻與他離婚,帶著兩個孩子調到遠方,連去向也沒告訴他。他說,在那之前,他正是風流倜儻誌得意滿的時候,不要說自己的夫人,就是周邊許多年輕女性,也都將他寵得什麽似的,哪受得了這樣的打擊?屢屢覺得生不如死。他也聽說有人走了這麽一條路,隻是關押期間,看管很嚴,找不著下手機會,也沒有條件。關了一年多,說要發配到郊縣監督勞動。他想,這樣自己就有自絕於人民自絕於黨的機會了。
  下去之前,單位裏開了一場批鬥會為他送行。會場下麵坐的,大多數是他的下級,以及他管轄的一些文化藝術單位的人,他們許多曾是他的崇拜者,每次隻要他作報告,都可以看見一片熱烈得讓人感動的眼光,還有發自肺腑的掌聲。可那一瞬間,全都跟鬥黃世仁一樣義憤填膺,口號聲此起彼伏,聲嘶力竭。他苦笑笑,心裏給自己擬了一副挽聯:就此可以去了,茲世已無牽掛。
  他走出會場的時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一個年輕漂亮的女性走到他跟前,平靜地說:我是某某,話劇團的美工。
  他看看她,麵熟,但記不起來有過什麽交道。
  那女性說,早上才知道有這個會,來的路上,給你買了一點茶葉。
  說著,就把一聽精致的鐵罐罐遞給他,轉身離去。
  他說,那一瞬間,他呆在那裏,連一句謝謝的話都沒能說出口,癡癡望著她大踏步遠去。押解他的人搶過那聽茶葉,迅即打開,將茶葉倒在一張報紙上細細翻看,裏麵隻是茶葉,什麽別的都沒有。幾個人商量了一下,交還給他。
  就這樣,衛老師帶著這一罐茶葉去了一個寂寞淒苦的山鄉。
  那天晚上,寒夜孤燈,萬籟俱寂,一種比牢獄還可怕的寂寥籠罩著他。牢獄裏,還能聽見獄卒的腳步聲或嗬斥聲。他開始思量如何死法。他想起那個年輕女性送的茶葉。他原來不喝茶,但人家一份濃情,總要品嚐一下。打開鐵罐,一股超凡脫俗的香氣緩緩飄逸出來,那是一種茶香、花香、女人的心香混合而成的一種天香。
  他忘情地張開整個胸懷吸入它們,吸到有一種迷醉感。衛老師說,那一刻,他放棄了自絕的想法。
  那一罐茶葉他一直沒有喝,淒涼時,絕望時,就打開來聞聞。一直到數年後,讓他回城當了一個普通中學的地理老師,那一聽茶葉一顆都沒有動過,隻是那讓人忘情的香氣漸漸淡了。
  那聽茶葉的鐵罐上印著:精製特級香片,陶陶齋。
  達摩和毛子問,後來還有沒有故事?
  衛老師說,回城之後,她聽說了,來找過我。這時她已經是右派了,在一家街道縫紉廠做工。她說,沒當右派的時候,本來想過,等你回來,和你一起過。現在,就這樣吧。我聽懂了她的意思。我就說,我已經和你一起過了,我每天聞著你的氣息才能入眠。我把那聽茶葉拿出來給她看,和當初一樣,還是滿滿的,隻是顏色退了一些。她哭了,說這樣很好,真的很好,我很滿足了。
  衛老師說,那次以後,她再也沒有來過。衛老師找過她,不知道地方,一直沒有找著。
  文革開始後的一個傍晚,就是衛老師遊行的那一天,聽押解他的文藝界小將們在說,話劇團有一個漂亮的女右派,畫畫的,抗拒給她剪頭發,當即衝到大街上,一頭撞在汽車上,傷得很重,還在醫院搶救。他本能感覺到那就是她。傍晚,小將們將他押解到家,訓斥一頓之後離去。他顧不得饑渴、傷痛和虛脫,找到那家醫院,說自己是傷者家屬。醫院說,人在太平間。衛老師找到太平間,地上有幾具屍體,很隨意地扔著,她也在其中。她身上蓋著幾張報紙,隻有一溜烏黑的長發飄散在外麵,似乎很驕傲地炫耀著。他輕輕掀開報紙一角,臉已變形,一邊已經殘毀,側向地麵,另半邊古怪地笑著,似乎在說,看吧,沒讓剪掉我的頭發。
  衛老師說,回家後,他把那一聽茶葉珍藏在自己那隻皮箱裏,從此也不再買特級香片了。
  此後,達摩隻要回城,就常常到衛老師這兒來。那時,他和衛老師都沒有想到,這樣一個歪歪倒倒風雨飄零的人,竟會活到一個新的世紀,成為一個耄耋老者,而這個耄耋老者,又石破天驚地成為一位思想文化界充滿活力的鬥士。當時,達摩常常覺得,衛老師那種無所顧忌甚至放浪形骸,都有些自殘的意味。果然,他見到衛老師在陋室裏掛出一副對聯:涉水吟天問,揚天唱廣陵。題記是“斯衛天命自賀”。
  達摩默默看了半天,心裏有些憂傷,有些疼痛,想,衛老師經曆了漫長的如屈子一般的忠臣自省之後,終於徹底決絕,哪怕如嵇康一樣痛快死去。
  達摩努力笑笑說,衛老師,他們見了這幾個字,就要把您打入地獄了。
  衛老師也笑笑說,我本已在地獄。我們都在地獄。
  每次返鄉,達摩都有一種不祥之感,不知下次回來還能否見到他。但是世事無常,七十年代中期之後,那些人竟不再理他了。他對達摩等人說,他們自顧不暇了……
  後來達摩多次思慮,一個在強大的國家機器和鋪天蓋地的宣傳中長大的人,一個自己與家族都非常純正馴良的人,為什麽會被一個老鼠一樣活著的罪人輕易地征服了?
  這個話題,在達摩以後的網絡生活中,被正式提了出來,並引發過一場激烈又饒有意味的爭論。
  那天晚上,茹嫣聽了一江春水的建議,到狗狗和百度去查“達摩”。輸入“達摩”一打回車,天啦,十幾萬條。細一看,許多並不是此“達摩”,而是彼“達摩”——菩提達摩,少林達摩,達摩禪杖,達摩祖師……茹嫣便不知所措了,趕快給一江春水發QQ,一江春水回話說:你在達摩後麵再加上其他關鍵詞,比如文革,知青,思想,南聯盟,911,進行深度搜索。茹嫣如法炮製,果然就出現了這個寫文章的達摩,越翻越多。其中最早的信息竟是四五年以前的,那時,中國的網絡還是荒漠中的幾條小溪。
  達摩的文章大多是思想文化政論時評一類,也有一些散文隨筆,文字很節儉,很收斂,但是很有張力,非常幹淨,裏麵有一種曾經滄海難為水的超然。但是,你可以感覺到那些平緩、理性的敘說後麵,有很深的思想和很濃的情感。茹嫣是一個不太愛讀理性文字的人,但是在達摩的這些文章中,理性常常潛藏於詩性之中,讓你感覺不到它的堅硬。於是,茹嫣沒事就搜讀幾篇,來不及讀就存起來,漸漸地收集了一批達摩的文章。
  茹嫣偶爾也想,這達摩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張揚又含蓄,豐富又簡略,該是一個瀟灑超拔平和豁達的男人吧?
  茹嫣上大學時,頭一兩年還有寫作課,寫過一些命題作文。從那之後,似乎再也沒有自主地寫過什麽東西。她隻是讀,很挑剔,很精致,很有意味地讀。她似乎從來沒有正視過自己的文字如何,正如很長時間裏,她很少端詳自己的身材模樣,直到她成了大姑娘了,常聽見別人對她媽誇讚說,呀,你們家茹嫣越長越漂亮啦!又文靜,又聰明,不知誰家有福氣呀……這些曖昧的話語,讓她察覺到一個人的漂亮是和另一類事情相關的。這讓她高興,又隱隱地不安。她那個時代,女孩兒懂得的男女之事極少。如今,她的這些文字受到誇讚,也讓她始料不及。她覺得,就像自己的漂亮是無聲無息長出來的一樣,自己的文字,也是自自然然生出來的。就像當年聽人說自己漂亮一樣,現在聽到這麽多人誇讚自己的文字,還真高興。她又趕快寫了一些自謙與感激的話貼上去,網友們又有跟帖,說眼巴巴等著如焉的新作呢。
  茹嫣就一發而不可收拾,寫了許多關於兒子的文字,寫他出生,寫他上學,寫他調皮,寫他養狗,寫他高考,然後從此離開這個家……茹嫣進入了平生第一個創作瘋癲狀態,下筆如有神。
  就這樣,茹嫣和空巢論壇的蜜月開始了。這多少彌補了兒子出國之後心裏的落寞。
  一些其他的網站,特別是幾個中老年人的網站裏,開始出現一個叫如焉的文章。有的是多次轉貼而來的,“空巢”因此也擴大了影響,還有些轉貼,直接就鏈接過來了。於是,“空巢”也和其他幾個網站互相鏈接,成為兄弟論壇或姐妹論壇。短短一段時間,茹嫣成為“空巢”重量級人物,每天晚上回家,打開電腦,她的郵箱和QQ總是有一堆東西,空巢的生活頓時被它們塞得滿滿。
  單位那幾個姐妹對茹嫣說的那些話,看來並不是玩笑,大約是謀劃已久,隻等茹嫣的兒子出國便開始實施。
  那天上班不久,小李就到茹嫣科室來了,神秘一笑說,茹嫣姐,來一下。
  茹嫣想大約是打字或上網一類的事。這段時間,國慶前後,文件多起來,茹嫣幫小李打了許多東西,小李為了表示感激之情,還送她一套高級護膚用品。
  茹嫣來到資料室,所辦主任江曉力已經在裏麵一個小套間坐著了。
  江曉力和茹嫣差不多同時進所,算算近二十年了。一個從部隊轉業,一個從大學畢業,一個搞了行政,一個做著自己的專業,雖然不是特別親密,但都知根知底,父輩們也曾有過交往。
  那個小套間是放學術檔案的,平日一般不讓人進去。小李將茹嫣領來之後,就悄沒聲退出,隨手將門帶上。小茶幾上,還像模像樣放了一盤香蕉,一盤開心果。江曉力見茹嫣進來,開門見山地說,我今天給你做一個大媒。
  茹嫣一驚,你還當真啦?
  江曉力說,怎麽不當真?我們能眼見得一個這麽迷人的大美妞就這樣一天天熬老啊?
  茹嫣慌亂起來,不知如何是好。
  江曉力一看,笑了說,你看看你看看,又不是大姑娘,一說這事還臉紅呢,還像個舊社會的人。
  茹嫣窘然笑笑,你說吧。我聽著。
  江曉力說,有一個人,委托我幫他尋一個意中人。
  茹嫣嗯了一聲。
  江曉力接著就說,這個人的條件有些怪,老姑娘不要,小姑娘也不要。老姑娘脾氣怪,小姑娘脾氣壞。老姑娘單身太久,很多地方都已經難以放開,小姑娘呢,差異太大,又怕不能合拍。離異的不要,喪偶沒孩子的也不要,有孩子還在讀中小學的也不要。學曆太高的不要,博士啊,博士後啊,不要。學曆太低的也不要,最好大本、大專什麽的——
  茹嫣聽著笑起來,何方神聖啊?一開口就這麽多不要?
  江曉力也笑了,是牛了一點,不過人家牛有牛的理由。離異的,總是雙方都有些毛病。沒孩子呢,對一個女人來說總是不完全,要是突然想要孩子了,又很麻煩。孩子太小,要分心……
  茹嫣說,他這五要五不要倒是挺好,隻是他想過沒有,別人是不是要他呢?
  江曉力說,這話放在一般人身上,倒真該這麽問問,可是對他不合適。我這麽跟你說吧,想要他的人多了,從二十大幾的黃花閨女,到四五十歲的白領麗人,都有。
  茹嫣又笑了,是普京嗎?
  茹嫣在網上聽到一首歌《嫁人要嫁普京這樣的人》,還有文章說,俄羅斯的女人,老老小小愛普京愛瘋了。
  江曉力笑笑,賣點關子說,對我們這個城市來說,也算是一個普京吧。
  茹嫣問,誰?
  江曉力說,你先別問誰,我先給你說點實際的資訊。首先,肯定是市一級領導,名牌大學畢業,一表人才,口才極好,懂藝術,愛讀書,生活作風也很嚴謹,這麽多年,像他這樣沒有緋聞的,極少。他夫人兩年前因病去世,兩年,對於這樣的男人來說,很不容易了,不像有的人,頭一個月老婆去世,第二個月新人進門。年歲對你來說,也很合適。至於住房、錢財這些方麵,我就不說了,我知道,即便說了,你也不會太把它們當數的。
  說到這裏,江曉力不再說了,似乎端出了一件稀世珍寶,等著茹嫣眼睛放光芒。
  茹嫣依然淡淡一笑,剝著一根香蕉說,這樣的一等男人,就像俗話說的,鑽石王老五啊,誰敢高攀?
  江曉力沒想到茹嫣會如此淡然,心想,你這是欲擒故縱吧?不願一開始就現出猴急來,便意味深長一笑,如果別人要高攀你呢?
  茹嫣說,人家高高在上,哪裏會知道一個小女子茹嫣呢?
  江曉力說,實話對你說了吧,他對你幾乎是了如指掌了。
  茹嫣說,那都是你們給瞎吹的吧?
  江曉力說,他已經見過你,再多說一點吧,他還看了你在網上的那些文章。
  這一說,讓茹嫣背脊有點發寒,驚叫著說,都動用了國安啊?
  江曉力說,不跟你開玩笑了,這可是一件正兒八經的事兒。人家真是挺認真的,如今的男人,能像這樣不容易,這事兒都進行半年多了。
  茹嫣說,背後商量著如何賣我?
  江曉力說,這樣的人,我都恨不得自己把自己賣給人家呢。知道這個信息的,女博士、女官員、女富豪、女演員,都恨不得哭著喊著往他懷裏撲呢。有人甚至說,誰幫忙把這個大媒做成了,酬謝一輛女式別克。
  茹嫣說,你這樣一說,我就更不敢去爭這個風頭了,到時候還不被人撕了吃了?再說,我哪拿得出一輛女式別克?萬一碰上一個貪官,沒幾天進去了,我還得去送牢飯。
  江曉力臉上已經有了一點嗔色,你呀,平日滿正經的一個人,今天是怎麽啦?你倒是給一個態度啊。我跟你說吧,要是他成了貪官,這滿天下的,就得斃光了。
  茹嫣也蹊蹺,自己今天的作派話語都有些反常。其實,從這次談話一開始,茹嫣已經亂了方寸。丈夫去世後,茹嫣也想過後半輩子的事,俗話說的女人三大不幸,其中一條,就是中年喪偶。但茹嫣一直悲觀得很,悲觀得不太敢去細想它。放眼天下一看,茹嫣確實找不到感覺,在她能接觸到的有限的男人中間——不管是已婚未婚,似乎沒有誰讓她心裏一動過。範圍再擴大一些,就是那些歌星影星球星,名人學者大腕,也沒有暗地裏將誰奉為夢中情人。她都懷疑自己性冷情冷,不食人間煙火了。可是讀起那些纏綿悱惻的書來,看起那些恩恩怨怨的碟來,又情動性起,常常難以自禁。可能就像丈夫說的,被文學給害了。今天江曉力說的這些,都是茹嫣看重的,但畢竟隻是旁人的介紹,不是一種活生生的血肉相關的感覺。
  茹嫣收縮一些說,你一下給了一副這麽猛的藥,我都還沒轉過筋來呢,你們在暗處,我在明處,兩眼一抹黑,你讓我能說什麽呢?
  江曉力說,星期天,新建好的大劇院有俄羅斯芭蕾舞團的一場演出,和他一起去看看。
  茹嫣可真想看看俄羅斯芭蕾舞團,要是在平日,她會高興得跳起來,但是一想到和那麽一個人物一起暴露於大庭廣眾之下,便心虛了。茹嫣說,第一次見麵,就那麽張揚,萬一我不夠格,不是給人家招徠一些風言風語?
  江曉力見茹嫣終於說了一句誠懇話,就說,人家都不怕,你怕個什麽?兩個人都正當名分的,又不是偷情!
  茹嫣怯怯地說,頭次見麵,還是清靜一點好,要不然……我會表現得很糟糕的。
  江曉力想想說,那這樣吧,頭一天,我請你們到我家坐坐,都是我的熟人,不小心碰上了,怎麽樣?
  茹嫣依然怯怯,但自己話已出口,也不好再變花樣,便說,那就由你安排啦,不過,到時候你可得全程陪同啊!
  江曉力笑笑,都到我家了,我不陪同還能怎麽樣啊?把鑰匙交給你們,門一關我走人,拉皮條啊?
  江曉力又說,茹嫣啊,今兒你是矯情呢,還是自卑?我想這事兒你應該一聽就滿心歡喜的呢,你平日可不是這樣啊。
  江曉力見茹嫣終於答應,於是將剛才壓了半天的怨氣發了出來。江曉力是單位裏有名的刀子嘴。
  茹嫣被她這樣一說,倒真是心虛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今天為何如此反常,是自己心底其實存有一份渴望而不敢正視呢,還是自己對這樣一件美事並沒有真正動心而隻是被那些耀人的條件挑動了?
  茹嫣軟塌塌地說,我原來打算這輩子不再想這些事了,沒想到你們又把它端了出來……說著,眼淚沒出息地湧了出來。
  到此,江曉力才回複到平日的大大咧咧,你呀,是怕撿到銀子沒紙包吧?我跟你說,人一走運,做夢都是彩色的,家裏的蟑螂個個都是雙眼皮。
  茹嫣的家,離單位有十多分鍾車程。兒子在家的時候,茹嫣每天中午都要緊趕慢趕往家跑,給兒子做點好吃的。一個人之後,茹嫣常常在單位食堂吃午飯,然後就在資料室讀點書報,或打個盹,把中午兩個小時打發過去。現在有了一隻小狗,便像又有了一個小孩兒一樣,一下班就匆匆往家趕。
  那楊延平是一條京巴,據說血統不太純正。毛色淺褐,兩耳、額頭與尾巴深褐,洗淨了,反倒比純白的妖冶動人。京巴本來就是那種很女性化的狗,大大的眼睛,深閨怨女似的,永遠噙著一層薄薄的淚水,含著些許嫵媚哀愁,再加上這樣一身毛色,難怪兒子抵擋不住,將它收留在身邊呢。
  楊延平在兒子寢室的一段時間,養成了壞毛病,把它所有能去的地方都當成廁所。茹嫣是一個有潔癖的人,別說狗屎狗尿,就是兒子小時候的穢物,剛開始的時候,也會讓她犯惡心。好在他爸不在乎,隻要他在,都由他來處理。好長一段時間她才慢慢習慣。接著兒子就大了,那潔癖就又回來了。早些年兒子養狗,最怕她說再亂拉亂尿就送走,所以放學回來第一件事,就是帶了狗出去遛,一天三次,比做功課看電視還盡心。這一點,培養了兒子的責任感和意誌力,倒是茹嫣不曾想到的好處。如今兒子不在,這雜碎事兒就落在茹嫣身上。對這條小狗,茹嫣有一種複雜感情,好像又回到剛剛養兒子的時光,看著這無憂無慮活蹦亂跳但事事都得依賴你的小東西,總有一種暖暖的情意生出來。有時又覺得自己是在接替著兒子的角色,完成兒子托付的重任,等待兒子哪天回家,給他看,喏,你交的任務,咱一點不敢含糊呢。
  小狗在兒子學校時吃得亂七八糟,剩飯剩菜,包子饅頭,肉腸鹵蛋,水果點心……有什麽吃什麽。茹嫣一個人,飲食清淡簡單,沒有這麽些雜食給它,於是就買了狗糧,開始它不吃,後來吃了,就不吃別的,所以還得定期到超市去給它打糧。楊延平的大小便也變得規矩,隻要茹嫣不回家,它就死死憋著,一副你不回來我就憋著看你心疼不心疼的架勢。所以,茹嫣現在也像當年兒子在家一樣,匆匆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帶了它到樓下,然後那楊延平就一溜煙竄進冬青樹牆,到裏麵花圃的泥地裏,先是屁股一癟,尿上長長久久的一泡尿,然後再在裏麵晃晃悠悠,醞釀便意,等到它匆匆忙忙轉圈圈的時候,那就是要大便了,接著將尾巴高高舉起,小屁股撅向半空,身子緊緊縮成一小團,做出一副極認真的怪模樣,也不管有沒有人在一旁觀看就開始了。它完事後,茹嫣總要靠近冬青樹牆看看,是幹是稀,有沒有蟲……反正,這個小狗對茹嫣的改變挺大,連丈夫說的屬於心裏疾患的潔癖,差不多都給治好了一半。
  茹嫣一直沒怎麽注意,小區裏還有不少養狗人家。遛狗的時候,常會碰上一兩隻,多的時候,四五隻,白的、黑的、花的、黃的,各樣品種都有。狗狗們初相遇,也如人一樣,互相打探,互相觀察,有的畏畏縮縮,有的大大咧咧,有的攻擊性強,一見麵便亂叫著衝上來做噬咬狀,有的膽小得很,見了別的狗,尾巴就夾到肚皮下麵,茹嫣這才知道了為什麽歌裏唱:帝國主義夾著尾巴逃跑了。
  畢竟都是家養的寵物,還是溫文爾雅的多。幾次見麵下來,便像如今關在家裏養大的孩子一樣,有一種對友情的渴望,互相間你聞聞我,我嗅嗅你,然後開始快樂地搖尾巴以示友好,很快就互相追逐瘋鬧起來,動作也變得特別靈動特別誇張,就像電影裏愛戀中的男女追逐一樣,充滿了不自知的矯情。當然,狗與狗之間也有選擇,比如楊延平,會很固定地對幾隻熱情,對幾隻冷淡。它對其中一隻白色卷毛小獵犬就特別過分,隻要遠遠見到它,便會將那狗繩扯得繃直,拔河似地向前使勁,迫不及待地哼哼唧唧,那隻白色卷毛小獵犬也不負楊延平一片癡情,將它自己的狗繩也扯直了,朝著楊延平的方向掙來。如果此時雙方家長沒有滿足它們的願望,那就隻能像拖一堆垃圾一樣將它們拖回家去。小狗們相互間開始嬉戲親昵了,主人們也隻好開始說話,先說狗,幾次之後,便說別的,天氣,住處,物價,治安,社會新聞小道消息都說。這些天真坦誠的小畜生們,讓原本一個個繃著端著,老死不相往來的住戶們有了一個說話的理由。
  那天,楊延平又見到那隻白色卷毛小獵犬,兩個相見,互相嗅嗅首尾兩端,楊延平動作誇張地蹦躂一陣子,便徑自爬到小獵犬背上,有節奏地做一種怪動作。茹嫣本能感覺到這是一種不雅的動作,自己就臉紅了,嗬斥它,趕快衝過去將它的脖圈套上,往回拉。小獵犬的主人是一個三十上下的少婦,她笑笑說,你們家的這個丫頭是個教唆犯呢,咱們的這位還是一個童男子,沒開竅。一句話說得茹嫣臉更紅,忙說我們家這隻也是一個小狗呢,趕快將楊延平抱起來。那小獵犬見茹嫣將自己的女友抱開,頓時就發火了,對著茹嫣不知輕重地叫罵起來。那少婦也收緊了自己的狗繩,走到茹嫣跟前看了看說,你們家的狗發情呢,你看,都來例假了。少婦指給茹嫣看狗狗屁股後麵帶著血跡的毛。茹嫣頓時就慌亂了,說,狗也來例假呀?少婦笑笑,怎麽不?和人一樣嘛。茹嫣說,天哪,它才多大一點點?少婦說,這種小型犬,七八個月就成熟了。我們家的一隻,十個月大,就當了媽媽。兩人說話間,楊延平就在茹嫣的懷裏嘶鳴著直要往地上的小情人那兒撲,眼裏充滿熱望。茹嫣說,不行不行,這一個我都對付不了,到時候給我來一窩,我可就糊塗了。說著,抱起這瘋狂戀人返回家去。
  回到家,楊延平不吃不喝,嗚嗚咽咽衝著門站著。茹嫣對它說,你還小啊,要怎麽就怎麽啊?
  楊延平不理會她的說教,仰頭看看門,又仰頭看看她,讓人又氣又心疼。
  其後幾天,茹嫣每次遛它之前,都要仔細偵察一下,看那勾魂的小獵犬是否也在樓下。有一次,果然聽見樓下有狗叫,探頭一望,那隻小獵犬不知如何獨自跑來了,就蹲在大門口,仰天長嘯。後來遇見那個少婦,她苦笑說,你們家的那丫頭,可把我害苦了。我們家那小夥子鬧了一個多星期,差一點跑掉。
  楊延平也鬧了一個多星期,有時煩躁不安,有時鬱鬱寡歡,看著就瘦下去一圈,抱在手上輕飄飄。
  好在狗鬧戀愛有一個周期,過去了就過去了,沒事人一樣。不像人。
  那天她和兒子在MSN上聊天。她說,楊延平想戀愛了。兒子說,這麽快啊?我都還沒呢。
  她說,該戀愛的不戀愛,不該戀愛的倒愛戀。兒子說,誰該誰不該呀,順其自然呀。
  兒子赴法兩個多星期之後,一切都安頓下來。和另外兩個男孩一起租了房,裝了電話,牽了網線。幾個男孩輪流做飯洗衣。洗衣機、電烤箱,一應廚具都是房主的。電腦各用各的,兒子帶去一台筆記本電腦,那是他大學期間掙錢買的二手貨。安頓下來之後,便三兩天有QQ留言或妹兒發來,偶爾也在MSN上把自己亮給茹嫣看看,說上幾句話。
  開始上課後,學業就緊了。兒子還在學校申請到一份短工,每天晚上幫圖書館打掃清潔。這類短工,是學校照顧那些貧困孩子的。兒子的表格上填寫著父親的情況,所以申請很順利地被批準了。這樣,茹嫣不忍多占用兒子的時間,原來兒子常說的那句話,現在由茹嫣來說了:兒子,不早了,休息吧。兒子笑了,說,我還沒吃晚飯呢。茹嫣總是不記得時差。於是兩人從QQ或MSN上下線。不過,就這樣隔三差五幾段文字幾句話,就讓茹嫣有了長線在手的踏實感。
  “空巢”依然是茹嫣每天都要流連許久的一個地方。版主孤鴻已經給她做了個人文集,還起了一個名字叫“如煙的往事”。經孤鴻重新排版、加圖,有的還配上音樂,簡直就是一本精致美妙的電子書,讓茹嫣有一種巨大的成就感。她幾乎有些自戀地一遍遍看著自己的作品,發現自己竟是有很好的文學才華的。有網友說,茹嫣,你再這樣寫下去,那些作家們就沒飯吃啦!有的說,多寫啊,這是一本好書呢。對茹嫣來說,則是自己的生活突然有了激動人心的亮光。她像一個青春少女一樣迷戀上了寫作,感覺到用自己熟識了幾十年的這些文字,寫出自己幾十年的生活,真是一件讓人陶醉的事情。一些網站轉發她的文章也越來越多,還邀請她多多給它們上帖。於是,茹嫣在給“空巢”發帖的同時,也常常順便貼到幾個鄰居家去。
  周六,江曉力一早就打來電話說,今天晚上的安排你沒忘吧?
  茹嫣怎麽會忘呢,從那天起,這事兒就已經攪得她惶惶不安了。她說不清自己是一個什麽心情,是期盼,欣喜?還是畏怯,猶疑?她覺得多出一些煩亂來,心想,倒不如沒有這事,省心呢。
  江曉力說,去林達美做一個香薰護理,再到蔚然把頭發做一做,起床後自己梳梳,這樣自然一些。挑一套麵料好,式樣典雅大方的衣服,八成新就行……
  聽江曉力說到這裏,茹嫣說,你都說些什麽呀,像聽天書一樣!
  見茹嫣連香薰護理錫紙燙一類都不知道,也不知道“林達美”“蔚然”這些聲名顯赫的美容美體沙龍或發型設計中心,江曉力叫道,你這個女人怎麽當的呀?隻好一一給她細說。
  茹嫣一聽,就更加煩亂了,你不是說人家早已暗地裏觀察過我嗎?一下變了一個人,老妖精似的,別嚇著人家。
  江曉力說,那是遠距離的,臉上的細細碎碎看不出來,這是麵當麵呢——這樣吧,該做不做,你自己定,我到時候來接你,咱先審查一下,通過了,就出門。
  茹嫣說,到這個節骨眼上了,你該告訴我他是誰了吧?
  江曉力笑笑,去了你一眼就能認出來,你就當是舊社會的新娘子吧,人家進洞房之後才掀起紅蓋頭布呢。我還能給你一個麻子瞎子跛子不成?
  黃昏時分,聽見樓下按鈴,茹嫣探頭一看,江曉力開了一輛車來了。
  一進門,江曉力就三下兩下把茹嫣身上的衣物給剮了,然後將衣櫥裏所有的衣衫裙褲們都抖落了出來,一件件給茹嫣試穿。試來試去,兩人就糊塗了,看不出好壞來。江曉力說,沒想到你就這麽一點家當,早知道我下午就帶你去大都會買一套。
  茹嫣嘟囔著,你又不是第一次見我,多少年我就是這幾套衣服啊!算了,我平日怎麽穿,今天怎麽穿,不然我會變傻的。
  江曉力的父母也住在市府院裏。通過門崗,進去之後,便是一片參天大樹,樹蔭裏,分布著一幢幢小樓。路過一幢聯體小樓的時候,江曉力說,這就是他家。你要嫁過來了,咱們就是鄰居了。
  江家也是這樣一幢小樓,肩並肩兩單元,每單元兩層半,第三層有半截是樓頂花園。一幢兩家,副市以上享受的規格。江曉力的父親就是從這個位置上離休的。這段日子,他們老兩口到南方兒子家去了,家裏隻有一個小阿姨,很清靜。
  江曉力安置茹嫣在樓上小客廳裏坐下,喝茶,吃水果,然後匆匆折進自己的房間。再出來的時候,已經換了一身輕柔適體的真絲便裝,很淡雅的淺駝色,胸前有一處淡雅的繡花,就那麽一下下時間,還化了一點點淡妝,頓時就性感起來。茹嫣一見,驚歎一聲,曉力呀,今天晚上你來當女主角才好!
  江曉力臉上閃過一絲尷尬,很快就用大大咧咧的一聲笑掩蓋過去,譏諷地說,隻許你漂亮啊?讓我當陪襯是不是?我這就去換掉。
  茹嫣趕忙說,誇你漂亮你還不謝人家?
  江曉力說,我這不是為你當伴娘麽?為了你這個重要的夜晚,人家推掉了一個重要的聚會呢。
  江曉力比茹嫣小兩三歲,但那口氣,總像茹嫣的姐。
  江曉力坐下的時候,茹嫣便看見她腳上也換了一雙絲絨拖鞋,那兩條細細的鞋帶輕巧地撫過她的腳背,五個勻稱圓潤、白裏透紅的腳趾便一覽無餘了,讓她的兩隻腳平添了幾分嫵媚。這種簡略的拖鞋,是那種對自己的腳非常自信的人才敢穿的。茹嫣雖然沒有細想過,但內心深處是非常看重一個人的手和腳的。她有時認為,這兩處地方,常常比臉蛋更重要。這大約也是她那出身名門的母親對她的潛移默化。小時候,她就常聽得母親評價人家的手腳:“她的手真是好看。”“人倒是漂亮,就是腳形太差,這樣的腳,不好穿這種鞋的。可惜了,腳不好,總歸就不完美了。”她當時還驚異母親是如何透過人家的鞋看見人家的腳的。母親常說,看一個人的教養,隻要看他的手腳就夠了,臉會撒謊,手腳不會。這一類話,就像江湖相士一般,但是常常就準。一次,一個衣著粗糙、麵容憔悴的女人來家找茹嫣的父親,說是茹嫣父親單位的一個雜工,來向領導敘說一件事情。一般碰上這類事宜,茹嫣的母親都會要對方到辦公室去。可那天她竟讓那個雜工坐下等候,還給人家倒了一杯茶。後來,茹嫣的父親果然說,別小看人家啊,人家可是輔仁大學西語係的高材生,父親是國民黨的大銀行家,跑到台灣去了。母親不屑地說,她一進來我就看出來了,一個雜工,哪會有那樣的一雙手,糙是糙了一點,但那手型在那兒呢。再看她的腳,雖然就穿一雙方口布鞋,也美得很呢。
  母親常說,從一個女人的手上腳上,可以看出她的前生後世。父親說,你呀,要不是跟了我,早就被人整成啥樣了。手啊腳啊,小資調調不改。母親說,你呀,說一套,做一套,兩麵派呢。母親這話一說,父親快快瞥一眼年幼的茹嫣,憨憨一笑無言以對了。成人之後,茹嫣漸漸懂了母親曖昧的話和父親尷尬的笑。也漸漸以一種曖昧的心思珍愛自己的這兩樣東西。
  江曉力是那種健碩豐滿的漂亮女人,臉上的線條比茹嫣硬點,有棱有角但又非常女性化,很適合做女官員的那種。但是沒想到她會有一雙這麽柔美秀麗的腳,茹嫣隻看了一眼,便脫口而出,曉力,你的腳可真好看,穿了這拖鞋就更沒得說了。
  江曉力明知故問地說,是嗎?喲,茹嫣要誇人,那就是真誇呀。
  江曉力低頭打量了一下,又說,我的模樣像我老爸,我的手腳像我媽。別人都說,這樣的人福氣大,可我就硬是沒碰到什麽大福氣。
  茹嫣就問起江曉力她媽。
  江曉力說,倒回去五十年,你到咱山東榮城問問,孫家二小姐,沒人不知道的。以後我讓你看看她年輕時候的照片,就是當年上海灘上的那些電影明星,也沒幾個比她強呢。
  茹嫣一想,果然。心裏就暗暗驚訝,媽媽這種八卦說法竟會很準。
  說著話,就聽見樓下門鈴響。
  江曉力詭譎一笑,來了,挺準時的,我就喜歡準時的男人。
  江曉力趕忙到樓下迎接。茹嫣聽見江曉力誇張的聲音:呀!真是稀客呀,你這大忙人什麽風把你刮來了?
  茹嫣豎起耳朵,倒想聽聽他如何應對江曉力的這一句拙劣台詞。隻聽得他大大方方地說,人呢,我想拜見的人呢?
  江曉力一見人家不和她搭戲,便說,早來啦。大官人樓上請——
  茹嫣站起來,到小客廳門口迎候。走道裏就過來一個中等個兒的男子,穿了一件很寬鬆的大方格土黃色線衣,一條淺灰色休閑褲,一下竟看不出年齡。從那步履看,還挺精神,既不龍鍾,也不臃腫,連肚子也沒有出來。如今當官的,不知怎麽一個個非要長出一個水桶腰來,比那些國外首腦還要富態。來的路上,茹嫣追問對方究竟多大。江曉力說,比你大一輪。女人到了咱們這個歲數,大一輪就像咱還占了便宜一樣。茹嫣一算,五十六七,便做好去看一個小老頭的準備。小老頭就小老頭吧,這年頭老老頭都敢娶一個黃花閨女呢。再說,自己也沒把這次見麵太當回事。
  他邊走邊向茹嫣伸過手來:茹嫣?
  茹嫣說,是的。
  他說,早聽江曉力說過你。
  茹嫣笑笑說,不光是聽說過吧?
  他哈哈大笑起來,江曉力啊,你可是一個兩麵間諜啊,看來以後我得和茹嫣單線聯係,進入地下狀態。
  江曉力委屈地說,兩麵間諜啊,最後的下場都很慘。進入地下好啊,我巴不得你們今晚就進入呢。
  江曉力就是這樣不饒人,一句話把人家給噎住了。
  他哈哈一笑,曉力啊,你這張嘴啊!讓你做市政府的新聞發言人挺好,什麽樣的難題都不怕。
  三人就座。茹嫣對此人第一印象不錯,坦率,大方,也有幽默感。
  江曉力對他說,其實啊,該保密的,我可是一點風聲都沒露。來的路上,茹嫣還在問我你究竟是誰呢。我說,你一去就知道了。
  江曉力轉臉對茹嫣說,這下見到廬山真麵目了吧?
  茹嫣看著他,臉色有些惶惑,有些尷尬,隻是窘笑。
  江曉力詫異地說,沒認出來?電視上也看熟了呀?
  茹嫣不好意思地說,我不太看電視,地方台更少看。
  茹嫣這才開始細細端詳他。模樣還端正,保養也不錯,頭發基本還是黑的,鬢角有幾絲絲白,證明不是染發。可能是沒穿那種周武鄭王的深色西服,又在私人場所,臉也還生動,笑也還真實,不是那種肌肉很緊張的親民笑臉。但是真的沒有一點印象。茹嫣是一個對官場人事缺乏普通常識的人,至今,連中央的幾個都認不全。丈夫在世的時候,是一個關心國家大事的人,常常津津有味地看一些會議啊,公告啊,名單啊,排位啊……茹嫣偶爾瞟一眼問,這講話的是誰?丈夫就大笑起來,你呀,再過幾天連國家主席都不認得了。丈夫說出名字、職務、黨內職務、從哪兒提上來的……如數家珍。茹嫣聽完,還是不認得。
  他說,你看你看,自我感覺太好了一點吧,看來我的出鏡率還是太低。他再次向茹嫣伸出手說,梁晉生。
  江曉力嚷嚷說,啊呀,你可真是桃花源中人,大名鼎鼎的副市長居然不認識。我們這個口都歸他管呢。
  茹嫣說,這名字,還有印象,報上看見過。
  他笑著說,我知道,知識分子不看電視,隻讀書報。電視是一個俗東西。
  茹嫣說,我哪敢當知識分子啊,一個小混事的。
  梁晉生說,我年紀大一點,算是一個大混事的,彼此彼此。還有幾年一退休,咱們就完全一樣了。
  就這樣,一次在茹嫣想來很窘迫的相親,在說笑中開始了。
  梁晉生主管科教衛。茹嫣他們所的業務算“科”,孩子們上學讀書算“教”,人到中年要吃藥看病,算“衛”,話題一個接一個,一直沒有斷檔。
  聊到茹嫣的植物學專業,梁晉生說,這是一個最適合女性的專業,女性本身具有植物性。
  江曉力挑釁地說,難怪,說男人呢,就是拈花惹草,說女人呢,就是招蜂引蝶。
  梁晉生說,很正經的話題,給你一說,怎麽就這麽不中聽了?我是說啊,原始社會的時候,女的采集,男的狩獵,跟誰學誰。植物文靜,動物凶猛,植物被動物吃——
  江曉力說,你這樣一講,人家茹嫣就害怕了,別哪一天給你吃了。
  梁晉生說,你這個曉力,如今世道,誰被誰吃就難說了。
  說到“教”,便說起各自的孩子。聽茹嫣說起兒子就讀的大學,梁晉生說,真巧,那咱們還是校友呢,隻是我那個時候沒怎麽念書,剛進校,就去鄉下搞四清,回來就文化大革命,專業沒學到什麽,毛主席語錄背了一大堆,到如今還能張口就來。隻能算個高中畢業吧,哪能和這小校友比?現在咱這小校友又去留洋讀研究生,以後我可不敢見他。江曉力便與他比試背語錄,比試唱語錄歌,唱念做打都來了,笑得大家前仰後合。
  說到“衛”, 江曉力和茹嫣開始血淚控訴, 醫院黑, 藥費貴,看病累……聽著兩個女人一文一武,一剛一柔地數落自己統轄下的行當,梁晉生隻是笑,然後說,下次衛生局開會,把你們兩個請去當他們麵說,還要給你們出場費。
  這第一次見麵沒聊正題,說著說著就很晚了。茹嫣說,要回去了,怕兒子會上網來找她。家裏還養著一隻狗,中午到現在,還一次沒遛。於是又說了一會兒狗。梁晉生說,他也喜歡狗,可惜沒有養狗的功夫。
  江曉力說,這下好,事兒成了,連人帶狗一起過來。
  梁晉生笑笑,不接她的話,對茹嫣說,我送你。
  茹嫣說不用,自己打車很方便。
  江曉力說,就讓市長給你當一回車夫吧,嘿,這規格可不低。我這兩麵間諜,從今晚開始啊就金盆洗手退出江湖。
  回家的路上,茹嫣問,說你看過我在網上的文章?
  梁晉生說,是啊,文如其人,人如其文。
  茹嫣問,你是怎麽會看到我們的網站啊?
  梁晉生笑笑,要想看,什麽看不到?又不是什麽私密地方。互聯網啊,看起來是一間間掩著房門的小屋,其實是一扇扇一覽無餘的窗口。
  茹嫣說,你也上網啊?
  梁晉生說,就隻能你們小丫頭上網啊?
  茹嫣說,成小丫頭啦。在論壇上,我都不敢填自己的年齡。
  梁晉生說,我也是,注冊的時候,亂填個1973年,1968年。也不能填太小。
  茹嫣問,你也發貼子?
  梁晉生,不發隻看,沒時間。
  茹嫣說,你是怎麽找到我的網站的?
  梁晉生說,這可是個秘密,以後告訴你。
  茹嫣問,你怎麽知道是我寫的?
  梁晉生,你不是叫如焉嗎?去掉一個草頭,去掉一個女旁?你那些文章一看就知道啊,兒子啊,狗啊,巴黎啊。
  夜裏開車快,說著就到家了。梁晉生很紳士地先下了車,給茹嫣打開車門,說,不請我上去坐坐?
  茹嫣為難地笑笑說,匆匆出門,家裏亂,再說又沒有安排好一級保衛,市長大人出了問題我可擔當不起。茹嫣想想又說,收拾好了,我會鄭重邀請你來的。
  梁晉生說,好,我等著。你在網上見到我那位小校友,就說有一個在專業上歇了菜的老校友問他好。
  茹嫣問,說不說是誰?
  梁晉生說,這是你的權利。我的名字又不是國家機密。
  梁晉生說著,從駕駛台上拿起兩張票,撕下一張遞給茹嫣。這兩張票茹嫣上車不久就看見了,一路上她都在自我鬥爭著,去,還是不去?見梁晉生終於說到這件事,茹嫣突然就膽怯了。
  茹嫣說,我很想去,但是我怕這種場合……
  梁晉生想想說,知道了。要不我就不去了?我看這些機會多,有時不願看也得看。
  茹嫣有些感動,別,那樣我看不好。說不定,我以後的機會也多。
  梁晉生伸過手來與茹嫣告別,說,今天晚上很愉快。
  茹嫣幾乎有些動情了,慌亂說一句再見,便匆匆鑽進單元門洞裏去了。
  茹嫣許多年沒有與男人有私下的接觸,甚至連這樣私人性質的握手都沒有。偶爾會有上級領導在某種場合表演性地伸出手來握握,那是比握一段木頭更沒意思的事。但是今天,梁晉生的幾次握手,卻在手心裏留下一種奇怪的感覺,似乎它生成著某種意蘊,傳遞到一個冷卻已久的肉身裏。
  兒子沒來,算算時間,他那裏還是下午三四點鍾,便在QQ裏給他留幾句話。一段時間以來,茹嫣每天都要這樣長長短短給兒子寫一些字,有些與兒子相關,有些僅僅隻是自己的日常事務,所思所想,似乎成為一種特殊的日記。在這樣的交流中,抑或說是傾訴中,她發現自己和兒子的關係在悄悄改變著。自從機場一別,作為兒子的他陌生了,作為一個朋友的他漸漸清晰起來。
  她寫了幾句楊延平,寫了一個星期後就是中秋節,不知在法國的那些中國孩子們會不會每逢佳節倍思親?寫完後,她加上一句——你的一個老校友要我問候你。加上後,她覺得這句話有些突兀,前不挨村後不著店的,想刪掉,正猶疑著,手指頭一點,卻發出去了,跳進了兒子的接受信息框。看著這句話就在眼麵前,卻已經奈何不了它了。
  茹嫣苦笑著關掉QQ。心想下次兒子回複時,不知會不會問起這位老校友。
  已近午夜,茹嫣卻無甚睡意。就這時,忽聽得一陣小風撩起了窗簾,接著,就有滴滴答答的細雨擊打在雨陽棚上。茹嫣一直喜歡這種聲音,覺得這是大都市裏,一種古老簷滴的替代品。她打開一個新文檔,開始寫一篇很朦朧的東西,題目想也沒想就從她手指頭上流了出來——《卻話巴山夜雨時》。這是一篇沒有情節隻有意境,沒有人物隻有感悟的文字,像一首詩。三四百字,一氣嗬成:
  很喜歡雨。總覺得神秘。它將天上與人間聯結起來,又將蝸居與塵世阻隔開去。
  很喜歡雨。淅瀝的雨聲中,滴答的簷滴裏,似乎能聽得許多隱隱細語。撩你去猜測,去幻想,去品味。不知不覺,你的情思也如雨絲一般縷縷不絕了。
  很喜歡雨。尤其是夜間的雨,冥冥之中洗著世上的塵埃,讓醒來的人們見到許多濕潤與清新。
  很喜歡雨。不論是霏霏春雨還是綿綿秋雨,不論是夏日的豪雨還是冬季的小雨,都讓人或溫馨,或惆悵,或寧靜,或舒展。我想,這世上若是無雨,該是多麽寂寥而枯燥。
  在靜靜的夜,若是有雨滴來敲打你的屋頂,若是有雨絲來爬你的窗子,若是有雨漬漾在小街上,來映亮你的燈光,你的夜,或許會變得鮮活而豐富。
  雨是溫柔、滋潤、生命與和諧。
  喜歡雨,也喜歡李商隱的一首詩: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茹嫣回過頭去再看一遍,似乎可以不再改動了,就發到了“空巢”上。她像一個積攢糖紙的小女孩,滿懷欣喜,滿懷夢想,將花花綠綠一張張糖紙夾到自己的一本書裏,她希望這糖紙越來越多。
  小學三四年級,茹嫣有過一段時間對文字很癡迷,剛剛有作文課,覺得自己用學得的這些字兒寫出一些意思來,寫出一些景象來,甚至寫出一些道理來,是一件令人快樂的事情。老師常常在班上念她的作文、周記。但是不久之後,老師就不再念她的作文、周記什麽的了,得分也越來越低。老師的評語說,希望加強學習毛主席著作,多多引用毛主席的話。從此,茹嫣的作文也好周記也好,就亂了套。茹嫣沒有在老師指導下走上那條作文之路,實在是她的一件幸事。
  在寫作上,有些人很早就冒出水麵,露出小荷尖尖角,可是生長了許多許多年之後,也就是一片普普通通的大荷葉。茹嫣呢,就像水仙,早早種下了一粒籽兒,但幾乎用了大半輩子的時間,默默地,不經意地在泥土裏養育著自己的球莖,一次偶然的雨水,便伸出幾片綠葉,緊接著就開成了一枝婀娜多姿馥鬱襲人的淩波仙子。
  版主孤鴻發了一個帖子,說是自己近期將到女兒那裏去看看,可能上網不方便,想讓一位網友來替她一段時間。她鄭重推薦茹嫣。下麵是一片附和聲。茹嫣趕忙說謝謝版主盛情,謝謝各位好意,可自己連一隻菜鳥都不夠格,哪裏敢擔當版主的重任?茹嫣說,希望有更合適的人選,她可以在其指導之下盡力做一些打雜事務。
  第二天一早起來,茹嫣一邊漱洗清掃,一邊就開了電腦,自從上網以來,這個家夥就像一個不依不饒的求愛者,沒日沒夜地牽引著她的心思。遛完楊延平,茹嫣給自己備了一份最便捷的早餐,便坐到這家夥跟前,按程序一樁樁來過。打開QQ,兒子有了回複。兒子簡潔介紹了近日的活動後,果然就問起那個老校友是誰?他說,有幾個高他兩屆的學兄,對他幫助很大,但畢業後就一直聯係不上了,不知是不是他們中間的一個?
  茹嫣順手給兒子打了一句:可不止高兩屆哦,怕十個兩屆都不止啊!
  茹嫣第二個程序就是打開社區,進到自己的文集,昨天那篇《卻話巴山夜雨時》,已有幾個跟帖。其中一個署名繁漪的帖子沒頭沒腦地說:焉姐在戀愛了吧?讓茹嫣一下心驚肉跳的。對自己的跟帖,茹嫣一般都要回帖的,不回不禮貌似的,哪怕沒有可以說的,她也會打一個臉譜上去。對這個麵目不清、語意曖昧的“繁漪”,她卻不知該說什麽好。
  第三個程序是打開空巢論壇。昨天版主孤鴻的動議,今天附議的更多了,十幾個跟帖,都說著各種各樣讚同的話,有人說,如焉在網絡上有什麽技術性問題,他(她?)可以打雜跑腿甘當馬弁。孤鴻也說,隻要如焉答應,會很快教給當版主的一套基本技法,太簡單了,你能寫這麽好的文章,半個腦子就可以勝任了。還有幾個也表示了同樣態度,一個籬笆三個樁,一個好漢三個幫,你如焉隻管點火,我們拾柴就是。
  網上這一幫人,除了孤鴻和其他三兩個人,其餘的,茹嫣都不知道其性別。孤鴻別人都叫她鴻姐、鴻太、鴻夫人。茹嫣剛上網時,如焉這個名字也不辨男女,但是眾人一下就從她的行文中看出她的性別來,所以如焉姐、如焉妹地叫起來。年齡呢,大多不清楚。用一個網友的話說,叫你如焉姐的,說不定比你大一截,叫你如焉妹的,可能隻是個小丫頭,你可千萬別當真。
  當晚,孤鴻就來了QQ,告訴她版主的一些基本工作,又讓她打開論壇,手把手教她如何編輯,如何修改,如何刪帖,如何封IP……孤鴻給了她論壇的密碼,孤鴻說,這就好像管家婆的鑰匙。你單位可以上網,沒事溜進去看看,有些不合時宜的帖子,控製一下。當版主實際上就是一個沙龍主婦,招待好親朋好友、各方來客就行。春來茶館的阿慶嫂,在《智鬥》裏的那一段唱知道吧?就那樣。
  就這樣,茹嫣上任了。
  一瞬間,茹嫣多年平靜如水的生活起了層層波瀾:小狗,網絡,還有那個天上掉下來的兒子的老校友,以及因為以上事項在單位裏多出的許多話題。
  雙休過完,茹嫣上班。不知是自己心裏有鬼神經過敏呢,還是那幾個姐妹們真的知道了什麽,一個個那眼神,那笑意,那話語,總有些詭譎。
  剛剛倒了一杯茶坐下,江曉力就從樓下打來電話:茹嫣,你可真是厲害呀。
  茹嫣問,怎麽啦?
  江曉力說,人家市長大人請你看演出,你硬是不去。
  茹嫣環望一下,幸好此時辦公室沒人,便說,我哪有膽子去見那樣的大世麵啊?後來一想,幸虧沒去,到時候電視台來一個鏡頭,那梁市長身邊坐的那個女人是誰啊?我就不能出門了。
  江曉力說,你呀,不知你是裝聰明呢還是裝糊塗,現如今,哪個女人不想來一個那樣的鏡頭?求之不得呢。我跟你說啊,你該怎麽謝我?
  茹嫣問,又怎麽啦?
  江曉力說,我幫別人看事的時候,眼力總是很準。那天他從你那兒回來,我打電話問他如何?他說,他已經對你說了。
  茹嫣說,對我說了?對我說了什麽呀?
  江曉力說,你看你看,這就開始對我賣關子了?
  茹嫣努力回想,也沒想起他說過什麽表態性的話。便說,你別給我賣關子了。
  江曉力說,你真是貴人忘事了,他是不是對你說了,文如其人,人如其文?這話什麽意思?你的不明白?
  見茹嫣被自己堵住了嘴,江曉力又說,算啦,再過幾天,就沒我說話的份啦,怕那時你連電話都不接呢。
  茹嫣被江曉力半真半假的嗔怪弄得五味雜陳,不知該如何說好,隻是嘟囔著,曉力你可別亂想,這事兒究竟怎麽樣,我都糊塗著呢,別到時候人家難堪我也難堪。
  江曉力說,你就別端著啦,人家都已經謝我了,你還這麽舍不得幾句話?你等著吧,馬上就有下一個節目了。
  江曉力說的下一個節目,果然就來了。第二天,梁晉生來電話說,中秋到了,你有什麽安排?
  茹嫣說,沒有。
  梁晉生說,有雅興出去賞月嗎?
  這當然是一個好節目。許多年了,茹嫣最多在自家窗口看一看高樓林立之中的渾黃月亮,她都不知道何處還能看見那種古人詩文中的當空皓月。茹嫣問,現在還有月可賞嗎?
  梁晉生說,隻要心誠,總會有的。不過有點抱歉,那天得晚一點,九點以前,我要出席一個中秋晚會,在剛剛建成的中心廣場。要不然,你也去湊個熱鬧?
  茹嫣說,你是公務,我去了往哪兒站哪?
  梁晉生說,那這樣,開幕式完了,我來接你,帶你去一個好地方。
  茹嫣問,什麽地方?
  梁晉生笑了笑,當然是一個可以看到圓月的地方。
  茹嫣問,要是下雨呢?
  梁晉生說,氣象台說下雨的概率是百分之十,就是下雨,也是中秋雨啊,梧桐更兼細雨。
  梁晉生說的梧桐更兼細雨,是茹嫣最近的一篇文章。茹嫣心裏說,這家夥,挺會討人歡心的。
  這是茹嫣和梁晉生的第一次約會。
  茹嫣還是將這事告訴了江曉力。
  江曉力說,沒想到,這位市長大人這麽容易就墮入了情網,還是咱們茹嫣厲害,柔能克剛啊。你知道,多少人平日想見他一麵,請他吃一餐飯,費盡心機也不可得。
  江曉力為茹嫣的這種仗義之舉有些感動,於是對茹嫣說了一些以前不曾說過的信息。江曉力說,梁有過兩次婚姻,第一次是和他大學的一個同學,後來因為她父親卷入林彪的案子,兩人終於分手。第二個是他在工廠當技術員的時候認識的,前年得心髒病去世。據說這兩次婚姻感情都不錯,但都沒有到頭,一次因為政治,一次因為疾病。兩次婚姻各有一女,現在兩個女兒都在國外,小的已經結婚,大的還獨身一人。不過,梁的兩個女兒,都是自己奔出去的,不是他花錢送出去的,這一點,在他們那一幫子人中間,還是過得硬的。他還有一個老母親,八十好幾了,在北京,跟他弟弟過。他給錢,每年還去看幾次,也算是一個孝子吧。這些,我還以為他都對你說了。
  茹嫣說,我還沒問這些呢。
  茹嫣也很奇怪,在這些事上,自己似乎沒有尋根問底的興趣。她不知是自己從一開始就沒有把它正經當一回事,還是願意相信自己眼下看得見的一切。不過她對江曉力笑著說,誰敢打聽領導幹部的個人隱私啊,也不知道屬於哪一個密級的?
  中秋之夜,果然空氣能見度特別好,是近年來少有的清朗之夜。當一輪圓月從一片高樓背後升起的一刻起,茹嫣就不停地看它,沒有玉兔,沒有嫦娥,沒有桂花樹。月亮這東西天生是和薄雲稀星樹影花蔭湖光山色小橋流水相連的,如今嵌在幾道生硬的高樓間,就像一盞施工的聚光燈了。她想,幸虧古人留下了那麽多詠月的詩賦,要不然,還過個什麽中秋啊?
  月到中天的時候,電話響了。他說,我在樓下。
  茹嫣才發現,從入黑,到現在,她就這麽耗著,啥也沒幹,等著這一刻。
  茹嫣上車,剛坐下就問,聽說一般人見你很難?
  梁晉生輕緩地發動車,認真地說,是啊。我見我自己都很難。
  見茹嫣不解,梁晉生說,他們哪是見我呢?他們是想見一個副市長。想見這個副市長,是因為對他們來說,可能有點用處,僅此而已。你說,我成天見到的,也是這個角色,我自己見自己是不是很難?
  茹嫣大笑起來,你們會講話啊!怎麽在報紙上電視上聽見的那些個話都跟換了一個人講似的?
  梁晉生說,你真是小看人了,你知道,我們這些幹部,第一要素是什麽?就是講話啊。你就看看曆來的經典文獻,以講話命名的就有多少?哪怕下麵一個街道辦事處主任,講起話來都一套一套的,不斷線說上一兩個小時一點問題都沒有。他們有的人不懂邏輯,也沒有什麽文采,可你乍聽起來,就是那麽連貫,那麽有理。
  茹嫣笑得更厲害,一邊說,你們這一代,和我爸那一代不同。
  梁晉生問,嗯?
  茹嫣說,他們在外麵說什麽話,回家來也說什麽話。
  梁晉生說,這就是我們的進步了。
  茹嫣不解地問,進步?裏裏外外說兩套話,是進步?
  梁晉生狡黠一笑,這個,我以後開專題講給你聽,學問大了,不像你說的那麽難聽。
  小車是往郊外開的。開著開著,茹嫣就不辨南北了。這是一條新路,兩邊全都是一片片新建築群,高大的,新穎的,豪華的,精致的,西式的,中式的,阿拉伯風格的,都有。許多還有寬闊的前庭區。路上沒什麽車,街邊沒什麽人,空曠得有些不真實。月光下,遠遠望去,像童話中的一個王國。
  茹嫣問,這是哪兒啦?
  梁晉生說,不知道這兒啊?看來我的宣傳工作沒做好——我們市著名的新區啊!科技,教育,文化,以後這兒就是大本營,將是我們城市最值錢的地方。
  在一處綠化得很好的街心花園,車向右拐,進入一片別墅區,間或也有一些四五層的公寓洋房,有的亮著燈,鵝黃的、蛋青的燈光,從那些穹型門窗或大片的落地玻璃後麵散射出來,很神秘的樣子。再往前開,遠處泛出一片閃爍的銀光,是一片湖水!一條便道一直通向湖邊,快到的時候,兩扇鑄鐵雕花欄杆門擋住了去路,一個門衛從小房中出來,隔著門柵欄看了看梁晉生的車牌,打開門。
  茹嫣問,認識你的車?
  梁晉生一笑,可能吧。
  茹嫣想,當市長也有當市長的不自由,到哪兒都會被人認出來呢。不知道明天別人會說些什麽,梁市長昨天夜裏帶了一個女的到湖邊去了。想到這裏,心裏就怪怪的。
  梁晉生猜出來茹嫣在想什麽,笑笑說,怕別人認出來?市長就不過自己的日子啦?看來,我以後得買一台自己的車。
  茹嫣笑笑,不語。心想,也是個人精呢。
  進去之後,梁晉生沿湖邊小道往偏遠處開了一會兒,在湖灘邊一塊礁石前將車停下。茹嫣推開車門仰麵一望,皓月當空,又大又圓,一眼看去,桂樹玉兔啥都有了。茹嫣像小女孩一樣叫了一聲,我們這兒也有這樣的月亮啊?
  梁晉生笑笑,打開後車蓋,掏出一些物件來。
  茹嫣說,都說美國的月亮比中國的圓,看來還是有依據的,你看這高尚區的月亮就是比咱那兒圓。
  梁晉生說,空氣好一點,視線開闊點,參照物小一點,看起來就大一點圓一點,道理就是這麽簡單。今年的中秋晚會,要到這兒來開,一定有意思得多。
  梁晉生從車後蓋裏拿出來的東西是一張塑料布和一隻紙箱。他在沙灘上鋪開塑料布,打開紙箱,取出一些吃食:兩個小巧的月餅,幾根香蕉,兩個蘋果,幾袋小點心。又拿出兩隻紙杯,一瓶幹紅。他一一拆開,裝盤,給兩隻紙杯裏倒上小半杯酒。
  梁晉生做著這野餐準備的時候,茹嫣快快來到湖邊,微風輕浪,湖水緩緩地拍打沙灘,月光在湖麵上灑下一道道粼粼波光,讓人心曠神怡。茹嫣蹲下身子,輕輕撩撥湖水,竟有一種少女的感動湧上心來。
  梁晉生弄好了吃喝一套,也來到湖邊,彎下腰,抓了一把沙子,在手裏摩娑,像農民打量自己的莊稼粒兒一樣。
  梁晉生說,漂亮吧?
  茹嫣說,不知道還有這麽好的地方。心裏就哼起大學時代那首台灣校園歌曲:陽光,沙灘,海浪,仙人掌,還有一位老船長——
  梁晉生說,這沙灘是人造的。
  茹嫣驚訝得叫了一聲,人造的?這麽大一片沙灘?
  梁晉生說,你什麽時候在我們這兒見到過沙灘?我們的湖坡都是淤泥呢。這些沙,都是從海邊運來的,幾十節車皮,一千多公裏路。
  茹嫣說,都成黃金沙灘啦!
  梁晉生說,你真會說,就是叫黃金沙灘。這湖水是我們現在僅剩的幾塊無汙染湖水,夏天我帶你來遊泳,比北戴河還好。
  梁晉生和茹嫣在塑料布上坐下。
  梁晉生端起紙杯說,中秋快樂,花好月圓。
  茹嫣笑笑,輕輕與梁晉生碰碰,謝謝,讓我看到這麽好的湖水這麽好的月亮。我都不記得上一次見到它是什麽時候了。
  梁晉生說,其實它天天在那兒。
  茹嫣覺得梁晉生的話裏有話,但沒去接它,轉了話題說,別人會想得到你這樣過中秋嗎?
  梁晉生說,不會吧。跳舞唱歌打麻將,打保齡球泡桑拿,這是現在官員們最日常的夜生活。
  茹嫣問,你也這樣?
  梁晉生說,常常這樣。
  茹嫣問,也打麻將?
  梁晉生說,偶爾,應酬一下。有幾個是真喜歡。
  茹嫣問,你喜歡嗎?
  梁晉生反問道,喜歡我會到這兒來嗎?自己帶吃的喝的,自己開瓶自己倒酒?
  茹嫣問,你覺得自己開瓶自己倒酒很麻煩嗎?
  梁晉生笑了,在那樣的地方,你是不可能自己去做這些事的,你要做了,那些服務小姐要挨領班的罵,說不定還會丟飯碗。所以,今天我得謝謝你,讓我過了一下常人的生活呢。
  茹嫣突然問道,以前,你和你妻子有過這樣浪漫的中秋之夜嗎?
  話一出口,茹嫣就忐忑起來,覺得自己太唐突了一點,趕忙補了一句說,對不起——
  梁晉生倒很自然,淡淡一笑說,沒有,從來沒有。不是我不愛她,也不是說我每個中秋都忙得分不開身,是我沒有意識到,有一天我會沒有機會做了。
  梁晉生的話,觸到茹嫣的痛處,一下心情壞了起來,含含糊糊說,是這樣。
  梁晉生說,不忌諱我說前妻吧?
  茹嫣覺得自己要哭了,喃喃說,是我先問的。
  梁晉生說,她死了以後,很長一段時間心情不好,讓我明白了很多東西。
  茹嫣說,我也是。
  一時間兩人都無語了,聽不遠處的湖水撲岸聲。
  月亮偶爾躲進淡淡的薄雲裏,又慢慢飄移出來。茹嫣想起那首優美又有些憂鬱的歌,月亮在白蓮花般的雲朵裏穿行,晚風吹來一陣陣快樂的歌聲……少年時,她唱這首歌,卻從來沒有唱出過快樂,覺出的就是一種悵惘。她幾次克製自己,但還是將這首歌哼了出來。哼了幾句,覺得有些難為情,打住了。
  梁晉生說,唱啊,我剛才也正想起這首歌呢。
  茹嫣說,不唱了,我好多年沒唱歌。小時候,愛唱歌,也就是沒人的時候自己哼哼,不會當著別人的麵唱。
  天高地闊,又在湖邊,就有一些涼意了,這涼意添了些許淒婉的意蘊。本原是一次高高興興的湖邊賞月,不知怎麽會傷感起來。茹嫣想,中秋其實是一個容易讓人傷感的節日。元宵節,花燈煙火,社戲廟會,那是一年之始,冬去春來,萬象更新,有熱鬧的理由。端午節,萬物甦生,葳葳蕤蕤,一年中頭一茬收成麥子熟了,也有熱鬧的理由。中秋呢,眼見得秋天過半,涼意漸深,冬日就要來了,聯想到人生,惆悵的意味要多一些。古人那些歌詠中秋的詩詞,總是傷感的多,也是傷感的一類寫得好:“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西北望鄉何處是,東南見月幾回圓。”“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便是英烈勝男子的鑒湖俠女秋瑾,也為中秋寫下過“莽紅塵何處覓知音?青衫濕!”這樣愴然的詞句。
  茹嫣把自己想到的這些,用一種平靜的口氣說給梁晉生聽了。梁晉生大驚說,沒想到你還有這麽好的古詩文功底。茹嫣說,哪能叫功底?記得一些而已。當初,你們打派仗的時候,我太小,沒我的事,就在家讀這些小情調的詩文,也不管讀不讀得懂,隻覺得那韻律,那節奏,挺有意思。有些味道,是長大以後慢慢領悟出來的。我媽媽最好玩,剛剛說了要把家裏這些書統統燒掉,免得害人;一會兒又說,以後,這些唐詩宋詞啊,就再沒人記得了。聽起來像幸災樂禍,其實是一種歎息呢,她以為我聽不出來。就在她從我手裏拿去,想塞到一個什麽地方的時候,還見她在那兒癡癡地翻看。
  梁晉生問,你當年怎麽沒報文科?那個年頭,文科可是很熱門的呀?
  茹嫣說,那時候,植物專業容易考一些吧。
  茹嫣隻是這樣順嘴一說而已。文科,準確一點說是文學,對她來說,曾是太過神聖,自己沒有自信,也沒有勇氣走近它,怕它傷害了自己,她知道,自己經不住這樣的傷害,遠遠地愛著它,足矣。就像上大學時那個男生,連想到他的時候,都是輕輕巧巧的,不敢造次。直到畢業,她也沒再往自己心裏去看一眼那種被掩蓋的情愫。
  月亮看著漸漸偏西了,這次是梁晉生說了,該回了。
  茹嫣說,真是一個好月夜。
  梁晉生說,是。其實,明月常有,隻要你願意再來。
  茹嫣說,太打攪。
  梁晉生說,我要是喜歡這樣被打攪呢?
  茹嫣笑笑不語。
  梁晉生說,下次,我們就說說這個話題。
  兩人起身,梁晉生收拾起地上的一攤東西,無奈地笑笑,夠我當一個星期的早點。
  茹嫣說,你還愁吃的?
  梁晉生說,是啊,要說吃,一天八餐都有,但是你知道,那種吃法也不好受,什麽時候來跟我一起試試?
  茹嫣說,我可不想得“三高”。
  回去的路上,兩人都沒有多說話。
  梁晉生在茹嫣樓下與她告別,今天太晚了,要不然我又要請求上樓去喝一杯茶。
  茹嫣說,下次。
  車開動之前,梁晉生突然說,是不是又有一篇《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出來?我等著看。
  茹嫣笑笑,題目都給定好了?
  梁晉生又笑笑說,不過,另一個主人公暫時別讓他出現。
  茹嫣說,不會。
  回到家,第一件事,遛狗。遛狗時,她對楊延平說了很多話。她想,沒這個家夥,自己該是多麽沉默。網上讀到一篇文章說,女人天生是要說話的,如果一天不說夠5000個字,會影響健康。她懷疑,當初兒子費盡心機冒著風險將楊延平千裏迢迢帶回家來,是有目的的。一是讓他的一部分留在了家裏,一是讓她有一個說話的理由。
  第二件事就是打開電腦,看看有沒有兒子的留言,和其他人的留言及信件。現在,茹嫣的QQ上,已經有了好些頭像,有些是空巢論壇上的網友,有的是其他人,想和茹嫣談談讀後感,約茹嫣的稿,或僅僅是聊聊天。郵箱的地址簿裏,名單也日漸增多。
  今天茹嫣瀏覽網頁常常心不在焉。她在想自己和梁晉生的兩次見麵,沒有原來預料的膩煩或尷尬,也沒有墜入情網的激越與衝動。網上有文章說,中年女人一旦真的戀愛起來,比少女更加不管不顧,因為這個年紀的女人會覺得這是最後的鬥爭,有拚死一搏的豪情。看來自己還沒有進入這種狀態,但是它正慢慢沁入自己心中,就像泡茶,葉片慢慢地伸展,茶味漸漸地濃鬱,潤物細無聲。但是,把這頭道喝了,再續上,那味道就不可抵擋了。
  茹嫣知道自己喜歡他。她不知道,這喜歡是不是和他的權利、地位、財產、能力有關。這些東西常常是有魅力的,是美麗的,如果它們恰恰又和其他的優秀配合起來。所以,一個重權在握的人,又具備一些其他才華,那這些才華就顯得比一般人更有光彩,隻要用得不過分,不矯情,不忘乎所以,不出醜。比如幽默感,茹嫣知道很多下層人在這方麵堪稱天才,但是人們最多會說這是一個快活人,腦子轉得快。但如果是一個領袖,一個外交家,別人就會奉上一頂幽默大師、語言大師的桂冠,並不停地神話這種才華,以娛人或自娛。
  茹嫣也知道他是喜歡自己的。茹嫣不像許多中年女人那樣自卑,她的嫻靜平和中,其實隱含著她自己或許都沒有察覺的高傲與自尊。
  當滿天下的成功男人,都能輕易贏得各類女性的芳心時,其中有一個人,違反這種規律,你就得保持一點警惕,這也是一種高傲與自尊。
  但是不管如何,這個人已經成為茹嫣思慮中的一部分,僅此一點,就夠茹嫣折騰的了。
  幾天後,梁晉生打來電話,說他接到通知,馬上要去北京開一個重要會議,會議完後,剛好和原定的去歐美考察接上。他說,大約要一個多月後,才能與她一起去看月亮了。
  茹嫣說,那時怕要穿大衣了。
  茹嫣說完,心裏竟有一點空落。一個人,一個與你隻見過兩麵,還談不上任何關係的人,他遠去也好,消失也好,與你有何相幹?茹嫣自嘲一笑。
  梁晉生說,我可能會順道去看看大女兒。如果對她提起有你這麽一個人,你介意嗎?
  茹嫣說,那看你怎麽提起。不過,遠在萬裏之外,你們要說什麽,我也沒辦法。
  梁晉生說,能不能把你的手機號告訴我?
  茹嫣說,我沒有手機。
  梁晉生說,如今還有這樣的人?我叫人給你送一部來。是我的另一部,不常用。
  茹嫣趕忙說,別別——這事我自己解決,到時候我告訴你號碼。
  七十年代初,與達摩一起讀書思考的年輕異端分子,除了毛子,還有三四個——何其業,劉蘇,以及其中唯一的女性小詠。說他們是異端分子,是對當時的政情而言,要是今天的右翼小網友們讀了他們的通信,聽了他們的密談,看了他們的讀書筆記,肯定會笑出聲來,說,這不是比咱們那些學生會幹部新黨員還左嗎?他們不可能理解,在那個特殊的歲月裏,一個號稱世界革命中心的最正宗的馬列主義政權,對其老祖宗馬克思常常是左右為難。他們並不希望人們真正了解這個大胡子,更不希望別人拿了這個大胡子來質疑自己,他們隻讓別人信奉那個被包裝過了的馬克思。所以,馬克思本人,也會常常給當作異端。當達摩他們最初讀到那些沒有被官方推出的馬恩著作,馬恩的通信,還有馬克思年輕時候的《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的時候,大吃一驚。裏麵許多話,讀起來是那樣入眼入心。
  達摩他們為自己的這個小團體起了一個代號:QM——“青年馬克思”的漢語拚音縮寫,言談中就說“青馬”。這讓他們感到興奮,也感到親切。
  七十年代開始之後,短短的幾年,中國社會在曖昧、動蕩、撲朔迷離中,發生許多戲劇性的變化,這些變化,隻有那種浪漫主義大師才能編撰得出來,常常讓觀者看得目瞪口呆。
  那時,達摩因為出身好,年紀小,文革中沒有什麽把柄給人抓住,所以早早招工進廠,當了一個電工。毛子和小詠也先後回城,毛子分到服務行業,在一個澡堂子當搓背的。小詠也在服務行業,在一家麵食館端盤子收碗筷。達摩一夥去她那兒吃過三鮮麵,在窗口取麵的時候,小詠就進去了,拿過大師傅的勺子便給他們加潲子,待達摩他們一吃,天!大半碗潲子小半碗麵,一碗就把人吃撐了。
  幾個人,就達摩一個堂堂正正的工人階級,還是生產無線電產品——半導體收音機,高科技。達摩曾經給“青馬”幾個一人買了一台內部價的兩波段收音機,可以收敵台,很便宜,十幾塊錢一台。達摩說,你們要被逮住了,打死不能出賣我啊。還送了衛老師一台。
  達摩回城之後,去看衛老師的時候就多了。
  有一段時間,衛老師身體很差,由於長期清貧又無規律的單身生活,五髒六腑都有了毛病,特別是胃,幾乎全壞了。那一次大出血,被鄰居用自行車拖到醫院搶救,割掉了三分之二,差一點丟了性命。動手術的頭天夜裏,衛老師讓鄰居找到了達摩,這是衛老師第一次主動聯係達摩。達摩來到醫院,見到衛老師已是一張紙了,又單薄又蒼白,躺在病床上,被子平平的,沒有身子一樣。
  衛老師見了達摩,苦笑一下說,沒想到我身上還有這麽多血,大半臉盆呢。達摩握住衛老師像石頭一樣堅硬又冰涼的手說,血這個東西,還生得出來。
  臨到達摩要走了,衛老師突然說,有幾件事,想拜托給你。
  衛老師說,第一件事,他家的南牆角,木箱背後,有一塊磚,是活的,打開後,牆洞裏有一個塑料包,是自己近些年來寫下的一些東西,如果這次出不了醫院,讓達摩拿去。第二件事,那隻皮箱的邊袋裏,有兩張和孩子們一起的照片。二十多年了,兩個孩子音信全無,現在早已成人。當初他們被前妻帶走的時候,一個三歲,一個一歲,對他這樣一個父親,怕是一點印象也不會有了。如果以後能夠找到他們,把照片給他們。這兩件事說完,衛老師又說,火化的時候,把那一聽茶葉和他一起燒了。
  達摩認真地說,那一包東西,您以後有機會將它們整理出來,公之於世的。那兩張照片,以後也會由您親自交給自己的孩子。不信,咱們打個賭?
  衛老師笑笑說,我寧願輸啊。
  衛老師果然就輸了。
  手術後,衛老師歪歪倒倒好長一段時間,竟又慢慢好起來,隻是不再上班了。六六年夏天那次遊街之後,衛老師不再教書,先是住牛棚,掃操場,洗廁所,後來管教具管體育用品。洗廁所的時候,那些男生們常常三五個圍著他,徑直朝他身上尿尿。管體育用品的時候,孩子們從他手裏拿過籃球的第一個動作,就是嘭地一下將他擊倒在地,然後嘻嘻哈哈向球場跑去。他曾對達摩說過,是一種什麽樣的力量,將這樣一群天真無邪的孩子,教育成比法西斯黨徒還要冷酷的人?這些孩子,將要帶著這種冷酷慢慢長大,甚至走完他們的一生。這才是古今中外都不曾有過的恐怖。
  衛老師不再上班了,達摩他們就去得多一些。幫他做一些家務,有時也帶去一些吃食,然後就從從容容地說話。
  從衛老師那兒,達摩了解到另一部革命史,那是多年來的電影、小說、教科書都不曾告訴過他的。文革之後,特別是林彪死了之後,衛老師高僧得道似的大徹大悟。他對許多問題的評述,常常讓達摩心驚肉跳寒徹骨髓又思路大開。其中許多話,二三十年後的今天,也沒有多少人能夠說出來。
  記得七六年十月,北京傳來消息,抓了那三男一女。達摩剛一聽說,就迫不及待約了毛子幾個到衛老師家,幾乎是哆哆嗦嗦講了這個驚天大事件。
  衛老師聽完,淡淡一笑說,第一,我相信這事是真的。第二,十年的政治較量,可能會告一段落,但是往後如何變化,還要看。第三,不論這件事實際後果如何,但是這是一種非常手段,預示著中國在民主化、法製化的道路上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緊接著,這件事公開了。全國上下一片歡騰,遊行、歡呼、聚會、喝酒、吃三公一母的螃蟹……達摩他們也興奮了,帶了酒菜到衛老師家來。大家講著大街上看來的景象,衛老師說,不要太輕易相信大街上的景象,不要太輕易相信大眾的情緒,中蘇友好的時候,他們遊行過;反對蘇修了,他們也遊行;文化大革命了,他們更是天天遊行;開九大了,把劉少奇永遠開除出黨,也一樣遊行……衛老師說,讓我們有節製地高興一下吧。
  毛子說,衛老師,您比我們有更多高興的理由啊。
  衛老師說,為什麽?
  毛子說,您不就是讓他們這樣的一些人折騰成這個樣子的嗎?
  衛老師一笑,讓我受折騰的,可不光是他們呢。
  對於這一類驚世駭俗的言論,便是如“青馬”這樣一些異端分子,也常常覺得過於偏頗過於尖刻。
  有一次,也是為一個什麽問題爭辯了很久,毛子便問衛老師,您的一些思考,是否與您個人遭遇有關?衛老師狡黠一笑說,你的意思我明白,你是說,我會不會夾雜個人情緒?我告訴你,沒有不帶個人情緒的思考,除非是機器人。但是,如果個人的情緒個人的經驗,帶有普遍的意義,那它常常就會穿越許多迷障,看見深遠處的一些東西。況且,我的這樣一些說法,在前人那兒都找得到出處呢。
  不管怎麽說,衛老師的日子是越來越好過了。兩三年間,先是不明不白地讓他到一所療養院休息了一段時間,然後調到剛剛恢複的省社科聯待命,最後徹底平反,比他那個集團的總頭子平反還早。不過說平反又不太準確,查他當年的案卷,發現根本沒有結案,也就是說,這是一樁二十五年的糊塗案。所以,當年省委最大的一樁冤案,沒法開平反大會,就開了一個歡迎會,好像他外出當了一段時間的英雄,如今凱旋而歸。然後就是恢複他的級別待遇,補發了部分工資,在省社科聯當了一個副職,分了一套三室一廳的住房,帶暖氣的。
  那一年,衛老師剛好滿了六十歲,度過了整整一個花甲。當時還沒有六十歲一刀切的說法,許多複出的老幹部老專家,便將這樣的歲月當作第二青春,準備再痛痛快快幹上一二十年,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達摩一夥喜氣洋洋去給衛老師鬧新房,發現他老人家將小院時代的一應家雜都搬了過來,很不協調地放在一間寬寬大大的空房裏,連布局都和當初一樣,隻是沒有了當初那一堵將廚房與臥室分開來的隔牆。
  衛老師說,在這間房裏,腦子會清醒一些。
  衛老師用補發的工資買了一套家具,床是雙人床。達摩一夥開玩笑說,衛老師,這半邊是留給新師娘的吧?多年來的風風雨雨肝膽相照,達摩他們與衛老師之間已經變得很隨便,像父子,像朋友,還像江湖哥們。
  衛老師說,有一個人伴著我呢。
  這時大家才發現,靠裏麵的那隻床頭櫃上,放著那聽茶葉,年深日久,漆色已經脫落,還生出一些鏽跡來。
  衛老師的臥室同時還是書房。另一間房,做了客房,裏麵放了兩張單人床,供達摩他們及那些思想流浪者們臨時住住。有時人多,客廳的沙發上、地上,還有那間“舊居陳列室”,都可以睡。一次,一個民間的思想理論研討會開完後,十多個各地來的青年朋友來看他,聊到很晚,便大車店一般,在衛老師家橫七豎八四處睡滿。隻是衛老師的那一間,別人不可以去擠的,而且,衛老師睡前必得關門,好像是一間夫妻兩口子的臥房。
  八十年代初,是一個欣欣向榮的歲月,剛剛從禁錮時代走出來的年輕人,都有一種暢快激越的感覺,許多人境遇變化很大,似乎又找到一點兒早上八九點鍾太陽的感覺。但是衛老師一直沒有像他們那樣樂觀,在大夥都豪情滿懷壯誌滿懷的時候,常常會說一些潑涼水的話。他的一句口頭禪就是,我還要看十年。
  衛老師是以文藝理論起家的,到了後來,他的興趣主要轉向思想文化,他重新啟用了他年輕時候的筆名——斯衛,寫了很多東西,在海內外都有影響。達摩知道,其中許多的思想材料,源於當年他那牆洞裏的一摞手稿。到了清汙,反自由化,衛老師再一次成為異端。
  何其業出國之前,幾個“青馬”成員到衛老師家來聚,說到時局。
  何其業說,衛老師,不論怎麽說,這個國家還是在進步,您看,我能出國了,您也能說說自己想說的話了,說了也沒把您怎麽樣。
  衛老師說,看起來是進步了,但是這種進步遠遠還不夠,要是我們自己都滿足了,他們就更不會進步了。有些事,看起來對我有好處,但是其實對他們更有好處。
  一個老人,絕決如此,大家也隻有慨歎的份了。
  衛老師多次對達摩幾個說過,年輕人,特別是年輕的知識分子,理想主義熱情燒完了,緊接著而來的,就是市儈主義犬儒主義。利益的誘惑,對於年輕人來說,更加不可抵擋。當精神的滿足、道德的滿足已不可得的時候,物質的滿足、權力的滿足,就是最好的代用品。
  這些話,在其後的歲月中,不幸一再兌現。
  “青馬”的幾個人,日後變化很大。“誓為中華振興奮鬥終生”的何其業和晝思夜想希望辦一個《祖國紀事》那樣的同人刊物的劉蘇,八十年代先後去了美國。曾給“青馬”帶來許多美好情愫的小詠,成了一個律師。這個當年被大家叫做“我們的索非亞”的狂熱女孩,如今一年四季在全球飛來飛去,將乘飛機叫做“打波的”,有時一天要打兩次,盡心盡職冷靜精明地為自己的客戶打官司,也為自己贏得了巨大的名聲和巨大的財富。一次聚會,她說等到退下來,她會寫寫當年的“青馬”。
  最終修成正果的,好像隻有毛子一個,到了社科院哲學所馬哲室,當了研究員,先研究馬列經典,近年他又熱衷於社會學。當年,讀《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的時候,他就提出過這個話題,說這裏有關於美學和社會學的思想材料。當時,大家對於毛子能從佶屈聱牙的文字中看出如此精微的意義驚詫不已。達摩曾表示半信半疑,於是,毛子就挑出一些段落,一邊念,一邊解說其中的意蘊與他說的美學或社會學的關聯。毛子隻比大家年長三兩歲,但是他的學問功底,思想洞見,有一種師長之氣象。所以,當年社科院招收研究生的時候,他就越過本科,以高中學曆徑直考取了,大家也覺得理所當然。這幾個人中間,隻有達摩,一直在底層,過著草根階層的物質生活,享受著精神貴族的快樂與痛苦。
  “青馬”成員每年都有一些電話往來,有時也會不經意間在某處見了麵。較齊全的聚會,是二十世紀最後一年,何其業、劉蘇的一次相約返鄉。那正是美國經濟的低穀時期,亞洲歐洲也一片蕭條,倒是大陸卻神奇般地掀起了一股經濟熱浪,於是,許多人便紛紛返國尋求機遇。當時小詠還在國外,竟也不遠萬裏專程趕了回來。那天由兩位美籍華人做東,挑了一家上等酒店,訂了一間精致包房,要大家早早去了,說是好暢快聊聊。
  見了麵,開始的話題總是很“形下”的,工作事業,老婆孩子,住房收入,身體飲食……何其業是去繼承了一個終身未婚的老姑媽的遺產,用那筆錢開了一家中餐館,幹了一門最枯燥最沒有想象力的行當,但也穩當,十多年來,資產也翻了幾番。劉蘇也是因了海外關係去的,在那裏斷斷續續讀完大學,在一家華人開的電子公司做報關員。兩人都算順利,沒有像《北京人在紐約》中那個王什麽明去洗盤子。現如今都算中產階級,有房有車衣食無虞,連孩子都比別人多幾個。幾人中真正的富豪卻是小詠。毛子曾問過她,家產多少?小詠笑笑說,七、八位數吧。何其業、劉蘇問了國內諸位的境況。毛子、小詠都在他們意料之中,隻是達摩讓他們意外。何其業說,當年啊,我的印象是,毛子功底最深,我們叫他“大英百科全書”;小詠毅力最強,冬天還洗涼水澡,我們叫她女拉赫美托夫;達摩稟賦最高,文采也好,我曾對誰說過,以後,最有造就的,非達摩莫屬……何其業說著,就沒了下文,大家也一時無語。達摩倒笑笑說,早年那一點雕蟲小技,不早就江郎才盡了?哪夠用到今天?如今有得吃有得喝有得住,可以隨心所欲讀點書,也很滿足了。
  幾人中,對達摩最了解的是毛子。毛子笑笑說,何其業啊,你真是隻看見皮毛看不見骨血,咱達摩才是真正的高人,他哪怕一輩子不出頭,也比我厲害。
  第二個話題就是懷舊了。如今懷舊成了時尚,況且像“青馬”這樣風雨惆悵詩意淳厚的往事。說著說著,毛子就興奮了,他說他突然有一個想法,尋找思想史上的失蹤者!達摩說,有人已經寫了一篇同題的文章。毛子說,我知道,那是虛寫,我們真找,看看當年那些人如今的狀態,從社會學文化學的角度看看這些人的精神曆程,肯定極有意思。
  何其業和劉蘇當即就訕笑了,那我們都成了你的砧板上的肉。
  毛子說,我自己也不是一塊肉啊?
  小詠說,這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醜事,你沒看見,那些大文化人一個個都將自己的檢討材料認罪書拿出來印成書了。
  男人們最後總是要說到時政的,這是他們的一道大菜。如果一場聚會下來,這一道菜沒上,便會有一種饑腸轆轆的空落感,特別是這樣一群當年的“青馬”。於是從中美說到台海,從中東說到西亞,從南聯盟說到北朝鮮,又說到國內的經濟狀況,吏治腐敗,貧富衝突……說著說著,便顯出和而不同了。有意思的是,兩位去國多年,早已是美籍華人的何兄與劉兄,倒成了反美愛國人士。而在大陸繼續受黨教育的幾位,卻對眼下國事微言多多,其中最激烈的,當屬達摩。
  達摩笑著說,總說到了美國就會被洗腦,你們二位卻越洗越紅了。
  何其業說,你不在美國,沒有感同身受,知道的都是一些大而化之的東西,我們從踏上美洲大陸的第一天起,就有一種與從前不一樣的感覺。
  毛子說,距離產生美。
  劉蘇說,怕是。剛出國門,心裏暗暗罵道,總算是脫離苦海了,從此以後,我想怎麽說就怎麽說,我願怎樣罵就怎樣罵。日子沒過去幾天,沒來得及說,也沒來得及罵,卻思鄉了,人就是這樣沒出息。
  達摩說,是啊,你是思鄉,人之常情,可思鄉與愛黨愛國兩碼子事嘛。近些年,許多老知青也思鄉,思得柔腸寸斷。當年指天發誓,以後撒尿也不朝那個方向撒的人,終於熬不過,呼朋喚友結伴回鄉,去看望當年的土屋當年的鄉親。這隻是一種對逝去生命的眷戀,不是熱愛上山下鄉吧?其實你們的情感也是如此。至於對一些事情的看法,大約總是隻因不在此山中。
  達摩這話柔中有剛,小詠便接過來說,海外遊子離鄉背井,有些心裏深處的感受,怕也是沒有親曆過的人無法體驗的。
  何其業說,對於國內存在的腐敗黑暗,我們在國外,知道得比你們多。但是祖國這些年來的變化,也是擺在眼下的,別的不說,以往我們聚會,鄉下的土屋茅棚,城裏的小巷閣樓,還要偷偷摸摸,地下黨一樣。如今登堂入室,第一流大酒店裏,打開天窗說,也還是一種變化呢。
  達摩笑笑說,小時候,讀過一則阿凡提的故事,國王問阿凡提,一邊是金子,一邊是真理,你要哪一個?阿凡提說,我要金子。國王說,要是我啊,就要真理。阿凡提說,是啊,每個人都想要自己沒有的東西。你們在海外,有許多鄉愁,就想要愛國。
  話一出口,兩個華裔美國人就笑了,劉蘇說,達摩你這是罵我們呢。
  老友之間,多年未見,許多話又常常隔壁錯,一時無法展開來說,大家便不再認真了。喝酒喝酒,抽煙抽煙,黃段子、黑段子上場,笑浪一波接一波,總還是個高興。
  聚會上,大家決定第三天一起去探望衛老師。此時,衛老師早已被許多人尊為“衛老”了,隻是“青馬”這一夥人改不了口,覺得叫衛老師親切,甚至是他們的一種特權,讓人想起那一段難忘的歲月,想起那個住雜院,穿髒衣,有一頓沒一頓的落難人。大家一算,這一年竟是衛老師的八十大壽,隻差一個月。便說好,提前給他做一做。
  此時的衛老師已經又有了一個夫人,是八十年代後期,在一次會議上認識的。她是北方一所大學的教授,比衛老師小十多歲,一直獨身。她像一個少女一樣愛上了衛老師,在大夥慫恿下,終於成就了這一次黃昏戀。據說婚後兩人一直恩愛有加,將積蓄一生的情感都恣肆汪洋地揮霍出來,又濃烈又鋪張,讓一些年輕人都覺得自己白活了。
  電話打過去,一聽是“青馬”幾個,衛老師立時激動起來。
  何其業說,來看望您,同時還有一個節目,給您做八十大壽。
  衛老師在電話裏吃驚地問,我這就八十了嗎?我有那麽老嗎?
  那天,小詠臨時接到客戶的電話,要緊事,急匆匆趕往北京去了。其餘的坐了毛子的車,來到衛老師家。
  剛到大門口,就看見衛老師倆口子已經站在那兒等候了,遠遠看去,像兩團火。衛老師和老伴各穿了一件大紅緞麵金祥雲紋的唐裝,衛老師下身是一條深色西褲,筆挺筆挺的,老伴是一條同麵料的長裙,飄飄逸逸的。更讓人震撼的是,兩人都是一頭銀發,宛如火中雪山,有一種極強的視覺衝擊力。於是大家拚命誇獎這一對老人的形象設計。
  衛老師得意地說,情侶裝,專門到店裏量身定做的。
  大家湊份子給衛老師買了一套音響和十幾張古典音樂CD,用大紅紙紮著抬了進去,像抬一個火紅的花轎和一應陪嫁物。
  衛老師說,你們真害人哪,我一直以為自己才六十多歲呢。
  衛老師的夫人姓趙,大家就叫她趙姨。兩位美籍華人是第一次見,衛老師就將他倆一一介紹給自己的夫人。
  趙姨說,坐吧坐吧,都站著,看著眼花。
  趙姨風度翩翩,神態很年輕。
  到底是有了主婦,家裏便有了樣子。客廳裏已是煥然一新,沙發,茶幾,矮櫃,電視櫃,深色原木的,典雅大方。牆上有幾幅字畫,都是思想文化界幾位擲地有聲的老人的。
  坐下之前,大家嚷嚷要參觀一下居室全貌。
  臥室已經是那種典型的夫妻房,原來的一套書房陳設搬到那間“舊居陳列室”了。隻是那聽茶葉,依然放在床頭櫃上。“舊居陳列室”的那些破爛家雜沒有了,成了書房,有兩張書桌,其中一張書桌上還有一台電腦。幾年前,衛老師有些文章發不了,達摩就給他貼到網上,有一些發在紙媒上的,網上也常有轉載,還有各樣的評論,加上海內外一些人要給衛老師發電子郵件,傳送文稿,這樣,衛老師兩口子,兩個白發老者,就被逼上網絡了。衛老師自詡是中國最老的網蟲,給自己起了一個網名叫“百足”,由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來,沒怎麽用。衛老師說,先搶注再說,這麽個好名字,別給人家弄跑了。
  大家一邊說熱鬧話,何其業就利利索索地將音響裝配好了,放的第一張碟,是肖斯塔科維奇的《第七交響曲》。
  播放之前,何其業說,衛老師,還記不記得肖斯塔科維奇?
  衛老師有些詫異,不知何其業為何兀然問起這個問題,笑笑說,記得呀,蘇聯大作曲家,想試探我是不是老糊塗了?
  何其業說,還記不記得他的《第七交響曲》?
  衛老師說,記得呀,五四年我去蘇聯,還聽過他們的國家交響樂團的演奏。
  何其業又問,還記不記得,有一年,您談到肖斯塔科維奇?
  衛老師笑笑說,當年說過多少話?不記得了。
  何其業說,那一次,我們幾個在您那兒談到樣板戲,您說,樣板戲中,《紅色娘子軍》從技術上說,是最精致的,學了很多西方的特別是俄國音樂的東西,很多地方可以聽到《天鵝湖》的格局。您還拿了其中小天鵝一段和女戰士一段做了比較。
  何其業說到這裏,達摩也記起來了。那時候,達摩基本上是一個音盲,對於交響樂一類,更是個大白丁,所以衛老師當時說的,他就如聽天書了。他們幾個當中,何其業對音樂最內行。
  衛老師不知何其業葫蘆裏賣的什麽藥,隻是笑而不語。
  何其業說,您說,可惜,隻學了一點皮相,漂亮的旋律,漂亮的配器,漂亮的演奏,但裏麵沒有靈魂,沒有作家的痛苦和歡樂,沒有掙紮和思考,空洞得很。
  說到這裏,衛老師激動起來,喃喃說,我當時說過這些?真不簡單。
  達摩和毛子幾個趕忙出來作證。達摩記起來,當時衛老師說,不論在沙皇的俄國,還是在斯大林的蘇聯,那一塊土地上永遠都有一批為了藝術,為了真理,不顧坐牢殺頭而堅守最後一道底線的作家藝術家,那就是人的高貴與尊嚴。便是普希金這樣的沙俄貴族,也敢寫出《致恰阿達耶夫》、《紀念碑》這樣直指專製沙皇的詩篇來。像肖斯塔科維奇,外麵是希特勒的戰爭,裏麵是斯大林的高壓,他依然寫出了像《第七交響樂》這樣真誠不朽的作品。衛老師說,在他最絕望最怯弱的時候,他常常以俄蘇的那些作家藝術家自勵,他們是自己在黑暗中的一道光。
  何其業說,那一次您說,不知道這一輩子,還能不能聽到他的《第七交響曲》?
  衛老師說,當年在蘇聯,就聽一些朋友說了,肖斯塔科維奇這部《第七交響曲》,原來叫《列寧格勒》,既是寫戰爭的殘酷,但更多的是記錄著斯大林時期國內的壓抑。我還買了一張唱片帶回國,列寧格勒交響樂團演奏的,後來給抄走了。
  何其業說,您現在想聽聽嗎?
  何其業說著就摁了遙控開關,四個音箱便一起響起那沉重、恐怖、陰鬱又焦慮的旋律。聽著聽著,如軍靴踐踏心髒的軍鼓聲響起來,衛老師突然慌亂地說,關掉關掉……以後我慢慢聽。
  大家都有些惶然,何其業便關掉了。
  衛老師有些窘迫,自嘲一笑說,哎,年紀大了,人變得脆弱。這個曲子,我以後聽,聽之前,得吃點藥。大家難得一聚,說些高興事。
  於是大家就問起衛老師身體。
  衛老師說,身體嘛,你們看見了,外麵就是這樣,裏麵據說都沒什麽大問題。二十多年前,我就覺得自己沒幾天活了,沒想到又活了這麽久,特別是你們趙姨嫁過來之後,從裏到外,煥然一新啊。是誰說的,愛情讓人年輕,比補品還有效。
  大家便笑。
  衛老師說,趙姨是我的第三道茶。毛子問,此話怎講?
  衛老師說,第一道茶,還沒泡出味道,給人倒掉了。第二道,剛聞到香,沒喝成。這第三道,才真正品出了它的芳釅來。
  趙姨一邊聽著臉上就有些羞色,半嗔地對達摩他們說,你們這個衛老師啊,活著活著,就從一個倔老頭活成一個皮孩子了,什麽話都敢說。
  衛老師說,是啊,年輕時,幹革命,沒功夫說。後來,反革命了,沒資格說。現在再不說,更待何時?
  何其業和劉蘇身在海外,有時也從那邊的媒體知道一點衛老師的消息,便問最近境遇如何?
  衛老師想想說,要和五五年比呢,就不可同日而語了。盡管有人也不喜歡我,但不會再弄到監獄裏去了,最多找點小麻煩而已。付出了代價,世道畢竟不同了。當年,他們是真理的化身,是道德的化身,是人民大眾的化身。當時,連我自己也是這樣認為的。現在呢,他們盡管嘴巴上也這麽說,但是畢竟不那麽理直氣壯了,倒是我,比他們要理直氣壯一些。大家都看見了曆史,也看見了現實,要講道理,他們不一定講得過我。所以,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最好。反正知道,我活不過他們。
  何其業說,有些東西,比生命更長久。
  衛老師說,是啊,道理是這樣,但是時間也很厲害,中國人曆來健忘。
  大家說了許多,又悲觀起來。
  毛子說,百年動蕩,老百姓要求很低,安安穩穩,有飯吃,有衣穿,僅此,足矣。
  衛老師說,老百姓這樣,可以理解。知識分子這樣,不可饒恕。
  話題沉重,大家就不想再說下去。一直沒怎麽多說話的何其業便說到那架鋼琴。
  達摩一進來,就發現客廳裏最大的變化是多了一架鋼琴。
  衛老師說,去年買的,送給夫人的生日禮物。
  趙姨說,說是送給我啊,其實是讓我給他當樂師呢。
  衛老師說,我後來才知道,夫人年輕的時候彈得一手好琴。你們說,如此近水樓台,哪能不先得月?再說,這個歲數,彈彈琴,怡情養性,活動手指,可以長壽呢!
  於是大家便請趙姨彈琴。
  趙姨彈了幾段小品,聽那優美的旋律從一個年近七旬的老太太手裏流淌出來,特別讓人感動,大家就拚命給她鼓掌。趙姨不好意思了,說手指頭還沒找回來呢,大夥唱歌吧,我給你們伴奏。其實啊,這琴買回來,就是給你們衛老師伴奏用呢。他要啥我就得彈啥,比卡拉OK還聽話。
  相交多年,大家從未聽說衛老師能唱歌,於是起哄要衛老師唱。
  衛老師說,唱吧,其實我一直在唱,當年關著,就在心裏將那些歌一遍一遍地唱,要不然我早就死掉了。出來了,那種孤寂比關著更深重,依然不停地在心裏唱,不然也會死掉了。好,給大家唱一首俄羅斯歌曲《在貝加爾湖草原上》,不知道這張已經用了八十年的肺,能不能給我爭口氣。
  說完,趙姨的過門就響起來了,衛老師很準確地接上過門,唱起來。他的音準、節奏都很好,樂感也很好,聲音有些沙啞,便有了一種與歌曲意境相符的蒼涼:
  在貝加爾湖荒涼的草原在群山裏埋藏著黃金
  流浪漢背著糧袋慢慢走他詛咒那命運的不幸
  他身上那破爛的衣衫縫著許多大小補丁
  他頭上還戴著一頂破帽身穿監獄的灰色長衣
  為真理曾受盡磨難在黑夜裏逃出監牢
  他行走得筋疲力盡貝加爾湖展現在眼前
  流浪漢他走到了湖濱乘上漁船開始航行
  他獨自在憂愁地歌唱歌唱著祖國的苦難
  那微風在輕輕地說道流浪漢你逃跑也枉然
  苦命人已不痛苦人世間他無依無靠
  流浪漢他渡過貝加爾湖年老的母親迎接著他
  啊你好啊親愛的母親父兄們可過得安寧?
  你父親早長眠在地下一黃土掩埋著他
  你兄弟已鎖上了鐵鐐被流放到西伯利亞……
  這首歌幾乎就是給衛老師寫的。這麽多的歌詞,他居然一個磕巴都沒打就這麽一直唱下來,想他當初是如何一遍一遍地唱過它。隻是那曲子又寬闊又沉重,那用了八十年的肺真有些吃不住勁了,到了後來,何其業幾個含含混混嗚嗚啊啊便跟著一起合唱,見有人加入,衛老師便又起勁了,越唱越有力量。
  唱完後,連趙姨也激動得給他鼓起掌來。
  衛老師長歎一聲,哦,長歌當哭,長歌當哭啊。
  唱歌有時會像山火一樣,一旦燃著,便蓬蓬勃勃燒起來,撲也撲不滅。趙姨呢,不再需要衛老師點出歌名,徑自一首首往下彈去,有時剛唱完一段,她便轉到另一首。衛老師唱的歌,大家大多也會,不知是為了給老人幫襯一把,還是自己也喉嚨癢癢,反正到了後來,每一首都成了合唱。有時候,會留出一兩句讓衛老師獨唱,音域高,用力大的,何其業獨唱。反正那境界漸至濃鬱,漸至淳厚,有些讓人沉迷了。趙姨彈的,衛老師唱的,大多是俄蘇歌曲,也有一些西方民歌或中國早期左翼歌曲,如《夜半歌聲》、《梅娘曲》、《黃河頌》,還有那首早年進步青年們對共產黨充滿景仰甚至崇拜的歌《你是燈塔》。
  忘情地唱了許多。趙姨突然停下說,不能再唱了,你們衛老師今天晚上要睡不著覺的。
  大家發現,衛老師臉色微紅,額頭上沁出一片細密的汗粒,眼神也有些恍惚。於是大家回到各自的座位上,喝茶,接著聊天。
  達摩說,有一個問題,一直想問問您。又覺得,這樣的問題,可能對您來說,有些殘酷……
  衛老師從剛才歌唱的沉迷中緩過神來,有些驚異地說,嗯?
  達摩說,時隔大半個世紀,您現在對您年輕時的追求、奮鬥,怎麽看?
  衛老師意味深長地一笑,說,果然是一個很殘酷的問題,但也是一個躲不開的問題。我們一些老頭子在一起,也互相問過這個問題,說法很多,也很不一樣,有的很理性,有的帶著感情色彩,有的是自己思考過後的話,有的呢,隻是多年來被植於自己大腦中的套話,自己不自知而已……這樣說吧,首先,我把它放到曆史的背景中來看,與其說是我選擇了革命,不如說是革命選擇了我,就像一粒種子,在一個特定的時候從樹上落下來,被一陣偶然的風吹到某一處。那一處的土壤、陽光、風雨讓它生長起來……這一切,種子自身幾乎沒有選擇,你以為是你自己的選擇,實際上是時代的選擇,曆史的選擇。我們那個時候的許多青年,應該說都是這樣。“五四”以來蓬勃於全國的新思想新文化,日本入侵華北後的危急情勢,年輕人對於當局的天然的反叛與質疑,還有非常重要的一點,就是與“五四”思潮非常吻合的社會主義思潮。在那個時候,共產黨的理論主張、政治訴求,具有很大的合理性、現實性,你們隻要看看當年共產黨的報紙、刊物、書籍,你們就會知道,為什麽那麽多有才有德有誌的青年男女,會拋棄個人前程,拋棄舒適的生活,甚至拋棄家庭親情,投身到這樣一個事業中來。我剛才唱的那首《熱血》,就是三十年代左翼電影《夜半歌聲》的插曲:誰願意做奴隸,誰願意做馬牛,人道的烽火燃遍了整個的歐洲,我們為著博愛平等和自由——那時候的青年,比今天的更單純、更熱血,除了“五四”的影響,同時還有傳統文化中那種“士以天下為己任”的道德情懷和犧牲精神。所以,那樣的時代,一個優秀青年,去追求革命,追求進步,簡直是太正常不過的事情了,特別是其中那些衣食無虞家境富足的年輕知識分子。
  衛老師沉寂了一下,喝了一口水,似乎在尋回剛才的話題,然後就接著說,我記得從前就對你們說過,一直到我後來被抓進去,我依然真誠地相信這個政權,真誠地相信他們的理論,真誠地相信我自己是有罪的。盡管我委屈,我惶恐,我痛不欲生,但是我還沒有往最深處懷疑過什麽,更沒有懷疑過我自己做過的那些自認為是革命的事是否有需要審視的地方。我記得,在我的交代材料中,我一方麵對自己的罪過無情剖析,一方麵又為自己努力辯解,我辯解的事實就有,我是如何在大學時就追求進步的,我是如何努力學習馬列主義毛澤東著作的,我是如何參與了建國後一係列思想改造文化批判的,我一一列舉了我當時寫下的一篇篇文章,以此來證明自己並不是一直就站在黨和人民的對立麵上。
  達摩說,您說的這些文章,我曾在圖書館看到過幾篇,我記得有一篇很大的文章,是批《武訓傳》的。
  衛老師說,是的,那篇文章我至今還記得,題目是《從〈弗蘭茨.濟金根〉到〈武訓傳〉》。批判的理論依據,直接來源於馬恩對拉薩爾的劇本《弗蘭茨.濟金根》的批判。這種方式,是我們那個時候的知識分子最常用的,也是最得心應手的,看起來溫文爾雅,有理有據,但是骨子裏卻是最粗暴的教條主義,拉大旗做虎皮,置人於死地。我自己後來吃虧最大的,也在這一點上。幾年以後,我看到報紙上幾篇批判我的文章,簡直就是從我的一類文章直接套去的。達摩你說到的那些文章,是我們幾代知識分子永遠的傷心地,鬼門關。數十年來,幾乎每個人都留下不堪回首的汙跡,就像從泥潭中走來,一路留下髒兮兮的腳印。我曾經想過,如果沒有五五年,如果我依然一路順風誌得意滿,我後來會怎樣?
  說到這裏,衛老師望著大家,似乎想從大家臉上看到一點他們的答案,大家便意味深長地笑。
  衛老師說,所以,我感謝五五年,它無意間挽救了一個懦弱無知的文化人,讓他歪歪倒倒地走上了一條不歸路。付出數十年代價,作了一次本該極為正常的選擇,真是曠古未有的一種荒唐。我想,另外一些人呢,其實也是像我一樣,用數十年時間走上了另外一條不歸路,哪怕他現在早已心知肚明,也沒有力量改弦易轍了,在這一點上,他們的悲劇比我更深重。我很自信地知道,我死了以後,是可以上天堂的,但是他們,從現在開始,就日夜擔心別人會鞭屍。我也很清楚地知道,我要做的自我清理還很多,不知道是否天假於年,這倒是我常常恐慌的。
  說到這裏,衛老師環視大家一眼,似乎在征詢大家的意見,不知對他的這一番說道滿意否。
  大家都很感動,也很沉重。原本是一次高高興興的祝壽,現在倒成了一次靈魂的審判。達摩對自己在這種時候提出這種問題隱隱自責起來。
  衛老師反倒起了興致,又問達摩,還有問題嗎?
  達摩調皮一笑說,不說了,今天說這些有點衝了喜慶呢。
  衛老師說,這才是大喜呢,吾日三省吾身,能在耄耋之年,潔淨身心,人生一大快事也。再說,有些問題,是要在詰問中才能想到的。說吧。
  達摩笑笑說,這是剛剛想到的——許多年來,一直聽到您對極左文藝、意識形態文藝的批評,可是您一唱起歌來,就是這些東西啊。
  大家就笑起來。
  衛老師也笑,說,厲害,又戳到痛處了。蘇聯解體之後,我又去過一次俄羅斯,離我第一次去,相隔四十年。心情非常複雜。我熟悉他們很多的作家藝術家,隨口就可以說出一大串名字來,有的我還見過。如今,他們中的許多人被曆史遺忘了,唾棄了,有的在痛苦與自責中自殺或死去了。這種悲愴,一個局外人很難體會得到。我們和他們有著太多的相似之處,可以說同病相憐。特別是我們這一代,就是他們的思想文化喂大的。紅場還是那個紅場,冬宮還是那個冬宮,涅瓦河也還是那條涅瓦河,甚至那艘世界聞名的阿芙樂爾戰艦都還停泊在那裏……但是一個龐然大物的蘇聯不見了,那些狂熱地獻身於它的人們也不見了。客觀地說,他們當中許多人是極有才華的,在任何一個正常的社會裏,哪怕在沙俄時代,他們都會成為俄羅斯民族的驕傲。今天,我們依然可以看到,沙俄時代那一串串燦若星辰的名字,他們的小說,他們的繪畫,他們的交響樂和他們的戲劇,依然是俄羅斯甚至是全人類的文化瑰寶。但是蘇聯時期的那些天才們不見了,很少人再記起他們。大街上,到處是漂亮健壯的男女青年,溫文爾雅的老頭老太太,他們穿著都很時髦,都很講究,似乎他們的世界什麽都不曾發生過。當然,還有窮人,酒鬼,和世界各地來的遊客。一次,在大街上,見到一個美麗的俄羅斯姑娘,俄羅斯的姑娘真的非常美麗,一種很高貴很典雅的美麗。那個姑娘穿著一件裘皮大衣,戴著一頂裘皮帽,當她從我身邊走過的時候,我看得發呆了,很沒出息,是不是?就像看見安娜.卡列妮娜一樣。
  衛老師帶著孩子氣地看了自己夫人一眼,趙姨則報以意味深長的一笑,大家也都跟著不懷好意地哄笑起來。
  衛老師也悵然一笑說,一個多世紀過去了,斯大林不見了,貝利亞不見了,勃列日涅夫不見了,甚至如日中天的那個馬雅可夫斯基也不見了,但是,安娜.卡列妮娜的美麗還在,有些柔弱得不堪一擊的東西,比那些不可一世的權勢要強大得多。我四十年前去見過的建築,幾乎都原樣在那兒。當年接待過我的人,有的不知去向,許多都死了,他們沒有我活得長。在一次聚會上,我突然想唱俄蘇歌曲,我就唱了。唱了幾首之後,發現他們反應很陌生,一問,在場的許多中青年,居然不知道我唱的是什麽歌,小路啊,燈光啊,列寧山啊,他們說沒聽過呢。他們唱搖滾,唱爵士,唱新一代流行歌曲,那風格和我所知道的俄蘇歌曲太不一樣了。後來,一位老作家對我說,我唱的那些歌,他都知道,但是他不願意聽到它們。我問為什麽,他說,這會讓他想到一些非常不愉快的事情。我這才知道,對於這些歌,我和他們的感受是不一樣的。我們隻是唱到了愛情,戰鬥,優美的旋律,我們是在唱我們自己的蘇聯歌曲。當年收聽蘇聯台,莫斯科廣播電台的開始曲還記不記得?
  何其業說當然記得,說著就哼起來。又說,現在好像還是它呢。
  衛老師說,這是一首很有名的歌,歌詞中有這樣兩句:我們沒有見過別的國家,能像這樣自由地呼吸……對於我們來說,這是一種多麽豪邁、多麽令人向往的境界。但是對於他們來說,這段旋律背後,可能就是一段陰鬱甚至恐怖的經曆。就像如今西方人看樣板戲,對他們來說,這是一種古老的東方藝術形式,對於我來說,它的一陣鑼鼓,一段唱腔,都會讓人想起文革中的那些日子,那些難忘的細節。但是對於那些在樣板戲的樂聲中長大的人來說呢,那些旋律那些唱腔,那一招一式的動作,可能就記錄著他們兒時的一段生活場景,那些場景對於他們來說,可能是快樂的甜蜜的。就像我們這一代人,我們可以非常冷靜非常犀利地批判斯大林的專製,批判俄蘇政治文化對於中國巨大的負麵影響,但是那些俄蘇音樂,那些紅色音樂,在你情緒中所產生的微妙作用,是不可以用理性來控製它的。我想,這種時候,對一個具體的人來說,這種音樂,其實隻是一卷磁帶,它記錄著你的一段生命歲月。這裏,就出現了一種雙重的悲劇,我們連自己個人的情緒記憶,都附著在一種無處不在水銀瀉地般的意識形態文化上了。我們竟然沒有我們自己的純正的潔淨的文化載體,來記錄下我們的生命。沒有,真是一點都沒有,幹幹淨淨啊。其他國家有,包括那些最貧窮最落後的國家都有,它幾乎在每一個時期,都有作家藝術家們留下的自己的聲音,永遠閃爍著人性光輝的聲音,詩歌,音樂,小說,雕塑,戲劇……阿赫瑪托娃,帕斯捷爾納克,索爾仁尼琴,還有剛才的肖斯塔科維奇……許多年之後,他們不必像我們一樣,尷尬地,曖昧地,酸甜苦辣地從你剛才說到的那一類藝術中,喚起自己的記憶,尋找自己的生命過程。不管多麽恐怖,他們都留下了自己的文化記憶。我曾想過,我自己在那樣的苦難中,為什麽不會寫下貝加爾湖這樣的詩與歌,讓我多年之後來吟唱它呢?我們那樣多的作家藝術家,又有誰在那些苦難的日子裏寫下過自己的苦難,人民的苦難,讓人們今天一唱起它,便能夠深切地記住我們苦難的曆史,而不至於太過輕浮地遺忘呢?這一切,是比苦難本身更苦難的一件事。他們的記憶,是用自己的血寫在大地上的;我們的記憶,是別人用刀刻在我們的傷口上的。數十年來,我們失去了表達苦難和憂傷的能力,失去了表達愛的能力,我們隻有一些代用品,有些甚至是荒唐的代用品。
  衛老師說到這裏,臉色就黯淡下來,說,達摩提出的這個問題,看起來是一個哼哼曲子唱唱歌的小事,其實真是一個大問題,這就是為什麽港台三流歌星的商業演出能占領舞台,而那些真正能夠表達個人或大眾痛苦與希望的歌卻沒有辦法唱出來。今天,當我們不得不一再從舊有文化中尋找資源的時候,我們無意間也在強化某種舊有意識形態的合法性,這正是一些人非常願意看到的。
  何其業自我解嘲地笑笑說,是啊,我們這一代人就更慘,在國外聚會,懷舊,思鄉,說起許多往日的荒唐與不堪,可是一唱歌,就是敬愛的毛主席,我們心中的紅太陽,就是草原上的紅衛兵見到了毛主席,千山萬水向你歡呼,千歌萬曲向你歌唱……唱的時候滿心激越,滿心悵惘,唱完一想,又覺得特滑稽。我們整個青少年時代,就隻唱這些東西呀。
  衛老師說,你們在唱的時候,已經將音樂的能指和所指分裂了,借別人的杯酒,澆自己塊壘而已。這既有正方的例子,也有反方的例子。記得十幾年前,在一次軍隊的大型活動中,電視裏傳來一群年輕的士兵在用那種質樸的大粗嗓子在唱《團結就是力量》,我聽著聽著,就對著電視叫起來,你們在唱啥呀?歌裏唱道:“向著法西斯蒂開火,讓一切不民主的製度死亡……”這是哪跟哪呀?多年來,這些歌被人唱著唱著,就像唱外語歌一樣了,隻剩下發音吐字,意義卻消失了。我想起在四十年代後期,我們反對蔣介石專製獨裁,集會唱這首歌,遊行唱這首歌,坐牢也唱這首歌,向著太陽向著自由向著新中國發出萬丈光芒!因為這首歌唱出了我們的呼喊,如今被這樣的人在這樣的時刻唱出來,真是讓人啞然失笑。
  衛老師最後說,還有一個問題,是與剛才兩個問題都相關的。你們該記得,林彪死後,我們談到製度問題,當時我說得還比較收斂,我用了體製這個詞。這個問題的提出,實在是付出了太大的代價之後才想到的。換一句話說,不把我逼到死路一條時,打死我也想不到那裏去——就像後來說到的,劉少奇在小將們抓他去批鬥的時候,拿出一本憲法來,說我是國家主席,我受憲法保護的那樣,他也是到了山窮水盡時才想到了製度的問題。我們年經的時候,就像我剛才唱到的那些歌,豪情萬丈,無法無天,對一切都是批判的,摧毀的,砸爛一個舊世界,建設一個新世界,真是過癮得很。我寫過領袖的頌詩,我參加過新中國最早的大批判,我編寫過第一批新語文教材。可以說,十多年後,那些押著我遊街的學生,那些打罵我的孩子,就是我自己教育出來的……直到這種革命革到了自己頭上,幾乎永遠不可翻身的時候,才想起它的一些問題,但此時革命洪流已經不可阻擋,讓千千萬萬謳歌過它、獻身於它的知識分子甚至革命前輩都在那一片汪洋大海中陷於滅頂之災。所以,近些年來,我的一些思考其實是很痛苦的,它幾乎又要將我自己再次否定一次。如果五五年,六六年,是別人從一個方向對我的否定,那麽今天,則是我自己從另一個方向對自己的否定。
  衛老師又說,今天涉及到的許多話題,都是大文章啊,我怕是沒有力氣做了,隻能寫點隨筆小品,不知在座各位能否花點功夫來試試?
  衛老師說完,大家緘默良久。
  參觀衛老師的居室時,有兩樣東西達摩很熟悉,一是當年那聽茶葉,還在臥室的床頭櫃上。一是那副對聯,已經裝入兩隻鏡框,掛在書房的牆上:涉水吟天問,揚天唱廣陵。
  那一天,被“青馬”一夥叫做衛立文八十誕辰思想文化研討會暨個人精神曆程檢討會。
  網絡像一個無邊無際的大超市。沒有人敢說他已經窮盡其空間,抵達過它的邊界。有人就像那些購物目的非常明確,意誌非常堅強的人,進去後直奔某一處貨架,取了自己要的毛巾肥皂牙刷牙膏,轉身便走。他們上網就是發個郵件,查個資料,五分鍾,關機。有的人卻會沿著那迷宮一樣的購物線徜徉,流連忘返,漸行漸遠,最後將自己的購物車堆得滿滿。不同的是,網絡無須在出口處交錢,如果是寬帶包月的話,那購物可以說是按需自取,簡直就是一個提前展現的虛擬共產主義大世界。
  茹嫣剛剛上網的時候,想象力極有限,她覺得大約有數百上千個網站吧?就像我們的報刊雜誌數量,上麵有一些和報紙電視差不多的新聞、消息、軼聞趣事,然後還有電子郵箱,兒子給她裝的QQ、MSN一類……這就是網絡了。她後來聽說,現在已有的網站,大概要以百萬計甚至千萬計,就目瞪口呆了。像抬頭麵對星空一樣,廣闊無垠。這個小小的匣子,幾乎是無所不能的,除了所有紙媒承載的內容,還有電影、電視、廣播、CD、VCD、DVD、卡拉OK、圖畫、照片、FLASH、三維動畫……小時候,她當作寶貝的一本《唐詩三百首》和一本《宋詞選》,在這兒幾乎像5分硬幣一樣,隨處可拾,你想讀任何一個人的東西差不多就是幾秒鍾的事。歌曲,你可以聽到二三十年代的老唱片,那些咿咿呀呀跑著調有雜音的靡靡之音,也可以聽到最新的流行歌曲還有震耳欲聾的重金屬音樂。有好幾個晚上,茹嫣沉迷於一批孩提時代的兒歌中,她沒想到這輩子居然還有與它們相遇的時候。要是沒有網絡,她剩下的歲月中不會再記起它們,然而聽到它們的那一瞬間,她發現它們竟那樣刻骨銘心地留在自己的生命中。最大的震動,是她讀到了許多在報紙書刊上不曾有過的文字。這些文字的觀點、理論、思想、概念開始都有些讓她駭怕。茹嫣一直是一個不太關心政治和理論的人,這種不關心,暗含著一種排斥和質疑。但是那些新銳犀利的文字,那些膽大得有些猖狂的說法,讓她恐懼又迷戀。還有真相,一樁樁被塵封被掩埋被改裝的曆史事件的真相,以一種撼人心魄的麵目顯現出來。茹嫣無法證實這些所謂的真相自身的真實性。但茹嫣是一個有直覺的人,茹嫣相信細節甚於相信周密的敘述。她知道,許多東西可以編造,但細節不可編造。一個有根有據的山村,一家有名有姓的村民,在最後的日子裏,全家一起吃下一種山野裏僅存的植物——那植物像胡蘿卜,但是有毒。從作者的描述,茹嫣很容易判斷出那種植物叫老公銀。全家人將最好的衣物穿上,然後一起進餐。快快吃完後,各自找一個地方躺下,不一會兒,毒性開始發作,全家七口人,除了那個十歲的兒子,都在地上翻滾。母親最後對兒子說,隻有他是吃的真的胡蘿卜,柴房裏還有幾根。母親要他帶上,出門去找生路。這個作者就是當年幸存下來的那個十歲的兒子,他在文章後麵留下了自己的地址和電話。對於茹嫣來說,不論別人爭論死了一千萬,兩千萬,三千萬,還是根本就沒有餓死人,這一家人的死,已經足夠。茹嫣沒有挨過餓,那時她父親還在部隊,她剛上幼兒園,白麵饅頭大米飯,好像是最正常的主食。一個三五歲的孩子,不知道外麵的世界發生了什麽事情。現在,當那大饑荒過去四十多年之後,她卻感到了一種強烈的饑餓之痛。
  有一種東西在茹嫣身上躁動,那是許多人在1966,1976那些個年頭早已躁動過也早已歸於平息的東西。那也是她父親在1937年,她母親在1948年早已躁動過也早已馴服了的東西。茹嫣在許多方麵都要慢上好幾拍。就像她喜愛的一種遲桂花,別的桂花樹早已當時當令地開過了好久,花香被人讚美過,花蔭被人流連過,花蕊被采過了蜜,花朵釀成了桂花酒,它卻悄沒聲地又開了起來。她常常忍不住,在人家這一類帖子後麵跟上幾句,感歎,追問,評價,支持,義正詞嚴的呼籲,都有。茹嫣不是一個有理性、善思辨的人,她的這些反應,更多是基於情感,就像看戲看電影那樣,容易被情節打動。茹嫣堅決地相信,實事和細節,比那些嚇人的大話,更有力量。
  就這樣,茹嫣在網上的天地漸漸開闊起來。她一邊盡職操持著空巢論壇,像個農婦操持自家的一個小菜園,一邊在網絡世界中興致勃勃地四處遊逛,像一個剛剛來到大都市的山鄉青年。如焉,這個很有意味的名字,連同它很有文采的語言,很情緒化的反應,出現在一些網站、論壇上。
  “空巢”有一個自己的聊天室。網友們隔三差五的會來聊聊天,唱唱歌,或用雙工語音說說私事。兩個人用雙工的時候,各自的電話就會由綠變黑,俗稱“打黑電話”,這對於事兒不緊急,話兒又囉嗦的人特別合適。逢到周末或節假日,聊天室就會很熱鬧。
  一段時間以來,論壇人氣越來越旺,聊天室的人也就多起來。一晚上,二三十,四五十,都有。來的人有的有兒女在外,有的沒有,有的是準備將孩子送出去,有的是自己在國內,有的是本人也在國外。看起來好似沸沸揚揚一屋子人,握手啊,問好啊,獻花啊,倒水倒茶,親密地坐在一條凳子上啊。其實有的在白天,有的在深夜,有的是冬季,有的卻是酷夏,有的還沒吃晚飯,有的卻剛剛走進陽光初照的辦公室……說網絡是超時空的,到這個聊天室來,感覺最強烈。
  論壇上的網友來到聊天室,有的依然用原來的網名,有的就另起一個,有的幹脆就隨意亂來,見機行事,看見一個叫“666”的,它就叫個“我是害蟲”,別人叫“北方的狼”,它就叫“土銃”,別人叫“d”,它叫“b”,有人還叫“db”……然後玩笑,戲謔,惡作劇都由此開始。鬧到累了,熟了,甚至惱了,便換上自己的原名上來——當然,所謂原名,也隻是平日用慣的網名而已,真的姓甚名誰,沒幾個弄得清楚。一看,竟是誰誰誰,笑笑,罵罵完事,就像化妝舞會。不像到了後來,藏在麵具背後的不再是戲謔玩笑惡作劇,而是一張張凶險、陰冷或訕笑的麵容。
  中秋一過,各種年節紀念日就紛至遝來。國慶節、重陽節、教師節,接著就是上山下鄉多少周年、聖誕、元旦、春節……論壇、專欄、聊天室就常常是一片喜慶氣氛。時間長了,一些網友的個人資訊也漸漸暴露,生日啊,結婚紀念日啊,下鄉插隊多少周年啊,娶媳婦嫁閨女,年歲大步伐快的,添孫子孫女的也有。想熱鬧的,便借了這各種名目征文啊,賽歌啊,開晚會啊,親熱祥和像一個村子的老哥們老姐們,給這些空巢老鳥們帶來了許多快樂許多慰藉,讓許多寂寞的夜晚變得溫暖如春。
  茹嫣不會在公眾場合講話,更不敢唱歌。到了聊天室,就躲一邊聽聽,和幾個認出了是誰的馬甲聊幾句,有時候還用“悄悄”,隻有對方才能看得見她的“話”。就像一個熱鬧的炕頭上,一個小丫頭靜靜蜷縮在一角。文章發得多了,又當了版主,再進了聊天室,便沒有從前消停,這邊喊冒號,那邊叫領導,問候的,招呼的,一時應接不暇。幾個愛鬧的,一會兒要首長講話,一會兒要版主唱歌。臨時值班的網管,幹脆就把“麥克”塞她這兒來了。盛情之下,茹嫣終於惶惶亂亂地開了腔。有人馬上打出字來“千年鐵樹開了花”,有人接著打“聾啞人開口說了話”,接著便得寸進尺了,要茹嫣唱歌。那次是誰的生日,茹嫣拗不過大家,也不好讓晚會冷場,鼓起天大的勇氣唱了一首阿根廷歌曲《小小的禮品》,這是她做少女時,從姐姐那兒聽會的,喜歡極了這首歌。茹嫣其實會唱很多歌,但她都是自己悄悄唱給自己聽,幾乎成為一個隱私,連多年同床共枕的丈夫都不知道這一點。盡管沒有伴奏,清唱,也許是這首歌本身深情動人,也許是茹嫣唱得也楚楚動人,竟博得一片讚美,新星啊歌星啊,獻的那些花花草草將聊天室頁麵一幅幅地淹沒了。
  因為網絡,茹嫣度過了兒子離去後最寂寞的頭幾個月;因為網絡,茹嫣聽見了自己多年失聲的歌;因為網絡,茹嫣寫下了那許多自己看來也讓人憐愛的文字,讓她發現了自己從未正視過的才華與天分。她不光在自己的論壇和文集裏貼一些自娛自樂的文章,幾家報紙雜誌也跟她聯係上,要發表她的幾篇東西,還向她直接約稿。因為網絡,她有機會看向自己的內心,看向自己過去的生活,看向許許多多自己不曾了解的地方。
  在北京開會期間,梁晉生好像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一般,沒有任何信息傳出來。茹嫣忍不住,裝作不經意地到江曉力辦公室去辦一件事。江曉力問起他。
  茹嫣說,去北京開會了,你不知道,左鄰右舍的?
  江曉力說,你們都已經過河了,還會對我這個橋說什麽啊?有電話回來?
  茹嫣說,沒有。
  江曉力說,正常。你想想現在什麽時候?上上下下的,弦繃得緊呢。
  茹嫣說,繃得連打電話的時間都沒有?
  江曉力說,你老爸也是過來人,怎麽不懂共產黨這一套啊?當年“九大”的時候,我老爸悄沒聲息地突然失蹤了幾個月,家裏急得老貓抓心一樣,以為又給誰關了起來,問誰誰都說不知道。直到“九大”開完,他老人家才興奮不已地打來電話,劈頭蓋臉就說見到毛主席了他老人家紅光滿麵神采奕奕……男人一進官場,家就不是個什麽了。你可要有思想準備哦。
  梁晉生給茹嫣打電話的時候,已是將近一個月後,人在美國。這種突然拉大的時間空間距離,讓茹嫣感到那個中秋月夜變得不太真實了。他說,還得半個月才能回來,看來,真得穿大衣去看月亮了。茹嫣那天有些冷淡,她不是故作嗔態,隻是覺得有些失落。他聽出茹嫣的冷淡,笑著說,我剛剛到,這是我給國內打的第一個電話。把你的手機號碼告訴我,這樣方便一些。我們的時間是反著的呢。茹嫣這才想起,自己已經將買手機的事給忘了。他說,我馬上叫人給你送一部來。茹嫣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心想,人家忙成這樣,你還什麽都不是呢,憑啥不悅?想想自己也笑了。忙說,我待會就去買,我們這條街上好幾家呢。你別弄得滿天下都知道,市長給誰買手機啦。
  梁晉生最後問茹嫣,在美國想要點什麽?
  茹嫣說,一箱熱狗,剛出爐的。
  那天梁晉生來電話之後,茹嫣就去買了一部手機。幾天後,梁晉生又來電話時,她將手機號告訴了他。梁晉生當即就斷掉茹嫣的座機,打到她的手機上來,驗證無誤後才放心。此後很長時間,這部手機實際上隻有梁晉生一個人用。
  梁晉生是十一月中旬回來的。那天晚上下飛機後,他就直奔茹嫣家了,到了樓下才給她打了電話。茹嫣的心一下咚咚咚咚跳起來,這是一種從未有過的緊張感,不是害怕,也不是激動,是糊塗了。丈夫去世三年,除了兒子以外,家裏還沒有男人進來過,更不要說這種已經進入某種特殊關係的男人。她打量了一下房屋,還好,自己平日是一個愛整潔的人,都還看得過去。接著他就按門鈴了。茹嫣打開房門,看見梁晉生氣喘籲籲,抱著一隻大紙箱,笑眯眯站在門外。梁晉生說要換鞋的時候,茹嫣才想起來家裏沒有給男人穿的拖鞋,慌亂地說,就別換了,我這兒沒有你穿的鞋……梁晉生便甩掉腳上的皮鞋,穿著襪子走進門來。他將那個紙箱放在茶幾上說,你要的東西。
  茹嫣說,什麽呀?
  梁晉生說,熱狗。我買的時候,剛剛出爐。
  梁晉生裝模作樣用手摸摸紙箱,這會兒大概不熱了。
  那紙箱用很漂亮的彩紙包裝著,上麵還打了一個大花結,像裝著一件價值千金的貴重禮品。
  梁晉生說,打開看看?他們西方人接到禮物,都要當麵打開,要不就不禮貌呢。
  茹嫣想,肯定是一件別的東西,哪會是什麽熱狗呢。
  那楊延平倒是先嗅出了熱狗的味道,心急火燎地衝著紙箱亂叫起來。
  打開一看——真是熱狗,一個個用紙袋裝著。茹嫣終於大笑起來,全中國隻有你一個人從美國帶回過這樣的東西吧?
  梁晉生說,文革的時候,有一句很時髦的話,還記得不?毛主席怎麽說,我們就怎麽做。
  他也笑了,打開一包聞聞,自己就先咬了一口,還好,沒壞,放冰箱,夠你吃半個月。
  茹嫣心裏一熱,一語雙關地說,這正是我想要的。
  梁晉生自得地笑笑,看來我沒有買錯。
  見梁晉生已經開口吃起來,楊延平更是急了,站立起來,雙手平伸,一副討要的樣子。
  茹嫣說,你這樣真是沒出息。你太丟人啦楊延平!
  梁晉生便將熱狗裏夾著的香腸給了它。
  那一刻,茹嫣有了一種衝動,想撲到這個男人的懷裏,讓眼淚流淌在他的胸前。但她接下來的動作卻是指了指沙發,說,坐吧。
  梁晉生在長沙發上坐下,茹嫣將一隻單人沙發拖過來,隔著茶幾與他相對而坐。
  茹嫣說,你從前也這樣浪漫嗎?
  梁晉生說,沒有。
  茹嫣說,讓誰教會的?
  梁晉生說,我很晚才明白,其實我們每個人的時間都不多。
  茹嫣說,特別像你,還有許多時間要獻給官場。
  梁晉生說,是。不過也快結束了,還有兩三年吧。還有救藥,是不是?
  茹嫣說,是,還有二十年時間自救呢。
  梁晉生說,能給一杯茶嗎?
  茹嫣趕忙站起來,窘迫地說,還讓你要了。
  茹嫣倒茶的時候,梁晉生也站起來,可以讓我參觀一下你的房間嗎?
  茹嫣說,自由參觀。
  茹嫣的房八九十平米,三室一廳,是那種十多年前的公寓樓,方正,結實,沒什麽花哨,做過簡單的裝修,現在看來,反倒順眼,不像有些人家,當年裝得富麗堂皇,吧台啊,牆裙啊,三層吊頂啊,各種花色的裝飾線條啊,如今看來已是俗不可耐了。樸素的東西還是經久一些。
  客廳不大,一長兩短的布藝沙發,一張原木的茶幾,原木的電視櫃,淡黃隱花的窗簾。可能是愛屋及烏,梁晉生總覺得這隨意儉樸中,透著一種自信和大氣。
  房間的家具陳設也很樸素,甚至簡單。書房一麵是書櫃,靠窗是一張書桌,一台電腦就放在上麵。另一麵牆是一對藤沙發,上麵有幾個素花的棉靠墊,牆上有兩幅字,一幅是誰送給他們夫婦的,另一幅是茹嫣母親寫的,一首辛棄疾的詞。梁晉生不太懂書法,隻覺得那字很好看。一間小臥室是兒子的,小書桌,小書櫃,小衣櫃,一張單人床,牆上有許多當年苦讀的痕跡,曆史年表,英語單詞,元素周期表和複習安排表……一隻多用櫃裏,有兒子玩過的變形金剛,電動汽車,魔方,建築模型……幾乎是一個孩子成長史的陳列館。
  茹嫣臥室的牆上掛著幾幅鏡框,一幅是全家福,好像是兒子剛上大學那會兒照的,背景是火車站的月台,大約是送兒子上車前。一幅是茹嫣父母晚年的合影,在海濱,從那老太太臉上,可以看見茹嫣的影子。另一幅是一個中年男人,也是在海濱,是南方那種很藍很清澈的海水。長相端正,很厚實的樣子,穿一件白短袖襯衣,紮在一條淺灰色長褲裏,規規矩矩的。
  梁晉生轉了一圈回來,說,照片上是你丈夫?
  茹嫣說,是。
  梁晉生說,很年輕。
  茹嫣說,很多年了。
  茹嫣給自己也沏了一杯綠茶,兩人又坐下。
  梁晉生說,看月亮的那天我說過,下次我們要說說另一個話題。
  茹嫣說,一定要說嗎?
  梁晉生有些不解地望著茹嫣。
  茹嫣又說,我們不是一直在說嗎。
  梁晉生說,好。就這樣。半年以後,我來娶你。
  茹嫣覺得自己是如此希望聽見這句幾乎有些蠻橫的話,臉上一紅,很快用一笑掩飾過去,為什麽是半年?
  梁晉生說,你要同意,明天也可以。
  茹嫣一下亂了陣腳,忙說,我的意思是,為什麽不是一年……
  梁晉生說,我們這個歲數,看人還需要一年嗎?
  茹嫣帶點調皮的意味說,我眼力不行,我需要一年。
  梁晉生討價還價地說,那就還是半年,就這麽定了。明年五月。
  梁晉生又謔笑說,那首歌怎麽唱的?明年花開蝴蝶飛,阿哥有心再來會——
  茹嫣也笑了,這家夥總能在人最尷尬的時候找快樂,便接著唱了,蒼山腳下找金花,金花是阿妹。
  梁晉生連說,對對,就是這個意思。
  聊了一會兒,茹嫣看看天色晚了,就說,我去烤熱狗,再煮一點麥片粥。
  梁晉生站起來,我得走了,晚上還有事。周末如果得空,我來吃這兩樣東西,加一碟榨菜絲,別的都不要。
  梁晉生走到門口,穿上鞋,笑笑說,還有一件東西,已經帶來了,本想一起給你,現在看來,還是半年以後吧。
  茹嫣一下就猜到了他說的是哪一類東西,臉就紅了,囁嚅道,還挺神秘?
  梁晉生說,那我現在就給你?
  茹嫣就慌了,別,說好的,半年以後。
  茹嫣和梁市長談戀愛的消息,像夏日的穿堂風一樣,在所裏大大小小的辦公室悄然流轉,在這個像植物一樣沉靜的地方,掀起了一陣陣神秘又興奮的窸窸窣窣聲。這個話題畢竟涉及高級領導幹部,又正好是管轄自己這個領域的,所以不敢造次。
  本來,茹嫣上班,總是悄然而來,悄然而去,除了資料室幾個常見麵的姐妹,許多人是常年見不到麵的,差不多都互相忘掉了對方。如今,她發現路上、走廊、辦公室的人漸漸多了起來,與她搭話閑聊的人也多了起來。濕地組、藥物組、植化組,特別是自己所在的基因組,幾個頭頭輪番來到茹嫣的辦公室,然後就關心幾句茹嫣專業方麵的事情,最後總會說起一些莫名其妙的話題,小茹啊,你可是咱們組的接班人,要多為組裏作貢獻啊。茹嫣想,啥時候定我為接班人了呀,現在幾個副頭,都才三十幾,誰接誰的班呢?小茹啊,你去年發在學報上的那篇文章不錯啊,今年該報正高了吧?我看,就憑那一篇頗有創見的論文,就夠格了。茹嫣想,那文章哪是去年的?前好幾年了呀。小茹啊,咱們組正申報一個課題,這對咱們城市的長遠發展非常重要,聽說市領導也很關注這個問題,過幾天,我們把提要給你看看。茹嫣想,這是怎麽啦,這些都是所裏的大腕啊,平日要跟他們說上幾句話都不容易的。連所長也捧個茶杯進來了,拖一把椅子,與茹嫣麵對麵坐下,茹嫣啊,多多關心咱們所的建設哦,你可是所裏的元老了,都快二十年了吧,我們對這個所都是很有感情的。
  都是那個梁晉生惹的禍。茹嫣哭笑不得地想。
  姐妹們的玩笑就開得露骨起來,常常是幾個人搭伴湧到茹嫣辦公室,滿懷深情地說,讓我們再多看咱茹嫣幾眼,以後啊,要想見市長夫人就不那麽容易了。在資料室裏,就更加放肆了,看哪,茹嫣姐近來臉色多滋潤,雨露滋潤禾苗壯嘛。江曉力啊,你也太偏心眼,這等好事,也不照耀咱們一下。這種時候,江曉力倒常常出來給茹嫣解圍,你們再胡鬧,把事情攪黃了,看所長怎麽收拾你們。這樣幾次三番之後,害得茹嫣不敢多到資料室去。偶爾瞟見資料室人不多,又惦著網上的什麽事情,就急急地溜進小李的打字間,掩上門,急急地打開電腦看上一會兒。這時,小李就顯得格外貼心,說,所裏也是,這麽一個高級研究單位,還在撥號上網,別人知道了還不笑話咱,我明天就要去反映一下,換寬帶。最好做個局域網,每個辦公室都通上。
  有個叫夜梟的在論壇上叫了一聲:我現在到了×市,已經與達摩大師聯係上,周六請他接見俺,這巢裏還有×市的老鳥嗎?都一起來接見俺呀!
  “空巢”的老鳥,許多彼此都很熟悉,一些新來的,一段時間過後,也漸漸相熟起來,網下的聚會也漸漸多起來。這些當年堅決反對、無情嘲弄孩子們搞網友聚會的人,如今早把那檔子事忘幹淨。
  “空巢”上的人,大多混得過去,有的有錢,有的有閑,有的有權,有的其中兩樣、三樣都有。所以相聚的條件,實在比那些少男少女好得多。他們聚會不說,還聚餐,還合影,還攝像,還組團旅遊,還把這些都發到網上,成為論壇上最熱門的節目,點擊率極高。人們對真相的熱情總是很高的,見到廬山真麵目讓人興奮。哇,柔情萬種的一江春水原來是個大老爺們,一米八的個子。滄桑竟是個丫頭,自己就是個留學生,要不是有人出國,拍回她的照片來,一幫老頭老太太都給她唬住了,一口一個大哥叫了半年。許多也在人們的想象範圍之中,有的更漂亮一些,有的卻比想的蒼老。好在都一把年紀,不太在乎這些了。
  茹嫣看到這個帖子的時候,楓葉紅已經跟了一句:咱如焉版主就在×市啊!你還不趕快備上厚禮去請安!狐狸爸爸也跟了,我也在×市,可以打我手機。然後說,×市還有誰誰誰,誰誰誰……茹嫣這才知道,這個不知身在何處的空巢論壇上,這麽多人和自己共處一地,有的才一街之隔。
  最後,夜梟在壇子上發了一個通知,周末晚上六點半,在某某酒店大堂集合,進了大堂打手機,接頭暗號,林子大了有什麽鳥?答曰,夜梟。
  茹嫣最怕這一類聚會,多年沒有湊過這種熱鬧了。前幾年大學一幫同窗發起進校二十周年天南地北大團聚都沒去,好挨了一頓罵。但如今當了版主,人家千裏迢迢來到自己地盤上,又被人在壇子上賣了,隻好狠狠心,壯壯膽,慷慨赴宴。還有重要一點,她想見見那個達摩大師。
  聚會地點在夜梟下榻的賓館。後來知道,夜梟是國家某高層機關的中層官員,但到了地方,就是欽差大臣,被安排在一個五星級大酒店,那天晚上的酒宴,當然也由接待單位買單了。
  茹嫣下班後,匆匆趕回家,遛了楊延平,給它換了飲水,添了吃食,匆匆出門。
  茹嫣趕到酒店大堂,打開手機對暗號,對方說,等你好久沒見來,又不知道你的手機號,我們已經進了餐廳。然後告知了包房號。
  進到包間一看,已經坐了八個人,男女各半。從年齡神色看,大約就是了。見茹嫣進來,有人怪腔怪調地問:林子大了有什麽鳥?茹嫣慌忙說,夜梟。於是眾人齊刷刷站起,一個人大喊,版主大人到——
  茹嫣看著一片陌生麵孔,早已手足無措,不知說什麽好。嘟囔著,你們倒是說說都是誰呀!
  一個瘦瘦的中年女士說,今天得你來猜,不猜對一半,罰酒。
  眾人應和。
  茹嫣是那種你告訴了名字,下次也準忘的人,她哪猜得出來。亂猜,反正酒是不喝的。上席坐了一個腮幫子刮得鐵青衣著也很考究的男士,便指了指他說:夜梟!
  眾人一陣歡呼,版主好眼力。
  瘦女士說,這個好猜,不是公幹之人,誰這樣一本正經啊,再說,他自己先就坐到那個買單位子上了。
  夜梟辯解說,是你們把我摁在這兒的。
  其餘的,幾乎全猜錯。五位是本地的,一位是從附近一個城市趕來的,還有一位是夜梟在本地的朋友,大學的女同窗。茹嫣將另外兩位中一個端莊文靜的猜成楓葉紅,結果另一個衣飾考究身子瘦削的才是。最讓她意外的是達摩大師,個子不高,其貌不揚,穿一件很陳腐的夾克裝,與那個神采飛揚滔滔不絕的狐狸爸爸相比,就好像是他的一個司機。楓葉紅給茹嫣介紹到達摩的時候,達摩也就笑笑,說文如其人。茹嫣說,達摩大師啊——她本想說,你除了瘦,哪兒也不像達摩啊。話到嘴邊,覺得造次,咽了回去,就說,你怎麽一副工人階級模樣啊?達摩笑笑說,你看得準,地道的工人階級。夜梟說,人家是真人不露相,多少人想見他真容一麵都不可得呢。這次給了我麵子。楓葉紅也說,上壇子這些年,我都不知道達摩大師就在我身邊。
  笑鬧之中,這一幫空巢老鳥的聚會就正式開始了。
  能把孩子送往海外,大多都過得去的。席間一聊,不是白領,就是官員,不是院校知識分子,就是國企管理人員,隻有楓葉紅,本來有一份不錯的機關工作,老公下海後,就在家當專業富婆了。這樣一幫人,開始的話題總是海外的孩子。說到茹嫣,兒子是考去的,讀研,有獎學金,學校還給他安排了一份課餘的工作。大家就羨慕起來,千金萬金,不如長在身上的本領。於是紛紛訴起苦來,一年得多少多少錢,學成得多少多少錢,將來還不知道能否留在國外,能否將那投入的錢掙了回來,就是掙了回來,也不知自己能否沾上一點光,沾上了一點光,也不知還能活多少年……總之,這樣一算,喪氣得很。後來有人說,不說了不說了,想想也真不劃算,這麽多錢,就是白養他一輩子也夠了,如今,連人帶錢,一起都送給了帝國主義。狐狸爸爸是一家國企高管,他說,哪裏指望兒子給你養老送終呢,隻想讓他以後過個平安日子,哪怕在人家那兒拿救濟金呢。話一出口,著實讓大家嚇了一跳。細一想,這不也是自己的小九九麽,這家夥就冠冕堂皇說出來了。見大家一時沉默了,狐狸爸爸又說,這其實是心照不宣,要不然,那麽多重權在握的大人物,為什麽一個個地把自己的子子孫孫都送了出去?
  如今年月,酒桌上的自由倒是比往日大多了,哪怕是剛從會場上說了一大套官話下來的,一挨酒杯,說的就不是剛才那種話了。所以,大家都願意進酒樓,不願意進會場。即便進了會場,散會後也是直奔酒樓,免得憋出毛病。
  茹嫣說,她倒是希望兒子學成回來,當初他出去,隻是衝著那裏的專業去的,沒想那麽多。再說,一個人跑,一家人跑,十幾億都跑麽?
  楓葉紅說,還是版主覺悟高。像我們就自私得很,跑一個是一個,腳踏兩隻船,唯願我們社會主義祖國國泰民安,將來兩邊走走也方便。
  聚會的談話是交叉的,幾組對談者,不同的話題,在那張豪華的圓桌麵上縱橫穿插,很是熱鬧。偶爾有人想起一個喝酒的話題,大家便一起舉杯。倒是這次夜梟來拜見的達摩大師,一直安靜得很,偶爾笑笑,偶爾與左右鄰座低語幾句。他的一邊是夜梟,一邊是從外地趕來的一位女網友,看來他倆很熟。茹嫣一直想與達摩說說話,向達摩討教一下自己的寫作,無奈中間隔了幾個人,茹嫣不會隔著人大嗓門說話,便想,到分手時,向達摩要來電話,日後再聯係。
  正鬧著,茹嫣的手機響了。茹嫣對自己手機的鈴聲還很陌生,響了好久,直到有人問,誰的手機?茹嫣才想起來是自己的,手忙腳亂中,又摁錯了鍵,正沮喪,那鈴聲又倔強地叫起來。
  是梁晉生打來的,他問,你在哪裏?
  茹嫣說,和網友在吃飯。
  梁晉生不無詫異地問,和網友吃飯?什麽網友?
  茹嫣不習慣在這種場合說電話,邊說邊起身走出門外。茹嫣說,就是我們那個論壇的。
  梁晉生笑起來,你們也搞起網友見麵啦?上次不是說,去看冬天的月亮嗎?
  茹嫣說,你沒跟我說好時間啊?
  梁晉生說,這段時間忙,不敢預約啊,你在哪裏,我來接你。
  茹嫣說,我這兒剛開始,稍晚一點,一個小時後好嗎?
  茹嫣告訴了梁晉生地點。
  梁晉生說,現在的網友真牛啊,敢上這樣的酒店聚會。
  茹嫣回到酒桌上,就看見楓葉紅眼裏的笑意。
  茹嫣坐下後,楓葉紅故意大聲說,是不是要提前走?我們剛才訂了規矩,今天誰也不許溜號。
  茹嫣說,你先又沒說,我已經答應人家了。
  楓葉紅意味深長地一笑,算了,我知道,先說了也沒用啊。
  已經有些酒意的夜梟聽出她們在說什麽,堅決地說,今晚再牛逼的約會,也一律取消,實在推不掉的,歡迎到我們這兒來,我已經定好了KTV。
  楓葉紅不屑地笑笑,你也不問問咱們版主,她那朋友是誰?你請得來嗎?
  夜梟說,誰?國家主席?總書記?
  茹嫣覺得楓葉紅總是話裏有話深不可測的樣子,想探問一下,又怕此地無銀三百兩,便裝作聽不懂,笑笑不再接這話題。沒想到楓葉紅卻在桌子下麵碰碰她,悄聲說,我沒猜錯吧?
  茹嫣心裏一緊,裝不明白地說,什麽沒猜錯?
  楓葉紅說,剛才打電話的人?
  茹嫣問,你知道是誰?
  楓葉紅說,咱姐倆你就別捂著啦。我偷偷告訴你啊,我和你們的大媒,可是一個大院裏長大的。
  楓葉紅說,江曉力可是一個仗義人啊,硬是把自己看上的人給了你。
  茹嫣臉一下就熱了,壓低聲音說,你說什麽呀,人家有家有小的?
  楓葉紅說,你真是兩耳不聞窗外事,她離了都兩年多了。
  茹嫣說,幹嗎要讓給我?
  楓葉紅說,沒這個命唄。要說,這該是一件天配良緣呢,可就是沒有這個緣份,人家痛苦了好長時間呢。這事你可千萬不能露出去,她會受不了的。
  見茹嫣兩個嘀嘀咕咕咬耳朵,另幾個就叫起來:不許打黑電話啊!
  一個小時以後,梁晉生來了電話。茹嫣邊聽邊走出門去,然後就順勢溜走了。上車之後,才給夜梟打了個電話,說有要緊事,怕打擾大家,提前離席了。如果近幾天還有機會,再向他當麵賠罪。
  茹嫣打完電話,見梁晉生在偷笑。
  梁晉生說,全新體驗?
  茹嫣說,是,怪怪的。
  梁晉生說,難怪,那些小男孩小女孩偷了家裏的錢也要千裏迢迢去見網友。老太太都玩這種遊戲呢。
  茹嫣笑笑說,老太太不需要偷錢。不過,今天真有從外地趕來的。
  茹嫣往窗外望一眼,突然發現夜空厚厚的,混濁的空氣中,漫漶著一片都市燈火的散射光。她問,哪來的月亮?
  梁晉生說,跟我走,反正有月亮給你看。
  梁晉生的車竟開到他的大院。執勤武警給他的車敬了禮,打旗放行。
  梁晉生的小樓與江曉力家相隔不遠,式樣更新一些,也是連體三層。
  梁晉生打開房門,說,一個老鰥夫的家。我沒請保姆,亂點。
  茹嫣多少有些緊張,一種少女般的緊張。
  梁晉生問,換鞋嗎?說著從鞋櫃拿出一雙厚厚的毛絨拖鞋,淡駝色,樣式很精致。
  梁晉生說,剛買的,不知合不合適。
  換鞋的時候,茹嫣有一種微妙的感覺。在一個環境裏,你穿自己的皮鞋,與穿人家的拖鞋,是不一樣的,穿人家專門給你備下的拖鞋,就更不一樣。茹嫣覺得,腳好像有著某種私密性,換上拖鞋本身,就有了某種意味。
  那拖鞋很合腳,柔柔的,像踩在林子裏蓬鬆的落葉上,這種鬆弛舒適的感覺,讓她與這個陌生的環境之間,親近起來。想起剛才楓葉紅說的那些話,心裏就有些惆悵,有些傷感,讓她和梁晉生之間的關係多出了一份曖昧來。
  為了掩飾自己的心情,茹嫣故意戲謔地問,你的月亮呢?
  梁晉生說,馬上給你。
  梁晉生給茹嫣一個請上樓的手勢。茹嫣聽江曉力說過,這個大院,接待客人有四個檔次,第一,樓下大客廳,第二,樓上小客廳,第三,書房。說到這兒,江曉力打住了。茹嫣問,第四呢?江曉力說,臥室。其實還有個第五,大衣櫥。茹嫣不解。江曉力大笑說,女主人突然回了,客人就進了大衣櫥——這最後一條是我加的。
  梁晉生這套房和江曉力家結構不太一樣,上樓之後,有一個小走道,拐過之後,才是小客廳,私密性強一些。不像江曉力家,一上樓一目了然。客廳帶三個套間,一間是書房,一間是單人臥室,該是給主人辦公後臨時休息用的,一間是衛生間。上樓右拐大概就是主臥室之類了。茹嫣不會估算房屋麵積,但想想這樓上樓下一大堆房,一個人住著怪瘮人的,不知怎麽她想起美國電影《蝴蝶夢》中德文特的莊園。
  梁晉生指指飲水機和旁邊的矮櫃,喝點什麽,自己倒。然後走進一個房間,拿出一架小型攝像機,接到電視機上。擺弄了一會兒,屏幕上出現了月亮。
  梁晉生說,這是美國的月亮。這是紐約的,紐約的月亮最暗最小。這是亞特蘭大的,你看,不一樣吧?這是阿拉斯加的,這兒的月亮最棒,假的一樣,像舞台布景,你要親眼看看就好了,那裏的天空幹淨得像水晶。
  茹嫣問,你拍的?
  梁晉生說,為你拍的。
  茹嫣說,咱這兒什麽時候能看到這樣的月亮?
  梁晉生說,五十年?
  茹嫣笑笑,那我看不到了。
  梁晉生說,爭取吧,我們都活長久一些。
  屋裏暖氣很足,茹嫣覺得背脊前胸漸漸滲出汗來,鼻尖上也有細細的小汗珠閃亮。
  茹嫣說,你們這兒的暖氣真厲害,不收費的嗎?
  梁晉生說,熱了嗎?把外衣脫掉。
  茹嫣說,能開點窗嗎?
  梁晉生將一側的窗口拉開一小截說,還是年輕人厲害,不怕冷。
  客廳裏置放著一些真真假假的古董和工藝品,有的很雅致,有的是很俗氣,但卻很貴重的那一類。
  茹嫣問,你工資多少?
  見茹嫣問這樣露骨的問題,梁晉生顯然有些吃驚,他笑笑說,不多,幾千塊錢。
  茹嫣說,你這房子是公家給的,不算,其他的這些,光靠工資夠嗎?
  梁晉生又笑了,茹嫣啊,你可真厲害,我跟你說,你的這些問題,中紀委都不會問的。我還有些別的收入,不算太來路不正吧,以後慢慢給你交代。有一點我可以告訴你,相比而言,我是一個非常清廉的人,有時候都讓別人討厭了。
  見梁晉生這麽一說,茹嫣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說,我隻是好奇,我對現在的官員很陌生。我父親八十年代中期,就是一個平民了。
  梁晉生說,我知道他。
  茹嫣說,做過外調呀?
  梁晉生神秘笑笑,突然說,我一直很想告訴你……
  茹嫣問,什麽?
  梁晉生說,你很像我的妻子。
  茹嫣立時臉就紅了,不是說好半年以後再談這個問題嗎?
  梁晉生說,我是說,你長得像我妻子。
  茹嫣說,就因為這一點?
  梁晉生說,當然不。你來——
  梁晉生把茹嫣讓進書房,他妻子就在書桌上一副鏡框中微笑著。茹嫣拿起鏡框,細細打量,很端莊很美麗的一個女人,氣質也很不錯,隻是她覺得與自己並不太像。如果硬要找一點相像的地方,那就是眼睛,都有一些隱隱的憂鬱。
  梁晉生說,第一次遠遠見到你的時候,我就發現了這一點。
  茹嫣說,所以才有後來的事情?
  梁晉生說,當然不。但是這一點讓我很高興。
  茹嫣說,我能夠讓你產生想象。
  梁晉生說,你的嘴巴什麽時候變得厲害了?
  這個晚上,梁晉生對茹嫣說了很多關於他的妻子。
  茹嫣邊聽邊想,這個家夥有點特別,一般男人在這種時候,對這一類話題唯恐避之不及,他卻像開專題一樣說它。
  他說他第一個妻子是大學同學。家裏是空軍的。是一個很開朗很自信的姑娘,人也很漂亮。結婚不到兩年,出了林彪事件,她父親被關進去了。她突然就像變了一個人,幾個月沒說話。不論他如何安慰勸解,她就是不開口。一天,她突然說,我們該分手了,現在分手,我們還可以保留許多愉快的回憶。那時他們的女兒還不到一歲,他怎麽也不能相信這種時候她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她說,很對不起,孩子隻能留給你撫養,跟了我,怕會吃很多苦頭。分手不久,就聽說她也被抓進去了,說是她和一幫部隊子女搞了一個小集團,都判得很重,直到八十年代初才放出來。從此不知去向,有人說已經去了國外。
  因為前嶽父的原因,他不久也被發配到一個三線廠,在那裏認識了他的第二個妻子,她當時是那個廠廣播員。他們很快就結了婚。她讓他把孩子從爺爺奶奶那兒接來。她說,孩子是要和自己的父母一起過的。孩子接來了,她就當作自己親生的來養。大女兒一直到十多歲,一直以為她是自己的生身母親。大女兒來後不久,第二個女兒也出生了。梁晉生說到當時沉浮跌宕,說到兩個人幾次因為各種原因生出的危機,說到她為兩個孩子付出的心血……有幾次,眼睛就潮了。
  說完了,他沉寂了好長時間。茹嫣也沉寂了好長時間。這種被曆史淘洗之後的人生,已經變成超然的東西了,似乎與他們兩個現在的處境無關。
  梁晉生發現自己有些傷感,自嘲地說,看來真的有些老了,我原來不像這樣容易動感情。又說,你看,讓你來看月亮的,說起這些事了。
  茹嫣也有些傷感,梁晉生說他妻子的時候,她腦子裏常常浮現出另一個人,她自己的丈夫。
  茹嫣說,我不喜歡用貶損一個女人來討另一個女人歡心的人。這樣的人,你就要小心了,這一套將來也會用在你自己身上。
  梁晉生走到茹嫣身邊,彎下腰,兩手撫住茹嫣的肩。這是他倆交往以來,最親昵的一個動作。但他沒有再做什麽。他說,如果有一天我們在一起生活,我不希望她從此就從我們的生活中消失,而是變成讓我們互相理解的一個親人。
  茹嫣說,是。
  茹嫣說著,眼裏也熱熱的。
  說著說著,茹嫣想起了江曉力說的那五要五不要,便問梁晉生,聽說你挑人很苛刻,還有幾要幾不要?
  梁晉生茫然地問,什麽幾要幾不要?
  茹嫣便說了。
  梁晉生聽完笑起來,說,這丫頭,這哪是我的五要五不要啊?這是她自己為我定的標準吧?
  茹嫣幾次想把話題引到江曉力身上去,甚至直接就問問,終於還是克製住了。
  按慣例,網友的每一次聚會,論壇上都要詳細報道的,有的還是連續報道,要不就會挨罵。不附圖片也是罪過。就有網友製作一批拚貼圖上來,將聚會人糟蹋得牛鬼蛇神一般。作為一版之主,茹嫣隻好也準備寫上一段交差。她打開壇子的時候,見到夜梟早有長篇報道並附圖片在上麵了。那一組照片前麵幾張是在賓館大堂照的,有網友對暗號、執手相認的一些場景,那時茹嫣還沒到。但是有文字說明:一隻一隻老鳥紛紛飛來,如焉版主仍未露麵。到得出現茹嫣的那一張時,已是在包間了,是茹嫣剛剛進門那一刹那的尊容,滿臉惶亂,滿臉緋紅。文字說明是:如焉版主終於倉惶趕來,看那神色,好像是剛剛做了一件不可告人之事。接著是一幅放大的茹嫣特寫。說明文字:沒想到文才斐然的如版主,竟是如少女一般羞赧呢,更沒想到,竟是如此美貌如此光彩照人。然後是幾張碰杯,歡笑,勸酒的。接著是茹嫣起身接聽電話,文字說明:正在一幹老鳥酒酣耳熱之時,一通神秘電話打進如版主手機……自此之後,如版主開始心不在焉。數次與她說話,她都答非所問。最後一張是茹嫣坐過的那一張椅子,在一圈麵紅耳赤的網友中間,很突兀地空著。文字說明:當第二通電話打來之後,如版主就消失了,連88也沒說一聲。我們頓時就像失去母親的孩子,失落啊,鬱悶啊,孤獨啊……
  這一類圖文並茂的帖子,又是說自家人的故事,跟貼總是排山倒海的。茹嫣一時都看不過來。有誇獎她漂亮的,有質疑她年齡的,有讓她坦白從寬,將昨晚經曆竹筒倒豆子如實交代的。
  匆匆看完這些圖文,茹嫣的感覺,就像一位幸災樂禍的網友說的那樣:夜梟啊你這個老壞鳥,你把咱們的如焉版主放到砧板上了啊?我們可饒不了你!
  茹嫣不知道這些場麵是什麽時候被他們攝入鏡頭的,隻隱約記得,整個聚會過程中,都不斷有人舉起相機,但在沒有圖片出來之前,那都隻是一些動作而已。先前,茹嫣也看過一些此類的即時報道,也有類似的玩笑,揶揄,惡作劇,一笑也就忘了。如今落到自己身上,才發現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樣,酸甜苦辣的。人家並無惡意,大多都很親熱,你自己原來也加入過此類遊戲,不好出爾反爾,再說你還是個版主,要有一點胸懷。茹嫣於是給了夜梟的帖子一個曖昧不明的微笑臉譜,不再說話。用網友的話說,裝死狗。
  接下來的幾天中,一幹老鳥們不依不饒窮追猛打,跟帖跟得轉了頁。茹嫣隻是一聲不吭,革命先烈一樣。
  一個馬甲說,上級的姓名、地址我知道,下級的姓名、地址我也知道,但我就是不告訴你們。
  那個詭秘的繁漪又出現了,喊了一聲:你們別再嚴刑拷打啦!人家那是真真正正的革命機密,你們把她弄成一個叛徒,她的日子不好過,咱們的日子也不好過。
  幾天後,梁晉生打來電話說,這兩天你那個“空巢”好熱鬧啊!
  茹嫣說,始作俑者,躲在一邊看熱鬧。
  梁晉生說,頂得住嗎?要不要我上陣助戰?
  茹嫣笑笑說,那是助戰嗎?那不是和他們一起把我往火坑裏推?
  梁晉生故意無可奈何地說,那你就先扛著,明年五月請他們吃糖。
  上網如開車,剛學的時候,謹小慎微一絲不苟,認真到過頭。等到開順手,開得意,就容易出事了。那天郵箱來了一封信,帶了一個附件。往日這個時候,茹嫣會很小心,看看來信人,看看地址信息,不熟悉的,堅決刪掉。當版主一段時間來,常有網友帶附件來,有文章,也有圖片。於是順手將那附件一點,結果屏幕一黑,往後怎麽也打不開了。
  兒子出國之前,曾給她留下了一個同學的電話,說萬一電腦出了什麽問題,可以找他。
  茹嫣找出電話號碼打過去,他家裏人說,出差去了,得十天後回來。
  茹嫣這才知道了自己是如何離不開電腦這個玩意了。剛剛苦笑說,這也好,消停幾天。話沒落音,心裏就空空蕩蕩了。一晚上,東摸摸,西轉轉,啥事沒幹,心神不寧。看著桌上那一堆機器,不懷好意地伏在那兒一聲不吭。茹嫣破例給兒子打了越洋電話,告訴他電腦壞了。兒子說,中了郵件炸彈,得高手來收拾,等那同學回來,問題不大。
  給兒子打完電話,便早早洗了上床,躺下看書。平日,下網上床,她也都是要看看書的。她喜歡手持一卷斜依床頭的感覺,認為這是網絡永遠不可替代的一種享受。但那天晚上就是看不進去書,躺下,心裏也沒著沒落,折騰許久,沒睡踏實。
  第二天一上班,茹嫣便到小李那兒上網,給“空巢”發了一個帖子,說自己中招,可能十多天上不了網,請大家多多關照一下論壇,QQ或郵件沒有回複,不要錯怪人。下班前,茹嫣再去看時,見到楓葉紅說,你還不快找達摩大師啊,他不光是網文高手,還是電腦高手呢,你這樣的問題,對他來說不是小菜一碟?茹嫣一看,楓葉紅正在線,便立刻發去QQ,問如何與達摩聯係。楓葉紅就給了達摩的手機號。
  茹嫣謝了楓葉紅,有些忐忑地給達摩打了電話。達摩在那邊猶豫著,茹嫣便求他。達摩說,我晚上來,可能會晚一些。
  勞動大師大駕,茹嫣過意不去,說約個時間地點,去接他。達摩說不用,自己來。茹嫣就告訴了自己的地址。
  晚上九點多鍾,達摩騎了一輛摩托來了。茹嫣對達摩騎摩托有些奇怪。茹嫣印象中,如今騎摩托的,除了財力不濟又愛時髦的小青年,就是那些東奔西跑的小生意人。
  達摩放下頭盔,掏出他的一包工具光盤,煙不抽,茶不喝,便開始幹活,像一個職業修理工。半個多小時後,一切搞定。茹嫣這才舒了一口氣,千恩萬謝。達摩告訴她一些注意事項後,就準備走了。
  茹嫣說,忙了一通,也不坐坐?那天聽說你要參加聚會,就想見你,和你聊聊,沒想電腦壞了,反倒能把你請到家來。
  達摩問,聊什麽?
  達摩這樣一問,就把茹嫣給問住了,想想說,給我的文章提提意見吧。
  達摩一笑說,我不是說過了嗎?
  茹嫣說,你那幾個字,就算說了呀?你的禦批就這麽金貴?我後來還有那些文章呢。
  達摩笑笑說,都在那幾個字裏。
  茹嫣說,像禪語一樣啊?
  達摩這次就大笑了,哪有像你這樣征求意見的?這是當年入團積極分子的語言呀!
  達摩這麽一說,茹嫣就不好意思了。
  見茹嫣真的想說說話,達摩說,那就給我下碗麵。
  茹嫣一驚說,還沒吃晚飯?
  達摩說,幹我們這一行,有時閑,有時忙。
  茹嫣急忙衝進廚房,點火燒水。打開冰箱看,除了幾碟剩菜,沒什麽可以拿得出手的,心裏火急得很,一邊在廚房大聲說,你又不先說一聲,看拿什麽給你吃?
  達摩說,光麵條就行,多給點辣醬。說完,便忙裏抽空上網去了。
  茹嫣倒下去半筒麵,那是她三餐的量,又打了幾個雞蛋,也是她三餐的量,端上來滿滿當當一大碗。
  達摩餓了,一大筷子一大筷子往嘴裏送,一邊吸溜一邊抽著空說話,挺喜歡你的文字……一個人文字好,不容易。把故事編好,不難……把道理說好,也不難,把文字弄好……就難了。這是一種天賦。就像一個人唱歌……把音色唱好聽,不難,把旋律唱準確,也不難……把歌唱出味道來……抑揚頓挫,輕重緩急,渾然天成……就難了。
  達摩這一開口,就把茹嫣給震住了,心裏直叫,真是高人。別看一個小修理工模樣,真人不露相呢。看來,網上那多人對他的崇拜不是沒有道理的。
  達摩又說,寫文章……章法可以學,辭藻可以學……知識理論,也可以學……隻是文字感覺,幾乎不可學,隻可以悟……所以,我不能對你說哪裏好哪裏不好,因為我說你這一處好……你把它放到另一處……可能就不好了。
  茹嫣看他那如狼似虎的樣子,有些心疼,多年來沒見過這樣的吃相了,就說,先吃,又沒人和你搶,吃完慢慢說。你說的這些,我真有同感!隻是說不出來。有時候,讀到一段好文字,會讓我喜歡得像揀了一個寶貝。有些名人大家的東西,我看幾段,看不下去,隻有不看了。我知道別人都在說,那東西怎麽好怎麽好,可是你不喜歡,真沒辦法。
  茹嫣對文字有一種格外的挑剔,文字不好,不光就不完美了,還令人生厭。甚於她母親對手腳的挑剔。
  茹嫣又說上網,說了上網以來的種種感受。
  達摩說,剛上網,都很新鮮,就像一個孩子剛剛入學……花花綠綠,一大片小朋友……各種模樣, 各種脾性,很想加入到這個新集體當中去……日子長了,也會生出問題來的……生活裏有啥,網上也有啥。
  茹嫣一笑說,這網上誰也不見誰,機器一關,不就清閑啦?
  達摩說,沒那麽簡單,我就知道……有人被網絡弄瘋了的。
  茹嫣說,有那麽邪乎?
  達摩說,網絡像一個舞台,比現實更濃縮……更誇張,還有很強的表演性……容易讓人激動,容易讓人上癮……不是說關了就關了。
  茹嫣又說到網絡信息的新鮮,看到了許多原來不可想象的東西。
  達摩說,這就是中國網絡的特色了。在一些國家,網絡隻是許多媒體的一種,沒有表達上的特權。它的意義隻在它的工具性,就像你到北京去,可以坐火車,可以乘飛機,也可以自己開車去。但是中國不同,傳統媒體,許多事情不許報,許多話不許說,網絡可以,於是網絡就不再是工具意義上的區別了。網絡的長處在這裏,網絡的隱憂也在這裏了,一個東西,一旦滑出常軌,就會有副作用。
  茹嫣上網不久,對於達摩說的這些,感觸不深,後來遇到種種困擾之後,才記起來達摩這番話。
  說話間,那一大碗麵條就被吃得幹幹淨淨了。達摩臉上冒著汗,眼睛散了神,一副小酒微醉的模樣。
  茹嫣說,真羨慕你吃東西的那個境界。
  達摩說,女兒老說,看我吃東西害怕。
  達摩自己想想也笑了,說,五十出頭的人了,吃起東西來,還像個民工。
  說到孩子,茹嫣便問達摩。
  達摩說,已經出嫁了,在一家超市收銀。
  茹嫣便奇怪,說,你孩子沒出去?
  茹嫣以為,達摩這樣的人,孩子不知會出息成啥樣呢。
  達摩隻淡淡說,沒有。就沒有動過這個念頭。她也不喜歡讀書,混了一個大專,就工作了。不過,她比我的學曆還高一點。
  茹嫣狐疑地問,你說什麽呀?你沒讀大學?
  達摩說,在廠裏混了一個職大的文憑,現在像廢紙一張。
  見茹嫣對職大很陌生,達摩就說,企業的職工大學,前身是721大學。
  茹嫣問,什麽是721大學?
  達摩說,你怎麽連這也不知道啊?文革中,毛主席不是有一道最高指示,叫“七二一”指示?
  茹嫣是一個不關心政治的人,又問,什麽是“七二一”指示?
  達摩便隻好將“七二一”指示背給茹嫣聽,再將當時的學習內容一一細說,說得兩人都笑。
  兩人於是就這樣談開了。
  茹嫣發現自己在達摩麵前很鬆弛,既沒有把他當個大師的敬畏,也沒有將他看作一個男人的緊張,好像自己的一個兄弟,一個老鄰居。這個晚上,茹嫣很想講話,不停地從一個話題跳到另一個話題,說讀書,說電影,說兒時的故事,說如今社會上種種事端……茹嫣說這些的時候,也不斟字酌句,也不拿腔捏調,大大咧咧像在菜市場一樣。達摩呢,大多時候隻是聽著,時而微微一笑,時而應和一聲,像一個很乖的聽者。
  想起網上對達摩的種種猜測,茹嫣終於就問了達摩是幹什麽的。
  達摩聽了一愣,然後詭異地笑笑,反問道,你看呢?
  茹嫣突然就笑了,一個適齡男子,請人家到家裏,幫你弄了電腦,談了半天文章,竟不知道人家姓甚名誰幹什麽的,自己真是很瘋張了。
  茹嫣有些誇張地打量他一下,她的經驗無法讓她判斷。說是個專家學者吧,那氣質模樣那一身行頭還有那摩托車,都不像。說是個普通草民吧,他口裏說出來的話,怕是一些正經專家學者也說不出來。便隻好亂說了,我看像一個修行者。
  達摩說,差不多。
  茹嫣說,你的這個達摩,是那個麵壁的達摩?
  達摩說:以前是,現在不是。
  茹嫣不解地嗯了一聲。
  達摩:我麵壁的時期已經過去。我麵壁的時間,比十年長得多。
  茹嫣:那現在——
  達摩:現在?後麵應該還有三個字。
  茹嫣:三個什麽字?
  達摩:克利斯。
  茹嫣當然知道達摩克利斯,此話一說,茹嫣便心頭一震,知道此話分量不輕。
  茹嫣嗔笑說,不願告訴我?
  達摩說,電器修理工。
  茹嫣說,你當我相信?
  達摩認真說,你當我騙你?給人家修彩電、冰箱、空調,現在也修電腦,修碟機、音響……還有,手機也修。
  達摩說完,有些狡黠地笑笑。
  茹嫣聽了,就想起剛才弄電腦的時候,他那隻手握著小巧精致的鼠標格外別扭,那手指骨節突出,皮膚粗糙,手紋裏有一些沒洗幹淨的油漬,指頭又短又平,一般人的指甲該是豎長,他的卻是橫寬,似乎給磨去了一半指尖尖。可就是這樣一雙手,在鼠標上,在鍵盤上,笨拙又靈活地動作著,讓人看得眼花繚亂的。於是茹嫣心裏就有一種說不清的滋味,像感動,又像悲憫,還有震撼。
  茹嫣問,你怎麽會有這一套手藝呢?
  達摩說,本行啊!我原來在無線電廠幹活,這些東西都是通的,有點小聰明就行。像空調啊,冰箱啊,簡直像玩具一樣,看起來模樣嚇人,裏麵簡單得很呢。
  達摩簡單地對茹嫣說了自己的工作經曆。
  茹嫣問,現在是自己開店呢,還是走街串巷接活?
  茹嫣這個小區也經常有些這類修理工在樓下吆喝攬活。
  達摩說,都不是。給幾家電器廠商做售後服務。人家接到客戶投訴,就去幹活。有時候自己也接一點業務。很自在的。多做就多做,少做就少做。
  茹嫣問,你怎麽不搞你的專業?
  達摩說,這就是我的專業啊。
  茹嫣說,我是說,寫文章,搞研究。
  達摩笑笑說,我是個野狐禪,連個正經文憑都沒有,上不得人家的正席。
  茹嫣說,你在網上影響那麽大,文章寫得那麽漂亮,怎麽上不得正席?
  達摩說,在網上混不作數的,你看有哪個正經專家學者在網上混的?什麽核心期刊,大部頭專著,才是吃飯當家的。網上的東西,對他們說來總是旁門左道,就像當年穿牛仔褲、蝙蝠衫,都是一些不三不四的街頭男女,到得後來,才有正經人穿了。
  茹嫣想起自己不也是這樣,不禁就暗自笑了。說,你給報刊寫文章嗎?
  達摩說,也寫。但是沒有網上自在,怎麽想,就怎麽寫了。給正規報刊寫,總像一匹野馬要套籠頭一樣。
  茹嫣說,報刊有稿費呀。
  達摩說,沒我修一台冰箱來得快。冰箱還不刪稿。
  茹嫣像是安慰地說,不過,有價值的東西,總歸是有價值的,不在乎放在什麽地方。
  達摩反過來問了茹嫣的專業。茹嫣如實說了。
  達摩說,好專業。植物看似平平淡淡不聲不響的,其實是一個奇跡。就那麽一點土壤,加上陽光空氣水,就長出一種生命來了。可以說,她是一切生命的生命。
  茹嫣覺得達摩幾句大白話,卻說出了植物的真諦呢。就應和說,是,植物真是一種很偉大的東西。大至牛馬豬羊,小到魚蟲雀鳥,人就別說了,都得靠它,食物鏈的第一環,也是生命鏈的第一環。
  達摩說,簡直是一種宗教啊,一種大自然中最永恒的宗教,應該讓人敬畏的。奇怪的是,許多民族有動物崇拜,蛇啊,牛啊,老虎猴子啊,植物崇拜的很少。你們研究植物的,不知道做過這一類文章沒有?
  茹嫣笑笑說,你說的這些,該是你們人文學者的事啊,我們的研究,是把它們當作科研對象,哪些可以食用,哪些可以入藥,哪些可以防沙護坡,可以作工業原料……
  達摩說,像這樣,對它們沒有一種生命情懷,沒有一種感恩和敬畏,人們遲早會把地球上的植物毀光。
  達摩如此一說,茹嫣就驚呆了,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達摩說,不早了,該走了。
  自打達摩剛才說了他的職業之後,茹嫣一直在心裏折騰著,人家以此為生的,該付給工錢才好。於是怯怯地說,我應該給你錢呢。
  達摩問,什麽錢?
  茹嫣說,修電腦的錢。
  達摩說,哦。我的工錢很高的。
  茹嫣笑笑說,高也得給呀,你是以此為生的。
  達摩想想說,一般我上門,隻要修好,就是五百。
  茹嫣聽了,心裏一疼,覺得有點訛人。但人是自己請來的,東西也修好了,再說,自己也不知道按行情該給多少。盡管有一絲絲不悅,還是強笑著說,行,我這就拿去。
  達摩見茹嫣正要進臥室去,又說,不過,我今天忘了先給你說好價錢,先不說好價錢,事後要錢是不合適的,不符合誠信的原則,所以這一次就算了。
  聽到這裏,茹嫣才聽出達摩在跟自己開玩笑,心想,這個壞家夥,幸好自己沒有垮臉,與他討價還價呢。紅了臉說,那怎麽行呢?
  達摩說,下次吧。下次再壞了,兩次錢一起收。
  茹嫣忽然想起自家的一些電器。丈夫走了三年,家裏那些東西就不斷出毛病。一個女人,獨自生活,最大的煩惱就在這裏。每當這種時候,茹嫣都會和自己賭氣,心裏說,一定要嫁個人了,誰能修理這些東西,就嫁給誰。
  丈夫在的時候,家裏一應修整添補之類的事,茹嫣是從不操心的。最多張一張口,水管漏水,燈管憋了,煤氣灶有味……剩下的就是他的事。丈夫出差在外,茹嫣便對付幾天,待他回家解決。丈夫喜歡自己動手,做不下來的,也由他去街市上請人。如今剩下茹嫣一個家務弱智者,那些東西便欺負人一樣,毛病越出越多,越出越大,冰箱燈早就不亮了,吸塵器漏氣,空調一開起來就像拖拉機,CD耳機有一邊不出聲,幾扇櫥櫃門的合頁斷了,電視遙控器不靈,要就不走台,要就一跳好幾個,電飯煲不跳閘,一直把飯燒焦……弄得家裏充滿一種末世的衰敗感,常常讓茹嫣沮喪。也想過去街上請人,但聽說有人上門之後殺人劫財,就不敢了……茹嫣對達摩說了自己的這些煩心事。
  達摩幫茹嫣看了幾樣,說,問題都不大,空調壓縮機的固定螺栓鬆了,緊一緊,加個防震墊圈就行。CD耳機線斷了,找到斷點,焊一下。遙控器觸點髒了,拆開用酒精擦洗一下,都是幾分鍾的事啊——說到這裏,達摩似乎感覺到這個家庭的問題,便說,你先生呢?
  茹嫣說,不在了。
  達摩語噎了一下,說,改天我來。今天太晚了,也沒工具。
  想想剛才對達摩的冤枉不說,又給人家扯上些新麻煩,茹嫣有些不安,忙說,你千萬別當回事……再說,我又不知道該怎麽謝你。
  達摩走到門口,將放在地上的頭盔帶上,笑笑說,寫點好文章,讓咱欣賞欣賞,就是謝我了。
  說罷就走了。
  樓下,不一會兒傳來了摩托車的突突聲,然後呼地一聲遠去了。
  達摩走後,茹嫣就立馬去看他的那個論壇。
  達摩的論壇叫“語思”,與語絲、雨絲同音。頁麵風格很儉樸,淡黃底色淡棕隱格,像以前的信箋一樣,內文字體是楷書,較大,讓人耳目一新。此外沒有多少花哨。
  看那一篇篇宏大高遠銳利深刻的文章,怎麽也和剛才那個小個子男人搭不上界。那些精致靈動的文字,是那些粗糙短拙,還嵌著油垢的手指頭敲打出來的麽?如果不是親耳聽見他說了那樣一些看似隨意,實則精彩的話,打死她也不會相信此達摩即彼達摩。
  茹嫣一邊看達摩的文章,一邊開始隱隱不安起來,自己竟如此輕薄地差遣一個這樣的人,還想讓他再來給自己修理空調、耳機、遙控器……想著想著,茹嫣就撥了達摩的手機。響了兩聲,達摩很快就接了。
  茹嫣這才發現,自己並沒有想好該說些什麽,慌亂中臨時擠出一句話來,到家了嗎?
  達摩說,早到了呀,都什麽時候啦!
  茹嫣又說廢話,謝謝你了。
  達摩說,你不是已經謝過啦?
  茹嫣也笑起來,此時她才稍稍定下來,說,我再謝一遍,不行嗎?
  達摩說,行啊,你以後每天謝我一次都行。還沒睡啊?
  茹嫣說,看你的文章呢。
  達摩說,我的文章有那麽害人嗎?弄得別人不睡覺?
  茹嫣說,真是很害人呢。
  達摩說,你可真會誇獎人。其實,害人的好文章很多,隻是你沒看到,我這兩天發幾個網址給你。
  茹嫣說,比你的還害人嗎?
  達摩說,你是一葉障目瞎子摸象啊,你看了就知道。
  茹嫣說,你是一個謙虛大度的人。
  達摩說,你錯怪我了,我可是一個驕傲到骨子裏的人。你隻是看到一點假象而已。
  茹嫣又笑了,說,我倒是真想看看你是如何驕傲的。
  說著說著,茹嫣又覺得此達摩又非彼達摩了,一瞬間,她竟然記不起來剛才那個來家達摩的模樣了,隻有電話裏的聲音,便是全部的達摩。
  達摩後來說,你記下我家裏的座機號,我回家後一般會關掉手機的,今天剛好忘了。有時候他們會在半夜找我去做一些緊急維修。
  茹嫣對達摩的身世一無所知,憑直覺,他該是這個城市中普普通通的市民。茹嫣的生活環境很單純,四十多年來,就活動在那麽幾塊地盤上。部隊大院,機關大院,學校校園和那個清靜的研究所大樓,中間有不到一年的時間,在母親係統的農場,周邊也都是一些同係統的孩子。從小到大,滿耳朵聽的都是各種北方風味的普通話,對於達摩這樣地道的原住民很陌生。可以說,對這個城市的大部分區域和大部分成員,茹嫣不比哪個非洲國家熟悉多少。
  這一個晚上,茹嫣就糾纏在寫作者達摩與修理工達摩的衝突之中。所有的經典藝術,幾乎都告訴過她,一個才情出眾內心高貴的人,同時也會有一副風度翩翩挺拔雅致的外表,即便是滿臉疤痕神色陰鷙還瘸著一條腿的牛虻,也曾有過亞瑟的英俊與瀟灑。她想,藝術家總是太過慷慨,常常把一切優越都同時給予一個人。而上帝卻公正又殘酷,他常給人一副風流倜儻的軀殼,又讓他淺薄猥瑣;給人一個平庸粗糙的外表,卻讓他才華出眾情懷高貴。
  至此,茹嫣開始懷疑母親那些關於手腳的八卦說法了。
  進入十二月,一年的熱鬧就都來了。冬季寒冷,舊歲既逝,人們總要製造許多溫馨暖人的氣氛。月初,壇子上,郵箱裏,QQ上,就開始出現祝賀聖誕、迎接新年的電子賀卡。有自製的,有扒來的,有專業網站代贈的。“空巢”上的老鳥們,大多有兒女在外,於是,雖然一把年紀,也摻和到這日益興盛的聖誕潮裏來了。滿壇子的雪橇、馴鹿、戴紅帽子的聖誕老人,還有聖誕音樂。接著就是元旦,舊去新來,光陰荏苒,總有許多感懷許多回想,特別到了這樣的年紀。元旦一過,春節就接踵而至。反正這一個來月,隨處都洋溢著喜慶吉祥氣氛。聊天室為此舉辦了好幾次大型晚會,平安夜,五洲四海家長子女都來聆聽或演唱宗教音樂、西方歌曲;新年前夜,大家一起守候那午夜鍾聲;大年三十呢,竟連央視的春節晚會也不去光顧了,自己一夥子人搞起東西南北中民歌擂台賽,讓那些不能與孩子團聚的老鳥們得以熬過那些落寞那些思念。
  今年是茹嫣有生以來第一次獨自度過這些個容易讓人傷感的節日。她想,幸虧有了網絡,有了那些老夫聊發少年狂的晚會,有了兒子不時傳遞回來的影像和聲音,有了那個與兒子同名的讓人憐愛又讓人操心的小狗,再就是,有了一個從地下冒出來的梁晉生。
  茹嫣的父親已經去世多年,老母親就住到南方的姐姐家,那兒暖和。幾年來,要聚就是茹嫣過去。本來,這個春節茹嫣也有這個打算,但是突然猶豫了。為什麽猶豫,茹嫣自己也說不清楚。過年前些天,梁晉生打來電話說,能和我一起度除夕嗎?這時茹嫣才明白,自己不去南方,是在等這一句話。
  梁晉生接著說,我已經想好了一副春聯,上聯是:兩個孤苦伶仃人,下聯是:一個相濡以沫年,橫批是:湊個熱鬧,怎麽樣?
  茹嫣一聽就笑了。想了想說,平仄對仗還有點毛病——
  梁晉生急了,說,別要求太高啊,我又不是科班出身。
  茹嫣說,我還沒說完呢——但是!文字平中見奇,很大氣啊!
  梁晉生趕快說,謝謝誇獎!
  茹嫣說,不過,又有些矯情呢,你能孤苦伶仃嗎?多少酒宴盼著你去呢。你隨意推開哪一家的房門,說我來蹭你們的年飯啦!你看看,電視台的不馬上就扛著機器跑來了?
  梁晉生說,那樣的時刻,那樣的酒宴,你願意去嗎?
  茹嫣說,我去幹嘛呀?我要在家守兒子,他說好要上網給我拜年。
  梁晉生說,我來陪你守?
  茹嫣趕忙給母親打了一個電話。不愛撒謊的她對母親說,今年車票機票都很緊,不知最後能弄到票不。
  母親說,正要給你打電話呢,今年你千萬別來了。咱們這兒傳得沸沸揚揚的,說有一種怪病,一得就死沒藥治的怪病正在流行,你姐夫他們醫院都緊張得不得了。滿城的板藍根都賣斷了擋,白醋漲到幾百元一瓶。
  茹嫣說,咱這兒怎麽一點風聲都沒有啊?
  母親說,不讓講啊,都是手機上的那個什麽在發通知,你姐一天接多少個。你那兒也千萬小心,那些返鄉的,路過的,說不定就帶到你們那兒了。
  茹嫣上網一查,幾個論壇上果然有一些零零星星語焉不詳的帖子提到這種怪病,但沒有一條正式消息。
  南方的幾個網友,本已說好要在自己的地盤上接待茹嫣,便一直催問茹嫣的行程,茹嫣說了毀約的理由,他們也就說起那個怪病來,說他們那兒不讓說。沒想到這幾個帖子上去沒幾分鍾,就莫名其妙沒了。便有人出來責問茹嫣,為什麽刪帖????茹嫣委屈地說,孤鴻版主教給她的刪帖技法一次沒用過,現在早已忘掉。於是又有人說,這一類容易引起社會混亂的帖子,專門有人盯著呢。特別是像咱們這樣與海外有關聯的網站。茹嫣問,是誰盯著?有人答道,這可不好說,說不定現在正暗中看著咱們笑呢。茹嫣說,不能給個理由嗎?有人說,這類事要什麽理由?焉版主啊,你可真是一隻童話裏飛來的天使鳥啊。結果沒幾分鍾,這個帖子也不見了。
  茹嫣不信,再一次上貼:南方發現一種不明怪病,傳染性很強,望各位網友注意預防。這一次更幹脆,跳出一個“服務器故障,暫時不能發貼”的窗口。茹嫣這才知道,以為是一個自己當家的小沙龍,原來還有一個從未露麵的婆婆在簾子後麵盯著。一瞬間,她又是氣惱又是沮喪,幾十上百個人的論壇,給大家提個醒,又怎麽啦?母親不會撒謊,當醫生的姐夫更不會無中生有……鼠標一點,就關掉電腦,從不說粗話的茹嫣低聲罵了一句,去你媽的。罵完後,想想就笑了,這是和誰在鬥氣呢?
  一個星期天下午,茹嫣聽得樓下有摩托聲,心裏就有一種感覺。果然,門鈴響了。是達摩。
  達摩站在門外,穿一身藍色工裝,背一個大帆布包,手裏拎著一隻頭盔,樂嗬嗬地說,剛在你們附近幹完一趟活,一看時間還早,幹脆就再來給你幹了。這兩天降溫,估計你也該用空調了。
  茹嫣說,你還當真了?我已經習慣了,你來坐坐,喝口茶,我就很高興了。
  達摩說,你習慣了,我還不習慣呢,想著你那空調哐哐響,就像身上癢癢沒有撓。
  茹嫣笑了,別人癢癢,你難受什麽呀?
  達摩說,這個你就沒有體會了,這叫強迫症。
  達摩站在門檻外,從包裏掏出一雙鞋底兩兩相對的幹淨布鞋,一條腿單立著將布鞋換上,然後將換下的那雙舊皮鞋放到大門外。
  茹嫣說,還自己帶鞋呀?
  達摩說,如今那些講究的人家,有時候會為難,不換吧,髒了人家的地板,換吧,又髒了人家的鞋。
  達摩一邊換鞋,一邊說著強迫症:我們廠原來有一個化驗員,女的,愛整潔,誰的肩上有一根頭發呀,胸前有一顆飯粒呀,非得給人家扒拉掉不可。連商場裏的那些塑料模特,衣衫不整的,她都要去扯平它。一次,在公共汽車上,見前排一位男乘客,一邊衣領折著,缺了一邊似的,一路上就難受著,幾次想動手去扯,又不敢,想說說,怕人家誤會,結果一路思想鬥爭,到了要下車了,就下定決心鼓足勇氣,用胳膊肘對準人家那衣領一蹭,扭頭一看,果然就把那領子刮順了,這才舒舒坦坦回了家。
  茹嫣聽著,笑得彎下了腰。
  達摩說,有時候,在大街上,見那些商店酒家的空調冰箱,嘁哩哐啷的,心裏火就上來了,你們自己不難受,也不怕別人難受?恨不得就去給他們把電閘拉了。
  達摩換好鞋,在客廳地麵攤開一張塑料布,將一應工具擺放在上麵,然後從帆布袋裏取出一根保險帶,係在腰上,再將保險帶栓在窗框上,用力試了試,就翻出大半個身子到窗外拆卸空調主機的外殼。見達摩這副樣子,茹嫣就緊張起來,走到跟前扯住達摩的衣裾。
  達摩說,哎,你別添亂呀,你這一扯,我反倒害怕了。
  茹嫣說,我拉著,你還怕什麽呀?
  達摩說,我怕把你給拽下去了。
  茹嫣隻好鬆開。
  達摩說,你一邊去,該幹嘛幹嘛。我幹活喜歡一個人。
  十幾分鍾後,達摩吊在外麵的大半個身子回到室內,茹嫣這才放下心來。達摩打開空調一試,那拖拉機的聲音果然就沒有了。就像一篇囉嗦雜亂的文章,給他三下兩下刪得簡潔清朗。
  達摩又要來一摞報紙,鋪在茶幾上,將幾樣有毛病的家電一一擺放,一一拆卸,一一修理。一樣一樣,行雲流水簡潔流暢。茹嫣覺得看達摩幹活有一種美感。
  達摩幹活很沉迷的樣子,不說話,不旁視,不喝茶,不抽煙,如入無人之境。甚至手邊的工具都不待看的,一伸手便準確輕巧地抓住,用完又準確輕巧地放回原處。拆卸起來,如庖丁解牛,螺釘,墊圈,細碎零件,一樣樣從他手裏落下又一樣樣擺放齊整。裝配時,猶如老兵裝槍,那些個零零碎碎自己往上吸去,看那有板有眼的韻律,幾乎是不用眼也不用腦子。那粗糙短拙的手指就在零件、工具和器物之間翻飛,像十個默契又優美的小精靈在舞蹈。一個多小時,電飯煲,遙控器,吸塵器,耳機,冰箱……就全部修好。然後又輕巧利索地壘起兩層椅子,將櫥櫃門修好。一切停當後,順手就將一應工具家雜收拾得幹幹淨淨,還原成剛剛來時的那一隻帆布袋。
  茹嫣第一次看人如此美麗地勞動,幾乎讓人陶醉。
  茹嫣讚美說,沒想到,幹活會這樣好看。
  達摩自得地笑問,好看嗎?
  茹嫣說,真的,好看。不是奉承你。
  達摩說,能看出好看的人,也不簡單呢。
  茹嫣這下領教了達摩的驕傲,打趣說,能下這樣斷語的人更不簡單。
  達摩說,是啊,什麽事情都要做出美感來才有意思。
  達摩便說起插隊的一些事兒。達摩說,鄉下那些農活好手,幹活都很漂亮,簡直像藝術家。就說給牛套軛頭,那些高手,軛頭往牛肩上一甩,不偏不倚,雜技演員一樣,騎在正中。幾根纜繩上下左右一繞一緊,繩結一打一收,紮紮實實地就好了。如同一套小拳術,好看極了。輪到他們那些知青,歪歪扭扭,不是鬆了就是緊了,手也勒疼了,汗也下來了,人家呢,早已趕著牛走出了半裏地。他們村有一個老富農,每逢育秧時節,四麵八方的都要來請他。他撒種的時候,身掛一隻布袋,裏麵裝了稻種,一塊秧田多大,便裝上多少稻種,然後從秧田一頭退著往後撒種,他從不回頭看,待到最後一角撒好,布袋裏便幹幹淨淨顆粒無剩。你再看那撒在秧田裏的穀種,分布得勻勻稱稱,每一粒之間的距離都是一樣的,就像籮筐上的網眼,沒有一粒落在外麵。再看田溝裏他一路退來的腳印,一左一右細細兩行,不踩半腳育床,行距間距猶如尺子打過,不多一寸,不歪一分,真是神如天工。這樣育出的秧苗,株株茁壯,高矮肥瘦齊整劃一,再扯了去插秧,沒有長不好的。達摩說,一次那老頭私下對他說,解放前,他就是靠這手藝,買了七八畝田。
  茹嫣的丈夫原來也愛幹這些活,但總很倉惶,很雜亂,很沒章法,一會兒拆了不該拆的,一會兒裝了該後裝的,一會兒哪個工具放失了向,一會兒一顆小螺母不見了,花去半個小時找它,一會兒撬壞了一個部件,得到街市去配,一樁活幹下來,家裏便像遭了劫一樣,遍地狼藉。所以,在茹嫣看來,修理家雜,是一件煩亂又痛苦的事。
  達摩將這些做完,便心滿意足地仰靠在沙發上,抽煙,喝水,一副功成名就的樣子。幹活時那張不苟言笑的臉也生動起來。
  茹嫣問,你這些修理下來,大概得收人家多少錢?
  達摩笑笑說,想結帳?
  茹嫣說,不是,隻是好奇。
  達摩說,要認真說,修理業收費標準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我寫過一篇文章,談修理業收費,是我自己瞎琢磨的,提出來三個收費的價值元素,一個是勞動工時價值,一個是商品使用價值,還有一個是心理價值,說來話長……物價局有一份收費參考價格表,在我那包包裏。不過那個價格表大多是唬人的。因為一般客戶都像你一樣,根本不知道東西壞在哪裏,壞成什麽樣。你這一攤東西,碰上黑心的,要收你四五百塊錢。再黑心一點,還會讓你換上幾件本不需要換的零部件,比如你空調響,他便說你壓縮機壞了,說就像汽車引擎壞了一樣,換個壓縮機,幾百元,不一定比你原來的好。拆下來的,他拿去塗個漆,以後又換給別人。
  茹嫣說,你也這樣?
  達摩說,你看呢?
  茹嫣說,要不然,別人掙一百元,你隻能掙五十元。
  達摩說,也許。不過,別人掙一百元,然後三五天找不到活。我掙五十元,一天到晚會有人找我。再一個,別人沒有我幹得快樂。我剛才說的那個富農,到了人民公社的時候,和別人一樣記工分,因為成分差,比一般人還要定得低一點。但他每次幹活依然一絲不苟自得其樂。外麵請他,就請隊長吃喝,給隊長煙,他除了多幹活,並無多的收入。我們幾個知青也像你一樣問過他,就這麽幾個工分,幹嘛那麽認真?他說,幹不好,莊稼難受,我更難受。那時我們幾個正在讀馬克思,想起他老人家說的,到了共產主義,那時的勞動不僅僅是為了謀生,而是生活的第一需要,說人隻能在對象身上實現自己,便暗自笑了。
  聽著達摩這些話,聯想到他的那些文章,茹嫣便想,這是一個什麽樣的人?是一個有著何等社會背景何種思想經曆的人?按多年來階級論教育,根正苗紅的,多少還有些感情在,不會如此犀利如此絕然。前輩與這個政權有過間隙恩怨的,大多已唯唯諾諾杯弓蛇影,在陌生人麵前不會如此放肆又如此坦蕩。再說,改革開放這麽多年來,這些前朝舊人的後代,境遇早已改觀,成了台屬,成了僑眷,成了新一代資本家或知本家,甚至成為黨內大小官員……反正他們的日子,大多比原來的無產階級要好過得多,都很滿足了。這些年來,茹嫣見過許多母係那邊的親友故舊,思想都有很多的進步,那種進步,不是從前那種言不由衷的豪言壯語或唾麵自幹的鬥私批修,而是發自內心的。
  好奇心一起,茹嫣便忍不住問了,你家老人還在嗎?
  達摩說,都不在了。
  茹嫣又問,他們原來幹嘛呢?
  達摩說,父親是店員,賣了一輩子茶葉。母親基本上是一個家庭婦女,做過幾天鞋廠的工人。
  茹嫣說著就露餡了,不解地問,那你怎麽會這樣關注這些大問題?
  達摩說,什麽大問題?
  茹嫣就說了自己讀到的達摩那些文章。
  達摩說,這是一些最實際最具體的小問題呀,下崗啊,醫療啊,住房啊,暫住證啊,腐敗瀆職啊,司法公正啊,環境汙染啊,國有資產流失啊……這都是和咱們老百姓息息相關的一些事兒啊!咱們自己都不關心,就更沒人幫咱們關心了。像國有資產流失,對於一些學者來說,隻是一套抽象的理論,對於我們來說,就是有沒有吃穿的切身大事。
  茹嫣便說到近來風傳的那個怪病。
  達摩說,雖然說病毒不認人,但是老百姓得了,和有錢人得了,誰治得起,誰治不起,就不一樣了。且不說由於居住環境生活條件不一樣,真的爆發開來,誰得的幾率更大?前幾年,我寫了個環境問題的帖子,有人說,這是你們有錢人的問題,是吃飽喝足燒的。真正受環境之害的是誰?還是下層老百姓,你到那些貧民區,到那些城郊結合部去看看就知道了。
  茹嫣讀達摩的文章,讀出來的是精致的國語。茹嫣聽達摩說話,聽到的是通俗的方言,覺得很有意思,便說,你說話和你寫文章不一樣。
  達摩皮笑著說,這是和你說話,還在挑字眼,還在臭講究,你要聽見我和廠裏那些人說話,滿口粗言穢語。
  茹嫣說,我一定要微服私訪一次。
  說在興頭上,達摩看了看鍾,說,走了,今天女兒回來吃晚飯。
  又說,女兒就要生了,今天回家,要向我討一個名字呢。
  茹嫣說,恭喜!當外公的那一天,告訴我一聲。預產期什麽時候?
  達摩說,弄不好就是大年三十。
  上班時,樓道上碰見江曉力。她笑眯眯地看著茹嫣,似乎要從茹嫣臉上看出一點什麽。上次楓葉紅說了江曉力的事之後,茹嫣就從她的笑中,看出一些酸澀和苦楚。心裏便有些發堵,覺得自己搶奪了人家什麽一樣。
  茹嫣笑笑問,你看些什麽呀?
  江曉力說,我看你臉上的幸福光彩。
  茹嫣說,你就沒個正經話。
  江曉力說,不去你媽那兒啦?
  茹嫣說,我媽說,她那兒正流行一種怪病,叫我別去。
  江曉力說,那不正好嘛,市領導陪你過春節呢。
  茹嫣說,我就知道你沒好話。
  江曉力說,我跟你說啊,到時候我求你幫點忙,你可別說不認識我啊。
  茹嫣說,你是什麽人啊,還有求得到我的時候?
  江曉力說,你等著,到時候來討好你的人會在你樓下排大隊呢。我可得加個塞的。
  碰上這種時候,茹嫣也隻好也跟她調侃,說,行,你現在就把要辦的事一二三寫好給我,到時候我保證一樣不拉給你辦了。
  江曉力說,行啊,有你這句話,也不枉我為你操心一場。他可是個難得的好男人,特別是如今,滿天下王八蛋的時候。
  江曉力說,今天要發年終獎,你們科室還有一個科技獎,人人有份的,我跟你說,這錢我幫你領了。
  茹嫣不明其意,幹嘛?缺錢用?
  江曉力不屑一笑,缺錢用?你那幾個也不夠啊!我要帶你去添一點行頭。眼見得要做市長夫人了,你看看你身上這些,你也得讓我這個大媒臉上掛得住啊。
  茹嫣一笑說,我真怕你,不知道你會把我折騰成啥樣了。
  江曉力說,那你就任我來折騰吧。
  茹嫣想,自己這些年真是沒添什麽衣物,幾件稍稍像樣的,都還是丈夫在的時候買的。如今女人的衣飾,像街頭的法桐,一冬一春,幾陣風,老葉子就不剩一片。被刮下來的那些,就成了家庭公害,扔吧,好好的,有的一次沒有上過身。不扔,占地方,過幾年還得扔。原來還有舊衣服換雞蛋的,現在沒了。原來碰上天災人禍,號召捐衣物,現在直接扣錢。茹嫣沒有衣災之虞,雖然顯得落伍,硬著頭皮頂著。有時候,十年前的,竟又流行起來,於是揀了一個大便宜似的。
  下午,領了錢,江曉力就與茹嫣一起直奔市中心。像茹嫣這樣的單位,本來考勤就很鬆懈,年關將近,就更自由了。
  幾年間,不知什麽時候,冒出了這麽些個豪華氣派的大商城,就像阿拉伯神話中那些一夜之間出現的城堡。往大街上一站,放眼望去,哪些樓層高,哪些門麵大,哪些花花綠綠熙熙攘攘,保準就是大商場。
  江曉力帶茹嫣去的幾家,茹嫣連門都沒有進過,更不消說裏麵哪是哪了,隻有緊貼著領路人江曉力,怕走丟。
  幾種獎金加起來有三千多元,對茹嫣來說,也不是一筆小錢,但如今錢捏在人家手裏,又是為自己折騰,隻有任人宰割了。沒想到人家卻說,你這點錢哪,那些精品區就別去了,到時候錢不夠,倒把人扣下了。
  看得出,江曉力對衣物一類,了若指掌。先不談買,隻是風風火火在幾家商場間竄一轉兒,將上櫃的各類衣物,樣式麵料價格匆匆統覽一遍,就像將軍決戰之前將前沿陣地巡視了一遍,然後返回頭,直奔幾個看定的地方,再讓茹嫣一一試穿。
  畢竟是了解茹嫣的,江曉力挑中的,大多說得過去,隻是價錢直讓茹嫣暗暗心疼。
  茹嫣穿著,試著,漸漸地,適應並喜歡上了試衣鏡中那個麵目一新的女人,心裏就有了一種興奮。衣物對於女人,真是有一股魔力呢,不光是賞心悅目,是可以影響到腎上腺素內分泌的。剛扣上衣扣,那兩彎腰俏就出來了,一瞬間便有一種眩暈的感覺,小腹也收了,胸部也挺了,臉也紅潤了,眼也光亮了,全身的筋骨肌膚就都通暢挺拔了。且不說還有那肩呐臀呐腿呐,被衣物這魔怪一調理,就四處往外冒出女人氣息。
  江曉力給茹嫣精心搭配了裏裏外外上上下下的一套,連皮鞋襪子也講究色調款式的。順帶又買了一套化妝品。獎金花得精光。
  江曉力一邊欣賞,一邊幸災樂禍地說,隻能這樣了,再要好的,以後讓市長給你買。
  茹嫣早已糊塗,直說老妖精老妖精!
  江曉力說,等你眼睛看習慣了,你就要發愁了。
  茹嫣問,愁什麽?
  江曉力說,愁你原來那些衣物該怎麽辦?愁你這一身換下來穿什麽?這些配套的衣衫裙褲,是不好亂穿的,不然比不穿還要讓人笑。
  茹嫣說,那我就隻在家裏穿穿,自己一個人美去。
  江曉力說,隻怕人家不答應呢。我跟你說,梁晉生喜歡漂亮女人。
  衣物買好了,腿就有些累了。茹嫣請江曉力在商場頂樓旋轉廳喝咖啡。
  男人常常在宏大問題上兩兩認同,女人常常在生活事件中互相親近。茹嫣和江曉力坐在百米高空,一張臨窗的小桌邊,看著都市的景觀在腳下緩緩移動,天高雲淡,塵世消遁,便有了談話的好意境。
  江曉力詭秘地一笑,說,茹嫣,沒男人的日子,不好過吧?
  茹嫣聽了一驚,不知江曉力此話含了什麽意思?便含糊說,那也是,很多不方便。
  江曉力就更直露地笑了,哪隻是不方便呢?俗話說,女人四十,如狼似虎。
  茹嫣知道江曉力說的什麽,再裝糊塗也裝不過去了,便說,其實,這方麵我一直很淡的,我先生就常說我給柏拉圖害了。所以,一個人之後,倒也沒有特別的不習慣。
  江曉力說,都說你們感情特別好呢。
  茹嫣說,好倒是好的。隻是年輕時候的那種熱烈,慢慢變成日常的親情,就好像一件瓷器,在窯裏燒著,裏外都通紅,然後就慢慢變溫,慢慢變涼,但依然是一件好看的器具呢。老那麽燒著,怕不給燒化了?
  江曉力說到這個問題之前,茹嫣是從來沒有細想過她和丈夫之間的關係的,這像臨試抽題一樣,即興答來,到底有幾分是真情,有幾分是應付考官,茹嫣自己也說不清楚。
  江曉力倒譏誚一笑說,我說茹嫣啊,你就別騙自己了。一個女人,對自己的老公沒有肉欲了,那就是真正的涼了,就別說什麽好看的器具啦!
  江曉力的話,觸到茹嫣痛處。江曉力說的前一半是對的。丈夫去世前一些年,茹嫣真是對他很淡的,沒吵沒鬧,甚至連有什麽意見也說不上,但就是沒有激情。便是他許多的殷勤,也沒太當一回事。但是他從來沒有惱過,說他寬厚大度,有些過獎,說他沒心沒肺,又太刻薄。總之,丈夫很粗放,憨憨一笑,或默默不語,便過去了。但是,一旦他離去,這把火卻溫溫地,持久地燃燒起來,常常燒得她心裏隱隱作痛。少女時,她曾經在小本本上抄過哪本書上的一句話:友誼像健康一樣,隻有當你失去它的時候才知道它的寶貴。她後來對丈夫的追思,也是這樣。
  茹嫣說,他去世之後,我倒是越來越多地想起他的好來,一直沒忘了他。要不是這次你幹的好事,我可能就一個人過下去了。上次梁晉生到家來,他的照片就掛在牆上。到現在都還在那兒。
  聽茹嫣說了,江曉力忽然就不說話了。
  茹嫣忽然覺得,江曉力說這些,其實是在說自己呢,就貿然地說了一句話,聽說你也一個人了?
  江曉力投過來一道警覺的目光,問,他告訴你的?
  茹嫣說,不是。
  江曉力說,那是誰?
  茹嫣竭力隨意地說,如今信息社會,這樣的事能瞞得住嗎?
  江曉力說,我知道是誰了。
  到此,茹嫣才覺得自己真不該捅破這層紙。便想岔開它,一笑說,這也不是件什麽稀奇事,這滿天下,多少人分分合合的,社會進步呢。
  茹嫣發現自己在討好她了。
  江曉力卻不接她的話,臉色有些陰鬱。說,想來你已經知道——
  茹嫣說,知道什麽?
  江曉力說,你就別裝糊塗啦。
  茹嫣是一個撒謊沒底氣的人,就不作聲了。
  江曉力笑笑,意味深長地望著茹嫣,長長吐出一道煙氣,慢慢說,對你坦白吧,我可是真想嫁給他呢。
  茹嫣怯怯地問,那不是挺合適的一對嗎?
  江曉力又笑笑說,沒那個福氣。我這個人從來要強,萬事不求人。就是在男女這事上,總不走運。
  茹嫣說,那時你已經離了?
  江曉力說,離了。我離的時候,他老婆還沒死。所以這點上沒有嫌疑的。
  再往下,茹嫣就不知該說什麽。
  江曉力說,那一段時間,差不多要把人弄瘋。
  茹嫣隻是一下一下轉著咖啡杯裏的勺子。
  江曉力說,我們一直都熟,我是看著他從設計院的一個處室幹部一格格升上來的。有一段時間,還是我老爹的下下級,後來又住一個院子,他也常來,對我們一家都很好。
  茹嫣說,後來變了?
  江曉力說,變了倒好,就沒那多牽掛,最多罵一句忘恩負義。就是一直都好,我才有了那樣的衝動。百媚千嬌地去向他示意。真是什麽都不顧了。
  茹嫣說,你呀,一時糊塗吧?熱情過頭是不是?
  江曉力說,是也不是,人沒緣分,睡到一起還分手呢。人哪,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早些年,多少男人跟在屁股後麵,我是一個也沒真心看上。就我那個前夫,在我麵前,什麽樣的委屈都受過,不屈不撓的,沒想到他後來竟敢欺負人。
  茹嫣問,打你了?
  江曉力說,打我倒不怕呢,誰不會打?他在外麵養小的。這個狗東西腰杆子硬了。他老爹原來也是我父親的下級,為了這個寶貝兒子,兩口子不知道到家來過多少次。後來他提上去了,我父親退了,就不是他了。
  茹嫣問,他和梁有關係嗎?
  江曉力說,沒有,調走了。
  茹嫣說,那梁晉生還有什麽顧慮?
  江曉力苦笑一下說,你問我,我問誰?再說,這也不是個原因。當然,在這個圈子裏,婚姻是比較敏感的事,誰也說不準哪兒哪兒就咯住了。你想,這多年來,人事關係盤根錯節,誰娶了誰家的女兒,保不準就生出說法來。
  茹嫣輕聲問,為什麽給我做這個大媒?
  江曉力說,讓他過上好日子。
  茹嫣說,你就這麽自信?我就會讓他過上好日子?
  江曉力苦笑說,不是對你說過,我這個人,看別人的事,很準的。見他感謝我,我是又高興又心酸。
  茹嫣說,他知道你的心思?
  江曉力說,他不傻呀!可他就能讓你覺得他不知道呢,說狡猾狡猾的也行,說善解人意也行。反正啊,這家夥讓我吃苦了。年輕時都沒有這麽瘋過……結果也沒有瘋出個名堂來。
  茹嫣就想起,第一次與梁晉生見麵,江曉力那種看似隨意實則精心的打扮,心裏就為江曉力疼了一下。女人不管多老,總有一顆少女心在身子裏麵的。
  茹嫣半真半假地說,我要用點心思,將他退還給你呢?
  江曉力叫起來,你可別幹這傷天害理的事啊!那樣,我和他最後一點情意都沒了。你日後對他好,就是我最高興的事。
  茹嫣說,他要不對我好呢?
  江曉力說,怎麽可能?在我這個老情敵麵前,他都掩飾不住地幸福呢。隻是有一點,我得提前打個招呼,當了領導,常常身不由己,有些不到的地方,不是他的本意。
  茹嫣笑了說,你呀,真是一副婆家人的架勢,我以後算是沒好日子過的。
  江曉力說,得便宜賣乖!人家恨不得明天就將你娶過去,說你架子大,給人家半年預備期,才讓轉正。
  事情說穿,兩人反倒鬆快了。幹脆又折到西餐廳,一人要了兩三樣吃的,把晚餐也對付了過去。
  兩個女人,共事多年,至此突然有了一種金蘭之交的感覺。一邊吃一邊聊,一個為另一個謀劃幾個月後的喜慶,一個為另一個出後半輩子的主意。一直到大地亮起萬家燈火。
  “青馬”的五個人,到得後來,按毛子的說法,是“五馬分屍”了。毛子的原意,是說他們風流雲散各自西東,地理上相隔千裏萬裏。達摩卻覺得,另一種距離更讓人傷感。
  一次,在書店裏,達摩不經意間看到毛子的一本書,匆匆瀏覽一下,覺得心裏有些發堵,幹脆將它買下,回家好好研讀。
  書是幾年前出的。這些年來,毛子也出過幾本書,每次都會題了字蓋上章鄭重送給達摩一本,讓達摩一哂或教正。也會送給衛老師和遠在異國他鄉的幾位。這次卻提都沒提此書。那次衛老師八十大壽,老人還特意問了毛子近來有何大著?也沒聽毛子說到此書。達摩認為,毛子最有銳氣最有激情也最有新意的寫作,是在八十年代,每每讀到毛子的新作,達摩都會拍案叫好,罵一聲,狗日的,又長進了!到了越往後,就越顯平庸無力,奇怪的是,名聲倒是越來越響,地位倒是越來越高。
  書的勒口很寬大,印了毛子西服領帶的標準像。簡介中開宗明義地說,×××(毛子的官名),社科院哲學所所長,研究員。中共黨員。省馬列主義研究會副秘書長。還有一大堆其他名銜。然後列出一排毛子的著作和論文,再就是對此書毫不吝惜的評介文字。
  再讀正文,達摩就開始惡心了。他忍著身心兩處的難受,花了幾個晚上,將書讀完。長歎一聲,心裏罵道,毛子啊毛子,你這狗日的何至於此呢?
  達摩合上書頁,忍不住,當即就給毛子打了電話。
  達摩說,毛子,剛買了你的一本書。
  毛子說,什麽書?我近期沒有出書啊?
  達摩說了書名。
  毛子就在那邊笑起來,那樣的書你還買它?我自己都不好意思拿出來示人。
  達摩說,也虧你寫呢,好幾十萬字。
  毛子說,嗨,交差交差,騙錢混生活,吃了這一口飯。上麵給的任務,又給了一筆課題費。
  毛子和達摩說話,從不假正經的,不擺學者名人的架子,粗話細話沒個禁忌。一來兩人知根知底,用不著端著。二來大俗大雅,反倒是一種風範。但這次達摩聽了卻不舒服得很。
  達摩說,真是有錢能叫人推磨啊。
  毛子笑笑說,那時候剛好分了房,也等著錢用。
  達摩終於忍受不了毛子的輕佻,便硬硬地說,缺錢花,也不能拿自家安身立命的東西去換啊?
  毛子說,你呀,正經起來,猶如天下第一君子!
  達摩說,還有,你小子什麽時候入黨的?也不告知一聲?
  毛子想想說,搞馬列的,入黨是學術需要。
  達摩說,台灣美國那些資產階級,研究馬列的多了。
  毛子笑笑說,不一樣不一樣,政治生態環境不一樣啊。
  達摩問,哪一年?
  毛子感覺出來什麽,意味深長地問,你今天怎麽啦?開始查我的賬?
  兩人一直就這麽帶說帶笑半真半假地調侃著,但話裏的分量是漸漸重了。
  毛子後來說,這樣吧,你什麽時候有空來一下,我正有事求你。
  達摩問,什麽事?
  毛子說,我的電腦最近老出毛病,想讓你幫我把係統重裝一下。順便來喝一點酒?
  達摩說,我明天一早就來。
  毛子說,你也是性急,宣傳最高指示不過夜啊?
  達摩說,趁著這股子氣還沒消,說給你聽聽。
  毛子說,洗耳恭聽洗耳恭聽!
  毛子說,定個時間,我開車來接你。
  達摩說,不用,我騎摩托。
  當年,毛子考入社科院,不久衛老師也到了社科聯,不是一個單位,但是一個係統,開會活動常常碰麵,一些人就知道了他倆的關係。社科院的頭,當年是衛老師的下屬,那種背景下,理所當然地成了投井下石者。二三十年過去,待衛老師複出,他已高出衛老師一級。其後幾年,雖沒有直接的交往,但是各自的筆墨間,可以看出大分歧來。因時因地,各有占上風的時候,但真正手握實權的,不是衛老師。因此,許多年中,毛子在此人手下,很受夾磨,一雙雙無形小鞋,讓毛子有苦說不出。記得一次在衛老師家裏,毛子說到此人,說到此人在職稱、住房、出國、評獎諸多方麵對自己的幹擾壓製。衛老師說,小肚雞腸。連自己都解放不了,何以解放全人類呀?你做自己的學問好了,其餘的,都是身外之物,比我當年好多了。時間會給予評判的。
  那些年,毛子年輕氣盛,常有好文章出來。每每文章發了,毛子都會告訴“青馬”幾位,告訴衛老師,有時會複印了給大家寄去。然後找個機會,七嘴八舌評議一番,生發開來,很有生氣。
  毛子的遽然折轉,始於那一次風波。熟悉他的人都有些意外。
  那年六月上旬的一天,毛子的夫人小金突然打電話到達摩學校,對達摩說,你快來一下。
  那幾天,達摩也正記掛著毛子,怕他有個什麽差池。當時都還沒有家用電話,寫信又怕出麻煩,正想找個不招人注意的日子去一趟,見小金來電話,便有不祥之感,立刻問,怎麽啦?出事了?
  小金說,這兩天他有些不對頭,一夜一夜不睡覺,忽然就發出一聲像狼一樣的幹嚎。問他是不是不舒服,他也不做聲。讓他去醫院,他也不理人。你快來看看他。你別說我給你打了電話啊!
  達摩假也沒請,立刻就趕去了。
  達摩知道,入春以來,毛子一直很活躍,到北京都去了兩次,風雲一時。毛子還來找過達摩幾次,兩人就當下時局說了很多。在大的問題上,兩人當然很一致的,但是對整個形勢走向,毛子比達摩樂觀得多。達摩說,你就看到你們金字塔尖尖上的一點小動靜,你要來工廠呆幾天,你就知道,還有一大半人正興致勃勃想著自己的小康日子呢。中國老百姓苦了太長時間,想安逸一陣子。再者,你對中國整個的政治文化也太看好,你不想想,我們腦袋後麵的辮子剪了還不到八十年!這些年的變化,其實多是皮相的。連整個中國大大小小的主事者,也依然是那些人,像我們這個廠子,從五十年代到現在,就那些人在上上下下。
  毛子說,你在基層,有些動靜感覺不到,就像大海深處,看似紋絲不動,你浮到海麵上看看?
  達摩說,如果大海深處不動,海麵上的風浪喧囂幾天就會複歸平息。這些年來盆滿缽滿的那些人,會如此鬆快地放棄得到的一切?
  毛子說,我覺得,離我們當年向往的理想不遠了。
  達摩笑笑說,但願如此。
  那天達摩冒著酷暑,汗流浹背地匆匆趕到毛子家。是小金開的門。
  達摩問,人呢?
  小金指了指臥室,輕聲說,在裏麵看書。
  達摩進到臥室,見毛子倚在床架上捧讀著一本什麽書,很寧靜的樣子,沒見出什麽反常來。
  達摩便笑笑說,好興致啊,天翻地覆,還能靜心讀書?
  毛子不理他,依然看自己的書。
  達摩再看,發現他根本沒在看書,那兩道空空洞洞的目光越過書頁,不知落到了什麽地方,這才覺得不對頭了。
  達摩依然大大咧咧說,哎!來了人,怎麽招呼都不打一個啊?
  毛子依然泥胎一樣反應全無。
  達摩就拖過一把椅子,對著毛子坐下,將那本裝模作樣的書從他手裏抽掉扔到床上,說,哎,毛子,你搞什麽呀,裝鬼做神的?
  毛子不看他,突然就像小金說的那樣,狼一般嚎了一聲,然後很快將那幹嚎聲咽回去,憋得自己吭吭吭吭悶咳了半天,幾乎肺要炸的樣子。很像達摩廠裏那種舊式空氣壓縮機,每當氣壓超過了極限,便會嗤地一聲放出多餘的氣來,然後就突突突突咳半天。
  達摩隻得用了範進中舉裏胡屠夫的方法,在毛子肩窩上狠狠擂了一拳,大聲吼道,你狗日的裝個什麽深沉哪?搞得嚇死人的?
  這一拳打下去,毛子便倒在了床上,半晌,終於嚶嚶哭出聲來,嗚嗚咽咽說,太可怕了,狗日的太可怕了……完了,完了,都完了。
  達摩讓他哭,不勸他,一邊添油加醋地說,是的,都完了,好好哭,哭完了也完了。
  毛子哭了一會兒,嘟噥了一會兒,就睡著了。
  第二天,達摩又來。毛子又哭,又嘟噥。三五次之後,漸漸複歸平靜,隻是言語短少,動作呆滯,像得了一場傷元氣的大病。
  毛子住在單位宿舍裏,這樣的動靜當然瞞不了同僚的耳目。不幾天,就有傳言出來,說毛××瘋了。這個傳言在某種程度上竟保護了毛子一把。社科院那個頭,一直就想整治一下毛子的,正想動手,沒料到他就這樣了。都經曆過文革,不再那麽急促,再說要是把一個瘋子逼成什麽樣,大麵上也說不過去,於是就忍了下來。忍著忍著,沒見到有大搞的動靜,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據說此人當時就有了一句名言,後來成了別人開給毛子的一句玩笑話:哼,什麽狗屁精英,豆腐和屁做的,隻有我們共產黨人,才是真正的特殊材料製成的。
  十年之後,此人因經濟問題被處理。所以這一句玩笑一竿子打了兩頭的人。
  達摩知道,毛子是恐懼。恐懼本是不該嘲笑的。但是恐懼之後,變成那樣,就讓人難受了,那是一種比恐懼更可怕的東西。達摩後來問過毛子,毛子說什麽都記不得了。當時腦子轟地一下,一片空白,連達摩幾次來家,也沒有一點印象。毛子說他去看過醫生,診斷是一過性精神失常並發失憶症。也有人說,毛子是裝的,真是一個華子良呢。
  其後幾年,達摩隻是關心過毛子的身心健康,受刺激如此,就不好再和他說什麽容易惹犯病的話題。如今看到毛子發瘋不久之後,這個本要受到懲處的人,竟然入了黨,才明白毛子其實清醒得很。而那些在非常時期能夠寬宏大度接納他的人,則更是清醒。
  達摩後來寫過一篇文章《恐懼的力量》,其中說,恐懼常常比滅殺更有力量。滅殺隻能消滅異端的肉體,恐懼可以改換他的靈魂,讓一個最不羈的反叛者,成為馴良的奴隸,並以此作為其他同類的標本。尤其可怕的是,恐懼是長在自己內心的,別人無法幫你將它割除。
  十多年就這樣過去了。從達摩和毛子在電話裏的對話看,從這些年中一些來往看,毛子似乎已將當年那些忘卻,達摩也有了一種往事如煙的感覺。所以達摩就很想去毛子那裏一次,將一些東西好好清理一番。
  第二天一早,達摩騎上摩托就奔毛子那兒去了。一路上他風馳電掣,似乎要去找回那個當年的毛子,晚了他就會失蹤一樣。
  八十年代以來,毛子已經是第三次遷居。每次都翻著筋鬥增長著麵積,率先實現了翻兩番的目標。
  第一次三十多個平方,一室一廳,獨用廚衛。
  毛子在貧民區住了二三十年,全家三代八口人,擠在兩間加起來不足二十平米的老平房裏,一年到頭沒有陽光隻有黴氣,每年都要淹一次水。在這個城市的貧民階層中,毛子曾是最倒黴的一類。他父親當過警察,就是老舍《我這一輩子》中,那種舊社會的警察。舊社會,那種警察地位其實很低下,有錢人看不上,老百姓也看不上,所以有童謠唱:“××的爸,窮胯胯,沒得法,當警察……”收入也很拮據。如果不搞歪門邪道,敲詐勒索,過不了好日子的。這一點在石揮演的那個同名電影中可以看得見。但是到了新社會,毛子的父親就成了壞人,成了壞人中那種非常讓人瞧不上眼的下三濫壞人,解放後,毛子的父親當然不能再當人民警察了,頂了一個舊警察偽警察的帽子,做一些最低等的勞動,踩三輪車,賣豆腐腦,做搬運活,早早就死了。全家老老小小的,日子過得比無產階級勞苦得多。毛子真是兩頭都沒有落到好的。所以,毛子讀完研究生留在社科院,第一次分得自己的獨立居室,比原來全家住的還大出一倍,不用每天一早去搶那臭烘烘的公廁茅坑,毛子就像進了天堂一般。他就是在這兒成的家,夫人小金是低他一屆小他五歲的學妹,後來調到大學任教。
  第二次,九十年代初期,就是那次入黨不久之後,三室一廳,七十多個平方。終於有了自己的一間小小的書房,可以安安心心放下自己的一張書桌了。那時已經時興裝修,喬遷之後,毛子誌得意滿地慨歎說,人生苦短,看來此生就交代給這裏了。第三次,二十世紀最後一年,搭上福利分房最後一班車,一百八十平米,四室兩廳,十四樓。那一棟大樓,是省裏以社科名人樓的名義搶建的,尊重知識,尊重人才,是黨中央的精神,所以超一點標就有了理由。入住之後才發現,近一半的住房,分給了宣傳口的黨務行政人員。他們的麵積稍小一點,但是樓層朝向都好。用有些人的話說,是肉悶在飯裏吃的那種。有人也提出過異議,沒想到這些人竟都有高級職稱,都上過各類名人大典名人錄。關於什麽是名人,沒有個標準,所以異議歸異議,也隻能異議一下而已,再說,搬進去的那些真名人們,都沒有異議,嘈嘈幾天,這事也就算完了。
  毛子那時已經是正研,中青年專家,享受政府津貼,還獲過一些社科類的獎項。與某大學聯招博士生之後,還弄了個博導。
  功名利祿,香車華屋,嬌妻虎子,加上一表人才,一個男人的福氣就都到齊了。
  馬列主義說物質是第一性的。確實是這樣。你看毛子在這樣寬大豪華的房子裏,那神態就充滿了掩飾不住的第一性的快感。似乎他本身也成為這寬大豪華的一部分,舉手投足,與他的環境特別般配。從他站在門檻後、玄關前迎賓的姿態看,從他一摁電鈕便自動彈出了鞋櫃的灑脫看,人的實現人的解放真是得到了最具體的體現。
  毛子少年時很瘦小,到了下鄉時才開始躥個子,一根豆芽菜似的,歪歪倒倒飄飄搖搖的樣子。家境貧寒,衣服趕不上個子,哪兒哪兒都短一截,鄉下又費衣物,叫做衣不蔽體也不為過分。衣物不合身,便有捉襟見肘的窘迫。所以那時候,毛子站無站相,坐無坐相,總有一些奇奇怪怪的動作在做。達摩就是那個時候結識他的,總覺得他有些不安分。那時毛子的臉色也不好,一年四季都有一些白花花粉嘟嘟的小斑塊在兩頰,達摩媽媽見了,說,這孩子肚子裏有蟲呢。達摩家那時孩子也多了,也是一個個如狼似虎的年齡,吃得多穿得費,但相比而言,比毛子家好得多。毛子每次來,都要留住他吃飯,還會特意做一點好的。毛子便痛痛快快逮上一頓,吃得直讓達摩的母親心疼。不是心疼自家的飯菜,而是心疼這孩子的吃相。熟了之後,毛子便常來。達摩的母親有閑的時候,就要毛子把褲子或衣服脫下,給他加一道褲腳管,加一條衣襟邊,達摩家有一台縫紉機,做起來很便捷。隻是當時布票都很緊,舊布爛布將就著用。盡管麵料顏色不太一樣,但終究要合體一點了。
  數十年來,看著看著毛子就高大壯實起來,不論是西服便服,穿在身上都是一副偉岸挺拔的樣子。臉色也豐滿滋潤了,原來枯草窩般的一頭亂發,現在也油亮濃密,把發型一做,風度翩翩。達摩已矮他一截,身板氣色也早不如他。到了近年,毛子有些發福,與他的身份地位家居環境就更加匹配。
  達摩依然換上自帶的那雙布鞋,
  毛子吃驚又戲謔地說,還自己帶鞋?
  達摩說,自己的鞋,跟腳。
  毛子便笑笑,讓達摩坐,說好久不見,先聊聊,電腦的事不慌。
  對於達摩來說,毛子的客廳大得有些空洞,便說不習慣在這樣空洞的地方說話。毛子便把他讓進了書房。
  書房是那種如今知識分子中最流行的格局樣式,幾麵牆全是鋥光瓦亮的玻璃門大書櫃,從地板一直升到天花板。裏麵密密麻麻擺滿各種書刊,齊齊整整,漂漂亮亮,顯示著主人豐富浩瀚的知識儲量。不像達摩,就那麽一點五色雜陳的書,放在那隻比衣櫃還要小的書櫥裏,放不下的,零零散散堆在書桌、床頭,甚至地上。近年來,達摩的書庫已經轉移到電腦的硬盤上,那一本書大小的鐵疙瘩裏,放著半個圖書館的藏量。還有那個叫狗狗的搜索引擎,就是一個世界圖書館。
  毛子的電腦幾乎就是跟達摩姓的。從購買到如今,它裏麵的腸胃心肝連同筋絡血管,達摩都一清二楚。每次出了毛病,隻要毛子在那邊一說,達摩就知道病症在哪裏,輕微的,就在電話裏遠程指導解決了。
  進了書房,達摩直奔那台電腦,快刀斬亂麻地將係統盤一清一格,掏出自帶的工具盤重裝,一邊憤憤地說,毛子啊,你真是暴殄天物啊,這麽好的機器,這麽快的寬帶,你看你裏麵空空如也,幾個硬盤都空著,就好像一大棟房子,你就住了一間地下室。你看看你的收藏夾,裏麵都是些什麽垃圾網站?看這些,不如去看黃色網站,至少還可以增進一點你們的夫妻興趣。
  毛子的夫人小金上午有課,孩子在外地上學,達摩說話就沒什麽禁忌了。
  聲名,地位,權勢和財富,常常會讓一個人失去正常判斷力,增加心理承受力。盡管毛子昨天就已聽出達摩鋒芒逼人的譏誚,但是他並沒有太當一回事。如果這些話是從一個高官或一個學界泰鬥口裏說出來,那他會第二次發瘋的。
  對於毛子來說,達摩更多的是一個少年時代的生死之交,一起度過了那些個陰暗緊張懷著犯罪快感的許多時光。達摩讓他能直接看見那些令人懷念的往事。他常常為自己這種苟富貴不相忘的情懷把自己感動了,所以他不想去計較達摩的唐突和尖刻。他有他太多的理論,將達摩批駁得體無完膚,他沒有當即反擊,是覺得自己應該有一種大度。
  達摩將係統裝好,當麵給毛子演示了一番,又給他用搜索找出一些自認為值得一看的網站,就關機了。
  毛子將自己的一些文章已經準備好,見達摩工作完畢,就遞給他,說,這是一些我自己覺得還有些意思的文章,我不想讓你說我,就隻會寫那些阿諛之作。
  達摩簡單翻看了一下,放到一邊,淡淡地說,今天我隻談你那一本書。
  毛子一聽,頭上的筋就爆出來了,冷冷說,如果那就是我的真實觀點呢?
  達摩指指桌上那一堆打印稿說,那你的這些東西,也就同時變成了一文不值的廢紙。一個人,一張口,不可能同時說兩種話。你敢麵對你的這種真實觀點嗎?我今天就把你這部大作貼到互聯網上去,讓你嚐一嚐被唾沫泡起來的滋味!
  毛子說,我們很早就學過辯證法——
  達摩笑了,說,政策和策略是我們的生命……你別跟我說你那種辯證法,它是你的護身符。
  毛子這就忍不住了,開始亂了陣腳,急不擇言地說,我知道,這些年你在底層,你的日子過得不順心,你是這個時代的受損者,有一種民粹主義情緒——
  達摩一笑,說,你別來這一套,居高臨下的,悲天憫人的。民粹主義和權貴主義,恰恰是某些拳師的左勾拳和右勾拳,輪換著用的。在你的書裏,也恰恰是將民粹主義、實用主義和封建專製主義披上馬克思主義的外衣一盤子端上來的。
  說著,達摩便將隨身帶來的毛子那本書打開,將那些折疊起來的書頁一段段念給他聽。這些文字,靜靜躲在書頁裏,還含含糊糊過得去,被達摩一念,便刺耳起來。
  念著念著,達摩就開罵了,你他媽的這是馬克思嗎?我跟你說,直到如今,我依然對馬恩保持著足夠的敬意足夠的感謝,他們教會了我一種看世界的方法,給過我在那種鋪天蓋地的胡言亂語中懷疑的力量,在一百多年前,它還算是一門實實在在的學問,你看看你這些,這還能叫馬哲?
  毛子趕忙搶過書來,翻看達摩念的那些段落,喃喃說,沒細看呢,狗家夥,這一段是我那個研究生寫的……
  達摩又笑,說,真是如魚得水啊,又剝削人家的勞動,又可以推卸自己的責任。既然隻署了你一個人的名字,你就得完全徹底地對它負責。
  毛子說,這在如今很正常也很普遍。你問問,有幾個帶研究生的,不讓他們幫忙幹點活?
  達摩詰笑說,分點稿費他們嗎?
  毛子說,這就看各人,隻是他們常常不要。
  達摩說,你看,第一個問題,關涉一個知識分子一以貫之的價值立場。第二個問題,關涉為人師表的道德境界,說深一點,還有著作權問題。第三個問題,是經濟侵權……還沒細談此書的學理問題之前,已經冒出來這些個比學術更難堪的事兒了。這和馬克思哪跟哪呀?
  達摩說完就大笑起來。
  毛子本要發火了,見達摩笑,也隻好笑,慨歎一聲說,你太認真,認真到有些矯情。
  達摩不笑了,一板一眼地說,將認真貶低為矯情,也是犬儒主義的一大法寶。這樣便可以將實用主義彰顯為一種合理的姿態。問題是,你書裏麵有那麽多矯情到肉麻的地方,你反倒心安理得。你知道,你會死去,但是這本書還會留下來,十年,二十年,一百年,別人看見了會如何說?
  毛子說,這一類書浩如煙海,出版的第二天就過氣了,二十年之後還有人看?
  達摩說,那你寫它幹嘛?還要把你的研究生也搭進來?
  毛子說,我跟你說了,我們都是凡人,都要食人間煙火,都要養老婆孩子,都想過好一點的生活,我們拿出一點時間精力來,就像民工扛活,鄉下人賣菜,做一些雖然沒有終極意義但是可以改善生活的勾當……你沒有權力要求所有的人,為了你的觀念去過苦日子。
  達摩狠狠地盯了毛子一眼,說,虧你說得出來!簡直是一篇犬儒主義者宣言。你別把人家民工鄉下人也扯上,他們那種掙錢的方法,比你這種高尚得多,幹淨得多。你這比賣假藥還壞。
  毛子臉就蒼白了,坐那兒發著呆,兩眼含義不明地陰陰盯著達摩,似乎要行凶之前的模樣。這讓達摩想起那個夏天的毛子。
  毛子將下巴向達摩慢慢戳過來,幾乎逼近達摩的胸口,輕輕地,咬牙切齒地說,你狗日的非得毀了我而後快呀?
  達摩說,救你呢,幫你呢。不過,最終得靠自救。
  毛子說,你救得了我,你救得了中國嗎?
  達摩說,連自己都不想救的人,還想著救中國?
  毛子抖抖索索自顧自點了一支煙,也不給達摩。達摩便徑自從他煙盒裏抽出一支來點上。
  達摩幾個都是下層人,都在下層摸爬滾打數十年,嘴裏便不可救藥地帶著了許多草民詞匯,特別是在互相間說話的時候,太正經地用書麵語難受,就像吧唧嘴大碗吃麵的農民,在家裏也弄上一套刀刀叉叉地吃西餐一樣。
  毛子抽了半支煙,摁滅了,歎一口氣說,從好聽一點來說,你的這一套我都懂。隻是我們的思路不一樣。
  達摩隻是淡淡笑著,聽著,追問道,從難聽一點來說呢?  毛子說,其實,我們都是一些無足輕重的小人物,是浩瀚星空裏的一道過眼雲煙。年輕時,我們豪情滿懷氣衝霄漢,總以為隻要我們努力奮鬥持之以恒,有一天可以幹成一番大事業。我們自詡為“青馬”,其實也有“青毛”的情結,想著毛澤東當年,一個湖南山鄉的農家子弟,朝裏無官,袋裏無錢,不一樣成就了一番驚天動地的偉業?我們當時都很喜歡他的兩句詩,“自信人生二百年,會當水擊三千裏”,讀著讀著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毛子很怪異地笑了。
  達摩無語,等他繼續說。
  毛子說,有些事,是有它的命數的,命數未了,動刀剪,下猛藥,於朝廷於社稷,都是死路一條。老話說,過猶不及,欲速則不達。既然如此,那些個空洞的價值理想還有何用?平和一點,將這一段混沌難堪的階段熬過去,說不定,我們的死結,我們的後人可以解開,水到渠成。我的意思說清楚了麽?
  達摩說,說清楚了。問題是你在你的書裏沒有這樣說得清楚啊?你真能在書裏也這樣說,我倒也佩服你。
  毛子說,你還在攪和。我不是說了,我寫非我想,本身就是一種解構,一種時代的黑色幽默。其意義也就在這裏。
  達摩說,那你為什麽不將這一點再寫一部書呢?要不然別人何以知道你是所寫非所想呢?又何以起到解構的作用呢?
  毛子說,這也是後人的事了。
  達摩說,像這般活一輩子,可真是輕鬆,一切都交給後人了。
  毛子說,是的,聽起來是難聽,但是幾千年來,其實都是這樣的。前人交於後人,後人複交於後人,至於結局——水到渠成也罷,海枯石爛也罷,聽天由命——
  達摩說,哪管他洪水滔天?看來,還得給你加上一條曆史虛無主義了。一邊研究著人類最偉大的理想主義者,一邊做著一個空前絕後的犬儒主義者,真是一次史無前例的大解構啊!我看,你的這個所,叫犬儒所,就很好。
  毛子要吃人的一副模樣漸漸收斂了,隻是苦笑,嘀嘀咕咕說,你沒有聽明白我的意思……
  達摩說,是你自己還沒有把你的理論編囫圇,真編囫圇了,倒也是一家之言。
  毛子終於急不擇言了,蠻不講理地說,不管怎樣,我的日子比從前過得好了。
  達摩冷笑一聲,說,你看,一急就把狼尾巴露出來了吧?
  毛子一臉苦笑,長歎一聲說,你今天到我這裏來搞文化大革命的?我就知道,中國遲早有這麽一天。
  達摩就大笑說,從前你怕當官的,現在你怕老百姓了。你當年那些馬恩都讀到哪裏去了——這和文革哪跟哪呀?我們把這本書和這些問題,一起拿到衛老師那裏去,好不好?看一個深受文革其害的老人如何說?
  達摩這麽一說,毛子就緊張了,要翻臉的樣子,低聲吼道,你別跟老子開這種玩笑。
  達摩知道,前麵那些刀槍劍戟你死我活,隻是兩個知根知底的江湖老友間的私下過招,到了衛老師那裏就不一樣了。
  正在不可開交之時,毛子的夫人小金回了。如今小金也是金教授了,也帶了一大幫研究生,按她的說法,如今帶研究生像生產隊養豬,一欄就是十幾二十個。
  見小金回來,兩人便鳴金收兵,幹幹一笑,迅即將剛才的話題打住。
  小金見了達摩,直說稀客稀客。
  當年毛子犯病,虧得達摩用了他的胡屠夫療法,才沒讓丈夫落下病根,小金一直心存感激,所以隻要達摩來,她都會很熱情。
  毛子說,人家放下手裏的活,給咱們修電腦呢。
  金教授探頭往廚房一望,冷鍋涼灶的,眼見已過了午飯時間,便嗔怪說,你也不先打個招呼,這樣,我們去餐館好了。
  達摩笑笑說,得走了,還有活等著。再說,我們都飽了。
  小金不解地問,飽啦?吃的什麽?
  達摩指指毛子說,你問他。
  正在這時,小金手機響了,便去一邊接聽。
  達摩將毛子那幾篇文章塞到自己的工具包裏,換上鞋,戴了頭盔,遠遠向大陽台那邊接電話的小金揮手告別。
  毛子餘氣未消地送到門口。
  當年,“青馬”幾個也常常爭到要動刀,除了女生小詠,幾個之間都打過架的。不過罵完,打完,氣完,還得爭。
  達摩低聲說,不過,我要謝謝你。
  毛子說,謝什麽?
  達摩說,你給我提供了一個當今知識分子的活標本。一般人做不到呢,哪願意將自己臭腸子爛肚子都翻出來給人看?
  毛子往達摩頭盔上狠狠擊了一掌,聲音震得樓道嗡嗡響。這一掌,半是玩笑,半是仇怨。
  從毛子家出來,達摩才覺出心裏一股酸痛,他迎風疾馳,竟也像毛子當年一樣,長長地幹嚎了一聲。他想起毛子那次關於尋找思想史上失蹤者的提議,心裏就罵道,你狗日的自己不就是一個失蹤者麽?你已經失蹤得一塌糊塗連屍首都找不見了。
  正想著,手機在口袋裏叫起來。開摩托,不好接的,達摩就任它響。沒想它不依不饒地響,達摩到路邊停下,掏出來一看,是毛子。達摩就對著他吼,你想害死我呀,我正騎摩托呢!
  毛子說,你明天有空沒有?
  達摩問,又哪兒壞了?
  毛子說,你狗日的心壞了。你來了再說。小金剛才怪我沒請你吃飯,要我補。
  達摩一聽,剛才心裏的酸痛就化作了眼裏的濕潤。
  達摩知道,毛子窩在心裏的話沒說完。毛子是一個要強的人,自尊到極點,也自卑到極點。今天一番對罵,傷筋動骨了。
  第二天,達摩如約又來。
  這一次,兩人都心平氣和了。昨天那樣,太傷身子,也太傷心。
  毛子已經早早將好茶沏上,煙也備好,一副要傾心長談的樣子。
  達摩頭天回到家,將毛子給他的那些文章細細看了,果然有些很好的東西。用心寫的東西和換錢換房的東西就是不一樣。
  同樣的時間裏,毛子也在網上讀達摩的東西。朋友好到一定程度,常常就視而不見了,互相間深度認識的願望反倒淡薄。一些年來,在毛子的心中,達摩確實如他所說的,隻是一個底層草民,一個時代的落伍者,甚至是一個悲劇。看看他的勞作,看看他的住所,看看他成天交往的人群,真有達摩說的悲天憫人居高臨下了。有幾次他都想給達摩一點錢,但知道達摩的脾氣,沒敢。隻在達摩女兒出嫁的時候,送了一筆不薄的禮金,因為是送給女兒的,女兒又是一口一個毛伯伯叫著長大的,達摩也就任他去了。
  但是認真讀了達摩的文字,毛子要說震撼也不為過分。他想,這些東西盡管不規範,無章法,也不標榜身屬哪個體係哪個學派,但裏麵都是一些有血有肉有真知灼見的幹貨。發乎情,起於思,抵於理。其思想理論價值,就是在學界圈內,也該是有一定份量的。隻是中國的事常常這樣,首先要上台麵,然後才得聲名。即便是所謂真才實學,沒上台麵之前,人家是不認的。
  於是毛子就開門見山說了,昨天讀了你的一些東西,網上的。
  達摩以為毛子今天要來還治其人之身,微笑說,願聽指教。
  毛子說,你先前怎麽沒跟我說說你這些文章?
  達摩聽出別種意思,便說,我給了你我的網站啊!還有其他幾個我常上貼的網站,也給過你的。
  毛子說,這怪你沒說清楚,我哪知道你說的網站有什麽東西?
  達摩想想,可能是自尊,沒跟毛子直接推薦自己的一些文章。再說,在達摩看來,一個省裏的最高人文學術機構,該有多少看不盡的好東西呢。
  於是達摩向毛子坦誠說了自己的想法。
  毛子說,你也太高看這個地方了。這兒混飯混得比我不如的,多了去了。要不然,輪得上我當所長?狗屁,都是狗屁。
  達摩說,你說你也是?
  毛子說,也是。
  達摩說,有自知之明了?隻怕你眼下的話說完,待會兒轉身進了會議室,又是另一套呢?有一種場,很厲害的場,讓你無法控製自己的嘴,連那些樸實得像木頭的老百姓也這樣的。你看那電視裏,隻要攝像機一對著你,誰都是一口大道理,一個老師教出來的一樣。
  毛子就笑了。
  達摩說,當年,他們真要把你整治一把,說不定反倒成就了你,把你逼上一條不歸路。
  毛子不語。
  達摩說,記得那次衛老師說的嗎?如果他那個宣傳部長一直當下來,數十年來風調雨順,今天大概就麵目全非了。
  毛子說,當年對前景的估計,過於悲觀。
  想起毛子當年那空洞的目光,那狼一樣的幹嚎又鼠一樣的壓抑,達摩知道毛子這話的意義。
  毛子說,我當時也做好最壞的準備,沒想到那最壞沒有來。
  達摩說,躲過一劫不是正好嗎?幾年後不就風水輪流轉了嗎?
  毛子說,問題就出在那幾年當中。院裏調來一個新任,八十年代初,打過幾次交道。八十年代啊,那時我正走上風,是馬哲界的新銳,被他注意過。所以此人來了之後,對我還親熱。
  達摩說,不知道你的表現?
  毛子說,那怎麽會?這是一個領導上任的第一課,洞悉人事。
  達摩問,思想還算開通的?
  毛子說,也談不上,權場上,謀略遠比思想更重要。此人資曆淺,水平也不高,即便按體製內的標準看,也談不上是一個能人,但那時候社科院正在衰落,有能耐有關係的,都不願來。院內的某些人便盯著這個空缺,所以他來,一些人是不高興的,他就必須物色幾個幫手。
  達摩說,物色幫手,也不該找你這個屁股有屎的人啊?
  毛子說,這你就不懂了,恰恰是屁股有屎的人好用,你翹尾巴?我就讓人看看你屁股後麵的屎。再說,那時候時局突然有些轉向,不像有人估算的那樣,向左向左一直向左,回到十七年,回到文革……所以用我這樣的人,可進可退,知道嗎?
  達摩說,不知道。
  毛子說,裝傻呢。此話不細說了。我跟你說說,我第一次墮落。此事隻能你自己知道,別捅出去。
  達摩笑笑說,我還得看看值不值得捅出去呢。
  對於達摩的人品,毛子一直是放心的,所以也不需要他指天發誓,便接著說,我第一次在他的暗示下向他進了一個大貢。
  達摩說,行賄?
  毛子說,也可以叫行賄,但不是錢,是一篇文章。
  達摩說,拿一篇文章來行賄?
  毛子說,對。一天,此人拿來幾頁稿紙,對我說,我最近寫了一個東西,談鄧公南巡的,給你看看,提提意見?我當時也正關注此事,加上我當時的曖昧處境,便說,我哪能提什麽意見?一定好好拜讀好好學習。沒想到他說,我近來事務繁雜,寫得很匆忙,但是裏麵的思想,我認為還有價值,你可以大刀闊斧地提意見,直接在上麵改都行。我拿回去看了,才知道他說的大刀闊斧是什麽意思。那篇文章除了一個標題和其中三五句話,其餘的後來都不見了,就是讓我寫了一篇命題作文,但是著作權是他的。這篇作文我寫得很用心,一來確實有話要說,二來知道他的要求。那“意見”提了一個多月,將幾頁變成了幾十頁,給了他。當晚,此人就將我約到他的辦公室,對我說,小毛啊,你給我修改的那些地方很好啊,看來我沒有看錯人。哲學所近幾年會有一些新發展,我也想摸摸底呢。我們以前有過交往,這在一個單位有時會引起一些議論,所以我們私下的事,都不說,好不好?
  毛子說,這話的意思,我當然一聽就懂。我說,放心,不說。我那篇文章,先在省裏一份學報上發了,接著人民日報全文轉了,新華文摘也摘轉了好幾千字,人大的複印資料也用了……當然,署名全都是他。這一下,就奠定了他在院裏的地位,在省裏也頓時成了一個人物,光報告就做了幾十場。
  達摩聽著就笑出了聲,說,好高雅的行賄啊!
  毛子說,我後來才知道,這是一種送禮的最高境界。如今許多當官的,你送他幾萬十幾萬,他不一定看得上眼,再說還有風險。你送他一篇好文章,就像杜甫說的,家書抵萬金呢。如今不是打仗的時代,渾不怕死往前衝就行。也不是大躍進的時代,光了膀子拚命幹就行。如今要講學曆,講水平。學曆麽,花錢買得到。水平,能上人民日報新華文摘就難了。有時候,提拔幹部,最後是一篇文章定乾坤。那篇文章含金量多少?你自己可以算算。等我以後退休了,去寫官場小說,這送文章一節,肯定是石破天驚的。
  達摩說,等你退了休,這送文章,怕早已是家常便飯了。
  達摩不知道今天毛子怎麽了。許多年來,盡管大家苟富貴不相忘,但那學者的架勢卻一直端著的,端得連旁人看得都累了,今天卻如文革一般亮私不怕醜,將此等於己於人都很難堪的爛汙事也端了出來。
  達摩問,你給我說這些,為什麽?
  毛子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想說。
  達摩笑笑說,我是流氓我怕誰?
  毛子說,你呀,得理不饒人,這點不好。
  達摩便有些愧意了。說,能聽見你這一句話,你就有理了。看來你學問還有希望。
  毛子說,你狗日的又來了,不會說幾句好聽的麽?我今天原本是要和你幹一仗的,起碼為我自己強詞奪理辯護一下……我跟你說,昨天看了你的文章,用好聽的話說,醍醐灌頂。真話,行了吧?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邁出這一步,需要人——毛主席他老人家怎麽說的——猛擊一掌?
  達摩說,是反右時說的那段話?對那些死人辦報的,要猛擊一掌,使他們清醒過來?
  毛子說,是。就是這個意思。我後來也想,我自己就是光著身子混上來的,有什麽舍不得丟棄?
  達摩說,你也別自己嚇唬自己,除了丟臉,如今還能丟棄個什麽?能把你工資扣了?能把你房子收了?人家衛老師走得那樣遠了,不是照吃照喝?
  毛子說,房子我已經買下來了。
  說完,兩人都笑起來。
  又說了許多,就說好去衛老師那兒好好聊聊,開誠布公。老人八十大壽還開了思想檢討會。
  說罷,毛子竟歎道,痛快痛快,看來,這輩子,和你這個冤家還有得一打。
  這天中午,小金不回來,於是兩人到附近一家小酒店吃飯。要了一瓶五糧液,兩隻裝啤酒的大杯子,一人一半,一次分光,大口小口,最後都喝盡了。
  茹嫣是北方人,梁晉生雖然祖籍江南,但生在北方,長在北方。茹嫣想,就按北方規矩,大年三十包餃子吧。沒有什麽比這樣更好了。
  她打電話對梁晉生說了。梁晉生說,好啊,好多年沒有包過餃子了,不知手藝生疏了沒有。麵粉菜餡我帶來,你就別管了。
  茹嫣說,你還會買菜啊?
  梁晉生說,如何買你就別操心了,你就準備一鍋開水。
  茹嫣想象不出梁晉生的官場生活,就是自己的父親,她也從來沒有弄清楚過他出了家門之後是個什麽樣子。她一直固執地認為,所有生活方式中,官場的生活是最枯燥最無聊的。不管是小說中的宮廷情節,還是電影中的開會場麵,她都會堅決地跳過去或者視而不見。她記得母親曾對她爸說的一句話,單位的那一套,你就別帶回來啦,就像你進門脫衣服一樣,把那些都脫掉,掛在門口,明天上班再穿走。可是,她爸“單位的那一套”怎麽也脫不掉,脫掉了就無所適從。於是,許多年中,她爸在家都是一個沒有情節沒有台詞的空洞角色。
  她想,如果有一天,她和梁晉生一起生活,她會把媽媽的這句話也對他說一遍。
  茹嫣去花市買了幾盆缽花。兩盆小山菊,花兒很小,鵝黃色,開得蓬蓬勃勃,有一種山野氣息,一盆扶桑,紅紅火火的,還有一盆常青藤。這樣往客廳一放,頓時就生出許多春意和雅致來。茹嫣喜歡那種帶土有根的花,滋養著,鮮活著,是一個完整健康的生命。那些被剪插的花枝,老覺得它們會疼。茹嫣還買了幾支紅燭,除夕夜,不能沒有紅燭躍動的光影。其實,這些小情趣,都是從她媽那兒學來的。記憶中,隻要政治環境不那麽嚴酷的時候,家裏的年節中,就會出現這一類東西。
  這一切都備好了,茹嫣就等待那個夜晚的來臨,很多年了,茹嫣沒有像這樣期盼一個日子的到來。
  大年三十前兩天,孤鴻突然在壇子上現身,她大聲喊道:我回來啦!趕著回來給大家拜個早年!
  帖子裏說,女兒那兒隻過聖誕,不過春節。哪兒熱鬧去哪兒。
  於是,跟來一片問寒問暖。
  茹嫣忙說,你回來了,可得讓我歇歇了。
  雖說這版主不是一個什麽正經工作,但是就像孤鴻說的,要像阿慶嫂一樣,應酬八方來客,多少有些心累。
  茹嫣跟帖的時候,孤鴻正在線,馬上就回帖了:可不能走,你看這一段時間,你把咱們壇子搞得多溫馨多火紅。
  有人也跟貼說,兩個老姐咱都要,一個不能少。集體領導嘛。
  有人說,輪流值班,勞逸結合。
  茹嫣正為難著,聽見QQ叫,打開一看,是一個陌生人的。留言說:本不想打攪,但不說不快。她根本沒去什麽國外。她老公雙規了,前段日子操作此事。現在大約搞定,又冒出來。
  茹嫣趕快查詢QQ資料,電話無,郵址無,地點中國。
  如果說上次無名者刪帖讓茹嫣氣惱,那麽這個神秘QQ卻是給茹嫣帶來了恐懼,她呆呆望著這幾行字,好一會兒,才想起來追問對方:你是誰?能對這個說法負責嗎?
  對方接著就回複了:一個過客,這不重要。說了當然就負責。
  茹嫣再回複過去:如果真是這樣,與她有什麽關係?
  發送時,QQ提示說對方已經下線。
  茹嫣再刷新論壇,見到孤鴻又有跟帖說,恭敬不如從命。年節期間,事兒多。剛剛聽說前幾天有刪帖的事,但願壇子別出事。如焉要是一個人負擔太重,那就聽從眾鳥的旨意,兩人共擔吧,誰有空誰上來看看,一起度過一個歡樂祥和的大年。
  看看孤鴻平靜磊落的態度,剛才那個QQ消息帶來的煩亂,似乎又減輕了許多。但茹嫣沒有再跟孤鴻的帖子了。
  除夕是中國一年裏最重要的時候,也是一年中街市上最清冷的時候。下午三四點鍾,市麵上就開始減員,許多街區空曠得隻有西北風吹著枯葉在地麵上打轉轉玩,偶爾見到一兩個人影,也是匆匆趕路像要逃離什麽一樣。往日沒有禁鞭的時候,會有此起彼伏的煙花爆竹聲,相互傳遞一些新年氣氛,如今連這一點喧囂也沒了。從電影裏看,人家西方的大節聖誕,都往大街上跑,都往廣場上跑,咱們這兒是天南地北往自己家跑,而且一定要在天黑之前跑到,於是除夕夜就變成了一個死寂之夜。這一點,在丈夫去世之後,茹嫣的感覺最深。望著遠遠趕回來與自己一起過年的兒子,心裏就為這種清冷愧疚。她想,如果有一群年輕人在這裏聚集,唱歌,笑鬧,喝酒,跳舞,她這當母親的會高興得多。但這種時候,每一個活蹦亂跳的年輕人,都消失在一扇扇緊閉的窗戶後麵。有一次,她對兒子提議說,咱們到街上走走。結果一條街,就隻有他們娘兒倆孤寂的身影和孤寂的腳步聲。如果在平日,茹嫣會很喜歡這種寧靜,但是那天晚上,茹嫣的心為這種寧靜痛了起來。
  茹嫣再一次將家裏收拾了一遍。然後到臥室裏,在丈夫的那張照片下麵,燃上兩支紅燭。茹嫣是一個對世俗儀式不感興趣的人,今天不知怎麽,想用這樣一種方式,表達對他的奠祭。這是第三個沒有他的除夕,但似乎已經許多年了,久遠得有些模糊,連照片上的那個人,都有些陌生。在燭影晃動中,丈夫的麵容活躍起來,茹嫣看著看著,漸漸看出那個曾經鮮活的人來,她輕輕說,你好嗎?
  丈夫有些木訥地笑。
  快到六點的時候,梁晉生打來電話,說有一個臨時安排的酒會,他不得不出席,他一個半小時以內一定趕來,當麵賠罪。
  過了一會兒,樓下有人按鈴,茹嫣以為他推掉了酒會,對講機中卻傳來一個陌生的聲音說,我是梁市長的司機,給您送東西來了。
  司機快手快腳地跑上樓來,捧著一個大紙包。
  紙包裏是五六隻精致的食品盒,每個食品盒裏都是剛剛包好的新鮮餃子,一個一格放在一層勻細的麵粉上。再看那食品盒,是本市一家著名的餃子館,每盒的餡料都不一樣。
  其實茹嫣已經備好了一切,調好了餡,醒好了麵,她覺得,這些事情是一個女人,準確說是一個主婦份內的事。原來準備等梁晉生來後,讓他象征性包上幾個,一邊喝茶去,一邊看自己包,一邊說說話。她記得,她媽原來就是這樣。她爸卻常常晚回,甚至不回,如今又是這樣。茹嫣想想,便獨自包起來。
  除夕夜,外麵的餃子再好,也抵不上自家的餃子。
  梁晉生還是比他說的時間晚到一些。梁晉生苦笑說,在中國當官,隻要你還沒有當到皇帝份上,誰也不敢說我的時間我當家。
  見茹嫣已經在包了,趕快去洗了手,摻和進來,笨拙地一個一個捏著。茹嫣就讓他這麽別別扭扭地包著。
  茹嫣看看自己,想起了母親。不過父親沒有梁晉生的幽默與自省。他回來晚了,還要說上一堆大道理。
  包餃子的時候,他們說了很多往昔的事情,這是戀愛中人必備的一道程序。孩提時代,青年時代,還有父母,孩子,也說到自己原來的配偶。各種歡樂,各種憂傷,各種有趣或狼狽的故事,源源不斷的湧出來。兩人有時一問一答,有時是各自長長的獨白,有時會靜下來,聽那隻電子鍾沙沙沙沙一板一眼的走動聲。
  包餃子的時候,適宜這種入心的談話。不緊不慢,即便一時沒找到話頭,因為手裏還在動著,沒有冷場的尷尬,也不會因為嘴裏被吃食占著,影響一些很細微的表達。所以,這一頓餃子,包的時間很長。
  煮餃子的時候,茹嫣拿出幾碟涼菜,一瓶紅酒說,你先喝吧。
  梁晉生說,等你一起。
  茹嫣下好餃子,與梁晉生相對而坐。梁晉生舉杯說,新春快樂。
  茹嫣也說,新春快樂。
  梁晉生又說,月亮代表我的心。
  茹嫣一笑,前麵一句沒說?
  正在這個時候,茹嫣的母親打電話來了,說大過年的,也不給你老媽拜年?
  茹嫣說,不是還沒到十二點嗎?
  母親說,我年歲大了,哪能熬到那麽晚?我和你姐在說呢,今年你一個人,過年怪冷清的。在看晚會嗎?
  茹嫣說,沒……沒看,有朋友來陪我呢。
  母親說,那得好好替我謝謝他們。
  茹嫣的姐姐接過電話,向茹嫣說了一些祝福的話。
  茹嫣也祝福她和姐夫。
  姐姐說,你姐夫幾天沒回家了,心裏真不踏實。
  茹嫣說,大年三十,總要回來的。
  姐姐比媽媽敏感,問道,什麽朋友啊,能大年三十來陪你?
  茹嫣說,以後告訴你。
  姐說,那就更要祝福你了,這是媽最惦記的一樁事。媽說,茹嫣這事兒不解決,她就不閉眼睛。
  茹嫣含含糊糊地說,那我就拖著,讓她長命百歲——哎,你先別跟媽瞎說。
  姐姐說,我這就去說,茹嫣,這可是你今年過年給媽的最好禮物呢。
  姐姐說完,就掛了電話,把茹嫣哭笑不得地晾在那兒。
  梁晉生當然把這些都看在眼裏,他問,怎麽不去和老母親一起過年?
  茹嫣便說了南方怪病的事。
  梁晉生沒有吃驚,隻說,不去也好。
  茹嫣問,你知道?
  梁晉生說,知道一點。
  茹嫣問,是有這麽回事?
  梁晉生說,可以這麽說。
  茹嫣問,為什麽不告訴老百姓?
  梁晉生說,你問我,我問誰?
  茹嫣說,難怪把我們論壇上的帖子刪了。
  梁晉生說,你發了帖子?
  茹嫣說,是啊,你們不說,我們隻有自己說說。
  梁晉生說,這一類帖子,眼下還是慎重一些好。屬於重要疫情,是有規定的,現在盯得很緊。有些事我現在不便告訴你。
  茹嫣輕輕哼了一聲。
  梁晉生笑笑說,怕你又發到網上去。這一段時間,你最好別到那些人多的地方去,安安靜靜在家呆著,過年幾天,我會常來。
  茹嫣說,然後你把那怪病帶來?
  說著就快到十二點了。兒子約好,此時要在網上給茹嫣拜年。看看梁晉生,似乎還沒有告辭的意思,茹嫣就說,兒子要上網了。說著進了書房,打開電腦。兒子已經在MSN上等著了,見茹嫣上來,用大大的紅字給茹嫣一句話:祝媽媽春節快樂!然後就雙雙打開視頻,語音。漸漸出現兩幀視頻窗口,一邊是兒子的笑臉,一邊是茹嫣的笑臉。兩人說著一些親熱話。兒子出去這幾個月,變化很大,變得開朗,輕鬆,很有騎士風度。俗話說,多年父子成朋友。茹嫣和兒子幾乎是一夜間成為了朋友。
  正說著話,兒子突然說:客廳好像有人!
  茹嫣扭過頭去,看見梁晉生起身去倒水,被那眼尖的兒子發現。隻好說,有朋友來陪我度除夕。
  兒子說,幾個?
  茹嫣心裏罵了一句,這個小東西,壞著呢。嘴裏淡淡說,一個。
  兒子說,是那個我的老校友嗎?
  茹嫣說,是吧。
  兒子說,能讓我們兩個校友見見麵嗎?
  兒子說到這個份上,茹嫣隻好喊梁晉生過來。
  梁晉生進入畫麵之前,茹嫣捂住麥克風,悄悄說了一句,你是故意的。
  梁晉生隻是笑,看見自己出現在畫麵裏,便對兒子說,給你拜年啦,小校友!
  兒子說,也給您拜年。謝謝來陪我媽。
  梁晉生說,我得謝謝她批準我來陪她呢。
  茹嫣一會兒看看兒子,一會兒看看自己和梁晉生的畫麵,發現自己的笑容像個被逮住的早戀女孩,於是讓梁晉生坐到鏡頭正麵,自己撤到一邊,躲出鏡頭。
  兒子說,您比我想的年輕,早我三十多年啊。
  梁晉生說,謝謝。可沒你有出息啊,專業全丟光。
  兒子說,沒做自己專業啊?
  梁晉生說,早改行了,以後都不敢見你。
  兒子問,改行幹嘛啦?
  梁晉生說,打一份苦工。
  兒子說,有六十年代的大學生打苦工的嗎?
  梁晉生說,有啊,下崗的都有。不過我還能自食其力。
  兒子說,我們這兒也有六十年代的大學生,沒找到合適的工作,守倉庫,當家教,跑外賣,街頭給人畫畫,都有。
  梁晉生問,學完了回來嗎?
  兒子說,看吧,我這個專業,國內好像還需要吧?
  梁晉生說,不是需要啊,是緊缺。特別是見過世麵、眼界開闊的好設計師。你知道,我們有多少好項目,都給你們法國那些設計師搶跑了。
  兒子說,隻要有活幹,我當然回來。
  梁晉生說,好啊,一言為定!能把你的設計作品給我看看嗎?
  兒子說,我們學校的網站上可以看到,媽媽知道網址。
  兩個校友就這麽老相識一樣聊上了。直到茹嫣聽見窗外傳來一陣陣應和著央視春節晚會倒計時的喊聲,才發現新年鍾聲就要敲響。於是茹嫣趕快把臉伸進鏡頭,當的一聲,那口大鍾撞響了。
  茹嫣說,兒子,媽媽很想你。
  兒子說,我也一樣。祝福你。健康快樂又一年!
  兒子又說,老校友我還不知道如何稱呼。
  茹嫣說,梁叔叔。
  梁晉生說,梁晉生,棟梁的梁,山西出生的,晉生。
  三個人說著話,MSN的對話框裏跳出一段文字。
  德魯皮:給你們看一點資料——梁晉生,××市副市長,市委常委。19××年出生。196×年畢業於××大學建築係……
  兒子在他的畫麵裏,看著茹嫣和梁晉生驚訝的麵孔壞笑著。
  茹嫣問,你從哪兒搞來的這東西?
  兒子說,Google上啊,一秒鍾就查出來了。你試試,輸入關鍵詞——梁晉生,×市,×大學,好多信息呢。你待會兒還可以看看有沒有關於我這老校友的壞消息。這Google上可是什麽都有的。
  兒子教過茹嫣用Google一類搜索引擎,但是她還沒有用它查過私人資料。輸入兒子說的幾個關鍵詞,果然查出數千條有關梁晉生的信息,第一條就是兒子剛剛貼上來的個人簡曆,還帶了一張正兒八經的紅色背景標準像。然後是會議啊,視察啊,剪彩啊,會見啊,講話啊……一時看不過來。茹嫣一邊用語音和兒子說話,一邊快快翻看著網頁。茹嫣對兒子說,等我閑下來,好好了解一下你這位老校友的革命曆史。兒子說,還有你的呢,你自己查查?茹嫣輸入自己的幾個關鍵詞,果然也有上十條資料,連三四年前的幾篇論文也在上麵。茹嫣又輸入“如焉”,沒想到竟有上百條,近一段時間的文章,包括說及那個南方怪病的帖子都有,有的是在自己的論壇上,有的已經轉貼到別的地方。
  兒子聽見媽媽在驚歎,便說,如今啊,沒有什麽可以躲過互聯網的。
  兒子要下線了。他們一幫中國留學生要聚在一起吃年飯,過除夕。兒子說,他比他們提前七小時聽見新年鍾聲。他讓茹嫣抱起他的楊延平,向它說春節快樂!
  梁晉生對兒子道再見,說,等你回來,我們新區有好些大型建築項目呢。不過我要先好好看看你的作品。
  兒子下線後,頓時靜了下來。
  梁晉生說,羊年快樂。
  茹嫣說,羊年快樂。
  那一刻,茹嫣突然很想讓梁晉生抱住自己,緊緊地抱著,不讓內心的某種東西散發掉。如果這個時候他離開,她會孤獨。但她不會表達。有時候,她很羨慕如今的那些女孩子,羨慕她們的灑脫、坦然,不管不顧。常常在公交車上,大馬路邊,見她們與自己的男友撒嬌,旁若無人地吊在男友的脖子上,或一屁股坐在他的大腿上,撫弄他的頭發、臉頰,柔情蜜意的眼睛肆無忌憚地盯著他。茹嫣覺得自己是無可救藥地落伍了,幾次她都想,自己也這麽來一下呢?天會塌下來?不會,但是自己沒有力量這麽做,就像鳥兒天生會叫,魚兒卻一輩子不作聲一樣。
  茹嫣害怕這種沉靜,強笑著對梁晉生說了一句愚不可及的話:明天還要忙嗎?
  梁晉生也笑了,看著她,然後說,是,我得走了。明天一早,要給那些外國專家拜年。然後去一所大學看望那些沒有回家的大學生。中午與一家外企的員工共進午餐。下午有一個重要會議,傳達一個文件,可能與那個傳染病有關。
  梁晉生說這幾天他還會來,來過自己的日子。
  梁晉生這話一說,茹嫣竟感到如釋重負。
  梁晉生走後,茹嫣對著電腦發了一陣子呆。
  關於這個除夕夜,茹嫣有過一些朦朦朧朧的想象,一些她自己也不敢再麵對的想象,她覺得這個夜晚會發生一樁重大事件,一樁她渴望又恐懼的重大事件。到了兒子從屏幕上消失的時候,她差不多知道,這個事件已經向她走來。這時,對這個事件的恐懼早已大過了渴望。她稍稍往深處想了一下,兩個相交才三個晚上的男女,如果立刻進入一種敞開狀態,在視覺上、心理上是否有足夠的準備?在一段很長的時間裏,人們需要在外衣的包裝下,才能進行鬆弛的交流,就像一件精美的禮品,你需要一層一層打開它的包裝,在足夠的適應與期盼中最後見到它,才能真正感覺到它的美。除非是那種自我鬆弛能力極強的人,可以跳過一些過程。所以,在那一段微妙的沉靜中,茹嫣才對梁晉生說出了那樣一句近乎於逃命的蠢話。
  夜深。茹嫣靜靜躺在床上。
  像她這一代的許多知識女性一樣,對於肉欲,茹嫣有著某種天然的禁忌。她內心有一個凜然的神,時時處處在監視著她。它很強大,也很高貴,不動聲色之中,足以將她的本能化解為一種精神的撫慰,化解成潔淨與單純。三年來,在這張床上,茹嫣一個人潔淨與單純地躺著,甚至連幻想都沒有過。
  這個除夕之夜,她撫摸了自己,自己的胳膊,胸脯,下腹,腿……她不是要激起自己的欲望,而是像一個挑剔的人,對自己即將送出的禮物做一番檢視。
  盡管茹嫣的身子依然保持著美麗,但不知怎麽,她總有些惶然。
  和男人不一樣,女人身上的一些東西,常常和兩個人相關,一個是丈夫,一個是孩子。一般來說,這有一個先後順序,按了這順序,一切便很自然。比如乳房,先是丈夫見過、愛過、撫摸過,一對新鮮的、生嫩的、沒有哺乳過也沒有鬆弛下垂的乳房。後來懷孕,漸漸變得大了,顏色深了,給孩子咬過、抓過、吮吸過,日後又漸漸鬆弛了,小了。這一切都在一種章法中,花開花落一樣。但是到了第二個男人,特別是人家說的徐娘半老之後的第二個男人,這順序就顛倒了過來……茹嫣不知別的女人在這件事上如何,自己總覺得比初婚還讓人不安。
  茹嫣是一個完美主義者,這一點讓她脆弱。她寧願在衣冠的掩飾下看自己,看他。她總覺得,人發明了衣飾是一件多麽了不得的事情,它讓人保護了尊嚴。
  麵對即將要來臨,甚至是隨時隨地都會來臨的事件,她內心充滿不安。畢竟是四十多歲的女人,對自己的身體,沒有如今青春少女那樣天然的甚至是盲目的自信——其實,即便在當年,茹嫣對自己的肉體也是很疑惑的,不像今天的女孩子那樣肆無忌憚地自珍自戀並願意將它們與許多人共享——臉蛋,肩頭,背脊,大腿,腰腹,乳溝,還有那個茹嫣覺得一點也不好看的曖昧的肚臍……在茹嫣那個時代,連腳都是私隱的一部分,有條件的女孩子,便是大熱天,也要穿上襪子再穿涼鞋。而那種樸素、秀美的大方口布鞋,簡直就是上天為女孩子特意設計的尤物,茹嫣幾乎是一年四季地穿它,除了極冷的冬天。學農勞動,要光腳下田,脫鞋脫襪的那一瞬間,茹嫣難堪極了,她躲在一堆女生後麵,匆匆脫掉後,趕忙跳進水田裏,讓自己的腳隱藏在泥水之中。
  大年初一,茹嫣睡了一個大懶覺。
  起床後,草草吃了幾個剩餃子,打開電視,想看看昨晚沒看的春節晚會,給一個人的大年添點熱鬧。搜尋一遍,沒見著重播,電視裏都是各地過春節的新聞花絮,琳琅滿目,喜氣洋洋。茹嫣便打電話給媽媽姐姐姐夫拜年。說了幾句,聽出媽媽好像情緒不好,便問媽媽有什麽不合適?媽媽說,我倒還好,你姐夫好像被傳染了,昨天晚上沒有回來,打電話過去,說是正在隔離觀察……茹嫣知道,媽媽要是急了,就不會是小事。多年來,媽媽是那種神清氣定的人,看起來一個背靠大樹好乘涼的女子,其實真碰上大事,老父親不如她。茹嫣一聽,就說,讓姐姐來。姐姐接過電話,半晌無聲,然後就在電話那頭啜泣起來。
  茹嫣就急了,忙說,你別這個樣子啊,這不讓咱媽更揪心呢?
  姐姐收住啜泣,說,他們醫院好幾個醫生護士都染上了。他們都沒想到這麽厲害,有的就隻在那走廊過了一遭。說是已經死了一個。連用啥藥都還沒弄明白……
  茹嫣說,姐夫怎樣了?
  姐姐說,我要去陪護,他們不讓。搞了一輩子傳染病都沒事,眼見得要退休的人了……
  說著又開始細聲哭了。
  茹嫣一下也亂了方寸,語無倫次地勸慰著姐姐。
  姐姐又說,你姐夫那些天還能回來的時候,就很緊張,他倒不是擔心自己。他這個人你知道,事業狂,多少危險都經曆過。我見他心事重重的樣子,就問他。他說,熬過這個年吧,但願不要傳開去。又要我們特別注意,不要出門,不要上人多的地方去。
  茹嫣隻好叮囑幾句,要姐姐多多寬慰一下媽媽。
  兩個女兒,一個已經單了邊,另一個千萬別出事。媽媽是那種天大的事裝在心裏不吭聲的人,這樣的人,特別容易憋出病來。
  打完電話,這個春節便徹底毀掉了,昨晚的溫馨與快樂瞬間消散。想起剛才電視裏一幅幅春意盎然萬眾同樂的畫麵,想起這幾天萬千遊子東西南北趕往家鄉的鏡頭,想起那些在春節長假中興致勃勃奔向各個青山綠水名勝古跡的遊客,那個怪病就在這一片歡騰中,悄然無聲地傳播,心裏便疼了起來。再想起昨天說到這個怪病時,梁晉生的曖昧,網絡上對這類消息的封殺,一股氣便死死堵住了胸口,恨不得大喊幾聲才能鬆快一點。
  茹嫣撥通了梁晉生的電話,裏麵傳來一片嗡嗡的喧鬧聲,不時冒出一聲勸酒的叫喊。
  梁晉生說,給你拜年!又長了一歲!
  茹嫣說,我姐夫被傳染了,他們醫院好些醫護人員都被傳染了。
  梁晉生聽罷,久久沒有作聲。
  茹嫣大聲說,你聽見沒有?那個病還在繼續傳染!
  梁晉生說,我知道。
  茹嫣說,你知道為什麽不說,不給咱們老百姓說說?
  梁晉生壓低聲音說,現在不方便說,我會對你說的,好嗎?你先別急,打電話好好安慰一下老母親,安慰一下你姐姐,一定代我問候她們。我不能再說了。有什麽困難,一定要對我說。
  茹嫣聽見他在那邊歎息一聲,掛斷了電話。
  茹嫣放下電話,眼淚便嘩嘩流下來了。楊延平從未見過女主人這種語氣這種模樣,惶惶不安地望著她,一邊輕輕給她搖尾巴。
  茹嫣抱起楊延平,撫著它,就想起兒子來。她明知道兒子遠在萬裏之外的法蘭西,那裏還不曾聽說有這個怪病,但是心裏依然緊巴巴的,有一種莫名的恐懼,不知是害怕自己失去兒子,還是害怕兒子會失去自己。她也不去管兒子那裏幾點鍾了,便給兒子掛了電話。電話響了很長時間,一聲聲嘟著,卻沒人接聽,讓茹嫣更加不安。正想掛了再撥,聽見裏麵傳來睡意朦朧的說話聲,說的好像是法語,茹嫣趕忙說,平兒子,是你嗎?
  兒子這才聽出是茹嫣,含糊叫了一聲媽。
  茹嫣這才放下心來,說,平兒子,春節好!
  兒子醒了,哭笑不得地說,媽,你可真積極,我這兒還在半夜三更呢。
  茹嫣含淚笑了,辯解說,可我這裏已經大天亮了呀,你好嗎?
  兒子說,挺好。昨天夜裏鬧到挺晚,剛剛躺下……
  茹嫣聽著就心疼了,忙說,睡吧,我不說了。你要注意身體,別到熱鬧地方去,別到人多的地方去……
  兒子聽得有些惶惑,問道,怎麽啦媽媽?怎麽半夜裏說這個呀?
  茹嫣說,沒什麽……我們這裏在流行一種病,怕你那兒……
  茹嫣本想告訴兒子他大姨那兒的事,想想還是沒說。他大姨最疼他,當自己的兒子一般。要告訴了他,他就真睡不成覺了。
  兒子笑了說,你呀,真是的,隔著整個歐亞大陸呢。你自己倒是要小心,別到熱鬧地方去,別到人多的地方去。
  聽到了兒子的聲音,茹嫣踏實了許多。就像夜行中遠遠看見了自家的燈火。隻要兒子還在,還好好的,茹嫣就什麽都不怕了。
  茹嫣想起該給達摩拜個年,告訴他,東奔西跑的要注意。撥了家裏電話,沒人接,就打了他的手機。
  達摩倒搶先說了,給你拜年啊!新春吉祥啊!
  茹嫣說,不在家啊?
  達摩在那邊叫著,我們全家都在醫院,女兒昨天生了,一個男孩,七斤六兩!順產!母子平安!
  茹嫣這才記起來這檔事,忙說,新春添丁,雙喜雙喜啊!
  達摩說,同喜同喜!這家夥等不及羊年,搶著搶著終於生了,馬尾巴尖尖,他爺爺奶奶就想他屬馬呢,說屬羊的命苦。
  茹嫣說,你們在醫院可要小心啊。
  於是就將姐夫的事說給了達摩聽。
  達摩一聽忙說謝謝,這個消息太及時,他得查看一下這個醫院的情況,不對的話,馬上出院,回家躲著。
  茹嫣說,千萬不要熱鬧,不要人多!就這麽悄沒聲地抱回去。
  達摩笑笑說,是,我們就當一個私生子一樣,誰也不告訴了。
  聽得一個女人的聲音在那邊嗔怪說,這哪是個當外公說的話?
  茹嫣說,我要在網上把這件事說出去。
  達摩說,好。
  茹嫣說,他們會刪掉的。我們那個網站他們盯得特別緊。
  達摩說,你晚上八點鍾上帖,你一貼出來,我馬上轉到別處去。
  茹嫣接著又打了幾個電話,每一次都是短短幾句拜年之後,接著就提醒對方注意那個正在悄然逼近的怪病。那時候,好些人還笑著茹嫣,大年初一的,怎麽說這些話呀?隻有江曉力沒有大驚小怪,說,這事梁晉生沒告訴過你?我們這兒早些天就知道啊!我爹媽早早就逃回來了,現在躲家裏哪兒都不去。
  晚上八點。茹嫣將早已寫好的帖子在“空巢”上貼出來,帖題很隱蔽,像一個人生故事《姐夫……》。
  這個關於怪病的帖子,人物,時間,地點,事件——新聞的幾個W都到齊,是一段時間以來,最有衝擊力的一個。
  達摩似乎早就在那邊候著,幾分鍾後,茹嫣到達摩的“語思”去看,自己的帖子已經在那兒了,隻是題目變了《怪病!又一個醫生倒下——》達摩在茹嫣的帖子後麵,附了一篇短論《一種比瘟疫更可怕的東西》。裏麵說:瘟疫也好,惡疾也好,都隻是一種自然災難,千萬年來,它們伴隨人類走到今天,這本是一件常事。但是,人為地操控信息,延誤預防,延誤治療,進一步造成社會恐慌,使恐慌成為一種比瘟疫更可怕的瘟疫,這就已經不是自然災難了……
  於是,這個帖子就在一個個網站上蔓延開來,像恐怖片中那些能夠自我複製的怪物。每一個帖子後麵,都洶湧著一片跟帖。
  緊接而來是一陣刪帖大潮。刪了貼,貼了刪,海水嘩地撲上來,沙灘上那怪物的足印就消失了,海水剛剛退下去,那看不見的怪物又踩出一片足印。有些網站的管理不得不直接出麵發聲明,禁止此類帖子出現,並以永遠封其IP為警示。
  孤鴻的QQ來了。
  孤鴻:接到上麵警告,不要再發此類帖子,不然會關閉我們的論壇。如焉,我們租用的是一個商業網站,有明文規定不能發布時政新聞類文稿。不管是惡法還是良法,已經是有法在先,沒有辦法的事。為了壇子生存,你是否考慮暫時按下?望三思。
  如焉回複:知道了。隻是我這篇帖子隻是說了我家裏的一件私事,不知是否能算時政新聞類文稿?我不清楚相關規定,哪裏可以看到細則?
  孤鴻:如焉,你怎麽如此幼稚?此類規定本身也是機密,怎麽會讓你看到?對於重大疫情,我們曆來的新聞紀律都是如此。
  如焉:我這算是新聞稿嗎?隻是一個家庭的遭遇,就像誰遇了車禍?
  孤鴻:你呀,有你這樣頂真的嗎?沒用。算了。先看幾天。
  許多轉帖源於達摩的“語思”,有的就直接鏈接到那裏。首先遭殃的當然就是它了,且不說它已有多次前科。半小時後,再開達摩的“語思”,就是“沒有可以顯示的頁麵”了。
  沒有惡言厲語,沒有青麵獠牙,也沒有炸彈匕首,一切都安安靜靜溫文爾雅,其他網站,畫麵依然豔麗,樂曲依然悠揚,家裏也沒有任何改變,茹嫣卻恐怖起來。
  茹嫣給達摩打電話,此時,似乎隻有此舉能夠消減她心頭的恐懼。
  茹嫣說,你的“語思”打不開了。
  達摩倒很安然,說,正常。最多的時候,一年被封過六次,被趕過三次,還出過無數次的“技術故障”,頃刻間無家可歸,然後四處找尋新的服務器,付費的,免費的,國內的,海外的,真是一個世界級的流浪漢。
  茹嫣說,連累了你。
  達摩笑笑說,怎麽這樣說?你告訴了大家一個真相。要謝你呢。
  要說再見之前,茹嫣問達摩,你明天在家嗎?
  茹嫣心裏一直想著去看看達摩的小外孫,借過年之機,表示一點自己的謝意。心裏深處呢,是想看看達摩這個奇特的人有怎樣的日常生活。
  達摩說,怎麽?你有什麽安排?
  茹嫣說,給你道喜呀!
  達摩說,我明天十點以後要出去。
  茹嫣想了想,說,那我就早點來。
  “青馬”成員,從八十年代初漸漸形成初二給衛老師拜年的習慣。衛老師複出後,初一來人就多起來了,有老友,有下屬,有慕名者,還有幾撥子官方機構的團拜,又喧鬧又不方便。後來,“青馬”幾個出國的出國,去外地的去外地,隻剩達摩和毛子兩個一直堅持下來,衛老師也就盡量將這一天的來訪者推掉,以便能清清閑閑說話。
  初二一早,茹嫣洗漱清揀完畢,遛了楊延平。估計回來會晚,給它多留了吃食和飲水,叮囑它聽話,別亂拉亂尿。然後給姐姐那邊打了電話,探問姐夫如何。姐姐說,依然不讓見,隻說已有好轉,人沒見到,誰能知道?茹嫣寬慰幾句,說以後每天都會打電話來的,就出了門。本來她已經將江曉力給她挑選的那一身穿好,臨到出門,又全部換下,依然穿她平日的衣物。
  街麵上一片升平景象,市民們攜家帶口提著花花綠綠的禮品匆匆趕往四方拜年。公交車出租車都比平日緊俏,茹嫣等了二十多分鍾,竟沒有空車。平日這種時候,滿街都是放空的的士,一眼看去,街道都是紅色的。終於攔住一輛,司機問了地點,才讓她上了。
  一路上茹嫣都在為難著,她本想給孩子買點什麽,但實在不知道該買什麽好,便讓司機在一個小攤前停了一下,下車買了一個印著喜慶娃的紅包,往裏麵裝了八百元錢。
  快到的時候,她和達摩通話,達摩告訴她左拐,右拐,向前,終於來到了達摩居住的那片宿舍區。
  出租車開到了一個窄道口,就不願進去了,因為又有人要車。
  於是茹嫣給達摩打了電話。達摩說讓她等著,來接她。她說試試自己找來。達摩告訴她幾棟幾門幾號。
  那是一片老舊的工廠宿舍區,裏麵的房屋五花八門,半個世紀以來,各個年代的建築都有。五十年代的青磚平房,六十年代的紅磚三層樓房,七十年代的灰色水泥五層樓房,八九十年代的鋁合金窗戶的八層樓房……密密麻麻,鱗次櫛比。要是細看,還可以看出不同年代的房屋格局,看出後來建的那些房屋,是如何一層層插到原來那些寬敞的空地中去的,像一個立體的考古斷層。
  這兒居住很擁擠,家家戶戶都在盡量擴充利用各類空間。住頂層的,在天台搭棚屋;住一樓的,靠外牆建偏廈;有陽台的,把陽台包上;還有的就用角鐵工字鋼自建一座空中樓閣,如某些建在水邊的吊腳樓一樣,從三樓四樓懸出來;還有雞籠鴿籠花台魚缸,也見縫插針地分布其間。許多人家的窗前簷下,掛著醃魚臘肉,有的門前放著小煤爐,上麵熬著湯,一片濃鬱的市井煙火氣息和喜慶的年節氣氛。許多人來來往往,互相間拜著年,打著趣,遞著煙,說著各種快樂的粗口。還有許多小狗,白汪汪的,髒兮兮的,四處追逐撒歡或悠哉遊哉地閑逛。這一點,它們比楊延平要自由得多。
  茹嫣第一次進入這樣的環境,她想,在那些高樓大廈的背後,在那些繁華大街的盡頭,一個現代都市,還隱藏著這樣的世界。這裏的姑娘們一樣打扮得光鮮時髦,氣色很好,化著濃豔的妝,染著新潮的發。小夥子也健壯高大,穿著挺括講究。他們走到這個城市最華麗的地方,別人也看不出來,是從這樣一個促狹寒酸的地方出來的。他們都大聲說話,大聲開著很放肆的玩笑。因為他們的快樂,茹嫣也就快樂起來,臉上常常顯出笑意。
  終於還是迷失了方向,茹嫣便問一個迎麵走來的三十多歲的男人,達摩住在什麽地方?那男人一臉茫然,達摩?哪個達摩?茹嫣這才記起來達摩是一個網名。便說,修理家電的。又說了家住幾棟幾門幾號。那男人說,你說的是常老師啊,我帶你去。茹嫣問,你們怎麽叫他老師啊?那男人說,是老師啊!正經八百當過我們職大的老師呢。茹嫣便問,他教什麽?那男人笑了,說,你該問,他什麽不能教?常老師是個全才啊,當個市長都有多的。走著走著,手機就響了,達摩說,你是不是又走回去啦?茹嫣便說迷了路。正說著,就看見達摩打著手機遠遠過來,茹嫣揚揚手臂朝那邊笑了。那男人很負責任,一直將茹嫣交到達摩手裏,叫了一聲常老師拜年拜年!茹嫣說這個小師傅誇你呢。達摩一笑,對那男人說,好,過年說點吉利話好,等下給你壓歲錢。說了幾句閑話,才折轉身走了。
  達摩一邊說話,一邊就將茹嫣帶到了自己家。
  達摩的家是這迷宮一樣大大小小幾十棟樓房中的一棟,茹嫣暗想,下次再來,依然找不到的。達摩家在五樓,一套很小的兩室一廳,茹嫣不會估算麵積,隻覺得比自己的那一套要小好多。那個廳隻有一麵牆可以放下一張飯桌,其餘好像都是門了。但是收拾得很幹淨,很簡潔。達摩的妻子聞聲從一間房裏出來,對茹嫣說,大過年的,讓你跑這麽遠,真是。便要茹嫣到自己臥室去坐,說那裏寬敞一些。達摩的妻子中等偏上的個子,壯壯實實的,看起來好像比達摩還高,很能幹很賢淑的樣子。
  達摩介紹自己的妻子,說姓張,在附近一家小學當老師。算算年齡,比茹嫣大三四歲,茹嫣便叫她張姐。達摩卻是一口一個張老師地叫他的妻子,讓茹嫣聽了直想笑。
  臥室也不大,有一條可以翻下來當床用的長沙發。在長沙發和床之間,放了一張活動小茶幾,上麵放著水果瓜子之類,有了一點年節氣氛。達摩和茹嫣坐下了,達摩的妻子就端上了茶水,她說,另一間房平時看電視,達摩上網,現在女兒回來了,就臨時收拾了一下給她住。
  喝了幾口茶,茹嫣便說想看看孩子。達摩兩口子就帶她到隔壁房間。一進去,就聞到那種坐月子的氣味。母子倆都在床上,達摩的女兒很疲勞的樣子,輕輕說,爸說現在醫院不安全,我們就回來了,還是家裏好,自在,又是過年。茹嫣問女婿呢,張姐說,去買尿不濕了。現在的孩子,嬌氣得不得了,我們生孩子那時候,破布爛絮的,洗洗曬曬,不用得蠻好?女兒說,都什麽時代了?大人還用衛生巾呢。茹嫣便問孩子叫什麽名字?達摩說,孩子跟人家姓的,還是等爺爺奶奶來取好。
  茹嫣俯身看著孩子,孩子睡著,微微皺著眉頭,想什麽心事一樣。二十多年,茹嫣沒有這麽近地看過這麽小的孩子了,兒子當初的情形,似乎已恍若隔世。想著一代人就這麽大了,都可以自己生孩子了。
  茹嫣鼓起勇氣,做錯事一樣,紅著臉,將那隻紅包放在孩子枕邊,慌亂說,給孩子一個紅包,圖個吉利……本想買點東西,又不知道如今的孩子用什麽……
  張姐就過來,拿起紅包往茹嫣懷裏塞,一邊說,你來看孩子,就是大吉利了。
  茹嫣便漲紅了臉往屋外退去,說,別把孩子弄醒啦……
  推搡了幾個回合,張老師就捏著紅包和茹嫣一起退了出來,對達摩喊著,你看——
  達摩一笑說,收下吧,過年呢。
  這才給滿臉狼狽的茹嫣解了圍,趕快將話題轉到別處。
  說話間,毛子來了,接達摩一起去衛老師那兒。他也是先看了孩子,也給了孩子一個紅包。
  達摩給毛子和茹嫣互相做了介紹。
  毛子說,網友?還有網友啊?你這小子,這一輩子啥都不落後啊?
  毛子也是一個喜歡漂亮女人的家夥,特別是聽了達摩介紹,說是一個不顯山不露水的才女,話就特別多起來,智慧機巧淵博幽默,滿腹才情直往外冒。
  達摩對毛子說,你們那個所啊,最好放幾個茹嫣這樣的人在那兒,要多出好多成果呢,那些惡心人的臭文章也會減少到最低程度。
  眼見得毛子的話頭打不住了,達摩說,得走了。你得彎一下將這位女士送回家。
  毛子說,不如幹脆一起去衛老師那兒?轉而問茹嫣,去嗎?
  茹嫣想想,本也無事,就說,方便嗎?
  毛子說,老哥兒們了。非常值得一見。
  於是三人坐了毛子的車往衛老師家開去。茹嫣想想,自己真是越發瘋張起來了。
  路上,達摩給茹嫣講到了衛老師,講了他跌宕的一生和淒婉的愛情。
  自打來了趙姨,衛老師的家就特別有情調起來。節前好幾天,趙姨就拉了衛老師去花市,挑了一大堆盆花、插花,雇了人叫了車搬回家來。又去禮品店買了彩紙拉條燈籠窗花,將客廳裝扮得像聯歡會一樣。那棵聖誕節的樅樹閃著五顏六色的彩燈,掛著玲瓏可愛的飾物,還依然放在一隅。茶幾上擺著幾樣精美的水果點心,音響放著典雅的音樂,讓兩個老人的節日過得像一對新婚夫婦。
  進門後,達摩就先介紹了茹嫣。
  衛老師笑眯眯打量著茹嫣說,我又要多一個網友啦?
  毛子便笑,說,衛老師也是一樣不落下呢!
  衛老師說,你看看我郵箱的地址簿,一大排了。老的九十歲,小的十幾歲。今年的電子賀卡多得看不過來。不過啊,我還是喜歡那種郵寄的卡片。
  以往達摩他們春節來,衛老師家總有一道特別的景觀,老倆口會將各種賀卡用繩子串起來,在書房裏扯上好幾道賀卡的彩條,一道一道看去,裏麵長長短短的賀語,有很多極精彩,極動人,都可以出一本賀辭集錦。現在少了許多,就放在書櫃裏了。
  兩位老人依然穿著三年前的那一身火紅的情侶衫,頭發是白得更耀眼了。茹嫣發現,白發竟可以是如此好看的。大約是達摩敘說了衛老師淒美又傳奇的經曆,茹嫣一眼就喜歡上衛老師了,也很喜歡趙姨,覺得這樣的兩個老人在一起,每一分鍾,都會讓人心曠神怡的,他們身上有一種時間釀出的詩性和苦難煉製的神性。茹嫣看得出,達摩和毛子在衛老師這兒很隨意,就像在自己父親家裏一樣,於是自己也鬆快起來。
  衛老師問了茹嫣的一些情況。達摩說,她詩詞功底很好呢,文字感覺就更好,有一種大家閨秀氣。
  衛老師便問,有家傳?
  茹嫣說,談不上呢,父親是一個大兵,祖祖輩輩沒有一個讀書人。母親倒是念過大學,沒念完,嫁給了我父親。
  衛老師一聽,明白了,笑笑說,我也曾是一個大兵呢。當初,就是以大兵的身份來到這個地方的,這點像你父親。我也是念過大學的,沒念完,嫁給了革命,這點像你母親。
  茹嫣笑了,說,要往上數呢,母親那邊倒還有一些讀書人,於是說了明清兩朝的幾個名字。
  衛老師說,你看,文化基因很厲害的,便是被革命一刀斬斷,隔代又生長出來。
  說話間,衛老師就咳嗽起來。達摩便問怎麽回事。
  趙姨說,夜裏咳得更厲害。大年三十,他硬要洗澡,說是幹幹淨淨迎新年,結果著了涼。
  衛老師依然是八十年代初期分得的那一套三居室,已經很舊了,暖氣也停了幾年。按級別,衛老師應該住上更大更好的房子了,不知怎麽,就這樣一直住了下來。
  茹嫣說,那要趕緊看看,上了年紀,呼吸道的毛病不能馬虎。
  茹嫣就說起南方的怪病,說起姐夫的遭遇。
  衛老師說,我在網上看到一篇文章,說的和你一樣啊。
  達摩說,怕就是茹嫣女士的大作呢。
  衛老師就說,當時沒注意誰寫的,我還把它轉給了幾個老朋友看。我覺得那一篇東西很真實。真實的東西,看得出來,就像假的也看得出來一樣。
  大家就又談了一會兒怪病。
  衛老師說,其實,大自然中,有各種各樣的瘟疫惡疾,是很正常的事,古今中外都是如此。歐洲曆史上幾次大瘟疫,人口死了一半,現在他們不依然好好的?不知道為什麽,到了我們這裏,就把它政治化了。我記得解放初,就有這種內部規定,重大傳染病不許亂說。那時候,老百姓之間消息閉塞,不說就等於沒有,很有效。別說隔個一兩千裏,就是城東發生的事,城西也不知道。當時還有一種無形的壓力,你如果說了,不管是不是實事,可能就是別有用心。
  然後,大家就順理成章地說起國內外大事,腐敗問題,修憲問題,教育問題,治安問題,朝核問題,巴以問題,西亞問題……天馬行空,縱橫捭闔。
  天下大事說完,達摩就說,我剛添外孫了,年三十夜裏。
  衛老師吃了一驚,哈哈大笑起來,你有外孫了?你竟敢有外孫了?你才多大呀?
  達摩說,五十一了。舊社會,該叫半百老人啦。
  衛老師直搖頭說,不可思議不可思議,時間太厲害。也是,從我在陶陶齋見到你,一晃快四十年,難怪古人說人生如夢。
  大家就算著說著感歎著。
  衛老師說,有了外孫,如何感覺?
  達摩說,總覺得是添了個兒子一樣。沒找到做外公的感覺。
  大家就笑。
  衛老師說,不便去看他,得給他點什麽禮物才好。
  趙姨也說,缺什麽,跟我們沒客氣可講的。
  達摩說,什麽時候有興致了,寫幅字,就是最好的禮物。
  衛老師說,這個我答應。總還得有點別的,你就不管了。
  每次聚會,衛老師都會像少年與同夥們分享隱秘一樣,說一些近期各類動態、傳言、好書好文章。達摩和毛子也回敬一些此類信息,都說得興致勃勃的。
  對於茹嫣四十多年的人生經驗來說,這些人,這些話,都是新鮮的。但是她卻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想一想,便連接到遙遠的俄羅斯,連接到普希金、赫爾岑、屠格涅夫、車爾尼雪夫斯基……以及他們筆下的一些人物。在空氣中能夠嗅到一種鋒銳的、熱情的、反叛的、詭秘的,甚至危險的氣息,你總能感覺到他們身體內有某種力量在漫溢出來。他們許多看似平平常常的話,也能夠讀出裏麵的多種意義,讓人總是充滿一種緊張感。不論是對思想,還是對智力,都是一種挑戰和刺激。
  見大家大過年的隻顧說一些天大的話題,趙姨笑笑說,過一個革命化的春節呀?一見麵就是天下大事。便讓大家吃點東西,說是過年前,她和衛老師專門去買來的。
  衛老師應付事似的剝開一隻香蕉,小小咬一口說,剛出一本書,給你們一人一本,算是壓歲錢吧。
  便讓趙姨去書房取來。
  作為一個不到二十歲就開始了文字生涯的人,衛老師直到六十歲之前,沒有一本書。八十年代以來,每隔三五年,就會有一本書出來。到了九十年代後半葉,幾乎年年都有書出,而且是越來越有份量,越來越有味道。衛老師的書,很隨意,往事,友人,讀書,音樂藝術,思想文化,涉獵範圍很廣。近幾年,衛老師將數十年前的一些思考,寫成了一些隨筆、散論,其尖銳深刻在讀書界知識文化界引起很大震動。衛老師出了書,不論樣書多緊,“青馬”的幾個是每人必有一本的。衛老師的一個老友,給他刻了兩枚閑章,一枚是“七十不惑”,一枚是“八十知天命”。他很喜歡,便用來做書章。前一枚,過完八十大壽之後,就收藏起來,啟用第二枚。
  趙姨拿來三本書,遞給每人一本。書名是《一個老人和一個製度的對話》,達摩和毛子的已經題簽好。
  茹嫣一看自己的還是空白,便說,您得給我簽名啊!
  衛老師說,我不知道今天還有一位新人來——說著從茹嫣手裏拿過書來,問茹嫣是哪兩個字?
  達摩說,如果的如,心不在焉的焉。
  茹嫣說,寫我的原名吧,要不然別人會以為您寫了別字。
  茹嫣就告訴了自己的原名。
  衛老師說,茹毛飲血的茹啊?怕是胡人後代呢!騎馬打仗的遊牧部落。
  茹嫣說,我母親也這樣說過。隻是那些騎馬打仗的先人沒文化,沒有留下家譜,隻好亂猜了。
  衛老師一笑說,胡人後代也可以如此斯文了。那個寫小說的王安憶,好像也談到這一點。要算母係的話,她也該是胡人之後,我記得好像是突厥。
  衛老師戴上眼鏡,向茹嫣湊近一些說,我來看看,有沒有一點突厥人的樣子,該有一點異國風情才是。
  經衛老師這麽一說,達摩和毛子說果然就看出一些異國風情來。弄得茹嫣紅了臉。
  茹嫣接了衛老師的書,高興得什麽似的,這是她此生第一次得到作者的贈書。還是一位這麽讓她喜愛讓她尊敬的作者。
  毛子一邊翻看著書,一邊就突然冒出來一句話,指了指達摩說,前些日子,我和他大幹了一仗,差一點打翻臉。
  達摩說,你看,惡人先告狀了。
  衛老師惡作劇地笑笑,問,幹什麽仗?是不是為了茹嫣?
  大家笑了。
  毛子說,為我的一本書。
  達摩說,對,還是坦白從寬好。
  毛子說,我都不好意思給您說起那本書,一想,還是說了痛快。就像那一年專案組對我說的,早交代早痛快。
  沒想到毛子剛剛說了那本書名,衛老師就說,我知道。
  衛老師這麽一說,毛子就不知道再如何說了。
  衛老師說,你那書一出來,就有人給我說了。我本想等你送我之後,讀了再說。隻是你一直沒有給我。我知道,你不願讓我知道這本書。
  毛子臉色有些尷尬。
  衛老師一笑說,你有你的難言之隱。
  毛子說,是的,那本書我誰都沒有給。
  衛老師說,後來,還是有人給我拿了一本來。讀完之後,我很難受,想了很多問題。你們還記不記得,有一次,好像是何其業他們回來那次,我曾經說到,青年知識分子從理想主義到犬儒主義的變化?
  達摩和毛子說,有印象。
  衛老師說,當時我很想就你這本書再深談一下,不知怎麽就沒有勇氣了。當時,也看出何其業他們的變化,萬裏歸國,一兩句話又說不清楚,就不說了。我前半輩子,孤家寡人,隻有你們幾個患難之交,對於我來說,是很珍貴的。後來這一二十年,重返社會,但是真正的知交也並不多,原來的老對手們,沒有和解,反倒結下新的恩怨。最讓我傷心的是,一些我原來的同類,也有很多漸漸疏離。我知道,我們原來就有許多不一樣,隻是陰差陽錯,讓我們有了一些表麵相似的命運而已。但更多的是,我後來的姿態,我的想法,讓他們感到有些難堪,因為他們從我身上,也看到了我們的不同。他們希望讓所有的房門上都打上叉叉,一旦有些人不再願意被打上叉叉,這種難堪就出來了。我也曾對你們說過,許多老人有他們的難處。各種思想上的禁錮就不去說它了,他們已經失去了重新創造新生活的能力和勇氣,他們希望過上好一點的日子,彌補多年來失去的東西,他們希望有好的醫療,讓自己晚年多病的身子不受更多痛苦,他們也不希望,再一次累及自己的後人……所以,我不願意和你們這些忘年之交傷了感情,這可能也是一個老頭子的軟弱吧。在這一點上,我後來漸漸能體會到魯迅晚年的孤苦無奈。
  毛子笑笑說,我也是想了很久,才下這個決心的,那天我對達摩說,不知道還有沒有救。
  衛老師說,人隻能自救,在精神世界的問題上,沒有誰能救你。你今天說到這裏,我就覺得我們已經無須再說什麽了。剩下的,你自己能解決。我對你說,你麵臨的一些誘惑,我也曾經有過。我也算是做了幾天高官的人,也有過很顯赫的資曆,特別是和今天那些人比,我知道這種誘惑的力量,在這一點上,我很坦率地說,海根對我教育很大。
  茹嫣輕聲問,海根是誰?
  衛老師笑了,你跟著人家跑到我這兒來了,還問我人家是誰?
  茹嫣這才知道達摩的大名,想起去達摩家的路上,那男人說的常老師,便問,那你該叫常海根?
  衛老師接著說,海根的那種定力,那種看淡一切浮名俗利的心境,那種草根身份,貴族情懷,還有不屈不撓的戰士姿態,在如今世道,真不容易呢。
  達摩笑笑說,您別這樣當著麵誇我啊,我這個人本來就愛驕傲。
  衛老師說,不是誇你,是讓你知道你這樣做的價值。今天,一個人實在太難以戰勝聲名、錢財、權位的誘惑了。而且幾乎全民族都形成了一種共識,哪怕是個王八蛋,有了這些,也是令人景仰的。當然,也要誇一下毛子,你今天自己說起這件事,不容易。我知道很多人,一旦邁出第一步,便誓死不回頭了,因為回頭的成本比不回頭大得多,都是打了叉叉的,你又能把我如何?反倒是回頭的那個,常常兩頭不落好。我跟你說毛子,當我知道你的那本書之後,我在心裏罵過你。中國不是沒有思想家,不是讀書人沒腦子,隻是有的人被扼殺了,有的人被嚇傻了,有的人將自己那一點才學拿去換了別的好處。要說悲哀,這才是一個民族最大的悲哀。
  茹嫣第一次聽見人與人之間是可以這樣說話的。她豎著耳朵,努力將每個人的每一句話都聽進心去,她想,哪怕是一字不改地將這些談話發表出去,都是多麽激動人心的一篇作品啊。如果做一個電視實況轉播,所有那些裝模作樣的談話秀,就會像烈日下的冰雕,頃刻間就化作一灘髒水。
  茹嫣見趙姨一直在旁邊聽著,看得出來,他們說的,她都懂。她也有許多話,但沒說。這是一個心裏極明白也極寧靜的人。後來她離開了一段時間,再來的時候,便說,我們繼續過革命化春節。開飯,玉米窩頭湯麵條。
  真是一點不假的玉米窩頭湯麵條。玉米窩頭是那種地道的粗玉米麵,金黃金黃的一層皮,咬一口就有一股地道的玉米氣息冒出來。湯麵條是手擀的,筋筋道道盤在一碗湯水中間,旁邊飄著幾片翠綠的菜葉,幾縷鵝黃的蛋花,幾塊鮮紅的番茄。再就是四碟佐餐的涼菜和一小碟豆腐乳。儉樸中透著一種大貴大雅。茹嫣見了,脫口而出說,呀!一個主婦,在大年節中,拿出這樣的一桌飯菜,真是大手筆!
  衛老師一聽臉上漾起幸福的笑意,說,別這樣當著麵誇她呀,我這夫人和海根一樣,很愛驕傲的。
  一餐飯,吃得又爽口又利落,還有些意猶未盡。
  眾人又回到各自座位上,聊了一會兒,達摩說,衛老師該休息了。
  衛老師沉寂了一下,說,還有一件……不知道是喜是悲的事,想告訴你們。
  大家便靜了聲,望著衛老師,不知道這話頭子下麵會是什麽。又望望趙姨,趙姨臉上也讀不出什麽。
  衛老師說,前些日子,收到一封信,是我外孫女寄來的。
  大家一聽,都呆了。便是說天上掉下一個外星人,也不如這個消息讓人震驚。一個個不說話,等衛老師繼續說。
  衛老師說,這個自稱是我外孫女的人說,她叫方亞,在北京讀書,不久前去看望她的一個舅爺,就是她姥姥的弟弟。這個舅爺是台灣的一個學者,來大陸參加一個學術活動。那老人告訴她說,在海外,讀到一本書,是一個叫斯衛的寫的,斯衛的原名叫衛立文,是你的外公,你應該想法和他聯係一下。她就上網查到了我的一些資料,又和出版社聯係,要到我的地址,說先寫來一封短信,看看是否能聯係上。信裏留下了她的地址、電話和電子郵箱。
  衛老師說,接到這封信,我差一點犯病,隻覺得心髒很難受。
  衛老師指指夫人說,她就趕快給我吃了藥,還加了安眠的,讓我好好睡了一個晚上。第二天,才稍稍平靜下來。我想,這個外孫女應該是我第二個孩子的女兒。第二個孩子是五三年生的,算算該是五十歲的人了。我前妻與我同年,如果還活著,也是八十出頭。還有一個兒子,五一年的。就這麽一封要人命的短信,一下讓我想起來那些往事。我和夫人商量了一下,她說,既然已經來了,還是麵對的好。於是,我就給我這個天上掉下來的外孫女打了電話。孩子比我冷靜,很親熱地在那頭叫了一聲外公。我卻受不了了,眼淚嘩嘩流下來,好半天說不成話。我問,你外婆呢?她說,我沒有見過外婆,她在我出生前就死了。我問你媽媽呢?她說在烏魯木齊,她說她就是在烏魯木齊出生的,在那兒讀到高中才出來。我問到我的大孩子,我說你舅舅呢——也就是你媽媽的哥哥?外孫女說,她也沒有見過,聽媽媽說過,文革的時候自殺了,自殺的時候還不到二十歲。這還是近兩年才告訴她的。我不知道,在我前妻帶著兩個年幼的孩子離開我之後,發生了什麽?我就問她,她說也不是很清楚,得回去好好問問媽媽。我問你媽媽知道你找到我了嗎?她說,還沒告訴她,也不知道媽媽對這件事是怎麽想的。最後外孫女說,但是,能夠找到您我非常高興,特別是讀了您的一些文章,我簡直就為自己有這麽一個外公很自豪了。她說想找個機會來看我。打電話的時候,她就要放寒假了,說先回烏魯木齊,看望媽媽。然後再做決定。就在前天,也就是年三十,她從烏魯木齊打來電話,說過幾天想和媽媽一起來我這兒。我說,讓你媽媽來接電話。過了一會兒,她說,媽媽很激動,不能說話,等到來了以後,再慢慢說,她媽媽也想把一些事情弄清楚。昨天,外孫女再打電話來時,說已經定好初八的機票,在我這兒呆幾天,外孫女就直接去北京上學了。
  趙姨說,我就說,這事你要與海根幾個商量一下,我們年歲都大了,有些事,怕得要他們來幫幫忙,接送,安排,調節一下氣氛。半個世紀了,這樣的相認,老的小的,很容易激動。
  於是,大家就商量了一下。決定到時候由毛子開車去接機,茹嫣說她也去,有一個女的好說說話。達摩留在家裏陪老人。說到這裏,才發現衛老師真的已經很老了,激動時,言語和身子都有些抖抖索索。
  大家告別,再三對衛老師說,這兩天休息好,少亂想,吃藥,把感冒治好。
  茹嫣剛回到家,一隻腳才踏進門,就接到梁晉生的電話。
  茹嫣說,你可真會來電話呀,我剛剛進門,鞋都沒來得及換。
  梁晉生問,是嗎?感應啊!去哪兒啦?
  茹嫣說一個朋友家。
  梁晉生故意酸酸地說,我還以為你隻有我這一個朋友呢。
  茹嫣說,像你這樣的朋友,眼下隻有一個。
  梁晉生說,從明天開始,我有三天時間,完全屬於我自己。
  茹嫣說,三天,可真是富足啊!
  梁晉生問,你有什麽安排?
  茹嫣說,我能有什麽安排呀?你的時間多金貴,還不是聽你的。
  梁晉生說,你不想把我拿給你媽看看?
  茹嫣沒聽明白,問道,怎麽拿?
  梁晉生說,我訂了兩張去廣州的機票,明天上午八點。十點鍾就可以到了。初五下午飛回。
  茹嫣一聽心裏大喜,想這個家夥,總是有一些自作主張的意外之舉。嘴裏卻說,你這是幹啥呀,好不容易有幾天消停?
  梁晉生說,趕著給老太太拜個年,好讓她老人家順利批準呢。
  茹嫣說,萬一老太太不批準呢?
  梁晉生說,那咱們還有幾個月的時間來討好她呀,要不然到了辦事那天,老太太不放人就麻煩了。
  茹嫣忍不住笑起來,你呀,有這功夫哄老太太,不如去哄哄那些上麵的人,怕早就提到中央去了呢!
  梁晉生說,那哪能和老太太的女兒比?你收拾收拾東西,我明天早上六點來接你。你也先別跟你媽說,咱們給她一個意外驚喜,也算是為你姐夫的事去安慰一下她老人家。
  聽到這裏,茹嫣就感動了。說,像你這樣,還有過不了關的?說到這裏,茹嫣才想起那個怪病,又說,可那邊現在不安全呢。
  梁晉生說,哪有那麽邪乎?我昨天看電視,廣州那邊滿街是人,熙熙攘攘的。
  丈夫在世的時候,茹嫣是一個睡懶覺的人。單身之後,便有了時間觀念。一大早,天還黑黑的,鬧鍾也沒響,茹嫣就起來了。漱洗,早餐,將家裏收揀一番,該關的關掉,該鎖的鎖上,便等梁晉生來。楊延平依然托付給了樓下鄰居,這是唯一茹嫣有點放心不下的,總覺得大過年的,讓它孤單單寄人籬下,有些於心不忍。
  梁晉生是坐了出租來的。他說,這三天他將從公務活動中徹底消失。
  第一次與他出門遠行,茹嫣有一種小姑娘般的興奮。上了飛機一看,偌大的機艙,隻星星點點坐了七八個人,他們在前艙找了一個視線最好的靠窗處坐下,如果不掉頭後望,簡直像一架私人專機。
  一會兒人就在雲海之上了。
  果然,當茹嫣的母親從電子門裏聽到女兒的聲音時,就驚歎起來,天哪我的小閨女,正想你呢!
  上了樓,開了門,母親才發現閨女身後還跟著一個男人。
  茹嫣指著身後說,媽,梁晉生。
  茹嫣的母親望著梁晉生,微微一笑,輕言細語地說,過年給我送禮物來啦?
  梁晉生說,走得匆忙,沒來得及給您準備禮物。
  茹嫣急了,說,我媽說的禮物……就是你自己呢!媽,原來沒打算來……他說,要我把他拿來給你看看。
  母親說,先坐下,坐下好好看。
  茹嫣的母親七十出頭,說一口略帶蘇滬口音的普通話,清晰柔糯。頭發基本還黑著,隻有兩鬢有幾綹白發,燙著很典雅的大波浪,美國三十年代電影裏的那種。麵色白淨,兩眼清澈,神色中有一種比茹嫣還要自信自得的華貴,看得出來當年確實是個大美人。身子也沒有臃腫,清清爽爽的,廣州冬天不冷,就穿了一件淡紫的長袖衫,外麵套了一件鐵鏽紅的手織毛背心。
  茹嫣問,我姐呢?
  母親說,一早就去醫院了。
  母親轉身去倒茶的時候,梁晉生悄悄在茹嫣耳邊說,真漂亮,要是你媽倒回去二十年,我說不定會看上她呢。
  茹嫣叫起來,你胡亂說些什麽呀?媽,他說,要是你倒回去——
  茹嫣的母親走過來說,我聽見了,以為我耳聾,是不是?最聰明的男人哪,一開始都會討好丈母娘的。不過,再聰明的丈母娘,也經不住這樣的話一哄。
  茹嫣大笑起來。
  梁晉生竟然發窘了,結結巴巴說,我是說……我說的是真心話呢,話沒說好,您可千萬別見怪。
  茹嫣的母親說,坐。我不見怪。女人,多大年紀,都喜歡聽這種話,比給她買好衣服還強。
  大家坐了。
  茹嫣母親說,當初,你爸對我媽的那份殷勤啊,別說一個女兒,就是三個,她老人家也會給他了。女人身上什麽地方最軟?耳朵根子。
  茹嫣母親的風韻、作派、神情,加上這一番話,讓梁晉生暗暗歎服不已。心想,和這母親比起來,茹嫣還顯木訥呢,真是外秀內慧的一個絕代老太。當年要幹脆再嫁高一點,今天還不知是什麽樣。
  聊了聊那個傳染病,聊了聊南方的生活,茹嫣的母親便問了,梁先生學的什麽專業?
  茹嫣知道,母親早就想把話題轉到私人資訊上來了,剛才那些話題,要在往日,母親會興致勃勃說上很多的。
  茹嫣說,是延平的老校友呢,專業也一樣。
  母親說,倒是很巧。
  茹嫣說,不過,他早已沒搞自己的專業了,現在在我們那兒做副市長。
  茹嫣說完,母親顯然有些吃驚,又將梁晉生好好看了幾眼,笑笑說,不容易。
  茹嫣問,媽說什麽不容易啊?
  母親說,做官做到這個份上,能看上咱家女兒,不容易。
  梁晉生忙說,茹嫣真是不錯呢。
  母親淡淡一笑說,我也是這個意思,能看上她,有眼力,不容易。如今那些個當官的,就知道小的,嫩的,靚的,嗲的,哪裏真懂得女人呢?
  見梁晉生平日的坦然自信都沒影了,隻在那兒傻笑,茹嫣也就忍不住笑了。茹嫣想起,當年第一次帶了前夫回家,他哪能抵得住老太太的刀槍劍戟啊?隻有憨笑的份。以後每次回家,他都說,讓咱在門外先把哆嗦打好。
  茹嫣說,我媽說話就這樣。你就知道,我爸原來跟她一塊生活,受的什麽夾磨。
  母親說,你爸其實心裏喜歡著呢,我要是哪天蔫了,他可就急得亂找話說,一直說到我笑。
  茹嫣的母親就問了梁晉生父母的情況。
  梁晉生說,也是隻剩下母親了,在北京弟弟那兒。今年春節忙,沒去給她老人家拜年。
  茹嫣的母親說,難為你到我這兒來了,還把我女兒也帶回來。
  梁晉生趕忙解釋說,我媽那兒,我前陣子剛去過。
  茹嫣母親說,隻要你們好,比天天來看我都好。
  茹嫣母親又問了一些市裏的情況,說離休十多年,又住到南方,許多人也不知道怎樣了?
  梁晉生就把他知道的一些細細說給茹嫣的母親聽,誰誰誰早就退了,身體還很好,誰誰誰已經去世,誰誰誰犯了錯誤,受了怎樣的處理,誰誰誰判刑了,多少多少年……茹嫣的母親便一一唏噓一番,感慨一番。
  茹嫣的母親說,副市長,官不小啊,你知道,當年我們進城的時候,誰是市長?
  梁晉生說了一個名字。
  茹嫣的母親說,你說的那是第二茬了,當時做市領導的,大都是第一代革命家呢,陳毅啊,李先念啊,都隻是個市長。
  梁晉生說,現在的市長哪能跟那時候比呀?正的副的,七八上十個,加上其他小市的,一個省的市長怕有一個團。
  說了一會兒話,茹嫣的姐姐就回來了。茹嫣跑上去和姐姐擁在一起,含淚帶笑親熱著,問著姐夫。姐姐看見梁晉生,就說,這就是陪你過年三十的吧?
  茹嫣介紹了梁晉生。母親補上一句說,×市的副市長。
  姐姐一笑說,咱妹高攀啊!
  梁晉生說,是我追求她。
  姐姐接著就說,你們膽子大啊,這種時候往我們這兒來。
  梁晉生說,我看一路都是興高采烈的人,沒啥吧?
  姐姐說,廣州人是這樣啊,明天地球要炸了,今天的一頓晚茶也不能少的。你看,都說這個病和野生動物有關,他們照吃不誤,還生怕以後吃不著了。
  茹嫣的姐姐在廣州多年,從未說過廣州人的好話。
  茹嫣說,他是管衛生的,你給他說說你們的情況吧。
  茹嫣的姐姐和姐夫都在同一家醫院,姐姐是醫政處的頭,知道的情況多。
  梁晉生說,可能還是我知道得多一些。今天來看阿姨,不說這些了。不知道茹阿姨身體是否允許,我想請您明天出去遊玩一下,踏踏青?
  茹嫣的母親說,哪有客人從外地來了,倒請主人出去踏青的?看來你對這塊地方很熟?
  茹嫣就問,你讓廣州市政府出麵啊?
  梁晉生說,我這次來誰都沒說,就給我一個老同學打了電話,他已經安排好,就在一百多公裏外,有一處好地方,保準沒有病毒。
  姐姐姐夫都忙,母親在廣州沒什麽熟人,長久沒有出遠門玩了,於是很爽快地答應了。
  就到了吃飯時間,母親說,咱們上酒樓吧。
  梁晉生說,不麻煩的話,在家也行,平時怎樣,今天也怎樣,按以前窮人家的話說,加一雙筷子加一勺水。
  母親說,這市長怪會說話的。
  梁晉生笑笑說,如今當幹部,全靠一張嘴。
  於是,梁晉生陪茹嫣媽媽說話,茹嫣姐倆就做飯。畢竟是遠道來的客人,不是加一勺水就可以對付的。於是兩人趕快看看冰箱,商量著做幾個說得過去的菜肴。
  茹嫣的母親畢竟是個老資格,也當了數十年幹部,和這樣一個乘龍快婿就有很多可以說的話。
  姐倆呢,也就借著在廚房幹活,說些私房話。
  姐說,還是你們那兒的幹部素養高,我們這邊,這樣年歲的市長,會找一個拖油瓶的老太太?
  茹嫣說,姐你怎麽說得這麽難聽啊?
  姐姐自顧自說,怕是過了三十都不會要的。
  茹嫣問起姐夫。
  姐姐說暫時沒有生命危險,但是人很虛弱,傷了元氣。去的時候,醫院領導一再叮囑,要她多給丈夫一些鼓勵。可是當她隔著兩層厚厚的玻璃,見到丈夫遠遠躺在床上,眼淚就不由自主地出來了,幸虧全身都包裹得嚴嚴實實,像個太空人一樣,姐夫看不見她的眼淚。她隻是舉起一張紙片,上麵寫著:安心養病,等你回來。然後是全家人的名字。
  姐姐說,你姐夫隻朝我抬了抬手,看不清他的臉,一隻大口罩,包住了他大半個臉。
  姐姐回家之前,在醫院的淋浴房裏一邊哭,一邊將自己好好洗了半天。換上自己帶來的另一套外衣,換下的那一套就扔掉了。
  姐姐說,在那樣的環境裏,你都不敢往地上踩,好像到處都是地雷一樣。
  吃罷了午飯,母親說自己要睡一睡,提議茹嫣帶梁晉生去植物園走走,也算是搶先盡了地主之誼。在母親看來,植物園是廣州最好的去處,在那裏茹嫣還可以教梁晉生認識幾棵樹。植物園也是茹嫣每次來都必去的地方,除了專業上的偏好,她覺得那個地方為廣州保留了一點天地自然之生氣,要不然就隻剩下粵菜館的油煙氣和高低街的叫賣聲了。
  母親又說,整個廣州,就那一塊地方適合談情說愛。
  植物園已是一派初夏景象,兩人在裏麵少年似的手拉手漫無邊際地走著聊著。有時候,兩人的手指如天鵝交頸輕輕纏繞,有時候十指交叉熱烈地緊握,有時候茹嫣隻將自己的一個指頭給他,讓他那隻大手輕巧地捏著它……兩人一邊說著話,兩隻手卻在那一方小天地裏悄然演著自己動人的戲。
  茹嫣也忘了給梁晉生上植物課。
  晚餐是梁晉生在廣州一家酒樓宴請茹嫣一家,算是一場求婚宴。梁晉生正式向茹嫣的母親請求,今年五一節,娶茹嫣為妻,希望批準並屆時出席。不知怎麽,一些普普通通的事,一旦把它儀式化,就總有那麽些感人的地方。茹嫣聽著梁晉生一本正經對母親說著的時候,一邊笑,一邊淚花閃爍。
  晚宴之後,梁晉生打車將茹嫣一家送回家,說自己已經定好賓館。母親倒是開通,說,那茹嫣也去住賓館好了。
  梁晉生說,茹嫣難得回來,晚上好好陪母親說說話。
  梁晉生確實是一個籠絡丈母娘的高手。那天晚上,茹嫣陪媽媽說話。媽媽說,碰見他,是你的福分,也是我的福分。你知道,這幾年,我最怕的事是死,比死還怕的,是你以後的日子。你明天可以對他說,這個春節,他給我送來一個好禮物。
  三天一晃就過去。其間梁晉生偷偷告訴茹嫣,秘書把他的手機打爆了,短信留了一大堆,以為他出了事。茹嫣問是不是市裏有事?梁晉生說,是。茹嫣問什麽事?梁晉生說,你姐夫那個病,已經到我們市裏來了。
  告別那天,茹嫣母親拿出一個小首飾盒,放到茹嫣手心,自嘲地笑笑說,我知道這很落套,很俗氣,但是沒有辦法,算是我的一點心意吧。
  茹嫣知道,那個首飾盒裏,裝著一隻翡翠戒指,是從母親的母親的母親那兒流傳下來的,該有一百多年了,據說還有許多故事。她記得,小的時候,在某個日子,母親會把它取出來端詳半天,茹嫣要拿在手上看,母親不讓,然後說,總歸有一天,它是你們的。
  千裏離別,總是會傷感的,況且來去匆匆。好歹總算見上了麵,還帶來一個稱心的男人。
  那天夜裏說話,茹嫣問母親,他怎麽樣?
  母親說,就眼下來看,該是很不錯了。
  茹嫣問,就眼下來看怎麽說?
  母親說,人家沒去找那些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啊!
  茹嫣有些調皮地追問,這次您看準了?
  母親說,不敢說看準,你自己看準才好。
  半天,母親突然歎一口氣,其實,所謂看準,隻是一時性情而已。跟你爸結婚多年,心裏一直委屈得不行,一個人都不知道偷偷哭過多少回,恨自己架不住他當時那種不管不顧的勢頭。再說,那年月,一個革命幹部,神聖得,天兵天將一樣。也恨自己一時虛榮,跟了當時一批年輕女人的風潮,恨不得一個比一個嫁得高才好。就像現在的姑娘,你的房一百四,我得一百六。可是到了後來,一年年過去,還是看出你爸的許多好來。人死了,再去想他,就隻剩下好了。這是命裏給我的一個人,你不愛惜你就沒了。
  茹嫣聽出母親這番話其實是對自己說的。她本想對媽說說前夫,怕媽傷心。他死後,母親常有許多愧疚,有意無意說一些他的好話。他活著的時候,這些話,母親是不說的。
  上車之前,茹嫣要姐姐代自己和梁晉生送一束花給姐夫,這次沒能見上,真是最大的遺憾。
  母親說,放心,你姐夫身體好,又懂醫,抗得過去的。
  母親又對梁晉生說,茹嫣這丫頭,說起來四十好幾,其實單純得很,沒什麽閱曆,也沒什麽心計,溫室裏長大的,抵抗力低得很。在古時候,可能是一個好仕女,在今日就很落伍了。
  梁晉生說,我就喜歡這一點。
  初八,茹嫣、達摩、毛子相約來到衛老師家。
  衛老師的感冒加重了,去的時候還在午睡。趙姨說,頭天晚上有些低燒,吃了藥,今天早上燒退了,人就虛弱得很。讓他去醫院,他說等見到女兒她們再說。達摩說,那母女倆還是住賓館好一些,便於衛老師休息。看著接機的時間要到了,毛子和茹嫣要去機場,達摩要去附近安排住宿。三人坐了一會兒一同離去。
  正在年中,機場格外清靜,班機正點到達,聽到廣播後,毛子就撥通了方亞的電話,互相說了接頭的方式。
  十幾分鍾後,就見到一對母女倆拖著旅行箱遠遠向出口走來。一問,果然就是了。衛老師的女兒已經不姓衛了,她自我介紹說,姓方,叫方虹宜。她說著一口新疆風味的普通話,讓茹嫣想起陳佩斯叫賣烤羊肉串的那個小品。方虹宜人很顯老,臉色也像大西北人那樣帶著烈日風沙打磨的黑紅。不論是模樣,還是神情,已經看不到一點衛老師的痕跡了。倒是方亞,不知什麽地方,還像她外公。衛老師的女兒不太說話,大多是方亞在說。
  上車後,毛子說,老人前些日子感冒,還沒全好,你們見了麵,一定不要太激動,怕老人受不了。衛老師的女兒直點頭,把臉側向窗外,要哭出來的樣子。為了好說話,茹嫣和她們都坐在後排。茹嫣就趕快和她聊起新疆來,問她一些新疆的事情。大多也是方亞在回答。
  想想這半世紀的父女相認,還帶來一個長大了的外孫女,茹嫣自己都想哭出來,竟害怕這一刻的到來了,心裏咚咚直跳。眼見得離衛老師家越來越近,幾個人都沉寂著。
  毛子在衛老師樓下停好車,幫娘倆拎著箱包,四人一塊進了單元門,一步步朝樓上走去。房間裏一點動靜也沒有,毛子上前按門鈴,茹嫣伴著方虹宜,輕輕挽著她的一隻胳膊,那胳膊僵僵的。外孫女方亞跟在後頭。
  是達摩來開的門,達摩笑著說,來啦,正等著你們呢。茹嫣就看見衛老師兩口子迎了過來。衛老師沒說話,隻是看著那娘倆,那娘倆也看著衛老師。大家不知先該說什麽,一時很奇怪地靜著。衛老師抖抖索索從口袋裏掏出那兩張照片,抖抖索索遞給女兒,就是三十年前衛老師病重時準備交給達摩的那兩張。女兒一手接過照片,一手也從裏邊口袋裏掏出一張照片遞給衛老師。在車上的時候,茹嫣就看見她幾次翻開衣襟往裏麵看什麽。女兒的那張照片,衛老師沒有,是女兒一歲的時候,全家四口人的一張全家福。衛老師看了一眼,還笑著,接著臉就變了形,幾秒鍾後,突然嚎啕一聲:我的娃兒呀——大哭起來。衛老師平日說那種帶口音的普通話,現在卻用地道的徽方言喊出這一聲來,那聲音撕心裂肺的,失了腔調。女兒也就哭著撲了上去。其餘人都陪著垂淚。
  達摩和毛子與衛老師相交數十年,從未見過衛老師這樣無遮無攔地哭過。便是在絕境之中,衛老師也常常是笑著的。怕這樣的大慟會傷了身子,但又怕將這些壓抑在胸,也會憋出毛病來,幾個人惶亂中拉扯勸慰,根本止不住這父女倆。
  衛老師像孩子一樣嗚咽說,別勸,讓我好好哭一場……
  衛老師和那母女倆就站著哭了好久,終於哭痛快了。幾個人被攙扶著拖到沙發上坐下。
  茹嫣不習慣當著眾人落淚,進到衛生間,好好讓自己無聲哭了一會兒,然後擦洗一把臉才出來。出來的時候,見他們已經坐下。
  衛老師長長地籲了一口氣,喃喃說,世事慘烈,莫過於此。一出悲劇,時隔五十年,將我們傷了兩回啊。
  大家情緒漸漸平複,又重新拿起照片來看。
  方虹宜帶來的那張照片,四寸大小,花邊硬紙板襯底,右下角有一個很漂亮的壓花店名,是本市一家很有名的照相館,現在還在。照片是黑白的,稍稍有些泛黃,但很清楚。照片上,一家四口,大人明朗,孩子健康。衛老師還穿著軍裝,隻是沒有了胸符,精明,睿智,甚至有些昂揚自得。衛老師的前妻穿著那種兩排胸扣、有緊身腰帶的列寧裝,端莊,沉靜,很漂亮,神色中有一種當時一般女幹部少有的優雅。一個三歲左右的男孩,想來該是衛老師的兒子,穿著一身海軍衫,還戴著那種有飄帶的大沿海軍帽,眉眼很像衛老師,有些調皮的樣子,斜倚在衛老師膝間。女孩是由衛老師前妻抱著的,圓圓臉,大眼睛,茫然不知世事地望著鏡頭。
  方虹宜說,這張照片,是媽媽去世前兩天給她的,在那之前,她不知道自己還有一個這樣的父親。那時她的繼父還活著,媽媽說,不要讓他知道。
  衛老師說,你媽媽什麽時候去世的?
  女兒說,1968年。
  衛老師說,怎麽死的?
  女兒說,自殺。
  說到這裏,漸漸就涉及到一個家庭的隱私了。達摩有些不安,站起來說,我們幾個出去一下,訂一個吃晚飯的地方……
  衛老師看出達摩的意思,很堅決地說,你們也聽聽,這不是一個家庭的私事。再說,我的事,對你們來說,哪還有什麽私密?
  方虹宜說了一些她自己知道的情況。她說她很小的時候,在好幾個地方呆過,都記不清了,老在搬家。三四歲的時候到了新疆,才有了一些印象。
  衛老師說,他解除監禁之後,曾經打聽過她們娘兒幾個的下落。前妻單位的人說,她調走了。問調到哪兒去了?說支援大西北建設去了。問在什麽地方?說,好像是蘭州吧,當時是統一安排的,也不知道具體哪個單位。然後對方說,你就不要再打聽了,你們已經離了婚,不要再去幹擾人家。衛老師當時很委屈地說,可孩子還是我的呀。沒想到那人說,你要真為孩子著想,就不要找他們了。
  女兒說記得媽媽一直在教書,教過師範,後來又教中學。到了新疆,她和哥哥有了一個父親。下火車的時候,一個男人來接她們。媽媽對他們說,這就是你們的父親,他前些年在朝鮮打美帝,是一個戰鬥英雄,現在不打仗了,就回來了。哥哥有些疑惑,私下對媽媽說,爸爸不是這樣的,爸爸臉上沒有疤。媽媽說,就是你們的爸爸,臉上的疤是打美帝受了傷。哥哥說,怎麽還是不像呢?原來那個爸爸說話不是這樣的聲音。一次,繼父為什麽事情打了哥哥,哥哥邊哭邊說,你不是我們的爸爸,我爸爸不打人。她也哭喊著說,你不是爸爸,你是一個大壞蛋……媽媽晚上回來,知道了,把他倆一起打了一頓,自己也哭起來,說你們再說這種話,我就把你們扔到戈壁灘上喂狼去。
  從此他們不再說這件事。
  繼父是一個老軍人,打了十多年仗,解放初期,跟部隊進疆,然後轉業到地方,在一個機關裏當行政科長,管車,管食堂。他常常開了車帶他們出去玩。困難時期,他總能帶一些吃的回來。那時候新疆吃不到大米,他卻總能讓他們吃上白米飯。繼父不喝酒的時候,對媽媽很好,對他們也很好。喝了酒,就愛打媽媽。後來,媽媽自殺前說,他受過傷,不能生孩子,所以有時候心情不好,你們不要恨他。那時方虹宜十五歲,朦朦朧朧懂一點事了,特別為媽媽難過。媽媽說這些的時候,她很奇怪,因為媽媽從來不對他們講這些的,更不會講她自己的私事。沒想到她兩天之後就死了。
  方虹宜說,多少年來,媽媽從來不跟他們談家常的。那天夜裏,她已經睡下了,媽媽來到自己的床頭,坐了一會兒,又把哥哥也叫來,說了很多話,就是那天,媽媽將那張全家福交給她。媽媽沒有給哥哥,是因為到後來哥哥和媽媽關係不好,總鬧別扭。小時候,哥哥幾次私下對她說,他覺得媽媽是一個特務,說繼父也是一個特務。他說,媽媽肯定有事瞞著我們。最可怕的是,有一次,哥哥突然說,是不是媽媽把咱們爸爸暗殺了?然後到新疆來和繼父這個特務接上了頭?反正哥哥是一個很愛胡思亂想的人,很小的時候,就常常一個人發呆,然後就偷偷摸摸寫一些東西,誰也不讓看。他自己有一個藏的地方,他自殺之後,她好長時間才找到它們。
  衛老師問,媽媽為什麽事自殺?
  女兒說,媽媽自殺的原因,我好長時間也不知道,隻聽他們專案組說是畏罪自殺,自絕於黨自絕於人民。繼父也不說。媽媽自殺,對我們來說簡直是晴天霹靂,我和哥哥上學的時候,都知道我們自己是革命幹部子女,文革開始的時候,我們都是紅衛兵。媽媽在學校也沒受到多少衝擊,她是他們學校裏革命資格很老的一個,又不是當權派,後來成立革委會,軍代表還讓她當了副主任。媽媽很積極,沒日沒夜地忙,忙得繼父都有意見了。幾次聽見他們吵架,聽見繼父說,遊行啊,開會啊,大批判啊,這些都能當飯吃啊?老子當年打仗,也要吃飯呢!媽媽不作聲,趕快就去做飯。繼父從來不做飯,他管食堂的。後來亂了,食堂常常不開飯。媽媽就教我做飯。她不回來的時候,我就給一家人做飯。
  六八年開始清隊,查出來媽媽有一個弟弟,是國民黨的一個軍官,跑到台灣去了。這件事媽媽沒有對任何人說起過,參加革命後,也沒有說過。
  衛老師說,連我都沒有聽說過。
  女兒說,那次清隊,到她老家去外調,被查出來了。抗戰開始之後,媽媽一家離開了家鄉,父母在顛沛流離中相繼病死,他們兄弟姐妹也天各一方。媽媽在江西參加了一個戰地護訓班,後來被其中一個共產黨員介紹到新四軍——
  衛老師說,這個我知道。
  女兒說,媽媽那個弟弟,就是後來去了台灣的那個舅舅,是最小的,就到了成都一個熟人那兒暫住了一段時間,後來考取了成都的軍校,讀了不到一年就畢業了,畢業後就上了前線。打完日本人,又打內戰。打敗了,就去了台灣。因為和舅舅失去了聯係,直到快解放,媽媽才聽說了舅舅的下落,後來還在什麽地方見了一麵。從此媽媽就不再提到他。
  本來,這件事媽媽老家的人也不知道。就在清隊小組的人去媽媽老家外調的前幾天,剛好舅舅當年在軍校的一個同學,也被調查了,這兩個專案組的人,在媽媽老家碰上了。如果這事晚幾天早幾天,或許媽媽就躲過去了。
  媽媽被他們找去談話,他們一說出舅舅的名字,媽媽就知道完了。她答應馬上把所有經過寫出來。其實,她當時就已經準備走絕路了。還有,他們說,媽媽在戰地護訓班的時候,參加過三青團,也對組織上隱瞞了。
  衛老師聽到這裏,沉沉地歎了一口氣說,看來,當初她匆匆和我離婚,又匆匆離開此地,從此無影無蹤,大概也是這個原因了。
  方虹宜說,再就是你的事,專案組也對她點了出來。
  衛老師說,按你媽媽的性格,這就必死無疑了。她太要強,又太脆弱。
  衛老師喃喃問道,她怎麽死的?
  方虹宜說,她撞了火車。在鐵路邊留了一張紙條,說自己死有餘辜,但是這些和自己的丈夫孩子都無關,他們對這些全都一無所知,他們無比熱愛毛主席,無比熱愛黨,自己欺騙了他們。
  豔麗的盆花,精美的賀卡,花花綠綠的糖果,紅紅火火的彩帶,還有茹嫣帶來的那一隻吉祥的大白羊……這樣喜慶的年節氣氛中,離散半個世紀的父女,從未謀麵的祖孫,互相間講述著刻骨銘心的往事。
  衛老師說,你們還記得自己小時候的名字嗎?
  女兒說,不知道。
  衛老師說,你叫衛藍。蔚藍色的天空,蔚藍色的大海。我們都叫你藍藍。當時我們的心情,都在你這樣的名字當中了。
  女兒說,藍藍,我很小的時候,聽媽媽叫過。
  衛老師說,你哥哥叫衛鴿。保衛和平的鴿子。你哥哥出生的時候,正是第二屆保衛世界和平大會召開,還出了一套郵票,是畢加索畫的,一隻很有名的和平鴿。
  衛老師說到這裏,達摩說他也記起來這套郵票,三角形的,三張一套。自己當時用硬紙板和玻璃紙做了一本郵冊,它們就插在第一頁。圖案都是一樣的,一隻展開翅膀的很壯實的鴿子,每張的顏色不同。可惜那套郵票和那本郵冊一起,不知在什麽時候沒有了。
  衛老師終於問到自己的兒子。
  女兒說,媽媽死後不久,哥哥也死了,他也是自殺的。哥哥是一個性格很內向的人。他自殺之後,留下來好幾本日記,這次我帶來了。他當時暗暗喜歡我們鄰居家的一個女孩子,但是一直沒有對人家說過,在日記裏寫了很多自己的感情。媽媽的事發生以後,他就絕望了。這幾本日記我一直藏著,誰都沒有告訴。我當時看了一遍,以後再也沒有看過。
  在這父女倆長長短短、零零碎碎的對話中,一個淒絕又恐怖的故事,從塵封久遠的歲月中漸漸顯露出來。
  女兒說,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裏,失去兩個最親的人……那個多年來被媽媽硬說成是自己父親的人,終於也由媽媽親自證實了,不是自己的生父……那時候,我像傻了一樣,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知道自己從哪裏來,和一個突然陌生起來的男人一起住在一個陰森森的屋子裏,我也想過,不如死了好。
  但是,就從那以後,繼父突然對我特別地好起來。哥哥死了的頭一天,等我睡下,他摸著黑來到我床前,我以為他要幹什麽壞事,在被子裏嚇得直哆嗦,可他就坐在旁邊的一把椅子上,一直坐到快天亮。好幾天都是這樣。我就知道了他怕我出事。後來有一次,我實在受不了了,心裏難受,還不敢翻身,我就對他說,我說,爸,你去睡吧。我沒事。我就聽見他在黑乎乎中嗚嗚地哭起來。他說,你對我發誓, 你一定要發個誓……我也哭了,我說,我發誓。後來,我知道自己沒走那條路,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我心裏有一個願望,我想知道,我的老家在哪裏,我的父親是誰……一年一年過去,這個想法越來越強,特別是繼父去世之後……但是心裏也越來越害怕,我不知道,真的這一天來了,我受不受得了?這次女兒寒假回來,說在北京見到舅爺,然後她就問我,我是不是還有一個外公?一個親外公?家裏的事,我從來沒有對孩子說過,我想,這些往事,就埋在我們這代人心裏,跟我們一起帶進墳墓算了。沒想到這孩子自己把它提出來了。那天聽女兒說,她和外公聯係上了,我就像被人當頭打了一棒,天旋地轉,我都有些恨女兒多事了……
  方亞說,那個舅爺,到了台灣以後就退伍了。後來考取了大學,又到美國念了博士,然後回到台灣教書。八四年通過各種關係,找到了我們,那時候是我和媽媽最苦的時候。那個舅爺就一直資助我們,一直到現在,他說讓我念完大學再去國外深造。十二月,他到北京開會,我去賓館看他。他突然說,在香港買到一本書,是一個叫斯衛的人寫的。一看作者簡介,原名叫衛立文。想起你外婆最後和我見麵的時候,說已經結婚了,嫁給了一個共產黨的幹部,叫衛立文,說他是一個文化人,寫過作品,筆名叫斯衛。又說,以後如果國共兩邊徹底鬧翻,我們就不能來往了,就當我們之間誰也沒有誰。那是四七年,是我和你外婆最後一次見麵。八四年那次,知道你外婆早就和你外公離婚,沒想到一二十年後,又看見了他的書。
  見衛老師父女倆情緒平和了一些,趙姨就讓大家吃點東西,喝喝茶。
  衛老師問女兒,現在在幹什麽?
  女兒說,沒念到書,中學畢業以後,繼父當時在商業局,就到他們下麵一家百貨公司當營業員。八七年,那家商店垮了,那時繼父已去世了幾年,方亞才三四歲。後來舅舅知道了,資助了一些錢,一部分留給孩子念書,一部分用來開了一家旅遊品店,還做過餐飲,好好壞壞的,一直撐到現在。現在身體也不行了,生意也不好做了,可以糊個口吧。倒是方亞,能夠把書讀成這樣,是我沒有想到的。我想,真是老天有眼呢。
  衛老師問,方亞她父親呢?
  女兒說,方亞一歲多的時候,就離掉了。離了以後,他也從來沒管過孩子,現在人都不知道哪兒去了。
  衛老師說,沒有再成個家啊?
  女兒說,哪有這個心思呢,再說,拖著個孩子。
  趙姨就問方亞學的什麽專業。
  方亞說,哲學。
  毛子一驚,搶著說,如今小丫頭主動選擇哲學專業的,像外星人一樣稀罕啊。
  衛老師說,你看,你在這兒一下就碰上兩個半同行。
  方亞問,哪兩個半啊?
  衛老師指指毛子說,這個,哲學所研究員。指指達摩說,這個,民間哲學家,貨真價實的。又指指自己說,這個算半個,當年讀書,也是讀的哲學係。你就知道,有一天會遇見你的同行你的老外公啊?
  方亞說,見到您以後,我就覺得麵熟,我記起來,我真的幾次做夢夢見過您。
  方虹宜說,這孩子真會說話。她從小就愛胡思亂想。
  方亞說,真的,讀高中的時候,就做過這個夢。
  衛老師終於開始笑了,說,我在你的夢裏對你說,我是你外公?
  方亞說,沒有,但是我心裏感覺到,這個人是我外公。
  衛老師高興地說,我是寧可信其有啊。我跟你說,那是我在想你們,就走到了你的夢裏。
  方虹宜說,這孩子就喜歡讀書,什麽書都讀。其實,家裏沒什麽人讀書,也沒有什麽書,就到處去找。
  衛老師說,那也是我在夢裏教她的。
  方虹宜說,七八歲的時候,還偷過人家的書。
  方亞說,那是向人家借人家不借才拿走的。
  方虹宜說,反正人家媽媽找到家裏來了。倒是上課的那些書,也沒見她怎麽用功,可是考試總是很好。省了我不少心。開始我還著急。
  看著漸漸聊得平和了,天色也漸漸暗了下來,達摩就說,我們出去吃飯,邊吃邊聊。
  方虹宜有些靦腆地說,我們帶來了一點新疆的風味食品,我來給你們做吧。我很小就做飯了,後來開餐館,成天都做。這次來,我想,一定要為您和趙姨好好做一餐飯,算是我這輩子第一次孝敬你們。
  方亞也說,媽媽做的東西可好吃了,比外麵的好。
  衛老師說,好好好,這輩子終於吃上女兒做的飯了。
  趙姨一想,說,那也好,我給你打打下手,讓你爸嚐一下女兒的手藝。八十多年,第一次享享女兒的福,是吧?
  趙姨便領了女兒到廚房,看她需要用些什麽器具和調料。
  至此,一次世紀相會,總算將最艱難的一段度過去了,達摩幾個都鬆了一口氣。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在緩緩講述中,那焚心煮骨的痛楚漸漸釋放出來,衛老師數次長歎,仿佛將鬱積半生的陳疾也吐了出來一樣。
  茹嫣第一次聽一個如此真切的大悲劇,心裏一直隱隱顫抖著,像看一次血淋淋的手術。
  不一會兒,方虹宜就利利索索地開始上菜了。
  大西北天高地闊,吃食也特別的豪邁誇張,第一道菜是大家耳熟能詳的手抓羊肉,衛老師家沒有大菜盤,便用了趙姨平日裏和麵的小盆,滿滿當當堆得如小山一樣端上來,這些人中,除了毛子在北京的新疆飯館吃過,其餘隻是耳聞,沒有見過。那羊肉樸素極了,白白淨淨,帶著骨頭,一塊塊足有冰棍大小,沒有任何花哨,看起來,好像還隻是半成品,隻在一邊配了兩碟椒鹽和生蒜。然後又是大盤沙灣雞,這一盤倒是濃豔無比,綠的香菜,紅的辣椒,黃的孜然,強烈的辛辣味,讓人聞著就興奮了。一時間,屋子裏就彌漫開了大西北遊牧部落的粗獷氣息,羊肉是昨天就煮好的,加水熱了一道。方虹宜說,可惜那原湯不好帶來,加了調料,再喝那湯,就有味道了。
  兩盆菜,那份量已經相當平日一桌。接著又上了米腸子、油塔子和一張金黃的大饢,大饢沒切,方虹宜說,饢是要自己用手掰了吃的。趙姨直說夠了夠了,讓方虹宜快快入席。
  眾人紛紛洗手,達摩等不得了,先就抓了一塊羊肉蘸上椒鹽嚼了起來,接著就喊,大美!大美啊!這才是羊肉呢。見達摩此等饞相,茹嫣也抓了一塊吃起來。茹嫣平日並不吃這些腥膻物,但現在,入口之後,不但未覺不適,卻有一種特別親近的感覺,想著自己的祖先,戎馬倥傯間,燃起篝火,架上鍋罐,吃的就是這樣樸素又大美的肉塊,就浮想聯翩起來。
  方虹宜說,還帶了一瓶新疆特曲來,不知道大家喝不喝酒的?毛子幾個就說,喝啊,大喜日子哪有不喝酒的。
  方虹宜就去開了酒瓶,給每人斟上一小盅,自己卻拿了一隻大杯,嘩嘩倒滿,走到衛老師跟前,叫了一聲,爸,敬您了。一路上,就想著醉這麽一回……說完,咕咚咕咚就喝盡了。
  衛老師不喝酒的,此刻也將那一小盅酒往喉嚨裏倒了進去。
  大家紛紛起立,為衛老師祖孫三代的團聚慶賀祝福。
  衛老師說,一場悲劇,半個世紀,祖孫三代,兩次被撕扯得傷心裂肺。要不是你這次來,我可能要永生永世錯怪你媽了。當初,她帶了你們兄妹兩個——一個三歲,一個一歲,遠走他鄉,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在心裏真是將她痛恨到極點,覺得這是個人世間最無情義的冷血女人了。現在想來,她當時也是恐懼到了極點,感到了傾巢之難就要到來,銜了兩隻雛鳥匆匆逃命,逃得越遠越好,寧願背上種種罵名。她的苦楚,不比我更輕。唉,最後還是難逃一死,又死得那樣慘烈。從何說起,從何說起啊!
  方虹宜說,七九年,給媽媽平反,大家才知道,媽媽是四○年就參加了新四軍的老革命,資格比他們教育局長還老。
  衛老師說,現在想想,你媽這一生,幹過什麽壞事惡事啊,須得她付出如此代價?可以說的,一個是三青團,一個是隱瞞了你舅舅。前者是人生經曆中的一次選擇,況且是國共合作當中。至於你舅舅的事,如果沒有那種封建的株連歧視政策,一個在前線上救護傷兵連死都不怕的人,犯得著擔這麽大的風險,承受這麽大的心理壓力隱瞞這件事嗎?
  方虹宜說,八四年舅舅第一次回國,那時候他已經是台灣學界的名人了,對台灣當局也有影響。我們這邊,上上下下都把他奉為上賓,我們也成為台屬,享受一些待遇,每年台聯開會,也叫我去坐坐。我想,媽媽幹了那麽多年革命,我都沒有沾上一點兒光呢。舅舅來看我們的時候說,沒想到你媽媽為我而死。
  衛老師又要了一點酒,說,這杯酒,算祭奠你媽媽吧。
  畢竟是西北女子,又做了多年商貿餐飲,方虹宜一杯烈酒下肚,竟無醉意,隻是話語多了,動作大了,她又為自己倒上一點,和父親一起喝了。
  茹嫣和方亞坐在一起,他們說話的間隙裏,兩人就低聲私語幾句。
  茹嫣問方亞,你怎麽想到讀哲學?
  方亞說,可能是我們家那種氣氛,有一種哲學意味。
  茹嫣問,什麽氣氛?
  方亞說,我很小就感覺到,我們家有一種詭秘的氣氛,似乎背後有什麽東西,有我沒有察覺到的隱秘。許多事情,找不到來龍去脈,你想弄清楚它,這就和哲學有關了吧?
  她又笑笑,好奇,一條路通往自然科學,另一條路往往通向哲學。
  茹嫣問,畢業後想幹什麽?
  方亞說,想讀心理學,想到哈佛去讀心理學,然後回來做中國的心理學研究。剛才聽他們說那些往事,我這種想法就更強烈了。
  達摩問衛老師,當年方虹宜她母親出走之前,給您留下過信啊便條什麽的沒有?
  衛老師說,什麽都沒有。家裏凡是和我有點關係的東西,都毀得幹幹淨淨了,倒是一些還值點錢的,都還在,沒帶走,也沒變賣。照相機啊,手表啊,衣物啊,我收藏的一些字畫啊,還有一房當時很好的家具,都在。後來,我發配到鄉下勞改之後,房子被人占了,這些東西也不知去向。最可惜的是我的那些書,都沒有了。我那兩張照片,是放在我的一件衣服口袋裏,我出差的時候隨身帶的。我想那個時候,錢財對於她來說,已經無所謂了,她隻剩下恐懼。
  衛老師長歎一聲說,恐懼,恐懼……一個民族,苦不怕,難不怕,饑不怕,寒不怕,如果人人心中都有某種莫名的恐懼,才是最可怕的。便是今天,吃好了,穿暖了,那心中的恐懼卻遠遠沒有消失掉。窮有窮的恐懼,富有富的恐懼,賤民有賤民的恐懼,權貴有權貴的恐懼,寫文章的有寫文章的恐懼,連讀文章的,也有讀文章的恐懼。
  衛老師說這些的時候,達摩便想起毛子當年的瘋病,想起那一聲狼一樣的幹嚎和嗆了水一樣的悶咳。
  大約是過度激動,話也說得多了,衛老師臉色比平日蒼白,不勝酒力,顴骨和眼皮又是豔紅,有一種觸目的病態美麗,仿佛一下年輕了許多。
  趙姨一直默默注視著衛老師,有時見衛老師的話說得多了,她便插進另一個話題,讓他歇一口氣。見大家吃喝差不多了,便對方虹宜母女倆說,你們一路上好幾個小時的飛機,一定也很累了,許多話,這幾天還來得及慢慢說。今天都早點休息。
  趙姨就問她們是願意住賓館呢還是住家裏。
  方虹宜說,我們想住家裏。這幾十年,第一次住在自己的家裏……
  毛子一直在給大家照相,他對衛老師說,這兩天可以帶她們出去轉轉,看看一些風景名勝。
  衛老師說,我想帶女兒她們一起去看看我們當年住過的老屋,趁現在還沒拆掉。
  回家的路上,達摩三人一路無語。
  第二天,毛子開車帶衛老師一家四口到五十年代的那幢舊居去了。
  舊居在老城區一條鬧中取靜的背街上,那條街原來是這個城市有錢人居住的,用現在的說法,該叫高尚小區。這裏的房屋都很考究,有的門楣上,還刻著建成的年份——1904或1923。近一個世紀過去,這條街已經變得陳舊又雜亂了,許多房屋開出門麵來,做餐館,做小店,或者成了一些小公司的寫字間,各自裝潢得五花八門的,像一個垂暮老婦,穿了一身花哨廉價又不搭配的衣物。
  在衛老師指點下,車在一幢中西合璧式的青磚小樓前停下。
  衛老師指著這幢樓房對方虹宜說,你就是在這裏出生的,你哥哥也是在這裏出生的。這棟房子原來是一個國民黨官員的。我們進城的時候,有很多這樣的空房,他們的主人都跑了,裏麵還留著許多家具物品,有的還有鋼琴。我跟你媽媽是四七年結的婚,但是兩個人很少在一起,進城以後,才有了自己的一個家。我們原來住樓上,有了你們之後,怕你們從樓上摔下來,就換到樓下了,又怕你哥哥跑到馬路上,還在大門上安了半截欄杆,可以看外麵,但是出不去。後麵有一個小院子,有兩棵槐樹,春天裏會結很多槐花,白色的,一串一串。樹下麵還有一套石桌椅,夏天可以在那兒吃飯、乘涼。
  方虹宜說想進去看看,於是就按了那扇緊閉的防盜門旁邊的門鈴。很長時間,才有一個中年婦女來開了門,一臉狐疑地問找誰?
  衛老師就上前說,我們從前在這裏住過,想來看看。
  那中年婦女說,在這裏住過?我怎麽不認識你們?
  衛老師說,我們五五年就搬走了。
  那中年婦女說,五五年?那是什麽時候的事啊?
  衛老師說,是,是很久了。
  那中年婦女見這一群老老小小的,不像要做壞事的樣子,口氣就緩和了一些,問,你們要看什麽?
  方虹宜說,就看看我們原來住過的房間。
  那中年婦女想了想,不太情願地說,看看,那就看看吧。讓了路,他們就進去了。
  小樓兩層,進門後,原來一間中式大堂屋,現在已經用夾板隔成了幾間小房,做了各家各戶的廚房,從滿是泥垢的地麵上看去,那嵌著銅條的拚花水磨石還是原來的。一樓現在住著三戶人家,二樓也是三戶。衛老師指著其中一間說,這是你和哥哥住的,還有一個保姆跟你們一起住。這間房剛好是那個中年女人的家,她站在房裏,沒有要讓他們進去的意思,他們隻好在門外探頭向裏麵望了望,門窗牆壁都還是原來的樣子,隻是地板被磨得凸凹不平了,凸起的都是一些木節。衛老師指著另外兩間關著門的房說,這一間是我和你媽媽的,這一間是我的書房。
  衛老師問那個中年女人,後麵的小院子還在嗎?
  中年女人說,哪有小院子?後麵是別人的房子。
  果然,通往後院的那扇門已經用磚牆封上了。
  毛子給衛老師一家在舊居前照了相,又帶了他們去遊覽市容,然後去近郊的一個名寺。方虹宜說,她想給母親燒燒香,向菩薩發願,讓母親早日魂歸故裏。
  衛老師問她母親安葬在哪裏?
  方虹宜說,當時因為是畏罪自殺,火化後,就在近郊一處荒地草草埋了,放了幾塊大石頭,算是墓碑。有一年去看,見到那裏已經開荒種田了。繼父去世後,買了一個合葬墓,母親那個穴,就放了一塊從當年葬她的地方拾來的鵝卵石,找人在上麵刻上了她的名字。
  一路上,就這麽東東西西地聊著,一些事情也就漸漸清晰起來。
  需要行走的地方,總是有方亞在一邊挽著衛老師。衛老師便說,當年剛和你們趙姨結婚的時候,我常和你們趙姨開玩笑說,咱們再生一個女兒如何?往後走不動了,當個小手杖使使。你看,這小手杖說來就來了。
  方虹宜母女在衛老師家住了一個星期。方亞要開學了,方虹宜也要回去了。臨行那天,還是達摩幾個來幫衛老師送客。臨別時,衛老師很傷心,又是幾次老淚縱橫。衛老師說,年紀大了,不免想到死……
  見衛老師傷感,達摩笑著說,我過了五十就想到了死。不知能不能活到您這個歲數呢?
  衛老師說,是啊,隻有麵對死,才能將一些問題想清楚。那些幹壞事的,都以為自己是長生不老的——
  方虹宜說,爸,這次見到您,真是很意外,而且您身體還這麽好。
  衛老師說,見到你們,知道你媽媽的事,也算是了了一樁大心願……這幾天,夜裏常跟你趙姨聊,不知你們願不願意回來?
  方亞高興地說,那太好了,放了假,我天天和外公聊天,當外公的小手杖。
  方虹宜卻不置可否地笑笑,想了一下說,我在那邊過了一輩子,不知道這裏習不習慣……那邊還有我的小店,我又沒有什麽別的本事,在您麵前,我是個女兒,在那邊,別人都叫我大娘了。
  方亞說,在這裏你一樣可以開店呀,這才是正宗的新疆風味呢。
  衛老師說,你回去想想,什麽時候,這兒都是你的家。
  衛老師說完,就回到自己臥室,不再出來了。
  方虹宜對著那邊大喊了一聲,爸——我們走啦,再來看您!就抹著眼淚出了門。
  還是茹嫣和毛子送她們娘倆。告別後,達摩和趙姨回到家裏,打開臥室門,見衛老師在窗簾後麵看著已經開遠的車。
  怕衛老師過於耽溺別離之苦,趙姨就讓達摩陪衛老師說說話。
  達摩說,您寫了那麽多主旨宏大的文章,想沒想過,寫寫自己的經曆,寫寫自己的個人生活?其實裏麵的東西,也很大呢。
  衛老師說,不敢。想過的,真要動起筆來,受不了,那等於是將那些日子再重過一遍啊。我就知道了,中國多少刻骨銘心的故事,都被它們的主人帶到墳墓裏去了。而那些寫著的人,多數是隔著很遠的。
  衛老師說到這裏,指了指趙姨說,你看你們趙姨,文文靜靜的,平平和和的,許多人說,一看呐,就是個會過日子會享受生活的人。要她來說說她自己和她們家族的事,也是悲天慟地的呀。
  趙姨在一邊淡淡一笑,掩飾了一絲苦楚。
  衛老師說,中國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作惡者不說,因為心裏有鬼,受難者不講,是因為那傷痛太深,或作惡者不讓講。年深月久,曆史就給掩蓋起來。
  說話間,衛老師咳嗽的次數漸漸多起來。
  達摩說,一定要去醫院了。
  趙姨說,這些天,人隻顧著興奮,吃吃藥,夜裏咳,白天倒不咳。這孩子們一走,又來了。
  第二天,去了醫院,當即就被留下來住院了。
  那個讓人越來越恐懼的怪病,終於有了一個曖昧不明又極具漢語言智慧的名字——非典型肺炎,簡稱“非典”。許多老百姓初初一聽便釋然了,連肺炎都不是什麽了不得的大病,況且還非典型呢?當時誰也沒有想到,這麽一個怪異的詞兒,其後大半年裏,成為漢語世界中使用頻率最高的一個詞,最後終於到了談非色變的地步。
  海外叫它SARS,音譯“薩斯”,意思是嚴重急性呼吸綜合症,媒體遮遮掩掩吞吞吐吐許久之後才提到這個名字。
  蹊蹺的是,“非典”也好,“薩斯”也好,這詞兒剛剛出來,在壇子上就成了非法字眼,凡帖子裏有了它,便會被一套係統自動檢測出來並禁止帖子發出。於是網民們用起變臉戲法,將非典換成FD,換成飛點,換成沸點費電廢墊或殺死、撒死、傻死……總之隻要人看得懂就行。網絡管製,讓許多人無師自通地學會了從亂七八糟的漢語組合中讀出真義的本事。但是對於那些由人手動的封刪,卻是沒有辦法對付的。
  空巢論壇上的許多人,可以從海外獲得信息,有的人自身就在海外,便不斷有這一類帖子出現,刪了貼,貼了刪,一時間空氣就緊張起來。有人向版主提抗議,說人命關天的事,為什麽刪帖?有人為版主辯誣,說版主自己的帖子也被刪了。也有人說自己刪自己的帖子?苦肉計吧?有人說這種時候,還是聽政府的,別給政府添亂。有人說,再這樣下去,咱們的壇子就保不住了,那些隻圖一時嘴巴痛快不顧壇子安危的人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也有人說,好容易有一塊說說真話的地方,如果不讓說了,還要它作甚?反正人一生煩,言語就糙了。這些爭議,有的是用原名——也就是大夥已經熟悉的網名,有的是用馬甲,一時間壇子上火藥味就濃鬱起來。茹嫣是性情中人,自身又是始作俑者,態度當然鮮明。孤鴻沒有直接說什麽,隻是不斷協調不斷勸解,用她自己的話說,當個超級泥瓦匠。
  不久之後,南方一家報紙終於證實了這個“謠傳”,於是一派便興奮起來,不斷地轉帖發帖,刨根問底。過了幾天,又不讓說了,還說抓了一些造謠傳謠者。又過了幾天,上麵有大人物出來了,言之鑿鑿說了一些信誓旦旦的話。幾個專家也說,這個病普通得很,不用住院都可以好的。海外的消息卻說,到目前為止,病毒沒有找到,也沒有特效藥,全靠自體免疫力,也就是說,靠你的運氣了。
  這怪病的真相變得撲朔迷離,壇子上的氣氛也變得波譎雲詭。終於,這個事件變成了一個國際性的事件,許多該來的不來了,許多要去的不讓去了,許多活動取消了,許多生意也黃了……這樣一來,一個本來隻相關疾病的醫學問題,變成了一個全球性的政治問題。無數論壇頂著刪帖封壇的壓力,發出各自的聲音。中國人本來就有一吵就分派的傳統,在“非典”初期,政府尚未表態之前,各論壇已經就初顯兩軍對壘的端倪。
  從廣州回來之後,梁晉生便消失了一樣,一直沒有電話來。本來,此次遠行,已經讓他們的關係明朗化了,丈母娘也見了,訂婚酒也喝了,辦事的日子也已定好,茹嫣就有了一種依戀。打電話幾次不通,知道他忙,心裏依然有些空落。直到元宵節頭一天,這個年看著過完了,下午三四點鍾,梁晉生突然出現在茹嫣樓下。
  茹嫣高興地說,還不上來啊?什麽話就來不及說了?
  梁晉生說,你下來。
  茹嫣問,為什麽?
  梁晉生說,我一定要請你吃一頓飯了,要不然也太便宜我了,是不是?
  茹嫣一看時間,才四點多鍾,便問,現在是吃飯的時間嗎?
  梁晉生說,我就隻有這個時間。
  茹嫣見他很堅決,隻好換了衣服下樓,換衣服的時候,下了很大的決心,終於穿上了江曉力帶她買的那一身,心想,花了幾千塊錢,總得穿幾次。豁出去了。
  梁晉生見了,果然眼睛一亮,壞笑說,賞心悅目啊!
  茹嫣便推說是江曉力的傑作。
  梁晉生說,這個大媒真是周全,扶上馬還送一程。
  走到車邊,發現是他的司機開車,就是上次送餃子來的那位。茹嫣這才覺得自己這一身有些刺眼。看來市長是不想遮蓋此事了。茹嫣隻好和他一起坐到後排。上車後,梁晉生說,這是羅師傅。茹嫣說,見過的。梁晉生用一張紙片寫下一個電話,遞給茹嫣說,以後找我找不到,就打羅師傅電話。有時候我要關機的。說完,就把茹嫣的手抓住了。茹嫣一慌,看看後視鏡,後視鏡早給翻了個角度。
  一路上,梁晉生就這麽抓著茹嫣的手,沒有說什麽話,很疲倦的樣子。有生人在場,茹嫣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也就一路上任他抓住。
  車子七拐八拐,來到一條僻靜的小街上,這是都市裏保存得比較完好的一條舊時小街,房屋多是歐式的,曆經百年,雖然有些風蝕,有些剝落,但那華貴堅實都還在,那些原裝的花飾也都還在。茹嫣小時候,曾在這樣類似的街道類似的房屋裏住過幾年,就有一種突然看見童年的激動。
  車在一幢三層洋樓前停下。樓前有一座小小的院子,叫它院子隻是它像院子一樣有一堵牆,其實隻是將洋樓和人行道隔開來而已。院子扁橫,與樓房同寬,種幾棵樹,放幾輛自行車就已經滿了。茹嫣正在狐疑何以帶自己到一戶人家來,梁晉生說,就這裏——這家女主人做得一手好魯菜。說著就和茹嫣踏上幾級台階進去。
  邊廂房裏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先生聽見響動就出來了,熱情地叫了一聲梁市長,便讓他們樓上請。那老先生西服革履溫文爾雅的,不多的頭發梳得一絲不苟,說著一口上海腔普通話。上了一道很寬的木樓梯,是一間寬闊敞亮的廳堂,廳堂的大窗戶臨街,放著幾套咖啡桌椅。老先生將兩人引到一間房裏,讓座,沏茶,還有古典音樂隱隱約約繚繞著,也不知是從何處發出的。房間的布置就像居家的小客廳,書櫃,花架,古董格,沙發,茶幾,茶水櫃,各自放著該放的一些物件。
  老先生問,現在就上菜嗎,梁市長?
  梁晉生說,上。
  老先生離去後,茹嫣問,你還沒有點菜呢?
  梁晉生說,這裏的菜是要預先點好的,點好之後,他們才去采買。
  茹嫣問,這是個什麽地方?朋友家?
  梁晉生說,餐館啊,不過說餐館又好像不準確,叫它私家餐屋吧,它沒有名字的,一般也不對外。
  正說著,一個儒雅的女人進來,操一口地道老北京話說,梁市長來了,就兩位嗎?
  梁晉生說,就兩位。
  女人說,那菜怕多了。
  梁晉生說,多點了幾個,吃不了,打包。我這帶來的是個山東姑娘呢,平日哪吃得到這樣地道的魯菜?
  女人說,行,您說打包我就踏實了。稍等就來。
  說著就離去了。
  茹嫣正想一男一女究竟是什麽人,他們沒有那種店主的殷勤,便是麵對市長,舉止言談也很有分寸。梁晉生就說了,今天給我們當廚娘的這位,是一個大學教授呢。
  茹嫣聽了一驚,教授來開這種小餐館啊?
  梁晉生說,小餐館?可不小啊,就是那些外國領事啊,專家啊,跨國公司總裁啊,要來吃也得排隊呢。她一天就隻做晚餐兩席,一周隻做二四六三天,比那些專家門診還難掛號。
  梁晉生就說到此人背景。說她家祖上幾代人都是做宮廷禦膳的,清代禦膳的主菜就是魯菜。到了她這一輩才沒幹這一行了。但是多年來的家傳手藝耳濡目染道聽途說,身上就有了靈性。退休後,拿了先人留下的菜譜,嚴格按譜製作,果然不一般。有朋友們來,也讓他們嚐嚐當年皇上太後吃的玩意,這就一發不可收拾了。後來幹脆就做成現在這個樣子了,收費很貴,愛來不來,沒有熟人介紹,不接受陌生人的訂單。還有一條,不開發票,要吃私人掏腰包。沒想到這樣反倒更緊俏。到這裏來吃一餐飯,成了一種身份和品味的象征。有食客說笑話,這裏邊的每一根蔥,都是有高級職稱的人摘洗的。剛才那位領座的老先生是她的丈夫,一位退休的醫學教授,你要是謙遜一點,還可以向他谘詢一下哪些該吃,哪些不該吃。
  茹嫣說,自己說是個山東人,其實除了有一半父親的山東血緣,其餘和山東沒什麽關係呢,連老家都沒回去過,更別說什麽魯菜了。母親是江蘇人,倒是揚州菜還常常吃到。在家裏,母係文化是強勢文化。
  說著女主人就端上了第一道菜——奶油海參湯。湯色乳白,海參黝黑,漂浮著些翠綠的蔥段和香菜,極簡潔。梁晉生就給茹嫣舀了一小碗。這裏沒有服務小姐,酒菜端上來,一切都自己動手,也自在。茹嫣用小勺往嘴裏送了一口,溫潤鮮香,不知這清清淡淡的湯水,是如何做出此等口味的,再吃一小片海參,軟而不爛,很柔和的口感,且沒有一點海腥氣。隻有這綴著許多小突起的海參,讓她記起了山東。每次父親老家來人,都會帶來許多海產,其中就有海參,大拇指頭大小,一段黑木樁似的,聞聞一股鹹海風味道。待到媽媽將它們發開,就一下大出許多倍來。
  喝完湯,梁晉生才給兩人倒上紅酒,說,吃魯菜,講究喝紅酒。
  梁晉生詭異地問,今天什麽日子?
  茹嫣說,正月十四啊,這年差點就過完了。
  梁晉生說,還有一個重要的日子。
  茹嫣突然想起來是什麽,剛才一路上看見賣玫瑰花的,心裏就感動起來,嘴裏卻故意說,你的生日?
  梁晉生說,這樣說,也行。好,為我們的生日,輕輕幹一下。
  接著,女主人就一盤一盤地上菜了,鍋榻海蠣子,糖醋黃河鯉,清蒸加吉魚,青韭炒蟶子……
  不知怎麽的,茹嫣不敢在這個話題上繼續往深裏說下去,便一邊叫著菜多了,一邊就問,怎麽不叫羅師傅一起來吃?
  梁晉生說,他不會來的,叫他也不會來。
  茹嫣問,為什麽?
  梁晉生說,他們有自己的規矩。
  茹嫣說,那就餓著?
  梁晉生笑了說,那怎麽會?他會在附近找一家小飯店吃,這樣自在。
  說著話就有電話打進來。梁晉生接了電話,臉色就緊了,直說,知道了,知道了。
  接完電話,就有些走神,半天沒接上剛才的話題。
  茹嫣問,有事嗎?
  梁晉生說,沒關係,大過年,總得吃飯。
  兩人就有些心不在焉地吃著。
  又有電話打來。梁晉生接完,就說,看來不讓我們安神吃完這一頓飯了。
  茹嫣本來飯量不大,差不多也就飽了,便說,你去忙吧,我好了。
  梁晉生苦笑笑,叫來女主人,結了賬,打了包。匆匆出門去,羅師傅已經站在車門外候著了。
  上車後,梁晉生對茹嫣說,今天委屈你一下,先把我送到地方,然後羅師傅送你回家。
  小車一路疾馳,闖紅燈,壓黃線,違章超車……所有罰款扣分吊銷執照的事兒都幹。
  茹嫣問,警察認識你的車?
  梁晉生笑笑,用嘴努努羅師傅說,你問他。
  羅師傅也笑笑說,一般時候,我也不違章的。
  車到一家僻靜的賓館前停下,梁晉生對茹嫣匆匆說了再見,推開車門大步向裏麵走去。
  回家路上,茹嫣問羅師傅,還有飯局啊?
  羅師傅說,哪是飯局呀,這是什麽地方?不知道?這個賓館已經被征用,是市裏的“防非典指揮部”呢。那些不能回家的醫生、專家,都住在裏麵。其他客人一個都沒有,進出比監獄還嚴格。你沒看見,門裏麵武警站著崗呢。
  一場溫馨晚宴,就這麽匆匆忙忙結束了,心裏有些失落。
  回家的車上,茹嫣給江曉力打了個電話。前幾天她打電話拜年,問起梁晉生,茹嫣沒什麽可對她說的,現在該給她說說了。
  江曉力一聽是茹嫣,便問,你在哪裏?
  茹嫣就說剛剛和他一起吃了一個半拉子飯,他又去忙他的公務了。現在正坐他的車回家。
  江曉力忙說,你讓羅師傅到我們院門口停一下,我到你那兒坐坐。有話對你說。
  於是,羅師傅將江曉力接上,一並送到茹嫣家。
  一上車,江曉力就見到茹嫣的一身新裝,不懷好意地問,人家評價如何?
  茹嫣不習慣在有外人在場時說這類話題,便一笑說,保密。
  江曉力卻不管這些,說,哼,還沒進洞房呢,就有私房話啦?
  進了門,江曉力人還沒坐穩,就說,茹嫣啊,這一段時間,你可要好好支撐一下咱梁大哥,沒事多給他說說舒心話。
  茹嫣問,怎麽啦?
  江曉力說,他沒向你吐苦水?
  茹嫣說,他有啥苦水吐啊?
  江曉力說,你呀,就被男人慣壞了,一點不會體察人呢。
  茹嫣就說了梁晉生請他吃飯的緣由。
  江曉力說,真是難為他,這樣焦頭爛額的時候,還記得一個情人節,看來真是陷得不淺,沒救了。
  茹嫣便問焦頭爛額是什麽意思?
  江曉力賣關子說,你們宮廷禦膳魯菜大餐吃飽喝足了,我還沒吃飯呢。
  茹嫣說,呀,剛好打了包回來,也宮廷一把?
  江曉力說,咱呀,也隻有吃剩菜的份了。
  茹嫣說,人家就是為了打包才點的,你看看,幾乎沒動。
  茹嫣說完,將幾個菜在微波爐上熱了,端來。
  江曉力說,你得陪陪我呀,拿酒來。
  於是,兩人邊吃邊喝邊聊。
  江曉力說,你看,還是做好事有好報,要不然,哪能吃得上這些?男人哪,落難的時候,就特別有情義,你看那些古戲文中,最動人的愛情故事,總是在公子落難的時刻發生的,到了金榜題名時,就該美人落淚了。
  茹嫣急了,說,你彎彎繞繞的,我們說正經事呢!
  江曉力就說了梁晉生如何焦頭爛額。
  江曉力說,我跟你說,我們這兒已經有了。聽說已經死了人。
  茹嫣說,沒想到就這麽緊了?市麵上啥也看不出來呢。
  江曉力說,有什麽奇怪。這次“非典”一來,可以說他管轄的幾塊地盤差不多要全線失守,巨大的經濟損失不說,政治責任也會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去年不是去歐洲北美轉了一大圈嗎?就是為了今年五月的兩個大活動,一個是科技論壇,已經約請了全世界幾十個國家來參加,一個是招商會,也請到了數百家大公司前來,就為了這兩個活動,已經花去了幾百萬,這其中有政府的錢,也有企業的錢,都指望在這兩個活動中掙回來,還賺上一筆。現在看來,玄乎了,隻要這個“非典”不立馬控製住,人家肯定不會來了。這是其一。其二,這幾年大量的財政資金都用於科技這一塊,醫療衛生,特別是公共衛生,疾病預防,基礎設施,都薄弱得很,可以說,不光沒有加強,比原來還要差勁。這次“非典”一來,問題就突然暴露出來。盡管這不是他一個人的責任……第三,他管的教育這一塊,眼見得就要受到“非典”的衝擊了,這一塊特別敏感,又怕學生鬧事,又怕家長告狀,特別是這兩年剛剛搞起來的那些高收費的官民合辦的大學,你要不能正常上課,高收費的問題就麻煩了。官場上的事又複雜……你說,這樣的時候,還能記得一個情人節,是不是一個有情有義的漢子?
  江曉力這樣一說,茹嫣的心就咚咚跳了起來,沒想到剛剛還津津樂道大談宮廷禦膳的這位市長,已經是麵臨這般泰山壓頂的危局。想到這裏,隻好退一步海闊天空地說,有什麽呢,大不了提前回家,過清閑日子。
  江曉力一笑,到底是女人,看淡江湖。隻是像他這樣,大半輩子在官場打滾,突然被擼下來,受不了呢。你先別說這些不吉利的話,還是給他鼓鼓勁好。我見過幾個這樣下場的,回家不久,鬱鬱寡歡就死了。
  茹嫣不語。
  江曉力說,你這位梁市長啊,做官做得太老套。
  茹嫣問此話怎講呢?
  江曉力說,這種時候,按常規出牌,怕是不行了,頭痛醫頭,腳痛醫腳,十個壇子八個蓋……這種時候,應該有新招,奇招,險招,才行。
  茹嫣就問,什麽是新招奇招險招?
  江曉力狡黠一笑說,這啊,就隻能麵授機宜啦。
  茹嫣說,曉力啊,我看你才是一個當官的料呢!
  江曉力說,我自己也覺得是。可是老爹不讓我幹這一行,說又傷身子又傷心,不如平平淡淡好。但是有時候,看他們那樣一些作為,一邊為他們著急,一邊罵他們。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
  江曉力真是餓了,邊說邊吃,就著酒,將幾盤菜掃光。吃得心滿意足了,慨歎說,梁市長啊,你就記得茹嫣這半邊山東人,你就不記得還有一個地地道道囫圇的山東人。下次,他要是不正兒八經來接我去吃一次,以後結婚的時候,看我如何整你們!
  當年解放軍浩浩蕩蕩一路南下,有一支部隊就留了下來,接管了這座城市。這支部隊裏,山東人最多。各個部門各個機關,重要一點的位置,差不多都有他們坐著,以至你隻要碰見一個說山東話的,盡管叫主任,叫處長,叫局長,八成不會錯的。到得幾十年後,那些高幹病房裏,滿走廊聽到的都是山東話,特別是膠東話,就好像到了山東醫學院附屬醫院。
  很晚,江曉力帶著微微醉意走了。臨走時說,茹嫣啊,這個時候,你就不是撒嬌的小女子啦,你該是一個幫他壯膽幫他擦眼淚的娘。
  江曉力走後,茹嫣給他打電話,說是已關機。打給羅師傅,羅師傅說,市長今晚住賓館,讓他回了家。問賓館電話,羅師傅說不知道。與梁晉生交往數月以來,就第一次有了惶惶不安的感覺。
  茹嫣就平生第一次用手機發出了一條短信:兩個孤苦伶仃人,一個相濡以沫年,情人節快樂!
  一時間,茹嫣就變得如此忙碌了,連對兒子的思念和與小狗的親熱都耽擱了許多。幾次兒子在QQ上留言說,媽,你在忙啥呀,上網老沒見到你。還說,媽,我想這怕是好事呢,是不是?生活充實了?
  茹嫣見了,心裏又愧疚又羞澀,一邊罵著兒子這個小壞蛋,一邊趕忙給兒子複信,扯了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就說到他姨父患病的事。兒子後來複信說,這病的事海外說得很多。
  茹嫣如今好像是將一壇釀了半輩子的酒,啟了封,喝起來,生活便一日日濃釅起來。用她罵自己的話說,就是一日日瘋張起來。
  以前說,貴人多忘事,去掉其中的譏諷,總還有點道理的。貴人者,事兒忙,關係多,如兒子話裏有話說的那樣,生活豐富了,便不會一門心思纏繞在一件事情上。像古時候,日子過得極簡潔,一次眉目傳情的小遭遇,就會讓人刻骨銘心記它數十年。
  衛老師住院,達摩他們是幾天之後知道的。
  衛老師不讓告訴他們,說這個春節已經打攪他們夠多了。可是事態突變,趙姨不得不跟達摩和毛子說了。剛剛住進去,做了常規檢查,拍了胸片,右肺有少量陰影,說是呼吸道感染引發肺炎。醫生說,打幾天抗生素就會好。考慮到衛老師曾有肺結核病史,再做一些輔助治療。衛老師是一個散漫的人,住醫院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打完點滴吃完藥,感覺還好就回家了。後來“非典”的名聲大了,幹部病房的人聽見衛老師咳嗽,就緊張起來,聽說近期有親屬從外地來過,便將衛老師從幹部病房轉到了隔離病房。那裏全是“非典”觀察對象,也有已經診斷為“非典疑似”的。這下趙姨就真急了。一怕真是“非典”,二怕本不是,卻在那裏染上了。衛老師年老體衰,哪經得起這樣的折騰?衛老師是一個性情中人,孤獨多年後,最怕寂寞,趙姨說,像這樣關在裏麵,沒病也會憋出病來。
  毛子和達摩趕去醫院的時候,已經不讓探視了。
  衛老師對口的這家醫院,也是一家省屬三甲醫院,但不是最好的,特別是呼吸科,不是他們的強項。他們幾個商量,如果能夠轉院,哪怕就是當非典疑似來治,也要保險得多。
  於是他們找到院方,想將衛老師的病曆拿出來複印一份,先給另一家醫院看看,再聯係轉過去。院方不答應,說一些項目還在檢查當中。達摩就和院方吵了起來,說咱們不在你這兒治了,行吧?咱們出院,行吧?
  沒想到院方說,你這話要是在平時,我們馬上給你們辦出院。可是現在不行。
  達摩問,為什麽?
  院方說,你就別問為什麽了。你可以向有關單位反映,反映到衛生部也行。
  說完,就把他們幾個扔在辦公室,自己走開了。
  毛子說,看來,這事還不能硬來,自己馬上去找省衛生廳的人。
  當晚,茹嫣也知道了衛老師的事。
  茹嫣當即就給梁晉生打電話,電話關機。又打給羅師傅,羅師傅說梁市長今晚又在賓館,這一段時間,梁市長都在賓館住了。這次羅師傅將梁市長的房間電話告訴了茹嫣。打到房間,房間沒人。於是茹嫣就一遍一遍地重播。直到十二點過了,終於把他逮住。
  茹嫣把衛老師的情況對梁晉生說了,希望他能夠給予一些幫助。
  梁晉生聽完問道,衛老是你什麽人?
  聽梁晉生的口氣,好像知道衛老師,茹嫣說,不是我什麽人。
  梁晉生又問,是你家的什麽人?
  茹嫣說,也不是我家的什麽人?
  梁晉生問,你是……怎麽認識他的?
  茹嫣說,你幹嘛呀,對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這麽敏感?
  梁晉生說,不是……茹嫣,我說這件事你最好別管,我也不便管。
  茹嫣問,為什麽?
  梁晉生說,你說的這幾家醫院,都不歸市裏管,這裏麵有省市關係不說,衛老這個人,這些年有很多麻煩事……我以後慢慢對你說。
  茹嫣說,人家哪裏等得慢慢說呢?這是人命關天的事呢。一個老人,檢查結果還沒出來,就給關到隔離病房,怎麽也說不過去的。
  梁晉生說,怎麽跟你說呢,現在是戰時狀態,平日的那些道理,有許多已經不能講究了。
  茹嫣就真急了,說,這是一個參加革命多年的老人,資格比我父親還老,又是一個受盡磨難的老人,讓他享受一次正當的治療,不為過分啊!
  梁晉生說,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比你知道得還多。可我知道的,你可能並不知道——
  茹嫣打斷他說,我不管你知道什麽,我都希望你能幫助他——你就當他是我的父親。
  梁晉生一聽那邊的聲音不對頭了,也為茹嫣的這幾句話所感動,隻好說,唉,我盡最大努力,行了吧?你呀,真是一個菩薩心。
  幾天過去了,衛老師轉院的事兒還沒動靜。打電話過去,衛老師在那邊鬧著要出院,說他一把年紀了,要死也死得了,受不了這樣不明不白關著。趙姨急,達摩和毛子急,茹嫣更是急得熱鍋上螞蟻一樣,一天幾個電話打給梁晉生。
  梁晉生說,你呀,好像醫院是我開的,哪這麽簡單?我正想辦法。
  衛老師是第五天轉到醫學院附屬醫院的。在那兒又過了幾天,果然就診斷為“非典疑似”了。但是這個“疑似”,是在入院之前就有了,還是在隔離病房染上的,就成了一個無法解開的謎。
  茹嫣向梁晉生說到自己的疑惑時,梁晉生說,這事你就別窮追究了,現在是盡可能地給他最好的治療,先救人,千萬別再節外生枝,我都怕你了。還有,這事兒你千萬別捅到網上去,衛老是一個敏感人物,不知道會被人做出什麽樣的文章來。
  衛老師因“非典”入院的消息,還是在海內外網站上出現了。茹嫣也不知道是誰發布的,心裏有些惶然,但又不好解釋,此地無銀三百兩似的。
  有關方麵為此震怒了,下令追查,但這些茹嫣都蒙在鼓裏。
  這一年的春天,命定是一個多事之春。
  當那個被叫成“非典”的怪病正像地火一樣無聲奔突的時候,美國人又在伊拉克遽然點燃了一場震驚世界的戰火。
  央視也破天荒地像西方電視台那樣搞起了實況直播,還請來一幫子軍事專家、國際問題專家坐到演播室現場評說起來。中國老百姓第一次同步看到萬裏之外一場戰爭的進行狀態。一隊隊坦克、裝甲車在公路上烽煙滾滾地疾馳,一處處樓房宮殿在爆炸中起火燃燒,一陣陣防空炮火在夜色中如節日焰火一樣綻開,大街上呼嘯著救護車、消防車,各種各樣的人在鏡頭前激動地或憤怒地敘說、叫罵……地圖前,軍事專家紅箭頭藍箭頭地指點著戰局,畫中畫正播放著適時的新聞畫麵,不時傳來又一聲轟響,某處又被英美聯軍的精確製導導彈擊中……可以說,從中國人看電視以來,這樣全新的視覺體驗是第一次,無數人夜以繼日目不轉睛地欣賞著這一出真正的電視連續劇。
  經曆了半個世紀放眼世界心懷天下的政治生活熏染,中國人個個都是政治動物了。像這等強刺激的天下大事,便像一個爆竹扔進了鳴禽館。現代中國人本來就有大鳴大放大辯論的傳統,如今有了互聯網,更方便了,每一個論壇都成了街頭與廣場。
  茹嫣是一個沒有多少國際問題常識的人,她對這一類問題,很情緒化,多憑直覺,她一直很固執地認為,女人的直覺,常常能輕易地刺破男人費盡心機搭建起來的紙糊大廈,是另一種直抵事物本質的路徑。一些費盡心機長篇大論繞來繞去的爭辯,在她來看,常常就是隻要內心一動就有結論了。你用正誤去解釋世界,我用善惡評判世界,你用大腦,我用心。上網之後,那些拐彎抹角,雲山霧罩,用一大堆不知所雲的概念說話的東西她是不看的,她看重細節,看重人的命運。
  伊拉克正打著,一樁我們自己的事兒,在網上掀起軒然大波。一個在南方打工的年輕大學生,被非法收容,然後在裏麵被活活打死。
  茹嫣寫了《一個母親在黑暗中的痛》。她寫道,深夜,讀著這個大學生的死,心裏突然就劇痛起來,那是一種生理上的痛,就好像自己的兒子在承受著那殘酷的毒打,每一下,同時也擊打在母親的身上。然後他躺在冰涼的水泥地上死去,那一刻,自己也要死了一樣。她突然恐懼起來,她害怕也會這樣從此見不到兒子——盡管理智告訴她,那不是她兒子,是一個陌生的年輕人,但她腦子裏浮現出的那個年輕人,一直都是兒子的模樣。她迫不及待地給兒子打了電話,她要立刻聽見他的聲音……聽見了兒子從遙遠的法蘭西傳來的聲音,她的眼淚就流出來了。兒子聽見她的啜泣,問為什麽。她說,有一個與你同年代的年輕人死了,被無故打死了。她又說,隻要這樣的死亡還存在,一個母親從此就沒有真正的快樂。她對兒子說,一定要好好活著,為媽媽活著,這樣,要不然,這個世界便沒有意義。
  文章貼出來,引來許多唏噓聲援。也有幾個馬甲說了些陰陽怪氣的話,“那麽多普通民工被打死打殘,沒見你痛,一個大學生死了就痛起來?”“自己的兒子送到國外,假惺惺哭人家農民的兒子。”……
  在網上呆了一段時間,也知道這類跟帖幾乎是青藤爬牆雜花生樹一樣司空見慣的,但是茹嫣還是很難受,她覺得了另一種心疼。
  這兒都是熟識的網友,前天在與你問寒問暖,昨天在與你談笑風生,可是一轉身,像川劇變臉一樣,給你一個陰森森的眼神。茹嫣覺得自己在暗中,隻看見遠遠近近一些綠瑩瑩的眼睛,但是不知道這眼睛長在什麽樣的人身上。這讓她恐懼。
  達摩給她一個很長的跟帖,對她這種深刻凝重的道義情懷與道德勇氣表示認同,很理性地駁斥了上麵幾條帖子的偏執心理和邏輯混亂,最後說,他已經將它轉到自己的論壇去了。達摩行文很溫厚,但說理很犀利,讓茹嫣感動得不行。
  茹嫣也跟帖說,自己寫得很情緒化,不會說什麽道理,隻是一個母親的感受而已。
  去達摩那個“語思”的人,多是一些閱盡人間滄桑但心性依然躍動的中年人,他們各自寫些文章,互相切磋問題,便是有不同看法,也不張牙舞爪,很有名士風度。達摩的論壇不能自主上帖,隻有注冊用戶並經過核準之後才可以發帖,因此都是行不改姓坐不改名的作派。在“版主的話”裏邊說,我們這裏不打口水仗,不歡迎零字帖,更不歡迎人身攻擊。這在為了聚攏人氣敞開大門笑臉拉客的許多網站中,確實是一種很孤傲的姿態。像那些神仙下棋,你看看可以,但觀棋不語。心癢手癢,也可以來一盤,但必須守規矩。茹嫣想,這樣的網站是要挨罵的,隻是那些罵人的帖子也不能在這兒出現,所以就特別清靜,茹嫣喜歡這種清靜。好像三五知交,閑來一聚,一杯清茶,娓娓道來,也沒有那種特別的親昵,也不開那種過分的玩笑,一個個都很自尊。
  達摩的論壇也在談“非典”,談伊拉克的戰爭,談那個被打死的大學生。他們從文化上談,從法律上談,從製度上談,把情感義憤變成更深入的思考。一篇篇看似平和,但很厲害,許多地方入木三分,讓茹嫣眼界大開。
  茹嫣去他那兒的時候,見自己的帖子已經在上麵了。達摩還加了一條按語:當我們從製度、文化、法律、治安、經濟發展諸方麵去探討、去爭議孫案的時候,一個母親,以“疼痛”喊出了自己的憤怒。是的,有時候,最高的理性來源於人與人的關聯,來源於對他人不幸的痛感。她給我們這些習慣了用現成概念、現成體係,甚至用左右二元來思考問題判斷問題的人,提供了一條新的思路。當媒體再一次保持沉默的時候,在相關方麵持守一貫的冷漠態度的時候,一個母親的疼痛,是最有力的控訴。我們隻有對所有人包括普通人的不幸都懷有痛感,才能真正拯救這個世界,同時也拯救我們自己。
  茹嫣不知道自己即興寫下的這些文字究竟有多大意義,但是她很高興得到這種肯定。“空巢”上那幾個陰陽怪氣的跟帖給她帶來的煩亂,被達摩的這一番話化解了。就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聽見老師的安慰一樣。
  恐慌適宜在吊詭的氣氛中生長。就像小時候聽妖魔鬼怪的故事,真正害怕了,不是鬼哭狼嚎的時候,而是大家都不作聲了,直了眼,平了臉,悄沒聲地朝人多處擠。到得故事完了,各自散去,暗夜小巷中,獨自走在回家的路上,那恐慌便到了極點。
  春節過完不久,那個怪病的傳說竟消停了許多。大街上,商店裏,公交車上,卻默默出現戴口罩的。接著就一天一天多起來。
  多年來,除了環衛工人,大街上很少見戴口罩的了。這種時候,它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一張張陌生的臉上,便傳達出一種恐慌的信息。那一張張隻露出眼睛而看不清麵目的臉,讓人覺得藏著許多心機。於是沒戴口罩的,感到了自己的危險要大得多了。仿佛人家已經有了護身的鎧甲,自己卻全然暴露在無形的箭矢之下。就像文革初期,大街上出現了戴紅袖章的人,沒戴的,就有些不自在,不安全。越到後來,戴的人越多了,那些依然沒戴的,就幾乎成了當然的另類。於是,那些醫藥商店門口,就出現了多年不見的排隊,大家一個個默默等候著,互相間還保持著一個距離,這種文明的排隊習慣,終於一下就讓人們學會了。
  茹嫣單位也有人戴口罩了。特別是向來大大咧咧的江曉力也戴上了。
  茹嫣見了一笑說,一路上遇見“非典”了嗎?
  江曉力說,我倒不怕,我媽說,你成天外麵跑,別把那東西帶回家來。你讓我們安生幾天。
  茹嫣向來不喜歡戴口罩,熱乎乎濕漉漉地糊在臉上很難受。她喜歡痛痛快快的大口呼吸,呼吸清晨那種沁涼的潮潤的空氣,讓它們像泉水一樣從自己的鼻腔一直流到肺裏。
  江曉力說,還是小心好。別幸福生活還沒開始就犧牲掉了。
  又來了幾個姐妹,一個個竟都戴了。愛俏的,還是彩色帶花的。不久之後,這類口罩流行為一種新潮飾物。
  那天晚上,茹嫣在QQ上見到達摩,和達摩說到戴口罩的事。
  達摩說,是啊,久違啦——口罩。不過,你看見的是口罩啊,我看見的是恐慌。
  達摩又說,這些天,那些人連家電都不修了,怕我們上門把病毒帶去了。原來定好日子的,都說往後再說吧。
  和茹嫣聊了幾句,達摩說,這個話題有意思,我去敲一篇文章。
  達摩退出QQ,打了一個題目《久違了,口罩——兼談民眾恐慌》,抽了一支煙,就滴滴答答敲出了下麵一些字:
  幾十年來,好像有過兩三次大規模的戴口罩運動,印象最深的,是六十年代那一次。當時流行的是腦膜炎,好像後來又叫乙腦。不過那時候不是老百姓自己要戴,是上麵規定要戴。不像現在,老百姓要戴,一些官員卻專門發表電視講話說,一切都正常,根本無須戴。一些公共場所,保安竟幹涉人家戴口罩。
  口罩曾給我留下過不太愉快的記憶。那年我還上小學,就突然通知上學要戴口罩,不戴口罩的不許進校門,回家去拿,沒有拿來的,不許上課,沒有上課的,要算曠課,曠課三堂以上的,就要開除。這幾乎是我上學以來最嚴厲的法規了。那時口罩要一毛二一個。一毛二是窮人家半天的飯錢。有同學的父母就去單位衛生所開紗布,回來自己做。有同學隻有一隻口罩,外麵戴髒了,翻個麵再戴,兩麵都髒了,晚上洗一洗,洗完在煤爐上烤幹第二天再戴。有同學一路上都不戴,快到校門了才戴上。校門口,有一大幫同學執勤,像電影裏日本人檢查良民證。一個個檢查,想混過去都不行。有一次,我忘了戴,快到學校想起來了,父母親都上班,家裏房門已上鎖,正在焦急之中,遇見一個同學,跟他說好話,讓他進門之後,將口罩從院牆那邊扔過來。沒想到課間操的時候,又檢查一遍,這次沒人給我扔了,於是被老師趕回家去,還要家長來。這是我的家長第一次被叫到學校去。我為此被父親好好罵了一通。從此我頭天晚上就將口罩放在上衣口袋裏。
  反正那幾個月中,口罩成了我的一種壓迫,給我無憂無慮的童年投下過陰影。在校門口檢查了口罩之後,還要喝一種中藥湯水,那湯水微甜,很多同學都喜歡喝。那時候沒有飲料之類的東西,連糖都很稀罕,所以喝那種湯水,成為許多同學的一種享受。喝完湯水,還要再朝喉嚨裏噴一種藥水,那藥水的味道不好,將剛才那湯水的美好感受都破壞了。有同學就提出,先噴藥水,後喝湯水,行不行?學校說,不行。
  現在想來,那也該是一次大規模的惡性流行病了。染病的有多少?死亡多少?留下後遺症的有多少?沒見過統計數字,想來不會少。許多年後,還能從一些人口裏聽到,誰誰誰得過腦膜炎,腦子不好使。誰誰誰的家人得腦膜炎死了。此類說法很多,由此可以判斷出來,當時的波及麵,大約要比現在的非典大得多。奇怪的是,當時人們並不像現在這樣恐慌。
  我想,大規模的社會恐慌,該有幾條要素。
  形勢嚴峻,但是信息透明,公信度很高,不會引起太大恐慌。就像打仗,知道敵人兵力多少,我們裝備如何,有什麽應對方法,上下一心,同仇敵愾。風聲鶴唳常常比雄兵百萬更可怕。
  形勢很嚴峻,信息完全封閉,許多人也就這麽渾渾噩噩地過去了,哪怕全國染病的人成千上萬,一般人也隻看見自己周圍的幾個。六十年代,能看到報紙的都不多,有單位的,也就隔三差五地聽讀報員念念社論什麽的。老百姓誰家訂了一份報紙,就很稀罕。便是在單位當了一個幹部,翻來翻去也就是三兩份地方和中央的黨報。後來文革批判那些革命意誌消退的幹部,就說一張報紙一杯茶。那時的收音機也是稀罕物,除了嘟嘟報時之外,大都與報紙一樣,報紙登社論,收音機就播社論,報紙登“九評”,收音機就長篇大論地播“九評”。很長時間裏,收音機沒有短波,後來據說是為偏遠地區的人民能夠聽到黨中央的聲音,生產了一批帶短波的收音機,一般人就是有,也不敢撥動那個短波鍵。所以,那個時代真正是做到了輿論一律——或者準確點說,社論一律。
  真正的恐慌,是形勢嚴峻,信息混亂,官方曖昧,民間又有了各種獲得信息和發布信息的能力。於是,人們的想象力就同恐慌一起瘋長起來。隻是政府呢,還是那個老想法,這些添亂的事總是不說的好,多少年來的成功經驗都證明了這一點。三年饑荒,你要是四處去說餓死人了,那老百姓不都要去搶糧庫啊。可這一招此次不怎麽靈了,這些天,光是一天數十條手機短信,就會要人發瘋。就像有許多隱身人在你耳邊不斷說著,鬼來了。而真正知道鬼在哪裏鬼有多少的人卻在說,沒有鬼,我們這兒很安全。
  出於自保,人們總是寧可信其有。於是,我們今天看見的潔白的口罩,其實是一個恐慌到來的信號。
  文章生動活潑,夾敘夾議,很好讀。一時間被許多網站轉去。
  達摩在網絡上是個名人,隻要他的文章一出,轉載率點擊率總是很高。就像那些當紅大腕演的影視劇,票房收視率總是很高一樣。隻是達摩沒換來錢,隻換來不少麻煩。
  “非典”終於包不住了。
  病毒這個東西,太不給人麵子,不怕打壓也不受賄賂,自顧自一意孤行肆意妄為。開年以來,短短兩三個月時間,浩蕩北進,攪得大京都也搶起板藍根來。接著就開始搶購食油、大米、掛麵、方便食品直至礦泉水……商家狠狠賺了一大筆,將許多壓倉庫的陳年積貨都吐了出去。隻是他們沒有料到,幾周之後,就開始了一個漫長的蕭條期,偌大的商場超市,每天都像打烊一樣冷冷清清。許多重要的國際活動被取消,許多出訪被拒絕,有的幹脆連使館簽證都暫停了。網上有文章驚呼,世界在封鎖中國。
  終於,撤了開初說沒事的幾個人,以全民抗戰的狀態開始了新一輪的緊張。讓人想起了當年日寇在東三省蹂躪數年,關內一直就曖昧不明地猶豫著,是戰是和?是攻是守?是攘外還是安內?結果日本人不領情,一夜之間打進華北。情急之下這才掀起全民抗戰大潮。
  梁晉生終於可以對茹嫣說點實情了。他這個主管衛生的副市長,其實早已是抵抗運動的前敵指揮長了。茹嫣在報上看見了他像太空人一樣從頭包到腳的照片。要不是有文字說明,根本認不出裏麵是誰。
  梁晉生百忙之中打來電話說,為了茹嫣的健康,這一段時間他不來看她,他自己也不知道會不會沾上點什麽,這東西太厲害,又沒有特效藥。他說,萬一他光榮了,以後多到他的墓前去跟他說說話。梁晉生說,你知道,跟你說話是一種多大的享受呢。茹嫣說,我在電視裏、報紙上見你說話,真替你難受,也難為你成天說那種話。
  梁晉生說,這事看來一時半會兒不能完,不知我們原定的計劃能不能按期實施,要不然我們來一個刑場上的婚禮?
  茹嫣笑笑,你先把自己保全囫圇了,別的都來得及。
  梁晉生說,很想你。
  茹嫣說,我也是。
  見梁市長忙成這樣,又是這麽一個危險不討好的差事。江曉力對茹嫣顯得特別體己。常來說一些寬慰解悶的話,好似梁晉生去戍邊打仗一樣,茹嫣則是那個打起黃鶯兒莫在枝上啼的深閨怨婦。江曉力說,其實,禍福相依,如今當官就是這樣,遇上大難,看起來是壞事,你應付過去了,或者幹得很漂亮,你就唰唰往上躥了。得,壞事變好事。許多有經驗的人,都巴不得逢上一次這百年不遇的機會。
  茹嫣說,還是別逢上的好,他折騰,老百姓也遭殃。
  江曉力說,這是天意啊,你想,往六十奔的人了,如果沒有石破天驚的一下,到時候就無情一刀切下去。我老爸就是這樣。結果第二年大洪水,跟在他後麵的一位,抗洪有功,眼見得也要切了,就調到人大,又是五年。
  茹嫣笑笑說,早五年過消停日子不好麽?非得要為共產主義奮鬥終身啊?
  江曉力也笑笑,你呀,真是不可救藥的婦人之見,有你這樣的賢內助,梁市長稍息得快。你哪天問問他,要他說真話,還想不想多呆五年?他要說不想,我請你們倆上香格裏拉。
  茹嫣說,他想我還不想呢。
  說完這話,茹嫣覺得有些唐突,現在這個樣子,他想不想與你何幹?趕快將話題扯到別處。
  扯了一些閑話之後,江曉力突然有些神秘地壓低聲音對茹嫣說,你別在網上議論那些敏感問題。
  茹嫣一驚,忙問,什麽敏感問題?
  江曉力說,這個我就不明說了,我反正看見了,也聽見人說了。你知道,網上複雜得很,還有人專門收集這些文章,你要是一個人,也無所謂,隻要不捅大簍子。但是以後要是和他扯上什麽,就會有麻煩,你知道,官場如戰場,險惡得很啊。
  茹嫣說,文責自負啊,還搞株連麽?再說,我說的那些,現在不是都對了嗎?
  江曉力抱怨說,你呀,也算是個老幹部子女了,怎麽對這些一點不懂?有些話,此時說是對的,彼時說是錯的,現在看來是對的,你當是說了也是錯的,你不信,你就要吃虧。
  江曉力的一番好心告誡,讓茹嫣煩亂了幾天。果然就有消息說,一些傳播怪病謠言的別有用心的人,一些亂發手機短信的,就被抓了。再過幾天,官方媒體就有正式報道,還是依法處理的,根據多少多少條多少多少款。茹嫣一看,似乎有理,說人家哪個商場有人得病,結果沒人去購物了,說哪個企業有人得病,幾單生意就泡湯了。但是這樣的典型案例背後,總覺得有些別的意味在。要說造謠,原先那些說沒事的,不是更大的造謠嗎?造成的損失不是比一個商場一個企業大得多嗎?去達摩那兒一看,果然幾個帖子在討論這個問題,從法學、信息傳播、社會公信等種種角度說著。茹嫣每次畏怯,每次糊塗,到得這裏,就忘到腦後了。可能是親近,也可能是得到過達摩的誇獎,茹嫣覺得這些原本枯燥的文字也好讀起來。她以一種少女般的新鮮感,去接近這些思想。畢竟有過許多社會閱曆,讀懂它們並不是一件很難的事。她隻是默默讀,不敢發言。
  美國人挑起的那場戰爭,幾乎與那個怪病同時並進,形成了內外兩條張力強大互相補益的情節線,日後,當許多樓房被封或自封的時候,戰爭的全程轉播成了孤島生活中最好的消遣品。當戰爭進入膠著狀態了無新意時,“非典”每天的行情浮動又牽動了千萬人心。那個大學生的案子,也在網上一波一波地湧動,有時看著看著要熄滅了,一些不屈不撓的人們又把它頂上來。許多網頁有這樣的設置,就是一個帖子,排到後麵了,一旦有人跟帖,便自動又回到最前麵。一些為人關注、質量較好的文章,或爭議較大的文章,就會很長時間排在網頁之首,這也算是一種優勝劣汰,競爭上崗。有些帖子,人們認為好,想讓大家方便看到,自己也沒有更多的話說,便隻跟一個“頂”字,意思是將它頂到前麵。那個大學生案子的許多帖子,就這樣一直被人頂著,許多人說,隻要一天不為冤魂伸張正義,就一天不停地頂下去,一直頂它一萬年!許多年來,許多重大事件,終於被時間淹沒了,有了這一個“頂”字,人們就可以讓它們永遠浮現於時間之上,浮現於遺忘之上。今後的曆史,會記錄下這一個了不起的漢字。
  空巢論壇上的火藥味越來越濃,像文革一樣,終於漸漸分成三大派——一派倒薩,一派反美,一派今天天氣哈哈哈,或既反薩又反美。一派在非典的問題上追究政府官員責任,一派同情政府官員處境,一派依然今天天氣哈哈哈,或既追究政府官員責任,又同情政府官員處境。一派要為死去的大學生伸張正義,嚴懲凶手,一派認為如今治安混亂,為保一方平安,出現差池也在情理之中,一派還是今天天氣哈哈哈,或既要追究責任,也要執行製度,沒個規矩不就天下大亂啦……
  有一個帖子很厲害,直衝著茹嫣來的——《致本壇版主的一封公開信》。內文說,一段時間以來,國際上的那些反華勢力,借著我們國內某種突發的災難,借著美國霸權主義對一個主權國家的瘋狂入侵,在共產主義運動遭受臨時挫折的國際大背景下,在這個論壇上也刮起了一股歪風邪氣,這是一種我們不得不予以警惕的政治動向。我們奇怪並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作為一個論壇的版主,這種時候,應該站穩立場,旗幟鮮明地維護我們的國家利益,保衛我們的二十多年來改革開放的偉大成果,與黨中央保持高度的一致——退一萬步說,也應該在這場思想鬥爭中持守一個客觀公允的立場。但是,有的版主,卻利用自己掌握的一點點權力,赤膊上陣,搖旗呐喊,大肆散布漢奸言論,已經到了不可容忍的地步……帖子從茹嫣及其他人的文字中摘錄了一些言論,一條一條批判著,洋洋灑灑數千字。這個帖子的馬甲是“愛我中華”。從行文來看,也像是本壇的一個老鳥。
  前一陣子,在一些零字跟帖裏也有過類似的言論,大多也是臨時馬甲,右派漢奸賣國賊罵一聲就走。有的是年輕學生,對這幫人說到的往昔災難義憤填膺地提出質疑,“你們說三年自然災害餓死××萬人,你說說你家餓死幾個?你是個美國特務吧?”“全世界人民團結起來,打敗美帝國主義及其在中國的走狗!”“我愛本拉登!”之類,茹嫣看了,也就苦笑一下,這些在教科書裏長大的孩子,能全怨他們麽?但是,這個長帖顯然不是孩子們的激憤之辭,裏麵透著一種久違了的殺氣。就像有的網友跟帖中說的那樣,“嘿,是不是九評又重新發表啦?”“好熟悉的文革語言。”但是,這樣的帖子竟然有許多讚同與應和的跟帖。其中也有老鳥用自己的常用網名貼上的,有的雖然什麽話也不說,隻給上一個熱烈握手的圖標,但那意思已經在這不言之中了。用一句文革老話說,觀點已經亮出,戰鬥已經打響。
  讓茹嫣為難的還有,有幾個支持她的帖子,又走得太遠,不光缺乏政治理性,還失了道德水準,語言很粗劣。茹嫣是一個很自愛的人,卷到這種口水大戰中,讓她很沮喪。由於雙方都有越線的表現,常常就有帖子被刪了。對方的被刪了,就指責版主獨斷專橫,以權謀私,一麵鼓吹民主,一麵實施專製,是典型的兩麵派實用主義者。自己一方的被刪了,有人就說茹嫣在大是大非麵前向極左勢力妥協,不能持守一個堅定的立場。有人隻看不貼,但是在聊天室裏,就會披上馬甲放開來說三道四。因為語音容易被人認出,凡有敏感話題,聊天室便一片字聊,密密麻麻,觀點看法不同,就直接打起筆仗來。茹嫣上去一看,猶如一群蒙麵大盜在打一場混戰,頭都暈了。她想,如果每個馬甲兀然脫下,突然現出它的真身,該是一種什麽感覺?她在聊天室寂寞地看著,不像往常那樣,她一上來,就會有許多熱情的招呼,有許多“鮮花”、“熱茶”、“點心”送來,偶爾會有人用悄悄話對她說,剛才哪個馬甲正說你呢。她問,你是誰?對方隻給她一個笑臉。
  茹嫣生活的這個城市也開始傳出了種種說法。哪兒哪兒有“非典”了,哪個哪個醫院死了人了。一時間就覺得嘈嘈了多日的妖魔鬼怪,已經悄悄潛入自己的身邊。
  那天清晨,茹嫣帶了楊延平在樓下遛,遇見了那個少婦也帶了那隻白色卷毛小獵犬遠遠過來了。兩隻狗便歡樂地互相迎去。楊延平鬧狗鬧完了,雖然依舊親熱,但已不再做那些不雅動作。
  少婦說,我們那棟有一對老夫妻,前些天從北京回來,好像染上了那個病呢。一晚上一晚上聽他們咳嗽。
  茹嫣聽了一驚,說,去醫院看了沒有?
  少婦說,說是看過一次,那家醫院不收,要他們轉院。後來就回家了,也不知怎麽回事。現在這老倆口成天把自己關在家裏,嚇得我們那一棟樓的人上樓下樓心驚膽戰的,連窗戶都不敢開。有人還在他們家門上貼了一張條,要他們考慮鄰居的安全和健康,趕快上醫院!找物業反映,物業說,我們又不是醫院,他住在自己家裏,要死要活我們有什麽辦法?找報社投訴,報社問有醫院診斷嗎?還說,這樣的事,沒有證據,我們不能亂說,你們也不能亂說。我現在遛狗都不敢出來了,真不知道怎麽辦好。
  茹嫣一回家,就趕快給梁晉生打了電話,將剛才那少婦說的告訴他。梁晉生聽了,匆匆說,我馬上要人來看看。
  話沒說完,這家夥就把電話掛了。
  茹嫣吃完早點要上班的時候,就聽得有救護車的嘶鳴聲衝進了小區,緊接著,110也開了進來。這兩種車的警報器響聲一停,整個小區就鴉雀無聲。從窗口看去,救護車和警車都開到了八號樓下,救護車上跳下來幾個全副武裝的醫護人員,匆匆鑽進樓裏去了。從前小區發生了什麽事情,便有許多好事者出來圍觀、議論,給小區的公共生活帶來一點熱鬧氣氛。這次八棟門口冷冷清清沒有一個人,其他樓棟出門上班的,也是頭也不回地直朝大門口跑去。許多人都在各家窗子後麵揪心地看著這個場麵,好像一次戰爭打響了,占領者已經抵達自己的家門口。
  大家接著就看見那一對老夫妻蒙著口罩上了救護車。那些太空人就開始上上下下裏裏外外地噴藥了。
  那一對老夫妻離去之後就一直沒有回來。
  接著八棟就給封了樓,大門緊閉,樓外拉扯了一圈黃色的隔離膠帶,兩個全身包裹得嚴嚴的人在把守,好像裏麵是一個犯罪現場。整個小區的居民都被告知,無事不要外出,每人發給了通行證,進出都要量體溫,登記來去的時間地點。有單位的,須得向單位報告。茹嫣報告了之後,辦公室的人讓她趕快去“防非典小組”填個表。小組的人說,這段時間,你就在家休息,有什麽事,有什麽困難,盡管說,我們幫你解決。茹嫣一聽,心裏還挺高興,多少年來,就想著有這麽個自由自在。
  從“防非小組”出來,就感到有些不對頭,走廊上的人見了她,第一個動作就是找一間最近的辦公室拐了進去。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幾個人一聲令下似的一起衝了出去,再也不見回來。茹嫣心裏一涼,快快收拾了東西快快出了門。
  走到小區大門口,量體溫,填表,就看見門衛牆上貼了一張通告,說是即日起,嚴禁在小區內飼養各種寵物,違者罰款五百元並由相關人員前往就地處置雲雲。茹嫣的心一下就涼透了。
  回到家了,楊延平依然活蹦亂跳搖頭擺尾地迎上來。它不知道外麵發生了什麽,它因為茹嫣這麽早就回了家而特別興奮,快樂地大叫著。茹嫣一把將它抱在懷裏,不讓它的叫聲傳到外麵。她對楊延平說,不許叫,以後再也不能亂叫了。楊延平第一次聽見女主人這麽嚴厲的嗬斥,眼裏便有一些委屈,茫然看著茹嫣。茹嫣說,外麵要打你們了,你得懂事啊!小狗果然就不再叫了。
  至此,茹嫣就真有一種戰亂來臨的感覺了。
  坐過牢的人都說,進去後,第一天最難過。茹嫣眼下就是這樣。一個人站在屋當間,空空落落,六神無主。看看窗外,遠處那八號樓,許多窗玻璃上都貼著一張張臉,有孩子的,有女人的,有男人的,還有白發蒼蒼的老人的。那些扁平的臉,久久不動,好像是一張張京劇臉譜。沒有封閉的樓棟,一扇扇窗戶也是緊閉著。專家說,防“非典”,開窗通風很重要。但大家依然願意將它死死關閉著。平日人來人往的甬道上,空無一人。偶爾有人路過,也是戴著口罩披著頭巾匆匆前行。
  茹嫣下意識地打開電腦,從單位出來時那種好好讀一些東西、好好寫一些東西的興致卻很淡然,一個一個網頁打開,又一個一個網頁關上,花花綠綠從眼前流過,什麽也沒有看見。
  再打開文檔,想敲點什麽,腦子也是空空蕩蕩。
  中午,茹嫣胡亂弄了一點東西吃了。然後就看見楊延平蹲在門口,不斷回頭望她,這是楊延平要出去上廁所的語言。茹嫣將它抱起來,進到衛生間,對它說,從現在開始,你在這裏上廁所。衛生間裏,茹嫣已經鋪好廢報紙,然後將楊延平關在裏麵。一直關到它憋不住拉在裏麵。這是茹嫣在寵物網上查到的一個方法。楊延平便不斷地哼哼唧唧。茹嫣狠著心不理。楊延平終於大聲叫了起來,這是它來家後從未受到過的委屈。
  楊延平這一叫,茹嫣就慌了,衝進去照著它的屁股就打了幾下。這下楊延平就更委屈了,嗚嗚咽咽哭著,衝進臥室鑽到床下怎麽也就不出來了。
  茹嫣又氣又急又心疼,趴下身子給它說好話,它隻是望著她,依然不出來。茹嫣隻好隨它去了。
  茹嫣想兒子,算算時間,正是他那兒的早上,便去給他寫幾句話。正要寫到小區封樓,心裏猶豫著,告不告訴他,電腦的顯示屏突然一黑,主機的嗡嗡聲也停止了,茹嫣的感覺就是,電腦像一個燈泡一樣憋了,她頓時也像給抽去了脊骨一樣癱軟下來。茹嫣趕快一個電話撥給達摩,說自己機器的大毛病。達摩說,主機燈亮嗎?茹嫣說,不亮。“貓”的燈亮嗎?茹嫣說不亮。你家的電燈亮嗎?茹嫣打開手邊台燈開關,不亮。達摩笑了說,告訴你,這毛病大了,我都沒辦法——停電!
  茹嫣這才記起來,一段時間以來,停電越來越頻繁了,但這次聽說是停電,卻格外高興起來。她高興的另一個原因是,這次停電中止了她對兒子說起封樓的事,她想,這是天意,還是不告訴他好。
  茹嫣又給媽媽掛電話。一段時間以來,她每天都要問候一下母親,探聽一下姐夫的情況。母親每天都說,還在醫院,不知什麽時候是個頭。母親問她這邊的情況,茹嫣說還好。
  一直到了晚上,電依然沒來。
  黑暗越來越濃重。從窗口望出去,目力所及的街區混沌一片,隻有如豆的橘黃路燈,在夜霧中影綽著。連遠處那幾幢二十幾層的塔樓也孤獨地黑著。她想到,把人高高地鎖閉在黑黢黢的半空之中,不禁就打了一個寒顫。現代化是如此脆弱,就像一個渾身管線的病人,抽掉哪一根都要命。許多年來,都以為停電是一個古老的回憶了,一些浪漫人家,還特意關了燈,點一支蠟燭,喝紅酒,聽音樂,跳貼麵舞……沒想到它說來就來。
  前些日子,茹嫣總想著要去買蠟燭的,來了電就忘掉了。其實,她也不知道該到哪兒去買。
  茹嫣想起不久前在什麽地方見到過一對蠟燭。那是她四十歲生日那天,插在生日蛋糕上的,一個“4”,一個“0”,有香煙盒那麽大小,紅色的,晶瑩剔透。那天,閃爍的火苗,在“4”和“0”的頂端,慢慢熔出一個渾圓的小坑。丈夫是一個很粗放的人,從前,她的許多生日,他都忘了。這一次,他竟然特意從千裏之外趕了回來,進城之後,先到一家著名的點心房定做了一隻臉盆大小的蛋糕,上麵花花綠綠擠滿了各種奶油造型,鮮花,紅心,書本,小鳥,月亮,星星……像要把多年來耽擱的生日情意全都堆上去。丈夫在藝術上也很粗放,幾代書香氣,到他這兒斷絕得蕩然無存。這一點,曾是茹嫣非常遺憾的地方。說,詩書傳家,你們家怎麽就一點兒沒有傳到你這兒呢?丈夫笑笑,我懂事的那個年代,誰還敢傳這些東西啊?躲都躲不及呢。
  這是他最後一次給她過生日。那一段時間,他急匆匆幾乎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完了,然後在某一天遽然而去。那天深夜,他帶著公司的幾個人在數百公裏之外談完一筆業務,匆匆往回趕。一輛帶掛的大貨車壞在路邊,忘了開尾燈,也許尾燈就是壞的。司機很疲憊了,以140碼的速度插進那節掛車的肚子底下,整個小車的上半截連同人的上半截被齊齊整整地切掉,隻用了一秒鍾時間。
  茹嫣起身,憑著感覺在幾個抽屜裏摸索,居然給她找著了。她發現沒有火柴,也沒有火機,最後在煤氣灶上點燃了它們。
  搖曳的燭光中,家裏的一切都突然陌生起來。楊延平不知什麽時候跑了出來,對著這會動的東西,氣急敗壞地汪汪大叫。茹嫣一下慌了,衝過去就踢了它一腳,它果然立時就不叫了,滿眼惶恐,滿眼委屈地蹲到牆角去了。茹嫣一天中接連兩次對小狗動粗,愧疚得不行,跑過去給它說好話,賠小心,講道理。將它抱在懷裏,它還害怕得直哆嗦。
  茹嫣嗅到了一股熟悉氣息。記起來,那天她俯身去吹蠟燭的時候,聞到的就是這種溫馨的蠟香。
  “許個願,”她聽見丈夫說。丈夫的語言總很簡短,他不會抒情。或者說,他寧願把細膩的東西打磨粗糙,大大咧咧地端出來。她記起自己不假思索地說:“再給我們四十年。”
  沒有給他四十年,連四年都沒有給。能給她四十年麽?想起四十年這麽長的歲月,便是給了她,她又拿它如何過?
  丈夫死後,她常常感到一種難耐的孤寂。尤其害怕夜晚。人真是奇怪,幾乎是萬念俱灰,又比往日多出一些恐懼。兒子沒走的時候,還有一種撫育的責任,讓她分分心,如今,連這一份負擔也沒有了。其實,幾年來,兒子也是常年不在她身邊,但她覺得好像一隻風箏,線還在手上。如今,那風箏已經飄飛到萬裏雲天之外了。
  茹嫣一直喜歡李清照的詞,偶爾想起來,覺得一千多年前的一個女子,把她的心境都寫出來了: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那兩隻生日蠟燭漸漸地快燃盡了。她把它們插在一塊香皂上,融化的燭淚,在乳白的香皂上抹上一層玫瑰紅。最後的燭芯便在那薄薄的一層玫瑰紅中閃爍,跳躍,然後淺淺地淹沒在燭淚之中。整個屋子重歸於黑暗。
  孤寂與黑暗是最好的懷想之鄉,懷想最終又總是釀出感傷之酒,然後就把自己弄醉了。
  茹嫣便這樣,委屈地抱著一隻同樣委屈的小狗,在這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中,前三百年後五百年漫無邊際地胡思亂想著。
  楊延平趴在茹嫣懷裏,一動不動。茹嫣能感到它軟軟的腹部和暖暖的體溫。
  它一整天不吃不喝不拉不尿,擺出一副就此終老的決絕架勢。
  人其實是如此脆弱如此無助,連一個小小的狗兒,都不能給它嗬護與快樂。茹嫣心裏湧上一股巨大的淒涼與酸楚。
  丈夫去世之後,茹嫣常常就有這種突如其來的虛無感,無端的就消沉了,覺得人生無常,意義何在?那個一生都寵愛自己的男人,總覺得他就會這樣一直將自己寵到地老天荒,自己卻可以隨時隨地使點小性子。沒想到他就這樣大大咧咧快快活活地突然離去,用這種極端的方式告訴了茹嫣自己的價值。茹嫣又想到去世的父親,他活著的時候,自己常常忽略他的存在,以為這是一個天長地久的事,就像家裏的家具陳設,會永遠在自己身邊,也像家裏的家具陳設一樣熟視無睹。但是沒有想到有一天他就消失了。想到母親,想到一輩子孤傲好強的母親,轉眼就到了這樣的歲數,不知道哪一天也會突然消失。再想到兒子,從自己把他生出來的第一天開始,他就像所有人一樣,一步一步走向衰老,走向死亡,其間會充滿挫折、屈辱、病痛和與自己一樣的絕望——盡管茹嫣知道,其中大部分關於他的苦難,自己已經看不到了,但是光光想到這一點,心裏就揪痛起來。令人悵惘又令人寬慰的是,這種信息,是永遠不可能真正傳達到兒子那裏去的,這是一種世世代代的絕唱。
  人其實是一個綿綿不絕的傷痛與悲苦。幸福與享樂,隻是這漫漫苦旅中的一個個驛站,讓人短短地歇息一下而已……上帝造了人,其實是為了給他更多的磨難。與牛馬豬羊不一樣,上帝給了人一顆可以感悟的心,讓他一邊作惡,一邊品嚐雙重的苦痛。人自詡為萬物之靈長,自詡為世界之主宰,劈山引水,改天換地,看似雄傲不可一世,其實也如花草蚊蠅一樣,不堪一擊的。一盞無意間沒有打開的尾燈,一次地殼輕輕的抖動,一場降雨,一道閃電,甚至幾顆肉眼都看不見的病毒,都足以讓人在一瞬間毀滅或終身受難。那些高聳入雲端的樓房,那些綿延數千裏的公路,那些精致奇巧的用品,那些華美高貴的飾物……在某種力量麵前,實在是脆弱得不堪一擊的。
  恰恰是有了這種雄心,恰恰是有了許多享樂,一旦災難來臨,那心中的苦楚與幻滅就更深重,遠勝過牛羊引頸被殺時的感覺。
  每每陷於這類思緒,茹嫣就絕望得一塌糊塗。
  茹嫣在黑暗中呆坐了很久,突然聽得樓外一陣歡呼。往外一望,一扇扇窗口漸次亮起了燈光。她趕快去將所有的燈都打開,一時間滿屋輝煌。
  靠了電,靠了這些光亮,茹嫣漸漸從剛才那些胡思亂想中脫出身來。她打開電腦,把自己心中剛才那些淒苦用字打了出來。打完之後,給它安了一個題目:《今夜,世界如此憂傷》,這才將心裏的痛楚移出了一部分。這次她沒有將這些文字發到論壇上,也沒有加入自己的文集,隻把它靜靜地存放在自己的硬盤裏。
  臨要睡了,手機響了。是梁晉生打來的。
  梁晉生說,好嗎?
  茹嫣說,不好。你呢。
  梁晉生說,也不好,忙。
  茹嫣說,還得休息好。
  梁晉生說,你也要注意,現在正是高發期。生活用品吃的喝的都夠嗎?我讓人給你送一點來?
  茹嫣忙說,這個我自己能做,隻是苦了楊延平。要打狗了。
  梁晉生聽了,半晌才說,我給你送到下麵縣裏去,讓人家代養一段時間,這陣子過去了,再接回來?
  茹嫣剛要說好,卻又說,舍不下呢。你知道,它對我來說,不僅僅是一條狗。
  梁晉生說,我知道,可是眼下這種情況……
  茹嫣說,我先就這麽著,萬一不行了,再求你幫我。
  梁晉生說,在街上看見打狗,心裏也不舒服。
  茹嫣笑笑,你也變得這麽多愁善感了。
  梁晉生說,你走到窗口來。
  茹嫣問,幹嘛?
  梁晉生說,讓我看看你。
  茹嫣詫異地問,看我?怎麽看?
  梁晉生說,我從你這兒路過,看見你的窗口還亮著。
  茹嫣走到窗口,就看見他站在樓下一輛小車旁。一手拿手機,另一隻手抬起來朝她揮揮。
  茹嫣生氣地叫起來,你就忙成這個樣子?連上摟來一下的功夫都沒有?
  梁晉生說,就這樣看看你,聽聽你的聲音。成天往醫院跑,和那些第一線的人打交道,我現在已經是一個危險人物了。我這馬上就走。
  茹嫣說,你別動。我下來。
  茹嫣說著,就飛也似的往樓下跑去。
  梁晉生大聲說,你別下來,我走了。
  茹嫣聽不見,她的手機扔在了沙發上,梁晉生的聲音在沙發上叫著。
  梁晉生剛要發動汽車,就見穿著一身睡衣的茹嫣已經拉開了車門。
  茹嫣恨恨地說,過門不入,太沒禮貌了吧?說著就去拉梁晉生扶著方向盤的手。
  梁晉生縮回手說,別碰我,真的,你不知道這個病的厲害——
  茹嫣已經將梁晉生的手握住了。
  梁晉生猛地掙脫她,我是專門來看看你的,不是過門不入。
  茹嫣再一次抓住他,這一次抓得很緊,說,那就更應該客隨主便!
  說著就把梁晉生從車裏拉了出來,就這樣一直拉著他,一步一步走上樓梯,一步一步走回家,像逮著一個幹了壞事的孩子。茹嫣說,想扮演一個孤膽英雄,是不是?
  梁晉生囁嚅著說,你呀……你要是真有個什麽,我可是罪過大了……你聞聞,我這一身都是來蘇味,84味,消毒水的味……
  茹嫣笑笑說,那比咱們還潔淨得多呢。
  一個多月不見,梁晉生瘦了些,白了些,但臉麵頭發全身上下都收拾得幹幹淨淨,依然挺精神。加上那一身醫院味道,茹嫣就笑了,如果現在是我第一次見你,會猜想你是一個醫生。你猜,我剛才下樓的時候怎麽想?我想,市長大人現在肯定是一副逃犯的模樣。
  梁晉生笑了,我現在比任何時候都講衛生啊,消毒啊,吃藥啊,洗澡啊,打預防針啊,但是說不定我身上哪兒就沾著那個東西,現在收治的許多病人找不到病源。我連自己的家都不能回去,住在賓館裏——
  茹嫣捂住他的嘴,我們不說這個了。
  梁晉生就一把拉過茹嫣,把她拽到自己身邊,輕聲說,我有時也很害怕,真是很害怕,控製不住……不知道它在哪裏,也不知道自己在哪裏……
  茹嫣再一次捂住他的嘴,但這一次,用的是自己的唇。這個動作茹嫣自己也沒有想到,後來她怎麽也不明白為什麽會有這樣的突兀之舉。
  接著,市長就像一頭麻藥消失後的獅子,猛然地抱住她,像要把這個柔弱的女人吃掉一樣,他嗓子裏發出一種奇怪的聲音,像是委屈的嗚咽,又像是低聲的咆哮,茹嫣看不見他的臉,她覺得此刻那張臉一定很可怕,一張能發出那種聲音的臉,決不是平日那張沉靜、自信,甚至暗含著一種傲慢的臉。但正是這樣,讓她燃燒起來。她和市長幾乎同時開始做一件事情,瘋狂地撕扯對方的衣服,也瘋狂地撕扯自己的衣服,手忙腳亂地,一點也不再優雅。他們就在那張長沙發上糾纏推搡著翻騰著,連那小狗的嘶叫他們也聽不見。一直到兩人都筋疲力盡,像兩隻中彈的野獸,曲扭在沙發上一動不動。
  很長時間,茹嫣微微睜開眼睛,她出奇地平靜,似乎像看著激戰過後的戰場,看著兩個陣亡躺倒的戰士。這兩個戰士衣不蔽體,傷痕累累,似乎是一樁太平常不過的事。她曾那麽恐懼那麽羞澀的一件事,就這麽渾然天成地完成了。這是茹嫣第一次在臥床之外做這件事。以前,丈夫也有過急不擇地的時候,但茹嫣總是很冷靜,要麽堅決地拒絕,要麽堅決地回到該去的地方,她認為這是一個關係到女人尊嚴的事。但是這個晚上,她壓根沒有功夫去想這個問題。事情過後,她也不再去想這個問題。她隻有一種出神入化的感覺。
  兩人都不再說話。梁晉生隻是緊緊抓著茹嫣的手,像兒子小時候,在大街上人多的地方。然後就睡過去了。麵對這一片狼藉,茹嫣視而不見。從來都講究到近乎潔癖的她,對地上,茶幾上,沙發上拋撒的衣物鞋襪,對兩個比裸體還狼狽的飄零人兒,卻如野獸一樣並不自知。聽見梁晉生漸漸響起的鼾聲,茹嫣到臥室抱來一床被子,給他嚴嚴實實蓋上,自己依然全無睡意,隻是感到有點涼,也抱來一床毛毯,她坐在梁晉生的腳頭,蜷上腿,將他的腳放在自己的腹窩,裹上毛毯,關掉落地燈,在暗夜中睜著眼。
  書房的電腦沒關,閃閃爍爍的熒光映射到客廳裏。屏幕上,聊天室的舌戰還在繼續,如焉的名字不時出現在滾動的頁麵上。但此時,這一切離茹嫣已經十萬八千裏了。茹嫣的腦子裏一片寧靜,波瀾不驚,像那天夜裏月光下的湖水。
  下半夜,梁晉生醒來,半坐起身。茹嫣問要幹嘛,梁晉生說尿尿。他沒說用一下洗手間,沒說方便一下,甚至連解手都沒說,像一個孩童睡意懵然中對自己的母親那樣說尿尿。
  茹嫣引領他來到衛生間,幫他打開燈。這是市長第一次用她家的衛生間。市長沒有關門,就那樣敞著一件皺巴巴的襯衣,光著兩腿對著馬桶站著,然後就響起急促的水花聲。
  茹嫣也是衣衫淩亂地倚門立著,看著市長尿完,然後上去摁了衝水閥。
  兩人回到沙發,梁晉生問,我睡了多長時間?
  茹嫣說,快天亮了。
  梁晉生說,這一覺睡得好長。
  市長說口渴,茹嫣給他沏了一杯熱茶。喝了幾口茶,市長就全醒了。下半夜寒氣重,兩人各自將自己裹得緊緊,各靠沙發一頭,腿腳交錯地斜躺著,像兩個街頭流浪者。這種怪異的姿勢和放肆的肌膚之親,讓茹嫣感到很溫暖,很親切,有一種孩子般的歡愉。不知怎麽,她腦子裏突然閃現了一下不久前看的一部二戰片子,美國拍的。其中有一段戲:在肮髒的前線陣地的廢墟裏,潮濕,陰暗,又肮髒,那個槍法很準的年輕狙擊手,與一群一樣也肮髒不堪的蘇聯軍人和衣而眠,一個年輕的女兵與他相鄰,然後他們瘋狂做愛,他們穿著汙跡斑斑的厚軍裝,兩旁躺著擠擠擦擦的戰友,但是他們如同在伊甸園一樣,忘情地進入到一個無人之境。她當時看到這一段很暴露的戲,有一種莫名的震動,愛,或者是性,是可以這樣的嗎?
  黑暗中,聽見嗒的一響,接著就看見打火機的火光照亮梁晉生的臉,還有他嘴裏的煙。
  茹嫣問,你抽煙嗎?茹嫣沒見過他抽煙,當初江曉力介紹他的時候,幾大優點中,也有不沾煙酒。
  梁晉生說,從前抽,後來戒了。又笑笑,有文章說,抽煙的人,不得非典。
  茹嫣說,你信?
  市長說,希望是這樣。不過,我想,還是想緩解一下緊張的情緒。你不知道,這一段時間,我是在烈火上烤,油鍋裏炸,攪拌機裏攪。
  梁晉生一邊緩緩抽著煙,一邊跟茹嫣說了許多她根本沒有想到的事。
  梁晉生說,把你們這兒那一對老夫婦推出門外的那家醫院的院長已經就地免職了。
  茹嫣說,該免。
  衛生局一位主管副局長也停職做檢查。
  茹嫣說,光檢查夠麽?這樣人命關天的時候,你當局長的幹嘛吃的?
  梁晉生說,這都是做給我看的。下一個是誰?你知道嗎?
  茹嫣說,是你?
  梁晉生說,差不多。
  梁晉生說,自己管的這幾條線,他叫它“西部線”,與金融、城建、通信、工商、政法都沒有辦法比。近兩年,除了科技稍好,教育、衛生都是市裏最薄弱的區域,每年給他這幾條線的投入也很有限,有限的幾個錢,又大多給了科技這一塊。他說,打個比方,一家人全都又窮又餓,就那麽一籠屜饅頭,一個人一個,也管不了飽,給那個身強力壯的多吃一些,好出去幹活打工,再給家裏多掙一些口糧。這是一種沒有辦法的選擇。而且,上麵也需要你拿出業績來,為他們的GDP增添數字。所以,醫療衛生這一塊問題很多,特別是公共衛生,幾乎空白。原有的一點家底,這些年來也給敗得差不多了。就像俗話說的,屋漏偏逢連陰雨,癩蛤蟆又被牛踩了,沒想到我們這兒一下成了重災區,我們市的數字在全國一直在前十位當中徘徊,如果要算上前一階段的那些模糊數字,怕是要進前五名。我們的許多醫院,連呼吸機都沒有,有時就看著病人慢慢窒息而死……今年是我們市最關鍵的一年,春夏之交又是最關鍵的一個時刻,幾個大的投資談判,一批重要建設項目,一個世界性的投資洽談會,一個科技論壇,還有一個旅遊節,看著就要泡湯了。這些都已經投入了不少人力、財力,上麵幾個人都急得嘴唇上了火。他說,幾十年來,陰差陽錯鬼使神差,他踏上仕途一步步走來,不算春風得意,也沒有平步青雲,但都還穩當順利,他笑笑說,沒有驚天動地的大功勞,也沒有幹多少壞事蠢事,算一個清官加庸官吧。五十大幾了,也沒有多大野心,隻想平平安安做完這兩三年,回去過一種自在快樂日子,這一下,可能是天要絕我了。
  茹嫣說,有那麽嚴重?你幹了啥呀?
  梁晉生說,不在於我幹了啥沒幹啥,你該知道的,官場的一條不成文規則,就是拉出一個主要責任人墊背,是成本最低動靜最小的解困法寶。所以,這一次我幾乎沒有任何退路,隻能背水一戰,看到時候能否躲過一劫,全身而退。
  茹嫣說,沒你想的那麽可怕。不坐牢,不殺頭,大不了,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過一個大大方方的老百姓日子,對身心健康還有益呢。萬一進去了,你記住,外麵還有一個女人惦念著你,也不會自殺是吧?茹嫣說著就笑了,又說,沒貪贓枉法就行。
  梁晉生說,所以我想聽見你說話啊,這叫春風化雨,是不是?
  說話間,梁晉生抽了幾支煙,茹嫣披著毯子去給他續了兩道茶。以前,她是不喜歡聞丈夫的煙味的,丈夫由此在家裏就不抽煙了。以前她也很少給丈夫續茶,倒是丈夫給她續茶的時候多。
  梁晉生說,看到那些病人,那些又緊張又危險的醫護人員——特別是他們那種一瞬間就和外界隔離,被人家當作麻風病人一樣的孤寂生活,我後來一想,就當我自己也得上了這種病吧,事情過去,能撿回一條命,就謝天謝地了,那些寵辱恩怨,利害得失,在這生死之間真是算不得什麽了。
  天色漸漸亮了。有些事,發生在夜裏,與發生在大白天不同,窗外的晨光透過薄薄的紗簾漫進來,兩人便覺得不論自己,還是對方,這般模樣就有些荒唐,有些窘迫。笑笑,各自清理自己的行頭,匆匆往身上套。市長裏麵的衣物馬馬虎虎可以對付過去,襯衣領子是過了膠的,沒太變形,領帶大部分塞在裏麵,糊弄得過去,羊毛衫呢,隻有胸部一溜露在外麵,待會兒用熱毛巾蹭蹭,可以撫平許多,這是他的一位秘書教給他的。但那高級全毛西服是實在不能穿了,便是一早進城賣菜的農民兄弟,身上穿的那套也比它有看相。今天上級檢查組的會一早接著開,這個樣子去主持會議,會讓人有許多不健康的聯想。梁晉生說,待會兒路過商場時去買一套對付著。
  茹嫣說,你肯定是不進商場的,哪有八點以前開門的商場?如今連個體戶的小店都睡懶覺了。這下梁晉生有些著急,拿起手機說要讓自己的司機給送一套來。
  茹嫣嗔笑說,算了,你想讓人家來現場看看?
  茹嫣說著,領梁晉生到臥室,打開大衣櫥,裏麵掛著好幾套西服。
  茹嫣說,這都是他的,這兩套好像還沒怎麽穿過。
  茹嫣的丈夫在一家合資企業做營銷主管,常常要和大商家打交道,所以幾套西服都還夠檔次,隻是他個子比梁晉生稍高,最後換上一套他夏秋穿的,竟很合體,隻是顏色標致了一些,穿上像個文化人,不太像官員。
  茹嫣笑了說,比你那套黑不黑藍不藍的帥氣多了。梁晉生對著鏡子照了幾個來回,說,就是它了。
  這套衣服是丈夫生前常穿的,他很喜歡它,所以那年入秋之後,就送去洗衣店洗好,然後他就突然離世了。所以現在看來很潔淨很挺刮。見到這套衣服穿在梁晉生身上,茹嫣有一種怪怪的感覺。
  市長告別,他叫茹嫣別送,說這話時,他眼裏有一種壞笑,意思當然是一個獨居女人這種時刻送一個男人出門,誰見了都會編出一大套故事來。然後說,你知道,前段日子,我最懊喪的是什麽?
  茹嫣問道,嗯?
  梁晉生說,這場該死的瘟疫,要把我們的好日子耽擱了,沒想到,它竟然也會讓它提前,看來真是禍福相倚世事難料啊。
  梁晉生幾乎是剛剛上車,就來電話了,他問,在幹嘛?
  茹嫣說,在想你。
  梁晉生說,有了你,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已經不值一談了,去他媽的。
  茹嫣說,你真會恭維人。不過這話對。
  梁晉生笑笑說,你叫得真厲害。
  茹嫣問,我叫什麽?
  梁晉生依然壞笑,說,昨天晚上。你叫,狗也叫。
  茹嫣一下臉紅了,嗔怪說,你亂講些什麽呀?
  梁晉生說,我都在想,聯防的聽見了,我可就要到派出所蹲上一夜了。
  茹嫣完全不記得自己曾經發出過什麽聲音。多少年來,自己總是像魚兒一樣沉靜。丈夫曾經說過,你呀,你太溫文爾雅了。
  梁晉生說,我沒想到,一個典雅女人,也這樣率真這樣任性。
  茹嫣隻好以攻為守,說,我也沒想到,一個市長也會如此瘋得像個電影裏的黑社會呢。
  梁晉生說,那種時候,哪還有什麽市長?
  電話裏,不斷傳來各種汽車喇叭聲。
  梁晉生說,我還要來看你的。
  茹嫣說,我等你。
  電話打完,茹嫣便覺得自己的一些話竟是那麽俗套。從前老是笑影視劇裏的語言都是說爛了的那幾個字,沒想到自己一開口,也是這樣。
  其後幾天,茹嫣一直恍恍惚惚,仿佛做了一個快樂荒唐又不堪回首的夢。奇怪的是,茹嫣並沒有為自己這樣一次石破天驚的行為感到有什麽愧怍不安,反倒有一種孩子惡作劇後的欣快和滿足。
  梁晉生離去之後,不知是因為慵懶,還是因為別的什麽,茹嫣一改舊習,差不多一整天都沒有清理房間,讓那作案現場一直保持著。她還發現,當時小狗大約一時性急,已經將憋了一整天的大小便都拉在了沙發旁邊,以前她曾為它的這種行為懲罰過它,現在她卻高興得像病人術後腸道通了氣一樣,趕快拿了衛生紙包好,擦淨,然後將滿是穢物的衛生紙放到衛生間一角,據說這樣小狗以後就知道在何處方便了。
  她似乎將多少年來束縛於身的那一層硬殼幾下就敲碎了,那黑暗中的滿腹愁緒也就煙消雲散。她不斷地將那天晚上的一切,從頭到尾細細地回想著,她一邊看著自己的作為,一邊笑了。四十多歲的一個良家女子,何以一瞬間就變成這樣的瘋狂無忌?她想起小時候,家裏那個山東老家來的保姆常常教導她們幾個孩子的話,學好一輩子,學壞一哧溜。是淑女,還是蕩婦?這個哈姆雷特似的問題,竟然是可以這樣便捷就解開的,她覺得自己當然還是一個淑女,同時也是一個純真可愛的蕩婦。每一個淑女身上,同時還有一個蕩婦,每一個蕩婦呢,也都可以做一個淑女的。隻要有愛。
  她想起這些年來,自己心境中那種深藏的悲涼,一個很重要的因素,就是自己覺得不可能再接受一個男人了,也不可能將自己再給一個男人了,每每想到男女共同生活的細節,茹嫣便覺得自己全然沒有勇氣去麵對。現在想來,她忘了如果哪一天身體內部燃起火來,那所有曾經令她畏懼的過程,就像天上下雨,地上開花一樣順理成章地完成了。沒有猶豫,沒有自責,沒有羞澀。
  小時候,吃那種金錢橘,想當然就剝掉皮吃起裏麵的橘瓣來,淡然無味,還有些酸澀。媽媽見了就笑,說這種橘子要吃皮的,裏麵的橘肉倒是不要吃了。她想,作為女人,前數十年真是過得非常的隔膜,就一直按常規吃著那淡然無味的橘肉。一開始就不知道什麽地方出錯了,難道真的像丈夫說的那樣,讓那些經典文學給害了,讓柏拉圖給害了?現在,她大膽地往深處想想,其實,安娜.卡列妮娜也好,葉蓮娜也好,薇拉也好,那許許多多美麗高貴的女人們,該都有一樣的經曆。隻是這類事太珍貴,不好寫出來與人分享的。
  這段日子就像一出濃縮的戲劇,悲喜歌哭都堆在了一起。姐姐打來電話,說姐夫已經出院了,隻是人很虛弱,她準備帶他到一個清靜的山區呆一段時間,好好養一養肺。姐夫的肺這次傷得不輕。媽媽也一起去。到了地方,會打電話過來。
  姐姐說完,媽媽又接過電話說,你們的計劃,是不是如期舉行啊?
  茹嫣知道媽媽說的計劃是什麽,故意裝糊塗問,什麽計劃呀?
  媽媽說,你那個梁市長初三向我提出來的計劃?
  茹嫣笑笑說,媽,你比我還急呢。
  媽媽說,你還有幾十年,我可沒那麽多時間等啦。
  茹嫣便說,眼下這形勢,怕是要後延了。
  媽媽說,我們都不講究場麵上的那一套,就像上次一樣,哪個周末,你們飛來一趟,吃一頓飯,讓他當麵叫我一聲媽,這事就算完了。
  茹嫣笑笑說,您要是特別想聽他叫您一聲媽,我今晚就讓他叫給您聽。
  與此同時,衛老師那邊的消息卻越來越壞,趙姨說幾次下了病危。達摩幾個就成天吊著顆心,如同一座岌岌可危的城池,幾次都說堅守不住了,幾次又擊退了敵方的進攻,不知是終將失守呢,還是終於能堅守到最後,將敵軍徹底擊潰。
  漫長的綿綿雨期開始了。
  天陰鬱著,雨淅瀝著,仿佛這世界上再也沒有了陽光。空氣濕漉漉的,心都要生出黴來。一推開窗子,便有一股潮氣湧進來,在所有光潔的地方蒙上一層朦朧的霧,用手指一抹,便是一道水痕。
  要是以往,茹嫣會很喜歡這樣的意境。她總覺得,自己是該生活在丁香雨巷閣樓的環境中,生活在書香琴聲燭光的伴隨下。少女時,將家裏那套三卷本豎排版的《紅樓夢》翻來覆去讀過好幾遍,裏麵那些雞爭狗鬥那些男歡女愛都沒怎麽讀進去,但是那瀟湘館怡紅院的晨風夜雨落英殘荷夏蟬秋蟲,總是一遍遍讀不厭,一遍遍在心裏生出許多悵惘與感動來。她常常做夢夢見自己在一個帶天井的古屋裏,窗是那種木雕花格的窗,地是那種方塊青磚的地,山牆上生著一些小雜樹,瓦縫裏長出一些不死草,天井的溝沿裏,永遠都爬著綠茸茸的青苔……有一次她跟媽媽說了。媽媽說,你外公家就是這樣的。又笑笑說,你前生在那兒住過吧?
  如果說,少女時的那些感動與悵惘,隻是一種為賦新詩強說愁,那如今就已經是一種真真切切的感傷了。
  渾渾噩噩中,發現節前買的那幾缽花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死去。許多日子沒有陽光,也忘了給它們澆水。枯死的小山菊還是原來的架勢,隻是那蓬蓬勃勃的一片鵝黃變成了黑褐。
  八棟封樓一個多星期了,沒有新的疫情發生。雨終於停下來,太陽從雲縫裏射出許多好看的霞光來。茹嫣陰鬱的心情稍稍緩過來了一點。就像坐牢的人,幾天之後,也就想穿了,再怎麽難熬,總是要把刑期坐滿的。便應了那句老話,既來之,則安之。而那天晚上的荒唐之舉,讓茹嫣陡然感到生活的快樂,有了許多懷想與期待。
  早上起床,漱洗完畢,清掃了楊延平頭天夜裏的屎尿。楊延平終於學會了把報紙當廁所,這反倒讓茹嫣省心不少,不像從前,一日三次,再忙也得帶它下樓去走一遭。現在隻消將報紙包卷起來,放進一隻塑料袋裏,紮緊,再扔到垃圾袋裏。楊延平也學會了克製自己的發聲,偶爾想叫叫,聲調也會很節製,仿佛孩子說悄悄話一樣,短短一聲,馬上就打住,聽著讓人心疼。
  茹嫣簡單吃了一點東西,算是早飯。然後就出門去采買一些物品。她將要采買的東西開了一張清單,第一項就是狗糧五包,一包吃三天,三五一十五,半個月,但願半個月後,會有變化。然後還要給自己買一些女人用品,水果,方便食品。
  超市人很少,空氣比平日好,走幾個巷道,偶爾會遇上一個人,雙方遠遠見到,便會立刻避讓到另一個巷道裏去。茹嫣便像逛博物館一樣,消閑又適意地一排排看去,將單子上的東西一樣樣拿下。在百貨架上,茹嫣看見一款拖鞋,和梁晉生在家穿的那雙很像,拿起來看看,也扔到購物車裏。
  回到家,與楊延平說說話,給媽媽打了電話,然後上網,先給兒子發了郵件,再看看各地的“非典”,看看伊拉克戰事,上麵對於那個大學生被打死的事,態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變化,不光抓了那些凶手,還說到要重新考慮相關法規。隻是一個年輕的生命不可能複活了。想起前一陣子“空巢”上那些個爭議,茹嫣多少有些欣慰,但一種吃了一顆爛花生的苦澀感,已經揮之不去了。對於“空巢”,當初那種少年般的依戀與熱情,已經淡了許多,網絡世界很大,無邊無際,“空巢”隻是浩瀚星空中的一小顆而已。
  茹嫣曾讀過達摩的一篇戲說文字《網絡七色》,說的是網絡上的信息,大約分為紅橙黃綠黑白灰,七大類。其中“黃”就是黃色,一說大家都懂。“黑”是借用多年來的說法,就是所謂反動非法信息。上網以來,其他幾色,茹嫣是常見到的。隻有黃黑二色,一直無緣見識。一次和達摩QQ聊天時,說到他的網絡七色。達摩說,網絡是一個開放空間,日子長了,見到什麽你都不要大驚小怪,這才是真正的信息多元。當然,你要有意去找,那個狗狗是無所不能的。你隻要輸入關鍵詞,幾乎能找到你要的一切東西,比大英博物館和大不列顛百科全書還便捷。
  對於黃黑兩色的東西,茹嫣都無興趣,所以也不曾有意去找。但是網絡就是這樣,你無意要的,它就偏偏自己會送上門來。不知道是一些什麽人在孜孜不倦地幹著這種義務勞動。
  那天茹嫣收到一封電子郵件,經過殺毒軟件檢查後,茹嫣打開了它。那是一個網址。網友間,常有互相推薦網站的習慣,茹嫣也曾獲益不淺,知道了許多值得一看的好去處。
  網頁唰地一下打開,呈現在茹嫣麵前的,是一片男男女女的身體,特別是身體的某一部分,無遮無攔,纖毫畢現。四十多年來,茹嫣從一個小姑娘長成一個大姑娘,然後為人妻,為人母,該說是男女間的一切都不會見怪了。但是見了眼前這景象,還是像被電火灼了一樣,全身心緊縮起來。屏幕上的那些人,都是歐美的,男的強健,女的優美,既不猥瑣,也不下作,倒是一副副鬆弛快樂旁若無人的神情,好像在做操,好像在舞蹈,好像隻是在展現自己的胳膊、腿腳或臉麵……盡管已經有了和梁晉生的一次天地浪漫,但茹嫣還是受不了這種將兩個人的絕對私密如此坦然地公之於眾。她此時倒有了一種緊張羞澀,然後自我解嘲地笑笑,想,這世上真是什麽樣的人,什麽樣的事都有。又想到單位那些姐妹們曖昧地說到那種成人片,想到街上往別人懷裏塞的那類黃碟,便覺得這些東西,幾乎是如影隨形一般,與人類千萬年的文明一起伴生伴長從不止息的。但這一次,是實實在在地開了眼界。
  達摩說的“黑”,茹嫣也很快領略到了。
  在“非典”信息最為曖昧混亂時候,一位網友給她發來一個軟件,打開之後,就可以看到許多原來不能登陸的境外網站。那裏有許多關於國內“非典”的另類說法。茹嫣瀏覽的時候,兀然就看見自己這個小區的消息。說到那一對老夫婦被醫院趕出門外,躲回家中,終究導致封樓的過程。再往前看,連自己兩個月前寫的那篇關於姐夫的文章也在上麵,用的是達摩改了題目的一版,但署名是如焉。看到這裏,茹嫣就心跳起來。她想起江曉力幾次對她說的別在網上亂發一些東西,有人已經在注意了。再看看這些網站上其他的文章,茹嫣就真的有些惶惶然了。她第一次看到這樣披露這樣評說國內一些人事的文字。用她多年受到教育的標準來看,說它們反動透頂,是一點不過分的。
  茹嫣給達摩打電話,說了自己看到的這些。
  達摩說,很正常啊。看不到才不正常呢。
  茹嫣說,上麵有許多攻擊性的文章,還有披露我們國內一些內幕的文章。
  達摩笑笑說,人正不怕影子歪。如果攻擊得有理,我們得聽著,如果攻擊得無理,我們可以反駁,也可以置之不理。你看我們這裏的許多網站,不是一天到晚也在攻擊英美啊攻擊德法啊,還把人家總統的像做成猩猩猴子,別人不是一樣該做啥做啥?至於國內那些所謂內幕呢,如果我們自己先就發布出來,誰還越洋過海地去看人家的二手貨呢?
  達摩總是這樣,大大咧咧幾句話,就將一個天大的問題一下說得輕巧得不行。
  茹嫣就說在那兒見到了自己的文章,還有自己小區封樓的消息。
  達摩說,真是好。
  茹嫣問什麽真是好?
  達摩說,互聯網。你想想,這次沒有互聯網,上麵能夠一改多年來的積習,一天一次地給你報數字嗎?沒有互聯網,我們能夠知道那個老軍醫向世界披露了他所知道的真相嗎?甚至可以說,沒有互聯網,那個老軍醫到現在還能夠安安穩穩過自己的日子嗎?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怎麽感謝比爾.蓋茨都不為過分。
  茹嫣又說到黃色信息。
  達摩就笑了,說,這可不是互聯網發明的啊,我跟你說,我們下鄉的時候,天天聽貧下中農給我們散布黃色信息。有人就有這些信息,就像有泥土就有花草一樣。
  見達摩說得如此詩意,茹嫣就忍不住笑了起來,說,你要去中宣部啊,媒體的日子就好過了。
  達摩說,就是,見多就不怪。古時候,女人的胳膊都是不能讓人看見的,現在你看,滿大街肚臍眼。
  茹嫣笑了起來,說,是,看看也就慣了。
  達摩說,文革的時候,一切與性稍微沾一點邊的,甚至僅僅會引起聯想的東西,都掃蕩得幹幹淨淨,有一部蘇聯電影《列寧在一九一八》,黑白的,小銀幕,片子已經稀裏嘩啦了。
  茹嫣說,我看過。好多台詞還記得。
  達摩說,裏麵有一段芭蕾舞《天鵝湖》的鏡頭,也就一兩分鍾吧,許多人一毛五買一張票,就隻看這一段。那幾個小天鵝叮叮咚咚還沒跳完,蘇維埃的人上了台,你聽,電影院裏就響起一片劈裏啪啦的椅子聲。你現在再讓別人去看?倒給他一毛五,也沒幾個人要看了。毛子說,那年去香港,想看看三級片啥樣,彎彎繞繞鬼鬼祟祟溜進去一看,整個電影院就十來個人,還有幾個在打瞌睡。他說,那家影院的三級片是循環放映的,你買了一張票進去,可以坐在裏麵一直看下去,那些沒地方歇息的流浪漢就常去。
  茹嫣很是折服達摩這種用平實的大白話來說一個道理的功夫,盡管他也會操弄那些概念,術語,最新最時髦的詞兒——這個也有他的文章作證,但是在口頭表達的時候,聊天說話的時候,他就全然是一套市民語言了。她曾聽達摩和毛子兩個辯說,時不時還會冒出一兩句髒話來。她想,這是她在場,不在場時,不知會說成什麽樣子了。她就會覺得好笑,一個有著精深思想的人,同時還有著這麽粗俗的語言。
  衛老師依然在醫院。越來越多的人也進到那一類地方去了。好像文革的時候進牛棚,前麵的人還沒出來,後麵又一批一批關進去。近在咫尺,陰陽兩隔的感覺。
  日子過得像停了擺一樣。人們一分一秒數著,不知道什麽時候是一個頭。中央台每天下午四點的一組數字,成了大家每天刻骨銘心的牽掛,好像戰時每天敵我進退的戰報。
  一段時間,看著那數字一天天往上漲著,就覺得整個城市淪陷的日子不遠了似的,小區裏的氣氛也越來越陰鬱。最讓茹嫣痛苦不堪的,是那些平日裏被人愛得叫成寵物的阿貓阿狗們,不時就能聽見它們淒厲的哭叫,有時是保安在打它們,有時是那些主人們就從樓上將它們趕了出來。一次聽見對麵一棟有一男一女的吵罵聲,接著就看見一個男人打開窗戶,將一隻渾身潔白的小狗,從六樓扔了下來。那小狗在空中惶亂地翻滾著,四腳亂抓,似乎想攀住什麽東西,緊接著它就重重地摔在樓前的水泥地上。它是下身先落地的,頓時好像給摔矮了一截。它趴在地上,半天一動不動。茹嫣覺得自己和它一起死掉了,不由自主地哆嗦著。過了一會兒,那小狗竟慢慢蠕動起來,努力抬起頭,半聲半聲地叫著,它隻有叫出半聲的力氣。然後,它開始爬動,它的後腿摔壞了,便用兩隻前腿拖著整個身子爬行,它竟然是朝自己家的大門爬去。那家的女人接著就呼天搶地地衝出門來,一把抱起那隻狗,也不顧它滿身的血汙弄髒了衣衫,一邊哭著,一邊向小區大門衝去。
  另一次,是突然聽見了一隻狗淒厲的哭喊,那撕天裂日的慘叫,怕是整個城市都能聽見了。茹嫣往外一望,就看見幾個保安,手裏都拿著一根長棍,長棍的頂端綁著一把彎鉤,追打著一隻小狗。茹嫣不知道,李賀詩中“男兒何不帶吳鉤”中的那個吳鉤,是不是就是這個樣子?古人沙場征戰浴血禦敵的兵器,如今成了那些大男人們殺戮柔弱小狗的凶器。終於,一個保安手裏的吳鉤在一陣混戰中,將那彎彎的尖刃一下就紮進小狗的背脊,小狗被紮住,不再亂蹦亂跳,其他保安也就像斯巴達勇士一樣,將自己的尖刃也插了進去。他們不敢接近那個小狗,在他們的心目中,每一隻阿貓阿狗,從前是火鍋美食,現在是非典傳播者,這是不證自明的。於是,他們像當年處置商鞅那樣,各自從不同的方向,拉扯自己手裏那帶鉤的兵器,生生地撕扯著那隻小狗,那隻狗小小的身子,便在那幾個保安的生拉硬扯下,漸漸擴大著麵積,白色的狗變成紅色的狗,最後變成一攤血呼啦滋的皮肉。
  可以說,這是茹嫣有生以來見到的最為殘酷的一次刑罰,也是茹嫣有生以來承受的最為殘酷的一次刑罰。她抖抖索索拿出野外考察用的那架帶長焦的相機,將那血腥的場景一幅一幅拍了下來。茹嫣後來實在受不了了,推開窗戶向那些劊子手們大喊著,你們這些法西斯啊!她覺得自己不把這句像火一樣燃燒的話喊出來,自己就會被憤怒炙烤而死了。那些保安沒有聽清,大聲問茹嫣有什麽事?茹嫣又喊了一聲,你們這些法西斯啊!一個保安笑笑,用那帶鉤的長棍調戲似的朝茹嫣戳了戳。
  從此她再也不能看樓下發生的任何與狗貓相關的事宜。但那聲音是擋不住的,隻要一聽見狗的慘叫,茹嫣的這一天就給毀了。
  那天看完那隻小狗的終結之後,茹嫣跑到街上,將照片快洗出來,她用攝像探頭將幾幅清晰一點的照片拍成電子文件。茹嫣當時就給幾家網站發了帖子——《一個城市的恥辱》,敘說了自己親眼目睹的這一次生命慘劇,並配發了一組照片,她在帖子中最後說:“……在薩斯來臨的時候,許多人,包括許多所謂現代化大都市的人們,以及當地的一些執法機構,在對待貓狗等等無辜生命上,顯現出了人的虛偽,自私,張皇與殘忍。他們將人類自己的苦難,粗暴地轉嫁到那些柔弱無告的動物身上——包括平日給他們帶來許多歡樂與慰藉的小貓小狗身上,他們殘忍地拋棄它們,掠殺它們,仇視它們,責怪它們……一時間暴露出許多比薩斯更多的可怕之處。”
  “這是一個城市的恥辱,也是人類的恥辱。讓我們記住,就像記住奧斯維辛。”
  這個帖子連同它血淋淋的照片,頃刻間就像野火一樣在互聯網世界上蔓延開來。每一個轉載帖後麵都跟上了成百上千的跟帖。一隻小狗,引發了一次互聯網的怒潮。許多跟帖都重複著茹嫣的那句話,這是一個城市的恥辱,也是人類的恥辱。許多跟帖在喊,這是×市的恥辱!抵製×市!我從此不再踏入×市一步!永遠不買×市產品!強烈建議為這隻無辜殉難的小狗建立一座紀念碑,讓它永遠銘刻一個城市的罪惡……激憤之中,總是什麽樣的話語都有的,一些跟帖就將“非典”以來所有鬱積的義憤都給借題發揮出來了。海外網站也很快有了轉載與評論。
  這一切都是茹嫣始料不及的。
  茹嫣這些天的幾個帖子,達摩都在第一時間裏讀到。為了外孫女的安全與健康,他盡量減少外出。於是,用他妻子的話說,就長到電腦上了。茹嫣的文章,他都盡可能給她轉到那些影響力更大的網站上,隻是他沒有預料到,這一點在不久的將來,會改變茹嫣正在行進中的幸福命運。
  達摩幾次都擊掌慨歎道,這個雅致的女子身上,究竟藏著多少潛能?達摩給毛子打電話,讓他看看茹嫣的文章。毛子看了說,狗日,要是她再年輕十歲,我就收她做我的博士生。開一門新課——感性哲學!
  達摩說,你狗日就是喜歡大言不慚,真要開這門課,你給她當學生還差不多!
  毛子笑笑說,互切磋互相切磋!真的,我那些博士生們,沒一個能趕上她的文采。
  達摩說,豈止文采?思想情懷道德操守,哪樣趕得上?如今報你這個專業的,如果不是天才,那絕對就是庸人加投機者。
  從茹嫣的第一篇《兒子的成年禮》,到《一個城市的恥辱》,數月之間,跨度很大。達摩記得自己給她的第一個跟帖是“佳人文采,慈母情懷”,當時盡管很喜歡她的文字,但多少還有一些戲謔意味在裏麵。現在看來,這八個字似乎不夠了。從《一個母親在黑暗中的痛》,到伊戰開始後的一些帖子,再到“非典”以來的一係列文字,茹嫣以自己獨特的方式,獨特的眼光,獨特的感悟力在解讀這個世界。他知道茹嫣並沒有多少理論,茹嫣也從來不用借助於那些體係來觀察世界來說明世界,她的方法是內省的,是直覺的,是藝術的,是情感的,是審美的,甚至是一種宗教的,哪怕茹嫣自己並沒有信奉哪一種宗教,但是她的情懷裏,有一種宗教精神。
  如果沒有網絡,沒有這樣一種自由的私性的表達平台,茹嫣的這些優秀的潛質,可能就永遠蟄伏在她秀麗的身體內,直至與她一起離開這個世界。達摩想,這世上還不知有多少茹嫣這樣的人呢?現在浮出水麵活蹦亂跳的那些人,那些所謂專家學者教授名人,大多是鬼使神差遇上某種意外因緣才得以人模人樣了。真往深裏看去,搞錯了的居多,隻是世人不知,他們自己也常常不知。有幾次,達摩想對茹嫣說說自己的評價,後來想想就算了,這類事,不說穿的好,說穿了,倒會讓茹嫣分心,少了那種渾然天成,多了一些功利算計。他也想過,推薦茹嫣看一些理論,想想也算了,那些東東,給人的束縛誤導,常常多於啟迪補益。心性裏沒有的東西,往裏麵填,也總是一些異物。他便像看一株山野間的花草,任其自然地讓她長去,不打藥,也不施肥——特別是不能施以化肥,自顧自長起來的,總是獨特的,學院工廠裏生產出來的,怎麽也有流水線的模樣。
  茹嫣的帖子在“空巢”上發出之後,引來許多同情。一片對那種無道行為的斥責聲。
  第二天上午,茹嫣照例打開電腦,突然看到一個殺氣騰騰的帖子《我來剝如焉的皮》,署名是“我是狐狸精”。帖子首先正氣凜然地指責茹嫣在這樣全國上下同心同德抗擊非典的關鍵時刻,為依法處置一隻小狗而大做文章的險惡用心。然後又說自從此人當了版主以來,多次散布不負責任的言論,迎合國際上的反華勢力對中國政府進行汙蔑與攻擊,還從茹嫣近一段時間的帖子裏摘出了大量文字以資佐證。這些字句,在被摘錄之後又加上點評,確實有些觸目驚心的,連茹嫣自己一瞬間都覺得有了問題。最要命的是,到了後來,此帖筆鋒一轉,說道“如果以上都是此人的真實觀點,我們倒還可以作為一家之言權且留此存照,隻是此人的虛偽,已經到了令人不齒的程度。一方麵,此人為了一隻小狗大罵這個城市,另一方麵,這個寡居多年的老女人又使盡渾身解數去勾引這個城市的一個重要領導,而這個領導,恰恰又是抗擊非典的一線幹部,真是私下做婊子,公開立牌坊,好一個世間最不知羞恥之人”。
  看看時間,這帖子已經上貼有十多個小時,看看點擊數,竟已過千,創造了在短時間內最高瀏覽記錄。發帖人的口氣是知情人,又有許多私密性材料在其中,強化了它的可讀性。本來,論壇上對這些涉及隱私又石破天驚的文字,一向是最引人矚目的,況且是一個女人,況且是本壇版主。前麵那些曾經附和的帖子,一個個不再作聲,一些聲討的帖子卻理直氣壯地跟隨上來,有些還前三百年後五百年地翻起老賬,有的還將茹嫣許久以前的那些帖子直接複製上來,看來人家當時就做了備份,等待著這一天的到來。這些帖子,大多是麵目不清的馬甲,也有幾個熟悉的網名,其中有的曾有過親切的交往,茹嫣不解的是,他們為何如此匆忙就做出呼應?難道這樣的帖子就是天然的無可置疑的?有的甚至說,早已覺得此人可疑,一個單身女人,拿著一份工資,竟然可以將兒子送到法國?
  看到這裏,茹嫣就像被人當頭棒擊一樣,眼冒金星,頭痛欲裂,絕望得如一隻落水狗,岸上是一片蒙麵大漢拿著刀叉棍棒虎視眈眈候著她。接著有一段意識喪失過程,呆呆麵對屏幕,腦子一片空洞。許久,才哇地一聲大哭起來。這是茹嫣成人之後,第一次失控地大哭。接著,她一邊哭,一邊就快快動手將那個可怕的帖子連同所有跟貼統統刪掉,這是她當版主以來,第一次刪帖。茹嫣像一個開了殺戒的劊子手,刪掉帖子之後,又一不做二不休地將這個“我是狐狸精”的IP封掉。她想,如果當時此人在她的麵前,自己會將它撕扯成碎片。
  刷新之後,頁麵上已不再有那個恐怖的帖子,茹嫣依然渾身發抖。過了一會兒,茹嫣再次刷新,想看看其他網友的反應,沒想到又出來一個“我是狐狸精2”,它洋洋得意地說:“你想刪我的帖子?你想封我的IP?你還嫩了點!怎麽樣?心虛了吧?膽怯了吧?你那副不可一世的傲態哪裏去了?你那儒雅高貴的作派哪裏去了?竟想用刪帖封IP這種卑劣手段來掩蓋自己的醜行?”帖子後麵,又複製了剛才被茹嫣刪掉的那個帖子。
  至此,茹嫣已經亂了方寸,失了理性,她再次刪掉這個帖子,再次封掉這個IP。封IP之前,茹嫣想查查這個IP的地址,顯示是“地址不明”。
  再刷新的時候,出來的是“我是狐狸精3”。它說:“怎麽樣?手腳冰涼血壓高了吧?我對你說,你刪不完,你也封不掉。請收QQ。”
  茹嫣不由自主地開了QQ,果然有那狐狸的留言:“我要是不高興了,倒可以把你的IP封掉。我可以進到你的電腦,像一隻乖乖小狗一樣蹲在你的電腦裏,看著你的一舉一動。我還可以給你兒子發送郵件,讓他看看你的醜態,甚至,我還可以調出你瀏覽那些不堪入目的網頁和海外反動網站的記錄……”
  每一次刷新,這個狐狸精的帖子都會新增上百次點擊數,也就是說,許多雙眼睛在默默盯著這一場血腥搏殺。當初茹嫣剛上論壇時,那一隻隻熱情洋溢的手都不見了。
  至此,茹嫣已經完全崩潰了。她想起那些打也打不死的妖精,那些炸得粉碎又會自動複原的機器人。
  茹嫣最後一個動作是,徑直按下了電源開關——硬關機!
  十幾分鍾,一場漫長的噩夢。
  植物人一樣,茹嫣就癡癡麵對著這個被自己關死的屏幕,不知那個打不死的妖精什麽時候會從裏麵爬出來,向她獰笑。
  電話響了。茹嫣就任它一聲一聲響著。那電話也就固執地一聲一聲響著。茹嫣終於隻好接了。電話裏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他說,修電器的來了。茹嫣一時糊塗了,什麽修電器的?他又說,我是達摩,在大門口,不讓進來,門衛要你認證一下。茹嫣這才聽出達摩的聲音,也想起一段時間以來,外人不讓進入小區了。達摩又說,你對他們說說——
  茹嫣接過電話,對門衛說,是我們家要修電器。
  達摩在門口履行了一係列手續,量了體溫,喝了藥,填了表,被放行。
  那達摩果然就穿著一身湖藍色工裝,掛著一隻工具袋,還一本正經戴了一隻大口罩。進門的時候,依然自顧自在門口換上了那雙潔淨的布鞋,一臉和善又狡黠的笑。茹嫣覺得,他簡直就是上天派來的,是這個時候最該來的一個人,心裏的委屈就開始湧動起來。
  達摩見到茹嫣的時候,茹嫣依然兩眼失神,麵色慘白。達摩便笑了,說,十萬火急,十萬火急,見你在壇子上和人幹仗,本想打電話,想想還是來好。
  茹嫣無語,剛才接電話時,她已經猜到了達摩為何在此時到來。
  達摩便自己倒了茶水,自己坐下,依然笑著,那笑意裏麵甚至有一種忍俊不禁的幸災樂禍,仿佛大人看著孩子的一次惶亂。
  達摩說,我就知道你會受不了,你看,是不?
  茹嫣的委屈就更加深重,鼻子一陣一陣酸著,眼眶一陣一陣熱著,仿佛隻要輕微觸動一下,那一江春水就會傾瀉而下。
  達摩說,好,現在開始,我來給你做做思想政治工作。
  茹嫣終於忍住了幾次都要奔湧而出的淚水,淡淡說,不用,我自己會過去。我沒想到網絡會這樣險惡。
  達摩說,哪兒不險惡?走在大街上,還會被車撞了呢。一要小心,二要不怕,三要會保護自己,保護自己的最好方法,就是坦然迎戰以理服人,再就是置之不理沉默是金。
  茹嫣說,我討厭這種帖子。
  達摩說,你能寫,幹嘛要刪帖?這網上的東西能刪得掉的?政府都刪不掉呢。
  茹嫣說,這涉及到了個人的隱私。
  達摩說,這誰都看得出來呀,本來這個帖子很失分的,明眼人一眼就可以看得出來,可是你一時性起,倒讓人家占了上風,將問題扯到別處了。你看,小人得誌啊,以權謀私啊,氣急敗壞啊,都來了。
  茹嫣聽了,就不作聲了。
  達摩笑笑說,我們年輕的時候,有一句話怎麽說的?要做暴風雨中的雄鷹,不做溫室裏的花朵。你呀,見的世麵太少,一點事就沉不住氣了。你想想,現在你還能說話,其他人也還能說話,一個明顯錯大了的帖子,既然已經貼出來,既然人家已經看到,你慌慌忙忙刪它幹嘛?想想衛老師當初,隻有別人說話的份,沒有他說話的份,更沒有替他說話的份,什麽樣的話,不都得聽著?一聽數十年,怎麽過?一樣過來了。
  茹嫣說,論壇有規則,涉及人身攻擊的,可以刪除。經過警告不改的,可以封掉IP。
  達摩說,是啊,你一邊說理,一邊警告,然後再封,這就有章法了,少了幾道程序不是?達摩又笑笑說,幾年來,一直在說程序優先,你這次就嚐到苦頭了。
  經達摩這樣掰開來揉碎了說來說去,茹嫣心裏這才放下一些。她知道,其實隻要達摩說一句話——沒關係,讓它去。她就會鬆快得多了。
  說到最後,茹嫣終於說了那個“我是狐狸精”給她QQ裏的留言。
  達摩聽了又是一笑,這些話啊,隻能嚇唬你小菜鳥呀!他真有這麽大本事,幹嘛不變個小狗狗蹲人家銀行的電腦裏去,成千上萬地往自己賬戶上打錢啊?他便是調出來你那些上網記錄,能說明什麽?他是瞎蒙你呢!
  茹嫣怯怯地問,這些他做不到嗎?
  達摩說,很難,也很費功夫,真有那樣高超的技巧,那也是人才呢。他來跟你糾纏就太可惜了。你的機器我很清楚,我還給你擺弄過,隻要你的相關軟件工作正常,設置正常,我也進不來。你盡管放心好了。
  茹嫣說,我有些厭惡網絡了。我不喜歡裏麵的某些做派。
  達摩說,我也這樣。但是你不能說喜不喜歡網絡,你隻能說喜不喜歡哪個網站,哪個論壇。算了,這種小兒科道理,你自己其實都懂。本來,我想幫你助戰,後來想想,這個問題你自己可以解決的。
  茹嫣說,是,這樣好。
  茹嫣說,她隻是不明白,這樣一個關於小狗的帖子,何以會將對方激怒到那樣的程度?不惜搬出最惡毒戰法來?
  達摩說,這個答案也隻有你自己去找了。這裏有私人情緒在裏麵。或許是從前論戰留下的,或許是網絡之外的。
  接下來的一件事,就讓茹嫣的苦痛與焦慮頓時變得無足輕重了。
  趙姨給達摩打來電話。
  達摩接聽的時候,臉色就變了。
  茹嫣立刻就知道了發生了什麽事情。
  果然,達摩掛機後,就說了一句,衛老師死了。
  茹嫣問,什麽時候?
  達摩說,今天早上八點。
  八點,正是茹嫣為那個帖子痛不欲生的時刻。
  達摩說,不能探望,不搞遺體告別,火化前,由相關部門全程封閉處理。
  對於達摩來說,盡管這是一個三十年前就被正式提出來的問題,也是近幾年不斷想起的問題,特別是進到隔離室之後,幾乎是已成定局的問題,但是一當它真正的來了,還是讓人徹骨地傷痛起來。
  達摩的臉色呆呆的,以往那種睿智,生動,和善與詭譎,一瞬間變成一種猙獰,如果不在這樣的背景下,那臉色會真是很難看的。
  茹嫣想,這樣的離世,不論對衛老師,還是對趙姨,達摩,還是其他朋友,都是一次空前絕後的殘酷。她不知道衛老師最後的日子是如何過的?這一次在潔白的病床上的死亡,和在陰暗的地牢裏的死亡,其實是一樣的。
  半晌,達摩恨恨地說,對於某些人,這是一種最好的結局。
  達摩說,我走了。
  茹嫣問,到哪裏去?
  達摩說,我得去看他。
  達摩說著,就有哭腔。
  茹嫣說,能讓你進去嗎?
  達摩說,我不管。
  茹嫣說,我也去。
  衛老師入住的那家醫院,已經辟為“非典”專治醫院。有武警把守,大門外用黃色膠帶圍出一片警戒區,隻留出一輛車進出的寬度,行人不得靠近。也沒有誰從那邊的路上走。那座平日裏熙熙攘攘如集市一般的大醫院,如今冷清得像一座監獄。
  達摩和茹嫣手裏都捧著一束白菊,胸前也插著一朵白菊。他們就這樣默默站在馬路對麵,默默凝視著那一棟大樓。
  他們兩個很快就引起了路人的注意,一些人就遠遠地站著,看著他們,也看這這座詭譎不祥的醫院。行駛的車輛到了這裏,也放慢車速,靜默無聲地滑行過去。
  趙姨和毛子也趕來了。從車裏下來的趙姨,竟然穿了那火紅的情侶裝來。達摩和茹嫣將自己的白菊分出幾枝給他們。趙姨就摘下一朵,別在自己火紅的胸襟上。這樣的四個人,這樣的悼唁儀式,讓馬路對麵的人群越來越多。他們一個個都戴著大口罩,默默地站著。有人在拍照。
  很快,一些學界和新聞界的朋友、熟人也知道了,遠遠近近地趕來,他們有的拿著花束,沒有的,就會有人給他一枝。來人有的相熟,有的陌生,有和衛老師同齡的老者,也有很年輕的。一些認識趙姨或毛子的人,都前來簡短打個招呼。大家今天都不握手,大家都保持一個適當的距離,一副副口罩後麵,是一雙雙沉鬱的眼睛。
  天氣陰著,大家的臉色和心情也陰著。在這樣一個特殊的時期,在這樣一個特殊的地點,一群與衛老師相熟或不相熟的人,用這種特殊的方式為他送行。這一帶的馬路上,很久沒有這樣多的人聚集在一起了。
  看著這樣一群奇怪的悼唁者,一些路人輕聲探問,是誰死啦?
  醫院的人,先還以為是群眾來表達對於一線醫護人員的敬意與慰問的。這些天來,也有過這樣的活動,電視台也拍過這樣動情的場麵。後來發現有些不對頭,果然就有人來幹涉了,要求眾人離去。
  達摩說,我們的一個朋友去世了,我們來送他。
  接著,幾個武警戰士也過來了。
  趙姨說,我們是死者的家屬,這是最後送別的機會了。
  武警戰士說,你們在這裏也看不到什麽!都包得嚴嚴實實的。
  趙姨說,你們看不見,我看得見。
  正爭辯著,醫院裏走出來一位中年女性,是趙姨認識的一位副院長,這段時間以來,為衛老師的事,她們打過幾次交道。
  女院長說,沒想到你們來了,本來打算……我們幫著處理好了之後,再通知你們來。
  趙姨說,我要去送他。
  女院長說,現在非常時期,您年紀也大了……
  趙姨說,這和年紀無關。
  正說著,達摩就看見一輛殯儀館的靈車鳴著報警器從裏麵開了出來,擋風玻璃上貼著顯眼的字樣“防非指揮部專用”,裏麵隻有一個司機,嚴嚴實實穿戴著防護服。
  大街上一下就靜默了。突然,達摩隔著大街拚命叫了一聲:衛老師,我們送您來了——
  喊完之後,達摩蹲下,嗚嗚哭了起來,茹嫣看著這個一向大大咧咧鋒芒淩厲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像婦人一樣不停泣訴起來,四十年了,整整四十年了……
  趙姨倒很冷靜,對達摩說,我要到殯儀館去,我要去接他的骨灰。
  他們一行四人,匆匆坐上毛子的車,跟隨那輛靈車開去,市裏一共有四家殯儀館,那個方向是剛剛建成的一家。
  其餘的人,有的散去,有的也開上車或打了的匆匆跟去。
  那座殯儀館坐落在郊區的一座山坳裏,周邊是一些已經荒棄的農田和幾片雜樹林,道路還沒有完工,一些附屬建築也沒有最後完工,施工院牆還沒拆完,幾處豁口,也用黃色膠帶拉著。
  從大門往裏望去,是一排用來作悼唁廳的花崗岩貼麵建築,外麵還堆放著一些垃圾。這裏已經由民政局臨時征用為“非典”或“疑似非典”死亡者的火化處。冷冷清清,無聲無息,沒有殯儀館那種熙熙攘攘吹吹打打的熱鬧。
  醫院的車也到了。先下來的就是那位女院長。
  女院長對趙姨說,我們盡了最大努力。衛老很堅強。
  趙姨說,他一直很堅強。我想知道他最後的情況。
  女院長說,有一個小組正在處理,我們會跟你聯係的,還有衛老的一些遺物,正在作消毒處理。
  緊接著,省社科聯的幾輛車也到了,其中一位走到趙姨麵前說,趙老師,您節哀。眼下不能按常規為衛老辦理後事,我們正考慮采取另一種方式來表達我們的哀思。說完,他請趙姨進到他的車裏,說有一些事情要和趙姨商量一下。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突然就聽見了火化爐的鼓風機響起來。茹嫣就想見了爐膛裏那猛然噴出的烈焰頃刻間將衛老師訇然吞沒的樣子。不一會兒,那種有著除塵裝置的煙囪,就冒出一股淡淡的青煙,淡到幾乎看不見的青煙。茹嫣就看見衛老師在那嫋嫋飄升的青煙中,向天空飛去了。
  十幾分鍾之後,趙姨麵無表情地從那輛小車裏出來。茹嫣趕快上前去扶住她。短短數十日,趙姨顯得憔悴又蒼老,步履也有些細碎了。達摩問談了些什麽,趙姨鄙夷地說,不理他們。
  荒蕪的田野上,陰鬱的天空下,一群相識或不相識的人,在坎坷不平的坡地上靜靜站著,麵對一座讓人恐懼的大院。
  一個多小時後,一個穿著防護服的人從裏麵遠遠出來,他手裏抱著一隻深褐色的骨灰盒。趙姨在前,達摩,毛子,茹嫣殿後,向那人迎去,在大門前,那人將骨灰盒移交到趙姨手裏。
  那骨灰盒是熱的,熱得有些燙手。
  走到人群前麵,趙姨停下了,對大家說,謝謝大家來為衛立文送行。他以一種最孤獨的方式死了,我不在他身邊,孩子們不在他身邊,朋友們也不在他身邊。這是一個人最淒慘的離世。我不知道,在最後的那一段日子裏,他會想些什麽,那時候,他連打電話的力氣也沒有了。現在,他可以高興了,突然間就有這麽多人來送他,讓他在以後的旅途中不再孤單。謝謝,我和衛立文再一次向大家致謝。
  毛子此時已經淚流滿麵,他走到趙姨跟前,向衛老師的骨灰盒深深鞠了一躬,然後轉身對那一片依然一動不動站著的人群說,今天來的,有我的師長,衛老的舊友,有我的同輩,衛老的學生,還有一些,我和衛老的夫人都不認識,作為一個在文革的風雨飄搖中與衛老結識、相交數十年的後生,我向各位致謝了。衛老一直是我精神上的導師,不論在那種暗夜如磐的歲月,還是在社會轉型的大變革時代,我從衛老那兒得到的思想啟迪,道德感召,知識滋養,都是讓我受益終身的。隻是我沒有做得讓衛老滿意,我們新一代的學人,反倒是背著比衛老他們更多的重負,這一點,會讓我終生不安。
  緊接著,一些人也先後說起話來。他們有的發言很簡短,向衛老師致以敬意,祝衛老師一路走好,願衛老師精神永存。有的回顧了生命中某一個階段與衛老師的一段交往。有的說到衛老師某篇文章給自己帶來的震撼。一個老人顫顫巍巍走到衛老師的骨灰盒前,摸了摸,哽咽說,歇息了,歇息了……孤獨了一生,最後這樣孤獨地死了。
  看著現場這種特殊的氣氛,社科聯的一位領導也說話了,他說,謝謝大家在這種特殊時刻前來為我們的衛老送行,我們已經準備在合適的時候,給衛老開一次追思會,到時候再請諸位前來。
  另一個人走到趙姨身邊,低聲對她說,回吧,還有一些後事要辦呢。
  趙姨聽懂了他的意思,她讓茹嫣從那隻牛津袋中,取出衛老師那件麵料相同的紅色情侶裝,將骨灰盒輕輕包上。說,我們終於可以回家了。
  幾天後,醫院通知趙姨來取衛老師的遺物。
  衛老師遺物的移交和相關治療情況通報,是在市衛生局的一個小會議室舉行的。那天通知得很突然,就由毛子開車陪同去了。參加這次移交的還有社科聯老幹處的兩個人。
  衛老師從上一家醫院轉去的時候,一應物件都急匆匆一起帶了過去,這些東西,都裝在一隻密封的塑料提袋中。醫院的人將塑料提袋和一份物品清單交給趙姨說,這些都已經經過了嚴格消毒,沒問題了。隻是衛老的一些衣物和洗漱用品,出於安全考慮,我們已經作了銷毀處理,希望您能夠理解。
  趙姨接過塑料提袋,醫院的人說,您可以查驗一下。
  趙姨說,不用了,他沒什麽值錢的東西。
  一位醫院醫政處的人介紹了衛老入院後治療的情況。他繞來繞去說了很久,意思是衛老是從前一所醫院以“非典疑似”病人轉來的,由於衛老的病情複雜,一直到最後也沒有做出確診,因此沒有給他戴帽子。他想笑笑,但是很快打住,說,這樣對家屬好一些,眼下,一些人對這個病有偏見,連對病員的家屬也有歧視。所以我們給出的結論是,慢性肺炎急性發作並發心衰。這個結論,是院裏專家組一致做出的。
  社科聯老幹處的人說,衛老是一個有影響的老前輩,他的不幸去世,是我們省理論界的一個重大損失。我們都很痛心。我們希望和家屬一起,在這樣全國上下同心同德抗擊“非典”的時刻,為整個大局的穩定做出貢獻。
  最後是護士長介紹衛老師一些生活情況,她說衛老很樂觀,也很堅強,在最後的日子裏,呼吸都很困難了,還常常哼著歌,有一次,她俯下身,細細聽了一會兒,聽出他在唱《團結就是力量》,然後就看見衛老眼角流出了眼淚。
  醫政處的人說,這樣感人的事,你怎麽沒有匯報呢?你回去要把這個過程寫下來,交給院辦。
  趙姨回到家,達摩約了茹嫣過來看望她。那隻塑料提袋還放在客廳的矮櫃上,沒有打開。給人感覺好像是衛老師還惡作劇似的躲在裏麵一樣。
  趙姨說,已經給衛老師的女兒打了電話。女兒沒聽完就在那邊哭了,她說要趕過來給爸爸送行。趙姨對她說,事情特殊,一切都已經辦完,現在“非典”疫情又是這樣厲害,每個地方都在隔離,你來了之後,首先就得關起來十天半月的。說了好半天,才說服女兒,等以後安葬的時候再來。
  達摩說要看看衛老師的遺物。
  趙姨說,你們看吧。
  趙姨沒說完,嚶嚶哭起來。這是衛老師死後,大家第一次見到趙姨哭泣,終於鬆了一口氣。大家靜靜坐著,任趙姨哭。
  茹嫣從那天起就覺得趙姨有些不對頭,是那種大慟若癡的樣子,這是最難受的。當初自己丈夫橫死,自己有四五天都是這樣,直到那天晚上,一應後事辦完,兒子帶了各地賓客去飯店休息,自己獨自回到家裏。換鞋的時候,丈夫的一隻皮鞋突然就從鞋櫃裏掉了下來,像一隻看不見的腳,調皮地踩在自己的腳上。她拿起那隻鞋,那隻鞋留下了丈夫的腳形,還有丈夫的氣味,看著那隻鞋,茹嫣兀然就記起了許多事情,想起許多有這隻鞋參與的事情,那時這隻鞋還在丈夫的腳上,走著,蹲著,站著,輕輕踏著那台電腦的包裝箱,用膠帶一圈一圈做著最後的固定……一切都曆曆在目了!她抱著那隻鞋就嚎啕大哭起來。
  趙姨哭的時候,達摩將那提袋剪開,從裏麵一樣一樣將衛老師的遺物取出來,放在茶幾上。有幾本書,一個筆記本,一副老花鏡,一個CD隨身聽,幾板沒來得及用的電池,一隻半導體收音機,一個電動剃須刀,還有數十塊錢。
  幾本書都是近期友人贈送的,扉頁上有贈言和題簽。CD隨身聽是衛老師剛剛住院的時候,趙姨去買的,打開一看,那張肖斯塔科維奇的碟還在裏麵。筆記本裏夾著幾張照片,都是這次女兒外孫女來拍的,有一張是聚餐時大家的合影,達摩,毛子,茹嫣也在上麵,眾人圍著熱氣騰騰的手抓羊肉,誇張地笑著,一個個舉起手裏的酒杯。
  筆記本前半部分記錄著衛老師想到的一些問題,讀書讀報的隨感,還有幾篇文章的提要和構想。後麵有一些住院後的零星文字,病情進展,治療情況,一些來電記錄,還有關於死亡的思考。有些文字,類似遺囑了。其中說到,如果女兒、外孫女願意,讓她們來與趙姨一起生活,這老少三代女人,都沒有別的親人了。
  達摩見趙姨漸漸靜下來,便對趙姨說,您該看看衛老師寫下的這些東西。說著達摩就翻到了最後一頁,上麵的字跡已經很難辨認出來,歪歪扭扭,互相交疊,大小不一,猛然一看,就像是一個孩子的胡亂塗劃。估計是最後的日子留下的,一看,果然就是去世前兩天的日期。幾個人聚攏頭來細細看著,猜著,像辨識甲骨文一樣,終於將那文字看了出來:“不是的時候,他們說是,是的時候,他們又會說不是。”
  剛剛認出時,大家對這幾句讖語一般的話還沒有弄明白是什麽意思。趙姨說,你們隻要將“非典”兩個字加進去,就可以都懂了。
  趙姨又說,這個意思,他在還能夠打電話的時候,就已經對我說過了。
  幾天以後,省報上登出一塊小小的訃告,一百五十個字左右,屬於衛老師的級別規格。
  訃告說,我省社科聯離休幹部,我省著名理論家衛立文同誌因患重病久治無效,於××××年×月×日×時×分去世。享年八十三歲。衛立文同誌1937年參加革命,在長期的革命鬥爭中,為黨為民族做了大量有益的工作,為我省理論建設做出過很大貢獻。鑒於目前的特殊形勢,遵從衛立文同誌的生前遺願,喪事從簡。
  像藏一個八路軍傷病員一樣,茹嫣一天天為那個與兒子同名的小狗提心吊膽著。外麵不再聽見打狗的慘叫,也不再看見那些喪家之犬張張皇皇地在路上奔跑。仿佛這世界上從來不曾有過一種叫做狗的東西。
  楊延平肯定是知道了外麵發生的事情,自從那次保安打狗之後,竟再也沒有叫過。茹嫣想,那隻狗慘絕人寰的哭叫,肯定讓楊延平受到極大的刺激。它從那哭叫聲中肯定聽到了一種臨死前發布出來的末世警告。它像一個猶太人一樣恐懼著,隱忍著,馴服著。眼神是猥瑣的,甚至是討好人的那種。偶爾要表達什麽意思,它就很壓抑地哼哼幾聲,在隔壁房間都不容易聽到。它像老鼠一樣沿著牆根在幾個房間之間走來走去,大多數時候是趴在茹嫣臥室裏那塊小毯子上。那裏可以看到一小塊天空,可以曬到兩三個小時的太陽。隻要有動靜,哪怕是茹嫣的腳步聲或咳嗽聲,它都會刹那間支棱起耳朵,警惕地四處張望,認為沒有威脅,才又放下腦袋繼續打盹。有時候,樓道裏有人聲或腳步聲,一瞬間它也會忘形,像以往一樣衝到門口,正想對著門外大吼幾聲,突然就把嗓子管住了。隻見張了張嘴,然後從嗓子眼裏擠出一絲絲細微的呼嚕聲,很懊惱又很沮喪地盯著房門好半天。每每看到這些,茹嫣就心痛得不行,快快過去將它抱起來,摟在懷裏撫著它,小聲與它說著話,誇獎它,安慰它。她覺出那柔軟溫熱的小身子在她懷裏發抖。
  外麵的世界,也前所未有地清靜起來,仿佛這個城市的人口少去了一大半。小區成天都是靜悄悄的,沒有了晨練的老人,沒有了下班的人流,沒有了孩子們放學後的喧鬧。夜裏更是死寂一片。
  內心卻一直緊張著,惶惑著,六神無主。
  自從那個“我是狐狸精”的帖子出來之後,茹嫣便對“空巢”厭惡起來。那天達摩對她說了一番話之後,她本想做一個反擊,帖子寫了一半,突然就覺得沒有意思了,連存都沒有存,就把文檔關掉。一些天來,也不再去看那塊傷心之地。每天晚上上網,就給兒子發信,QQ留言,偶爾碰上,在MSN裏聊上一陣子,看看兒子的模樣。自己這兒發生的事,茹嫣都沒有告訴兒子,她不想讓這些淒風苦雨,敗壞了他那兒的明媚春光。兒子發來許多照片,許多像明信片一樣極漂亮的照片,顯示著他和那塊地方的歡樂與美麗。茹嫣急忙將它們拷下來,拿到外麵洗印成12寸的照片,還買了一些與法國風情很相稱的花邊鏡框,將它們裝起來,掛滿書房的半麵牆。於是,那些年輕與歡樂就給這個家裏帶來了光亮。
  常常會無端地憂傷起來,常常有要哭的感覺。這種喜憂無常,讓茹嫣都懷疑自己是不是開始了更年期。茹嫣在家裏尋著各種家務活幹著,擦洗廚具,清理抽屜,將兒子那間多年沒怎麽動的房間好好打掃了一番。
  正幹活的時候,電話響了,茹嫣就匆匆去接,是電信局來的,催繳電話費。放下電話,茹嫣才發現,自己是在等候梁晉生的來電。算一算,梁晉生有十多天沒有消息了。
  自從那一夜之後,梁晉生差不多每天都會有電話來,長長短短說上一些話。如果要安慰自己,當然可以說他如今正是焦頭爛額忙得四腳朝天的時刻,但是上廁所後,臨睡覺前,在四處奔走的路途中,總是會有幾分鍾時間來個電話的。想到這裏,心裏就有些惴惴不安。猶豫了半天,想著雖然不是時候,忍不住還是撥了他的手機,說已經關機,再撥,還是這句話。然後撥他賓館的房間,沒人接。最後索性撥了羅師傅的手機,沒想到羅師傅的手機也關了機。這就叫茹嫣真的惶然起來。一個大活人,說不見了就不見了,便覺得這世界荒謬可怖。看起來分分鍾都可以和任何一個人發生聯係,其實也可以分分鍾丟失一個人。
  茹嫣想起很多年前一個女友的話,對男人的那種要求,千萬要小心,哪怕你自己也火燒火燎的,決不可輕易失守。有了那件事之後,男人和女人是不一樣的。男人就像已經把你裝進了他的皮包,從此放下心來。女人呢,就像咬上了一隻魚鉤,那根線從此就和你血肉相連掙也掙不脫了,哪怕疼痛,哪怕受傷,也要拽著它。
  從前,茹嫣對這一類男女交往的警世恒言,大多隻是聽聽,笑笑,覺得是那些很失敗又不寬容的女人總結出來的,發泄一下內心的怨懟。現在竟覺出自己也落在這樣一個套路之中了。
  茹嫣又想到江曉力,這才發現一段時間以來,江曉力也沒有來過電話,和她前一陣子每日每時都關注著自己的熱情勁頭比,總是很不一樣了。她怕是自己近些天常常外出,沒有接上她的電話,便去翻看來電顯示,一直翻到十多天前,也沒見到江曉力的。想一想,便給她的辦公室打了電話,也沒人接。茹嫣就再撥她的手機,終於傳來了通話音,響了好幾聲,江曉力終於接了,裏麵傳來了一些人熱烈的說話聲,像是在一個會議室裏。
  江曉力壓低聲音問,喂,哪位?
  茹嫣說,我的聲音你也聽不出來了?還問哪位呢!
  江曉力說,真不好意思,這裏很吵——
  茹嫣聽見裏麵的嘈嘈聲漸漸小了,大約是江曉力走到一個僻靜地方,便說,我剛才打電話到你辦公室,沒人。
  江曉力這才聽出是誰,說,什麽事?
  茹嫣說,沒什麽事,一個人在家裏關禁閉,想你唄。
  江曉力半真半假地說,你還會想我?
  茹嫣心裏便有些愧疚,想想自己,自從和梁晉生走近之後,確實就沒有多想起過江曉力,甚至也很少主動給她電話,忙說,你這個月老啊還跟我計較這麽多?我封閉了這麽長時間,你也不來慰問慰問我?
  江曉力說,我正開會呢,什麽事快說吧。
  茹嫣說,沒什麽事,想明天約你去郊外看看春色。
  江曉力說,我現在哪有這閑情逸致啊,我在北京呢。
  茹嫣驚異地說,這種時候,你跑到北京幹嘛呀?
  江曉力說,所裏的事,這樣吧,會還開著呢,我回來再聯係。
  然後連拜拜也沒說就掛機了。
  茹嫣就覺得江曉力今天有些怪怪的,冷冷的,自己便悻悻然覺得有些無趣了。
  茹嫣一點也不知道,這一段時間以來,自己一樁接一樁,闖下了一連串大禍。用江曉力對幾個心腹好友的話來說,這女人中了邪了。人家對她那樣癡情,那樣仁義,她卻將人家將一步一步往火坑裏推。
  禍起網絡。
  茹嫣最開始寫姐夫染病的那個帖子,就已經引起注意了。那是最早披露南方“非典”的一組帖子之一,由於有名有姓有時間有地點,成為海內外質疑當局隱瞞“非典”的證據之一。好在此事沒有涉及本市,便給放下了。梁晉生當時曾給茹嫣一些暗示,茹嫣也沒能當一回事。到了她的小區封樓,她的那個帖子轉得滿天下都是,就惹惱了很多人。
  五月是市裏一個黃金時期,用一寸光陰一寸金來形容都不過分。除了每年的黃金周旅遊節,從一年前就開始籌備的兩個重要活動,一個全球科技論壇,一個新區招商會,都已安排在這個繁花似錦的月份裏。去年底,梁晉生帶了規模浩大的兩個代表團,花費巨資,踏遍歐美,做完了最後的準備工作,隻等五一節一過,依次隆重開幕。用市裏主要領導的話來說,在這個充滿希望的春天裏,我們將迎來一個全新的建市時期!
  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非典”入侵,讓這個春色五月變得愁雲密布。海外一些原定參加的團體與個人,一直都高度關注著全國和本市的疫情,有的已經表示可能放棄前來,有的打算在最後階段才決定是否登機。因此,市裏下了死命令,嚴防死守,迎接兩會,誰失職,誰撤職。並且嚴格控製媒體,不得擅自發布一切與本市疫情相關的消息。
  時間一天天過去,心也一天天往嗓子眼上提,像反特電影中的定時炸彈,滴答滴答走著,是在它爆炸之前發現並剿滅它,還是會在萬眾歡騰之際突然爆炸?
  眼見得離兩會開幕隻有十多天了,明確參加的,考慮參加的,算算比例,也在百分之六十以上,在如今中國大地上,能夠舉辦如此規模的國際性活動,已不僅僅是一個經濟賬了,簡直就是一次政治上的巨大成就。就是在這樣要命的時刻,第一批“非典疑似”患者出現了。市裏的態度是,積極救治,控製傳播,嚴密觀察,慎做結論。在沒有市委宣傳部的批準之前,任何媒體不得采訪報道。沒想到,就在這時,出來了茹嫣那個關於一對老人被醫院推出,最終導致小區封樓的帖子。這個帖子數日之後已經傳遍世界許多網站,對於那些緊緊盯著這個地區的兩會參與者來說,無疑是一次巨大的警示。接著又是那個關於打狗的帖子,盡管這個帖子敘述的依然是同一個事件,但是這種瘋狂無道地虐待動物——特別是虐待西方人視若己出的小狗,深深傷害了他們的感情,有人甚至直接對兩會籌備組的人說,在你們沒有改變那些動物們的悲慘命運之前,我們不會來到你們的城市了。作為一個滿城都是狗肉火鍋店的城市,作為一個將吃狗肉飲白酒當作市民生活一部分的城市,這樣的情感確實是匪夷所思。但是買機票的錢捏在那些愛狗人的手裏。
  市長的心情是可想而知了,原本要大大發作一下,沒想到最高當局的態度突然就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撤了北京和衛生部的兩位高官,表揚了一批一直戰鬥在一線的醫護人員,就連那個向海外直接提供了北京疫情的老軍醫,此次也給了他極為特殊的禮遇。這樣的酸甜苦辣之中,這一口氣便堵得心裏發慌了。到了兩會開幕的一個星期前,由於整個中國的大形勢和該市的小形勢,明確表態來參加會議的,已經不足百分之十,這裏麵大部分還是出口轉內銷的自己人。於是,投入大量資金,精心準備一年的兩個生死交關的兩會,宣布無限期後延。
  憋悶在心裏的那一口氣總是要抒發出來的,梁晉生當然是一個最合適的對象。研究茹嫣帖子的人,發現了一些蛛絲馬跡,是牽連到梁晉生頭上的。經過了解,可以說道的,是越來越多了。包括春節期間,抗非最為關鍵的階段,帶了那個女人去疫區遊山玩水。在采取小區封樓的措施上,太過草率,不能排除因為那個女人就住在小區裏,由此造成了此後一係列極為惡劣的影響。
  梁晉生感覺到這些的時候,似乎一切都為時已晚。他苦笑了一下自語說,茹嫣啊茹嫣,你要逼我演一出不愛江山愛美人的大戲了。
  作為一個黨的幹部,梁晉生決定該幹嘛幹嘛,站好最後一班崗,以彌補自己無意間造成的過失。幾次他都想給茹嫣打電話,說說這個任性的丫頭闖的禍,想想木已成舟,自己就一個人將它咽了吧,待到日後解甲歸田種豆南山下,再作為一樁往日逸事說給茹嫣聽。
  江曉力的父親多年來也管衛生這條線,在各大醫院有很深的關係。梁晉生接到茹嫣幫衛老師轉院的電話之後,左右為難,一來他在醫療這條線上並沒有多深的根基,是上一屆才接手的。二來他很清楚衛老眼下在這塊地盤上的處境,弄不好反倒壞事。三來他作為一個現任主管領導,將一個本來就備受爭議的人作此安排,顯然會給那些政治對手們留下把柄。於是梁晉生就想到江曉力的父親,此事讓一個與衛老無甚瓜葛的離休老幹部說,比自己有更多的回旋餘地。
  於是他就試探性地對江曉力說了這件事。
  多年來,江曉力家不知幫助過多少人求醫問藥安排手術。聽梁晉生一說,很痛快就答應了。盡管江曉力傾心盡力促成著梁晉生與茹嫣的好事,但是她心裏的癡情是一點沒有消退的,她是那種哪怕自己得不到,也要千方百計讓心上人過上好日子的烈性女子,很悲壯的那種脾性。
  沒想到她剛跟自己的父親一說,父親就狠狠地問道,你跟這姓衛的瞎張羅些什麽?誰讓你幹這事的?
  江曉力懵然問道,怎麽啦?這個衛老怎麽你啦?
  父親隻是冷冷說,別理這事。
  江曉力問,為什麽呀?
  父親說,這是個壞人。
  江曉力說,不說也是一個老幹部嗎?
  父親說,是一個敗類。
  在江曉力一再追問下,父親就說了衛老師的經曆,當然,是以他的觀念所敘說的經曆。
  江曉力的父親是一個非常正統的人,甚至可以說正統到偏執。
  當初接管這座城市,有三支力量,一支是一路南下勢如破竹打進來的正規軍,也就是當初的×野,數十年來從長征到延安,從抗戰的華北戰場打到解放戰爭的東北戰場,是屬於中國革命的中堅。一支是從南方及周邊各根據地來的敵後戰鬥部隊,原屬新四軍第×師,這些人在他們這些浴血奮戰的老軍人看來,當屬雜牌。還有一支,是這個城市的地下黨。每有重大政治運動,總能看到這幾種勢力在背後的較量,相互間傷害都很深。直到近十多年,幾方老人紛紛離休離世,換上來的已經全是解放後才戴紅領巾的一代,台麵上的爭端才平息下去。
  “野、新、地”三者中,最先倒黴的是“地”。這些人在政權初建時,因為人地熟稔,大多在金融工商第一線,三反五反中成為當然標靶。那些從三大戰役和敵後老區來的,便同仇敵愾地參與其中了。衛老師知識分子出身,對那些沾了銅臭的人事,本能就有一種清高的道德感,所以在“打老虎”時,是沒有多去考慮是否輕重得當,是否其中另有籌謀。雖然沒有置身具體案由,但寫過幾篇很淩厲的文章。
  衛老師屬於“新”,年輕時,位高權重,恃才傲物,上下通達,前程無量,兩三年後,很快就作為下一個標誌物被打了下去。在其後幾年中,“新”的一方就折損嚴重,元氣大傷。到得文革,主政多年的“野”就首當其衝,受的罪絕對不比當初“新”、“地”兩支少。
  回顧建國半個世紀的曆史,衛老師有一篇很著名的短文《日取其半到何時》。文中說到,古人莊子有《天下篇》說:一尺之棰,日取其半,萬世不竭。此話曾為偉大領袖作為一分為二的重要哲學思想引用過。想起建國以來的黨內鬥爭,覺得此話還有另一種含義。建國初始,豪情萬丈,上麵發號令批《武訓傳》,不知其深意,便洋洋灑灑寫了許多文字,作投槍,作匕首,殺傷了許多無辜。如同一尺之棰,自己在這一半,大義凜然便砍去了另一半。多年之後,才明白,對區區一部電影大做文章,在全國思想理論界掀起第一波大批判浪潮,其實是對著與中共共同建政有著許多貢獻的民主黨派知識界來的,包括著名教育家陶行知先生。不久之後,反胡風狂飆突起,這一次自己就劃到了另一半去了。許多故舊同道,上級下級,如同當年的我一樣,也是毫不手軟揮刀便砍。接著又是反右,當初大刀闊斧砍去我這一半的人,又被人家砍去。然後是拔白旗,反右傾,四清,文化大革命……到得文革,這種砍伐更是頻密,今天你砍我這一半,明日他砍你這一半,真是日取其半萬世不竭!不竭倒是不竭,隻是好端端的一尺之棰,砍來砍去,終就隻剩下了一堆碎屑,並且還得繼續艱苦地日取其半下去。此種自傷其類的慘劇,不知何時有一個真正的了結?
  幾年來,衛老師寫了許多回憶反思文章,一層一層揭示著半個多世紀以來各種政治疑雲,漸漸就涉及到許多人事,讓許多人日益不安起來。本來,對於曆史事實的陳述與解讀,可以各說各的事,各講各的理,但是這些人不知是不會說還是不好說,都隻是背地裏罵著,也不正經出來批評與反批評,似乎心裏虛著一點什麽。其實整個大局依然於他們有利,重要媒體也在他們手裏掌握著。江曉力的父親與衛老師曾短暫共事,做過他的下級,在那場讓衛老師遭受滅頂之災的運動中,是一個很活躍的力量。因此,對他及那一夥人複出之後的言行,一直心有耿耿。到了近年,衛老師的姿態,更讓他憤懣不已,多次對人說過,看來,當初將他打下去,是一點都沒有錯的,他和黨從來就不一條心,現在活過來了,比當年更猖狂。
  對於另一些與曆史無涉,但是近年來做過一些上不得台麵的事的人來說,是他直接觸動了幾樁貪腐、瀆職大案,向中央寫了材料,這些材料又在網上傳開來,傷害了一批人,這些人有的受到懲處,有的最終也過了關,但是仇怨結得更深了,用某些人的話來說,這老東西瘋了。
  對於衛老師的反對貪瀆,江曉力父親等一幹人的心情是很複雜的,一方麵,他們對這類枉法無道也是深惡痛絕的,另一方麵,對由衛老師這樣的黨內異端來說這些問題,總覺得是別有用心。就像江曉力的父親說的,我們是補台,他是想拆台。所以,往往衛老師說了的事,他們反倒不願再說。
  江曉力沒有老一輩的恩怨,但是有下一代的憂慮。近年來,許多這一類的清算文章,包括網絡上的那些曆史披露,已經讓許多像江曉力這樣的下輩人感到惱怒與恐慌。她知道,這些東西一旦進入互聯網數據庫,將會千秋萬代地保存下去,又可以隨時隨地調將出來。古人說罄竹難書的東西,到得如今,隻需要一隻手指頭大小的U盤便全裝下了,還可以無限複製,極速傳遞。所以,許多人,還沒有學會上網,就學會了將自己或家人的名字輸入到搜索引擎,查看有什麽不良記錄。數十年來,那種運動過去,一切痕跡便煙消雲散一風吹盡的安逸已經沒有了。在這一點上,她痛恨這種類似於掘墳鞭屍的瘋狂做法,痛恨互聯網。她不希望這些勞什子打破父親晚年的安寧,更不希望給他們的後人留下尷尬與不堪。
  現在,她將這種痛恨遷移到了茹嫣身上。
  從小在市委家屬大院裏長大,耳濡目染,江曉力有了很高的政治感悟力,甚至可以說有一種天賦。由於置身事外,常常比局中人清醒,隻是無緣一試身手罷了,就像茹嫣之於寫作。
  聽了父親憤憤的敘說,江曉力便不再對父親提起衛老轉院的事。但此事是梁晉生囑托,不好無故推脫。更重要的是,江曉力知道在這樣的情勢下,衛老的醫治生死,會有許多額外的說法,況且在前一陣子的治療處理上,不是沒有失當之處的,這不光對梁晉生不利,甚至對大局也不利。不久之前,北京一位與衛老相似的人物去世,曾引起各種猜測與反響,弄得有關方麵多少有些被動,如今的人,總是寧可信其有。
  江曉力決定自己獨自來處理這件事。
  在附屬醫院,江曉力向來就有“五院長”之稱。醫院編製中有一名正院長,三名副院長,有人便笑說她是五院長。多年來,因為父親的關係,她不知熱心快腸地安排過多少人來此住院治療拿藥開刀,也請出過許多專家權威為許多老幹部名人大款谘詢會診上門服務。她也幫醫院解決過許多問題。醫院的幾任院長和黨委書記,以及一些有名的教授都和她相熟。所以,到了這個醫院,就像到了自己的單位一樣。
  經過緊張周旋,她獨自解決了衛老師轉院的問題。此事她誰也沒有說。
  一個晚上,江曉力徑自來到梁晉生的賓館。
  她對門衛說,自己是植物所的,有防治“非典”的重要情況向梁市長匯報。門衛打電話找到梁晉生,梁晉生便匆匆趕了出來,一見是江曉力,便有些意外,第一感覺就是茹嫣出了什麽問題,忙問,茹嫣怎麽啦?
  江曉力笑笑說,茹嫣怎麽啦你還問我啊?現在她是你的人哪!
  梁晉生也就覺得自己的話唐突了一點,辯解說,我想你這監護人總比我知道得多呢。
  江曉力說,算啦,你們現在沒一個還能記得我。
  江曉力說完,便拉著梁晉生往裏走,說,今晚的時間都得給我。
  梁晉生聽了一驚,轉而又笑笑,好啊,要幹嘛?
  江曉力說,到房間再說。
  梁晉生更是吃驚了,他知道江曉力的脾氣,軟硬不吃,便隻好依了她來到自己的房間,進門之前,江曉力順手就將“請勿打擾”的牌子掛在了門外。
  梁晉生的房是一個豪華大套,江曉力進門之後就往長沙發上一躺,長噓一口氣說,把我累死了。
  梁晉生不知道江曉力賣的什麽藥,看她神色正常,衣著也很普通,比平日要憔悴,不像來使什麽性子的樣子。便泡茶,洗水果。
  梁晉生端來茶水削好水果,江曉力才坐起來。
  江曉力前所未有地正兒八經起來,喝一口茶說,向你匯報工作來了。
  梁晉生一笑,你別嚇唬我。
  江曉力自顧自說,我們所的藥物組,近幾年來一直在研究幾種抗病毒藥物,“非典”以來,就加緊研製進度,最近有些重大發現,現在已經查明的幾種帶病毒動物,特別是果子狸,它們的食物中,有一些類型,與我們藥物組研究的植物對象相同,專家們提出一個大膽的設想,這些果子狸自身帶病毒而不染病,是否與它們食物中的藥性有關?如果真能夠提煉出抑製或治療“非典”病毒的有效藥物,那就是一件具有世界性意義的事了。
  梁晉生一聽到這裏,眼睛就放出光亮來,身子也板正了,說,你接著說。
  江曉力說,我們馬上和病毒所取得聯係,共同商議了這個問題,大家都覺得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他們正好也得到了一些一手資料,包括病毒樣本,結合現在國內外已有的對“非典”病毒的資料,準備進行下一步試驗研究。
  梁晉生說,嗯,再往下呢。
  江曉力說,再往下,應該是你的事情了。我覺得你應該盡快進入這個研究項目,這一仗有了眉目,你就是全國抗非的功臣。
  梁晉生畢竟是學工科出身,知道一種藥物的研製實驗到臨床應用,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不像發饅頭,一夜之間就可以出籠的。便說,思路倒是好,隻是這一次怕派不上用場了。
  江曉力說,你呀,白當了這麽些年的官,還這樣不懂國情!
  梁晉生說,此話怎講?
  江曉力說,你當現在最需要的真是藥物?你想想,“非典”以來,死了多少人?一百個?一千個?再往狠裏說,一萬個?中國十幾億人,哪一樁事上死的人不比非典多?肝炎,腫瘤,心髒病,中毒的,自殺的,車禍,工傷,火災,礦難……報紙上多得都看不過來,就是普通的感冒,死人也比“非典”多呢。我們現在最需要的不是藥,是安定老百姓的情緒,是消除恐慌,這是比藥更重要的——要說藥,它也算是一劑藥,是一劑社會安神藥。你需要,上麵更需要!
  江曉力一番話,讓梁晉生感到醍醐灌頂。
  梁晉生問,你們現在進行到什麽程度?
  江曉力說,實驗室階段已接近尾聲。我現在要對你說的是,眼下我們不能按常規出牌了,我們必須盡快將我們手裏最大的王牌甩出去。
  梁晉生問,如何甩?
  江曉力說,盡快進京,召開發布會。
  梁晉生說,這風險太大。萬一以後弄不成,或現在還有漏洞,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江曉力終於被梁晉生一次次畏畏縮縮的提問惹惱了。厲聲說,你怎麽這樣稀泥不上牆啊?我會讓你賠了夫人又折兵嗎?我是那樣的蠢貨嗎?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坐在那個地方,高深莫測地聽,然後說幾句放之四海皆準的話,我會給你把講稿都準備好。可以說,成功了,是你的功勞,失敗了,是我們下麵具體單位的責任。
  江曉力這個晚上說的一切,其實都是她十多天前的一次靈機一動。
  江曉力常有這樣的本事,將一次靈機一動,一步一步變成一個巨大的事實。
  眼見得梁晉生被“非典”,更被茹嫣一日日逼上絕路,本來已經漸漸淡下去的江曉力,戀人的癡情更加上母性的疼愛,一下又將她燃著了。她決定不顧一切要讓梁晉生起死回生,她一直在苦苦思索苦苦找尋著種種靈丹妙藥。
  那天她在藥物組閑聊,打聽有沒有抗非的中草藥方。藥物組的劉研笑著說,有啊,你把果子狸愛吃的那些小漿果拿來煎水喝,保準有效。都說果子狸帶“非典”病毒,我們在山野裏這麽些年,從來就沒見到過病死的果子狸,那些被抓捕的果子狸,也沒見過哪隻病死掉,怕是這些植物中就有某種藥物可以防治“非典”吧?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江曉力就問,你們這些年研究的從植物中提取抗病毒藥,有沒有可以用於“非典”的?
  劉研說,這可不好說,因為我們沒有“非典”病毒的樣本,不可能作藥物試驗。
  江曉力說,你現在給我查查,你們研究的植物有哪些?
  劉研查了以後,發現裏麵果然就有果子狸食譜中的幾樣。
  江曉力說,你們就按這個思路搞下去,大刀闊斧地搞,我馬上向所長匯報,將這個作為一個專門課題。
  江曉力轉身上樓找到所長,將她的想法對所長說了。
  所長說,臨時抱佛腳,風險很大呀,再說,所裏也沒有這樣一筆專門的經費。
  江曉力說,高風險,高產出。經費的問題,我想辦法解決。
  所長知道江曉力是一個手眼通天的人物,隻是對這樣一件八字沒一撇的事,心裏有些忐忑。
  江曉力說,你在這種時候,想國家之所想,急國家之所急,即便有閃失,也不為過失。科學允許失敗,科學有時還需要時間,退一萬步說,我們所,別的所,這些年課題沒個結果的還少嗎?不也是很正常的嗎?即便有責任,也有具體科研人員擔著,不貪汙,不挪用,不往國外賬戶上打,依然是個好幹部呢。江曉力說說就笑了起來。
  當天下午,江曉力讓劉研臨時打了一個課題報告,與所長一行人來到病毒所。
  病毒所剛在病毒分離培養上走出了一大步,正想有新的作為,見植物所有了這樣的思路,也很興奮。對於他們來說,提供病毒樣本,共同進行試驗,學術上的風險是不大的,大不了就說植物所的提取物對“非典”病毒沒有顯著療效。特別是聽到江曉力說可以申請一筆科研經費,便很爽快地答應兩所合作。當下,兩所領導商議簽署了一個意向書,此事就算正式啟動了。
  一個多星期過去,江曉力每天每日在兩所之間奔波,希望有了一點進展,再去討錢。然後就是下一步的大動作。
  江曉力找到梁晉生,就是她開始實施第二步了。
  江曉力拿出兩所的合作意向書和工作進度報告遞給梁晉生。
  梁晉生仔仔細細看了很久。然後問道,下一步該怎麽辦?
  江曉力說,下一步,就該你出台了。你先到兩個所視察,他們會向你匯報,你做出原則性表態,不要提實質性問題,這不是你的專業,你要充分信任他們專家,讓他們放手幹,立即幹,與“非典”搶時間搶速度。在他們提出科研經費的問題之後,你可以原則性答應,然後拿到常委會上,把這件事交上去,也就是說,讓他們也參與進來,綁在一起,做成了,主要負責人領導有方,做不成,也不會推到你一個人頭上。
  梁晉生問,他們要是不感興趣呢,推脫沒錢呢?
  江曉力一笑,這種時候,“非典”就是最大的政治,誰敢?
  梁晉生果然就按著江曉力的戰略部署一步一步走了下去。
  他帶了一幫人視察了植物所和病毒所。
  媒體上做了暗示性很強的報道,發在報紙頭版頭條,大標題是《“非典”克星就要來了嗎?》副題是,梁晉生副市長視察兩所,鼓勵專家迅速攻克抗非難關。
  市裏剛好得到一筆抗非專用資金,在這樣病急亂投醫的情勢下,先撥了八十萬給兩所作為第一期研製經費。
  全國全市“非典”疫情進入緊急狀態,一係列相關本市的互聯網消息攪得周天寒徹,黃金五月的兩會徹底黃湯,在這最危險的關頭,江曉力讓梁晉生下出最後一招險棋,進京召開新兩會——抗非疫苗研討會和抗非新藥發布會。毅然宣布,從某種植物提取物中,已經研製出抗非特效藥,現已完成實驗室階段的工作,可望在最短時間內,經過藥物檢驗、動物試驗和臨床試用之後,投入規模生產。治療非典型肺炎將與治療典型肺炎一樣簡單。另一種“非典”疫苗也在加緊研製中,取得了階段性成果。
  新兩會開得異常的順利,異常的成功。幾位級別很高的原國家領導人和一些醫學界藥物界的權威到會,他們對這個兩項目都表示了很高的評價,這種評價與其說是科學的,不如說是祈望的。
  當即,許多媒體都給予了重點報道,在報攤上,可以看到許多類似的大標題《讓“非典”不再“非”》,《讓我們和果子狸一樣健康》,《從此我們告別“恐非症”》……一時間,×市的科學家們,給全國人民帶來了真正的春天的陽光。
  江曉力的政治判斷是對的。這剛剛在實驗室裏做出的結論,沒有人可以立刻對其進行學術考核或駁難,但是它給大眾帶來的心理撫慰,卻是立即見效的,更是上麵急需的。往後的事,就是在更加增大的各種支持下,繼續研發下去,沒有誰給出一個時間表。按江曉力的話說,這不是個千古難題,總會有人做得出來,關鍵是我們已經牽了頭,我們可以買人,可以買技術,甚至可以買藥,我們的勝利是我們創造了一個品牌。另外,所有的流行性傳染病,都有一個周期,它總會打住。
  梁晉生這才認識了江曉力。多年來,作為她父親的下級、同事,及繼任者,梁晉生印象中,她一直隻是一個小丫頭,有些嬌嗔,有些任性,有些不管不顧。現在看來,自己這個副市長在她麵前,可以說是屍位素餐。
  這樣幾著棋下定之後,市裏一些本原想借題發揮宰羊祭祀的人,一些想早早將他趕下去好早日坐上他的位置的人,發現不太好動手了。再說,抗非以來,梁晉生確實是生死不顧地撲在第一線,便是春節期間帶了女人去南方,也是給他的法定假日,一個鰥夫,一個寡婦,兩個自由男女,也無把柄可抓。最關鍵的是,在首都新兩會召開不久,中央一位大員來×市視察,對×市的防非工作給予了高度評價,還單獨約見了梁晉生兩個多小時。再考慮到梁晉生的出身譜係,其中包含了什麽樣的信息,給人留下許多想象空間。
  茹嫣給江曉力打完電話,心裏就鬱悶起來,總感到有些異常,惶惶不可終日。
  第二天,本市的各類媒體都報道了梁晉生率植物所和病毒所專家在北京成功召開兩會的消息。網上也是一片樂觀消息。茹嫣正要高興,突然就想到了,昨天江曉力說的那個會議,梁晉生是在其中的。或者說,梁晉生的那兩個會議,江曉力是在其中的。女人到了這種時候,總是格外敏感,直覺就出來起作用了。到此,茹嫣終於感到自己和梁晉生之間出了什麽問題。要是正常情況下,江曉力的第一句話就該是梁晉生。會議一結束,梁晉生也會打來報喜電話,況且自己還是植物所的一員……想到這裏,茹嫣便覺得事情正在起著某種微妙的變化。
  茹嫣不知道問題出在了什麽地方?她一一往回追索過去,那一夜歡情之後,和梁晉生沒有再見過麵,所有的電話往來,都很親昵,有時到了放肆的程度。唯一一次讓梁晉生稍有為難的,是衛老師轉院,但此事已經辦妥,人也死了,其間也沒有聽到梁晉生有什麽抱怨。再往深處想,自己幾個帖子,說到小區封樓,說到打狗,這也是梁晉生都知道的事,隻是自己將它們寫了出來,梁晉生忙成那樣,怕是連看都沒有看到。即便看了,他也會理解自己的一片真心。自己不會為了兩人私情放棄那種說真話的立場,這是梁晉生最喜歡的一點。
  第三天,就有了梁晉生率團回到本市的報道,緊接著,市裏主要領導視察植物所和病毒所,嘉獎鼓勵兩所有關人員,以最快的速度完成最後衝刺,為全國抗非戰役作出貢獻。
  幾次,茹嫣都想給梁晉生打電話,這樣的事,總是要祝賀一下才好。但她忍住了,她決心等梁晉生先打電話過來。
  日子一天兩天三天地過去,沒有他的電話,甚至連其他電話都沒有。這種折磨人的沉寂,讓茹嫣坐臥不安。有幾次,茹嫣都懷疑自己的電話出了問題,便用自己的手機給座機打,又用自己的座機給手機打。她祈望有哪一樣壞了,或者兩樣都壞了。但每次都是一撥就通,她一邊拿著手機,一邊拿著座機話筒,喂喂喂說著,分明聽見了自己的聲音。茹嫣這才嚐到了戀愛的折磨。
  那一夜之後,茹嫣知道自己身上的另一個茹嫣醒來了,一個沉睡了數十年的女人茹嫣醒來了。她發現,男女一起是可以做出這等驚天地泣鬼神的事兒來的,是可以把一樁偷偷摸摸遮遮掩掩的事兒做得如此淋漓盡致浩浩蕩蕩的。幾次她都想,便是在那一刻死去,大約也是一副無怨無悔心滿意足的模樣。媽媽每每催問他們辦事的日子,她都大大咧咧支吾著。其實茹嫣更是度日如年地等待那一天的到來。她以那個晚上為藍本,將她和梁晉生將要開始的共同生活一遍一遍想象著。便是想想,也讓她心曠神怡不能自已。連家裏與那個晚上相關的一些物件,那個並不寬大的長沙發,那個梁晉生用過的馬桶,那件梁晉生留下的皺巴巴的西服,甚至還有自己為梁晉生買的、他尚未穿過的拖鞋,都會引領她進入幻覺。
  多年來,茹嫣總是很隔膜的、小心翼翼地對待自己的身體,好像是一件陌生的的東西,自己並不想接近它熟悉它,保持一種禮貌得體的姿態。現在,茹嫣對它就格外地關注,格外地喜愛起來。她打量它,撫摸它,讓它生出一些微妙的感覺,她常常不經意間就把自己的這種小動作,當成了兩個人共同參與的遊戲,仿佛那不是自己的眼光,而是他的眼光,仿佛那不是自己的手,而是他的手。她在鏡子裏對自己凝視,對自己淺笑,對自己努努嘴抬抬眉,她想看見自己給他的表情。做著做著,她便會一笑,自己罵自己一聲。那些個最寂寞最煩惱最孤獨的夜裏,茹嫣有了自慰,這是她多年來從未想到的。盡管她知道,許多單身女人都會這樣,近年來醫學界心理學界也都給這種行為相當的肯定,但是在此之前茹嫣是從未嚐試過的。如今,她知道,她在通過一種幻象來完成這種愛的撫摸。但現在,她的這種渴望與期待,隱隱之中陷於了危機。
  無聊之中,茹嫣開了電腦,一個個網站看去。她很久沒有去“空巢”了,打開來一看,就見原來論壇左上方自己和孤鴻兩個版主的名字,隻剩下孤鴻一個了。壇子裏的內容又回到當初風花雪月那種,春天來了,有人就貼出一些花卉攝影,說一些往昔旅遊踏青的故事。還有春夏飲食保健之類。前一陣子那種刀光劍影唇槍舌劍被一派溫馨取代。一些熟悉的名字又出現了,隻是她茹嫣已經不複存在,仿佛一陣清風,從這小園子裏掠過之後,沒留下任何蹤跡。往前翻,就連前些日子那“我是狐狸精”的帖子以及那許多跟貼也不見了。就像早年讀過的阿拉伯神話中,一夜醒來,昨夜的城堡變成一片沙漠。再看看自己的文集,倒還是在那裏,證實著自己曾在這兒存在過,這也像那些神話,城堡消失了,沙漠中卻留下宮廷中的一盞燈,證實著昨夜的一切並不是虛幻。
  茹嫣草草看著自己當初那些滿懷熱情一片純真的文字,就好像看一個不諳世事的少女做出的幼稚可愛之舉。苦笑笑將頁麵關掉了。
  打開QQ,依然有兒子幾日一次的報平安留言,說說近日生活,問問媽媽身體,叮囑注意薩斯。茹嫣對兒子這種短小精幹大大咧咧的留言常常有些不滿足,總覺得說得過於平淡,但是轉而一想,還是這樣好,萬一哪天兒子愁腸百結了,心事重重了,自己哪受得了?
  回複了兒子,還有幾個QQ頭像在跳,於是又一個個打開,都是數日以前的。其中那個一江春水說,好久沒見你上帖,知道你不開心,想勸慰你一下,覺得你比我懂得更多,怕說不好。這個壇子上的人,大多是既得利益階層,有的甚至是腐敗家庭呢。你那些帖子,那些想法,他們當然不會喜歡的,你也別與他們較真。人以群分,物以類聚,我也不常來了。你有什麽需要我做的,盡管說一聲。
  另一個依然是從前那個說孤鴻老公雙規的匿名者,留言是:警惕你最貼心的人!!
  茹嫣最怕看到這樣的帖子,隻掃了一眼,心就咚咚咚跳了起來。趕快關了QQ。
  至此,茹嫣已經非常後悔持守不住再次瀏覽“空巢”,再次打開QQ,讓本來就惶惶然的心情更加低迷了。轉而又想,這世上的苦楚,大多是由心造的,看看那些全然不顧“非典”如何猖獗,依然在菜市場擺著小攤的農村婦女,能夠趁著漲價多掙幾個錢就非常滿足的樣子,看看那些不管生意如何清淡,依然堅持著每天開業,一日日空守著,來一個人就滿臉堆笑迎上前去的小吃店主,自己確實是在自找苦吃。
  草草吃了午飯,茹嫣準備好好睡一個午覺,突然就聽得外麵一陣鑼鼓喧天。往窗下探頭一望,一列車隊開進了小區,停在了八棟門前,緊接著,車上跳下來各色人等,依然敲打著的鑼鼓聲中,一幹人便排列在那根黃色警戒線前。幾個電視台的攝像記者,卻已經鑽了過去,在警戒線裏邊找到了最佳機位。主持人也站到了攝像機前麵,開始說起什麽來。再接著,一個領導模樣的女人,用一支手提擴音器對著八棟大聲說起話來:××小區的全體居民們!八棟的全體住戶們!現在,我代表市區街三級領導,代表區衛生局防非辦宣布,八棟正式解除封樓!
  八棟的居民一個個打開窗戶,朝著樓下歡呼,敲打著臉盆,菜盤,冰鐵桶。性急的,已經連蹦帶跳跑出了樓外。
  幾位男女一字排開,像工程剪彩一樣,將那根阻隔了八棟居民二十多天的黃色膠帶剪斷。
  那位女幹部說,××小區和八棟居民們,和全市人民一起,經曆了“非典”嚴峻的考驗,取得了巨大的階段性勝利,自從封樓二十多天以來,小區裏沒有新增一例患者……
  整個小區就像炸獄一樣,十幾棟樓房的人,像十幾條溪流,從各個方向匯流到八棟門前那塊空地上。平日那些牌友,舞友,花友,魚友以及相熟不相熟的,那一刻就像多年不見的親人,男的拍肩打背,女的相擁而泣,一時間很是感人。幾架攝像機都忙不過來。
  自從封樓之後,茹嫣就一直沒去過單位。眼下的第一反應,就是去所裏報個喜訊。
  茹嫣想象著,自己這樣一個禁閉多日受了不少委屈的人兒一進單位大門,肯定會得到許多憐憫與關懷,沒想到單位裏人並不多,幾個一路碰上的,要就是遠遠折轉而去裝著沒有看見的樣子,要就是勉強擠個笑臉匆匆說句忙啥呢?就擦肩而過,連茹嫣想說一句解禁的話都來不及。
  茹嫣先來到自己的辦公室,房裏隻有那個年歲最大的張研,多年來她是所裏的考勤模範。張研說,沒事啦?茹嫣說,剛剛宣布解禁,把人憋死啦。張研說,你那棟樓不是沒封嗎?茹嫣說,是啊,可所裏就讓我別來了,也算是嫌疑犯吧。她問張研,還有人呢?張研說,你還不知道啊?各個組都抽調人去攻關了,那個抗非藥啊。
  茹嫣接著就到江曉力的辦公室,房門關著,敲了半天沒人應。這其實是她來所裏的主要原因,於是就怏怏起來。再轉到資料室,平日很熱鬧的地方,今天就小李一個人在劈裏啪啦打字。見茹嫣來了,倒是很親熱,一個勁兒說,可真想念你,這陣子都要把我打死了。一天就是一大堆文件。
  兩人於是說了一會兒“非典”。茹嫣就問到江曉力。
  小李說,江曉力現在已經是個人物啦!
  茹嫣問,什麽人物?
  小李說,咱們和病毒所的事你不知道啊?
  茹嫣說,看了報紙,知道啊。
  小李說,江曉力現在是聯合課題組協調辦負責人呢,兩邊所長都得聽她的。現在已經到防非指揮部那邊辦公去了。
  茹嫣本想去所長那兒問問,自己是否正常上班的事,突然覺得有些心灰意冷,轉身匆匆走出大門。茹嫣攔了一輛出租,司機問她到哪兒,她才發現自己沒有想好該到哪兒,待她一張口時,卻說出來梁晉生那個賓館的名字。
  到了賓館,茹嫣就覺得自己太唐突,但出租車已經停下,司機順手抬起了空車燈。茹嫣付了車錢,便硬著頭皮向裏走去。她對門衛說,是植物所的。門衛問,來開會的嗎?茹嫣說是。然後便填寫了一張表格。門衛撕下半截回執,遞給茹嫣說,讓對方簽個字,出門要交的。又說,會議在801。
  茹嫣找到會議室,門關著,可以聽見裏麵說話的聲音。茹嫣想也沒想就輕輕敲了兩下門。有人過來將門拉開一條縫,茹嫣一眼就看見了他坐在長桌一端,離自己隻有幾公尺。茹嫣同時也看見了江曉力,她隔著一個桌子角,坐在梁晉生的旁邊,正低頭記著什麽。開門的人悄聲問找誰?茹嫣說,梁晉生副市長。那人問,有什麽事?茹嫣說,很緊急的事。那人說,他正主持會議,你五點再來好嗎?茹嫣說,你就跟他說,××小區有人找他。他知道的。那人還不相信,問,約好的?茹嫣說,是。
  走廊上那隻電子鍾一秒一秒地走著,茹嫣覺得自己就要堅持不住了,她看著那隻鍾,決定當那秒針走到十二的時候,自己拔腿就跑。
  梁晉生出來了,盡管他想到會是茹嫣,但是見到她還是顯示出了吃驚的神色,他很快就笑了,輕聲說,你可真會找啊!
  茹嫣說,我想你。
  梁晉生說,我也是。太忙了。
  茹嫣說,用一分鍾打一個電話的時間也沒有?
  說完,眼淚就沒出息地湧了出來。
  梁晉生一見就發慌了,趕忙推開隔壁一間小房,將茹嫣帶了進去,順手將房門反鎖上。
  梁晉生掏出紙巾幫茹嫣擦拭著淚水,一邊笑著說,哎呀我可最怕女人哭了,你說該怎麽辦吧?
  茹嫣很快忍住了眼淚,自己接過紙巾將眼窩擦幹淨,一邊說,對不起,我也不知道怎麽就跑到這兒來了。我走了。你接著開會吧。
  茹嫣這樣一說,梁晉生倒進退兩難了,要不然,你在我房間休息一會兒,會一完我就來?
  茹嫣說,不用。你什麽時候空了,給我打個電話。
  茹嫣說完,拉開房門就徑自離去了。她一邊匆匆走著,一邊期待著梁晉生追上來,將她送到大門口,對她說上幾句讓她踏實的話。但是,後麵並沒有動靜。
  門衛向她要回執,她說,梁市長正發言,沒空。說完將那張沒有簽字的回執塞到門衛手裏,大步離去。
  衛老師在一個特殊的時刻以一種特殊的方式死去了。
  開始,這個消息並沒有引起太大的反響。那一段時間,曆史老人像一個潑墨如海的導演,一時間將那麽些驚心動魄的故事一把都撒到這世界舞台上了——“非典”還在全球肆虐,巴格達突然就被攻克了。對這一場戰爭的質疑卻還在沸沸揚揚地爭辯著,緊接著伊拉克的抵抗者就引爆了汽車上的炸彈。那個大學生以自己的生命,終結了一個惡法,與此同時,又有一個年輕美麗的女教師橫死,網絡再一次掀起聲討大潮,由此引發新一輪的大討論,直指深處的問題,還有投毒,礦難,大火及各類貪腐大案……
  社科聯應允的關於衛老師的相關活動,一直沒有音信。衛老師的一些友人和學生,也不相信這樣的活動能說出什麽有意義的話來。
  網上漸漸開始有了一些動靜,先是幾個思想文化網站,發了悼念文章,將衛老師近年的相關著作做成了專欄。海外對衛老師的研究文章,長長短短的也開始多起來,其中有許多國內不便說的話,也通過各種方式轉了回來。一時間,對這位老人的關注多了起來。從衛老師文字中發現的思想意義也多了起來。一些人就開始發起一個活動:斯衛研究追思會。毛子是體製內人,多年來也浮在麵上,與衛老師有多年交往,又在同一城市,各地的友人,便委托他牽頭,籌備這一次活動。受到這麽多學界前輩及同仁的看重,毛子想到社科聯也曾有此打算,便一口應承了。當他與有關部門通氣時,卻遭到很明確的拒絕,並且希望他不要卷入此事。毛子便為難起來。
  毛子找到達摩商量。
  達摩說,這樣的事,本來極簡單,就是一幫人東南西北匯攏來,說說,談談,帶來各自的文章,交流,匯集,為何要誰給一塊令牌?
  毛子說,眼下這樣跨省的民間活動,涉及的又是衛老師這樣一位敏感人物,沒有官方的支持,起碼是默許,一來不能上主流媒體,二來怕會還有麻煩。
  達摩說,麻煩首先是在自己心中。你先自己就覺得這是一樁見不得人的事,怎麽會堂堂正正去做呢?一邊說著天下大道,一邊心裏打鼓?像一個賊?
  毛子苦笑說,你總是這樣大而化之。我們說了多年,民主政治就是要學會妥協。
  達摩說,妥協是雙方的事。隻有對話,才有真正的妥協。
  毛子就有些為難地沉默著。
  達摩最後說,這樣吧,把複雜的問題簡單化,發郵件給有意參加者,以茶話會的方式一聚,各自把話說完,文章一交,就算了事。親朋好友在一個茶樓坐坐,為一個思想者,為一個追求進步的文化人,為一個老共產黨員,為一個一生廉潔沒有多拿過國家一分錢的老幹部,大家說說話,沒事吧?
  其實,這件事一開始,達摩就知道毛子的困境了。一個瞻前顧後的人,一個沒有給他以明確的安全擔保的人,一個害怕得到一分同時又丟掉兩分的人,一個內心的恐懼依然存在的人,在這樣的時刻,你能對他做出什麽樣的期待呢?那次惡吵之後,達摩常常痛苦,甚至常常自責。他不能義無反顧地割舍他們之間數十年來生長成的血肉情誼,那是他生命經曆的一部分,裏麵有些東西,已經超越了一般的價值判斷。同時,自己不能改變他,更不能改變自己。許多時候,他都想,自己與毛子這種精神的關係應該打住,各行其是,將兩個人永遠留在那令人迷醉的“青馬”時代,留在八十年代那一段激情燃燒的歲月,把今天刪除。因為有了衛老師,兩人不得不常常在精神上相遇,不得不麵對一些衝突。達摩想,如今世道上,如毛子一樣的人,猶如過江之鯽,為什麽非要和一個自己最親近的摯友過不去呢,你把今天的他當作一個路人,留住昨天的他,未嚐不是一種更和善,更富於人情味的做法。現在衛老師已經離去,這一次活動完結之後,該是兩人在精神上分手的時刻了,不然的話,怕是當年那一絲溫情也會給打碎。毛子不是一個壞人,甚至不是一個小人,他隻是一個漫長的時代慢慢打造出來的人。或許有一天,他會認識自己,並從中提煉出有價值的東西。但那是他自己的事,用衛老師的話來說,人隻能自救。
  達摩說,這事我來操辦,如果到時候一切順利,活動依然由你來主持。如果有麻煩,要麽被叫停,要麽以一種非常模糊的方式舉行,人數可多可少,時間可長可短,隻是要表示這樣一個事件曾經發生了,剩下的,大多是各人自己的文字。
  毛子聽完,有些歉疚,也有些感動,喃喃罵了一句,狗日,帶個緊箍咒究竟是不方便多了。
  毛子說完,拿出五千塊錢,說籌備階段怕是要用些錢的,你先拿著。
  達摩笑笑說,拿錢買個安逸?
  毛子說,你狗日說話總是這麽難聽。你就當這錢是為衛老師花的。
  達摩說,這次AA製,所有費用,與會者平攤。這錢算是暫時放在我這裏,結完賬後再說。
  毛子說,所有我能做的,我一樣會做。
  達摩說,行,也有缺席的權利。
  在茹嫣為自己的戀情痛苦的時候,正是達摩幾個緊張籌備衛老師研討追思會的時候。達摩每天要與許多人打電話,發郵件,接收整理打印一些與會文章。眼見得時日越來越近了,達摩又得去聯係場地。
  本市還在“非典”包圍之中,其他一些疫情稍輕的地方,警惕性又很高。對疫區來的,常常是不問青紅皂白先隔離十幾天再說,差不多是一次行政拘留。
  達摩後來聯係到了一處新開辟的旅遊景區,在一百多公裏之外的山區,那兒本來就人氣不旺,“非典”來了之後,更是冷清。對方一聽說是有百十人的一個活動,熱情得很,說咱這兒一顆“非典”病毒都沒有啊,你們來了,等於是分分鍾都在給你們洗肺!現在哪還能找到這樣幹淨的地方?吃住也很便宜。
  那天茹嫣從梁晉生的賓館出來,發現離達摩家不遠了,要了車,向達摩家的方向開去。
  茹嫣還是忘記了達摩的家,也沒帶門牌號碼,到了那一片迷宮一樣的宿舍區,轉了幾圈,不得不給達摩打了電話。由達摩出來將她領回家去。
  茹嫣說,解放了,出來透透氣。
  達摩一聽大喜,檢討說,這段時間太忙,沒去你那兒慰勞。
  達摩的妻子還沒下班。女兒依然在張羅孩子,孩子變化很大,白白胖胖,黑眼睛滴溜溜神氣得很。屋子裏除了坐月子的氣息,還有了孩子的尿氣奶氣。
  茹嫣見達摩那間小小的臥室兼書房裏,電腦正開著,打出的文件堆了一滿桌。
  達摩就說了衛老師的紀念活動。
  達摩笑笑說,墨盒都換了兩個,像個打印社。想拿出去打,太貴。
  茹嫣說,你該告訴我一聲呀,怎麽著也可以給你搭一把手。剛好這一陣子又閑得很。
  達摩說下周他要去那個預定的開會地點看一看,將一些事兒落實一下。茹嫣一聽,便說她也去,這段日子快憋死了。
  達摩說,也好,兩個人,有個商量。
  聊了一會兒,達摩便詭譎地笑笑說,你好像遇上什麽事兒了。
  茹嫣一愣,說,你看出什麽事兒了?
  達摩說,你嘴裏說著的,和你眼裏說著的,不一樣。
  茹嫣苦笑說,看得出眼裏說什麽嗎?
  達摩說,當然。
  茹嫣知道,自己到這兒來,就是想和達摩說說自己。一看達摩忙成這樣,便說,下周去的路上再對你說。
  茹嫣討要了一些自己可以回家做的事,便告辭了。她惦著梁晉生可能要來的電話。
  會議快六點才結束。梁晉生在賓館宴請與會人員。
  吃完飯,梁晉生回到自己的房間,梳洗一下,正要穿衣出門,江曉力敲門進來,將會議紀要遞給梁晉生說,你看看,我今晚讓人打出來。
  這一段時間,江曉力煥發出美輪美奐的聰明才智與用之不竭的工作熱情,一應事務,安排得妥妥帖帖井井有條。她一改慣常作派,不施粉黛,衣飾儉樸,熬夜加班,四方奔走,非常吃得苦,人都憔悴了,與梁晉生原來印象中的嬌嬌小姐判若兩人。與梁晉生一起外出期間,她還很精微也很有分寸地照顧著梁晉生的衣食起居,有些雜事兒,要就給他擔了,要就給他擋了,讓他的工作緊張之中插進了些許寬鬆。還催逼著他忙裏偷閑去探望了自己的老母親。梁晉生出行無數,像這次這樣省心的,還沒有過。其間最重要的是,在活動結束之後,與梁晉生一起去拜望了自己父親的幾個老上級,老戰友。他們人雖然已經退下,但是在京城依然可以說得上話。他們的下一代,有的也已經接上了班。
  梁晉生接過會議紀要草草看了一下,說,你看行就行了,你現在也是個負責任人呢。
  梁晉生說完,就準備出門。
  江曉力說,要出去?
  梁晉生說,是,有一點事。
  江曉力說,我希望你不要去了。
  梁晉生一聽,就頓住了,笑笑說,你知道我去哪兒?
  下午茹嫣來敲門的時候,雖然江曉力連頭都沒有抬一下,但是她已經知道了是誰。等到梁晉生回到會議室,就見他神情恍惚,似聽非聽的樣子。
  這一段時間,江曉力和梁晉生都沒有提到過茹嫣,仿佛這個對於他們兩人來說見麵必談的重要人物不曾存在。他們也不曾說到其他任何私人的話題,像兩個素無私交公事公辦的上下級。連稱呼都改成了梁市長江主任。許多年前,她隨父親叫小梁,相熟之後,叫梁哥,叫晉生,從來沒有叫過他的官銜。到近年生出了戀情,幹脆什麽都不叫了。梁晉生則一直叫她曉力。江曉力從來沒有對梁晉生表達過什麽,或者說她所有的表達都是抓不住把柄的,她知道梁晉生看得懂,但可以裝作不懂,這樣避免了兩人的許多尷尬。這些,連她的父母都蒙在鼓裏。隻有一次,和三兩密友相聚,喝醉了酒,哭了一場,說了一些糊塗話。酒醒後,她隱約感到自己漏嘴了,與她們一一打了招呼,暗示她們在此事上封嘴。那幾個密友也裝糊塗,說沒聽見你說什麽啊。她笑笑說,那就好。所以,當那天茹嫣突然問起這檔子事,讓她覺得又突兀又難堪,好像被一個衣飾華麗的漂亮女人,突然看見自己穿了一雙破襪子一樣。那天她很平靜地將這件事遮掩過去,但從此心裏便種下了一個大疙瘩,耿耿於懷不可去除,隨時間推移越長越大。
  江曉力一邊收攏著稿子,一邊淡淡說,你不應該再去了。
  梁晉生就坐了下來。
  江曉力給他和自己各倒了一杯茶,也坐了下來,緩緩說,這事怪我。當初給你做媒的時候,對她的了解並不深透。
  梁晉生不語,隻是端起茶杯一小口一小口喝著。
  江曉力說,後來發現,你們不合適。
  梁晉生問,為什麽?
  江曉力說,她太任性。她的任性是骨子裏的。她太自傲,那種自傲是不動聲色的。還有,她有些自私,有些矯情,有些故作姿態。
  梁晉生喃喃說,我倒喜歡這些……我也沒覺得她自私。
  江曉力說,有人自私是貪財,有人自私,是貪戀自己的聲名……如果你們都還年輕,如果你現在沒擔著這一份工作,如果你想早早去過那種老百姓的日子,我不會說這些。
  梁晉生說,如果我確實是這樣打算呢?
  江曉力笑笑說,不會吧?你再斬釘截鐵說一遍?
  梁晉生想想,終於沒有說出口。
  江曉力說,你知道,在市裏這一大幫子人當中,你是最該上去的。你的長處和優勢,你自己可能都不知道——你的教育背景最好,正兒八經的文革前名校畢業,同時,那裏還是你的政治資源。你不群不黨,眼下看起來好像勢單力薄,但是對於上麵來說,恰恰是他們喜歡的。經濟上,我可以說,你是最幹淨的一個。還有,你形象好,口才好,風度好,身體也好。這都是當代官員極需的一些條件,臨時抱佛腳去學都來不及的。
  聽到這裏,梁晉生笑了,說,你要是中組部部長多好。
  江曉力卻認真說,我就是以中組部的眼光來看你的。
  梁晉生竟有些沮喪起來,直說著,唉,好端端的,給你攪得……
  江曉力知道已經打著他的軟肋了,更進逼一步說,我剛才說的那些,隻是她個性上的一點問題,你要喜歡,也屬正常。男人戀愛的時候,就喜愛那些使性子,耍脾氣,嬌滴滴動不動就抹眼淚的女人,挺刺激的,也能顯出男人的寬宏大量體貼入微,特別是上了一點年紀的男人,還能找到一點青春少女的瘋野。
  梁晉生說,你怎麽琢磨得這麽透啊?
  江曉力不理他的調笑,自顧自說著,如果個性脾氣隻是小節,我發現在最重大的問題上,她和我們是不一樣的。
  說到這裏,梁晉生才當真起來,問,這話怎麽說?
  江曉力說,原來,我覺得我們都是老幹部的子女,在一些基本立場上,該是一樣的,可是你看看她在網上的那些文章,你看看她喜歡和一些什麽樣的人來往,你看看在你最為難的時候,她幹了一些什麽事情?這些是我最不能容忍的,我已經憋了好長時間了。
  梁晉生問江曉力說的這些究竟有什麽具體憑證。
  江曉力就一一敘說了茹嫣在網上一些帖子內容,一一敘說了她和達摩、衛老師以及那些異端的關係。
  江曉力說,開始,我以為她隻是幼稚,單純,圖個新鮮。但是,後來發現,那是她真實的觀點。對此我真是大吃一驚,一個老幹部子女,如何會變成這樣?後來一想,她身上有太多她母親的影響,她母親的思想意識中,就有許多封資修的東西,沒落階級的東西。還有那些西方文學作品的影響,她想當一個叛逆者,這也是一種時髦呢。這十多年來,蘇聯解體,東歐劇變,一些人,特別是那些黨內的投機分子就蠢蠢欲動了。還有那些所謂的革命後代,想提前積累一點資本,一旦有個風吹草動,也好分上一杯羹……而這樣的一些人,恰恰就是某些人最需要的,堡壘最容易從內部攻破。這就是為什麽她一有什麽文章,那些唱反調的網站,那些海外的網站就會轉載,這就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梁晉生說,要說叛逆者,我們多少無產階級革命家可都曾經是叛逆者呀——
  江曉力激動地打斷他說,叛逆隻能有一次,第一次,是打江山的忠臣。第二次,就是謀反的逆子。
  梁晉生笑笑說,曉力啊,我覺得你的這種認識,還停留在我們年輕時的那個時代。如今,隻要你說得有道理,美帝蘇修的,我們不是也會接受麽?我們不是正在漸漸融入國際社會麽?不是也在吸取西方政治文化中的一些於我可用的東西麽?
  江曉力說,我一點都沒有停留在那個極左的年代。我覺得,今天我比任何時候都清醒。我知道,我們眼下麻煩很多,我們有些幹部把自己的形象弄得很壞,和老百姓的矛盾越來越大,我們個別當官的,幹的壞事越來越多,越來越可惡,可以說,到了十惡不赦的地步。但是,這都是我們自己的事情,不能讓別人來操辦。一旦交給別人來操辦,不要說你我這一代人,就是我們的父輩,也會被他們糟蹋得一塌糊塗。你看看茹嫣那些朋友們寫的文章,你就會明白這一點。這裏麵沒有是非,隻有勝負。而且,我就不相信,他們當了官以後,會比現在這些人更好,他們就不會貪汙腐敗,就不會仗勢欺人。文革的時候,我們見得還少嗎?
  梁晉生問,你是說茹嫣和我們不是一樣的人?
  江曉力說,原來我以為是一樣的,現在我可以很肯定地說,不是。我記得你曾經說過,文如其人,人如其文。那些東西,沒有誰逼著她寫,她竟然會把我們共產黨的城市,說成是一個可恥的城市。她竟然會把“非典”中暫時的麻煩,說成是我們撒謊。你隻要看看她那些用詞,她從來不說“我們”,她隻說“他們”!
  梁晉生說,我想,她說的他們,不是指我們。
  江曉力說,包括我們。
  梁晉生沉默著,似乎在努力理解江曉力的這一番話,很久才說,我覺得她很多感覺是對的,她有一種很可貴的正義感。她已經超越了一種狹隘的集團利益,這應該是一種真正的共產黨的胸懷。
  江曉力冷冷一笑,市長啊,你真是一個溫情脈脈的人,一個把我們自己的事業往死裏說的人,這種共產黨的胸懷可真是夠寬廣的了。
  梁晉生說,曉力,我坦率地跟你說,在這一點上,我和她有許多相同之處,我看不慣現在的許多事和許多人,他們和茹嫣比,要壞得多。
  江曉力說,所以,共產黨才真正需要你這樣的人,哪一個政黨都不喜歡壞人,不喜歡假公濟私碌碌無為的人。以前那一套,老百姓不信了,我們自己也不信了,但是,這一切隻能由我們自己來改,改得鼻青臉腫,改得頭破血流,都行。最重要的一條,不能掘我們祖墳,不能斷我們的後路。誰想這樣做,你有一萬條理由,也不能答應的。梁市長,我認真說一句,你如果真的認同她,我尊重你的選擇。你如果和她在這最基本的地方不一樣,我勸你就此打住,不僅僅為了你的前途,也是為了你將來個人生活的幸福——和一個女人同床異夢,是什麽滋味!
  梁晉生學工出身,畢業後一直做技術工作,後來雖然當了多年領導幹部,但那已經是改革開放之後的事了,又是管具體事務,從來沒有細想過這一類黨國大計,聽了江曉力一番高屋建瓴雷霆萬鈞的宏論,一時就犯糊塗了,半晌無言。
  江曉力說完,從自己的公文包裏,掏出一疊打印稿來,遞給梁晉生說,這是一些從海外網站上下載的,都是她寫的,後麵還有一些呼應文章。以前,那些反對共產黨的人還聲東擊西含沙射影,你現在看看,已經明火執仗了。你把這些看完了,你覺得還是要去,也來得及。這些東西,市裏一些人也見到過,不過不是我給他們的。他們也隱約感覺到你和她的關係。
  梁晉生有些激動了,我不相信,到了二十一世紀的今天,有人還會以這樣理由找我的麻煩!
  江曉力說,別人當然不會以這樣的理由找你的麻煩,要想找理由,理由就遍地都是。光就是這次非典,就夠你受了,這還算好的,最多是瀆職。要是找幾條經濟上的,怕就比這更麻煩。
  梁晉生一字一頓地問,找我的經濟問題?在我們這塊地盤上?
  江曉力一笑,反問說,怎麽,你不信?找不出來?
  梁晉生一時竟被這樣的詰問弄糊塗了,不那麽理直氣壯地問,編?
  江曉力又笑笑說,哪需要編?
  梁晉生狠狠看著她,沒有言語,似乎在想自己是否有什麽真把柄被人抓住。
  江曉力終於忍住笑說,你呀,你這樣的人,沒事也真會被人詐出事來呢!你想想,你收過禮吧?買過股票吧?出國期間有些開銷吧?引進過項目吧?批過工程吧?退一萬步說,你確實幹幹淨淨,你能保證你的下屬都幹淨?你能保證你過問的項目都幹淨?將他們弄幾個起來,你能保證他們不會亂說亂咬?即便查來查去沒查出什麽,風聲早已傳遍天下,你的時間也耗得差不多了。光是你那個什麽沙灘,上百萬的一片沙子,你當就沒有人琢磨它?
  江曉力說到這裏,梁晉生就有些反應,直盯著江曉力,緩緩說道,我怎麽沒有聽說過?
  江曉力說,等你聽說了,可能就晚了。你還不很清楚你前一段時間的處境,到了眼下,正是一次轉機。所有的事情,都還有餘地,都還可以做另一種解說。
  江曉力說完,清理了自己的東西就要告別了,她無奈地自嘲一笑說,你看,先做了一個大善人,再做一個大惡人,你要不愛聽,你就當個耳邊風吧,我也不會再去對第二個人說了,也不會再對你說第二遍了。你知道,對我來說,把這些話說出來,也不容易,一個是我多年的女友,一個是我最敬重的男人。
  梁晉生顯得很疲憊,怏怏說,你呀,這些話晚些說不好嗎……你還嫌我現在身上的麻煩事兒少了嗎?
  江曉力說,到時候,你又會說,幹嘛不早說?
  出門前,江曉力像記起什麽一樣,說,上次×××來,和你談過一次話?
  梁晉生說,是。
  江曉力問,談的什麽?
  梁晉生說,了解一下防非的問題。
  江曉力意味深長地笑笑說,不止這些吧?
  梁晉生說,別的就不能說了。
  江曉力說,你不能說,我說吧。反腐的問題。他們還找了一些離退休老人,了解市裏情況,幾次有意無意提到你。
  梁晉生心一緊,提到我?
  看著梁晉生的臉色,江曉力笑了,說,不過提法不一樣。那些老人也說了你不少好話。好了,今天晚上,我壞了你的情緒,這幾天加緊工作,將功贖罪。
  茹嫣到家的時候,天還沒黑,想著梁晉生那邊的會議該完了,便一心開始等候他的電話,她甚至覺得,會像從前那樣,他就突然出現在樓下。天漸漸黑了,她想,他大約在吃飯。過了個把小時,她想,也許還得洗個澡。再往後,猜測是不是又有什麽人找,耽擱了?她記得有幾次,他都是很晚才來電話的。一直到十二點過了,茹嫣才知道,自己這一晚上,其實是在不斷地編排著理由安慰自己。
  茹嫣等著梁晉生。
  這是一種一分一秒的等待,是一種無時無刻的等待,是一種如影隨形無法擯棄的等待。
  日子一天天艱難地過去著。她及時地交納座機費和手機費,她時時注意電話的話筒是否放好,她哪怕隻是到樓下扔個垃圾,也會將手機揣在口袋裏……
  這是一種度日如年如坐針氈的等待。
  有幾次,她的手指已經按在了電話鍵盤上,或者穿好衣服恍惚出了門,最後她都把自己給控製住了。她已經很失態地撞上門去找過他了,已經讓自己看見了一個最不願看見的場麵。她不能再重複這樣愚蠢的做法。在茹嫣的記憶中,她這一生中,從來沒有這樣作踐過自己,這讓她很羞愧,想想就有些瞧不起自己。隨著這種曖昧的沉寂越拖久,這種窘迫感就越強烈。幾次她都想橫下一條心,像那些發了瘋的癡情女子一樣,不管不顧地去纏繞他,追隨他,責罵他,央求他,甚至威脅他……把一張臉扔到太平洋去,別人做得,自己為何做不得?痛快淋漓之後,不管後果如何,總可以讓這事有一個了結。
  茹嫣亂了方寸,茹嫣開始反省自己,人總是在失意的時候,才有機會自我反省的,哪怕這種反省有某種自虐的意味。
  自己對梁晉生是不是過於矜持?是不是有一種表演式的故作姿態?自己從沒有主動向他表達過依戀與熱情,每次都是讓人家大市長屈尊提出各種節目。對他的言語,也常有不敬,看似打趣,實則有一種占上風的驕矜在裏麵……
  她實在找不出他這樣做的理由。是一次沒心沒肺的玩弄女性?如今世道,花如此大的代價去玩弄一個四十好幾的女性,成本是不是高得離譜?再說,那唯一的一次,還是自己發動的。玩弄感情?在焦頭爛額百忙之中花如此漫長的時間做一次感情遊戲,隻有心理不正常的人才幹得出來……
  茹嫣想了許多,唯獨沒有想到自己那些性情文字對一個官場中人的傷害,她一直還以為就像梁晉生開初時說的那樣,文如其人,人如其文,他是喜愛這些的。
  茹嫣又想到江曉力,自己對她的態度,親近與平和之中,有沒有某種孤傲?在得知梁晉生曾拒絕了她而選擇了自己之後,是不是有某種自得,進而對她懷有一絲絲憐憫?在她為自己與梁晉生牽上線之後,自己很少主動與她交流的,即便知道她對這件事抱有很大的興趣,甚至是一種複雜的心境,自己也不太去體恤這些,仿佛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
  想了許多之後,心裏便有些發虛了,愧疚得不行,又不知如何來彌補自己的這些過失。哪天請他們倆一起來家坐坐,半真半假地把自己批判一通?各自給他們寫一封信,說說家常話,然後將一些意思也夾在裏麵?幹脆到江曉力那兒去一次,先向這個大媒人討討好,有了她的全力支持,許多話就無須自己再對梁晉生說了。想到後來,茹嫣突然厭惡起自己來,心裏罵了自己一句,這些你能做得出來嗎?這樣的事可以用這樣的方法來彌補嗎?茹嫣是一個太自尊的人,自尊到寧可玉碎不可瓦全。在她的一生中,有幾個非常要好的朋友,都是因為某一次小小的齟齬,甚至一次誤會,讓她覺得一樣最完美的東西被碰傷了,然後寧願忍著苦痛,徹底砸碎了它。她寧願讓過去那珍貴的一切,在傷痛中成為回憶,也不願將就地讓它帶著疤痕保存下去。就像網站上,許多人可以撕破臉皮大打出手,弄得各自傷痕累累,數日數周之後,又若無其事地或笑臉盈盈地回來,說一些閑話猶如什麽都沒有發生。茹嫣不行,一旦她覺得情緣已了,便永不回頭。甚至連一句從此別去的話都不說。
  茹嫣決定什麽也不做了,要不然,她會終生厭惡自己。她寧願以淚洗麵,她寧願惶惶不可終日,她寧願在自責與思念中苦苦等待。
  那天一清早,給楊延平做好吃喝拉撒的一應準備,茹嫣按約定來到長途汽車站和達摩會合,坐上一輛空空蕩蕩的豪華大巴向城外開去。達摩說,如果順利,晚上就可以趕回。達摩說,本來毛子說好,他開車去的,前幾天,接到省裏一個重要會議的通知,隻好作罷了。茹嫣說,她喜歡這種大巴,車身高高的,好看風景。
  一出城,發現攪和在“非典”和一堆自尋的煩惱中,竟不知春已將逝,田野裏早已是一片盎然生機,一片初夏的景象。推開一隙車窗,風是那種暖暖的熏風。做少女時,茹嫣最經不得這樣的風,一旦被它撫在身上,便有一種惆悵滿懷又躁動不已的感覺,想笑想哭想跑想跳想大聲歌唱,還有就是想和自己幻覺中的某個角色戀愛。
  天高地闊,陽光明媚,山清水秀,濃淡相宜。
  公路護欄外,遠處田野間,偶爾見到農夫和他的牲口在靜靜地勞作,像一幅無聲的風光片。萬籟俱寂,隻有車輪在高速公路上打磨出的滋滋聲,仿佛是一支響箭在空氣中飛行的嘯聲,快樂又單純。
  廣闊的田野漸漸變成起伏的山丘,茸茸如氈的稻田,也漸漸變成一簇簇錯落的林木。大巴到了縣城便停下了,達摩和茹嫣又換了一輛專門去山裏景區的中巴,開始駛上一圈圈盤旋向上的山路,綠色漸漸濃鬱起來,空氣漸漸清冽起來,有一種比田野更加純淨的感覺。
  一路上,茹嫣和達摩有一搭無一搭地說著話,更多到時候,茹嫣一邊看外麵的風景,一邊感歎幾句。達摩將高靠背放倒,時而發出點小鼾來。他說近來是有點累了。說完不久,又睡著了。一直到了進山,才激靈起來。
  達摩突然說,你那天說有什麽事要講講的?
  茹嫣淡淡一笑說,把這一路看了,覺得可以不說了。
  達摩說,放下啦?
  茹嫣說,好像是。起碼眼下是這樣。
  達摩說,有些事一時看來很重要,置身事外一看,其實並不像你想的那樣。
  去的地方叫一個很古雅的名字:紫岩山寨。是一個同名老林場改建的,景色果然很好。除了山坳裏幾處吃住的房屋,沒有人工景點,都是自然本色。山林是山林,溪流是溪流,石頭是石頭,連花草也都是野生的,疏疏密密任由性情地生長著。山寨看來生意確實清淡,連工作人員也沒幾個,給人感覺就好像是一個山區的自然村落。有幾隻普通的山狗在閑逛,見了達摩兩個,虛張聲勢地叫了兩下,也就算了。其中一隻來到茹嫣跟前,聳動鼻子在茹嫣的褲腿上一個勁兒嗅著。達摩說,你身上有狗味呢。
  說著,屋裏就有人出來了。
  紫岩山寨的人帶了他們兩個看了住房,都是那種新建的原木小屋,每棟有四五間客房,每間可住兩三個人,總共可以接待七八十人,萬一多了,可以加床,還可以打地鋪。山寨的人說,都是木頭地板,架空的,隔潮得很,晚上要冷了,可以給你們燒火盆。
  這些,都是茹嫣極喜歡的,還沒談價錢,便一個勁說,太好了,太有意思了!我就睡地鋪。
  山寨的人很得意,說,我們這地方,是那種有品味的,才喜歡。我們有電,就是不想用空調,喝泉水,吃野菜,燒柴火,綠色旅遊,就是這個意思。
  談好了房錢飯錢,達摩簽了一個協議,交了一千元定金,事情就算辦妥了。
  等待下一班車還有兩個小時,山寨的人便留他們在自己的食堂裏吃了便飯。吃完飯,達摩和茹嫣下到停車場,在山口邊一塊岩石上坐下,等車,看風景,看藍天,看遠處的雲山霧海,一大口一大口呼吸山裏的好空氣。達摩靜靜地坐著,坐得也像一塊石頭,像在想什麽,也像什麽都沒想。
  和達摩在一起,茹嫣很踏實,很寧靜。仿佛是一個可以依賴也可以熟視無睹的兄長,盡管感覺中他比自己還要矮小半個頭。達摩是那種初初看起來全然不會引人注目的人,但是相處時間久了,你會覺得他哪兒哪兒都很讓人舒服,就像山裏的風,無形無影卻爽然適意。在他那兒,沒有不可消解的愁苦,也沒有不知輕重的驕狂,隻有一種淡定超拔的沉靜,一副曾經滄海難為水的通透。你不說,他也知道,你說了,他也懂得,他不給你火上澆油,也不給你隔靴搔癢,他會不經意地用極簡略的方式,給你化解掉心中的塊壘。就像一個好的按摩醫師,談笑間,就給你將扭了筋淤了氣的地方疏通了。茹嫣便想起那個本來為男人發明的詞兒,紅顏知己。對於女人來說,可不可以叫做藍衫知己呢?茹嫣想,不論網絡給自己帶來多少煩惱苦澀,結識了這樣一個人,也值得了。
  衛老師的追思會依然在緊張籌備當中。茹嫣從達摩那兒接過了一些活,自己在家幹著,收發郵件,校改稿子,有些手寫的文稿還須錄入,然後拷盤拿到外麵去打印。一邊幹著,一邊讀著,就覺得衛老師真是一個了不起的人。那些寫稿的,不論是衛老師的同齡人,還是年輕後生,也是一些了不起的人,他們的思想,常常像暗夜的電光,讓人震懾又讓人炫目。他們想著那麽多自己不曾想過的問題,他們用那樣生動犀利又那樣美麗的語言,敘說著自己曾認為是那樣堅硬生澀的話題。她發現,這個世界上是有兩種詩的,一種是情緒的,一種是精神的,前者像海濤像流雲,後者就是電光與驚雷。
  臨到開會的一周之前,達摩說要印一張紀念卡,需要衛老師的一張照片,讓茹嫣去趙姨那兒找一張。
  趙姨拿出幾本相冊讓茹嫣挑。茹嫣一下就看中了那次衛老師八十大壽照的一張,是抓拍的,衛老師和趙姨兩口子不知為什麽正在笑,那笑意特別的淳厚,特別的沉靜,又有一絲年輕的調皮與羞澀。從窗外射進來的側逆光,在他們的臉上投射出一道道歲月刻下的皺紋,白發像太陽一樣耀眼,衣衫像火一樣燃著。茹嫣說,就這張!太好了!
  趙姨說,還是找一張老衛單人的吧。
  茹嫣說,您看,還有比這好的嗎?
  趙姨說,那就把我去掉,我知道我在旁邊就行了。
  茹嫣收好照片,就問趙姨,您和衛老師結婚的時候,多大歲數了?
  趙姨說,快六十了吧。
  茹嫣問,那衛老師呢?
  趙姨說,他大我一輪。
  茹嫣暗想,真是巧,又是一個大一輪的,便想,年輕時,讀《簡?愛》,覺得一個那麽老的姑娘,再愛上一個比她大二十歲的老男人,總覺得不可思議似的。其實簡?愛當時也就三十多吧?
  茹嫣笑笑說,挺佩服您的勇氣的。
  趙姨說,愛是沒有年齡的,我以前也不懂這一點。
  茹嫣問,在那以前,您一直獨身?
  趙姨說,是。
  茹嫣問,就沒有戀愛過?
  趙姨故作嗔怪地說,來清查我的情感史?
  茹嫣臉就紅了,忙說,我是在想,一個這麽豐富的女性,如何獨自一人度過那樣漫長的歲月,而且又是那樣險惡的歲月……
  趙姨說,一個人是否幸福,不在於她得到了多少東西,而是她得到了自己最想要的一件東西。
  茹嫣問,您得到了?
  趙姨說,是。
  茹嫣問,您沒有因為得到得太晚而惋惜過?
  趙姨說,那怎麽會?我倒是為自己在臨近晚境的時候,能夠得到而慶幸呢,一直心懷感激。一個人的幸福,不在得到的時間有多長,而在終於得到,從此不再失去。
  似乎被茹嫣觸動了什麽,趙姨像一個少女一樣回憶了那一次與衛老師邂逅的會議。她說,她遇見衛老師幾乎是一種天意,一種命運的執著安排。本來,有無數因素在遏止他們的相逢,但是這一次,折騰了她大半輩子,也折騰了衛老師大半輩子的命運,終於堅決地垂青了他們。先是她的會議通知被係裏秘書弄丟了,臨到開會前幾天,接到電話,她的課調不開,剩下一天的時候,沒買到火車票,上車前夜,又發起燒來……但是鬼使神差的,她竟然還是到會了。由於遲到兩天,她被安排到男賓的那一層樓,與衛老師對門,和衛老師同一房間的那位先生,又是她的熟人,那位熟人因事提前離會,第二天一早就走,就是在那個晚上,茫茫人海之中,悠悠萬世之隙,她和衛老師相逢了。一周的會議結束,她對衛老師說,我回去準備一下,來和你一起生活。衛老師笑著說,我就等你這句話。你不說我也要說了。
  至此之前,他們兩個之間的距離,從來沒有小於一公尺。
  茹嫣聽了當然是非常感動,說,您應該把這些寫下來,與此相比,如今那些男歡女愛的東西,是太過輕薄了。
  趙姨說,有些東西,隻能是兩個人擁有的。等我也死了,你怎麽寫,我就不管了。
  趙姨說完,別有意味地盯著茹嫣,兀然問了,你在戀愛?
  茹嫣一下就慌亂了,支支吾吾說,您怎麽看得出來?
  趙姨笑笑說,在幹什麽就吆喝什麽唄,就像生病的就愛說病。
  茹嫣不知怎麽,就把她和梁晉生的事原原本本傾倒了出來。
  趙姨一邊聽,一邊插幾句問話,待茹嫣說完,趙姨想了一會兒,緩緩地說,這事怕已經打住了。
  茹嫣一聽,心裏就酸痛起來,她最害怕這句話,也最希望聽到這句話,她知道,隻有說出來,自己才敢正視這件事。不語間,眼淚就流出來了。
  茹嫣囁嚅問道,您怎麽會有這樣的感覺?
  趙姨說,有一處,你自己怕沒有注意到,很重要的一處。
  茹嫣問是什麽。
  趙姨說,一個人想追尋普世的價值,追尋終極意義。另一個人,怕還是脫不了現世的功名。
  茹嫣辯解說,他不是那樣的人。
  趙姨說,是。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是那樣的人,事情常常就是這樣。
  茹嫣狠狠心,將那個夜裏的事也說給趙姨聽了。也說了由此自己發生的變化。
  趙姨感歎說,是啊,這事對咱們女人來說,特別是受過古典教育的女人來說,是刻骨銘心的,就像自己給自己簽了一份賣身契,還是心甘情願的。但是,沒有靈犀相通的情愛,以後怕會更痛苦。
  那天茹嫣和趙姨說到很晚,趙姨說到她和衛老師一些最日常的生活,生病,做飯,冬天的嚴寒,夏季的停水,周邊建築工地的噪音,被小偷偷去剛領的工資,最後趙姨說到的一件事,就讓茹嫣震撼了。趙姨說,結婚的時候,她已經過完了更年期,衛老師多年單身,又有許多疾病,已經不能像正常夫妻那樣了,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說,她還是一個處女。但是,她認為,衛老師是這個世界上真正的男人。
  聽到這裏,茹嫣半天沒緩過氣來,然後惴惴地問,你們像兄妹一樣生活?
  趙姨笑了,說,那怎麽會?你想,兩個戀人之間,又都是非常開放的人,跟你說吧,所有男女之間的幸福,我們都享受過,他走了之後,我常常會回想起我們之間的一切。在這個意義上,我依然是一個真正的女人呢。
  老太太的那種天真無邪,那種坦然無忌,讓茹嫣覺得自己才像一個老太太了。
  茹嫣問起衛老師的安葬。
  趙姨說,等以後吧。我和他說好的,以後將我那一把,也放進去,就算是最終的會合了。
  趙姨帶了茹嫣來到臥室,那隻棕色的小木盒就放在矮櫃上,旁邊是那聽生鏽的茶葉罐。
  趙姨說,他也說了,這一盒茶葉,陪他半個世紀了,最後也倒一起算了。我有個願望,想看看這個女人是什麽樣子。我一直覺得,她是我的前身。不知道如今誰還有這個女人的照片呢?
  就在會議預定召開的前兩天,達摩接到紫岩山寨打來的電話,說接到通知,在“非典”期間,不得接待任何大型活動。對此不可抗力的變動,表示非常遺憾。要達摩告知郵政地址,以便退寄那一千元定金。
  從不在陌生人麵前說粗話的達摩聽完後破口大罵,日你媽的!你們怎麽不早點說!“非典”又不是昨天才來!
  剩下的就是一片忙亂,打電話,發郵件,在幾個網站上出通知。但還是有十幾個人沒能及時得知,正從各方趕來。達摩隻好叫上毛子、茹嫣在預定集合地點守候。許多人沒有見過麵,他們怪怪地舉了一個紙牌牌,寫上××會議,紫岩山寨。然後對每一個興致勃勃前來報到的人說,會議因故取消。也有人時間錯過,便徑自尋去了紫岩山寨,撲了一空。回去後發來郵件,自我解嘲說,算是一次自費旅遊,風光不錯。
  這樣的結局,讓一直忐忑不安的毛子鬆了一口氣,他同時卸下了兩副擔子,一副是道義,一副是恐懼。
  毛子嘴上不幹不淨地罵著,說等日後時局好轉,這會總是要開的。前麵花掉的錢,就算他的。
  達摩說,沒怎麽花錢,以後要開再另說吧。還是將那五千塊錢給了他。
  印製紀念卡用去一筆錢,但是這一筆錢趙姨堅持要由自己來出。
  那份會議紀念卡印得很精美,很別致。對折4P,窄32開,土黃布紋紙,首頁印著衛老師那張裁剪下來的像,因為沒有了趙姨,就像是對著所有持卡人在微笑。照片下麵是從衛老師那本記事本上翻拍下來的幾句話,題記說明是斯衛絕筆:“不是的時候,他們說是,是的時候,他們又會說不是。”
  字跡怪異潦亂,語意艱澀莫測,像一幅遠古時代的岩刻。許多人初初看到,都要猜認半天,然後才恍然大悟,剛剛笑起來,又沉重下去。
  兩麵內頁是衛老師的生平和著作年表。底頁摘錄了一些友人的話語。
  這份紀念卡隻印了一百份,又是一次流產會議的遺留物,後來成為朋友們一種收藏的珍品。許多人來信索取,已經沒有了。
  茹嫣讀過許多情愛小說,纏綿悱惻的,驚心動魄的,生死相許的,花好月圓的,不論悲喜,都會有一個結局。如今她的故事,卻一直不明不暗地綿綿無期地延宕著。自打她去了賓館之後,她已經痛下決心,絕不再主動聯係梁晉生。梁晉生呢,似乎也痛下了同樣的決心,一直沒再找她。甚至連茹嫣的母親,過完五月,也不再提起女兒的婚事,每次通電話,什麽事兒都說到,唯獨不再說那個人。
  這真是一種比大悲大慟地動山搖更令人恐怖的結局。這是一種心靈的淩遲,緩緩的,一小刀一小刀地割著,血一點一點地流著,不知何時是個止息……
  茹嫣發瘋一樣讓自己做各種各樣的事情,將家裏角角落落裏裏外外打掃整理了一番,將家裏多年來沒有動過的衣物被褥徹徹底底清洗翻曬了一遍,發了瘋一樣四方購物,買吃的,買穿的,買用的,數十天中,讓自己瘋長了七八斤肉。入夜之後,看書,聽碟,上網,寫文章……一直弄到自己筋疲力盡,草草洗洗,倒頭就睡。
  江曉力說得是對的,“非典”終將會過去,國人很快會忘掉。
  想想一個世紀以來,有多少看著看著過不去了的事情,說過去竟過去了。有多少以為刻骨銘心永世不忘的恥辱與仇苦,說忘掉就忘掉了。用衛老師的話說,時間真是一個很厲害的東西。
  從四月下旬以來,曾經一日日像汛情一樣往上飛漲的疫情,到六月,開始一日日回落。老百姓本來就無法知道甚至並不真正關心這世界上究竟有多少“非典”病人,前一陣子的那種恐慌,更多的隻是一種心理遊戲,讓自己平淡庸常的日子,多一些戲劇張力。所以,一當央視每日下午四點開始報告全國各地的疫情,也就是東幾個,西幾個,加起來,比全國人大代表的數字還少。於是,這一日日的數字,很快使人失卻了興趣,便是那些還有熱情關注的,無非像關注德甲意甲歐錦賽的進球數一樣,與自己的日常生活是無關的。
  六月下旬,世衛組織撤銷了對北京的旅遊警告,將北京從疫區名單上刪除。其實,中國人更信奉外國人的話,此項決定一經宣布,就等於宣布了“非典”的結束。原來的十裏空街,又出現塞車。憋屈了數月的廣東人,又開始大嚼野味。商場超市網吧迪吧又一日日熱鬧起來。
  茹嫣又如往常一樣,中規中矩地上班下班了,隻是一直未見到江曉力,這倒讓茹嫣鬆弛下來。說那個兩所聯合攻關課題組,依然在紅紅火火地工作著,不斷有新消息好消息傳出來,預計到年底,便會有成藥麵世。所裏也由此獲得嘉獎,每個職工都得到了一筆獎金。並說,以後成藥上市,所裏往後的日子,幾乎就可以坐吃山不空了。言說中,許多人都對江曉力充滿一種感激之情。
  各類關於抗非的總結表彰大會一級級開起來,各類巡回報告團也一級級組建並一處處演講著。數月前的災難,恐慌,憤怒,孤寂,苦痛,還有那許多齟齬,阻隔,防範,對峙,以鄰為壑,堅壁清野,變成了回顧講述中的溫情與慨歎,變成了一種審美享受。常在電視裏看見說者與聽者滿臉淚痕的鏡頭。非常感人。
  梁晉生與市裏主要領導也帶了一個代表團進京參加過幾次大小活動。每次他都很低調地遠遠躲著攝像機,不細看,很難發現。他總是不顯山不露水地走在一旁或坐在一隅,一些重要發言也都由市裏主要領導來講。
  不久之後,他接到通知,去中央黨校一個市長集訓班學習。
  學習結束以後,便奉命調往一個長三角地區的中等城市任市長。看起來這隻是一次普通的異地平調,那個城市雖然人口規模隻有本市的五分之一,但是GDP卻比本市高出一倍,實際財力還要大出許多。如今當官的都知道,一個官員,不在管轄的地盤大小,而在手裏的錢袋子輕重,更在於這塊地盤在中央這個大棋盤上的地位。考慮到他的出身背景和學校背景,有人預計,他在那兒也隻是一個過渡,最終會到哪裏哪裏,說法很多。所以,當他回來時,短短幾天中,許多人都去探望他。
  當他輕車簡從不事張揚地來到這個城市的時候,突然記起來,六十多年前,自己的父親就是以一個郊縣農民的身份,從這個城市走出去的,現如今,自己卻以一個父母官的身份,又回到了自己的祖籍地,內心一陣唏噓。但關於這一點,他一句話也沒說過。
  半年之後,江曉力也調到這個城市,還帶來了幾個藥物項目,與本地聯合組建一個藥廠。又過了一段時間,她和梁晉生一起,開始了一個嶄新的人生階段,用她自己的話來說,是他們事業與人生的第二個青春期,這已經是後話。
  那天,茹嫣在電視新聞中,看見一次關於長三角聯合發展的會議中,他坐在主席台後排,認真翻看著手裏的一份材料。沉靜中透著那種茹嫣很熟悉的大氣與自得。他穿著一套質地很好也很合身的深色西服,頭發梳得整整齊齊,電視裏,那鬢角的幾綹白發也看不出來了,燈光照射下,頭發顯得又黑又亮。
  看著看著,茹嫣就覺得那個男人陌生起來,她一點都沒有將他和那個與自己一起看月亮的梁晉生聯係起來,也沒有將他和那個與自己一起吃魯菜的梁晉生聯係起來。還有那個從美國抱回來一箱熱狗的梁晉生,那個與她在長沙發上演繹了一出忘情活劇的梁晉生,那個在電話裏與她說著男女熱語的梁晉生,還有那個愣愣傻傻地,大大咧咧地,門也不關光著兩腿站在自己家衛生間馬桶邊尿尿的梁晉生……那都不是他。
  第二天早上,睡過了頭,朦朧中,覺得近處有鼻息聲,驚醒過來,睜眼一看,原來是楊延平正站在床邊,兩隻毛茸茸的手扒在床沿邊,滿眼憂傷地看著她。
  耀眼的陽光從窗簾縫裏射進來,在昏暗的屋子裏劈出一道齊齊整整的光亮的牆。那一刻,茹嫣感動極了,從薄被中伸出手來,撫著它的額頭說,我好了。然後從床上一躍而起,利索地套好衣物說,從今天起,咱們重新好好過自己的日子。走,咱們下樓,踩踩地氣去!
  那天,茹嫣又重新以平常心上網瀏覽了。她先去了久違的“空巢”,一些熟麵孔還在上麵,一些熟麵孔沒見了。第一頁上,剛好又來了一位新網友,它像茹嫣初初上網一樣,怯怯地說了一聲,我是新來的,很喜歡這裏,以後請多多關照。也如茹嫣初初上網時一樣,後麵跟了一大堆熱情洋溢的帖子,歡迎歡迎,熱烈歡迎!一隻隻熱情的手紛紛伸了過來。孤鴻依然以沙龍主婦的身份,給這位新網友說了許多熱情洋溢的話。
  茹嫣往後翻看著,就看到了夜梟數周前的一個短帖:如焉好久沒見到了,怪想的,誰與她有聯係?帶一個好。夜梟的帖子下麵有幾個跟帖,一個說,是啊,好久沒讀到她的美文。一個說,這兒有人還是文革那一套,太不善!
  茹嫣又是一陣感動,幾乎要敲上幾個字回複了,想想又停下,心裏說,讓友情留在心裏,讓齟齬成為過去。
  晚上在MSN見到兒子,兒子說,媽,今天什麽日子?
  茹嫣問,什麽日子?
  兒子笑笑說,一周年,你上網一周年!特意來祝賀你呢!
  說著,給茹嫣發來一張又一張自己在法國的照片,其中有一張,讓茹嫣眼睛一亮,是兒子和一位年輕姑娘一起照的,兒子坐在一片草地上,那個姑娘跪在他身後,趴在他背上,一雙長長的胳膊環摟著他的脖子。那個姑娘淺褐色的長發被風輕輕吹起,藍眼睛,小嘴巴,挺直鼻梁,美得像什麽一樣!從她真純甜蜜的笑容看,該是一位好姑娘呢!
  茹嫣嗔笑著問,這是誰呀?
  兒子說,我的一個同學。
  茹嫣說,巴黎女郎啊?
  兒子說,俄羅斯的,叫柳什卡。
  茹嫣問,還有呢?
  兒子說,還有的正在進行著呢。
  茹嫣說,帶她回來給我看看。
  兒子說,她媽媽也是這樣說。
  茹嫣說,兒子,好好愛護人家。
  兒子說,我努力。
  這個晚上,讓茹嫣覺得甜美極了,心裏一直在輕輕叨念著,哦,俄羅斯姑娘,俄羅斯姑娘。她想起了許許多多俄羅斯姑娘的名字,安娜,柳芭,薇拉,卓婭,瑪莎,托尼婭,葉蓮娜,塔吉婭娜……那都是她青少年時代最親近的密友。茹嫣甚至還想到了一個更小的混血俄羅斯姑娘,一半像柳什卡,一半像兒子,她該有一個奇怪的名字柳什卡?楊。
  一天,茹嫣聽見樓下有收破爛的叫喊聲,便推開窗對那人喊道, 哎——舊衣服要嗎?
  那人搖了搖手。
  茹嫣說,不要你的錢啊,送給你。
  那人便停下,仰麵望她。
  茹嫣匆匆從衣櫃一角,將那件皺巴巴的西服取出來,從窗口扔了下去,一邊喊著,洗一洗,還可以打粗穿!茹嫣又記起那雙拖鞋,也將它扔了下去,喊著,這是新的,沒穿過——
  那人將兩樣東西都撿拾起來,看了看,拿到鼻子跟前嗅了嗅,有些疑惑地望了望樓上,扔進自己三輪車上的一隻大塑料桶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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