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紅顏露水

(2010-12-03 08:39:29) 下一個
  楔子
  當我們坐在課室裏準備上第一節課時,班主任帶著一個新生和一個扛著大桌子的校工進來了。正在聊天的人馬上安靜下來。學生全都站起身朝老師行禮。
  老師做了個手勢要大家坐下來。
  新生站在老師身後,那張精致無瑕的鶴蛋臉上帶著些許羞澀的神情。她的年紀跟我們相若,約莫十一歲,蓄著一頭清湯掛麵的淺栗色直發,額上有個美人尖,一綹發絲輕輕拂在略微蒼白的臉頰上,一雙烏亮亮的大眼睛黑波和水,好奇地望著班上的女生。女生們也都好奇地盯著她看。她身材修長,身上那襲小圓翻領淺藍色校服裙熨得帖帖服服,短袖下麵露出來的兩條瘦長膀子粉雕玉琢似的,剛剛開始發育的乳房微微地脹起來,腳上穿著雪白色的短襪和一雙簇新的黑色丁帶皮鞋。
  老師示意她坐到後排我的旁邊。
  她乖乖走過來落座,把手上拎著的那個粉紅色布書包塞到桌子底下。
  “這位是新來的同學,告訴大家你的名字。”老師說。
  新生這時有點窘地站起來,甜美的聲音清脆地說出一個名字“刑露,露水的露。”
  “坐下來吧!”老師說。
  老師打開英文課本,開始讀著書裏的一篇範文。刑露從桌子底下拿出她的書,翻到老師正在讀的那一頁。這時,她轉過臉來投給我一個微笑。那微笑,仿佛是羞怯地對我伸出了友誼之手。
  我們之間隻隔著幾英寸的距離,我發現她的眼睛更黑更亮了,大得猶如一汪深潭,仿佛可以看進去似的。我咧咧嘴回她一個微笑,這時,我看到她細滑的頸背上不小心留下了一抹雪白的爽身粉,心想也許是她今天早上出門時太匆忙了。
  過了一會兒,我悄悄在一張紙條上寫下我的名字傳過去。她飛快地瞥了一眼那張紙條,長而濃密的睫毛眨動時像蝴蝶顫動的翅膀,在她完美的顴骨上落下了兩行睫影。
  刑露來的這一天,新學年已經開始了將近三個禮拜,我猜想她必然是憑關係才可以這時候來插班,說不定她是某個校董的朋友的女兒。
  我們這所學校是出了名的貴族女中,上學和放學的時候,學校大門都擠滿了來接送的名貴房車,有些女生戴著的手表就是老師一個月的薪水也買不到。每次學校募捐的時候,她們也是出手最闊綽的。
  我父親開的是一輛白色的名貴房車,隻是,他每天接送的不是我,而是我們的校長。父親當校長的司機許多年了,我是憑這個關係才可以從小學三年級開始插班的。雖然成績不怎麽樣,這一年還是可以順利升上初中一年級。
  學校裏像我這樣的窮家女為數也不少。但是,窮女生跟有錢的女生就是有個不同的樣兒,很容易可以分別出誰是大家閨秀,誰是工人的孩子。
  當我第一眼看到刑露的時候,不期然聯想到她是一個富翁的女兒,母親肯定是一位絕色美人。她是個被父母寵愛著嬌縱著的千金小姐,住在一座古堡似的大崖裏,度假的地點是歐洲各國。
  那並不光因為她長得美。她旁上有一股不一樣的氣質。即使是學校裏最富有,論美貌也不會輸給她的幾個女生,都沒有她那股公主般的氣質。
  我總覺得刑露不屬於這裏,她該屬於一個比這裏更高貴的地方。直到許多年後,我這種看法還是沒改變,就是不管刑露在什麽地方,她都不屬於那兒,而是屬於某個更高貴的舞台。
  刑露很安靜。她永遠都是像第一天來的時候那麽幹淨整潔。上課留心,讀書用功,人又聰明,成績一直保持在中等以上,從來不參加要付費的課外活動,仿佛她來這裏隻是一心要把書念好。
  也許因為太安靜了,大家對她的好奇心很快就消失了。班上那幾個原本很妒忌她美貌的女生,也都不再緊盯著她。
  我和刑露變得熟絡是大半年以後的事。一個冬日的午後,上數學課時,我們全都有點懨懨欲睡,我發覺刑露在桌子底下偷偷讀著一本厚厚的愛情小說。
  我很高興知道,刑露原來也有“不乖”的時候。我也早就注意到,除了剛改版的課本她用的是新書之外,其他的課本,她用的都是舊書。刑露並沒有司機來接送,她上學放學都是走路的。我無意中看到她填給老師的資料,她住在界限街。
  然而,我對刑露的看法並沒有因此改變,反倒覺得跟她接近了些。我甚至私底下替她辯護,認為她是某個富商跟漂亮情婦生下來的私生女,那個男人沒有好好照顧她們母女倆。
  刑露和我兩個都愛聽英文歌,會交換心愛的唱片。不過,我們最喜歡的還是下課後一塊兒去逛百貨公司和時裝店,隻看不買,望著櫥窗裏那些我們買不起的漂亮衣裳同聲歎息。刑露很少提起家裏的事,我隻知道她母親管得她很嚴。每次當我們逛街逛晚了,刑露都得打電話回家。
  那天,我們逛完街,想去看電影。我頭一次聽到她打電話回去跟她母親說話。
  “你跟你媽媽說什麽?我一句都聽不懂。”
  刑露回答:“是上海話。”
  “你是上海人?”
  “嗯。”
  “剛剛那句上海話是什麽意思?”
  刑露那一汪深眸眨也不眨,若無其事地“我告訴她,我跟同學在圖書館裏溫習,要晚一點回去。”
  那幾年的日子,我自認為是刑露最好的朋友。我簡直有點崇拜她。在她身邊,我覺得我仿佛也沾了光似的。刑露是不是也把我當作好朋友,我倒是沒有去細想。她就像一位訓練有素的淑女,很少會表現出熱情來。除了必要時向她母親撒謊之外,她是挺乖的。
  然而,後來發生的那件事,對她打擊很大。她絕口不再提,我也不敢問。
  幾個月後,會考發榜,成績單發下來,刑露考得很糟,那對她是雙重打擊。她成績一向都那麽好,我不知道她怎樣麵對她母親。
  我的成績不比刑露好,可我並不失望。我根本就不是讀書的材料,巴不得可以不用再讀書,早點出來工作,家裏也沒給我壓力。
  刑露也許是沒法麵對別人的目光吧。那陣子,她刻意避開我。我找了她很多遍,她都不接我電話。後來更搬了家,連電話號碼也改了。
  從那以後,我和刑露失去了聯絡。每次坐車經過界限街那一排舊樓,我總會不期然地想起她,想念那雙如水的深眸。
  刑露和我,直到差不多兩年後才重逢。
  那是一九八一年的秋天。
  眼前的刑露出落得更漂亮了。她那頭淺栗色的長發燙成波浪形,身上穿著一襲黑色西裝上衣和同色的直筒半截裙,腳上一雙黑亮亮的高跟鞋,露出修長的小腿。
  那是我們店裏的製服。
  要是當時我們比如今再老一些,我們也許會覺得生活真是個嘲諷。刑露和我讀書時最愛逛時裝店,鼻子貼到櫥窗上對著那些高級成衣驚歎。幾年後,我們兩個卻在中環一家名店當了店員,天天望著摸著那些我們永遠也買不起的昂貴衣裳,眼巴巴地看著它們穿在那些比不上我們漂亮,卻比我們老的女人身上。
  刑露比我早一年進那家店。我們相遇的那天,是她首先認出我的。
  “明真,你頭發長了許多啊。”她朝我咧嘴笑笑,那雙大眼睛比我從前認識的刑露多了一份憂鬱。
  就像她第一天來到學校課室那樣,站在我眼前的刑露,似乎並不屬於這裏。她該屬於一個更高貴的地方,而不是待在這種地方,每天服務那些氣質遠不如她的客人。
  不管怎樣,我們兩個從此有聚頭了。我看得出來,她很高興再見到我。對於過去兩年間發生的事,她卻一句也沒提起,仿佛那兩年的日子絲毫不值得懷念。我猜想她大概過得很苦。
  那時候,我正想離家自住,一嚐不受管束的獨立生活。我不停地遊說刑露跟我一塊兒搬出來,卻也沒抱很大的希望。我知道她母親向來管得她很嚴。然而,我沒想到,她考慮了幾天就答應了。
  刑露和我去看了一些房子,最後決定租下來的一間公寓在浣紗街,是一幢四層高的唐樓。我們住的是三樓。雖然地方很小,可是,卻有兩個房間和一個小小的客飯廳,牆壁還是剛剛刷過的。
  刑露是個無可挑剔的室友。她有本事把房子布置得很有味道又不怎麽花錢。她買來一盞平凡的桌燈,用膠水在奶白色的燈罩上綴上一顆顆彩色水晶珠兒,那盞桌燈馬上搖身一變成為高價品。
  她會做菜,而且總是把菜做得很優雅。她從家裏帶來了幾個骨瓷盤子,罐頭也是盛在這些盤子裏吃的。
  刑露和我那幾件拿得出來見人的衣服是店裏大減價時用很便宜的員工折扣買的。刑露很會挑東西。雖然隻有幾襲衣裳和幾雙鞋子,她總是穿得很帥,把昂貴和便宜的東西配搭得很體麵。店裏許多客人都知道她會挑衣服,態度又好,不會遊說客人買不需要的東西,所以常常指定找她。
  我們這些在名店裏上班的女孩,隻要有點姿色的,都幻想釣個金龜。大家一致認為刑露是我們之中最有條件釣到金龜的,可我們每次唧唧喳喳地討論這些事情的時候,刑露都顯得沒勁。
  那些日子,我交過幾個男朋友,卻從來沒見過刑露身邊出現男孩子。她工作賣力,省吃儉用,看得出手頭有點拮據。我沒問她是不是缺錢。雖然我們同住一室,她還是跟以前一樣,很少提起家裏的事。
  約莫又過了半年,刑露和我偷偷到一家高級珠寶店應征。刑露給錄取了,她會說日語和國語,我兩樣都不行。幸好,珠寶店就在中環,我們有時候還是可以一塊兒吃個午飯。
  日子一直過得平平靜靜。一九八三年那個寒冷的冬日早上,我哆嗦著走下床上洗手間,看到刑露已經換好衣服,正要開門出去。
  我許多天沒見過她了。那幾天都有朋友為我慶祝生日,玩得很晚。我回家時,刑露已經睡著了。
  “你沒在珠寶店上班了麽?我前天下班經過那兒,走進去找你,他們說你辭職了。”我說。
  她那雙大眼睛看了看我,“哦……是的。”
  “好端端的幹嘛辭職?不是說下個月就升職的嗎?是不是做得不開心?”
  刑露:“沒什麽,隻是想試試別的工作。”
  我問她:“已經找到了新工作麽?”
  刑露點了點頭。
  我又:“是什麽工作?”
  刑露回答道:“咖啡店。”
  我很驚訝,想開口問她為什麽,刑露匆匆看了看手表,“我遲到了。今天晚上回來再談好嗎?”
  臨走前,她問:“天氣這麽冷,今天在家裏吃火鍋吧!我還沒為你慶祝生日呢!下班後我去買菜。”
  “我去買吧。”我說,“今天我放假。”
  “那好,晚上見。”
  “晚上見。”
  她出去了,我仍然感到難以置信。賣咖啡的薪水不可能跟珠寶店相比,而且,她手頭一直有點拮據。現在辭職,不是連年終花紅都不要了麽?她是不是瘋了?何況,她根本不喝咖啡。
  等她走了之後,我躡手躡腳地推開她的房門,探頭進去看看,發現她床邊放著一疊跟咖啡有關的書,看來她真的決心改行賣咖啡去了。
  那天晚上,刑露下班時,帶著一身咖啡的香味回來。我們點燃蠟燭,圍在爐邊吃火鍋。她買了一瓶玫瑰香檳。
  “你瘋了耶!這瓶酒很貴的呀!”我叫道。
  “不,這是為你慶祝生日的。”刑露舉起酒杯,啜了一口冒著粉紅泡沫的酒,一本正經地說:“我不喝酒,除了玫瑰香檳。”
  說完,她靜靜地喝著酒,那的確是我頭一回看到她喝酒。後來,那瓶酒喝光了,刑露站起來,搖搖晃晃地到廚房去喝水。我聽到她不小心摔破了玻璃杯的聲音。
  我連忙走進去問她:“你怎麽了?”
  刑露笑著把滴血的手指頭放到唇邊,皺了皺眉:“血為什麽不是酒做的?那便不會腥。”
  刑露和我雖然都是二十二歲。但是,不管從哪方麵看,她都比我成熟。我從來沒停止過仰慕我這位朋友。直到許多年後,我還是常常想起第一次在課室裏見到她的情景——她在我身邊落座時,頸背上那一抹沒有暈開的雪白的爽身粉,依然曆曆如繪。
  後來有一次,她告訴我:“是蜜絲佛陀的茉莉花味爽身粉!我把零用錢省下來買的。”
  那股記憶中的幽香偶爾仍然會飄過我的鼻尖,仿佛提醒我,她是個誤墜凡塵的天使,原本屬於一個更高貴的地方。
  我並未征得刑露的同意說出我所知道的她的故事,但是,我在這裏所說的全都是真話,我相信我這位朋友不會怪責我。
  
  邂逅
  一九八三年冬天,一個星期四的清晨,刑露從家裏出來,朝咖啡店走去,咖啡店離家約莫二十分鍾的腳程。寒風冷颼颼地吹著,她一張臉凍得發白,更顯得柔弱。
  她身上穿著一件帶點油膩的黑色皮革西裝外套,底下一襲低領的綴著蕾絲花邊的連身黑色裙子,腳上一雙黑色的短靴,風吹動她的裙子,露出纖巧的小腿。
  她總是有辦法把衣服穿得很體麵。她知道鞋子最不能騙人,便宜貨會毀了一身的打扮,因此,她這雙皮靴是從前在時裝店工作時狠下心腸用員工折扣價買的。皮外套是她三年前在一本外國雜誌上看到的。她把樣式抄下來,自己稍微改了一下,挑了一塊皮革,給一位老裁縫做。那位老裁縫是在她工作的那家時裝店裏負責替客人改衣服的,他那雙手很巧,店裏的女孩都偷偷找他做衣服。刑露很喜歡這件皮革外套,她連續三個冬天都穿它,好不容易才穿出一種帶點油膩的高級皮革才會有的味道。
  她前幾天去把頭發弄直了。一路走來,那頭濃密的淺栗色頭發給風吹亂了些,她把一綹發絲撩到耳後,裹緊了纏在脖子上那條蓬蓬鬆鬆的櫻桃紅色綴著流蘇的長頸巾。像這樣的頸巾,她有好幾條,不同顏色不同花款,用來配衣服,是她自己織的,款式舊了或者不喜歡了,就拆下來再織另一條。
  她走著走著,經過一家花店,店裏的一個老姑娘正蹲在地上把剛剛由小貨車送來的一大捆一大捆鮮花擺開來,再分門別類放到門口的一個個大水桶裏。
  刑露的目光停在一大束紅玫瑰上,那束玫瑰紅得像紅絲絨,剛剛綻放的花瓣上還綴著早晨的露珠。刑露伸手去挑了幾朵,手指頭不小心給其中一朵玫瑰花的刺紮了一下。她把手縮回來,那傷口上冒出了一顆圓潤鮮紅的血。刑露連忙把手指頭放到唇邊吮吸著,心裏想:“這是個不祥的預兆啊!”
  那位老姑娘這時候走過來:“你要多少?我來挑吧!全都是今天新鮮搭飛機來的,一看它們這麽容光煥發就知道。”
  刑露問了價錢,接著又殺了一口價,她知道,這些花到了晚上關店前至少便宜一半,明天就更不值錢了。
  老姑娘遇到對手了,她看得出來眼前這個小姑娘是懂花的,也愛花。於是,老姑娘說了個雙方都滿意的價錢,用白報紙吧刑露要的玫瑰花裹起來。
  刑露付了錢,拿著花離開花店的時候,才突然想起咖啡店裏不知道有沒有花瓶。
  咖啡店外麵擱著兩個膠箱。刑露俯身掀開蓋子看看,原來是供貨商早上送來的糕餅和麵包,發出一種甜膩的味道,她聞著皺了皺眉。另一箱是咖啡豆。
  她在皮包裏掏出一串鑰匙,彎下腰去,打開白色卷閘的鎖。
  往上推開卷閘,露出一扇鑲嵌木框的落地玻璃門,刑露用另一把鑰匙開了門進去。她先把手裏的花和皮包隨手放在近門口的一張木椅子,然後轉身把擱在門外的兩個膠箱拖進店裏,跟自己:“這就是我的新生活!”
  呈長方形的咖啡店地方很小,加起來才不過幾張桌子幾把椅子,倒是有一個寬闊的核桃木吧台和一個有烤箱的小廚房,牆壁刷上了橘黃色,有些斑駁的牆上掛著幾張咖啡和麵包的複製油畫,腳下鋪的是四方形黑白相間的地板,從挑高的天花板吊下一盞盞小小的黃色罩燈,很有點歐洲平民咖啡館那種懶散的味道,跟外麵摩登又有點喧鬧的小街仿佛是兩個時空。
  刑露在吧台找到一排燈掣,黃黃的燈火亮了起來。她盤著雙臂,望著橘黃色的牆壁咕噥:“這顏色多醜啊!改天我要把它刷成玫瑰紅色!”
  轉念之間,她又想:“管它呢!我不會在這裏待多久!”
  她看看吧台後麵的大鍾,七點三十分了,咖啡店還有半小時才開門營業,她在廚房裏找到一個有柄的大水瓶,注滿了水,把剛剛買的新鮮玫瑰滿滿地插進大水瓶裏,擱在吧台上,心裏想:“有了玫瑰,才算是一天。”
  隨後,她脫下身上的皮外套,換上女招待的製服,那是一襲尖翻領長袖白襯衫和一條黑色直筒長裙。她腳上仍然穿著自己那雙皮靴,對著洗手間的一麵鏡子係上窄長的領帶。別的女孩在若隱若現的白襯衫下麵穿一個黑色緞麵胸罩,總會顯得俗氣,但是刑露這麽穿,卻又一種冷傲的美,仿佛這樣才是正統似的。
  她口裏咬著兩隻黑色的發夾,把長發撩起來在腦後紮成一條馬尾,凝視著鏡子中的那張臉和完美的胸脯。從小大大,別人都稱讚她長得漂亮。母親總愛在親戚朋友麵前誇耀女兒的美麗,刑露覺得自己長得其實像父親。
  但是,媽媽總愛用上海話對聽得懂和聽不懂的人:“露露是我的心肝兒,我的小公主。”
  刑露一度以為,自己天生是公主命。
  她紮好了馬尾,用發夾固定垂下來的幾綹發絲,係上一條黑色半截圍裙,走到吧台,開始動手磨咖啡豆,然後把磨好的咖啡豆倒進黃銅色的咖啡機裏。
  過了一會兒,咖啡機不停地喧嘩嘶鳴著,從沸騰的蒸汽中噴出黑色的新鮮汁液,咖啡的濃香彌漫。刑露自己首先喝下第一杯。
  街上的行人漸漸多了,客人陸續進來,都是趕著上班的,排隊買了咖啡和麵包,邊吃邊走,也不坐下。
  等到繁忙的上班時間過去,進來的客人比較悠閑,點了咖啡,從書報架上挑一份報紙,邊喝咖啡邊看報,一坐就是一個早上。
  刑露坐在吧台裏,一杯一杯喝著自己調配的不同味道的咖啡,心裏埋怨道:“咖啡的味道真苦啊!”
  於是,她把苦巧克力粉加進一杯特濃咖啡裏,嚐了一口,心裏道:“這才好喝!”
  她愛一切的甜,尤其是苦巧克力的那種甘甜。這裏的苦巧克力粉還不夠濃,改天她要買含百分之八十可可粉的那一種。
  她那雙大眼睛不時瞥向街外,留意著每一個從外麵走進來的人。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她覺得自己的心跳仿佛愈來愈急促。她直直地望著咖啡店落地玻璃門外麵穿著大衣、縮著脖子匆匆路過的人,心裏跟自己“隻是咖啡喝得太多的緣故罷了。”
  要是在珠寶店裏,平日這個時候,那些慵懶的貴婦們才剛起床,裝扮得一絲不苟,然後去逛珠寶店,買珠寶就像買一頭可愛小狗似的,眼也不眨一下。
  這世界多麽不公平啊!
  坐在門口邊的一位老先生終於離開了。刑露拿起抹布和銀盤子走過去清理桌子。這時候,寒冷的風從門外灌進來,她感到背脊一陣涼意,轉過身去,看到一個高大瀟灑的男人,手上拿著書和筆記簿走進店裏。他約莫二十五六歲,瘦而結實,身上穿著一件黑色高領羊毛衫和牛仔褲,深棕色的呢絨西裝外套的肘部磨得發亮,上麵沾著紅色的顏料漬痕。他有一張方形臉和一個堅定的寬下巴,一頭短發濃密而帥氣,那雙大眼睛黑得像黑夜的大海,仿佛對這個世界充滿了好奇,上麵還有兩道烏黑的劍眉,好像隨時都會皺起來,調皮地微笑或是大笑。
  他在刑露剛剛收拾好的桌子坐下來,書和筆記簿放在一邊,投給她一個愉快的微笑,“看樣子我來得正是時候。”
  刑露瞥了他一眼,沒笑,淘氣地說:是啊!那位無家可歸的老先生剛剛在這張桌子坐了大半天。”
  他覺得這個女孩很有趣,笑笑:“放心,我不會霸占這張桌子多久,我是有家可歸的。”
  “沒關係,反正也隻剩下大半天就打烊了,況且咖啡店本來就是這麽用的。”刑露擱下手裏的銀盤子,從圍裙的口袋裏掏出筆和簿,問他:“先生,你要點什麽咖啡?”
  “牛奶咖啡。”他說。
  刑露那雙亮晶晶的黑眼睛不禁皺了皺,重複一遍:“牛奶咖啡?”那語氣神情好像覺得一個男人喝牛奶咖啡太孩子氣了。
  他靦腆地側了一下頭,為自己解窘:“牛奶可以補充營業……”
  “所以……”刑露望著他,手上的原子筆在那本簿上點了一下。
  “正好平衡咖啡的害處……”
  “所以……”刑露拿著筆的手停在半空。
  “兩樣一起喝,那就可以減少罪惡感!”他咧嘴笑笑說。
  “這個理論很新鮮,我還是頭一回聽到。下次我喝酒也要加點牛奶。”
  “你是新來的嗎?以前那位小姐……”他問刑露說。
  刑露瞥了瞥他,“她沒在這裏上班了。我調的咖啡不會比她差。你想找她嗎?”
  “呃……不是的。”
  “老實告訴你——”刑露一本正經地說。
  他豎起耳朵,以為以前那位女招待發生了什麽事。
  刑露接著:“她冬眠去了。”
  他奇怪她這麽說的時候怎麽可以不笑。剛進來看到刑露時,他還以為她是那種長得美麗卻也許很木訥的女孩子。他還從來沒見過係上長領帶的女孩子這麽迷人。
  他饒有興味地問道:“那麽你——”
  刑露偏了一下頭:“我隻有冬天才會從山洞鑽出來。”
  “那麽說,你就不用冬眠了?”
  刑露朝他撤撤頭,終於露出一個淺笑,“我又不是大蟒蛇!”
  他憋住笑,禮貌地:“麻煩你,咖啡來的時候,給我一塊巧克力蛋糕。”
  刑露朝他皺了皺眉,搖搖頭。
  “哦,賣光了?那麽,請給我一塊藍莓鬆餅。”
  刑露又搖了搖頭。
  “既然這樣,”他想了想,說:“請你給我一塊奶酪蛋糕吧!”
  刑露還是搖頭。
  “什麽都賣光了?”他懊惱地轉身看向吧台那邊的玻璃櫃,卻發現裏麵還有很多糕餅。他滿肚子疑惑,對刑露:“有什麽就要什麽吧!”
  刑露仍然皺著眉搖搖頭。
  他不解地看著刑露,心裏想:“這不是太奇怪了嗎?”
  刑露瞥了一眼旁邊正在吃糕點的客人,湊過去壓低聲音跟他:“這裏的糕餅難吃的要命!隻有咖啡還能喝!”
  他覺得刑露的模樣可愛極了,探出下巴,也壓低聲音:“我也知道,但是,有別的選擇嗎?”
  “明天這個時候來吧!”刑露挺了挺腰背說。
  他好奇地問道:“明天會不一樣?”
  刑露拿起擱在桌上的銀盤子:“明天你便知道,要是你不介意,今天先喝咖啡吧。”
  他笑著點頭表示同意。
  刑露托著銀盤子,滿意地朝吧台走去,動手煮他的那杯咖啡。熱騰騰的咖啡送過去的時候,上麵漂浮著一朵白色的牛奶泡沫花,總共有五片花瓣。他還從沒見過這麽漂亮的牛奶咖啡。
  刑露靜靜地躲在吧台裏,不時隔著插滿新鮮紅玫瑰的花瓶偷偷看他。後來,他又再添了兩杯同樣的咖啡,一邊喝咖啡,一邊低頭看書,有時候也放下手裏的書看看街外,就這樣坐了大半天。
  刑露今天一整天灌進肚子裏的咖啡仿佛比她身體裏流的血液還要多,她覺得自己每一下緊張的呼吸都冒出濃濃的咖啡味,那味道很衝,險些令她窒息。
  回去的路上,她經過一家酒鋪,沒看價錢,就買了一瓶玫瑰香檳,想著以玫瑰開始的一天,也以玫瑰來結束,反正以後的日子都會不一樣。
  她跟明真在窄小的公寓裏邊和香檳邊吃火鍋。明真問她第一天的工作怎麽樣,弄不明白她為什麽辭掉珠寶店的工作而跑去當個咖啡店的女招待。在明真看來,咖啡店女招待是次一等的。
  刑露敷衍過去了。後來,喝光了那瓶酒,她搖搖晃晃地拎起香檳到廚房裏倒杯水喝,一不小心又把杯子掉到地上,那個杯像鮮花一樣綻放。她蹲下去撿起碎片時,手指頭不小心割傷了,正好就是這天早上給玫瑰花刺紮了一下的那根指頭。
  明真走進來問她:“你怎麽了?”
  刑露吮吸著冒血的手指頭,心裏想:“這是個不祥的預兆啊!”
  到了第二天午後,太陽斜斜地從街上照進來,那個男人又來了,還是穿著昨天那身衣服。看見刑露時,先是朝她微笑點頭,然後還是坐在昨天那張桌子上,把身上的外套脫下來搭在旁邊。
  刑露走過去,問他:“還是跟昨天一樣嗎?”
  他愉快地:“是的,謝謝你。”
  “我會建議你今天試試特濃咖啡,不要加牛奶。”
  他那雙黑眼睛好奇地閃爍著,“為什麽呢?而且,昨天你在咖啡裏做的那朵牛奶花漂亮極了。我還想請教你是怎麽做出來的。”
  刑露抬了抬下巴,“這個不難,隻需要一點小小的技巧,我還會做葉子和心形圖案。”
  他的眼睛亮了起來,逗趣地做出很向往的樣子,“噢!心形!”
  刑露憋住笑,“但是,今天請聽我的忠告,理由有兩個——”
  他一隻手支著下巴,做出一副願聞其詳的樣子。
  刑露瞥了瞥他結實的胸膛,“第一,你身體看來很健康,少喝一天半天牛奶並不會造成營養不良。第二,待會兒我給你送來的甜點,隻能夠配特濃咖啡。”
  他點點頭,“第二個理由聽起來挺吸引人!那就依你吧!”
  過了一會兒,刑露用銀盤子端來一杯特濃咖啡和一塊核桃仁黑巧克力蛋糕放在他麵前,“試試看。”
  他拿起那塊核桃仁黑巧克力蛋糕咬了一口,慢慢在口裏咀嚼,臉上露出奇怪的表情。
  刑露緊張地:“怎麽樣?”
  “太好吃了!我從來沒吃過這麽美味的蛋糕。你們換了另一家供貨商吧?早就該這麽做。”
  刑露搖搖頭,懶懶地:“是我做的。”
  他訝異地望著她:“你做的?”
  “你不相信嗎?廚房裏有一個烤箱,不信可以去看看。”
  看到刑露那個認真的樣子,他笑笑:“美女做的東西通常很難吃。”
  刑露皺了皺嘴角,“看來你吃過很多美女做的東西呢!”
  年輕的男人臉紅了,低下頭去,啜了一口特濃咖啡,臉上露出讚歎的神情:“吃這個蛋糕,咖啡果然不加牛奶比較好,否則便太甜了!”
  這時候,鄰桌那兩個年紀不小的姑娘,聞到了香味,探頭過來,其中一個,高傲地指著人家吃了一半的蛋糕,“我們也想要這個蛋糕。”
  “哦……對不起,賣光了。”刑露抱歉地說。
  然而,過了一會兒,刑露替他添咖啡時,悄悄在他空空的碟子裏又丟下一塊香香的核桃仁黑巧克力蛋糕。他投給她一個會意的神色。她若無其事地走開了。
  鄰桌那兩位姑娘,聞到了誘人的香味,兩個人同時狐疑地轉過頭來,把椅子挪過去一些,想看看男人吃的是什麽。他用背擋住了後麵那兩雙好奇的眼睛。雖然吃得有點狼狽,卻反而更有滋味,刑露美麗的身影有如冬日的斜陽,靜悄悄投進他的心湖,留下了一縷甜香。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他也是約莫三四點就來到咖啡店,喝一杯特濃咖啡,吃一塊好吃得無以複加的核桃仁黑巧克力蛋糕,有一次,刑露還帶他去廚房看看,證明蛋糕是用那個烤箱做出來的。
  一天,刑露建議他別喝特濃咖啡了,索性罪惡到底,試試她調的苦巧克力咖啡,一半咖啡結合一半的苦巧克力粉。他欣然接受她的建議。
  咖啡端來了,他嗅聞著濃香,閉上眼睛嚐了一口。
  刑露:“怎麽樣?”
  他回答:“我覺得自己甜得快要融掉了。”
  刑露皺了皺那雙亮晶晶的大眼睛,“是太甜嗎?”
  他發覺她誤解了他的意思,連忙:“不,剛剛好!我喜歡甜。”
  刑露要笑不笑的樣子,“從沒見過男孩子吃得這麽甜。”
  他笑著文刑露:“你的意思是,我已經夠甜了?”
  刑露沒好氣地:“那位不愛江山愛美人的溫莎公爵的夫人說過,永遠不會太瘦和太有錢,依我看,還要再加~一項。”
  他好奇地問道:“哪一項?”
  “永遠不會有太甜的人!”刑露笑笑說,說完就端著托盤轉過身朝吧台走去,臉上的笑容不見了,仿佛換了一張臉似的。她聽到心裏的一把聲音:“是啊!永遠不會有太甜的人,隻有太苦、太酸和太辣的。”
  這一天,他邊喝咖啡邊埋頭看書,不知不覺到八點鍾,一抬頭才發現,其他的桌子都空了,咖啡室裏就隻剩下他一個人。他起來,走到吧台那邊付錢。
  刑露坐在吧台裏,正全神貫注地讀著一本精美的食譜,兩排濃密翹曲的睫毛在黃澄澄的燈影下就像藍絲絨似的。他雙手插在褲子的兩個口袋裏,靜靜地站在那兒,不敢打擾她。過了一會兒,她感到好像有一雙眼睛在看她,緩緩抬起頭來,發現了他。
  “對不起,你們打烊了吧?”他首先說。
  刑露捧著書,站起來:“哦……沒關係,我正想試試烤這個披薩。”她把書反過來給他看。那一頁是蘑菇披薩的做法,附帶一張誘人的圖片。她問他說:“你要不要試試看?”
  他笑著回答:“對不起,我有約會,已經遲到了。下一次吧。”
  刑露:“那下一次吧。”
  他把錢放在吧台上,然後往門口走去。刑露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她臉上一陣紅暈,這都是她的錯,她不該這麽快就以為自己已經把他迷倒了。
  “多麽蠢啊!”她心裏責備自己。
  就在這時,他折回來了。
  他帶著微笑:“你做的披薩應該會很好吃的吧?”
  刑露:“你的約會怎麽辦?”
  “隻是一個朋友的畫展。”他聳聳肩,“反正已經遲了,晚一點過去沒關係。他應該不會宰了我。我叫徐承勳,你叫什麽名字?”
  “刑露,露水的露。”
  他笑著伸出一隻手:“承前啟後的承,勳章的勳,幸會!”
  刑露握了握他伸出來的那隻溫暖的手,“幸會。”
  他念頭一轉。“你會不會有興趣去看看那個畫展?離這裏不遠。我這位朋友的畫畫得挺不錯。”他看看手表,說,“酒會還沒結束,該會有些點心吃。不過,當然沒你做的那麽好。”
  “好啊!”刑露爽快地點頭。她看看自己那身女招待的製服,說:“你可以等我一下嗎?我去換件衣服。”
  “好的。我在外麵等你。”
  刑露從咖啡店走出來的時候,已經換上了一件黑色皮革短外套,她裏頭穿一襲玫瑰紅色低領口的吊帶雪紡裙,露出白皙的頸子和胸口,腳上一雙漆皮黑色高跟鞋,臉龐周圍的頭發有如小蝴蝶般飄舞。
  徐承勳頭一次看到刑露沒紮馬尾,一頭栗色秀發披垂開來的樣子。他看得眼睛呆了。
  刑露問道:“我們走哪邊?”
  徐承勳片刻才回過神來,“往這邊。”
  刑露邊走邊把拿在手裏的一條米白色綴著長流蘇的羊毛頸巾掛在脖子上,她正想把另一端繞到後麵去時,突然起了一陣風,剛好把頸巾的那一端吹到徐承勳的臉上,蒙住了他的臉,他聞到了一股香香的味兒。
  “噢……天哪!”刑露連忙伸手去把頸巾拉開來。
  就在這時,她無意中瞥見對麵人行道一盞路燈的暗影下站著一個矮小的男人,正盯著她和徐承勳這邊看。那個男人發現了她,立刻轉過頭去。
  徐承勳不知道刑露的手為什麽突然停了下來,他隻得自己動手把蒙住臉的頸巾拉開,表情又是尷尬又是銷魂。這會兒,他發現刑露的目光停留在對麵人行道上。他的眼睛朝她看的方向看去,卻什麽也沒看到。
  那個矮小的男人消失了。刑露回過神來,把頸巾在頸子上纏了兩圈,抱歉的眼睛看了看徐承勳,“對不起,風太大了!”
  徐承勳聳聳肩:“哦……不……這陣風來得正好!”
  “還說來得正好?要是剛剛我們是在過馬路,我險些殺了你!”
  徐承勳揚了揚兩道眉毛,一副死裏逃生的樣子,卻陶醉地:“是的,你險些殺了我!”
  刑露裝著沒聽懂,低下頭笑了笑。趁著徐承勳沒注意的時候,她往背後瞄了一眼,想看看那個矮小的男人有沒有跟在後頭。她沒有看見他,於是不免有點懷疑自己剛剛是不是看錯了。
  “你的名字很好聽。”徐承勳說。
  “是我爸爸改的。我是在天剛亮的時候出生的,他說,當時產房外麵那棵無花果樹上的葉子,載著清晨的露水,還有一隻雲雀在樹上唱歌。”
  “真的?”徐承勳問。
  “假的。那隻雲雀是他後來加上去的。”刑露笑笑說。
  “你以前在別的咖啡店工作過嗎?”
  “我?我在時裝店和珠寶店做過。”
  “為什麽改行賣咖啡呢?”
  “時裝、珠寶、咖啡,這三樣東西,隻有咖啡能喝啊!”刑露微微一笑,“我不喜歡以前那種生活,在這裏自在多了。你是畫家嗎?”她指了指他身上那件棕色呢絨外套的肘部,那兒沾著一些油彩的漬痕,她第一天就注意到了。
  徐承勳暗暗佩服她的觀察力,有點靦腆地點了點頭。
  刑露好奇的目光看向他,問道:“很出名的嗎?”
  徐承勳臉紅了,帶窘地:“我是個不出名的窮畫家。”
  “這兩樣聽起來都很糟!”刑露促狹地說,“我知道有一個慈善組織專門收容窮畫家。”
  “真的?”徐承勳問刑露。
  “假的。”刑露皺皺鼻子笑了,“你連續中了我兩次圈套啊!”
  徐承勳自我解嘲:“哦……我是很容易中美人計的!”
  刑露:“畫家通常都是死後才出名的。”
  徐承勳:“作品也是死後才值錢的。你知道為什麽嗎?”
  刑露:“畫家的宿命?”
  徐承勳笑了笑,“畫家一旦變得有錢,就再也交不出畫了!”
  “除了畢加索?”
  “是的,除了畢加索。”
  刑露撇撇頭:“可他是個花心蘿卜呀!”
  他們來到畫展地點,是位於一幢公寓地下的狹小畫廊,裏麵是一群三三兩兩大聲聊天的人,他們大都很年輕。徐承勳將刑露介紹給畫展主人,他是個矮矮胖胖、不修邊幅的男人,五官好像全都擠在一塊。然後徐承勳從自助餐桌給刑露拿來飲料和點心。這時,有幾個男士過來與他攀談,刑露徑自看畫去了。那個晚上,當她瞥見徐承勳時,他身旁總是圍繞著一群年輕的女孩子,每個女孩都想引起他的注意。刑露心裏想:“他自己知道嗎?”
  刑露並不喜歡矮胖畫家的作品,他的畫缺乏那種迷人的神采。這時,畫廊變得有點懊熱難耐,她不想看下去了。有個聲音在她身邊響起:“我們走吧!”
  幾分鍾後,她和徐承勳站在銅鑼灣熱鬧的街上,清涼的風讓她舒服多了。
  “你喜歡我朋友的畫嗎?”徐承勳問。
  “不是不好,但是,似乎太工整了……哦,對不起,我批評你朋友的畫。”
  “不,你說得沒錯,很有見地。”停了一下,他:“你住哪兒?”
  “哦,很近,走路就到。你呢?”
  “就在咖啡店附近。”
  “那我走這邊。”刑露首先說,“再見。”她重又係上長頸巾,裹緊身上的外套,走進人群裏,留下了那紅色裙子的翩翩身影。
  一個星期過去了,刑露都沒有到咖啡店上班。一天早上,她終於出現了。
  看完畫展第二天,她心裏想著:“不能馬上就回去。”
  於是,整個星期她都留在家裏,為自己找了個理由:“要是他愛上了我,那麽,見不到我隻會讓他更愛我,不管怎樣也要試試看。”
  徐承勳一進來,看到她時,臉色刷地亮了起來,刑露就知道自己做對了。
  已經是午後三點鍾,斜陽透過落地玻璃照進來,店裏零零星星坐著幾個客人,都是獨自一人,靜悄悄地沒人說話。
  徐承勳徑直走到吧台去,傻乎乎地,幾乎沒法好好說話。
  “你好嗎?”他終於抓到這幾個字。
  “我生了病——”刑露說。
  徐承勳急:“還好吧?病得嚴重嗎?”
  “不是什麽大病……隻是感冒罷了。”
  徐承勳鬆了一口氣,眼裏多了一絲頑皮,“你那天晚上穿得那麽漂亮,我還擔心你是不是給人擄走了。”
  “本來是的,但是我逃脫了。”刑露一臉正經,開始動手為他煮咖啡,“那天晚上忘了問你,你是畫什麽畫的?”
  徐承勳回答:“油畫。”
  刑露瞥了瞥他,“我在想,你會不會有興趣把作品放在這裏寄賣,一來可以當作是開一個小型的畫展;二來可以多讓一些人認識你,也可以賺些錢;三來——”刑露把煮好的咖啡放在他麵前。
  “好處還真多呢!”徐承勳微微一笑,就站在吧台喝他的咖啡。
  “三來,”刑露看了一眼掛在牆壁上那些複製畫,厭惡地說,“我受夠了那些醜東西,早就想把它們換掉。”
  “你老板不會有意見嗎?”
  “我說了算。這裏的老板是我男朋友。”
  “真的?”徐承勳臉色掠過一絲失望,酸溜溜地低下頭去吸了一口咖啡。
  刑露瞥了他一眼,臉露淘氣的微笑:“假的。我老板是女人——你第三次掉進我的圈套了!”
  徐承勳笑開了:“我早就說過,我是很容易中美人計的啊!”
  刑露轉身到廚房,把一塊剛剛烤好的核桃仁黑巧克力蛋糕放在碟子裏拿給他。“你會不會考慮一下我的建議?”
  徐承勳咬了一口蛋糕,“凡是會做出這麽好吃的蛋糕的女孩子,提出的任何要求我都答應。”
  刑露憋住笑:“我認識一打以上的女孩子會做這個蛋糕。”
  可是,第二天,當刑露看到那些油畫時,她心頭一顫,後悔了。
  她心裏說著:“不該是這樣的,他不該畫得這麽好!”
  徐承勳:“我不知道該怎麽標價。”
  那個黃昏,徐承勳帶來了幾張小小的油畫,攤開在咖啡店的桌子上。刑露坐下來看畫,她一句話也沒說,狠狠地用牙咬著唇,咬得嘴唇都有點蒼白了。看了好一會兒,她抬起頭,那雙大眼睛像個謎,“先把畫掛上去,我來標價吧!”
  隨後她問徐承勳:“就隻有這麽多?你還有其他的嗎?”
  “在家裏,你有興趣去看看嗎?”
  “好的,等我下班後。”
  刑露站起來,把油畫一張張小心翼翼地掛到牆壁上。
  徐承勳有點窘困地望著刑露的背影,他覺得她今天的神情有點撲朔迷離,然而,這樣的她卻更美了。
  刑露把畫全都掛上去之後,望著那一麵她本來很討厭的橘黃色的牆壁,心裏惆悵地想:“為什麽會這樣?現在連牆壁都變得好看了!”
  徐承勳的小公寓同時也是他的畫室,那幢十二層公寓有一部老得可以當作古董、往上升時會發出奇怪的聲音的電梯。公寓裏隻有一個睡房,一個簡單的床鋪,一間小浴室,一間小廚房,廚房的窗戶很久以前已經用木板封死了,家具看上去好像都是救世軍捐贈的,一張方形木桌上散落著畫畫用的油彩和工具,一些已經畫好的油畫擱在椅子上,另一些挨在牆邊。
  刑露看了一下屋裏的陳設,促狹地:“天哪!你好像比我還要窮呢!”
  徐承勳咯咯地笑了,找出一把幹淨的椅子給她。刑露把外套和頸巾搭在椅子上,並沒有坐下來,她聚精會神看徐承勳的畫,有些是風景,有些是人,有些是水果。
  當刑露看到那張水果畫的時候,徐承勳自嘲地笑笑:“這我我的午餐……和晚餐。”
  刑露嚴肅地:“你不該還沒成名的。”
  徐承勳臉上綻出一個感動的微笑:“也許是因為……我還活著吧!”
  他聳聳肩,又“不過,為了這些畫將來能夠賣出去,我會認真考慮一下買凶幹掉我自己!”
  刑露禁不住笑起來。隨後她看到另一張大一點的圓。
  “這是泰晤士河嗎?”她訝然問。
  “是的。”
  “在那兒畫的?”
  徐承勳回答:“憑記憶畫的。你去過嗎?”
  “英國?沒有……我沒去過,隻是在電影裏見過,就是《魂斷藍橋》。”
  徐承勳問道:“你喜歡《魂斷藍橋》嗎?”
  刑露點了一下頭,“不過電影裏那一條好像是滑鐵盧橋。”
  “對,我畫的是倫敦塔橋。”
  刑露久久地望著那張畫。天空上呈現不同時刻的光照,滿溢的河水像一麵大鏡子似的映照橋墩,河岸被畫沿切開來了,美得像電影裏的景象。
  她臉上起了一陣波動,緩緩轉過身來問徐承勳:“我可以用你的洗手間嗎?”
  她擠進那間小小的浴室,鎖上門,雙手支在洗手槽的邊上,望著牆上的鏡子,心裏叫道:“天哪!他是個天才!”
  隨後她鎮靜下來,長長地呼吸,挺起腰背,重又望著鏡子中的自己,那雙眼睛突然變得冷酷,心裏想:“管他呢!”
  刑露從浴室出來時,看到徐承勳就站在剛剛那堆油畫旁邊。
  “要不要一起吃個晚飯?”他問。
  她瞥了一眼剛剛那張水果畫,帶著微笑問徐承勳:“你是說要吃掉這張畫?”
  徐承勳嗬嗬笑出聲來。“不。我應該還請得起你吃頓飯。”他說著把她搭在椅子上的外套和頸巾拿起來,“我們走吧!”
  他們在公寓附近一間小餐廳吃飯。
  刑露吃得很少,她靜靜觀察坐在她對麵的徐承勳,眼前這男人開朗聰明,又有幽默感。她告訴刑露,他念的是經濟,卻選擇了畫畫。
  “為什麽呢?”她問。
  “因為喜歡。”他說。
  刑露:“並不是每個人都可以隨心所欲做自己喜歡的事的呀!”
  “那要看你願意舍棄些什麽?”
  “那你舍棄了些什麽?”
  徐承勳咧嘴笑笑:“我的同學賺錢都比我多,女朋友也比較多。”
  “錢又不是一切。”刑露說,“我以前賺的錢比現在多,可我覺得現在比較快樂。”她把垂下來的一綹發絲撩回耳後。“你有沒有跟老師學過畫畫?”
  “很久以前上過幾堂課。”
  “就是這樣?”
  徐承勳點點頭:“嗯,就是這樣。”
  “但是,你畫得很好啊!你總共賣出過幾張畫?”
  徐承勳嘴角露出一個靦腆的微笑。
  “一張?”刑露問。
  徐承勳搖搖頭。
  “兩張?”
  徐承勳還是搖搖頭。
  刑露把拇指和食指圈起來,豎起三根手指,說:“三張?”
  徐承勳望著她圈起來的拇指和食指,尷尬地:“是那個圓圈。”
  刑露叫道:“一張都沒賣出去?太沒道理了!”
  她停了一下,“也許是因為……”
  徐承勳點了一下頭,接下去:“對……因為我還活著。”
  刑露用手掩著臉笑了起來。
  徐承勳一臉認真地:“看來我真的要買凶幹掉我自己!”
  刑露鬆開手,笑著:“但你得首先賺到買凶的錢啊!”
  徐承勳懊惱地:“那倒是。”
  他們離開餐廳的時候,天空下起毛毛細雨來,徐承勳攔下一輛出租車。
  他對刑露:“我送你回去。”
  出租車抵達公寓外麵,兩個人下了車。
  “我就住這裏。”刑露說。
  “我送你上去吧。”
  刑露看了看他:“這裏沒電梯。”
  徐承勳微笑:“運動一下也好。”
  他們爬上公寓昏暗陡峭的樓梯。他問刑露:“你每天都是這樣回家的嗎?”
  刑露喘著氣:“這裏的租金便宜。”
  “你跟家人一塊住嗎?”
  “不,跟一個室友住,她是我中學同學。”
  到了三樓。
  “是這一層了。”刑露說著從皮包裏掏出鑰匙,“謝謝你送我回來。”
  “我在想……”徐承勳站在那兒,臉有點紅,說,“除了在咖啡店裏,我還可以在其他地方見到你嗎?”
  刑露看了他一眼,微笑:“我有時也會走到咖啡店外麵。”
  徐承勳禁不住笑出聲來。
  “你有筆嗎?”刑露問。
  徐承勳連忙從外套的口袋裏掏出一支鋼筆遞給刑露。
  刑露又:“要寫在什麽地方呢?”
  徐承勳在幾個口袋裏都找不到紙,隻好伸出一隻手來。
  “寫在這裏好了!”
  刑露輕輕捉住他那隻手,把家裏的電話號碼寫在他手心裏。寫完了,她想起什麽似的,“外麵下雨啊!上麵的號碼也許會給雨水衝走。”
  徐承勳伸出另一隻手:“這隻手也寫吧。”
  刑露捉住那隻手,又在那隻手的手心再寫一遍。寫完了,她調皮地:“萬一雨很大呢?也許上麵的號碼還是會給雨水衝走。”
  徐承勳嚇得摸摸自己的臉問道:“你不會是想寫在我臉上吧?”
  刑露禁不住笑起來,因為喘著氣爬樓梯上來而泛紅的臉蛋閃亮著,聽到徐承勳:“這樣就不怕給雨水衝走了。”
  她看到他雙手緊緊地插在褲子兩邊的口袋裏。
  “那你怎麽召出租車回去?”她問。
  徐承勳看了看自己的腿,笑著回答:“我走路回去。”
  刑露開了門進屋裏去,臉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她在門後麵的一把椅子坐下來,疲倦地把腳上的皮靴脫掉。
  明真這時從浴室裏出來。“你回來啦?”
  刑露點點頭,把皮靴在一邊放好。
  雨忽然下大了,啪嗒啪嗒地打在敞開的窗子上。
  “剛剛還沒這麽大雨。”明真說著想走過去關窗。
  “我來吧。”刑露說。
  起身去關窗的時候,刑露站在窗前,往街上看去,看到徐承勳從公寓出來,一輛車廂頂亮著燈的出租車在他麵前緩緩駛過,他沒招手,雙手在褲子的兩個口袋裏,踩著水花輕快地往前走。
  刑露心裏想:“他說到做到,這多麽傻啊!”
  “剛剛有人送你回來嗎?”明真好奇地問,“我好像聽到你在外麵跟一個人說話。”
  刑露沒有否認。
  “是什麽人?他是不是想追求你?快告訴我吧。”
  刑露輕蔑地回答:“隻是個不重要的人。”
  那天夜裏,刑露蜷縮在她那張窄小的床上,心裏卻想著那幅泰晤士河畔。
  她心裏:“他畫得多像啊!泰晤士河就是那個樣子!”
  突然她又惆悵地想:“也許我已經忘記了泰晤士河是什麽樣子的了。”
  隨後她臉轉向牆壁,眼睛發出奇怪的光芒,嘴裏喃喃:“得要讓他快一點愛上我!”
  第二天早上醒來,刑露經過老姑娘的那家花店時,挑了一束新鮮的紅玫瑰,付了錢,聽到老姑娘在背後嘀咕:“長這麽漂亮的女孩子,卻總是自己買玫瑰花!”
  快要到咖啡店的時候,她遠遠就看到徐承勳站在咖啡店外麵。他雙手插在褲子的口袋裏,低下頭去踢著地上的小石子。
  刑露走過去,對徐承勳:“你還真早呢!”
  徐承勳抬起頭來,臉上露出有如陽光般的笑容,“想喝一杯早上的咖啡!”
  刑露瞥了他一眼:“哦……原來是為了咖啡。”
  “哦……那又不是!”徐承勳連忙說。
  “可以替我拿著嗎?有刺的,小心別紮到手。”刑露把手裏的花交給徐承勳,掏出鑰匙打開咖啡店的門。
  徐承勳拿著花,頑皮地:“我覺得我現在有點像小王子!”
  “《小王子》裏的小王子隻有一朵玫瑰啊!而且是住在小行星上的。”刑露把卷閘往上拉開。
  “小王子很愛他那朵玫瑰。”徐承勳替她打開咖啡店的玻璃門。
  “可惜玫瑰不愛他。”刑露一邊走進去一邊說,“而且,他愛玫瑰的話,就不會把她丟在行星上,自己去旅行了。”
  “但小王子臨走前做了一個玻璃屏風給她啊!”
  刑露拿起吧台上的一隻玻璃大水瓶,注滿了水,接過徐承勳手裏的玫瑰,插到瓶裏,開始動手磨咖啡豆。
  她帶著微笑問徐承勳:“你吃過早餐了嗎?”
  徐承勳回答:“還沒有。”
  “我正準備做鬆餅呢。有興趣嗎?”
  “你會做鬆餅?”
  刑露瞥了他一眼:“我不隻會做核桃仁黑巧克力蛋糕。”
  徐承勳:“那個已經很厲害了!”
  “我還會做麵包,今天我打算做一個核桃仁無花果麵包。”
  徐承勳露出驚歎的神色:“你連麵包都會做?”
  刑露笑開了,把剛剛衝好的咖啡遞給他:“我可以做一桌子的菜。”
  “哦……謝謝你。”徐承勳雙手捧著咖啡,有點結巴地問道,“今天晚上一起吃飯好嗎?”
  那是美妙的一天,他們去看了一場電影,然後到一家小餐館吃飯。徐承勳充滿活力,總是那麽愉快,那愉快的氣氛能感染身邊的人。他們什麽都談,剛剛看完的電影、喜歡的書,還有他那些有趣的朋友。他教會她如何歡笑,而她已經很久沒有由衷地笑出來了。當他談到喜歡的畫時,那些也正是她喜歡的,她默默佩服他的鑒賞力。他又告訴她,有一種英國玫瑰叫:“昨日”。刑露笑笑說,她隻聽過“披頭四”和“木匠樂隊”的《昨日》。
  送她回家的路上,徐承勳:“《快樂王子》裏的王子,沒有玫瑰;不過,他有一隻燕子,那隻燕子愛上了岸邊的蘆葦,但是蘆葦不愛它……結果,它沒有南飛,留了下來,替快樂王子把身上的珠寶——送給窮人。我小時候很喜歡這個故事。”
  這時候,徐承勳怯怯的手伸過來握住刑露的手。
  刑露羞澀地:“最後,燕子凍死在快樂王子像的腳邊啊!這個世界根本沒有王子。”
  他們相愛了。是怎麽開始的呢?仿佛比她預期的還要快,有如海浪般撲向人生,衝擊人生。她躲不開。
  後來有一天晚上,他們去看電影。徐承勳去買戲票,刑露在商場裏閑逛著等他。那兒剛好有一家賣古董珠寶的小店,她額頭貼在櫥窗上,看著裏麵兩盞小射燈照著的一顆胖胖的玫瑰金戒指,圓鼓鼓的戒麵上頭,鑲著一顆約莫五十分左右的鑽石。以前在珠寶店上班的時候,她見過比這顆戒指名貴許多的珠寶,可是,不知道為什麽,這顆戒指卻吸引了她的視線。她心裏想著:“是誰戴過的呢?好漂亮!”
  突然之間,她在櫥窗的玻璃上看到一張臉,是那個光頭矮小的男人的臉,他就站在她身後盯著她看。
  刑露扭過頭去,卻什麽也沒看見。
  她心裏怦跳起來,叫道:“我明明看到他的!又是他!他打算一直監視我嗎?”
  她追出商場去,想看看那個人跑到哪裏去。就在這時,一隻手搭在她肩膀上,她整個人抖了一下,猛然回過頭來。
  “可以進去了。”徐承勳手裏拿著兩張剛剛買的戲票。看到她蒼白著臉,他問她,“你怎麽了?”
  刑露手按著額頭:“你嚇到我了!”
  
  破碎的夢想
  刑露九歲那一年,父親帶著她飛去英國見一個她從沒見過麵的、垂死的老人。
  那是刑露頭一次搭飛機。機艙裏的空服員全都跑來看她。大家圍著她,說從沒見過這麽粉雕玉琢的一個小人兒,眼睛那麽大,那麽亮,像天上的星星,長大了不知道還會有多美。
  她困了,蜷縮在父親的大腿上,父親摩挲著她的頭發,“你會愛上英國的,但是,你會恨她的天氣。”
  刑露早就夢過英國了。
  自從有記憶以來,每年聖誕節,刑露都會收到從英國寄來給她的聖誕禮物。那些禮物有穿深紅色天鵝絨裙子的金發洋娃娃、上發條的金黃色玩具小狗、毛茸茸的古董泰迪熊、一整套硬紙板封麵的童話書……有一次,她還收到皇室成員才能吃到的美味果醬和裝在一個精致鐵盒裏的巧克力。
  每年的聖誕,成了刑露最期待的日子。
  這些禮物,全都是一個老人寄來給她的。刑露隻見過他的照片。照片中的老人瘦削瀟灑,目光炯炯。
  老人是刑露素未謀麵的祖父。
  刑家幾代之前是從上海遷徙到香港的名門望族,出於子孫不懂經營,加上揮霍無度,到了刑露祖父這一代,也隻剩下表麵風光了。
  祖父的父親一共娶了三房太太,三位太太總共為他誕下十四個兒女。從英國留學歸來的祖父排行第十三,並不是最得寵的一個兒子。性格反叛的他,當年跟父親吵了一架之後,拿著自己那份家產,帶著妻子和獨生兒子回英國去了。
  祖父交遊廣闊,出身顯赫,很快就打進了倫敦的上流社會。他斷斷續續在大學裏教過書,也做過一些小買賣,但是從來沒有一份工作做得長。到了後來,千金散盡,隻得依靠妻子的妝奩度日了。然而,紈絝子弟的習性和揮金如土的本性卻始終改不了,喜歡美酒、美食和一切昂貴而不實際的玩意兒。
  刑露的父親是這樣長大的。他是個美男子,由於母親的溺愛,從來不知道憂愁為何物,也看不見家裏已經外強中幹了。他善良開朗、快活,書讀得很隨便,跟父親合不來,卻懂得一切美好的生活。他愛遊曆、愛好藝術,到處寫生,留下了不少風流韻事,遠至馬達加斯加也有年輕的情人為他流淚。
  他二十六歲那年,回英國去領了母親留給他的一筆遺產,便再也沒有留下的理由。三十三歲那一年,他就像候鳥回歸那樣回到香港,在到祖母家裏邂逅了家中廚娘情竇初開的女兒。這個少女對他神魂顛倒,為了把他留在身邊,不惜懷上了他的孩子。
  兩個人租下界限街一間小公寓,匆匆結了婚。七個月後,一個晨光初露的秋天,刑露出生了。
  妻子曾經對丈夫如癡如醉,為他顯赫的家世和堂皇的儀容傾倒,夫妻倆有過一段甜蜜的新婚日子。然而,幾年過去了,婆婆留下的遺產已經花得七七八八,她發現從來沒做過事的丈夫竟然天真地決定當個畫家,以為這樣就可以養活一家三口。
  結果,他那些油畫一年到頭也賣不出去,丈夫抱怨是別人不懂欣賞,妻子則認為丈夫是不切實際。生活愈來愈拮據,妻子千方百計替丈夫找到一份畫師的工作,負責畫戲院外牆那些巨型的電影廣告牌。丈夫認為這是一種淪落,妻子則哭著說已經欠了房東三個月的租金。丈夫為了逃避妻子的嘮叨,隻好勉為其難地答應。
  其實,他早就被生活一點一滴地打垮了,那些浪跡天涯的輕狂往事已經束到記憶的高閣,就像酒變成了醋,隻留下單調乏味的婚姻生活。每天離家上班,就意味著可以暫時逃離妻子的抱怨。於是,他以遊戲人間的方式投入地畫過《衝天大火災》裏的摩天大廈、《金剛》裏的黑猩猩和《唐山大兄》裏李小龍那一身漂亮的肌肉。
  為了紓解生活挫敗造成的鬱結,每個月拿到薪水之後,他把錢花得好像還是當年那個風流倜儻的闊少爺似的,有時候更喝得酒氣衝天才回家。妻子在默默的忍耐中克製著怒氣,為了幫補家計,她在一戶富有人家家裏當個廚娘,兜兜轉轉那麽多年,她發現自己竟然又走在母親那條老路上。於是,隻要一有機會,她就會絮絮不休地提醒女兒:“永遠不要愛光棍!”
  “不要相信男人的甜言蜜語!”
  “隻有嫁給錢才會有幸福!錢是可以買到幸福的呀!”
  她把化為粉碎的夢想寄托在孩子身上,期望她將來嫁個金龜婿。女兒是她的驕傲,長得美若天仙,溫馴聽話,聰明用功。她每天為女兒梳好那一頭淺栗色的秀發,喂她喝牛奶和魚油,把孩子打扮得像小公主似的,不會比任何一位真正的千金小姐遜色。
  她對女兒管得很嚴,生怕她走上岔路。刑露小學畢業後,升到一所男女合校的中學。母親一聽到女兒要跟男孩子一起上課,就嚇得昏了頭。拜托東家幫忙,終於靠著東家的麵子把女兒弄進了一所貴族女中。
  丈夫打心眼裏瞧不起妻子的勢力和膚淺。他教給女兒的是另一些事情:他教刑露畫畫,時常穿著襯裏綴著補丁的西裝和那雙鞋底補了又補的皮鞋,像一位紳士似的,牽著她的小手,帶她去看畫展,也帶她到海運碼頭去看停泊在那兒的遠洋油輪。他走遍世界,告訴女兒倫敦、巴黎、威尼斯、蒙特卡洛、布達佩斯的事情,從前的情人、見過的大人物、參加過的大宴會……女兒崇拜父親,父親也在女兒身上看到曾經年輕熱情的妻子。父女倆漸漸成了同盟。
  做父親的,有一次因為一時高興,把女兒的照片寄到英國給自己的父親,用一個小人兒來打破父子之間多年的隔閡。祖父被那張照片打動了,那時剛好是十二月初。到了聖誕節,刑露收到祖父從英國寄來給她的一份精致的禮物、一張近照和一封寫著寥寥幾行字的信,大意是:“我想念你們。”
  那些聖誕禮物一共送了六個年頭,到了第七年五月的一天,送來的是一封電報。祖父病危,電報上特別提到:“想見見孫女兒。”
  那一刻,刑露父親看到的是再也沒機會修補父子情和悔恨,刑露母親看到的卻是一筆遺產。
  “那個自私的老人就隻有這一個兒子,何況,他生活在英國啊!”她心裏想。
  於是,她咬著牙把積蓄拿出來,典當了一些首飾,才湊夠錢買了兩張飛往倫敦的廉價機票,滿懷希望地把父女兩人送上飛機。
  刑露沒見到祖父最後的一麵。他們抵達醫院時,老人已經在幾個鍾頭之前安詳地離開了人世間,把他帶走的是淋巴癌。
  老人留下的不是一筆遺產,而是一筆債務。兒子從律師那兒才知悉,父親人生最後那幾年的歲月全是建築在債台上的。兒子聽到了並不失望,反而覺得父子之間從來沒有這麽親近過,他走了那麽多的路,終於知道自己像誰了。
  現在他思念起父親來,對往昔的日子無比眷戀,於是,那天早上,他帶著女兒離開寒磣的小旅館,搭上一艘觀光船重遊小則父親帶他看過的泰晤士河。那時正是五月,是倫敦一年之中最漂亮的季節,刑露看到了皇宮、西敏寺、大教堂、倫敦塔橋、大奏鍾……
  她指著在河岸上翱翔的白色海鷗,天真地問身旁的父親:“這些海鷗是誰的?”
  父親笑笑:“全都是屬於女王的!”
  “女王的?那總共有多少隻?”
  “就連女王自己也不知道。不過,她的侍憲每天都會替她數數看。”
  上了岸,父親興致勃勃地跟刑露:“走吧!我們去吃飯。”
  父親帶她走進一家古舊堂皇的餐廳,從天花板垂掛下來一盞亮晶晶的巨大吊燈,牆上鑲著鏡子,拚花地板打磨得光可鑒人,桌上鋪著附有紅色流蘇的天鵝絨桌布,服務生全都穿著黑色的燕尾服,臉上的神情高傲得像貴族。她吃了奶油湯和牛排,一小口一小口地啃著盛在一個銀杯子裏的草莓冰淇淋。
  吃完飯,他們離開餐廳,走上倫敦大街時,刑露在一家店的藍色櫥窗前麵停下腳步,臉貼到櫥窗上,目不轉睛地望著裏麵一盒木顏色筆。她一直想要這麽漂亮的顏色筆,裝在一個金色的長方形鐵盒裏,每一支筆都削得尖尖的,總共有二十四種顏色。
  父親找遍身上每一個口袋,終於找到一張揉成一團的鈔票,妻子給他的旅費就隻剩下這麽多了。這個樂天的男人瀟灑地對女兒笑了笑,“你將來也想當畫家嗎?好吧!我們就買下來。”
  也許這個世上有比英國更美的國家,比倫敦更美的城市,然而,童年往事就像從高高的天花板垂掛下來的那盞水晶吊燈上無數的小切麵,在記憶裏閃爍生輝,永遠也不會熄滅似的。
  許多年之後,人臉模糊了,泰晤士河的河水愈來愈模糊了,那盒顏色筆也顯得憔悴了,然而,每當刑露感到挫敗和死心時,她總以為,美好的生活與無限幸福就在那兒等待著她。為什麽不能奔向那兒呢?
  為了回去她向往的那片土地,她甚至會不惜一切。
  刑露是什麽時候發現自己奢華的天性的呢?
  十一歲那年,母親把她送進一所儼如修道院的貴族女中。開始的時候,刑露並不討厭學校,在那裏過得很快樂。她愛在教室的大吊扇下用手帕抹著頸子上細細的汗水,在外麵鋪上拚花地板的回廊散步,愛看學校裏最美麗的那幾位修女。
  刑露不信宗教,卻常常到學校的小聖堂去,雙手合十,跪在陰暗中。她愛的是牆上的彩繪玻璃、祭壇上的玫瑰花、念珠的慈悲、十字架上的受難耶穌和聖母憐子像。她傾聽詩歌裏憂愁的詠唱和塵世的空虛,那裏回響著永恒的悲歎。
  但是,不久之後刑露就發現,在學校早會上為唱詩班鋼琴伴奏的那位高年級學生是富商的孫女兒;聖誕晚會時,在台上跳芭蕾舞的是建築師的掌上明珠。她那些趾高氣揚的同學,全是非富則貴,開車送她們上學的司機,其中有幾個是穿一身筆挺的白色製服、頭戴帽子的,看上去就像電影裏一艘豪華郵輪上的船長。到了中午,那些女傭一個個排著隊送午飯來給她們的小主人,生怕嬌貴的小姐們吃不慣學校的飯菜。
  於是,刑露變得愈來愈安靜了,免得露出自己的底細來。
  填寫家庭信息的時候,父親明明是一名畫戶外廣告牌的工人,她卻在職業那一欄巧妙地填上“畫家”,母親明明是廚娘,她隻填上“家庭主婦”。
  每一次學校向學生募捐的時候,刑露總是拚命遊說母親多捐一點錢,撒謊說有個最低限額。遊藝會的時候,老師發給每個學生一疊抽獎券,說明用不著全都賣光,刑露偏偏哄父親替她全部買下來。她這些行為並不是出於慷慨或是善良,而是好勝和虛榮。
  然而,刑露發現她永遠不會是班上捐款最多的那個學生。她也沒機會學鋼琴和芭蕾舞。要是她能夠,她難道不會做得比她們任何一個都出色嗎?她不禁在心中質問上帝,為什麽不能成為那樣呢?為什麽要貧窮呢?
  貧窮並不是聖壇上的玫瑰花或者耶穌頭上的荊棘冠冕,而是撒旦的詛咒。刑露不再去聖堂祈禱了。
  她把好勝和虛榮改而投進書本裏,她上課留心,讀書用功,成績總是名列前茅。她最愛上英國文學的課,在家裏跟父親說英語,心中暗暗瞧不起不會說英語的母親,覺得這個廚娘的女兒配不起父親。
  然而,學校那張漂亮的成績單隻能滿足她心中好勝的那部分,虛榮的那部分卻感到饑渴。
  到了情竇初開的年紀,刑露如癡如醉地沉浸在另一種書裏,內容全是愛情,熱戀中的男女,充滿波瀾的生活,短命的多情女子,在覆滿玫瑰花瓣的地板跳的華爾茲,大宅弧形露台上看的月光,生死不渝的誓言,雨中相擁的淚水,醉倒在懷裏的吻,頭戴珍珠冠冕披著白色麵紗、拖著長長裙擺踏上紅地毯的純潔新娘和套在西盟全本小說網指上的盟約。十五歲以前的刑露,這幾年間,雙手都被這些租書店的舊書上的灰塵弄得髒髒的。
  愛情不該是這樣的嗎?
  華麗水晶大吊燈下的那支舞一直跳到永遠,披著粉紅色羽毛的多情小鳥在窗外翻飛,男人會為女人摘星星、摘月亮。
  掛在刑露頭頂上方一盞昏黃的罩燈,照亮著那個遙遠而波瀾起伏的世界,憂愁晚鍾和癡情夜鶯的歌聲在那兒回響著,她蒼白的少女時代是感情平庸的人無法到達的境界。
  到了十五歲那一年,刑露愛上了一個男孩。
  他跟她一樣念高中四年級,是隔鄰一所男校理科的高材生程誌傑。程誌傑是學校裏風頭最盛的運動健將,網球打得很棒,拿下了學界冠軍的獎杯。他長得挺拔帥氣,身上穿著雪白的球衣,在球場上奔跑的那個模樣就仿佛頂著一身的陽光。
  一個冬日的黃昏,程誌傑在學校外麵頭一次看到刑露,從那天起,每天上學和放學的時候,他總是找機會在她麵前晃過。
  其實,刑露早就風聞過他的名字了,她們學校的女生經常私底下討論他,去看他比賽,為了他才去學習網球,故意在他練習的球場上出沒。
  一天,放學的時候,刑露發現程誌傑坐在學校前麵的欄柵上等她,身旁還圍著幾個小跟班。他看到她,連忙走過來自我介紹,匆匆把一張網球公開賽決賽的門票塞到刑露手裏,滿懷自信地:“你會來看我比賽的吧?”
  刑露好奇地抬起頭看了看他,收下那張門票。
  比賽的那天,程誌傑擊敗了厲害的對手,摘下冠軍的獎杯,卻贏得很寂寞,因為,他愛慕的那個女孩並沒有出現在看台上。
  第二天早上,刑露進去課室的時候,發現裏麵數十雙眼睛全都看向她。她緩緩走過去,把放在她椅子上那隻綁著銀絲帶的沉甸甸的金色獎杯拿開,隨後若無其事地坐下來,把要用的課本攤開在桌子上,心裏卻翻騰著甜蜜的波瀾。
  那天放學的時候,程誌傑身邊的幾個小跟班不見了。他走上來攔住刑露,撅著嘴問她:“你昨天為什麽不來?”
  刑露看了他一眼,冷著臉:“有必要這麽張揚嗎?”
  程誌傑紅著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刑露故意氣他:“我寧願要一個鳥巢!”
  看到程誌傑那受傷的神情,刑露心中卻又後悔了,害怕他不再找她。
  然而,第二天早上,刑露走進課室的時候,發現一個孤零零的鳥巢可憐地放在她的椅子上,裏麵還粘著幾根灰綠色的羽毛。那幾個妒忌她的女生臉上露出訕笑和幸災樂禍的神情,以為程誌傑故意放一個鳥巢在那兒戲弄她。隻有刑露自己知道,這個喂她摘鳥巢的男孩子,也會為她摘星星、摘月亮。
  那天放學的時候,程誌傑在學校外麵等她,看到她出來,他走上去,撅著嘴問她:“那是你要的鳥巢嗎?”
  刑露瞥了他一眼,“你是怎麽弄來一個鳥巢的?”
  程誌傑回答:“樹上。”
  刑露語帶嘲諷地:“是你那幾個跟班替你拿下來的吧?”
  程誌傑連忙:“是我自己爬上去的!”
  他又不忘補上一句:“我爬樹挺快。”
  刑露好奇地:“那棵樹有多高?”
  “約莫一層樓吧!”
  刑露嚇壞了,叫道:“天哪!你會掉下來摔死的!”
  程誌傑聳聳肩,“沒關係!你還想我為你做些什麽?”
  刑露笑開了。“我現在還沒想到,以後想到再告訴你。”
  程誌傑又:“你喜歡那隻獎杯嗎?”
  刑露撅撅嘴:“你害得我很出名呢。”
  程誌傑怯怯地偷看了刑露一眼:“我想把它送給你。”
  刑露看了看他:“那是你贏回來的,我又不會打網球。”
  程誌傑雀躍地:“我教你。”
  可是,刑露想起自己沒有打網球穿的那種裙子,母親也不會買給她。她低下頭去,望著腳上那雙黑色丁帶皮鞋的腳尖,幽幽地:“我不一定想學。”
  隨後她聽到學校的小聖堂敲響了五點的鍾聲,那聲音變得很遙遠。兩個人已經不說話了,不時看向對方的臉。她的臉像春風,驅散了寒冬的蕭瑟,那雙黑亮的瞳孔流泄出一種聲音似的,彎翹的睫影在那兒顫動著,想著幸福和未來、人生和夢想。夕陽落在遠方的地平線,天色漸漸暗了,愛情才剛開始自她腳踝淹開來。
  為了跟誌傑見麵,刑露編造了許多謊言,做母親的自以為一向把女兒管得很嚴,因此絲毫沒有懷疑那些要到圖書館溫習和留在學校補習的故事,也沒注意到女兒的改變。
  而今,在教室裏上課的時候,刑露的眼睛不時偷偷看向窗外,因為從那些窗戶看出去,可以看到隔壁那幢男校和那邊走廊上的一排粉藍色的欄柵,她的世界就封閉在那兒。
  這雙小情人一見麵就互訴衷腸,離學校不遠也竟然大著膽子偷偷牽著對方的手。誌傑有時會帶刑露回家,他跟父母和一個老傭人住在一幢兩層高的房子裏。兩個人躲在誌傑的睡房裏一起讀書、聽歌、接吻,緊緊地摟抱。她有好幾次推開他那怯怯地伸過來想要嚐試撫愛的手,堅定地:“要是你愛我,你會願意等我。”
  她的貞潔是為他們的愛情而守著的,並且相信他會因此感動。
  然而,她是什麽時候開始恨他的呢?也是在這個鋪了厚地毯的房間裏。
  那天,貞潔結結巴巴地告訴刑露:“爸爸要我去美國念書。”
  她顫抖著聲音:“一定得去嗎?”
  “那邊的學校已經錄取了我,我這兩個月之內就要去注冊。”他不敢看向她。
  刑露的眼淚撲簌簌地湧出來,叫道:“你早就知道會走的!你早就知道的!”
  誌傑臨走前的那個夜晚,刑露瞞著母親,偷偷走到公寓樓下跟他見麵。她緊緊地摟著他,哭著:“你會愛上別人……你很快就會忘了我……為什麽明知道要走還要開始?”
  誌傑向刑露再三保證:“不會的……我不會愛上別人……我不會忘記你……”他抓住她兩個肩膀,看著那雙哭腫了的大眼睛,“我想過了,等我在那邊安頓下來,我馬上叫爸爸出錢讓你過來跟我一塊兒念書。”
  刑露彷徨地:“你爸爸他會答應嗎?”
  “他很疼我,他會答應的!隻要我把書念好就跟他說。而且……”他帶著微笑說,“他很有錢!不成問題的!”
  刑露那雙淚眼看到的是一個充滿希望和無數幸福的未來。她終於可以擺脫母親,離開這裏了。雖然舍不得父親,但是,父親會為她高興的。其實,她根本就沒想那麽多,一心隻想著誌傑很快會把她接過去,兩個人不會再分開。從此以後,他們會一起上學,幾年後,他們大學畢業,說不定會結婚……還有夢寐以求的許多日子等著他們。
  然而,他就像出籠的鳥兒一樣,她抓不住了。起初的時候,他每天寫信回來,然後是每星期一封,隨後變成了每個月一封,信的內容由當初的痛苦思念變成總是抱怨功課有多忙,信寫得愈來愈短,也沒有再提起接她到美國讀書的事。
  那時差不多要會考,刑露每天攤開一本書,想集中精神,腦子裏卻一片混亂,一時安慰自己說:“他在那邊讀書一定也很辛苦,所以沒辦法常常寫信!”一時又悲觀地想:“說不定他已經愛上了別人。”
  她整天躲在房間裏胡思亂想,母親以為她太緊張考試了,特別弄了許多補品,逼她吃下去,她卻全都偷偷吐出來。
  她不斷寫些充滿熱情的信給誌傑,誌傑的回信卻愈來愈冷淡,而且常常是過了很久之後才回信。
  那曾經自腳踝邊淹開來,她浸泡在當中過日子的愛情,已經退到遙遠的他方了。
  她受不了,寫了一封長信質問他是不是愛上了別人。她驕傲地表示,要是這樣的話,她會祝他幸福,她會永永遠遠忘掉他。她這麽說,隻是想撲上去用雙手和雙腳抓住那無根的愛情。
  信寄出去了,刑露每天心慌意亂地來來回回跑到樓下去檢查信箱。那兩個星期的日子太漫長了,一天,她終於在信箱裏看到一個貼著美國郵票的藍色信封。她手裏抓著那封宣布她愛情命運的信,拚命爬上樓梯。信在她手指之間薄得像一片葉子似的。
  她到了家,推開睡房的門,走了進去。
  “我們這麽年輕,還是應該專心讀書的……我對不起你……你會忘記我的……你一定會找到幸福……”
  刑露坐在床邊,那雙載滿淚水的眼睛反複讀著最後幾行字,腦裏亂成一團,整個人空了。她的世界已經化為粉碎,為什麽不幹脆死了算呢?為什麽不能去美國呢?
  母親在外麵叫她,刑露心煩意亂地把信藏起來,打開門走出去。
  母親給了她幾件漂亮的衣服,是東家那個年紀和她差不多的女兒不要的舊衣服。母親:“那孩子今年要去美國讀書了。臨走前要在家裏開幾個舞會呢!”
  刑露砰的一聲直挺挺地昏倒在地板上。
  那段日子是怎麽熬過去的呢?她整天把自己鎖在房間裏,有時候倚在窗邊,呆呆地看著街上,一看就是幾個鍾頭,一句話也沒說,吃飯的時候,隻是勉強吃幾口。
  一天,刑露在公寓樓下坐了一個早上,為的是等郵差來。她心裏想著:“他也許會回心轉意。”
  郵差並沒帶來那種貼著美國郵票的藍色信封。刑露失望地爬上樓梯,回到家裏。
  走進睡房時,她發現誌傑寫給她的那些信全都拆了開來丟在桌子上,母親站在桌邊,露出嚇人的樣子。
  刑露撲上去抓起那些信,哭著叫道:“你為什麽偷看我的信!”
  “你好大的膽子!”母親抓住她一條手臂,把她拉扯過來,咆哮著,“你有沒有跟他睡?”
  “沒有!”她啜泣起來。
  “到底有沒有?”母親瘋了似的,抓住她的頭發,狠狠賞了她一記耳光。
  五個指痕清晰地印在臉上,刑露掙脫了母親,撲倒在床上號啕大哭。“沒有!沒有!沒有!”那聲音訴說著的卻是悔恨。
  可是,母親不相信她,把她從床上拉起來,一直拉到街上,攔下一輛出租車,使勁把掙紮著哭著的她推進去。
  在那間蒼白的診所裏,一塊布蓋到刑露身上。她屈辱地躺在一張窄床上,弓起膝蓋,張開兩條腿,讓一個中年女醫生替她檢查,隨後她聽到那個人走出去跟母親說話。
  從診所出來,母親牢牢地握著她的手,眼裏露出慈愛的神情。母女之間的恩怨化解了,仿佛她們是彼此在人世間唯一可以依靠的。母親抹了抹眼角湧出來的淚水,喃喃對女兒:“永遠不要相信男人!”
  刑露哭了,但是,她流的卻是羞辱的淚水。
  可是,母女之間不久之後又再起波瀾。中學會考的成績單發下來了,刑露隻有英文一科合格。早在發榜之前,甚至是在她考試的那段日子,她已經想到會有什麽結果了。然而,就像天下間所有心存僥幸的人那樣,刑露也抱著虛妄的希望。
  現實卻有如冷水般潑向她,她踉蹌著悔恨的腳步,這就是愛情的代價。為什麽要相信那個人呢?為什麽天真地以為那個甚至沒能力養活自己的男孩會帶給她幸福和夢想呢?
  那天晚上,刑露坐在公園的長椅上,腦子裏空蕩蕩的,回家的路多麽遙遠啊!還有母親那張憤怒的臉孔在那兒等著她。
  直到公園關門了,她踏著蹣跚顫抖的腳步回家,看到憔悴的父親坐在公寓的樓梯上。父親抬起頭,看見她時,鬆了一口氣。然而,隨後他看到她的成績單時,一句話也沒說,把那張成績單還給她。
  “你自己上去跟你媽媽說吧。”
  刑露畏怯地一步一步爬上樓梯,那段路卻像一千裏那麽漫長,實在是太漫長了。父親為什麽不陪她走這條路呢?那天,母親把她揪上出租車拉她去診所的時候,父親並沒有拯救她。這個晚上,他依然沒有伸出雙手去拯救她,那就是出賣!曾幾何時,父女倆是一對盟友啊。
  刑露多麽希望自己會昏倒,甚至滾下樓梯死掉算了,也不情願麵對母親那張臉。
  然而,當母親終於看到她的成績時,並沒有罵她。母親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哭了。那比責備,甚至發瘋,都更讓她難受,仿佛她踩爛的不是她自己的人生,而是這個家庭的人生和未來,還有那個擺脫貧窮的希望。
  父親在樓梯上等她回去的這個晚上,也是他失去工作的夜晚。他喝醉酒,跟老板吵了一架,給開除了。
  然而,他們卻已經欠了房東三個月的租金。
  一家人後來搬到一家更舊更小的公寓,父親借酒澆愁,母親則像一尊高傲的雕塑那樣,不跟刑露說話,也不看她一眼。
  刑露想起已經逝世的祖父,她見過的隻有老人的照片和那具留有餘溫的屍體,然而,她卻在已經漸漸模糊的記憶中想象那張臉是慈愛的。要是祖父還在世,她會懇求祖父接她去英國,她會從頭來過,她也許還能抓回那些有如小鳥般掉落在泥濘裏的無數夢想。
  如今卻隻好去找工作了。她其實有著母親的現實和好勝。她知道,在貧窮的家庭裏,誰賺到錢,誰就有地位。
  由於長得漂亮,出身名校,英語也說得好,她很快就在一家時裝店找到一份見習售貨員的工作。每個月,她把大部分的薪水都交給母親,為的是要封住那張勢力的嘴巴。果然,母親又開始和她說話了。
  她本來是可以去當個小文員,過著樸素寒酸的日子的。是她虛榮的天性把她帶來這家開在麗晶酒店裏的高級時裝店。
  姿色平庸的人根本不可能在這裏工作。眾所皆知,她們店裏的售貨員是這個行業中最漂亮和時髦,也最會穿衣服的。因此,能夠進來的女孩臉上都難免帶著幾分勢利眼和驕傲。
  刑露是打敗了許多對手,才跨進這個嵌金鑲玉的浮華世界。
  從前在學校念書的日子,她和李明真兩個人最喜歡下課後去逛那幾家日本百貨公司,摸摸那些漂亮的衣服,許多次,她們甚至大著膽子把衣服拿去試身室試穿,滿足一下自己的虛榮心,從試身室出來的時候,故意皺皺眉頭找個借口說那件衣服不合適。然而,而今她每天隨便摸在手裏的衣服都是她幾個月,甚至幾年的薪水。
  與其說這是一家時裝店,倒不如說這是一個揮金如土的樂園。客人們在這裏揮霍著金錢,買衣服的錢甚至可以買一幢房子。這些人也揮霍著生活,揮霍著短暫的青春,急不可待地把華麗的晚裝和皮草大衣披在年輕的身體上,或是用同樣的衣服來挽回已逝的青春。
  進這片樂園的都是渾身散發著光芒的人物。刑露就接待過一位歐洲公主和一位女男爵,也接待過阿拉伯王子和他那群美麗的妃嬪,更別說最紅的電影明星和上流社會那些臉孔了。
  然而,置身於浮華樂園的虛榮,很快就變成了更深的空虛,就像吸鴉片的人,一旦迷上了這種麻痹感官的逸樂,也愈來愈痛恨真實人生的一切。他們回不了頭,仿佛覺得那些從嫋嫋上升的煙圈中看到的幻影才是至高的幸福。
  有時候,刑露也像店裏其他女孩一樣,過了營業時間,等主管一走,就關起門來隨意從一排排衣架上挑出那些自己喜歡的衣服逐一穿在身上,然後站在寬闊的鏡子前麵歎息著欣賞自己的模樣。起初的時候,刑露也嚐到了這份喜悅,可是,到了後來,這些借來的時光和借來的奢華隻是加深了她的沮喪。
  她詛咒上帝的不公道。那些客人的樣貌並不比她出色,體態也不比她優雅。上帝是不是開了個玩笑,把她們的身份對調了?
  於是,刑露咬著牙回到現實了。接下來的日子,一切都變了。她默默苦幹,參加公司為員工舉辦的那些培訓班時,她比任何一個同事更努力去學習穿衣的學問、找數據、做筆記。她本來就擁有天賦的美好品味,成績自然成了班上曆年最好的,導師都對她另眼相看。她也去上日語班。
  現在,每天上班,即使是麵對那些最傲慢無禮的客人,她還是會露出微笑,她侍候周到,無可挑剔,再也提不起勁偷偷試穿衣架上那些昂貴的衣服了。
  私底下,她變得沉默寡言、憂鬱、平靜,仿佛已經接受了這種宿命的人生。然而,愈是這樣,她心裏反而充滿了欲望、憤怒和憎恨。她瘦了,蒼白了,旁人都能感受她身上那種冰冷的魅力。她的順從其實也是抵抗,她的沉默隻是由於倦怠。日子的枯燥單調,讓她更向往她曾經幻想的愛情和死心過的幸福。
  一天,刑露在店裏忙著整理衣架上的衣服,有個聲音在她身邊響起:“對不起,我想找一件襯衫。”
  刑露轉過頭來看著說話的人。他儀表堂堂,身上穿了一襲白色的襯衫和黑色的筆挺西裝,係了一條紅色領帶,腳上一雙黑得發亮的皮鞋,眼睛在微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那張快樂的臉顯得生動活潑,仿佛隨時都會做出許多可愛的表情來。
  刑露發現他身上襯衫的胸口沾了一些還沒幹透的咖啡漬。
  他望著刑露:“剛剛在酒店咖啡室不小心弄髒了襯衫,待會兒要去喝喜酒,趕不及回家換另一件了。”
  “好的,先生,請你等一下。我拿一些襯衫給你看看。請問怎麽稱呼你呢?”
  他回答:“我姓楊。”
  刑露問了他的尺碼,隨後從衣架上挑出一些襯衫,逐一在他麵前鋪開來,那兒有二十件。
  “楊先生,你看看喜歡哪一件?”她問。
  他溜了一眼麵前的襯衫,皺皺眉頭:“看起來全都很好!”
  刑露歪著頭,那雙亮晶晶的大眼睛看向他:“嗯……對呀!都很適合你。”
  他瞄了刑露一眼,聳聳肩:“我全都買下來吧!”
  刑露神情平靜,什麽也看不出來。“謝謝你。楊先生,今天晚上,你打算穿哪一件呢?”
  他回答:“你替我挑一件吧。”
  刑露看了看他今天的打扮和他身上的領帶,拿起一件有直條暗紋的白色襯衫給他,微笑問他:“楊先生,這一件你覺得怎麽樣?”
  “很好。”他說。
  隨後刑露帶他進去試身室。他換上那件新的襯衫出來時,鬆開的領帶掛在脖子上,那模樣好看極了。
  “要我幫忙嗎?”刑露問。
  “哦……謝謝。”
  他雙手插在褲子的口袋裏。刑露湊近過去,動手替他把領帶重新係好。她的眼睛在彎翹的睫毛下注視著前方,專注的眼睛張得大大的,一張臉的輪廓在頭頂的罩燈中顯得更分明,抿著的兩片嘴唇露出櫻桃似的光澤。
  她嗅到了他身上淡淡的古龍水香味,隱隱地感到他的鼻息吹拂著她頭頂的秀發。她的頭頂差一點就碰到他低垂的下巴,他無意中看到了她製服領口露出來的雪白頸子上留著一抹白色的粉末,看起來像爽身粉,散發著一股引人遐思的幽香。
  兩個人好一會兒都沒說話。隨後刑露鬆開了手,稍微挪開些許距離,“行了。”
  他摸了摸身上那條係得很漂亮的領帶,說起了他其實不想去喝喜酒,他討厭應酬。
  刑露:“是朋友結婚嗎?”
  “不,是在斯坦福留學時的舊同學。”
  刑露:“哦……是美國……”
  “你去過美國嗎?”
  刑露回答:“我沒去過,不過,我認識一個舊朋友,在那邊念書。”
  對方問道:“有聯絡嗎?”
  刑露想起了程誌傑,她那雙憂鬱的大眼睛眨了眨,喃喃:“已經沒有再聯絡了。”
  刑露把襯衫上的標價牌一個一個摘下來,接過了客人的信用卡看了看,他的名字叫楊振民。她讓他在賬單上簽名。
  對方再一次:“待會兒得要找機會逃出來。”
  刑露:“喜宴是設在這家酒店嗎?”
  對方點點頭,笑了笑:“聽說差不多把香港一半的人口都請來了。”
  刑露鋪開一張薄薄的白紙把襯衫裹起來,笑著:“結婚總是值得恭喜的。”
  她仰起臉時,發現對方凝視著她,她臉紅了。
  隨後她把裹好的衣服放到一個紙袋裏,送客人出去。兩個人在門口分手。她看到他一個人朝通往二樓大宴會廳的方向走去,那個穿著講究的背影漸漸離她遠了。
  第二天,楊振民又來了。
  看到刑露的時候,他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笑笑:“昨天聽你的話,一直坐到散席,吃得肚子脹脹的,得買一些新的褲子了。”
  刑露:“你喜歡什麽款式的?”
  他回答:“你替我挑一些吧!你的眼光很好。”
  像昨天一樣,刑露挑的,他全都買下來。
  三天兩頭,楊振民就跑來店裏買衣服。他喜歡的衣服既隨便也講究,那種不協調卻使他顯得與眾不同。他常常和刑露討論穿衣的學問,他也喜歡古典音樂、喜歡歌劇、喜歡藝術。
  有一天,楊振民談起他去過很多地方,告訴她斯坦福的生活,他們家裏在巴黎、東京、巴塞羅那和倫敦都有房子。
  刑露強調:“我去過倫敦。我爺爺大半輩子都住在倫敦,不過,他許多年前已經死了。”
  楊振民凝視著她,“倫敦是不是你最喜歡的城市?”
  刑露嘴裏雖然:“沒有比較,不會知道的呀!”
  然而,對她來說,倫敦已經升華成為一個象征,象征她也曾擁有儼如貴族般的家世,就像歐洲那些沒落王孫,眼下的生活,隻是命運的偶然。
  隨後楊振民:“我可能有一段時間都不再來了。”
  刑露的臉色刷地轉為蒼白,問他:“噢,為什麽呢?”
  楊振民雙手插在褲子的口袋裏,凝視著她那雙烏黑的大眼睛:“我這陣子買的衣服,夠穿十年了!”
  刑露看了看他,抿著嘴唇:“對呀!一個人根本穿不了那麽多的衣服!”
  楊振民點點頭:“雖然買了那麽多的衣服,我來來去去還是穿舊的那幾件。”
  刑露想找些事來做,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於是,她在貨架上抓起幾件好端端的衣服,又再折疊一遍。
  “新買的那些為什麽不穿出來呢?”她一邊折衣服一邊問。
  楊振民:“我這個人,喜歡的東西就會一直喜歡。”
  刑露瞥了他一眼,隻說了一句:“哦……有些客人也是這樣。”
  “而且,”楊振民說,“我下星期要去意大利。”
  刑露:“是跟朋友去玩嗎?”
  楊振民雀躍地:“不,我是去參加賽車。”
  刑露吃驚地:“你是賽車手嗎?”
  楊振民笑笑:“跟幾個朋友業餘玩玩罷了。”
  刑露睜大眼睛:“賽車很危險的呀!”
  楊振民臉上露出很有信心的樣子:“看的覺得很危險,其實不是的,隻要試過一定會愛上它。”
  然後,楊振民看了看手表,仰起臉來望著刑露:“你快下班了?”
  刑露回答:“是的,快下班了。”
  楊振民又:“下班後有空一起吃頓飯嗎?”
  那是一個愉快的夜晚,刑露坐上楊振民那輛屁股貼地的鮮紅色跑車。他的車在曲折多彎的郊區公路上奔馳起來。刑露不時用雙手掩著眼睛不敢向前看。楊振民好幾次拉開她的手,“不用怕!”
  車子像風一樣奔向山頂,他們在山上一家餐廳吃飯。兩個星期以來一直下雨,這天剛好放晴,夜空一片清亮,星星在那兒閃爍著。
  楊振民叫道:“我們運氣真好!”
  刑露:“就是啊!已經很多天沒看到星星了。”
  楊振民凝視著她雙眼,“不過,你的眼睛比星星還要亮。”
  刑露笑笑:“是嗎?”
  楊振民再度凝視她,“一雙眼睛這麽大,是個負擔吧?”
  刑露皺了皺鼻子:“負擔?”
  楊振民咧嘴笑了笑:“這雙眼睛,還有這麽長的睫毛,少說也有兩百克重吧?怎麽不會是一種負擔?不過,倒是個美麗的負擔。”
  刑露笑了:“你在斯坦福念數學的嗎?怎麽會一算就算出兩百克來?”
  楊振民回答:“我是念工商管理的。”
  他說起他從美國畢業回來後就管理家族的生意,他家是做紡織業的。他本來想自己出去闖,但是,父親需要他。吃完飯後,他們在山頂散步。他愛慕的眼光望著她,向她:“明天還可以見到你嗎?”
  刑露揉了揉甜蜜的眼睛,朝他微笑。
  接下來的那個星期,他們每天都見麵,在不同的餐廳吃燭光晚餐,餐廳裏的樂隊在他們桌邊高歌。有幾個晚上,他們還去跳舞,有時也跑到海灘,赤著腳散步。
  有一天晚上,楊振民把那輛跑車開到海灘上,兩個人在月光下談心。
  隨後的兩個星期,刑露卻飽受思念的甜蜜和煎熬。楊振民去了意大利參加賽車。刑露一時擔心他會出意外,一時又害怕他離開那麽久,又去了那麽遠的地方,也許會發覺自己並不思念她,畢竟,他們之間什麽事都沒發生啊!
  那天,楊振民終於回來了。刑露下班後,離開酒店,看到他那輛紅色的跑車在斜陽的餘暉中閃閃發光。他從駕駛座走下來,走向她,像個小男生似的,湊到她耳邊,有如耳語般:“我很想你!”
  刑露陶醉了,想起曾經溜走的愛情,而今又回到她的腳踝邊,日常生活掉落在非常遙遠的他方,漫長的夢想實現了。楊振民教會她如何享受生活,他懂得一切優雅的品味和好玩的玩意。他努力取悅她,像個癡情小男生那樣迷戀她,一見麵就像她細訴衷情,剛分手就跑回來說舍不得她。
  現在刑露快樂了,她心裏開始想:“他早晚是會向我提出那個要求的,我該給他嗎?”
  這一天,楊振民帶著刑露來到他們家位於郊區的一幢別墅。車子開上山徑,經過一個樹林,一座粉白的平頂房子在眼前出現,幾個穿製服的仆人露出一張笑臉,站在通往大門的台階上歡迎他們。楊振民把車停下,下了車,抓住刑露的手,沒有首先進屋裏去。
  他對她:“我帶你去看一樣東西!”
  他們穿過別墅的回廊來到屋後麵的花園,一片綠油油的草地映入眼簾,花園的邊沿是兩排茂密的老樹,長長的枝丫在風中搖曳。
  他們穿過草地,刑露那雙漂亮的紅色矮跟尖頭鞋子踩在露水沾濕的草地上。
  刑露:“你要帶我看什麽呢?”
  楊振民沒有回答,走了幾十步,他們來到一片空地上,突然之間,刑露麵前出現一頭大黑熊。那頭大黑熊困在一個巨大的鐵籠裏。
  刑露驚得叫了出來,緊緊抓住楊振民的手,躲到他背後去。
  “這是我爸爸的寵物,很多年前一個朋友送給他的。”
  那個籠子用一條沉甸甸的鎖鏈拴住。他們挪到籠子前麵。
  楊振民轉過臉去跟刑露:“你看!它不會吃人的!”
  刑露探出頭來。那頭大黑熊懶懶地在籠子裏踱著步。它看起來已經很老了,鼻子濕濕的,眼睛很小,身上的黑毛髒兮兮的,胸部有一塊藍白色的斑紋,好像根本沒發現有人在看它。
  除了在書上,刑露還沒見過熊呢!而且是一頭養在私人別墅裏的大黑熊。她大著膽子從楊振民背後走出來,問他:“它是雄的還是雌的?”
  楊振民回答:“雄的。”
  那頭大黑熊踱到籠子前麵,傻兮兮地打了個嗬欠。
  刑露又:“它幾歲了?”
  突然之間,大黑熊整個挺立起來,粗壯的後肢壟著地,兩隻前肢抓住籠子的鐵欄柵。刑露嚇得掩麵尖叫。楊振民連忙把她摟在懷裏,安慰她:“別怕!我在這裏!”
  兩個人離開花園,回到別墅裏,吃了一頓悠閑的午飯,伴隨著一瓶冰凍的香檳。楊振民帶她四處參觀,來到一個房間,房間的中央擺著一張豪華大床,鋪上了絲綢床罩。斜陽的餘暉透過窗戶的紗簾斑斑駁駁地照進來。刑露和楊振民坐在床緣喃喃地說著話。
  楊振民問她:“你想喝點什麽嗎?”
  刑露回答:“我不渴。”
  他突然把她摟在懷裏,她身上的黑色羊毛裙子跟他的藍色襯衫上的紐扣糾纏在一起。她羞澀地閉上眼睛,一條腿懸在床邊,碰不到地。那隻紅色的尖頭鞋子掛在赤腳的腳趾上,在那兒顫抖著。
  刑露在自己的欲望中奔流,那是個無限幸福與熱情的世界。從前,母親總是一再提醒她,男人隻要把一個女人弄上床,便不會再愛她。她相信了母親。為了她和程誌傑的愛情而守住那脆弱的貞操,結果卻掛不住他。
  母親錯了,這種事情隻會讓兩個人變得更親近。刑露覺得自己仿佛從來沒有這麽愛過這個人,沒這麽愛過一雙眼睛和那喃喃傾訴心情的嘴唇。
  她太愛他了。有一次,她要他說出一共跟幾個女孩子睡過。楊振民告訴了她,刑露卻妒忌起那些她從沒見過麵的女人,開始想象她的“情敵”長什麽樣子。
  刑露咬著嘴唇:“你愛她們嗎?”
  楊振民窘困地搖搖頭。
  刑露責備他:“男人竟然可以跟自己不愛的女人睡的嗎?”
  盡管楊振民百般辯解,刑露仍然恨恨地望著他。直到他凝視著她,發誓:“我從來沒像愛你這麽愛過一個女人!”
  聽到他這麽說,刑露溫柔地摩挲著他的臉,賞給他一個吻。
  這個遊戲永遠不會完。下一次,她驕傲地抬起下巴,向他:“你以前那些女朋友……她們長得漂亮嗎?”
  她喜歡看到楊振民苦惱著解釋的樣子,喜歡聽他說出讚美的話,這一切都讓她相信,如今是她擁有他。
  他們常常去跳舞,在燭光下縱聲大笑,在別墅那張大床上慵懶地喝著冰凍的玫瑰香檳。刑露帶著畫紙和畫筆到那兒寫生。她替那頭大黑熊畫了一張素描,也替別墅的老花匠畫了一張,那個人有一張布滿孤獨皺紋的臉,總是笑得很苦。她夢想著要當一個畫家,擺脫那個她從早到晚要看人臉色的浮華樂園。
  她現在向往的不也是一種浮華嗎?她卻把這種浮華當成是精神的愉悅,把用錢買到的浪漫當成是愛情的甜蜜。她追逐那種生活,卻隻看到那種生活的幻影。她常常想象有一天,她頭戴花冠,披著長長的麵紗,穿著比銀狐還要雪白的婚紗,扶著父親的手,高傲地踏上紅地毯楊振民就站在地毯的那一端等她。
  婚後,他們會住在比這幢別墅更漂亮的大宅。他們過著熱鬧繁華的生活,也許還會參加化裝舞會,在朦朧的月光下久久地跳著舞。
  愛情不是需要這樣的夜色的嗎?
  可是,一天夜晚,刑露下班經過酒店大堂的時候,看到那兒衣香鬢影,男的穿上黑色禮服,女的穿上名貴晚裝,魚貫地踏上那條通往二樓大宴會廳的白色大理石樓梯。寬闊的樓梯兩旁,盛開的白玫瑰沿著嵌金邊的扶手一直綿延開去,消失在看不見的盡頭。
  她從前經過這裏都不看一眼,今天卻不知不覺停下了好奇的腳步,向往地想象自己將來的婚禮。她溜了一眼擺在樓梯腳旁邊的那塊金屬腳架,上麵一塊金屬牌寫著一雙新人的名字。她發現新郎的姓氏和英文名字跟楊振民一樣。
  刑露心頭一顫,想著:“這個英文名字很普通呀!”
  何況,楊振民正在美國公幹呢!他前兩天臨上機的時候還跟她通過電話,她問他什麽時候回來,他說這一次要去三個星期,掛線之前還在電話裏吻她。
  大宴會廳裏那個同名同姓的新郎,又怎麽會是他呢?
  然而,刑露還是不由自主地爬上那條白色大理石樓梯。她靠到一邊,扶著扶手往上走,那兒回響著醉人的音樂和喧鬧的人省,穿著華麗的賓客在她身邊經過,她顯得那麽寒磣,甚至瘦小,沒有人注意她。
  她一直往上走,覺得自己一顆心怦怦亂跳起來,仿佛沒法呼吸似的。她突然想起中學會考發榜那天,她孤零零地爬上樓梯回去見母親。她已經不記得那段路是怎麽走完的了。
  這會兒,刑露已經站在樓梯頂。一個捧著雞尾酒的侍者在她麵前經過。大宴會廳外麵擠滿等待進去的賓客,大家三三兩兩地擠在一起聊天。她從那些人身邊走過,突然發現幾個穿黑色禮服的年輕男子,每人手裏拿著一杯香檳,圍著一個穿白色禮服和黑色長褲的男人高聲大笑。
  刑露看不見那個男人的臉,她走近些看,其中一個年輕男子看到了她,朝她看過來,這時,他身邊的其他男子挪開了些距離看向她。刑露終於看到那個穿白色禮服的男人了,他衣服的領口上別著新郎的襟花,看起來容光煥發,正在放聲談笑。
  刑露那雙有如燃燒般的大眼睛凝視著這位新郎,他不就是那個兩天前還說愛她,幾天前還和她睡的男人嗎?
  而今他卻站在那兒,想裝著不認識她。他身邊那幾個年輕男人都用奇怪的眼光看著這個不速之客。
  刑露轉過身去,背著那些目光,蹣跚地走下樓梯,走到最底下的兩級時,她飛奔了出去。
  酒店外麵停滿了車,刑露從一輛駛來的車子前麵沒命地衝了過去,司機狠狠地響號。她頭昏了,顫抖著腳步繼續往前跑。這時候,一隻手使勁地從後麵抓住她的胳膊。她扭過頭來,想甩開楊振民那隻手,他抓住她,把她拉到地窖的停車場去。
  刑露吼道:“你認識我的那天,你已經知道自己要結婚了!你為什麽還要騙我!”
  楊振民那雙手始終沒離開她,生怕隻要一放開手,刑露便會做出什麽不顧後果的事情似的。他解釋:“那時候……我並沒想過我們會開始……”
  刑露因憤怒而尖聲脫口叫道:“但是你也沒想過不去結婚!”
  楊振民依然抓住她的胳膊,無奈地:“這樁婚事是家裏安排的!”
  刑露看了他一眼,恨恨地:“是嗎?你是被逼的!你很可憐!對方一定是一位漂亮的大家閨秀吧?我真是同情你……你沒法不娶她!”
  她的眼光落在他那身考究的禮服上。
  “但是如果一個人是被逼去當新郎的,絕不會向你剛剛看來那麽高興,那麽容光煥發,談笑風生……我忘了恭喜你呢!楊公子!恭喜你和你的新娘子白頭到老,永結同心!”
  刑露想要從他手上掙脫開來,楊振民把她摟得更緊,他紅著眼睛:“你別這樣,你不會知道,也不會明白……我是多麽愛你呀!”
  刑露仰起臉,那雙模糊的淚眼靜靜地凝視著他。她啜泣起來,問他:“你沒騙我?”
  她看來有如受傷的小鳥在雨中抖動著。那雙悲哀的大眼睛漾著顫抖的淚水。他心動了,低下頭去吻那雙淚眼。刑露摟著他的脖子,踮高腳尖,她的吻落在他的嘴唇上。
  突然之間,楊振民慘叫一聲,把她推開來。她踉蹌著腳步往後退,發出淒厲的笑聲,用手背揩抹嘴角上的鮮血。
  她在他唇上狠狠咬出了一個血洞,鮮血從那個血洞涔涔流出來。楊振民用一條白色的手帕按住傷口,憤怒地望著她。
  她披頭散發,慢慢站穩了,嘴唇哆嗦著:“現在去吻你的新娘子吧!”
  他朝她大吼:“你瘋了!你這個瘋婆子!”
  她舐了舐嘴邊的血,那雙受傷的大眼睛絕望地看著他,“假如是我的話,我不會說這種話……說我被逼娶一個我不想娶的女人……說我有多愛你……你把我當作什麽了?你的情婦?你的玩物?然後嘲笑我的愚蠢和天真?整整六個月,你讓我相信你,你說你愛我……如果沒有認識你,我本來是可以幸福的!”
  楊振民的嘴唇扭曲著,他低著頭用雙手去按住那個傷口,不讓血弄汙他身上白色的禮服,克製住怒氣和想撲過去揍她一頓的衝動,“是你自願的!”
  刑露跌跌撞撞地往後退去,衝到外麵去。她跑過馬路和人行道,喘著氣,覺得這一切仿佛都隻是個幻影,她擁抱過的東西全都粉碎了,像粉末般從身邊飛散。她想起程誌傑曾經每天坐在學校外麵的欄柵上等她放學的情景。她也想起籠子裏那頭大黑熊孤寂的身影、和楊振民跳過的舞、在郊區別墅那張床上喝過的玫瑰香檳、在白色絲綢床單上留下的斑斑血跡……她整個人給往事掏空了。
  然而,隔天她還是回去上班,往蒼白的臉頰上擦上蜜桃色的腮紅,那張咬過另一張嘴巴的嘴巴緊緊閉著,忘記了血的腥味。
  一個月後,拿了年終花紅,刑露離開了那兒,轉到中環置地廣場另一家時裝店上班。
  那是另一個浮華樂園。
  在那裏工作一年後,她重遇中學時最要好的同學李明真。她突然發現,隻有年少時的友情還是純真的。她離開了家,跟明真合租了一間小公寓。她沒有對明真提起過去的事,為了賺錢,她默默苦幹,仿佛身邊的一切都與她無關了。她的靈魂早已經隨著那些她擁抱過又破碎了的夢想從身邊飛散開去。
  刑露從枕頭上轉過臉去看徐承勳,他睡得很酣。他們頭頂上方那盞黃澄澄的罩燈,照著他那張俊秀的臉,他看來就像個孩子似的,毫無防備,任何人都可以在這時候傷害他。
  睡著時,徐承勳的一隻手仍然牢牢地握住她的手,仿佛是要這樣一直握到永遠似的。刑露突然想起,從來沒有一個男人這麽溫柔地用手裹住她的愛情。她想湊過去吻他,差一點要吻下去的時候,她卻被自己這種感情嚇壞了。她把臉縮回來,小心翼翼地把手從他那隻手裏鬆開來。
  她輕輕地掀開被子走下床,抓起床邊一件羊毛衫套在身上,裸著雙腳走到廚房去喝水。她渴了,倒了一大杯水,仰起頭喝下去,水從她嘴邊流出來,沿著下巴一直淌到白皙的頸子上。她心裏:“我才沒有愛上他……那是錯的。”
  然而,跟徐承勳一起,她的確度過了許多愉快的夜晚。就像今天晚上,她跟他幾個朋友一起吃飯:兩個跟他一樣的窮畫家、一個潦倒的作家和一個等待成名的導演。這些人對她都很友善。他們聊天,說笑,暢談理想和人生。徐承勳毫無疑問是他們中間最出色的,卻那樣謙虛留心地聽著其他人滔滔不絕地發表意見。他有一股難以言喻的迷人魅力,每個人都喜歡他。
  “他們根本不認識他!不知道他本來是什麽人!”刑露看了一眼這個寒酸的廚房,唯一的一個窗子也被一塊白色的木板封死了,就像她的內心早就封死了,是不該再有任何感覺的。
  她把空的杯子放到洗手槽裏,那兒擱著一個調色盤和一隻鏟子,調色盤裏還有未用完的油彩。
  她望了一眼那塊用來封著窗子的白色木板,覺得它太可憐了。於是,她拿起鏟子和調色盤,在木板上畫上兩扇半開的窗戶,窗戶左邊是鱗次櫛比的房屋,摻雜其中的路燈,大片鋪陳開來的柏油路,畫的上方是漸層變化的藍色夜空,右邊窗戶上掛著一輪蒼白的月亮。
  這片風景就像是從這口窗子看出去似的,她看到了一片遼闊的天地。
  這時,刑露感到背後好像有人在看她。她轉過頭去,看到徐承勳站在身後,隻離她幾步遠,剛睡醒的頭發亂蓬蓬的。
  “你醒啦!”她說。
  徐承勳臉上露出驚訝的神情:“你沒說過你會畫畫。”
  “我亂畫的。”刑露說:“這個窗口為什麽要封起來呢?”
  “我搬進來的時候已經封死了,房東說是因為剛好對著旁邊那間酒家的煙囪。”
  徐承勳走近些,看著刑露在窗口上畫的那片風景驚歎著:“你畫得很好!”
  刑露把鏟子和調色盤放到洗手槽裏,“你別取笑我了。”
  “你有沒有學過畫畫?”
  “我?小時候學過幾堂素描。”刑露淡淡地說。
  “你很有天分!”
  刑露笑笑說:“這我知道,但是,當然不能跟你比。”
  徐承勳:“你該試試畫畫的。”
  刑露毫不動心地:“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的呀!”
  徐承勳把她拉過來,摟著她的腰,望著她那雙深邃的大眼睛,苦惱地:“有時我覺得我不了解你。”
  刑露用指尖輕輕地摩掌著他的鼻尖,“因為……我是從很遠的外星來的嘛!”
  徐承勳吻著她的手指:“原來……你是外星人?”
  刑露一本正經地點點頭說:“這個秘密隻有你一個人知道。”
  “那麽,原本的你是什麽樣子的?”
  徐承勳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嚇了她一跳。她鎮靜過來,縮回那根手指,放到那一頭披垂的長發裏,嚴肅地:“頭發是沒有的……”
  隨後刑露的手指移到眼角:“眼睛是兩個大窟窿,看不見瞳孔……”
  那根手指一直往下移:“鼻子是塌下去的,口裏沒有牙齒,皮膚長滿疙瘩。”
  最後,刑露把一根手指放在徐承勳眼睛的前方,“就隻有一根手指。”
  徐承勳抓住刑露那根手指,笑著:“我很害怕!”
  “好吧!”刑露做了個瀟灑的手勢。“我答應你,我永遠不會讓你看到我本來的樣子。”她心裏想著:“是啊!你不會看到。”
  徐承勳突然問道:“那你為什麽會找上我?”
  刑露那雙美麗的大眼睛定定地看著他,柔媚地:“因為你是地球上最可愛的……一件東西!”
  徐承勳望著她身上那件蓬蓬鬆鬆的深灰色開胸連帽兜的羊毛衫,“但你也用不著穿了我的羊毛衫吧?”
  刑露拍拍額頭:“噢……怪不得我剛剛一直覺得有點鬆。”
  “這可是我女朋友親手織的,從來沒有女人織過羊毛衫給我!對不起!我不能把它送給你。”
  這是刑露花了一根夜晚不眠不休織給徐承勳的。那天收到這份禮物時,徐承勳高興得像個孩子似的,馬上套在身上。刑露覺得袖子好像短了些,但是徐承勳硬是說不短,怎樣也不肯脫下來,還開玩笑說,萬一脫了下來,怕她會收回去。
  那件羊毛衫穿在徐承勳身上很好看,是她花了一個夜晚不眠不休織給他的。那隻是用來俘虜他的一點小伎倆,她沒想到他會感動成那個樣子。
  刑露雙手抓住身上羊毛衫的衫腳往上拉,露出了肚子,作勢要脫下來,“你要我現在就還給你嗎?”
  徐承勳把刑露拉過來,將她身上羊毛衫的帽兜翻到前麵去蓋在她頭上。由於那頂帽兜是根據他的尺碼織的,對她來說大了幾點,帽簷遮住了刑露的一雙眼。
  她背靠在他懷裏笑著:“你要幹嗎?”
  “我有一樣東西給你,你先不要看。”徐承勳雙手隔著帽簷蒙住她雙眼。確定她什麽也看不見之後,他把她帶出去。
  徐承勳的胸膛抵住刑露的背,把她一步一步往前挪。刑露想偷看,徐承勳的一雙手卻把她的眼睛蓋得緊緊的,她隻看到眼前漆黑一片,不知道他要帶她去什麽地方。
  她抓住徐承勳兩個手腕,笑著:“是什麽嘛?”
  徐承勳沒有回答,隻是繼續把她往前移。周圍一片寂靜,刑露突然感到害怕,想起他剛剛說的那句話,他問她:“你為什麽會找上我”,難道他什麽都知道了?他要把她怎樣?
  她一顆心怦怦劇跳起來,試著想要掙脫他那雙手。他卻把她抓得死死的,仿佛要把她推進一個可怕的深淵裏活埋。她慌了,使勁扯開徐承勳蒙住她眼睛的那雙手,指甲狠狠地掐進他的皮膚裏,尖聲喊了出來:“放開我!”
  徐承勳叫了一聲,放開了手。
  刑露從他手上拚命掙脫出來,頭發淩亂,毛衫的帽兜甩到腦後,在發梢那兒微微顫抖,鼻翼因害怕而向兩邊張開,那雙大眼睛睜得更大,可是,她發現徐承勳吃驚地凝視著她。
  徐承勳被她嚇到了。他從沒見過刑露這個樣子,她看起來就像一隻受驚的野貓,全身的毛發倒豎,張大嘴巴露出兩顆尖牙朝他咆哮,想要撲到他身上用利爪抓傷他,噬咬他。
  徐承勳搓揉著被刑露弄痛的兩個手腕,望向刑露背後:“我隻是想讓你看看這個。”
  刑露猛然轉過頭去,看看是什麽。
  看到眼前的景象時,她怔住了。
  原來徐承勳要她看的是畫架上的一張畫。畫裏的人物是她。她身上穿著咖啡店的製服白襯衫,係上黑色領帶,淺栗色的頭發紮起來,站在吧台裏,兩個手肘支在吧台上。那兒的一個大水瓶裏插著一大束紅玫瑰。她仿佛冷眼旁觀地看著外麵的浮華街景,眼神中透出一股漠然和深刻的憂傷。
  刑露直直地望著畫,好一會兒都沒說話。
  這幅畫多麽美啊!
  刑露做夢也沒想到徐承勳仿佛看到了她的內心。她一直以為自己在他麵前隱藏得很好。她總是顯示出很快活和一副了無牽掛的樣子,經常擠出一張笑臉去掩飾內心的秘密。徐承勳卻看出了她的孤單和憂傷。她那雙美麗的大眼睛閃著淚光,不知道是因為害怕,還是因為感動。
  徐承勳不解的目光看著她,問她:“你剛剛怎麽了?”
  刑露朝他轉過臉來,咬著嘴唇:“我很怕黑的。”
  徐承勳笑開了:“你為什麽不告訴我?”
  刑露抿抿嘴唇,“你會取笑我膽小的呢!”
  徐承勳走過來,摟住她,用手背揩抹著她額上的汗水:“不,我會保護你。”
  刑露仰臉望著他:“這張畫你什麽時候畫的?”
  徐承勳用狡黯的眼神凝視著她:“秘密。”
  刑露撅撅嘴:“畫了多久?為什麽我沒看見你畫呢?”
  徐承勳還是狡黯地:“一切秘密進行。”
  刑露望著那張畫,想起徐承勳這一陣子都有點神神秘秘,好像想在她麵前藏起些什麽。有一天,她事先沒告訴他就跑上來,用他給她的鑰匙開門。她一打開門,就發現他好像剛剛鬼鬼祟祟地藏起些什麽東西似的。她一直很狐疑,原來,他要藏起來的,是未畫完的畫,想給她一個驚喜。她怪錯了他。
  她抬起徐承勳的手,那雙手的手腕上還留著清晰的掐痕。她內疚地:“還痛嗎?”
  徐承勳搖搖頭,回答:“不痛了。”
  徐承勳問她:“你喜歡這張畫嗎?”
  刑露喃喃:“你畫得太好了!”
  刑露凝視著那張畫,畫中那個看起來淡漠而無奈的女人是她嗎?她覺得好像不認識自己了。她改變太多了。她想起她曾經對人生滿懷憧憬,她是那麽相信自己可以抓住幸福和快樂,她羨慕花團錦簇的日子,羨慕繁華熱鬧的生活,這一切卻在遠方嘲笑她。
  她仰起臉,望著徐承勳,有一刻,她心想著:“他是愛我的。”
  
  幻滅
  十一月的一個星期天,陽光明媚的午後,刑露和徐承勳坐船來到梅窩。徐承勳一個做陶藝的朋友在島上的祖屋舉辦作品展。
  那幢祖屋位於長沙的山腰下,經過一片農田和一條溪澗,抄小路就到。房子隻有一層高,看來已經很老了,大門的兩旁,掛著一副舊的新春對聯和一對紅燈籠,門檻是木造的。
  徐承勳牽著刑露的手走進屋裏去,他們穿過一個寬闊的中庭時,幾隻懶洋洋的老黃狗趴在那兒睡午覺,看到陌生人,頭也不抬一下。
  許多朋友已經到了,三三兩兩擠在一起高談闊論,其中有一些是刑露見過的。徐承勳把刑露介紹給女主人。她皮膚黝黑,身材很高,身上穿一襲白色的寬鬆裙子,赤著一雙腳,眼睛周圍長滿雀斑,厚厚的嘴唇笑起來往上翹,一把長發挽成一個髻,耳背上隨意地插著一朵蘭花。這是一張奇怪的臉,五官都不漂亮,合起來卻充滿野性的吸引力。
  女主人跟刑露握手,那個性感的嘴巴笑著:“我從沒見過徐承勳帶女朋友出來,還以為他是不喜歡女人呢!原來他要求這麽高!”
  刑露客氣地笑笑。
  這位女主人瞥了徐承勳一眼,對刑露:“他是個好男人,要是你哪天不要他,通知我一聲!他可是很槍手的呀!”
  刑露心裏想著:“這個女人說話很無禮呢!”
  不過,刑露還是露出一張笑臉。
  然後,他們走入人群裏,跟朋友打招呼,欣賞女主人的作品,也去看看屋後那個用來燒陶的巨大的土窯。
  到了接近黃昏的時候,大家都有一點懶洋洋了,坐到一邊吃著糕點喝著下午茶,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徐承勳在刑露耳邊:“我們出去走走!”
  於是,他們悄悄溜了出去。
  他們沿著一條小路漫無目的地往山上走。
  刑露看了看徐承勳:“主人家好像很喜歡你呢!”
  徐承勳笑開了:“怎麽可能?”
  刑露:“人家都說得那麽明白了,隻有你不知道!”
  徐承勳:“她鬧著玩的。她這個人,性格像男孩子!”
  刑露酸溜溜地:“是嗎?”
  突然之間,她不說話了,默默地走著。她為什麽要妒忌呢?妒忌是危險的,就像一段樂章的留白,留白之後,必然是更激揚的感情。
  徐承勳握住她的手,緊張地:“你怎麽了?我跟她真的什麽也沒有!”
  刑露淡然地笑了,“你看你,用得著這麽認真嗎?跟你玩玩罷了!”
  不知不覺間,他們爬到山頂了,一幢漂亮的白色英式平房出現在麵前。隻有一層高的房子,屋頂伸出了一個煙囪,是山上唯一的一座建築物,房子用白色的木柵欄圍了起來,欄柵裏種滿了花。一條傻頭傻腦的黑色卷毛小狗不知道從哪裏跑出來,朝刑露猛搖著尾巴。刑露眯著眼睛笑了。
  她停住腳:“奇怪!這裏怎麽會有一幢房子呢?”
  徐承勳在她身邊:“你看!”
  刑露轉過身去,在這裏,可以俯瞰山下一片野樹林,遼闊的天際掛著一輪落日,刑露看到了大海和大海那邊默然無語的浪花。
  她以前向往的是月光下的大宅,鋪上大理石的回廊和華麗的水晶吊燈下的繁華繽紛,從來就沒羨慕過田園的幽靜和樹林裏的蟲鳴。然而,這幢白色平房和眼前的景色,讓她驚歎。
  那頭小黑狗朝刑露汪汪地叫。刑露低下頭去看它,它撒嬌似的趴在她腳背上,水汪汪的黑眼睛抬起來看她。她終於把它抱了起來。
  有一個聲音在他們身後響起:“它最喜歡纏住美麗的女孩子!”
  刑露和徐承勳同時轉過臉去,發現一個慈祥的老人站在欄柵裏,手上拎著一個澆花用的大水桶,看來是這裏的花匠。
  徐承勳首先開口:“老伯伯,這裏有人住的嗎?”
  老人回答:“主人一家隻有夏天來避暑。這裏的山風很涼快!”
  老人接著又:“你們要不要進來參觀一下?”
  刑露和徐承勳對望一笑,幾乎同時:“好啊!”
  老人領他們經過屋前的花園進屋裏去。屋裏的陳設很樸素,挑高的天花板垂掛著幾把白色的吊扇,地板是木造的,家具全都是藤織的,牆上有一個古老的壁爐。穿過客廳的一排落地玻璃門,來到回廊上,那兒吊著一個藤秋千。他們腳下就是那片山和海。
  刑露雀躍地坐到藤秋千裏,蕩著秋千歎息著:“這裏好美啊!”
  看到刑露那麽快樂,徐承勳:“等我將來成了名,我要把這幢平房買下來送給你!我們一塊兒住在這裏!在這裏畫畫。”
  刑露抬起臉來,看著徐承勳:“你有沒有聽過一個窮畫家和一幢房子的故事?”
  徐承勳皺了皺眉,表示他沒聽過。
  刑露摩挲著俯伏在她懷中的小黑狗,腳尖踩在地上:“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窮畫家。一天,這個窮畫家和他的妻子來到一個幽靜的小島,發現了一幢兩個人都很喜歡的房子。
  “那個窮畫家跟妻子說:‘將來等我成了名,有很多錢,我要把這幢房子買下來,我們就住在這裏,一直到老。’
  “許多年後,這位窮畫家真的成名了,賺到很多錢。他跟妻子住在市中心一間豪華的公寓裏,不時忙著應酬。
  “一天,妻子跟他說:‘我們不是說過要把小島上那幢房子買下來,住在那兒的嗎?’畫家回答說:‘我們現在不是很好嗎?誰要住在那個什麽都沒有的小島上!’”
  徐承勳抓住秋千,彎下身去,凝視著刑露:“你為什麽不相信我?”
  刑露:“你真的從來沒聽過這故事嗎?人是會改變的。”
  徐承勳望著刑露:“我說到就會做到!”
  刑露茫然的大眼睛越過他的頭頂,看到天邊一抹橘子色的殘雲,覺得有些涼意。於是,她把懷裏的小狗放走,站起來:“太陽下山了,我們走吧!”
  離開這幢白色平房時,那條小黑狗在她身後追趕著,刑露並沒有回頭多看一眼。
  第二天,刑露生病了。這種痛楚幾乎每個月那幾天都來折磨她,可這一次卻特別嚴重。從早上開始,她就覺得肚子痙攣,渾身發冷。她蜷縮在被窩裏,額上冒出細細的汗珠。
  她打了一通電話回去咖啡店請假,以為睡一會兒就會好過來。然而,她在床上翻來覆去,小聲地呻吟著,那種痛苦愈來愈劇烈。她想起曾經讀過一本書,說狗兒能夠聞到血的味道、病人的味道和即將死去的人身上的味道,她終於明白昨天那頭卷毛小黑狗為什麽老是追趕著她了。
  她虛弱地走下床,想找些藥。但是,醫生上次開給她的藥已經吃完了。她走到明真的房間,想請她帶她去看醫生。床上沒有人,刑露看看床頭的那個鍾,原來已經是午後一點鍾,明真上班去了。
  她本來想換件衣服去看醫生,可是,想到要走下三層樓的樓梯,回來的時候又要爬上三層樓的樓梯,根本不可能做得到。
  她回到床上,忍受著小腹的抽痛,屈曲著兩條腿,在被窩裏有如受傷小動物般發著抖。模模糊糊的時候,床邊的電話響起鈴聲,她伸手去抓起話筒,說了一聲:“喂?”
  “你怎麽了?沒去上班嗎?”是徐承勳的聲音。
  刑露回答:“我……不……舒……服……”
  徐承勳緊張地:“你哪裏不舒服?嚴重嗎?”
  刑露發啞的聲音:“我睡一會兒就好。”
  徐承勳:“我過來帶你去看醫生!”
  刑露昏昏沉沉地:“不……用……了。”
  然而,十幾分鍾之後,門鈴響了。
  刑露從枕頭上轉過臉來。她臉龐周圍的頭發濕了,身上穿一襲白色的睡裙,汗濕了的裙子粘著背。她顫抖著坐起來,雙手摸著臉,心裏想著:“不能讓他看到我這個樣子,他會不愛我的!”
  她想擦點口紅,可是,她已經一點兒氣力也沒有了。
  門鈴又再催促著,她跋著床邊的一雙粉紅色毛拖鞋,扶著牆壁緩緩走去開門。門一打開,她看到徐承勳站在那兒,他上氣不接下氣地,一張臉變得通紅,一定是一口氣從樓下奔跑上來的。
  徐承勳扶著她,問她:“你怎麽了?”
  她怪他:“不是叫你不要來嗎?隻是痛經罷了,躺一會兒就沒事。”
  她有氣無力地回到床上,徐承勳坐到床邊,撫摸她的雙手,給那雙冰冷的手嚇了一跳。她披散頭發,軟癱在那兒,怕他看到她蒼白的臉,她背朝著他屈曲著身體。他看到她白色睡裙後麵染了一攤血跡。
  他吃驚地叫道:“你流血了。”
  刑露摸摸裙子後麵,果然濕了一大片。她尷尬地扭轉過身來,拉上被子生氣地罵道:“走呀,你走呀!”
  徐承勳衝出房間,在浴室的鏡櫃裏找到一包衛生棉。他拿著那包衛生棉跑回來,走到床邊,掀開她蓋在身上的被子,溫柔地把她扶起來:“快點換衣服,我帶你看醫生。你用的是不是這個?”
  她看到他手裏拿著衛生棉,心裏突然覺得說不出的難過。
  “你的衣服放在哪裏?我替你拿!”他說。
  她看了一眼床邊的衣櫃。徐承勳連忙走過去打開衣櫃,隨手挑出一件大衣和一條裙子,放在床邊,對她:“我在外麵等你。”
  刑露虛弱地點了點頭。徐承勳走出去,帶上了門。
  刑露禁不住用那條手帕掩著嘴巴啜泣起來。
  隨後她抹幹眼淚,換上了幹淨的內衣褲和他挑的裙子與大衣,趿著拖鞋蹣跚地走出房間找鞋子。
  徐承勳抓住她的手:“別找了,我背你下去。”
  刑露:“我自己可以走路!”
  徐承勳彎下腰去,命令道:“快爬上來!”
  刑露隻好爬到他背上。
  徐承勳背著她走下樓梯,她頭倚在他背上,迷迷糊糊地呻吟著。
  徐承勳:“很痛嗎?”
  刑露咬著唇搖了搖頭。
  兩個人終於抵達醫院。醫生給刑露開了止痛藥。
  徐承勳倒了一杯溫水給她,看著她把藥吞下去,像哄孩子似的:“吃了藥就不痛了。”
  刑露抬起依然蒼白的臉問他:“我現在是不是很難看?”
  徐承勳摩挲著她的頭發:“你最漂亮了!”
  回去的時候,他背著她爬上樓梯。
  刑露:“我自己可以走。”
  徐承勳:“不,你還很虛弱。”
  刑露在他背上喃喃地:“不過是痛經罷了!看你緊張成這個樣子!”
  爬上那條昏黃的樓梯時,他:“這種痛有辦法醫好的嗎?”
  刑露回答:“醫生說,生過孩子就不會再通了。”
  徐承勳:“那麽,我們生一個孩子吧!”
  她凝視著他的側臉,低聲:“瘋了呀你!”
  徐承勳認真地:“隻要你願意。”
  刑露沒回答他。她心裏想著:“這是沒可能的。”
  徐承勳:“以後有什麽不舒服,一定要告訴我!今天要不是我打電話過來,你也不說。”
  刑露:“你說今天要去見一個畫商,我不想讓你擔心啊!對了,他看了你的畫怎麽說?”
  徐承勳雀躍地回答:“我帶了幾張畫去,他很喜歡,他說很有把握可以賣出去,還要我把以後的作品都交給他賣。他在行內名氣很大的呀!”
  刑露臉抵住他的肩膀:“那不是很好嗎?”
  “說不定我們很快就有錢把山上那幢平房買下來了。”徐承勳把她背緊了一些。
  刑露雙手摟住他的脖子,一句話也沒說。
  那天夜晚,刑露起床吃第三次藥,那種折磨她的痛楚已經漸漸消退,徐承勳也聽她的話回家去了。
  她用枕頭隆起身子,弓起兩個膝蓋坐在床上,拉開床邊一個上了鎖的抽屜,那兒放著一個文件袋。她從文件袋裏拿出一張已經發黃的舊報紙來。
  有時候她會想:“我現在做的是什麽呀?”
  跟楊振民分手後,她轉到了中環置地廣場另一家高級時裝店上班,那隻是另一個浮華世界。可她已經不一樣了,以前愛看的那些小說,她如今全都不看了。她悔恨委身給他,卻發覺自己對他再沒有感覺。也許是心中的柴薪已經燃燒殆盡,化為飛灰了。
  現在,她想要許多許多的錢,那是生命中唯一值得追尋的事物,也是唯一可以相信的。然後,她會離開這個使她絕望和痛苦的地方,跑到遙遠的他鄉。在那兒,沒有人認識她。
  於是,刑露拚命工作,沒多久之後就升職了。後來,她為了多賺一點錢,轉到一家珠寶店上班。然而,就在這時,父親卻雄心壯誌起來,跟一個朋友合作做小買賣,結果卻虧了本,欠了一屁股的債,刑露隻得把她咬著牙辛苦儲在銀行裏的錢拿出來替他還債。
  刑露對這個她曾經崇拜,也愛過的男人突然感到說不出的厭惡。那天,她回到家裏,把錢扔在飯桌上,恨恨地朝他吼道:“你為什麽要這樣對我!”
  要是父親罵她,她也許還會高興些,可他卻一言不發,走過去撿起那些錢。現實已經徹底把他打垮了。
  刑露心裏罵道:“真是窩囊!真是窩囊!”
  刑露不再跟父親說話了。
  一天,她無意中在報紙上一個不起眼的位置,看到一則奇怪的廣告。
  廣告上這麽寫著一位富有而孤獨的老夫人,想找一位年輕人陪她環遊世界。
  酬勞優厚,應征者隻限女性。
  相貌端正,中英文良好。
  廣告上隻有一個郵政信箱的號碼。
  這則廣告出現的時候,刑露正對自己的人生感到絕望。
  因此,她把相片和履曆寄出去了。
  第二天醒過來後,刑露身上仍然穿著睡裙。她推開窗戶,清晨的街道空蕩蕩的,隻有一排瘦樹的枝吖在風中搖曳。她仰望天上的雲彩,一片澄藍的顏色映入她那雙清亮的大眼睛。
  她不由得微笑了,沉浸在一種新的喜悅之中。
  她踢掉腳上那雙蓬蓬鬆鬆的粉紅色毛拖鞋,在衣櫃裏挑了喜歡的衣服穿上,回頭卻又把那雙拖鞋擺齊在床邊;這雙拖鞋昨天唯一踩過的隻是醫院急診室的白色地板。
  隨後她離開公寓,在那位老姑娘的花店買了一大束新鮮的玫瑰花。
  老姑娘:“你今天的臉色很好啊!平常有點蒼白呢!”
  刑露帶著一個甜美的淺笑,“你也很好看呀!”
  她付了錢,老姑娘另外送了她一束滿天星。她微笑著走出花店,抬起頭的時候突然發現那個光頭的矮小男人。他就站在對麵人行道的一塊路牌旁邊,身上穿一套寒酸的西裝和大衣,頭戴便帽,口裏叼著一根煙,懷裏揣著一份報紙。看到她時,他轉過身去背對著她,打開手上那份報紙,裝著在看報紙。
  刑露已經發現他許多次了,他一直在監視她的一舉一動。但是,這一刻,她突然覺得忍無可忍了,她朝他衝過去。那個男人用眼角的餘光看到她時,急急地往前走。她不肯罷休,追上去攔在他麵前,生氣地:“你為什麽老是跟著我?”
  那人逼不得已停下了腳步。他約莫四十歲,藏在粗黑框眼鏡後麵的那雙銳利的小眼睛看起來愁眉不展,給人一種深藏不露的感覺。
  他看了刑露一眼,歉意地說:“刑小姐,早!”
  刑露沒領情,有點激動地:“你幹嗎成天監視著我?”
  男人眯細著眼,很有禮貌地:“我是來協助你的,不是監視。”
  刑露瞅了他一眼,悻悻地:“我自己可以搞定!”
  男人沒回答,露出一副不置可否的神情,接著他:“他對你挺好啊!”
  刑露吃驚地想:“原來昨天他也跟著我!”
  她冷冷地:“這不關你的事!”
  男人恭敬地:“刑小姐,我們都有自己的職責。”
  刑露一時無話。
  男人又開口:“我得提醒你,你的時間不多了。”
  說完這句話,男人嘴角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神情走開了。
  刑露茫然地站在那兒,看著那個矮小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街上的人漸漸多了,天空更澄澈,她的心情卻驟然變了。
  這個男人的出現,就像給了她當頭一棍似的,提醒了她,她並不是一個戀愛中的女人。
  一個星期四晚上,徐承勳說好了會來咖啡店接她下班,然後一起去看電影。然而,等到咖啡店打烊了,他還沒出現。
  刑露走出去,在玻璃門上掛上一塊“休息”的告示牌,卻發現徐承勳就在咖啡店外麵,雙手插在褲子的口袋裏,神情有點落寞。
  刑露驚訝地:“你為什麽不進去?”
  徐承勳看到了她,抬起頭,沮喪地:“那個畫商把我的畫全都退回來了。”
  刑露又:“他不是說很喜歡你的畫嗎?”
  徐承勳回答:“他說找不到買家。”
  刑露氣惱地:“這怎麽可能?你的畫畫得那麽好!”
  徐承勳苦笑:“沒關係,反正他也不是第一個拒絕我!他說了很多抱歉的話,弄得我都有點不好意思了。”
  刑露憤恨地:“那些人到底懂不懂的!”
  看到刑露那麽激動,徐承勳反倒咧嘴笑了。他聳聳肩,一副不在乎的樣子,瀟灑地:“我還可以拿去給別的畫商,總會有人懂得欣賞的!我們走吧!去看電影!去慶祝!”
  刑露瞪大眼睛看著他:“慶祝什麽?”
  徐承勳臉上露出一個迷人的微笑,“慶祝我們仍然活得好好的!慶祝我們在一起!慶祝我會繼續畫畫!我是不會放棄的。”
  那天以後,他把作品分別送去給幾個畫商,送去之後就沒有任何下文。隨後那些畫跟幾封信一起,陸續退回來了。
  徐先生不要氣餒。自古以來,藝術家往往比他身處的時代走得快一些。
  誠心祝福你找到更有眼光的畫商。
  藝軒總經理
  顧明光敬上
  親愛的徐先生感謝你的信任,把大作送來敝店。
  敝店私下做過一些推廣活動,惜反應未如理想。
  此事萬分抱歉。
  藝星軒總經理
  白約翰敬上
  徐先生敝店無能,
  大作奉還。
  雲豐軒總經理
  魯光敬上
  徐承勳把所有的信全都收集在書櫃裏。他對刑露開玩笑:“將來我成了名,這些信全都會變得很有紀念價值啊!”
  刑露那雙美麗的大眼睛驚訝地看著這個男人。他完全出乎她意料之外,永遠那麽快活,任何的挫敗仿佛都沒法把他打垮,隻能讓他眉頭輕皺一下。
  她咬著牙:“這些人太沒眼光了!”
  徐承勳豁達地笑笑:“即使這些人全都不買我的畫,我還可以拿到街上去,擺個攤子賣畫,也挺好玩啊!放心吧!我不會餓死的!”
  刑露難過地看著他,徐承勳倒過來安慰她:“隻有窮的時候,你不介意跟我一起吃麵包,我已經心滿意足了。”
  刑露笑著:“是火腿雞蛋麵包呢,還是白麵包?”
  徐承勳微笑著回答:“開始的時候應該還可以吃到火腿雞蛋麵包,然後也許要吃白麵包了!”
  刑露仰起臉看他,皺了皺眼睛,“那麽,不如先從排骨麵開始吧!”
  徐承勳咯咯地笑了。他把她摟入懷裏,“我不會讓你挨餓的。你身體不好,以後要多吃點東西。”
  刑露的臉抵住徐承勳的肩膀,那雙烏亮的眼睛若有所思地凝視著窗外茫茫的黑夜。那個光頭矮小的男人的臉仿佛突然出現在遠方。
  徐承勳:“每次到那兒看電影,你都會去看看這顆戒指。我想你一定很喜歡,所以買下來了。”
  刑露有如做夢般仰起臉來凝視他,心裏想著:“為什麽會這樣呢?為什麽會這樣呢?”
  她咬著嘴唇,問他:“你哪來錢買?”
  徐承勳笑笑:“我賣了一張畫。”
  刑露:“賣給誰?”
  徐承勳回答:“就是姚阿姨啊!”
  刑露狐疑地:“哪一張?”
  她說完,轉過頭去看了一眼畫室那邊的畫。突然之間,她想起來了,怪不得這幾天她總覺得似乎少了一張畫。
  她緩緩回過頭來,吃驚地:“你賣了那張泰晤士河畔?賣了多少錢?”
  徐承勳笑著回答:“剛好夠買這顆戒指!”
  刑露心痛地:“她占了你便宜啊!那張畫畫得那麽好,不隻值這個錢!況且你根本沒錢!為什麽還要買呢?”
  徐承勳伸手過去溫柔地握住她的手,望著她:“因為你喜歡!”
  刑露止住話,身體顫抖起來。
  她凝視著徐承勳,想起她曾經追尋的愛情是怎麽背叛她的,她曾經向往的溫馨又是怎麽嘲笑她。這一刻,她死心過的幸福,在她沒有去要的時候,卻又飛舞著會來,用尖尖的鳥喙在她那有如死灰的心裏翻出了一朵尚未熄滅的藍焰。
  她那雙悲傷的大眼睛望著麵前這個男人,他是那麽想讓她快樂,但她是不值得的!
  她眼睛一熱,倏地從椅子上站起來,顫著聲音:“我不要!你拿回去吧!”
  徐承勳仰頭望著她,驚愕地:“你怎麽了?你不喜歡嗎?”
  刑露看著他,臉上凝固著一種讓他猜不透的神情,回答:“是的,我不喜歡。”
  徐承勳百思不解地望著她,拿起桌上的那個紅絲絨盒子:“我以為你喜歡……”
  沒等他把話說完,刑露突然抓起了擱在門後麵的大衣和皮包,衝出了那間屋子,奔跑到街上去。
  她踉蹌著腳步,一邊走一邊啜泣起來,心裏悲歎著:“他是愛我的!”
  這時,一隻手從後麵抓住她一條手臂,她猛然扭過頭去,看到了徐承勳,他迷惑地望著她:“我是不是做了什麽讓你生氣?”
  她含著淚凝視他,心裏說著:“……趁著我還有良知……”
  徐承勳問她:“你到底怎麽了?”
  她斷然:“我們分手吧!”
  徐承勳愕住了。他:“為什麽?”
  刑露咬住嘴唇:“我並沒有你想的那麽好!”
  徐承勳搖搖頭:“怎麽會呢?”
  刑露抬手推開他的手,歇斯底裏地吼道:“你走吧!我是不值得你愛的!不要再來找我!我是不會再見你的!我們分開吧!”
  徐承勳吃驚地問她:“發生什麽事了?告訴我吧!”
  刑露激動地抽泣著,想把一切都告訴他,可是,她仿佛看到那個矮小男人正躲在遠處陰暗的角落監視她。她終究開不了口。
  她流淚的眼睛看著他:“總有一天,你不會再愛我!”
  徐承勳鬆了一口氣,這才明白她擔心的原來是這個。他緊緊地把她抱入懷裏:“我會永遠愛你。”
  而後,他把那個裝著戒指的紅絲絨盒子放到她手裏,“送給你的東西,我是不會收回的。”
  刑露的眼淚撲簌簌地湧出來,摟著他,心裏歎息:“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呢?這是命運啊!”
  後來有一天夜晚,刑露在咖啡店外麵碰到姚阿姨,她正帶著一個瘦小的男人和一個更瘦小的孕婦去看房子。
  一見到刑露,姚阿姨就很熱情地拉著她,扯大嗓門:“真巧呀!剛剛下班嗎?”
  根本沒等刑露回答,姚阿姨自顧自說下去。她告訴刑露,那一男一女是小夫妻,太太已經有了五個月的身孕,經朋友介紹來看她在街角的一間出租公寓。他們是在附近上班的,一個是秘書,一個是文員。那對畏畏縮縮的夫妻就像兩隻呆鵝似的站在一旁,很無奈地等著。
  刑露想找個辦法擺脫她。突然之間,她想起了一件事。她問姚阿姨:“你是不是買了徐承勳那張泰晤士河畔?”
  姚阿姨一頭霧水地回答:“什麽泰晤士河畔?”
  刑露心裏怏怏地:“她買了那張畫,卻不知道是泰晤士河!”
  刑露告訴她:“那張畫畫的是英國泰晤士河的黃昏景色。”
  姚阿姨回答:“我沒有買過他的畫啊!”
  刑露生氣地想:“他為什麽要說謊呢?”
  姚阿姨突然“哎”一聲叫了出來,“他說我買了那張畫?我知道是誰買了!”
  刑露:“是誰?”
  姚阿姨繼續:“我不知道是誰……”
  刑露:“你不是說你知道的嗎?”
  姚阿姨又繼續:“我的意思是我知道他把那些畫拿到什麽地方去了……我前幾天碰到他……他要我別告訴你……你千萬別說是我說的……”
  刑露狐疑地:“你在哪兒碰到他?”
  姚阿姨回答:“不就是彌敦道嗎……那天我去探幾個舊姐妹,看到他在那兒擺地攤賣畫……看的人多,買的人少……可不是人人都懂得欣賞的呀……而且天氣又這麽冷……挺可憐的……”
  刑露顫抖了一下。
  姚阿姨湊近她:“你怎麽了?”
  刑露:“沒什麽,隻是覺得有點冷。”
  姚阿姨又同情地補了一句:“你見到他……就別說是我說的……他是怕你不喜歡……”
  刑露點了點頭。
  姚阿姨終於帶著那對呆呆地等了很久的小夫妻走了,一老兩少的身影消失在街角的暗影裏。
  原來徐承勳偷偷瞞著她去擺地攤。刑露心裏想:“買戒指的錢是從那裏賺回來的!他打算什麽時候才告訴我呢?”
  第二天夜晚,刑露來到彌敦道的地攤上,發現徐承勳果然在那兒。
  她吃驚地躲在老遠看他。徐承勳身上穿著她織的一件羊毛衫和頸巾,地上擱著一盞油燈,十幾張畫擺在那家已經關門的銀行的台階上。他一邊賣畫一邊在畫板上畫畫。天氣嚴寒,行人都縮著脖子匆匆路過,隻有幾個好奇的遊客偶爾停下了看看。
  這時,起了一陣風,呼嘯而過,更顯得他高大的個兒衣衫單薄,他連一件大衣都沒有,雙腳在地上磨蹭著取暖,看上去那麽寒磣,卻又那麽快活,臉上一徑掛著微笑,口裏還哼著歌,仿佛眼下這種生活並沒有什麽大不了。
  刑露想起他曾經戲言:“即使他們都不買我的畫……我還可以去擺攤子……”
  她沒料到徐承勳真的會這麽做。
  她靜靜地來到他麵前。徐承勳看到她時,臉上露出驚訝又歉意的神情。
  他試探著:“是姚阿姨告訴你的?”
  刑露抿著嘴唇:“那張畫你說賣給她了。”
  徐承勳咧嘴笑笑:“是一個英國遊客買走了,那個人是在博物館工作的,他懂畫!”
  刑露:“這裏一張畫能賣多少錢呢?買不到一枚戒指。”
  徐承勳雀躍地:“他一口氣幫我買了三張。今天天氣不好,天氣好的時候,生意挺不錯的!”
  刑露板著臉問他:“為什麽不告訴我?”
  徐承勳深情地望著她:“我不想你擔心。”
  刑露仰起臉來,那雙又黑又大的眼睛凝視著徐承勳,帶著幾分蒼涼,也帶著幾分失望,眼前這個男人已經淪落到這個地步了,永遠也成不了名。
  徐承勳摩掌著她冰涼的一雙小手,輕輕:“回家去吧!這裏的風很涼。”
  刑露知道,自己再也不會留在他身邊了。
  第二天一整天,家裏的電話不停地響,刑露坐在客廳的椅子上,靜靜地用手指翻閱著一本流行時裝雜誌,對鈴聲充耳不聞。她知道是徐承勳打來的。他一定已經發現她沒去咖啡店上班。
  到了傍晚,鈴聲終於停止了。明真下班回來,一擰開燈,發現刑露一個人坐在黑漆漆的客廳裏,蒼白的臉上什麽表情也沒有。
  明真“哇”的一聲叫了出來,問刑露:“為什麽不開燈?你嚇死我了!他現在就在樓下!”
  刑露抬起頭來問明真:“你怎麽說?”
  明真把帶回來的幾本雜誌放在桌子上:“我說你今天一大早出了門,隻說去旅行,三天後回來,沒說要去哪裏。”
  刑露:“謝謝你。”
  隨後她拿起那幾本雜誌翻閱,“這是買給我的嗎?”
  明真回答:“嗯,你看看是不是你要的那幾本?你和他怎麽了……他剛才的樣子很緊張呢!”
  明真說著走到窗子那邊,從窗簾縫往下麵看了一會兒,喃喃:“好像已經走了。”
  刑露冷冷地:“他還說了什麽?”
  明真坐下來:“他問我你為什麽會辭職。你辭職了嗎?”
  刑露點點頭,又:“那你怎麽說?”
  明真雙手托著頭:“我說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嘛!你們是不是吵架了?他對你挺好的呀!我還以為你很喜歡他!他長那麽帥,你們很襯啊!有好幾次我在樓下碰見他剛剛送你回來,臉上一徑掛著微笑,甜得像塊糖似的。說真的,那時候我還擔心你會搬過去跟他住呢!”
  刑露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雜誌,什麽也沒說。
  隨後的三天,徐承勳的電話沒有再打來了。到了第四天大清早,家裏的電話鈴聲又再響個不停,刑露依然好像沒聽見似的,坐在客廳的椅子上,安靜地讀著手裏的一本書。那是一本驚悚小說。
  一直到了夜晚。刑露站起來,放下手裏的書,換過一身衣服,對著鏡子擦上口紅,走到樓下,攔下一輛出租車。
  車子開動了,她背靠在車廂的椅子裏,臉上的神情冷若冰霜。
  後來,車子停在徐承勳的公寓外麵。刑露下了車,仰頭看了一眼,十樓那扇熟悉的窗戶亮著昏黃的燈。她咬著牙,走了進去。
  上了樓,刑露用鑰匙開了門。門一推開,她看見徐承勳站在畫室裏,正看向門的這一邊。他憔悴了,臉上的胡子也沒刮。
  看到刑露時,徐承勳與其說是抱她,不如說是撲過來。他叫道:“你去了哪裏?為什麽一聲不響去旅行了?我很擔心你!”
  刑露站著不動,“我什麽地方都沒去。”
  徐承勳吃驚地:“但是,明真說你——”
  刑露回答:“是我要她這麽說的。”
  徐承勳不解地:“為什麽?”
  刑露從他的懷抱中掙脫出來,直直地望著他,抿著嘴唇:“我不想見你。”
  徐承勳怔住了,久久地說不出話來。
  “我是來拿回我的東西的!”刑露說完了,徑自走進睡房裏,打開衣櫃,把她留在這裏的幾件衣服塞進一個紙袋裏。
  徐承勳急得把她手裏的紙袋搶了過來,“你是不是氣我對你撒謊?你不喜歡我擺攤子,我以後都不去好了!”
  刑露把紙袋搶回來,看了他一眼:“你連吃飯交租的錢都沒有了,不擺攤子行嗎?”
  徐承勳:“你不喜歡我就不去!”
  刑露瞪著他:“你別那麽天真好不好!你以為生活是什麽?現實點吧!”
  她歎了一口氣:“反正你以後做什麽都不關我的事!”
  她砰的一聲把衣櫃門摔上,冷漠地對他:“我們分手吧!”
  徐承勳驚呆了,急切地問道:“為什麽,我們好端端的,為什麽要分手?你到底怎麽了!我不明白!”
  刑露回答:“我們合不來的!不要再浪費時間了!”
  她說完,拎著那個紙袋走出睡房。徐承勳追出來,拉住她的手臂,近乎懇求地叫道:“不要走!求你不要走!我做錯了什麽,你告訴我吧!”
  刑露拽開他的手:“你放開我!我們完了!”
  徐承勳沒放手。他使勁地摟著她,淚水在眼眶裏滾動,“你知道我是愛你的,我什麽都可以為你做!我不能沒有你!不要離開我!”
  刑露凝視著他,即使在生活最困難、最潦倒的日子,她也從沒見過他像今天這麽軟弱。他的眼睛又紅又腫,已經幾天沒睡了,那張曾經無憂無慮的臉給痛苦打敗了。她鼻子發酸,帶著悲哀的聲音:“你根本不認識我!我們要的東西不一樣!”
  他感到她軟化了,帶著一絲希望哀求她:“我們再嚐試好不好?”
  她突然發現,徐承勳根本不明白她在說什麽。
  “不要離開我!”他把她抱入懷裏,濡濕的臉摩掌著她的頭發,想要吻她。
  刑露別過臉去,終於:“你給我一點時間吧!”
  徐承勳仿佛看到了一絲希望的曙光,他摟著她:“今天晚上留下來吧!”
  “不!”刑露說。她從他懷裏睜開來。“讓我一個人靜一靜吧。我會找你。”
  她的態度是那麽堅決,以致他不敢再說話了,深怕自己糾纏下去會讓她改變主意。
  刑露走了出去,沒回頭看他一眼。
  她從公寓出來,瞥見那個禿頭矮小的男人躲在拐角的暗影下,她直挺挺地朝他走過去。經過那個人身邊的時候,她沒抬起眼睛看他。
  隨後的三個星期,家裏的電話每天都響,全都是徐承勳打來的。刑露總是由得它響。明真在家的話,就叫明真接電話,說她出去了。隻有幾次,刑露親自拿起話筒聽聽他說什麽。
  徐承勳變得像隻可憐小狗似的向她搖尾乞憐,結結巴巴地說很想念她,很想見她。每一次,刑露都用一把沒有感情的聲音拒絕了。
  這個被悲傷打垮了的男人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他有時哀求她回來,有時試探她最近做什麽,是不是愛上了別人,有時好像死心了,第二天卻又若無其事地打來,希望事情會有轉機。他有好幾次喝得醉醺醺,半夜三更打來傾訴對她的愛。於是,刑露不再接那些午夜的來電了。
  一天晚上,徐承勳在公寓樓下打電話上來,軟弱地問刑露他可不可以上來見她。刑露回答:“要是你這麽做,我連考慮都不會再考慮!”
  說完之後,她掛上了電話。
  半夜裏她被一場雨吵醒。她下了床,從窗簾縫朝外麵看,發現一個人站在對麵灰蒙蒙的人行道上,被雨打得渾身濕透。他還沒走,她看不見他的臉,看到的是那個身影的卑微和痛苦。
  她對他的折磨已經到了盡頭。
  那場雨直到第二天夜晚才停了。徐承勳還沒有走。她知道,看不見她,他是不會走的了。
  刑露拿起話筒,撥了一個號碼:“八點鍾來接我。”
  七點二十分的時候,刑露坐到梳妝台前麵開始化妝。化完妝,她穿上花邊胸衣和一襲胸口開得很低的黑色連身裙,在胸前灑上濃濃的香水。
  八點二十分,她關掉屋裏的燈,披了一襲紅色 大衣,穿上一雙黑色高跟鞋走出去。
  她從公寓裏出來,那部火紅色的跑車已經停在路邊等她了。她臉上露出嫵媚的笑容,車上的一個男人連忙走下車。他是個高個兒,有一張迷人的臉,身上穿著講究的西裝,笑起來的時候有點像女孩子。他走過去替刑露打開車門,一隻手親昵地搭在她背上。
  刑露上了車,她眼角的餘光看到了徐承勳躲在對麵人行道的一顆瘦樹後麵盯著這邊看。
  車子不徐不疾地往半山駛去,刑露不時靠過去,把頭倚在那個男人寬闊的肩膀上,熱情地勾住他的手臂。
  隨後車子駛進半山一幢豪華公寓的停車場。刑露和男人下了車,他摟著她的腰,兩個人邊行邊說笑,乘電梯上了二十樓。
  那是一間裝滿漂亮的四房公寓,可以俯瞰整個維多利亞港的夜景。兩個人進了屋裏之後,刑露臉上嫵媚的神情消失了。她從皮包裏掏出一迭鈔票遞給那個男人,沒有表情地說:“這是你的。”她瞄了一眼其中一個房間。“今天晚上你可以睡在那兒,明天早上,等我走了之後,你才可以走。”
  男人收下錢,恭敬地說。
  “知道了。謝謝你,刑小姐。”
  刑露走進寬敞的主人房,帶上了門。她沒開燈,和著大衣靠在床上,一動不動地坐著。房間裏有一排落地窗戶,她看到了遠處高樓大廈五光十色的夜燈。她從小就向往住在這樣的屋子裏,睡在這種鋪上絲綢床罩的公主床上,以為這樣的夜晚一定會睡得很甜。
  可是,這天晚上,她沒法睡。她知道明天以後,一切都會改變。
  第二天,早上的陽光照進屋裏來,眩得她眼睛很倦。刑露看看手表,已經十點半了。她慢慢離開了床,坐到梳妝鏡前麵,亮起了那麵橢圓形的鏡子周圍的燈泡,拿起一把刷子開始刷頭發。
  十一點鍾,刑露從公寓出來,臉上一副慵懶的神情。披垂的長發,發梢上還蕩著水珠。
  徐承勳就站在公寓的台階上。刑露已經三個星期沒見過他了,他消瘦了,憔悴了,臉色白得像紙,一雙眼睛布滿了血絲,頭發亂蓬蓬的,胡子沒刮,身上穿著她織的羊毛衫——這件羊毛衫前天被大雨淋濕過,昨天又被風吹幹了,今天已經變了樣。
  看到他,刑露吃了一驚,問他:“你為什麽會在這裏?”
  這個可憐的男人甚至不敢罵她。他哆嗦著嘴唇,試著:“他是誰?你們……昨天晚上一起嗎?”
  刑露那雙無情的大眼睛看著他,回答:“是的!”
  這句話好像有人宣判了他的死刑。徐承勳痛苦地問道:“是什麽時候開始的?”
  刑露冷冷地:“這你不用知道!”
  徐承勳紅著眼睛:“我到底做錯了什麽?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他覺得眼前這個女人是他不認識的,她變得太厲害了。
  刑露激動地:“你沒做錯!我已經告訴過你,我們想要的東西不一樣!我二十三歲了,我不想再等!女人的青春是有限的呀!你以為貧窮是一個光環嗎?你以為藝術是可以當飯吃的嗎?我不想下半輩子跟一個窮畫家一起!有些女人也許會願意,但不是我!你那些畫根本沒有人想買!沒有人買的畫就是垃圾!”
  徐承勳呆住了,他吃驚地望著她,“我一直以為你欣賞——”
  刑露打斷他的話,冷酷的黑色眸子望著他:“你以為我欣賞你那些畫嗎?有幾張的確是畫得不錯的!但那又有什麽用?你以為現在還是以物易物的社會嗎?你可以一直拿那些畫去換飯吃!換屋住嗎?你這個人根本就不切實際!我跟你不一樣!我已經挨過窮了!我不想再挨窮!”
  “你認識我的時候,我已經是這樣!”他說。
  “我嚐試過的!但我做不到!我不想等到人老珠黃的時候才後悔。你可以一直畫畫,畫到八十歲,但是我不想一直到死都住在那間破房子裏!你到底明不明白?”
  徐承勳震驚地:“我沒想到你是這種人!”
  刑露瞪著他:“徐承勳,我本來就是這樣,隻是你不了解我!”
  突然間,他臉上的軟弱不見了。她撕碎了他一顆心,把他的自尊踩得稀巴爛,然而,正因為如此,他反而清醒了。
  他那雙憤恨的眼睛看著她,好像正要抬起手狠狠地賞她一記耳光或者撲上去揍她幾拳。
  刑露害怕了,緊緊咬著嘴唇,仰臉瞧著他。
  徐承勳靜靜地:“刑露,你長得很美麗,尤其是你的眼睛,我從沒見過這麽亮這麽深邃的一雙眼睛。但是,你的內心卻那麽暗,那麽淺薄!”他輕蔑地看了她一眼。
  刑露那雙倔強的大眼睛瞪著他,傲慢地:“你盡管侮辱我吧!徐承勳!我們已經完了!”
  她伸手攔下一輛出租車,頭也沒回,飛快地上了車。
  車子離開了半山,離開了背後那個身影,刑露頭倚在車窗上,大顆淚珠從她的眼裏滾下來。
  她知道回不去了。
  三天之後的一個清晨,一輛出租車把刑露送來石澳道一幢臨海的古老大宅。屋前的台階上,站著一個身穿灰布長衫,身材瘦削的老婦人。這人頭發花白,腰背挺得直直的,布滿皺紋的臉上有一種充滿威嚴和傲慢的神情,兩個身穿製服的女仆恭敬地站在她背後。
  看見刑露踏上台階時,老婦人木無表情地對她:“徐夫人在裏麵等你。”
  刑露抿著嘴唇點了點頭,隨那老婦人進屋裏去。走在前麵的老婦人昂起了頭,腳上那雙平底黑色皮鞋踩在地板上,不時回響著輕微的聲音。刑露仰臉看了一眼屋裏的一切。她還是頭一次來這裏,這幢大宅突然使她感到自己的渺小,就像一片葉子掉進深不見底的湖裏。
  老婦人帶她來到書房。門開了,刑露看到一個穿著翠綠色旗袍的窈窕身影背朝著她,站在臨海的一排窗戶前麵。
  老婦人對那身影畢恭畢敬,充滿感情的聲音:“夫人,刑小姐來了。”
  那身影做了個手勢示意老婦人離開。老婦人輕輕退了出去,把門帶上,留下刑露一個人。
  那個身影這時緩緩轉過來,仿佛她剛才正陷入沉思之中。
  徐夫人已經五十開外,不過保養得宜,外表比真實年齡年輕,染過的黑發在腦後挽成了一個髻,身上的繡花旗袍造工巧究,腳上著一雙到蜜麵的半跟鞋,右手的手腕上戴著一隻碧綠色的翡翠玉鐲。她有一雙溫柔的黑眼睛,卻配上一個堅毅的下巴和冷靜的神情。這張臉既可以慈愛,也可以冷漠,這一刻的她,臉上的神情正介乎兩者之間。
  徐夫人打量了刑露一下,做了個手勢,“請坐吧,刑小姐。”
  刑露依然站著,回答:“不用了。”
  徐夫人臉上泛起一絲微笑,“你做得很好,謝謝你。”
  刑露那雙憔悴的眼睛望著她,遲疑地問道:“他現在怎麽了?”
  徐夫人:“多謝你關心。”
  刑露知道,這句話的意思其實是:“與你無關,你不用知道。”
  她又:“那些畫廊商人為什麽都不買他的畫?是因為您嗎?”
  徐夫人隻:“錢可以買到很多東西。”
  刑露恍然明白了,徐承勳畫的畫,是永遠不會有一個畫商願意買的。
  她直挺挺地站在那兒,沒有再問下去。
  徐夫人在書桌上拿起一張銀行本票遞給刑露:“這是你的酬勞。”
  刑露沒有伸出手去接。她咬著牙:“我不要了。”
  徐夫人臉上露出詫異的神色,她望著刑露,靜靜地衡量她,懷疑她,想知道她到底要什麽。
  刑露鼓起勇氣:“我愛上了他。”
  徐夫人沒說話,這樣的沉默讓刑露看到了一絲希望。她的心怦跳起來,那雙患得患失的大眼睛想從徐夫人臉上看出一些端倪。
  徐夫人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她看著刑露,慢慢地:“但是,你更愛錢!”
  刑露無言以對。
  徐夫人把那張本票遞到她麵前,冷冷地:“一千萬可以做很多事情。你檢查一下數目。”
  刑露有點激動地:“你根本不了解你兒子!”
  徐夫人反:“難到你會比我更了解他嗎?”
  刑露:“要是你愛他的話,根本就不會這樣對他!”
  徐夫人淡然:“你也一樣。”
  刑露語塞。
  徐承勳母親說得對,要是她真的像她自己以為的那麽愛徐承勳,她早就應該收手了,為什麽還要做下去呢?為什麽不能向他坦白呢?也許他會相信。他還是可以當個窮畫家,兩個人還是可以過平凡日子的。但是,天知道到底為什麽,她根本沒有想要收手。
  於是,她接過了徐承勳母親手上那張本票。
  “我希望你會遵守你的諾言,一星期之內離開香港。”徐夫人說。
  “刑小姐,你別生氣。事關重大,我們必須確定你是適合的人選。”
  刑露冒火地:“就因為我窮!所以你認為我什麽都肯做?”
  徐夫人冷漠地:“每一樣事情都能買,也能賣。”
  刑露覺得這個女人簡直是在侮辱她。她慍聲道:“這種事我不會做!”
  “不如我們先來談一下酬勞吧!”徐夫人說,“事成之後,你會得到一千萬。”
  刑露驚呆了。
  她睜大眼睛望著徐夫人,壓根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徐夫人誠懇地:“刑小姐,我會很感激你幫我這個忙。而且,我兒子並不是醜八怪。你不用現在答應,三天之內,我會等你回複。”
  刑露不禁:“為什麽是我?”
  徐夫人回答:“我可以找到比你漂亮的女孩子,但是,你是我兒子會喜歡的那種女孩子。今天見到你,我更肯定我不會錯。刑小姐,你這麽年輕,一千萬可以做到很多事情。你好好考慮一下吧。”
  刑露亦沒有立即答應,離開偵探社之後,她在書店買了一本《徐浙生傳記》。
  那天晚上,她從頭到尾翻了一遍那本書。徐浙生比她想象中還要富有。他生前是世界十大船王之首,穩執世界航運業牛耳,旁及金融、保險、投資和地產。美國總統、英國首相、英國女王、日本天皇都是他的好朋友,他跟美國總統可以直接通電話,也是英國唐寧街十號首相府的常客。妻子顧文芳是他的學妹,夫妻恩愛,兩人育有一子。書裏有一張徐承勳小時候與父母的合照。徐夫人沒說謊,徐承勳不僅不是醜八怪,他長得眉清目秀。
  刑露放下書,愈是去想,腦海愈是亂成一團。一千萬……一個女人給她一千萬,要她愛上自己的兒子,然後拋棄他。她不會是做夢吧?
  有了那一千萬,她就可以做她想做的事。
  她想要那筆錢。
  第三天,她打了一通電話給徐夫人。
  “我答應。”她有點緊張地說。
  徐夫人感激地:“謝謝你。林亨是我管家林姨的侄兒,絕對可以信任。他會協助你。你有什麽事,都可以找他幫忙。不過,我要提醒你,如果我兒子從你口中知道這個計劃,到時候,我是不會承認的。”
  刑露忐忑地:“徐夫人,要是他不喜歡我呢?”
  徐夫人簡短地回答:“你得設法他喜歡你。”
  事情就這樣展開了。第二天,刑露從林亨那兒得到一份徐承勳的數據,裏麵除了有他的相片之外,還詳細列出他各樣好惡,喜歡的畫家、喜歡的音樂、喜歡的書、喜歡的食物,比如說,他最喜歡吃甜品,尤其是巧克力。
  他每天都到公寓附近的一家咖啡店喝一杯咖啡。於是,店裏原來的一個女招待給辭退了。林亨安排刑露代替那個人。
  那時候,刑露正對有錢人充滿蔑視和憤恨。第一次在咖啡店見到徐承勳的時候,她心裏就想:“這種人也能挨窮嗎?說不定我還沒拋棄他,他已經挨不住跑回家了!”
  還沒看到徐承勳的油畫之前,她以為這種公子哥兒所畫的畫又能好到哪裏。
  但是她錯了。
  他天才橫溢。
  他也不是她想象的那種公子哥兒。
  他是個好人。
  他能吃苦。
  她以為自己可以很無情,她的心早已經麻木了,甚至連愛情和身體都可以出賣,不料她一心要使徐承勳愛上她,自己倒深深愛上了對方,就像一個職業殺手愛上了他要下手的那個人。
  從來沒有一個男人像徐承勳那樣愛過她,他治愈了她心中的傷口,可是,他也是她唯一出賣的男人。
  甚至到了最後,她還要林亨幫忙,找來那個男模特兒和那間豪華公寓,合演了一出戲,傷透了他的心。
  徐承勳永遠都不會原諒她了。
  倫敦的冬天陰森苦寒。刑露記起九歲那年她第一次來倫敦的時候,父親告訴她:“你會愛上倫敦,但是,你會恨她的天氣。”
  那時候,她為什麽不相信呢?
  她曾經以為,當她有許多許多的錢,她會變得很快樂,所有她渴望過的東西,她如今都可以擁有。
  可是,來倫敦一年了,她住在南部一間出租的小公寓裏,重又當上一個學生。她把長發剪短,現在她穿的衣服比起她在香港時穿的還要便宜,生活甚至比從前還要清苦。她舍不得揮霍銀行戶口裏的那筆錢,不是由於謹慎,而是把它當成了愛情的回憶來供奉。
  一年前離開香港的時候,走得太匆忙,她跟明真:“我到了那邊再跟你聯絡。”
  就在她走後的那天,一台黑亮亮的鋼琴送去了。那是她靜悄悄送給明真的一份禮物。讀書的時候,她們兩個都很羨慕那些在學校早會上負責鋼琴伴奏的高傲的女生。明真常常嚷著很想要一台鋼琴。這麽多年後,她終於擁有了。
  如今,刑露不時會寫信給明真,甚至在信裏一點一滴地向她透露往事。這本來有違她沉默和懷疑的天性,也許是由於她憋得太苦了,也由於她知道自己不會再回去了,兩個人隔著那麽遙遠的距離,反而變得比從前更親近,彼此交換著秘密,並要對方再三發誓不管發生任何事,也不會說出去。
  時間並沒有衝淡往事。多少個夜刑露在公寓的窄床上醒著,覺得眼前的一切是那麽陌生,她仿佛是不屬於這裏的。她來到了她魂牽夢縈和神話裏的:“千洞之城”,卻看不見金色的燈籠和有若繁燈的噴泉,反倒發現自己是個孤獨的異鄉人,麵對泰晤士河的水色,就會勾起鄉愁。
  每當痛經來折磨她的時候,她總會想起那天徐承勳背著她爬上公寓那條昏暗的樓梯的身影,他說:“我們生一個孩子吧!”那是最辛酸的部分。她本來是可以向他坦白的。但是她沒有。
  二月的一天,痛經走了,她卻還是覺得身體虛弱疲乏。一天,在學校上課的時候,她昏厥了。同學把她送到學校附近的醫院。在那兒,一位老醫生替她做了詳細的身體檢查,要她一個星期之後回去。臨走前,那位老醫生問她:“你的家人有過什麽大病嗎?”
  刑露回答:“我祖父是淋巴癌死的。”
  說完,她虛弱地走出醫院。一個星期後,煙雨蒙蒙的一天,她又回來了,除了有點疲倦,她覺得自己精神很好。
  那位老醫生向她宣布:“是淋巴癌,你要盡快做手術。你回去跟家人商量一下吧,明天再打電話來預約手術時間。要盡快。”
  刑露蹣跚地離開醫院,心裏充滿了對已逝的祖父的憤恨,是那個老人的聖誕禮物把她一步一步引來這裏的,原來就是要把這個病遺傳給她嗎?那個自私的老人,她甚至不記得他的樣子了。
  回家的路,漫長得猶如從遙遠的中土一路走到眼下茫茫的世紀。煙雨濕透了她的衣衫。她走進屋裏,開了暖氣,軟癱在客廳那張紅色碎花布沙發裏。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在她耳邊回響著,漸漸消減至無。
  要是她早知道會得這個病,她還會答應出賣她的愛情嗎?她曾經那樣渴望死而不可得,死神卻在她措手不及的時候,有如懲罰一樣降臨。她詛咒上帝,咒罵宿命對她的不公平。還是她應該感謝上帝,給了她治病的錢?
  這時,外麵有人按鈴。她以為是死神來訪,蹣跚地走去開門。
  門一打開,她驚住了。
  徐承勳站在門外,他穿一套筆挺的藍色西裝,一頭帖服的短發,臉上有刮過胡子的青藍色,從前臉上那種快活開朗的神情不見了,變得嚴肅和穩重。
  徐承勳首先開口:“是明真告訴我你住在這裏。我可以進來嗎?”
  刑露點了點頭,讓他進屋裏來。
  她望著他的背影,在她枯萎的苦心深處又重新泛起了一度已經失去的希望,是明真把一切都告訴了他嗎?
  徐承勳轉過身來,“我來倫敦之前,在街上碰到她。”
  隨後他看了一眼這間局促的小公寓,狐疑地問她:“你那個有錢男朋友呢?他沒跟你一起來嗎?”
  重新泛起的希望一下子熄滅了。刑露用左手緊緊握住右手的幾根手指,她右手西盟全本小說網指上套著他送的那顆玫瑰金戒指,分手後,她一直戴著。
  “不能讓他看見。”她心裏想。
  兩個人沉默了很長的一段時間,徐承勳終於:“我本來是可以給你一切你想要的東西。”
  刑露裝作聽不懂,“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徐承勳踱到窗戶那邊,牆壁上一排古老的暖氣管道在他腳邊發出輕微的響聲。他:“你認識我的時候,我很天真,想要當個畫家,以為有人會無條件地愛我,不會因為我是什麽人……”
  刑露心裏悲歎著:“他好恨我!”
  然而,她輕皺著眉頭望著他,裝作還是不明白他想說什麽。
  徐承勳:“你當然不知道,那也不能怪你。我是很有錢的。你想不到吧?”
  刑露抿著嘴唇沒說話。她把幾根手指握得更緊了。
  徐承勳朝睡房敞開的門裏麵瞥了一眼,回過頭來望著刑露,嘲諷地:“生在一個這麽有錢的家庭,讓我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就好像我們是拿走了別人應得的那一份似的,我甚至想過要放棄我的財產,隻做我喜歡的事。像你說的,我以為貧窮是一個光環。”
  刑露隻:“你沒有畫畫了嗎?”
  徐承勳聳了聳肩,冷淡地回答:“我現在很忙,沒時間了。”
  他繼續:“謝謝你讓我知道,有錢並不是罪過,貪婪才是。”
  刑露咬著顫抖的嘴唇,沉默不語。她明白了,他來這裏,不是對她尚有餘情,而是要向她報複。
  她是活該的。
  徐承勳走了之後,刑露絕望地蜷縮在公寓那張窄床上,痛楚又來折磨她了,她覺得肚子脹脹的,比痛經難受許多。她很熱,身上的睡衣全濕了,粘在背上,猶如掉落在泥淖裏掙紮的一隻可憐燕子似的啜泣起來。
  到了第二天,她打電話到醫院。
  那位老醫生接電話,問她:“你想哪一天做手術?”
  刑露:“這個星期四可以嗎?”
  昨天晚上下了一場大雨,星期四的清早,灰色的晨霧沉沉地罩住倫敦的天空。刑露帶了幾件衣服,出門前,她戴上一條櫻桃紅色級著長流蘇的頸巾,在脖子上擦上了爽身粉。
  那茉莉花的香味是她的幸運香味。
  她離開了公寓,本來是要往東麵的車站去的,那邊不知道為什麽擠滿了車。她決定抄另一條路往地鐵站。
  她走進西麵一條陰暗閱寂的巷子,地上布滿了一個一個汙水窪,她匆匆跨了過去。
  猝然之間,一隻肮髒的大手不知道從哪裏伸出來使勁地抓住她的手臂。她猛地扭回頭去,看到一個蓬頭垢麵的流浪漢,那人緊張地朝她喝道:“把你的錢給我!”
  刑露想逃,那人扯住她脖子上的頸巾把她揪了回來,亮出一把鋒利的小刀,貼在她肚子上,把她肩上的皮包搶了過來。
  這時,一星閃爍的光亮映進他貪婪的眼睛裏,他命令道:“戒指脫下來給我!快!”
  “不!”刑露哀求道,“這不能給你!求求你!”
  那人沒理會她,抓住她的手,想要把那顆戒指扯下來,刑露掙紮著喊道:“不!不要拿走戒指,我可以給你錢!”
  那把小刀一下就捅入了她的肚子,鮮血有如決堤的河水般湧了出來。
  那人驚慌地丟下小刀逃跑了。
  刑露雙手驚惶地掩住傷口,想要走出那條巷子,卻像中了箭的鳥兒,開始翻翻滾滾,飄飄晃晃地,終於掉落在一個汙水窪裏。
  她本來是想活下去的。
  她這一生都努力過得體麵些,而今,汙水卻浸濕了她散亂的頭發,她癱在那兒,渾身打顫,鮮血從肚子一直綿延到她的腳踝邊。她聞到了血的腥味,那味道有如塵土。
  她直直地瞪著天空,霧更深了。一兩顆不知道是霧水還是雨水的水滴,開始滴落在她那雙曾經貪戀過人世間一切富貴浮華的眼睛,然後是因為說口茫而打開、由於悔恨而哭泣的嘴巴,接著是撫摸過愛人的胸膛的指尖,最後是腳踝,那雙腳曾經跟幸福走得那麽近。
  她想起徐承勳那天背著她爬上那條昏黃的樓梯,他說:“我們生一個孩子吧!”她也想起和他在山上那幢白色平房看到的一抹殘雲,他說過要跟她在那兒終老。
  她有如大夢初醒般明白,她走了那麽多路,並不是來到了“千洞之城”,而是走進了“死亡沼澤”,這片沼澤是沒有出路的,精靈和半獸人的靈魂四處飄蕩。
  可她為什麽會走在這條路上呢?
  遠處的教堂敲響了晨鍾。
  巷子這邊的一個破爛的後窗傳來收音機的聲響,一個女新聞報道員單調地念著已故船王之子今早到訪唐寧街十號首相府,與首相共進早餐。
  刑露的臉色變得慘白,嘴巴微微地張開著。
  年輕船王揮軍登陸,宣布入股英國第一銀行,將成為第二大股東……
  刑露突然笑了,是她讓徐承勳回去繼承家業的。他那麽成功,應該是幸福的。傷口已經沒有血湧出來了,她嚐到了幻滅的滋味,不會再受苦,也不會再被欲望和悔恨折磨了。她頭歪到右肩上,斷了氣。
  船王同時表示,現正商討入股英航……
  幾個鍾頭之後,雨停了,一條聞到死人氣味的邋遢的黑狗跑進巷子裏來,朝屍體吠叫。一個腦袋長著癬、隻有幾根頭發的拾荒婦跟著黑狗走來,抓起係在黑狗頸上的繩子叱喝它。狗兒嗦聲了。
  拾荒婦看到刑露僵直地癱在汙水窪裏,指甲髒兮兮的,她跑去叫了警察。
  不過,在喊警察來之前,她動作利落地把刑露手指上那顆玫瑰金戒指脫了下來,藏在身上破衣的口袋裏。
  刑露死後,母親從律師那裏收到通知,女兒把全部的錢留給她。她完全不明白,女兒銀行戶口裏為什麽會有這麽龐大的一筆遺產。
  可是,她已經沒法問了。
  她心愛的女兒就這樣走了,丟下他們兩個老人。她想起女兒小時候多麽乖、多麽可愛,美得像個洋娃娃,她這個母親所做的一切,全是為了她。這孩子太可憐了,讓她心碎。
  女兒留給她的錢,她打算用一部分來買兩間房子,一間自住,一間租出去,最近房子都漲價了。她那沒用的丈夫如今喝酒喝得更凶,沒有一刻是清醒的,可是,長久的相依已經成為習慣,而且,女兒已經不在了,他們兩個人又像年輕時一樣,互相廝守。
  刑露死後一年,徐承勳已經把手上的船隊數目大幅減少,成功進軍地產和銀行業,買下了大量土地,避過了世界航運業衰退的危機。
  母親很為他驕傲。
  他溫柔的母親是世上對他最好的女人。他從前為什麽會跟母親吵架,讓她傷心呢?跟刑露分手之後,他沮喪到了極點,一天,管家林姨憂心忡忡地跑來告訴他,母親病倒了,病得很嚴重。
  他趕去醫院見母親,母親躺在床上,虛弱地握住他的手,“孩子,你瘦了。你這些日子都好嗎?一個人在外麵習慣嗎?”
  那一刻,他哭了。
  母親懇求他回去接掌家族的生意,那時,他正對人生感到萬念俱灰。他答應了。
  他沒想到他是可以做生意的。
  如今,他已經不再畫畫了。
  最後一次在倫敦那間小公寓裏見到刑露時,他說了許多傷害她的話,卻瞥見她房間裏依然放著他畫給她的那張肖像畫。
  他心裏想:“她為什麽還留著這張畫呢?”
  從英國回來之後,他才知道她的死訊。
  他不恨她了。
  那時候,他是想要為刑露放棄畫畫的,他可以給她許多許多的錢,滿足她一切的欲望,隻為了她的微笑,隻為了看到她快樂。他知道她缺乏安全感。
  他終究是愛過她的。
  刑露死後第二年,徐承勳結婚了,娶了一個銀行家的女兒。這個女孩子雖然沒有主見,卻溫婉嫻靜,母親喜歡她。
  結婚的那天,新娘頭戴珍珠冠冕,披著麵紗,穿著長長裙擺的象牙白色婚紗,由父親手裏交給新郎。
  婚後第二年,徐承勳第一個孩子出生了,是個男孩子。

(全文完)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博主已隱藏評論
博主已關閉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