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離人心上秋:塵難封盡

(2010-10-07 08:09:37) 下一個

  兩相望
  有沒有人,像我一樣介意地鐵的座位?連續不斷,冗長的衍生,看不見盡頭,望不到邊際,就像我的心一樣空寂。
  有沒有人,像我一樣討厭地鐵的座位?對麵互望,無措的眼神,匆忙的回避,尷尬的對視,
  刻在我眼裏的,是對麵那個男子的迷茫。
  我用的是“刻在”,而非“映在”,因為那一瞬間,我有深刻地感受到刻骨之痛,這般銘心的一望,用“映在”,實在太蒼白,太淺薄了。
  那個人,是我愛的人……
  那個人,是愛過我的人……
  那個曾經深愛我的人,望著我,用和所有旁人一樣的,陌生的眼神……
  我以為,我可以忍受的,我以為,緊閉雙眸,淚水就不會溢出眼眶的。
  可我錯了,望著你,我忘了閉眼,忘了克製,我那自以為可以塵封的回憶,它在那被深深掩埋,不見天日的地方,腐朽著,潰爛著……
  楠暮,想到你,我心疼,想到你已不愛我,我心痛,想到你已忘了我,我隻恨我,為何還未心死?
  其實,遺忘並不可怕,可我現在害怕,因為我發現,我已經失去了愛你的勇氣,我們已經在這早已物是人非的過往中迷失,是否還有機會,從頭再來?
  封槿在楠暮送她的日記本裏寫下了這段話,淚水打濕了紙張,頁麵下角的花朵被染上了悲傷,有些模糊了,還好,是畫,永恒的,不會凋零,一旦被印在哪裏,就不會消失了。
  這本日記本,是封槿喜歡的牌子,BRAMBLY HEDGE,中文譯作“野薔薇村的故事”。原本以為,永遠不會用它,這麽多年,一直舍不得。
  封麵上,老鼠們在薔薇盛開的花叢中采摘果實,而封槿想,如今我在這本日記裏祭奠我的愛情,即便你已忘記,即便你以為,我們之間從沒有過故事。
  遺忘與銘記,一定是記住的那個人苦吧,他們之間沒有選擇的咫尺天涯,但封槿想,如果真的給她選,她也會選擇記住,因為不忍心讓他痛,因為不甘心遺忘愛。
  日記本,是楠暮送的,楠暮那年為了找它,跑遍了大小文具店,隻為了給封槿當生日禮物。18歲的生日禮物,封槿記得,八十塊錢,店裏包裝時沒有取下標價,楠暮不知道。
  那時,他們貧瘠,一本八十塊錢的本子無遺是奢侈的。就在那之後的第二天,封槿答應了和楠暮交往,其實不是八十塊的本子打動了封槿,而是那天回家路上,聽楠暮朋友說,楠暮為了存下買禮物的錢,在這溫度已降至零下的溫度裏,不坐地鐵,騎了一個月的腳踏車。這個原因,楠暮並不知道。
  現在,他們富餘,早不用坐這沙丁魚罐頭般的車廂了,可封槿還是每天坐在第一節車廂,左邊第一個位置上。終點站上車,一般都能坐到,如果偶爾被人占了,封槿就會一直站著,因為她知道,除了這一個地方,那兩排延伸不休的座位裏,沒有一個,是她的位置。這份固執,楠暮沒有機會知道了。
  可為什麽?為什麽今天,封槿坐在那個屬於她的位置上,守著她的回憶,本是平安無事,抬眼卻望見了楠暮,坐在那個也曾經屬於他的位置上,望向封槿。曾經的固執是為了緊鎖雙眸地對望,然而現在,卻是毫無熱度地凝視。
  真得很殘酷,老天難道你真得要用如此直接激烈的方法告訴人們,過去的便是逝去,哪怕是同一地點,同樣的兩個人,愛,已不在。
  楠暮外出開會,來時與人同行,車就留在了公司裏,也不想再回頭去拿,旁邊就有地鐵站,也就搭地鐵回去了。乘著自動扶梯下到底層,習慣性地往前走,楠暮的記憶中,有一段空白,所以很多習慣,他都不知道理由,可憑著感覺,他總放縱著自己的習慣。走到最前頭的地方,望著遠方,黑洞般的軌道裏出現一道光束,仿佛是衝破黑夜的拂曉之光,楠暮腦海中冒出了“希望”兩個字。他不覺嘴角上揚,牽出若有似無的笑意,踏上車,習慣的,坐在了右邊第一個座位上。
  地鐵的座位都是麵對麵排放的,抬頭隨意地注視,也會不經意與對麵坐著的人眼神交匯。對麵的女子,穿著一襲白色荷葉邊領口的長裙,荷葉邊沒有將她襯托得年輕可愛,楠暮覺得對於她,這不該是荷葉邊,而是曇花,一現之後,落盡繁華的蒼涼。這個女子容貌清麗,並不顯老,卻掩不住滄桑。
  楠暮想,自己除了未婚妻楚涵之,還沒有這麽仔細打量過別的年輕女子,可無疑,對麵那個女子引起他的注意,讓他移不開目光。也許,隻是因為她是特別的。
  他想象著那低垂的眼簾下,必定也會是一雙冷漠無生氣的眼眸吧。可當對方的眼光與自己交匯之際,他依舊克製不住自己的吃驚,那雙眼中滿是悲哀,就這麽把他的目光也鎖住,讓他無可回避,仿佛這悲傷可以直望進他心裏。
  他看著那個女子落下淚來,眼中的悲傷並沒有讓她的表情有所變化,依舊是那蒼涼麻木的神態,不見半分淒楚。可配上這兩行無聲流瀉的淚痕,卻越發顯得哀婉,楠暮的心抽痛了一下,幾乎要開口問出“你怎麽了。”此時,地鐵靠站,人流蜂擁而上瞬間阻斷了兩人越發焦灼的目光,楠暮匆忙起身尋找那對眼眸,可擠開人群,隻來得及看見車門閉合時,門外那抹匆忙逃離的白色身影。
  地鐵駛入軌道,窗外恢複一片黑暗,頓生涼意,楠暮冷靜下來,站在擁擠的人群當中,覺得自己剛才的衝動真是可笑,你怎麽知道對方是為了自己流淚呢?又怎麽能確定,對方離開不是到站,而是逃離呢?
  可心中突然冒出個想法,這個人會不會是自己從前認識的人呢?拚命思索,過去卻隻是個空殼,尋到邊際角落,依舊沒有任何記憶,楠暮不由皺眉,伸手拂了下微疼的額跡,停止了勉為其難的回憶。
  地鐵飛速駛過,窗外是不變的黑色軌道,可即便看起來是如此的相似,同樣的黑暗,此刻這片景色必盡不會是前麵那段軌跡了。過去的,再回頭,等待我們的,也隻會是黑暗中無措的迷失。

  人已非
  財經報道頭版:
  程氏財團總裁予昨日深夜過世,今日舉行新聞發布會,繼承人暴冷門,竟不是其早被視作接班人長子程柯陽,而是之前絲毫未有跡象的次子程楠暮。
  冷門嗎?此刻坐在總裁辦公室裏的程楠暮嘴角牽起一抹冷笑,順手把報紙揉作一團扔入一旁的紙簍,這可是他這些年處心積慮的結果。從來不會有意外,奪下這個位子,是這些年程楠暮唯一的目標,現在到手了,勝利,喜悅嗎?可父親臨死前說過的話卻澆滅了他報複的快感。
  “這才夠狠,你因為我恨嗎?我驕傲,你程楠暮不虧是我的兒子。”
  原來他狠下心來爭奪,想要逃開父親的掌控,卻終究還是陷在他的圈套之中。轉身從望向窗外,高樓林立,自己站在這座高樓的最上方俯瞰,高處不勝寒是他意料之中的,明知會冷,卻依舊控製不住的手腳冰涼,這卻在他意料之外。謀算至今,才知道商場可怕,每個人都計算著自己的利益得失,他利用了他們的野心爬到了最高點,同時也知道,誰也不可信。
  電話突然想起,聽見那頭傳來的聲音,程楠暮臉上的寒意收斂了幾分,終究還有人是不同的。
  “大總裁,午飯吃了沒?”隻有涵之不會向他索取什麽,隻是純粹的關心著他,“不要忘記吃藥啊。”
  “嗯,晚上幾點下班?我來接你。”楠暮應聲,回想這幾年,可謂眾叛親離了,唯有楚涵之依舊陪在他身邊,兩年前訂下的婚約至今未能履行,她也毫無怨言,楠暮心中難免愧疚。
  他的腦海中隻有這兩年的回憶,有時候他甚至在想,這會不會隻是場夢?所謂的過往,都隻是別人告訴他的故事而已,也許,他根本不叫程楠暮。
  當時醒來之際,他的腦海中一片空白,連續幾天,他就這麽躺在醫院裏,有人來看他,說是他的親人,可他絲毫沒有感受到家庭成員間應有的溫暖和親近,仿佛這個世界不屬於他,他找不到與他們之間一絲牽絆。
  直到有一天,楚涵之給他掛鹽水,也許是新手,又或是緊張,她俯身拿著針頭躊躇了許久,才紮下去,楠暮注意到她的眼眸中閃過一抹心疼,不由心中一動,這些天,他的那些血親們來過那麽多次,從沒有在他們的眼神中看見擔憂,可眼前這名護士卻讓他感受到了溫暖。
  楚涵之微微欠身之際,頸間的項鏈滑出了領口,楠暮不由自主的抓住了吊墜,那是一隻鳥銜著一枚粉色的心。楠暮頓然有了種熟悉的感覺,“我們以前認識對不對?”這是他醒來後說得第一句話,迷茫中有著害怕被拒絕的恐慌。
  好在涵之隻是片刻猶豫,突然抱住楠暮哭了起來,“楠暮,我好怕你不認識我了。”
  從那一刻,他承認自己叫程楠暮,相信楚涵之才是自己真正在乎的人。
  他宣布要和涵之訂婚的時候,程柯陽冷笑,“不愧是野種,眼光也永遠隻會放在這種寒門女子身上。”
  他知道自己是程家的私生子,本無所謂,可涵之哭著對自己說,“我被他們看不起無所謂的,可我不要你在他們麵前抬不起頭來。”
  之後半年,他逐漸適應了自己的身份,然而,有一天卻從家裏傭人無意間的閑談中聽見了一個奇怪的傳聞。明明被告知在他兒時就已經過世的母親,卻原來是在他失去記憶之前沒多久去世的。原本他隻當時傭人胡言亂語,然而當他向父親提出要去祭拜母親時,居然被告知是海葬了,這令他產生了懷疑。即便母親隻是父親的情婦罷了,可以程氏的資產實不至於讓她落得連塊墓碑都沒有吧。如果有,又為何不能讓他看?難道其中真有蹊蹺?
  他本平靜的在程氏裏做他的財務主管,父親說他之前一直就是出任這個職位的,果然,隻短短一星期,他就能把工作處理得有條不紊了,雖然記憶沒了,生存技能倒是未忘,楠暮不由慶幸。
  可一天送資料到總裁室,卻聽到了父親同程柯陽的爭論。
  “為什麽還要把他弄回公司來?早晚會是禍害,哪天他知道是我們逼死他媽,還不造反?”是程柯陽的聲音。
  “楠暮就是會對賤女人鬼迷心竅,這次是楚涵之是吧?我能阻止一次,自然也不允許再有第二個!”父親的聲音,讓楠暮冷至心底,害死了母親還要動涵之?他們不把他身邊的人都趕盡殺絕不罷休嗎?
  可那時的楠暮還沒有下那樣的決心吧,必盡他已經徹底忘了母親,沒有記憶的失去,不會那麽痛。
  如果說,那個痛被他無奈地遺忘了的話,涵之的遭遇卻印在了他的心上,像把尖刀直插心底,內心所有的憤恨頃刻湧出……
  “現在這樣肮髒被人玩膩了的女人,你還要不要?”父親冰冷的聲音中透出一絲嘲弄,仿佛隻是在看一場好戲。
  “我要告你。”楠暮用外套幫涵之遮住幾乎已是衣不蔽體的身體,輕擦去她的眼淚,心痛不已。
  “告我?那就要先爬到我頭上來。”看著那輕蔑的笑容,那扔在他身上猶未燃盡的煙頭,燃起了他所有的怒火,他的父親,從此就是他的敵人。從此程楠暮的陣營裏隻有楚涵之一個人。
  “不哭了,涵之,從此以後,我隻有你了。”楠暮抱住了涵之,之前失去記憶,和涵之在一起是因為她的溫暖,以及對女友的責任,可現在,他真切的感受到,他愛她。為了她,他也必須把那些人都拉下來。
  封槿看著報紙,自從兩年前地鐵裏的一眼,她再沒有見過楠暮了,如今看著報紙上楠暮的照片,依舊是那眉宇,那唇角,隻是一身西裝,頭發一絲不亂,不見半分笑意的這個人,已經不是她的楠暮了。封槿深切體會到,什麽才是物是人非。
  她微微牽扯出笑意,手指輕劃過照片,忍不住摩挲起紙上熟悉的臉龐,心底深處的想念蔓延開來。楠暮,你過得好嗎?沒想到,你竟然會坐上這個曾經百般逃避,厭惡至極的位子。你要和涵之結婚了?果然,隻要我不在,便可還你佳偶美眷,錦繡前程。

  滿盤輸
  小柌竟然真得和陳瑋結婚了,封槿放下母親打來的電話。母親讓她回家看看,父親為了小柌的事都氣病了。掛斷之際傳來了父親的吼聲,想是母親偷偷給她打電話被父親發現了。
  “叫她回來幹什麽,就當我沒養她們兩個,都喜歡混蛋的兒子,就別踏進封家的大門。”
  封槿苦笑,是啊,老天真愛開玩笑,怎麽就讓她們姐妹都喜歡上那種人的兒子呢?小柌還有爭取的機會,她呢?到頭來,那個人已經忘了自己,記住又怎樣,她終究隻能放手。
  離開家,兩年了,兩年不曾回家一次。母親問她,都和楠暮分手了,父親其實已經不追究,為什麽還不回去?
  封槿害怕,怕家門前的大樹,小路,路燈,一切一切,承載著太多回憶。
  一個人守著這令人窒息的回憶,隻能在夜晚,提筆寫下這段秘密,也許這段回憶根本就不該寫在紙上,太幽暗,太寒冷,更重要的,是它不能見光,不能,被任何人知曉。
  楠暮和封槿都就讀建築係,成績也相對優秀,讀書,畢業,就業,一切順遂,雖楠暮是單親,從小由母親含辛茹苦帶大,家境不太好,好在封家也沒有強烈的門第觀念,幾年的交往接觸,封槿的父母也默許了她和楠暮兩個人的關係。
  可就在封槿興高采烈地為楠暮慶祝他進入萬人擠破頭的程氏工作時,她還開玩笑,“程楠暮自然該去程氏工作。”
  當時隻是一句戲言,卻不知道噩夢就此開始了……
  封槿去楠暮家吃飯,楠暮母親說為了慶祝楠暮找到工作,要給他們做一頓好吃的。
  “什麽,程氏,就是房產公司那個程氏?”楠暮母親端飯正端飯給封槿,聽到這句話,竟然把飯都翻在了桌子上。
  “阿姨,別太激動。”封槿好笑,以為楠暮母親是欣喜過度了。
  “不準去。”楠暮母親立刻喝道,把正在吃菜的楠暮和封槿都嚇了一跳。
  “為什麽?”兩個人同時不解地詢問。
  “因為……”話未出口,楠暮母親卻坐在那裏痛哭失聲。
  楠暮向來孝順,忙放下碗來安慰母親。“媽,怎麽了,去那裏,我可以拿到較高的薪水啊。”
  “再多錢我們也不要,不能去,不能被程家知道,不能讓他們毀了你,他們是惡魔。”楠暮母親良久的自言自語過後,封槿聽到了那句話,那個導致後來的分離與悲劇的根本原因,“楠暮,你是程耀明的兒子。”
  程楠暮是程耀明的兒子,是程耀明強暴楠暮母親的產物。那天楠暮受了很大的刺激,封槿陪著他,也不知如何勸慰,兩個人隻是默默擁抱著,突然,她頭頂傳來了楠暮絕望的聲音,“小槿,怎麽辦,我不但窮,而且髒。”
  “楠暮,不管你變成什麽樣,你都是我的楠暮。我愛你,這點是不會變的。”封槿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是有絕對的信心的,可她不曾料到,變化,太多太快,她更不會想到,連記憶也可以消失改變。她的愛,力不從心。
  楠暮沒有去程氏,可紙包不住火,封槿想也許是資料傳到了程氏高層,又或者是別的原因,程耀明居然發現了楠暮。如果隻是這樣,他其實也拿楠暮沒有辦法的。封槿萬萬沒想到,真正可怕的威脅,竟然禍藏在了自己家裏。
  原來,程耀明一開始調查的居然是封家,隻不過順帶查出了楠暮是他的私生子。接近楠暮,是想利用他套出封槿家的一樣的東西,一件證據,可以是程耀明身敗名裂的證據。
  這證據是怎麽會在封父手裏的呢?那日夜裏,陳瑋的父親失魂落魄的來到封家,剛進門就跪在了沙發旁,柳荷自是不管大人的事,隻是端上茶水時隱約聽到幾句,大致是他得了絕症快要死了,要把一件什麽東西托付給父親。
  封槿不以為意,聽父親說這個人是個利欲熏心的混蛋,即便要死也是死有餘辜吧。卻沒想到,就是這個人死後也要危害他人。
  兩天後,陳瑋父親莫名死於車禍,而封父也知道了楠暮是程耀明的兒子,嚴厲反對她和楠暮交往,“想到他身上留著那種混蛋的血,我就嫌髒。”父親憤恨地說。
  那時封槿還體會不到程耀明的罪惡,可當楠暮躺在重症監護室裏生死未卜的時候,封槿知道了,這個人,是個惡魔。
  他們坐的車翻了,直翻過車道兩旁的欄杆延坡衝落下去,楠暮抱著她撞開了車門,為了怕她受傷,一直把她護在懷裏,等他們停止下落的時候,封槿抬起頭,楠暮依舊緊摟著他,可不管她“楠暮,楠暮”怎麽叫喚都沒有反應,伸手抱住他的頸後,才發現自己手裏血濕了一片,那之後,楠暮世界裏再沒有封槿……
  到醫院,醫生說楠暮的腦部嚴重挫傷,幾乎沒有生還的希望了。封槿含淚簽下病危通知單,不知如何是好之際,遇見了程耀明。
  “我可以救他,”平靜的聲音,“封小姐,我是他的父親,不過,我有個條件。”
  一邊說著自己是他的父親,一邊居然可以平靜的談條件。封槿簡直看見一個冷血到極點的怪物。“人命不是靠錢就可以挽留的。”
  “可是錢可以請到最好的腦外科專家,這裏的醫生,不敢冒險動刀的。”程耀明坐在那裏,不見絲毫的焦急,繼續說著條件。
  封槿輸了,輸得徹底,她知道不該答應這個人的任何條件,也知道楠暮一定不屑於這個人的施救。可是她在乎啊,她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楠暮死。
  “我答應你,我把那件東西拿給你。”封槿淚流滿麵,她知道她從此,萬劫不複,“你先救他,求你救他。”
  “拿到手,我自然會救他,必盡,他也是我的兒子。”程耀明很滿意她的配合,可他做生意,從來不冒無謂的風險。
  “來不及了,楠暮他快死了啊。”封槿痛苦失聲,不顧及自己手腳上糾纏的繃帶,胡亂撕扯掉準備奔回家去,突然她止住了腳步,回身走向程耀明,“你必須救活他,如果他有個三長兩短,我現在就把東西交出去。”和這種人,隻能談條件。
  “我怎麽相信你?也許你交給我的,也不過是副本而已。”程耀明對封槿也立刻學以致用得倒過來威脅自己倒頗感到些許詫異。
  “我沒有你冷血,我握有的不過是個證據而已,它可以使你身敗名裂。但你手上卻掌握著我的生死,你應該明白,隻要楠暮在你手上,這比交易,我早就必輸無疑。”封槿笑得淒涼,楠暮,隻要你活著,怎麽都可以。
  楠暮活了下來,原以為會有嚴重的後遺症,還好,隻是一部分的淤血因為位置險惡,並沒有手術排除,醫生說可能術後也能自行吸收。可正因為這樣,楠暮醒過來,卻失去了所有的記憶。
  程耀明要封槿從此離開楠暮,說他要帶走楠暮。封槿吃驚,為什麽,他明顯並不在乎這個兒子的。
  “你提醒了我,隻要我握有程楠暮這張王牌,你們封家不敢怎麽樣的。”程耀明笑著,聲音陰冷,仿佛從地獄傳來,“當然,我也可以向對陳瑋父親那樣來對你們,不過,封小姐,我想你也不想家破人亡吧。”
  封槿輸了,楠暮還需要好的治療,程耀明可以辦到。她已經偷拿出了證據,不能再拿家人的生命當賭注。封槿自然會輸,因為壓上賭桌的,她一樣也輸不起。
  好在,楠暮不記得了。封槿隔窗看著楠暮,心裏悲涼,甚至覺得那日車禍,還不如就此離開的好,可她不能,她的命是楠暮幾乎賠上性命救回來的,怎麽可以放棄。
  “我還要試驗一下。”程耀明的眼中閃過一抹玩味的笑意,“封小姐,請在這裏聽著。”
  隻見他和一個屬下進了病房,屬下在一旁用足以讓楠暮聽到的聲音說,“封槿小姐剛才不治身亡了。”
  楠暮沒有絲毫的表情,這幾天他不曾說過什麽話,但表情告訴封槿,他以為這是在說別人的事,與他無關,與他絲毫沒有關係。淚水滑落,程耀明果然知道,用什麽樣的方法,讓她徹底心死。
  “很好,看來他是真得全忘了。”程耀明滿意地走出來,“從此他就是程家的少爺了,自然有一片錦繡前程。”
  封槿想,還好,楠暮你不記得了,還好,楠暮你不用像我那麽痛。
  “封槿,你不能陪楠暮了,就把楠暮讓給我好不好。”封槿的好友楚涵之是這家醫院裏的護士,這幾天一直是她在照顧楠暮,封槿知道,她喜歡楠暮多時,“我和他說我是他的女友,他相信了,封槿,可不可以,說這個謊,可不可以。”楚涵之泣不成聲,幾乎要跪下來求封槿。
  “涵之,我已經沒有權力決定是否可以了,楠暮和我再沒有關係了。”封槿扶起涵之,抹去她的眼淚,“以後,請你好好照顧楠暮。”
  涵之說,楠暮看著她的項鏈就一下子把她抱住了,封槿竟然有些許欣慰。這款項鏈,她也有,是楠暮送的。施華洛世奇今年的新款,封槿路過櫃台總忍不住張望,楠暮就用第一個月的工資買了條給她。楠暮不好意思,說以後一定給她買條鑽石的,不像這條隻是水晶而已。封槿不以為意,她告訴楠暮,小鳥銜著的不是顆簡單的水晶愛心,那是愛情,說完紅著臉興奮地吻住楠暮,幸福溢於言表,那是他們最後一次接吻。
  封槿拿出首飾盒最底層的這條項鏈,淚水洶湧,打濕了日記本。
  楠暮,你知不知道,車禍時,那顆愛心掉了,現在隻剩下鳥兒獨自悲鳴了,那個時候,是不是就在告訴我,我們的愛情丟了,再也找不回來了。

  意難平
  封槿諷刺地想,自己現實生活中的《海的女兒》就這麽上演了。
  為什麽她不能失去聲音,為什麽她不能化為泡沫?
  留著聲音卻不能喊出聲響,留著生命卻不能讓所愛之人再擁抱一次。
  人說暗戀最為傷痛,單戀最是悲哀,封槿知道其實不然,沒有說出口至少還有一半的希望,對方不愛總好過時刻記著他曾經是多麽的深愛,甚至,寧可是被他背叛,也好過封槿如今時刻清楚的知道,楠暮隻是忘了,不愛了,他沒有一點過錯。
  安徒生,真是個天才,陰差陽錯,最痛,最痛……
  封槿走在通往墓區的路上,買了束百合,走到墓區門口,轉身要走向左邊,可身邊突然湧來一群人,她習慣性地靠到一邊,眼角餘光掃過,一抹身影進入眼簾,耳邊嗖嗖作響的風聲瞬間靜止,又見楠暮,被楚涵之挽著的,涵之的楠暮……
  封槿的心中,比這排排墓碑更淒涼,比那棵棵鬆樹更蕭條,可終究忍不住,轉向右邊,那裏相較之左邊的墓區,可以說是豪華區域了,不用想,也能推算出,楠暮一定是來給程耀明落葬的。遠遠地望著,周圍竟然還有保安維持秩序,絲毫不能近看一眼。楠暮,我們的心縱使早已毫無交集,可悲的是,我隻是想離你近一點,也似乎隔著千山萬水。
  楠暮穿了件黑色的西裝,不知道是衣服顏色過暗,還是站得太遠的關係。封槿覺得楠暮比以前瘦了不少,冷漠蕭條,如果不是剛才看清了臉龐,以及旁邊挽著他的涵之,封槿幾乎產生懷疑,這個背影真的是屬於楠暮的?
  封槿以為自己早心死了,可此時的腦海中,卻浮現出一句句子,“楠暮,我們真的不可能了。”早就不可能了,為什麽現在還要在心裏強調呢?哀莫大於心死,怕隻怕,哀至極,緣已盡,卻偏偏,心未死,意難平。
  封槿黯然,看不下去。看不下去,楠暮陌生的背影,更看不下去,曾經那麽熟悉的溫柔。而此刻,他用那份溫柔,自然地攬著涵之的腰。
  轉眼,竟然又哭了,現在,不能隨便哭的,淚水會弄花了妝,楠暮,你不是一直想看看我化妝的樣子嗎?現在,我天天都化,不戴上這個麵具,叫我的悲傷,如果掩藏?
  封槿趕緊去公共廁所整理一下妝容。從轉角處出去的時候,迎麵遇見了程柯陽,程氏的長子,封槿自然認得,中年微有些發福的身材,看起來有著比年齡更多的世故,平庸的臉上,唯眼睛同程耀明有幾分相似,相同的精明,冷厲。
  “那個野種真當自己是程家人了,居然他捧著骨灰,根本不把我這個長子放在眼裏。”程柯陽舉著手機,說話的神情,是典型的咬牙切齒。
  封槿想,楠暮的日子也不是那麽輕鬆吧,必盡會有多少人窺視這個位子?又有多少人想把他拉下台。楠暮,你能審時度勢,謀劃算計嗎?封槿不能想象。印象中的楠暮雖然很聰明,僅是聰明,但不精明。商場的爭搶掠奪,楠暮,你還能適應嗎?封槿擔心。
  “居然真爬到我頭上來了,上次沒撞死他,真是失算,早知就該在他手術時動手腳的,現在他精明著呢,你想想,還能怎麽下手。”背後,程柯陽依舊講著電話,陰冷狠毒的話,封槿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思緒理清的時候,手上的百合散了一地,花枝嬌柔,落地無聲。
  程柯陽沒有回頭,回頭的話,他一定能看出封槿眼中的火,那是燃燒最旺時,可以玉石俱焚的複仇之火。
  封槿一直想不通,為什麽那天會翻車?司機即時逃離隻是受了輕傷,現在回想,他之所以能即時逃出,是因為,那不是失手或失控才被身後的車追尾碰撞的,整個過程都是在他意料之中的。
  她還清楚地記得,車子被撞擊的一瞬間,還未翻落之際,司機已經開門跳出,可她想打開車門卻開了幾下都沒有成功,一直以為是自己當時驚慌失措,導致了手腳不聽使喚,如今回憶,心中一涼,幽冷恐怖的氣憤瞬間布滿了全身。沒有彎腰撿起花朵,她踩過的花瓣,頓時失盡芳華,化作濁泥。
  左邊的墓區裏,便是楠暮母親長眠的地方,楠暮失去記憶被帶走的時候,程母萬念俱灰的燒著楠暮的東西,神情恍惚終日無語,封槿給她去醫院拿藥,回來,楠暮家連同他的母親一起,化成滾滾黑煙,麵目全非。
  封槿難以承受這突如其來的噩耗,衝去醫院想找楠暮,可被告知楠暮早就轉院,連打電話找楚涵之,居然也是空號。她沒有楠暮的絲毫訊息,就這樣,曾經幾乎日日相見的兩個人,再也找不到任何交點。
  “阿姨,我知道當初是誰害楠暮了,現在那個人一定不會就此罷休,你放心,這一次,我絕不會再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胡作非為,不會的。”封槿站在墓碑前喃喃自語。楠暮失憶讓她心碎難忍,可她更不能忍受楠暮再那樣躺在病床上,在病危通知單上簽名的一幕,她決不允許,再發生一次。
  “不管用什麽方法,我一定會保護楠暮。”封槿發誓,“我一定要那個人自食惡果,不管這麽做,我會付出怎樣的代價。”
  握緊雙手,指甲陷入肉裏,掐出了絲絲血跡,封槿沒有感覺到疼痛,輕撫上墓碑的文字“程鈴之墓”,用血跡反複描畫著刻入石壁的字跡,封槿落淚,為程母的悲涼,命運的多舛,“我一定要讓楠暮來這邊看看你,讓他知道,他叫程楠暮,和程耀明從沒有關係,隻因為他的媽媽姓程。
  墓地自有它永不改變的清冷,可這清冷染不上楠暮分毫,因為楠暮心中的落寂更甚過墓園的蕭條,這背影即便有涵之在旁襯著,依舊蕭索。
  當然周圍的人感覺不到他的冷然,各懷心事,此刻又有幾人真的是為了祭奠死者?這就是程耀明人生的尾聲 ,無奈的終結。楠暮冷笑,他的今天,會不會,就是自己的明天?
  楠暮感覺不到悲傷,手裏捧著骨灰盒不為緬懷,似乎隻是為了證明自己掠奪的完全性,表明自己已經爬到了最頂端。其實有什麽意義,自己的人生的全部隻有短短三年而已,這幾年,他除了報複,一無所獲。這種心情,此番空落,旁人是不能體會的。
  還好,一切都結束了,從此以後,不必再爭奪什麽。楠暮望著墓碑,心裏湧起悲哀,不是對父親的,而是對自己的。
  現在,他擁有了程氏,才體會到了父親當初為何會有為了程氏的顏麵利益而不惜任何代價的使盡手段。因為走到這一步真的太難,付出了太多,這幾乎要耗盡所有心血換來的產業,怎麽甘心被人破壞?擁有程氏的那一刻,楠暮意識到,除此之外,他的人生幾乎一無所有。
  當涵之萬般興奮為他慶賀時,她說:“我就知道,會有這麽一天的。”楠暮心中不期然地冒出一陣恐慌,如果沒有這麽一天,涵之還會不會呆在自己身邊呢?立即製止了自己這個無端冒出的念頭,防備慣了,竟會把這份戒備用到涵之身上,真是好笑。
  楠暮清楚,他必須從此惴惴不安,夜不成寐。守著程氏,是程氏的主人,也是它終身的奴仆,他已經累了,倦了,然而,騎虎難下了……

  夢虛化
  程氏列入新規劃的建設是海洋主題公園。
  封槿無意間聽同事說的,這其實已經超出了她的專業範圍,可為了打入程氏,她還是草草交了份局部的設計草案加入甄選。當然,如果隻是這樣,必定是石沉大海。她的用意本不在這份設計,目標隻有一個,程柯陽。
  坐在梳妝鏡前,封槿抬手抹上一抹唇彩,看著鏡子裏精心修飾的臉龐,封槿扯出笑容,嘴角僵硬,明顯笑得虛假。
  楠暮,我這樣美不美?以前你從沒誇過我漂亮呢。
  這樣,程柯陽會不會動心?封槿沒有絕對把握,雖然自己的長相不惡,可並不見得美到攝人心魂的地步,何況是麵對花名在外的程柯陽?
  母親曾經說過,貌美倒是其次,男人喜歡溫柔細心的女子。母親的用意原是想收收封槿年少過於活潑任性的心性,可沒想到封槿竟在此刻想到了母親的話。
  媽媽,那時候我不懂事,還不知道怎樣才能溫柔賢惠,即便喜歡楠暮,大多時候也是隨性而為,妄談細心。現在明白了,楠暮卻已經離開我了。
  現在,封槿笑得苦澀無奈,空洞的房間裏,自己的笑聲回蕩,帶著幾分淒涼。溫柔隻能是工具,母親你一定想不到你的女兒會有這麽一天,用你期許的溫柔賢良來當作勾引別人的工具,報複毀滅的武器。
  腦海中居然冒出“勾引”兩個字,封槿頓生厭惡,厭惡自己,可除此之外,還有什麽辦法嗎?
  三毛說,飛蛾撲火的時候,它的內心是愉悅的。
  封槿如今似乎體會到了這種快要萬劫不複的“愉悅”……
  “你瘋了。”唐毓婉聽了封槿的話簡直懷疑自己是幻聽,“你真的要這麽做?那是個老色狼。”絲毫不估計自己時刻維持的淑女形象,順手揮舞手中的咖啡勺,氣紅了臉。
  “難道我應該放過他?我可以眼睜睜看著他害楠暮?”封槿平靜地奪下好友手中的勺子,示意她冷靜。
  “我不管,反正我不幫你,我不會把自己的朋友往火坑裏推。”毓婉別過頭去,不看封槿。
  “你必須幫我,隻有你可以讓我接近程柯陽。”封槿拉過毓婉的手,要她答應自己。她家亦有著規模龐大的資產,不久她就會訂婚,屆時程氏必會派人出席。
  “封槿,你知不知道你很殘忍,難道要我在人生最幸福的時刻,親手斷送你的一生幸福?”毓婉拉開封槿的手,這些年封槿的苦她看在眼裏,雖然封槿對當年詳細的情形始終不肯開口,隻說楠暮失憶後,兩個人無法回到從前。既然這樣,為什麽,她卻要為了程楠暮犧牲至此?這叫她如何理解?
  “我此生還有什麽幸福可言?早已斷送了。”封槿微笑,沒有悲傷,唯有平靜,靜若一潭死水,再不會掀起波瀾。
  “可以的,封槿隻要你從此忘了程楠暮。這些年你若是有心,說不定會比我更早踏上紅毯。”毓婉不明白,她也不止談過一次戀愛,為什麽封槿對待初戀如此執著。“說實話,我看我父親那些商人的做派,程楠暮能在這麽短時間內就坐上了程氏第一把交椅,也斷然不是省油的燈,也許根本不需要你這麽做。”
  “毓婉,我隻是凡人,即便不為了楠暮,這些年我有著太多的不甘心,太多的傷心。那麽多人的傷心,我要那個人償還。”封槿知道毓婉是為她好,可是已經晚了,既然讓她聽到了真相,冥冥之中,也注定了她必須走這條已無選擇的道路。
  “你這麽做,程楠暮也不會領你的情,他都和楚涵之訂婚了。”想到楚涵之毓婉就有氣,算什麽朋友,居然在那樣的時刻,可恥地搶朋友的男友,簡直就是乘火打劫。雖然封槿事後解釋說分手不是她造成的,可毓婉依舊恨得牙癢,直說自己識人不清。
  “那你為什麽不直接接近程楠暮?我倒想幫你搶回程楠暮。”毓婉開口,如果能出這口惡氣,倒是不錯。
  封槿失笑,毓婉從小雖身處那樣的家庭,她倒是被寵得單純可愛,想什麽就說什麽還頗有些見義勇為的風範。
  程耀明已死,那個秘密也就沒有實質意義。她和楠暮之間已經沒有了阻礙,可隻是短短幾年,一切卻都難改變了。現在的楠暮必然是深愛涵之的,她此時出現又能如何?如果說她對是否能接近程柯陽表示懷疑的話,那麽對於楠暮是否能再愛自己幾乎已是喪盡信心。
  程柯陽如果沒有喜歡上封槿的話,她頂多是失望,或是對報複未果的不甘心。
  可是楠暮呢?現在她可以安慰自己,楠暮不是不愛她了,隻是忘了。如果楠暮親口對她說,他們的感情已經淡了,甚至沒了。她接受不了,她沒有勇氣承受那樣沉重的打擊。心裏明白,當初隻不過是自己更早認識楠暮而已,涵之絲毫不比她差,如今,這時間的優勢也已逝去,封槿,你要楠暮喜歡你什麽?
  封槿知道,楠暮失去的是記憶,她失去的卻更多,對自己的信心,對愛的勇氣,對生活的追求。楠暮,我除了記憶,究竟還剩下什麽?
  毓婉還是幫了她,訂婚宴的請帖直接送給了程柯陽,他自然要給唐家這個麵子。毓婉看著封槿修飾精致的妝容,悲傷得幾乎落淚,她拉封槿到一邊,最後掙紮著說,“你還有機會脫下這張麵具,再踏一步,從此,你就失去自我。”
  “對不起,怪不得人家說報複終究會使人迷失心性,我一開始就利用了最好朋友的婚宴,也許真該萬劫不複。”封槿微笑,這個笑容,她昨晚對著鏡子笑了一夜,直至淚水幹涸,再落不出一滴來,她告訴自己,眼淚此刻已經落盡了,以後隻要帶著麵具即可,從此忘了自己是封槿,忘了那個曾經屬於楠暮的封槿。
  宴會剛過半,程柯陽果然來邀封槿跳舞,封槿覺得一切順利的過分,還未主動,已然吸引了程柯陽的注意。她微笑著搭著程柯陽的肩,翩然起舞。樂聲離耳邊漸遠,悠悠恍然如夢……
  腦海中,卻浮現出大學裏同楠暮一起學跳舞的情景,當時封槿多麽渴望像小說裏那樣,楠暮能深情地望著自己,目光也要含情脈脈一番。
  可楠暮始終低著頭,都不看她一眼。她在楠暮肩頭使勁掐了一把,怒斥:“你能不能專心點。”
  楠暮抬頭,語氣中帶著委屈,“我很認真地看著舞步啊,小槿,還好你不喜歡穿高跟鞋,不然我現在怕是快殘廢了。”
  楠暮,我現在跳得可謂典雅莊重了,可卻再沒有同你共舞的機會。對麵的目光無論如何專注炙熱,封槿悲哀,那終究隻是仇人的雙眼。楠暮,我當初真傻,為何如此不知足,哪怕隻是再這麽靠近一次,望一眼你低垂的額發,我也心滿意足。
  “封小姐,”耳邊的聲音打斷了封槿的回憶,封槿暗歎自己沒用,這個時候居然還會想起楠暮,這樣的放不下,還談什麽報複。
  “程總經理。”低聲回應,微頷首掩飾自己此刻表情的慌亂,看在程柯陽眼裏,竟成了嬌羞惹人憐愛的模樣。
  “你真的很漂亮,若非你刻意穿得素淡,怕是唐小姐今晚的風頭要被你搶去了。”程柯陽笑著,摟住封槿腰部的手漸漸用力箍緊了幾分。
  “謝謝程先生如此謬讚,實在愧不敢當。”封槿心裏泛起一絲冷笑,其實這是她刻意而為,正因為毓婉今日的明豔,她才刻意穿得素雅,若論美豔容貌,她斷然比不上毓婉,真那樣裝扮才會埋沒在人海之中,引不起他的注意。可悲,她如此苦費心思,正好駁了古人之言,誰說女為悅己者容?此中悲哀,又有誰知?
  幾天後,在封槿意料之中,接到了程柯陽的電話。但他隨後說的話卻在她意料之外。
  “封小姐,我看了你的設計資料,看不出,看似平淡無求的小姐,還是懷有某種野心的。”程柯樣電話裏的聲音自然與現實當中有所差別,聽來讓人覺得更為陰冷艱澀。
  “既然身處塵世,誰能無欲無求?我的這點小心思讓程經理見笑了。”封槿也不反駁,反倒順了他的話承認了。
  接近程柯陽,說沒有目的,實難信服於人,封槿正再苦惱該用何種理由來做擋箭牌,好讓他不去深究,以免她同楠暮的過往露出馬腳。此時甚好,他找了個理由自圓其說,倒省了封槿煩心,自然要大方承認。
  “封小姐的設計很有趣。”果然,程柯陽對封槿的刻意接近並未反感,話語中留了餘地給她。
  “封小姐怎麽會想到運用《海的女兒》這個童話?,真是可愛。”耳邊聽著程柯陽的聲音,封槿感到無比惡心,痛恨。
  可愛嗎?當初會有這個想法,純粹隻是為了自嘲。如今要她如何回答?如果說她曾經還有夢想,那程柯陽就是扼殺這一切的劊子手。如今他說自己可愛?這才是最大的嘲弄。
  “為了曾經有過的夢想。”封槿開口回答,隱忍著自己的悲憤,狠咬下唇,血的味道,甜至泛苦。
  為了“曾經”的,現在卻被你毀得傷痕累累的人生,支離破碎的愛情。
  為了“有過”的,而今已經灰飛煙滅的夢想。
  獨留下,無可奈何的野心……

  又相逢
  某豪華酒店的門口,有人為封槿打開車門,她穿著露肩拖地的禮服欠身探出車門,月牙色的衣料襯著頸間的鑽石,熠熠生輝.突然身側有人虛扶了她一把,抬頭,眼中微微有絲慌亂,但僅是一閃而逝。扯出一抹笑容,親昵地喊了一聲,“柯陽。”
  就像所有的電視劇情一樣,封槿很順利的,成為了人盡皆知,程柯陽的新歡。
  通電話後的第二天,封槿就收到了程柯陽送來的禮物,一條項鏈,吊墜的鑽石不算大,然而的確出自名家手筆。封槿看著眼前的璀璨,心中自是衡量出了結論。果然,自己在程柯陽心中,是有一定地位的。
  可是心裏的失落,又讓她剛浮現在嘴角的笑意瞬間收斂了,同樣是項鏈作為禮物,當初楠暮為她戴上時,她的心裏隻有純粹的欣喜與幸福。而今,已經庸俗淪落到,隻關心鑽石的大小,出處了。可除了掂量物質的價值,封槿還能衡量什麽?已經再無幸福可言。
  “連續幾天了?”封槿挽著程柯陽,緩步進入會場,嘴角掛著笑容,是啊,今晚又是一出毫無新意的應酬。“你天天帶著我,不換個花樣,豈不損了你程經理的名聲?”
  “是怕損了我的名聲嗎?我怎麽隻聽出你在損我?”程柯陽笑意未減,卻有些許驚訝,“若是別的女人唯恐我哪天換人,你倒好,反倒急著催我換。”
  “我懂得欲擒故縱啊。”微提了下裙子的下擺,才幾步路,細得過分的高跟鞋已經有些不適了。“也知道做你的女人,不可以太貪心。”
  “封槿,做我的女人,更沒有必要太聰明。”程柯陽放在她腰際的手忽而加重了力道,帶她入了大廳。
  封槿後悔自己方才的言多必失,有些話,沒有必要說得太直白。她的意氣用事不過圖了一時口快,卻忘了自己正處於最危險的遊戲當中。而她要的,是程柯陽的真心,那絕對不是方才所謂的小手段就能成功的。
  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當中,卻被程柯陽的話語打斷,“來,封槿,這便是我經常向你說起的程總。”
  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抬眸一望,四周的聲音頓消,“程總”,原來,時隔多年,楠暮的臉龐又一次近在咫尺。
  “我和你提過的,在這次設計作品中表現比較突出的封小姐。”程柯陽介紹。
  封槿已經無暇觀察程柯陽的表情,她的腦海中隻是一遍遍的盤旋著一句話,“不可以亂了方寸。”
  深吸氣,她用最熟練的笑容望向楠暮,說了句,“您好,程總。”
  心,沒有亂了方寸,因為寸寸碎盡,痛極無聲。
  楠暮微扯嘴角,“久仰大名,封槿小姐。”分明透著嘲諷,看她一眼,眼神中透出鄙視。
  楠暮,你竟會說“久仰”?,諷刺啊,的確“久仰”。久的,你已經忘記我是封槿了。
  不知道自己臉上的表情是不是還像她希望的那樣維持著自然。封槿終於注意到了,楠暮身邊的人影,楚涵之,正用一種震驚到幾乎恐懼的眼神看著自己,臉色已若白紙。
  楠暮,從離開你的那一天起,我不曾想過還會同你相遇,更料不到,再見麵,你是我朋友的未婚夫,我是你仇人的情人。
  各自挽著旁人的手,四麵相望之際,封槿想著,笑意加深了幾分,顯得豔麗至極,如此戲劇的場麵,不笑得燦爛幾分,如何對得起老天爺的細心安排?
  楠暮望著對麵女子的笑意,微皺了下眉,怎麽會感到有些悲涼,心中的酸楚有著強烈的熟悉感。腦海中突然憶起,這不是自己在地鐵裏見過的女子嗎?是嗎?妝容厚重,掩飾過的麵容虛假陌生,可剛才的眼神,那蒼涼的韻味,分明就是那如曇花一現般的淒婉之色。
  是又如何,楠暮覺得自己當下急於證明的事是如此可笑。程柯陽的女人?那便是他程楠暮的敵人……
  來到酒店的客房,涵之自然地接過楠暮脫下的西裝替他掛好,倒了杯茶給他。“楠暮,你覺得今天的封小姐怎麽樣?”
  “為什麽這麽問?”楠暮奇怪,從前涵之雖然陪他出席應酬,卻像她自己說的那樣,不過是為了監督他有沒有喝酒無度,有沒有抽空吃東西而已,從不過問任何人或者事。
  “她……很漂亮。”涵之的話語有絲慌亂,楠暮體會到她的不安,卻不由好笑,女人的安全感真得如此薄弱嗎?還是自己看起來像那種到處留情的花花公子?
  “不過如此。”楠暮摟過涵之,捧起她的臉,親吻她的額發,逐漸轉至嘴唇。
  耳鬢廝磨之際,聽見涵之歎息,“可我們這樣,都隻是在酒店,楠暮,我們是不是該有個家了?”
  “再等等……”纏綿過後,楠暮側躺在一邊,燈光已熄,唯他點燃的香煙在那頭閃出點滴火星,悠悠開口。
  時鍾整點提示,午夜十二點,輕微的“嘀”了一聲。
  涵之沒有出聲回應,隻是手指抓緊了被子的邊緣,一定弄皺了一片。委屈的淚水悄無聲息的掉落到枕頭上,仿佛鍾聲是在提醒她,她再怎麽付出也隻是灰姑娘,等待至今,等不來王子的一枚婚戒。
  而今天,看見封槿,她意識到,自己的愛情已經從虛幻不定上升到危機四伏。
  電視裏,整點報時,十二點。
  夜色已深,封槿不停地按著遙控器,大部分頻道已經結束了所有節目,她本就不是想看,隻是想耳邊能充斥些聲響。可聽入耳中的,卻隻是浴室裏,水聲“嘩嘩”作響。
  封槿躺在酒店的床上,身上蓋著被子,可沒有自己熟悉的味道,內心平靜地等待,等待程柯陽洗澡出來。
  當封槿被程柯陽帶到這個房間的時候,她的內心忽然寧靜了,仿佛能聽到一根針掉落地麵的聲音,更奇怪的是,針就這麽刺入心坎,卻絲毫感覺不到疼痛。
  “今天,見了程總,有沒有心生憧憬?”程柯陽打開浴室的門出來,封槿覺得撒旦已經揮舞著鐮刀像自己靠近,她佩服自己,現在這種時候,還有如此豐富的想象力。
  “不過如此。”封槿看似隨意地回答,在她心中,楠暮從來隻是原來那個樣子,再如何的高高在上,成為傳奇,不過還是如此。如此讓她刻骨不忘。“原來,我們的程總經理沒有信心了?”
  “對你們小丫頭而言,程楠暮不是你們的夢想嗎?”程柯陽坐至床邊,拿過封槿手中的遙控器按了關閉鍵。
  “你很冷靜,封槿,我就是喜歡你超乎年齡的,故作鎮定的冷靜。”程柯陽擁吻她,封槿如同木偶般杵在那裏,她知道這樣是不對的,她該有所回應,可她似乎聽見了喪鍾鳴響,封住了她的一切感覺。
  ……
  “你還是處女?”程柯陽驚訝?突然停止了動作,抬眼發現封槿淚流滿麵,“別哭,小槿,我不知道,不是故意弄痛你的。”
  “叫我封槿,我不喜歡別人那麽叫我。”封槿打斷他的話,聲音沒有控製好得音量大了許多。
  “好,封槿,乖。”程柯陽繼續親吻著封槿的身體,激情之際沒有深思她的反常。
  這是封槿的初夜,同自己的仇人,胃裏泛起惡心,卻不想吐,隻是覺得髒,覺得自己這個身體,好髒。
  那個人竟然叫自己“小槿”,最厭惡的聲音喊著最懷念的字句,她聽到之際猶如五雷轟頂,生生把她的心髒撕裂開。
  楠暮,你再也不會這麽叫我了?
  楠暮,我真的淪落至地獄了吧?
  楠暮,我們真的已經不可能了……

  掩痕跡
  夜色冗長,封槿躺在程柯陽的身邊,程柯陽的一隻手一直橫搭在她身上,仿佛是一重錘壓在胸口,令她窒息,原來,這就叫生不如死。
  封槿方才的害怕此刻蕩然無存。腦海中,以前的回憶全湧上來,全七八糟的,卻如根根芒刺,直刺入心底。
  “這本日記本很難買到的,我實在舍不得還給你,就收下了。”生日後的第二天,封槿在學校門口如此回應焦急等待的楠暮,自以為已經裝得很是滿不在乎,表情淡然得天衣無縫。
  “那麽,我呢?”楠暮方才還因為緊張有些微皺的眉毛明顯舒展開來,笑意彌漫至眼底。
  “勉為其難,也接受吧。”封槿低頭輕聲說,表情還是故作鎮定,臉上越發明顯的紅潮卻露了天機。
  “多好,小槿,以後過完你的生日,我們接著就可以過交往紀念日。”楠暮興奮地一把拉住封槿的手走入校園,帶著些許得意之色衝門衛大伯點頭微笑。
  和楠暮一起坐地鐵回去,封槿習慣性地找了角落的位置坐好。楠暮卻沒有在她身邊坐下,而是坐在了對麵。
  “為什麽坐那裏?”封槿擺了擺手,示意自己旁邊空著。
  “不要,坐這裏可以名正言順地看著你。”楠暮搖頭,果真看得目不轉睛。
  “有病,現在你已經轉正了,幾時不讓你看我了。”封槿好笑,“要不,我坐過來?”
  “不要,就是現在名分正了,過會兒才不能讓別的男人肆無忌憚地瞧我女朋友,誰讓這位子設計的不好。”楠暮堅定地守著位子,一副“我是為了你好”的表情。
  過了幾站,乘客多了起來,有人站在了他們中間,封槿搖頭,現在好了,視線全被擋住了,還有那麽多站呢,兩個人連想說句話都不容易了,楠暮可真不是一般的笨,封槿皺眉。
  “幫我拿包吧。”心裏剛抱怨到第二遍,楠暮就站在了她麵前,伸手把自己的書包遞給她。
  “還有好幾站呢。”封槿接過,真不知道楠暮在想些什麽,“以後別那麽坐了。”
  可楠暮還是喜歡坐在封槿對麵,不管坐車,吃飯,久而久之,成了習慣。
  封槿那個時候最喜歡吃的冷飲叫“綠野仙蹤”。就是上麵冰激淩,下麵綠豆冰的那種。可是這種冷飲的設計其實是有缺陷的,通常上麵吃完了,下麵還是一點也沒化開。
  楠暮最怕封槿吃這種冷飲了,每次他就成了“人工碎冰機”,幫封槿全搗碎了,他自然已經是一頭大汗了。
  於是,楠暮編了個腦筋急轉彎,“世界上什麽冷飲越吃越熱?”
  答案當然隻有封槿知道。
  “來,也給你嚐一口戰利品的滋味。”封槿討好地舀了勺碎冰給楠暮,楠暮低頭吃了一口,還向她要,封槿疑惑,“你也挺喜歡吃的嘛,為什麽不自己買一個?”
  “錯。”楠暮搖頭,笑得詭異,“我隻是喜歡間接接吻而已。”
  “色鬼。”其實封槿知道楠暮是為了省錢,那個時候窮學生談戀愛就是可憐到這種地步。
  後來,封槿漸漸改掉了吃零食的習慣。
  有次,他們吵架。
  “為什麽別的女孩子都肯讓男友騎車帶她,你卻死活不肯?”楠暮不滿,執意要封槿給個說法。
  “那樣會很丟臉……”封槿尷尬地回答還沒說完,楠暮就扔下筷子,氣憤地衝出了食堂。
  末了丟下一句,“我這麽窮,真是對不起你大小姐了。”
  封槿知道他是誤會了,可沒想到楠暮這次的氣這麽長,午飯時候的事,到上晚自習還不理她。
  一把拉他到學校停車場,楠暮賭氣,站定了就甩開她,退到一米開外。
  “看看那些車子前麵的橫杆。”封槿別扭地說,“都有些扭曲變彎了啦,現在的腳踏車又沒後座,我才不要像他們那樣,多丟臉。”
  楠暮狐疑地抬頭,細看下,果不其然,許多車子前麵的橫杆都變形了。“就因為這個原因?”喃喃開口,發現自己今天生了那麽久的悶氣原來很是幼稚,無聊。
  “不然呢?難道我也要全世界知道,我重得能壓彎鋼筋。”封槿知道楠暮已經認識到問題的關鍵了,不由生氣,“話沒說完,你就胡思亂想。”
  “我怎麽知道,”楠暮心虛,一米的距離一下子縮短到了一厘米,“我錯了,小槿,對不吖起。”
  “現在輪到我生氣了。”封槿不理他,每次吵架都是楠暮說對不起,封槿心想,自己本來就是有理的,自然是楠暮不對,得意之際,下巴也微揚起了幾分。
  “我氣得晚飯也沒吃下呢。”楠暮開始討好封槿,“正好多出了飯錢,要不,去給你買個冷飲?”
  “給你買了啦。”封槿拿出包裏的飯盒遞給他,“拿微波爐熱熱就行了。”
  “小槿,你等著,我這就去買‘綠野仙蹤’”。楠暮剛要轉身,就被封槿拉住製止。
  “不要了,你先吃飯,已經挺晚的了,午飯也沒好好吃。”封槿不由分說拉他去宿舍樓。
  “可是,我想吻你啊,不吃冷飲怎麽間接接吻。”楠暮從身後抱住她,低聲詢問, “要麽,今天,我們就節約點?直接……好不好?”
  封槿回想著和楠暮在一起時的點滴,第一次,有了這種想法,當初,為什麽不把她的回憶也收去。
  沒有比較,她如今還可以忍受屈辱,沒有波瀾,她的心還可以死水一般平靜,沒有楠暮,她也許不會變成這麽不堪的封槿。
  可是,事實就是,封槿愛程楠暮,注定了此生,她再無法解脫。
  早晨,太陽依舊照亮了房間。
  封槿以為她的人生已經沒有明天了,可第二天的太陽依舊像是在嘲笑她的愚昧般,諷刺地升起了。
  程柯陽起身離去的時候,封槿閉眼裝睡,她知道自己此刻不能露出破綻,可內心的澎湃激蕩讓她無暇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唯一能做的就是暫時避開他。
  門被合上,封槿起身,發現床頭桌上放著張便簽紙,程柯陽留下的:晚上我來接你,一起吃飯。
  不同了呢,封槿冷笑,從前約她,都是助理打電話通知她的,如今程經理親自留言,還要來接她,看來她的“美人計”還真是起效。
  起床來到浴室,封槿脫下了睡袍,看著鏡子裏衣不蔽體的身體,良久注視著,美嗎?為什麽她隻覺得惡心呢?
  打開淋浴噴頭,水溫調得很高,淋得皮膚都刺痛發紅,封槿還是覺得不夠,用浴巾使勁揉搓,可她知道,洗不幹淨的。看著手臂上的條條紅印,水聲淹沒了她的哭泣聲……
  這次洗澡怕是她出生到現在洗得最久地一次。出來後,她換上了自己的衣服離開酒店,已是一身清爽,幹淨得體的裝扮。
  原來再多的痛楚隻需精心修飾一番,便可掩蓋得絲毫不露痕跡。

  心已老
  封槿向原來的公司辭職了,交接之際,她向程柯陽提出想要休息幾天。休息,其實無非是逃避……
  去了程氏工作,還會見到楠暮。見了楠暮,不逃?就任由心痛折磨自己嗎?
  封槿不知道能夠忍受多少次這樣的相遇,莫名恐慌,突然很想回家看看。
  都說倦鳥歸巢,其實倦鳥也不敢歸巢,怕內心升起太多的留戀,再不去飛翔。
  封槿早就厭倦了,即便她已不會飛翔,隻是墜落,她也無處停留,不能回頭。
  怕回來,是怕牽起更多的回憶,觸景傷情。
  然回來,才發現早已時過境遷,無景可觸。
  車站,還是在那棵梧桐樹下,梧桐老了,不似從前那邊鬱鬱蔥蔥,光禿禿的杵在那裏,以前一下車,楠暮就喜歡搖它幾下,樹葉沙沙作響。
  封槿會害怕地遮頭避開,怕真有毛毛蟲之類的東西掉下來,“程楠暮,破壞綠化,當心被協管抓去管教。”
  “傻瓜,現在汙染這麽嚴重,哪還有那麽多毛毛蟲,搖搖樹杆,是幫它伸伸腰,那麽多葉子,還怕搖禿了不成?”
  終於,還是禿了。風吹雨打可以承受,可是楠暮,年輪即便生長緩慢,可漸漸的,在梧桐自己都沒有察覺的時候,它的心已經老了。
  封槿離家也不過短短幾年而已,為什麽回來,如此陌生,僅是一棵樹的改變,讓她幾乎放棄了最後的留戀。
  徘徊間,到了家門口,沒有告訴母親自己會回來,此刻也不知道父親在不在家,在的話,會不會讓她進門呢?
  “小槿,”猶豫間,聽見了母親叫喚自己。回頭,母親提著菜籃子,還是以前那種,藤編的,舊式的籃筐。如今走在路上,偶爾隻看見滿頭白發的老太太才用,即便是母親那個歲數的人,也都是不用的。可她的母親,那麽多年,始終如一,說是用習慣了,順手。
  當初她離開家的時候,母親歎息,“你也染了我一樣的毛病,念舊,認定了的就再不更改。”
  兩年未曾踏進家門,說此刻不激動是假的,然也沒有什麽母親熱淚盈眶,立刻手鬆滑脫了菜籃的場麵,母親平靜而又喜悅,“今天吹了什麽風,兩個死丫頭都想著回來了。”
  進門,就見封柌迎了上來,“姐,我們就是有默契。”話語間未見憂色,笑意淡然而寧和。從小,人們都說封槿長得像母親,而封柌卻像父親,封柌常不平,怪父親遺傳給她太多,害她長得差強人意。
  此刻,封槿黯然,小柌其實長的還是清秀的,雖不及封槿明麗,本就自成一番韻味。現在的封柌依舊如枝上花朵般韓露淺芳,而她早已落作葉下淤泥黯然掩埋了。叫她如何不自慚形穢?
  父親沒有出聲,坐在牆角一隅的沙發上看報,電視聲音不響,播放著今日新聞,母親忙碌於廚房之中……一切看似未變。
  其實父親是極疼愛她們倆個的,從小到大,有誰不知封家女兒被視若掌珠。也許就是愛得深,才會那麽反對吧。封槿站在父親的角度想,是可以理解的。
  在父親反對之後的沒多久,她和楠暮就真的分開了。本來父女間的矛盾也該隨之消失了。可封槿偏有著執念,可以放棄楠暮,即便無法相愛,卻,依舊不忘。家裏期望她重新開始,這“重新”二字,隻能辜負。愛情難以重見天日,她唯一的選擇,隻能是逃避。
  “爸,你還不理我們?”封柌開口打破沉寂,“以後是不是等我的孩子生出來,你也不肯讓他叫你聲外公?”
  “你有孩子了?”父親驟然一驚,被報紙擋著的麵容顯露出來,板著臉,老大不高興,“才結婚幾個月,就有孩子了,那個混蛋怕是婚前就碰了你吧。”
  “爸,你想什麽呢,怎麽可能。”封柌羞紅了臉,沒想到父親會說得這麽直接,“陳瑋他沒有你想得那麽隨便的。”
  “看就知道不是正經的人,再說也不看看是誰的兒子,好的到哪裏去……”父親還要抱怨,卻被母親的聲音打斷。
  “小柌,你有孩子了?”母親興奮地衝出來,雙手習慣的往圍裙上擦拭了幾下,小心地拉封柌到身邊坐好,“那陳瑋怎麽沒有陪你回來,一個人出事了怎麽辦。”
  “他有送我到門口啊,怕爸不高興沒敢進來。現在去醫院看他弟弟了……”
  小柌的聲音漸漸模糊,封槿轉身來到陽台,才發現自己接受不了這樣的溫馨,仿佛一切的幸福隻會讓她感歎自己的不幸。她不是神,無法在命運的不公麵前豁達,說不嫉妒是假的。
  封柌的反抗是有希望的,在某種程度上是對待生活的一種積極態度。可自己呢?自己選擇的卻是報複,無論有多麽千真萬確,冠冕堂皇的理由,報複,終究是消極的過錯。
  封柌的追求是有意義的,因為對方即便有所過錯,即使兩人之間有所差距,可起碼她的愛得的到回應。而自己呢?她所執著的,又是為何?與楠暮之間,已再無法用上“相愛”兩個字了。
  淚水轉至眼眶,閉眼不讓它落下。父親現在以為小柌是婚前就有了孩子已經如此不高興,那自己的行為呢?自己和程柯陽之間的關係,她是別人的情婦,是第三者。而且比別的那些女人更可悲,她對程柯陽沒有絲毫感情。為了心頭難消的恨意,墮落至此,有意義嗎?想到這,她都覺得自己的人生,可笑至極,黯淡得讓人心生厭煩。
  楠暮,我突然累極了,你知不知道,我已經厭棄這樣的自己了。原來恨得太深,也不過厭倦,愛得太深,也隻是疲累。感情看開了,就不過悲哀而已。可付出的,那麽慘痛,怎麽樣,我都要保你周全。
  “姐,你有心事?”封柌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她的身後,疑問句,然而卻是肯定的語氣。
  “我心中的事你不是都知道的,何必再問?”封槿微微扯出一抹笑容,木已成舟,就沒有讓更多人痛心的必要了。
  “你的心裏,還愛程楠暮嗎?”封柌問她,其實根本無須聽到答案,誰都知道封槿愛他,可是偏偏,程楠暮不知道。“現在,障礙已經沒了,姐,為什麽你不去爭取呢?”
  “太晚了。”封槿回避她的質疑,轉身進入房間,太晚了,他們兩個人已經不是同一個故事中的主角了。而她的故事,怕注定是個悲劇了。她現在想做的,就是成就楠暮那個故事的完美。
  “我最近突然意識到,人生不能留給等待,上天沒有給我們多少時間用來蹉跎。”封柌皺眉,想到了陳淼和柳荷,她才明白時間的可貴和無奈。一生當中能夠相愛相守的時間,並沒有她想象中的那麽綿長,所以她才更為珍惜愛情,努力爭取幸福。如果她是封槿,既然放不下,就該重新開始,這麽白白浪費時光,怎不叫人心疼。
  “我已經不等了……”封槿的聲音平靜,像在說今天天氣不錯一樣,淡定的,連她自己都以為已經放下了。
  進屋母親便張羅著開飯了,一桌的家常小菜,多麽其樂融融。小柌不遺餘力地逗著父親說話,時不時為她老公說幾句好話。
  封槿並不喜歡陳瑋,雖然隻是幾麵之交,但必盡他有那樣一個父親,對於一切事故的罪魁禍首,她自然沒有好感。她不介意楠暮的身世,是因為楠暮自己一開始也不知道,如果楠暮從小就是程耀明的兒子,封槿也不會喜歡上那樣人的兒子。就像父親說的,利欲熏心之人的孩子,從小耳聞目染,也好不到哪裏去。
  封柌看見封槿不自覺皺起的眉毛,竟忍不住笑出聲來,“原來是真的,果然我們都隻會站在自己喜歡的那個人的立場上來看待問題。”
  “誰說的?”母親忍不住好奇地打聽。
  “陳瑋弟弟的女朋友,又一個喜歡混蛋的兒子的可憐女子。”封柌挑了下眉毛,撇看向父親,“其實誰都不喜歡那種混蛋,也懷疑那種人的孩子也好不到哪裏去。可是偏偏都固執地堅信,自己喜歡的那個人就是不一樣的。”
  “你現在是鬼迷心竅,有本事以後別哭著跑回家來。”父親哼了一聲,知道女兒是故意刺激他,他在陳瑋小的時候,就不喜歡他,說他心機不純。可父親一直對陳淼印象頗好,甚至當年參加完陳家的追悼會回來,還提出要收養陳淼的意願。母親聽後很是傷心,說父親是嫌她沒給自己生個兒子,才會有那種想法的,嚇得父親再沒敢提這事。
  即便後來出了那件事,倒也從沒聽父親編排過陳淼的出身問題。
  飯後,小柌接了陳瑋的電話,就甜蜜地跟著來接她的心上人回家去了。封槿在家的這段時間幾乎沒有說過多少話,而那寥寥幾句也是同封柌說的,如今她走了,封槿突然覺得自己呆著有些尷尬,起身準備離開。心裏泛起苦澀,竟然在自己的家裏多待幾分鍾,也會是一種“尷尬”。
  “你等一下再走。”父親突然開口,阻止了封槿起身的動作。
  母親送小柌出去,母親對女兒終究是溺愛的,所以愛屋及烏,並不是那麽排斥陳瑋。
  “小槿,如果累了,你就回來。”父親沒有抬頭看封槿一眼,可這句話卻讓封槿的心猛然抽痛了,原來父親一直還是那個最了解她的人。
  “爸,你既然能夠接受陳淼,為什麽不能接受當年的楠暮?”封槿必盡還是想尋求答案,當初父親一得知楠暮的身世就極力反對他們,這才是造成他們父女倆長久以來隔閡的真正原因。
  “你沒有見過陳淼,見了,你比較一下他和楠暮的眼神,你就會發現不同的,陳淼的眼裏沒有那種欲求。”父親陷入了沉思當中,言下之意,自是他在楠暮的眼裏看見了貪欲。當初沒有機會說出原因,也許根本就沒想過說出來。
  “楠暮一直很要求上進,他一直介意自己的貧窮不是嗎?這本來沒什麽,可如果他是程耀明的兒子,他的野心便會不可抑製地燃燒起來的。封槿,那個時候起,你愛的那個楠暮終究是要消失的。”父親抬眼,眼中落下悲傷之色,他本不想自己的女兒接觸到野心利益之類的字眼,“我怕楠暮改變後,你更受不了。”
  “原來即便不是失去記憶,我也會失去楠暮。”封槿心底冷冽地刺痛著,一直執著地認為是失去記憶才會讓楠暮變得陌生,從沒有想過,如果他們還在一起,楠暮也許也會改變良多。父親的話,究竟是不是事實?她已經沒有機會證實了。
  愛情,無論以何種方式迷失,到底能不能得到救贖?誰也沒有答案。
  可是,封槿閉眼,不敢再看向父親,既然父親能輕易從眼神中把人看得如此通透,那他有看見自己眼中的灰暗嗎?可悲的是,她始終不是陳淼那樣的人,她和楠暮一樣,眼中有著不可磨滅的欲望,被仇恨的火苗輕輕一燃,便頃刻燎原,哪怕燃到自己亦埋葬火海,痛不欲生,也命定地放不下報複。
  她愛的,就是楠暮啊,即使他真是利欲熏心的人,哪怕他會是另一個程耀明,她也要楠暮好好的。
  爸,也許兩年前,那場車禍,我的楠暮已經死了。
  可是爸,兩天前,一次沉淪,你的小槿也已死了。

  獨惆悵
  和楠暮在一起的時候,封槿看小說,執著於悲劇。
  堅信世界上最深刻的愛情必然是在最美麗的時刻永恒的,然而,時間不會停下它的腳步。能讓它停滯的唯一方法,便是終結愛情。能讓它永恒的唯一可能,就是終結生命?或者是消除回憶?那麽注定了,隻有悲劇,方才是刻骨銘心的。
  以前上文學欣賞課的時候,講師這麽說,“但凡流傳至今的千古名著,大多都是以悲劇結尾的。”
  “看吧,看吧,那才叫經典。”她曾經得意的同楠暮炫耀。
  “什麽啊,都是些不切實際的幻想,愛得那麽死去活來的幹什麽?無聊。”楠暮不屑一顧。
  現在封槿回想,不由笑出了聲,笑自己當時的幼稚愚蠢。難怪說站著說話不腰疼。刻骨銘心,是深刻的,可讀者隻會體味這份用情之“深”,哪裏會了解當事人那份銘刻的“痛”。評論常道:讀來仿佛能感同身受,與主人公的命運一起,心情跌宕起伏。
  封槿承認,自己當初隻是喜歡那每次讀完後略帶唏噓的感傷而已。說感同身受,卻還相去甚遠。
  命運之於她的愛情,還真是“跌宕起伏”。此刻,她才知道,她想要的,從來不是那最深刻最美麗的愛情,隻要雲淡風輕,哪怕寡淡無味,隻要它還真實的存在著,就好。
  從前的那些小說,陳列在書架上,積上了層薄灰,多時未翻,竟已經泛黃了。紙張原來是如此脆弱,不消電影裏拍的那樣,多年以後,才陳舊暗黃。才幾個春秋?已經落得如此黯淡蕭條。
  輕輕翻開一本,《荊棘鳥》,封槿曾經愛極了最後一段話。
  “……我們把棘刺紮進胸膛時,我們是知道的。我們是明明白白的。然而,我們卻依然要這麽做……”
  當初,隻是興奮地把它抄到了本子上,而今,卻哭了,合上書,再不忍看第二遍。淚水不停滴落,封槿放任自己哭出聲響,空落的房間,悠悠回蕩著她的泣聲。沒有關係,這裏隻有自己一個人,悲傷不必化作為堅強,愛意不必偽裝成敵意。
  原來,隻有幸福著的時候,才有資格看悲劇。
  去過家裏後,封槿在回來的路上,滿是惆悵之情。想到楠暮,仿佛已經是遠方的倒影,而對他的愛,也早已隔山隔水,為何自己的在意,依舊難以排遣。
  這份沉重還未來得及收斂,在自家樓下,竟又遇到了自己也努力回避的人。
  楚涵之站在那裏,一襲水藍色的長裙,拎著個白色的小包,長發披肩,未施粉黛,時光似乎並沒有在她身上留下痕跡,依舊是那個涵之,未曾改變。如今已是堂堂總裁的未婚妻,卻依然清純如鄰家女孩。
  封槿今日不必應付程柯陽,倒還穿的隨性,想起自己前幾天的打扮,覺得自己就像剛發了筆橫財的暴發戶一樣可笑,隻是程柯陽的情婦,卻日日塗脂抹粉,就差沒穿金戴銀了。
  封槿掛上一抹笑容,現在她才體會到,其實笑與不笑,可以與心情的好壞沒有絲毫關係。
  走近她,封槿刻意打量了一番她的眼睛,柔和似水,澈如明鏡。心中感慨,楠暮,果然她才是你真正的歸屬,她的眼裏,沒有我們那種欲望,這股柔情可以澆滅你的野心吧。
  如果你真得是因為貪欲才達到如今這個位子的話,如果你真得已經失去了原來的善良的話,也許她可以拯救你,守護你。
  而我呢,如果我還是當初那個封槿的話,我也可以把這一襲藍色穿得宛若碧水藍天般純粹吧。現在的我,徒留下眼中一抹幽藍,死水般冷寂。
  “小槿,我等你很久了,毓婉隻告訴了我大概方位,我還以為自己找錯了。”涵之禮貌性地微笑,可看見封槿公式化的表情後又覺得生疏,一時表情收放都有些不自在,頗為尷尬。
  “怎麽會想起來找我。”封槿也沒有請她上樓意思,怕上去,讓她發現太多的蛛絲馬跡,暴露太多對楠暮的思念。
  “那天……你怎麽和程柯陽在一起。”涵之皺眉,握著包袋的手明顯緊了幾分,低頭避開封槿的直視。“你知道,楠暮他……”
  “我想這是我的個人問題,沒有必要向楚小姐匯報吧。”封槿在氣勢上輕易就占了上風。她和涵之同歲,就在兩年前,她除了對楠暮偶爾有些任性以外,終究還是不失溫婉的,決不似如今這樣灼灼逼人。
  “聽說你要到程氏來工作?”涵之複抬頭,已見淚光瑩瑩,失手拉住封槿,依舊如兩年前那般懇求的語氣,“我已經什麽都沒有了,隻有楠暮,不要來搶走他好不好,封槿,不要搶楠暮。”
  女子就當如此吧,柔弱細膩,落淚亦是梨花帶雨,我見尤憐。古人之言果然有幾分道理,這樣的女子,男人都該倍加嗬護的,有誰會忍心拒絕她的懇求?而自己,隻能被人列為,無須認真,玩玩而已之列。
  夠了,這樣就夠了,封槿此刻是發自內心的微笑,笑得滿是嘲弄。至少她看出涵之是真心愛楠暮的。那樣,至少在楠暮的身邊,有個愛他至深,可以推心置腹的人。她就可以放心了,放手,也就甘心了。
  “楚小姐,我沒有興趣和你搶。”心中淒然補充,其實也早已不是涵之的對手了,即便現在她回頭,楠暮絕對不會第二次愛上她,愛上如今這樣的她。
  “我和你們現在開始就是敵人,告訴程總,如果想坐穩程氏第一把交椅,就好生防著我們。”封槿說完這句話,就甩開涵之的手,背身走入大樓。
  “我們”,指的是封槿和程柯陽,這兩個名字並列擺放在一起,說出口就成了“我們”,真是讓人嗤笑不已,天底下最好的笑話。
  “為什麽……”身後涵之喊出聲,聲音不算響亮尖銳,可顯然已經是她的極限。
  “因為,貪錢吧……”封槿說著,語氣中沒有絲毫嗚咽,可樓道裏,陌生的玻璃裏映出自己的臉龐,分明淚如泉湧,麵無表情地哭著,果然沒有那份淒婉動人。
  封槿有貪念,貪戀過去,貪望愛情,奢望幸福,太多太多。唯獨,從沒把金錢放在心上,而現在所有人都認為,封槿,是個拜金女子。
  這一生,恰恰是被這金錢二字葬送了。
  封槿現在知道自己為何如此不想見到楚涵之了,看見她,宛若是在冥想盆中看見過去的自己,多麽鮮明的對比,清楚影印著自己失去,墜落,無望……
  書上又言:“一切都是我自己造成的,我誰都不怨恨。我不能對此有片刻的追悔。”
  楠暮忙完了手頭上的工作,擰了擰微微酸疼的眉宇,習慣性地伸手取煙,才發現煙盒已經空了,腦海中回想涵之的叮囑,“不要抽太多煙哦,記得按時吃飯,定時吃藥。”
  放棄了抽煙的想法,拿了一顆藥吃下,喝水時卻有些無奈,其實自己除了偶爾頭痛已經沒有什麽症狀了,醫生說堅持吃藥淤血才會消散,他才有望恢複記憶。可是兩年了,淤血未散,記憶也絲毫沒有恢複。
  楠暮覺得隻要不會惡化,消不消散其實無所謂了,必盡父親死了,他所受的壓迫和屈辱如今也已煙消雲散了,過去的記憶也許就不那麽重要了?
  可偏偏涵之始終執著,每天都幫他在藥盒裏分放好藥片,千叮萬囑要他當心。說腦子裏有血塊總是不安全的。楠暮好笑,笑拉過涵之說,“我記不起來沒關係啊,你說給我聽聽就是了。涵之,當初,是誰先表白的?”
  “自己想,”涵之的臉上明顯泛起一陣青白,變得十分不自在。“我才不告訴你。”
  一定是她當初先向自己表白,現在不好意思了。楠暮想到這裏,總不免泛起笑意。如果不是受了涵之那件事故的刺激,如今的他該在幹什麽呢?可不管做什麽,一定不是程氏的總裁吧。笑意漸淡,泛起絲絲苦意。人人都防他,畏他,說他是野心勃勃,攻於心計。可如果不是那些人心中有鬼,他又如何運用手段呢?
  漸漸的,他可悲地發現,自己也成了那些人當中的一份子。開始懷疑,猜忌,防範身邊的所有人,怕他們對自己圖謀不軌,原來,算計的時間長了,真的會成為一種習慣。
  正是這種習慣,讓他始終意識到自己生活的岌岌可危,時刻緊繃著神經,真的很累。哪怕有人表示真正的善意,楠暮也不敢鬆懈,總會想,這個人是什麽目的呢?
  還好有涵之,楠暮欣慰,隻有涵之是純然的對他好的。然而涵之問自己幾時結婚的時候,本該順理成章地答應她的,可自己當時竟然猶豫了,隻和她說再等等。楠暮自己也不知道還要等什麽,隻是那一刻,腦海中突然不停地回想著一個聲音,“等等,等等。”
  楠暮對涵之有著無限的依戀,雖然表現上來看,涵之是需要人加倍看護的溫室蘭花,可自己卻貪戀她的純淨,那是在自己埋身於一片紙醉金迷之中,依舊期盼著的空穀幽蘭。這是楠暮未能實現的寧靜安詳。
  可這份期盼,究竟是不是愛情呢?楠暮的腦海裏突然劃過如此一個問題,有這樣的想法,他自己都很吃驚。
  還有,一個他始終介意,卻又一直回避的焦點——過去。他們之間,有過怎樣的過去,為什麽生活中,沒有絲毫回憶的痕跡,連一張照片都不曾有,他一度懷疑,自己的記憶是被人刻意抹去的。可又覺得可笑,又不是拍科幻片,現在哪有那樣的醫學技術。再說,當初的自己隻是個小人物,誰會想到他會是程氏總裁?根本沒有大費周章的必要。
  想自己今天一定是太累了,才會在腦海中浮現出那些亂七八糟的猜測,告誡過自己千百遍,不能把這種心機用到涵之身上。不然,她這麽多年的付出,若不是愛,又是為何,自己這樣,叫她情何以堪?
  拿起電話打給涵之,收拾好自己的心情,想著,一切風波都已經過去,自己也該收起那份野心了。必盡他的掠奪完全是逼於無奈,造化弄人,非他所願的。
  這麽想著,又懷疑自己的想法有多少說服力?天下誰會相信,他程楠暮其實不在乎“程總”這個稱呼呢?連他自己都懷疑,這兩年翻天覆雨的改變,他也許早就遺落了曾經的平和豁達,要他放棄,他還會甘心嗎?
  有時候,厭惡這樣的自己。
  也許是時候該準備一場婚宴,讓自己歸於平淡寧和的生活中去了。
  “楠暮……”電話那頭,涵之熟悉輕揚的聲線傳來,堅定了他此刻的想法,即為倦鳥,是時候,築巢停歇了。

  已無畏
  不知不覺,又放縱自己落了次眼淚,平靜下來,封槿對自己的脆弱感到無奈。
  有什麽可落淚的?不就是做個壞女人嗎?
  這輩子,楠暮都不會再用心看她一眼,好壞與否,蜚短流長,還重要嗎?
  手機不合時宜地振動,封槿的手機永遠調在振動檔,不喜歡有鈴聲,仿佛再優美的樂聲聽來亦是刺耳,內心不想被任何人打擾,卻又不得不受盡牽製。
  屏幕幽幽閃爍,暮色早已籠罩整個房間,幽暗下,手機在木桌上振動不停,發出的聲響猶如鋸木,齜牙利嘴似的詭異。是程柯陽的來電。
  “封槿,你該給我個家裏的電話號碼。”程柯陽話語聲在電話裏總顯得格外幽冷,聽得封槿忍不住皺眉。幾天來,沒有聽見他的聲音,封槿內心找回了些許平靜,可現在,那日種種又如電影般充斥在她的腦海,眼前,讓她厭惡至極。
  “為什麽?還沒有上班,總經理就開始查勤了?”封槿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表現的輕鬆,心想,還好程柯陽還不是很了解她,才不會露出過多破綻。
  “這幾天,還真有點記掛你。”說出此言之前,程柯陽似乎有了片刻的遲疑,但還是說出了這句話。
  “這是你第幾次對女人說這句話?怕是自己都不記清了吧。”封槿笑著,起身打開了房間的燈,眼睛適應了黑暗,突然光亮的刺激讓她感到滿是酸澀,突然又有了想哭的衝動。
  “嗬嗬,實話說,這是第一次。”程柯陽的笑聲貌似輕鬆,卻不難聽出其中些許局促,“我一直知道,如果我不是程耀明的兒子,沒有女人會甘心和我在一起。可是封槿,那都是我自己的感悟,隻有你,清清楚楚的用你的眼神直接告訴我,你不愛我。”
  封槿聽了,為之一愣,心底泛起冷意,她以為自己的演技很高明,雖說是如此輕而易舉地接近了程柯陽,令她感到幾分意外。可她一直以為程柯陽必然是那種心高氣傲,自我感覺良好的人,自然不會懷疑女人對他的示好。原來,一直是她在自以為是。
  “為什麽不說話。”程柯陽出聲,顯然不適應封槿的沉默。
  “隻是很驚訝,你會介意我不愛你。不好意思,我早就過了憧憬愛情的年齡了。”封槿平靜的回答,她不知道對方知道了多少,說這句話的目的又是什麽,隻能不痛不癢地嘲弄,借以試探。
  “第一次,我得到了一個女人的身體之後,如此不甘心。”程柯陽的話語像把尖刀直刺入封槿的心中,痛得她都幾乎要脫口而出呻吟,心中千百遍回蕩著,“閉嘴,閉嘴。”
  “我的愛,很值錢,不知程經理能夠投資多少?”封槿開著玩笑,自己都忍不住笑出了聲,她的愛,一文不值,程柯陽不甘心自己不愛他,那麽她呢?程楠暮不愛她,甚至馬上就會恨她,她如何甘心?程柯陽,這一切都是你一手造成的,你如今居然對我說,“不甘心”。
  “我會讓你得到你想要的。”說完,電話掛斷了。如此的自信,仿佛真能看透封槿內心所想,封槿頗為詫異,在他的理解當中,她想要的,究竟,是什麽?
  封槿自己沉思了半天,竟是一片迷茫,她想要什麽?自從知道當初的車禍是程柯陽造成的,她滿腦子想的就是要報複他,保護楠暮。隻是一味地想著要接近他,之後卻陷入了無限的自厭當中。她究竟要怎樣?隻想讓他付出代價,隻想阻止他繼續威脅到楠暮。在那之後呢?她還要什麽?她甚至懷疑自己還有何麵目活在這個世上?
  封槿想要回到從前,已然是癡人說夢。那麽,封槿想要的,就是程柯陽生不如死,程柯陽會答應嗎?
  當初,毓婉問她,“報複之後呢?楠暮也許已經和涵之結婚,你鬧得那麽沸沸揚揚,自己的下半生,就這麽給毀了?封槿,為什麽不讓老天來懲罰他?”
  破釜的時候,自然可以預見到沉舟的結果。
  無怪乎人們都說仇恨是把雙刃劍,無論何種理由,報複的行為都不會成為善舉,必須是要付出代價的。老天也許真的會懲罰他,可是那是什麽時候?封槿放棄了等待。當她清楚意識到她已經等不到楠暮回頭,記憶重現的時候。她願意以自己的未來為代價,來揮舞懲戒的鐮刀。然而,她的代價不算慘痛,因為沒有楠暮的未來,本就隻充斥著絕望慘淡而已。
  人最有勇氣的時候,是充滿幸福的時刻?
  那麽,人最無畏的時刻,就是失盡幸福的時候。
  原來,勇氣和無畏是不能劃上等號的,“勇氣”是因為充滿希望而戰勝了害怕,“無畏”則帶著些許放棄的意味,痛得顯然已經麻木……
  偷得短暫到可憐的片刻寧靜之後,封槿又不得不回到這汙穢之中。
  上班第一天的中午,程柯陽就堂而皇之地邀她到公司對麵的西餐廳吃午餐。
  一個上午,新同事表麵對她客套幫助,可回頭一望,背後必然是咬耳議論,竊竊私語。
  上班其實也沒有多長時間,可封槿自認為人緣還是不錯的。平日和同事一起擠公司食堂或者叫外賣,倒也是其樂融融,不像這裏的貌合神離,隻讓她感到陣陣虛偽。
  餐廳裏悠揚的放著某國的歌曲,熏染著微淡的燈光,美酒鮮花,倒是頗為應景,可封槿的腦海裏隻冒出了四個字——對牛彈琴。
  楠暮的母親曾經是音樂老師,從小教習,楠暮的鋼琴弾得頗佳。那年情人節,楠暮送了封槿一塊“德芙”,然後舉手保證,下次一定是“費列羅”。為了補償,楠暮特地弾了一段鋼琴,一曲終了,臉色微紅,讓封槿猜是哪一段?封槿吃著巧克力,聲音因為正在咀嚼,有些含糊,“楠暮,我真得已經很感動了,其實不論你是彈琴還是鋸木頭,我聽來都是一樣感動的。”
  那時候,封槿很迷一部漫畫,是講花式溜冰的,女主演繹那段感人表演的時候,背景音樂用的是貝多芬的鋼琴協奏曲《皇帝》。封槿看得入神,隨口說了一句,“如果能親耳聽聽就好了,一定很浪漫。”楠暮在旁邊一如既往地說,“無聊。”
  後來,封槿才知道,那天楠暮彈的,就是《皇帝》。
  自古有言,人生在世,知音難求。楠暮當時一定是很無奈的吧。誰讓封槿就是標準的音癡呢?小時候音樂考試,封槿深情唱完一曲,老師說,“你唱歌和說話沒什麽兩樣。”
  封槿回神,才發現自己又為了無可挽回的過往失神了,憤憤地舉叉刺入牛排,果見絲絲血跡滲出,封槿的內心仿佛在替這塊牛肉疼著,微微抽痛。
  “你真可愛,嗬嗬。”程柯陽抬眸,正好瞧見封槿皺眉用力的姿勢,不由停住了手邊的動作,看得竟有幾分癡了。
  “是笑話我不夠優雅吧。”封槿不得不正視他,卻見他伸手拿過了自己的牛肉,頗為細心地分割起來。
  “你是不是對我動心了?”封槿竟然就這麽脫口而出了,也許是因為有著太多困惑不解。
  程柯陽微挑了下眉毛,並未否認,原以為封槿的表情會是驚訝,害羞或者是喜悅?可惜都不是,她隻是露出滿臉化不開的迷茫,問了句,“為什麽?”
  程柯陽歎息,是啊,為什麽呢?居然,還真就動了心了。
  “柯陽?今天怎麽有空過來這裏吃飯?”突如起來的女聲,打破了他們彼此短暫尷尬的沉默。
  封槿抬頭,發現一位穿戴頗為細致高雅的女子站在一邊,她並不顯老,可透出的成熟及穩重顯然也該有三十多歲了,她也不算美,可自有一股韻味能讓人移不開目光。
  程柯陽微是一愣,隨即起身拉開了旁邊的椅子迎她坐下,低聲介紹,“這位是我的妻子,對麵那位是封槿小姐。”
  封槿自有些驚訝,她知道程柯陽有妻氏,據說也是位富家千金。可看著對方聽完介紹後從容落座的儀態,以及臉上那抹始終從容淡定的笑容卻讓她怔愣,斷沒有料到,程柯陽的妻子原是如此不凡。
  對方才程柯陽暗示對自己動心的事更是不以為然,與她一比,自己不過隻持著年輕幾分的優勢而已,氣韻神態差之太多。
  “程夫人,您好。”封槿平複表情,也不起身相迎,隻是微頷首致意。
  “封小姐,打擾了,我方巧路過,不介意,共進午餐吧。”對方隻是平靜地笑著,世界上有幾個女人看見自己的丈夫同外遇一起吃飯時,居然還會笑著說,“打擾了。”
  封槿意猶未盡地打量著對麵的夫人,的確,此等氣度不愧為大家閨秀之風範啊。接下來事情的發展,卻讓封槿不得不感歎人生的戲劇化。
  程柯陽接了通電話,就要趕回公司,臨了竟說了句,“不好意思隻能失陪了,兩位慢用。”
  封槿一開始想,大多大家閨秀善於隱忍,往往有著雙重人格,此時總該爆發了吧。然而,預想當中,哭鬧控訴的場麵當然沒有上演,兩個人從容就餐,甚至還一起喝了飯後咖啡。
  “封小姐是不是驚訝我的平靜呢?”程夫人喝了口咖啡,舉手投足,優雅如畫。“其實,這個場麵,我見過不止一次了,自然見怪不怪。”
  “夫人是不是每次都能如此輕鬆地和對方細品咖啡呢?”封槿微笑,當然隻是公式化的笑容,原來是見了多了,麻木了。
  “不是你想得那樣。”程夫人眉毛微皺,眼中閃過一抹孩子氣的狡黠,仿佛猜透了封槿的想法,“從第一次開始,我一直都是這麽平靜的。當然,喝封槿小姐一起喝咖啡,是因為你同之前的女子都不同。”
  “有何不同?”封槿自嘲,有何不同,終究就是令人唾棄的第三者,見不得光的情婦罷了。
  “封小姐,請看著我的眼睛。有感覺到什麽嗎?”封槿依言不自覺地注視,而後本能地搖了搖頭。
  “我看你的眼睛好像就在照鏡子,”程夫人歎息,“什麽也看不到,對程柯陽,沒有求,沒有欲,目光雖清,寂若寒潭。”
  封槿沒有發現,自己嘴邊那抹笑意早已維持不下去,化作一臉漠然。
  “我不是因為克製隱忍而平靜,恰是本就無情,如何會起波瀾?”程夫人笑容未減,卻沁出了絲滄桑來。
  封槿本來想問她,那麽你心中可曾愛過其他人?如果沒有,這樣貌合神離過一生倒是可以忍受,可如果愛過了,如何淡然,如何心死無波?
  終是,未問出口……
  無愛,自是無痛。然而封槿同程夫人是不同的,她的心裏還藏著其他人,她還是無法做到忘愛,無法不痛。
  程夫人最後難掩好奇,“我實在想不出你為什麽要接近程柯陽,必盡這犧牲太大。”她輕搖了下頭,竟顯出幾分惋惜。
  “為了寒潭冰封下的流水波瀾。”封槿起身告別,她不知道程夫人是否理解了她話中深意,其實也無須對方回應。她注定做不到程夫人的淡然,因為她的胸懷遠比自己深遠,她已然放下,獲得解脫。可封槿卻未能如此超脫,程夫人是心中無愛,而自己,不過是心中無程柯陽而已……
  程夫人有著堪破情愛的“無謂”,而封槿守著的,卻是癡戀不悔的“無畏”。

  初邂逅
  關於主題公園的建設方案,從內心來說,楠暮並不排斥封槿的設想,可既然是程柯陽力推的,他自然會反對。何況,從現實的角度來思考,封槿的設計中聯係到了太多童話線索,這又牽涉到一係列版權問題,將會是一筆龐大的資金投入。
  封槿本對這個構想的可實現性不抱任何幻想,然而,當聽到旁人竊竊私語的傳聞時,分明還是不甘心。
  “這份設計最後是被程總擋下來的……”
  “那個女人,以為有了程經理這個靠山就萬事亨通了?沒想到最後在總裁那裏吃癟了……”
  心裏清楚,這個設計隻是個夢,也料想到,楠暮一定會把它推翻,可為什麽,聽到的時候,心裏依舊充斥著意料之外的悲傷?
  楠暮是站在她對立那一方的,他的反對是那樣的理所應當,而這理所應當,又是輕而易舉的,時時刺痛著封槿的心。
  在總裁辦公室,程楠暮問她,“你這個設計的目的是什麽?”
  也許是封槿多心,可聽到對方用的是“目的”而不是“初衷”或者“設想”之類的詞。分明,是那麽的刺耳。
  “是為了曾經的夢想吧。”封槿閉目,她不敢抬眼,不能直視楠暮的眼睛,沒有勇氣麵對他眼裏的陌生,不用想象她亦清楚,那種眼神,會像尖刀刺入心髒般讓她窒息。
  “你也曾經有過如此單純的夢想?”語氣中有著毫不掩飾地嘲弄,“夢想終究敵不過對現實的渴求吧。”
  在楠暮的眼裏,封槿是沒有資格談夢想的人,封槿突然笑了,她努力蕩開嘴角那抹苦笑,但願弧度足夠優美,不見悲傷。楠暮暗諷的是,“現實”的財富,令封槿淡笑的是,“現實”的殘酷。
  總裁的辦公桌真是闊綽,隻一方原木的距離,就可以把他們阻隔得宛如相距千山萬水。
  傍晚,封槿一個人站在醫院的急診大廳內。也許是夏季氣候不適,來掛急診的人還真是不少,封槿有意無意地觀察著來來往往的人群,病人的表情比她痛苦萬分,身邊總少不了關切專注的目光追隨。而自己,不夠痛苦,不被關注,站在那裏,也許隻是突兀。
  她隻穿了條及膝連衣裙,無袖,衣料輕薄。冷氣仿佛開得過低了,她覺得冷,有種被世界阻隔的孤單,沒有任何歸屬的尷尬。
  其實這種尷尬一直存在,換了新工作,她每天都掛著得體的微笑,偶爾,有人會客氣的問一聲,是否一同吃飯,她婉拒。片刻,有人會隨意打聽她的過往,她回避。她能說什麽?如果是從前,輕易便可融入人群中去,而現在,稍有接觸,她就有意逃避,她知道,言多必失,這裏不是屬於她的世界。將來也許她有機會離開,那個時候,她會不會已經陷入太深?她是不是還能找到屬於她的地方?
  就像現在,拿著急診掛號單在陌生人群中站立著,不想告訴別人,翻一遍電話簿,還是長按了下關機鍵。想通透了,誰少了誰,都可以生存。可即便想通了,清楚知道自己不被需要的時候,內心還是沉重而卑微的。必盡,曾經有過一個百般在意自己的人,過往,自己身邊有過一個叫程楠暮的人。
  這兩天喉嚨有些發癢,封槿以為是感冒,就隨便買了盒藥片,隻隨意瞄了眼商品名,也未細看。這幾天身上出現了幾個水泡,微微有些低燒,她才發現忘了和藥店店員說自己磺胺類藥物過敏了,怕是那些藥片裏含有過敏成分。
  水泡恰巧長在腰際部,不論穿何種款式的衣服都摩擦得有些刺痛。睡覺亦是整夜的輾轉反側,不得不來醫院一趟。
  好在自從那日程柯陽對自己坦白,他清楚知道她的不愛之後,倒不曾再強迫過她,這件事也就沒有讓他察覺。
  “請往前麵移一下。”封槿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索當中,一時忘了要跟進前麵的隊伍。終於,排到有座位的地方了,前麵還坐著五六個人。封槿依次坐下,方才有機會打量挨在自己身後的人。
  抬眼無意間的一瞥,頗為驚訝。
  楠暮如今一身名牌西裝,絲毫不亂的發絲映襯下,五官更為棱角分明,哪怕眼裏總帶著些許目無旁人的嘲弄,依舊燦若星辰。無疑,較之她記憶中的影像,更為氣質出眾,風度翩翩。可搜遍腦海,封槿竟然想不出更多的溢美之辭,隻是淺薄,平常的那兩個形容詞。對上楠暮的雙眸時,她隻是在與過去比較的那一瞬間,感到心痛,而曾經有過的悸動,如今卻消退殆盡了。
  封槿以為,是自己早已疲累,內心已不知如何再起波瀾,可看見身邊的這個人,隻是匆匆打量了對方的側臉而已,心跳的節律竟然明顯起了變化,她都開始擔心自己的臉頰是否會發燙。
  那個人,應該比自己更年輕幾歲吧。對方似乎也感受到了封槿的目光,偏頭看向她,封槿對上那對眼眸的時候,才知道自己為何激動得有些發顫。
  那眉宇,頗似她的楠暮,那個許多年前,自己最初認識的楠暮。雖無此刻的眉目深遠,卻有著股純意,淺淡悠然。
  封槿肆意打量著麵前人的眼神,黯然發現,這隻是她的一時錯覺而已。因為即使是當年的楠暮,怕也及不上眼前這個人的神韻吧。
  曾經的楠暮,眉眼帶著抹笑意,開朗單純,心裏想著什麽,根本勿需加以揣測,從眼裏便能看到心底,喜怒盡顯。
  然而,楠暮當初可以“純”,但這個人分明是毫無波瀾的“淨”,喜與悲分明都含在眼裏,矛盾的事物奇妙而和諧的共存著,喜憂皆然,偏是無所欲求的模樣。
  後方走來一對母女,老人該是年過七旬了,步履蹣跚,打斷了他們不算短暫地對視。封槿看著身邊的人自然起了身讓出位子,並沒有示意對方坐下,表情不變,也不言語,就倚牆靠在了一邊。
  封槿繼續打量著那人,他獨自站在那裏,閉著眼,額發投下陰影,襯出麵色幾分蒼白,修長的身影漸漸淹沒於人群的溫暖中。孤單自是寒涼,可幸福關切太過溫暖,幾許涼意,誰會察覺?隻有同樣孤單著的人,才會觀察到。心中,竟然湧起幾分欣慰,原來,孤單的不止自己一個人。也許,自己不算太無助。
  居然不是藥物過敏,而是“帶狀皰疹”,醫生說是感染了同水痘一樣的病毒,成年人通常就會起這種水泡,較之水痘更為刺痛。原來,病毒和愛情是同樣的道理,潛伏的時間過長,錯過了應該的時間,就會變性,就會更加肆意。
  先被推了針粉紅色的藥水,接著就要吊兩大袋鹽水。封槿默然坐在補液室裏,靜脈裏隱約透著絲絲涼意,閉目養神卻又不得安心,時不時要瞟一眼鹽水有沒有掉空,內心漸漸起了幾分焦躁。
  對麵聚集了兩三個護士倒引起了她的注意,還是剛才的那個人,在被打第三針。護士似乎是新來的,蹲在那裏,明顯尷尬,已是一頭汗。
  第四針,終於順利。那人始終沒有言語,對被當成新護士練手的工具也無異議,代價就是原本骨骼分明的手腕處明顯高出了一塊,他用手試圖扭開水瓶的蓋子,吊水的那隻手上的皮條裏都有了回血也沒有成功,隻能無奈地把水瓶放在了一邊。
  封槿想幫他,可必盡不相識。
  水瓶沒有放穩,順勢欲倒,封槿看得心中一緊,卻見一隻手恰巧接住了。一個女孩子不知何時站在一邊,也許是握水瓶的手有些用力,塑料微發出聲響,臉上分明寫著氣憤。擰眉打開瓶蓋,咬牙切齒的表情倒透出幾分可愛。
  “我不問你就不告訴我?過會兒你想怎麽回去?”抬手把水瓶遞給方才那個人,原來兩人是認識的。“怎麽搞的,手怎麽腫成這樣。”
  “我本來就不好打,再說新手難免緊張。”第一次聽到那人的聲音,同外表給人的淡漠感不同,此時分明透著溫柔,微沉的嗓音聽來卻是柔和舒適。
  “不好打,就讓老的打嘛,幹嘛給人當試驗品,你有病啊。”語氣惡狠狠的,眼底卻滿是心疼。封槿暗笑,真是個口是心非的可愛女子。
  那個女子不算十分漂亮,與那個人的容貌相形比較之下更是遜色幾分,然而封槿從看第一眼就意識到,那個人必定是喜歡這個女孩子的,就像當初她毫不懷疑楠暮愛她一樣,不愛,眼裏不會溢出如此多的柔情寵溺。
  女子依舊絮絮叨叨抱怨不停,對方也不回應她,可當那人皺眉按了下胃部,女子話至一半,就突然消了聲,隻是攬他往自己身上靠了一下,臉色原是紅潤瞬間蒼白得通透,不複抱怨。
  “我隻是不想你將來工作的時候,會被人為難。”那人扯出笑意,握住了女孩子的手,那一刻,封槿知道其實那個人不會孤單,至少心中所想,有個可以傾訴的對象。
  女子輕揉對方青紫的手背,臉色染起紅暈,聲音低柔而依戀,但封槿卻出乎意料地聽了個真切,猶如電光火石,令她措手不及。
  她說,“陳淼,對不起。”
  原來這個人就是陳瑋的弟弟,她不得不承認父親的話確有幾分道理。
  此番微小的舉動透出的關切與愛意,讓封槿豔羨,對自己如今孑然一身的處境和楠暮遺忘對立的表現越發傷感
  可想到這個人怕是命不久矣,而楠暮至少安然無恙的生活在自己的視線裏,又感到竊喜慶幸。她想,如果上天給她機會對這兩種人生進行選擇,她依舊會選擇自己目前的人生吧。
  孤單,遺忘,總強過失去……
  走在回家的路上,封槿突然有了繼續生活的力量,告訴自己,其實還不算太不幸,人隻有這麽可笑的不斷自我安慰,才有繼續前進的勇氣。封槿微笑,此刻不需偽裝給別人看,隻是慰藉自己吧。
  楠暮驅車回家,信號燈轉變成紅色,不得不停留。眼前一白衣女子在他車前穿過馬路,他認出了是封槿,不由扯出抹冷笑,可當那抹身影即將從視線中消失的時候,他的腦海種閃過一陣刺痛,令他皺眉用手抵住了額頭靠在方向盤上。
  就是這件衣服,宛若曇花一現般的女子,他的腦海裏浮現出地鐵裏那女子淚眼朦朧的影像,與封槿的臉龐交疊重合,令他睜眼驚愣,原來她就是那個女子。
  幾乎要忘了的影像此刻一遍遍地播放重現,令楠暮頭痛不已。
  兩年前他們就已經見麵了,邂逅時如此沉靜如水的女子,終是難逃紙醉金迷,他想維持方才嘲弄的笑意,沒由來,心猛然抽痛了……

  心不宣
  封槿低著頭,聆聽著耳邊連續不斷的蟬鳴聲,總覺得夏天的氣味有些混沌,唯夜風習習之際,還透出些許清爽,如此貪戀這份純淨。原打算出門就乘車的,可醫院離家本就不遠,不知不覺,路程已經走了大半。
  “姐,你去哪裏了,”耳邊突然傳來了封柌的抱怨聲,“這麽熱的天,讓我這個孕婦在外麵喂了這麽久的蚊子。”
  “你怎麽來了?”封槿驚訝,小柌自從同陳瑋在一起之後,整天忙著為愛情鬥爭,姐妹兩個的來往也就無暇顧及了。
  “幫我拎,”小柌忙把一包生活用品塞給姐姐,“家裏空調壞了,到你這裏來躲躲。”
  “怕熱還有耐心等我這麽久?吵架逃家了吧。”一語中的,不出意料地看見封柌吐了吐舌頭,封槿也隻能無奈地開門迎大小姐進去。
  “哎……”小柌心滿意足地捧著杯蘋果汁一飲而盡,發出幸福的喟歎,“還是姐姐這裏好,躲這裏又不會在老爸那裏落下把柄,又不會被陳瑋找到。”
  “都快當媽媽的人了,還這麽胡鬧。”封槿看她坐在沙發上四仰八叉,沒心沒肺的樣子,看來也不是什麽大問題,小柌不說,她也就沒有問的必要。
  “嘿嘿,有個姐姐就是好,什麽時候,都能做一下小孩子。”封柌討好地拉著封槿的手臂,小時候她做錯事要自己頂罪的時候也總是這個樣子,封槿無奈地搖頭回憶,可前段時間,封柌也經曆了難以想象的艱難困苦,她卻沒有像兒時那樣求助自己。可如今心灰意冷的自己,又能幫的了她什麽呢?
  “生病了?”看見封槿放下的袋子上印著醫院的名字,封柌臉上的表情已然退卻撒嬌,轉而帶著些許焦慮。
  “沒什麽,就是腰這裏長了幾個水泡,就像水痘一樣。”封槿解釋,突然想起了什麽,“在急診室,我好像看見陳淼了。”
  “什麽?”小柌驚訝,放下水杯,猛然去包裏翻手機。
  “你要打給陳瑋?忘了在吵架了?”封槿打趣地提醒她。
  “才不。”小柌投來一個稍帶氣惱的眼神,“我打給柳荷啊……奇怪,信號不好,姐,醫院不遠吧,我去看看,給我留門。”
  耳邊依舊掛著手機,一手拎包,一手取鞋,動作一氣嗬成,說著就準備出門。
  “等等,”封槿一把拉住她,“我隻是說好像,我又沒見過陳淼,還不確定是呢。”
  “大概這麽高,挺瘦的,和陳瑋不怎麽像,不過長得也不錯。”封柌開始胡亂比劃,“哎呀,我總要去看看,萬一是怎麽辦,他身體不好,怎麽能讓他一個人在醫院裏呢。”
  “我有說他一個人嗎?旁邊還有個女孩子的。”封槿頭疼,人家孕婦都是一副風吹得倒的樣子,小柌怎麽那麽有精神?
  “柳荷在?那就不要緊了。”封柌聞言,穿鞋的動作停頓了下來,電話此時也接通了。
  封柌詢問了大致情況,得知沒有大礙,也就放棄了過去的念頭。
  “姐,你怎麽知道那個人是陳淼?”封柌好奇。
  “聽那個女孩子這麽叫他的。”封槿隨口回答。
  “那也說明姐姐一直在觀察人家,不然怎麽會注意別人小情侶之間說什麽?”小柌笑看姐姐,一直以為,她的傻瓜姐姐自從認識了程楠暮,再不會正眼瞧別的男人半眼呢。“一向不待見我老公,看見他弟弟,有何感想?”
  “果然天差地別,好上太多,”封槿毫不留情地潑上一盆涼水,不由感歎,“原來,爸爸還是有眼光的。”
  “是啊,在我看來,也比程楠暮好上幾倍呢。”封柌未受打擊,不緊不慢地出言回擊,“可是偏偏老爸吝嗇,沒把這好眼光遺傳給我們姐妹倆。”
  封槿苦笑,是啊,她們都清楚知道,不止陳淼,這世上出現過很多比楠暮,陳瑋都好的男人,可她們同樣悲哀地清楚著,她們偏偏就是執迷不悟自己當初的選擇,誰讓古人早就說過,情人眼裏就是出西施呢?
  “姐,這麽多年,你眼裏的西施怎麽就還是程楠暮呢?”看似玩笑,這輕描淡寫地語氣中偏生出幾分悲哀來,當初看見報紙上刊登程楠暮訂婚的消息時,封柌還真有些為姐姐的癡迷感到不值。雖然,陳瑋不是沒有傷過她的心,但最終她至少得到了他的承諾,等到了共攜白首的結果,而姐姐的感情,該如何收場呢?
  夜色已深,盛夏的夜晚,尋不到寂靜。姐妹兩個人一同躺在床上,各自裝睡,各懷心事,感情的無奈,早已心照不宣。
  命運似乎總是在潛意識當中阻止著什麽。楠暮突然有了這種感覺,可究竟是什麽?他卻毫無頭緒。
  淋了個澡,思維仍舊未見清明。他無奈地拿了粒止痛片就水服下,兩次了,隻為看見封槿一晃而過的身影頭疼不已。
  口袋裏,結婚戒指靜靜地躺著,看著床上已經香甜入夢的涵之,楠暮伸出的手指有了片刻遲疑,腦海中忽又閃過了封槿方才經過車前的一幕,刺痛襲來,令他眉頭緊皺,收手抵住額頭,頹然地坐在一邊。
  “楠暮,回來了?”涵之聽見了動靜,迷蒙起身,卻見到楠暮以這樣的姿勢坐著,不免緊張,“怎麽了?頭很疼?”
  “還好。”楠暮恢複了平常的表情,起身摟過涵之,覺得內心的澀意稍減,不自覺加重了擁抱的力度。
  “累了就快點休息。”涵之回抱他,順勢讓他躺下,俯身輕吻了他一下,習慣性地替他揉按額頭。
  “涵之,為什麽愛我?”其實楠暮是想問她是不是認識封槿,可這問題來的太唐突,再加之他突然有了更深的疑問,為什麽愛?問涵之,也是問他自己,也許在思考為什麽的時候,愛情的本質已經出現了問題。
  涵之手指的動作突然有了停頓,為什麽?她不知如何回答,現在想來,兩年前她求封槿把楠暮讓給她的時候,她應該還談不上愛楠暮吧。
  她一直關注著楠暮,用像看小說中的男主角那樣的感情,仰慕著,欣賞著,但從沒有想過擁有。更何況,從她見他的第一眼起,她就是封槿的男朋友,沒有開始便已經結束。可是,上天居然給了她一次劇本重演的機會,她當初一時衝動說出的謊言,人生的軌跡就以奇怪到讓她難以置信的方式延續到了今天。
  這兩年,其實她越來越多的時候發現,她過得並不幸福。
  每天,都活在惴惴不安之中,一個謊言,就要用更多的騙局來堆砌它,圓滿它。
  楠暮對她說,“從現在開始我隻有你一個人了。”聽到這話起初是欣喜感動,如今全然被恐懼代替。哪一天,楠暮不是她一個人的話,她該怎麽辦?哪一刻,楠暮突然想起了過去,又該怎麽辦?封槿回來說出真像,她這幾年的付出,又算什麽?
  她的愛,早不似當初那樣單純,必盡楠暮早已不隻是朋友令人羨慕的男友了,而是她的男人,她已經為他付出良多,她已經是萬人豔羨的準總裁夫人,要她放棄,如何甘心?
  想到這段感情也許會結束時,她居然不是感到傷心,隻是不甘心而已。的確,就像賭博一樣,她放棄了過去,朋友,工作,自己原本的一切,用了六百多天的時間費盡心機地編織謊言圈住楠暮,甚至……她投入太多,已經輸不起了。
  “楠暮,你愛我麽?”涵之低頭趴在他的胸口,掩住眼底一抹苦澀,低聲反問他,你愛我麽?為什麽即便同你訂婚的那一天,我都沒有快樂,我依舊感到不安心?這兩年,縱然你的眼裏心裏都隻有我一個人,可你是忘了,我卻還記得……
  記得你當初對封槿的萬千柔情,百般寵溺,甚至是偶爾透出的依賴撒嬌。這一切的一切,你對我,從來不曾有過。我總是安慰自己,也許那個時候你還年輕,也許對不同的人表達方式也會不同,也許是因為發生了太多的事情,你的性格有所改變。
  可為什麽,當被別人用羨慕的語氣稱讚我有個好歸宿時,我依舊會想起第一次見到的,那個一臉清朗淺笑的,封槿的楠暮?
  楠暮,對你的感情,我有太多的不甘心,所以,絕不能放手,絕不能把你還給封槿。
  “我們結婚吧。”楠暮淺淺笑著,燈光灰暗,映不出他臉上絲毫欣喜期待。順手拉過涵之的手,把戒指套在她的手上,剛剛好。楠暮當然清楚涵之手指的尺寸,這不是第一次給她戴戒指,同之前的很多次一樣,熟練地戴上,隻是換了個手指,體現意義的不同。
  本來就是要結婚的,一切理所當然,水到渠成。在剛剛好的時候,套上戒指,無須過多甜言蜜語,甚至,兩個人都沒有注意到方才話語間的細節,他們都沒有給對方答案,他們都忘了還欠對方一個“愛”字。
  可是他們都累了,他們都知道對方是自己唯一的依靠,唯一的,就不得不愛。

  自取辱
  原來,程柯陽以為封槿想要的,是主題公園的設計權。
  封槿想到楠暮之前的話,“你也曾經有過如此單純的夢想?”,想到他說這句話時眉宇間的神情,她早就已經心灰意冷。
  她曾經說過,她喜歡設計,是為了以自己的方式來封存記憶。可自從楠暮失憶以後,記憶,早就沒有留存的必要了,她還紀念什麽?難道真的,用來諷刺她失去的愛情?
  她曾經不相信電視裏那些動不動就玩失憶的劇情,更堅信即便沒有記憶,隻要有心,感情依然可以延續,可是老天偏要用現實來否定她的推斷,用一種最直接的方式告訴她現實的殘酷。
  “我都替你安排好了,你今天放心的去吧,設計權會是你的。”程柯陽親吻她,近在咫尺的臉上分明帶著得意,一種帶著陰險的狂妄,封槿看得心中惴惴,他曾經說過,不會放過楠暮,難道,他會采取什麽手段?
  心急火燎,趕去會場,程柯陽看著她匆忙離開的背影,必是嘲笑她的野心和欲望吧,可他不會想到她隻是害怕,隻是怕他對楠暮不利。
  大廳裏,封槿迎麵就撞上了楠暮,一切措手不及。
  封槿迅速的退離一步,看見楠暮低頭看著她,以居高臨下的姿態,方才,沒有絲毫要攙扶她一下的動作。
  “封小姐,如果你每次都以這種姿態接近我的話,我會懷疑你是否有所圖謀?”楠暮看見匆忙趕來的封槿,不由冷笑,“也許我說的過於含蓄了,封小姐自然有所圖謀,可你找錯人了,我不是程柯陽,不是你隻要投懷送抱,就有用的。”
  四周都是人,楠暮的聲音壓得很低,可封槿聽到“投懷送抱”四個字的時候,分明臉上一陣發燙,心底的疼痛蔓延開來,誰都可以看不起她,她自己都嫌棄自己,可是楠暮怎麽可以如此諷刺她,四個字,字字錐心,老天真的很殘忍。
  “既然程總知道我對程柯陽隻是有所圖謀,”封槿緊閉雙眼,用盡全力逼回淚水,“您了解我是怎樣的女人,那麽就該知道,誰對我有利,我就可以幫誰。如果您能幫我得到我想要的,我也可以幫你對付程柯陽,這筆交易,程總以為如何?”
  說完這段話,封槿指甲幾乎全陷在了肉裏,她都佩服自己,怎麽能編出這麽段台詞,低俗可笑至極。
  可是楠暮信了,幾乎不加思考就相信了,不是楠暮太笨,隻是封槿在他眼裏太不堪,如此不堪的封槿,有這低俗的想法,在他看來,再正常不過。
  “我為何會同你交易?似乎你的身上並沒有什麽可利用的東西。”楠暮眼中平靜,可分明透著種光亮,似乎要看透封槿。
  “相信程總不會一點都沒察覺到程柯陽的動作吧,既然他肯為我如此大費周章,那麽我在他心裏必是已經有一定地位了。”封槿如此說,與其是要表麵自己的價值,不如說是以另一種方式告訴楠暮,提防程柯陽。
  “的確,我想徹底扳倒程柯陽,你不失為好人選。”楠暮聽了封槿的話,隻是輕挑了下眉毛,未見絲毫差異。看來,他的確對程柯陽的舉動早有防備,封槿稍稍安心,正如外界所言,程楠暮能登上總裁的寶座,便斷然不是省油的燈。
  封槿想著,眼前這個人,已經太過陌生,好在他也有足夠的能力保護自己了。稍存安慰的苦笑,她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悲。
  如此無奈的神情看在楠暮眼裏,竟讓他覺得是種盛氣淩人。人都是感官動物,戴著有色眼鏡,看事物就必然的不真切。他心底把封槿當敵人,怎會了解她的苦,隻想著她是算計。
  “我可以給你設計權,日後,也不會因為程柯陽的事影響到封小姐。”楠暮答應了封槿的條件,目光突然柔和了幾分,“我和涵之近期就會結婚,我不想我的妻子再受任何委屈。所以,本來以我之力也可以對付程柯陽,然而現在,我想加快腳步。”
  “程總真是爽快,那麽我今天也沒有露麵的必要了,就先走一步。”封槿幾乎忘了怎麽呼吸,忍住心口的一陣鬱結。不敢再看楠暮一眼,方才的對話,他們有所顧及,音量很輕,對話也簡短。可此刻她卻不得不逃,她隻是人,沒有辦法做到處變不驚,沉著冷靜。再麵對他一秒,也是生不如死之痛。
  她從後門出去,腳步淩亂,方才與楠暮擦肩而過,楠暮斷然不會回頭看她一眼,怎會發現她的失常?淚水淹沒在絲絲細雨中。她不能走前門,那裏,程柯陽的司機等著,她沒有按照劇本出場,反而淚流滿麵,傳到程柯陽耳裏,必讓他起疑。
  如今,心緒早已混亂如麻,她要冷靜下來,想出對策如何麵對程柯陽的疑問。
  可她如何冷靜?難道淋一場雨,就可澆滅她的悲傷?淋濕一遍,就可衝刷她的不堪?
  楠暮,我不是傻瓜。日後,扳倒了程柯陽,你如何還會容得下我?你接下來會對付的,就是我。
  我自然不是傻瓜,傻瓜都知道,我如今是背叛程柯陽幫你。你一定會想到,那麽終有一天,我也會為了別的利益再背叛你。聰明如你,怎麽會不知道我這種人,萬萬不可留?
  可楠暮你是傻瓜,你想不到我根本無利可圖,我要那金錢名利為什麽?我隻是要找個冠冕堂皇的借口來幫你,這樣的我,怎麽可能背叛你?
  我原本就是傻瓜,用天底下最愚蠢卑微的方式來愛你。我知道扳倒程柯陽的那天,就是我該離開的時候,隻要你安全無虞,我便再沒有存在的價值。
  我可以放棄你,隻要你和涵之在一起能幸福。可我並沒有那個胸襟,眼睜睜,看著你們共攜白首。我會離開,但願快點可以逃離。我已經怕接近你,靠近你,我就像從原本的行屍走肉,麻木無覺,直接變為在地獄裏接受淩遲之痛,周而複始。
  楠暮驅車離開會場的時候,天色已晚。
  車子盤旋而下,四周圍繞著迷迷蒙蒙的綠色,綠如水墨,不見鬱鬱蔥蔥。雨水猶如簾幕,籠罩著車窗,景色真的隻似水墨,白紙黑字,綠色隻化作意境,而不是色彩,綠的如此,暗淡無光……
  車子駛過公車站,楠暮看見封槿還站在那裏。郊區的車站隻豎了個車牌而已,哪裏有可擋雨的地方,她沒有帶傘,裙子此時已經打濕了大半,淡灰色的布料,似被染上墨色,以一種尷尬的姿態貼在身上,她不得不雙手環住上身,此刻落魄的樣子倒讓楠暮不覺牽動了眉眼,總好過她方才的盛氣淩人。他沒有察覺到,自己就這麽踩了刹車,停住了視線。
  封槿始終沒有抬頭,這種狀況下,正常的反應應該是找個避雨的地方或者焦急張望期待遠方的車輛吧,可是,她偏偏都沒有。甚至沒有意識到楠暮的車就停在她眼前,隻是微低著頭,任由雨水沿著額前淩亂糾結的劉海滑落,連成一串,滴答,宛如一行清淚。狼狽地淒婉著……
  “上車。”楠暮有所察覺的時候,他已經撐傘下車,來到了封槿跟前,封槿頭頂的那片雨水已被傘麵阻隔,可良久,楠暮才發現,她臉上的濕意卻絲毫未減,依舊是細密不止的濕潤著整個臉頰,她今天本就隻上了淡妝,如今早就洗去了一切粉飾。楠暮如此細看她的眉眼,內心不由感歎,真的漂亮,枉費老天給如此脫俗清麗的容顏,卻配了顆世俗算計的內心。
  楠暮自己都奇怪,經過了方才兩人的交談,自己為何還會為她駐足,為何還會心升歎息和不舍?
  封槿聞聲抬頭,耳邊依舊是方才悉悉索索的雨滴聲,那句“上車”聽著是如此模糊遙遠,眼前的身影也熟悉的幾乎不真切,她無意識地脫口喚了聲,“楠暮……”
  楠暮的眼中立刻閃過一絲錯愣,懷疑自己是不是幻聽,眼前沒有絲毫妝容修飾的封槿分明比平時還要陌生,可這聲呼喚卻好像再熟悉平常不過。
  封槿聽見了自己的聲音,胸口溢出的悲傷酸澀,沉痛。兩年多了,她即使做夢都沒有機會再喚出這兩個字,如今居然當著他的麵,這麽叫了。可叫了,又有什麽用?她隻是別有用心啊,她隻能是別有用心,誰會相信,她隻是單純的思念,本能的呼喚呢?楠暮,你絕對不會相信的,就像剛才那樣,你仍可相信我是別有所求,絕不會想到,我求的,本就隻是你,隻是,為了你好。
  “程總,意亂情迷了?您的未婚妻也是這麽喚你的嗎?”封槿閉眼,十指漸漸握成拳,努力展露一絲玩味的嘲笑,“我隻是同您開個玩笑而已。”
  “封槿小姐,那麽我就不奉陪了,告辭。”楠暮的眼中,一絲憤怒稍縱即逝,轉而恢複之前玩味而又鄙夷的笑容,離開,收傘,車子絕塵而去,還封槿原來一片雨色淒涼。
  封槿伸手抹了下臉頰,突然笑了。喉嚨刺痛,笑聲顯得暗啞,她自己聽來都有幾分淒厲。是濕的,可她分辨不清那是淚水還是雨水,就像已經沒有人分得清她的真心和假意……
  已經不重要了,真心有意義嗎?即便告訴楠暮,她所做的一切都隻是為了他,他不會相信,他不會領情,因為他的記憶裏沒有封槿,心裏更不會有封槿。他要和楚涵之結婚了,聽到這話真切的從楠暮嘴裏傳出時,封槿以為自己不會心痛,因為兩年前她就有了這個心理準備,可分明她還是痛到了絕望,甚至,比她失去貞操的那晚更痛。此刻,真的,完全的,她和楠暮,再無可能。
  所以封槿告訴楠暮,她隻是在開玩笑,她隻是要和他談筆交易而已,楠暮欣然答應了她的要求,他以為封槿的笑容是盛氣淩人的得意,可他不知道,那隻是嘲弄,封槿笑自己編織的謊言多麽可笑。
  楠暮其實我一定會輸,因為隻有我輸了,才能保你周全,讓你得到你想要的。可你一定想不到,你為什麽想不到?我一開始就不是為了贏,我和你打賭的時候,就決定犧牲所有,隻為了讓你贏。
  你以為,隻有涵之愛你?她為了你,可以忍受屈辱,可你想不到,我為了你,已經到了自取其辱的地步。
  眼前倏地昏暗下來,呈現一片墨色,恍惚間,封槿聽見手機在振動,地麵涼涼的,雨水浸濕了衣衫,她的臉貼在濕淋淋的地麵上,好安靜,也真的,很幹淨……

  連環計
  “楠暮,為什麽你三百六十五天都帶著傘呢?比女孩子還怕淋怕曬的。”
  “你還笑話我,誰讓你這個女孩子沒有女孩子樣呢?總忘記帶傘,如果不是我,現在不知道是誰淋成落湯雞。”
  曾經,你可以為我養成天天帶傘的習慣。
  曾經,每次下雨,撐著傘,你的肩頭也會濕掉大半。
  曾經,連傘邊墜落的幾滴雨水都舍不得讓我淋得你,今天卻留下渾身濕透的我絕塵而去。
  楠暮,你怎麽舍得,就這麽丟下我一個人。
  不是你的錯,你隻是忘了我,而我是故意激你走的,是我自作自受。
  我是該悲傷你的離開,還是該存著微弱的欣喜?至少,即便是這個心裏無我的程總,好歹也為我有過片刻停留。
  封槿的腦海裏過去的幸福與如今的慘淡胡亂交錯著,微睜開眼,微弱的光線此刻卻是如此刺眼,讓眼角本就延綿不斷的淚水流的更加洶湧。
  淋個雨,居然還進了醫院,封槿覺得自己最近同這幾堵白牆倒頗是有緣。眼前看見的是程柯陽的身影,他的眼下微微發暗,倒是露出幾絲疲憊之態,看來也是陪伴良久。
  “封槿,你醒了?”程柯陽用紙巾擦去她眼角的淚水,動作輕柔,因為這舉動已經反複了太多次,他都不敢太用力,反複的擦拭,他怕把封槿的皮膚都揉搓破了。“為什麽一直哭?你的淚水一直沒有停過。”
  “我隻是做了個噩夢而已。”封槿意識逐漸恢複,淚水也跟著幹涸,清醒的她,不會放縱自己的淚水,不忍窺探自己的悲傷。
  “你嚇到我了,還好,沒事。”程柯陽傾身,低頭吻住了封槿的嘴唇,動作較之以往輕柔許多,仿佛吻著的是易碎的玻璃或是更嬌弱的花朵,“都是我的錯,我該陪你一起去的。”
  “柯陽,不要這樣,”封槿撇開頭,逃避他的接觸,“你不該這麽在乎我。”封槿此刻的確無比脆弱,她是真心地在提醒程柯陽,他已經對她動了情,可感情這回事,本來就是在乎深的那個,會被傷的千瘡百孔,就如同,現在的封槿之於楠暮。封槿想,總有一天,這份痛,也會是她要帶給程柯陽的。
  今天她隻是給他忠告而已,為什麽要給他忠告?也許是封槿悲哀的發現,此時此刻,這個世上,隻有程柯陽會給予她片刻溫存,讓她有一瞬間,可以懷念楠暮對她的溫柔寵愛,讓她的回憶,有一絲的真切感。即便這真切隻是幻覺,哪怕清醒了是更深的厭惡和悲傷。
  “封槿,也許是老天報複我這三十多年的冷酷無情,偏偏讓你出現,來折磨我的吧。”程柯陽的眼中竟然閃過一絲挫敗,起身坐在一邊,倒了杯水給她。“封槿,我不應該接近你的,不應該……”
  程柯陽的話變作長長的歎息,不應該,偏是晚了。
  “第一次見你,你讓我感興趣的,其實不是你的美貌。封槿,你很漂亮,可你知道,漂亮並不至於引起我的注意。和你跳舞的時候,我突然有了種想法,你是程楠暮喜歡的類型。封槿,我接近你的目的,是想利用你勾引程楠暮。”程柯陽看向她,仔細打量了她一番,似在尋找什麽,隨即卻笑出了聲,“果然,在你的眼裏看不出一絲憤怒,你總是這麽直白的告訴我,你的不在乎。”
  封槿竟覺得好笑,自己身處在一個怎樣的怪圈當中,原來這是一場連環計。每個人都心懷鬼胎,都自作聰明的以為自己是棋局的操縱者,其實隻是棋盤上的棋子而已。
  “可是我錯了,我沒有想到,我會如此不甘心,如此希望,你可以愛我。封槿,我舍不得你,居然會有個人,讓我舍不得利用。”程柯陽笑意更深,聲音透著嘶啞,沉痛的悲哀。
  “你似乎並不否認,自己是個壞人。”封槿皺眉,聽著程柯陽分外坦然地說著“冷酷無情”,“利用”等字眼的時候,忍不住想諷刺這個自己痛恨至極的人。
  “沒有誰天生就是無情的,隻是失去的太多,被傷害的太深吧。”程柯陽說著,眼中閃過一絲無奈,不可言喻的感懷,旋即,他抱住了封槿,在她耳邊輕聲說,“還好,我隻是輸給你,還不至於一敗塗地。”
  程柯陽萬萬不會想到,輸給封槿就意味著輸給程楠暮,他唯一一次的多情,卻會要他付出慘重的代價。
  誰讓他偏就是讓封槿失去太多,被傷害太深的始作俑者,人不是天生願意墮落複仇的,也許程柯陽有他的無奈,可封槿不會心軟,因為當初他製造那場車禍的時候,為什麽?沒有一絲心軟呢?至今,他又何曾對自己的行為有所悔意?
  “你知道我沒有對你動心,你就不怕我同程楠暮接觸太多,對他動心嗎?”封槿亦隻是伏在他耳邊輕聲說,她不知道程柯陽何來的自信,認為他可以利用得起封槿。
  “不會。”程柯陽看向封槿,眼中滿是肯定。“我也有自知之明,我其實比不上程楠暮。可越是接觸,我就越肯定,封槿,你不會愛上程楠暮,你的心裏,另有他人吧,愛之深,才如此恨之切。”
  封槿淡笑,越是接觸,越發現其實程柯陽,遠比她想象的聰明,並不是她當初想象的那樣,目空一切,隻會耍陰狠手段的角色。可人也就是這樣,聰明反被聰明誤。
  “我知道,是那個男人傷了你的心,所以你才急於取得名利來報複他?封槿,我可以幫你,可那之後,你是不是可以回頭看看我?”程柯陽自顧自猜測著,倒也是合情合理。
  “柯陽,你對我的好,我不是不感動,必要的時候,我可以幫你對付程楠暮。”封槿主動吻他,眼中透露出些許憂色,她知道此刻程柯陽希望看到她這樣的表情。她還是有必要表態的,不然,怕是日後程柯陽有所行動,也不會告訴她,那麽楠暮就有危險了。
  “不要,我舍不得。”果不其然,程柯陽滿是欣喜地吻著封槿,他不知道,舍不得,便是輸。
  其實封槿並不希望程柯陽讓她去接近楠暮,雖然這樣可以順水推舟,她日後幫助楠暮也不至於讓他起疑心。
  可封槿沒有那個自信,她不認為自己有能力把握好角色的尺度。她注定上演不了這出連環計,貂蟬可以贏,是因為她對呂布,董卓皆是無情。而他們三個人的關係卻是她要利用程柯陽,同時,她又甘心被楠暮利用,與楠暮接觸過密,她必然會失控。
  封槿還需留院觀察一天,程柯陽似乎斷定了封槿是站在他一邊的,也就沒起疑心。之後頗為細心的照顧著她,凡事都力求親曆親為,就沒有追問她,為什麽,會一個人,站在雨裏。封槿本就沒有想出該如何敷衍他的謊言,便識趣的沒有打探來院的經過。
  程柯陽沒有告訴封槿,他打電話給封槿,良久沒有回音,便四處尋找。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湧起如此多的焦急,在抱起渾身冰涼的封槿時,他分明有種失而複得的莫名喜悅。
  封槿當時已經失去意識,程柯陽也沒有告訴她,她隻呢喃了一句話,透出的無助便讓程柯陽心疼不已。
  她說,“不要丟下我一個人……”

  暗潮湧
  封槿住院的消息傳到了楠暮的耳朵裏,楠暮點燃一支煙,深深吸了一口,隨即吐出幾縷悠長的煙圈,煙霧繚繞,掩不去他眼中閃過的一絲懊惱。
  麵對封槿,他已經失態太多,許多行為就這麽不加思考的產生了,回頭想來,他都不敢相信,這言語言行都漏洞百出的人,會是如今的程楠暮所為,簡直就像不經世事的孩子。
  他怎麽會和封槿提起同涵之的婚事,這與交易並沒有直接關聯,他有足夠的自信封槿會接受他的條件,根本不需要他說理由,可他居然不加思考就脫口而出了。
  他沒有必要下車停留,更不會想到自己會叫封槿上車,她這種女人,不是應該躲著越遠越好,何必製造這種無謂的交集?
  他既然停留了,又何必要生氣,為什麽又絕塵離開?他不至於那麽沒有風度,當時的舉動,明顯的方寸大亂。
  楠暮的腦海中突然閃過雨中封槿的臉龐,她抬眼喚那聲“楠暮”的時候,眼中分明流露著哀傷,這種悲傷的感染力亦如三年前在地鐵裏一樣。楠暮承認,再一次,他被封槿震撼了,可下一秒,她居然說自己是在開玩笑,楠暮當時就湧現出一種感情被欺騙玩弄的憤慨,才會立即轉身離開。
  可是,他為什麽會對封槿產生這種莫名的情緒呢?想著要躲她,居然為她發火,到如今的萬分懊惱,卻停止不了腦中不停播放的影像,這一切的一切,都證明了,封槿真的讓他上了心,在她麵前,楠暮的內心會有種不確定的慌亂,這完全出自本能,絲毫不受楠暮的意識控製。
  自從坐擁程氏以來,楠暮越來越懂得處事拿捏的尺度,幾乎已是波瀾不驚的姿態,這偽裝隱藏幾乎成了習慣,到後來,即便在自己唯一完全相信的涵之麵前,都會忘記放下戒備,生氣,慌亂,這些情緒麻木了太久,已經是如此陌生。
  然而,看著封槿的時候,他分明從她的眼裏感受到了自己的脆弱,內心某種不確定因子就會活躍起來,可具體是什麽?他無從知曉,隻知道,自己的偽裝變得更為刻意,刻意的,要顯現自己的強大,反而,是掩耳盜鈴,越發失態。
  混亂地想著,煙燃盡了又複點上,嘴角泛起一絲苦笑,望著窗外的風景,夕陽籠罩樓宇,染成暮色淒涼。這樣倚窗眺望幾乎成了習慣,可是今天那莫名的悲傷和恐懼卻顯得格外強烈,楠暮意識到,他不隻是腦海中某段回憶是空的,內心裏某個角落,似乎也是空的。
  “楠暮,在想什麽?”楚涵之在楠暮沒有意識到的時候,已經在他的身後站了良久。夕陽的餘暉打在楠暮的身上,顯得他的身形更為修長,被暮色拉長的影子透著孤立蕭條。她看著此刻的楠暮,看著他眼中的迷茫,嘴邊的苦笑,隨煙圈一起吐出的歎息。她站的位置離他有一段距離,而楠暮的這些小動作都細微的幾乎不曾有過一般,可涵之還是看在了眼裏,痛,持續在心底肆虐。
  忍不住,打斷他的思緒,阻隔他的蕭瑟。看著短短三年,楠暮日益清減的身形,揮之不去的疲憊,以及發作次數也有所增多的頭疼。涵之的心底,不是沒有過愧疚,甚至有時候夜半被噩夢驚醒時,看著在自己身邊沉靜的睡顏,她都會有種放棄的衝動。
  楠暮,我是不是該放過你?也放過我自己?
  然而天亮起來的時候,劇本卻早已寫定,隻等著上演,她無法停止。一次又一次,涵之雖然心懷抱歉,卻繼續逃避。
  “沒什麽,隻是休息一下。”楠暮掐滅了煙頭,轉身對涵之溫地的微笑,眉宇稍稍彎曲,嘴角輕微上揚,這樣的笑容印在清俊的臉上,優雅得不可方物,可涵之知道,楠暮曾經可以笑得更好看,那個時候,看他一笑,便可體會出真正的喜上眉梢。
  “楠暮,如果哪一天,你發現我做錯了事,你會不會恨我?”涵之邊把衣架上的外套取下遞給他,邊狀似不經意地問他,拽住西裝的手微顯遲疑,手中感到有些粘膩,顯然緊張到出了汗。
  “為什麽這麽問?”楠暮微挑眉毛,隱約感到了一絲不安,他的記憶隻有三年,三年中,太多的人令他失望,他心存太多戒備,可唯一可靠的人,此時居然這麽問他,他又怎會不心寒?
  閉眼,片刻沉默。楠暮感到疲倦不堪,他不想追問,也根本沒有勇氣追問涵之,她話語中的過錯,究竟指的是什麽。
  “涵之,我知道你不會害我,所以無論何時,我都不會恨你。”隻是微微歎氣,似要一吐心中抑鬱,“我有什麽權力恨你?我已經做錯很多事了,不是嗎?”
  “那麽,我們快點結婚吧,改天,就舉辦儀式,好不好?”涵之的眼中閃過一絲急切,即便有了楠暮的保證,她也不能完全的安心。也許隻有他們簽下了共同白頭的契約之後,她才可以放心。到時,楠暮即便發現了真相,木已成舟,她的處境,也不至於有天翻地覆的變化。
  “好。”楠暮點頭,可心底依舊是存著陰影的,別的女人在結婚前,急於求證的多半是“你是不是愛我”可他眼前的這個人,偏是問他,“你會不會恨我。”
  心底的不安剛要蔓延,被他極力克製住。他倒是希望自己笨一點,感覺遲鈍一點,其實,他沒有能力承受涵之背叛他,他不會恨涵之的,因為那時便是絕望,心灰意冷的時候,恨與不恨全然不會重要。
  晚飯在市區某飯店裏吃了些簡單的中餐,楠暮其實喜歡的依舊是這些家常的小菜,涵之的廚藝極佳,偶爾下廚給他煮點宵夜,也是頗為精致可口,可如今,這機會越來越少了。
  他每頓飯,不是隨意叫外賣的工作餐,就是在高級飯店舉杯應酬,即便是吃飯,旁邊總有服務生戰戰兢兢地候著,楠暮覺得少了些家裏的味道。什麽才是家的味道?楠暮的腦海中沒有一點印象,隻是想簡單的炒幾個小菜,圍在桌邊隨意的聊天吃飯,不是應該這樣的嗎?
  現在回家,涵之也請了煮飯的阿姨,極少下廚。其實不為過,這些年,涵之幾乎沒有向他索取過什麽,家中雜事,他也並不想涵之來做,早就提出請人的事,涵之如今這麽做,全然在情理之中。可楠暮覺得不自在,家裏也要有個外人在,他仿佛尋不到一處清閑舒適的地方可以放鬆,以前麵對著涵之吃飯的輕鬆感也蕩然無存了。
  漸漸的,也就沒有了回家吃飯的習慣。
  飯後,被涵之拉進了家婚紗店。楠暮本是決定請人幫涵之量身定做幾件便是,卻不料涵之執意要去店裏試試,說是要尋找一些當新娘的喜悅感。
  本有些疲累,楠暮想要拒絕,可看她眼裏滿是期盼,一掃方才在辦公室中的陰黧,他也不免欣喜,這樣無憂無慮的女子,才是他喜歡的涵之。
  “楠暮,這件好不好?”涵之試了第五件,露肩拖曳式的,很是常見,楠暮點頭微笑,其實看不出與之前有何不同,隻是不忍心撫了她的意。
  方才,店裏的小姐示意還有男裝可以試一下,涵之本想讓楠暮試試,可偏他進店就穩坐如泰山,絲毫沒有屈駕做模特的意思,她也隻能悻悻作罷。
  “到底好不好看?”第八件,涵之興致看似頗高。
  “好看,我的妻子自然是最好看的。”楠暮無奈地從反複翻了三遍的雜誌中抬頭。一時半會兒,看來她是不會停歇。打算把車裏的電腦取來,等待的時候,怕又可以處理幾件公事。
  抬眼細看,他分明怔住了,依舊是簡單的剪裁,涵之本就不喜繁複的設計。可這條婚紗的領口處理的倒是頗為別致,荷葉式的微微翻卷,星星點點綴了幾顆珍珠,襯出涵之本就雋秀無暇的臉龐宛如出水芙蓉一般生動可人,楠暮看得,顯然有了幾分失神。
  涵之被他看得臉上倏地泛紅,難掩嬌羞之態,時至今日,她方才有了幾分待嫁新娘的雀躍之感。
  “我會吩咐設計的人,采納這個領口的設計,好不好。”出門的時候,楠暮親密地攬涵之進車內,在她耳邊詢問,神態滿是寵溺。
  涵之頷首,微微點頭,柔順地靠在楠暮肩上,習慣性牽起楠暮的手掌把玩,嬌柔依賴,全然小女子的羞澀神態,楠暮為之心動,方才的澀意,此刻消散無蹤。
  如果是封槿穿的話,會是不同的風韻吧,領邊宛如曇花在夜晚綻放,珍珠就如夜幕落淚凝成的露珠般淒婉動人。楠暮的腦海中,不由浮現出封槿的容顏。
  楠暮心中一冷,頓時驚愣,內心忍不住暗潮洶湧。原來這婚紗的設計,竟有幾成類似於封槿的裙子,那條出現在幾年前,他在地鐵中與封槿邂逅,驚鴻一瞥時她穿的白色長裙。

  不設防
  一上午,封槿疲於匯報工作,組織相關人員開展討論會。人的潛能果然無限,封槿突然意識到自己其實挺有做女強人的潛質,無意間,真得就這麽被推上了主題公園總設計的位子。她都懷疑程楠暮此舉,未免賭的太大,她若不能勝任,損失何等龐大。
  “結束後,在停車場等我。”楠暮隻是聽了前半段,就匆匆起身要離開,在路過封槿身邊的時候,出聲說了這句話。
  封槿詫異,可四周都還有人,此時拒絕,引來不必要的目光反而尷尬,她自是保持沉默。
  楠暮似乎也沒有等她回應的意思,便從她身邊路過,直接走出了房門。
  封槿皺眉,還真是居高臨下的總裁架勢。
  還好,設計組的其他成員都是已有一定知名度的設計師,封槿本無意與爭權奪勢,在此嶄露頭角。語氣謙和,詢問商量,雖顯得難以服眾,可至少還能澆滅些她靠關係進入設計組而引來的刺目及怒火。
  心中縱是不服,一桌子的人也沒有理由發作,相安無事,工作也算順利進行。
  封槿平白接了這個棘手的工作,多少有些力不從心,當初隻是隨意的設想,事到臨頭要拿出具體方案,也是不小的挑戰。
  “封槿,其實你不太適合學設計,因為你的構思都隻是夢想,可行性不大,必盡沒有那麽多人,舍得燒錢。”她突然想到,當年楠暮幫封槿改畢業設計的時候,邊看邊搖頭,笑話她的不切實際。
  走在去停車場的路上,回想起楠暮的話,不由長歎了口氣。沒想到,原來真會有這麽一天,更不會想到,那個舍得燒錢的人,便是程楠暮。
  “上車。”不經意間,楠暮的車已經停在了封槿的麵前,依舊是命令的口吻。
  “我……”封槿剛要開口,卻被對方先出聲打斷了。
  “帶你去看一下場地。”楠暮平靜的開口,看似很公式化的提議,卻是極力掩住自己的底氣不足。必盡查看地形,也不至於要他這個總裁親自陪同。可想到上次驅車離開後造成的後果,楠暮多少有些愧疚,才會有現在的舉動。
  封槿雖有不解,還是拉開了後座的車門準備上車,卻聽楠暮又說,“坐前麵。”
  封槿多還是有些介意,這個位子平時必然是涵之坐的,她以為楠暮也會介意。
  “我不喜歡背後有雙眼睛盯著。”他這麽說,雖然的確是一部分理由,然其實,至今坐過他身邊這個位子的人,也隻是涵之而已。程氏總裁,自是不會隨便給人當司機的。
  車子發動,兩個人一路無語,封槿用眼角餘光悄悄打量著楠暮,兩個人的距離接近的讓她感到不真實。
  “為什麽,不請司機開車?”腦海中,本來醞釀的原話是,為何勞程總大駕,親自陪我去看場地,這才符合她該有的語氣,可說出口,原來的意思就這麽變了味道。
  “我不用司機,”楠暮回應,不是沒有驚訝,以為封槿一定會把握機會,咄咄逼人一番,既然她話語含糊,他自然避重就輕,不談今天送她的原因。“因為司機,不可靠。”
  “嗬嗬,我發現你有被害妄想症。”封槿忍不住開口囁嚅,說出口才又後悔,他不是楠暮啊,是程總,對她而言,完全陌生的人,自己怎麽就忘了偽裝,如此輕鬆隨意地回答。
  “今天你和我說話的口吻,正常了不少。”楠暮微微側頭看了她一眼,似在尋找某些蛛絲馬跡,忽而意味深長地微笑,便轉頭正視前方的路況。良久,似是歎息,“遭遇的次數多了,人都會是驚弓之鳥。”
  封槿皺眉,不能繼續追問,是不合時宜,也沒有探究的勇氣。
  此後,兩個人都不曾開口,楠暮此刻,竟然想到了涵之,帶著些許的愧疚感。他都驚訝自己為何會感到不自在,升起歉意,難道真的是內心上的偏移?
  楠暮苦笑,他已經不能算是好人吧,真會因為自己的離開導致他人住院而愧疚嗎?會想方設法的想要做出某種補償嗎?何況這個人,是自己已經看清的,分明動機不純,他利用的對象而已。
  可楠暮疑惑的同時,身心偏有誠實地告訴他,他本能的適應了這種和封槿相處的氛圍,還能放下戒備同她交談,承認自己的“處處防備”,這幾乎是在暴露自己內心的不安,讓她看到自己的弱點。自己怎會在這種情況下放鬆下來,也許真的是防得太過疲憊了。
  側麵看向封槿,她居然微合著眼,閑適放鬆的神態,這女子,此刻不該是十二分的警覺?是她城府深至如此,腦海中實不知又在算計什麽,表麵卻可裝作閉目養神?還是,根本,她那些所謂的謀算,才是她的偽裝?
  楠暮打量了良久,忍不住又是歎氣。他的思維,這幾年都有了定式,總習慣往壞處想,才能防患於未然。可今天,不自覺的,卻總想把她往好處想。
  楠暮那邊思緒萬千,封槿倒真沒有謀劃什麽,什麽也不想思考,甚至關了手機,懶得去應付程柯陽詢問她的行蹤而打的電話。以後,還會不會有這樣的機會,離楠暮如此的近,如此平靜地坐在他的身側?還有多久?他就是別人的丈夫了。
  封槿怎麽會心存警覺?從來沒有想過楠暮會給她帶來危險,即便已是時過境遷,在他身邊,便是全然的安心。
  “到了,”楠暮打開車門,車外的熱氣瞬間湧了進來,也許是車內的空調開的過低,打開的一瞬間,封槿感到的不是炎熱,而是溫暖。
  楠暮微皺眉,隨手脫了西裝放入車內,隻是穿了件襯衫,封槿微愣,再見楠暮後,還是第一次見他在人前如此隨意。想來,他一向是怕熱的,她當初還穿長袖長褲時,他總迫不及待的穿短袖了。封槿不曾想到,曾經,就是如此隨性的一個人,如今,一個隨意的舉動,都會讓她驚訝。
  眼前是背山麵水,全然的空曠景致,卻讓人心神寧靜。封槿知道,這樣好的風水寶地,買來必是花費巨額。
  “你就放心讓我來做?”封槿開口,提出了自己一直纏繞心頭的疑問,隻為利用她打垮程柯陽,這交換條件未免太好。
  “不放心。”楠暮微笑,眼神中帶著些許玩味,“所以除你之外的成員,都是精心挑選,有真才實學的。”
  封槿憤然,雖然自己真的有些底氣不足,可還不至於向他話語中暗指的那樣毫無能力。
  竟然已經開通了上山的纜車,封槿同楠暮麵對麵坐著,纜車的空間其實和方才在汽車裏差不多大小,可四麵對視,卻更讓人感到局促。
  封槿看向窗外,海水碧藍,在黃昏的籠罩下,遠處升起微紅的暖意,風沒能穿過玻璃吹入車廂,這份和煦卻直攝入封槿的心裏,這才是如畫美景,封槿看得癡迷。
  “我們的設計怕隻是畫蛇添足,毀了這片美景。”不自覺,封槿喟歎,此刻真實感受到自己肩上擔子的沉重。
  “沒有你,依舊會有人來做,至少你還懷有這份保護它的心意,換個人,怕更是不如。”楠暮也隻是側頭望著身下遼闊美景,“不忍畫蛇添足,就努力錦上添花,已經不可能不留痕跡了。”
  到了山上,纜車依舊緩慢的移動,不曾停留。封槿在開門之際就躍下,工作人員在側扶了一把,站穩時腳跟依然有些許刺痛,高跟鞋落地時清脆地發出響聲。
  轉身看楠暮,他的動作看似幾分遲疑,沒有把握好時機,下來時身體微一踉蹌,工作人員還未來得及反應的時候,封槿本能上前扶住了他。
  “看來程總近來疏於鍛煉。”突然間的身體接觸,封槿極力用話語掩飾自己的不自在,正欲收回自己的手臂,卻感覺到楠暮的雙手撐住了她的肩,附加到她身上的力道也有些加重。
  “頭暈,扶我離開。”楠暮低頭,在她的耳際輕聲說。
  “怎麽了,我叫人……”封槿慌亂,忙仔細打量楠暮的神情。
  楠暮立刻用手捂住了封槿嘴,微搖頭,沒有言語,臉色卻透出些許蒼白。
  封槿扶著他離開了纜車乘坐的地點,隨意找了塊平坦的石頭讓他坐下,內心擔心不已,卻不能靠近,不敢詢問,必盡他們現在,連熟人都不算。
  楠暮習慣性地伸手找藥,才發現放在外衣口袋裏,而方才自己已經脫下遺留在了車上。
  看了看表,才發現誤了吃藥的時間,可症狀未免也來得太迅速了些?他曾經試圖減藥,可副作用強烈,他疑惑,莫非這藥就這麽吃一輩子?
  抬眼看封槿,才發現她也在包裏摸索著什麽。“這裏信號不好,也不準告訴別人。”
  封槿掏出了樣東西,出乎楠暮的意料,並不是手機,而是巧克力。“是不是低血糖?”
  封槿沒有往車禍後遺症那方麵想,必盡時隔已久,當初她也關心楠暮的情況,分明說是痊愈了。
  楠暮遲疑,沒有伸手去接。
  封槿想了想,也許是他心存防備?真是的,這都要防,又不是拍推理劇,她還在上麵下毒了不成。自己掰了一塊放入口中,執意塞給楠暮。
  “我喜歡費列羅。”楠暮口中咬著德芙,認真地皺眉,眼底難掩一抹笑意。
  “可是我喜歡,這是我收到的第一份情人節禮物。”封槿看著此刻有些孩子氣的楠暮,心中被哀傷和懷念填滿,幾乎要脫口告訴他,是楠暮你送的,你為什麽不記得。
  楠暮看出她的悲傷,原以為她這種女人,未必會有真心,可此刻的表情,分明是曾經動情至深。
  “沒什麽問題?”封槿看到楠暮的神色恢複如常,卻還是忍不住追問。
  “沒有,何況,我也不會自爆弱點,讓別人有機可乘。”楠暮低笑出聲,眼中複燃起某種嘲諷的意味。
  封槿選擇別開視線,透出這種神情的眼眸令她厭倦。她突然心寒,替楠暮心寒,剛才即便隻是不相幹的工作人員,他都防範至此,那麽他的脆弱豈不是要時刻掩飾?這是何等的孤立無援?逼他至此。
  歎息,背身望向山外暮色蒼茫,涼風微過,吹散她嘴邊輕不可聞的話語。
  楠暮依稀聽到,卻不真切。
  好像是,那句“沒有”,是真的就好,不管你相信與否,我不會害你……
  楠暮是相信她的,不是他的思維選擇相信,而是身體本能的舉動,方才不適的時候,不自覺就依靠了封槿,今天,對她,內心某個零件怕是罷工了,忘了設防。
  隨意看了四周景色,兩人都不敢再出聲,腦海中,想著言多必失,今天,卻已經失言良多。
  踏上回程的纜車,封槿下意識的拉了楠暮一把,之後便靠在椅背上閉目無語。
  纜車輕微晃動著,快接近的是一片熟悉的城市景色,想到自己又要維係的角色,他們的內心同時升起了倦怠感,纜車左右的座位之間隻隔了根幾厘米的細長欄杆,偏就阻擋了兩人如此的心意相通。
  楠暮後悔自己今天送封槿,更後悔帶她來這裏,內心升起某種異樣的情愫,他沒去深究,因為不管是怎樣的心緒,都是不應該。
  “你知不知道,有想成功的野心,就該忌諱什麽?”纜車快到達山下的時候,楠暮突然開口。
  “切忌,心軟。”封槿微笑,嘴角揚起最熟練的弧度,停靠的時候,他們很有默契的帶上的麵具。
  楠暮和封槿走的,是同一條道路,都隻是為了報複。他們都在體會到萬劫不複般壓迫感的同時,繼續前行,不斷告誡自己,“切忌,心軟。”
  他們都幾乎忘了,報複的開始,隻是因為他們太過用情,刺激他們走到今天的,都是不甘心自己在意的人受到傷害,這樣的人,本就心軟。
  回到家,封槿衝了個澡,坐在梳妝鏡前,側頭擦拭著還有些潮濕的發絲,內心依舊沒有辦法平靜,思緒卻見清明,在腦海裏無限膨脹開來。
  不斷告訴自己,不要再和楠暮有過多交集,要躲著他。可為什麽,按電梯按鈕時不自覺就到了地下車庫?本不該上他的車,卻還是同他去了山上?為什麽鏡中的容顏該是後悔,難過,卻偏偏,透著欣喜。
  封槿可恥地發現,自己隻是表麵上想著逃避,內心是渴望與楠暮相見的。必盡,這是自己依舊還愛著的人。然而這個人,已經不是她的愛人了,自己這麽做,是違背良知的。這個人已經不屬於她,他快是涵之的丈夫了。
  雖然,造成現在這混亂局麵的是因為意外,她也是無辜。但她此時如果插入其中,就是她的過錯了。
  涵之更是無辜的,在楠暮最需要陪伴的時候,是她一直守候在其身旁,自己有什麽資格去向她要回楠暮?
  何況,已是如此不堪的自己,又在奢望什麽?
  她能聽出,楠暮最後說的話,是在自嘲,他承認了他的心軟。可是,楠暮,你怎麽可以心軟?我同你相見,已是飲鴆止渴,你的心軟,便是讓我愈加沉迷,不得解脫。
  毓婉曾經說過,“如果我是你,那個老頭子一死,我就會說出真相。不對,也許,我一開始就不會放棄,任由楚涵之代替你的位子。如果我是你,即便是現在,我也會說出真相,怎麽,也該爭取一次。”
  封槿何嚐不想,今天在山上,這個衝動就快要冒出來了。
  說了,楠暮回頭的話,必然會恨死程柯陽,衝動之下,會遇到什麽危險,封槿不敢想象。何況,涵之怎麽辦?楠暮對她,不是無愛,即便無愛,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楠暮不回頭的話,她又要如何自處?楠暮沒有記憶,那麽她隻不過是他過去的女友而已。時隔三年,他同涵之有著三年的患難與共,而她又做過什麽?即便有記憶,他們在一起的那幾年,也較之是平淡如水,敵不過他們的刻骨銘心吧。
  封槿有心理準備,即便楠暮此刻恢複記憶,他放的下涵之嗎?她清楚楠暮的性格,不會。他們三年的毫無交集,還能回到過去嗎?不能。
  封槿知道,是她自己太過執著,看淡了,她同楠暮,也不過是一段初戀,沒有那場風波,也未嚐沒有分手的可能。
  她該心死了,至少老天對她是有眷顧的,今天短暫的相處,已是難得的福分,她該知足,有這段可供日後回味的記憶,也許就該真心的祝福楠暮和涵之,步上紅毯。
  她都知道,這些道理她都懂,所有的假設她都有想到,會有的後果她亦清楚。
  可今天,在山上的時候,她還是萬般留戀,恨不得時間就這麽停止了,纜車可以有來,無回……

  心漸涼
  上小學的時候,學校馬路對麵的倉庫起火,上了第二天的報紙,封槿的媽媽驚訝地詢問封槿當時看到的情況怎樣?小孩子,哪裏有麵對災難的意識,沒有過多的害怕和悲傷。封槿隻是感到離奇,總感覺,報紙上的新聞,哪怕是都是真實存在的,但應該都離她的生活很遠,未曾想過那些鉛字油墨組成的文字,會同自己產生某種關聯。
  今天的報紙,幾行大字躍入眼簾:程氏前總裁夫人已被送入精神病院。報道寫著,突然造成的精神分裂讓人費解。
  的確,上次在墓地封槿也有注意到程耀明的妻子,言行打扮都不似有何異常,臉上的哀戚也顯得有些做作,封槿難以把她的精神分裂同傷心過度聯係在一起。如今,坐擁大筆遺產,自從程柯陽失勢後,雖在程氏已經沒有什麽分量,但安享晚年應該不成問題,究竟是受了什麽刺激,才突然發瘋的呢?
  封槿心中一陣顫動,指間都沁出了涼意,會不會,和楠暮有關?與程柯陽接觸過後,封槿未曾察覺他有何對付楠暮的行動,可如果這件事是楠暮所為,豈不是會逼急了程柯陽?屆時,他又會使出什麽手段來對付楠暮呢?
  心裏盤算著,該如何開口,該如何得知程柯陽的想法,如何幫助楠暮?思維卻總是無法集中,她害怕,怕自己的假設成真,心如針紮似的密密麻麻的痛著。她的初衷,是保護楠暮不受傷害,可她從沒有想過楠暮也會去傷害別人,如果真的,是楠暮把人逼瘋的話,封槿還是不能諒解,如今已經掌控整個程氏的他,有必要,如此趕盡殺絕嗎?如果是真的,她還能毫不遲疑地站在他一邊嗎?想到這裏,心漸漸,涼透了。
  封槿想要的,從來就是那種一輩子,也不會牽扯到半條新聞的平淡生活。可老天偏要同她開玩笑,讓她在是非對錯之中,猶豫不決,卻又不得抽身而出。
  這是第幾次了?封槿扶住步履蹣跚的程柯陽直接上了酒店的套房,程柯陽幾乎把重量都壓在了她的身上。她一向討厭這煙酒混合在一起的奇怪氣味,可隨著程柯陽呼吸的逐漸沉重,氣味也越發濃重,乘坐著電梯,此時感覺這方寸的空間越發狹隘,壓抑得讓人窒息。
  在服務人員的幫助下把程柯陽架到了床上,封槿看著他滿麵通紅,氣息粗重,特別是那雙布滿血絲,脹得通紅的眼睛,她心中有些驚慌。腦海中,總會再一次浮現出那一晚的景象,也是這樣的場景,這樣一雙眼睛,她知道,這將會是她此生揮之不去的夢魘。
  “封槿,熱。”程柯陽伸手摸索,手胡亂揮舞。
  封槿不得不去浴室取了塊毛巾,打濕了給他擦拭。接近他,又是那濃重的酒氣,令她不由皺眉,忍住陣陣惡心感。其實,程柯陽對她真的不錯,隻因為她說前段時間起了皰疹,不能飲酒,就幫她擋了所有的酒水。封槿不由苦笑,不然也不會他如今爛醉如泥,她這個女伴倒是滴酒未沾,萬分清醒。清醒的,回想著自己的沉淪,封槿懷疑,她還有沒有,再承受一次的勇氣?
  “你又在想什麽?”程柯陽有些煩躁,隨手解開領帶,睜眼細看,卻見封槿瞥眉,動作有些機械,片刻後,用手撐住額頭,蓋住了血紅的雙眼,嘴角溢出一抹了然的苦笑,“放心,我說過,不會再勉強你。”
  封槿驚訝,程柯陽總是出乎意料的能猜透她的想法,準的都讓她害怕,哪天,他是不是也會料想到她接近他的真正目的?還好,她當初從沒和程柯陽正麵接觸過,不然以他的精明,定會記住她,怕隻要稍加調查,就會知道她曾是楠暮女友的這個事實。
  她知道自己現在很危險,就像雙腳踩在一條繩索上,不知何時一陣微風,也就跌入了針尖麥芒之中。
  “幫我蓋條被子吧,”程楠暮無奈地開口,“冷氣直吹著,胃裏更加難受。”
  封槿依言拿過條被子,給他蓋上的時候,動作遲疑,突然問,“柯陽,你知不知道,我有著怎樣的過去?”頗有幾分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意味,可封槿頓生退意,偽裝的疲累,已經有些不耐。
  封槿承認,她根本就不是攻於心計的料,如果不是程柯陽的意外配合,她這出戲,必然唱不到今天。想到,楠暮也應該有著她一直不願去探究的陰暗麵,她已然心寒,也許楠暮已經不需她的幫助,那麽自己又何必還身陷泥沼之中?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程柯陽分明醉了,此刻眼中卻透著光亮,仿佛清醒如常。語氣中充斥著滿滿的疲憊,“我知道,你的過去怕是會更清楚的表明,你的心中不會有我。封槿,有時候,我也會害怕的。”
  “為什麽會這麽想?”封槿詫異,她不曾想過程柯陽會告訴自己他的害怕。“難道,是因為你媽媽,唯一的親人也瘋了?你覺得孤單?”
  “嗬嗬,”程柯陽突然笑出了聲,笑得床微微顫動,有幾分淒厲之色,“傻瓜,那個女人,不是我的母親。”
  “不是?”封槿驚訝,從沒有料想到這點,當初,程夫人為了幫程柯陽奪權,鬧得滿城風雨,他們兩個怎麽會不是母子?
  “我們隻是為了共同的利益合作而已。”程柯陽解釋,“我的母親才是程氏真正的繼承人,我父親是入贅的,她在生下我不久就死了,因為父親極力想抹殺掉自己入贅的羞恥,外界也就漸漸傳錯了。”
  “所以你才極力要奪取程氏總裁的位子?”封槿感歎,原來他也不是單純的為了金錢地位而起野心。
  “我怎麽能甘心把這位子給程楠暮?這是這世上,唯一屬於我的東西了。”程柯陽歎氣,看向封槿,目光執著。
  看得封槿不敢直視,偏過頭去,“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
  “我真的嫉妒程楠暮,”程柯陽伸手拉住封槿,十分用力,手掌滾燙的溫度幾乎讓封槿感到了燒灼刺痛,“即便他忘了楚涵之,那個女人依舊為他忍受屈辱,癡心不改。封槿,你會不會像楚涵之愛他那樣,愛我?”
  封槿可以回答“會。”隻是簡簡單單的一個字而已,可這個字就是梗在了喉嚨口,如何也吐不出,她如何“會”?她愛程楠暮,怕是比楚涵之,更為執迷不悟。
  “你回去吧,我有些不舒服,想睡了。”程柯陽深吸了口氣,終於,還是背過身去,不再看封槿。
  果然,片刻後,就聽見了封槿關門離開的聲音。
  封槿出門前關了燈,昏暗更彰顯壓抑,沉痛。
  程柯陽微張開眼,眼中閃過一絲挫敗,心灰意冷。方才,即便是一句欺騙的話,封槿都吝於回答。即便他有說自己不舒服,封槿也走得毫不遲疑。
  程柯陽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卑微無措,他告訴封槿他的過去,是想封槿也能體會到他的無奈,他的記憶中,從沒有什麽親人可言,即便是父親,這樣嚴酷冷漠的父親從來隻教會他該如何殘酷,並沒有給過他片刻溫情。
  他還是渴望那絲飄渺的柔情的,兒時,他總喜歡凝望著母親的照片,即便毫無映像,母親的模樣卻永遠曆曆在目。怎能不對封槿動心,他從封槿身上看到了那抹熟悉的神韻,她當然長得不像母親,可程柯陽可以感覺到,封槿的眼裏,有著同母親一樣的哀傷。看似平靜無波,卻總能流露出些許刻骨的傷心和不甘。
  他的父親,一生冷血,絕情至極,才會毀了母親,讓她過早的含恨而終。他本以為自己已經足夠冷情,可遇見封槿,逃不脫的劫難。他還是動心了,心軟了,他不忍心封槿步她母親的後塵,他想消除封槿的傷心,他想封槿可以愛他。
  可他無論如何對她,每當他表達自己的情意時,封槿的眼中分明悲傷更甚,分明就用沉默來響亮清楚地回答他,終是不愛。

  夜無聲
  夜幕籠罩的天空,不見半點星光,在這如此昏黑的天色下,城市卻依舊燈火閃爍。
  封槿的內心苦澀難當,隻今天這太陽起落的光景,她突然意識到了一個現實,人生,原比故事演繹的,自己想象的複雜。就如同黑夜不見星光,卻不能抹殺星星的存在。城市燈火通明,也掩蓋不了夜色冗長。
  本來,她雖清楚報複的結果必是兩敗俱傷,卻也義無反顧。至少她是有著充分理由的,至少程柯陽總夠壞,楠暮足夠好。回想起來,這是何等幼稚武斷的想法。
  世上的是非對錯,原來都不由人控製,每個人都有著自己的被逼無奈,受了傷害,若心存不甘,就必定就是要傷害他人。
  她傷害了程柯陽,當然,她報複的目的就在於此。她認定程柯陽是罪有應得,可現在想來,她的無情同程柯陽有什麽區別?楠暮的掠奪和程柯陽又有什麽區別?他們都有著太多的不甘心,有這樣心境的人,如何還會,足夠好?
  如果說造成他們如今淪陷的,是命運的作弄,那聽了程柯陽方才的話,封槿苦笑更甚,他也是有他的理由的……
  封槿知道,此刻她有些許遲疑,一些心軟,可她也同樣清楚,她不能因此就寬恕程柯陽的錯,她依舊放心不下楠暮,原來她的報複,從來無關程柯陽是否罪孽深重,她隻為一己私欲,隻因為,她愛的人,是程楠暮。
  她寬恕不了程柯陽,這樣的她,到頭來,又要如何寬恕同樣淪陷在這仇恨泥沼中的自己?
  提著長長的裙擺,來到酒店的大門口,車子已經在那裏等著她了。
  “程經理讓我送您回去。”來人下車,幫她打開了車門。
  “不用了。”封槿不想接受程柯陽的細心關照,想到他對自己的好,封槿感到懊惱非常,她此刻無比希望,程柯陽就是她想象的那種十惡不赦的壞蛋,可以讓她毫不心軟。
  快步離開,細長的高跟使她腳步有些不穩,在加之繁瑣的裙擺更讓她顯得狼狽,記得提包就顧不上裙擺,動作始終有些不協調。
  那個人還想上前勸阻,終於還是在封槿憤然瞪視下退到了一邊。
  封槿懷著滿心的煩躁走到了馬路上,如此露肩禮服,盤發美飾,坐在車裏,那是優雅,走在街上,隻能遭人側目。封槿急切地想攔輛出租車,卻怎麽也盼不到空車駛來。
  此時,一輛車在她身側停下,閃亮的車前燈光直攝入她的眼中,讓她感到有些生疼。她怒氣衝衝地繞開這片突兀的光線,可剛前進幾步,那輛車竟又緩慢跟了過來,封槿也不顧自己這身華貴優雅的裝扮,轉頭就要發作,而車玻璃也在此刻降了下來。
  “我送你。”程楠暮的聲音微低,聽得封槿感到身上的毛細血管都跟著擴張開來,忍不住打了個顫。
  “嗬嗬,怕什麽,”楠暮的目光在車內偏暗的光線對比下,顯得清亮,帶著幾許笑意,目光也不複以往的冷漠銳利。“已經不認識我的車長什麽樣子了?”
  雖然問的是車,封槿豈能聽不出他的嘲笑:認不出我的樣子了?嚇成這樣。
  這是楠暮的習慣,總喜歡從旁側擊來損人,雖不彰顯,卻更為可惡。封槿皺眉,生氣又懷念,以前楠暮,也總是這樣的。
  “程總。”封槿打了聲招呼,心想大馬路上相似的車多了,分得清楚才怪。
  “我送你吧。”楠暮再次重複方才的話,心中自然詫異這個時候,她怎麽會一個人走在馬路上,還是這身裝扮,想必牽涉到程柯陽,他也識趣的不去點破。
  “我……”,封槿還在遲疑,楠暮卻打開了車門。“快點,冷氣要跑光了。”
  封槿上車,耳邊又響起了楠暮剛才的話,他說“我送你”,沒有像上兩次那樣命令她“上車。”嘴角悄悄揚起一抹笑意,方才緊皺的眉宇恢複平和。這細微的表情變化,封槿沒有察覺,楠暮卻都看在了眼裏。
  車子勻速行駛,偶爾封槿指點一下方向,兩個人都沒有交談的意思。一路上,耳邊回蕩著車內悠揚的音樂,依舊是那奇怪的旋律,封槿忍不住又想起,以前楠暮也是這樣,總喜歡放些她聽得膩味的音樂,她總是抱怨,又沒有歌詞誰知道這表達了什麽?
  現在聽來卻格外溫和適宜,不記得這一段以前是否有聽過,其實根本分辨不出一段段音樂之間的差別。然此刻,封槿體會出了這旋律表達的情感,四周激蕩起她心底的思緒——深刻的懷念。
  “就停在那裏吧,謝謝。”楠暮聽封槿這麽說,便停靠在了一邊,可偏頭看去卻不覺揚眉,分明就是一家24小時超市,“我送你到家門口,晚上不安全。”
  “不用了,我還要去買包麵條,我家就在後麵。”封槿探身準備下車,動作微一停頓,轉頭對楠暮說了聲,“謝謝。”
  走進超市,封槿其實頗為意外,怎麽會碰到楠暮?他又為何主動提出送她?他們兩個好像沒有熟絡到這個地步吧。
  “想什麽呢?哪包好?”封槿站在貨架麵前發愣之際,身後又傳來了楠暮的聲音,封槿又不禁顫抖了一下,楠暮的出現怎麽如同幽靈般詭異。
  轉身,看見楠暮俯身仔細端詳著各品牌的方便麵,很認真地挑選著。
  “你怎麽進來了。”封槿錯愣,連一聲“程總”都忘了叫。
  “好像是有點餓了,突然想吃麵,你買哪種?”楠暮側頭看她,一絲額發滑落,襯出淺笑盈盈,微彎的眉眼透出些許無辜。
  “我才不吃這個。”封槿從貨架上拿了一卷雞蛋麵轉身就走,也不再理會楠暮。
  “這個,兩個人吃夠了嗎?”封槿在櫃台結賬,楠暮鬼魅的聲音再次想起,這次她沒有被嚇到,見怪不怪。可把他的話細細一品味,覺得事情蹊蹺。
  “為什麽是兩個人?”忍不住開口反問。
  “我想吃麵,去你家順便給我煮一份。”楠暮笑意更甚,眼眸在燈光的照射下分外的燦爛。
  “程總,這恐怕不方便。”封槿握緊拳頭,極力讓自己相信,他隻是窮極無聊地開玩笑。
  “我是你上司,屈尊送你回家,你不該表示感謝嗎?”楠暮振振有辭,“晚上陪客戶吃日式料理,冷冰冰的,現在真想吃碗麵條暖和一下。”
  封槿本來想嚴厲拒絕,可想到楠暮從來都不喜歡吃生冷的食物,晚飯也許真的沒有吃好,又恨不下心來拒絕,隻能輕輕說了聲,“我是回家用昨天吃剩下的湯來煮麵吃。”
  “沒關係。”楠暮笑意絲毫未減,看來這麵今天是非要吃不可了。
  “要不我陪您出去吃碗麵?”封槿掙紮,雖然現在這光景,要找家營業的麵館怕是不容易。
  “不喜歡,快點走吧。”楠暮一口回絕,轉身出了店門。
  封槿不敢置信,自己真的讓楠暮進了家門。意識到自己正在廚房忙碌不停的時候,她簡直懷疑眼前這雙手腳是不是她自己的?拿出冰箱裏昨天的剩湯,有些不好意思,決定再幫他加個雞蛋。
  過了不久,在楠暮滿懷期待的目光中,封槿端著一大碗麵放在了楠暮的麵前,也許是和想象的差距太大,楠暮臉上的笑意明顯有些掛不住了。
  “這是……”楠暮遲疑地開口,“總該,有個名稱吧?”
  什麽臭講究,封槿瞪他,又不是在飯店吃飯還想菜名?“這是我昨天做的酸辣湯,放了點麵進去煮了煮。”
  酸辣湯?楠暮當然吃過,可印象當中,好像不是這樣的,抬頭懷疑地看了眼封槿。
  “我平時就喜歡這麽吃。”封槿立刻真誠地回答,當然這也是事實。
  隻不過,有一次唐毓婉來找她,她碰巧也做了酸辣湯。有什麽問題呢?她喜歡土豆茭白和肉絲,就隻放這三樣,勾芡一下放些調料,又方便又好吃。可毓婉舀起一勺,細細端詳了半天,對著雖說叫土豆絲,卻並不能算絲的土豆條說,“做女人,其實可以精細點。”封槿翻個白眼才不理會,切太細了,都吃不出味道了。
  楠暮小心地嚐了一口,低垂著頭,隻是說了聲,“味道還真不錯。”
  封槿感動得無以形容,這還是楠暮第一次吃她煮的東西呢。
  封槿自己倒是忘了動筷,看著對麵楠暮胃口頗好地吃著麵條,有種不真切感。這三年的時光,抹去了該多好,她和楠暮之間可以沒有間隙,沒有是非。隻是這麽平淡的,天天麵對麵吃飯,也不會感到奇怪。
  不像現在,說不出的奇怪。堂堂程氏的總裁,居然跑到一個不相熟的下屬家裏吃剩飯。而且,這個下屬還是和他死對頭糾纏不清的女人。
  想到這裏,封槿的心像被猛然刺痛了一般,一陣緊縮。剛才,她完全忘記了程柯陽,忘記了這段時間令她擺脫不掉的羞恥痛苦,現在這痛苦以更洶湧方式朝她襲來,內心灌了鉛,複又沉重不堪。
  “那個,程夫人好像瘋了。”封槿開口,她要楠暮給她一個答案,不然,那份懷疑徘徊在她腦海,使她越發心灰。
  楠暮抬頭,看見本來已經眉頭舒展的封槿又覆上了些許愁容,不覺也跟著皺了眉,“那個人的事與我無關。”
  “真的無關嗎?”封槿急切追問,她太希望這件事和楠暮毫無關聯。
  “你以為是我逼她的?”楠暮從封槿的眼中讀出了這樣的信息,嘴角微揚,語氣冷淡中帶著輕蔑,“不是我,我澄清不是為了辯解自己是好人,隻是我不屑於用這種無聊手段,也懶得對付已經是我手下敗將的人。”
  封槿微笑,此刻是發自內心的狂喜,不是楠暮,楠暮不會如此趕盡殺絕就好,這樣就好。她內心的陰黧漸淡了去,矛盾的心態也頓時有了方向。果然,楠暮不是程柯陽,即便有理由,也不會像程柯陽那麽殘忍。
  “答應我,不要太殘忍。”楠暮聽到封槿如此輕聲說著,內心有了絲悸動,為什麽,從她眼中讀出了欣慰,而欣慰中,卻又掩飾著傷痛。
  楠暮發現自己已經笑不出來,本以為自己可以毫不在乎地承認自己不是好人,現在卻分明還是心痛,還是想答應她的懇求。然而話至嘴邊,卻無法說出,現在的他,還能做這樣的承諾嗎?隻能裝作沒有聽到。
  “我差不多,該走了。”轉身離開之際,看著封槿不大的房間,產生絲絲留戀,“你家布置的還不錯。”
  楠暮離開後,封槿站在水池邊洗碗,淚水滴答落在了碗中的積水上,掀起輕微的漣漪。楠暮,你知不知道,這個房間裏到處都藏著你我回憶的蛛絲馬跡,可為什麽,你絲毫感受不到……
  楠暮走下樓,並沒有急著上車,隻是靠在車邊點燃了一支煙,煙霧很快繚繞,他想到了封槿方才端麵給他的神態,忍不住微笑。其實今天,他的心情也不好。
  約了楚涵之的舅舅,也就是他的主治大夫一起吃飯。臨了,楚涵之無意間提出程夫人瘋了,他們可以搬回程氏祖宅去住。在被楠暮的斷然拒絕後,兩人發生口角,涵之便賭氣不肯同他一起赴約。
  楠暮自是氣惱,心裏清楚,涵之的提議也在情理之中,然而,他可以攻於心計,卻不想看到涵之這樣處心積慮。必盡,犧牲他一個人就夠了,他一個人沉淪就可以了。他隻是想保全涵之的純淨無暇,可涵之卻不能體會他的用心。
  飯間,楠暮提到了最近越頻繁感到頭暈,醫生建議他加大用藥劑量。楠暮自然沒有異議,正是涵之的舅舅當初救了他,不久又將同他成為親戚,自然都是為了他好。可想到自己還要長久服用藥物,內心難免焦躁。
  這時,在路邊看到了臉上同樣寫著“焦躁”兩個字的封槿,瞧她狼狽懊喪的表情,楠暮就忍不住想要逗她,想讓她開心。剛才和她相處的那段時間,不知不覺,楠暮也忘卻了自己的煩惱。放下不快,全然輕鬆,幾乎忘記了自己此刻是程氏總裁,這個不得不戴上的麵具。
  手機一直留在車上,振動不停。楠暮探身取出,屏幕顯示,涵之已經打了好幾通電話,打開她的留言,都是同一句話,“我錯了,楠暮,對不起。”
  歎了口氣,楠暮掐滅了煙頭,拿起電話按下撥通鍵,“我在外麵,馬上就回來了。”

  聽驚雷
  盛夏的嘈雜已經去了大半,樹葉在被這一季炙熱的烘烤過後,掩埋了一片綠意盎然,隻剩幾片枯焦爛葉顫巍巍地聳在樹梢,等待著秋葉凋零的時刻到來。
  就像此時封槿的心境,心未死透,苟延殘喘地痛著。她不喜歡夏天,可今年,多麽希望這個夏天可以永遠炎熱漫長下去,因為秋天,落葉心碎,一切從此就這麽塵埃落定了。
  程楠暮和楚涵之將於十月舉行婚禮,封槿知道還應該加一個形容詞“盛大隆重”。十月新娘,涵之怕是幸福至極吧。老天嫌這刺激於她還是不夠,楠暮竟然邀請了程柯陽,而程柯陽更是一臉喜悅地告訴她,屆時要封槿同他及其夫人,三人一起出席,此舉,將是怎樣的荒唐?
  封槿知道,程柯陽這麽做,是想表明她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之高,已可與他的妻子並肩。就封槿看來,他是可笑至極,程柯陽不是過去掌家大老爺,封槿也不是忍辱負重的偏房小妾,她豈會在乎自己是否會被扶正?本就不是光彩的事,他還偏要表現得堂而皇之?
  其實在上次見麵過後,封槿還是在公司附近偶遇過程柯陽的妻子,她當時饒有趣味地說,“看來柯陽是真的喜歡你,而你,怕是真的不為所動。”回想她的神情,像是旁觀者在端看一出鬧劇,略帶興奮,似乎忘了她才該是這故事中的正牌女主角。
  封槿一開始奇怪,程柯陽怎能如此沉得住氣,他分明討厭楠暮,急欲把他拉下台來,卻始終沒有采取什麽行動。
  現在對商業競爭,權力鬥爭有了稍深入的了解,她才知道是自己幼稚,一切遠不是她想的這麽簡單。程柯陽不可能隨便去危害楠暮,因為那麽做全世界都會把矛頭指向他,這幾乎毫無懸念。楠暮也是時刻謹慎,自然不可能自爆弱點給他有機可乘。最重要的,也是她一直忽略的,程柯陽在積聚實力,等待一個時機,一個確保他讓程楠暮失勢之後,程氏總裁寶座可以安全落入他囊中的最佳時刻,而不會被第三者漁翁得利。
  封槿靠自己的理解力猜到了前麵兩點,可她怎麽也不會想到最後一點,如果不是程柯陽話語中的無意提點,封槿幾乎忘了一個現實,何止程柯陽?窺視這個位子的,自是大有人在。以程柯陽的城府,如何會輕舉妄動?
  封槿再次意識到,自己根本不能勝任這周旋兩人之間的角色,當初信誓旦旦與楠暮談條件,現在才發現自己哪有這等手腕?妄自菲薄,怕是稍有動作,就會露了馬腳。
  有時候,在暗訝程柯陽的心機同時,封槿也會感歎,城府如此之深的程柯陽當初居然會在奪權之時失敗,楠暮果然厲害。每當想到這裏,她既是欣慰,又是害怕。
  然而,命運讓封槿真的成為了改變這一現狀的關鍵鑰匙,老天似乎也厭倦了這無休止的周旋算計,用令人料想不到的方式,給這場戰爭劃上了休止符。
  九月,離楠暮的婚禮,進入倒數階段,封槿有時捧著楠暮曾經用過的那個碗,也會哀傷呆愣好一陣,她知道自己隻能放下,可內心卻始終無法平靜。還好,這段時間,同楠暮並無過多的交集,不然她怕是會發瘋似的忍不住說出真相。
  夜夜流連於杯酒輾轉之際,頭腦不見清醒,日日昏沉。旁人當然有察覺到她的異樣,可不要緊,她放縱自己不清醒,因為全世界都不會知道,她黯然神傷的原因,會是程楠暮。
  “封槿,夠了。”程柯陽不出意料在酒吧的角落裏找到了封槿,一把奪下了她的酒杯。這是第幾次了?最近封槿喝醉的次數比他都還頻繁,他是忙於應酬,無可奈何。封槿卻是自找苦吃,問她有何心事,她也從不肯說。程柯陽氣憤,更多的卻是心疼,居然硬不下心來責怪她。
  “別煩,每次都被你找到,你累不累啊?”封槿抬頭,目光有些呆滯,話語聲發嗡。
  程柯陽搖頭,顯然又是醉了。半扶半抱地拉她起來,她卻又重重的坐下,不肯離開。程柯陽有些氣惱,聲音微揚,“回家,別鬧了。”
  “你也陪我……陪我喝一杯吧。”封槿的手微微晃動,給他倒了杯酒,玻璃碰撞出聲響,融合著封槿的苦笑聲,“你當初結婚的時候,是什麽心情?我……我在想,披上婚紗,是不是會……很幸福?”說完,封槿笑意漸濃,濃到化不開哀傷。
  程柯陽本想抱怨,平時應酬就喝不停,今天還要被她灌。可被她這麽一問,再看她的神情,如何抱怨得出口?“結婚的時候,其實心情就和平時應酬時一樣,沒有什麽不同。”
  “果然絕情。”封槿撇他一眼,將杯中的酒水一飲而盡。
  “我父親安排我們結婚的,彼此都沒有感情,談不上絕情。”程柯陽的臉上有了絲愧疚,他以為封槿在意的是他永遠無法給她一個婚姻,一次披上婚紗的機會。
  “這不算絕情,但你做的出……做過其他見不得人的事。”封槿醉得都忘了偽裝,憤恨地抬手指著程柯陽的鼻尖嗬斥。
  “什麽?封槿別鬧了,我送你回去。”程柯陽不與她計較,隻當她是醉了胡言亂語。
  “不走。”封槿甩開了他的手,定定地看著他,突然問了聲,“你有沒有殺過人?或者想殺一個人?”
  “誰對你說了什麽?”程柯陽的臉色微變,語氣中的溫度也明顯低了幾度。
  “回答我,為什麽你可以這麽殘忍?你就那麽恨程楠暮?”封槿失控,想到她將要徹底失去楠暮,心痛萬分。
  “你怎麽知道的?”程柯陽的臉色早已暗淡無光,急切拉過封槿的手臂解釋,“我不想你知道的,不要害怕,封槿,我不會那樣對你,何況那場車禍,也是未遂。”
  “你不會那樣對我?沒有死,就是未遂?”封槿嗤嗤地笑出了聲,覺得他說的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話,他害的她和楠暮至今天這般田地,他居然還能略帶惋惜地辯解,說自己“未遂”。
  “程楠暮第二天就要坐上總裁的寶座了,之前卻毫不動聲色,我當時氣瘋了,才會這麽衝動。沒想到那個混蛋如此精明,居然裝醉,讓他即時逃脫了。”程柯陽提到程楠暮,臉上顯露出毫不掩飾的陰狠戾氣。
  封槿嘲笑他的原形畢露,可笑容掛在嘴角還未來得及完全展開就僵住了。世界在這一刻被冰封凍結。
  “第二天就坐上總裁寶座”,第二天?腦海中回想著方才程柯陽的話,封槿幾乎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臉上化作一臉驚懼,蒼白若紙。
  “他現在都自己開車,應該就是為了防備再出這種意外吧,我真後悔,早知道第一次在醫院見到他的時候,就不該讓他有出頭的機會。”程柯陽繼續憤恨地說著,又舉起酒杯一飲而盡,冰塊敲擊杯子底部的聲音直接穿透了封槿腦海,封槿頓時丟了心神,失魂落魄地晃悠出酒吧。
  天空漆黑寂靜,卻平白打了個驚雷,驚得她哭笑不得。如何不讓人嗤笑?天底下最大的笑話,她今天才聽聞。
  原來她心心念念的仇恨完全是個錯誤,她以為十惡不赦的人其實還是未遂。她日夜痛恨,抱怨程柯陽毀了她的一切,可其實那個時候,程柯陽根本就都還不知道他們的存在。程柯陽沒有懷疑過她的過去,因為他本就不知道楠暮的過去,他本就,不是那場車禍的參與者。那自己又在報複什麽?自己犧牲清白落得如此不堪又是為什麽?
  她以為她的人生被程柯陽毀成悲劇,其實,都隻是她憑空想象,自編自導一出鬧劇。
  笑得眼淚縱橫,全世界似乎都在竊竊私語,嘲笑諷刺她,到處都在說“可笑,可笑……”
  封槿不敢出聲,隻能用手奮力捂住雙朵,想阻隔四周的一切聲響。
  耳際似乎劃過了一陣長鳴,刺耳的聲響封槿還來不及反應,就被人從身後猛然推了一下,跪倒在了路邊。
  餘光,感受到有一條細長的血流經過了她的身側,回頭看去,一地血紅,一片唏噓。
  這是封槿第二次接到病危通知單,不同的是,上次,是她至愛的人。這次,是她曾經仇恨至極,不惜代價報複的人。相同的是,這兩個人都救了她,她都懷著一樣的心情,不想他們死。
  封槿不想程柯陽死,在他被救護車推入醫院的時候,封槿毫不遲疑地對醫生說:“救他。”
  坐在手術室門外,封槿什麽都不敢想,害怕,就是這麽用雙手緊緊抱住自己,還是冷。
  “封槿小姐?”醫生在門口叫了一聲,封槿抬頭,立即走上前。
  “你進去吧,患者醒了,想見你。”,聽醫生這麽說,封槿有些詫異,不是才進去一會兒嗎?手術這麽快就結束了?他隻是出了比較多的血,其實不嚴重?
  “手術順利嗎?”封槿有些迷茫,望向大夫。
  “沒有手術的必要了,現在還有神誌,但不會持續時間太長,盡快通知其他家屬吧。”醫生的話讓封槿的心直往下沉。
  封槿看見程柯陽躺在那裏,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四周還彌散著那陣血腥味,監護儀間歇發出奇怪的鳴叫聲,滴滴響著,就像敲打喪鍾一般。
  程柯陽看著她,忽然皺眉,頭也向左右輕微轉動。
  “你別動。”封槿立刻上前握住了他的手,連聲說,“對不起。”
  淚水滑落,太多的對不起,為自己的誤會感到抱歉,為害他至此感到難過。
  看見他的嘴角有輕微的動作,封槿伸手取下了氧氣麵罩,最後,她想對他坦白,這也是現在唯一能做的了。
  “為什麽?”程柯陽的聲音很輕卻清晰無比,問出了封槿意料當中的話語。
  “我不想再傷害你,其實不告訴你也許更好。”封槿曾經多麽夢想,有一天,她成功報複了程柯陽,可以有機會這麽告訴他,她是誰,她是如何玩弄他的感情。可現在,她知道,對他說出這話,太過殘忍。
  程柯陽的目光執著,直盯著封槿的眼睛不放,握著她的手似乎想用力握緊,卻力不從心,隻是輕微做了下合攏的動作。
  “我接近你,真正目的,是為了報複你。我心裏的那個人,不是別人,是程楠暮。”封槿低頭不敢看他,她能想到他此刻該是如何的震驚憤怒。
  “為什麽……愛他?”程柯陽的眼裏沒有封槿意料之中的表情,隻是疑惑中帶著濃濃的委屈,似乎在說,難道我對你,及不上他?
  把他的悲傷委屈看在眼裏,封槿現在才真的有些憐惜眼前這個人,想到自己對他的傷害,淚水更加洶湧。
  程柯陽是真的愛她,所以在生死抉擇之際,依舊毫無猶豫地救她。即便在這之前,他得不到封槿的回應,甚至從來都清楚地知道,她不愛他。甚至在車禍的前一刻,程柯陽的這句“為什麽”應該就已經積壓在了胸口,對她失常的行為舉止想必也有著懷疑猜測,可下一刻,還是舍命救她。他這麽對她,封槿如今唯一能回應的,就是告訴他真相,這個藏在心底,呐喊了千百遍,也不能說出口的秘密。
  “程楠暮失憶前的女朋友根本就不是楚涵之,是我。”封槿聲音嘶啞,在這寂靜的空間裏回蕩著,越發淒涼。“那場車禍,他是為了救我,才會……”
  “你以為是我?”程柯陽出乎意料的平靜,也許生死一線,愛恨並不會再如此矛盾突兀。良久,他又開口,“隻是時機不對,如果是我,的確也做的出來。”
  他的眼中閃爍著奇異的光芒,聲音比剛才更為清亮,用無比規整的咬字連貫地說:“還好,不是我,那樣,我會傷了你。”
  他看封槿的眼神柔情萬千,封槿一直告訴自己要報複他,恨他。從來都忽視了,如今這世上,也隻有這個人,才會用這樣溫柔的眼神望著她,愛她。
  握緊了程柯陽的手,封槿想告訴他,此刻她是動心的。不管他是怎樣的人,至少他是真心對她好的,最後一刻她不想讓他心存遺憾。
  “他叫你小槿?”封槿沒有來得及說什麽,程柯陽又開口問她,“所以你不讓我這麽叫?”
  “你喜歡怎麽叫都可以。”封槿俯身在他耳邊說著,認真的神態,淚水滴落在白色的枕套上。
  “小槿,我不舒服,不要像上次那樣,丟下我一個人。”程柯陽的聲音倏地低了,封槿湊在他嘴邊才聽清,看他嘴角帶著些許笑意,閉上了雙眸。
  “柯陽,柯陽?”封槿輕喚了兩聲,卻不見他有反應,執起他的手背附在自己的臉頰上,讓他觸碰感受她的淚水,“我一直悲哀,自己被愛遺忘,被時間遺棄,原來我也很殘忍,我如此清楚被丟下的苦,卻還是給你傷害,這一次,我不離開。”
  封槿淚痕未幹,用指間輕輕觸碰程柯陽的麵頰,她不愛他,時至今日,她萬分感動,滿懷歉疚,可她依舊無法愛他。然而,程柯陽的出現,卻注定是她生命中的刻骨銘心,與愛恨無關,與好壞也無關,將會永遠存在著,刺痛下去。
  封槿的指間有絲顫動,她真切感受到了一片潮濕,原隻是程柯陽的眼角滑落一滴淚水,卻淋濕了封槿的整顆心,澆醒了滿地悲傷……
  監護儀有節律的滴答聲,化為嘟的一聲長鳴,起伏的線條平坦得不再起一絲波瀾。
  程柯陽的生命劃上了休止符,是非對錯,愛恨糾纏,從此,再無意義。
  陸續有人趕來,混亂一片。封槿感覺不到四周的聲響,跪坐在一邊失聲痛哭。
  程柯陽的妻子此時來到了封槿的麵前,眼底有著惋惜,僅是惋惜,並不沉痛。看著封槿如此悲傷,便安慰道,“他若能見你如此,也該欣慰了。”
  封槿突然想到了幾小時前,程柯陽對自己說,“彼此都沒有感情,談不上絕情。”如今已然是隔世之言。她意識到,自己才是真正絕情的殺人凶手,歎道,“是我害了他。”
  程柯陽真的有心害楠暮,可從來,他都還隻是未遂。
  封槿一心要報複程柯陽,今成真,用最悲傷的方式。
  程楠暮這天,本和楚涵之在驅車前往民政局登記的路上,半路得知了程柯陽出車禍的消息,立刻掉頭去醫院。
  涵之有些不高興,輕聲抱怨,“急什麽,不能等我們先登記好才去,又不是什麽重要的人。”
  楠暮聽到這話,再看向身側的涵之仍是一臉平靜。她的冷漠令楠暮驚訝,甚至從心底升起寒意。內心有個問號,這個人?真的是自己決定結為連理的人?
  楠暮是恨程柯陽,可還不至於是要置他於死地的那種恨。聽到他生死未卜的消息時,他的內心本能的有著對親人的慌亂和擔憂,立刻想到趕去醫院。涵之是平時連看著電視都會傷心落淚的人,居然可以對身邊的人如此無動於衷。究竟怎樣,才是真正的楚涵之?想到這,讓他感到後怕。
  可這吃驚後怕,遠比不上他趕到醫院所目睹的狀況。
  剛至門口就聽到了封槿的聲音,嘶啞沉重地回響著,猶如平地起驚雷,石破天驚。三年的秘密終於被刺破麵紗,露出令他瞪目結舌的騙局真相。
  她說,“程楠暮失憶前的女朋友根本就不是楚涵之,是我……”

  難安生
  楚涵之站在楠暮身後,醫院四周總是如此寂靜,靜得她能足夠清晰地聽到封槿的話,方才對程柯陽的死還是麻木不仁的心髒一時間一陣緊縮,原來這就是所謂的心驚膽戰。
  楠暮本欲進去,聽到這話就停在了門口,良久的靜止。楚涵之看著楠暮的背影,她雖然沒有看見他此刻的表情,卻依舊能察覺到他肩背部細微的僵硬,知道這對於他,該是怎樣的震撼?
  利落轉身,沒有絲毫的停滯或者不協調,楠暮腳步依舊穩健沉著,走出了醫院大門。楚涵之苦笑,別人也許會以為他對方才聽到的全然不放在心上,可是她知道,這隻是表象,楠暮隻是掩飾,斷然不是無視。因為從他轉身折回的那一步開始,他早已亂了方寸。
  楚涵之跟不上楠暮的步伐,來到他的車前時,車內已是一片煙霧繚繞,車窗卻緊閉著。她力圖讓自己平靜,此刻若是亂了陣腳,便是一切落空。
  伸手打開門,熱浪襲來,楠暮甚至沒有打開空調,他抬眼望向楚涵之,眼中平靜無波。可封槿卻還是能體會到,他內心的波瀾起伏已經由車內的煙霧繚繞替他泄露無遺了。
  “為什麽?她要離開我?”楠暮待她坐好,就發動了汽車,同時也拉下了車窗,驅散煙霧。
  車內的空調雖是開了,可車窗敞開,習習冷氣怎敵窗外滾滾熱浪。就像雖是落葉知秋,夏天的炎熱卻可以彌漫纏繞到今天。他問的是,“她為何離開?”楚涵之寧願他是惡狠狠地訓斥,“你為什麽騙我?”
  “其實你的心中已有答案,何必問我?”楚涵之強忍住內心的悲屈,眼眶的淚水猶自打轉,用力咬住下嘴唇,良久,說出了在剛才的路上就已經盤算好的話,“當初你生死未卜,醫生說醒來也是會有嚴重後遺症的,她自然不甘心被你拖累。”
  楚涵之的內心似被一條毒蛇纏繞著,糾結憤慨。我要騙你,本是害怕你離我而去,此刻,全然化作不甘心,你沒有想起封槿,可在你對她沒有記憶的情況下,你的心居然已經背叛了我?程楠暮,這三年的感情猶在,記憶的空白猶在,你在意的卻還是她。你的心已偏移,空留給給我一身榮華,就算是對我負責?
  “楠暮,我不是有心騙你的,那時你如此孤立無援,我不忍心才會那麽說,這都是因為,我愛你,一直都愛你。”楚涵之落淚,伸手扯了扯楠暮的衣袖,滿是淒婉憂色,“你怪我?對不對?”
  “我不怪你,涵之,不用擔心。”楠暮沒有看她,車速未變,隻是輕捏了一下她的手,語氣恢複平和溫柔,“登記的事,改天好不好?”
  “嗯”楚涵之側身親吻了一下楠暮的嘴唇,感到一絲冰涼,再次泄露同他如今的神色如常相背道而馳的僵硬冷淡,他沒有回應她,甚至連安慰的笑意都不曾扯出。
  至始至終,楚涵之看到的程楠暮,有所失態,難掩冷淡。可偏偏沒有憤怒,對封槿的背棄,對她的欺騙,他都沒有絲毫怒氣。隻是眼中一閃而過的悲傷,涵之知道,這絕對不是因為她。
  程柯陽就這麽死了,這個人進駐封槿的生命的時間很短,都等不到這一季的落葉枯寂而亡,他居然已經先一步的離開了。
  這幾天,封槿的傷心難過始終難以平複,如果恨也是一種感情,那麽她對程柯陽的感情遠比她想象的深刻。她恨過他,當恨消失的時候,在他閉眼的最後一刻,封槿分明還是被他的釋然所打動了,心痛了……
  葉落紛紛的墓園,封槿重又踏上了這方土地,幾個月前,她捧一束百合在這裏遇見了程柯陽,花落成泥。今天,她再捧一束百合,祭奠他的生命消逝,也是憑吊自己心中一方淨土的消失,原來在一開始的時候,老天就給了她暗示,落花成塚。這個錯誤如今已難挽回,她隻想離開這場是非,重新回到她自己的生活中去。
  “你的傷心,是演給觀眾看?還是掩蓋自己的心虛?”封槿偏頭,看見程楠暮不知何時冷著臉站在一旁,風吹亂了他的發絲,勾勒出他眼底的張狂起伏,似乎,還帶著些許怒氣。
  “是掩蓋心虛吧。”對他的到來有所驚訝,封槿承認,她看清了,也就沒有了義無反顧的理直氣壯。“我對不起他。”
  “你說可以幫我對付他,現在卻承認對不起他?”楠暮微傾身,在和她距離瞬間拉近,帶著一絲戲謔,“你是覺得自己玩過火了?還是在為腳踏兩條船的局麵改變而困惑?”
  “不管程總相不相信,我當初執意想幫的是你,隻是幫你。”封槿看著楠暮,並不期待能從他的眼中讀出信任或是動容,她終於不再思考她和楠暮是否還有可能了。因為她已經不想有這種可能。他們之間的過往就此該劃上句號了,她想尋求原來的平靜生活,那麽前提就是那個生活裏,不會再有程楠暮。現在的楠暮,永遠不可能同她一起歸於平靜。
  時過境遷,她和程楠暮之間,早已不是非彼此不可的那種牽絆了,封槿知道,沒有她,程楠暮一定有足夠的能力保護好他自己,維護好他手中在她看來隻是用殘酷和犧牲堆砌出來的程氏集團。
  “你想離開?”程楠暮從這“當初”二字中立刻感受到了她的退意,頓時怒火中燒,他的手用力按住封槿的肩,讓她側身正視他,一字一句的告訴她,“我不允許,決不允許。”
  “為什麽?”封槿的眼中哀傷更甚,感覺到肩上的鉗製是如此用力,程楠暮看她的眼神分明帶著恨意。
  “我不批準你的辭呈,按照合同,你就必須再為我工作六個月。程柯陽一心希望你來完成遊樂場的設計,你既然對他感到愧疚,就該完成了工作才走。”楠暮閉眼不再看她,理由的確合乎情理,他苦笑,這是他給自己下的死套,封槿即便留下,也不是為了他,是為了程柯陽。
  “那到時候,請讓我離開。”封槿若有所思,她想完成那個設計,此刻是真的對它投入了情感,原本這設計中就有著太多的悲傷和哀怨。那樣,豈不是影響了將來孩子們對童話的理解?她終於知道,人魚的故事之所以可以流傳至今,是因為她化成泡沫時的甘願和寬容。美麗的事物,原該是善良的。
  楠暮在封槿的眼中拚命找尋,卻找不到一絲的留戀,難道她真以為,可以第二次,在她認為楠暮毫無所知的情況下,第二次背棄他?可是楠暮知道了,心痛難當。他想不起來曾經是如何的擁有過,為什麽看著她的疏離,還是如此委屈憤恨?
  “有些過錯,我們不該太過執著,仇恨所牽製的不是那些壞人,隻是我們自己的內心而已。即便得償所願,內心也永遠無法安生。”封槿知道,楠暮必然有他的理由,才會變成如今這樣,可她希望他可以停手,她不希望楠暮會步上程柯陽的後塵。
  “你怎麽知道,我的內心是否在乎能否安生?不需要你如此說教,難道這不是道貌岸然?”楠暮冷笑出聲,原來封槿體會的到,他的執著和不甘,可是已經晚了,他不在乎了,因為他知道,早就難以安生。
  封槿把花放在了程柯陽的墓前,仔細理了理枝葉,撣去碑石上的灰塵。她沒有回答楠暮的話,也不去介意他話語中的諷刺意味。隻是在一旁靜站了一會兒,風吹過她的裙擺,長裙微掃過楠暮的身上,讓他的心蕩起漣漪,“為什麽,你要幫我對付他?為什麽恨他?”
  “為了曾經非常喜歡的人,”封槿笑了,坦然地看向程楠暮,沒有哀傷,沒有搜尋他的反應,曾經的那個人,和眼前的程楠暮不再有關係,“可是卻恨錯了他,害他愛錯了我。”
  “現在……”楠暮吸氣,他忍不住開口追問,“現在那個人呢?在哪裏?”
  封槿的眼中劃過一絲驚訝,隨即又恢複平靜,風吹動她的長發拂過她的臉頰,柔和嫻靜竟一掃她以往的哀傷,她的回答如此不真切卻又清晰入了楠暮的耳朵裏,“我忘了。”
  封槿走後,楠暮依舊站在那裏,這裏空曠寂靜,風雖大,可還不至於是秋風漸涼,楠暮卻明顯感到了冷,伸手撫了下一直隱隱作痛的額頭,竟然已是一頭的冷汗,耳中有重複了一遍封槿方才的話,“我忘了。”三個字,卻直刺入心底,楠暮感到一陣強烈的眩暈伴著些許惡心感,脫力跪坐在了程柯陽的墓邊。
  那天他偏要吃封槿煮的麵的時候,他知道封槿對他是心軟的,更早,封槿在上纜車的時候,細心的扶了他一把,他也知道封槿是關心他的。可今天,封槿已經全然不在意他了,即便他一開始就不舒服,她卻絲毫沒有察覺。
  當聽到楚涵之告訴他,封槿是不甘被他拖累才離開他的,他其實不信。他知道涵之為了自己對封槿的事肯定有所保留。但他依舊氣憤傷心,在那種時候,不管什麽理由,封槿也不該離開他,如果真像她說的,曾經真心喜歡過他,就不該把他留在程氏。
  “她說忘了我了,是在懲罰我的遺忘嗎?”楠暮對著程柯陽的遺像說話,“可是她先離開我的不是嗎?”
  “我不在乎涵之是不是騙我,即便她當初在我和封槿之間有過從中作梗也沒關係,至少是因為她愛我,愛我就好。封槿已經不愛我了,甚至我的記憶中,從沒記起過她愛我。”
  “我其實沒想過你會死,即使你要害我的時候,也沒想你死,雖然你這種哥哥讓人心寒,但有總強過沒有,我隻是可以安慰自己,還有個親人,不算太孤單。”
  “你們如果不逼我,我又怎麽會在乎這個總裁的位子,坐上了,又得到什麽?連涵之也開始變了,更孤單而已。”
  “你也怕孤單的吧,現在封槿來看你,是不是很高興?她剛才對我說了那些話,是不是很動聽?她已經完全不在意我,你是不是很得意?”
  ……
  胡亂說著,隻是為了發泄。楠暮忍不住閉上眼,眼前連程柯陽的照片都變成模糊重疊的好幾張,表情看起來扭曲變形,就像在不停的嘲笑他。
  怎麽不值得嘲笑?他內心有太多的話,藏在心底已經變得混亂擁擠不堪,可卻誰都不能訴說。
  怎麽不讓人悲哀?他才是真正的一無所有,連個傾訴的對象也沒有,隻能淪落到對著敵人的墓碑悼念。
  楠暮笑出了聲,把頭抵向程柯陽的墓碑,碑上的絲絲涼意倒讓他感覺好點了,程柯陽的照片近在咫尺,他突然笑出了眼淚。
  “她是奉勸我別落得你這般下場吧,可能,我的下場還不如你呢。”楠暮伸手輕撫了幾下百合的花朵,看一件事物的時間稍長,眩暈更甚,他隻能收手,“你至少還落得個善終,光彩的離開。我呢?下場也許會被人唾棄吧,到時,她會不會也送束花給我?也來看看我?”
  程楠暮清楚地記得,那一天,曾經有個人指著他的鼻子罵,“程楠暮,你注定不得好死。”
  當時聽著不覺得什麽,現在,莫名的悲哀起來。
  也許悲哀一直存在著,隻是今天,有些沒有控製好的,泄露了出來……

  猶徘徊
  這個秋天,出乎意料的平靜。
  封槿才發現自己這幾年過的甚是灰白,即便之前與程柯陽的交集,讓她接觸到了一個看似金碧輝煌的世界,也始終是充斥著虛偽和冷酷的。
  外界關於程柯陽為了救封槿而發生車禍這件事,自然是傳的滿城風雨。人言可畏,終會被時間衝淡,秋葉落盡的時候,程柯陽這個名字,在公司裏也被掩埋,從此無人問津。
  封槿有時聽著周圍人茶餘飯後的話題日夜更替時,會感到惆悵。程柯陽,程楠暮,或者那些窺視著程氏,死守著程氏的人,究竟是什麽值得他們如此執迷不悟?費盡心機,耗盡心力地用幾十年時間來成就的顯赫一時,隻需幾個月,就會被世人遺忘,被時間拋棄。
  程柯陽的妻子來找過她,問她有什麽想要的?看著封槿毫不猶豫的搖頭,忽然就笑了,她說,“這也是種悲哀吧,他想要得到你的關注,可即便至死,你對他依舊別無所求。”
  封槿知道,其實不然,他已經得到了封槿的關注,他的死亡讓封槿學會了放下,原來人生,沒有必要,有太多的“不甘心”。
  她用了一個大紙箱,把家裏存著過往回憶的東西都收進了壁櫥,想過丟棄,可這些事物必盡代表著,曾經,是那樣的美好,終究,還是沒有忍心。
  封槿在日記本的最後一頁上寫著:本就決定寫到放下的那一天,以為寫一本還不夠的,沒想到這麽快,封槿的世界裏就可以沒有程楠暮了。
  心靜下來了,才懂得關注生活的色彩。
  在逛百貨商店的時候,一套沐浴用品的外殼吸引了封槿的視線。是一個大紅色的鐵皮罐子,有趣的是,罐子周圍有四副彩繪圖片,串聯出了青蛙王子的童話故事,蓋子上還畫了個大大的青蛙王子拿著金球。封槿一看就喜歡上了,裏麵裝著的是滿滿一罐嬰兒洗護用品,想到再過幾個月小柌應該用的到了,便欣然買了下來。
  商店離小柌家不遠,封槿想著提這一大罐東西回家,改日再提出來,還不如就直接拿過去的好,想著便掏出了手機。
  “好啊好啊,午飯過來吃,家裏正好做了很多菜。”電話那頭封柌聽到寶寶有禮物了,自然高興的不得了。
  出來開門的人是陳瑋,封槿和他並沒有怎麽正麵接觸過,通常都是小柌來找她,她來這裏的次數不多,也就同他沒有什麽交集,隻能有些局促地說了聲,“你好。”
  “姐姐你來了,”陳瑋倒是絲毫不感到陌生,這稱呼叫得極順口,明明比封槿還大了幾歲。順手接過封槿手裏的包裹,不由皺眉,“怎麽是隻癩蛤蟆?”
  封槿笑笑,倒是少了幾分尷尬,糾正到,“是青蛙。”
  “姐,送了什麽好東西來?”還未進入,小柌的聲音已經從房裏傳了出來。“怎麽隻聽到青蛙,懶蛤蟆的?”
  進了客廳才發現,原來還有別的客人。
  “我弟弟陳淼和他女朋友柳荷。”陳瑋在身後介紹,封槿看著坐在沙發上的兩人,心想,果然是他們。
  互相點頭微笑了一下,就聽封柌興奮地叫道,“好可愛。”
  “是啊……”幾個女孩子自然開始擺弄那個罐子,童話果然還是天下女子共同的夢想。小柌的肚子已經初具規模,幾乎都陷在沙發裏,氣色紅潤,很是幸福滿足。
  “開飯了。”陳瑋在飯廳裏喊了一聲,一時間也沒有人回應他,頗為無奈,隻能對一旁幫忙布置碗筷的陳淼說,“不就隻青蛙,瞧把她們美的。你先喝碗湯吧,不理她們。”
  “什麽湯,不可以太油膩的。”事關陳淼,柳荷立刻就回神走進來。
  “放心,您的囑咐我都記在心裏了。菜清淡易消化,飯也做的很軟了。上次出去吃被你罵的半死,我哪敢怠慢。”陳瑋笑著搖頭,忙拉陳淼坐下,“你再不坐著,她又要怪我了。”
  陳淼伸手把柳荷拉到自己身邊坐下,問了她一句,“很喜歡那個盒子?”
  柳荷看著陳淼,微搖了下頭,“還好。”
  一席人都就坐吃飯,其實也就小柌胃口頗好,陳瑋顧著她,柳荷顧著陳淼,大家都吃得不多,隨意聊著天,也是其樂融融。
  封槿聽說陳淼和柳荷小時候就認識了,而吃飯期間,兩人舉手投足間透出的關心也能看出他們的感情頗好。腦海中突然就有了個疑問,如果柳荷知道了陳淼父親的那些過往會是怎樣?幾乎立刻製止了這個可怕的想法,不能讓她知道,陳淼已經生病,他們之間的幸福還能持續多久,何必又平添困擾?
  飯後,陳淼似乎有些不舒服,雖然並沒有怎麽表現出來,卻又補吃了兩粒藥片。
  “我菜做的很小心了,還是不舒服?”雖然隻是小動作,但一桌人本來就關心他的身體,很容易就注意到了,陳瑋的臉色微變,很是緊張。
  “不是,隻是預防一下。”陳淼發現大家都看著他,倒是頗為不自在。
  “去躺一下。”柳荷拉拉他的手,眼中也滿是擔憂。
  “還好,不要緊的。”陳淼微笑,拍了拍柳荷的手背,安撫著。突然轉頭看向封槿,問了句,“請問這個盒子是在對麵的商場裏買的嗎?”
  封槿點頭,頗為驚訝,方才吃飯的時候,大多都是陳瑋和封柌在講,他們都比較沉默,彼此也就沒有交談的機會。
  “我們回家路上,也給你買一個。”陳淼笑著看向柳荷,語氣變得更為柔和,輕摟了她一下,“高不高興?我沒事,不要瞎擔心。”
  “不瞞你,我真的很喜歡呢。”柳荷停頓了幾秒,突然說,“好久沒逛商場了,今天就讓封槿姐姐陪我去逛一下,順便把這個買回來。你在這裏等我好不好?順便睡個午覺。”
  封槿莫名奇妙地被柳荷拉了出來,兩人不算相熟,莫非柳荷同封柌一樣,也屬於自來熟的那種?
  “不好意思,”柳荷向封槿解釋,“不這麽說,陳淼一定不肯好好休息的。你有什麽要緊事嗎?我自己一個人瞎逛逛就是了。”
  “沒關係。”封槿看著眼前的女子,很是懷念,懷念那種單純的愛著一個人時的心境,不包含別的那些是非糾葛。“我們一起去逛逛吧。”
  “謝謝你”柳荷輕快地微笑,兩人便一同漫無目的地進了商場。封槿看得出,柳荷其實並沒有逛街的心情,對著櫥窗擺設,都一晃而過,不見用心。
  “你們感情這麽好,你很難過吧。”封槿忍不住歎息,世間有太多事不盡如人意。
  “其實還好,每個人,都有些傷心難過的。”柳荷的悲傷並沒有就此流露出來,隻是問了句,“姐姐在程氏上班?”
  封槿點頭,沒有想到柳荷會提到程氏。
  “小柌姐姐提到你的時候,曾經對我說過,我們喜歡的是注定讓我們悲傷的人。”柳荷感歎,話語中透著意味深長,“其實我比較幸運,因為陳淼應該是最單純善良的那個,所以他給我的更多的是幸福。”
  “你知道……”封槿幾乎錯愣,因為柳荷比她年幼許多,看起來也是不經世事的樣子,沒想到……
  “無意間聽說的。”柳荷的笑意中有幾分淒楚,“我不知道陳淼是不是知道這些,最好不知道,不然一個人藏在心裏更難過。我也不能挑明問他,他一定是不想讓我知道的。”
  “你沒有困擾嗎?”封槿看著柳荷,在她的眼裏,柳荷還透著濃重的學生氣,她當初聽說楠暮的身世時的錯愣,也不是從沒有過掙紮。柳荷這麽一個人藏在心底,又是怎樣的心情?
  “有啊,我真的很怕陳淼難過,他那麽善良要是知道自己父親是那樣的人,一定會傷心的。”柳荷皺眉,這些擔憂,今天終於有個對象可以訴說。
  封槿突然想到,曾經的自己也是如此純粹的喜歡著一個人,也曾經對楠暮說過,“不管你變成什麽樣,你都是我的楠暮。我愛你,這點是不會變的。”
  如今的柳荷可以毫無介懷是因為堅信陳淼的善良,那麽她呢,她已經沒有勇氣說,不管如何改變,我都愛你。改變的,太多,幾乎麵目全非。
  原以為足夠平靜的內心,微微掀起一陣波瀾惆悵。
  “你會比我幸福。”封槿歎息,她如今方才看開,柳荷卻從不介懷。
  “我隻是沒空介意而已,我的幸福有時限,那些遲疑徘徊的困擾對我來說太奢侈了。”柳荷挑眉,眉宇間透出幾分不合年齡的滄桑歎息,“你當然可比我更以幸福,因為你有足夠的時間去尋找出口,釋懷的時候,還有天長地久的機會。”

  現真相
  什麽又是出口?怎樣還能天長地久?
  如果不是為了撿回金球,公主如何會吻青蛙?
  如果不是為了解除咒語,王子如何會吻公主?
  愛情不會如童話般美好,其實童話和愛情一樣殘酷。
  楠暮,你是被封印的青蛙,我卻不是把玩金球的公主,我們之間隔著一本童話的距離。我不能為你解開封印,你也變不回,我心中的那個王子。
  房間的燈光微弱,楚涵之放下手中的電話,心緒難寧。
  “為什麽還沒有結婚?”她的舅舅一接起電話就發出疑問。
  她不知如何回答,為什麽?她也想知道為什麽。楠暮沒有去質問封槿,待她也依舊溫柔,毫不在意的平靜,平靜得讓她感到詭異。
  她告訴舅舅楠暮已經知道了自己不是他曾經的女友,電話那頭片刻沉默,隻是說,“……你知道該怎麽做。”
  她知道,並且早已付諸行動,可這麽做真的就能挽留嗎?
  躺在床上,聽到細微的開門聲,隔著客廳,聲音傳導得更為微弱,她等待的人回來了,這熟悉的開門聲維係了三年,她的等待,卻依舊沒名沒分。
  看著床頭櫃上她每天慣例為楠暮分裝好藥片的藥盒,又一次在心裏說著,再幾天就好,結婚了就可以了。
  楠暮輕擰開了臥室的門進來,在床邊停留了片刻,便轉身離開。
  “回來了?”沒有開燈,楠暮以為涵之已經睡了,聽到她出聲,就停下了腳步。
  “嗯,還沒有睡著?很晚了。”楠暮又繼續朝客廳走去,並沒有回頭。
  “什麽時候結婚?”涵之的語氣平靜,可不著邊際地提問已經難掩突兀。
  “今天好像喝多了,我有些累了,你先睡吧。”楠暮隻是片刻沉默,就果斷回避了她的問題,關上了房門。
  涵之內心滿腔的悲憤硬生生被她壓製下來,可緊緊抓住床單的雙手卻忍不住顫抖,逐漸,顫抖蔓延至全身。
  “程楠暮,你究竟是什麽意思?”楚涵之終於控製不住這幾十天來壓抑著的淩亂心緒,怒火更加翻滾,衝入客廳。沒有穿鞋,頭發淩亂,一身狼狽。
  楠暮仰頭靠在沙發上,客廳裏隻有沙發旁的一盞落地燈閃著微弱的光亮,恰巧在楠暮的臉龐處投下一抹陰影,陰影下那精致深刻的五官勾勒不出絲毫的情緒波動。
  “你是什麽時候認識我的?是不是知道我的過去?”楠暮的語氣平和,仿佛隻是日常的對話,“我以前是不是……是不是個好人?”
  “你以前,和現在一樣,一樣的冷血無情。”楚涵之深深咬了下嘴唇,留下些微暗紫色。第一次,第一次見楠暮流露出對恢複記憶的期望,在這種時候,他問她“過去”,分明就是為了否認他們兩個的“現在”,原來隻是封槿的一句話,就能推翻她三年來苦心經營的感情。
  “你這樣,對得起我麽?”楚涵之的眼淚早已決堤,憤恨地甩手關上的臥室的門。
  關門聲,一陣巨響,隨即就是隔著一堵牆的抽泣聲。
  楠暮知道對不起,當他發現自己對不起楚涵之的時候,他更意識到了自己的悲哀,他不愛涵之,發現不愛,才是更深的抱歉。
  從一開始,令他動容的,是楚涵之對他的付出,令他下定決心的,是決意要對她為此遭受的磨難負責。
  可是遇見了封槿,他知道愛情,未必在意對方對你付出多少,隻要她對你展露一顰一笑,也會心動不已。
  得知被封槿放棄了,他知道愛一個人,不是給她承諾對她負責,而是當那個人根本不給你負責的機會,終究心痛不已。
  不敢想下去,不可以。楠暮低低地笑了,也許是竊笑自己的可恥,更是嘲笑自己的懦弱,笑著,笑著,就這麽笑出了淚痕,絲絲流過臉頰,楠暮感到陌生,皮膚輕微感受到一點濕涼,恍如隔世的悲哀就這麽,滲入心底。
  涵之知道他怕什麽,他程楠暮要對得起楚涵之,別無選擇。
  他的人生,愛情,一切的一切,別無選擇。
  封槿,你知不知道,我怎麽做都是錯的,人人都會恨我。那麽就讓我再承認一個過錯,我還是,錯愛上你了……
  夜晚,氣溫驟減了幾分,楠暮沒有起身,就這麽靠著,隻是伸手拉鬆了領帶結,下定了結婚的決心,卻有種快要窒息的溺水感,這感覺可以傳入腦海,悶痛著,悲哀著……
  楚涵之哭累了,也就倦然睡去,當第二天早上被刺眼的陽光照醒時,眼角依舊酸脹刺痛。看著鏡子裏紅腫的雙眼,她伸手觸碰鏡中的容顏,“封槿,我究竟是哪裏比不上你?”喃喃自語之際,淚水又滑落下來。
  時鍾滴答響了一聲,已經是上午十點了。這個時候,這個空曠的房間,又舍下她一個人,怨天尤人。楚涵之的人生,為何變得這麽可悲?
  簡單洗漱了一下自己,她打開了臥室的房門。門昨天是反鎖了,可楠暮連一次試圖打開它的舉動都沒有,想到這,她嘲笑自己當時內心有過的某種期盼。
  習慣性地走向廚房,卻在半途猛然停住了腳步,不敢相信自己餘光看到的景象,立刻轉過頭去細看,楠暮竟然,還坐在那裏。
  “你不去公司嗎?”楚涵之走過去,發現楠暮的姿勢與昨晚幾乎沒有什麽變化,依舊仰頭靠坐在那裏,雙眼緊閉,似乎還在沉睡,半晌都沒有回應她。
  “你想說什麽就說,這樣算什麽?冷戰?”楚涵之探身過去推了一下楠暮的肩頭,出乎意料,楠暮就順勢向左邊傾倒過去。
  楚涵之明顯一驚,扶抱住他,才發現他的身上發燙,臉色異常紅潤,本以為是喝酒的緣故,原來,不是。
  楠暮睜開眼睛的時候,眼前一片白色。稍稍轉頭,頭暈目眩讓他直犯惡心。思維漸清,他知道這是醫院,四周寂靜一片,他緩慢的挪動,花了很長時間,才坐起身。
  昨晚就不舒服,他以為是喝多了,而最近身體狀況一直不佳,有些不適他也不放在心上。
  深夜坐著,當他感到有些寒冷的時候,全身卻像脫力一般起不了身,昏沉間就失去了意識,原來,還折騰到醫院來了。
  坐了一會兒,身體適應了體位的改變,感覺也就好些了。掀開被子,遠離了溫暖,醫院的衣服材質明顯單薄。他在一旁的椅背上看見自己的風衣搭著,當然知道一定是楚涵之送他過來的,披上,走出去尋找她的身影。
  特需病房的走道空曠,楠暮朝醫生辦公室的方向走去,依稀間,聽到有人談話。漸漸走進,話語聲變得清晰。
  “為什麽會昏倒?你不是說那個藥物對身體的副作用不大嗎?”
  “我也說過,他上次複查,血塊有吸收的跡象,此時加藥,自然會有危險,我提醒過你的。”
  “可是,他快要想起來了,我沒辦法,我不是讓你輔助開點保護性的藥物嗎?”
  “是藥三分毒,你平白要他多吃了這麽久的藥,還妄想對他的身體沒有傷害?可笑。我隻是答應你不讓他恢複記憶,從沒向你保證過他健康無虞。”
  “你這種人,怎麽可以是醫生?如果不是你當初利用我,也不會到今天這個地步,你這個謀財害命的惡魔。”
  “我是惡魔?藥是你楚涵之天天拿給他吃的,要謀財害命的也是你。”
  耳邊傳來哭泣聲,冷笑聲……楠暮頹然靠在牆上,那聲音,那一男一女已經旁若無人的爭吵著,寂靜的走道還會傳來些許回音,很吵,很吵……
  那聲音的來源,是楚涵之和她的舅舅。
  楠暮站直身體,剛跨出一步就明顯地晃動了一下,他伸手扶住牆,感覺衣服已經被冷汗浸濕,貼附在身上,牽製著他的行動。
  他盡量不讓自己的步伐產生聲響,內心升起了一陣恐慌,比以往任何危難時刻更讓他害怕,他腦海中,隻有一個念頭,逃。
  按下了電梯的按鈕,他直衝入內,靠在一隅,深吸氣卻抑製不了胸廓的明顯起伏,一個人,發現自己腦海中所有的影像都是場騙局的時候,該是怎麽的心情?他淡淡的笑了,笑得滿是苦澀,像在聽一個笑話。
  瀕臨死亡之際,以為自己抓到的是繩索,卻原來是毒蛇。
  在醫院門口匆忙攔下一輛出租車,楠暮隻說了聲,“快走。”
  司機開了十幾分鍾的路程,終究忍不住開口詢問,“你要去哪裏?”
  楠暮突然笑了,身體輕微的顫抖加劇了頭痛,使他不得不抵住額頭,良久,說出了一個地點的名稱。
  “你有沒有錢?”司機小心打量了他幾眼,發現他的神誌似乎有異,忍不住追問。
  楠暮拿出了自己的皮夾放在了車前的平麵上,“都給你,反正,都是假的。”
  說著,低低地笑了,聲音暗啞得他自己都覺得陌生,可悲……
  去哪裏?他擁有資產幾許?卻怎麽也找不到此刻的容身之所。
  還是,想逃向那個地方……

  起波瀾
  封槿開著電視,屏幕閃爍,她毫無所覺,隻是呆靠在沙發上,把抱枕擁了個滿懷,卻趕不走內心的空落。鍾聲已經敲過了十二點,她卻絲毫沒有睡意,沒有開燈,任由這電視屏幕的光頻晃動得刺眼,蕩不起她無波眼神中一絲漣漪。
  門鈴驟然響起,打破一片死寂,封槿皺眉,如果再來點背景音樂,就可以上演午夜凶鈴了,會是誰?起身去開燈開門的路上,封槿思索了一遍,找不出答案。
  開門卻見楠暮靠在門邊,嘴角依舊是淺淡帶絲嘲弄的笑意,看不透他在想什麽,現在沒有半絲真實,虛假至極的楠暮,封槿討厭。
  兩人隻是對視了片刻,沒有出聲,樓道裏的聲控感應燈忽而熄了,楠暮穿了件黑色的風衣,一下子就淹沒在了黑暗中,封槿甚至懷疑眼前這個人是否真實存在。
  “不請我進去坐會兒?”楠暮的聲音低沉,被空曠的樓道回聲過來,讓封槿感到陌生而幽冷,燈亮了起來,楠暮試圖站直身體,卻微晃了一下。
  “程總,如沒有重要的事,現在已經很晚了,恐怕不方便。”封槿本能的覺得楠暮一定是在應酬上喝多了,三更半夜來耍酒瘋的。
  “借你家的沙發給我靠會兒。”楠暮自然猜到她的想法,也不解釋,俯身準備換鞋進入,低頭又是一陣暈眩,不由向前一個踉蹌。
  封槿本能地單手撐了把他的手臂,眼睛往下一瞥之際,竟看見他的風衣下穿了條醫院的病服褲子,忙雙手都扶住了他,“你生病了?”
  “剛從醫院逃出來。”楠暮輕笑,是的,剛從一切都是虛假的世界中逃出來,聲音中帶著明顯的疲憊,“不要問,不要趕我回去。”
  封槿扶住楠暮往屋裏走,才發現楠暮的身體剛離開門檻,仿佛所有的重量都轉移到了自己身上,虛弱得讓她吃了一驚,不知道他是怎麽走到這裏的。現在這樣,根本不能讓他坐在沙發上,“再撐幾步,就快到了。”扶著他就進了自己的臥室。
  把他帶到床邊,才發現他一直緊閉雙眸,上次,在山上他突然頭暈時也是這樣的表情。幫他脫了外衣,才發現他隻穿了套病號服,剛才他說從醫院逃出來,封槿都有些懷疑是否是開玩笑,現在看清他蒼白毫無血色的嘴唇,才知道他是真得病了。
  “你對男人都是這麽熱情的嗎?”感受到封槿在給自己蓋被子,楠暮原是欣喜,可想到她之前對自己的態度,又覺得自己怕是高興得太早,忍不住囁嚅。
  封槿看著他如此憔悴的模樣,也不與他爭論,不爭氣地發現,自己還是心疼了。
  “好想睡,給我兩粒安眠藥。”楠暮沒有睜開眼,因為一睜開就會暈得天旋地轉,看來那些藥他真是吃上癮了,一頓不吃,身體的反應就這麽強烈,他不覺苦笑,以為自己機關算盡,卻算不出自己也會落得如此下場。
  “沒有。”封槿把楠暮伸出來的手又放回了被子裏,若有所思地出了門。
  楠暮沒想到封槿就這麽把他丟在房間裏了,四周變得一片寂靜,腦海中又回響起剛才在醫院聽到的聲音,“藥是你楚涵之天天拿給他吃的,要謀財害命的也是你。”楠暮笑了,他不知道自己現在臉上掛著的是怎樣的笑容,他隻知道他快笑出聲,嘲弄自己,程楠暮,你總嘲笑別人,其實你自己才是這天底下最大的笑話。
  “喝掉它。”門又打開了,封槿出聲,沒有開燈,怕突如起來的光亮會加重他的頭暈,就任由客廳的燈光傳遞微弱的光線。
  楠暮睜開眼,視線有些許模糊,剛才的思緒被打斷了。
  封槿將他扶起來,把一杯溫熱的牛奶遞給他,這是他以前最喜歡的牌子,特濃的,現在功成名就的堂堂總裁,一定不喝這種便宜貨了吧。可想到他說想睡覺卻還問她要安眠藥,封槿還是不忍心,給他熱了杯牛奶,促進睡眠。
  楠暮本沒有胃口,可感受到杯身的溫度,又讓他忍不住喝了一口,牛奶溫度正好,竟讓他有種熟悉的感覺,不知不覺中一口氣喝光了。
  “好喝嗎?”封槿滿意地接過空杯,愉快中聲線也不覺溫柔了幾分。
  “好喝。”楠暮沒想到竟然會有比安眠藥更有效的牛奶,他漸覺眼皮發沉,效力極快,
  便倒頭睡去。
  他沒有看見封槿就捧著杯子呆站在那裏,淚流滿麵。
  封槿沒想到自己不經意又問出了從前每次看楠暮喝牛奶時問的問題。更不曾想他會像以前一樣回答自己,“好喝。”聲音微微發嗡,帶著心滿意足。此刻沉睡在她麵前的,仿佛還是那個她從前認識的楠暮,而不是現在的程總。
  她終究,還是不忍心……
  世上的事,可以在一瞬間天翻地覆,有些事,卻依舊一成不變。
  即便被遺棄在這個陷阱裏那麽長時間,太陽卻還是日複一日的升起,閃耀著刺眼的目光。楠暮起身,望向從窗簾縫隙中襲入的光亮,眼睛酸澀得快要溢出淚水,卻終究,隻是化作唇畔淺笑,上天是不是覺得,這出荒誕的鬧劇很精彩?
  掀開身上的薄被,楠暮看著自己一身病服這麽端坐著,一時間,有些震愣。皺眉凝神了片刻,笑意漸濃,眉宇間深刻的皺痕卻沒有散去。這種時候,他居然還安然睡著了?這種,被全世界欺騙,遺棄的時候。
  走出房門,正巧封槿端著個碗走了出來,看見他的身影明顯透露著緊張和無措,兩個人,就這麽隔著整個客廳的距離杵著,誰也沒有前進。
  封槿家的客廳不大,但楠暮體會到,他們之間已經存在了一條難以逾越的鴻溝,也許溝渠總會有平複的一天,可他連造成的原因,回憶的線索也尋不到分毫。如今的處境,還有什麽資格,談平複?
  距離的遙遠,不在於地域的遠近,時間的長短,甚至與是否還相愛都沒有關係。關鍵的是,他們無心,更是無力再前進。
  楠暮看著封槿的臉龐,被晨光或者是他自己眼底升起的霧氣暈染呈朦朧一片,心底一直有個疑問,“當初為什麽離開我?”,卻不敢問。
  可就像他也想問楚涵之,“為什麽要這麽做?”一樣,隻能是怯懦地逃避,從那一處逃到這一處,才發現,迷更多,心更痛。一次打擊就好,這種時候,封槿若是說出了他最不想聽到的真相,他怕是無力承受。
  失去記憶其實沒什麽,可怕的是,從此以後,再不敢對這世上任何的人有所信賴,再沒有人可以依靠。
  “這麽一直捧著,手不酸嗎?”扶了下門檻,楠暮忍了忍依然存在的不適,向飯廳那邊走去。這樣不說穿的話,也許他們還能相處的自在些。
  “那個,”封槿匆忙放下手裏的東西,透出慌亂,竟還像小女孩般低下頭去,不再看他,“你好點了沒有?”
  “謝謝你。”楠暮不知該說什麽,有些傷痛,此生再不會好,但還是要謝謝眼前這個人,至少昨晚她沒有趕他走,至少留給他片刻溫存。
  “啊?……哦。”封槿有些不明所以,卻也不敢追問他,沒有立場去詢問他的事,哪怕現在心裏萬分希望知道,卻不能問。“吃早飯吧。”
  “你沒有疑問嗎?”楠暮聽著封槿如此接口,真的好笑,這種情況下,兩個人應該不算是很熟,這麽突如其來的夜闖她家,睡一覺出來她居然招呼自己吃早飯,這不是少根經是什麽?或是依舊不放心他?念頭冒出來,楠暮討厭自己的自作多情。
  “沒得什麽重病吧。”封槿猶豫,還是問出聲自己最在意的事。
  “嗯,不會死。”楠暮笑了,他自己都不知此中意味是喜或悲。
  封槿捧上一碗雞蛋羹,一碗米飯,還有些榨菜,肉鬆。雖然早上就這麽吃米飯有些奇怪,可是楠暮還是動筷吃到了起來。
  “不對,這麽吃你不覺得幹嗎?”封槿拿過一旁一個空碗,舀了幾勺蛋羹,在拌一點米飯,其實這樣,還不算奇怪,可接著她又把榨菜和肉鬆也拌了進去開始一通窮攪和,“要不要再放半塊腐乳?”
  “不用,謝謝。”楠暮一把拿過碗,看著裏麵一團黏糊糊的東西很是吃驚,雖然之前有了吃酸辣湯麵條的經驗,可這團東西,實在太影響食欲。“這個……你怎麽想出來的?”
  “我從小都這麽吃的。”封槿沒有抬頭,開始攪和自己的那碗。
  “從小?”楠暮低頭吃了一口,沒有想象中那麽恐怖,看來封槿的確有奇怪的飲食喜好,“以前,你也拿這個給別人吃嗎?……以前你喜歡的人。”
  封槿的勺子頓時落入了碗中,敲擊碗緣發出輕響。沒有過,從沒有過……以前的楠暮都不讓她煮飯燒菜的,哪裏有這種機會。
  “那個人,對你好不好?”楠暮依舊埋頭吃著,看不出他的表情,說話的語氣看似隨意,兩個人的內心卻早已波濤洶湧。
  “好,非常好。”封槿望著他,屏住呼吸地克製著,如何說明,就是太好,才會那麽多年,心裏再容不下第二個人。
  “比程柯陽好嗎?”楠暮抬頭,眉頭緊鎖,似在賭注。
  封槿的哀傷快要溢出來,“好,還要好。”以前的楠暮,沒有給過她絲毫傷害,在她心中自是極好。可現在的楠暮最多也隻會是程柯陽那般,即便對她是好,也永遠背負著傷害別人的過錯,難得解脫。
  “那就好,那樣,到時候,說不定,你也會為我落淚。”楠暮笑著,嘶啞的笑聲間,話語有些錯落,不知何意,目光卻隻是一層黯淡,憂色一閃而過,“送我下樓,好不好?”
  封槿隨他一起走下樓梯,楠暮走在前麵,速度漸行漸快,卻又在她快要跟不上的時候,停了下來。狹窄的樓道被他的身影充斥著,背影修長中透出些許單薄,可這點空隙很快就被他周身的蕭瑟填滿。望著他的背影,封槿的內心像被荊棘密密纏繞著,硬生生的疼痛……
  “到這裏就好,外麵風大。”楠暮沒有回頭,隻是稍作停頓,伸手推開大門。
  門有些老舊,推開時“吱呀”作響,楠暮仿佛感受了心痛欲裂的痛楚,心髒真的有了條不可補救的裂痕,從此痛意難消。
  “等等”,封槿急著製止,不經意間就伸手拉住了楠暮的衣袖,感覺到楠暮的背影一陣顫抖,悠然回頭,眼底一片哀傷。
  再見楠暮,他的眼裏有過嘲弄,有過麻木,甚至冷漠,卻從不曾流露出如此毫無掩飾的傷痛。封槿知道,隻要伸出雙手,她就可以擁抱他,就可以給彼此溫暖。
  然而,她不可以愛他,他們兩個注定是相差這一手臂的距離,這指縫間夾雜著很多人很多錯,以及無可追回的時間……有些東西,再也抓不住。
  “衣服扣上,當心著涼。”抬手仔細地幫他係上紐扣,動作緩慢,指間有著壓抑的顫動。
  楠暮沒有製止她,隻是低頭盯著她纖細的手指,深深望著,告訴自己,要把此刻留存在心底,此生,再不要遺忘。
  “謝謝你,這樣就好了。”楠暮拉開封槿的手,拉住的時候有著決絕,再鬆開卻帶著遲疑不舍,還是,鬆開了。
  門合上之際,“啪”一聲,欄杆就這樣阻隔了視線,封槿跪坐在台階上,淚水肆意。
  外麵的風,真的很大,楠暮的眼裏立刻被吹進了灰塵,酸澀出眼淚來。
  這樣就好了,知道封槿對他還是心存不舍,那麽即使下場慘淡,還有人對他牽念。
  這樣就可以了,不必追問當初分開的原因,就像日後種種,也沒必要再拖她下水。

  笑荒誕
  楠暮再次回到醫院的時候,已經換下病服,衣裝整齊,一派從容。
  隻有他自己知道,這從容隻是偽裝,必盡還病著,經過方才一係列的行動,此刻已經快要支持不住。
  “你去哪裏了?我擔心了一個晚上,都要報警了。”楚涵之迎了上來,看起來,是真的那麽擔心害怕,一點,都不像假的。
  楠暮的嘴角微揚,又立刻收斂,傾身把重量都壓向了涵之,“我有點不舒服。”
  低頭閉目,他是故意示弱,現在解釋,怕是難以讓人信服,隻能回避。
  楚涵之扶住他,他的氣色依舊慘淡,唇色灰白,沒有絲毫血色,握住他的手,也是濕淋淋的一層汗水。
  楠暮的虛弱並不是裝的,他隻不過恰巧可以利用這一點而已。閉眸良久,眩暈稍減,他已經躺回了病床上,渾身乏力,一身冷汗。可他知道,他得不到片刻停歇,遊戲,隻是剛剛開始。
  “怎麽出了這麽多汗?很難受?”楚涵之拿了塊毛巾給他擦汗,柔軟的觸感輕撫楠暮的臉龐,看著這鵝黃色的毛巾,楠暮閃過一絲留戀,早上洗漱的時候,封槿也給他用了一條相似的毛巾。
  那時,她麵無表情,隨手給他,幾乎可以用“扔”這個動詞。拿過毛巾的那一刻,內心還是湧起了某些暖意,眷戀難消。
  可是現在,楚涵之的動作溫和細致的多,緩慢細膩劃過臉頰,觸感應當是極舒適的,楠暮卻感到臉上一陣寒涼,甚至是刺痛。
  “來,先把藥吃了。”楚涵之遞藥給他,動作熟練,神色如常。
  楠暮望著手中亦如往常的藥片,揚眉看了一眼楚涵之,他原以為她會有所遲疑,會心有餘悸,必盡昨天,她是有後悔,有落淚的,可是此刻,依舊還是對他下手,她眼中的那抹憂色偽裝得如此可悲,而楠暮此刻更感歎自己處境的可悲。
  目光沒有收回,他平靜地抬手,吞藥,喝水,也可以毫不遲疑。
  “我一開始對結婚還存有遲疑,可在脆弱的時候,才發現最需要的人還是你。”說著,楠暮伸手攬過楚涵之,把一條項鏈係於她的頸上,鏤空架構的盒子,中間鑲著一顆鑽石。楠暮送出此物重提婚事,自然因為它價格不菲,可更重要的理由,是因為這個吊墜的寓意。
  潘多拉之盒是存著詛咒的,店員說這顆鑽石被命名為希望,鑲上,便可化去戾氣,留下祝福。
  涵之,我想給你“希望”,如果在這一刻你可以停手,而不是做的如此理所當然,我也許會放棄,可以對你坦白我已經知道真相,就此收場,對你我都好。
  然而,你卻還是讓我心寒,當這項鏈掛於你頸間的時候,就注定了詛咒蔓延,從此“無望”。
  “我們,舉行婚禮吧。”低頭親吻她的頸項,鑽石的光芒閃爍著慘淡的光暈,無望的將會是楚涵之的人生,又何嚐不是他程楠暮的人生?
  “你就是去買這個?傻瓜。”楚涵之感動,緊擁住楠暮,有些抽泣,附在楠暮耳邊,話語聲輕柔,“其實,我隻要我們在一起。”
  程楠暮想她這句說的是實話,她要他們在一起,可以不擇手段,甚至,寧可毀滅,也不放手。
  剛才吃下那顆藥的時候,楠暮有種服毒的感覺,他也有玉石俱焚的覺悟。然而……
  可悲的是,他不是在意藥物的副作用會對身體產生什麽影響,他不甘心的是,這樣,怕是此生,再想不起過去。可悲的是,即便到死的時候,腦海中殘留的依舊是一派謊言,陰謀詭計,沒有真正的,幸福過。
  最忌諱的陰謀,程楠暮選擇最光明正大的方式揭露。
  婚禮如期進行,滿堂百合綻放,楠暮執意選擇白色,從花飾,禮服,甚至是桌布帷幔,他都選用白色。
  楚涵之也喜白色,婚禮用白色本就體現莊重,典雅。她沒沒有感到異樣。沉浸在幸福喜悅當中,沒有發現這毫無其他色彩的慘淡,其實是程楠暮安排的一場祭奠。
  秘密如果一直被掩埋,也許可以毫無破綻,可一旦它顯露出些許端倪來,要揭開整片腐朽就不是難事了。
  可當真相被毫不保留的袒露時,楠暮沉痛至深還是超出他的預計。原來,他本不屬於現在身處的世界,而這個世界出現的每個角色,都足以讓他憤恨,都是他報複的對象。
  程耀明用他的生命威脅封槿,才會使他們分開,程柯陽找人縱火害死他母親,楚涵之的舅舅,才是當初製造車禍的元凶……太多的偽裝欺騙。
  用程氏的財富,楠暮換來這些人的醜態,看著,看著,楠暮笑了,白紙黑字,隻要短短幾行,所有人的麵目都可以刻畫出來,稍想一下,他們就有無限的齷齪企圖。嘲笑自己對楚涵之背叛一事的反應過劇,現在看來,她這麽做又算得了什麽?
  最悲哀,他知道自己曾經擁有過平淡幸福,如果不曾擁有,如果他本就是這利欲熏心的程家一份子,他還可以甘心。而他卻是被硬拉進來,被利用,玩弄,毀滅至此,要他如何甘心?
  婚禮進行曲響起,打斷了楠暮的思緒。
  公式化的履行程序,步入禮堂,宣誓行禮……
  儀式進行到一半的時候,人群如期而至。
  傳來了程楠暮今早放出的消息,楚涵之的舅舅,被前來捉拿的人員拷上了手銬,記者的快門自然不會放過這條新聞。
  “為什麽?”楚涵之的臉色慘白更勝過身上那襲白色婚紗,映入她眼簾的卻是楠暮一臉冷酷笑容。
  “我能揭露他的罪證,自然也知道你對我做的事。”程楠暮輕抬起楚涵之的手,為她戴上方才還未來的及戴上的婚戒,俯身親吻了一下戒麵,聲音幽冷凜冽,“你不想一起被帶走,就好自為之。”
  “你什麽時候知道的?”楚涵之的手指一陣顫抖,如觸電般掙紮擺脫楠暮的掌控,“為什麽是今天?”
  “這就是我的報複。”楠暮隻回應了這麽一句,拿起另一枚婚戒,平靜轉向一片閃光燈,輕鬆開了手掌,戒指就滾向地麵,沒入人群,而後一聲“婚禮,取消。”
  嘩然聲中,鬧劇落幕。
  楠暮隨即離開了禮堂,他沒有回頭看楚涵之的憤恨表情,也無視楚涵之舅舅被帶走時威脅言語,他要的效果已經達到,詭計就此敗露,對這些人,欲望在觸手可及要達成時被人當頭喝止,已經是最深刻的打擊,下場如何?已經沒有意義。
  楠暮坐進了車內,點燃了煙後深吸了一口,吐出煙圈時似要吐盡一身疲累。覺得自己的這出戲演的荒唐,把他們耍弄如小醜,自己又何嚐不是?新聞刊出,自己也不過是人們茶餘飯後的笑柄而已,這報複,他能得到什麽?他的內心,能得到什麽快感?
  什麽也得不到,卻沒有停止的可能,因為轉身他看不見希望,怕也是得不到救贖。
  複又吞下了一粒藥片,把罪魁禍首打入地獄,卻還要依賴他給的藥物,不然,強烈的停藥反應讓他根本不能正常思考。
  封槿,你也會看到我的所作所為吧?會嘲笑我報複的幼稚可笑嗎?接下來還有更可笑的事,你一定想象不到。
  真正傻的人,不是毫無所覺被推入泥潭的人。
  真正傻的,是像我這樣,用明知是愚蠢至極的行為,把自己送入深淵。
  感到頭部刺痛更甚,楠暮不由俯身趴在方向盤上休息,封槿,就差一步了,也許我還能擺脫這群人,可到時,你會不會回頭?我們還有沒有可能?

  不甘心
  那之後,整個程氏沸騰,封槿迅速聽到了有關那場風波的閑言閑語。
  沒有人關心那個新娘的舅舅是何許人也,沒有人詳細了解其中經過,沒有人在意其中又究竟牽扯到楚涵之多少?
  傳言的交點隻是,“程楠暮瘋了。”
  人們當然是這樣的,他們關心程氏的利益,因為這關乎到每個人的切身利益。他們隻是在乎程楠暮瘋得不知分寸,隻是介意他愚蠢的行為直接影響了程氏的聲譽,談論間嘲笑,憤恨,就好像爆出來的可笑醜聞真同他們息息相關,好像他們的臉上也被抹了黑,沒了光彩。
  這光彩與否,有和意義?封槿遙望程氏主體大樓的十幾層高度,數不清的窗戶反射出刺眼的光芒,抬頭迎著折射的強光專注凝望,不多久,眼淚滑落出眼眶,高樓投遞龐大的陰影,壓抑得幾乎可以使人窒息。
  程楠暮瘋了,若不是瘋了,如何會這樣自毀聲譽?若真是瘋了,卻是什麽傷痛,逼迫他到這種程度?楠暮,為什麽要傷害別人?為什麽要用這種,自己其實傷的更重,會更痛的方法來對待別人?何況那個人還是楚涵之。
  封槿要放下程楠暮,可她沒有意識到,在這棟大樓方寸之地裏,沒有人,即便突破到這之外的其他地方,沒有人。除了她,沒有人在意程楠暮究竟受到怎樣的傷害,沒有人可以真的同程楠暮如此這般感同身受,同悲同痛。
  這幾日,楠暮沒有出現在公司,其實上次一別,他們之間幾乎斷了絲毫聯係,可深埋心底的牽絆卻還是千絲萬縷,綿延糾葛。
  回憶起那一天的楠暮,的確反常,封槿本以為是他身體不適所致,原來,不是這麽簡單的。
  “小槿。”走在空曠的行人道上,後方突然有個聲音這麽詭異地呼喚,怎麽不讓人害怕?封槿克製住驚叫,猛然回頭,就看見楚涵之站在那裏。
  隻穿了條睡裙,頭發有些淩亂,低頭,她居然是光著腳的,封槿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她瘋了。
  “我是裝的,封槿,我必須這樣,可在躲進瘋人院之前,我還是想來,見你一麵。”說話之間,淩亂發絲下的一雙眼眸依舊清明,楚楚動人之色。
  “你怎麽會這樣?”封槿不解,“你們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麽?楠暮究竟是怎麽了?”
  “果然,”楚涵之笑了,平時她不會笑得如此張揚,笑聲漸弱,哀傷不減,“你終究,還是放不下他。我會告訴你一切,在這裏不合適,我這樣,也不能去店裏。”
  “去我家。”封槿不知何來的勇氣,在都不能確定楚涵之的精神狀況如何的前提下,竟然就把她帶回家。她也一定是瘋了,牽扯到程楠暮,始終沒能放下,也許早就瘋了,早已病入膏肓,如何還會超脫,如何還能好?
  楚涵之進入封槿的房間,四下打量,沒有留存絲毫訊息,找不到一絲同程楠暮的牽絆,可這卻更能顯現出封槿的逃避,“我現在才知道,什麽是一葉障目,刻意掩飾的,卻最是揮之不去。”她隨手執起梳妝鏡前的梳子整理了一下自己淩亂的儀容,鏡子中的笑容看似意味深長,細眉微皺,卻難掩去眼中的陰影。
  “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封槿回避,是回避楚涵之的質疑,也是回避自己內心的遲疑。
  “他知道了你才是他過去的女朋友,在程柯陽死的那天,他在醫院親耳聽你說的。”楚涵之端坐在沙發上,雙手交替放著,看似得體從容,指間卻微微泛白,可見交握之用力,“我對他說,是你怕受拖累,所以才離開他。”
  封槿的感到大腦的血液快要被封凍起來,已經無法運作思考。這些年,她的心中一直藏著一個聲音,一聲呐喊,用盡了所有的力氣去克製。唯一一次,脫口而出,隻此一次,居然還是給程楠暮聽到了。這究竟是幸運?還是不幸?
  他知道了?聽到這個消息,沒有意料中的欣喜。
  他以為被拋棄了?造成了這種誤會,也沒有應該有的悲憤。
  “這幾年,我用盡了一切方法抹去他對你的記憶,我要他愛我,隻是想他愛我而已。”沒有淚水溢出,楚涵之訴說著痛楚,語氣平淡,仿佛痛的那個人並不是她自己。
  “我不會介入。”封槿想到了那天楠暮問她,程柯陽對她好,還是以前那個人好。原來他是知道的,他已經知道那個人就是他自己,他卻還要問她,他們之間的愛意早已經悲哀到了這般田地,相互吸引也已經錯過了時光。
  “他那時沒有要離開我,他是個很有責任心的人,即便對你動心,也不會離開我。可這是最近才意識到的,在這之前,我已經犯了無可挽回的過錯。”楚涵之的唇色褪盡光彩,灰白幹澀。“我天天都給他服用抑製淤血吸收的藥物,吃了,三年。”
  封槿怔住,她以為,楚涵之即便犯錯,也不會傷害楠暮。她不是愛楠暮嗎?如何會傷害他的身體?
  “你知不知道,楠暮為什麽對我有責任?”楚涵之竟然可以笑,她這才意識到楠暮對她原來一直都是報答和歉疚,“我被程耀明拘禁起來……之後,有了,都不知道是誰的孩子。那次人流朮發生了意外……”
  楚涵之的眼中淚花翻湧,聲音提高了幾分,“我為了程楠暮失去了貞操,失去了生育能力,封槿,難道我對他的愛比不上你?我做的不夠好嗎?”
  “為什麽還要和我比?楠暮的世界裏隻會有楚涵之,為什麽怕他想起,即便想起,也不會改變什麽。”封槿歎氣,她以為楚涵之這些年絲毫未染哀傷,原來她失去的遠比自己更痛。
  “楠暮變得果斷冷酷,可這並不是他的本性,開始的時候,他晚上一直會做噩夢。夢裏幼稚無助的就像個孩子,他自己也不會想到。”楚涵之回憶那個開始,恰似楠暮無意間的一句夢囈,成了她揮之不去的夢魘,“他不知道,他在夢裏喊著,‘小槿,我害怕。’,原來記憶可以抹去,依賴卻還是能深入骨髓。”
  封槿的淚水滑落,在她還沒有意識到悲傷的時候,的確,有些東西可以刻骨。至少她可以欣慰,楠暮沒有背棄她,即便是沒有記憶的時候。
  “那一天開始,我開始給他吃藥,”楚涵之仰身靠在了沙發上,雖緊閉著雙眼,淚水卻還是從顫動的睫毛中溢了出來,瞬間濕透臉頰。“我也許真的不夠愛他,這些年,他的頭痛一直沒有好,我看在眼裏,卻始終沒有停手,我隻是……不甘心,我不甘心。”
  封槿沒有恨楚涵之,聽到這些雖然會心痛,卻沒有恨意。當聽到她一遍遍的說,“不甘心”的時候,封槿知道,自己沒有恨她的權力。
  這場災難原本未必會淪落到今天這個局麵,可冥冥之中,他們所有人都被下了套,老天在考驗他們,可他們卻都無法看破,他們都輸了,所有人都毀在了這三個字上,“不甘心”,因為不甘,每個人,都一錯再錯……
  “我沒有停手的機會,我後來知道一切其實都是我舅舅策劃的,可告發他,我也必然是唇亡齒寒,一無所有。”楚涵之笑了,笑中顯現出與她柔弱外表不相符的冷硬,“我也許不愛程楠暮,至少,程度不深,我更在乎自己的得失。”
  “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封槿不想聽,不想楚涵之如此現實的分析她對楠暮的感情。封槿此時竟無比希望楚涵之愛楠暮,因為這樣,她還可以認為,這些年即便沒有她,楠暮過得並不孤單,有人陪伴。如今聽著楚涵之承認她的動機,她的自私,把一切美好的假象都殘酷的撕裂開來,想到被包圍在這尷尬陰謀處境之中的楠暮,封槿難以抑製心疼。
  “封槿,你幫幫我,救救我,我不想被關到瘋人院裏過一輩子。”楚涵之的眼中閃過一絲惶恐,傾身拉住封槿的手,跪倒在了一邊,話語化作哀求,有些語無倫次,“楠暮要把我舅舅置之死地,他一定不會放過我的。我知道,他狠的下心的,一定也會那麽對我的……封槿,我知道你可以讓他停手的,隻有你。”
  看著跪在自己麵前,緊拉住她手不放的楚涵之,封槿沒有掙紮,也沒有拉起她,腦海中,回憶起了很多,想到陳瑋的父親曾經這樣跪著求她父親諒解,想著在醫院裏楚涵之跪著求她讓出楠暮,甚至想到程柯陽臨死前輕拽住她手時的眼神……
  每個人,走到末路的時候,方才後悔,方才想到放手。
  正因為她不想在執迷下去,所以才放下同楠暮的一切過往。可現在她卻不能放手了,如何能眼睜睜看著楠暮也這麽一路走下去,直到絕處盡頭,步上那些人的後塵?
  封槿拿著手機,按鍵的手指明顯有些遲疑,按下的這個號碼她並不熟悉,號碼的主人卻是她曾經最熟悉的人。
  按下撥通鍵的時候,她可以感受到自己心髒劇烈的跳動,電話鈴音響著,隻響了幾聲,她握著手機的手掌已經明顯潮濕了,電話那頭傳來了楠暮的聲音。“什麽事?”
  沒有習慣性的接通問候,沒有稱呼,隻是問了聲,“什麽事。”仿佛兩個人是交往密切的朋友,或者更加深刻的關係。熟稔的語氣,好像理應是這麽隨意的通話。
  電話號碼是那日去山上考察場地回來的途中,兩人交換的,看似很隨意的舉動,封槿想那時他隻是為了方便掌握程柯陽的訊息。可不久,程柯陽就發生了意外,這個電話,封槿從沒有撥打過,今天是第一次,她緊張得可以清楚感受到自己的顫抖。
  現在,她不知該如何麵對楠暮,在她得知楠暮已經知道真相的情況下,她無法說服自己沉著冷靜的去麵對。“我想和你見個麵。”
  電話那頭片刻沉默,似乎也有所掙紮,還是說了聲,“好,就公司對麵的那個餐廳見吧。”
  幾個月過去了,封槿重新坐在這家餐廳裏,不知是不是巧合,封槿依舊被帶到了曾經和程柯陽坐過的那個位子上,時光交錯,封槿看著桌對麵的空位,內心有種悲傷和後悔,如果不是自己的介入,那個人還可以從容應對每日幾乎相同的菜色,而更換不同的美女相陪吧。
  心下黯然,她起身坐到了對麵的位子上,那個程柯陽坐過的位子,她不要楠暮坐,竟然迷信得有些神經質了,怕這個位置有些不吉利,她已經成了程柯陽的劫難,無論如何,也想止住程楠暮的劫數。
  “有些事耽誤了,不好意思。”楠暮來的時候,恰巧看見封槿起身坐向對麵的位子,不明所以,卻還是就近落坐。“想吃什麽?”
  “咖啡吧,我已經吃過飯了。”封槿應了聲,其實沒有吃,然而哪裏有吃飯的心情。
  “好,就兩杯咖啡。”楠暮對一旁等待的服務人員點單,轉而看向封槿,卻隻是沉默。
  “最近都沒有來公司,還是不舒服嗎?”封槿不知如何開口,遲疑著說了些無關緊要的話,“睡眠不好的話,還是不要喝咖啡。”
  “你應該有聽到傳聞吧。”楠暮直接切入了正題,他當然能猜到,除了此事封槿如今是不會主動找他的。
  “你放過涵之吧,不要做的太過。那樣對你自己也不好。”封槿抬眼看向他,急切地說出了此行最重要的目的,她不要這場報複再無休止的蔓延下去,那樣得到報應的人是楚涵之,可為之內心將會受盡折磨的人卻是程楠暮他自己。
  楠暮的臉上始終沒有笑意,如今更添了一份慘淡,眼神暗了幾分,注視著封槿,目光平靜地凝視,仿佛也鎖住了封槿的眼神,漸漸地,刻畫出一份悲哀來。
  原本聽到她詢問自己的身體狀況,竟會有幾分欣慰,至少隻有她,還是關心他這個人本身的,而不像其他人那樣,在意他下一步的計劃和手段。可第二句話,卻讓他徹底心寒,她也是這麽認為的,認為殘酷冷漠如他這種人,必然會趕盡殺絕。
  楠暮悲哀著,卻隻能自嘲地微笑,“你怎麽知道我有加害她的能力,難道我真的厲害可怕到這種程度?”楠暮可以猜測到,楚涵之必然去找過她了,偽裝成柔弱無助的模樣,讓封槿救她。
  他其實並沒有對楚涵之的下一步計劃,他要毀滅的東西,更大,楚涵之對他做的事,已經不足以放在心上。不過是對他的身體造成傷害而已,健康與否,他不那麽在意了。明白自己也並非是真心愛著楚涵之,她的背叛欺騙也就沒有那麽痛。甚至,還比不上,此刻聽到封槿為楚涵之求情的話語,來得讓他心痛。
  “楠暮,我知道你是受害者。”封槿深吸氣,楠暮極力掩飾,可封槿還是察覺到了他的悲哀,封槿知道他的無助疲憊,“涵之告訴我了,我不知道你有沒有那種能力,可我怕你最後會選擇玉石俱焚。”
  “她告訴你什麽?”楠暮聽出了封槿話中的另一層深意,內心慌亂得氣息都有些不穩,“什麽受害者?”傳出來的消息隻是牽涉到經濟欺騙這個層麵而已,楠暮並沒有讓任何人知道楚涵之對他下藥的事,此刻的狀況,他當然不能讓任何人對他的身體情況產生質疑,可封槿這麽說,明顯是知道了什麽。
  “楠暮,你記不記得,那天在山上,我對你說過的話。”封槿拉住楠暮的手,兩個人的手都有些涼,接觸間感覺不到一絲暖意。“我永遠不會害你,因為……你知道的,我才是你的女朋友。”
  楠暮的手背明顯的僵硬,立刻擺脫了封槿的觸碰,原來她知道了,可現在告訴他,卻不是時候,他不要她牽扯進來,有些過錯,他一個人背負就可以。
  “我當時是有苦衷的,楠暮,程耀明用你的生命來威脅我,”封槿為他的疏離感到痛心不已,本能的想要解釋,“我不能看著你死啊,才會離開你。”
  “反正我也沒有記憶,用個隨便的謊話去圓滿,就可以抹殺所有記憶,就可以幸福是嗎?”楠暮看著封槿,他知道她當時卻有苦衷,可想到她的放手,卻還是不免生氣質問,“那麽,你覺得現在我幸福嗎?做程氏的總裁,就很幸福嗎?”
  “不是,我不知道會變成這樣,如果知道,我不會讓涵之取代我的。”封槿第一次後悔,後悔當初的選擇。
  “你的犧牲和成全很偉大,”楠暮閉眼,極力克製自己要安慰她的衝動,他不是要封槿後悔,他怎麽會不理解封槿這麽做都隻是為了他好,可此時,他卻隻能狠下心來逼她離開,隻能沉聲告訴她,“的確,我當初也未必就會接受你,那個時候,你即便說出真相,沒有記憶,一個前女友的名分,在我心裏也不會有什麽分量。”
  封槿愣然,她自然知道楠暮此話所指,當初沒有分量,此刻,楠暮他依舊沒有記憶,那麽對他來說,現在的封槿,也不能左右他的行為。
  “我知道你的絕望,你可以不理解我,但不要再這樣傷害自己。”封槿拿出了日記本,放在了桌麵上,“這本日記是你以前送我的,我記了很多,我們以前的事,我報複程柯陽的事,最後我才意識到,放下了,才能讓自己得到解脫……”
  “這算什麽?”楠暮出言打斷她,執起那本本子晃了下,又重重的按在桌上,“你以為是在給小學生上道德教育課?指望我看幾頁紙就良心發現?”
  “無論如何,我還是希望你能看一下……今天我還是先離開了比較好。”封槿逃避,她沒有想到楠暮會如此的決絕,楚涵之想錯了,即便是她,在楠暮的心裏怕也不會有什麽位置。
  “請你不要抱有任何幻想。”背後傳來了楠暮的聲音,平板的語氣卻如利刃穿入心髒,“封槿,過去,並不代表什麽。”
  封槿倉惶逃離,至大門口的時候,方才一直被忽略的背景音樂此刻突兀的傳入耳中,站在門口,封槿看著門玻璃上映出的臉龐,眼淚早已泛濫成災。
  看著封槿離去的背影,楠暮脆弱的偽裝立刻全都卸下了冷酷的麵具,輕輕拿起那本日記本,指間溫柔的摩挲著,翻開,看著封槿的字跡,忽然笑了,原來她的字跡是這樣的,原來,她喜歡這樣的本子,送過那麽多珠寶首飾當禮物,原來,他曾經還送過那麽幼稚的東西
  ……
  不知坐了多久,楠暮認真翻看著,封槿寫了很多,可那麽多的事,楠暮卻絲毫沒有尋到一點熟悉的感覺,頭部開始密密麻麻的刺痛起來,卻還是沒有一點印象。
  看到最後,封槿寫著:本就決定寫到放下的那一天,以為寫一本還不夠的,沒想到這麽快,封槿的世界裏就可以沒有程楠暮了。
  封槿的世界裏就可以沒有程楠暮了……
  封槿的世界裏就可以沒有程楠暮了……
  眼裏,耳邊,腦海,所有的感覺都回蕩著封槿這句話,痛楚已經蔓延至心底,痛得都沒有多餘的情感去用來流淚,隻是雙眼酸澀而模糊。
  楠暮起身,四周景物卻瞬間不真切,身體不自覺地靠向椅背,椅子不能支撐他的重量,被推到時發出劇烈的聲響,服務員過來攙扶他,卻被他推開。難掩狼狽,他卻不以為意,隻是拿著日記本的手又加重了幾分力氣,身體即便感到無力,也絕對不能鬆開這本日記,這一生所有的幸福,怕隻是凝結在這裏了。
  結賬離開的時候,楠暮聽著餐廳裏循環播放的音樂還是笑了,慘白的臉色,笑容顯得牽強而突兀。貝多芬的鋼琴協奏曲,皇帝……
  愛情麵前,不存在勝者為王,如果是相愛,兩個人就都不會計較得失,求勝心必然被消磨殆盡,隻要心裏所想的那個人,不要受到傷害就好……
  餐廳的名字被譯成中文的話,應該是心不由己的意思。
  所以程柯陽當初才會選擇帶封槿來這裏吧。
  他們是否都體會到,有些時候,愛情可以是心不由己,有些時候,卻也是身不由己。

  滅希望
  程楠暮想要毀滅的,是整個程氏……
  這些人,為了守住這兩個字,或是為了得到這兩個字,用盡了一切手段,楠暮疲倦至極,了解到真相的時候,他內心痛恨的,是這幢冰冷的鋼鐵水泥,心寒的,是無休止的野心猜忌。
  毀了程氏,程耀明底下有知,定會不得安生,那些想得到它的人,也會痛不欲生的。
  可是他自己就可以不心痛嗎?這些年,這裏何嚐不凝集了他付出的心血,無論痛恨與否,程氏,幾乎貫穿了他記憶的全部。
  何況,土崩瓦解掉一個企業,於他來說,生活依舊無憂。可造成的損失,又會使多少家庭失去重要經濟來源?又有多少人會因此怨恨他?這些,他有想到的。
  正因為有思考到,內心如何也不能平靜,可明知到會給別人帶來傷痛,他卻不能停下。
  有些人會認為,一件重要的東西,當一代代人用巨大的犧牲將它留存下來的時候,就更該傾力守護,無論如何也要保全它。
  楠暮不這麽想,他累了,這裏埋葬了太多人一生的幸福,繼續留存下來,又會是無休止的犧牲和傷痛。
  封槿猜的到,他已經有了玉石俱焚的決心,他也體會的到封槿不想他走上那條道路的苦心。
  可即便會被人唾沫,質疑,他也不想再有人經曆他們這些人的痛苦了,如果他有孩子,他一定不要他再為這兩個字所累,不想他如此的不幸,再步這後塵。
  他不能把封槿牽扯進來,程柯陽的死外界的閑言碎語已經不斷,此刻他要瓦解程氏,如果同封槿有所牽連,必然累她被說成紅顏禍水。封槿或許不在意,他卻在意,他的內心還留存希望,在這些事情過去之後,還能歸於過去的平淡之中去,遠離這“人言可畏”的境地。
  看了封槿的日記,對那些曾經擁有,卻是那麽陌生的平淡幸福,楠暮從內心深處的期盼,所以即便再被無數人暗自咒罵“不得好死”,他也要結束這一切。
  封槿體會不到的是,他已經不是為了報複,他也想尋到出口,一個徹底解脫的方法。
  可內心的陰影,如何也消散不了,他想放手,談何容易,隻能眼看著本就如點點星火般的希望,漸漸燃燒殆盡……
  楚涵之沒有放過他。
  他沒有逼她去精神病院,隻是在郊外給她安排了住所,他並沒有要她得到什麽報應,隻是要分開而已。
  可就在婚禮取消的一個月後,楚涵之服藥自盡了……
  餘了,隻留下一份書信給他
  “……今日的結局,是我罪有應得。可是楠暮,這並不代表你對我沒有錯,這一生,始終是你辜負了我。我用死亡,償還對你犯下的錯,我不是要你原諒我。程楠暮,這就是我對你最後的報複,我的死,注定會是你心中永遠的刺,這樣,你今生就不會忘記我,放不下,如何還能無憂,幸福?”
  楠暮拿著這封信,就這麽在陽台上站了一宿,涵之,你就這麽恨我,連一絲希望都吝嗇給我?
  詛咒也不會放過他。
  程氏產業已化為一團散沙的時候,楠暮去了次精神病院,封槿慶幸他沒有逼瘋程耀明的妻子,她卻不知道,在這更早的時候,他已經犯下了這錯誤,成了他一生的詛咒。
  空曠的房間,一個年輕的女子蹲坐在牆角,瘦弱慘白的臉色,幾乎淹沒在這一片慘淡灰白之中,讓人忽略了她的存在。唯有一句始終不變的話,幽幽回蕩,日夜不止。
  她反複叨念著,“程楠暮,你不得好死。”
  這個女子的丈夫,就是當初楚涵之被拘禁時守在門口的保安。楠暮當然不會放過他,可當警方調查他的時候,他竟然怕到畏罪自殺了。
  開始時,楠暮沒有後悔,他鄙夷這樣的人。可在見到他妻子的時候,他卻發現自己錯了。
  那個保安不過是個常人,他隻是沒有反抗而已,隻是想保住自己的工作,才可以養家糊口。他並沒有給涵之造成實質的傷害,而自己卻把他逼上了絕路。
  女子受不了丈夫猝死的打擊,肚子裏的孩子也在早產後死了,轉瞬間的家破人亡把她逼瘋,她是無辜的,自然可以恨楠暮。
  那個人的懦弱傷害了楚涵之,而他的咄咄逼人,卻毀掉了整個家庭的幸福。
  有些過錯,一生也彌補不了。
  懲罰也不會放過他。
  他不能恢複記憶,看來是楚涵之的刻意為之,又未嚐不是老天對他的懲罰。他失去的何止是二十多年的記憶,那幾乎是他一生中所有的幸福時光。
  依著封槿的日記,楠暮知道了關於自己母親的事。在程氏隻剩下一個空殼的時候,他去了母親的墓前。
  這一年,他來過這片墓園三次,祭奠不同的三個人,如今這三個糾結,牽絆不盡的生命,竟然可以如此平靜的長眠於一片土地上,是否也是用這種方式在嘲笑他們這些活著的人,執念是非對錯的可笑?再多怨恨,化作黃土,都是一樣的……一樣的不幸。
  費了很長時間,他才找到,上麵寫著自己的名字,那一定是封槿立碑時要求刻上的。可三年了,這字跡已經有些褪卻了色澤,青苔漸生。他卻才來到這裏,連自己母親的名字都這麽陌生,照片中的身影激不起他一點思潮。和方才目睹的一排排遺照的感覺竟然是一樣的,體味不到一點溫暖。
  楠暮俯身仔細端詳,照片中的女子容貌姣好,是去世前的近照,還是以前的照片呢?應該是以前的,楠暮伸手撫摸著母親的臉龐,那是一副寧靜柔和的神情,不見一絲愁雲慘淡。想到母親是在經曆怎樣的痛苦掙紮後死去,怕是屍骨都不能完好。楠暮的心中沉痛更甚。
  心中默念著兩個字,可剛要發聲,喉嚨裏幹燥發澀,喊出的聲音明顯嘶啞,極不自然,“媽媽……”
  聽著自己這麽叫著,卻並不悲傷,心痛至極,竟然尋不到悲傷,老天徹底奪去了他的至親,甚至剝奪了他悲傷的權力。還想喚一聲母親,聲音傳導至聲帶,隻是產生了一陣顫動,出口卻是無聲的啞然……
  淚水肆意之後被涼風吹幹,即便幹涸,也哭不出聲響。
  這就是他接受的懲罰,不斷為失去世上最美好的事物感到心痛,卻始終沒有追悔和悲傷的權力。可悲的,不是失去,而是直到失去的時候,也不曾知曉自己曾經所得該是何種模樣。
  一切悲喜就此落幕了,用慘談寂寥的方式,楠暮原打算在這之後,就去找封槿的。然而事到如今,竟然沒有了重新爭取的勇氣。他還有幸福的權力嗎?如果他的一生注定不幸,他還應該拖累封槿嗎?是不是應該在她還足夠豁達,還能夠放手的時候,讓她離開?給她解脫呢?
  隨手捏起墓旁的一把黃土,手指逐漸用力,眉目緊皺,明顯壓抑著痛苦。
  封槿,我這一生,怕是難辭其咎。我並不想,你會和我一樣,一樣的不幸……

  呈泡沫
  楚涵之死了,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封槿幾乎被震驚和沉痛壓垮。知道她是自殺,可又怎能和程楠暮撇清關係?封槿心灰意冷,這場悲劇所有的參與者都慘淡離場了,程氏已經不複往日之勢,楠暮似乎也該停手了。而她和楠暮的關係,也不可逆轉地走到了盡頭。
  遊樂場的初期工程基本完工了,封槿到現場做最後的考察工作,她已經定好了機票,打算回家再同家人相聚幾日之後,便出國,離開這片土地。
  再次坐在了觀光纜車之上,不自覺回憶起上次和楠暮乘坐時的情景,淚水幾乎又要落下。
  “這片風景很美啊,看得都讓人陶醉了,可為什麽封小姐卻是這樣的表情呢?”場地的負責人是位同封槿年歲差不多的女子,眼神卻比封槿來的單純靈動,此刻正一臉不解得看著她說,“上次程總來的時候也是這樣,看著看著,就讓人覺得悲傷起來。”
  封槿不語,內心的平靜卻起了輕微波瀾。
  “對了,對了。”對麵的女子好像想到了什麽,明顯興奮了起來,“我想怎麽覺得您這麽眼熟呢?有件東西一定要帶您去看一下。”
  下了纜車,封槿就被她不由分說地拉到了山後的一個建築區域內,原計劃是建設一個海洋生物館的,大致已經建好,正在搞內部裝修。
  “快過來看看。”女子把她拉了進去,直對著位於中央的蠟像比劃,“像不像?簡直就是一模一樣呢。”
  封槿愣然,這個蠟像應該是描述人魚化作泡沫那一時刻的,可那個人魚的原型卻明顯是采用了她的樣子。
  “這個是程總讓人做的,我真沒想到還能看見真人。”那個女子解釋,眼裏的笑意更甚,“那次我第一次見到程總,比報紙上還英俊呢。而且也比想象的平易近人多了。”
  封槿想還以微笑,才發現此刻自己根本笑不出來。
  “我問他為什麽是要做成化做泡沫的場景呢?做成人魚的樣子不是更貼切嗎?”女子回憶,“程總說,化為泡沫的時候,是最感人的,因為她的善良寬恕,讓所有人得到了解脫。”
  封槿的內心濕潤了一片,楠暮終於可以看開了,那麽她也可以完全放心的離開。
  “封小姐一定和程總很熟吧。”女子眨眨眼,曖昧的表情,因為那天程楠暮看蠟像時的眷戀神情,分明就像是在看自己的情人般依戀。
  “不太熟。”封槿平靜地回應,打斷了女子的探究。
  負責人似乎還想說什麽,可被封槿這麽斷然的否認了,終究還是沒有說不口來。
  她本想告訴封槿,那天楠暮就望著蠟像呆立了很久,忽然就流起鼻血來。她還聯想到總裁是因為某些不健康的思想才會有這突發狀況,一個人在其背後忍不住偷笑。這捂嘴偷笑的樣子恰巧被轉身向她借紙巾的楠暮看到了,原以為會被責罵,楠暮卻隻是淡淡笑了笑,眼底滿是悲傷。她的內心似乎也跟著沉重起來,一直到山下,她看著程楠暮的血跡幾乎沾濕一包紙巾也沒有止住。
  她本來還想告訴封槿,因為最近外界總在傳關於程楠暮的負麵新聞,她難掩好奇地訊問,“程總,為什麽隻有這個產業你沒有放手,完整的保留了下來呢?”
  坐在對麵的程楠暮依舊用紙巾擦拭著源源不斷留出的血液,表情自然沒有絲毫的窘迫,看似隨意地說,“因為這裏凝集著一個人的心血呢。”
  那時她還嘟囔,“怎麽看都不像是愛惜血液的人啊,可以這麽平靜地由著自己的血嘩嘩的流。”
  這話似乎被楠暮聽到了,他依舊是淡淡的笑容,之後再沒有同她搭話。
  封槿走出大門的時候,天空一片晴朗。明淨的色彩,悠悠蔚藍著,沒有紛繁的雲朵,沒有刺目的光芒。封槿看著看著,眼中滿是酸澀,淚水還是從眼角滑落,這般明淨直看的封槿自慚形穢,一切都已經改變,此時的心境,在近來種種的事情衝擊下,再難回複這份寧靜無波。
  對楠暮,沒有絲毫留戀是假的,沒有為此感動也是假的。可以諒解他,卻不能再回到他身邊。
  和以前一樣?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樣了。感情,不是看淡了,就可以無視曾經的過錯,就可以毫無牽掛的回頭的,封槿隻是常人,這麽些年,愛得太無助,錯的太無措,她已經身心疲憊,沒有包容一切對錯的胸襟,重頭再來的勇氣了。她一直在意楠暮的改變,現在靜下來,反觀如今的自己,原來不經意間,也早已麵目全非。
  封槿依舊愛著楠暮,這點她很清楚,可她也同樣清楚,這份感情,埋藏塵封了已經太久,幾經不可避免的變質了,也許解脫的時候,也是他們的愛情化作泡沫的時刻……

  情難逝
  辦好了出國的一切手續,準備離開之際,楠暮的秘書親自下來請她上去,必是楠暮料定了她會回絕見麵,沒有打電話,而是直接讓人來請她。嘴裏說著:“不敢當,還麻煩您親自跑一次。”心裏卻冒出更為幼稚的想法,既然要表示誠意為什麽不自己來見我呢?覺得自己可笑,就當最後一次,對楠暮有所期盼吧。
  要是以前,每次吵架了,不管對錯,事後楠暮總會奉上大包零食,嬉皮笑臉地請求封槿原諒。電梯裏,封槿不禁又回憶從前,神色轉為淒然,更加讓她確定,他們之間再不可能,離開是必然的。
  飛機真是偉大的發明,封槿保持著微笑,小心的收起嘴角的苦澀。至少還可以飛過大海,逃到地球的那一邊,在陌生的國度,回憶不會再時不時觸景生情的蔓延,思念終可以隨著時間流逝而消散吧。楠暮,這一次,也許我真的可以忘了你……
  秘書示意封槿自己進去,門虛掩著,進去頓時感到裏麵煙霧繚繞,楠暮靠在落地窗的一角,望著窗外,夏日,雷雨來去迅速,方才還是清麗明媚的光景,此刻頓如傍晚,烏雲密布,一片昏暗。伴著時而從遠處飄來的幾聲悶雷,封槿想真是應景啊。
  多久了,兩個人沒有再見麵了。
  楠暮沒有回頭看她,燃盡了一支煙又複點上。煙霧昏沉,星點火光,封槿皺眉,可她沒有阻止楠暮繼續抽煙,她告訴自己,你沒有立場幹涉他的事了。
  “程總,我也正想上來同您辭行。”封槿努力擠出公式化的微笑,同楠暮告別,原來他們的別離,也無奈的隻能如此公式疏離。
  “我找你,是想把日記本還你,你忘記問我要了。”楠暮依舊不回頭,麵向窗外同封槿說,因為是背對著她,聲音比平時更低沉了幾分,聽起來有些不真切。
  原來是為了這事,封槿長舒了口氣,說,“我倒真是忘了,其實早該把這扔了的,就像您說的,過去的,就不能代表什麽了。給您帶來困擾,我感到抱歉。”
  “如果要扔,還是留下給我吧。必盡隻有這段回憶是真的,想不起來,看看也是補償吧。”楠暮用手按了按眉宇,似乎聽封槿說的有些不耐,她一聲聲的“您,程總。”分明就是要和他撇清關係,而如今唯一把他們維係在一起的上下級關係,在封槿遞交辭呈的那一刻,也早已名存實亡。楠暮開口詢問,“什麽時候走?”
  “明天。”封槿回答,她看出了楠暮的忍耐,可如今的他是不會開口挽留的,亦如現在的自己是任何人也挽留不住的一樣。明天之後,他們兩個此生也許再無交集了。
  “一路順風。”楠暮吸了口煙,表情未變,甚至不曾抬頭看封槿一眼,冷硬的背影,讓人不敢靠近半分。
  封槿釋然,此刻的楠暮足夠堅強隱忍,任何事情都不能令他色變吧。這樣,即便自己離開,他一個人也能過的很好吧。“謝謝,告辭。”
  封槿轉身離開,心中的抑鬱倒也壓了下去,輕鬆了幾分,以為自己會落淚,原來真的要離開了,絲毫沒有哭的衝動,已經不是那段多愁善感的歲月了。
  合上門之際,裏麵卻傳來了悶沉的一下聲響,又回複到寂靜無聲。封槿好奇的抬眸望了一眼,卻見原本站在那裏的楠暮,此刻卻躺在了地上。腦海中一片空白,急忙又衝了進去,撫著他的臉不停輕晃,一遍遍喊著他的名字。曾經車禍時的恐懼又一次甚至更猛烈的襲來,楠暮沒有轉醒,封槿抱著他,無助而恐慌,淚水早就毫無顧及地肆意流淌,原來有些東西還是和以前一樣的,不能失去他的這份心情,這麽多年,始終未變。
  楠暮聽見封槿叫他,“楠暮,楠暮。”多好,不是“程總”,或者“您”。可頭腦昏沉,好像被巨石壓著,眼前一片漆黑,隻覺得頭好重,好在維持了很久,似敲擊頭顱,尖銳的疼痛倒是消失了。剛才知道封槿要離開,腦海中唯一繃緊的弦突然斷了,人就立刻鬆懈下來,沒有了支撐脫力般滑倒了。
  那些依賴已久的藥物已經吃完了,醫生自然不會再配給他,他也想擺脫這種桎梏。後果就是日日昏沉,頭痛欲裂。昨天下午開始,稍稍走動,也會晃得疼痛加重,隻能在辦公室裏呆著,不停抽煙麻痹自己的神經。想到了封槿要離開,才匆忙讓秘書找她來。可秘書一離開,他就慌亂了,該說什麽,能說什麽?腦海中似被人猛擊了幾下,他隻能靠在窗邊掩飾,而此時,封槿推門進來了。
  再最不適合的時候見麵,楠暮忍著極度的不適,心底涼透一片,原來疼痛是老天在敲擊點醒他,封槿已經放棄你了,你已經給她帶來了太多痛苦,該放她自由了。
  混亂地想著剛才的種種,楠暮失去了最後一點意識。
  封槿看著手表,指針走過十二點了,飛機起飛了,而她卻坐在這裏。
  從昨天送楠暮到醫院,她才發現自以為堅不可摧,無可挽留的去意其實脆弱的可笑。楠暮一暈倒,她的堅決全都土崩瓦解了,她也許沒有勇氣去愛,卻更沒有勇氣,再一次把楠暮一個人留在醫院。
  在焦急的等待過程中,封槿想了很多,想到上次和楠暮坐纜車的事,想到他去她家吃麵條的事,想到給他熱牛奶的事……點點滴滴,充滿了整個腦海。
  原來,不經意間,隻這短短幾個月的時光,他們已經創造了許多新的回憶,有些幸福還是可以找回和挽留的,封槿似乎看到了希望,也意識到了柳荷曾經對她說過的話中深意,釋懷的時候,也許真的還有天長地久的機會……
  封槿苦笑,想到封柌曾經繪聲繪色地學著韓劇裏的台詞,感歎她們姐妹的命運,“愚蠢的人,你的名字叫女人。”
  再多的痛苦傷害又怎樣,她離開原來不是因為被傷的太深而退縮了,隻是想到楠暮已經不需要她了,才對現狀產生了倦意。想通了,她不由嘲笑自己,封槿,你為何如此卑微了呢?
  “現在幾點?你還沒走?”耳邊傳來了楠暮的聲音,很輕,但不變的冷靜,直接問到關鍵點上。睜眼再次看到封槿,楠暮確定自己沒有的放手的勇氣,太依戀這指間交握片刻溫存。
  “十二點多,飛機起飛了。”封槿遞了杯水給他,另一隻手扶了他一下,幫助他起身。
  還好楠暮的身體沒有出什麽大問題,隻是突然停藥產生嚴重的耐藥性加之這幾天疲勞過度才會暈倒,靜養幾天便好,可他沒有醒來,封槿還是難以停止擔心。
  CT報告顯示他從前的後遺症狀不會加重,可醫生也表明,長期服藥抑製淤血消散,對大腦的損傷如今已是不可逆了,幾乎不會出現恢複記憶的可能。封槿不以為然,早對奇跡不抱幻想了。醫生說加些輔助藥物,停藥症狀可以稍稍緩解的,隻要楠暮不那麽難受,封槿便放心了。心裏責怪他早就該到醫院做個檢查,聽從醫生的意見來停藥,怎麽可以自己盲目胡來。
  “你不走了?”聽到飛機起飛,楠暮心中一陣喜悅。可才發現自己像小孩子一樣單純可笑,每天還有很多航班,隻要她還是要走,有什麽可高興的,不由惴惴不安起來,語氣中帶了點膽怯的試探意味。
  “你想我離開?”封槿笑著扶他重新躺好,聽到他此刻語氣中別扭的孩子氣,竟有幾分懷念至極的熟悉感,既然走不掉了,也就不必繼續偽裝得冷漠矜持。
  “不是。”楠暮脫口而出,才發現封槿沒有再同他用敬語,臉上也掛著溫暖的笑意,也許真的還有希望,他愉快地想著。
  “可是,有人對我說一路順風,臨走看都不看我一眼。”封槿繼續逗他,即便不能找回以前的楠暮,也不喜歡一本正經的程總。
  “我那時難受極了,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楠暮拉住封槿的手,拽的很緊,目光不複之前的嘲弄冷淡,溫柔急切,“我隻是怕再傷害你,怕你嫌我做錯太多事,不會給我機會了,必盡我想不起以前的事了,我都不知道,該怎麽來愛你。”
  “現在頭還疼嗎?”封槿問他,沒想到他突然說了這麽多,這麽多年不曾如此親近,不曾聽他說愛自己,一時竟還會如少女時那般羞怯,慌忙打斷他的話。
  “不疼,再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楠暮恢複平靜,聲音又是那低沉,攝人的冷靜,“我發現自己愛上你了,是在得知涵之背叛我之後,可其實你已經進入我心裏很久了,所以那天,我才會不加思考的從醫院逃到你家。封槿,和從前沒有關係,這一次,我還是愛上了你。”
  “現在的我,已經髒了。”想到和程柯陽不堪回首的過去,封槿心灰。
  “我也和涵之有過去不是嗎?我所背負的是比你更深的過錯。封槿,我愛的就是現在的你,不是從前,不要忘了,我沒有回憶。”楠暮打斷她的自卑,知道那是她刻骨的傷痛,怎能任由她自揭傷疤?,楠暮歎氣,“我始終不能放手,我們一起努力,也許愛可以得到寬恕。”
  “你怎麽能確定,我會愛你,我愛得也許隻是以前的那個回憶。”封槿反駁楠暮,也是在心底做最後的掙紮。
  楠暮起身,伸手托起封槿的臉頰,吻住了她,封槿沒有反抗,不同於從前的感覺,此時的楠暮不帶有絲毫的無措,熟練的令她失去了反抗的意識。一吻終了,雖然是陌生的體驗,卻依舊能攝她心魂。
  “不管我變成什麽樣,你都會愛我的。”楠暮自信地回答,此時的楠暮已經不會傻乎乎的吹一個月冷風存錢討她歡心了。他微笑,摟住封槿,料定般地說,“你這麽舍不得我,我相信,你一定也愛現在的我。”
  “老奸巨猾,我都懷疑你是不是裝暈博同情了。”封槿掙紮,當然隻是說說,楠暮不削於苦肉計的,再說醫院的檢查報告都是真的。
  “幫我把衣服裏的藥盒拿來。”楠暮笑意不減,伸手指了指掛在衣架上的外套。
  “不能亂吃藥。”封槿緊張,卻還是起身幫他取了藥盒,“不舒服?我叫醫生來好不好?”
  “打開。”楠暮示意封槿幫他打開盒子,目光柔和似水,封槿喜歡現在這樣的楠暮,那麽漂亮的眼睛,不該染上算計冷酷的戾氣。
  打開來,除了幾粒藥片之外,在一個分格裏躺在一枚戒指。封槿取出,是心形的粉鑽,造型讓她想到了當年遺失的吊墜。
  “日記裏寫你把吊墜弄丟了?我就去買了這個,想告訴你,我們的愛情沒有丟失。”楠暮坐直了身體,看著封槿,此時眼中倒有了些慌亂,“你會接受嗎?”
  “這麽貴重的東西,你就放在藥盒裏?”封槿感動,很多年前,楠暮送她項鏈的時候承諾,以後一定要送她鑽石的,那麽多年,她以為這個諾言絕無兌現的一天了。她以為她早就不期盼鑽石,可原來還是等待著承諾。
  “你不接受,它不過是塊石頭而已。我想你要是走了,我就給遊樂場裏的美人魚蠟像戴上。”楠暮才發現自己快維係不了自己嘴邊的笑意了,雖然話語力圖輕鬆,手心卻微出了層薄汗。
  “你不怕被人偷了去?算了,還是戴在我手上好看。”封槿笑意蕩漾,宛如瑞雪初化時明麗而又淡然。把戒指塞給他,同時伸出了自己的手。
  封印就此解開,愛情塵封已久,思念終是難消,也許放下過往,一切重新開始,也可以柳暗花明……

  番外 歸平靜
  從此,王子和公主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楠暮沒有重新投資房產,如今更是醉心於開辟主題樂園。把童話世界都想搬到現實中來,讓孩子都能成為王子公主。為什麽,他突然變得這麽有童心了呢?就像報紙上寫的那樣:真正童話中的公主誕生了,程楠暮之女於六月一號上午平安出生……
  騙人的騙人的,聽著房裏傳來女兒更為淒厲的哭聲,封槿緊鎖眉頭衝進了房裏,誰說她女兒是公主了,這不,又被她的壞蛋老爸欺負了?
  “為什麽寶貝哭得更厲害了?”封槿雙手叉腰瞪向剛回家就主動請纓喂女兒的楠暮。
  “不知道,全吃光了啊。”楠暮無辜地把一幹二淨的奶糊空碗捧給封槿看。
  “是吃光了,誰吃的?”看著楠暮嘴角還殘留的一點白乎乎的東西,封槿就知道出了什麽狀況了,“你怎麽能和女兒搶吃的?”
  “就三勺。”楠暮心虛的伸出三根指頭比劃,小聲辯解,“我也餓了嘛,一天工作下來多辛苦。”
  “你的早就給你準備好了。”封槿沒好氣的拿過女兒的碗再去舀點來喂女兒,三勺,女兒的小碗一共才能舀幾勺?“快把衣服換了,穿西裝吃奶糊像什麽樣子。”
  ……難道換了衣服,大男人吃奶糊就像樣了?沒錯,現在楠暮都把女兒吃的奶糊當作下班點心來吃。這麽些年沒有節製的吃藥,必然是會傷了腸胃的,所以楠暮都像老太太一樣,偏愛吃軟乎的東西,封槿心疼他,知道他外麵的飯菜吃不慣,天天的午飯都是家裏給他準備好帶去的。有次喂女兒,他嚐了口奶糊試溫度,沒想到吃後居然讚不絕口,自己吃上癮了,就天天把女兒的奶糊當作了飯前甜點。現在居然還和女兒搶著吃?
  “下次我幫你買個大號的圍兜回來。”封槿看著桌旁吃得香甜的楠暮,無奈搖頭,他還真是喜歡吃奶製品,讓旁人知道堂堂程氏總裁居然吃奶糊,不笑掉大牙?不過封槿自從退居家庭主婦以來,(話說楠暮的疑心病未除,不喜家裏有外人,封槿就委委屈屈的成了煮飯婆)最滿意的業績就是把楠暮養得越發“細膩,紅潤,有光澤”了。
  “老婆,老婆”,楠暮從女兒的房間飛奔出來,手裏還提著女兒的尿片,裏麵黃燦燦的東西若隱若現。
  “髒死了,瞎嚷什麽。”封槿忙扔掉了他手裏的東西,真是的,就這麽提進廚房裏來。
  “公主,公主她……”楠暮激動得聲音都有些顫抖,“她會叫我了。”
  封槿一聽女兒會說話了,洗了手就往房裏衝,心裏又喜又悲,小沒良心的,天天把屎把尿,給你好吃好穿的媽媽先沒學會叫,倒讓隻會欺負孩子的爸爸占了先。
  嬰兒床邊,女兒伸著兩節短胖的小手要抱抱,楠暮一個箭步衝過去把她抱了個滿懷,在她臉上胡亂親了一通,“乖公主,心肝兒,再叫一聲。”
  “懶貓兒……懶貓兒。”女兒口齒不清的咿呀叫著,也興奮地把口水往楠暮的領口上蹭了蹭。
  “雖然不太清楚,但她叫的是——楠暮。”楠暮好心解說著,抱著女兒好不得意,“我家公主真聰明。”
  封槿瞬間石化……
  吃晚飯的時候,封槿撥弄著碗裏的飯,心不在焉,良久,她做了一個決定,“楠暮,從今天開始我不這麽叫你了,我要叫你——爸爸。”
  楠暮喝著湯差點沒被嗆著,狐疑地看向封槿。
  “我想過了,女兒一定是聽我一直這麽叫你才學會的。你也要開始叫我媽媽。”封槿握著楠暮的手鄭重地說,“為了女兒的成長和學語,我們要努力啊。”
  輪到楠暮石化中……
  那邊,女兒依舊揮舞著手臂,咿呀叫著:“懶貓兒……懶貓兒……”
  楠暮以後你不會再孤單,不隻是我,女兒也會叫你名字了。
  封槿滿足地看著她的王子和公主幸福地抱作一團。

  難封盡
  終於還是寫完了,才發現自己不太適合寫這類帶點陰謀複仇色彩的東西,太累心了,應該不會有下次了。
  一開始,也不太喜歡楠暮,可寫到後來,漸漸還是喜歡上了,其實嚴格來說,楠暮所犯的過錯都是無心的,就他本身來看,始終不是壞人。(何況他也受到懲罰了,構思的時候,就沒有想過讓他恢複記憶)。
  其實最後的番外在寫正文第二章的時候就已經寫好了。
  每次更新的時候就在想,什麽時候能將它貼出來呢?
  寫完《此情無計》的時候,內心一直有個聲音在控訴,為什麽不讓他們幸福的在一起呢?
  可是開頭便注定了結局,覆水難收。我已經手下留情了。
  於是寫《塵難封盡》的時候,就忍不住先寫了番外,隻是希望王子和公主從此能過上幸福的生活。
  很庸俗,內心卻也無限期盼。
  所以最後的楠暮可能過於可愛了點,和正文的形象有所出入,大家看看,就當作娛樂吧。
  原諒我,太期待這種幸福的時刻了……

  人魚淚
  離別的日子,還是來臨了。
  “小槿,一個人在外麵要好好照顧自己,要……”封槿的母親重複著被上演了無數遍的離別台詞,相似不是因為詞窮,隻是對親人遠行的擔憂,古來皆同。
  封槿的父親竟然也來到了機場,他始終隻是低頭握著堆放行禮的推車把手,良久無語。
  “爸,如果累了……”封槿看向封槿因為長時間用力緊握而脈絡分明的手背,眷戀難消,還是忍不住說了聲,“我就回來。”
  父親聞言幾乎立刻抬起了頭望她,興奮之餘難掩淚光閃爍,卻又迅速轉身掩飾尷尬,“我去買份報紙來,時間還早。”
  母親繼續叨念著日常瑣事,自有千百個不放心,封槿點頭應著,後悔自己答應讓父母來送行,原想走得瀟灑些,可以了無牽掛,果然很可笑,說是放下,其實不過是倉惶逃離。
  “報紙呢?”母親看著空手而歸的父親奇怪地詢問。
  “沒……沒什麽可看的。”父親明顯有些走神,說話語氣中帶著遲疑,臉色也似乎因為緊張顯得有些發黯,“小槿,時間差不多了,進去吧。”
  “這老頭子,舍不得就舍不得,裝什麽裝。”母親搖頭,衝著女兒就是一個大擁抱,貼在封槿耳邊說,“想開了,就回來。”
  “好,”封槿微笑,拿過行李準備進入候機大廳,朝著父母揮了揮手,以示道別。
  封槿的母親也用力揮舞著雙臂,而父親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被母親強迫拉起的右手在那裏擺動,樣子十分有趣。
  封槿欣慰,至少她的父母,相濡以沫至今,即便沒有她相陪左右,也應該不會有太多的遺憾。
  “飛往××的××次航班請注意……”
  進入候機大廳,就回蕩著提示乘客登機的廣播聲,聲音甜美婉轉,有多少人會聽出些許心酸呢?
  不管多少次飛翔,無論飛向哪裏,隻是飛去,而非歸途……
  腦海中還是想起了那個人,餐廳一別,再無交集,封槿留下日記給他,幾乎賭上了殘存的所有勇氣準備回到他的身邊,卻被他無情回絕。
  這本本子,如今會流落到哪個角落裏呢?她的愛情是否還有方寸之地可以留存?
  楠暮,你留下一個樂園,卻是傷心滿地。
  你駐成一座雕像,可知道,魚尾化作雙腿,每步都是刀尖刺骨之痛,我已經沒有氣力,再走回你的身邊。
  封槿拖著行李站在平行電梯上前行,途經一處可隨手取閱的報刊欄,她本想伸手拿一份登機後看,可剛一動作,手邊的行李就順勢滑落,立刻反射性地扶持,錯過了拿取的時機,與之擦肩而過。
  她不知道,方才擦肩遠去的不止是一份報紙。
  她不會想到,父親剛才的神色恍惚的根本原因,是因為買報紙時,無意間瞥見了條新聞。
  她所錯過的是,這散落在機場的幾千幾萬份報紙上,印刻著的同一條訊息: “程楠暮於昨晚突發腦血管意外,在送往醫院的途中,搶救無效,死亡。”
  所以,封槿不會知道,人魚化為泡沫時,最深刻的悲傷,是對愛情有口難言的無奈。
  世界上沒有任何人知曉,當那本日記在楠暮的墳墓前化為灰燼時,程楠暮曾經提筆在最後留下了幾個字。
  封槿寫過:封槿的世界裏就可以沒有程楠暮了……
  楠暮加上了:可是,我的世界裏,不能沒有你。卻始終,還是沒能有你。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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