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淺白色:日光微瀾

(2010-09-07 09:09:04) 下一個

  愛就像極晝,如果不跋涉到地球的南北兩端,你根本看不見它。
  然而,就算是走到北極,能擁有的也僅僅隻是不到191天徹夜無休的日光。
  這些透支的日光,將在漫長的冬季裏由極夜來償還。
  我們總是願意相信自己的幸運,就像在午夜裏見到陽光。而這些仲夏不眠的白夜要透支多少日光,都將在漫長的冬季由極夜來填補。得到一些,必然要失去另一些,這才是人生的本來麵貌。因此,在得到時感恩,或許成了我們麵對失去唯一的力量。
  今天是仲夏節。據說這是一年之中日光最長的一天,午夜陽光將穿過窗台細碎地鋪在地板上,像沉睡中的海水起了微瀾,接著又慵懶地沉寂下去。
  上午天有些陰,仲夏的氣息像雲層一樣稀薄,我去了一趟南碼頭市場,買回蔬菜、土豆、魚肉、一把毫無新意的玫瑰以及一對木質杯墊。回家後清掃廚房、存放食物,這時天才漸漸放晴。
  陽光強烈時,桌子上有一小塊銀色光暈一閃一閃,把天花板印上了一圈環狀的光紋。那是我的鑰匙扣,簡單的銀色圓圈上掛著細細的鑰匙環,三把鑰匙躺在那裏,兩把扁平,一把細長。細長的鑰匙能打開我租住的這套小公寓,扁平的那兩把已經不再有用,但我一直都沒有扔。
  這些天,我小腹的尺寸已經大到不太方便彎腰了,雙腳總有種莫名的酸軟,那種酸軟卻像一種溫暖的電流,不時緩慢地滑過我的心髒。
  仲夏夜的23:30,窗外依然掛著夕陽。窗邊的一麵牆上潑滿了深深淺淺的金色,仿佛陽光從牆上一直流瀉下來,最終慢慢凝固,靜止不動地懸掛在赫爾辛基的午夜。
  天邊的雲層像被水洗過般一層層積澱下越來越濃的金色,與逐漸加深的暗紅色暈染成油彩,溶化進城市的背景裏。
  我們總是願意相信自己的幸運,就像在午夜裏見到陽光。而這些仲夏不眠的白夜要透支多少日光,都將在漫長的冬季由極夜來填補。得到一些,必然要失去另一些,這才是人生的本來麵貌。因此,在得到時感恩,或許成了我們麵對失去唯一的力量。
  時鍾的指針接近零點,我的睡意還不是太濃。這種似困非困的狀態已經持續了快兩周,感覺不到精力充沛,卻也感覺不到疲憊。在這個三分之一國土都位於北極圈內的國度,隻要再等兩小時不睡,就能先後看到日落和日出。
  接到米瀾的電話時,我正躺在沙發上翻看寶寶的B超照片——在一片黑白的線條和色塊中間藏著生命體的輪廓,讓人很難確信這個模糊的輪廓的真實性,但又無法否認他即將誕生的事實。
  手機鈴聲響起的時候我遲疑了好幾秒。在這裏,除了就住在樓下的Jorma之外,還沒有任何一個熟到會半夜打電話給我的朋友。
  果然,屏幕上閃爍著米瀾的大頭照。我按下接聽鍵。
  電話另一端是五小時之後的未來,米瀾的聲音穿過五個時區到達我耳邊,夾雜著輕微的電流聲——又或許是北京清晨的風灌進了電話裏。
  “我還以為你已經關機睡覺了,碰碰運氣,居然通了。”她的語速還是那麽快,帶有一種不需要探究真偽的愉悅情緒。
  “我在看日落,今天是仲夏。你呢,怎麽這麽早起來了?”
  電話另一端沉默了片刻,電流聲始終沒有間斷,不知疲倦地用微弱的聲響向我們傳達彼此沒有斷線的信息。
  幾秒鍾之後,她說:“我今天結婚。外邊現在有一大屋子人,一會兒造型師也該來了,難得獨處幾分鍾,想找你說說話。”
  “結婚?跟誰?”我脫口而出。在北京的清晨五點,與我認識十四年的米瀾忽然打越洋電話來說她今天要結婚。
  “你不認識。”
  我等著她說下文,但這四個字之後隻有一個幹脆的句號。她沒有想過讓我認識她要嫁的人,僅僅隻是想告訴我——她,今天結婚。
  “那……”我不知道在這樣的情況下該接什麽話。
  “放心,別把我當成偶像劇裏那種失戀之後隨便抓個人結婚的女人。你了解我的,我想做什麽、想要什麽、想過什麽樣的生活從來都不會被別人左右,隻有讓我開心的事情我才會去做。”
  “那,結婚你開心嗎?”
  “當媽媽你開心嗎?”她反問我。
  “並不是單純的開心,也沒有你說的那麽定義明確。我隻是想要有一個永遠屬於自己的孩子,不管走多遠,都還屬於我。”
  “原榛,你不能總是對這個世界有太多期望。很多東西明明誰都看不見,你非要試圖去證明它的存在。從來就沒有永遠穩固的感情,也從來沒有不變的人。就算是你的孩子,他將來也會選擇自己的人生。我們不也是父母的孩子嗎,到現在又怎麽樣呢?你跑到冷得鳥都不拉屎的北極圈裏等著生孩子,我在酒店房間裏等著一大堆人興高采烈地看我結婚……”
  “結婚你開心嗎?”我又問了她一次。因為我真的無法想象米瀾會信任婚姻。
  “很開心,結婚讓我從此以後不再是一個人。你也許覺得很奇怪,我吃飯看電影逛街可以跟朋友一起,回到家可以見到爸媽,怎麽都不會是一個人。然而,所有人都可以陪伴你,如果你高興的話每天換不同的人都行,但就是沒有一個人會跟你並肩麵對整個人生。現在我找到了這個人。我永遠不會為了愛情結婚,因為愛不穩定,不持久,跟結婚正好是兩個完全相反的方向。能找到一個跟你一起麵對人生的人,才是結婚的意義。”
  “坦白地說,米瀾,我很驚訝。剛才你告訴我從來就沒有永遠穩固的感情,其實你自己正在試圖推翻這個結論,你想要穩定。感情給不了你這種穩定,結婚真的可以做到嗎?”
  “隻要你知道自己想要什麽,總是可以幸福的。如果我要的隻是跟另一個人一起分享彼此的人生,那我不介意他心裏另有一個無法忘記的人,因為那不在想要的範圍之內;如果我要的隻是愛而已,那我不介意能不能跟他在一起,那也不在範圍內。不要把愛情或者結婚捆綁上太多額外的東西,目標越明確,你就會越滿足。人生不是超市促銷,人人都可以隨便把買一送一的商品放進自己籃子裏。有人的確什麽都能得到,那是幸運;如果不能,也已經足夠。”
  我無法反駁她,但也不願意認同,於是轉換了話題:“其實你應該提前告訴我要結婚,讓我回來。”
  “哪能讓孕婦滿地球地飛來飛去啊,過段時間我來看你吧。你想要我什麽時候來?”
  “隨時歡迎你們,隻要不是冬天。”我忽然有些感動,無論我們現在有多不同,她仍然是願意穿過半個地球來看我的那個米瀾。
  她笑,糾正我:“不是我們,是我。一起來那叫旅行,我自己來才算是看你。”
  “你還這麽喜歡深究一件事情的意義……”
  “那是,如果不明白一件事情的意義,為什麽要去做?”她說話的房間裏逐漸加入了不少背景音,敲門聲,說話聲,腳步聲。
  “你先忙吧,記得傳照片給我看。”
  “好,Bye。”她就這樣幹脆而輕快地掛斷了電話,像從前一樣——仿佛我們還在中學時,兩家之間隔著不到六公裏的距離,現在不過是打電話相約周末一起去逛街而已。
  電話斷線時輕微的“哢”聲就像記憶的尾音,將當年的我們推向了時光的另一岸,越來越遠,卻依然清晰可見。
  這是我來芬蘭後的第一個仲夏。
  我,一個未婚媽媽,持A簽在芬蘭生活,已懷孕二十周。這已經是我能為即將出生的孩子選擇的最穩妥的人生——至少在北歐,孩子從出生到長大都不會因為沒有父親而缺少任何一點照顧。沒有人能為另一個人安排好不受任何傷害的人生,但,最低限度,我希望自己的孩子來到這個世界的姿態沒有狼狽,隻有從容。
  孕婦需要鍛煉,於是房東太太Jorma常陪我散步。從剛入夏開始,我們幾乎每個早晨都並肩走在屋外的人行道上,路旁的雛菊一朵擠著一朵貼在陽光的縫隙裏,身邊不時經過步行上班的人群,溜冰的路人以及推著嬰兒車散步的年輕媽媽們。
  昨天,Kela(芬蘭社會福利機構)給準媽媽的?ityspakkus(待產包)到了,除了包裏裝滿各種嬰兒用品和媽媽用品,盒子還可以充當臨時的嬰兒床。待產大禮包比想象中還要大出許多,Jorma在一旁見我驚訝的表情,不由得笑起來。她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媽,我的第一次胎動就在她家花園裏。她擔心我跟人交流有障礙,幫我聯係社區助產護士,陪我去健康中心做了第一次檢查,教我閱讀準媽媽手冊、準備各種單據和證明,填寫申請和表格。
  Jorma曾經對我說:不要為未來擔憂,因為該來的總在前麵等著你。芬蘭語的語法裏沒有“將來時”,活在現在就是對未來最好的期待。
  我完全不懂芬蘭語,一直跟Jorma用有限的英文交流。很多次當我站在一邊,看著她手拿寫有我名字的表格跟不同的人說話,她的背影邊緣在我視線裏逐漸有種奇妙的模糊,像手指剛剛鬆開琴鍵,發出的音符帶有細微的、不易覺察的振動。
  自從懷孕以來,我已經很少練琴了。Jorma的大女兒剛滿十二歲,對音樂並不感興趣,卻很喜歡我那台BUGARI的106鍵B係統巴揚手風琴。她用有些詞不達意的英文說,這是一台時光機器,隻要一拉風箱,手指就可以順著時光隧道跑去世界另一端。
  我不確定一個十二歲的孩子是否真明白時光機器的意義,她正站在童年的尾巴上,最無憂無慮的時代尚未結束,充滿無限可能的未來即將到來。而我,我的手指已經無法再順著琴鍵跑去時光深處,未來是一扇鎖上的門,活著的每一天都隻為了將記憶中散亂的音符還原成樂章。
  這台“時光機器”陪伴了我六年,手工打磨的簧片讓它低音飽滿渾厚,高音圓潤輕盈,能演奏出音色輝煌的交響詩。我今年二十六歲,已經學琴十五年,經常感覺自己的生命狀態如同靜止一般:每當坐下,背起琴,打開風箱扣,麵對一本陌生或熟悉的樂譜,手指滑動出五線譜上預設的路線,音符將我關進某個狹小而靜止的時空,與外麵的世界隔絕。
  我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並沒有創作天分,甚至有些為此而開心。每一次練琴,時光之門都會為我敞開,將我帶進別人的生命,讓身體裏充滿陌生的感觸。我慶幸自己從未試圖過創作,而是沉迷於演奏,不知疲倦地反複進入他人的樂章,溫習他人生命中或流暢或瑣碎的片段。這種感覺就好像,你能安然窺視他人的生命軌跡,卻從不敢毫無顧忌地投入自己的人生,因為你看不到盡頭。
  《海上鋼琴師》裏,終身都沒踏上過陸地的演奏家“1900”說:在那個無限蔓延的城市裏,什麽都有,可惟獨沒有盡頭。根本就沒有盡頭。我看不見的是這一切的盡頭,世界的盡頭。
  其實所有人都一樣,能看到的東西太多,卻惟獨看不到盡頭,更多的選擇帶來的隻是更多個無法預知的結局。再也不會有人比我更渴望擁有直線般的人生:站在起點就知道終點的位置,不會有太多意外,不會有太多可能,不會有太多變化,像盆栽一樣,每一株植物有且隻有一個屬於自己的花盆。
  然而,我已經逐漸開始明白什麽叫做事與願違。當你越是渴望安定,等待著你的也許越是無止盡的奔波;而當你終於決定放棄堅持,與命運和解,那一直與願望逆向行駛的現實才慢慢顯露疲憊的溫柔。
  命運從來不想吞噬我們的全部人生,它要的隻是我們低下頭,不再抗爭,被時間的洪流輕易卷向彼岸。
  初秋我們曾如此期待長大,期待獨自麵對人生。成年以後卻開始質疑成長的本質,質疑它究竟是要給予我們更新鮮的光澤,還是要從我們身上索取更多純真。
  米瀾與我認識了十四年。
  那時的我們剛開始懵懂地進入自己的人生,卻又無法確切地觸摸到生活的本質,就好像背後懸掛著一幅拚圖,還沒來得及看清楚,它就瞬間分解成了好幾千片,我們不停地收集那些有可能拚湊成自己人生畫麵的碎片,需要一生才能拚湊完整。而現在,它已經悄悄顯現了輪廓。
  那一年我剛上中學,進到陌生的教室,看到許多陌生的臉,我隻會低著頭努力找貼有自己名字的課桌。
  我知道沒有人注意到我。馬尾辮,齊留海,皮膚不黑也不太白,個頭很小……那時候的我擁有容易被人忽略的孩子的全部特征。小學六年,我的成績不壞也不好,在那個考試低於九十分就不算好學生的年代,我永遠是剛剛好保住讓父母滿意的底線,又絕對不會被老師特別讚賞的一個。
  那時已經開始學琴,一台96貝司的鸚鵡比我半個人都高。最初父母讓我學手風琴的意圖大概是為了開發左右腦潛能,而我這樣老實又無趣的孩子居然喜歡上了這件樂器,一學就是十五年。並不是多能堅持,大概隻是不善於喜新厭舊。因為我完全沒有成為演奏家的野心和潛力,更沒想過要創作,隻是覺得總該有些屬於我的東西是一輩子不變的,這樣才能感覺到安心。
  我自己都無法理解,一個孩子為什麽從小就缺乏激情和勇氣,隻喜歡穩固不變的東西,隻願意溫溫吞吞地做人,任何事情,到了剛剛好就滿足。沒有什麽好奇心,更沒有什麽好勝心。
  認識米瀾,是我無趣的人生中第一個沒有預期的驚喜。
  她是我的同桌。在還沒有找到自己的座位之前,我就注意到了她——短發長度剛過下巴,尾端帶有弧度不一的自然微卷,額發後隱約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睫毛濃密的大眼睛裏是一對深棕色的瞳孔,五官輪廓感強得不像亞洲人。一直到看過《Leon》之後,我才找到合適表達方式來形容她給我的第一眼感覺:就像Leon身邊的小Matilda,早熟,堅定,有著無所畏懼的純真和渾然不覺的性感。的確,除了Natalie Portman之外,我從沒見過有人的額頭長得比米瀾的更美。
  十二歲的米瀾用代數課本擋住臉,扭過頭悄聲問我:“哇,你已經穿胸罩了?”這是她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我慌忙搖頭否認:“不是不是,隻是短的吊帶。”
  她吐吐舌頭:“不好意思啊,不過,你穿這個真的挺好看的。”
  在那之前,從來沒有人用“好看”形容過我,從小到大我身上的標簽都是“乖孩子”,爸媽也很因此而驕傲。低頭看看自己已經開始發育的胸部,像核桃一樣羞澀堅硬,幾乎沒有曲線,乍看之下還是像小男孩一樣扁平。真的好看嗎?
  抬起頭,我這才注意到她校服領口邊露出兩根掛脖裝飾吊帶,淡粉色水玉小圓點順著鎖骨一直延伸到頸後,在末端係成蝴蝶結。那時候哪見過這樣的內衣,幾乎要覺得這就是公主應有的樣子。我從沒有這樣盯著另一個人看過,看著看著忽然覺出了不好意思,臉刷地一下就紅了。
  見我臉紅,她笑了起來,既沒有酒窩也沒有小虎牙,眼睛卻彎成了柔軟的弧形,像貼在課本上的月亮形狀小貼紙一樣。我們一同桌就是六年,就連中考和後來的文理分科都步伐一致,從沒分開過。
  她為什麽會選擇我成為閨蜜,一直都是個未解的謎。米瀾與我太不同了,她無論到哪裏都是最受關注的一個,小男生們常常在她課本和抽屜裏夾各種紙條、卡片或者小禮物,女生們樂此不疲地模仿她,她的發夾、球鞋、文具甚至內衣肩帶都是被模仿的道具。她似乎從不在意,對待趴在玻璃窗上看她並且起哄的外班男生,對待湊在一起研究她的著裝打扮或者議論她的女生……統統當成空氣。
  而我太平庸了,平庸到放進人堆裏立刻就會被淹沒,如果不是拿著點名簿一個一個認,誰也不會想起我。那個時候女孩子之間的友誼不過是上課傳傳紙條,一起放學回家,周末相約逛街看電影,分享彼此的成長和心事。無趣的我自然不會有什麽值得記憶的故事和心事,無非就是琴從96貝司換成了120貝司,琴譜從車爾尼變成了皮亞佐拉,鞋碼從33變成了35,胸圍從70A變成了70B。
  米瀾不同,她幾乎每天都會興高采烈地跟我分享新的發現,包括哪家影城用兌換券換票的速度最快,哪條地鐵線的列車噪音很特別,哪條路上有一家很有趣的店……我甚至跟著她逃課換兩趟公交車去宜家樓下吃甜筒。
  這種小驚喜讓我覺得很快樂。並不是事情本身有多特別,而是當你煞有介事地費力氣去做一件旁人不理解的小事,你會感覺自己正在創造別人無法複製的記憶。除了你此刻的夥伴之外,所有人都不會理解你們此刻的快樂,而這就是快樂的理由。
  記得那天她舔著甜筒感歎:“太美好了,你說全北京還能找到跟咱們一模一樣的倆神經病嗎?”
  我搖搖頭,咬著甜筒笑。
  “下次還來吧?”
  “不要帶別人來喔。”我邊吃邊含含糊糊地說。
  “那當然,小樂趣是不能跟太多人分享的!”她一口咬掉一圈脆皮。
  當時她鼻尖上冒出很多顆細細碎碎的小汗珠,小得都看不出形狀,隻是在陽光下此起彼伏地閃爍,因為側著光,她從下巴到鎖骨、胸部的線條異常明顯。她已經有成年女人的體態,卻依然像孩子一樣願意滿足於每一點小快樂。我記得我曾經那樣羨慕她身上那種純真的成熟,那種毫無畏懼地投入未知的人生的激情和好奇心。
  我們在中學畢業後分開。我早在老師的指導下按部就班地申請學校,上語言課備考DSH,穩妥地成為萊比錫音樂學院的學生。這一切就像一場戰役,計劃周詳地逐一攻克障礙,用最保險的手法毫無懸念地達到目標。而米瀾出人意料地報了藥劑學專業,被國內一所名校錄取。
  那年八月末的某個上午,我們並肩坐在去往雍和宮的地鐵車廂裏。她側過頭,微微卷曲的發梢垂在肩膀上,從我手上接過記滿德語詞匯的便簽本翻著玩:“真羨慕你,馬上要到另一個地方去過新生活了。”
  我深吸一口氣,笑笑:“其實我有點害怕新環境,應該總會適應的吧。”
  “你還回來嗎?”
  “當然要回來,去國外念書隻是為了讓今後的人生更有保障。那是一個中轉站,並不是終點。”
  “哇,果然是你這麽保守的女人能幹出來的事。預先設定好軌跡的冒險完全就不是冒險了嘛!我倒是很期待出去,等以後吧,沒有目標也沒有目的地去嚐試新生活。”
  “那你為什麽會選這麽規規矩矩的專業?”
  “誰說學藥劑學一定會變成穿白大褂的老學究?說不定等你回國來,我都已經成為中國的Este Lauder 了。那才是我想要的!”
  “這有點難度吧,人家比你多個化學家叔叔。不過,我看好你!”我抬起右手朝她肩膀上拍過去。
  她閃身躲過去,飛快地從右側站起來,竄到我左邊坐下:“你就擠兌我吧。反正,我才不要洗臉洗了一輩子卻不知道洗麵奶裏都有什麽成分。等你回來後看好了,我要打開你的行李箱,一樣一樣研究那些花了大把歐元買來的瓶瓶罐罐……”
  “我才不會花大把歐元買護膚品……”
  “別這樣嘛,香水也可以!”
  “花露水要不要?”
  “說真的,你練了那麽多年琴,真的沒想過把琴拆開看看嗎?”
  “……為什麽要拆開?製造的就管製造,演奏的就管演奏,搶人家飯碗多不好。”
  “真受不了你,不然,拿來我幫你拆吧?”
  我們就這樣在地鐵裏打鬧起來,車廂外軌道的噪音不時會蓋過我們的笑聲,在濃黑的隧道裏穿行向下一站。
  我們曾如此期待長大,期待獨自麵對人生。成年以後卻開始質疑成長的本質,質疑它究竟是要給予我們更新鮮的光澤,還是要從我們身上索取更多純真。
  我在德國的幾年依然過得很中庸,上課,練琴,很少的幾次與同學結伴旅行,就連課餘打工都是毫無新意的教中文,雖然收入比較少,但勝在人際關係簡單。沒有米瀾,我的大學生活就是一張乏善可陳的五線譜,除了音階什麽也沒有。
  唯一的插曲是一個叫Clement的德國男生,他是我的校友,學戲劇表演,在我到萊比錫的第一年,在校園裏用語調奇怪的中文跟我搭訕。在學校的亞洲學生大部分都是韓國人,我並不驚奇他一眼辨認出我的國籍,因為我化妝總是很簡單,臉上永遠隻有隔離霜和睫毛膏,雖然是卷發,但沒有染過色。我驚奇的是他注意到我,一個平庸得幾乎毫無特點的女生。
  Clement僅有的對中文的興趣都來自電影。他會在約我吃飯散步時興奮地談起侯孝賢和楊德昌,他問我有沒有看過《戀戀風塵》,說最美的中國女孩就是阿雲。
  “那是1986年的電影,1986年我才3歲。那時候你多大?”他談起老電影時激動得手舞足蹈。而我對電影的愛好僅僅停留在每月的新片上映時間表,背包裏不是文藝理論而是一本本樂譜。
  終於有一次,Clement打電話給我,說有兩個在法國的朋友約他去德法邊境的斯特拉斯堡旅行,問我要不要一起去,我幾乎沒有猶豫就謝絕了。他很失望,在電話裏問我:“為什麽不管我做什麽,都無法讓你感興趣?”我遲疑了片刻,隻說:“很抱歉。”因為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究竟什麽能讓我感興趣。從此以後Clement跟我就沒有了聯絡,偶爾在校園遇見,隻是禮貌地打個招呼。
  他就像是一首快節奏的插曲,播放過一遍之後就沉寂下來,不曾對我的生活產生任何影響。我也曾經想過,這究竟算不算是一次戀愛?沒有特殊的感覺,沒有深入的接觸,僅僅隻是跟對方平淡地交往了一段時間而已。
  米瀾從小到大都很引人注目,卻也一直沒有過戀愛。她會參加同學聚會和大學社團活動,會與朋友一起過周末,會同意跟新認識的男生交換電話……但從來不與任何人有超出友誼範圍的交往。
  因為時差,我跟她聊天的時間基本都是在下午或淩晨。某一天,在MSN我向她說起Clement,她發過來一串感歎:
  “你不喜歡他,也不討厭他;既沒有拒絕他,也不算是接受了他。如果我是男人,我也會覺得很有挫敗感。”
  “我知道啊,可是我的確就是不討厭他也不喜歡他……”
  “原榛,我們認識六七年了,你好像從來就沒有討厭過什麽,也沒有特別喜歡過什麽吧?你真是一個大挑戰,如果我是男人,我一定要搞定你!”這句話末尾,她發來一個歪著嘴壞笑的表情。
  “得了吧,你一會兒說很有挫敗感,一會兒說想搞定我,男人哪有那麽矛盾?應該是我這個人比較無趣吧。”
  “男人就是這樣,得不到的非要想盡辦法攻克下來,攻克不下來的話頂多垂頭喪氣一陣子,馬上又有了新目標,他們的挫敗感隻能通過新的戰績來洗刷。男人比你無趣多了,好勝又幼稚,至少我長這麽大還沒見到過吸引我的男人。”
  “哇,你從什麽時候開始對男人有研究的?”
  “還需要研究?當年十二歲的同班男生和現在二十歲的學長都有同樣的特征,你沒發現嗎?”
  “真期待,不知道什麽樣的男人才會吸引你。”
  “我也很期待,可惜總不讓我碰上高質量的男人。”
  “看來,你才是男人最大的挑戰……”
  “不會啊,瀕臨滅絕的合格男人才是我們女人最大的挑戰!”
  ……在十九歲的米瀾看來,愛情是勢均力敵的博弈,沒有好對手根本不願意開始。而當年的我,以為愛情不過就是從一個人變成兩個人,如果無法彼此適應,就再由兩個人變回一個人。
  觀光電梯以十八公裏的時速載著他們從天空落回地麵,城市的燈火從他們腳底慢慢升上來。
  米瀾對人生中即將經曆和正在經曆的一切都有清晰的定義,她有一種超越年齡的篤定,對待任何一件事物都抱有期待﹑幻想﹑質疑﹑否定,最終依然毫無保留地將自己投入進去。她一直都是這樣坦誠無懼。 。
  米瀾第一次見到路懿,是在奧克蘭的一家Woolworths超市裏。
  水果架上整齊地碼滿了厄瓜多爾大香蕉,在番茄土豆蔬菜等等顏色各異的新鮮食物中間分外顯眼。米瀾看到這一大片黃香蕉就樂了,扔下裝滿零食和水的購物籃掏出手機給它們拍照。
  那時她剛剛穿上學士服拍過畢業照,又一次做了個出人意料的決定,跑到南半球申請到第一份工作,在新西蘭一家純植物護膚品牌做研發助理。她雅思考了6.5,本科的成績單也很好看,於是Offer拿得很輕鬆。備考的時候所有同學都以為她要去國外讀Master,沒想到卻是漂洋過海找了第一份工作。
  我假期回國時,隻跟她見了短短的一麵。我們在宜家樓下排隊買甜筒,她身高已經差不多170公分,短發留長後自然卷更大了,被陽光覆蓋上一層金棕色的光澤。
  握著甜筒背靠著欄杆,她側過頭打量我:“真讓我失望,你皮膚還是一點問題都沒有,就算為了我,你也來兩個粉刺吧?”
  “你就快要去新西蘭當綿羊油小姐了,還有空替我消滅粉刺?”
  “綿羊油?還羊脂球呢!我可是聽了你的話才覺悟的,我又沒有叔叔是化學家,要做Est ée Lauder 太難了,至少得比她多奮鬥幾十年吧!想來想去不如先去外麵看看,不看看怎麽知道給自己選的未來對不對?”
  “為什麽你老是改變計劃,還總能那麽快做到自己想做的事情?”
  “我想到就做,不會計劃太遠,興趣也不長久。你羨慕我?”
  “我妒忌你。我的一個目標要用一輩子來實現,感覺一直走得很慢。”
  “不要這樣嘛,你可是未來的大師啊,以後我聽音樂會不買門票就全靠你了!”
  ……她剛到新西蘭,興奮得見什麽都拍照傳給我看,我的郵箱接收過她傳來的彩虹、街道、斜頂小屋、帆船、咖啡廳、甚至包括南半球最高的建築Sky Tower和City的紅燈區……當然,還有超市裏的大香蕉們。
  就在拍大香蕉的那一天,米瀾第一次見到路懿。
  站在收銀台後的男生也是個亞洲人,用“好看”來形容他估計沒有任何人會反對——寬大的超市製服在他身上絲毫不顯得笨重,短發細碎又幹淨,鼻梁很高,下巴的輪廓像雕塑。當米瀾走到他麵前,他隻遲疑了不到一秒,禮貌地用英文告訴她賬單總額,詢問她是否需要購物袋。
  米瀾遞給他信用卡。刷完卡看到她用中文字簽名,他忽然笑了,說出一句中文:“我剛才還以為你是韓國人。”
  “為什麽?”她睜大眼睛看著他。
  “我沒有見過出門買菜還化妝這麽精致的中國女孩子,一個步驟都不差。”
  米瀾把他從頭到腳瞄了一遍,眼神充滿喜劇感:“別告訴我你其實是個彩妝師!”他的樣子看起來那麽像課餘打工的大學生。
  “不是,我的誌願是回國開包子鋪。”他說冷笑話的時候麵不改色,將購物袋遞給她。
  “謝謝。”米瀾已經接過袋子往出口走去,聽見旁邊收銀台有人在叫“Louis”。接著她聽見剛才跟她說話的中國男生在回答,是同事跑到他所在的台前來換零錢。
  米瀾饒有興味地回過頭看著他們換好零錢,那個叫Louis的男生也回過頭看她。
  她並沒有退回收銀台前,而是隔著幾步距離偏著頭問:“你叫Louis?”
  男生點頭,眼睛很好看地眨了眨。
  她又接著問:“那誰是Vuitton?”(Louis Vuitton,著名奢侈品牌,縮寫為LV)男生終於搖頭了,笑得睫毛微微顫抖。她心滿意足地拎著購物袋走出門去。
  那天下午她發給我超市裏拍到的大香蕉照片,約我晚上上線聊天。
  晚上,在MSN,她說:“今天我見到一個很有趣的男生。”
  “然後?”
  “我贏了。他說冷笑話,我沒笑,但我說的笑話把他逗笑了。”她似乎是第一次因為這樣的小事而充滿成就感。
  而我的關心比較實在,發過去兩個問號:“是什麽人?哪裏人?”
  “當然是中國人,老外才不會跟你在說冷笑話上這麽有默契!”
  “他是幹什麽的,以後要不要回國?”
  “要啊,他回國開包子鋪!哈哈……”此時此刻,米瀾的開心就像抽獎被抽中,並不是多大的驚喜,但那種從天而降的幸運感覺能將人籠罩很久很久。
  奧克蘭的天氣非常規律,晴完了下雨,雨過必然是晴天。想看彩虹根本不需要運氣,雨後抬起頭就能看到一深一淺兩條彩虹,裏一層外一層地圈在一起。抬頭舉起相機拍彩虹的不是遊客就是剛來不久的留學生,任何在這裏停留超過一個月的人都會對此見怪不怪。
  米瀾是個例外。她熱衷於收集不同時間不同地點的彩虹,在她已經拍完兩百二十一張彩虹的照片後,她第二次遇見路懿。
  那是北岸某條街的轉角,路邊遮雨棚銀白色棚頂和紅色路燈杆站在棕櫚樹之間。剛剛下過雨,米瀾從GlenfieldMall出來,正在抬著頭拍彩虹。
  有人在身後叫她:“米瀾!”
  她沒有聽見,繼續調整相機的角度透過棕櫚樹葉捕捉外圈顏色很淡的彩虹。
  叫她的聲音比剛才大了一些:“米瀾!”
  她回過頭,耳朵被相機繩刮疼了,看到眼前站著曾經在超市見過的Louis。距離第一次看見他已經有接近六個月了,從那以後她每次去那家Woolworths都沒有再見到他。
  “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她與其說是吃驚,不如說驚喜。
  “你忘了,我看見過你簽信用卡!”那已經是六個月前的事了,原來他也還記得這麽清楚。
  米瀾裝作忽然想起他是誰的樣子:“哦……Louis Vuitton!”其實她一眼就認出了他,逆著光,在彩虹的正下方,細碎幹淨的短發和笑起來會微微抖動的睫毛。
  他對她伸出手:“路懿。公路的路,左邊壹,右邊恣的懿。”
  “路懿……路易十六跟你有關係嗎?”
  “法國一共有十八個國王叫路易,為什麽偏偏是路易十六?”
  她聊得興奮起來:“路易十六剛好趕上法國大革命啊!”那種興奮就像逛街時試穿到一雙合腳的鞋子,疲憊時抓到一個舒服的枕頭。
  他對這個理由表示抗議:“你對被砍頭的國王感興趣!”
  “不對,我對最溫柔又最倒黴的國王感興趣。”
  “那我跟他一定沒有關係,我是很幸運的。”
  “你為什麽覺得自己幸運?”
  “哇,你知不知道奧克蘭有多大,有多少人?在一百三十多萬人口裏,我居然能夠毫無預謀地遇見你兩次,我還不夠幸運?”
  “你還想過預謀?”
  “當然沒有。要偶遇才幸運,預謀了就不算了。”他看看天,又看看她,“一起去喝點東西?”
  “好啊。”她愉快地答應。
  他們並沒有去喝東西,而是去吃了晚餐。如果說上次見麵路懿給人的感覺是個有趣的男生,那麽這一次他表現得很像一個年輕卻成熟的男人。
  路懿帶她去了市中心,Sky Tower附近一家中餐廳。他熟練地點菜,不時側過頭征詢她的意見。
  “這裏的蝦餃很好吃,差不多能比得上國內。”他雙手交疊在桌前,身體微微前傾跟她說話。
  “你喜歡廣東菜?你是哪裏人?”她問。
  “你猜。”
  她搖搖頭:“聽你說話完全聽不出來,提示太少了,猜不到。”
  “其實你是想說,我帶你來吃廣東菜,但我的樣子一點也不像廣東人。可是你又不知道如何向我解釋你理解的‘廣東人’應該是什麽樣子,”他說著,見到她又睜大了眼睛,明白自己說中了,她的眼神讓他的語速更快,“給你個提示吧,我來這邊快一年了,是申請Working Holiday Visa來的……”(新西蘭Working Holiday Visa直到2008年10月才向中國大陸30歲以下的年輕人開放名額,在此之前,持這種簽證來新西蘭的華人不會來自中國大陸。)她愉快地抓住了線索,立刻說出來:“台灣人!不對啊,你說話不像台灣國語……”
  “答對三分之一。我的身份證是台灣的,在杭州長大,在青島念書。”
  “不明白。這不應該以身份證為準,應該是家住在哪裏就算哪裏人吧?”
  “嗯,好吧,你可以認為我是地道的中國人。現在讓我來猜猜你!”他的眉毛尾端有趣地往上抬了抬,把她逗笑了:“不行,你已經猜錯過一次,沒有再猜的機會了。”她是指他將她認成韓國人那一次。
  第一道菜在這個時候上來了。他替她夾菜,放到麵前的小碟子裏。
  他轉變了話題:“知不知道為什麽帶你來這裏?”
  “不是因為蝦餃?”
  “當然不是,”他抬頭向窗外示意,“你有沒有上過Sky Tower?”
  “當然上過!”
  “不不,我是說,你有沒有玩過Vertigo?”
  “你不要緊吧,要爬一千多階樓梯……”
  “是一千二百六十七階。怎麽樣,要不要去爬一爬?”他又眨眼,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燈都無法發出這麽具有誘惑力的光芒。
  當他們被導遊帶領著氣喘籲籲地爬上觀景台,整個奧克蘭市都在他們眼前。她嚇得緊緊抓著欄杆,他們一路都感覺腿在微微地發抖。
  米瀾問:“你以前爬過嗎?”
  “當然沒有,一輩子爬一次就夠了吧!”路懿邊喘氣邊說話,用手扶著腰。
  “所以說你這個提議真的很無聊,電梯上來才隻要四十秒!”
  “不爬辛苦一點,怎麽會珍惜這麽美的黃昏?這已經是保守玩法了,不然帶你Sky Jump!”路懿自然地將手肘搭在她肩膀上,手指卻往下指著夜幕中的奧克蘭,“你知道嗎?這裏以前舉行過爬樓梯比賽,最高紀錄是五分十七秒爬過一千階。”
  “哇,非人的成績。那他獲得了什麽獎勵?”
  “這個我還真不知道。不如這樣,今天我們花了三十多分鍾爬上了一千二百六十七階,要不要給自己一個獎勵?”
  “要獎勵什麽?”米瀾問。
  “不然在這兒再吃一頓自助?”路懿反問她。
  “應該去旋轉餐廳比較浪漫吧?”
  路懿一本正經地說:“別以為旋轉餐廳是最浪漫的地方,其實如果要求婚的話,在這裏成功率會是最高的!”
  “這裏的確很適合求婚,成功以後可以一起手牽手回去,不成功的話還可以威脅對方不答應就跳下去。”
  他看著她,用一種驚奇的眼神:“你也是這麽想的?我曾經計劃了很久,一有喜歡的女生就帶她來Sky Tower求婚,跟她說:如果你不答應我就跳下去!”
  她立刻問:“那你有沒有蜘蛛俠的製服?”
  “什麽?”
  “問你有沒有準備好蜘蛛俠的製服啊!如果對方一直堅持不答應,讓你隨便跳,你怎麽辦?”
  他一愣,笑得彎下腰去:“那我隻好花一百八十塊玩一次Sky Jump了!”
  笑了很久,他看見她又拿出相機在拍照。
  他問:“你來新西蘭以後拍過多少張夜景?”
  “還沒數過。我拍的彩虹才叫多,已經兩百多張了。”
  他立刻從口袋裏翻出便條紙,寫E-mail地址給她:“拜托,傳給我。我從來沒勇氣在街上拍彩虹……”
  “為什麽?拍照又不丟人!”
  “因為你一拍彩虹,路上來來往往的人就會認為——這人一定是剛來的,連彩虹也拍!我才不願意被當菜鳥。”
  “你來了快一年?都幹過什麽?”
  路懿將身體向後伸了伸,擺出一副不在乎的樣子:“所有旅行社會帶你去的地方我都逛過了,去基督城坐電車,坐熱氣球,看坎特伯雷博物館,到皇後鎮蹦極……”
  “不是這些,我是說你都做過些什麽工作?”
  “拿Working Holiday Visa當然都是打些短期工了,在餐廳洗地板,去農莊摘橄欖,剪羊毛,”說到這裏,他放慢了語速,“還在紅燈區的按摩院做過接線生。”
  “哇……那你有沒有跟她們那個……”米瀾裝出吃驚又害怕的樣子。
  “哪有那麽好的事情!剛去的時候不太懂怎麽替她們接電話,被好幾個女人用各種口音的英文輪流罵了個半死,怪我影響她們的生意!”
  “這麽刺激的工作,一定掙到不少錢。”
  “一般吧,她們每人每成交一筆,我有五塊的抽成。這還不是最刺激的工作,最刺激的我沒勇氣嚐試……”
  “是什麽?”
  路懿認真地說:“最刺激的就是讓別人來替我接線,我每成一筆交易讓他抽成五塊!真的,你別笑啊!”
  米瀾用手捂住嘴不停地笑,相機帶順著肩膀滑到了她手臂上,路懿伸手拍她的背。
  她忽然想起了什麽,問:“這麽說,現在你一定已經不再在Woolworths工作了?”
  他雙手放在腦後,像伸了一半的懶腰,整個人姿勢很放鬆:“是啊,沒多久我要回國了,現在完完全全在享受假期,不能對不起這張一輩子隻有一次機會的Working Holiday Visa。說真的,我不後悔來過一趟。”
  她微笑看著他,他接著說:“我學的是環境生態,來過新西蘭之後更有目標和動力了。說不定等你在國內見到我的時候,我已經是某個環境NGO的一員了。”
  “你說過你在青島上學——你是海洋大學畢業的?我差一點就是你的校友,當時曾想過要去學海洋化學。”
  “後來呢?”他聲音不由自主地提高了一些,因為他們之間的共同點而激動。
  “後來看了一本Est ée Lauder 的傳記,覺得她很了不起,就改報藥劑學了,留在北京。”
  “真可惜,我們要是在青島遇見肯定跟現在感覺很不一樣。還有,我以為你這樣的女孩子喜歡的一定是CocoChanel。”
  “為什麽?‘我這樣’是什麽樣?”
  “你知道嗎?當時歐洲最富有的男人——威斯敏斯特公爵曾經是Chanel的情人,公爵向她求婚,卻被拒絕了。她說:這個世界上有很多公爵夫人,但隻有一個Coco Chanel!我感覺你就是這樣的女人,隻追求自己想要的東西,其他都不屑一顧。”這一次,他用的詞是“女人”。
  米瀾喜歡看他說話時候的表情和動作,那麽認真而投入,仿佛要把內心所有的感受都表達給對方聽一樣。她忍不住笑:“不對,我才不會拒絕歐洲最富有的男人。”
  “啊,對了,剛才你說‘留在北京’上學,你家在北京?”他又從她的話中發現了訊息。
  “這不能算你猜的……”她的確是在有意無意讓他了解自己的一切,知道他在留意,她有一點點竊喜,很快轉變了話題,“你有沒有覺得,我們今天做的事情就好像兩個老外興高采烈地爬了一趟長城一樣?”
  “慚愧,我還沒爬過長城,真是輸給老外了!”
  “千萬別跟老外比,他們好多人都偷偷帶著裝備在長城上露營,整夜不下來。”
  “那我們今天也睡這裏吧!”他立刻建議道。
  “祝你旅途愉快,我先下去了……”
  他不以為意,用手指向某個方向:“你看那邊,水麵上全都是帆船。”
  她順著他的手指看出去,感覺自己耳朵裏被輕輕塞進了一隻耳機,是一個性感的男聲,緩慢的旋律跟琴弦在不停碰撞:
  “And so it is,Just like you said it would be,Life goes easy on me, most of the time.
  And so it is the shorter story, no love, no glory,No hero in her sky.
  I can't take my eyes off of you……”
  這個聲音飽含拉長了節奏的記憶和憂傷,溫柔地籠罩在在三百二十八米的高空。
  安靜地聽著歌站了很久,米瀾輕聲說:“我記得這首歌,《Closer》裏Jude Law和Natalie Portman在街上一見鍾情的時候……”
  “你真的很像她。剛才我一直在想象,你像她一樣睜開眼睛,對麵前的陌生男人說‘Hello stranger’的樣子。”
  “我?”米瀾轉過臉,看到他微笑,腳下的逐層變暗的光線和頭頂被夕陽染色的雲像幕布一樣裹上來,他嘴角的弧線如同微風吹起的波瀾。
  她閉上眼睛,再睜開,說:“Hello,stranger!”
  他吻了她。
  觀光電梯以十八公裏的時速載著他們從天空落回地麵,城市的燈火從他們腳底慢慢升上來。
  他們在街頭告別,路懿問她:“你信不信我們還會再遇到?”
  她點頭。
  他沒有轉身,從原地向後倒退,邊倒退邊大聲說:“隻要給我一個提示,我一定可以再找到你!你相信嗎?”
  她還是點頭。一直到他的身影越退越遠,在路燈下隻剩小小的一點。
  那天晚上,米瀾的MSN頭像換成了《Closer》的劇照,一頭短發的Natalie Portman背著包走在人頭攢動的街邊。
  她發在Sky Tower拍的夜景照片給我看,說:“這是我來奧克蘭後最美好的一個夜晚。”
  “你們有沒有約下次見麵?”
  “我們交換了郵箱地址。”
  “電話都沒留?”
  “他問我信不信還會再遇見,我想試試看。”
  “意思是你也不會告訴他你在哪裏?”
  “我會給他提示,我相信他會找到我。你想想,奧克蘭有一百三十萬人口,我們兩個外國人居然能在這裏遇見兩次。”
  “米瀾,你真是沒救了!我以為你對愛情有多具體的期待,原來二十二歲了還像十二歲一樣充滿幻想!”我敲過去兩個感歎號。
  她並不介意,反而覺得高興:“你知道嗎,當我不再用理智來判斷愛情,就說明我真的開始戀愛了!”
  她很高興找到戀愛的衝動和盲目感,她願意像戀愛中的女人一樣去相信這項既幼稚又不現實還很匪夷所思的約定。
  我問她:“如果他真的找到你又表示什麽呢?你們會不會接下來認認真真開始交往?”
  “誰知道以後會怎麽樣?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預設好軌跡的冒險根本就不算是冒險。”
  “你把愛情當做冒險?”
  “愛情不是冒險,而是遇到一個你願意跟他一起冒險的人!現在我遇到了!”
  米瀾對人生中即將經曆和正在經曆的一切都有清晰的定義,她有一種超越年齡的篤定,對待任何一件事物都抱有期待﹑幻想﹑質疑﹑否定,最終依然毫無保留地將自己投入進去。她一直都是這樣坦誠無懼。 。
  當晚,米瀾將彩虹的照片壓縮打包發給路懿,那張寫著Mail地址的小紙條被她貼在了電腦顯示器的框框上。
  要寫郵件正文,她思考了很久。最終寫下了這幾個詞:
  Louis VuittonEst ée LauderCoco Chanel隔天傍晚,路懿在老海關大樓的DFS環球免稅店見到米瀾。他遠遠地看著她走過來,身上淺灰色的長針織衫被櫥窗反射出的微光打上了些許奇妙的陰影。
  她努力壓下驚喜,明知故問:“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他很老實地回答:“如果郵件不是你給我的提示,隻是我們相識的記錄,我想不出你為什麽會不寫上Sky Tower和Woolworths……”
  “還有大香蕉和購物袋,蝦餃和彩虹,Vertigo和紅燈區……”她補充。
  “大香蕉?”
  “噢,香蕉不重要。那你怎麽會想到這裏?”
  “你的提示太明顯了,可以同時看到這三個LOGO出現的地方,所有人都會馬上想到這裏。”他又開始故作毫不在意的表情,而她從來沒有現在這樣熱愛過這家聚滿大牌的環球免稅店。
  她很享受被他看穿的一刻,甚至願意承認她給出這麽簡單的題目,唯一的目的隻是讓他快一點找到答案。她接著問:“那時間呢?”
  “沒有提示時間,就表示是同一時間。我想碰碰運氣,結果真的碰到了。說真的,這麽快再見到你,還這麽簡單,我好像有種考試作弊的感覺。”相比上次隔了六個月再見,他們這次重逢得太順利了一些。
  “那要不要重來一次?”
  “想得美。”他拉起她的手,又遞給她一隻耳機。
  她接過來塞進耳朵。
  是一首日文歌,並不柔和的女聲帶有一些悲傷,管弦樂伴奏卻洶湧得像夜晚的海,浪潮橫衝直撞地卷過來,淹沒過平靜的沙灘。米瀾感覺眼前的街景一幀一幀向後退去,音樂聲蓋過了城市的呼吸,蓋過了自己行走的節奏,那種迷失的錯覺瞬間籠罩了她。
  音樂停下,她也不自覺地停下腳步,耳朵用了好久時間才真實地聽到街上的車聲和人聲。
  “很寬很厚的悲傷。”她說。
  “是柴崎幸的《影》,日劇《白夜行》的原聲。你有沒有看過?”
  米瀾搖頭。
  “我是先看小說才看的日劇,兩種感覺很不一樣。原著隻會讓你讚歎結構巧妙,而看日劇會產生一種對是非失去判斷,對命運無能為力的悲傷。”
  “是關於什麽?”
  “關於太陽。我來找你之前剛剛一個人躲在電腦前麵看完大結局,然後到處找這首歌。剛才來的路上我一個人已經聽了無數遍,越聽越覺得孤單。”路懿迫不及待地跟她分享所有讓他有感觸的事物。
  她看著他,他的臉在街燈下有著柔和的光暈。她用很輕的聲音說:“Let's never come here again because itwill never be as much fun.”
  “什麽?”他沒有聽清楚。
  “你記不記得《迷失東京》?Scarlet的台詞。”
  他想起來了。停了片刻,他用中文複述那句台詞:“我們以後不要再來這裏了……”
  她接上來:“……因為再也不會像這次這麽開心。”
  他在街上抱緊她。那天晚上他們一直在一起。奧克蘭的夜籠罩住他們,將他們圍困在一個隻有彼此的孤島上。
  這是他們在奧克蘭的最後一次見麵。
  米瀾從來沒有看到過路懿的背影,Sky Tower那次告別,他一直退著走出她的視線範圍,而這一次,米瀾醒來他就已經不在房間。
  天還是飽和度很高的藍色,碼頭還是停滿了帆船,彩虹依然一深一淺同時嵌在天空上,而路懿這個人就像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
  米瀾一直都記得他在那個傍晚的樣子,他一邊往後倒退一邊問她:“你信不信我們還會再遇到?”
  她信。
  沒有信仰的愛情就隻剩下了悲哀,哪怕愛情本身隻是一個幻覺。然而她沒有再見到他,那之後發出去的郵件也沒有過回音。她不知道是自己給的提示太難,還是他已經結束了遊戲。總之她沒有再繼續嚐試,他也沒有再出現。
  一直到她回國。
  戀愛是不用思考為什麽的,它就像穿著十六厘米的高跟鞋走路,你永遠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會摔得鼻青臉腫,可你依然在不斷嚐試一直到摔倒為止。
  前年春天,米瀾結束了新西蘭的工作回國。
  那時我已經畢業。學滿十個學期,拿到碩士學位回來,如願在一所還過得去的藝術類高校教音樂學。雖然專業並不完全對口,但也總算是被平穩接收了。
  記得在我上班的第一天,一位指揮係的副教授有意無意來串門,見到我以後麵帶公式化的笑容,打招呼:“這就是新來的小原?你好你好,年輕人不簡單,聽說是門德爾鬆的門生啊!”她指的是我從門德爾鬆創辦的萊比錫音樂學院畢業。旁邊的老師聽著都笑起來,我第一次感覺到有點惶恐——從來沒有應對這種談話的經驗,更是從來不知道應該如何判斷對方的言外之意。於是我隻是尷尬地跟著笑。
  工作之後我搬進了學校的單身宿舍。學校課排得並不是很緊,卻陸陸續續有家長帶著孩子找我學手風琴,年齡最小的隻有不到八歲。每當我站在宿舍陽台上,看到背著琴,拎著包,牽著孩子的父母走進樓道口,總會想起當年的自己。
  那些身影在俯視之下顯得那麽小,額頭上的汗微微反光,低頭看過去一閃一閃。他們像當年的我一樣縱身投入奔向未來的巨大戰役,一步一步,辛苦地攻克每一毫米的距離。而他們不知道,當到達設定好的目標之後,接下來的人生或許隻是轉過身來,再接著看別人像曾經的自己一樣努力爬行。
  曾經,我隻想拚命努力獲得平穩的生活。而當我終於能看見自己的未來,卻開始對此產生了懷疑:
  如果每種人生都隻是循環往複,我們為什麽要有所追求和期盼?
  再次遇到安亦卓,也是在我的單身宿舍裏。
  宿舍是一個寬敞的開間,因為經常有學生來學琴,我放了一麵藤製屏風,將房間簡單地隔斷成臥室和客廳。
  我的學生中有個十歲的混血兒Jacqueline,父親是法國人。Jacqueline很漂亮,白皮膚灰眼睛黑頭發,才那麽小年紀,中文和法語都很流利。
  這個年代,國內學手風琴的孩子並不太多,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有明確的目標。大多數家長第一次跟我見麵時都會迫不及待地希望我提出教學計劃和進度安排:他們的孩子多久能夠考過多少級。而Jacqueline跟別的孩子不一樣,她是自己向父母要求要來學手風琴。她父親的一位朋友也是學校的老師,於是向他推薦了我。
  Jacqueline和她的父母幾乎對手風琴一無所知,純粹因為一時興起來敲了我的門。
  她從書包裏拿出一張《天使艾美麗》的剪報,說:“老師,我想學會拉《La Valse D‘Amelie》!”
  那是一張彩色的電影海報圖片,大眼睛的Audrey Tautou嘴角上翹,紅衣紅唇和綠色背景拚在一起有種說不出的活力。這張圖片或許是從某本雜誌上剪下來的,她愛不釋手一直隨身帶著。為了想演奏電影插曲而學手風琴,對於一個孩子來說並不是什麽奇怪的事。但正因為如此,她成了最讓我輕鬆的一個學生。
  Jacqueline小時候學過一點鋼琴,手指比同齡孩子更有力度,從“彈琴”到“拉琴”,鍵盤位置的變化她很輕易地適應了過來。我花了大量的時間幫她練習控製風箱和左手貝司,以及兩手的協調,一直到她能完整地獨自完成一首練習曲。孩子的渴望總是很急迫,每當他們離目標進了一點點,就開始躍躍欲試,想要一步跳到最終的結果。
  學琴五個多月後,Jacqueline在下課時又提出那個問了無數次的問題:“原老師,我什麽時候才能學《La Valse D‘Amelie》?”
  我隻是將她麵前的《車爾尼練習曲》翻到新的一頁:“這是家庭作業。”
  她的提問中帶著抗議:“原老師,你不是說過我進步很快嗎?”
  我指指她的連衣裙:“開始縫一條裙子之前,必須先要設計、量身、選料、裁剪。現在你才剛剛量完身,還有很多必須的準備工作要做。”
  她低著頭不出聲,顯然情緒有點低落。
  敲門聲就在這個時候響起來。
  門口站著一個瘦高的年輕男人,直挺的鼻梁和薄嘴唇讓人想到《The English Patient》的男主角Ralph Fiennes,襯衫的袖子卷到肘關節前幾公分,長褲落到腳背幾乎是一條直線。我感覺有點似曾相識,卻又無法確定——會不會是因為長得像Ralph Fiennes的緣故?
  他微笑向我點點頭示意,接著彎下腰去跟Jacqueline打招呼:“Bonjour mademoiselle!”
  “叔叔!”Jacqueline被他腔調奇怪的法文逗笑了,扣上風箱扣轉背把琴放了下來。
  “有沒有說謝謝老師?”他和她一起轉過臉來。還沒等Jacqueline開口,他先驚訝地盯著我叫了出來:“原榛?你回國了?”
  我疑惑地打量他,努力搜索記憶。總是對生活缺乏熱情,讓我幾乎都沒有刻意去記住曾經認識過的什麽人。
  “你真不記得我?安亦卓啊!”
  安亦卓?這個名字像一顆玻璃彈珠,啪地一聲敲開了記憶的某扇門。他是我初中的同班同學,幾乎沒有打過什麽交道,也沒留下任何深刻的印象。後來他和很多同學一樣高中沒有留在本校,於是原本很淡的記憶就更加稀薄了。
  我有點驚喜又有點窘,因為居然有同學還記得根本不起眼的我,也因為我幾乎將交情不深的舊同學都忘光了。
  “原來是你,我說怎麽有點麵熟。這麽巧,你是Jacqueline的叔叔?”剛才沒有認出他來,我笨拙地補救。說完才意識到錯誤——Jacqueline的父親明明是法國人,他怎麽會是她叔叔?
  他卻絲毫不介意,也沒打算解釋他們的關係:“是啊,她媽媽有點事忙,讓我來接她。幸好來了,不然也碰不到你啊!留個電話吧,我們回頭聊!”他又低頭對Jacqueline說:“跟老師說再見!”
  他把她當小孩的語氣顯然引起了小姑娘不滿,Jacqueline皺了皺鼻子瞪他一眼,然後轉過臉對我露出小酒窩:“原老師再見,我們回去了。”
  “再見。”
  安亦卓也說:“再見!我們下次聊!”他手上一直抓著我的名片,牽著Jacqueline走過樓道,轉彎下樓。
  安亦卓說的“下次”來得很快。當天晚上我就接到了他的電話。
  一接通電話他的聲音就傳了過來:“Hello,你在幹嗎?”
  “在聽歌。你呢?”我不太善於找話題跟人交談,總是回答得很簡單。
  “果然是音樂家的愛好,在聽什麽?”
  “比較無聊,你不感興趣的……”
  “說來聽聽嘛!不了解你的愛好我們怎麽會有共同語言?”他擺出要把我從老同學變成老朋友的架勢。
  “Sophie Solomon的小提琴。嗯,是一張還不錯的碟,我也不知道怎麽形容。”
  “Solomon……跟所羅門王有什麽關係?”
  我忍不住笑了:“Sophie Solomon是猶太人。她是個天才,兩歲開始演奏小提琴,四歲被小提琴大師梅紐因發掘,引見給著名的大提琴家羅斯特羅波維奇,五歲可以即興演奏。後來她去牛津學曆史和俄語,嚐試各種風格的音樂,還去世界各地吸收音樂靈感。”
  “她是你的榜樣?”
  “我很羨慕有天分的音樂家,不過我不是。我現在這樣就很滿足了。”
  他聽這些也不覺得無聊,反而有點興奮:“你真有意思,真後悔沒早點了解你!明天有沒有空,不然一起吃個飯?”
  “不好意思,明天有個朋友回國,我要去接她。你可能也認識……”
  “你說的是米瀾?”他好像一點也不意外。
  “你怎麽知道?”
  “她不是你最好的朋友嗎?”
  “你怎麽知道?”我有點吃驚地再一次重複這句問話。
  “嘿,不會有男生忘記米瀾那樣的女同學的!你們兩個那時候一直形影不離。要不是有一次初中同學聚會見到米瀾,我們都還不知道你去德國上學了。”
  “原來這樣,難怪一見麵你就對我說‘你回國了’。”
  “怎麽樣,被人惦記的感覺好不好?”
  “……還好吧,就是很意外。”
  “明天我陪你去接米瀾吧!剛好兩三年沒見她了。”他很理所當然地說出了這句話,在我們幾乎都還是陌生人的時候。
  看我有點遲疑不知道如何接話,他又問:“明天她幾點到?要不要我先過去接你?”
  他的語氣並不咄咄逼人,卻有種讓人無法拒絕的感覺。
  第二天,安亦卓準時來接我。雖然是周末,但路上意外地順,到機場時間還很早。他提議我們先去吃飯。
  他熟練地帶我在T3找到一家泰國餐廳。
  “不好意思,沒問你能不能吃辣就帶你來這裏了。咖喱蟹怎麽樣?要不要試試咖喱羅非魚?這家的海鮮沙拉也很不錯,隻是比較偏酸辣。”他捧著菜單征求我的意見。
  “你做主吧,我不怎麽挑食。”我一直很樂於聽從他人的決定,當有人願意替你安排一些小事時,總感覺到無法形容的踏實。他每點一道菜都會詢問我的意見,而我當然不會有任何意見。
  點完菜,桌前隻剩下我們兩個人。他說:“可以不用遷就我,我不是那種接受不了反對意見的男人……”
  我連忙解釋:“沒有沒有,我是真的完全不挑,所以一直都比較習慣別人來替我決定吃什麽。”
  他又一次像發現新大陸一樣盯著我:“我一直以為你性格靦腆不善於表達自己,原來你隻是不知道自己要什麽!”
  “啊?”
  “你有沒有特別喜歡吃的東西?有沒有特別討厭吃的東西?你有沒有特別喜歡做的事情?當然,練琴不算。有沒有絕對不能忍受的事情?應該是沒有吧?你現在處在一個‘什麽都可以’的狀態下,不會跟任何人有不同的意見……”
  第一次有人這麽直白地跟我談起性格問題,我有點不適應,於是隻能很沒技巧地轉變了話題:“你對這家餐廳很熟?”
  “不算熟吧,隻來過一次,”他放在桌上的雙手不自覺地握住又分開,動作幅度卻很小,語速也放慢下來,“大概幾個月前,我就在這裏被前女友甩了,所以可能印象深刻一點。”
  聽他談起這麽私密的話題我有點尷尬:“啊,不好意思……”
  他倒是不介意:“沒關係。我們那時候倒不是特意跑來機場分手,而是她要回尼斯,我來送她,我們說好在這裏分手。”
  “她是法國人?”
  “不,她嫁了個法國人。”
  “啊?”
  見我的反應,他遲疑了幾秒:“……她就是Jacqueline的媽媽,比我大了差不多十歲。”
  難怪那天他沒有否認自己是Jacqueline的叔叔。我忍不住問:“那你們……”
  “噢,跟我在一起的時候她早就已經當媽了,所以我們必然會分手。這一點從開始就說得很清楚,到現在我們仍然是朋友。”
  我不自覺地反問:“既然知道沒有結果,又可以接受彼此做朋友,那為什麽要開始?”問出口了才發覺很失禮,他跟我幾乎還不熟悉。
  “你有沒有穿過十六厘米的高跟鞋?”他問我。我搖頭。
  他接著說:“戀愛是不用思考為什麽的,它就像穿著十六厘米的高跟鞋走路,你永遠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會摔得鼻青臉腫,可你依然在不斷嚐試一直到摔倒為止。”
  “難道就沒有像平底鞋一樣的戀愛嗎?”
  “像平底鞋那樣的不是戀愛,是婚姻。”他搖搖頭。
  我並不能完全了解一直穿平底鞋走路的感覺。但我相信生活中的一切事物總會留一條中庸的路給我們走,就像在平底鞋和高跟鞋之間總有一個舒服的高度存在一樣。
  正當我努力搜尋語言表達自己的想法,菜上來了。
  這頓飯吃得很愉快,麵對食物我們沒有再聊戀愛的話題,一直在討論初中時代的彼此,希望找到一些記憶裏重合的部分。餐廳有點熱,食物有點辣,燈光有點強……可這些都不是重點,重點是坐在對麵的這個男人——他天真而坦誠,像米瀾一樣身上充滿激情和勇氣,毫無畏懼地投入一切可能與不可能的未來,更不在乎對任何人坦白內心的想法。他臉上被燈光投下鼻梁的陰影,時間看似靜止不動,卻迅速地將我們向前推去。
  米瀾乘坐的航班在大約一小時後抵達。
  安亦卓接過她手上的行李小推車,她驚訝得聲音都比平時大了一些:“真不可思議!你們兩個怎麽會一起出現?”
  她看看我,又看看他。
  還不等我開口,安亦卓很快說:“我們前幾天剛巧遇到,聽說你要回來,我馬上就自告奮勇一起來接你了。是不是很感動?”
  她把手伸進我胳膊裏挽著,一邊對他刨根問底:“北京有一萬六千多平方公裏,你們在哪裏剛巧遇到?”
  他好像從來不會尷尬一樣,總是應對得很迅速:“理論雖然是這樣,但每個人都有日常活動的軌跡嘛。大家生活軌跡隻要有相似,就必然會相交,一點也不用意外。”
  “喂,你跟我打太極,很明顯心裏有鬼!”
  安亦卓終於轉過頭向我求助:“你就忍心看我一個人被逼供,都不跳出來說句公道話?我哪裏有鬼了?”說完後他暗示性地一眨眼。
  我知道他並不想坦白遇到我的前因後果,於是反問:“其實我也懷疑,你忽然跟我偶遇,是不是在跟蹤我?”
  安亦卓裝作苦大仇深狀:“還好意思問我為什麽跟蹤你?初二上學期你向我借了兩根自動鉛筆芯,後來一直都沒還過……”
  “初中我跟你說過話嗎?你不會記錯了吧?是不是借給米瀾了?”
  他一隻手推著行李,另一隻手騰出來捂住胸:“你居然都忘了!太受刺激了,我幼小的心靈經不起這麽沉重的打擊……”
  我立刻很體貼地表達歉意:“啊,對不起,請你們喝奶茶吧!”
  米瀾搖了搖頭,誇張地歎口氣:“哎,你們兩個演得真默契,不如結婚吧。”
  他一口回絕:“不行,我才不跟借了自動鉛筆芯不還的女人結婚!”
  我順勢把我的包也放到行李小推車上:“別這樣嘛,都說了請你們喝奶茶……”
  米瀾把手臂抬起來一左一右搭在我們倆肩上:“咱們趕緊去吧,剛在飛機上沒吃飽,正愁下午茶沒著落。”
  ……最終我們都懶得另找地方,就在T3的某家Caf é短暫地休息聊天。回去時,安亦卓先送我到學校,然後送米瀾回家。
  那天晚上我有兩節課。宿舍是隻有五層高的老樓,每當黃昏走過門前的林蔭道去教學樓,回頭總能看見太陽的半個臉躲在老舊的房頂後,周圍層層暈染著金色的光線和深紅色的雲朵。
  像平常一樣背對著夕陽走出宿舍,我一低頭就能看見自己的影子傾斜地躺在腳下。天氣跟往常沒有任何不同,我卻覺得晚霞比較亮,空氣比較濕潤,腳步比較輕快,風比較柔和。就在這時手機響了,是安亦卓發來的短信,他說:“謝謝你。”
  也許他是在謝我保密,沒有說出他跟Jacqueline媽媽的關係。這樣一來,卻好像怎麽回複都不太恰當,於是我就隻回了一個笑臉。
  回到宿舍已經快十點,有個學生過來借貝爾曼演奏的李斯特作品《旅行歲月》CD,我們聊起她最近練習的考級曲目,一直聊到我電話響起來。
  “Hello,你在幹嗎?”安亦卓第二次給我打電話,開場白跟第一次一模一樣。
  我捂住話筒向學生示意“不好意思”,然後才放到耳邊:“我正在跟學生聊天。你呢?”
  “有沒有打擾你?”
  正要回答他,學生用手指指門表示告辭。
  我替她拉開門,從包裏翻出鑰匙,對電話說:“沒有關係,不過現在太晚了,我可不可以先送她出門後再回電話給你?”
  他停了不到一秒鍾,說:“現在的確有點晚,你出去了一個人回來也不好。要不這樣吧,別掛電話,也不用陪我說話,就讓電話通著,如果有什麽事情我可以立刻聽到。”
  “沒關係的,不用擔心。”我和學生已經出了門,走上樓道。
  “嘿,我聽見你已經出門了。就這樣很好,不用陪我聊,別掛斷就行。”
  “好吧,謝謝。”
  “不要跟我客氣。我聽見你們下樓了,噢,我還聽見有人說老師再見。”
  “你耳朵這麽靈敏,不學音樂太可惜了。”
  “過獎了,我的聽力都是小時候練出來的。小時候一犯錯誤老媽就不理我,完全當我是空氣,讓我在房間自己麵壁,每當這個時候我就必須豎起耳朵聽我媽做飯的響動,務必要趕在飯菜做好了還沒上桌之前衝進廚房自覺幫忙,哄我媽開心。這可是個技術活,差一分一秒都不行!”
  “你哄女人的招數是不是也是從那時候開始練的?”
  “你幹嘛要笑?這是真的!”
  “我沒有笑啊……”
  “你肯定笑了,呼吸頻率都跟剛才不一樣!你現在是不是在開門?”
  “對啊,平安進屋了,謝謝你。”
  “喂,聽這個語氣,你不會是要跟我說拜拜吧?”
  “沒有沒有,我還沒問打電話給我有什麽事,就這麽掛了多不禮貌。”
  “我打來隻是問你個問題……”
  “什麽事?”
  “你有沒有男朋友?”他忽然問了這麽一個問題。
  “我?我有男朋友的話還會半夜跟你通電話嗎?”我脫口而出。
  “我們又沒幹什麽,隻是通個電話嘛。”
  他這句話就像一個恰到好處的尾音,將剛才可能有的試探、推測和期待都哢嚓一聲關上了門。
  可是,還沒等我接上話,他馬上又問:“你上次戀愛是什麽時候?”
  “上次?我也不知道那算不算是戀愛……”我有點遲疑,但還是對他說起了Clement。
  也許對於一個戀愛經曆如此豐富的人來說這根本就不算故事。我從來沒有像那天那樣為自己的無趣感到自卑,過了二十多年像純牛奶一樣的日子,營養並不少,隻是沒有味道。
  誰知道他聽完了叫起來:“我支持你!幸好你沒有答應去旅行!”
  “為什麽?”我一頭霧水。
  “你知道嗎?對我們男人來說,如果想跟自己喜歡的女人發生更親密的關係,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帶她去旅行。你想想,到一個陌生的目的地,你既不認識路又不認識人,對方就是你唯一的依靠,在心理上你就會更依賴對方,在這種情況下就算住一個房間也不奇怪。進了房間後對方主動提出一人一張床,你會覺得他很有風度,更加信任他,然後你們聊天,談人生﹑談理想﹑談未來﹑談愛情……談著談著就談到同一張床上了。相信我,在這種情況下女人根本不會拒絕, ,事後也會覺得是自己一時糊塗,完全怪不到男人身上!”
  “喔,你的意思是不要跟男人一起旅行?”
  “我的意思是,男人多半是這樣想的,隻看你願不願意被對方征服而已!”
  “那我應該謝謝你透露男人的慣用招數,以後就不會上當了?”
  “我才不信,當你喜歡的人跑來約你,你肯定想不到要拒絕!別管什麽男人的心理,你會心甘情願上鉤的。”
  “既然如此,那你剛才說‘幸好’我沒答應,是為什麽?”
  “當然不要答應!這麽好的事怎麽能便宜老外?不如我們去旅行吧!”
  “啊?”
  “哈哈,不逗你了,太晚了,你好好休息。”他又像剛才那樣,試探之後馬上收兵。
  “好吧,晚安。”
  “不要這麽依依不舍,不然我不掛電話了!”
  “晚安啦!明天早上有課。你也早點休息。”
  “真失望,我以為你也希望跟我多聊一會兒電話。”
  “早點休息,改天打給你吧。”我有點沮喪,因為完全被他掌握了節奏,隻能笨拙地補救,自我安慰至少還有一點主動權在。
  “好吧,晚安,”他拖長了聲音裝作不樂意,“那你什麽時候會打給我?”
  “今天肯定不會了,我怎麽忍心打擾你睡覺?”
  “唉!再一次失望,我還以為掛了電話你就會立刻打過來呢。”
  “好了,別逗我了,我們說晚安都已經說了快三分鍾了。”
  “好,真的晚安!”
  “晚安。”
  然而我們都沒有掛電話,不知道是不願意結束還是在期待些什麽。
  “你怎麽還不掛?”我問。
  “你先掛吧!”
  “好吧,晚安,我掛了。”
  “恩,晚安。”
  我掛上電話。手機的信號滿滿的,電隻剩下不到一格。我拉開抽屜找充電器,翻了很久都沒翻到,終於意識到自己開錯了抽屜,忽然笑起來。
  原來對戀愛抱有期待是件很奇妙的事情,不再是可有可無,不再是不喜歡也不討厭,不再是不答應也不拒絕……我很想要贏他,想要頂住他每一次靠近和試探,想要體會距離每拉近一厘米時的感受,任何一點都不想漏掉。
  洗完澡後,我發現手機上有一條未讀短信:“今天你真的不再打給我了?”
  我頭上包著幹發帽,發梢依然有小水滴順著耳朵滴下來,脖子裏涼涼的。我趴在床上,回了一句“晚安”給他,手機末端連著充電器的導線,從牆角彎彎扭扭地一直爬到我枕邊。
  周末我回家住,從工作的學校到家幾乎要直線穿越整個北京。從上學的時候起,我一進地鐵就會鑽到某個安全的角落,拿出書和耳機不再抬頭直到下車。曾經米瀾和我一起擠在車廂裏看雜誌,有時候每人戴一隻自己的耳機,再戴一隻對方的耳機,兩隻耳朵聽見不一樣的音樂。回想起來,已經五年多沒有跟她一起搭過地鐵了。
  我在車廂裏給她發短信:“這兩天有沒有時間接見我?”
  她回得很快:“在地鐵裏玩手機,當心坐過站!”
  這排字出現在手機屏幕上,嚇了我一跳。我本能地從角落裏直起身體四處張望,想著她是不是跟我在同一趟車上。
  搜尋了許久沒有看到她,這才回複:“你在哪?裝神弄鬼的。”
  “是你沒創意,周五下班之後你除了往家跑之外不可能幹別的,這個點一定在地鐵裏。”
  “懶得理你,這兩天有空的時候記得約我。”
  “好,我晚一點打給你。”
  聊完短信,我開始有點對自己不滿:我真的是這麽有規律的一個人?隻要稍微熟悉一點的人,都能很容易了解我每件事會怎麽想怎麽做,總是生活在別人的意料之內。在過去的二十多年裏我從來沒有介意過自己的規律和無趣,反而覺得這樣很好——容易被人了解是一件多麽有安全感的事情。為什麽現在我忽然開始想要變得獨特?還有,純牛奶想要變成雞尾酒,這可能嗎?
  在家吃飯,老媽照例問我有沒有男朋友。我也照例搖搖頭說沒有。
  “平常可以多認識一些朋友,就算不適合發展,做朋友也不錯。不過這事也不用太著急,你年紀還不算大。”我媽說話總是慢條斯理,一邊積極鼓勵我,一邊安慰沒結果也沒關係。受媽媽的影響,我從小就希望將每件事情做得周全,從任何一個角度都挑不出錯。不用太突出,也不能不合格。
  見我點頭,她接著說:“有空讓米瀾來家裏吃飯,我跟你爸都好多年沒見過她了。”
  我還是點頭,一邊的老爸笑了:“我們家這個閨女就知道搖頭點頭。”
  “老爸,係主任問了我幾次,近期有沒有考博的打算。”我邊吃邊征求他的意見。
  我爸在大學裏教了幾十年小提琴,年輕時沒有急功近利過,中年也自然沒有因為教學成績而驕傲。我一直想要的生活就是這樣,節奏平穩,細水長流。在我看來,太過輝煌的人生隻是一種消耗,有多少光芒,背後必定會有多少暗淡。
  老爸頭也沒抬:“你已經不算是應屆畢業的碩士生了,再要考在職的博士怎麽也要連續工作六年以上,年滿三十五歲。係主任可能是想看你有沒有要走的打算。你有沒有?”
  “現在這樣挺好的,我暫時沒想過放棄工作去上學。”
  老爸也開始點頭:“我是比較讚成你們年輕人趁現在多積累一點,至於要積累什麽就得你自己做主了。要實踐經驗還是理論知識,自己選,不可能兩者兼顧。目前最重要的是知道自己想做什麽,不然,年紀大了就算有想法都受限製。”
  “你就別空談了 ,說的根本不是一回事。”老媽接過老爸的碗幫他盛飯,又轉過頭對我說,“學校這些地方,人際關係的確是會微妙一點,但已經比外麵單純多了。倒不用刻意去注意什麽,說話做事都適當就行。還喝不喝湯?也給你盛飯?”
  類似的對話在我和爸媽之間進行了二十多年,每一次的主題也許不相同,但無一例外,我總能從這樣的交流中找到對未來的安全感。他們的幸福很簡單,我從前一直以為自己也可以擁有這樣的生活,直到安亦卓出現。
  他像一場高燒,將我的體溫提高到正常值以上;他像一架直升機,二十多年來我對平淡幸福的憧憬就像機艙外的地平線,被他遠遠地拋在了海拔八千米之下……當時我並不知道,他根本就不隻是一雙十六厘米的高跟鞋。
  米瀾的電話來得很晚,她說話的背景音有點嘈雜,我們約好第二天見麵。
  我們約在附近的商場,她到的時候我正在逛一家手工皂店。皂的香味和木質櫃台都讓人覺得舒服,我打算買一塊回家試試。
  店員見狀更加殷勤 ,幫我介紹適合的潔麵皂:“小姐,您的皮膚這麽好,用這一款甜杏仁的嬰兒皂就行了,非常溫和,純天然的植物精油,不添加合成物質,絕對不會讓肌膚洗完後幹澀。夏天就要到了,您要是怕肌膚會敏感的話也可以選這款紅酒皂……”
  “好香啊!”米瀾像是忽然從背後冒出來的一樣,接過我正在看的手工皂。
  我當然樂得有專家幫忙參考:“是啊,你覺得怎麽樣?”
  米瀾拿起皂看了看又聞了聞:“味道挺好聞的,還要試試起泡度才知道。”
  店員在一邊說:“您放心好了, 我們的手工冷製皂加入珍貴油脂和天然精油,絕對不會有合成活性潔麵劑,起泡力都非常強的……”
  “能不能讓我試試?”米瀾笑笑。
  店員麵露難色:“不好意思,小姐,我們現在除了橄欖油皂以外暫時沒有別的試用產品,您可以放心,它絕對是純天然的,添加了植物精油,絕對不會刺激皮膚。”
  “噢,這個我不懷疑,大部分油脂都會起泡的。但臉上的事情真的不能湊合,要感受到泡泡才能確切知道行不行。
  很多潔麵皂實際上就是加了色素和香精的皂基,完全沒有別的東西,沒有什麽有效物質,當然也不會多刺激皮膚……”
  店員的笑容有點勉強了,但還是在努力應付我們:“您放心好了,我們的手工皂裏添加的都是純天然植物精油……”
  “其實你不用強調精油,肥皂與皮膚接觸的時間本來就很短,而且一塊手工皂添加精油的比例非常低,冷製皂過程中精油充當的角色就隻是天然無害的香精而已……”
  看著店員臉色越來越難看,我趕緊拉起米瀾往外跑,一邊匆匆把肥皂還給店員:“謝謝,我們先看看!”
  “你不買潔麵皂了?”一直走到扶梯旁,米瀾問我。
  “你還說,你沒見到剛才店員的臉,簡直都綠了!”
  “讓她綠好了,本來就應該在買之前先感受一下,這是你的權益!再說,潔麵皂這個東西真的不是用看和用聞能完全判斷出來的。而且我看他們的BA也不太專業,既不能說服顧客,又不能用事實驗證產品值得信任。”
  “好吧,還不是聽你的沒有買。”
  “我不是叫你不要買,而是認清楚再買!萬一隻是銷售人員不夠專業,產品還是不錯呢?不試一試就是體會不出來。”
  “聽你的是沒錯,可是,你可以把我拉到一邊手,人家就不會太沒麵子了。”
  “唉,你總是這樣,害怕人家麵子上過不去,就不替自己考慮是不是真的合適。”她習慣性地把手伸進我胳膊裏,她現在那麽高,終於覺得挽著我有點別扭。於是我反過來挽她,她笑了笑。
  “你不會又是找到新工作才回來的吧?”我問她。
  “對啊,你真了解我。”她點頭。
  米瀾的新工作是在一家全球知名的化妝品集團旗下某個藥妝品牌做產品經理,實際上工作中心在產品市場推廣和媒體宣傳的統籌。說實話我沒想到她會從研發的職位一下子跳到公關上來。
  “實驗室裏才不缺一個兩個專家,倒是護膚品在公關策略上完全可以更誠實,更直觀,更加強調體驗。你知道嗎?
  在新西蘭工作的時候,我們在實驗室常常會換著各種手法來‘玩’產品,玩出的結果比什麽廣告都更能說明問題。我當時就在想,你做出什麽東西來其實並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以什麽方式去描述‘它是一件怎樣的東西’這個問題!
  哪怕是簡單地把整塊粉餅丟進水裏,都比誇它一百句‘絕對防水’要有說服力。無論顧客 還是媒體,他們需要我們給的就是更新鮮更有力的表達方式……”她說到激動處抓住我的手臂晃了晃,好像在從中獲取力量一樣。
  “那我以後會不會經常在那種二三十塊錢一本的時尚雜誌上看到美容專家米瀾解答護膚的N大問題?”
  “不止,解答完問題還要推薦產品!”
  “你們家東西那麽貴,太奢侈了吧……”
  “有研究表明,雖然男人買的奢侈品更貴,但女性始終在奢侈品消費市場占主導地位,那女人們永遠都是先買護膚品才考慮時裝。反正臉上都要花那麽多錢,為什麽要浪費給不好的產品?”
  我有點羨慕她永遠充滿動力的樣子,仿佛生活中每一件事情的發生都不是偶然,一定有它們存在的意義,而她的責任就是去找那些意義。對我來說,工作不過是人生的一部分,功能也許就像一條睡裙——你不能沒有它,但它也不必太美。
  我們很久沒有一起逛街,邊走邊聊的結果是兩人都沒能認真購物。逛了一整下午,她收獲了一條裙子,我隻買了一瓶沐浴露。
  傍晚在商場樓上的餐廳吃飯,我們終於聊到了路懿。
  提到他的時候,米瀾的神情像是桌上的玻璃杯,從底部冒出一個清脆的氣泡,瞬間破裂在杯子邊緣。她說:“自從那次之後我們再也沒見過。”
  “你喜歡他嗎?”我咬著吸管,用手玩著杯子,裝冰檸檬汁的杯底沉澱著一些果肉的碎屑。
  她毫不猶豫地回答:“我覺得這種感情可以稱為愛。”
  我覺得不可思議:“你們隻見過三次麵,又是在異國他鄉,彼此間都是旅人的心態,從來沒有嚐試過深入彼此的生活,你們認識的對方甚至並不是真實的全部,隻是一個側麵。你覺得這種把現實生活懸在真空狀態的相遇可以算愛情?”
  “你形容的這些正是最純粹的愛情!沒有任何現實因素,彼此都是旅人,用不受束縛的自己跟對方相遇,盡管,在麵對現實的時候愛情那麽微不足道,隨時可能因為各種原因結束,但那種純粹的感覺是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哪怕不能擁有也 會覺得值得。”米瀾的眼睛裏閃著光,她認為自己遇見了人生中最純粹的愛情。
  我忍不住反問:“哪怕這種愛情根本經不起現實的考驗?”
  “為什麽要用現實來考驗愛情?它們根本就不是同樣性質的東西。我們不能隻接受愛情的美好,卻不接受現實的殘酷。很多時候它們無法兼容,又必然並存,為什麽不能將它們分開對待?”
  “我想,好的愛情本身就應該具備讓彼此過得快樂的能力。我很羨慕爸媽,他們就很幸福 。”
  “那你覺得,安亦卓能給你這種感覺嗎?”她忽然問出了這句話。
  我連忙否認:“我跟他還沒有開始……”
  “上次在機場我就看出來他很喜歡你。而且他也完全沒有掩飾他喜歡你這個事實,你似乎也有點喜歡他。”
  “你覺得我們會在一起?”
  “我覺得你現在很享受這種被追求的感覺,還有對戀愛的期待……我說得對不對?”米瀾簡直就是戀愛專家。
  我隻好點頭傻笑。
  她也笑:“我也期待過,不管期待的過程長短,隻要感覺對方給你有著同樣的心跳頻率,一切都那麽水到渠成。”
  我忍不住要把她從美好的幻覺拉回來:“那你有沒有猜想過,他那天為什麽要不告而別?”
  她突然反問我:“如果愛一個人,你會為他做什麽?”
  “我會克服所有可能存在的障礙,跟他在一起。”
  “如果是我,我會無條件接受他愛我的方式。”
  “哪怕是不告而別?”
  “我會找到他,就像他找到我一樣。”
  商場很嘈雜,我沒有聽見包裏的手機響。一直到回到宿舍才看到手機屏幕不停地閃爍,提示有好幾條新短信。
  短信全部都是安亦卓放來的。
  “你在幹嗎?”這是第一條。
  “我怕你有學生在,沒好意思直接打電話。如果恰好不忙,請回複我吧!”這是第二條。
  “你要是真的在忙就不用馬上理我,我會睡得很晚,等你忙完!”這是第三條。
  “我去洗澡了,不在電話旁,現在換你來等我一會!”這是第四條。
  “哇,我都洗完了你還在忙!”這是最後一條。
  二十多年來,我第一次沒有一進門就換衣服,而是連人帶包躺進懶人沙發裏,一條一條看完短信,然後給他回電話。
  電話沒有響過三聲接通了,他興奮地喊:“你終於想起我了!時間剛剛好,我們去看電影吧!”
  聽到這個提議我吃了一驚:“這麽晚?而且,你不是已經洗過澡了嗎?”
  “噢,不隻洗過澡,還穿著睡衣。不過,在我家客廳看電影也很不錯,有沒興趣來試試?”
  “你是在邀請我去你家?”不知道他是真的在暗示什麽還是又一輪試探,我決定不動聲色。
  “對啊!因為我一直都對你懷有愧疚:我都已經進過你的房間了,怎麽能不讓你來我住的地方看看呢?你看,我是不是個好人?”
  “不好意思,你等一下。”我脫掉拖鞋,把自己徹底蜷進懶人沙發裏,把耳機線接在手機上,“好了,我剛剛在戴耳機。”
  “哈哈,這說明你已經做好準備要跟我聊得久一點,是不是?”他聽起來有點得意。
  “啊,不是,我隻是在研究怎麽樣可以一邊跟你聊天一邊去洗澡。”我邊聊邊試著把腳抬高,緩解剛剛逛街回來的酸痛感。這種時候應該很累才對,可是我明明感覺自己精神煥發。
  “你越來越有幽默感了,我都快不認識你了!”他說著說著就換了話題,“讓我來猜猜你的睡衣是什麽樣子。嗯,碎花?條紋?蕾絲?”
  “你接著掰……”
  “不對啊,為什麽你都不害羞?”
  “我應該害羞嗎?”
  “嘿,這就說明,在你心裏我已經是很熟的朋友了,熟到連談論睡衣都不用害羞的程度。對嗎?”
  “那倒不是,因為我一直都穿運動衣睡覺。”我享受交談時偶爾戰勝他的樂趣。在此時此刻,我似乎開始理解米瀾。
  他用故作嫌惡的語氣感歎:“原來你就是日劇裏那種魚幹女!我怎麽早沒發現呢?不競爭,不交際,不出門,不戀愛,穿著運動套裝睡覺,把頭發夾起來……每一樣都是魚幹女的特征!”
  我表示抗議:“我沒有把頭發夾起來!”
  “真無法想象,如果你不是常有學生來拜訪,會不會整天抱著抱枕在地上打滾……”他的語氣幾乎要變得痛心疾首了。
  “當然不會了,我有床也有沙發,暫時用不著睡地板。”
  “還好還好,”他裝作鬆了一口氣,“幸好你還有端莊優雅的一麵。”
  “不要隨便亂恭維女人……”
  “明天我們真的去看電影吧!明天是周日,下午怎麽樣?”他忽然間打斷我,聲音提高了一些,仿佛在宣布總統候選人名單那樣鄭重。
  我看看牆上的日程表,標識著明天的日期下麵有三欄,屬於“下午”那一欄裏一個三角形小框框——標實心圈圈表示有學校的課,三角形表示有學生來學琴。我有點抱歉地回答他:“不好意思,明天下午有學生來。要不,晚一點我再約你?”
  他的反應出乎我的意料:“我知道你明天下午有課,是Jacqueline對不對?我來搞定這個小鬼,讓她明天請假!”
  原來他一直都還在跟前女友頻繁地聯係,不然怎麽會這麽清楚知道Jacqueline在我這裏的課程安排。想到這裏有一些不舒服,就像新鮮牛奶裏若有若無的一點腥味,雖不刺激卻感覺得很清楚。
  我想婉拒他:“不用了,這樣多不好。要不晚一點再看電影吧。”
  他卻若無其事地想要說服我:“那不行,我還是犧牲色相去搞定Jacqueline吧!隻要能從這個小鬼手上搶到你,就能爭取到看完電影再跟你一起吃晚飯的時間!”
  我不知道要如何說服他,卻還是很遲疑:“這樣真的不太好……”
  “不要這樣嘛,小孩子都有偶爾逃學的權力,為什麽大人不行?”
  “那你要跟Jacqueline怎麽說?”我鼓起勇氣問到了重點。
  他回答得很不假思索:“就說我想約原老師出去,但老師總是很忙沒空理我,所有隻好拜托她幫忙,這個理由怎麽樣?”
  “好吧,隨便你。”我的心情有點複雜,既有無可奈何,又有隱約的期待,還有一點點無法忽略的別扭。
  “那,明天見?”
  “Jacqueline真的跟我請假才能明天見。”
  “一定讓你接到請假電話!Bye!”
  “晚安。”
  掛斷電話,我使勁把自己的身體從懶人沙發裏挪起來,感覺到脊椎深處有種微弱的酸疼,它一點點在湧動,像疲勞已久的症狀,又像一不小心的拉傷。
  米瀾從來都不信命運會有安排,她一直堅信兩個人如果能像遇,必然是彼此的意願使然——我想找到你,而你願意出現在我麵前,那麽我們遇見彼此是遲早的事。
  天時地利或許全都隻是布景,無非是遇見時美好與不那麽美好的區別。
  當夏天快過去一半的時候,米瀾終於收到了路懿發來的郵件。
  在此之前她依然精力充沛地投入生活,工作之餘常跟我一起逛街吃飯聊天,也偶爾會參見各種朋友聚會。她雖然經常都玩得很晚,但從來不會夜不歸宿,就連留在同性朋友家過夜都沒有過。
  經過了這麽多年,我才發現大家原來都誤解了米瀾——她其實是一個保守又謹慎的女人,雖然活得自由又豐盛,卻永遠保有一個底線。就好像一個電磁爐,即使溫度再高也不會看到真正的火焰。她對生活的熱情並不是為了燃燒,隻是讓自己保有熱度而已。
  路懿,成了她唯一的例外。
  收到郵件那天晚上,她跑來找我聊天。
  郵件正文什麽也沒有,附件是一首歌。她點開來聽。那是一首很有旅行感的歌,小提琴前奏像夕陽被拉得很長,爵士舞般的節奏和低沉的男聲不疾不徐,像夜行列車,景物不停地掠過,窗外漸漸暗下去:
  I always burnt by the sun,Said goodbye to the sea,When I saw you were losing your love for me,Your eyes told te tale……我從CD架上找出一張小提琴專輯,放給她聽:“他傳給你的這首歌是Sophie Solomon個人演奏專輯裏的《Burnt Bythe Sun》,男聲是前Pulp樂團的吉他手Richard Hawley。你聽。”
  她伸出手搖晃我的胳膊:“小提琴聲音太美了!原榛,我要去求叔叔收我做學生……”
  我哭笑不得,敲她頭:“這個時候你還有心情開玩笑!”
  “當然有,你知道我一定會去找他,這個問題根本不需要浪費心情去考慮。”
  “你要去哪裏找他?萬一跑錯地方怎麽辦?”我覺得她簡直是瘋了。
  “別擔心,我相信我們有這個默契。其實我真羨慕你,你跟路懿一定很有共同語言。”
  “隻是剛好碰巧過一次而已,我跟這種飄渺的男人絕對不是同一類人!”
  “不要因為我而對他有那麽大的意見,說不定他真的是個很好的人……”她還在為他辯解。
  “你也會說‘說不定’!米瀾,你真的要在這種遊戲中浪費自己的時間嗎?”
  她並沒有再回答我,隻是按下了CD機的Replay鍵,悠揚的小提琴聲和低沉的嗓音一次又一次在房間裏回旋。
  接下來的幾天,米瀾去了青島。
  她那時剛進新公司不到一年,年假還很少。但她一次用完了五天的假期,隻匆匆給我發了個短信就開始了旅行。
  收到米瀾的短信時,Jacqueline正在我的宿舍裏磕磕巴巴地拉著《La Valse D'Amelie》。我終於同意她開始練這首歌,她興奮得在上課前就自己預習了好幾天。
  她已經能熟練地處理切分音,這首曲子典型的三拍節奏也很好掌握,我甚至在她練習的時候關掉了節拍器。
  課後來接Jacqueline的是她父親,他姓Chauffier,是位個子不高的法國男人,在做某本家居雜誌的運營總監。我告訴Chauffier先生,孩子現階段的課程已經可以告一段落,因為我的工作實在太多無法繼續輔導她。
  他很有禮貌地表示遺憾,用語調不太自然的中文問我:“如果我們提高課時費,Jacqueline有沒有可能繼續在這裏上課?”
  “非常抱歉,我真的是因為最近工作太多的原因,不想太累。而且Jacqueline已經有了一定的基礎,一般的簡單曲目都完全可以自學。”
  “那真的太遺憾了,她學得很開心,能看得出來她是有興趣的。”
  “不僅有興趣,她還很有天分,”我從書桌上拿起一張名片遞給Chauffier先生,“這位老師曾經是我的啟蒙老師,也是我父親的同事,如果您願意讓她繼續學下去的話,他很樂意接下來教Jacqueline。我也希望不會因為自己時間精力不夠而限製了Jacqueline的發展。”
  Chauffier先生道過謝,帶著Jacqueline告辭。他們的腳步聲並不響,對我來說卻像鑰匙插進鎖孔的巨大聲響,一下一下,終於撬開了我心裏扭成一團的不適感。自從幾個月前Jacqueline在安亦卓的請求下向我請假,那種不適感就漸漸凝結成塊,在看不到的角落裏一點一點抱成團,越積越大。一個正在跟我交往的男人,他前女友的女兒是我的學生,這並不是讓我別扭的原因,原因是他們之間還有聯係,他們還能像老朋友一樣相處。
  我並沒有向任何人表達這種微妙的不適,隻是暗自反複確認:我對Jacqueline的態度從來沒有變過,百分之百耐心和盡責。與此同時,我知道自己不應該再繼續教她。困擾我的僅僅隻是不知道該如何麵對這樣的關係,當她不再是我的學生,說不定會舒服很多。不管這是自欺欺人還是逃避,我鬆了一口氣。雖然關係的存在依然會令我產生不適感,但至少,我以後隻是旁觀者,不會將自己綁進去他的“過去”裏去。
  沒有這種投入感後,也許我能把他的過去當成一個與自己無關的故事來看待。
  他們走後,我用貼紙將日程表上Jacqueline的時間安排一一貼住。屏風後麵,手機在床上斷斷續續地閃爍。
  米瀾的短信隻有幾個字:“我今天去青島。”
  我知道她猜到了他的暗示。她是一個關鍵時刻總要犯傻的聰明女人,幾百萬個理由都無法讓她放棄奮不顧身的念頭。她完全可以預知萬一撲空會是怎樣的結果,卻依然勇往直前地衝過去。
  隻是因為相信?或者,隻是因為知道自己不甘心不信。
  到青島的第二天傍晚,米瀾在棧橋遇到路懿。
  米瀾從來都不信命運會有安排,她一直堅信兩個人如果能相遇,必然是彼此的意願使然——我想找到你,而你願意出現在我麵前,那麽我們遇見彼此是遲早的事。天時地利或許全都隻是布景,無非是遇見時美好與不那麽美好的區別。
  那天天氣有一點陰,雲層有一點厚,開始還能看見雲層縫隙裏有飽和度很高的藍天,漸漸地,整個海麵上空都堆滿了棉絮,夕陽隻好不太幹脆地往水麵上投下紅色的餘暉,遠處的小島影子也漸漸隱沒在空氣裏。
  她終於聽見他叫她。
  “米瀾!”
  她不回頭,麵對欄杆站著。
  “米瀾!”路懿跑過來,拍她的肩。他的手表指針指向六點五十五分,跟兩天前發送郵件的時間一模一樣。
  米瀾伸手摸摸他的頭:“你黑了好多。”
  路懿好像是遠遠看見了她後一路跑到麵前來的,有一點氣喘籲籲,卻迫不及待地問:“你怎麽會……”
  她知道他想問自己怎麽會這麽快找到他,他給的提示那麽難懂,甚至都沒有說具體地點。
  “不許問我怎麽找到的,反正我就是找到你了。”那一瞬間她覺得自己終於贏了。
  她不會告訴他,自己打算每一天這個時間都在能看到海和夕陽的不同地方等他,七天一共有七次機會。如果真的想遇見對方,就不會放過任何可能性。而在第二天,她遇到了——因為這段戀愛而瘋了的米瀾沒有費太多周折就等到了同樣因為這段戀愛而變成瘋子的路懿。
  她在想:是不是他也打算每天此時都在這裏出現,一直到等到她來為止?
  他們之間模糊的約定在別人看來就像一出荒誕劇,但對於他們自己來說,可能這才是真正不願意錯過對方的證據。
  不管這算是考驗還是遊戲,他們始終在努力完成對彼此的證明。
  沒等他再開口,米瀾又說:“如果你下次再這麽含含糊糊地約人,我一定不會再出現!”
  路懿用力將她拉近,抱緊,一百七十公分高的米瀾頭頂也隻碰到他的鼻梁。
  黃昏的棧橋人實在太多了,密密麻麻地一撥一撥從身邊走過,像潮水一樣漫散又充滿規律。他們就這樣站了很久,他說:“不要動,我們等晚一點,可以看到海麵上有很多孔明燈。”
  她微微抬頭,額頭剛好蹭到他臉頰:“你的意思是,你要一直到天黑下來才會鬆手?”
  “你不同意嗎?”他問。
  “我很榮幸。”她回答。
  夜幕徹底降落在海平麵上,浪潮的聲音一下一下撞擊著石橋,卻瞬間就被喧鬧的人聲淹沒下去。棧橋的小攤小販開始紮堆,賣冷飲、賣紀念品、拍快照、賣孔明燈……路懿示意米瀾抬頭,她看見好多盞孔明燈從頭頂上漸漸往外飄去,蜂蜜色的燈光穿透薄紙外殼,像從海麵往天空上升的星星。
  “快許願!”路懿的手從背後環繞住她的肩膀,抬頭看向孔明燈。
  “一盞燈裏裝了太多願望會不會飛不高?我們要不要也點一盞?”米瀾回過頭問。
  他很快否定:“不要。放孔明燈許願是夠浪漫,但燈裏麵的明火是很大的火災隱患,一旦它落到高壓線、通信光纜、房屋或者油庫、山林這些地方就糟了。就算是落進海裏,也會造成生態汙染。”
  她喜歡看他認真說話的樣子,有一點嚴肅,有很多堅定,語氣卻依然溫柔。但還是忍不住要反問他:“那,環保專家,為什麽你還要陪我看孔明燈?”
  “我們正在呼籲不要放孔明燈,這種景象以後也許會越來越少。趁著它還在,為什麽不看看呢?”
  “其實孔明燈真美。”米瀾看著海麵說。
  “是啊,海麵上所有亮著的全部都是願望。”
  “剛才你讓我許願,你自己有沒有許願?”她問。
  他點點頭:“有啊。我經常會趁著別人放燈的時候捎帶許一個願,既不會對不起地球,又沒有讓自己失望。”
  她被逗笑了:“哪有你這樣的環保專家!”
  “我說的是實話, 難道要地球為了我渺小的願望而多承受一點汙染?那可不行……”他說著說著又把手肘往她肩膀上搭過去。
  “你剛才許了什麽願?”她問。
  “不能說,說了一定會不靈!”
  “喂,你怎麽說都是科學工作者,怎麽也這麽迷信?說來聽聽吧!”
  “是真的,我好幾次許願都實現了!”他的表情很任職。
  “都有什麽?”
  “第一次是快畢業那年,我的願望是補牙的時候不要太痛。後來從新西蘭回來後又有一次,我許了個很難實現的願望,結果也實現了!”他故意慢吞吞地賣關子,看了她一眼才說,“祈禱以前常去的餐廳不要漲價……”
  “啊,跟你比起來我真是差遠了,你猜我剛才許什麽願?”
  “你考慮清楚,說了就不靈了!”
  “不要緊,聽了你的願望之後我覺得很慚愧,剛才我害怕許願不準,所以腦袋裏想的是但願酒店房間的床單和肥皂已經換過了……真不環保啊!”
  “晚一點回酒店,我們先去吃東西好不好?”路懿拉著她往外走去。
  “是不是去你祈禱不要漲價的那一家?”
  “你真聰明!”
  他們搭上出租車,一關上門,海的聲音就從耳邊隱去。車沿著海岸邊的公路往前開,高高低低上坡下坡,每一盞由遠及近的路燈都在車窗上投下緩慢的弧線,路邊樹木的影子悠然晃動,而這一切都聽不到聲響。在狹小的空間裏,他們隻能聽見彼此的呼吸。
  車終於停下來,路的兩側擠滿桌椅,頭頂上霓虹燈細碎而耀眼地閃著,一直延伸到遠處。他們在喧鬧和啤酒瓶碰撞聲中找到了一個小空間,露天的涼棚,彩燈,以及木頭桌椅。抬頭朝對麵看去,樓頂上好幾個碩大的啤酒罐雕塑。
  她正在喝水,他說了句什麽。周圍太吵,她沒有聽清楚,放下杯子把頭側過來:“你剛說什麽?”
  路懿隻好用手掌豎起來擋在嘴邊,大聲說:“千萬別嫌棄這裏的海鮮不如奧克蘭!”
  “我才不會,你是沒有在北京吃過海鮮!能在青島吃到這些,我已經感動得要流淚了……”
  “哇,你喜歡青島,我真喜歡你!”他直接用手抓起一塊香辣蟹往她嘴裏塞。
  她躲來躲去都沒有躲過,隻好用嘴接起來,又怕會掉到桌上,不得不伸出手來抓住另一邊。後來她幹脆放棄了用筷子,抓起一個扇貝啪地蓋到他嘴上。看他狼狽地要張嘴又來不及的樣子,他們都笑得差點把臉貼在桌子上。
  他們說話都很大聲,卻奇妙地有種融洽的感覺。他們覺得自己完全融入了這個喧鬧而快樂的時刻,這條街以外的一切都不再重要。透明玻璃杯裏的啤酒氣泡一層一層漫過了杯沿,越堆越高,他們將下巴壓低,一口氣喝掉泡泡們,讓它們繼續在胸腔裏膨脹。
  一直回到酒店,米瀾還感覺那些啤酒的泡沫在自己身體裏發出輕微的脆響。洗手間的水流聲有節奏地拍打著地麵,她閉上眼睛把滿是洗發水泡沫的頭衝幹淨,想象著路懿滿頭滿身都是泡泡會是什麽樣子。
  洗手間的門忽然被輕輕敲了幾下,是路懿的聲音:“你的電話在響。”
  “你說什麽?”她提高了聲音問他。
  “你的電話一直在響,打來很多次了。”
  “什麽?我在洗澡聽不到!”
  門開了,她聽見他走到了浴簾的外邊,說:“你的電話,一直在響。”
  “你說什麽?”她還是堅持聽不到。
  路懿嘩地一下拉開了簾子,米瀾看見他隻穿了一條短褲。
  “你的電話,一直,在響。”他說著,捏捏她的鼻子,把她徹底抱了起來……這個房間的陽台能看到海。米瀾醒來得並不晚,卻覺得早在沒醒來時已經聽過很多遍有規律的海浪聲,一進一退地拍打岸邊,除此之外一點人聲也沒有。風並不涼,吹著純白窗簾微微地波動,透過陽台的玻璃門,能看到早晨安靜的海。
  她盡量放輕動作走下床,打開玻璃門走到陽台上。外麵三三兩兩的人在沙灘上散步,有些手裏提著鞋子,有些手裏提的是小鏟子和小桶。
  “早。”路懿不知道什麽時候也起來了,站在她身邊,說話的時候有一股牙膏留下的清涼味道。
  她這才發現他穿的那件白襯衫很大。清晨的風吹過來,從他的扣子的縫隙灌進去,將襯衫撐得向背後飄。
  “我們也去抓小螃蟹?”她問。
  “天都這麽亮了,有小螃蟹也回家了。再不,就在他們桶裏。”路懿用眼神示意沙灘上的行人,“我保證你一隻都看不到。”
  “那如果我能抓到怎麽辦?你陪不陪我去?”
  他一口答應,卻提出了條件:“好。如果能見到小螃蟹,我就背你回酒店;如果見不到,一會兒去餐廳你喂我吃早餐。”
  “我反對,這是不平等條約!”
  “不滿意啊?那不然換一換,如果能見到小螃蟹,一會兒去餐廳我喂你吃早餐;如果見不到,你背我回酒店。”
  她立刻投降:“好吧,我還是選剛才那個。”
  “不許反悔,先來拉鉤!”他還真的伸出右手來。
  米瀾也隻好握住右手前四個手指,用小指跟他拉鉤。
  他們穿著拖鞋就出了門,沙灘上的沙粒並不細,走得有些磨腳。米瀾幹脆把鞋子脫下來拎在手上。
  “當心腳被割傷!”路懿想把她抓過來穿上鞋,而她一步跳出去好遠,回過頭來說,“這麽薄的鞋子穿著也不保證不會割傷,光腳走還不用擔心進沙子!你也脫掉試試啊!”
  他忽然指著她腳下:“你看你踩到了什麽的便便!黑糊糊的!”
  “你少騙我……”
  “真的,你看!”他一臉嚴肅的樣子,自己也脫了有點礙事的一次性拖鞋朝她奔過去。
  米瀾見狀隻好低頭看,似乎沒有踩上任何東西。可是看路懿的樣子不像是玩笑,於是扶住他伸過來的手,把鞋遞給他,抬腳起來仔細看。左腳剛剛抬起來,就被他一把抓住,套上了拖鞋……他們逛了差不多四十分鍾,不時翻開潮濕的沙子和小石頭,完全看不到小螃蟹的蹤影。
  米瀾還不死心要繼續翻,路懿在一邊誇張地摸著自己的胃:“我好餓!”
  她瞪他:“不要鬧啦,讓我找螃蟹!”接著蹲下身去拿小鏟子翻沙粒。
  “我——好——餓!”他從背後把她抱起來,她嚇得反過手拍他。兩對腳印一路延伸成彎彎扭扭的曲線,那把藍色的塑料小鏟子安安靜靜地躺在濕潤的沙灘上。
  餐廳裏,她坐在桌邊等他拿早餐。此時此刻他背對著她,餐廳的一整麵玻璃牆正對著他的側麵,橘色的日光穿透玻璃將他的右側輪廓描上一道邊。他細碎的短發隨著走路的頻率有輕微的跳動,光線頓時被分成很多閃亮的碎屑。
  她出神地看著他,想:我終於看到了你的背影……“發社麽呆?現在該你了!”路懿回到桌邊放下粥、果汁、雞蛋、吐司和煎餃,把勺子遞給她。
  米瀾願賭服輸,接過勺子作出真的要喂他吃東西的樣子。
  路懿卻伸出手把一碗粥端到自己麵前:“好了,今天放過你。不過要算你欠我的。”
  “不用客氣,還是讓我來吧!”她看他反而不好意思,就覺得有趣起來,又夾起一個煎餃往他麵前送。
  他很輕巧地躲過去,端起自己的小碟子抬到她筷子下麵接著:“不行,一定要讓你欠我一次,不然你一定會忘記我的。”
  “我不會的。”她脫口而出。
  “我不信。”
  “我真的不會。”
  他停頓了片刻,又是忽然間轉變話題:“你有沒有看過《絕代豔後》?”
  “看過,也是Sofia Coppola的作品,終於不像《迷失東京》那樣讓人心情複雜了。”
  “嘿,我就知道你一定是因為教父的女兒才看的!那你一定知道這部電影是關於路易十六的皇後MarieAntoinette,實際上她才是我最喜歡的女人!”
  “噢,看吧,我就曾經問過你跟路易十六是什麽關係……”
  “我還記得,所以我後來才特意去看了這部電影。我想,好歹為了你了解了解路易十六吧,沒想到的是居然喜歡上他老婆了。你知道嗎?因為電影根本沒有展示她的整個人生,所以害我又惡補了不少資料——據說她在上斷頭台前穿著一身奢華的紅禮服,不小心踩到了劊子手的腳,還因此對他說了一聲對不起!”
  “啊,我倒是覺得電影情節就很不錯!你還記不記得有一個鏡頭是這樣的:一邊放搖滾樂一邊不停變換各種鞋子、禮服、珠寶、胭脂的奢華場景,又寂寞又刺激……”
  “你會不會像她一樣一不高興就去購物?”
  “大概每個女人都會這樣吧!要說區別,隻有購物回來心疼和不心疼兩種。刷自己的卡心疼,刷老公的卡不心疼。”
  “難怪Marie Antoinette買得那麽賣力,有老公付賬就是不一樣。”
  “不過,為什麽忽然跟我聊起這個?”
  “因為想跟你炫耀一下,我終於找到我跟路易十六的共同點了啊!雖然他倒黴,我走運,但我們好歹都喜歡同一個女人!”
  看他一本正經的樣子,米瀾把頭埋進果汁杯裏不再說話,笑得嗆著。
  他們那麽快樂,像任何一對普通情侶一樣。他正在吃盤子裏的最後一片吐司,她去拿來剛剛出爐的蟹黃小燒賣;她回到座位上,見到他已經幫她剝好了雞蛋放在勺子裏。
  她問:“你以後都會在青島嗎?”
  他搖搖頭:“這邊的項目就快結束了,過一段時間要看下個項目在哪裏,我就會去哪裏。說不定哪一次還可以假公濟私回台灣看看,我從上小學後就再沒有回去過。”
  “真羨慕你,經常到處旅行,職業又受人尊敬。”她說的是實話。雖然很有可能下次再見麵不知道是什麽地方,她依然羨慕他的自由。
  “才不受人尊敬呢!說起來環保多高尚,其實很多時候做的都是讓人討厭的事情。打個簡單的比方,如果我每天晚上在棧橋蹲點,勸說賣孔明燈的小販不要擺攤了回家去,攔住正在許願的遊客跟他們說‘你們這是汙染環境又容易造成火災的行為’……估計不到兩天我就人人喊打了。我的工作是評估,還算好,衝在第一線的同事才是碰釘子最多的!”
  “可是看你的樣子一點也不失望,反而好像很充滿自豪。”
  “那當然,因為我們就是要去改善這一切的!你呢,現在已經不在奧克蘭工作了嗎?”
  “都回國好幾個月了。不然你以為我是漂洋過海來找你?”
  “我就知道你是會回國的!”
  “為什麽?”
  “不為什麽,我就是知道。”他的表情一點不像在說笑。
  米瀾順口就說:“你這麽了解我,幹脆跟我結婚吧!”
  路懿停頓了兩秒鍾沒有說話。早晨的陽光已經逐漸升溫,餐廳的冷氣開始運轉,發出滋滋的響聲。
  她笑了笑低下頭喝粥,他忽然站起來一把拉過她的手:“我們去教堂!”
  她差點被他拉得摔倒,兩個人就這樣一直衝進電梯穿過大堂跑到門口。他招手攔車,她把他的手按下來:“我不信天主!”
  “那你信什麽?”他轉回身,兩隻手抱到她腰後。
  她說:“我信你。”
  “那我們就在這裏結婚吧!”路懿抽回右手,用拇指和食指彎成一個圈狀,“發什麽呆,還不把你的手指頭伸過來!”
  米瀾躲開他的“手指圈”:“婚姻大事是很嚴肅的,怎麽能用這麽忽悠的戒指!就算路邊沒有草不能編,你身上總該有鞋帶吧!襪子也可以啊!”
  “啊,對,我馬上脫襪子給你!”路懿鬆開手就要彎腰脫鞋,可是,他們都還穿著酒店的一次性拖鞋。
  她抬起腳尖踩了踩他的拖鞋後跟,故作鄙視:“連襪子都沒有還要結婚……”
  “有了有了我想到了,來,跟我來!”他又拉著她穿過大堂衝進電梯,一直衝到她的房間。
  一進房間他就開始東翻西找,枕頭,床頭櫃,電視櫃都不放過。終於找到了,他拿起一塊又窄又長的黑色硬物體賽道米瀾手裏,鄭重地問:“米瀾,你願意這一輩子都當我的遙控器嗎?”
  她這才看清楚,他塞過來的物體原來是電視機的遙控器!
  還沒來得及笑,他催促她:“快,該你了!”
  她隻好跑進洗手間找來一個一次性浴帽:“你願意永遠都罩著我嗎?”
  他先忍不住噗地笑起來:“怎麽聽起來像加入不法社團?”
  “那你還給我。”她伸手要搶回來。
  他不給:“你想得美,送了人的禮物哪能要回去!”
  “你一定要好好保存,這可是定情信物。”
  他滿臉不爽地抱怨:“你還好意思說,也不親手繡個荷包什麽的,就送這種現成的信物……”
  “說的也對,”米瀾若有所思,“不然我親手編一根麻繩送給你吧!這樣你就不會再不聲不響地跑掉了。”
  她說出這句話之前並沒有預期,它就像一直在米蘭心裏磨得發痛的小石頭,忽然之間找到一條軌道,不經大腦就滑了出來。她立刻開始後悔,後悔提起他的不告而別,更後悔自己表現出的在意。
  他們沉默了很久,誰也沒有說話,也都沒有看對方。這是他們之間的禁忌——不知道為什麽會存在,不知道為什麽會發生,更不知道他們這種糊裏糊塗的關係是對還是錯。
  樓層服務員來敲門,詢問是否可以打掃房間。米瀾隔著門說不用了。
  “對不起。”路懿背對著她坐在床沿上,眼睛不知道看向哪個方向。
  她搖搖頭,也說:“對不起。”
  他轉過身來,摸摸她的頭:“一會兒想去哪裏?我陪你。”他還是隻字不提為什麽要不告而別,仿佛是她任性犯了一個錯誤,而他原諒了她一樣。
  “我有一點想睡,不知道是不是早上吃太撐。”
  “那你睡吧。”他彎下腰幫她脫鞋子。
  米瀾躲了躲,沒有躲過,任由他把她的腳從拖鞋裏脫出來。他低著頭,後頸部的發根位置有一顆很小的淺褐色痣。
  “腳上還有一點沙子,洗洗再休息吧。”他說著,打電話給樓層服務員,請她們換一雙幹淨的拖鞋。
  米瀾洗完澡躺好,路懿幫她調好空調的溫度,蓋好被子。
  “要不要我在這裏陪你?”他坐在床邊,俯下身問。
  她搖了搖頭:“不用了,我睡一會兒。”
  “那好,別睡太久,不然晚上會失眠。”
  “嗯。”
  他背對著她彎下腰換鞋,整個過程緩慢又安靜,幾乎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他換好鞋走到門口,聽見米瀾叫他:“路懿。”
  “怎麽了?”
  “你的襯衫後麵卡住了。”
  他摸了摸自己身後,偏過頭對著玄關處的穿衣鏡看到襯衫背後有個沒有拉平的褶皺。他整理好襯衫,走出了房間。
  他隻出去了不到兩小時,再回來,米瀾已經退房離開。
  這一年,北京的仲夏有過好幾場暴雨,天氣卻仍然幹燥又熱烈。我跟安亦卓已經循序漸進地交往了兩三個月。他會跟我一起看電影,逛商場,坐在不同的餐廳裏吃飯,手拉手在路邊的外賣亭買甜筒。周五晚上我依然一下班就回家吃飯,周六周日卻不再經常窩在家裏。
  我們開始得不算水到渠成,當時的情景有些戲劇化。
  那是五月初的一天,米瀾去青島的兩個月前。
  晚上下班後,他拉著我去逛南鑼鼓巷。巷口的牌坊在夜晚的燈光裏顏色格外濃,柳樹不時跟著風伸出枝葉,在路燈背後投下細碎的影子。
  我跟著他進到一家淺灰色外牆、白色遮陽櫥和原色木門框的小酒吧,裏麵反反複複放著一首歌:
  明年你還愛我嗎我愛得如此得悲哀到底你要我學著了解你的沉默還是當你需要我的時候你要我再來……男聲很熟悉,有種滿不在乎的憂傷,仿佛不是刻意發問,也並不需要答案,隻是漫不經心地想起某件事情,某個人,某段感情。音樂停下來的時候有掌聲,像是一場Live。
  我忍不住舉起手把服務生招來,問:“請問正在放的是什麽歌?”
  對方也許並不記得歌名,於是說了句“稍等”,跑到吧台後邊翻出了封套來給我看——《陳升1999“明年你還愛我嗎”跨年演唱會》,封套上是抱著吉他穿著襯衫的陳升。
  “你這樣的女孩子也會主動跟陌生男人搭訕?”安亦卓很有興趣地研究我剛才的舉動。
  我搖搖頭,把封套遞給他看:“你喜不喜歡聽陳升的歌?”
  “把我的悲傷留給自己,你的美麗讓你帶走?”他像模像樣地背了兩句歌詞。
  “這首也不錯,我最喜歡聽他的《思念人之屋》,畫麵感很強,很孤單,但是又好像毫不在意……”
  他幾乎是搶過我的話:“那首歌我聽過!開頭是不是‘獨自走在雨中的小黃狗,它在散步的路上來拜訪我’?”
  “你說的這兩句是第二段開頭了,但這兩句比第一段的‘窗台上的薄荷草’有感覺多了!”我興奮地附和。
  “But don’t talk to a dog at raining days……”我們幾乎是一起哼了起來。
  他坐直,身體微微前傾,用手拍拍我的手背:“你知道我為什麽會記得這首歌?一年前還是兩年前我忘了,總之那時候剛到廣告公司做個小設計,我做的第一個活是數碼相框的線上廣告。當時做文案的同事傳給我這首歌,讓我體會這種一個人抱著回憶的孤獨和幸福。我聽了好多遍,差點聽哭……”
  “那時候你一定剛跟女朋友分過手,所以才會有感觸。”
  “對啊!你不知道大學時候的女朋友跟我一起做過多少有趣的事情,我們在公園裏給人畫十塊錢一張的素描,買白球鞋來畫上圖案然後放到朋友店裏寄賣,還晚上出來擺過攤,賣自己做的小玩意,像舊碟片做的隔熱墊,黏土捏的留言板,還有用拉鏈和扣子改的耳環……”
  他現在已經畢業兩年多,從廣告公司的小設計一直做到雜誌視覺總監。他正在回憶著不知道是第幾段感情,總之在年輕時,每一段回憶都那麽不同,愛情隨著自己不停地長大而擁有各種各樣的麵貌。而當生活開始逐漸平穩,在我們等待自己變老的過程中,經曆過的所有一切都變得乏善可陳。從這以後無論愛過多少個人,都隻是重複同一個過程而已。
  我慶幸自己在成長過程中沒有經曆過不同時期的戀愛,也因此而較少感覺到迷茫和難過。然而,我忽然覺得沮喪,因為他在遇見我之前早已經嚐試過了更美好的愛情。
  “那你們後來怎麽樣了?”我問。
  他看了看我,眨眼:“畢業就分開了。她不願意留在北京,然後我們沒有了聯係。”
  店裏依然是那首歌在不停重複:
  明年你還愛我嗎我說不出來的悲哀到底你要我又錯了再錯還是依然一個人走開……“明年你還會不會跟我這樣坐在一起?”他忽然問。
  “會啊!”
  “好,你說的!說話一定要算數!”
  “要是這家店還開著的話,明年一定跟你一起來。”
  他故意皺起眉頭:“不行啊,這樣太沒有穩定性了。如果這家店明年不開了,那我們的約定不就相當於被取消了嗎?不行,要換一個穩定的來約!”
  “噓,你小點聲,別讓人家聽到你說它明年有可能不開了……”
  “想到了,你等等!”他完全沒有理會我的話,轉身翻起他自己的包來。接著拎出一部不到10寸的上網本,打開,這才接著對我說,“看,下班之後約會也不是完全沒好處,至少我還背了包!”
  我滿腦袋問號:“你要查什麽?”
  “你過來看!”他語氣很興奮,卻沒有抬頭看我,一直盯著屏幕。
  我隻好繞到桌子另一側坐下,他開著航空公司的網頁,電腦屏幕上一條一條的全都是航班信息,日期居然是今天。
  “你在查今天的飛機?現在已經快晚上十點了!”我很驚奇。
  “你看清楚年月日!”
  我仔細看日期,原來是明年的今天……他邊說邊用鼠標不停地點來點去:“怎麽樣?這個會不會穩定一點?這家航空公司怎麽也不可能明年倒閉吧!快把你的身份證號碼告訴我!”
  “你瘋了!你要提前一整年訂機票,航空公司都不會有折扣,而且不知道那天是星期幾,不知道你有沒有空,不知道當時在做什麽,你還不知道目的地!”
  他來捂我的嘴:“小聲點小聲點,我知道提前一年很貴,所以正在選便宜的目的地啊!那天是星期幾可以馬上查到,不管有沒有空,在做什麽,一年後的今天絕對不會有比跟你一起旅行更重要的事情!”
  他一口氣說完這麽多,我們之間忽然陷入微妙的沉默。
  片刻,他伸出右手:“把身份證給我。”
  我從包裏拿出身份證遞給他。我知道他要做什麽,也知道這個約定比米瀾他們還要不可思議,但我把身份證給他了,沒有一點猶豫。
  他隻用幾分鍾就訂好了票,接著幫我把身份證放進包裏,收好電腦。
  “真好,明年的今天你會跟我一起旅行。你要記得時間,無論到那一天你跟我吵架了也好,冷戰也好,生氣也好,想甩掉我也好,一定不要忘記十一點到首都國際機場T2等我,我們已經提前一年約好要一起旅行了!”他的語速不快,但每一句話都說得那麽清晰篤定。店裏的音樂聲一直沒有停,反反複複都還是那一句“明年你還愛我嗎……”
  我忽然意識到他說了什麽:“等等,你剛才說無論明年的今天我是跟你吵架、冷戰、生氣,或者想甩掉你……”
  “對啊,因為從今年的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女朋友了!”他說話的神態很認真,一點也不像在開玩笑。
  “這是什麽時候的事?”我吃驚地反問,卻不舍得反駁。
  “從現在開始!如果你不願意,拜托你至少明天再告訴我吧!”這時候他的手機響起短信提示音,他對著手機屏幕笑了,“已經出票了,明年的今天,你就會知道你要跟我一起去哪裏!”
  “現在可不可以告訴我?我有權利知道自己要跟你去哪裏吧!”
  “不行,一定要跟我在一起直到明年!”
  “快告訴我是什麽地方!?”
  “明年你就知道了!如果不跟我在一起,你永遠不會知道這張票的目的地是哪裏。”他得意地威脅我。
  “這樣太不公平了……”
  “你一直跟我在一起就可以知道答案,怎麽樣?”
  “那我還是不要知道答案了。”
  “不行,你早就答應了明年的今天要一起旅行,還敢反悔?”
  走出小酒吧的時候,他拉住了我的手,一直到送我回學校都沒有放。他的手指很長,手掌很熱,好像身體裏有永遠散發不盡的能量,他可以提前一年訂機票預約和我的旅行,他還會不詢問我的意見就宣布我們開始交往……我開始懷疑自己在初中時代是不是真的向他借過兩根自動鉛筆芯忘了還,否則我們怎麽會在這麽多年以後恰好又遇到?
  那時,米瀾聽說我和他開始交往,一直嘲笑我:“他從初中開始就早戀,你倒大學畢業都沒拉過男生的手,你們一個已經爬上了塔頂,另一個才剛剛起步。”
  “你覺得我們不會合適?”
  “不,剛好相反。正因為這樣,你才能看出來他對你是感情還是戀愛的習慣。”
  我不解:“戀愛的習慣?”
  她點點頭:“很多男人真正的戀愛都隻有第一次。隻有第一次是毫無經驗,完全徹底用真實的自己去和對方相處的,無論成功還是失敗,第一次戀愛的體驗必定會變成標本。而在此之後,他們都會依照先前的標本來判斷:怎麽樣追自己喜歡的女孩子,怎麽做會讓對方開心,怎麽做會惹對方生氣,怎麽樣讓對方無法拒絕你……這些就是經驗,也是戀愛的習慣,無論麵對什麽樣的人,都隻是在實踐先前的標本到底適不適用於現在這個人。你千萬不要覺得無法接受,因為當你有了下一段感情,也會不自覺地帶入一些曾經的經驗和習慣。”
  “那要怎麽才能判斷感情和習慣?”
  “對於有感情經曆的人來說,每一次戀愛都會不自覺地帶入先前的經驗,並不能因此而否定對方的感情。但是,你一定能夠看出來他是完全按照經驗在‘處理戀愛’,還是用心在體會跟你的戀愛。”
  “這真的很難。因為我並不了解他從前的戀愛,也不知道對我是不是有什麽不一樣的地方……”
  “他一定跟你提起過從前的女朋友。”
  我點頭。
  米瀾接著說:“雖然他會跟你提起,可是千萬不要研究他的過去。隻需要自己體會,他所有對你的好是為你量身定做,還是來自對別人的經驗。”
  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戀愛會有這樣力量懸殊的對手。他過去的經驗和驚人的能量壓過來,讓我完全失去了主動權。如果戀愛必然要迷失,我依然希望對方是可以拉著我從迷失中走出來的人。
  我們交往兩個多月後,米瀾去了青島。
  我對亦卓提起米瀾和路懿的事。他很不以為然:“米瀾跟他不會有結果,你等著看吧。”
  “為什麽你這麽肯定?”
  “女人喜歡把事情想象得很浪漫,但其實感情是這個世界上最現實的。這種一點也不實際的事情你還期待有什麽結果?他們兩個的交集在哪裏?他們會不會在同一座城市生活?以他們兩人的性格,至少必須要有一個人為穩定作出妥協,才有可能在一起。”他這麽武斷地下判斷,我有一些不高興。
  我想起米瀾曾經說過,為什麽要用現實來考驗愛情?
  “也許他們本來就沒有想過要結果吧,有結果的戀愛是必須要考慮現實的,可能他們隻想要純粹的愛情,不願意被現實幹擾?”
  他不願意接受我的觀點:“那都不是真的。如果你真的愛一個人,最重要的就是要跟對方在一起!無論付出任何代價,放棄任何東西,接受任何考驗,都一定要跟對方在一起。這種所謂的不願意被現實幹擾的愛情都隻是在逃避,你可以脫離現實生活嗎?不可以。所以,如果真的愛對方,就是無論如何要跟對方在一起!”
  我忍不住質疑他的愛情觀:“那,如果你愛一個人,而對方不愛你,也硬要跟對方在一起嗎?”
  “如果對方不愛我,為什麽我不能放手,反而要一直裝作好人的樣子關心對方?這樣貌似很偉大,實際上是讓對方為難,”他的反應像聽見了一個很荒謬的笑話,“如果我愛一個人,我會努力讓她也愛我。如果她不願意接受,那我們彼此好聚好散,既不浪費對方的時間,又不會繼續糾纏下去讓對方難堪。人要遵從自己內心的感覺,喜歡就是喜歡,不開心就是不開心,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那如果有一天我也不喜歡你了,你會怎麽樣?”我知道他說得並沒有錯,但總覺得有一點不舒服。
  “我會很傷心!”他故意動了動眉毛,裝作傷心的樣子。
  “我說真的,你回答我嘛。如果有一天你不喜歡我了,我會很痛快地接受的,因為知道自己根本做不了什麽。那你呢?”
  他看了看我,回答:“我會努力爭取,不然一定不甘心。如果經過努力還是失敗了,就隻好希望你找到一個合適的男人。如果你過得幸福,我就不會總是想著你,這樣說不定我也能重新開始。”
  “為什麽是‘說不定’?”
  “因為我可以重新開始的前提是你找到一個合適的男人,不再讓我擔心。但是,你想想,這個地球上還有比我更適合你的男人嗎?”
  “地球那麽大,不找找怎麽知道有沒有?”
  “女人真是貪心!不行,我得看緊一點!”他捏了捏我的手,力度並不大,我卻感到手指縫裏微微出汗。皮膚摩擦之間,有點黏膩,有點熱,有點幸福。
  他的側影在黃昏裏逆著光,我忽然想起再見到他那一天的樣子——站在我的宿舍門口,直挺的鼻梁和薄嘴唇,襯衫的袖子卷到肘關節前幾公分,長褲落到腳背幾乎是一條直線。這幾個月來我從沒有那麽認真地看過他,好像知道他就在身邊,記得他是什麽樣子,感到他就是這樣一種存在。有時候熟悉的人看久了也會覺得陌生,我出神地看著他的側影,似乎是想找到記憶中他的輪廓與現實的偏差,隻有這樣近距離的真實感才會讓人安心,感受到不是活在自己的感覺和記憶裏。
  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真的很微妙,當你們彼此陌生時能夠麵對麵看清楚對方;當熟悉到可以牽著手往前走,卻要費力偏過頭,才能看到對方的側麵。感情或許就是這樣,明明離得那麽近,還看不見對方的臉。
  電影散場後,他照例送我進地鐵。地鐵的入口一端跟商場相連,走到商場門口時他讓我等等,說去洗手間。
  他去了十多分鍾,出來的時候手上拎著一個小紙袋,遞給我:“送給你的。”紙袋上有一排小小的潦草的字母“agn è s b.”。
  原來他忽然興起去買禮物了。
  “怎麽忽然送我禮物?”
  “噢,我看你很多東西都是他們家的,覺得你會喜歡。”他的回答避重就輕。
  “你說的一定不是我,我隻有錢包是在agn è s b.買的。”
  “你的手機繩不是嗎?黑色那條。”他居然記得這麽清楚。
  “啊,那是米瀾送的,她也有一條。而且,兩樣小東西怎麽能算很多?”
  “已經不少了,我好像很少會用同個品牌的不同東西,比如喜歡誰家的襯衫,我就會一直在那家買襯衫,但絕對不會去買鞋。”
  “你這是什麽理論?如果你在同一家買了很多件襯衫,也能算得上‘很多東西’啊!”
  “襯衫再多件也是同一種類,不能算。項鏈和手機繩是不同的東西嘛,比如你喜歡喝對麵那家的茉香奶綠,喝過無數次,但不能說喝過他們家很多東西……”
  我被他認真的樣子逗樂了:“你這麽認真,像在辯論。”
  “不管多小的事情都是可以有條理的啊,我說你有很多他們家的東西並沒錯……”
  “你這麽在意表達上的歧義,是不是怕以後會跟我吵架?”
  “這隻是小事,我怕以後在不小的事情上跟你溝通和理解出現偏差,這樣才容易吵架。我們無論什麽事情都把自己理解的含義表達清楚不好嗎?”他的樣子很認真。
  “好,我以後會跟你說,今天太熱了,但我的意思不是不跟你約會,隻是單純地抱怨一下,怎麽樣?”
  “當然好,不然我一定以為你在拒絕我。”
  “這樣解釋來解釋去會不會太累?”
  “現在我們互相還不夠了解,等很了解對方了就不需要了。如果現在都不努力讓對方了解自己,可能我們相處了很久以後還會常常猜錯對方。”
  這是不是也來自“戀愛的經驗”?我不得不認同他說的道理,卻忍不住猜測這是誰給他的經驗。他過去的戀愛留下了太多的標本,作為我們相處的參考。我問:“這是你的經驗之談嗎?”
  “女人太難懂了,容易產生誤會,容易生氣,又不容易哄好。所以我很緊張我們每一次究竟想向對方表達什麽。”
  “可是人有的時候就是不想表達什麽,純粹想有個人說話,有什麽說什麽,不用緊張表達方式,不用思考有什麽意義,隻要分享就行了,這才是戀愛吧?”
  “好吧,我送你進去,不然一會兒商場關門,地鐵人該多了。”
  我進了地鐵。車廂還有一小半的空位,這個時間不是很早也不是很晚,下班高峰已經過去很久,末班車前一小時的高峰時段還沒有來。他每次都留意不會在人多擁擠的時段送我進地鐵,每次到站都會接到他的電話,陪我聊到一直進宿舍樓,誤差不超過兩分鍾,電話響起來不是在我刷卡出站後,就是在出口的電梯上。有時候我會在到站後主動打給他,但每一次都聽到占線的嘟嘟聲——我們兩人的電話都有呼叫等待,如果正在與別人通話仍然可以接入等待,出現嘟嘟聲唯一的原因就是我們正在撥對方的電話。
  我把裝著禮物的小紙袋放在膝蓋上,小心拆開,裏麵是一個鑰匙扣。簡單的銀色圈,掛著鑰匙環,還掛了兩把鑰匙。那兩把銀色的鑰匙一大一小,厚度差不多。翻開黑色絨墊,裏麵果然有一張便條:“我家的鑰匙都給你了,什麽時候來?”
  我忍不住在地鐵上就笑出聲來。他寫的字筆畫都有些朝左邊歪,讓人聯想到他匆匆忙忙寫便條的樣子。我給他打電話:“謝謝你的禮物。”
  “你是不是打算馬上跑回來?”他問。
  我幾乎馬上要點頭答應。這時,聽見有電話插播的提示音。是米瀾。
  我沒有想到米瀾會提前這麽多天回來,更沒有料到她會來學校等我。
  學校附近的餐廳從早到晚都人聲鼎沸,精力充沛的學生聚會一撥接著一撥。看到他們,我幾乎要懷疑自己的學生時期是不是白白虛度過去,既沒有戀愛也沒有逃學更沒有這樣不知疲倦地跟朋友聚會。隻有上課,練琴,跟同學偶爾聊天逛街,課餘打工,連旅行的次數都很少,不是沒有條件,而是不覺得多有樂趣。在國內不過如此,出去了也還是不過如此。或許正因為我對生活沒有太多要求,也就能從來不善於發現驚喜。
  火鍋夾在米瀾和我中間不停地翻騰,不斷有白霧般的熱氣從我們眼前聚起又散去,一碟一碟幹淨整齊顏色各異的菜終於成了一鍋色澤暗淡的湯,周圍的喧鬧聲蓋過了火鍋沸騰的聲響。
  米瀾一直低頭吃著粉絲,好像用漏勺盛起來的那一勺粉絲永遠也吃不完一樣。
  我替她的杯子倒滿冰酸梅湯,問:“怎麽今天就回來了?”
  “我也以為會留到假期結束才回來的,大概是不適應吧。”她總算是抬了抬頭,幫我把手邊還剩下半碟的黃喉倒進了鍋裏。
  我看看手機,時間不早了。於是提議她留下:“都快十一點了,今天晚上你住我這兒吧。”
  “好。”她幹脆得讓我有點吃驚,從來不會夜不歸宿的米瀾今天破例了。可見她回到北京之後直接來了這裏找我,根本沒有回家。
  她看看我,又看看自己身邊的椅子上放著的小旅行包,說:“坐了五個小時火車回來的,我也懶得再往家跑了。今天就麻煩你收留我吧!”
  “你要真是累了懶得回家,早就住商務酒店了,住酒店不會比一路打車來我這裏貴幾塊錢。心情不好想讓我陪你又不丟人,幹嗎不承認?”
  “哇,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不饒人了,跟安亦卓學的吧?以前你可是會為了我裝聾作啞的!”她被我戳穿了,開始憤憤不平,“還有,你怎麽知道我不是坐地鐵來的?從南站打車到地鐵站也隻要二十塊。”
  “坐地鐵的話你應該跟我一樣出現在北門,但我們現在在東門附近坐著。”
  她瞪我一眼:“我現在深刻地感覺到安亦卓真不是好人!你跟他在一起以後變得真邪惡……”
  “我邪惡嗎?隻是比以前更加直接了吧!怎麽想就會怎麽告訴你,關心你也比較直接。”
  “好肉麻,你是不是暗戀我?”她裝作很驚恐的樣子。那一瞬間,以前我認識的米瀾又回來了。
  “不是你暗戀我嗎?今天主動要來侍寢的不是你嗎?”
  她哼了一聲不再理我,拿起漏勺伸進火鍋專心找吃的。
  回到我房間時校園裏很安靜,學生宿舍應該已經熄燈了。路燈孤單地立在樹影中間,橘黃色燈光帶著微溫,在我們身前投下細長的影子。
  上樓梯的時候我才發覺米瀾沒有穿高跟鞋,樓道裏隻有平底鞋摩擦地麵發出的輕微聲響,連聲控燈都沒有驚動。漆黑的樓梯口隻剩下開關感應燈閃著微弱的紅光,她伸手去按燈,暗黃的燈光下她的睫毛疲憊地垂著。
  Chapter 6埃因霍芬 白露戀愛剛剛開始的時候,每個人都樂此不疲的重複一些原本以為很傻的舉動,每一點快樂和擔憂都太卑微,隻為一些在別人眼裏微不足道,自己卻覺得很重要的是。很多人都跟我一樣,剛剛走到開端就以為那是幸福的全貌,哪怕隻願意停留在這裏不想繼續深入,時間也會將我們推向前去,推進未知必須經曆的一切。
  我洗完澡出來,看見米瀾在跟別人通電話。她側對著我坐在屏風旁邊的沙發裏,剛洗過的濕頭發垂在睡衣領邊,戴著耳機,手上是筆和記事本,手機躺在一邊。
  我拿過幹發帽示意她過來,她對我點點頭,卻沒有起身,依然在邊聊電話邊做記錄:“好,沒問題,你們市場部的Flora剛還給我打過電話……謝謝,真是多謝你彩妝選題都能想到我……對,我們是又款妝前乳、藍色係、比較透、咖喱狀的……也好,你願意推薦我沒有道理說不合適嘛!隻是我們這款妝前乳主打的是抗敏和提亮,不是不脫妝……要拍產品的話可以跟Sylvia聯係,她會帶去的。我?我記得過幾天有你們六周年活動,放心吧……產品資料什麽的也都可以跟Sylvia要,我跟她交代好了。好,謝謝,確認了給你回複!”
  好不容易掛斷電話,她才接過幹發帽包住頭:“雜誌的美容編輯,跟我關係還不錯。我用你電腦收個郵件。”
  “好。你快進裏邊來吧,外麵對著門不會不自在嗎?”
  她不以為然地擦著頭:“開間就是這樣的了,你都住了這麽久還不習慣對著門?”
  “有時候時間長短跟習慣沒什麽必然聯係……”
  “你又來了,”她笑笑,繞過屏風到裏麵來,“不是不讓你拐著彎關心我,但我都已經回來了,就表示旅行的事不再想了。電腦有沒有密碼?”她說著按下了開機鍵。
  “你第一天認識我?除了銀行卡以外,我生活中出現過密碼這種東西嗎?”
  “那倒是,沒有秘密的生活多好。”她感歎。
  “你有很多秘密?還是路懿有很多秘密?”
  “懶得理你,我收郵件。”
  她的收件箱裏躺著兩封未讀郵件,一封是需要確認的邀請函,另一封發件人是路懿。
  她看著我,又轉回頭看著屏幕,沒有理會工作,直接點開了路懿來的郵件。
  沒有附件,一句話:“正文隻有把我送你的遙控器忘在酒店?”
  米瀾愣在椅子裏,沒有動,也沒有說話。我拍拍她,她忽然哭了,眼淚掉在鍵盤上,她從桌上抽紙巾去擦,低著頭一點一點擦幹淨。
  擦完鍵盤,她轉過身跑出去把自己的包抱進來,從裏麵翻出一直黑的、舊的、又窄又長的電視遙控器,按鍵的縫隙裏有很多擦不到的灰塵。她趴在我肩上,手指不自覺地按著那個舊遙控器,仿佛現在我們正處於一盤可以重複倒退的錄影帶裏,她拚命地按,卻找不到倒帶鍵在哪裏。
  她沒有忘記帶走他送的“禮物”。
  她隻是越來越不懂,他們之間的關係是純粹的愛情還是無法觸及的死角。
  在我的記憶中,從來沒有哪一年的夏天過得像今天這麽快。在沒完沒了的周末約會中我幾乎沒有留意到季節的變化,一直到某個看完電影回家的夜感覺到冷,才意識到我們已經一起過完了整個夏天和小半個秋天。剛剛開始戀愛,但這些日子過得快樂並且沒有忐忑,我常常在猜想,自己是不是真的遇到了這輩子最適合的人。我們對對方的了解微小而瑣碎,散步時不需要交談就知道往左轉或者右轉,吃飯時一抬起手對方就知道要拿什麽,過馬路時手一握就知道該走還是該停,甚至走近電影院或餐廳一眼就能幫對方選出想做的位置……好像一件禮服終於遇見了穿上最合身的人,貼合得沒有一點褶皺。
  十月末的一天,我的課排得很滿,從上午十點一直到晚上九點半。
  手機在包裏振動了無數次,我渾身酸軟地抱著一大疊五線譜紙往宿舍走,左手是那一疊作業,右手分出來拿手機,給亦卓打電話。
  “怎麽一直都不接我電話?我現在在你宿舍樓下!”
  “我今天一直都在上課,你知道的,”我抬起頭四處看看,沒有看到他,“我也快走到宿舍了,沒有看到你。”
  “我看到你了,你往右看。”他掛斷了電話。
  我轉過身總算看到了他,好像剪過頭發,站在路燈的一側,筆直的影子被拉長,一直延伸到我腳尖邊。
  “怎麽這個時候忽然來了?”
  我一句話還沒有說完整,他拉著我就往外走:“我們去看場電影吧?剛才好不容易買到的票,十點二十五有一場。”
  “這麽晚了來找我就是去看電影?我剛剛下課,這還有一堆作業要看……”
  他迅速打斷我:“能不能留到明天?”
  “為什麽?”
  “因為我要去荷蘭一個星期!後天一早就走了,明天肯定不可能來見你。”
  “你隻是去一個星期,很快就回來了……”
  “可是,接下來整整一個星期,我們之間的距離就是差不多八千公裏!你都不覺得我們有必要見麵嗎?”他提高聲音,臉有一點微微的紅,在路燈下顯得更為急迫。
  那一瞬間我有點懷疑,究竟是我對這段感情的態度太平淡還是他太緊張?對我來說,如果兩個讓你真的在一起,一個星期根本不是衡量時間的單位,一個月、一季、一年都不需要變,如果運氣好的話,一次就可以決定跟誰過完一輩子。而他很重視每一天甚至每一分每一秒的感覺,分開一個星期就緊張得好像世界末日。
  我無法不喜歡他這種緊張,覺得不安又期待。就好像一列偏離軌道的列車,二十多年來每天按照預設好的素的和線路在前行,忽然有人將我帶上一條沒有鐵軌的高速公路,飛快地向前衝過去。
  我感覺到他手指的熱度透過我的皮膚鑽進來,整個人的情緒也跟著在升溫:“你等等我,我上樓把東西放下,換了衣服跟你一起去。”
  “不要換衣服了,這樣就很好,放下東西我們趕緊走吧!”他把我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接著補充:“要不換一雙鞋吧,高跟鞋走路很幸苦。”
  我低頭看看自己,又看看他:“我穿成這樣,要換鞋還是換件衣服吧!”現在已經是十月末,我穿著一條雪紡連衣裙,外麵是針織開衫。
  “好吧,盡快。要不要我陪你上去?”他握握我的手,表情鄭重得好像在期待一件很重大的事情發生。
  “不用,我自己很快。”
  我聽見自己高跟鞋撞擊台階的聲響,漆黑的樓道裏燈一層一層依次亮了起來。我從來沒有這樣跑上過樓梯,以前每次都很小心地隻用前腳掌著地,避免發出聲音。
  進門踢掉高跟鞋,拉開衣櫃,手忙腳亂地換衣服穿鞋衝出門去。我不知道為什麽這種匆忙會讓人激動,隻知道當我奔出樓道,他拉著我就往前跑,整個世界的節奏都像按了快進鍵,秒針隻不過爬過一格,我們已經跑出了很遠。
  跟他在一起,曾經很小很小的事忽然變得很大很大,曾經很大很大的世界忽然變得很小很小。
  跳上出租車,他緊緊抓著我的手,問:“怎麽樣,感覺像不像在私奔?”他的臉依然有一點紅,呼吸和語速都比平時快。我們隻是一起跑出來趕時間看電影而已,興奮得就像私奔。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啊,我忘了關衣櫃門……”
  “那你房門鎖了沒有?”
  “鎖了。”我點頭。
  “要確定鎖了才行,因為今天你不一定回去哦!帶沒帶我家鑰匙?”
  我知道他在暗示,故意反問他:“你自己家的鑰匙還用我帶嗎?”
  “你真是越來越像我了!”
  “我是越來越了解你了才對,知道你打什麽主意。對了,你為什麽忽然要求荷蘭?”
  “我也沒想到今年可以去荷蘭設計周,以前每年都隻是編輯去,我接到通知還有點意外。”他做的是家居雜誌,國內外的家居設計展都會關注。
  “啊,機會這麽難得,恭喜你。”
  “不用這麽客氣,要不要帶你一起去?你以前沒去過埃因霍芬吧?”
  “我完全沒有去過荷蘭。不過,說得你好像去過一樣……”
  “沒道理啊,你在德國上的學,離荷蘭那麽近都沒去過?”他好像聽說了什麽不可思議的事情。大概所有人都覺得,在歐洲國家上學就必然要逛遍整個歐洲才算正常。
  我搖搖頭:“說起來我大學幾年真的沒怎麽旅行過,去得最遠的地方就是比利時。那還是跟大一幫同學一起去的,先到法蘭克福,然後飛布魯塞爾,接著坐火車去科特萊克,完了之後原路返回。”
  “真可惜,你們應該順路去荷蘭,荷蘭是世界上最自由的地方……”
  “你說的是人與人之間關係自由?那應該是你們男人最喜歡的國家。”
  “玩了玩還行,我肯定適應不了在外國長住,怎麽說都還是家裏好,”他正說著,忽然彎下腰掰過我的膝蓋來看,“你腿上怎麽回事?”
  車裏很暗,我被他嚇了一跳,條件反射地順著他手指的地方看下去。他讓司機師傅開燈,我這才看到自己右邊小腿上有一條兩三厘米長的劃痕。劃痕的邊緣時深紅色,用手摸上去有點刺刺的感覺,看樣子是劃破過,傷口很小馬上凝固。
  他把我的手拿開:“別隨便摸,手上很多細菌!”
  “這麽小的傷口沒關係的。”
  “什麽時候弄的?你自己都沒發現嗎?”他皺起眉頭盯著傷口。
  此時此刻隻好變成我反過來安慰他:“可能是剛才下樓的時候不小心掛了哪裏吧,沒覺得疼,沒什麽關係。”
  “這麽大的人還這麽粗心,如果是金屬劃傷的就糟了。”他總是這麽緊張細微的事情,仿佛跟我在一起的沒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都值得投入全部精力去關心。
  他讓出租車在路邊的7-11停下,進去買了水、小袋裝的酒精棉和創口貼。一進電影院他拉著我直奔洗手間,幫我拿過包,把酒精棉和創口貼放到我手上,示意我進去處理小傷口。
  幾分鍾後,我們坐在電影院大廳的沙發裏。他替我擰開一瓶水遞過來,問我要不要買爆米花。
  “不要了。你覺不覺得奇怪,不發出聲音又不帶殼的食物很多,為什麽電影院賣的零食永遠隻有爆米花?”
  “爆米花氣味比較淡?”
  “照你這麽說,巧克力、棉花糖之類的東西不是更合適?”
  “你說的也對……好吧,我想不出來為什麽一定是爆米花,”他顯然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不過,對於這種‘想不明白為什麽’大家都會做的事,我想起一個故事可以解釋……”
  見他又來這一套,我立刻插嘴:“不要又這樣故意放慢語速,我很好奇,趕緊說!”
  “女人真可怕,被你搞得一點懸念都沒有了!好吧,我忘了是哪國做的實驗了,總之是這樣的;實驗人員把八隻猴子關進同一個房間,房間裏有個梯子,梯子頂上是一串香蕉。隻要有猴子碰到那串香蕉,房頂上立刻就會有冰水衝下來,把猴子全體都被冰水衝得又濕又冷。如此反複幾次,它們知道香蕉不能碰。接下來,實驗人員放出一隻猴子,又關進去另一隻不明真相的猴子,這隻猴子當然會去拿香蕉吃,而當它快接近香蕉的時候,其他的猴子會衝上去揪住它,把它狠K一頓。它不明白為什麽,但是知道香蕉不可以拿。接下來實驗人員又再放進去一隻猴子,換進來另一隻,另一隻又想拿香蕉,結果又是被其它猴子狠K一頓……不久之後,房間裏的八隻猴子全部都是新換進來的,沒有誰知道拿香蕉會被冰水衝,但所有猴子都不敢去拿香蕉,並且保留了這個習慣;一個猴子接近香蕉,其他幾個就會衝上去把它揍一頓。”
  “你想說的是,一種規則的建立通常是習慣的力量,其實並沒有必然的理由?”
  “對啊,今天看電影我們吃點有創意的吧?”
  “啊?!”我看了看顯示屏上的電子鍾,還有十分鍾左右就可以進場了。
  他卻拉起我往外跑:“走,我們去買泡麵!”
  “泡麵?馬上要進場!”
  “樓下7-11就有,很快的,走吧!”他拉著我跳上了下行的扶梯,一直到站穩了,才回過頭問我,“你不會已經吃過飯了吧?”
  “沒有,我今天六點半下課七點又上課,沒吃晚飯。”
  “那就好。”
  “可是,便利店沒有開水怎麽泡?”
  “我有辦法!”
  電梯下落得很快,他拉起我衝進7-11,從貨架上拿下兩個杯子麵放到我手裏,自己跑到前麵抱來一大瓶和一個微波爐專用杯。結完帳後,把我拉到收銀台末端的臨時用餐區:“你拆麵我來倒水,開工!”
  他擰開那一大瓶水倒進微波爐專用杯,蓋好放進微波爐裏加熱。我開始拆杯麵的包裝,手忙腳亂地撕開調料包往裏麵擠,又輕又碎的脫水蔬菜跳進碗裏,發出一陣幾乎聽不見的脆響。
  他看他我,我看看他,水在微波爐裏慢慢旋轉,一圈又一圈,終於“叮”的一聲停下來。他著急去揭杯蓋,卻被膠圈上附著的蒸汽水珠燙著手,又不好意思叫出聲,隻把嘴張成“O”形,我忍住笑,替他揭開麵杯上的紙蓋。
  熱水倒進來,整個麵杯發出細微的“滋滋”聲。
  他遞給我一張紙巾墊在手上,然後把麵放上來,示意我照做:“你也試試燙不燙手。”
  “走吧!”我把微波爐杯塞進購物袋,端起麵往外走,“這樣端進去行不行啊?泡麵不太方便藏……”
  他對我眨眨眼:“不要緊,一會兒去洗手間把湯倒掉,然後藏在袋子裏,怎麽樣?”
  “不是吧?端麵進洗手間?!”
  “噓,別那麽大聲,我說的是隻洗手的洗手間,沒讓你去廁所倒,你看!”他用眼神一指旁邊商場的玻璃櫥窗——離我們不到十米遠的地方時KFC,餐廳有兩層,洗手間在樓上,樓下有個專用的洗手台。
  見我麵露難色,他鼓勵道:“去吧,動作迅速!”
  “如果有人跑來攔著我不讓自帶食物怎麽辦?”
  “記好門的位置,一會兒別衝錯方向,我給你開門!”
  我頭上頓時出現斜線三條:“你不是想讓我一個人去吧?”
  他側過身體推開玻璃門,對我一偏頭,意思是“快去”,接著將他那杯泡麵也塞到了我手上。
  我已經順手接下了才反應過來,嘴裏表示抗議:“喂,你幹嗎?”
  “快去!我給你開著門,60秒鍾之內回來!快去啊,再不去電影要開場了!”他一手推著門,另一隻手握著我的手臂往前推,好像電影裏的特寫鏡頭一樣,細微又充滿震撼力。我端著麵走向洗手池,一路感覺到他的目光在背後,背變得好熱好熱。
  等站在上行的扶梯上,拿出手機看時間——剛才發生的那一切都在六分鍾之內。我打開他手上的購物袋,把躺在袋子裏的瓶裝水和微波爐杯子扶起來,小心地放下杯麵進去,一邊讓他幫忙:“幫忙把手墊在底下,不然麵要歪了。”
  “看這裏,提好袋子別把麵歪了出來!”我裝好麵,把購物袋回他手上。
  檢票入場的時候他又朝我眨眨眼睛,提著塑料袋的手故意小幅度地晃了晃,另一隻手從我身後繞過來搭在肩上,捏捏我,臉上帶著蒙混過關的得意表情。
  大屏幕上播著一段一段的廣告片,誇張的畫麵和音效不時逗得身邊爆發出笑聲。我們完全沒有注意到廣告的內容,攥著對方的手等待場內完全熄燈,就好像獲得提名的人等待獎項揭曉那麽緊張。
  派拉蒙電影公司群星環繞雪山的標誌終於出現在大屏幕上,天花板四周的暖色燈光漸漸黑了下去。他眼睛看著前麵,卻彎起手肘悄悄捅了捅我,我把折疊著的一次性叉子輕輕掰直遞給他。
  “真開心,我長這麽大從沒在電影院裏偷偷吃過麵!”他小聲在我耳邊說。
  我故作擔心地問他:“我們泡麵的水好像沒有沸騰,會不會吃得拉肚子?”
  “對啊,好像是不太安全。不然我幫你吃掉?”
  “還是不要了吧,有難同當,要拉就一起拉吧。”
  “啊?看不出來你是這麽開放的人,你要跟我去男洗手間一起拉?”
  “不是你跟我去女手間嗎?”
  因為在吃麵,他低頭也隻能勉強看清麵杯的位置,小叉子太軟,麵半生不熟,吃起來費力又不敢出聲,完全不知道自己吃進去的是什麽,我們卻覺得很快樂。吃完後我拿出紙巾,他接過紙巾包卻不抽紙出來,反而搶過我擦完的那一張翻過來擦自己的嘴。
  我正在收拾兩個空杯,見狀要去搶回他手上的紙:“你這個大邋遢!”
  “幹嗎,我這樣做是環保!”他一本正經地躲過我,把紙扔進空杯裏,然後放一隻手指在嘴邊,“噓,動作小點,別影響大家!”
  偷偷吃完麵的我們正襟危坐看完了整場電影,一直到散場都還能聞到空氣中有泡麵的香味。
  他走在我身後,雙手扶著我的肩,低下頭小聲說:“聞到沒有,到處都是你的海鮮麵的味道!”
  “誰說的,全是你的紅燒牛肉麵味道!”
  “你記得我吃的是紅燒牛肉麵?”他大吃一驚。
  “怎麽了?”
  “哦,我沒注意到我我剛才吃的什麽麵,一直在想你到底有沒有帶我家鑰匙……”
  燈光下,他的白襯衫上淺灰色的細條紋不那麽明顯,卷起的袖子整整齊齊停在前臂尾端,肩部細小的褶皺安靜又溫和。不管他之前有過多少次戀愛,不管他跟我做過多少件曾經跟別人曾經跟別人做過的事情,去過多少次戀愛,不管他跟我做過多少件曾經跟別人做過的事情,去過多少個曾經跟別人去過的地方,這是他第一次在電影院裏偷吃泡麵,而跟他一起完成這件事情的人,是我。
  就因為這件心血來潮的小事,我內心充滿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獨占的快樂。
  那天晚上,他把我帶回來家。
  他已經拉開了厚的那一層窗簾,隻剩下米色半透明的薄紗蓋在窗前,陽光透進來時被濾過了鋒芒,隻剩下溫和的顏色。他的大書桌上攤著電腦、剃須刀、手機、PSP、相機以及它們的電池和充電器,桌側的室內晾衣架上毛巾睡衣和穿過的襯衫橫七豎八地搭著。
  見我醒了,他坐過來摸摸我的頭:“把你吵醒了?”他穿著灰色小格子睡衣,洗得很幹淨,領子邊緣起了幾個毛球。在我想象中,男人在家都是穿舊T恤大褲衩和夾腳拖鞋到處走的,沒想到他居然穿著幹淨的睡衣。
  我有點冷,縮了縮身體把被子裹上來一些,才問:“你怎麽起這麽早?”
  “收拾好行李要準備上班了,今天還不知道幾點回來,明早五點多就得走,”他幫我把被子裹緊,“我起來的時候你睡得很香,這麽大一張床,你縮在上麵隻有很小一丁點。”
  “那你有沒有一種拐賣幼女的感覺?”
  “得了吧,幼女哪是你這樣的人?人家好歹也能有兩顆青春痘,你就兩個大熊貓。”
  “還不是因為你!我在認識你之前從來就沒有十一點以後睡過覺,最近幾個月總是跟你聊電話聊到淩晨幾點,最誇張的一次是掛上電話就看到天亮了!”
  “哇,你真是乖孩子。”
  “現在你是不是受良心譴責了?拐賣的不是幼女而是乖孩子……”
  “No,隻拐不賣,你是我的了。”他伸手就往我鼻頭上捏。
  我穿好衣服爬起來,踩著被子跑到床的另一邊去穿拖鞋。他已經把桌上那一天堆東西都奇跡般地塞進了旅行包,開始一件一件地鑒定衣架上那些衣服究竟是可以穿的還是要洗的。
  屋裏亂得我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從房間角落裏翻到一個帆布的折疊收納桶,拖到他麵前:“要洗的扔進來,還要穿的掛在那邊,跟剛洗好甩幹的分開不同層,已經幹了的收到衣櫃裏去!”
  “這也能被你找到,女人真是比忍者神龜還強大!”他說著,不客氣地就往收納桶裏塞待洗的衣服。
  “我還沒說你呢,每天把自己收拾得幹幹淨淨的裝精英,家裏亂成這樣。”
  “我需要裝嗎?我本來就很幹淨!”
  “哎,沒想到你這種貌似精英的CBD男連生活都不能自理……”
  “這不是有你了嘛!”
  “不是吧?給我兩把鑰匙就想把我關在你家當清潔工?”
  “今天可是你自告奮勇要勞動的,不怪我。好了,我去洗個澡準備出門。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好啊。那誰先刷牙?”
  他一句話都沒有答,衝進了洗手間。沒過兩秒鍾,拿著牙刷杯從門後伸出頭問我:“錘子剪刀布,誰輸誰在廚房刷牙,怎麽樣?”
  “懶得理你,我去廚房刷。你就一次刷牙洗澡忙完了出來吧!”我過去接牙刷,看見上麵已經擠好了牙膏。
  我在廚房的洗手池邊刷牙,聽著旁邊洗手間的水流聲有種莫名的踏實感——這或許就是我曾經很向往的平穩又幸福的生活,每一次睜開眼睛都能看到身邊的人,每一個早晨都能聽到這樣的水聲。
  不知道是否有別的人站在這個位置刷過牙?她是不是跟他用錘子剪刀布爭過洗手間?除了我,還有誰在這裏感受過這樣的早晨?
  “你可以進來洗臉,我關上浴室門了,不會淋到你!”他在裏麵叫我。
  洗手間燈光很亮,而整體浴室在角落裏,半透明的毛玻璃完全不用擔心看得見人。我抬頭看到鏡子前的洗臉架,底下一層是洗發水和沐浴露,上麵的瓶瓶罐罐都是男士護膚品,有些還沒開過封。
  我好奇看了看,問他:“你的裝備比女人還齊全,怎麽很多都不用?”
  “嫌麻煩,”他的聲音跟著水流聲一起傳過來,“買東西的時候總是容易相信女人,有時候隻是想買個洗麵奶,結果一到專櫃就被忽悠著買了一整套我我連順序都搞不清楚的東西。”
  這個理由讓我啼笑皆非:“要是所有男人都像你,專櫃小姐還不開心死!”
  “以後有你陪我買,就不用擔心這點了!”
  “你當我是米瀾,能給你什麽專業建議?”
  “不然你早一點連人帶裝備搬過來,讓我不會因為洗臉架空虛而再買東西。這個建議好不好?”他似乎是在要求我同居。
  “你趕緊洗澡吧!”我覺得水溫變高了,耳朵很熱,臉很熱,額頭也很熱。如果搬來這裏,每一天早晨都會像今天一樣……他的聲音又傳了過來:“考慮考慮吧。”
  “噢。”我不置可否地答應了一聲。
  我們一起擠地鐵上班,早高峰人多得讓車廂缺氧,扶手和吊環都被人占滿,我扶著他的手臂。他一直把我送到站,才到對麵坐返程的地鐵去公司。戀愛剛剛開始的時候每個人都樂此不彼地重複一些原本以為很傻的舉動,每一點快樂和擔憂都太卑微,隻為一些在別人眼裏微不足道,自己卻覺得很重要的事。很多人都跟我一樣,剛剛走到開端就以為那是幸福的全貌,哪怕隻願意停留在這裏不想繼續深入,時間也會將我們推向前去,推進未知又必須經曆的一切。
  回到宿舍,我才發現昨天的戰場有多壯觀;衣櫃開著門,裙子和衣架攤在床上,一雙高跟鞋倒在鞋櫃旁,一疊作業紙堆在沙發裏,兩隻拖鞋分別朝向不同的方向躺在床腳邊。我曾經慶幸一直生活得穩定和規律,如不知道今天這一課是每個人都躲不過的,如果不曾在十七八歲時碰上讓你手忙腳亂的戀愛,到了二十多歲也依然要像小女生那樣回到不知所措的年紀。
  昨天一口氣上了八節音樂史,今天隻有晚上有課,而且是全年級這學期的第一次演奏課。音樂學專業的學生主修樂理、聲樂、作曲和鋼琴,在普修階段選修樂理課程的本來就少,選手風琴的更少。學生來齊了,階梯教室還空著一大半。我坐在階梯教室前排,看著自己的學生背起琴笨拙地向台下鞠躬,坐下調琴譜架的高度,開始演奏。
  我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經曆,學琴十五年都是在老師麵前單獨完成演奏的過程,一直到技巧成熟得完全可以麵對觀眾才會站在台上。因為缺乏麵對觀眾的經驗,我第一次參加比賽緊張得要命,上台開始演奏了兩個小節忽然感覺拉不動,這才發現原來是忘了打開下麵的風箱扣。
  此時此刻,台上的女生正在進行《威尼斯狂歡節》,這首曲子並不複雜,隻有六級水準,但它難在控製風箱,同時也很考驗手指的力度、節奏感和演奏者的情緒。顯然她已經很熟練,演奏起來卻總有種放不開的緊張,節奏向被風箱拉扯著一路往前趕。
  我握著鉛筆的手不由自主跟著節奏輕輕敲,直到演奏完畢才發現自己的鉛筆尖戳到了名冊上,留下一個一個淺淡的小圓點。我用橡皮擦去圓點,在名冊上對應的位置記分數和意見。
  亦卓跟我之間的關係就像無法完全駕馭樂曲的演奏者,雖然不失和諧,卻人人都看得出破綻。我不是他的對手,亦步亦趨地跟著他的節奏,並不吃力,隻是被動。
  兩節演奏課一直繼續到十點多才結束,最後是教師演奏示範的環節。教室裏的掌聲開始由零散到整齊,大概他們都在期待下課前的最後一首曲目。
  走上台才注意到教室後排多了一個人,亦卓靠在椅背上看著我,十隻手指交疊放在膝上,他右邊的座位上擱著一個深灰色旅行包。我低頭看看自己,德國產的120貝司四排簧HONOR在燈光下外殼漆黑發亮,我感覺左手指尖有一點出汗,又小又滑的白色圓形貝司鍵也變得粘膩起來。根據學生的平均水平,我選的示範曲目是斯卡拉蒂《C大調奏鳴曲》,它技巧不複雜,情緒很飽滿,演奏甚至可以變成一串帶有記憶的習慣性動作,我腦海裏會暫時出現空白,看不見身邊一切事物的存在,被音符關進某個狹小而靜止的時空,那裏麵沒有思考,沒有視覺,隻有聽覺和慣性。
  “你拉琴的樣子真性感!”亦卓躺在我宿舍的懶人沙發裏,用一種我從沒見過的神情盯著我收拾衣櫃。
  見我隻是笑笑不答話,他又接著強調:“是真的,我從沒見過你那個樣子,完全不像平時那種安全無害的溫柔,而是充滿殺傷力……怎麽說呢?就好像哪怕下一秒鍾這棟樓要倒下來都不關你的事一樣,整個世界在你麵前就是空氣!”
  “你的意思是很自我陶醉?”
  “不不不,我沒表達清楚。你記不記得《Titanic》?沉船之前那一瞬間海水衝進來,四個音樂家還若無其事地站在船頭拉小提琴,你給我的就是那種感覺!從來沒有見過你身上會散發這麽強大的氣場,這種時候坐在台下連偷偷講話都不敢!”
  “這麽誇張?我還是覺得《海上鋼琴師》比較適合我……”我把剛剛收下來的幹衣服分類疊好放進衣櫃裏,一邊跟他說話。
  “哇,對啊,1900演奏完後在琴弦上點煙的鏡頭實在是太有感覺了!完了,你讓我心情很激動,睡不著怎麽辦?”
  “你不是明天一早要走,怎麽會來找我?”
  “已經十幾個小時沒見過你了,想看看你,所以就來了。我自帶了牙刷毛巾睡衣拖鞋,乖不乖?”
  “你怎麽知道我在哪間教室上課?”
  “原老師,你不要一直問我這麽沒有技術含量的問題好不好?”他指指我牆上的日程表。雖然一直都貼在那裏,我吃驚的是他居然記下了我的課表內容。
  我彎下腰摸摸他的頭:“你哪天會來?”
  “還沒走就開始想念我了?好吧,我一到就給你打電話。”
  “我問的是你什麽時候回來……”
  “你不是想去接我吧?”
  “你想太多了,我隻是要問你哪天回來。”
  “你想來接我就承認吧!”
  ……第二天清晨,他不到五點就出門了。窗外天還有點灰,天邊一層層的雲彩被高樓和樹木遮擋住半截。很奇怪,我從來沒有很想念某個人的感覺,也不會因為馬上有八千公裏的距離隔在我們之間而覺得太遠。感情對我而言是穩定的狀態,所有衡量時間和距離的單位在對“永遠”的期待下都變得很微小,很微小。
  我並沒有刻意等他跟我聯係,他卻一上MSN就向我道歉:“對不起,剛剛到的時候時差倒不過來,又忙又困,我還忘記了帶轉換插頭,隻好跟酒店借,到今天才充好電……”接著發過來一個臉頰變青的“生病”表情。
  “沒關係。在埃因霍芬感覺怎麽樣?”
  “ DDW(Dutch-Design-Week,荷蘭設計周的縮寫)不是一般的精彩,但埃因霍芬真讓人失望。工業城市,建築沒什麽美感又有點髒,據說火車站附近還有人隨地小便……”
  “沒關係啊,本來你就不是去逛街的嘛。”
  “你真是好人,什麽都無所謂。不過,沒我陪你過周末會不會很孤單?”他在這句話末尾添上了一個抱抱的表情。
  “不用擔心,周末約了米瀾。你還是早點睡吧,你那邊現在都快兩點了吧?”電腦右下角顯示著北京時間早上九點,我催他去休息。
  “好吧,那你們玩得愉快!晚安!”他的頭像灰了下去。
  很久沒有人隔著好幾個小時的時差聊天,這邊天已經大亮,他剛剛跟我道晚安。
  周末米瀾的確約了我。一家頗有影響力的雜誌創刊六周年,周五的慈善晚會米瀾作為客戶受邀,她約我一起去。
  我從來沒有接觸過這樣的活動,從穿衣服到化妝都不得要領。米瀾在電話另一邊說:“隻要不穿睡衣來就行,放心吧,那麽多名人,那麽大會場,根本沒人會注意到我們。就當一起去吃個飯好了!”
  而當我進到北京飯店金色大廳,看見米瀾穿著一件Stelis McCartney的白色半透明深V吊帶坐在桌前跟人聊天,鬢發垂在裸露的背上。見我進來,她側過身體朝我招手示意。
  “你還說隻要不穿睡衣就行,怎麽穿得這麽隆重?”我坐下,小聲問她。
  她低頭看看自己,又看看我:“我平常上班也會這麽穿啊,很普通。”她椅背上搭著一件黑色小西裝,看樣子是剛剛脫下來。
  “上班也這麽香豔?”
  “去你的,我整天見到的不是時尚雜誌編輯、Sales就是公關公司的PR Consultant,更可怕的是經紀公司和一人,不穿妖孽一點,誰理我?”
  “那我跟你坐在一起,造型是不是有點太樸實了?”
  “其實你完全沒關係,我們這個位置根本沒人注意。我是怕有熟人會來打招呼。”她邊說邊抬起頭東張西望,我們的位置已經很接近大廳邊了,這一桌還有差不多三分之一的空位。
  前麵廳中央已經完全滿座,周圍駕著一圈相機,舞台的燈光照著主持人的臉。舞台一側有塊巨大的簽名板,背景印著巨大的雜誌LOGO和讚助商的標識,隻見不停有人走過,相機每停幾秒鍾就閃成一片。距離太遠,我們隻能看到黑壓壓的後腦勺。
  有禮儀小姐過來給我們發粉紅絲帶,桌上撤掉了絹花,開始上頭盤。
  前麵在熱鬧地發言和慈善拍賣藝術品,同桌的女人們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護膚聊衣服鞋包首飾,鄰桌是一圈正在休息的模特。
  禮儀小姐捧著透明的捐款箱一桌一桌走過來,卻唯獨繞過了我們這幾桌往前走去。
  “我們這邊屬於純蹭吃的自己人。”米瀾小聲告訴我。
  “那你不是客戶嗎?”
  “是啊,所以我們公司亞太區的CMO在前邊跟他們一起拋頭露麵捐銀子。我們小的隻管蹭吃了。”她話音剛落,就聽見背後有人叫她的英文名字。
  隨著說話聲而來的還有尖細的高跟鞋聲:“Miranda!我還以為你沒來呢,怎麽沒到前麵去坐?”
  “Juliette!你用的是我們家唇蜜吧,一看就看出來了!”米瀾站起來,接過她伸來的手。不過這種狀況下女人通常不隻是握一握就鬆開,還要拉著對方的手聊幾句,仿佛彼此之間的熟悉程度迅速超過了“親愛的”,直朝親姐妹奔過去。
  “你還說呢,上次幫你們做活動把所有的產品都送出去了,一個小樣都沒剩,我自己這支都是跑去專櫃買的,特意支持你們。哎,原老師?”穿著抹胸小黑裙、梳著盤發的Juliette說著說著看到了我。
  這個世界真小。
  她就是Jacqueline的媽媽,亦卓的前女友。她自己有一家不大不小的公關公司,因為先生是法國人,她也取了個法文名字。
  我隻好起來跟她打招呼:“這麽巧。”話一說出口自己都覺得老套又無趣。
  她倒不以為意,反而像發現意外驚喜一樣:“你們倆認識?不是真的這麽巧吧?”
  “那是,我們從小一起長大的。”米瀾把手擱在我肩膀上,“你們又怎麽認識的?你也在學琴?”
  “我哪有那個時間,是我們家Jacqueline喜歡學。可惜原老師最近忙不過來,都很久沒見了。”她說話的聲音不高不低,身上隱約散發著輕盈的玫瑰香,小黑裙隻搭配了一條純白的珍珠項鏈,渾身充滿成熟女人的魅力。
  “是啊,很久沒見了。替我問候Chauffier先生和Jacqueline。”在她麵前我空前地有壓力,隻好裝作淑女妝沒話找話。
  “謝謝。我先生這幾天去了荷蘭,不然今天他一定會帶女兒來的。”
  Chauffier先生也去荷蘭?我記得他好像是一本雜誌的市場運營總監。我忍不住聯想,有一邊安慰自己:事情應該不會有這麽巧,那麽多人因為DDW去埃因霍芬,並不代表他們之間有什麽關聯。
  這時,米瀾問她:“你老公的雜誌叫什麽名字來著?哎呀對不起,我是真忘了。”
  “我就知道你記不住,你就記得女性雜誌。我那有一本,一會兒拿來送你,”Juliette親密地拍拍米瀾的胳膊,又轉向我,“我先過去了,一會兒再聊!”
  她有伴隨著西高跟鞋敲擊地麵的聲音翩然走開,米瀾對著她的背影搖搖頭,感歎:“才幾天不見,又買了一串Mikimoto!”
  “你說她的項鏈?”
  “是啊。人跟人到底不一樣,這些東西對我們來說就是包裝,人家是真的喜歡,愛買。”
  “你知不知道她用的什麽香水?”我忍不住打聽她身上的香味,那種驕傲的名媛的味道。
  “Coco Mademoiselle,就是Keira Knightley代言的那一款。”米瀾隨口回答我,端起麵前的玻璃杯一口氣喝了半杯水。她麵前的餐具還是幹幹淨淨。
  見我在看她的餐具,她笑笑,拿起筷子準備吃東西。剛剛抬手就又聽見有人在背後叫“Miranda”!
  米瀾放下筷子站了起來,跟對方打招呼聊天……我往她的小碗裏盛了一勺銀鱈魚。等她再坐下,端起杯子喝完剩下半杯水,小瓷碗裏的銀鱈魚已經涼了。
  她倒是不挑剔,拿起勺子把碗裏那點東西消滅幹淨,放下碗就說:“這魚蒸得不太行啊。” “都涼了,能有多好吃。”
  “你說,好好的魚蒸成這樣還真不如幹脆香煎了……”她話剛說半截,細尖的高跟鞋聲又由遠及近響起來。不用回過頭就知道來的還是那個穿小黑裙戴珍珠項鏈的女人。
  香水味跟她的聲音一起飄過來:“Miranda,我拿雜誌過來給你。這本拆封了不要緊吧?我手邊都沒有新的了了,這還是剛從我們策劃小姑娘那搶來的。”
  “太感謝了,我帶回家看。”
  “好,你們聊,我還過去有點事。有空一起逛街!”Juliette用手指指自己來的方向,表示不能停下來聊天。
  “沒問題,你是大忙人你說了算,有空電話聯係!”她們又親密地互相拍拍胳膊,Juliette才轉身走開。
  米瀾總算坐下來開始吃東西,把雜誌放在身旁的空位上。
  那本雜誌的封麵我太熟悉了,幾天之前亦卓曾經拉我到報亭,拿下它給我看:“你看看改版後的第一期封麵怎麽樣?是不是比以往有衝擊力?你那個表情代表什麽?看你樣子一定是想表達對我的崇拜了?”
  他故意眼睛瞪圓,兩條眉毛向眉心中間一縮又複原,逗得我忍不住笑出來。
  他那個表情還清晰地印在我腦海裏,再見到這本雜誌卻是在他前女友手上——他一直都沒有告訴我,她先生是他的老板。我沒有理由介意他跟前女友之間微妙的關聯,隻是不明白他為什麽隻對我坦白一半。
  “覺得很無聊?”米瀾忽然對我說話,把正在發呆的我下一跳。
  “沒有,我一直在吃東西,早就吃飽了。”
  “你是不是發現Juliette跟安亦卓有問題?”她問這句話的時候沒有看我,臉上的表情一點變化也沒有,邊說邊若無其事地吃著一小片西瓜。
  我努力壓下那一刻的驚訝,語無倫次地想問她:“你為什麽……”
  “你們兩個來機場接我那天,安亦卓開的是Juliette的車。那個時候我還不認識她。”她用小叉子紮起一片西瓜遞給我,“後來因為工作跟Juliette打過幾次交道,見到她的車很麵熟,也就想起來了。她老公是安亦卓的老板,你應該知道吧。”
  我不敢相信,米瀾早就發現了車的事情卻一直沒有告訴我:“你是什麽時候發現的?”
  “有一段時間了。不過借車根本說明不了什麽問題,也許他們真的隻是下屬跟老板娘的關係,所以我也沒跟你亂說。但我看你現在的樣子似乎很肯定,是不是有什麽別的事?”
  “他怎麽可以一邊借前女友的車來用,一邊跟我談起他們分手的事情……”我想起那天在機場,泰國餐廳裏他提起前女友。他借了她的車,帶我在他們分手的餐廳吃飯,對我說起她的事。
  米瀾聽完後若有所思:“原來你們是這樣遇到的,怪不得那天他好像不太願意說。”
  “他隻是跟我說,借了朋友的車來接你。”我想起那天他發來短信對我說謝謝。我想起銀色鑰匙扣上的兩把鑰匙。
  前麵不時響起掌聲,我們背對著熱鬧的拍賣會低聲聊天。米瀾把頭偏過來,身體側向我,把背朝向另一麵,不願意受到周圍的噪音幹擾。
  “你不能接受的是他跟Juliette還保持著良好的關係,同時又在追你。但是,你可以這樣想,有一些人真的不介意分了手以後還做朋友,還彼此關心,還像以前那樣無話不談,隻是關係不同了……”
  “我無法想象。那跟分手之前有什麽區別呢?對他們來說,難道分手僅僅代表身體的疏遠?那在一起又算是怎麽回事?”我不願意相信,兩個人之間的關係轉換會這麽輕率。
  “這麽多問題我回答不了,因為我也做不到跟對方分手之後還是好朋友,頂多能忍受做名義上的朋友。但我有一點不理解;他既然怕你誤會,就不應該坦白跟她的過去;既然坦白了,就不應該還保留著一半不說。”
  “他的過去太多了,如果要一一去理解,一定會遠遠超過我的底線……”
  “你既然跟他在一起,那就表示接受了他這個人。穩定的戀愛關係就相當於把對方的生活整個打包送到你麵前,你隻有兩個選擇,要麽拒收,要麽整包簽收下來;他的性格,他的愛好,他的過去,他的美德和惡習,他的家庭,他的朋友,他的財務狀況,生活習慣……還有他的未來。但是,要做到真正意義上的完全接受和包容某個人,除非你是聖母瑪利亞!在戀愛這個龐大的體係裏,愛情隻是相當微小的一部分,更多的是亂七八糟的現實。很多人無法再一起,根本不是愛情本身出了問題,而是在共同麵對生活的過程中出現了問題。”
  “所以,你不願意把愛情跟現實混在一起?我明白,兩個人是因為感情在一起,但在一起後麵對的問題卻多半與感情無關。但是,不麵對現實的愛情又有多少真實性呢?純粹的愛情隻會留在你心裏麵做紀念,而不會留在身邊陪你。”
  “這就是我跟你的不同。我們明明都知道戀愛這件事的荒謬點在哪裏,選擇卻不一樣。你愛一個人,願意跟他在一起,選擇的是接受他的全部。其中一定會有摩擦、傷害、改變、妥協,有可能變成最適合彼此的兩個人,也有可能分道揚鑣。而我隻是想跟對方的某一部分有交集,不需要全部,哪怕我們把生活切分開來,彼此隻擁有對方的10%也會覺得滿足。”
  “你曾經說過,如果愛對方,你會無條件接受他愛你的方式。這種方式是你想要的,還是無條件從他那裏接受的?”
  “我一直以為我跟路懿有這方麵的默契,但是在青島才發現並不是這樣。原來我真的不知道他想要什麽,也不知道我們之間為什麽會有不能碰的死角。但你跟我不同,你們既然準備好要接受對方的全部,為什麽不溝通清楚?”
  “你覺得他會向我坦白嗎?”
  大廳裏突然響起一陣壓倒性的掌聲,同桌和鄰桌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抬起頭往前看去。大約是拍賣會進行到了尾聲,拍出了某樣壓軸的藝術品。
  再回過頭來,米瀾已經把外套拿在手上,另一隻手挽著包,拍拍我:“走吧?不然一會兒散場了又撞見一大堆熟人,一人聊一會兒就不用回去睡覺了。”
  我點點頭。
  她拉著我走出了大廳,夜晚的空氣有點冷,長安街上的燈光密集但不熱烈,寬闊得有點空蕩的路麵被燈光暈染上一層模糊的顏色,讓黑夜看起來更像清冷的白晝。
  正走著,米瀾“哎呀”了一聲,抱過自己的包翻了翻:“壞了,忘帶雜誌了!”
  “要不陪你前麵報亭買一本?”
  “我才沒時間看家居雜誌呢。我是怕一會兒Juliette或者他們公司的人路過座位,看到雜誌沒帶走就不好了。你等等我打個電話。”她說著拿出電話開始翻電話簿。
  當晚同桌的人都不太熟,來打過招呼的朋友太多,米瀾一時想不到請誰幫忙帶走雜誌比較合適,於是依次翻看電話簿上的名字,希望撞到合適的人。
  她的拇指不停按住向下鍵,屏幕上籠罩著人名的光標一格一格往下移動。翻了一頁又一頁,光標驟然停在某個名字上一動不動,米瀾站在原地,微微張開嘴,想說什麽,卻又艱難地閉上。
  屏幕上那個名字是“路懿”。
  如果不是從頭往下翻電話簿,她不會知道自己手機裏存有路懿的電話號碼。
  點開他的名字,裏麵存了兩個號碼:第一個號碼是00641開頭,第二個是國內的手機號碼,11位數字刺得米瀾眼睛裏起了水霧。
  原來早在奧克蘭,路懿就已經悄悄在她手機裏輸入了自己的號碼。那時候他的Working Holiday Visa就快要到期,而一直到回國她都沒用打給他。
  在青島再見麵後,他再一次把電話號碼存在了她手機電話簿裏。
  米瀾撥出那個11位號碼,將手機貼在耳邊。從拿起電話撥號到按下Send鍵,再到接通,這幾個程序之間隻有不足三秒鍾的空白,米瀾手心有些微微出汗,她終於聽到電話裏傳來一個沒有感情的女聲:
  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停機。
  夜晚的長安街璀璨又冰涼,米瀾握著電話站在空蕩蕩的街上,夜空像被燈火蒙上了一層暖色的薄紗,月亮有些昏黃,像一攤融化了的蠟。
  她想起奧克蘭的傍晚,他一邊倒退著離開一邊問:“你信不信我們還會再遇到?”
  她想起青島的早晨,她問他以後會在青島嗎?他說項目很快要結束了。
  她知道他終於離開了青島,而下一站目的地不祥。
  時間用一支鋒利的筆穿過微涼的夜晚,在這兩個號碼前劃下一條細線,那些被阻隔在細線之外的部分像舊信紙卷起了角,越來越皺,直到字跡模糊不清。
  Chapter 7北京 霜降我們之間的感情就像一場精力充沛的角逐,他隱瞞一些,坦白一些,付出一些,又保留一些,讓我感覺到從未有過的快樂,卻也給了我從未有過的擔憂。
  我不懷疑這一切的真實性,卻開始猜測字跡是不是他唯一的對手。
  chapter7北京的秋冬交替短暫卻明顯。在某個早晨醒來,發現一夜之間玻璃窗上已近有了稀薄的水霧,這就是冬天了。
  我穿上厚外套走進地鐵站,領口灌進的風有一點涼,更多的是幹燥的水泥味道。
  亦卓今天下午會回來,我上完上午的課就去幫他收拾家。換上幹淨的床單被罩和枕頭罩,把換下來的塞進收納桶,丟到洗衣機邊,掃幹淨地上的灰塵。書桌上的長玻璃杯裏有株不知名的綠植,換水的時候,我看到它底部長出了豆色的細跟。多雲的天氣裏陽光時有時無,偶爾透過窗玻璃在白牆上映出一格一格橙紅色的光,轉眼又消失了。
  房間已經幹幹淨淨,我坐在大窗邊翻著他書架上的雜誌,不多久,手機響起了短信提示。他說他馬上就要到家了。
  那一瞬間,我幾乎要以為自己也是這裏的主人。
  這幢樓在小區最裏麵,安靜得連風聲都能聽清楚。樓下由遠及近響起汽車引擎聲,聲音不大卻很清晰。我不由自主地把臉貼近玻璃窗,想看看會不會是他——引擎聲響在那一刻停了,我看見他打開門從車裏下來,又打開後座的門拎出行李袋,再關上門繞到前麵對著車窗裏的人說了句什麽話,接著揮手告別,樣子很愉快。
  那並不是出租車。我呆呆地看著Juliette的車慢慢倒到一邊,掉過頭駛出了小區。門口傳來鑰匙開門的聲響。
  “我回來了!”他扔下包,鞋都沒換就衝進臥室,抱起我好幾秒才放下,“見到你真好,太想你了……”
  我看著他,白Tee外麵是一件修身的駝色外套,頭發比之前長了一點,皮膚比之前白了一點,眼睛依然很亮。他才剛剛離開九天。
  他環顧四周之後,默默我的頭:“有你在,家裏太不一樣了。你搬過來好不好?”
  我還是看著他,找不到該說的話。
  “怎麽了?是不是想我都想傻了?”他說著走到客廳,習慣性地拉開冰箱找喝的,表情頓時像發現了寶藏:“哇,連冰箱都裝滿了!你不要突然一下子給我這麽多精細行不行?”
  我問他:“你已經吃過飯了吧?”
  “吃了,不過你知道的,飛機上根本沒吃飽。等我洗澡換件衣服,我們下去吃飯?”
  “不用了,冰箱裏有吃的,你一會兒洗完澡自己吃吧。我晚上還有兩節課,先回去了。”
  “現在還很早啊,你不是七點上課嗎?還有四小時,夠我們去約個會了!”他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按到床邊坐下,“你等等我,十分鍾後我們一起下樓吃飯,然後我送你回學校,晚上留在你那兒陪你,這個安排怎麽樣?”
  他的樣子很開心,除了有一點黑眼圈之外,完全看不出長途旅行和時差帶來的疲憊感。
  我們之間的感情就像一場精力充沛的角逐,他隱瞞一些,坦白一些,付出一些,又保留一些,讓我感覺到從未有過的快樂,卻也給了我從未有過的擔憂。我不懷疑這一切的真實性,卻開始猜測自己是不是他唯一的對手。
  “好。”我答應他。
  “真乖。等我!”他在我臉上吻了一下,鼻子微微皺了皺,樣子很可愛。
  洗手間裏又想起熟悉的水流聲,那曾經被我看做是幸福的一部分,現在聽起來有一點茫然。我看向玻璃窗,雖然隻是十一層,這個高度也已經看不到樹,隻有塞滿雲的天空和對麵樓裏模糊的窗口。
  他洗完澡換了一件針織長袖,是淡的幾乎看不出來的粉色。
  “發呆想什麽呢?心情好像不太好?”他過來坐在我身邊,手上還拿著電吹風。
  我搖搖頭,拿幹毛巾去擦他濕乎乎的短發:“頭發一會兒幹點再吹。”
  “好,聽老婆的。”他閉上眼睛抬著頭,示意我繼續幫他擦頭發。
  “不要亂叫……”
  “你不願意嗎?”
  “我不習慣。”
  他睜開眼睛,把我的手從他頭上拿下來抓住,問:“說,為什麽不高興。”
  “你快把頭發弄幹,再去吃飯,不然時間來不及了。”
  “你到底是怎麽回事?問你你又不告訴我,為什麽不高興,你說啊!”他開始有點焦躁。
  我把幹毛巾放到他手上,站起來:“你都沒有事要告訴我,我有什麽可說的?你慢慢擦,我先回去了。”
  他也站了起來,表情一下子降溫了好幾度:“你想讓我說什麽?你特意跑過來替我把家裏收拾幹淨,冰箱裏放慢吃的,然後跟我吵架?”
  我抬起頭看著比我高出一整個頭的他,陽光從他背麵照過來,頸部和肩膀的輪廓都像是被瞄上了一層銳利又明亮得邊。
  “你借Juliette的車陪我去接米瀾,還故意帶我去你們去過的地方吃飯,聊你們之間的事。你說你們已經在那裏分手了,今天又是她去接你回來……”我隻感覺到他背後的陽光很刺眼。
  “你從來就不相信我?”他盯著我,像在看一件被洗掉了色、永遠不想再穿的衣服。
  “是你一直在騙我。我看見你下車……”終於說出這句話,我們之間的信任瞬間坍塌下來。
  “那你有沒有看見車裏除了我還有她老公?你知不知道Henri(Chauffier先生的名字)是我老板?Juliette去接她老公有什麽不對?你就因為這個懷疑我?我一早就對你坦白跟她在一起過,我為什麽還瞎猜?”他生氣的時候語速加快,聲音又冷又硬,反問了我一連串問題。
  可是我明明看見他從副駕駛座位上下來,拉開後座的門拎出行李袋,照這種情況,車聲根本不像是有另一個人……見我不說話,他啪地把手機拍到我麵前:“你不相信的話可以打電話問Juliette,你不是也認識她嗎?哦,對,你懷疑她也是會說謊!不要緊,你打給Henri,他總不會騙你!現在就打!”
  “你知道我不會打去問,這是我們兩個人的事!”
  他知道。他知道我絕對不會為了這樣的私事打電話給他老板,他知道我不會願意讓這種事情給彼此造成影響。
  他的表情卻更加憤怒,繼續追問:“既然你早認識Juliette的車,既然你一直都不信任我,為什麽還跟我在一起?”
  “如果真的是早知道,我怎麽會跟你在一起?”我脫口而出。
  “那現在你後悔了?”
  房間裏忽然沉寂下來,空氣中幹燥的水泥和灰塵味道一點一點淹過來。我覺得呼吸困難,拿起包就往外走去。門鎖異常靈敏,鞋櫃異常堅固,我從換鞋到出門隻用了不到十五秒鍾,幾乎沒有發出一點響聲。就連電梯都來得特別快,直到我落到地麵,才想起來把他家的鑰匙忘在了客廳桌上。
  午後的地鐵車廂半空著,左右的人都昏昏欲睡。我把包放在膝蓋上,努力不去想那個鑰匙扣。對麵的車窗外是黑洞洞的隧道,色彩刺眼的廣告畫麵偶爾飛快地掠過,一站過後不多遠又是另一站,每兩個出口之間都隔著一段黑暗有封閉的路程。
  我聽見耳機裏的音樂聲:
  還記得當天旅館的門牌還留住笑著離開的神態當天整個城市那樣輕快沿路一期走半裏長街……我把頭壓得很低,手忙腳亂地翻著包找紙巾,眼淚流下來弄花了睫毛,紙巾從下眼瞼擦出一片黑糊糊的痕跡。
  晚上的西方音樂史課,學生照例稀稀拉拉沒有坐滿教室。這種基礎課比較無聊,加上我從來都不喜歡課前點名,很多學生能逃就逃。
  教室裏那些空位從來不會讓我有任何感覺,因為一到考前他們自然會來得整整齊齊。這門課也從來不會讓學生有什麽特別的感覺,因為他們知道隻要考前突擊必然能夠通過。我總是在這樣一些可有可無的位置做可有可無的事,也許因為我對自己的人生從來沒有強烈的欲望,也從來不曾拚命努力過,也就隻有順其自然的權利。
  我隻知道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做該做的事,盡心盡力卻不會不顧一切。安亦卓是我生活中的第一個侵略者,我沒有抵抗也沒有迎接,隻是跟隨他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就算此時此刻我都不知道自己要怎樣決定,甚至看不清楚在這段關係裏我們走到了什麽樣的路口,或者隻是在等待時間把答案帶來我麵前。
  我一頁一頁翻著課本往下講。中世紀的格裏高利聖詠過後就是哥特時期複調音樂的興起,今天過後就是明天,人或事都不會始終順著一條直線永遠走下去,等某一段路到了盡頭的時候,或許就該轉彎了。我不會往前跑,也不願意往後退,隻想按照以往的速度一直走下去,總會有結果在這一段路的末尾等著我,無論心急或是逃避都於事無補。
  回到宿舍,我趴在桌前對照課表和記事本一筆一畫地填上十一月的日程,然後輕輕揭下牆上的十月的日程表,把新的黏了上去。
  每一個月的表格紙張都一樣大,新日程表小心地蓋上去,跟舊貼痕合得沒有一絲縫隙。
  十一月有我的生日,那一天用藍筆畫上了笑圓圈。那天並不是周末,所以用來提醒自己記得回家吃飯。等下個月再撕掉這張紙,我就二十五歲了。
  我已經按部就班地過了二十五年,有生以來連一件讓自己後悔的事都沒做過,實在沒有必要因為一個男人的謊言而覺得自己失敗。
  米瀾打來電話,問我要什麽生日禮物。
  我問她:“你覺得我缺什麽?”
  “喂,我跟你談生日禮物,你跟我談人生?有沒有誠意啊?”
  “那你自己懶得想禮物還來問我,你有沒有誠意啊?”
  “你既不缺錢又不缺愛,家庭和睦事業穩定,皮膚沒問題長相也不錯,反正看不出需求就對了!”
  “別說得我好像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一樣……”
  “你別誤會,”她直接打斷我,“什麽都不缺並不代表幸福。可是我又不能拿張紙寫個‘幸福’送給你,唉,做朋友最無奈的就是不知道你需要什麽……”
  握著電話筒我猛然感覺到悲哀。從頭審視自己,的確什麽都不缺。欲望很少,嗜好不多,滿足現狀,性格無害……這樣的我,怎麽能夠讓他人感覺到“被需要”?從來不曾特別需要另一個人,怎麽能夠讓另一個人感受到自己真的不可缺少?
  那麽,我現在是在試圖諒解亦卓嗎?我的思維頓時彎進了一個沒有出口的深井,自己都無法說服自己。
  第二天一早,我在辦公室收到了快遞,是遺漏在他家的鑰匙扣。他打來電話的時候我在上課,下課後我也沒有回給他。
  第三天中午,快遞又來敲辦公室的門。隔壁桌的謝老師比我大不了幾歲,已經結婚了,住在另一幢宿舍樓裏,平時中午經常跟我一起吃飯。她見狀笑我:“又是男朋友的愛心快遞?不是吵架了吧,這兩天天天來快遞,就是沒見你們聊電話。”
  “不是,他剛出差回來。”我語無倫次地掩飾,卻說得牛頭不對馬嘴。
  “改天得讓我老公學學!他啊,過節過紀念日都不給我送禮物,好不容易前幾個月去了烏克蘭交流,你猜回來給我帶了什麽?”謝老師剛從飲水機前麵回來,一手端著杯子一手拿著杯蓋投訴她先生不懂浪漫,“我想再笨的人也知道買酒或者巧克力吧?結果他興衝衝地帶回來一大包‘薩洛’,那玩意兒就是醃豬肉,沒被他氣死也被醃豬肉膩死!”
  辦公室裏的人全都笑起來,有位年紀大的男老師插嘴:“小謝啊,你們家那位很實在,過日子嘛,就要嫁實在人。
  小原年紀小,現在還能談談戀愛浪漫幾年,以後結了婚,生活的事一煩誰也沒這個心情了。”
  “何老師,看你說的,我能比原榛大多少嘛!”謝老師剛回到座位坐下,立刻轉過身去抗議。
  我被他們逗得不笑也不行:“何老師,女人的年齡是秘密。”
  謝老師趕緊補充:“就是。”
  何老師搖搖頭:“還秘密呢,到了我這個年紀,看你們全部都是小女孩!”
  辦公室裏漸漸安靜下來,午後的空氣讓人昏昏欲睡。我用剪刀小心地剪開快遞紙盒外麵的透明膠帶,紙盒裏塞了很多用來防撞的廢報紙,中間有個小紙袋。紙袋上印著文具店的標誌,裏麵裝的是一支自動鉛筆和合一小盒筆芯。
  上麵的筆記跟鑰匙扣包裝盒裏那張便條上一模一樣,內容也很簡短:“對不起,初二上學期你其實沒有向我借過自動鉛筆芯。現在我借給你,就不算是騙你了。你願意原諒我嗎?”
  透明的筆芯盒上,小小的西瓜太郎釘著瓜皮頭對我笑。我打開蓋子把筆芯倒在一張白紙上,一根一根挑走已經被擠斷的筆芯,再將剩下的完整的裝回小塑料盒裏去。白紙上留下了一些鉛灰色的痕跡,用牆皮怎麽擦都擦不幹淨。
  第四天中午,快遞又來了。辦公室的老師們已經見怪不怪,不再拿這件事開玩笑,忙著去吃中午飯。這一次的紙盒又大了一些,我拆開來看,裏麵居然是兩碗泡麵。包在麵碗外的塑料薄膜上粘了一張黃色的N次貼便條紙:“能賞臉再跟我一起吃碗泡麵嗎?”
  我捂住嘴不想笑出聲。
  他的電話卻在這個時候打來:“嘿,快遞又沒有偷懶?我們的午飯到了嗎?”
  “你在哪裏?”
  “我很餓,快下樓來救我!”
  我們一人捧著一碗泡麵,並排坐在琴房後門邊的台階上。
  他埋頭吃麵的樣子很像小孩,因為湯太熱,額頭上出了一層密密的汗。
  “西瓜太郎很醜。”我對他說。
  “啊?不喜歡?我記得你有一個西瓜太郎的文具盒啊!”他又開始信口胡謅。
  “瞎說,是米菲兔!”
  “明明是西瓜太郎!”
  “米菲兔!”
  他見我這麽肯定,一臉不可思議:“你真的記得自己初中時候用過的每一個文具盒?”
  “因為我從來沒有換過。”
  “真感動,你這麽長情,以後一定不會不愛我!”他伸手抱住我的肩。
  “那你呢?”我隨口反問。
  “我當然不會!你知道嗎,如果今天你再不理我,我就要出絕招了……”
  “你還有絕招?”
  “你還記不記得我們一年的約定?”他看著我,“今天早上我已經把預定的那般飛機的行程單打印下來,如果你再不理我,我就快遞行程單給你。無論你答應過跟我一起旅行,絕對不能反悔的。”
  “打都打下來了,給我看看吧!”我裝作去掏他的口袋。
  他卻趁勢迎麵把我抱住,我們坐在台階上,半個身體扭轉地擁抱,沒幾秒鍾就感覺腰很酸。然而我們都沒有放手,他的臉貼著我的臉,那種溫暖的感覺又回來而來,瞬間壓倒了一切。
  “可是你還是舍不得不理我,隻好到約定日期再公布答案了。”他在我耳邊說。
  “早知道我今天就不理你了。”
  “在學校約會的感覺真好,偷偷摸摸又刺激又緊張。”
  “你以前上學的時候不是也約會嗎?”
  “那不一樣……”他說著忽然拍拍我的背,“星期六你陪我去一個地方吧!”
  我點點頭:“什麽地方?”
  “去了你就知道了,做好心理準備,我要給你個驚喜。”
  周五晚上,終於約到了米瀾下班來我家吃飯。她每天早上去上班的時間不受限製,下班卻常常晚到半夜,這周五難得有空按時出現。
  飯桌上聊來聊去都還是那些話題,我爸媽見到米瀾高興得不行,一個勁說她比以前瘦了,不停地給她夾菜添飯。飯後,米瀾帶來的一籃水果被老媽三兩下拆了封,洗好切好端上來。
  聊到快九點,我送米瀾出去,也打算回學校。
  “今天不住在家裏?”臨出門時,老爸見我背著包,問。
  我正準備回答,在廚房洗碗的老媽說:“你讓她去吧,年輕人去逛會兒也行。女兒明天一早還要出門約會!”
  米瀾在一邊偷笑,見我臉紅,她趕緊彎下腰穿鞋。
  老爸也語出驚人,不疾不徐地問:“什麽時候帶小安回家吃個飯?”
  “呃……過幾天吧。爸媽我們出去了!”我從拖鞋裏伸出腳胡亂鑽進一雙鞋,拖著米瀾就出門去。
  走出了樓米瀾還不住地傻樂,我敲她一下:“就知道是你出賣我。不過,你幫我媽開飯整個過程才幾分鍾時間,就能八卦得那麽詳細,真不簡單!”
  “我隻是透露了你明天要去約會而已,不算說很多吧?”
  “你說得不多,我老爸說得比較多。”
  “你別看叔叔平時不催你,一說到你談戀愛結婚,他準比阿姨還著急。”
  “我年紀也不大,按道理來說不應該著急啊。難道是我這個人太純潔善良不懂得爭取,他們擔心我被生下來?”我皺著眉頭感歎。
  “你純潔善良,我還冰雪聰明呢!受不了你,說話越來越像安亦卓了,”米瀾抬起手臂做出檢查雞皮疙瘩的表情,“我老媽也巴不得我趕緊結婚,說是現在這樣一天到晚出了穿衣服以後哪裏都不像個女人。天天跟七大姑八大姨安排我相親,鬧的我都想離家出走了!”
  “那你跟我換換吧,保證不到一個月,你老媽哭著喊著要把你要回去。”
  “你也不是這麽無趣,至少現在還學會說笑話了……”
  “你想想,如果我跟你換了,阿姨每天找我說話的時候隻聽到我點頭回答‘嗯’、‘啊’、‘哦’、‘好’,然後沒有其他反應,她不瘋了才怪!到那時候就想起你的好了。”
  “那倒是,你這人沒有別的優點,就是淡定。高興的時候淡定,生氣的時候淡定,傷心的時候淡定,沒有什麽時候是不淡定的。有脾氣的人對著你,一肚子氣根本沒出發。”
  “你這是誇我還是損我?”
  “唉,但願你真的能降住安亦卓吧!”她卻發了一句毫無關係的感歎。
  “為什麽忽然這麽說?”
  “他太不安分了,雖然我跟他並不是太熟,但我很了解這種人。他就像我一樣,總是在質疑自己擁有的究竟是不是真的想要的,當然我沒有他那麽樂於投入感情。我不是說他不適合你,隻是覺得你被他傷害的可能性很大。”
  我們在街邊買奶茶,坐在廣場的露天座椅上聊天。
  今天的茉莉奶綠蜂蜜好像多放了一點,甜得我越喝越渴。米瀾的手機響了很多次,她隻是看了看手機屏幕,一次都沒接。
  “怎麽了,爛桃花?”我咬著吸管用眼神指指她的電話。
  “相親對象,腦外科醫生,典型的讀太多書讀壞了腦子的男人……”
  雖然知道米瀾不是個刻薄的人,但我聽到這個評價還是有點於心不忍:“不要這樣說人家。”
  她斬釘截鐵地說:“這位鄧醫生百分之百對得起這個評價!”
  米瀾是被她媽媽和醫生媽媽合謀騙去相親的。某個周末,米瀾媽媽約她逛街,說想買眼霜。在商場轉了一圈挑好眼霜,自然而然地上樓找餐廳吃午飯。結果午飯時多了兩個人,媽媽介紹說是自己的好朋友和她兒子。飯吃到一半,兩位阿姨結伴離席接著逛街去,剩下米瀾和鄧醫生麵麵相覷。
  鄧醫生二十八九歲,從頭發到衣服收拾得一絲不苟,整個人都很幹淨。米瀾自然明白是怎麽回事,整個過程一直埋頭吃飯,媽媽們離席不多久,她也起來告辭。鄧醫生要送她回家,她說約了人。
  結果回到家後接到醫生的電話,一句話把她嚇得差點摔倒:“米瀾,我感覺到你對我印象不錯。我們什麽時候再見麵?”
  “我,我,不對,你為什麽會覺得我喜歡你?”米瀾從小到大打發求愛未遂的男生無數,從來都麵不改色,這次卻結巴了。
  醫生胸有成竹地回答:“人在興奮的狀態下,大腦會分泌大量多巴胺使你無法產生饑餓感。我留意到你見了我之後吃得很少,是不是因為激動而不餓?”
  無數條黑線頓時爬滿了米瀾的額頭,她趕緊說:“不好意思,你誤會了,我那天有點心不在焉,因為約了朋友,急著走。”
  “不會吧,其實我覺得你很適合我。我看你喝咖啡的時候加了兩包糖,像我們經常用腦的人,大腦要補充糖分才行,你一定是個聰明的女孩子,會跟我很合得來……”
  米瀾隻好打斷他:“鄧醫生,我覺得你不是太適合我。”
  “我看你是誤會了,雖然我跟我媽媽一起出來,但是我們沒有住在一起。以後我跟你結婚了,也不會跟父母一起住,你不用擔心婆媳關係問題。”鄧醫生依然在一本正經地自以為是。
  “你跟我結婚?!”米瀾徹底怒了,“這個世界上喝咖啡不放糖的女人不少,加兩包糖的更不少,隻要你願意找,放三包四包糖的一定都能找到。總之我不是太適合你,你也不太適合我,沒什麽事我就先掛電話了。”
  米瀾一隻手托著下巴,另一隻手在玩奶茶的吸管,用一種“你覺得怎麽樣”的無奈眼神看著我。
  我思考許久,終於得出了一個結論:“地球大了真是什麽人都有啊!說實話,我很難理解這位醫生的邏輯。”
  “是啊。眼看著這個沒希望,我媽早幾天又發話了,說周末家裏要來客人。”
  “那不然明天跟我們一起出去吧?”
  “唉,”她歎口氣,把吸管咬在嘴裏,“我倒是不怕當電燈泡,除非今天不回去睡,不然我媽怎麽會恩準我明天出門?到時候我一定會找不到一雙能穿出門的鞋,我智勇雙全的老媽準能一夜之間全都給我送去保養,就剩下拖鞋......”
  “真的?有沒有那麽慘?”
  “唉,想再去旅行,可是假期又不多了。”她低頭喝奶茶,聲音漸漸弱下去。
  “你想見路懿了?”我直接地問,“你一直都堅持感情不能受現實困擾,但現在你根本拜托不了現實的困擾,怎麽再去麵對純粹的感情?年紀越大,父母施加的壓力自然後更大。就算能夠說服父母認同這種態度,當感情發展到一定的程度,你自己都會期望安定。”
  她點點頭,神色有些茫然:“也許你說得對,哪怕一段感情從開始到成熟階段都沒有受過現實的困擾,但它一定要有個最終結局。分開也好,在一起也好,人都是會越來越貪心的,既然那是生活的一部分,就不可能不受一點影響。隻是我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感情這樣東西其實很不堅定,隨便一點困難就能磨得幹幹淨淨。”
  “我是該說你對愛情期望太高,還是說你其實不信任愛情?”
  “都有吧,我也不知道。”她扭頭看向旁邊。夜色裏,遠處的燈光在視線中投下模糊的重影,分不清路燈還是車燈。
  那天晚上,米瀾給路懿發了一封郵件。附件是一首《Famous Blue Raincoat》:
  it's four in the morning, the end of decemberi'm writing you now just to see if you're betternew york is cold, but i like where i'm livingthere's music on clinton street all through the evening.
  i hear that you're building your house deep in the desert......
  她傳給路懿的是Jennifer Wames的女聲版本,而不是這首歌原作者L.Cohen的演唱。薩克斯和低音提琴的伴奏讓詞更清晰,充滿流動感,像一首緩慢的敘事詩。紐約寒冷的十二月末,淩晨四點麵對徹夜響著音樂的克林頓大道,一個孤獨的女聲緩緩在唱對舊朋友的想念,在歌唱裏他們彼此傷害過,最後留下的是諒解。
  她讓他知道,他不是在約他,僅僅隻是想表達。
  十一月的北京也已經很冷,就算是淩晨仍然能看到滿街的燈光將天空染色。我不知道米瀾有多少次獨自從燈光下走過,身邊的車輛和行人都籠罩著一層不屬於自己的光澤,孤獨感就像冷空氣,穿再多衣服都無法抵禦。
  路懿在第二天回複了郵件,他隻問:“可不可以留給我你的地址?”
  同一天,亦卓帶我去看他準備的驚喜。
  他的心情似乎很不錯,一路上話很多,笑容也沒有從臉上離開過。他拉著我進了一家汽車4S店,展廳落地玻璃窗前停著車。
  “怎麽樣,是不是很驚喜?”亦卓歪過頭看看那一排車,又看看我。
  “你不是想說買下這家店送給我吧?”
  “忽然這麽有幽默感,我一下子沒法適應。怎麽樣,你喜歡哪部?”
  “你是真的要買車?已經挑好了?”我這才開始吃驚。
  他抱著我的肩,帶我往裏逛:“還沒有確定,不過有候選了,所以今天打算跟你一起多看幾家店,讓你幫我挑!”
  “為什麽?”
  “我不想你再因為車的事情不開心,想來想去這是最好的解決方法。”
  我從沒想到他會從這個角度看我們之間的不愉快,把他拉到一邊,問:“你覺得這是問題所在?就算你買了車,能代表什麽?”
  “代表我們之間不會因為這些無關的事情而不愉快,代表我要解決任何一個影響我們感覺的可能性,你明白嗎?”
  他顯然不太理解我的問題。
  “可是我們之間的矛盾不是因為你有沒有車......”
  “如果我有,就不會讓你有機會產生誤會,這樣想不對嗎?”
  我艱難地想表達清楚自己的意見:“亦卓,你不能沒見事情都隻看客觀的因素,我們之間的不愉快不能怪在車身上去,不能這樣解決問題......我不知道該怎麽說,總之這件事情不是這樣的。”
  “是,但是我不想以後出現類似的事情影響我們的感情,現在是你不明白我!我想了很久準備給你一個驚喜,結果你還來責怪我!”
  他壓低了聲音,卻還是沒有壓住焦躁的語氣。
  “我明白你想給我驚喜,但是......”
  “你不明白,你認為我根本就有問題,你不相信我解決問題的誠意!”
  他說完轉身就往外走,一直走出大門到馬路邊才停下來,背對著我。
  我拉他,他沒有動,也沒有躲開我的手。
  “好,就當事情真的可以這樣解決,”我隻好讓步,手足無措地試圖說服他,“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以後你無論借誰的車我都不介意,好不好?那現在你的房子每個月還在還貸款,如果再加上車,會很大負擔。以後再考慮好不好?”
  他轉過身來,握了一下我拉著他的那隻手:“對不起,我不該發脾氣。我們回去吧。”
  我點頭,感覺鬆了一口氣,眼淚卻忽然流出來。他走在我前麵沒有看見,我翻包怎麽也翻不到紙巾,狼狽得隻能用手背去擦。
  坐在回去的車裏,他一直看著窗外。我依舊低著頭,終於找到了至今,抽出一張輕輕按在鼻子上。雖然聲音很輕,他還是聽見了,轉過頭看我:“感冒了?還是哭了?眼睛鼻子都紅紅的。”
  我用紙按著鼻子不敢用力擤,怕發出聲響,隻是搖頭。
  他伸過手臂來抱著我的肩膀:“小麻煩,原來你也有讓人生氣的時候。但是你知道嗎,我居然很開心,因為這是第一次感覺到你需要我。”
  “平常我也不是很獨立啊......”
  “你是從沒說過自己很獨立,但你的確看起來像是誰也不需要的樣子。比起來,一直是我需要你多一點。”他伸出手指按了一下我的鼻子。
  “你需要我什麽?”
  “做什麽都需要你陪我才能完成,不然總覺得很孤單。”
  你也曾經這樣需要過另一個人嗎?現在你還是需要她嗎?從心底裏冒出來的問題我沒有問出聲,隻是摸摸他的臉,感覺手指也很溫暖。
  星期六下午,我們一直窩在他不足五十平米的小公寓裏。
  他平躺在我腿上,閉著眼睛不動,我拿麵膜捧往他臉上塗麵膜,先是鼻梁,接著是額頭、臉頰、下巴,他不時偷偷把眼睛睜開一條縫看我塗到了哪裏,還會趁著沒有到下巴的時候不停地說話。
  “哇,以前一直以為你是個瘦子,原來你也快要有雙下巴了!你再低頭,再低頭就會出現了。”他從下往上仰視我的臉,手不老實地伸過來捏我的下巴。
  我拍掉他的手:“別鬧,當心弄到眼睛裏。”
  他還意猶未盡,覺得用這個角度看很新鮮:“這麽看過去你的胸也不算小嘛......”
  “閉上嘴,輪到嘴四周了。”我把他的嘴唇捏到一起。
  他還含含糊糊地抗議:“鼻子上有黑頭,那麽薄一層就行了嗎?”
  “一會你自己照鏡子,再塗就成綠巨人了。”
  我毫不留情地抹過來,他這才老實閉嘴。但眉毛又不老實了,開始一上一下地亂動,企圖逗我笑。
  “這個時候亂動,當心會有抬頭紋!”總算塗完了,我把他的頭放到枕頭上,拿著工具去廚房清洗。
  “不要緊,我成熟,多兩條皺紋更吸引小姑娘。哎,你隻給我做自己不做?”他坐了起來。
  見他一臉麵膜的樣子,我笑了起來:“敷這麽醜的綠臉給你看,我才不幹呢。”
  “你這也太不公平了吧!我敷了這麽醜的綠臉給你看,你怎麽能不給我看呢?”他走到我背後,雙手抓住我的肩,假裝要把臉上的糊糊全都往我頭發上蹭。
  我嚇得水都沒關就往一邊閃去,手上的麵膜棒是濕的,轉身時在他睡衣上甩出一排水印。
  “啊,對不起,涼不涼?”那一排水印整整齊齊橫在胸前,形狀很有趣。
  “要麽讓我也給你來一排,要麽你敷個綠臉看看。二選一!”
  “想看綠臉照鏡子不就行了?”
  “不要討價還價,二選一!”他的臉一點一點朝我逼近,綠色的麵膜泥幾乎就要蹭到我身上......
  我終於很識時務地投降了:“好吧,我做麵膜!你這裏有沒有浴帽?”
  “男人用什麽浴帽?”
  我隻好歎了口氣,摸了摸自己額前的頭發,想起他說過的魚幹女形象,勇敢地提問:“夾子總有吧?”
  “有,衣架上很多。”他一臉淡定地指指臥室,我頓時覺得撞牆也是不錯的選擇。
  不死心地繼續問:“毛巾呢?幹的有嗎?”
  “有。”
  總算看到了希望,不用頂著滿頭彩色塑料曬衣夾走來走去。
  兩分鍾後屋裏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笑聲,亦卓估計是怕麵膜弄髒床單才強忍住要在床上打滾的衝動:一個毛巾裹著頭的女人敷著一臉墨綠色泥糊,身上的棉睡裙上有一隻綿羊的圖案,眼神渙散地坐在床邊,鬱悶地開口:“有沒有這麽好笑?你不也是一臉綠嗎?”
  他忽然止住了笑坐直了身體:“啊,我是特意配合你的嘛!又不是沒有見過女人做麵膜,怎麽會真的笑成這樣。”
  “那你還覺得好玩?”
  “我說,這個造型不錯。你還真有點包租婆的潛質,等你人到中年一定更能進入角色......不如下次我們敷那種一張一張的來玩吧?”他手舞足蹈地在臉邊比劃。
  “你見過幾個女人做麵膜?”
  “反正是第一次有女人幫我做麵膜。啊,對了,什麽時候可以洗掉?不會等到全幹了吧?”
  他又一次輕巧地把話題轉移到別的地方。他知道我是在意的,在意他的過去,在意他跟其他人經曆過的一切,他很努力地想向我證明,我們之間的一切根本不是對上一段戀情的複製。
  我伸手碰碰他的臉試探麵膜的幹濕,他忽然兩眼放光地抓住我:“拍張照吧!”我嚇得立刻撲到床頭櫃邊搶過他的手機,他也不著急,慢悠悠地不知從哪裏翻出一部咖啡色的富士拍立得。舉起來對著我們兩人的臉就“哢嚓”一聲。
  照片慢慢地從扁平的出口吐了出來,我們擠在一起等著它顯影。
  比名片大不了多少的相紙上慢慢顯示出兩個綠色的怪物臉,他隨手抓起鉛筆在照片下方的白邊上寫下日期:
  2008/11/08。
  “你怎麽連這個也玩?”
  “我喜歡收各種相機,數碼膠片都無所謂。前不久剛剛收來一部Golden Half和一部Fisheye,都是在UrbanOutfitters網購的,相機倒是便宜,運費把我心疼得夠戧。你要不要看看我的收藏?”他說起相機來就忘了洗臉這回事,把我往書櫃前拉。
  我覺得臉上有一點緊繃,卻舍不得打斷他去洗臉。戀愛的感覺就像我第一次穿高跟鞋——從來沒有站在這樣奇妙的高度看事物,從來沒有這樣如履薄冰害怕跌倒,也從來沒有,體會過這樣無法形容的快樂。
  星期一回到學校,我又收到了快遞。
  這次是一束花,毫無新意的玫瑰擠成一大團,還沒進辦公室就差點引來圍觀。花束上的信封裏不是祝福卡,而是一張拍立得照片:我蜷在被子裏睡著了,眼睛閉成一條線。臉上的皮膚睡得白一塊紅一塊,嘴角微微翹起,好像是笑。照片的空白邊框上用簽字筆寫著一排小字:2008/11/09 My honey piggy.
  生日那天,我帶了安亦卓回家吃晚飯。
  Chapter 8 衝繩 冬至“愛”這個動詞唯一有意義的時刻,隻存在於詞尾加上ing的“現在進行時”;他的過去再美好,也都隻是詞尾帶有ed的“過去式”。
  我生日當天米瀾的電話一直打不通。直到兩天之後她才給我回電話:“不好意思,前幾天你一定找過我……”
  “對啊,還以為你失蹤了,或者被人家綁架。”
  “說得這麽輕鬆,如果我真的被綁架,猜你也不會拿贖金來救我。”
  “那我會打電話到你家,說不定正是那個喜歡你放兩包糖的鄧醫生來救你……”
  “你太壞了。跟著安亦卓不學好!今天有沒有空見個麵?我有生日禮物給你。”
  “不要告訴我你閉關修煉了好幾天,終於想出來要送我什麽了!”
  “答對了,你感不感動?”
  “感動,一起吃晚飯吧!”
  “好,下班給你電話。”
  通話很短,但我大概能猜到發生了什麽事。唯一能夠讓米瀾什麽都不管不顧的隻有一個理由,那就是路懿。
  正在此時,坐在旁邊的謝老師轉過頭問我:“原榛,你大學學的是巴揚吧?”(巴揚:鍵鈕式手風琴,它的左右手都是按鈕,沒有鍵盤。巴揚的鍵鈕呈蛇形排列,每相鄰的三個鍵鈕形成一個等腰三角形,這使得巴揚有傳統鍵盤手風琴無法比擬的寬音域。)我點點頭:“是啊。”
  “是這樣,我認識個學生,學過幾年鍵盤手風琴,最近開始迷巴揚。她跟著教學DVD自學了一段時間,現在有點吃力,想請位老師輔導一下。”
  我的工作並不忙,業餘時間卻差不多被學生都填滿了,正想減少一些輔導課。但聽到有學生要學巴揚,卻感興趣起來:“我這邊沒問題。但現在國內名師很多,也不是太難請,如果不是鬧著玩,要正經學的話還是跟手風琴專業的老師學會比較好。”話沒有說得太滿,因為來到這裏大半年,我感覺現在的自己和當年在萊比錫的自己已經不同了,就算還是同一雙手,掉進這個氛圍裏也變得不再那麽自信。
  “看你說的,你不也學的手風琴專業嗎?隻是回來後沒教手風琴而已。”
  “我現在帶的學生全都是學鍵盤琴的,還有不少啟蒙學生,自己抽出點時間練琴都困難,怕教不好程度高的學生……”我躍躍欲試又有些猶豫。
  謝老師對我的不自信毫不在意:“你來之前,我們都看過你的演奏DV,庫斯雅科夫奏鳴曲第一號,很有感染力。雖然工作沒什麽機會給你發揮,但我是真不想看到你像我一樣因為工作把自己的專長都丟了。現在多聲部樂器那麽少,巴揚的音色和表現力都很難有樂器比得上。當然,我都是紙上談兵。總之,我個人建議你多帶巴揚的學生,雖然費力,但自己說不定更開心。”
  我聽說過,謝老師學的是歌劇表演,畢業後沒有遇到好機會,當時麵前最好的選擇就是來這裏教聲樂。於是她留下了,有了正式編製,不多久後就結了婚,生活不會再有冒險和變故,也不再想要重新選擇的機會。
  很多事情在開頭我們可以選擇自己想要的,結尾卻必須遵循命運的安排。我獨自在外上學時存下的第一筆沒舍得花在旅行上,而已用來買了一台BUGARI的106鍵B係統巴揚。那時我已經練了近十年鍵盤琴,接觸到巴揚後就像看到一個新世界的門忽然敞開,無法控製自己讀它的探究欲與征服欲,然而現在我每天對著音樂史教材一頁頁往下翻,隻要上課不點名考前畫重點就能讓學生覺得善解人意;或是坐在鋼筋前右手左手別扭地彈著音階教新生視唱練耳,隻要音準節奏沒問題,沒有人會說我不合格;索性還有來找我學琴的學生,他們成了我存在價值的唯一證明。
  我曾經覺得這就是我要的生活,穩定,幸福,一眼可以看到老。工作對我來說始終定位明晰,它隻是生存的保障。
  或許正是因為對生活不存在太高的期待,反而更能接受現實。而認識亦卓後,我平靜懸浮的狀態開始傾斜,開始想要證明自己,開始發覺平庸的自己其實不夠好。
  “你說得對,”我笑笑,“其實我最近一直在考慮減少輔導課,就是覺得練琴的時間不夠。你知道一個學巴揚的人現在每天對著鍵盤琴,的確是有點厭倦。”
  “那還不樂意收個對路的學生?”
  “這樣吧,改天見見麵,如果學生不介意的話,我從寒假過後開始再安排她的課程。十二月有幾個學生考級,他們考完後我考慮不再續。”我思考片刻,肯定地給了答複。
  “好,改天約學生見麵再談。”謝老師欣然答應。
  “謝謝。”
  我覺得自己像一個充滿氣的救生圈,除了期待平安漂到對岸之外,還願意享受遊泳池的水溫。
  那天晚上,米瀾和路懿一起來赴約。
  隔著餐廳的玻璃牆,我看到他們從商場的扶梯上樓並排往這邊走過來。米瀾穿著一條Lanvin卡其色連衣裙,外搭墨綠色修身小西裝,裙子的無縫旋轉拚接有種奇妙的優雅,飄逸又有垂墜感,外套剛好中和了過分柔和的形象。她除了手鏈外沒有戴任何首飾。這是她的一貫風格,大牌和平價衣服互相搭配,都選簡潔得不能再簡潔的款式,卻總在人群中保有很高的辨識度。她旁邊的男人看起來很普通,米色寬鬆毛衫的V形領口露出內搭的白底小圓點襯衫衣領,如果不仔細看,甚至會忽略他那張好看的臉。他們一直都拉著手。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路懿。他們在我對麵坐下,米瀾替我們互相介紹。這時我才留意到路懿真的長得很好看,五官輪廓幾乎沒有不平整的線條,幹淨得像雕塑。
  米瀾把裝著生日禮物的盒子遞給我:“他和我一起挑的,看喜不喜歡。”
  “謝謝,”我接過盒子,又看了看路懿,“一直聽米瀾說起你。”
  “你沒記錯吧?我真的跟你提過他?”米瀾一本正經地裝失憶。
  路懿說:“先拆開看看喜不喜歡。”他的聲音也比較幹淨,沒有什麽雜質。我終於相信這就是讓米瀾一見鍾情的男人,像她挑的衣服一樣簡潔又有力度。
  拆掉包裝紙,塑封的盒子上印著“Hermes”的標誌。紙盒裏氏一瓶香水,透明的漸變瓶身,由底部藍色一直暈染上來溶進頂端淡黃色裏,像海麵和陽光,瓶身上寫著“Un Jardin de Mediterranee”。它氣味首先有些微苦,慢慢散開後卻是清淡的花香,還有一點甜。香味裏沒有什麽脂粉氣,感覺很平靜。
  “謝謝,很喜歡。”我聞了聞自己的左手腕,蓋上香水瓶,小心地將它收進紙盒裏。
  米瀾對我眨眨眼:“我們都覺得這瓶地中海花園比較像你。”
  “像我?我這個人也是先讓人感覺到苦味嗎?”我不解。
  “啊,不,因為它跟你一樣淡定,就算心裏急死,表麵上也是緩慢悠閑……”
  我額頭上頓時出現斜線三條:“你就不能把後半句忍住?”
  路懿無奈地攤開手:“對不起,我沒及時幫你捂好她的嘴。”
  “對了,你們好像還有事沒跟我老實交代……”我看到他,就想起來要逼供。
  他側過頭看看米瀾,問:“你說?”
  她表情無辜地搖了搖頭,接著斬釘截鐵地下了指示:“你說。”
  “不行,還是你說吧!”他又推回給她。
  “誰自己跑來的誰說。”
  他們你一句我一句推了半天依然沒有結論,還樂此不疲地繼續互相踢皮球。自認忍耐力良好的我也敗給他們了:
  “要不你們石頭剪刀布,誰輸誰說?”
  沒想到這兩人馬上統一戰線,異口同聲地反對:“不行!”
  “為什麽?”
  她說:“他速度快,我一定輸。”
  他說:“她會耍賴。最後一定到我輸才算數。”
  她提出抗議:“我什麽時候耍過賴?我們總共就打過一次賭,那次還是你自己害羞不讓我兌現!”
  “你小聲點,全都聽見了……”
  “那你說不說?”
  最後還是路懿投降了。
  收到郵件的時候,路懿已經在福建工作了好幾個月。他所在的環保組織是關注海洋生態的,這次的項目與抹香鯨有關——抹香鯨是全球海洋健康的指針,近來來這些大型海洋哺乳動物的肌肉纖維內也積累了大量有機汙染物。他離開青島之前一直在等米瀾的電話,直到有了新的目的地。
  米瀾那封沒有正文的郵件他看懂了。不是約定,也不是暗示,不是十二月末,更不是紐約克林頓大街,而是“where I'm living”——她在家裏給他寫信。歌詞全篇都不那麽重要了,最重要的隻有末尾的那兩句:“What can Ipossibly say?I guess that I miss you,I guess I forgive you。”隔在他們之間的牆垣頓時被她的坦白推倒。他們太了解對方想說的話,擁有這種默契反而讓彼此更懼怕表達。
  “我知道自己不會再任何地方停留很久,更加覺得不想錯過。所以經過考慮後申請來北京繼續進修,至少有一年時間。”路懿說得平淡卻堅定。
  米瀾輕拍他的手背,接過話告訴我:“哪有他說得那麽輕鬆,其實他費了很大力氣才申請到。那天他在公司樓下等我,整個人曬黑了好幾個色號,我一時間都傻了,不敢相信他真的就在這裏……”
  他問:“是不是覺得很幸福?你最喜歡的男人和女人都在身邊坐著。”
  “你這麽有自信?”她故意反問,他臉有一點紅,兩個人都在笑。
  “我好冷,先回避一下,你們接著肉麻不用管我……”
  米瀾不以為然,拍我手背一下:“我當了那麽多次你跟安亦卓的電燈泡都沒說受不了,你也太脆弱了吧!”
  “瓦數不一樣怎麽能比?”
  “哎,對了,安亦卓不是說今天也來嗎?怎麽還不來?”
  “你們來之前他剛來過電話說要加會兒班,讓我們先吃飯。”
  “不著急,等等吧。”路懿禮貌地提議。
  我看看時間,已經接近九點。“要不我打個電話問問他在哪,”我找出手機給他打電話,“如果他還沒忙完我們就先吃,下次再約他。”
  米瀾插嘴:“你告訴他米瀾怪他耍大牌,讓他請吃飯!”
  電話通了,沒有轉接,也不是語音信箱,聽筒裏傳來長長的等待音。
  響了好幾聲終於有人接聽,是一個我很熟悉的童聲:“喂?”
  是Jacqueline。我握著電話沒有出聲。
  她那邊似乎是商場或者餐廳,背景聲裏有嘈雜的人聲和音樂聲,依稀能分辨出事Jim Reeves的老歌。
  “袁老師嗎?”Jacqueline還在繼續問。她一定是看到來電顯示著我的名字。
  我隻好開口說話:“Jacqueline?”
  “叔叔去洗手間,馬上救回來。要不要等他?”她問。
  “不用了,謝謝。”我掛斷電話,對他們說:“我們先吃吧,別等他了。”
  米瀾感覺出異常,問:“是不是有什麽事?”
  “沒事,不過看樣子他可能走不開。我們點吃的吧,下次再約他。”我拿起桌上的菜單遞給他們。
  大約四十分鍾後亦卓來了。
  我坐的位置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上扶梯。人行扶梯上其他人都靠右側站著不動,他從左側一路跑上來,走進餐廳,很快找到了我們。
  他一邊拉開我身邊的椅子坐下,一邊道歉:“對不起,我有點事來晚了。”
  “都以為你不來了呢,”米瀾笑笑,幫他們互相介紹,“路懿。原榛的男朋友安亦卓。”
  “你好!”亦卓剛坐下又彎腰半站起身,把手伸給路懿。
  “不用這麽正式吧!不好意思,我們已經開始吃了。”米瀾她放下餐具幫他拿過菜單。
  亦卓接過菜單翻開看:“是我不好意思,來太晚了。”
  他隻點了一杯蜂蜜柚子茶。
  “你已經吃過飯了?”我問他。
  “哦,我事情沒有做完,一會還要回趟公司。剛才Henri送女兒去上輔導班,順路把我帶過來的。”他像是在對我解釋,卻那麽沒有說服力。
  我隻是笑了笑。我的確沒有理由懷疑,這一切聽起來合情合理。
  路懿很敏感,似乎是覺察到我們之間情緒有點微妙,於是跟我們聊起他在福建的見聞。無論如何那頓晚餐的氛圍還算愉快。回家的時候大家不同路,於是米瀾和路懿先走,亦卓幫我攔到出租車,替我打開門:“回去早點休息,我還要回公司加班。到家告訴我。”
  “好。”我坐進車裏,低頭關上了門。
  我知道他會一直站在原地目送車開走,但我沒有在往窗外看。漆黑的車廂裏響著廣播,是你一句我一句的相聲,不時還夾雜著掌聲和笑聲。我閉上眼睛躺在後座的靠背上,感覺胃裏很撐,卻一直記不起來晚上吃了些什麽。
  回到宿舍,包都還沒放下就接到了米瀾的電話。
  她的聲音不大,周圍很安靜:“你跟安亦卓沒吵架吧?是不是有什麽事?”
  “沒事。你是在自己家還是路懿那邊?”我一手握著手機,另一隻手從鞋架上把拖鞋拿下來,邊換鞋邊跟她聊天。
  “我當然在家,明天新品發布會估計會忙很晚。別說我了,你們是真的沒什麽事吧?”
  “真的沒事。你早點休息吧。”
  “好,晚安。有事給我打電話。”
  “晚安。”
  掛斷電話後我給亦卓發來一條短信,告訴他到家了。然後關機洗澡。
  洗手池裏有一條細細的黃色水痕,我用一支廢牙刷沾上清潔劑一點一點把它刷幹淨。水需要順著同一條軌跡流下多少次才會有這樣的痕跡?我想起電熱壺裏乳白色的水垢,想起鞋櫃後那塊不足兩厘米寬的狹長地麵積滿了灰塵。越看不見的東西在日積月累後而越讓人吃驚,水垢和灰塵都可以消除,那長久的不信任呢?
  第二天一早,亦卓的電話來了。
  “你終於接我電話了!”他聽起來有點興奮又有點委屈。
  我不想又跟他因為這些事情爭吵:“我沒有不接你的電話啊……”
  “那昨天是誰一直關機?”
  “啊,我回來之後太累了,所以發過短信給你之後就睡了。”
  “以後不要再這樣了好不好?不管有什麽不開心,你可以說我也可以罵我,就是不要關機。”
  “睡覺也不關嗎?”
  “你知道我說的不是睡覺。不過,隻要你不是跟我在一起,我晚上都會開機,隨時打給我都可以。”
  “好。現在很晚了,你不用去上班嗎?”
  “我特意早來了,辦公室還沒有別人,隻有我坐在座位上給你打電話。”
  “我也準備去上班了。”
  “你今天上午都沒有課,要不要陪我一起吃午飯?”
  “改天吧,快到期末了,最近都比較忙。”
  “那我晚上來找你總可以吧?”
  “好。”
  “又可以見到你了,正好!晚上見!Bye!”
  他還是那麽緊張我們之間的每一點關聯,每一次見麵,跟從前一樣。可我總感覺有些什麽變了,或者,從一開始我就沒有看清楚過。
  晚上他來得很晚,快十點才進屋。
  他在門口捏捏我的臉,我發現他的手凍得很冷。我幫他掛好外套後,去廚房把蓮子銀耳湯盛出來。他在旁邊洗手,接過我盛好的湯。
  剛剛回到房間裏坐下,就見到他低頭專心致誌地一勺一勺消滅那碗湯。
  “真幸福。”他咬著勺子看我,樣子很可愛。
  “怎麽這麽晚才來?吃飯了沒有?”
  “我記得你今天有學生,所以等十點才敢來。你吃飯了沒有?”
  我不自覺地看看牆上的日程表,今天晚上那一欄的確是空白。星期三晚上本來是Jacqueline上課的時間,從她結束課程後這個時段就再也沒有排過其他人。
  他或許是想避免碰到Juliette接走Jacqueline吧。我忽然為自己的多疑感到難過——我們之間真的到了這一步嗎?
  他有些事寧願掩飾也不願意告訴我,我寧願懷疑也不想向他證實,跟他發生爭吵。
  “你記錯了吧,我星期三我晚上沒有課。”我漫不經心地把日程表給他看,接過他手上的空碗放進廚房。
  再出來時,看到他正在玩我桌上的筆筒。
  他找到了上次快遞給我的西瓜太郎自動鉛筆,開心地拿起來按了兩下:“嘿,你用過這支筆了?”
  “對啊。不過隻用過幾次,因為記無線譜的時候筆芯很容易斷。”
  “那倒是,在電視裏看到音樂家都是拿削好的鉛筆寫寫畫畫,還削得粗粗的,顯得姿勢很帥……”他把筆拿起來,假裝麵前豎著譜架,抬起手腕往下畫。
  我被他逗笑:“你不像在記譜,像在拉別人身上的小提琴。”
  他馬上把右手放下來,握著筆在胸前十幾厘米的地方來回拉動,手肘彎出弧線,還跟著搖頭晃腦:“那這樣呢?”
  原來他改為家漢族昂拉大提琴了。
  “馬友友?”
  “不對,是《她比煙花寂寞》,我很喜歡那部電影。”
  “那你一定知道女主角的原型是天才演奏家Jacqueline DU Pre?”
  “當然知道,我也是因為Jacqueline這個名字才去看的。”他並不介意提起Juliette的女兒。
  我不想破壞愉快的氛圍,也不願意想得更深,隻是借著他的話聊下去:“有段時間,我每天都聽她演奏的《傑奎拉之淚》好多遍,因為這件事情實在太神奇了,這首曲子是法國大提琴家芬巴赫在一百多年前寫的,卻遇到了一位跟曲子同名的演奏家……”
  “我覺得有件事情比這個更神奇。你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才十二歲,這麽多年我們之間的距離長得可以繞地球跑半個圈,今年我們二十五歲,還能再見麵並且在一起,是不是更神奇?”
  “說得好像電影一樣。是不是要這麽演:我們十二歲就一見鍾情,然後分開了很多年,不斷尋找對方最後終於在一起?”
  “我喜歡你說‘最後’這個詞,便是你願意永遠跟我在一起。”他的表情有一點認真,又有一點像玩笑,我分辨不出來。
  我指指他的右手:“你要一直拿著這支筆嗎?”
  “你看。”他隨手從桌上抓過一疊稿紙,用手上的自動鉛筆畫起來。他畫了一個長方框,在底部塗上寬窄不一的條形碼,接著往上畫出一塊類似的形圖的標誌,在旁邊密密麻麻標上字母ABCD……看了好久才發現他在畫登機牌。航空公司的標誌被畫成了一張笑臉,登機牌的姓名和航班號都是空白,隻畫了一對穿比基尼的男女,旁邊是大海,海麵上寫著幾個字母:Okinawa。
  “喜不喜歡我送你的禮物?”他停下筆問。
  “謝謝。可這是哪家航空公司的航班?”
  他像魔術師一樣從口袋裏變出一張紙:“等你放寒假,我們一起去衝繩吧!”那是一張真正的、航空公司預定機票的行程單,從北京出發,在東京羽田機場轉機飛往那霸。
  燈光從這張薄薄的紙背後透過來,有種溫暖又朦朧的氣味在發散。
  我看看行程單上的日期,問:“你不會是改簽了那兩張一年後的機票吧?”
  “當然不是,說好了一年後才公布答案,我怎麽會提前半年就揭曉答案!”他從身後抱住我,頭發弄得我脖子上很癢,伸手去揉他的頭,卻被他一把抓住再也不鬆。
  窗簾後的玻璃蒙上了一層白霧,牆角的暖氣片安安靜靜地發熱。房間裏依然很幹燥,但加濕器咕嘟咕嘟的聲響聽起來那麽愉快。
  時鍾指針指向十二點,我還在一個一個填著所有學生的平時成績表格,CD機裏響著Carla Bruni沙啞又溫暖歌聲《You Belong To Me》。坐在床上翻雜誌的亦卓睡著了,頭朝左邊低垂下來。臉幾乎貼著自己的肩,呼吸又深又均勻。
  他的左側臉上投映著鼻梁的陰影,睡得像孩子一樣安靜滿足。我想起那張自己熟睡時的照片。不知道他在拍照的時候,是不是也像我現在這樣心裏塞滿甜膩又柔軟的感覺。
  很快就到了寒假。持續一星期的期末考試過後,我們整齊地從早到晚窩在辦公室裏閱卷和計算各項成績。
  當我開始放寒假,亦卓他們進入了最忙碌的年終階段,加班的次數越來越多,時間越來越晚。
  出發去衝繩的日子已經開始倒數。北京連續晴天,路懿陪我逛街,做旅行前的準備。
  “衝繩一年四季都是旅遊旺季,人應該不少。那邊屬於亞熱帶氣候,全年平均溫度有二十多度,冬天最低也有十六七度,穿一件長袖就夠了。”商場裏,路懿跟我邊逛邊聊。
  “我想溫差應該不會不適應,整體跟這邊室內的溫度差不多。”
  “我看看你的購物單。”
  我把所有要準備的東西列成了一張清單,路懿接過去從上到下看了一遍,目光停在寫有備用藥品的位置:“你暈車?腸胃也不太好?”
  “你怎麽知道?”我有點吃驚。
  他笑了笑:“真正頻繁暈車的人不吃暈車藥,而一定常備驅風油。還有,這種胃藥是泰國產的,味道很大,如果一個女孩子腸胃沒問題的話不會帶這種能把香水味都蓋過去的藥吧。”
  “的確是味道很難聞。不過你怎麽會猜到腸胃不好的是我而不是他?”
  “上次吃飯,你生冷硬的東西一樣都沒有吃,連喝的都特意要常溫。我判斷得不對嗎?”
  “現在很少見你這麽細心的男人,被米瀾碰到真幸運。”我驚訝於他的細心,也替米瀾感覺到踏實。
  “她需要的也許不是細心呢……”路懿說這句話是聲音很低,像自言自語。見到我不解地看著他,立刻恢複笑容:
  “我建議你多注意飲食,或者試試中藥調理也不錯,不能老是胃不舒服就吃藥。這種藥雖然起效快,但是其中起大部分作用的是顛茄的成分,如果過量很有可能損害肝髒,對神經係統和血液係統都有影響。胃不好的人除了食療之外隻要多運動,不要喝咖啡,少量多餐,保持好心情,堅持下去會有改善。”
  “謝謝,麻煩你陪我跑了半天,還要當我的健康顧問。”
  “不用客氣,現在就我最閑,除了上課之外沒有別的事。米瀾讓我陪你也是怕我悶。”
  “誰說的?米瀾才不是隨便找點事給你幹的,她告訴我如果準備去海邊旅行,一定要谘詢你的專業意見,因為你一直都在海邊生活,連工作也沒離開過海。”
  我們出了商場,沿著街往藥房走去。經過人多擁擠的路段,他會抬起手臂護在我背後,並且禮貌地保持十厘米左右的距離不碰到我的背。這兩次接觸,讓我對印象中的路懿完全改觀——他不是我想象中那種隻想享受愛情卻不願意對兩人的關係負責任的男人,反而誠懇又有些羞澀,細心,敏感,健談,溫和,對自己和身邊的人都有本能的保護欲。他體內似乎存在兩種互相矛盾的氣質,容易接近卻不容易親近。
  “其實也不完全是,”他聊起某個話題時永遠不會冷場,還不會讓聽眾厭煩,“我在台灣出生,老爸是台灣人,在墾丁經營民宿。你知道,當年的民宿不像現在,全都跟酒店一模一樣,那時候就是自己家的平房和院子,很簡單也很溫馨。後來快到上小學的年紀父母離婚,媽媽帶我回杭州老家生活,一直到去青島上大學才又回到海邊。”
  “有沒有想過再回去看看?”
  “以前不想,是因為我媽不願意再回去;現在也不想,因為已經沒人可看了。大三那年我爸胰髒癌去世了,回到那裏一個認識的人也沒有。”他說這些的時候好像在聊無關緊要的肥皂劇,平靜而沒有感情。
  我有點不好意思:“啊,對不起。”
  “沒什麽,不用在意。我老媽每次提起她前夫都用‘老混蛋’三個字代替,我跟我繼父都習以為常了……”他說著朝前麵偏了偏頭,示意藥店到了。
  他一手拎著購物袋,一手拿過我的清單一一對照,向店員說明需求。他的背影看起來比亦卓要瘦,短發細碎,後頸的線條幹淨柔和。這個 像羊毛圍巾一樣的男人,究竟讓米瀾了解了他多少?
  買齊東西後,我提議先找吃飯的地方等米瀾。
  我們回到剛才的商場打算找餐廳,還沒有走到電梯,路懿停了下來。
  “可不可以等我一下?”他指指前麵右側的一家店,純黑的櫥窗外框上有一排白色字母:Van Cleef&Arpels。
  “好啊。你要買珠寶?”
  “不是,米瀾有次洗衣服忘了把胸針摘下來,一起扔進洗衣機又洗又脫水,折騰得別針鬆了。我想幫她修補好,就帶在身上了,剛好看到這個標誌,跟裝胸針的首飾盒上一模一樣。”他笑笑,拿出胸針。
  是一隻用白色珍珠母貝做成翅膀的蝴蝶,他細長的身體是白金鑲鑽,翅膀外爺裹上了細細的一條白金邊。
  把梵克雅胸針連衣服一起丟進洗衣機,這種迷糊事還真隻有米瀾幹得出來。
  兩百多平米的形象店有點像藝術品展廳,高貴而冷清。木地板中央一條狹長的地毯橫向延伸到展廳兩側,黑白分明的展示架上冷靜矜持地陳列著珠寶。路懿以前或許不大關注奢侈品,進店之後明顯吃了一驚。我看見他的睫毛在往上抬的瞬間抖了抖,順著他的目光看到一係列蝴蝶鑽飾,一枚同樣的蝴蝶胸針很不起眼地躺在其中。
  米瀾特意準點下班來找我們。黑大衣底下露出一雙寶藍色過膝長靴,她進餐廳坐下後脫掉外套,同樣寶藍色的薄圍巾滑下來裹住了肩膀。
  她坐在路懿身邊的座位,問我們:“今天收獲怎麽樣?”
  “有你們家路懿在,肯定買得差不多了。”
  “想讓我怎麽獎勵你?”她伸手挽住他的胳膊,撒嬌地把下巴放在他肩膀上。
  “你能這麽早下班,不就已經算是獎勵我了嗎?”他揉一揉她的頭,“看看想吃什麽?”
  他們的樣子跟普通的親密情侶沒有任何分別,隻是我忽然有點恍惚——他們之間的距離究竟是拉近了,還是更遠了?
  因為有個大購物袋,吃晚飯他們要送我回家。我不想耽誤他們獨處的時間,於是打電話給亦卓問他有沒有空來接我。他的手機響了很多聲都無人接聽,或許是忙,或許是忙,或許是忘了帶,又或許……我知道我又開始亂想了。我害怕他不接電話,更害怕接電話的是其他人;我害怕不知道他在哪裏,更害怕知道他在哪裏。去衝繩的一部分行李就在我手邊,我卻覺得出發的日子離得很遙遠。
  不到兩分鍾,他回電話了。
  “對不起,剛才去了洗手間。公司走廊一片黑,聲控燈拍了好久才亮,回到辦公桌前發現手機屏幕在發光,嚇了我一跳……”他那邊的環境很安靜,連敲擊鍵盤的聲音都沒有,大概是隻剩下他一個人了吧。
  “你忙完了嗎?我買了很多東西,要不要等你來,一起回你那邊去?”
  “哇,你主動約我!你居然主動約我!”他的聲音一下子很興奮,大到從聽筒裏傳出來,同桌的人都能聽清楚。
  我捂住聽筒:“不要這麽大聲,旁邊都是人……”
  米瀾和路懿立刻裝作看星星狀,整齊地扭臉看天。
  “我不是故意的,隻不過你主動約我太激動了而已。”他聽起來心情很好。
  “難道我從沒有主動約過你嗎?”
  “沒有啊,你一直都在前麵走,是我在後麵追。”
  “你這是什麽理論?我都主動幫你收拾過屋子了。”
  “對啊,可我還是很興奮。怎麽辦?我立刻出現好不好?”
  “快來。”
  “你這麽心急見到我?”
  “快來,我們都吃完飯準備走了!”
  那一刻我心裏突如其來的踏實,被注重的感覺就像一顆糖扔進咖啡杯,杯裏水麵波動之後漸漸平穩,甜味慢慢溶解進來。
  衝繩之行的開端並不如預想順利。首先是在羽田機場怎麽也找不到我的相機了,接著兩個小時三十分後一出那霸機場就開始下雨。
  好不容易到了訂好的酒店等級入住,亦卓拿紙巾擦擦我額頭上的水:“開心一點,我們一起旅行了!”
  “嗯!”我點點頭,心情因為這一句簡單的話開始回溫。
  他一邊換鞋一邊問我:“剛才一路上,你有沒有看到用鋼絲網圍住的美軍基地?據說每年美國獨立日,基地都會向遊客開放,可以進去盡情參觀!”
  “不過我們來得不巧,現在是一月。除非你想在這裏住半年,就能有機會參觀。”
  “如果酒店可以免費住,我不介意住半年。這裏空氣這麽好,海這麽藍,一次住夠多好!以後就不會想著再來了。”
  “雨好像停了,我們換衣服去逛逛吧?今天在市區逛逛,明天去附近的島,怎麽樣?”
  “一切聽老婆的!”他回答得幹脆又愉快。
  我們在車站等了將近二十分鍾,才坐上來衝繩後的第一趟單軌電車。沿路看到不少屋前都有一隻小石獅子,牆角下還立著一塊半橢圓形的石頭,上麵刻了三個漢字“石敢當”。
  “石敢當是中國古代鎮魔辟邪的習俗之一,始於唐代,在明代時傳入琉球,琉球就是今天的衝繩。”亦卓在耳邊小聲告訴我。
  “你怎麽會知道這麽多?”
  “上次來的時候導遊說的。沒有經驗怎麽敢帶你來旅行?”
  “原來你來過……”
  “是啊,以前在廣告公司的時候老板請我們來過一次。”原來他是有備而來。
  “那你一定知道哪裏可以解決肚子餓的問題對不對?”我可憐兮兮地拉著他。
  他故意一臉鄙視地看著我:“誰讓你在飛機上不吃東西?”
  我無辜地睜大眼睛:“那誰一聽說我不吃就把我的全吃光了?”
  “沒東西吃真可憐,”他摸摸我的頭,“這裏的黑糖是特產,買一包給你拿回酒店衝一衝喝了吧?要不就喝苦瓜茶吧,到處都有賣,保證你喝了之後一點食欲都沒有……”
  一小時之後,我們在觀光景區琉球村裏看完民謠和舞蹈表演,一人端著一份贈送的套餐:一碗琉球拉麵,一碗炒飯,兩碟小涼菜——其中一碟是苦瓜。
  我捧著碗歎息:“衝繩人就這麽喜歡吃苦瓜?”
  “不止,還有豬肉豬耳朵豬頭豬蹄。全日本隻有衝繩能吃到豬蹄,你要不要試一試?”
  “不用了,回北京我請你去超市,愛買多少都可以。”
  “快吃,一會兒帶你去水族館。下午三點在全世界最大的水族箱有喂食Show!”
  “你旅行一直都這麽像打仗的嗎?”我抬起頭問他。
  “不早一點怎麽能逛完?我們要去的是海洋博公園!快吃,要是時間來不及的話就把你留在這裏跳民族舞,我明年再來接你……”
  我們那天在市內玩到很晚,考慮到來回差不多要四五小時的車程,第二天才去海洋博公園。
  ……衝繩的夜有一點涼,海風卻濕濕的很親切。我們逛街回來已經快半夜了,洗完澡穿著大睡衣躺在被子上,身邊堆著相機、拍立得照片和戰利品:兩隊衝繩的“鎮島神獸”
  小獅子,造型各異的手鏈,海灘風景明信片,袋裝的魷魚幹和苦瓜茶,剛才在小Pub聽歌時送的一包火柴,還有去過景點的門票。
  我們並排橫倒在床中央,舉著相機一張一張看照片。亦卓像是早就料到我的相機會丟,除了D90之外還帶了備用的小卡片機和拍立得,加上鏡頭、充電器、電池和膠片沉甸甸地塞滿了整個隨身背包。
  相機屏幕上的照片不斷在滾動:琉球村四麵都有窗的木房子,海洋博公園附近藍得像寶石的海,“黑潮之海”大水族箱裏的鯨鯊,珊瑚魚,獅子魚、發出藍色熒光的水母,像探頭一樣從細沙裏探出身軀的園鰻,在水裏滑行的魔鬼魟,公園森林裏的樹屋…… ……翻完數碼相機裏的幾百張相片,我們又開始整理起拍立得吐出的小相紙:
  我在琉球村與牛合影,歪著頭差不多就要貼到牛頭上;我在水族館的觸摸池邊想摸海星又不敢,手縮在水麵上;我拿著數碼卡片機拍“黑潮之海”的喂食Show,臉被湛藍的海水印上了點點光斑;我們在名護巴士站等車的自拍,兩個腦袋擠在一起朝上看鏡頭,身邊的站牌都變得很小很難辨認;他拿著從自動販賣機買來的飲料罐;餐廳裏我低頭吃魚排,發覺被拍時下意識地咬著滿嘴食物抬起頭,臉頰很鼓很狼狽;我把他按在一張苦瓜造型的椅子上牌照,他卻坐在椅子上拍拿著相機的我;……我翻著照片舍不得放手:“你拍我拍了這麽多……”
  “這些照片要留下來,以後掛滿一麵牆!”他翻了個身,趴過來。
  “掛不掛我們做麵膜那一張?”
  “嘿,當然要掛!那可是我最喜歡的!其次是這張。”他挑出我吃東西的照片。
  “為什麽不喜歡好看一點的?”那張照片雖然狼狽,畫麵卻很幸福。
  “這樣才私密,隻是屬於我們兩人的回憶,別人都沒有!”他說得不假思索又堅決 。
  “可是你自己的照片很少。要不這樣吧,明天去海邊我要多拍你的泳裝照……”
  “太可怕了,拍立得相機不能歸你掌管,不然拍下我的裸照刪都刪不掉。你還是玩數碼吧!”
  “不要嘛,既然要掛在牆上,我們兩個的照片都要有……”
  “就這麽說定了,我們以後要把一麵牆都掛滿照片!就掛書櫃側麵的牆怎麽樣?”
  他說著做起來,好像在談某個讓他很激動的未來規劃,“我們的房子現在還有一點點手續沒完成,如果順利的話,你早點搬過來,我們把照片貼滿牆,怎麽樣?”
  “手續?你是指貸款?”我覺得有點奇怪。因為兩個人在一起和有沒有還完還貸款並不衝突,哪怕是結了婚我們也可以一起還。
  他笑了笑,捏我的臉:“總之這件事你就別操心了,到時候開開心心搬進來!”
  酒店的壁燈光線很柔和,照在他臉上有種失真的親切。我毫不懷疑這一刻純粹又深厚的幸福感,盡管我們之間從來沒有過百分之百的了解,盡管某些事對於我來說他是在隱瞞,而他的出發點也許隻是保護過去的自己,保護現在與我的關係。
  愛這個動詞唯一有意義的時刻,隻存在於詞尾加上ing的“現在進行式”;他的過去再美好,也都隻是詞尾帶有ed的“過去式”。
  我試圖理解他,試圖理解一個有太多“過去”的人在麵對“現在”時的掩飾和保留。
  衝繩的冬夜十二點,我在整理行李,他在給出租車公司打電話,明天我們要去座間味島。他費力地跟對方說著英文,一隻手拿電話一隻手不停用手勢在比劃,不管電話那一邊的人能不能看見。我走過去,把頭枕在他背上,聽見他的聲音在胸腔裏共鳴,很溫暖。
  Chapter 9這裏就是中國台灣最南端,東經120°50′,北緯21°53′59"。
  往前走再也沒有陸地,我們已經一起到過了世界盡頭。
  從衝繩回來,隻差幾天就過年了。北京下過幾場薄薄的雪,空氣中的幹燥還是有增無減。雪後的天特別藍,跟衝繩那種透明的藍不一樣,像童年的純藍墨水被稀釋過,深深淺淺地潑在天上,順著天的邊緣緩緩滴了下來,純粹的藍色時而稀薄時而濃密。
  正在休年假的亦卓一回來就被拉回了公司加班。米瀾更是忙於在各家媒體的年終盤點之間穿梭——女性雜誌年終盤點總少不了“讀者最愛的x大品牌,x件單品”之類的線上線下投票活動,公布這份榜單的發布會更是少不了他們這些客戶,此外還有各個合作夥伴的年終酒會……他們的忙綠讓路懿和我看起來更閑了,偶爾陪米瀾參加某些無關緊要的活動,也是我們聊我們的,她忙她的,散場才一起離開。
  我旅行回來後第一次約米瀾,就跟路懿坐在寫字樓底層的一家cafe等了她差不多三個小時。
  路懿早到了,見我從吧台端回來一杯摩卡,馬上把他麵前的紅茶跟我的咖啡調換過來。
  “放心,這杯紅我沒喝過的,”他笑了笑,“腸胃不好少喝咖啡。”
  “謝謝。你一直都是這麽細心嗎?”
  “也不是,路人要喝什麽我不會去幹涉,隻是關心朋友。”
  “所以說能做你朋友的都很幸福,”我脫掉手套的雙手有點冷,於是抱著紅茶杯,“說實話,你跟我想象中的路懿真的完全不一樣,以前聽說了你跟米瀾認識和交往的過程,覺得你不像是一個願意為感情負責任的人。認識你之後才知道,原來剛好相反,你總是會照顧身邊的人,對每一件小事都那麽細心。”
  他並不介意我曾經有過成見:“你是不是要說差點誤會了一個本世紀最好的男人?”
  我指指櫃台:“所以,請你吃塊蛋糕好不好?”
  “不是吧,你誤會了我這麽久,就值一塊蛋糕?”
  “那這個怎麽樣?帶給你和米瀾的。”我遞給他裝著禮物的紙袋,裏麵有一對小獅子、一些魷魚幹和苦瓜茶,還有明信片。
  “謝謝,”他禮貌地當場打開紙袋,“總在日本電影裏看到這對小獅子,真不錯!”
  “特意幫你們挑了一對表情不一樣的。”
  “你們玩得怎麽樣?”
  “不錯,衝繩海很藍,大巴開得很慢,整個城市都很悠閑。”
  “有機會的話你應該去一次墾丁,感覺不會比衝繩差。說起來我真有一點想回去了,又不知道能回去幹什麽。”
  “不一定要目標明確,就當是看海不行嗎?”
  “我看過太多地方的海了,反而對家鄉的海沒什麽印象,隻記得恒春老街上很好吃的綠豆餅,那時候一見到賣綠豆餅的老伯推車小推車走過去就往街上跑。其實我也想春天跟米瀾一起回去看看,就算隻是再吃次綠豆餅也好。”
  “你的意思是,要帶她去見家長?”
  “這也被你猜到了,我想帶她回去看看老爸。老爸去世那年我都沒有回去過,都快忘了他生前長什麽樣子,多少有一點遺憾。”他說話的時候移開了視線,表情卻很平淡 。
  “其實,你們……”我思前想後不知道應該怎樣措辭,卻已經開了口,就這麽停在半句話中間有一點奇怪。
  他替我接了下去:“你想問我跟她是不是真的改變了看法,決定開始一段很穩定的關係?”
  我點頭。我還記得米瀾曾向我描述他們在一起的那個時刻:他們並排站在SkyTower頂端,在三百二十八米的高空中,米瀾堅信那就是人生中最純粹、最不可預知的愛情。
  “我的確因為自己的家庭原因而懷疑婚姻關係——兩個人由於愛對方踩在一起,卻在分開時變得彼此憎恨,我真的不知道是什麽讓感情變化得這麽徹底。但總有些事情是自己不能控製的,盡管懷疑,我們還是會忍不住要跟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
  “不要這麽如臨大敵,其實相處不是那麽難,”我指指他的耳機,“就好像耳機和繞線器,它們天天纏在一起難免會打結,從頭梳理一遍就順了。”
  我忽然想到了自己。Juliette的車讓亦卓跟我發生爭吵,我的反應居然是不願意再深究它們之間的關聯。當我打給他的電話被Jacqueline接到,我選擇不去梳理這個結,害怕繞得太深,根本解不開。我總是在拚命找理解他的理由,不知道這算是逃避,還是信任?
  因為聊到了耳機,路懿順手把耳機遞給我:“你聽。”
  我接過耳機塞進耳朵,掩蓋過剛剛湧上來的情緒。
  Love is like an aero planeYou jump and then you prayThe lucky ones remain……Love is like a hurricaneYou know it's on the wayYou think you can be brave……愛就像一架飛機,你祈禱著從雲端跳下,隻有幸運者才能生存;愛就像一場暴風雨,你知道它將要來臨,你無所畏懼……耳機裏的男生很清澈,帶有柔軟的尾音,卻在表達一種義無反顧的堅定。
  “是Sean Lennon的《Parachute》,他是John Lennon和小野洋子的兒子,”路懿說,“他父母的婚姻生活被全世界關注,開端也很浪漫,但最後一點也不幸福,甚至可以說很荒唐。”
  “聽說他們感情破裂是因為性格原因,還有列儂酗酒?”
  “這些是事實。但去年我看了一本叫《Instamatic Karma》的攝影集,作者是一個中國籍女人,龐鳳儀。這本書披露了列儂跟她在一起的生活照。是小野洋子為了挽救婚姻而特意把龐鳳儀推倒列儂身邊,最後卻因為他們過得幸福而又拆散了他們。列儂說在龐鳳儀身邊很輕鬆幸福,但洋子才是他的歸宿。”
  “我無法理解小野洋子為丈夫找另一個女朋友的行為,更無法理解她做了之後又後悔。我也不能接受列儂對待感情的消極態度……”
  “你真是好人,什麽事情都隻看到最美好的部分。”
  “不全是。其實從某個角度來說我很佩服洋子,她在愛情裏太有勇氣,雖然手段不怎麽厚道,但是她做到了很多人都不能做到的事:在愛對方的同時,確定自己有勇氣麵對失去對方的結局。”
  他說得很拗口,我回味了很久才體會過來。
  如果要愛一個人,必須有勇氣麵對失去。因為隻有有能力承受最壞的結果,你才能毫無畏懼地付出最完整的愛。
  我沒有想到會跟閨蜜的男朋友坐在一起討論愛情觀,而且一直聊了兩個多小時。
  米瀾來的時候天開始暗下來,落地玻璃窗外的景物顏色漸漸深了一層。她在我們旁邊坐下,有點疲憊地縮在椅子裏:“聊什麽呢?”
  “聊陳年的八卦新聞。你要喝什麽?”路懿結果她的包放到旁邊的椅子上,問。
  “紅茶吧,知道你今天一定不批準我喝咖啡。”她調整姿勢,讓自己坐得更舒服一點,聲音聽起來也很累。
  “有進步,知道這幾天不喝咖啡了。”他站起來去吧台買紅茶。
  我問她:“你這幾天怎麽了?”
  “沒什麽,就是加班熬夜又來大姨媽。你們在日本玩得怎麽樣?”
  “不錯,很舒服,隻是可惜沒有潛水。”
  她幾乎是躺在座椅裏一動不動:“你就好了,我真想放個長假!過年休息幾天太短了。”
  “你別這麽拚命,不然又沒時間約會又對身體沒好處。”
  “我知道,每次都是他等我。你家安亦卓也忙,你們兩個苦命的孩子一定在一起控訴我們了吧?”她總算直起身來把大衣脫掉。
  “當然沒有,我們今天一直在聊列儂,”我看見她衣領邊別著那個蝴蝶胸針,於是問,“胸針弄好了?”
  “弄好了?”她一臉莫名其妙,低頭看看蝴蝶胸針,又抬起頭來看我,“胸針沒什麽問題啊!”
  路懿還在吧台前排隊,高高的背影看起來有一點單薄。
  “你不知道路懿幫你把胸針拿去店裏修理了?”
  她搖搖頭。
  “那你肯定也不知道自己沒取下胸針就把衣服扔進洗衣機了?”
  她還是搖搖頭。
  過了好幾秒鍾,她才滿臉疑惑地問:“你說我把胸針丟進洗衣機了?還洗壞了,是路懿拿去修好的?我怎麽不知道?”
  我無奈地問:“你總該記得去日本前他陪我買東西那一天吧?”
  米瀾終於點頭了。
  “就是那天他拿去店裏的。”
  “啊……”她恍然大悟,“我說怎麽有好幾天找不著它,原來是丟進路懿宿舍的洗衣機了。難道是他幫我把衣服洗了,然後發現胸針,送去弄好後放在家裏像從來沒有壞過一樣?”
  “他沒對你提起過嗎?”我有點詫異。路懿那麽細心,卻總是喜歡以對方不發覺的方式做一些事,比如兩次在她手機裏留下電話號碼,比如幫她修胸針卻又不告訴她。
  他究竟是在期待她發現,還是希望這些事情被忽略?
  路懿端著紅茶回來了。
  “謝謝。”米瀾支起身子結果茶杯。
  “不對啊,你這個表情誇張了一點,像是跟我借了很多錢一樣。”
  “我是說這個,謝謝。”她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蝴蝶胸針。
  路懿一愣,接著笑了:“我還以為你不知道自己幹過什麽呢。”
  “我是……”米瀾剛開口,我立刻打斷她:“當心茶杯,水要偏出來了。”
  她看著我,也笑了笑,把茶杯平穩地放在桌麵上。
  年後不久就是開學,各種瑣碎的事務又開始漸漸占領我的生活。新的課程安排,新的時間表都在慢慢適應,我也終於有了唯一一個學巴揚的學生。
  亦卓最近開始頻繁地留在我的宿舍過夜和過周末,他的一部分日常用品都搬了過來,鞋櫃和衣櫃被他占領了一部分,洗麵奶洗發水和沐浴露擠在洗臉架上,牙刷和毛巾成對地掛進了洗手間,就連他的雜誌也搬了不少放在我書架上。
  隨著行李的增加,他由幾天回家一次漸漸變成一周回去一次。
  有時候晚上下課回來能見到他像模像樣地煮粥,圍著我買廚具時超市贈送的米色圍裙劈裏啪啦地煎著雞蛋。
  電磁爐發出輕微的嗡嗡聲,鍋底那層薄薄的油在煎蛋上跳動成焦黃的細邊。他做的煎蛋總是千奇百怪,卻無一例外味道很好。我的小宿舍裏東西漸漸雜亂起來,抽油煙機漸漸黏上了些油煙的氣息,垃圾桶裏的蛋殼多了起來,儲物櫃最底層多出了許多超市的塑料口袋。
  我的生活也在起著微笑的變化,在學生來上輔導課的時候注意關好洗手間和廚房的門,每天都拖到下班才離開辦公室,避免學生來宿舍找我……這間小屋開始變得像一個溫暖的城堡,不像以前那樣井然有序,卻有了家的味道。
  停了暖氣的三月室內特別冷,亦卓跟我趴在電腦前挑了一晚上,終於挑中兩雙像毛球一樣的熊貓造型大棉拖鞋,付費網購了回來。
  他還買來兩個碩大的塗鴉抱枕,扔在我寬度隻有一米五的床上。從那以後,他最喜歡的運動之一就是拎起剛洗完澡的我丟到大抱枕上,然後自己搶過毛巾衝進洗手間。
  他說:“從來沒見過有女孩子家裏CD這麽多,裝飾品這麽少!”他丟掉我從宜家淘來的簡單方形CD架,不知道從哪裏買來一個掛在牆上的白色兩層大圓環,把所有CD呈放射狀擺了進去。
  米瀾來的時候差點認不出這是我的宿舍,感歎:“早就該有人改造一下你,免得你年紀輕輕的就像古董一樣……”
  那段日子過得就像斯卡拉蒂的奏鳴曲,緊密、精巧、細膩,如同一把斑斕的珍珠被撒在了太陽下。
  三月末的某個早晨,亦卓提起要回家一趟,有幾張去年的雜誌內容光碟要用。晚上他從公司打來電話說也許會通宵加班,讓我不要等他。第二天是周末,他回來的時候我迷迷糊糊睡著,等我徹底醒來他已經洗完澡睡下了——兩個大黑眼圈掛在臉上,頭發還沒幹完全,枕頭上墊著一條幹毛巾,下巴上鑽出了隱約的青灰色胡渣兒。我問他今天還要不要去加班,他含含糊糊地“嗯”了一聲,就閉上眼睛再也不動。
  屏風背後的沙發上橫七豎八攤著他的衣服和包,包的拉鏈拉開著,CD盒露在外麵,盒上還貼著便條,寫著一行字:“08-02DVD”。
  這裏記著的應該是他要回去拿的東西:去年二月的雜誌光碟。
  我換了衣服,把那個銀色鑰匙扣放進包裏出了門。那天的陽光很好,天氣依然有一點冷,風透過圍巾鑽進我的脖子,低下頭卻能看到自己的睫毛在臉上投下陰影。
  換過兩趟地鐵就到他家,大概是因為時間還早,保安睡眼惺忪地替我拉開大樓的玻璃門。電梯間也空無一人,屏幕上紅色的數字一格一格往下降,中途沒有任何停頓。
  到十一層,我拿出鑰匙開門。
  銀色的圓環上兩把鑰匙與鎖孔分別碰撞出輕巧的聲響。
  門鎖逆時針轉動到某個位置,“哢”的一聲開了。我推開門就看見地上倒著一雙香檳色高跟鞋,大約37號,比我大良好。這雙鞋的主人應該比我高,無論是身高還是身份——鞋子內襯上有一排字母:Versace。
  我呆在原地忘了關門,直到從臥室裏傳來穿拖鞋走路的聲音。
  麵前站著Juliette。她穿著睡衣,頭發垂下來落在肩上,沒有化妝的臉皮膚很好,頸部線條優雅得像天鵝。
  “原老師?”她顯然吃了一驚。她或許不知道除了安亦卓之外還有我有這裏的鑰匙,就像我不知道她也有一樣。
  我聽見自己兩隻手腕處的血管有節奏地突然跳動,像要衝破皮膚流 出來一樣,手上的鑰匙扣也被握得有了我的體溫,脈搏一下一下撞擊著這個金屬圈。
  “我來找東西,不打擾你休息。”我輕聲說完,徑直走向了臥室的書櫃。他的大部分書都放在書架上,書櫃裏隻分類放著各種碟片和他收藏的相機我按照日期標簽很快找到了去年二月的雜誌內容DVD一共六張光碟。
  我小心地將光碟裝進帶來的CD包裏,朝門外走去。
  Juliette不知道是去了洗手間還是廚房,總之不見人影。她的高跟鞋驕傲地躺在門口那張灰藍色方塊地毯上,仿佛很有風度地給我這個闖入者留有自己離開的尊嚴。
  我站在微波爐一樣的電梯裏,等待著到達底層的紅燈亮起。
  回到宿舍,他還在熟睡。臉好像比以前幾天瘦了一點點,鼻子上細小的黑頭變得很淡,皮膚有種疲憊又溫柔的光澤。
  房間裏到處都是他的痕跡:牆上是他換的CD架,床頭是他買的大抱枕,床邊是他挑的熊貓拖鞋,書架上是他的雜誌,衣櫃裏有他的衣服,洗手間裏都是他不久前沐浴過的味道,鏡子也蒙著一層水汽,我看不清楚自己。
  這樣幸福的生活才過了一個月,忽然讓我措手不及地撞見真相。他住我這裏隻是因為家裏有另一個人,曾經,他還保持著每隔幾天或一周去住一次的習慣。就算與背叛無關,這樣的“保護”早已經構成了刻意欺騙。
  我手忙腳亂地翻出旅行包,胡亂塞了些衣服鞋子和書,拉上拉鏈就逃出門去,一直到坐上回家的地鐵才鬆了一口氣。
  到了家附近我不敢進門,不知道找什麽借口告訴爸媽我要回家住幾天。呆呆地坐在小區附近的公園長椅上,手機忽然響起來。
  是路懿。
  “我打算自己回一趟台灣。”他說。
  “你什麽時候回來?米瀾知道嗎?”
  那邊沉默片刻,回到:“她知道。我大約十天吧,過完清明再回來。”
  “我可不可以去你那裏住幾天?我的眼淚毫無阻礙地留下來,我側過頭,不想讓它們流到手機鍵盤裏。”
  他的房間也比之前亂了不少,地上還躺著打開的行李箱。門口鞋架上一雙米瀾的鞋也沒有,那一層現在空蕩蕩的。
  我驚訝得找不到語言形容:“怎麽了?”
  “我回台灣一趟。”他頭也不抬。
  “我知道,你在電話裏說過了。你們是不是有什麽事?”
  “你可以住在這裏一直到我回來,如果不適應可以換上幹淨的床單被罩。”
  “謝謝。”我這才想起來要放下旅行包。
  他抬起頭來看我,問:“你呢,發生了什麽事了?”
  “你別告訴我今天我們兩個一起失戀……”
  “差不多。”
  “走吧,我請你吃飯。謝謝你收留我。”
  “不用了,我還要收拾行李。”
  “吃個飯又不會耽誤多少時間,我從早上到現在一點東西都還沒有吃,你能不能配我吃飯?!”我忽然很大聲地叫出來。
  他看著我,像看外星人一樣。
  我忽然泄了氣,低聲說:“對不起。”
  “沒關係。走,去吃飯吧。”他表情平淡地拍拍我,像拍一個人是很多年的老朋友。
  吃完飯後路懿就走了。
  我打開行李包,才發現自己原來沒有帶牙刷和毛巾。
  7-11的收銀台前排著長隊,我木然地站在隊伍裏,一點一點往前挪動。前麵有顧客買了需要加熱的食物,微波爐“叮”的一聲脆響,讓我耳朵隱隱約約地疼。我盯著微波爐的門,店員從裏麵去除了兩個飯團。不是那個有藍色杯蓋的透明塑料水杯。收銀台末端幹幹淨淨,沒有人在泡麵。
  我慌亂地伸出手放在眼瞼下擋著,眼淚從指縫裏滲出來,落在鞋麵上。
  米瀾從來沒有想過路懿會這麽輕易地放棄她。
  他隻是在她家吃了一頓飯。
  她的家庭很健康,父親在航空公司上班,母親是位營養師。
  “我媽很喜歡他,覺得他細心,對我好。我爸也不反對,隻是問了問他的職業規劃。整個晚上沒有一點不愉快的地方,他忽然就退縮了。”米瀾在我對麵坐著,麵前的玻璃杯已經被轉了好幾個圈,杯裏的水起了一圈一圈的波紋,片刻就平靜下去。
  “他沒有說為什麽?”
  “他隻說他給不了我想要的生活。他根本就不知道什麽是我想要的生活!”
  “這算是什麽理由?”
  “他說我太遲鈍,體會不到他內心的想法,哪怕他已經表達過,我還是不明白。他說他不在乎我明不明白,他隻是終於確定了我們不能在一起……”
  “為什麽每一句話聽起來都這麽像借口?”我想起路懿臨走那天平靜的臉,忽然感覺到有一點憤怒。
  “他什麽也沒有跟你說?”
  我搖搖頭,頓時又想起了些什麽:“我剛從衝繩回來那一次,在等你的時候他跟我提過,今年春節想帶你一起回台灣,去屏東老家看看,主要是清明去拜他父親。”
  “他父親不在了?”
  聽到米瀾這句問話我更加詫異:“他沒有跟你說起過父母的事?”
  “從來沒有。”
  “那他也沒有跟你說過父母早已經分開了,母親又再結婚?”
  “沒有。我曾經問過他墾丁那麽美,他又那麽喜歡海,為什麽還要回BB s ·JOoYoO.N ET到內陸城市?他沒有回答過我。”
  我們之間陷入尷尬的沉默。路懿隻是我閨蜜的男朋友,他對我說過那麽多關於自己家庭的事,而這些事他甚至都刻意不跟米瀾提起。
  他是太害怕被人了解?還是太需要對人傾訴?
  “我想去找他。我不想再去猜他到底又在暗示些什麽,我隻是想知道理由。從認識他到現在,他總是在按照自己的遊戲規則給人提示,好像隻有找到答案才能過關,而沒有完成任務就會遭到淘汰。當時如果我沒有發信給他,我就永遠不會再見到他;我沒有及時發現他存的電話號碼,打過去之後就再也找不到他……”她說不下去了。
  曾經在南半球最高的高塔上,她認定了這是人生中最美好的愛情。因為他不可預期,在遇見他之前或之後的所有人都變得麵目模糊,乏善可陳。而當你愛一個人,就表示將傷害自己的機會雙手交給對方,無論來得早或者晚都無法躲避。
  墾丁的夏天無限長,像火車的軌道延伸到看不見的地方,像緩慢轉動的電風扇不停吹出濕潤的風。
  路懿從高雄坐大巴到墾丁,租了一輛自行車沿著海灘沒有目的地地往下騎。
  在賣綠豆餅的手推車邊,他見到米瀾。
  他的笑容跟每一次見到她時一模一樣:“有沒有吃早餐?”
  見她不回答,他推著車站到她麵前,指指自行車後座:“上來,帶你去買小杜包子!”
  “上來啊!放心吧,我不會迷路,昨天已經到處轉了一整天了。”他繼續說。
  米瀾坐在他的自行車後座上,手扶著他的腰。他一直在出汗,上坡時車輪和踏板都發出負重的摩擦聲。
  路懿偏過頭對她說:“這裏路比較難騎,但是租摩托車太危險,還是自行車安全一些,也環保。”
  “包子已經買了,你現在要帶我去哪?”她來找他,急於跟他談一談。
  “我帶你去鵝鑾鼻,台灣最南端!不要跟我說話了,騎著很費力,你坐好。”
  她不知道他要騎到什麽時候:“我下來,我們找車過去!”
  “你以為我真的要帶你騎過去?我住的地方就在船帆石,到了之後民宿老板家有車會送我們去。晚上看完日落趕回來,還能回墾丁街吃晚飯。”他的聲音隔著38℃的熱空氣從前麵傳來。
  她覺得這一切都很不真實,像在奧克蘭第一次遇見,又像在青島重逢……每一個地方,他都是她的向導,他不僅主導她的行程,還主導著他們之間的關係。
  他們換了車,並排坐在後座上。日光滑過大開著的車窗爬上他們的皮膚,帶過一陣陣輕微的刺痛。她塗了防曬霜,還是有種要被曬傷的預感。很多東西都像光,無論你怎麽防備都無濟於事,它總是以一種無法抗拒的力量席卷過來,長驅直入,將所有的防禦一次擊倒。
  車駛過一麵封閉的沙灘,司機師傅回過頭來問:“要不要進公園看燈塔?”
  “不要,帶我們去最南端。”路懿說。
  終於,車子劃過一條弧線停在了路邊。他們下車步行,麵前有一條紅磚鋪成的林蔭小徑,路的右側豎著指示牌,提示前行五百米就是最南點。
  “走吧。”他伸手牽著她。
  他們往前走了十分鍾,誰也沒有說話,隻聽見樹葉在頭上發出微弱的擺動聲。小徑走到盡頭伸入海麵上,是豎著台灣嘴南點標誌石雕的高台。
  不多的幾個遊客正站在圍欄邊眺望,海與天延伸到盡頭閉合成了一線。
  海風卷著浪拍打腳下的岩石,她發現此時此刻除了腳下的高台之外,視線範圍內隻有天和海,一片茫然。
  “這裏就是中國台灣最南端,東經120°50’,北緯21°53’59”,從這個角度看出去能看到太平洋和巴士海峽的交界。他熟練地背出經緯度,凝視著前方。
  “你怎麽會記得這麽清楚?”
  “我媽帶我來過,”他的視線沒有離開海,“離開墾丁之前我媽帶我來這裏,什麽也沒說,站了很久。到很多年後她才告訴我,老爸當年就是在這裏向老媽求婚,把這裏的經緯度刻在結婚戒指內圈。他說,這就是中國台灣的最南端,往前走再也沒有內陸,我們已經一起到過了世界盡頭。”
  “世界盡頭?”
  “對。如果一個人說他已經跟你到過了世界盡頭,你會不會很感動,覺得這一刻就是一輩子?”他轉過頭看她,“再好的開端最後也被生活磨成了互相埋怨,彼此憎恨。我媽家庭環境很好,而我老爸隻有一間破舊又潮濕的民宿,經常租不出去房間。當他們戀愛的時候恨不得整天黏在一起,我媽可以算是跟著我爸私奔回台灣的。他們隻在一起了七年就離婚,這以後我媽恨了我爸一輩子。我想她恨的也許不是多大不了的錯誤,而是他讓她信仰的愛情破滅了。他說他們已經到過了世界盡頭,而世界盡頭卻隻是他們生活的開始。”
  “所以你不問任何理由,隻是不願意相信兩個人可以在一起?”
  “我相信過!我跟你爬過南半球最高的觀光塔,在三百二十八米的高空我覺得我們已經到過了世界盡頭。所以我才會去找你,會想跟你一起生活。我幻想我能因為你安定下來,我也幻想過你會跟著我走遍地球上所有有海的地方……”
  “可是你退縮了,你一聲不響跑回台灣,你就這樣帶我來‘世界盡頭’是什麽意思?”
  “你低頭看看自己身上,再看看我。我知道你會說不介意,可這是事實,我兩三個月的薪水加起來都買不起你的一件衣服。我根本不可能給你想要的生活,我也不願意接受你委屈地跟著我。我們已經看到過世界盡頭,可是從世界盡頭回來後我們的生活根本不在同一條線上!”
  她盯著他,輕聲問:“你自卑?”
  “你的生活很優越,根本無法體會跟你成長背景完全不同的我。我可以想象你的生活,而你卻無法想象跟我在一起後的生活。我們之間將需要無休止的彼此妥協,互相讓步,最終越積越多,成為互相埋怨。我們原本就不相同,因為想要在一起,所以必須去麵對對方的生活,作出的讓步越多,無形中就想要越多的體諒和回報,如果對方達不到自己的預期,我們都會委屈,都會後悔。我不想讓你委屈,因為我實在無法給你想要的生活!”
  “你總是在說我想要的生活,你知不知道什麽才是我想要的生活?”
  “不知道的是你自己。你一直以為可以為了對方改變,可你有沒有想得更具體一點?我們住在租來的一居室裏,為了交通方便要選個好地段,所以每月一小半收入都交給了房東。你隻能穿換季打折的衣服,用平價護膚品,擠公交上班,像其他主婦一樣清早排隊買超市的特價蔬菜,會為了每個月交通費能多報銷一點而到處收集打車票,逛街逛累了隻去便利店買水喝,約會吃飯在點菜的時候會心算出賬單,會為了看便宜的電影特意趕早場……因為我們必須存錢,如果不盡早買房子,過幾年就連孩子也不敢生。這些都不算什麽,因為大多數人都在過著這樣的生活,最難過的是你父母和朋友麵前依然要裝作和從前一樣光鮮高貴,讓他們覺得你很幸福!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我不小心對你發一次脾氣,你會怎麽想?你已經為我委屈了自己的生活,過得很辛苦,所有的快樂都建立在我對你的支持上。我隻有對你小心翼翼才能維護這段關係,什麽都不敢跟你分擔。這樣我們都會累,會吵,會覺得自己不應該這麽為對方付出!”
  這樣的情景描述讓她猝不及防。她反問:“如果我們努力一點,難道不能改變這種狀況嗎?而且,我們的父母……”
  “米瀾,你從小就過得很好,我真的沒有能力讓你過得像從前一樣好。努力不是一年兩年就能有收獲的,恐怕在這過程中我們都已經累得走不下去。不管是你屈從我的生活,還是我屈從你的生活,另一方總會過得小心翼翼。兩個人之間一旦有了隔閡,就隻會越來越遠。我知道我們之間的差距,既然愛你,就更應該看清楚自己能給你什麽。我們曾經的快樂隻是因為那是純粹的愛情,不用相處,不用被現實考驗。我愛的是那個把幾萬塊的胸針丟進洗衣機都毫無察覺的米瀾,但我很清楚,如果跟我在一起,你會變成一個精打細算的主婦。你不再是你,我為什麽要為了跟你在一起而把你變成另一個人?”
  米瀾低下頭,從包裏翻出一隻又長又舊的遙控器:“你曾經問過我願不願意一輩子做你的遙控器。我長這麽大第一次偷東西,就因為想把這份禮物一直都帶在身邊。可是為什麽你說過的話都不算數了?”
  “我也想永遠跟你像以前那樣,不需要一起生活,隻要分享一些共同的記憶。可是我們都會老,我們都必須要跟自己的同類一起生活……”
  “路懿,你虛偽!”她用力把遙控器扔進海裏。海麵從容地吞掉了這個渺小的黑點,一絲波紋都沒有亂。
  他走過去抱住她,輕拍著她的背:“其實你已經認同我的看法了,隻是你還不甘心。”
  她的臉貼在他肩上:“我是不甘心,因為你判斷的根據僅僅隻是一個假設。”
  “我寧願隻是假設,因為有些事情一旦經曆過就沒有機會再後悔了。你知不知道我爸媽第一次吵架是為了什麽?我媽用了一支老爸買給她潤膚露,結果皮膚過敏。她抱怨了幾句,而他覺得她是在嫌他不能給自己好的生活。他們所有的爭吵都是從這種小事情開始,隻要有一個人稍微情緒不好,兩人都敏感起來,一吵就無法控製。他們又吵又打互相咒罵了七年,然後離婚,一直到老爸去世都沒再見麵。是不是很好笑?”
  她痛恨他總是拿父母來做反麵教材:“是他們無法彼此諒解,不代表我們也會這樣!”
  “如果你愛一個人,怎麽會不願意諒解對方?隻是因為他們都不知道未來會怎麽樣,越過越辛苦,越過越不知道對方到底怎麽想。怕對方失望,自己也變得越來越敏感……”
  “說到底隻是沒有信心,對對方沒有,對自己更沒有。我現在才明白,我們之間沒有信心的是你。這已經不是我能努力的範圍,我改變不了你的想法。”
  他輕聲說:“Let's never come here again because it will never be as much fun.”
  《迷失東京》那句熟悉的台詞,在奧克蘭她曾經對他說過。我們再也不要來這裏,因為以後再也不會像今天這樣開心。那時的海和路燈,空氣和風都已經很遙遠了,他們再一次站在隻有彼此的孤島上,記憶像海水衝過去,淹沒了視線。
  海浪拍打岩石,天邊有一點點暗,像是快要下雨。
  “你真的以為自己是路易十六,娶了個很會花錢的老婆?你離開我隻是因為對未來沒有信心,你這樣會不會太膽小太沒責任感了一點?我們之間再多開心的回憶現在想起來都不像是真的!當時的你跟現在完全不是同一個人!”米瀾甩開他的手。
  他又一次把自己的耳機遞給她,裏麵是Nick Cave低沉的聲音:
  Over forests of blackened treesThrough valleys so still we dare not breatheTo be by your sideEvery mile and every yearFor every one a single tearI cannot explain this,dear,I will not even tryFor I know one thing,Love comes on a wingFor tonight I will be by your sideTomorrow I will fly……為你尋找過世界盡頭的海,為你從赤道南邊走到北邊。
  今天我依然在你身旁,明天我將告別。
  音樂聲裏隱約夾雜著鳥類撲騰翅膀起飛的聲音,漸漸混入海水呼吸的節奏。天色越來越暗,回望來時那條林蔭窄道根本看不見盡頭,暗淡的陽光穿過樹葉,投下微弱的光斑。
  他們站在世界盡頭,頭頂的雲層像漏氣的車胎,往外瀉出一縷又一縷日光。
  Chapter 10赫爾辛基 立夏沒有人比我更清楚記憶擁有怎樣強大的力量,我被記憶迎頭擊倒,卻依然不願意繳械投降。
  我不是不能原諒,隻是沒有信任大愛情就成了一幕荒誕劇。
  亦卓終於搬出我的宿舍。在按掉他無數個電話之後,他不再來找我,卻還一直給我發快遞。他每天都會給我發很多條短信, 卻沒有一條解釋他跟Juliette的關係。哪怕是編出來騙我的也好,我隻是需要一個理由諒解他。
  而他連這個借口都沒有給我。
  我將他跟我一起買的東西裝進了大紙箱,扔進廚房的角落裏。牆上的圓形大CD架拆不下來,我躺在床上抬起頭,從這個角度看過去它就像一個白色的大問號,懸而未決地掛在視線上方。
  無論如何,我的世界迅速恢複了整潔,不帶感情地井然有序。
  我開始恢複跟謝老師他們一起吃飯的習慣,常常又會有學生來找我,一直聊到很晚。沒課的時候我常練琴,越來越覺得巴揚是這個世界上最善解人意的樂器,可以表達那麽多種複雜的情緒。我依然周五晚上回家吃飯,周六周日如果沒有輔導課就一直窩在家裏看日劇。逐漸發現把額發夾起來感覺很不錯,於是在家時越發像標準的魚幹女。
  四月過到一半時,,Juliette來找我了。
  我並不想見到她,因為她或許跟我一樣,互相不知道對方的存在。兩個受害者有必要坐在一起控訴同一個男人嗎?
  我隻覺得這樣的情景像笑話。
  她給我打過幾次電話,終於來了辦公室找我。
  我們坐在學校附近的小奶茶店,我低頭喝奶茶,盯著塑膠桌墊上的透明玻璃板。
  “我跟亦卓不是你以為的那樣。”她緩緩開口,仿佛有點遲疑。
  不可否認,她很好看,也很優雅。我不知道要如何回答,隻覺得這句開頭很熟悉,像是拍了無數遍的老電影台詞。
  “我們曾經在一起過,”
  “我知道。”我是知道,他借了她的車陪我去接米瀾時,親口說起他們交往過。
  “可是我比他大很多,那時候我已經嫁了一個適合自己的男人,還有了Jacqueline,”她沒有碰過麵前的奶茶,隻是在跟我說話,“見過你之後,我感覺他會喜歡你,於是特意請他幫忙去接Jacqueline下課,誰知道你們居然是初中同學……”
  原來,我隻是他們之間的一個出口。她想跟他分手,就把他推給了我。
  “他說你們是在機場分的手。”
  “機場?”她的反應雖然在我意料之中,但真正證實的時候依然覺得格外難過。她接著解釋:“我們是在電話裏說的,避免大家尷尬。從那以後還是朋友,他出差回來我曾經去接過他。”
  “我知道。”
  “那段時間我在跟Henri談分居,他有時候會幫我接Jacqueline,也會幫Henri約我見麵。剛剛分居後我搬回了以前的家,所以亦卓就去了你那裏暫住。”
  我感覺耳朵一震。
  “以前的家?”我知道不問比問要好,依然忍不住要問。
  “你不知道那間公寓是我跟亦卓一起買的?當時寫的是我們兩個人的名字,他本來準備找我辦手續過戶,但後來因為我分居的事他把房子讓給了我。房子已經辦好過戶很久了,他說找到地方再搬出去。”
  在衝繩,他曾經對我說:“我的房子現在還有一點點手續沒完成……”
  原來那是他們曾經的家。
  原來他送給我的鑰匙,打開的是曾經屬於他們的門。
  原來我跟他開始,隻是他們之間一個退而求其次的默契。在他搬來跟我同住的很長一段時間裏,每隔幾天或者一周都回去住。
  原來他寧願被我誤會,也不想說出關於她的任何事。他明明可以解釋,卻選擇了對我隱瞞。隱瞞他記憶中拒不與我分享的部分,寧願保護這段記憶的私密性,哪怕付出的代價是失去我們這段關係。
  那一刻我忽然才意識到,我們每個人真正存在的世界,並不是眼睛看到的空間,也不是正在活著的當下,而是內心最私密、最不願意被侵犯的世界。原來在他和她之間那個詞尾為ed的過去式,永遠勝過我們之間詞尾為ing的進行時。
  我低下頭,隻看見她腳上正穿著那雙香檳色的Versace。
  原來,無論什麽時候,我都是三個人中最狼狽的一個。
  南鑼鼓巷初夏裏斑駁的樹影,陳升的那首老歌,一年後的機票,銀色鑰匙扣,電影院裏的泡麵,我們塗滿臉麵膜的照片,自動鉛筆,衝繩的一切……那些片段緩慢地從我眼前滑過。閉上眼睛,還能聽到時間穿過皮膚的輕微脆響。
  明年你還愛我嗎我愛得如此的悲哀到底你要我學著了解你的沉默還是當年需要我的時候你要我再來……Juliette還在說話,我什麽也沒有聽見。
  亦卓遞來那對衝繩小獅子中的一個,它咧開嘴露出一排白牙,圓眼睛直直地瞪著我。它身上貼著紙條:“帶我回來,好不好?”我把小獅子翻過來,果然看到底座上用鉛筆寫著一行地址。他也許找到了房子,也許回了父母家住,總之那是他的新家。我拿起橡皮輕輕地擦幹淨底座上的鉛筆印,將小獅子放在了日曆邊。
  它是我去過衝繩的紀念。那裏的海那麽藍,天那麽高,生活那麽緩慢,我們之間那麽純粹,沒有第三個人,沒有隱瞞和欺騙。
  如果愛要用時間來計算,我們剛剛才開始;如果愛能用距離來衡量,我們已經走得夠遠。所以很多事情是無法計量的,某一個角度你以為很圓滿,其實從另一麵看隻能看到殘缺。
  學會包容的同時也成全了欺騙,這都是傷害的一部分。我想我願意原諒他的一切,隻是不能讓自己一直站在這個沒有出口的死循環裏。一次又一次,總是在說謊的他會不會比我更累?
  他的快遞依然每天來。
  有時候是一張寫著日期的拍立得照片,有時候是兩張舊電影票,副券那一側被撕成了參差不齊的鋸齒,有時候隻是我遺漏在他家的一雙棉襪子,有時候是我們去過的餐廳贈送的消費券……我把這些東西都收拾在一個鞋盒子裏。他知道我會一直想起我們之間的點點滴滴,所以才送給我這些幫助記憶的道具。沒有人比我更清楚記憶擁有怎樣強大的力量,我被記憶迎頭擊倒,卻依然不願意繳械投降。
  我不是不能原諒。隻是沒有信任的愛情就成了一幕荒誕劇。
  感覺到自己身體異常的那天早晨,他快遞來一條鎖扣造型的Celine手鏈。盒子裏的紙條寫著:“我想幫你扣上它。”
  手鏈是由八個細長的小銀環串成的,尾端的最後一環有個幾乎看不見的扣。我輕輕把它扣成一個完整的圓,細細的扣縫像不存在一樣。這條手鏈看上去真的很圓滿。把它裝回盒子,我胃裏忽然湧上強烈得抽搐感,手抖得隻能停下動作,略微發麻地垂在椅子邊。
  額頭在那一瞬間微微濕潤,從內而外的冷讓我手臂上驟然皺起雞皮疙瘩。隻不過五六秒鍾,立刻又恢複正常。
  中午回到宿舍,我茫然地盯著桌上的日曆——三月和四月兩頁上都沒有紅筆畫的圈,表示我上一次生理期還是二月。
  “你沒弄錯?”米瀾緊張地睜大眼睛,身體往前傾,胸部差點撞在桌沿上。
  我點點頭:“我買試紙驗過了,也去過醫院了。”
  “什麽時候做手術?我陪你去。”她拉住我的手,我看到自己的手背被她的手指擠出了柔軟的褶皺。
  餐廳的燈光有點暗,沙發椅背高得能把我們完全擋住。我側過頭,看著身邊玻璃牆裏映出座位上方那盞水晶燈的光澤。
  “檢查那天我就準備做。早上我特意沒有喝水沒有吃早餐,就是怕萬一結果是有,可以馬上手術。檢查結果並不意外,於是我從婦科轉到計劃生育準備做詳細檢查。做B超的時候,醫生拿著儀器的探頭問我:你是不是確定不要?在體內做過B超就不能要了。當時我很害怕,不知道到底是要還是不要……”
  她臉上的表情有些焦慮,像聽說了某件不可思議的事,問:“那你最後做的是腹部B超?你還是想要對不對?你決定原諒安亦卓?”
  “我早就原諒了他。可是我不能再跟他在一起,我不能讓我們之間永遠都充滿了隱瞞和謊言。他不會變的,無論發生多少事都不會變,就算沒有Juliette也會有別人。我發現我無法讓他變成一個專心的人,兩個人的關係裏充滿謊言,為什麽還要在一起?也許我不夠空間接受他的感情,不夠力量給他感情,他隻是在填補這種半飽的尷尬,並且努力不傷害我而已。”我對他並沒有怨恨或不滿,隻是感覺很悲哀。戀愛原來真的是彼此能量的博弈,我們從一開始就不是勢均力敵,太過懸殊的實力讓我們的關係變得悲哀:我完全投入進去,卻還是填不滿他對愛情的全部期待。
  “你是不是腦子摔壞了?”米瀾提高了聲音,大概在氣我總是替他找借口,“在感情關係裏兩個人必須是一對一的,不管是能量懸殊還是性格差異都不能作為欺騙對方的理由!他明明是在你之外還有另一部分感情生活,這樣你也能原諒嗎?”
  “我從頭到尾思考過很多遍,想我們的開始,我們在一起的每一個細節。他在麵對我的時候至少付出了百分之百的認真。我曾經很多次問自己,為什麽心情隻是純粹的難過,完全沒有一點矛盾?為什麽沒有對他又愛又恨?我想不出答案,但我很清楚自己僅僅隻是難過。我難過在他的感情生活裏始終有別人,我難過不能跟他一起繼續走下去,我難過我必須結束跟他的關係……”
  “原榛,你不要這麽沒有原則,到了這時候還在幫他逃避責任!”
  “如果我沒有原則,我會繼續跟他這段缺失信任又充滿謊言的關係。可是我發覺原諒他很容易,而且真的很好。我不用恨他,不用矛盾,不用一想起他就有兩個分裂的自己在打架,恨一個人太費力,我消耗不起。”
  “我沒有你那麽偉大。我很費力地恨過路懿,我恨他矛盾,恨他沒有勇氣。可是另一麵又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我一輩子都忘不了他向我描述的日後生活的畫麵,我也曾堅信愛情不能夠拿現實來考驗……很長一段時間反反複複,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恨他軟弱還是感謝他現實。”她背靠著沙發,眼睛裏有一層薄薄的水霧。
  “很久之前,安亦卓很肯定地對我說過,路懿跟你最後不會在一起。他認為感情是世界上最現實的事情,兩個人隻有找到交集才能一起生活下去。這個交集不會是‘愛’這種縹緲的感覺,而是實際因素。我不讚同他對愛情的看法,可是他卻說對了一點:你們之間必須要有一個人為穩定作出妥協才可能在一起。然而路懿不願意你們任何一方妥協,他覺得那就已經不再是你們原來的感情。”我還記得他說這些時的表情,有一些不屑,有一些堅定。他認為我們既然願意跟對方在一起,便必然能走到某種意義上的永恒。回過頭,仿佛還能看到去年初夏的路燈、樹影、街道和風。
  一切都還沒變,一起都已經變了。
  我們低聲聊天,桌上沒吃完的食物涼了,表麵浮出一層朦朧的油光。餐廳裏燈光那麽暗,服務生麵無表情地從我們身邊走來走去。
  米瀾玩著盤子裏的白色小勺,目光停在自己手指上:“可能我根本不想搞清楚自己的感覺,更不想選擇是去認同他,還是去怪他。兩個我一直在互相說服,卻根本說服不了對方。我佩服你能排除幹擾和矛盾,隻堅持自己的感情,可我絕對不讚成你要孩子。如果你當未婚媽媽,以後就少了很多重新開始的就、可能。”
  “我不想重新開始。經過這一次我體會到愛情是什麽感覺,我也理解了你曾經跟我說的‘戀愛的標本’。既然在這之後的每一次隻是跟不同的人重複同一個過程,那又有什麽意義呢?我不是不能放下誰,隻是覺得戀愛很荒誕:將愛過一個人的經驗用到另一個人身上,如此循環下去,最終到老。那麽,一個人愛的是另一個人,還是戀愛的感覺?如果愛的是對方,為什麽要重複以往的經驗?如果愛的是感覺,記住就行了,為什麽還要反複找不同的人來試驗?”
  “你以前總說我凡事太喜歡探究本質。現在你不也一樣嗎?”
  “還記不記得你曾經問過我,學琴那麽多年,有沒有想過把琴拆開看看?”
  她點頭:“記得。”
  “我不需要知道它身上有多少片手工打磨的簧片,那些構建它骨骼的人並不一定能聽到它內心的聲音。有時候物理上再接近也縮短不了距離,有時候不願意探究本質卻並不表示我看不見它。我從來沒有用解剖的眼光看待任何人、任何事,隻是感受到了,遵從自己內心的理解,才不會矛盾。”
  “你真的決定了?就算我反對,就算還要麵對很多壓力都不在乎?”
  “我在乎,但是我想留下他。”
  再戀愛隻是跟不同的人重複同一個過程,而人們通常會以結果來判斷是否幸福。這樣公平嗎?我相信愛情裏每一個時態都包含了幸福的詞尾,不管是已經過去,正在進行,還是即將來臨。
  既然決定做未婚媽媽,我就有責任為孩子鋪設一個從容的開始。
  他生命的開端應該是沒有狼狽,沒有偏見,也沒有傷害的。我不希望他或她在眾人的眼光中開始在意自己父親的缺席。我不夠能力做到這一點,隻好向父親求助。
  春末夏初的午後已經開始燥熱起來,我家是老房子,臥室和陽台之間有一扇很大的透明玻璃窗。陽光穿過兩麵玻璃照在電視機櫃上,細密的灰塵在此時一顆一顆顯現出輪廓。
  父親背著光坐在沙發深處,看不清楚他臉上的表情。
  我低聲開口:“爸,我知道您有老同學在西貝柳斯音樂學院……”
  “胡來!”爸爸忽然大聲嗬斥我。我本能地閉上眼睛,他的手卻沒有像我預料中那樣拍在茶幾上。印象中他很少發火,就連小時候我弄壞了他演出要用的小提琴,他都隻是鬱悶地念叨了幾分鍾。
  “好,我們管不了你了。但你必須去找小安商量一下,這是你們兩個人的事情,你不能擅自做決定。”他沉聲命令我。
  “我不打算跟他在一起。”
  “幼稚!這種事情能是一個人的責任嗎?而且孩子他也有份,你不能剝奪他的權力!就算要按照你的意思來做,他也有知情權,更有權跟你一起作選擇!”
  他盯著我,目光像就要爆破的溫度計。
  “爸爸,我不覺得他能對孩子負責任……”
  “那你就別要這個孩子!你憑什麽覺得自己能負責任?你憑什麽認為你可以讓孩子健康成長?你憑什麽判斷自己這麽做不幼稚?”他的手終於拍上了茶幾,啪的一聲,遙控器被震掉在地板上。
  我不知道應該怎樣說服父親,可是我接受不了不要這個孩子。我坐在沙發另一端,咬著嘴唇看著他,不動也不說話。
  “你還年紀小,現在作這種決定你會後悔的!”
  我還是不說話。
  父親眼睛有點紅,繼續強調:“你一定會後悔。”
  我還是不說話。
  “你一定會後悔!”他說。
  可他終於妥協了。我始終不肯去醫院,父母終於不舍得強迫我。老爸托人替我寫了推薦信,不到一個月後我就可以去芬蘭生活。
  到學校辦離職手續的那一天,我辦公桌上放著一個快遞信封。上麵的地址是亦卓的公司,信封很扁很平。我看了看日曆,又看看信封,我想我知道裏麵是什麽。
  拆開信封,果然看見一張行程單,出發日期是不久後的一天,購票日期是去年的那一天。原來那張機票的終點是廈門,起飛時間是十一點四十。
  我閉上眼睛,想起那個夜晚的南鑼鼓巷。他對我說:“真好,明年的今天你會跟我一起旅行。你要記得時間,無論到那一天你跟我吵架了也好,冷戰也好,生氣也好,想甩掉我也好,一定不要忘記十一點到首都國際機場T2等我,我們已經提前一年約好要一起旅行了!”
  他有直挺的鼻梁和薄嘴唇,讓人想到《The English Patient》的男主角Ralph Fiennes,襯衫的袖子卷到肘關節前幾公分,長褲落到腳背幾乎是一條直線。
  他說,你不記得我了?我是安亦卓啊!
  他嘴角的線條和臉部的輪廓那麽柔和,在初夏的日光裏隱隱約約像幸福的輪廓。那時的我們那麽美好,一起做了那麽多不可思議的小傻事,一直彼此期待,又有些甜蜜的不安。我們還提前約定了一年後的旅行。
  信封裏除了行程單之外還有一張紙,不再是手寫的便條,而是一張打印的歌詞:
  明年你還愛我嗎 我說不出來的悲哀到底你要我錯了再錯還是依然一個人走開明年你還愛我嗎 我愛得如此的悲哀到底你要我學著了解你的沉默還是當你需要我的時候你要我再來……“明年你還愛我嗎》我愛得如此的悲哀。”這些歌詞由他寄給我有一些荒誕,我一直以為,這些話應該由我來說。
  五月,北京一直是晴天。
  我在機場托運了行李,握著登機牌準備去安檢門。首都機場T3透明的頂棚像鎖不住時光的空殼,任由旅人來了又去,越過換日線,飛到或近或遠的終點。
  行李超重了,老爸留下老媽陪我,自己跑去排隊幫我交超重的費用。他的背影依然很挺直,西裝很合身,從頭到腳都一絲不苟。他額邊的白發上沾了幾顆細小的汗珠,握慣了琴弓的手指在自然垂下時也微微卷曲成優雅的弧線。媽媽替我背著隨身的小包,不停地囑咐我說了無數次的注意事項。
  過了安檢門,我從隨身行李的安檢傳送帶旁回過頭,看見他們還在朝我揮手。
  眼前的落地玻璃窗映出一片澄藍的天空,陽光刺眼。
  此時是十一點五分,我的手機響了。亦卓的名字在屏幕上閃爍。
  我接起電話,沒有出聲。
  “你在哪裏?”他問。他身邊很嘈雜,除了人聲之外還有廣播聲。
  “我在機場。”
  “我就知道你會來!我就知道今天你會來!我就知道你沒有忘記今天要跟我一起旅行!”他聲音很興奮,那種單純的喜悅就像陽光那麽直接又凜冽,“我已經過了安檢,現在在登機口。馬上就要登機了,我等你!我等你,你快進來!”
  我左手握著手機,右手拎著隨身的小行李包,眼淚順著臉流到手機屏幕上。
  “我也已經過了安檢……”我努力忍住讓聲音不哽咽。
  他的聲音從電話那邊傳來:“原榛,我愛你。雖然我有過很多過去,但那些過去讓我感覺到,我之所以會跟她們分開,都是為了能夠在適合的時候遇見你。如果你原諒了我,就給我一個機會看你變成漂亮老太婆……我不是很會說話,我也知道這麽說很土,但是,請您相信我,你跟別人不一樣,你就像是我的圍巾,冬天如果沒有你會很冷很冷。我們的一輩子還要經曆那麽多個冬天,你一直陪在我身邊好不好?”
  “一年除了冬天之外還有三個季節,就算春天和秋天你也會怕冷,那麽夏天呢?夏天你把圍巾放在哪裏?”我聲音平緩地問他。我知道他是認真的,我也相信我在他心裏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但那永遠不會是全部。
  “我們之間最熱的夏天早就過去了,我每一天都需要你。你已經來了,你出現在我麵前好嗎?”
  我們都在機場。他在T2,我在T3。那一刻,兩幢航站樓之間隻相隔不到六公裏,而半小時之後,我們將背對彼此朝著不同的方向離開。轉過身,從此相隔半個地球。
  我不知道他會在登機口等我到什麽時候,我也不知道我們還會不會再見麵。
  “安亦卓,我也快登機了。但我跟你要去的不是同一個地方。我也愛你。這句話我從來沒對你說過,但是你一直都知道。”我沒有道別就掛斷電話,前方登機口的顯示屏上滾動著我要乘坐的航班號,廣播提示可以登機了。
  我拔下手機電池裝進外衣口袋裏,站在等候登機的乘客隊伍裏。視線模模糊糊,我跟著隊伍向前移動。
  在登機通道的入口,我聽見驗票的機器發出“叮”的一聲脆響。
  愛就像極晝,如果不平、跋涉到地球的南北兩端,你根本看不見它。
  不知道在赫爾辛基的仲夏,我能不能看到午夜陽光?
  飛機起飛那一刻,我在暈眩中閉上眼睛,極力忍住要嘔吐的衝動。
  妊娠反應比想象中強烈。
  等再睜開眼,窗外的城市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看上去就像積木堆成的兒童樂園,一推就倒了,散落成淩亂的形狀。
  飛機升到高空中,恢複了平靜,窗外終於隻剩下白茫茫的雲層。
  在海拔九千米的高空中,我握著那枚鑰匙扣,日光透過玻璃窗籠罩在細細的銀圈上。
  後記永遠的Betty Su我有個朋友叫做Betty Su 她天生浪漫最怕寂寞我們常約在街角的cafe交換著心情和戀愛有過幾次感情好與壞 最後還是坐在這裏也許那迎麵來的風有點涼 生命的曲折也在這一刻遺忘——順子《我的朋友Betty Su》
  上午十點半,客廳玻璃門 外的陽台上晾著脫水後有點微皺的衣物,窗外ide樹枝毫無聲息地隨著風向擺動,牆邊的暖氣片安靜地蹲著,像一部正在上演的默片。冬天是北京最矛盾的季節,陽光雖然很強烈,照在身上卻不帶一點溫度;空氣雖然很冷,卻總是能被輕易地隔在一麵玻璃或一堵牆之外。
  不記得從什麽時候開始,有了假期不再積極地計劃到處跑,反而寧願獨自宅在家看書,嚐試做菜,偶爾和朋友聚會……身邊的一切事物都變得緩慢、細微又真實。即使是旅行,也不再像以前那樣熱衷於與人結伴。對於現在的我來說,這種真正的幸福感並非來自擁有得比從前多,而是要求得比從前少。
  想想二十多歲的自己,年紀不大也不小,但至少已經走過了好幾個分路口,學生時代最親密的閨蜜多半已經不在身邊。我們越成熟越體會到孤獨感,對友誼的純度期待越來越低,卻越來越容易因為能與合適的人分享而感到幸福。
  地球那麽擁擠,你每天能跟無數個人走過同一條街道,搭上同一趟地鐵,進同一家便利店,拿一瓶同樣的水交給同一個收銀員……這些短暫而微妙的關聯可以拉近物理上的距離,卻很少讓陌生人彼此熟悉起來。能夠熟識,還有機會彼此分享,是多麽幸運的一件事!
  一個人與另一個人之間有太多成為朋友的途徑,我們卻常常在翻遍電話薄上的幾百個號碼後,還找不到可以分享心情的那個人。你會握著電話一個一個名字往下想:學生時代的閨蜜已經好幾年沒有見麵,偶爾打個電話還是那麽親熱,除了親熱之外好像多了一點點客套;上一家公司的同事曾經跟自己無話不說,換了新工作後漸漸見麵少了;認識多年的朋友一直那麽熱心,但有些事情她真的沒法體會……想到最後,我們發覺自己就像一個圓規,轉身畫了一個大圈之後發現竟然沒有一個朋友的名字剛好壓線。
  多一點,或少一點,要不要幹脆將就著找人聊聊天?吃飯可以將就,買衣服可以將就,挑禮物可以將就,找工作可以將就,甚至婚姻也經常被將就……但“分享”這回事,真的一點都不能將就。你也許願意跟一個隻有六七分愛的對象結婚,卻不一定樂意向一個隻理解你六七分的人說心事。
  小時候我們樂於跟同齡女生聊心事,十幾歲開始對著博客寫心事,二十多之後大部分人越來越懶於寫博客,因為已經漸漸到了心裏有數的年齡,知道自己發生了什麽事,知道自己想要怎麽樣。分享是一種有意義的互動,我們已經不再需要單方麵的傾訴。與其自說自話,不如存起來等到值得分享的人。
  陌生人之間的分享更需要一種微妙的契機。
  我之所以覺得自己幸運,是因為能有機會與正在閱讀這本書的你分享。
  我們從懵懂地進入人生,到慢慢理解和質疑生命中的一切:包括愛、責任、夢想、生活的本質……在這段漫長的過程中,總有一個叫做“閨蜜”的角色在陪我們成長,哪怕每一段人生曆程中陪伴自己的人並不一樣。
  很多人都說人生像旅行,有些人一輩子都在同一趟車上,有些人一站一站換著車,有些人喜歡快一些飛到目的地,有些人更在乎看窗外的風景。也學你跟我一樣,經過不同的城市,換過一趟又一趟車,身邊的座位坐過不同的人,他們上車又下車,在這一段旅程的終點與我揮手告別。
  她們見證過我們年少時單純又勇敢的往事,那些對信仰的質疑和堅持,那些經曆過傷害依然存在的期待,那些我們以為自己該去的未來……她們的臉從來沒有因為時間流逝而在記憶中那個模糊過,我記得她們每個人說話的神態、走路的姿勢、微笑的樣子以及與我一起走過的地方。時光從此岸流淌到彼岸,我回頭望去,還能清晰地看見那些熟悉的麵孔以及自己過去的影像。
  不管她叫Betty Su,還是瑪麗、朱莉、伊麗莎白,她都曾親密地陪伴我們走過某段人生,像鏡子,更像另一個自己。在與她們分享過的每一部分人生裏,我們都曾經毫無保留。如果不再想念她們,我們就徹底丟失了曾經的自己。
  現在的我們活得越來越謹慎,越來越沉默,努力給自己穿上堅硬的外殼。我們承認並接受這個世界的複雜,就像珍藏當初的單純一樣,那都是生命的一部分,就如同學會信任的同時也懂得了質疑。但,在偶爾翻閱手機電話薄的時刻,會不會忽然有某個名字讓曾經單純的自己從身體裏蘇醒?
  我相信人與人之間每一個時態都包含了幸福的詞尾,不管是已經過去,正在進行,還是即將來臨。
  謹以此書獻給陪我成長的閨蜜們,願所有的Betty Su永遠幸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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