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皎皎:無處躲藏

(2010-08-18 06:50:19) 下一個
        出版名:請繼續,愛我到時光盡頭
  一
  這段時間諸事不順。
  陸筠坐在飯店的包廂裏,看著對麵那人的臉,眼睛沒來由的花了又花。她幾年不見孟行修,全然不知道他已經變成這個樣子。其實記憶裏的孟行修到底是什麽模樣,她忘記得差不多了。在巴基斯坦呆了兩年十個月後,大學時代的時光對她來說就是上輩子的事了,記憶裏,太多的細節都模糊不清。
  因此,她對他談及的那些往事全無感覺。那些字句從她左邊的耳朵裏跑進去,從右邊的耳朵裏溜出來。她保持著原來的坐姿,慢慢喝著果汁,大腦裏卻是另一番景象。直到一句話猶如隕石般飛來,把她炸醒。
  “小筠,以後,請讓我照顧你。”
  陸筠木楞楞的抬頭,首先看到的就是孟行修的臉。在燈光下他的臉部線條深而堅毅,五官清晰,胡茬刮得青青,尤其是他的眼神和眼睛,非常有力度,光芒和精神蘊涵其中,哪怕是不經意的一瞥都能讓被看者神經一震。如果他全身心的注視一個人,更是無敵,讓人難以招架。
  不過她大概是個例外。三年前這套對她就沒有什麽用處了。她想,他約她出來的時候不是說,今天隻是朋友敘舊而已?怎麽一下子就談到以身相許這個話題上?
  孟行修微微一笑,身子前傾了一點:“小筠,我看到新聞的時候就想,以後我要照顧你。我第一次知道,這些年,你那麽辛苦。我錯過了你三年,不能再錯過了。”
  陸筠從包裏拿出一張存折扔給他,慢慢的開口:“孟行修,工作這三年,我的確掙了一些錢,全都在這張存折上了。請你看清楚,我的家當就這麽點,我也沒有父母的庇蔭,我什麽比不了崔采,到時候不要再次後悔。”
  孟行修看都沒看她的存折,端著茶喝了一口,說,“小筠,三年前我們分手我的確有很大的責任,但也沒有你想象的那麽不堪。再給我一次機會,可不可以?”
  陸筠覺得荒唐,想笑,但是笑不出來。她已經很久都沒笑過,不知道怎麽笑了。偏偏還不知道說什麽,一時有些無語。
  她思維不在這裏,可孟行修卻以為她這是默認,心裏激動,伸出手,準確無疑的抓住她的手。她的手雖然溫暖,但不複當年的嬌嫩柔弱,粗糙幹澀,手指手心都磨礪的生了繭。他看著她削瘦的肩頭,覺得心疼,手也收不住,順勢往懷裏一帶。兩個人本來就是並排而坐,隔得也近,這一個擁抱如此的意外,陸筠完全避不開。
  好在這個時候,有人救了場。
  極年輕的服務員站在門口,端著托盤,表情有點尷尬,聲音也小:“對不起。”
  這一問讓孟行修分了神,陸筠從他懷抱裏掙脫開,坐到孟行修對麵的位子,盯著服務員和她盤裏的菜,問:“是什麽菜?”
  “清蒸鱸魚,請慢慢品嚐。”
  女服務員清了清嗓子,彎腰把盤子放在小桌上,聲音還是輕輕的:“二位的菜都齊了,這是最後一道菜。”
  陸筠說:“謝謝,不過能麻煩你把窗子打開麽?屋子裏太悶。”
  服務員繞過他們身邊,依言打開窗戶,冷氣灌進不大的包廂,陸筠長長的呼出一口氣,聲音幾近歎息。服務員回頭看了一眼她,忽的想起什麽,一句話脫口而出:“啊,我在電視上看到過你,你是那個被綁架的陸工程師?”
  這句話讓孟行修變了變臉色,立刻補上一句“你還有沒有禮貌”;跟她的態度相反,陸筠則麵無表情,隻動了動嘴角,“是我。”
  女服務員也知道自己失言,緊張的臉都紅了,雙手在寶藍色的旗袍上擦來擦去:“對不起,陸小姐……陸工程師,我隨口說的,對不起對不起。”
  陸筠搖頭:“不礙事。”
  服務員緊張的看了一眼孟行修越來越陰沉的臉,愈發的窘迫,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裏放,說話也結結巴巴,“陸工程師,真的對不起,真的,我太激動,沒管住自己的嘴。”
  陸筠抬起眼睛,仔細的看著這個緊張小巧的女孩子。年輕到隻能用女孩子還形容,怎麽看也也不會超過二十歲。她皮膚白皙,聲音甜美,眼珠比一般人黑,黑得近乎異樣,如果不是因為她太緊張,倒是很容易讓人聯想到秀美的月季花,不張揚,但是別有一種味道。
  “沒事。我說了沒事。”陸筠擠出個艱難的笑。
  孟行修揮手示意服務員退下,待服務員訥訥的離開之後,才說:“你別放在心上,不是每個人都對你的遭遇感同身受。這個小姑娘是新來的,不知道分寸,”說著又夾起一筷子鱸魚,放到她的碗裏:“鱸魚隻有一根主骨,沒有亂刺,吃起來鮮嫩可口。這一家洞天府的清蒸魚做得尤其好。”
  太長時間沒吃過這樣豐富的菜肴,在這曖昧的燈光下,這滿桌子的菜尤其可口,色香味俱全,精致的餐盤都成了擺設。手機在包裏振動,她看了一眼號碼,摁了關機鍵,將手機放回包裏。她摸到筷子,夾起一小塊魚放到嘴裏,的確是入口即化,吃完尤有餘香。
  她吃了幾口魚,仿佛想起了什麽,淡淡的回答:“沒有必要,真的,沒有必要。時間早就不對了。你也不用內疚,我的事情跟你沒有什麽關係。”
  孟行修早知道她會這種態度,隻以笑容化解:“那是你的想法,不是我的。你現在住在單位的宿舍?”
  陸筠不置可否。
  孟行修繼續為她夾菜。她是一個月前的新聞人物,隻要肯打聽,絕大多數資料很容易就可以得到。他完全不急於一時。在巴基斯坦的日子她顯然不會過的太好。生活質量姑且不論,性命能不能保障就是個重要的問題。以前在電視裏報紙裏還看不出來,現在這麽近距離的觀察,她比以前瘦得多了,因此一雙眼睛顯的特別的大,神采還是有的,但總是漂移在很遠的地方,像一朵經過風吹雨打後的玫瑰花,倔強的從灌木中探出一兩片紅色。
  這頓飯足足吃了兩個小時,陸筠有意拖延時間,孟行修則不想離開,兩個人吃的慢,說話不多,吃的也不多。陸筠看到剩下的滿桌菜,叫來服務員打包。
  還是剛剛的那個女孩子,這次她一句話都沒說,埋頭做事。她手腳很快,剩下的菜裝了五六個飯盒,摞好裝入紙袋,其中一點湯湯水水的都沒有灑出來。她送他們到飯店門口,把紙袋遞到陸筠手畔,欠身:“二位請慢走。多謝關照,歡迎再次光臨。”
  飯店門口寬闊的停車場,孟行修拿車鑰匙去開車。服務員還是沒有離開,還在她身邊,陸筠起初還不覺得異樣,半晌後覺得不對,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才發現,她同樣也在看她,目光裏全然沒有剛剛所見的羞怯,而是一種說不清的情緒。
  這樣的目光讓陸筠很不適宜,於是說:“你在看我?”
  目光相撞,女孩子猛地垂首:“是,陸工程師,我想跟你打聽一個人。不過,你未必認識他,我隻知道,他也在巴基斯坦工作過一段時間,好像是修水電站,但我剛剛來這個城市,找不到別人打聽……”
  “誰?”
  “吳維以,這個名字,你聽過沒有?”
  仿佛被雷擊到,陸筠四肢冰涼,耳朵轟隆隆的響,她重新的仔細的看著麵前這個女孩子,其實她看得也不是很清楚,隻能看到她的眼睛,和曾經認識的某個人那麽相似。很久之後才說:“是的,我認識他。我認識他。”
  女孩子眼底升騰起的光芒:“你真的認識他?阿哥他現在好不好?”
  夜風從陸筠耳邊刮過,她目光茫然,隻問:“你叫什麽名字?你怎麽會知道他?”
  “我叫吳雨,”女孩百折不撓的問,開始敘述,“我們是一個寨子的,他是寨子裏最聰明的阿哥,老人們都說他會有出息。寨子裏人人都知道他,他是我們寨子裏的第一個大學生。他大學畢業之後也做了工程師,後來去了國外。一直以來,他都給寨子裏的學校寫信寄錢,直到去年,寨主收到一封信,說他在地震中失蹤了。沒有人找得到他,也沒人知道他去了哪裏。”
  陸筠覺得頭重腳輕。迷茫在眼前的混沌般的雲層鑽進她的眼睛,從額前掉下來,蔓延的經過眼睛,鼻子,身體,腳背,知覺一點點的消失,身體和感官漸漸找不到歸路。她沉默了半晌,於是慘笑:“我也不知道啊,我也找不到他了。”
  哪怕吳雨畫了很濃的妝,可依然能毫不費力的看出,這個回答讓她受到了巨大的衝擊,神情灰敗,黑色眼珠裏的光漸漸消失。吳雨聲音輕輕的,“那,他在哪裏?”
  陸筠搖頭。
  吳雨想了想,問:“他生活得辛苦嗎?”
  陸筠看著她,沉默很久後說:“他不覺得辛苦。”
  地震頻頻,槍戰襲擊應接不暇,綁架轟炸隨時可以發生。可他是真的不覺得辛苦,笑容從來沒有半點陰霾。
  天氣已經開始轉涼。秋風起的時候,樹葉在路麵上窸窣地滾動,然而這聲音很快被汽車的啟動聲蓋過。孟行修把車子停在路邊,然後搖下車窗。她正在跟那個年輕的服務員說話,背對著街道,她的身影纖弱,然而那背影卻讓人覺得,有什麽東西正在改變。

  二
  飛機從雲層上空掠過。
  世界屋脊上方的天空呈現出夢幻的湛藍色,純粹,卻怪異的看不到底。陸筠把臉貼在窗戶上,鼻子睫毛給玻璃壓平。喜瑪拉雅山脈如波浪般連綿起伏,險峻崢嶸,錯落有致。遠處是雲海,近處卻是山海。山頂上積雪皚皚,向陽的一麵的雪山被陽光染成藍色,深淺不一,光彩熒熒,從某些角度看上去,那藍色竟然使得人不能逼視。
  其實踏上飛機之前的兩三天,陸筠就從心底泛起了一種不真實的感覺,仿佛她要離開祖國去往一個傳奇且充滿宗教色彩的國家這件事隻是做夢;此刻,這瑰麗得不真實的畫卷在她麵前展開的時候,她反而找到了某種踏實的感覺。
  陸筠興奮的臉龐發亮,如果在地上,她已經跳起來,可現在被安全帶限製,隻好把那股欣喜的感情壓下去幾分,轉而跟身邊的周旭說:“我沒想到,第一次坐飛機就能看到這麽精彩的風景,真劃算。”
  周旭雖然沒有她這樣興奮,也同樣被這樣的景色打動和吸引,深以為然:“是的。”
  飛機漸漸離開,陸筠眷念的回頭仔細看,群山低伏,浮雲來去,陽光作為太陽的衛輦,輝煌的一瀉千裏,那瞬,感覺到一種說不出的霸氣。
  心滿意足的落回座位,她搖頭晃腦,然後歎口氣:“可惜沒帶相機。”
  周旭的手停在她的肩上:“以後機會多的是。”
  周旭是她的同學,大學時一個班,研究生雖然不是一個方向,但湊巧的是同時簽約了第三水電集團,拿到簽約協議書的時候,兩人對視一眼,哈哈大笑說,怎麽又是你。看在別人眼底,認為他倆成績不相上下,又有緣,屢屢玩笑說你們倆居然不是一對,真是沒天理啊沒天理。可實際情況就是這樣,他倆真就不是一對,讀書時一個使君有妻,一個羅敷有夫,死活杠不到一起去;後來又各自分了手,可還是沒擦出火花來,相處依然融洽,是非常好的朋友,也有著兄妹般的情誼。
  風景很快就看累了,陸筠昨天晚上激動了一宿,幾乎不曾入睡,當麵前的景物變成千篇一律的雲層後,睡意海浪一樣的湧了上來。
  最後是被嘈雜聲叫醒的。周旭見她睜開眼,伸手指向窗外:“馬上就要降落了,下麵就是伊斯蘭堡。”
  已經是深夜了,白雲不見蹤跡。透過機窗可以看到,深色的大地和繁星般的燈光迎麵撲來。飛機下墜力量明顯,離地麵近了,大大小小的城市建築也露出了一點忽明忽暗的輪廓。
  離開機場倒是異乎尋常的順利,等待行李的時間長了一點,但安檢手續簡單明快。除了無意中瞥到了機場警察身上挎著的機槍和嚴峻的表情,陸筠還真沒覺得這個神秘國家有什麽特別的不一樣。
  事先已經知道辦事處負責人的侯鵬會來接機,兩人邊走邊四處打量,果然在機場的出口處看到一個有著中國麵孔和氣質的中年男子,舉個牌子,上麵有他們的名字,同時他身邊還有一個荷槍實彈的警察。
  兩人仿佛遇到親人般的迎上去,連聲感激他的不辭勤勞。侯鵬皮膚偏黑,相貌和善,笑起來露出一口白牙。他的目光很快的從兩個年輕人臉上掃過去,在陸筠臉上停了停,露出不可思議的驚訝。他笑了笑,壓製住喉嚨裏的那句話,領著二人朝不遠處的車子走過去,方才說:“沒想總部到派了你們來,真年輕,剛畢業吧?”
  “是啊,侯總。三月份才畢業的,公司派我們過來,就來了。”陸筠興奮的回答,不忘好奇的四下打量。其實哪裏看得到外麵的景色?黑黝黝一片,偶有燈光閃爍。
  “不過新人大都要外派的,”侯鵬瞧不出任何的疲倦,長輩那樣的微笑,“我畢業的時候也來這裏工作了兩年,那個時候的巴基斯坦,比起現在來,條件更惡劣些,”話到這裏就嚴肅起來,指了指遠處的一輛卡車和車上的警察,“不過,那時安全多了。”
  周旭點頭:“來之前就做好思想準備了。年輕就應該多吃點苦吧。能進入三電,得到這麽好的學習機會,說真的,這樣的機會,我求之不得。”
  侯鵬這次才認真的打量他,有點笑意,也有點深思:“你叫周旭?”
  “是的。”他畢恭畢敬的回答。
  雖說初夏,可這個地方畢竟是南亞,不過走了幾步路汗就貼在了額頭。他們邊走邊談,很快來到那倆小麵包車麵前。侯鵬幫著兩人把行李放到汽車的後備箱,然後拉開車門,把兩人推到後座,等警察也上了車,才從右邊的駕駛席扭頭過來看他們,笑容和善:“小周,以前我也認識了個年輕人,你這番話跟他說的一幕一樣。那年輕人可厲害,聰明不說,還勤奮,專利證都可以用來打牌了,現在已經是高工,前途不可限量。看來,你也能像他那樣出息。”
  陸筠來了興致:“是誰是誰?”
  “他姓吳,”侯鵬說,“現在是格拉姆水電站的負責人之一,格拉姆鎮你們很清楚了,西北邊境省,斯瓦特河上,就是兩天後你們要去的地方。那地方,景色不錯,你們現在去,可是占了便宜了,那裏是個避暑的好地方。”
  兩人學生般聽著。
  “他很不錯,都找不出什麽缺點,見到了你們就知道了,”侯鵬看出他們的擔心,笑起來,“說起來,其實也不比你們大多少,不過二十八九歲。”
  陸筠聽著,心中的欽佩之情噴湧而出:“我知道世界上總是有種人讓我們仰望啊。我真想快點見到他。”
  “會的,”侯鵬看了眼窗外,又說,“我們現在在拉瓦爾品,得半小時才能到伊斯蘭堡的辦事處,你們如果累了,可以睡一下。其他的事情,明天再說。”
  畢竟時間不早了,大家漸漸有了睡意。
  周旭閉著眼睛打盹,身子沉起來,漸漸歪到陸筠身上。陸筠怕吵醒他,坐著都不敢動一動不動。
  侯鵬最後看他們一眼,笑著回了頭,啟動了汽車。
  隻有陸筠還不困,在飛機上睡夠了,眼睛亮得很,巴不得多看看這個神秘國家的風景,可時間必定是深夜,不論從哪個角度看出去,都是漆黑一片,星星稀少,月亮躲進了雲層。她把手伸出窗外,感受著南亞的濕濡的風從指縫間奔跑過去。
  她知道,一種她從未領教過的生活開始了。
  伊斯蘭堡的夜晚,沒有喧嘩,街道上也極少人來往,靜得連隻蚊子的叫聲都沒有,不論什麽聲音發出來都會放大許多倍。他們一行下了車,進入辦事處的小院,拖著行李又上了那棟看不真切的小樓的頂層。小樓裏幾乎沒有光,隻有樓道裏有一盞,白色的燈光,把三個人的影子拉得老長。
  侯鵬把他們領到了各自的房間,交待了一下注意事項後隨即離開休息。陸筠和周旭送他到樓梯口,然後緩緩走回自己房間。
  陸筠不是挑剔的人,房間樸素整潔,實在比她想象中的好多了,可謂意外之喜。那晚她睡得很好,連夢都沒有一個。
  因此第二天早上起來也就格外的神清氣爽。她洗漱完畢,換了身裙子,去拍周旭的門,結果半晌無人應答,隻好一個人下了樓,在大廳裏看到認識不認識的七八個人圍在桌子旁邊吃早飯,當即紅了臉,訥訥:“對不起對不起,睡過頭了。”
  在座大多也是年輕人,非常理解的她,熱情的招呼她坐下。
  周旭忍俊不禁,讓出身邊的位子,讓她坐下,“我可叫過你了,可你怎麽都叫不行。侯總說,讓你多睡會。”
  “是啊,”一旁的幾個男同事笑,“美女應該多睡一下,這樣才養顏。”
  “以後不會了。”陸筠舉手做發誓的模樣,然後又學著古代女孩欠身一禮,笑眯眯道:“初來貴地,不懂禮節,請大家多多包涵。”
  她表演得似模似樣,大家都笑起來。
  “以後也沒有機會了,”另一人打量她,說,“聽說要來一個女孩,卻沒想到居然這麽漂亮年輕,我看咱們三電的一支花要換人了。”
  陸筠其實臉皮也挺厚的,可被還不認識的同事這麽誇,臉更紅了幾分。
  侯鵬一揮手,把在座的人依次介紹了一遍,然後發表結論說:“大家既然是同事,又在異鄉,以後要互相照顧。我馬上要去大使館辦事,你們把巴基斯坦的情況給兩位新同誌講一下,需要注意什麽,怎麽保障人身安全等等。”
  因此,那頓飯吃得格外的長,大家都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雖然事前已經受過培訓,可此時聽得更仔細,雖然早餐完全不合胃口,但是完全不能影響陸筠愉快的心情。
  言談之中一個叫胡霄的同事問起他們的學校,陸筠一一回答,周旭又補充說:“本科我們都學的水利水係,她研究生學的水力學及河流動力學,我學的是水利發電。”
  胡霄“嗬”了一聲:“你們來了就好了。前幾天吳工還打電話催,說斯瓦特那邊缺人得很。”
  陸筠想起昨天晚上的談話,好奇的問:“這個吳工程師,很厲害吧?”
  “是啊,”胡霄湊過去,表情神秘,仿佛他嘴裏藏了個天大的秘密,“你們可小心了,他非常嚴格,對自己嚴,對別人也嚴,不過這也都是應該的。能從他手下出來的,都很不錯了。你們跟著他多學一點,絕對沒錯。”
  陸筠問:“據說他很年輕?”
  胡霄大笑,眨眨眼:“不但年輕,而且——”
  這一下胃口徹底的被吊起來。陸筠對這個自己未來的頂頭上司有了莫大的興趣,急不可耐的追問:“而且,而且怎麽樣?”
  “見到他,你們就知道了。”

  三
  距今一千三百多年前,年輕的唐朝僧人玄奘獨自一人離開長安,向西而行,前往當時的天竺,即現在的印度拜佛求經。他繞開險峻的喜馬拉雅山,選擇絲綢之路的北道而行。他經過現在的巴基斯坦北部斯瓦特地區也就是當年的烏仗那國時,此地的風光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遊學十九年後,僧人玄奘返回大唐,在當時皇帝李世民的示意下寫了一本書——《大唐西域記》,在這本集曆史性、學術性、文學性與一體的書裏,他這樣描繪斯瓦特地區:山穀相屬,川澤連原。穀稼雖播,地利不滋。多蒲萄,少甘蔗。土產金鐵,宜鬱金香。林樹蓊鬱,花果茂盛,寒暑和暢,風雨順序。
  一千三百年多年後,陸筠也踏上了斯瓦特河地區。不過,跟僧人玄奘不一樣的,陸筠沒有徒步行走,她坐在吉普車裏,公路還算得平整,行走起來幾乎沒有顛簸,她的目光從蔥綠的樹木看到低矮的房屋,從連綿不盡被冰雪覆蓋住尖端的山巒看到蜿蜒山穀中潺潺流動的河水,隨後想,如此看來,巴基斯坦西北邊境地區和國內西南地區的某些旅遊遠足勝地其實並無差別。
  兩三天下來,陸筠對這個國家最初的新鮮感已經過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複雜而焦灼的感情,部分是對未知的恐懼,部分是對工作的緊張擔憂,最後剩下部分是對陌生環境的茫然無措。雖然時不時的還是跟同行的侯鵬周旭說說笑笑,可心底的焦灼並不隨著刻意的掩飾而消失,那種不安的感覺彌久不散,她每過一刻鍾都要深呼吸一次才能減緩自己的心跳。
  他們一早出發,與中午時分來到此行必經之地,位於西北邊境省的中部的格拉姆小城。這座城市修建得樸素而精密,而且比別處更加涼爽,幾乎使她忘記了旅途的疲倦。顛簸一路的心陡然沉靜如湖泊。這座小城市沒有伊斯蘭堡裏的隨處可見的高樓,也沒有拉瓦爾品的那麽整齊的街道,但它獨有一種別樣的風情,不論目光到哪裏,都能發現隨處看到獨具民族特色的店鋪。這座城市就好像開在崇山峻嶺中的一朵白色的花朵,某職程度上,比大城市更加迷人。
  他們在街邊的飯店吃了頓便飯,繼續趕往水電站具體地點加米拉——是在格拉姆城外十多公裏的臨近小鎮。這段路程就近得多了,一路上汽車沿著如蛇般的蜿蜒山路緩慢爬行,道路平坦,比格拉姆城市中的道路相差無幾,但是卻狹窄,拐彎的時候尤其具有危險性,讓人忍不住為司機捏了把汗。峻山陡嶺中的風景美麗,可此時誰了也沒有心情認真去看。車子放慢速度,漸漸駛近工地,周圍的環境也盡收眼底,群山環抱,江水滔滔,絕對是一派壯麗的景象。來之前關於此處的資料看了不少,可眼前這畢竟是直觀的感覺,遠非書本中華麗的詞藻所能形容的壯麗。格拉姆水電站屬壩式水電站,選址於處於深山峽穀中,除了山水本該空無一物,可此處偏偏有一片熱鬧繁忙的工地。
  車子一拐彎,工地的景象盡收眼底,所見之處都是忙碌的身影,工人們無不身穿工作服頭戴安全帽,早已看不出是哪國人,所有人在此時成為了一個整體。隨著機械轟鳴聲漸高,陸筠搖下窗戶,仔細地看了看道路旁堆放如山鋼筋和石料,已有了數,說:“施工環境很不錯啊,道路暢通,井井有條。”
  周旭同樣專注地觀摩了一會,又仰頭看了看山,點點頭:“是啊。一點都不亂,很難得。咱們在長灘水電站實習的時候,也是同樣規模的中型水電站,但遠不及這裏的條理。”
  候鵬說:“不錯吧,從選址到現在這個規模,不過兩三個月。資金充足是一個原因,但跟總工程師的魄力也不無關係。”
  說話間車已經停下,三人下了車,工地上有不少工人工程師正在忙碌,看他們一下車,紛紛圍聚了過來。其中一半的巴基斯坦人,友好和善的表情掩蓋在了大胡子後麵,陸筠總是沒辦法很好記住外國人的臉,一時間隻覺得人人麵孔如此相似。候鵬先熟絡地把他們介紹給其中的幾位中國工程師,其中有副總工程師錢大華,他是個年過四十中年人,樂嗬嗬的,臉上隨時都帶著父兄般的鼓勵與笑容。候鵬上下打量他:“老錢,我看你又胖了,別人都是越來越瘦的,怎麽隻有你胖了?”
  錢大華打哈哈:“到了這個年紀就要發福,沒辦法。”
  一起過來的時候,候鵬又用英語跟巴基斯坦的工程師聊了幾句,然後就是預料之中的欣喜握手,簡短的交談。
  這番寒暄結束,候鵬又問:“吳總工在哪裏?”
  錢大華朝那一排排依山而建的簡陋平房一指:“正從試驗場那邊過來。開挖引水洞的時候出了點問題,我們正在查找原因,可能要改道,又是個麻煩事情。吳總這段時間累得很,我就沒見他兩點之前睡過覺。本來說早點過來接你們,原以為擦黑你們才能到,沒想到這麽早。”
  “誰都辛苦,搞水電工程沒有不辛苦的,這個覺悟都沒有,趁早改行比較好,”候鵬歎口氣,“今天這一路很順利,沒有遇到盤查。天氣也好,不像前幾次,不是刮風就是下雨。”
  錢大華大笑起來,說:“看來這裏很歡迎二位的到來。哦,來了。”
  陸筠側頭,就看到了來人。來人走起路來很快,卻步步堅實,給人以穩重的感覺。他和工地上諸人一樣,同樣穿著灰白色的工作服,看得出長手長腿,身材比例相當之好,且偏瘦,給人的第一印象卻並不文弱,而可以說,是一種堅毅的感覺。隨著他越走越近,他的麵孔猶如照片底片被顯影劑衝出了痕跡那樣浮現出來。那樣精致的眉眼五官,真是宛然如畫,臉上有數年野外工作之後餐風露宿的痕跡,可這完全無損於他的容貌,反而顯出更深的一份魅力。陸筠忽然冒出一個這樣想法,長成那樣,仿佛生來就是被欣賞的。陸筠全身心的看著這個越走越近的人,有幾秒鍾,隻覺得大腦裏嗡嗡作響,不要提開口講話,就連思考都是一種難得的奢侈。
  回神的時候終於意識自己剛剛走了神,陸筠覺得血充上了臉,臉頰發燙;很久沒被一個人的外表震驚成這個樣子,她慚愧,小心謹慎的覷了覷周旭,發現他眼底也有輕微的驚訝,因此也完全沒注意到自己的失態;安心的又去看候鵬,隻看到他一隻手搭在來人的肩上,笑眯眯的介紹說:“吳總工,你要的人手我給你帶來了。這位是陸筠,這位是周旭,兩人都是江河大學畢業的,都是學校的高材生,”說著調整了身子,轉移目光倒兩位新人身上,眼珠饒有興趣的轉了轉,“這位就是格拉姆水電站的總工,吳維以,以後就是你們的直接領導。”
  吳維以本就是微笑著的,聽完介紹,臉上的笑意再擴大到眼底,他伸出了手,聲音低沉溫潤:“你們好。今天本想去接你們,可壩上臨時出了點事情,非常抱歉。”
  不論是眼神還是語氣都充分地說明了他的歉意如此真摯。
  “沒事沒事,您的事情也多。”陸筠笑了一下,別開視線不再看他的漆黑得沒有一點雜質的眸子,低了低頭,也伸出手去,跟他一握。他的手很大,以他的身高而言,倒是恰好。他手心磨礪得生了繭,摸上去有些粗糙,有些微的濕意。離得近了,感覺上他個子更高,幾乎比她高了大半個頭,背光而站,擋去了大部分陽光。
  周旭比陸筠鎮定得多,他禮貌的跟吳維以握了手,極客氣地開口:“吳總工程師,您好。我們初出茅廬,不懂的地方隨時可以問。以後麻煩您多指點。”
  “有問題你們可以隨時問我,以後就是同事了,大家一起合作進步吧,”吳維以笑著,以一種前輩的姿態拍拍他的肩頭,“你們這一路過來,還順利?”
  “挺好的,”陸筠說,“景色很漂亮,而且涼快,來之前候總說,很多人到夏天都會來這裏度假,我總算信了。”
  吳維以看她一眼。麵前修長的女孩子,白襯衣,黑色褲子,白色運動鞋,身上有濃濃的書卷氣和青春的氣息。她身後是數量巨型汽車和裝載機,巨大而笨重,對比之下,她顯得如此得玲瓏剔透,幾乎跟這個工地有了不協調的感覺。他沉吟著說:“這個地方漂亮是漂亮,但是,相當辛苦。”
  陸筠拍拍自己的胳膊,胸有成竹的說:“吳總,研三的時候,我們在西南的長灘水電站實習了一年,那裏的條件和這裏也差不多。我們能吃苦。”
  “不論怎麽說,那到底是在國內,情況不能完全一樣,”吳維以微微頷首,彎腰握住陸筠身邊一隻最大的行李箱,“好了,先去宿舍吧。”
  陸筠心說我哪能讓總工幫我拿行李,忙忙地要搶回來,被吳維以一隻手擋住了,二話不說的就走,讓她反而沒有了法子。她看著吳維以和侯鵬交談離開的背影,眉心微微蹙起,周旭推了她一把,低低的聲音裏隱約有笑:“快點吧。以後見麵的機會多得是。”
  陸筠瞪他一眼,迅速拉起另一隻行李箱跟了上去,周旭一笑,不緊不慢的跟在她身邊。爬台階的時候,她回頭看了熱鬧的工地一眼,猛然意識到,自己將會有很長的時間呆在這個地方——關於生活所能帶來的複雜感知一瞬間逼至額前,前所未有的真實。
  宿舍條件跟她想象的差不多,房屋四壁蕭索,陳設簡單,一床一桌一套桌椅。陸筠和周旭的宿舍毗鄰,一人一間的小房間,大小不超過十五個平方。吳維一直送她進屋,陸筠從他手裏接過行李箱,當即打開,把一堆堆的書和一台筆記本電腦抱到桌上去。吳維以看到這些書都是水利水電方麵的大部頭專著,說:“難怪那麽沉,原來都是書。”
  陸筠半蹲在箱子前,撥了撥粘在額角的頭發,說:“是啊,我都哪裏都帶著這些書,雖然又笨又沉,但總是要帶著,丟不得,丟了連本就沒有了。”
  “既然幹了水利這行,有些書一輩子都不能丟下,”吳維以朝屋子外一指,說,“從左邊數過去第二間屋子是我的房間,我那裏也有些書,有些你也許有興趣。好了,你現在先休息一下,晚上大家一起吃飯,明天起就要正式工作了。”
  陸筠大喜過望,僅僅這一句話,讓她覺得自己的選擇一點錯誤都沒有。車船顛簸帶來的疲憊也不翼而飛。她定了定心神,笑盈盈仰起頭,自上而下的看著他,看著自己的領導,看著這位掌握自己未來的領導,他臉上有熬夜的痕跡,卻沒有任何疲乏的感覺。她說:“謝謝您,真的謝謝您,吳總工。”
  吳維以目光一閃,搖搖頭:“小陸,我不過是比你長了幾歲,多工作了幾年,沒什麽出奇的,沒必要把我當成什麽領導,不用對我太客氣,想說什麽就說。不論是工作生活,對我有意見盡管提出來。水利工程從來也不是一個人的事情,每個人都可能有考慮不周的事情。”
  她聽著他說話,語氣溫和而誠懇,她想從他身上看出點別的東西,可視線所及隻見的光滑的下顎,高高的鼻梁,一瞬間竟然覺得眩暈;恰逢此時他彎了腰,於是凝視他的目光,鄭重開口:“好啊。我會的。”
  那種眩暈的感覺一直持續到周旭來找她。周旭走進來,在房間裏轉了幾個圈,終於坐在床沿,看了會正在打掃房間的陸筠,問她:“一路顛簸啊,終於來到目的地了,覺得怎麽樣?”
  “沒什麽太特別的感覺,”陸筠說,“不過,倒是覺得,當時申請來巴基斯坦工作,是一件很正確的事情。”
  “現在說這話還太早了,不過這裏氣氛很融洽,同事也友好,”周旭問她,“說起來,剛剛看到你和吳總工聊了幾句,說了什麽?”
  “閑聊吧,他比我想象的平易近人多了。”陸筠嘴角一抿。
  周旭仔細的想了想:“別說,剛剛見到他,吃了一驚。雖然聽說了,可還是沒想到他除了才華之外,還長得這麽——”
  他猛然頓住不言,陸筠拍掉手裏的灰,笑嘻嘻的幫他把後半句補充完:“長得這麽漂亮,你想說這句吧。我以前從來沒見過男人可以長得這麽好看,當時都傻了眼。工作已經那麽多年了吧,都不知道更年輕的時候是什麽樣子。”
  周旭聳肩,走到窗前,凝神看著外麵,說:“小筠,過來看看。”
  從宿舍的窗戶俯瞰下去,工地的情況盡收眼底,遠處是瞰斯瓦特河的滔滔江水,江麵並不寬,河水促急,一道道浪花如萬馬脫韁奔湧不息,在夕陽中跳躍成一道道絢麗的彩虹。江水永無止境的向前,就這麽看著看著,心底生出了一種強烈的歸屬感。就是這樣了,既然選擇了這條路,也就不容退縮。

  四
  天色蒙蒙亮的時候,吳維以準時醒了過來。平時都是簡單慣了的人,披上外套,快速洗漱一下,順手拿起一遝資料就出了宿舍。他總是這個時候出門,夏夜的深山中,喧鬧的一天的工地此刻格外安靜,但絕不是萬籟寂靜的,微風掠過樹葉,昆蟲震動翅膀的聲音依稀可聞。
  吳維以看了一眼天空,還是藍墨色的,星月交輝,煞是漂亮;低下頭,遠處工地上的探照燈光芒照過來,並不太涼,可宿舍區四周石塊鋼材的碎片無所遁形,他皺了皺眉頭,心想:得讓人來打掃一下。他環顧一下四周,撇到和工地遙遙相望的試驗場某房間裏的燈光,加快了腳步。
  試驗場和宿舍區不過百米的距離,簡陋程度倒是差不多。這裏擺放著水電站的模型,計算機,等待發電機組等等必要的設備。
  循著燈光走近,試驗場角落的那個房間也落入眼底。房門虛掩,吳維以站在門口朝裏看,首先看見了一把黑亮的頭發,然後再看見那個伏案專心致誌畫圖紙的單薄背影,或許真是門縫裏看人的緣故,她看上去比白天還要瘦一點。他心裏有數,伸出右手叩了叩門。
  大概是畫得太專心,屋子裏的人並沒有聽到敲門聲,照例埋首於案牘之中;吳維以搖頭笑了,搖頭笑了,加大了叩門的力度。
  這一下有了作用,屋子裏的人猛然一下抬起頭來,四下看了看,又回過頭來,瞥到門外的人影,她仿佛被嚇了一跳,一瞬間白生生的臉都有了點顏色。然後她攥著直尺和鉛筆,開口:“請進。”這是今天的第一句話,聲音清脆得有點奇怪。
  吳維以這才推門而入,含笑說:“小陸,早啊。”
  明明就是普通的笑容,陸筠還是看得臉一熱,總算知道,原來世界上真有人淩晨一點睡覺早上五點半起床可看上去還這麽漂亮,真是上天的偏愛了。陸筠露出真摯的笑容,點點頭說:“吳總工,你也早。”
  明明有那麽大的黑眼圈,可笑起來還是榮光煥發。吳維以走到陸筠身邊,彎下腰,在桌子的另一頭仔細的看著這張一米見方的設計圖紙,從上到下從左到右的看;他隻是看,很久沒出聲,兩三個星期的接觸之後,陸筠知道吳維以在工作中是個嚴格得不得了的人,他對所有人的要求就是“我們一點錯誤也不能犯”,在他的眼中,隻有好或者不好之分,從來沒有“還過得去”這種說法。他看圖紙的目光簡直說得上是審視和研究,明明涼爽的天氣,可陸筠就是覺得後背汗出如漿。幾乎一個世紀過去了,他終於站起來,對她點了點頭,目光中有難得的嘉許:“你的圖果真畫得不錯,比例很準,線條簡潔幹脆。這裏,圍堰的斷麵設計處理得相當好。”
  “謝謝,謝謝誇獎,”陸筠眼睛陡然亮起來。以前是有不少人說她畫的結構圖紙很漂亮,可都沒有像今天這樣高興,她興致勃勃道來,“不是我一個人的功勞,大家一起商量了好了,最後決定由我來動筆罷了。”
  “昨天才開始動筆,今天就畫了一大半了,熬夜畫的?”吳維以挑眉,看著她。
  “倒也沒有熬夜,不過是比平時起得早了一點兒。”陸筠解釋,“是初稿,以後還要改進。”
  “不要太辛苦了。”
  “哪裏哪裏。”
  “這段時間,你都是第一個來試驗場,比我到得還早,”吳維以笑一笑,指著另一章略小桌子上半米多高的資料說:“這些都看得差不多了。”
  陸筠意外:“啊,你怎麽知道?”
  “有人在做,有人在看,”吳維以說,“總會知道的。”
  陸筠不好意思的笑了,她放下尺筆,誠摯地開口:“吳總工,我是新人,才畢業沒多久,也沒有太多的經驗,應該多努力。我又不及周旭那麽聰明,笨鳥先飛是正常的。”
  說話間外麵天色一點一點亮起來,吳維以抬起手腕看了看表:“食堂應該開門了,一起去吃飯吧。”
  他的表是那種老式的銀色石英表,表帶上有明顯的磨損痕跡,保守估計也有十幾二十幾年的曆史了。陸筠暗自詫異。吳維以是三電總局外派的總工程師,他的收入應該相當高的,不至於連一塊表都買不起。外派之前她曾經在總局呆過半個月,她認識的高級工程師無不是有車有房,跟吳維以完全不同。
  雖然也認識了一段時日,關於吳維以的私事,她所知極少。她隻知道他在國外呆了六年,別的一無所知。此項目的女工程師隻有她一個,她聽不到什麽八卦,同時她本人從來也不喜歡打聽別人的事。以前總是別人告訴她誰和誰開始交往了,誰和誰又分手了,甚至她男朋友腳踏兩隻船也是別人告訴她的——此時她驚訝的發現,僅僅因為一塊表,她就對麵前的領導好奇起來。
  工地上的食堂的師傅是當地大叔,人倒是相當有趣,英語也很流利,跟吳維以說笑起來外人簡直一句話逗插不上,可菜色卻和他的人完全相反,早飯永遠是千篇一律的幹癟癟的麵餅白湯,看得人實在有點欠缺食欲,可還不能不吃。工作壓力這麽大,不吃飯誰也抗不過一個早上。兩人坐在空蕩蕩的食堂一角,陸筠咬了一口硬梆梆的早餐,五官立刻縮成了一團,不過這都是一眨眼的事情。在極短的時間裏她又高興起來:“還是能吃的,脆脆的,跟國內的囊一個味道。”
  吳維以坐在她對麵,覺得她皺眉苦臉又迅速眉飛色舞的樣子那麽生動,忍不住笑了起來,說:“你很樂觀。”
  “做人就要樂觀,”陸筠笑盈盈地開口,“鬱悶都是短暫的,我這些年的生活經驗告訴我,日子總是越來越好的。生活不可能持續的壞下去,總有會轉機,那為什麽不笑眯眯的等待好的那一天到來?”
  聞言吳維以微微點頭:“道理很對,不過依我看難的不是樂觀,而是如何保持樂觀,人生就像就在懸崖邊行走,別人稍稍一推,後果就不堪想象。熱情終究是有限,但生活的黑暗期有時候,太長了。”
  “我清楚道理和生活是兩碼事,”陸筠托著腮慢悠悠說,“隨便翻一本名人名言都是使人向上的道理,這樣的道理太多了,但生活從來也不像那些道理那麽容易。不過我覺得,名言之所以是名言,它總是能給人啟發的。隻要還活著,隻要有希望,就有解決的辦法。”
  吳維以頭發有一點長,幾絲頭發自然而隨意地垂在額上,他笑了:“你還這麽年輕,樂觀一點總是好的。”
  陸筠快速而仔細地看著他的眼睛,撇嘴:“說得你好像很老了。”話一出口嚇了自己一跳,這幾個字本身是相當正常的,可被她一說,句子裏的味道怎麽那麽怪異呢。
  她有點緊張,好在吳維以沒發現話裏若有似無的曖昧味道,他隻是搖頭:“我是不年輕了,我都工作八年了。”
  陸筠在心裏叫“你哪裏老了你哪裏老了,你雖然日曬雨淋但是皮膚還是不錯你雖然終日操勞但還是目光湛然,你現在走在街上照樣能迷死大半條街的女人,這些都是年輕的標誌啊”,這些想法都不能訴諸於口,她捂著嘴哈哈一笑,含蓄地說:“其實還好啦,大家都說您是三電最年輕有為聰明高尚……的工程師。”忍了忍,漂亮這兩個字終於沒出口。
  “你是在給我帶高帽子?”吳維以搖搖頭,忍俊不禁的笑了笑,“這對我沒用。該做的工作還得做。”
  “吳總工你帶習慣了高帽子自然免疫了,”陸筠“撲哧”一聲笑了,“不過請放心,在下一定遵命,在下領著三電的高薪呢。”
  “心情不錯,”說笑的聲音從門口處傳來,是副工程師錢大華和周旭。兩人看著他們,一點吃驚的意思都沒有。錢大華打了早飯,拿著盛滿湯的鋼鐵飯盒一步三搖的走進來,繼續剛剛那句沒說完的話:“嘖嘖,吳總,倒是很久沒看到你這麽高興,果然是因為漂亮女工程師的緣故麽。”
  吳維以正在喝湯,一下子給嗆倒了。他咳嗽了兩聲,又看著錢大華,無比鎮定地說:“今天來的早,遇到了小陸,就一起過來吃早飯了。”
  周旭發覺陸筠的臉色正在可疑的變紅,好心地替她解圍:“是啊,錢總您沒注意到陸筠這段時間都起得很早麽,她一直都很勤奮的。”
  錢大華坐下,看著她一秒鍾,搖頭說:“女孩子還是多睡一會,美容要緊。工程再大,也不差你這半個小時的睡覺時間。我那女兒啊,可就從來沒早起過。”
  說起女兒的時候,錢大華滿臉放光。陸筠倒是第一次聽起他說女兒,很想抓住機會轉移話題,然後發現吳維以比他先一步:“老錢,每年的這個時候新生開學,小敏也去大學報到了?”
  “昨天打電話回去,說是去了,”錢大華很激動,“小敏很高興,說從來沒看到過那麽多人,到處都是張燈結彩,還說老師們同學們都很親切。”
  吳維以長長呼出一口氣,仿佛如釋重負似的,他說:“這麽多年,你跟嫂子都辛苦了。等這項目做完,你就安心的回國去吧。”
  “是啊,也該回去了,”錢大華深有感觸地開口,“不過要說辛苦,誰又不是?維以啊,真的,你比我還不容易。你在國外也幹好些年了,不如申請一下,跟我一起回去吧?國內錢雖然少點,但好歹沒這麽累,離家也近,你也該結婚生孩子了。”
  吳維以不置可否但絕對是領情地一笑:“過兩年再說吧。”
  陸筠周旭麵麵相覷。不需要很強的直覺,他們也知道,每個人都有不能告訴外人的辛酸,他們的話題後隱藏了一個世界,他們這樣的新人很難深入其中,也很難了解。水電人自有自己的一個世界,那些老水電人也有自己的一個圈子,他們在艱難的環境下共同渡過了一段又一段的時光,其中的感情,外人又怎麽能夠涉足。

  五
  從水壩工地開始,沿著荊棘雜草叢生河岸一路往上幾百米的地方,河水被綿延的從山擋住,拐了個九十度的彎,此處就是水工隧道開挖之處。就像所有的工地一樣,機器聲鼎沸,爆炸引起的煙塵,遠遠看去,就像是青山綠水中的一隻灰蒙蒙的煮著沸水的大鍋。
  走近點就會發現,雖然現場顯示出忙碌不堪的狀況,但一切都很有次序,並不顯亂。第一次的塌方使得技術人員和施工人員不得不更加謹慎,這一次他們吸取了教訓,二三十台重型器械三組工作,一組加固洞身圍岩體,一組灌漿錨杆,一組深入掘進,機器的轟隆聲從山洞裏傳來,就像天邊滾來的雷,震得地上的石塊碎屑不停的抖動。
  陸筠和周旭蹲在高約七八米的導流洞口施工現場記錄數據,低聲交談,因為發掘工作已經深入了數十米,洞口顯得格外幽深,朝裏看,零星有些光芒。
  周旭從地上撿起剛剛爆炸後產生的滿地小石塊,又從腳畔撥過來另一堆石塊,對比著給她看:“這一帶的山還有意思。你看看山體外部的這些花崗岩,堅硬抗壓;現在我們挖出來的石頭,風化得很厲害,斷層非常明顯,縫隙裏都是泥沙,成洞條件不夠好,第一次塌方也不奇怪了。”
  機器的轟鳴聲讓人說話都聽不清楚,大家交談不得不扯著嗓子大聲喊,對於他們並不是什麽全新的體驗了。
  陸筠湊過去了一眼那堆亂七八糟的石頭,努努嘴示意他裝袋子裏去,說:“帶回去測一下成分。圍堰築堤的時候,這些石頭要區分開,不能亂用。”
  “我有數。”周旭一邊在筆記上記下來,又側頭看陸筠,她穿著灰撲撲的衣服,還是那副精神奕奕的樣子,忽的開口:“我沒想到你居然很適應這裏。”
  “你不也很適應?”陸筠頭也不抬,繼續校對數據,爆破的力度,挖掘的進度,導流洞的結構,“怎麽了?”
  周旭想要開口說話,懷裏的對講機卻忽然動起來。他拿出來聽了聽,臉色一變,拉上陸筠站起來:“快回去技術討論會!咱們忘記今天下午要開會了!”
  陸筠傻了眼,也才想起來每周一四的下午是要開一次例行會議討論技術問題,平時也不會忘,今天不知怎麽的,居然忘了時間。她收拾東西,周旭一把抓起她的包,攔住了一輛運送砂石去下遊的運輸車,兩人飛快上了車。
  臨時沿河修建的道路陡峭崎嶇,昨天的微雨之後,道路有些滑,坐在車上簡直有兒童遊樂園的過山車的效果。運輸車也不是第一次坐,但今天明顯更富有挑戰性,不過短短五六百米,兩人的頭已經撞了無數次車頂。
  跌跌撞撞下了車,因為遲到,陸筠比平時更心急,加快步子往前衝;後麵的周旭正想開口讓她不要著急,可剛說了個“別——”字就看到她腳一崴,以一種不可避免的姿態叢山路上倒下去。周旭上前兩步拉住她,可依然無濟於事——地上全是碎石和濕土。這麽一摔,她手掌擦破,血珠子從擦傷的地方冒出來,活像示威一樣。她膝蓋上褲腿上都是濕土,疼痛讓她臉色煞白,咬著唇隻喘氣,氣色差得好象鬼一樣,樣子隻能用慘不忍睹來形容。
  周旭蹲下身拍掉她身上的土,一邊說:“讓你別急別急,你不聽,自己算算,這是第幾次腳崴了?”
  起初幾秒尖銳的疼痛之後,陸筠神態漸漸回複,擺擺手:“好了,我沒事了,快點去開會吧,咱們已經遲到有一會了。”
  結果兩人就這樣衝進了臨時的辦公室和實驗場。
  工地上十多位工程師,二十餘位技術人員都在,各自拿著圖紙報告,坐了大半個辦公室,聽到門口的響動後,大家陸續不一的抬起頭,看著他們局促的表演,神情各異,但目光都是善意的。
  隻除了一個人。吳維以。工地上的開會有點像學生教室,滿屋子零散的桌椅,前麵是水工的模型或示意圖,然後由總工或者副總工主講。現在正站在台前的正是他。他本來正在講大壩施工的流程,結果就這麽被後來的他們打斷了談話。他不帶任何感情的瞥他們一眼,延伸裏有著嚴厲、批評,否定、不滿,甚至是冰冷。被人以這樣的目光注視對陸筠來說絕對是第一次,仿佛溫度降低到了零點,渾身被涼水澆透,空氣瞬間凝固。以前從來不知道他是這樣有壓迫力一個人,陸筠忽然覺得,曾經熟悉的那個溫和有禮、眼睛裏總有微笑的吳維以和麵前這人完全不同。
  “怎麽回事?”
  陸筠小心翼翼的看一眼周圍,人人都是一副噤聲斂容的模樣,訥訥的解釋:“一時忘記時間了。”
  回答的聲音低得像蚊子,難得吳維以還聽到,他嚴厲的語氣裏一點溫度都沒有,並不高,從頭到尾幾乎都是一個音調——但透露出的意思沒有人不會明白,語氣就是判斷句。除了“對”或者“不對”,沒有別的答案。陸筠低著頭,聽到他以這種聲音說:“如果你們忘記了時間,可以讓我再告訴你們一次,對你們而言,遵守時間是不是一個極大的困難?”
  哪裏還敢答話。
  倒是周旭擠出來一句話:“下次不會了。”
  忐忑不安的坐下,忐忑不安的開會,起初因為他們到來而顯得陰鬱的氣氛慢慢的活躍了起來,人人發表各自領域的意見,在數據和資料庫裏遨遊,互相查漏補缺,提出解決辦法和其中的問題,工程師技術人員之間的討論雖然耗費時間長,但價值極高,最後往往會形最終的方案。今天也不例外,會議後基本上下一周的進度和任務都製訂好了。
  陸筠在會上一直沒怎麽發言,隻是說了句自己負責計算和畫圖這塊的內容;然後就再不吱聲,隻是默默聽著。吳維以講話時眼睛隱約有光,就連她這個坐在最後一排的人都能看見。他的專業修養和實踐經驗就像鑽石一樣,簡直無可挑剔,不論多複雜的數據和公式,以前的經典設計和經典模型,還有具體的是應用和各種設備的優缺點都清清楚楚,所謂的高屋建瓴就是這個樣子。
  錢大華看到她在出神,以為她在擔心剛剛遲到的事情,待散會後勸她:“小陸,別擔心,吳總這個人,工作起來麵冷心熱,對時間看得特別重要,事過了就好了,以後別再犯。他負責這麽大的工程,總要有點脾氣和實力,不然怎麽服眾。你回宿舍去洗一洗吧,看你摔成什麽樣子了。”
  陸筠感激的一笑:“錢總,謝謝您。”
  她的盈盈笑臉在燈光下熠熠生輝,錢大華忽然笑了,搖頭晃腦的說:“他也不可能真對你發脾氣的。”
  那時天色已經轉黑了。山穀中黑得比外麵更早,也更冷。江邊的燈光一盞盞的亮起來,大家三三兩兩的去食堂吃飯,陸筠則回宿舍換衣服,片刻後聽到敲門聲,是周旭打了晚飯送過來。
  他們之間從來也沒什麽不能談的,周旭就感慨說:“以前倒是沒見過吳總這個樣子。不過做總工的人,能管這麽多人,不是沒有辦法的。”
  陸筠點點頭,把衣服扔盆裏,又歎口氣:“今天還真覺得回到小學課堂了,吳總那樣個樣子,我真是渾身發冷,想著再也不敢犯錯了。”
  “也沒那麽誇張了,隻要是人,不可能不犯錯的,”周旭說,“就算是吳總,也不可能一點錯誤不犯。那樣我才真佩服他。”
  “我倒覺得,現在的他也值得敬佩了。”
  “我知道他是你偶像,”周旭把飯盒推給她,“快點吃飯吧。”
  陸筠雙手抱成拳放到下顎處,滿臉感動:“小旭啊,還是你對我好。”
  周旭自鳴得意:“那是,一個班就咱們出國了。要是讓同學們知道我沒照顧好你,估計回去後不得把我大卸八塊才怪。”
  陸筠“噗嗤”一聲笑。
  吃了飯後,周旭回了宿舍,陸筠抱著盆子和洗衣粉去洗衣服。已經是十月秋天,昏黃燈光下的洗衣槽空無一人,她把洗衣粉倒入盆裏,用冰涼的河水一兌,伸手入盆,頓時火辣辣的疼痛從手掌上傳來。這時才想起來下午摔了一跤擦傷雙手的慘狀。
  咬了咬牙,準備再次行動時聽到耳邊有個聲音:“給我看看,好像摔得不輕。”
  一愣,手腕卻被另一隻手輕輕抓住了,一抬眸,隻見到那雙手的主人也正在抬頭,目光就這麽不期而遇的撞上。離得近了,才發現來人的眼珠原來比一般人的更黑更亮,就像書上形容的,漆若點墨,真的是一點雜質都看不到。
  在短得自己都沒察覺的時間裏,陸筠把手縮回來:“沒事呢,吳總。摔了一下而已。我可沒林黛玉那麽嬌氣。擦破了點皮,沒什麽大不了的。”
  “我給你帶藥過來了,雲南白藥,止血治擦傷,效果很好。”吳維以邊說邊把一個小瓶地過去,看到她沒有接,順手放在台子上。
  陸筠兩條修長的眉毛一挑,很有氣概的揮揮手:“用不上這等好藥。江湖兒女,不拘小節。”
  吳維以看著她,語氣沒來由的一頓:“不是江湖兒女的問題。你手傷了,設計圖誰畫?”
  “電腦也能畫了,而且也不是什麽複雜的設計。”
  “下午的時候,我也許太嚴厲了。”
  “不,不,”陸筠沒有想到他是來說這個的,用了好長一會才反應過來,笑眯眯把話說得推心置腹,“是我不對,沒有時間紀律的感覺,遲到了就是遲到了。”
  吳維以聚精會神地看著她,仿佛是今天才第一次認識這個瘦瘦的女孩子。
  陸筠展顏,重複了一遍:“您放心,我明白的。”
  徹底入夜之後愈加風涼,遠近山林上的樹木嘩嘩作響,聲音傳到江邊已經很低了,仿佛山的低吟;無數汽燈倒影在江河水中,猶如一天繁星。

  六
  秋天的夜裏,如果有衛星恰好轉到南亞斯瓦特河流域的上空,那麽一定會注意到這裏不同以往的冷清,而是熱鬧的場麵。如果衛星拉近了距離觀察,會發現崇山峻嶺中浮動著的點點星光。斯瓦特河在這個地區的寬度雖然縮減到了最小值,白天看上去窄窄的河道,但在夜色中看去,猛然有了放大了若幹輩——滔滔大江水,天地相終始——如果不仔細看的話,根本分不清麵前的是江水還是汪洋大海。
  陸筠和吳維以兩人就這麽沿著汽車車轅壓出來的臨時小路,踩著星光月光,慢慢的一直走下去。
  兩人是一起出來散步,這已經成了幾乎是不可考的一樁事件。明明前一秒還站在宿舍旁的水槽處聊天,後一秒就談到此地秋日苦寒,陸筠就說:“說起來赧顏,還沒有仔細看過周圍的環境,每天都是看著數據和資料,根本沒有實地考察過流域的一些情況,我真是不稱職的水利工程師。”
  這話帶著不少的感謂,吳維以聽在耳中,心裏一動,於是說:“是應該實地考察才對。不過並不是你的責任,工程大,事情多,你們也沒什麽機會出去考察,原始資料也積累得足夠多了。”
  “要是讓俞老師知道我沒實地考察就上工,肯定要批評我瞎子看書,不得其門而入。”
  “怎麽了?”
  陸筠伸手撥了撥頭發,她手上有水,一抬手水就流到了袖子裏,冷得她一哆嗦。她幹脆放下衣服,說:“說的是我的導師俞老師。他一直教育我,水利工程師每到一處,一定先要地考察,這是基本功。我們在長灘水電站實習時,有兩個月的時候都跟著他在勘測河道水情,我們大概走了五百多裏路,差點就追溯到了河流的源頭。”
  吳維以微笑聽著,用目光示意她說下去。
  “俞老師是個很健談的人,我們沿河走了幾百公裏,他也給我們講了幾百公裏長的典故,從古到今的都講,還說曾經誰誰也考察過青泯江,聽起來很有意思。”陸筠笑起來,“他甚至都能背下全本的《水注經》,還讓我們也背下來。”
  本來隻是普通的聊天,不知什麽時候兩人漸漸離開了宿舍區,沿著河道慢慢行走,依稀洋溢有著古詩詞中散步於江邊月色下的浪漫情懷。至於誰先跨出的第一步——沒有人知道,沒有人在意,現在才最重要。
  本質上而言,陸筠一個非常善於言談的人,十多年的住校經曆,加上看書多,隻要她興致一起,絕對是口若懸河,宿舍臥談時根本沒有別人插話的份;雖然上大學、讀研、工作後脾氣慢慢地收斂了許多,但時不時的本性還是要暴露出來。隻要興致一起,連續說上幾箱話都沒問題。
  例如現在。她興致勃勃眉飛色舞地跟吳維以講著舊事,本不覺得有何不妥;直到某個瞬間才想起身邊的吳總工這一路他都沒有怎麽說話,於是聲音嘎然而止,小心地覷他一眼,並沒發現異常:“吳總,是不是覺得我話太多了?”
  “沒有,你繼續說,你們考察青泯江,然後怎麽樣了?發生什麽有趣的事?”
  吳維以這個人絕對是世界上最好的傾聽者。他隻是聽她說,必要的時候微笑著頷首,發表幾句簡單的議論。同事們一直有個說法:跟吳總談事情是最輕鬆的。他很善於設身處地的為別人著想;不論多麽是多麽複雜的問題,隻跟他談一次他就能明白你的意思,並且提出合理的見解。
  跟他說話,獲得得第一個印象是他的全神貫注,他會記住你的話;讓人倍感親切,當然長得好固然一個原因,但更是一種罕見的天賦。
  陸筠仿佛受到了鼓舞,開口:“我們一行八個人,兩個老師六個學生,背著一堆器材和儀器沿著上遊走。青泯江的河床很平坦,白天走一段就測量水位,畫地形圖等等;後來到了山穀裏,真是是一片孤城萬仞山,抬頭往上看,都是幾十米高的絕壁,嗯,跟前麵的地形有點像,”說著伸出手臂往前方的夜色中一指,自嘲的笑了,“我跟另一個名女生一個帳篷,半夜的時候兩條小蛇爬了進來。一尺多長,五顏六色的。不過蛇沒有咬我們,燈一亮它們就爬走了。我平生最怕蛇,看一眼就受不了,以後好些天晚上都睡不著覺。不過那都是最初了,後來才知道,野外考察時真是什麽古怪的東西都能遇到。”
  “沒錯,什麽都能遇到,”吳維以忍俊不禁:“有這樣的覺悟也很難得。”
  陸筠看到他笑起來眉梢以優美的弧度上挑,眼睛裏波光粼粼,猶如純水毫無雜質,下意識頭昏腦漲,抿了抿著唇:“這都是我的個人感覺了,吳總,我的經曆跟你比起來是小巫見大巫了吧。”
  “不能這麽比的,”吳維以搖頭,“人和人不一樣。”
  “都是人,能有什麽不一樣的地方?”
  吳維以笑而不答,轉而問:“你老師是不是叫俞斌?”
  陸筠“啊”了一聲:“是啊,你怎麽知道?”
  吳維以說:“我跟他有過一麵之緣。幾年前校慶的時候,我見過他一次。我們算師出同門。”
  “原來如此,”陸筠仔細一想,很驚訝:“吳總,你是華北大學畢業的?”
  吳維以點頭。
  “你當年成績一定是最好的,”陸筠深深的感慨;“我現在有種感覺,越走得遠才發現世界不過這麽大。”
  “都是水電人,又是同校校友,各種消息多少都會知道一些。”
  “這個倒是。”
  吳維以非常禮貌,她的速度多快他就走得多快,永遠跟她並肩而行,絕不超前,也不會落後。氣氛倒是前所未有的好。有人說,增加交流最好的方式是散步,話都不必太多,現在她總算有了些深入的體會。
  沿著這條臨時踩出來的小路一拐彎,穿過一片灌木,他們就來到了江邊。這裏河風簌簌,但視野也極好,近處的正在修建的廠房,遠處的低矮的臨時宿舍群一覽無餘。岸邊堆放著著一捆捆的鋼筋,夜裏看上去,仿佛有了肅穆的表情,宛如一座座不說不動的小山。河風吹過,深呼吸一口,全是金屬的氣息。
  側過頭去,隻見到吳維以半蹲在地上,影子被遠處的音樂的燈光拉得老長,最後和夜色融為一體。他把腳邊的碎石塊撥開,露出了被壓彎的幾截發黃幹枯的草根,他抓了一把起來托在手心,漸漸表情凝重。陸筠沒料到他會注意到地上的花草,倒是相當意外,也彎下腰盯著碎葉看:“這些草怎麽了?”
  手心的枯草被風一吹就跑。吳維以開口:“這裏是南亞,屬於常綠闊葉林帶,一年四季植物都是綠色的。可是你看這裏的草木,都沒有生機了。”
  幾乎不用思考,陸筠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仔細想想想起近日的見聞,才斟酌著說:“雖然有點事後諸葛亮,前幾天我也發現了一些現象,我跟周旭說,大概馬上就黃葉滿天了……看來,水利工程到底對環境還是有影響的。”
  這時吳維以抬起頭來看著她,安慰鼓勵的目光裏自有一種深意。
  陸筠腦子一麻,忽然覺得鎮定下來,談話對象是他,那麽說什麽都沒有關係了。於是她把很久以來的疑問統統問出來:“我一直很想知道,電站修起來之後,這一帶的生態環境會受到什麽影響。我計算過,水庫蓄水之後,所在的這一片方圓一平方公裏的地方,河水都會上漲十多米,跟某些大型水電站比起來這高度不算什麽,但造成的影響小不了。先不要說對本地氣候的影響……其它的,例如動植物的生活環境會因蓄水而影響到什麽程度,這個誰心裏都沒數。我剛到長灘水電站時,在江裏還能見到當地人稱之為‘玻璃魚’的一種身體透明的小魚;當水庫蓄水之後,就再也沒見過。”
  吳維以停了停:“你想得這麽深,很難得,”說著他拍掉手裏的泥土站起來,“有什麽建議?”
  “沒有,”陸筠苦笑,“我也看得清楚。吳總,你們……噢,我們已經盡最大的力度保護自然環境,做了能做的所有事情了。畢竟能力有限——”
  “遠遠不夠,遠遠不夠!”吳維以的聲音忽然起了波瀾,他在原地踱了幾步,複又沉聲道,“我一直要求所有的工程師和技術人員在提出問題後,必須找到解決辦法,可實際上我也回答不了,我也做不到,真是自己扇自己一個耳光了。”
  “找到答案不容易,誰都不知道啊。自從我學了這個專業,對水電和環境利弊的思考都沒斷過,我問過無數搞了一輩子水電研究的人,到現在也誰都找不到完全不破壞環境的辦法,俞老師說,盡力而為就夠了,人類現有的能源開發研究全都是以犧牲環境為代價的。”
  說完這一通話才想起吳維以的經驗和知識,何必要自己來勸。這些常識對他來說絕對是爛熟於胸,他是本工程的總負責人,比任何人都知道金錢和時間的限製,以現在的條件,能在這樣的窮鄉僻壤建起這樣一個井井有條的工地已經他能做到最好的事情了。他的嚴格是出了名的,對自己更是如此。她以刻意的輕鬆語氣補充了一句:“如果真的太苛求,水利工程這個行業也該取消了。我想,問心無愧就好了。”
  “問題總是比答案更多,”吳維以搖頭,“但不能因為問題太多而放棄尋找方法。真正問心無愧,做到談何容易。”
  然後氣氛就不可抑製的冷下去。陸筠絞盡腦汁的想怎麽接話;吳維以側頭看她一眼,見慣的笑容滿麵的臉卻因為他的個人感慨而不知如何是好。沒有神采飛揚,隻是眉心微蹙,雙手握在一起,下午的時候她遲到了,站在門口,也是這個樣子,明顯的緊張和無措。他暗自後悔,挑了個輕鬆的話題說:“你學水利是因為什麽?你這樣的女孩子,不應該學這個。”
  果真她輕鬆下來,眨眼一笑,唇邊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
  “原因啊。高考的時候沒有考好,調劑到了水電水利這個專業,就一直念下來了。又懶得轉係,結果成了現在這樣。吳總,你呢?”
  “問我?”吳維以挑眉。
  “是啊,你問我了,我也應該問你嗎,”不待他搭話,陸筠自問自答,“其實你不說我也知道,我們學院曾經統計過,自願選擇這個專業的人少之又少,都是被逼無奈。你肯定也是這種情況的。”
  “不是。”回答的聲音清脆有力。
  說著他邁開步子離開河邊。陸筠迅速跟上去。
  “你是第一專業選的水利?”
  吳維以頷首。
  換來陸筠的由衷的擊節讚歎,順便送上半開玩笑半認真的恭維:“也對也對。您到底跟我們凡夫俗子不一樣呢。”
  不知道有多久的時間沒聽到這個評價,差不多快被遺忘的那些記憶猶如夜空的星星一點點亮起來,在心頭閃爍不停。他輕輕轉過臉看一眼身畔巧笑倩兮也正歪著頭直視自己的年輕女工程師,不由得微微揚起了嘴角。

  七
  人一旦無事可做,思維也會停滯生鏽。
  回國後陸筠休息了一短時間,又開始上班。局長親自下令,表示她還可以繼續帶薪休息,可她無論如何都不同意。考慮到她剛剛經受的九死一生和在社會上引起的影響,哪個領導也不會再給她外派的任務,讓她幹起了文職,在總局的物資部門坐辦公室。
  她的新工作很輕鬆,應該說輕鬆過頭了。每天隻需要對著電腦做好統計記錄數據就可以了。以前是在外奔波,部門的同事自然不認識,現在了解起來,發覺這些人相當不錯。從主任到普通職員每一個都很和善敦厚,對她沒有一句重話,稍微麻煩一點的事情從來不派給她。她準時上下班,白天平心靜氣地辦公室裏坐一天,最多去一趟食堂。生活極其規律。
  於是她就成了現在這樣,就像那些工作一輩子最後終於功成身退的老革命,每日坐在辦公室優哉遊哉地喝茶看報度日。
  周旭剛一進辦公室,就看到她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打盹——別人都去吃午飯,隻有她沒有去。辦公室三麵都靠窗,高深明亮,無人的時候顯得尤其空曠,她渾身都浸在金色的陽光裏,從指尖到頭發,甚至白淨臉上的的細微絨毛都染上了一層金色的粉末。她的頭歪靠在沙發上,閉著眼睛,眼睫時不時的一動,均勻的呼吸著,似乎睡的很深。
  她睡著了都是這個樣子,嘴角有笑,表情恬靜,仿佛歲月的痕跡一點也沒有留下。讀書的時候,不知道多少男生為了看她這個表情而偷偷跟著她去上自習。
  想著是不是一會再過來找她時,她卻忽然醒了,托著腮凝神看了他半晌,最後才猶猶豫豫地他的名字:“周旭?”
  “是我。”
  “……”陸筠看著他走進,說:“你好像變了。剛剛我差點沒認出你。”
  周旭拖過一張椅子在她麵前坐下,說:“小筠,最近還好嗎?”
  “挺好的。”
  “我一直想來看你,但周峽電站的發電機組剛剛安上,進入測試期,我脫不開身,”周旭說,“拖到現在才有了孔回來。又聽說你回了總局,我來看你,順便交接任務。”
  “哦,”陸筠笑笑,“謝謝你的關心。”
  “我們這麽多年的朋友,說什麽謝謝。”
  陸筠“嗯”了一聲,別開了目光,轉而看著手心裏的報紙。
  然後氣氛就不可抑製的沉默下去。她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以前的她,話可多了,說笑起來,整個房間都是她清脆悅耳的聲音。現在她聲音還是清脆的,可就像她的人一樣。也許外表是沒怎麽變,可是她整個人上下,就是缺失了一部份不應該缺少的東西。以前她的目光清澈如水,一讀就懂;可現在不是了,他已經看不懂她的眼神了。
  想到這裏,他以前所未有的嚴肅語氣開口:“小筠,你不要強撐著,有什麽事情就說出來。我知道這一兩年發生的事情對你的影響。”
  “我沒事。”陸筠輕聲說,“我還活著,我還在這裏。我怎麽會有事呢。”
  她聲音輕,但語氣卻是肯定的。
  周旭不確定她是否把自己的話聽進去,可拿她毫無辦法。當一個人經過那麽多事受過那麽多傷害的時候,別人怎麽安慰都是自以為是的隔靴搔癢。事實就那麽簡單,沒有經曆過的就是不會明白別人。雖然他們曾經有過無話不談的日子,不過那早就過去了。周旭歎口氣,終於從公文包裏抽出最後一張請帖,說:“還有一件事情,我下星期結婚,你有空參加來參加婚禮嗎?”
  陸筠看著請帖,露出了今天第一個笑臉。說是笑臉也有些勉強,隻是些微有點笑意,但感覺上整個人如斯溫暖:“你結婚,我如論如何都去的。”
  婚禮現場是永遠的熱鬧,尤其新郎新娘雙方親戚中有人身居顯赫之位的時候更是如此。陸筠第一個感覺,金碧輝煌的酒店樓上樓下都是人,大多人陸筠都不認識,於是也談不上跟他們交談客套。有時候結婚現場就是由這個好處,人太多,哪怕你跟那對新人有多深的關係,也沒有人會來特別關照你。雖然還是時不時的有人朝她看過來,但都還算保持在一個可以接受的範圍內。
  陸筠一桌的客人都是單位有過一麵之緣但並無深交的同事,他們說話談起單位內部的人事調動之類的事情,她大都不懂,也不想懂,隻是唯唯諾諾的聽著,默默喝著飲料吃菜。
  直到錢大華也坐到這一桌這個局麵才有了改變。錢大華看到她,跟以前一樣說笑:“小陸,沒想到你來了。你氣色還不錯。”
  陸筠點頭:“錢總,你也不錯,就是胖了點。”
  “回國了生活條件好多了,自然也胖了,”錢大華哈哈一笑,追憶往昔,“不但胖了,還老了。連周旭都結婚了,能不老嗎。小陸,你也要快點才對吧。我還想快點喝你的喜酒呢。”
  陸筠垂下眼睛,不吭聲。
  錢大華恍若不覺她的緘默,還是維持那種長輩的口吻:“我說得對吧?實在不行,我幫你介紹一個。你的事情我都聽說了。你看看你,都什麽樣子呢,這麽漂亮的姑娘,哎。再這麽逃避下去,也沒有用。”
  “錢工,”陸筠猛然抬起頭說,“你知道?”
  “誰不知道?”錢大華語重心長地歎了口氣,“那時你跟吳總工的事情,我們都知道。我比你多吃了這麽多米,怎麽看不出來。”
  陸筠張張嘴,正要說什麽,可她開口之前,另一場猛然爆發的歡呼聲打斷了她的思路。全場客人都站起來,用期待的目光和熱烈的掌聲迎接新人入場。陸筠從人群縫隙裏看過去,周旭當起新郎非常像樣,西裝革履,頭發梳得一點都不亂;嬌小甜美的新娘挽著他的手,看上去完全是一對璧人。曾經的同學結婚了,算是負擔起了社會賦予他的職責了。
  周圍諸人一片“嘖嘖”之聲:“聞名不如見麵。娶到夏副局長的千金,周旭長得果真還不錯。他這輩子可以平步青雲了,省了多少年打拚的功夫。”
  “沒這麽簡單,你還沒聽說吧。說是周旭家也不是普通人家,他的伯父好像是什麽部門的領導來著……不說了不說了,都是別人的閑事,我們管那麽多幹什麽,羨慕不來。人家郎才女貌你情我願,我們不過是花錢吃頓飯罷了。”
  這些零散的話落在陸筠耳朵中,她臉上毫無表情。錢大華看到,忍不住想,原來一年不見,她改變得比他想象中的更多。
  一係列活動之後,輪到了新娘新郎給客人敬酒這個固定的環節。新娘新郎喝得不少,卻一點醉意都沒有,尤其是新娘子夏依依,精神百倍,一定要陸筠答應婚宴後留下來玩一會吃了晚飯再走。她化著濃妝,目光裏都是真誠,陸筠隻好從命。
  婚禮後大多數客人都也陸陸續續的離開,剩下小部分客人轉移到飯店的幾個包廂裏。周旭和夏依依不但作新郎新娘成功,做主人也到了極致,這家酒店不論是服務態度還是裝修的格局都可以用一流水準來形容。包廂裏所有的東西都準備得妥妥當當,客人的每個有可能的喜好都考慮到了。
  有太長的時間沒有接觸這麽多人,陸筠覺得自己已經忘記了如何跟別人相處。客人們開始玩牌打麻將,陸筠對此毫無興趣,卻也不能離開,於是來到包廂外的陽台外吹風。
  這是酒店的高層,整個城市的風景盡收眼底,一棟棟的高樓大廈迎風拔地而起;遠處的湖泊在陽光下泛著青色的光澤,猶如一整塊未被切割的碧玉;地上的行人和車輛小若螻蟻,像兒童玩具一般可愛。景色隨好,看得久了就會花了眼睛。轉過身來,卻見到周旭就站在她的身後,臉上沒有新婚之人當有的振奮和興奮,而是一種憂心忡忡的深思之情。
  陸筠對他點頭,舉起手裏的飲料杯說:“恭喜你了。”
  周旭走到她身邊,以同樣的姿態靠著欄杆:“我記得還在巴基斯坦的時候,有次你給我們算命,你說我今年結婚,現在想起來,還真是準。”
  有些事情是提不得的。陸筠眼前頓時一片模糊,大腦裏的神經一瞬間繃直,然後一根根斷裂,發出清脆的聲音。她死死咬著唇。
  周旭擔憂,手在她麵前一揮:“小筠。”
  “算命的事是我瞎說的,”陸筠如夢初醒,搖頭,“人的命運,怎麽能算得準呢。”
  “那也未必——”聲音嘎然而止,周旭沉默片刻後才再次開口:“小筠,你不應該是這個樣子。以前的你那麽活潑,那麽開心,天要塌下來你都無所畏懼。你不知道我現在多後悔,如果我聽了——我再堅持一下,強迫你在那場地震後跟我一起回國就好了。”
  陸筠把杯子放下,輕聲開口:“周旭,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今年是你的結婚喜宴,你應該去招呼別的客人。”
  聲音微弱,透露出氣力不支的訊息。她明顯不想談這事。周旭歎了口氣,終於走了,臨走前說了一句:“小筠,你記住,不論什麽事情都可以找我。”
  人生命裏的許多意想不到的事情都是在短時間內發生的。摸出手機,有一個孟行修打開的電話;本以為沒有瓜葛,永遠不會再有聯係的人一個個紛紛找上了門,主動伸出援助之手,無巧不成書,拍電影也不過如此吧。
  忽然腳步聲再次逼近。
  她以為又是周旭,沒回頭,甚至連姿態也沒有變過。來人沒有完全帶上包廂的玻璃門,虛掩著,悠揚的音樂聲從門縫裏飄出來,一點一點的渲染著空氣,執著地,要滲入人的深心。人們的談話聲在音樂聲中嗡嗡地響成一片。
  一個柔軟的有些熟悉的女聲在這樣的嗡嗡聲中顯得格外清晰:“陸工程師,是我。”
  回頭去,卻是幾天前和孟行修一起吃飯時巧遇的吳雨,小姑娘看上去還是怯生生的,陸筠忍不住微笑:“小雨,你好。”
  吳雨“嗯”了一聲,抬起頭來,一雙眸子清澈透亮:“陸工程師,我在樓下看到你了,我一位同鄉恰好在這個酒店打工,她帶我上來找你。我有事想跟你談談,好嗎?”
  想不到跟她忽然說這個,陸筠意外,下意識反問:“談什麽?”
  “我阿哥,吳維以。”

  八
  一入深秋,工地上就日夜不停地忙碌起來,本來急不得的工作要加快進度;需要加快進度的工作就更要以一日千裏的速度完成。
  雖然身為總工的吳維以很少提起時間這兩字,但誰心裏都個倒計時牌。例如分期導流進度及方式,例如圍堰的堅固情況,例如機組調試和和廠房二期建設,這些工程必須要在明年春天之前弄完。每年的春天,斯瓦特流域的雪山就會解凍,那麽多融解的雪水溪水急流而下,情況不容樂觀;今年天氣又普遍偏暖,仔細研究過最近三十年的氣候變化水文記錄之後,陸筠幾乎可以確定,明天春天斯瓦特和流域將有一場大水。可想而知,那時候許多工程上的事情就會顯得非常困難。再加上工程有時間限製,明年這個時候,水電站必須最後要完工,然後交接給巴基斯坦方麵,而現在萬事萬物不過剛剛開了個頭。
  在生活辛苦而沒有新意的情況下,日月就真的成了一把梭子,一場場迅速的日升月落遊戲後,光陰也就隨之走失。不過這些對於吃慣苦的水電人來說,工作壓力大、勞累都沒有關係,說明工程運轉良好,隻怕無事可做,那才是真正的災難。
  那麽多的事情宛如牛毛,工地上缺乏人手的現狀就更為突出,到處都缺人,一些當地人也來幫忙,可人手還是不夠,技術人員缺乏得尤其厲害。基本上工程師、測量員、鑽探手等等一個頂倆三個,大家都工作15個小時以上。
  連晚上都不能真正休息,通常是把被子一卷,直接睡工棚。為了加快進度,工人們分為兩組,晚上連夜施工。鑽探機的聲音響亮一陣子消失一陣子,無數次剛要睡熟又被吵醒,一晚上翻來覆去多次,熬到淩晨兩點後才能勉強休息;工棚條件本身就簡陋,到處都有破漏,冷如冰霜銳如尖刀一樣銳利的河風如一頭剛從籠中放出的野獸肆意狂奔而來,遠及近地敲打著各種設備,發出哐呱呱的聲音,並不需要人要求就自左主張的從縫隙裏撲入,又綿長地離去。除了驟然降低和溫度和搖曳的燈光,仿佛什麽都沒改變。
  陸筠作為一個女孩還是受到了優待,她並不需要睡工棚守工地。不論卻總覺得內心有愧,所有的工程師一天天輪流守工地,她成了一個例外。於是琢磨再三,還是去問了吳維以原因。
  他們那時正在查看各小組的進度,重新調配人手。吳維以那時正蹲下身看剛剛澆上混凝土的圍堰和新開挖的明渠,他在各方麵都是專家,三言兩語就指出了混凝土的可能存在的問題。國內的技術人員還是按照以前的配方設置的材料比例,卻忘記了巴基斯坦的土壤和國內的已經大不一樣了。
  “土壤調查要做好才能就地取材,儀器不夠我來想辦法。如果幾個月後河床混凝土出現裂縫,江水同時暴漲,那就是真正的是千裏之堤潰於蟻穴了!”
  話很嚴肅,但道理再正確也沒有了。
  說完這番話,吳維以這才看她一眼,回答她大概十分鍾以前提出的問題:“不行。”
  陸筠說:“我覺得沒關——”
  話還沒說完,見到吳維以眉頭一皺,把一遝文件遞給她後才沉聲開口:“不行。這事以後也不要再提。好了,你看一下具體數據,估算一下工程需要的時間。”
  陸筠說:“好。”
  語氣雖然說不上冰冷,但絕對不容質否;其實也沒有質疑或者質否的機會,吳維以處理起工事來向來以嚴格麵出了名的。陸筠於是也不敢再提。
  晚上吃飯時她告訴周旭此事,換來他一聲笑:“你不知道現在的工棚晚上搭著通鋪?好幾個人一起睡的。”
  陸筠頓時傻了眼。
  周旭瘦了很多,也黑了些,笑起來頗有點陰險:“我對你睡覺什麽樣子沒有興趣,難保別人也沒有興趣。你勉強算個美女啊。”
  陸筠咬牙,恨不得踢他一腳。
  “我在誇你,你那個表情做什麽?”
  “我還不知道你?”陸筠撇嘴。
  “小筠,他應該不是怕你不能吃苦。你到底是個女孩子,看你這麽瘦,哪好意思讓你再去受這份罪。你也別去逞能,回去睡覺就行了。工棚裏冷得我們這些大男人都有點受不了,”見到她漸漸嚴肅的臉,周旭停止不言,笑眯眯地來了句:“吳總對你挺關心,這麽些小事都幫你考慮到了。”
  這句話炸得陸筠胸口一陣麻,她發了會呆,半晌後才說:“沒有的事。他不是說過‘要學會未雨綢繆,凡是要總想在前麵’這句話嗎?吳總隻是什麽事情都考慮得很周到而已,哪裏專門關心我。”
  周旭沒分辨,聳肩一笑:“這到也是。不過你連他每句話都記得這麽牢?”
  陸筠若無其事的把臉別開,專心對付飯盒裏的飯菜。
  那天晚上陸筠從試驗場回來時也是夜深了,她收拾了一下,想起晚上跟周旭那番談話,從床上抱起一床保暖毛毯去了江邊的工地。本來是走慣了的路,又有機械聲音指路,很快也就到了,找準了光,掀開簾子進去。
  工棚裏溫度非常低,因為簡陋讓人感覺更冷,好在燈光足。周旭一個人裹著一條毯子坐在書桌前看書和計算,他旁邊是台筆記本,進入了屏保程序,不停閃現著謎一樣的貝塞爾曲線。
  周旭正在計算運輸強度和運輸費用,忽然感到風進了屋子,聽到外麵一響,詫異地回頭,隻看到抱著毛毯的陸筠一張凍得通紅的臉,眨眨眼:“哦,送溫暖來了?”
  “是啊,”陸筠把毛毯扔在床上,“我多了床毯子,給你們拿過來。”
  “你呢?”
  “是多餘的一床。我從國內帶來的。”
  周旭拱手:“那就恭謹不如從命了。”
  “這裏就你一個人?”
  “是啊,吳總臨時被人叫走了,說是總局來了重要指示,”周旭說,“才剛坐下就被人叫走了,哎,都是累死的命。”
  陸筠攤了攤僵硬的手:“這不都是沒辦法嗎。早知道會這樣了。”
  周旭看她一眼:“小筠,你後悔嗎?我們簽了三年的合同,我還無所謂。等你回國的時候,都老了,嫁不出去了。”
  “你知不知道現在天氣冷,還有閑心在這裏說冷笑話?”陸筠不滿,“再說了,我嫁不嫁得出去跟你有什麽關係?”
  “當然有關係,”周旭重重歎口氣,“如果你也沒人要的話,我心裏會好受一點。”
  陸筠啼笑皆非:“這是什麽奇怪的邏輯?你其實沒必要來巴基斯坦的,當時的王主任不是挺欣賞你的嗎,你求求他,沒準就不用來了。在國內雖然也吃苦,但比現在的這樣肯定好多了。”
  周旭放下筆,回頭問:“那個問咱兩是不是一對的王主任?還說如果是,就可以分一套房子?”
  陸筠忍住笑,點頭。
  周旭滿臉後悔:“其實我覺得咱們那時候應該承認的,去扯張結婚證騙房子。前幾天給我媽打電話,她說現在房價嗖嗖上漲!”
  周旭貧起來就沒完,陸筠連連擺手:“好了好了,再說下去太陽就出來了。忙你的吧。”
  這個時間,進入耳中的是鑽機轟轟的聲音,比平時的聲音還要響一些。本以為是夜深的關係,結果掀開簾子仔細一看,正是今天裝上高達十五米的鑽塔的緣故。兩台鑽塔同時工作,聲音驚人,仔細感覺的話,似乎大地也在顫抖。
  再說了兩句話,陸筠的困意也就上來了。她估摸著等不到吳維以回來,也站起來慢慢離開,沿著原路返回,一路嗬著自己的手,偶爾回頭,看著鑽塔上的燈光閃爍,在黑夜裏尤其顯得明亮,那光芒蓋住了那鉤月色,於是覺得,是啊,還是暖和的。
  她走路向來不看地,其實此時想看也看不清楚——工地在身後,自然也是背光的。這麽直衝衝的往回走,結果上台階的時候險些撞到一個人。來人反映比她快了若幹倍,一下抓住她的雙臂。
  “怎麽又不看路?”
  聲音熟悉不過,但語氣確是無奈居多。陸筠慚愧的一笑,反正她背光,他看不到她的臉。怎麽厚臉皮也無所謂了。
  “以為這麽晚了路上沒人了。”聲音很小,同時稍微退開了一點。
  “你剛剛去了工棚?”
  “是啊,我給周旭送毛毯去,”陸筠說,“出國的時候我多帶了一床毛毯,反正我也沒什麽用,就給他了。這幾天他守著工地。”
  吳維以眉目不動的“嗯”了一聲,然後就沒了聲音。
  陸筠想了想,腦門發熱地說:“我聽說總局有指示?”
  她本不是多事的人,忽然問了不應該自己問的問題,暗自覺得窘迫,可吳維以似乎沒覺得異樣,說:“是的,有一些指示和一些小問題。”
  陸筠仰起頭看他。吳維以工作上非常務實,他如果說“小問題”,估計就是“小問題”,肯定能解決;當然,就算不能解決,他也會找出解決的辦法來。
  吳維以個子比她高,站得比她更高。四周都是濃重的夜色,鑽塔上、工地上的光聚成一道道光帶,刺向崇山疊嶂之中——燈光有限,夜色深沉,怎麽可能照得亮那麽多地方?照亮麵前這個人就足夠了。那麽漂亮的一個人靜靜站在這樣的光帶裏,目光直視光芒來源,臉上沒有疲憊,隻有鎮定和自若。他的氣質忽然改變。不複平時的溫和儒雅,也不複工作時候的嚴肅公正,而是另一種不可思議的詭魅神秘。
  陸筠說:“怎麽了?”
  他低頭,兩人視線恰好碰上,看不真切。她看到他修長劍眉微微一動,嘴角微微上揚了一個幹淨弧度——這都是一瞬間發生的事兒,也是那天晚上陸筠對吳維以印象最深的一個畫麵之一。
  然後,光沒有了,聲音,也沒有了。
  如果忽略那一兩秒鍾的視覺延遲,那麽,黑暗降臨的速度和光速一樣驚人,猶如潮水般,一瞬間充滿了整個空間。
  “停電了。”

  九
  工程上最怕的就是工業用電斷電。一旦停電,就意味著什麽都不能幹。所以一般而言,確立建設方案之前,就要先考慮電網的接入方法和供電線路的安全性可靠性等等。這是基本要求,務必擺在最前麵,絕不能出現什麽大的差錯。
  陸筠花了好一會才適應停電的現實和眼前這真真實實的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片刻後,冷月的光芒才重新出現,稍微衝淡了這個如墨的夜晚;吳維以環顧四下,他的表情自然不可能看得真切,聲音卻讓人聽著心裏發緊發麻:“看這樣子,不是普通的停電,是大規模全場停電。”
  順著他的目光看了一下周圍,視線所及範圍內真是一星半點的光芒都沒有。陸筠心下不安,說:“我去配電室看看是不是跳閘,或者負荷過大燒了線路。吳總你——”
  吳維以打算她的話,提腳就走:“一起過去。現在所有人都在往電房趕。”
  黑得幾乎完全看不腳下,五六百米的路,碎礫廢料散落一地,吳維以走起路速度很快,幾乎是在小跑;陸筠為了趕上他,深一腳淺一腳的疾走,好幾次踩到石塊廢料或陷入低窪之處,險些絆倒,每次都有吳維以一把拉住她,最後根本就不敢放開,捉著她的手臂不放,同時慢了速度。
  一次兩次也還罷了,三四次險些被絆倒後陸筠實在不好意思,訥訥解釋:“我太不擅長走夜路,嗬,見笑了。”邊說邊慶幸此地夜黑風高,他看不到她漲紅難堪的臉。
  吳維以想起她走路時的動作和她上次被摔的慘狀,眉心微斂:“你是不擅長走路。我記得上次摔跤是在白天。”
  陸筠沒想到他還記得自己上次的狼狽樣,一愣之後說:“摔慣了。也不覺得什麽了。”
  “摔慣了?”吳維以頓一頓,握著她手臂的手也加大了力度:“腿以前受過傷?”
  想不到他心思如此縝密,一下子就發現了原因。陸筠驚愕,怔了半晌,才“嗯”了一聲,然後輕快地回答:“腳踝骨折過一次。嗯,也不是大事了,反正咱們這行,誰沒被摔過。”
  “以後注意一點。遇到什麽事情就跟我說,一些不能去的危險地方你自己要有數,”吳維以開口,“腳崴過一次就有第二次,腿傷過就有後遺症。腿傷不是小事。”
  察覺到吳維以再次放慢了步子,她想了想,問:“吳總你走這種坑坑窪窪的山路好像很厲害,我幾乎連地上的東西都看不清。”
  “習慣成自然,”吳維以隨口回答,“十幾年的山路走下來,無論如何都練出來了。”
  “哦——”陸筠感覺到了眼前的事物一點點的清晰起來,抬頭,就看到了試驗場和數十道微弱的手電筒光芒。從來沒覺得電筒的光芒可以這樣具有力量。
  “嗬,到了。”
  電房就在試驗場的一個小房間裏,他們到的時候,工程師和技術人員人手一個電筒,堵滿了門口。看到吳維以來,人群立刻圍上來,然後不約而同的鬆了口氣。
  吳維以放開陸筠,借著電筒光芒環顧諸人,雖然不甚明亮,不過誰來了誰沒有來還是一目了然。幾乎不需要思考,就問:“備用發電機準備了?”
  “老錢帶著兩個人過去了,好久沒用過了,估計得預熱一會。”
  “原因你們檢查了?”
  於是有人回答:“還沒有,我們也才剛到。”
  “是都停電了?”
  一名叫李銳的年輕人最先到,伶俐的開始把已知的所有情況都說出來:“是的,生活區停電了,廠房也停電了,剛剛查勘組來了電話,那邊也沒電了。吳總,我印象中,這樣大規模的停電,還是第一次。”
  “是第一次。電話還能打?”
  “這個到能,電話的線路不是一根。”
  吳維以略一思考,環顧人群一圈,交代下去:“劉工,你帶兩個人去檢查一下各級配電箱,看看有沒有跳閘;李銳,你們幾個去檢查一下變電器和左岸右岸的接入線路;其他人去工地上統計一下斷電前有什麽機器開著;還有,陸筠,你去廣播室,全場通報一下情況,如果有人發現有異常,任何異常的情況都的直接回報給我。”
  三言兩語後,在場十餘人全都領命而去,隨著三三兩兩的燈光散去,沉寂和夜色一起一下子落了下來,屋子裏立刻恢複到寂靜無聲的狀態。吳維以在原地站了片刻,去了總配電室旁邊的辦公室。他撥格拉姆的供電站的電話,卻一直沒有撥通,仿佛所有的號碼都失靈了,偶爾撥通過一兩次,也無人接聽。吳維以心下一沉,電站居然怎麽連個值班的人都沒有?
  他心思複雜,月亮也是。不安的在雲層中遊走,窗台時明時暗,白霜一樣的輝光時隱時現。
  停電的狀況不是沒有考慮過,措施雖然不是萬全但該做的也都做了,接入了兩個獨立的電源,一條負載過大停電的話還有另一條備用,此時的情況,顯然兩條都出了問題,不妙。
  房間另一頭傳來陸筠的聲音:“工地上出現暫時性的停電事故,大家稍安毋躁,檢查好手裏的機器和器材,保持斷電狀態。尤其是大型器械……”
  難得是聲音放大成這樣,還那麽清脆悅耳,一點兒雜質都沒有。吳維以離開辦公室,來到隔壁的廣播站。陸筠拿著高音喇叭,頭探出窗外,高聲說話;中文說完,又換英文說了一遍,罕見的流暢。
  等她講完,吳維以過去從她手裏拿過高音喇叭,揚聲補充了幾句:“如果沒有問題,請大家回去休息。備用發電機正在準備。什麽事情,明天再說。最後,感謝大家,辛苦了。”
  廣播聲音很大,最後那句“辛苦了——”在山間留下了長長回音。隨著最後一點寥寥餘音的消失,屋子裏的燈晃晃悠悠,就像蝴蝶欲振翅而飛前躍躍欲試的煽動翅膀一樣,明暗交替了數次,最終亮起來。
  陸筠渾身一鬆,跌坐在凳子上。
  吳維以別開一點目光去看她,是那種緊張後徹底放鬆的神情,隻有單純和天真,她本來就樣子甜美,讓人看了也跟著心情好轉;吳維以從窗外去看河邊的工地,還是黑沉沉的;另一邊的生活區也竄出了一點點光。
  “你去睡覺吧。”他說。
  “我不困,”陸筠搖頭,“我也在這裏等消息。”
  本來是想說“沒有必要”,可話到嘴邊看到她眼神裏的固執,到底沒有出口,點頭算是同意。
  那是個複雜的不眠之夜。錢大華和電力組的幾位技術人員二十分鍾後先回來,說明一下備用發電機的情況,表示運行情況不錯;半小時後其他人陸陸續續的通過無線電匯報檢查的情況,內容大同小異:沒有違規操作,沒有跳閘現象,也沒有線路的異常,大型器械使用正常,沒有發生短路等等。都是受過專業訓練的人,說話簡明扼要,團隊的高效率性體現得淋漓盡致。排出了一切可能的故障之後,問題的答案呼之欲出:考慮到供電站電話詭異的無法撥通,那隻可能是供電站那邊的問題了。
  等到這一切暫且告停時,這個晚上已經過了大半。陸筠不停發布著廣播消息,漸漸覺得眼皮再難睜開,隻好靠掐自己的手提神;吳維以最後一次放下電話,瞥到她托著下顎的左手手背給掐得通紅,難得地一怔,連名帶姓叫她的名字。
  “陸筠。”
  聲音很低,陸筠立刻坐直,努力地眨眨眼:“怎麽?有什麽新情況?”
  “沒了,”吳維以凝視她的眼睛,一雙很大的杏眼,雙眼皮,熬了半夜顯得有點浮腫;他也站起來,“回去睡覺吧,剛剛我看你要睡著了。有事明天再說。”
  陸筠不好意思的一笑:“以前都沒熬到這麽晚。吳總,你倒是精神好。”
  吳維以伸手滅了燈,兩人結伴離開辦公室。
  “沒法不精神好。在其位盡其職,領著這份工資,就要做事。肩上壓著擔子,就要扛到頭。”
  很平淡的語調,沒有怨懟,沒有不滿,就事論事,公事公辦。可陸筠就是聽出了一絲不可名狀的無奈。困意因為被冷風吹了一通而減退不少,可大腦的混沌感和條理性則皆然相反,有了加劇和擴散的趨勢。眼角餘光撇到吳維以靠近自己那一側的肩頭,看到那張無可挑剔的側臉,思維再不受自己控製,於是拋了個其實自己本來也不想知道答案的問題出去:“那你為什麽要在這裏受這份苦呢。你的條件,幹什麽都好,不至於在這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受罪。”
  “是麽?我倒是不知道。”
  “是啊是啊,”陸筠像小孩子一樣掰著指頭,一邊以無比自然順暢語氣回答,“你不知道我多佩服你。你那麽聰明,過目不忘,專業水準一流;電子、水利、建築,這些知識簡直是一通百通,真是沒有你不知道的;還有英語流利得好像在說母語,我聽說你來巴基斯坦不過半年,烏爾都語已經滾瓜爛熟……好吧,這些也不說了,你那麽英俊,走到哪裏都引人注意,比那些明星有過之而無不及,哪怕去拍電影都沒問題。”
  吳維以臉上的表情波瀾不驚,還是那句:“是麽?”
  陸筠笑起來,連連點頭,說:“我說假話幹什麽,反正我是這麽想的。你的條件這麽好,在有很多更好的選擇下,還在這裏幹這份工作,那肯定有別的原因,嗯,不能這麽說,更恰當的說法,是在追求一些東西,或者為了實現一些目的,再或者,逃避一些事情?”
  沒有得到回答。
  壓倒一切的寂靜中,陸筠忽的醒悟過來自己剛剛胡說臆測了些什麽。其實也就是一瞬間的靈感,大腦高速運轉起來,什麽機器都比不上的。無數的細節浮出水麵。吳維以從來不是個喜歡談起自己事情的人,他們認識這麽久,有那麽多交談的機會,可他從來沒有主動談起關於自己的事。一次都沒有。巨大程度的懊悔潮水一樣的湧了上來腦門,同時上來的,還有渾身沸騰的血液。
  所幸已經到了宿舍區。她哪裏還敢看吳維以,低著頭專心的看著腳旁錯落的燈光,艱難地說了句“晚安”,然後丟盔棄甲,極不光彩地落荒而逃。

  十
  汽車行駛在崎嶇不平的山道上,沿途風景慢悠悠的掠過。不到兩百公裏的道路,一半的鄉間小路,他們坐的是普通的小貨車,因為沒有貨物車子重心靠前,輕飄飄的,一塊小石頭也能鉻得整個車廂蹦蹦跳跳的小彈簧,至於人,就像彈簧頂端的塑料小球或者大風浪中的一朵小浪花,東偏西倒,變成什麽樣全不由自己作主。雖說工程師都是意誌力堅定且能吃大苦的人,可這樣的顛簸考驗的絕對是過硬的身體素質。陸筠坐在小貨車的後排,隻覺得五髒六腑都挪了位置。
  今天天剛亮出發離開水電站壩址,兩個小時過後,時間才走到了早晨。空氣中溫度偏低,車廂相對暖和,過不了一會窗戶上就會凝出白氣;搖下窗戶,可見薄薄的霧氣在遠處的山中蜿蜒成一道道的白色練紗,優雅的彌漫在空中。
  停電之後的第二天早上,眾人打了個無數個電話,了解了無數的信息才知道原來距水電站五十公裏外的某幾座無名小山發生了嚴重的滑坡現象,萬幸沒有造成人員太大的傷亡,但阻斷了部分交通,同時導致部分高壓電纜和配電變壓器被毀壞——具體電纜的破壞情況如何,一直沒有得到消息。但根據新聞中報道的停電麵積來看,至少波及了水電站東南方向方圓幾百平方公裏的地方,受影響的群眾達十餘萬人。
  這就使得搶修電纜的問題迫在眉捷。據可靠信息說明,格拉姆供電站人手資源統統不夠,做事速度跟“搶”字一點關係都沒有,隻能說得上“補”;眾人等啊等,足足兩天過去,到今天淩晨為止,也沒有接到任何可能電力恢複的明確通知。
  工地沒有了電,基本上就像人沒有了四肢和眼睛,什麽事情都幹不成。不論工程師技術人員還是工人,在長期的勞累下修養生息兩天是好事。隻是問題的麻煩在於,這種斷電情況還將持續多久?
  開會的時候,一名名叫畢希古巴基斯坦大胡子工程師指了指窗外百廢待興的工地,說:“停電的事情對我們來說,是家常便飯了。你們都看到了數據,我國電力供應缺口達20%以上,現在大家聚集在一起修電站不就是為了緩解這種情況嗎。”
  錢大華手一攤,看著他點點頭表示讚成;又側頭看吳維以:“還不止這個,吳總,巴基斯坦人的辦事效率也讓人不放心。早上九點上班,從來都是十點後才到。說維修一天完成,估計得兩三天;說三四天內完成維修,那就的要一個星期了。”
  在巴基斯坦這麽些年,這些情況嗬現狀吳維以自然心如明鏡;不過旁人的一席話還是讓他的眉心蹙起來;隨後那種考慮的神色收起來,換上一副平靜無波的樣子:“合同裏寫得清清楚楚,我們有優先供電權。他們既然拖,我們就去催。總要有人去磨的。”
  錢大華再一想,搖頭:“恐怕有問題。新聞裏說道路也堵了。”
  “應該不會太嚴重,已經過了兩天,路麵應該清理出來了,”吳維以的目光在會議室一掃,“我們明天一早出發,畢希古工程師,麻煩你跟我們一起去;錢工,陸筠,你們也一起去。工地上的事情暫時由魏工暫理,其他人等待消息,查漏補缺。”
  是他處理公事時慣用的語氣,從來都有一錘定音的效果。陸筠連點頭或者提出疑問的機會都沒有。
  雖然陸筠對這個任務相當樂意,還是詫異:“叫錢工是因為他有很多跟巴基斯坦人打交道的經驗。為什麽叫我?”
  那時候兩人坐在夕陽西下的江邊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江水拍岸,撞擊著他們坐的大石塊。沒有機械聲音的斯瓦特河畔安靜得簡直不再是它。
  周旭拿手指點點她的額角:“叫你是因為你英語最好。”
  陸筠說:“你英文也不錯啊。”
  “我的口語可不行,啞巴英語,哪像你,托福差不多考滿分的人,”周旭聳肩,“不過求之不得呢,你又多了和吳總的接觸機會吧。”
  陸筠渾身一僵。
  “你們的關係再密切點也沒什麽不好,”周旭眨眨眼,滿臉無辜,語氣抑揚頓挫,“跟他多學一點經驗也是好的。對咱們這行來說,經驗遠勝課本理論。”
  如此振振有詞。陸筠氣得狠狠拍打他的後背出氣。
  想起昨日下午的一席話,陸筠轉過頭,靜靜的看著坐在自己身邊正靠著汽車後背打盹的吳維以——不知道什麽時候起,他歪在後座椅背上睡著了。他的姿態不太舒服。身子微微歪向車門方向,後座椅背好在高,恰恰可以讓人的頭靠上去。吳維以安靜睡覺時臉色難得的平靜,沒有那種認真感、責任感、質量感停留在臉上,是的,此時的他什麽都沒思考,什麽都沒憂慮,看上去就像變了一個人。說來也怪,同樣一個人,同樣一張臉,隻因為神色的細微變化,卻讓人有重難以言語的感覺。
  陸筠低下頭去,安靜地想:車子顛簸得如此厲害還能睡著,他真的是累到極點了。
  一直都知道吳維以是那種難得看不膩的男人。第一眼看英俊漂亮,第二眼看更加英俊漂亮的男人。五官完美,輪廓分明,臉型簡直無可挑剔;長眉斜挑入鬢,鼻梁高挺,皮膚還是白皙的,白皙得讓人懷疑他是不是常年從事野外工作。一個人漂亮與否,很多時候是與生俱來的。有些人怎麽保養皮膚都那麽糟糕,有些人天天素麵朝天依然明亮動人。
  好容易駛上一段還算平整的路,陸筠終於鬆了口氣。手一伸,從包裏翻出那一遝資料看起來。
  開車是畢希古,平時也比較熟悉,說話也完全不見外;他從後視鏡看到她翻著資料,哈哈大笑:“小姑娘,你跟吳一個樣,什麽時候都在看書學習。”
  陸筠晃了晃手裏裝訂好的一遝資料:“早上出門時吳總讓我把這份地格拉姆地區地質環境調查報告帶上,讓我先看看,然後總結了告訴他。這麽厚一遝,還全英文,全篇的專業詞匯,不多看幾次怕理解出現問題。”
  畢希古一頭霧水:“吳忽然讓你看這個幹什麽?”
  談話聲讓前座另一個人也注意起來,錢大華回頭看一眼,有點詫異:“不是水電站庫區的地質調查報告?”
  “不是,是整個格拉姆東部地區,也是整個西北邊境省的中間地段的調查報告。報告很老了,數據都是五六十年代的,不過總是可以看看。更近的找不到了。”
  錢大華看一眼熟睡的吳維以,點點頭:“他凡事都比我們看得遠一些,可能這報告中可能有些地方恰好值得注意。這也是領導的基本素質。”
  實際上陸筠什麽都沒有看出來。五十多頁的文章是規中規矩的數據信息,包括山脈高原的岩體斷層分析。念書的時候學過水文地質學,讀起來沒有什麽困難,專業名詞都明白,看著看著,漸漸明白吳維以讓她看這些資料的用意。
  讀到一半時車子又開始顛簸起來,抬頭一看,車子正在以極低的速度拐彎,視野範圍內的山道上散碎了一地的石塊土壤殘缺樹枝,應該是被清理過了,雖然不夠徹底,但車子開過去不成什麽問題。左側的山體上露出了驚人的缺口,褐紅色的土壤和岩石在一片綠色中顯得刺眼;山道另一側的是斜坡,青草倒伏的方向為滑坡事件做了一個完美的腳注。
  顛簸驚醒了吳維以,他定一定神,觀察了窗外和路況,說:“停一下車,我們下去看看。”
  外麵很冷,所有人都不約而同緊了緊衣服。看來道路剛剛結束清理不久,粘土樹枝上履帶壓過的痕跡相當清晰。吳維以仰頭盯著山體看了一會,又蹲下去看地上的石塊,微微皺著眉頭,仿佛有點憂心。
  陸筠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想了一會後說:“看資料的時候就覺得奇怪,這一帶的山體比較穩定,兩天的小雨不應該導致滑坡才對。”
  “自燃界裏讓人說不準的事兒多了,”錢大華聽到她的話,半開玩笑的開口,“塔克拉瑪幹沙漠裏能挖出水井,莫名其妙自燃的池塘,這些我都親眼見過,還有什麽不可能?”
  陸筠想一想:“我還是更願意相信凡事都可以解釋,隻是我們現在沒找到辦法。沙漠裏挖出一口井,也許是因為幾十米深的地下有古城和暗河;還有我剛剛看的調查報告,都是四五十年前的數據和分析,當時的大環境都不對,沒有幾個人真心做學問。還有,這麽些年過去,也許山體無意中被人為破壞過,都未可知。”
  這一串理論說起來很順暢,錢大華正想笑著再說上兩個很難解釋的事情,恰好瞥到吳維以微笑著看著她,目光裏有著讚賞之意,於是笑眯眯點頭:“這麽想是對的。工程師踏實苦幹不錯,也需要科學的懷疑精神。”
  陸筠給誇得不好意思,有點雀躍,話就多起來:“哪裏哪裏。隻是覺得學理工的人很難有不是唯物論者的人。大江都可以攔腰斬斷,其他什麽事情不可能?原子彈宇宙飛船探月飛行器,都是科學的成果。自然界最不可理解之處在於它竟然可以理解。看到這些工業文明的奇跡,真是很難相信世界上還有什麽科學不能解釋的事情。”
  陸筠和人辯論起來那絕對是一流水準。錢大華搖頭一笑:“還是年輕人思路活躍,我說不過你。我活了四十多年,吃了些米,也吃了些鹽,還是要說,有些事情還真是沒法用道理解釋,小陸,不是指的工作,是指的其他方麵。”
  陸筠眨眨眼,似懂非懂的“噢”了一聲。
  雖然他們用中文說的,畢希古也大概聽懂了,畢竟跟這麽多中國人呆了這麽久,怎麽都練得耳熟;他眼睛發亮:“剛剛想起一個傳聞,大概六七十年代的時候,有人來這裏挖過鈾礦。也許滑波與此有關。”
  大家交換了一下眼神,吳維以神色一改:“這裏會有鈾礦?”
  畢希古聳肩:“當時這消息是國家機密,真假隻有真主才知道了……我想,就算有礦也極少,少到沒有價值。”
  想通了此節,吳維以朝車子走過去,其他人立刻有默契地跟上,聽到他說:“開始擔心這裏的滑坡對水庫的影響,雖然距離夠遠,理論上不會印象;但同一山脈,岩層結構一樣,不穩定的因素越早排除越好。現在看來,沒什麽問題了,上車吧。”
  車子重新啟動,陸筠無聲的看了一會窗外風格,又從窗戶的玻璃上看到吳維以模糊的倒影,心裏一動,轉頭叫他:“吳總。”
  吳維以自手中的資料中抬眸:“怎麽?”
  陸筠斟酌著語句:“剛剛錢總說的事情,世界上有些事情還真是沒法用道理解釋,你怎麽想的?”
  她的語氣裏難得的有藏不住地困惑和思考,吳維以靜默片刻,又笑了笑:“自然界最不可理解之處在於它竟然可以理解,這話一直沒錯。理解的含義是多樣的,懷疑,讚同,反對種種都是理解的過程,完全是個人行為,”
  這番話就像外交敕令,看起來不錯,實際上等於什麽都沒說。陸筠不甘心,又問:“那麽你呢?讚同、懷疑,還是反對?”
  吳維以微微一笑,回答:“相信。”

  十一
  因利益問題和人談判從來都不是容易的事情,尤其是談話對象是外國友人,更尤其是掌握一定權力的外國友人。
  進屋的時候陸筠覺得心裏咯噔一下。其實在場的人有點吃驚,沒想到這些新上任格拉姆供電站的負責人居然是個女人,看上去年紀不大。穿著一身鮮豔的布卡,不過臉還是看得清清楚楚,她皮膚偏黑,五官明麗,有一雙精明的眼睛。穆斯林國家女人極少工作和做事,能出來工作並工作得還不錯的女人,絕非不是一般人。
  女站長把他們迎接到會議室,再伸手出來用英語自我介紹:“歡迎你們,你們可以叫我阿茜瑪。”口音是正宗的英國英語,應該有留學經曆。陸筠如是想著,在吳維以介紹她時禮貌的回了她一個笑。
  雙方都著急,剛一坐下,還不等秘書送水上來就進入談話正題,不外乎是如何加快進度的問題。是見過大場麵的人,阿茜瑪知道來人不善,詳細的解釋原因:格拉姆供電站是縣級供電站,人手嚴重不足,群眾用電和工業用電有一個輕重緩急,電站現在每天都要借到上百個投訴電話;技術上來說,檢驗設施落後,十幾個高壓箱,埋在深山中數千千米的電纜,一個個檢查下來,人物艱巨。
  是意料之內的說辭。吳維以聽到這話,臉色毫無變化,坐姿神態絲毫不變,隻是目光一閃,聲音沉下去:“我希望,不要把時間浪費在推諉和傳遞信息上,所以親自登門拜托你們重視。保持電路暢通是你們的責任,而我們的責任是在規定時間內建好水電站。我們國家有句成語叫‘唇亡齒寒’,說的就是我們之間的關係。我還可以再說幾百個理由來說明我們最終目的、共同利益完全一樣。”
  語氣寸步不讓,卻沒有步步進逼的感覺。懂得說話的人就是這樣,該強硬的時候寸步不讓,卻不讓人反感。陸筠配合氣氛,把手裏的合同複印件推了過去。
  阿茜瑪眼睛在合同上一停,又看了眼吳維以,跟比之剛才認真了得多:“是,我會盡力處理。”說完她隨即轉頭和另一位秘書副手一樣的人物交待了幾句,。
  吳維以的表情到現在才稍微些許:“困難大家都有,請再克服一下。不論是工人加班還是從別的地方調派人手過來都不是困難的事情。更嚴重的電路問題我都見過,現在的狀況絕對能在兩天的內解決。如果實在,我能調派人過來幫忙。”
  那之後談話的氣氛就好了起來。屋子裏雖然沒有暖氣,但並不太冷。吳維以和錢大華不但是水電專家,還是電力專家,當即給了出一堆意見。
  談話結束的時候大家都站起來,臉上的表情跟進屋時判若兩人;陸筠正想問吳維以一個問題,卻聽到桌子對麵的電站負責人說:“吳工程師,我能不能跟你單獨談一點事情?”
  單獨這個詞特別清晰,陸筠一愣,下意識的去尋找吳維以的目光,發現他也有些驚訝;再去看別人,淨是了然的神色,抿了抿嘴,把想說的話吞會肚子裏,跟著眾人離開了會議室去別的辦公室喝茶。
  窗明幾淨的辦公室,沒有暖氣,有點冷。陸筠捧著個裝滿熱水的玻璃杯取暖,看著桌上的樹影晃動,心裏七上八下,自言自語般開口:“剛剛不是談得差不多了。怎麽還有事情要說?”
  “單獨談談也好,在那個位子上,總有一些不能讓我們知道,”錢大華拍拍發福的肚子,笑起來就像彌勒佛。
  “噢。”陸筠沒了言語。
  錢大華看到陸筠皺著眉頭,悶悶咬著一點下嘴唇,想起自己的女兒別扭起來也是這個樣子;目光瞥到畢希古正在門外和供電站的一個工作人員聊天,隔得有點遠,於是說:“這事也見得多了。隻要對方是女人,吳總出麵,對方總是比較好說話。”
  陸筠眨眨眼。她不是呆子,也不遲鈍,道理當然知道。吳維以不管在哪裏都是最引人注意的男人。但是錢大華幹嗎說這個?他笑眯眯的,喜歡玩笑,但為什麽要在她麵前說?
  察覺她的疑惑,錢大華抿了喝了口茶,說:“小陸,周旭不是你男朋友吧?”
  陸筠傻了眼,頭搖得像撥浪鼓:“不是,不是,我沒男朋友的,我和周旭是大學同學,是朋友,就這樣。錢總,你今天怎麽問我這個?”
  “那你覺得吳總,嗯,吳維以人怎麽樣?你考慮過他沒有?”錢大華慢悠悠開口,“很難找到比他更好的人了。”
  如果剛剛是驚訝,現在已經可以用震驚來形容。震驚到覺得自己幻聽。陸筠深吸一口氣,吐出來,鎮定地簡直不像她:“什麽?考慮什麽?錢總,我不懂你什麽意思。”
  話回答得太清楚,不像被戳中心事的小女孩。錢大華看她一眼,慢慢歎口氣:“本來想自作主張做個媒。看來你沒那個意思,小陸,別在意,當我老糊塗了瞎說。”
  窗外風吹過,陸筠勉強順著風聲笑了笑:“我很敬佩吳總工程師,沒有別的了。”
  錢大華點頭了又搖頭,最後濃縮為一句話:“可惜了。”
  因為下午還有些與工程相關的人員需要拜訪,他們預定明天早上回去,晚上就住電站的招待處。這天餘下的時間變得尤其珍貴起來。格拉姆是西北的一個小城市,但也是有著千年曆史的名城,獨具巴基斯坦邊城風情,城市內不少地方都值得遊玩。其他人都來此不少次,非常熟悉,沒有新鮮感;對於陸筠而言,隻是三四個月前去電站報到時從城市邊緣路過一次,沒能一窺全貌,心底隱約覺得遺憾。
  越想越動心。在深山中呆了那麽久,外麵的一切事物都使她覺得新鮮和生動。可他們畢竟不是來玩的,一咬牙去掉雜念,專心工作和收集資料。漸漸的,夕陽西下。
  結束對水電物資供應的格拉姆分公司的拜訪時,陸筠已經徹底忘記對這個城市的好奇之心,吳維以卻忽然問她:“今天沒事了,要不要出去逛逛?”
  陸筠雀躍:“可以嗎?”
  “晚飯前趕回來就可以,”吳維以說,“畢希古,你能陪她一起去嗎?她不懂烏爾都語。”
  畢希古愉快的點頭:“沒有問題。”
  明明是他提議自己卻不去,陸筠詫異:“你不去?”
  “不去了,”吳維以搖頭,“我還有事。”
  新年和宰牲節的臨近,加上今天是周末,城市裏非常熱鬧。格拉姆和阿富汗也有一定的距離,沒有那麽多不安定的因素,在西北地區,恐怕是最安全的一座城市了。城市雖不大,但五髒俱全。馬路汽車不少,但三輪車更多,還有古老的馬車驢車等等;畢希古到底是本國人,帶著陸筠左拐又拐,進入了一條比馬路更窄但是行人更多的古老街道。這裏沒有那麽多現代化的東西,店麵一家連著一家,小飯店,服裝店,飾品店,還有熱鬧的小電影院。店鋪裏傳出慢悠悠的音樂,路上行人身著長衫,紮著頭巾,一個閃神,會以為自己陷入了《一千零一夜》中的那個世界。
  陸筠覺的眼睛不夠用。她東看西看,絲毫也沒注意到自己成為了這條古街中最受關注的人。她穿著大衣,梳著馬尾,輕快的走起來頭發蹦蹦跳跳;一張臉明麗動人,顧盼生輝,嘴角總是帶著三分笑意,跟這條街上的其他人比起來,完全不像生活在同一個世界。畢希古想了想,忍不住叫住她,用目光示意她看看周圍。
  這一看才想起自己有點得意忘形。出國的時候眾人怎麽強調的:行為舉止低調,盡量入鄉隨俗,不要招搖,不要特立獨行。現在都忘記到九霄雲外去了。
  她抓著發尖在手裏揉了揉,不好意思地笑了:“得意忘形了。”
  畢希古知道她的個性,搖頭一笑;又指著對街的鋪子,說:“既然都來了,要不要買點東西?這家很有名氣。”
  那家店麵很小,專賣一些飾品,項鏈,頭飾,精致的挎包,色彩絢麗的布匹,清一色手工製品。看上去人丁興旺,店裏女人居多,畢希古沒有進去。
  陸筠的目光很快被角落的一排五彩的手鏈吸引住。細細的帶子是用綠藍紫三色麻線用極複雜的辦法結成,細小翠色石頭零散鑲嵌其中。並不是什麽複雜的樣式,跟華麗完全沒有關係,可看上去如此神秘,那一顆顆小石頭仿佛是眼睛,閃爍的光亮仿佛在訴說著一個個的悠久的傳說故事。
  從她一進店,店主就注意到她。立刻詳細介紹說:石頭是青金石,隻要你隨身係著這條鏈子,真主就會保佑你的平安等等,總之好處多多,失之可惜。
  本來就心動,哪裏還經得住這樣的推銷,加上價格合理,陸筠當即就買了四條,自己一條,剩下的打算寄回國,給要好的幾位大學同學做新年禮物。
  畢希古看到她雙手空空的出來,有點詫異:“沒買?”
  女孩子是喜歡漂亮的東西,陸筠也不例外,不過她比別人更理智,量力而為,絕不會買的太多,能有一點收獲就別無所求了。於是她晃了晃手上係得歪歪斜斜的手鏈說:“買了一點,雖然不多,但我很滿足了。”
  那天晚上那頓飯是阿茜瑪以供電站的名義請的,難得豐富的一頓大餐。十幾個人圍坐在一起,主人們非常熱情,三言兩語的客套語加幾聲愉快的大笑之後大家相處得一家人一樣,喝酒唱歌不亦樂乎,一桌子上什麽語言都在用,笑聲不斷。
  陸筠第一次發現吳維以酒量原來如此之好,具體的數目她沒有印象,隻看吳維以的臉色從頭到尾一點兒都沒有變化,眼神依然清澈,說話談笑毫無醉意。她深深歎服:“真是千杯不醉。”
  吳維以不置可否地一笑,無意中看到她手腕上的手鏈,於是說:“錯了。”
  一頭霧水的反問:“錯了?”
  “你係錯了,容易掉。”
  陸筠辯解:“我,我不會係這個。”
  吳維以微微一笑:“下午買的?”
  “對的,我覺得很好看。”
  “嗯。不錯。”
  不論多熱鬧的聚筵終會散場,總是要分別。告別的過程也延續了起碼用了半個小時,待隻剩下自己人的時候,這個國家絕大多數人都已經沉入夢鄉。
  幾人互看一眼,紛紛回了房間。他們在二層樓道分開,陸筠和吳維以來到三層。沒有月亮的黑夜吞噬了聲音,走廊的白織燈光一晃三搖,仿佛電影裏的舊日時光。吳維以青鬱鬱的頭發和夜空成了一色,他在她門口站住,說:“左手給我,我幫你重新係一下。”
  大腦有反應之前,手已經伸了出去。陸筠身材修長,手腕亦細,那根手鏈空蕩蕩,看上去並不協調。她看到他微一沉吟,低下頭,手指一刻不停,打結穿繩係緊,動作熟練,手指從頭到尾都沒有碰到她的手腕——時間粘稠虛無,世界混亂模糊,意識渙散奔走——然後聽到聲音,“好了。”
  陸筠如夢初醒,手還停在空中,結結巴巴地說:“哦,謝謝,謝謝了。”
  吳維以微微一笑:“那好,晚安。”
  明明今天晚上滴酒未沾,可不知怎的,看著他關上門後,奇怪的酥麻感覺從手腕爆發,迅速波及到全身,她覺得,微微的醉意湧了心頭。

  十二
  元旦一過,接連著下了幾場雨。正是枯水期,這場雨對水位沒有太大影響;因這個機緣發現原始地質、水文資料中的種種誤差,理論的誤差導致種種問題:導流隧道工程因山體的忽發性滲水而進展緩慢,水庫壩體的正式修築時間同樣因為這場雨而有所延緩等等——水利工程就是這樣,千頭萬緒,任何一個方麵失誤就會導致基礎設置和結構的變化調整,施工進度滯後。很少見到提前完工的水利工程,也就是這個緣故。
  理論指導實踐,重新考察水庫現狀修訂數據就成了當務之急,陸筠每天的工作之一,就是在整個工地巡視一圈到兩圈,從上遊的圍堰算起,沿著剛剛動工的壩體基址查看一遍,同時做好記錄。這項工作是她和同為水工布置組的劉工共同完成,可今天他恰好有事,隻剩下她一個人。低頭一看,泥土被雨水打濕,偏偏粘性很強,簡直可以拿去糊牆。身上濕透不是問題,走一步帶一腳泥,最後鞋子重得提不起來。
  就是在這樣身心俱疲的時候,她看到了那起事故的發生。
  事故是在從采石場到下遊圍堰這條路上發生的。關於這一帶的地形,學術一點的解釋是:砂泥岩互層,泥沙含量非常高,遇水後易崩解——惡劣的地址環境使本就坑窪不平的路變得更加難走。運送石料的車子大概二十分鍾來回一趟,在泥路上拖成了長長的痕跡。
  那時雨已經停了,空氣清新,呼進喉嚨甚至有點香甜。陸筠特地沿著江邊的壩基走回來,江左坡度平緩,壩基地勢略低,距離十餘米,抬頭往斜上方看,雄厚的山體巍然不可犯,一輛運輸車從遠處駛來。
  很普通的場景,陸筠正欲移開目光時忽覺不對——車子速度太快,連拐彎的時候都沒有看出刹車的跡象!不過是一眨眼的功夫,它便以一種難以想象的角度滑出路段;臨時修建的道路是不可能有護欄的,充當護欄的是路道一側的高約半米的灌木群。龐大的車身沿著斜坡跌跌撞撞奔跑,無數碎石水珠一樣從車廂裏飛濺出來,一時間空中木石泥土亂飛;刹車的尖銳聲音,樹木紛紛折斷的聲音——仿佛是發狂暴走的巨獸,直到它被一塊矗立在江邊高達三米的巨石阻止了去路。
  陸筠奔過去。她邊跑邊拿起懷裏的通訊器告訴了管理處。情況介紹完畢,人也到了那輛巨大的運輸車前。
  車子前半部分撞毀得非常嚴重,玻璃全碎。陸筠扔下背包,從外打開車門,爬進車廂,機油味和血腥味彌漫。駕駛員的頭抵著方向盤。血從鼻尖一點一滴的滴下來。她扶起他的頭,隻見滿臉血跡,額前有大塊的淤青,闔著雙眼,但五官尚能辨認,是運輸組的組長袁祥。
  她半跪在駕駛副席上,疾呼:“老袁!”
  沒有回答,怕是昏迷了。陸筠準確的找到他手腕處的橈動脈,測試著脈搏,又去探他的呼吸,在他耳邊叫:“老袁,聽得到我的聲音嗎?醒一醒!睜開眼睛。”
  依然沒有反應,她低頭看他的雙腿和腰,沒有被卡住,也沒有血。應該沒有受傷。一咬牙,扶著他的手臂,用了平身最大的力氣把他上半身平放在車座上。
  頸動脈沒有脈搏,鼻邊沒有呼吸,必須急救。車廂狹小,她蜷縮著身子,俯身下去,開始做人工呼吸,同時進行心髒胸壓急救。
  不知道過了多久,終於聽到一聲微弱的“啊”從他的喉嚨裏溢出來。
  陸筠停止了動作,看到他眼睛睜開了一條縫,大喜過望,俯身下去問:“老袁,你醒了?這次別再昏過去!救援人員馬上就來了,跟我說話!聽得到我的聲音就眨眼!”
  老袁艱難而微弱的眨眨眼。俯瞰著他的是一張熟悉的臉,亮亮的眼睛裏滿是焦急,名字就在嘴邊,卻怎麽也出不了聲音。
  “好,保持清醒。一次小車禍,就是頭被撞了一下,不要緊,不是什麽大事,”她言之鑿鑿,偶爾停下來看他是否還有意識,“堅持住!想想你的孩子老婆,為了他們,你要堅持下去。我在這裏照顧你,你會安全的。”
  明明隻有十分鍾,卻覺得度秒如年。
  她一直懷著這種不安的心情等到醫生來。幾聲刹車聲之後,她終於稍微鬆了口氣。來的人倒是不少,把車子圍了一圈,七嘴八舌的問她情況。她沒時間回答,探身準備叫人的時候,恰好看到吳維以和錢大華,還有醫生抬著擔架從公路上匆匆跑下來。忽然覺得烤焦的心髒恢複了活力。
  危急的時候才能看出一個團體的效率。醫生一聲令下,一群人齊心協力,把老袁從車子裏搬出來,抬到擔架上,急救車在馬路上,離這裏有一兩百米。陸筠跟在醫生幫旁邊,把所有的情況一一匯報:“我檢查過,老袁身體沒有明顯的傷痕,也沒有明顯的大出血,最開始時他休克了大概一分鍾,我做了人工呼吸和胸外心髒按壓恢複了他的呼吸,依我看,極有可能是大腦撞擊引起的昏厥……”
  醫生一邊檢查一邊點頭:“好,做得不錯。”
  吳維以迎上抬送擔架的人群,下屬出了事,他心裏比誰都焦灼躁亂,卻不能完全行之於色,俯身握住袁祥的手,安慰他:“老袁,堅持住。這麽多大風大浪都過來,這點傷,不算什麽,咬咬牙就過去了。”
  言語有力。看到袁祥微弱的眨眼,他抬頭看陸筠:“恩,你參加過專門的急救培訓?”
  陸筠一怔,回答:“是,我有豐富的經驗。”
  “那好,醫務室人手不夠,你跟著醫生一起去幫忙做好急救,然後送到最近的醫院,一分鍾都不能耽誤!”
  剩下小半天的時間幾乎是在醫院和路上渡過的。鄉鎮醫院的醫療條件可想而知,巴基斯坦西北地區最常見的泥牆小院,病房隻有三間,好在袁祥的情況漸漸穩定下來,他身體素質一向不錯,運氣也不錯。這樣嚴重的車禍,他居然隻是頭部和臉受傷,怎麽說都是不幸中的萬幸。下午的時候他甚至勉強開上兩句玩笑,說陸筠:“你出現的時候,還以為是仙女出現了。”
  平時的陸筠肯定會不好意思,此時她隻是笑了笑,終於可以安心了。然後去醫院門口打電話給吳維以匯報情況,他明顯鬆了口氣,卻用並不意外的口吻說:“看來他不會有事了。陸筠,辛苦你了。”
  感謝是誠摯的,語氣是公事公辦的。實際上自他們從格拉姆市回來之後,兩人第一次單獨說話。
  “應該做的,”陸筠說,“隻要能救人,這不算什麽。”
  “好。”
  掛上電話,吳維以目光在屋子裏的每個人臉上停留一下,問駕駛組的十多個組員:“袁祥你們也是知道的,他這個人,謹慎了一輩子,今天怎麽會犯這種錯誤?是不是他家裏出了什麽事情?”
  幾個人互看了片刻,開口說:“這個他沒說,看上去這幾天他情緒不好。吳總,你也知道,這幾天下雨了,路很滑,我們開車都非常小心。安全問題每天都在強調著,我們哪裏敢掉意輕心。”
  吳維以手指敲在桌麵上,以極緩的速度開口:“我隻是想知道原因。如果隻是下雨路滑就再好不過。我不希望看到你們中任何一個人出事。駕駛員的注意力是安全的保障,你們應該比我更懂這個道理。”
  終於有人想起一件事情:“也許是昨天晚上喝了酒的原因。昨天晚上,我看到袁祥和周工程師一塊喝酒來著。一杯接一杯,兩人喝了很多酒。”
  工地上並不禁酒。實際上,對酒這事,大家都是掙一隻眼閉一隻眼,這麽多男人,遠離大城市,除了工作就是工作,幾乎沒有任何消遣,喝點酒完全不是什麽錯,前提是,隻要他們有酒。當然,除了初了運輸部門的駕駛員。他們是絕對禁酒的。
  “周工程師?”
  “剛來不久的那個年輕人嗎,很精神的小夥子,能說會道的。”
  吳維以眼睛一沉,拿起桌上的電話,再開口時聲音就像這個季節的溫度:“叫施工布置組的周旭到我的辦公室來。”
  進辦公室前,周旭一點都沒想到幾個小時前發生了車禍。他已經在試驗忙了一整天,編寫程序修改建築方案,連門都沒出踏出一步;原以為吳維以找他是因為最新的設計方案中又有什麽問題,一路上斟酌著應對之辭,直到看到辦公桌後那皺起的眉頭才覺得隱約事情不妙。
  他麵前是一張幾經修改的水工建築分布圖,他低頭看著,用鉛筆在圖紙上標記。片刻後才抬頭看他,沒有表情的臉,顯得如此生人勿近,這位吳總工私下是個絕對好說話的人,目光銳利果決。這不是工作狀態中常見的認真神色,更接近嚴厲冷峻,完全不留情麵。周旭後背發涼,皮膚上滾過一陣陣戰栗。
  又忍不住想,這位領導不過比他年長四五歲,走到街上也許還會有人以為他們同齡,可他怎麽會有這樣的目光,也不知道是怎麽修練出來。
  周旭停了停,恭敬地開口:“吳總。”
  吳維以麵色不改:“老袁出車禍的事情,知道了嗎?”
  “啊?什麽?”周旭一愣,幾乎就想笑著扔出去一句“開什麽玩笑”,然後想起吳維以這個人和玩笑從來也沒關係,著急地問:“沒什麽大問題吧?現在怎麽樣了?”
  “陸筠剛剛打電話回來,說現在沒什麽大問題了。”
  周旭拍拍胸口,鬆了口氣:“小筠也在?那我就放心了。”
  吳維以還是不動聲色:“你們昨晚在一起喝酒了?”
  頓時醍醐灌頂。脊背不由自主的僵直,思考再三還是從實招來:“呃,是。前幾天他跟我說,老婆跟他提出離婚申請……所以,我——”
  “你就帶了酒去安慰他?”吳維以重重把筆往桌子上一拍,好好的鉛筆頓時斷成兩截,“做事要有分寸!行業的規矩你不知道?每年工程中的事故有多少!你以為是在幫助朋友,卻險些把他的命都搭進去!如果不是陸筠恰好在事故現場,否則什麽都晚了!無視客觀環境實際情況而想當然的自以為是,是最不可靠的行為!”
  第一次看到他這樣發起火來,氣氛壓抑,正常的呼吸都維持不住。周旭平時也是能說會道的人,此時啞了嗓子,隻覺得汗水滾過額角頸窩:“對不起,下次我一定注意,不會再犯。”
  瞥他一眼,後悔清清楚楚的寫在他的臉上;吳維以把斷掉的兩截鉛筆扔回筆筒裏,沉默了片刻,呼出一口氣,換了一種語氣說下去:“周旭,你非常聰明。想要在這行幹下去,一定要學會自我約束。不確定因素太多,任何事情都可能發生,變化永遠都不會按照你的想象發展,隨時要保持清醒的頭腦應付一切可能發生的事情。知道一句話嗎?哪怕對自己的一點小小的控製,也會使人變得堅強起來。”
  在心裏默默咀嚼著他的話,周旭緩緩點頭:“我明白了。”

  十三
  那天晚上陸筠回到工地,已經時近淩晨。
  這一天累得要命,一進宿舍就往床上倒,甚至都懶得動身去洗漱。本可以就這樣睡下去,結果剛合上眼周旭就來訪。目光對視,發現一樣的疲乏表情。
  她累得要命,懶得理他,奄奄地坐下,手勉強支撐著頭,用目光問其來意。
  周旭目光一低,看到她的手,手掌微腫,手指凍得通紅,因為凍得太久而顯得有些僵硬。以前這雙手修長白皙,說是彈鋼琴的手都不會有人懷疑。他靜一靜,把早已準備好熱水袋遞給她。
  “抱著,暖和一點。”
  老實的橡膠熱水袋,水溫適宜,非常溫暖,讓人一抱就舍不得放開。陸筠把臉貼在熱水袋上,恢複了一點精神:“謝謝你了。說事吧。”
  難得的言簡意賅。桌子上的玻璃杯還有半杯茶水,周旭抓起暖水瓶倒熱水一兌,轉頭看她:“老袁沒事吧?”
  “現在看來沒什麽事,神智清楚,這樣程度的車禍居然沒受明顯的傷,真是運氣好。開始嚇死我了,我生怕他堅持不過來。剛剛還在想,我跟這些倒黴不幸的事情總是特別有緣。”
  “我想起大一軍訓那次吧,咱們班的馮裕斌心髒病發作,不是你的話,估計也不行了,”這樣安靜的夜晚適合懷念舊事,周旭感慨著說道,“遇到你,他們運氣很好。”
  “好了,別誇我了,”陸筠揉了揉眼睛,“這麽晚來找我,是問這個?我想想看,你跟老袁關係不錯,擔心也對。”
  “吳總跟我說了這事,我提心吊膽到現在,一直後怕,”周旭心頭沉重,歎了口氣,把下午跟吳維以那番話複述了一次,“第一次看他這麽發火,我真是被罵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真是明白想挖個地洞藏起來這句話的意思了。”
  陸筠想了想,搖頭:“我覺得能想象到。你忘了前幾天檢查基石裂縫的事情?他不滿意工程質量,我們連續加班三天,大家都戰戰兢兢。沒檢查演算過十次,設計方案都不敢遞到他手上。說來也不是怕挨罵,隻是,工作越久,也漸漸理解了這份工作背負的責任了。”
  “他對你很好,”周旭目光一變,“沒看到他對你發過脾氣。”
  “技術人員裏就我一個女孩子,他怎麽都要給點麵子吧,”陸筠覺得臉上一熱,又笑起來,“你長這麽大,沒被什麽人罵過吧,那麽大一家人,人人都拿你當寶,幾時受過這種氣。”
  她說的是出國前兩天去周旭家吃飯的事情,那時他們剛剛畢業,她還住在學校的宿舍,正在準備最後的手續和資料;周旭熱情邀請,她盛情難卻,專門挑了個時間上門拜訪。周旭家人眾多,叔叔伯伯姑姑舅舅坐了四五張桌子——那頓飯是陸筠吃過最豐盛最熱鬧而又最具悲壯意味的一頓飯。畢竟他們即將去的地方是充滿了太多不安定因素的巴基斯坦。若不是她這個外人在場,估計當初周旭的母親外婆都能哭出來。
  她提起這個事情,周旭不自在的咳嗽兩聲:“好了好了,這件事情,你還要取笑我倒什麽時候。”
  陸筠笑起來,燈光在她臉上跳了跳:“不是取笑。你家人很好,你過來吃這個苦,說實話,一開始我沒想到。”
  周旭忽然不說話了,隻是看著她,她頭發有些亂,加上疲憊的神色,看上去楚楚可憐;一句話想了半晌後開口問出來:“小筠,過年回家嗎?”
  過年工地上有十天假期,不少人要趁機回國看看。陸筠幾乎沒猶豫就回答:“不回去。回去了又能幹什麽?早過了為他們慪氣的年齡了,”說到這裏頓一頓,“再說還有這麽多的事情要做,工地上也缺不了人,吳總已經夠累了,我能分擔一點是一點。”
  半晌沒有聽到回答,陸筠抬頭,瞥到周旭眼睛裏的暗光,下一跳,站起來趕人:“回去睡覺吧。哼哼,大半夜的跑我宿舍來,敗壞我的名聲啊——不過算了,今天就不跟你計較了。”
  周旭“嗯”了一聲,放下水杯站起來。從外帶上門前映入眼簾的最後一個鏡頭,是她鑽進了被窩,探身去摁台燈的身影。“啪”的一聲,光消失了,牆上的影子也消失了。這是今天最後一個聲音,也是每天的最後一個聲音,宣告了一天的終結,然後等待黎明的到來。
  那天晚上,陸筠做了很多很多夢。照理說重壓之下睡覺應該很沉,可那天晚上不是。夢境複雜繁瑣,記得不記得起的人臉一張張浮現,小時候的事情淩亂的擠上腦門,有人在哭,有人在笑,早上醒來時心口突突的跳,渾身無力,嗓子幹疼,明明頭痛腦熱,一陣陣寒氣卻撲上心口。大概是感冒了。
  在床上坐了一會,慢騰騰找大衣披上,從床底下拖出行李箱翻開,找感冒藥。出國的時候帶了些常見藥品,就是為了以防萬一。她身體本來不錯,有個小病都是等著自己痊愈,現在這種時候,不比當年輕鬆,不吃藥,光靠身體的抵抗力,對付病毒太過勉為其難。
  太久不吃藥的緣故,一吃感冒藥就表現出明顯發困疲倦的狀態,喝再多濃茶都沒有用。一旦稍微得幾分鍾閑暇,上下眼皮就開始往一塊湊,技術人員找她征求意見,字字句句入了耳朵,就是不知道什麽意思;圖紙清清楚楚,看得懂沒法理解;計算時習慣性的列出公式然後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麽算——這是精神上的疲倦。比身體上的疲倦更讓人不堪忍受。
  這樣的狀態,做起事情來也是效率可想而知。恰好那天的討論會相當重要,是關於優化溢流壩體型和變更閘門結構的方案。原來方案中堰麵設計合理,但是不適應水流條件的變化。經過無數次的試驗研究,新的方案中,減輕了溢流壩和閘門結構共振的影響,水流流態明顯有了改善。這也是周旭等人兩三個星期的成果,因此他講起方案來,聲音格外鏗鏘有力。
  開會討論時她昏昏欲睡,眾人的討論聲都入了耳朵,可就是不能理解其意思,茫然中聽到有人問她:“陸筠,有什麽看法沒有?”
  猛然驚醒,感覺吳維以的目光從前方而來。握緊了手中的筆,忍著倦意盯著牆上的設計圖,點頭:“哦,我沒有什麽看法。”
  她說話時鼻音很重,吳維以再看她一眼,又問別人:“你們呢?”
  得到了一片讚同,這麽長一段時間論證,這麽多次試驗的重複,都就沒什麽問題。吳維以拍板:“那就這樣定了,散會,回去繼續工作。”
  十多個人很快散去,注意到屋子裏出了自己,隻剩下吳維以和周旭,兩人指點著圖紙,還在討論複雜的細節問題,例如壩底的高度抬高多少米,例如避開滑動岩層部分,例如鋼材的數據;邊聽邊收拾紙筆站起來,一手支著額頭朝外走,打算騰出地方給他們。
  走到門口被周旭叫住,詫異地回頭,人影已經到了跟前,一隻屬於別人的手搭上額角:“剛剛就覺得你不對勁,像是霜打的茄子。果然是著涼了,額頭滾燙。”
  “吃藥了,小感冒,”陸筠笑得若無其事,“你以為我是你,這麽點事也大驚小怪。”
  周旭後悔:“是我的錯,昨晚不應該半夜找你聊天的。”
  陸筠擺擺手,正要富有英雄氣概的說一句“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人要生病,都是沒辦法的事情”,眼角餘光瞄到周旭身後的抱臂靜著設計圖紙的吳維以,心髒猛烈的一縮,腳步一挪,不留痕跡的退後半步,從周旭的手掌下離開。
  朝著他的方向,陸筠慢慢開口,“你們慢慢聊,我先走了。”
  聲音顯然傳達到了,吳維以抬頭,問她:“小陸,手裏都有什麽事情?”
  都是爛熟於心的事情,陸筠流利的回答:“壩體設計方案的複核,還有水流分析報告,還有發電運行預泄調度方案……”
  “這些事都不是一時半會可以做完的,”吳維以說,“今天休息好。”
  這話猶如清泉在她心頭潺潺流過,濺起一陣漣漪。陸筠猛然覺得鼻子一酸,不敢再看那張臉,“嗯”了一聲,低下頭匆匆離開。
  那天晚些時候她在去醫院探望袁偉的車子上再次見到吳維以。他沒穿工作服,套了件黑色大衣,下麵是件高領毛衣,他很少穿得這麽隨意休閑,別有一種氣質。真正是人穿衣服,目光看過去,竟不知道該停在哪裏。昏頭昏腦的對他點頭,笑出了酒窩算是招呼,跟在他後麵鑽進小麵包車;比較身體疲倦,話比起平時少多了,跟他寒暄幾句就提不起什麽精神。
  反倒是吳維以打破了沉默:“周旭本來要來,但施工方案的討論會一致開到現在,估計這幾天沒時間了。”
  陸筠很是理解:“我能想象到。忙起來就的時候,一秒鍾的時間都是寶貴的。這一來一回也要三四個小時,他肯定走不開。”
  吳維以短暫地頓了頓,說:“吃藥了嗎?”
  “藥倒是一早就吃了,不過總覺得感冒藥除了讓我想睡覺之外,也沒別的用處。”陸筠攤手,滿臉無奈。
  “從事野外工作,隻有自己照顧自己,要是覺得我給你的任務太重,你直告訴我,我不是那麽不通人情的人。這些年,我見到很多人因為長年外業生了病,不能再堅持在第一線。我不希望你成為他們中的一位。”
  “人和人不一樣的,”陸筠說,“吳總,例如你了。那你又是怎麽堅持下來的?你的工作壓力和勞累程度我是看得到的,可是不也堅持下來了。”
  “你不能跟我比,”他答了這一句,語氣裏有著一點難得的悵然和追憶,“這個專業,這個工作,一直都是我自己的意願。”
  “那你也不用擔心我的,”陸筠盈盈一笑,“我嗎,別的不會,最擅長的就是照顧自己了。”
  吳維以笑起來眸子上隱隱有種夜明珠的輝光:“的確不是每個人都懂得那套急救知識和醫學常識,你救了袁偉。”
  並不算溫暖的車廂,後座隻有他們兩個人。談話到這個地步,似乎什麽都可以說開,而且,對象是他,那更沒什麽關係了。陸筠緊了緊衣服,別開目光,慢慢地說:“我跟我姑姑生活過一段時間,她沒有子女,也不喜歡去醫院,可她有嚴重的糖尿病。很多時候是我照顧她。打針啊,吃藥啊,這些醫療常識,就學到了一些。”
  吳維以看她一眼,溫和開口:“想好了再說。沒想好的話,就不用說。”
  陸筠想了想,可發燒使得她無論如何也不明白一些事情,幹脆拒絕再想,笑了:“不是什麽說不得的往事。隻是不希望別人同情我。上次我很沒禮貌問你的那番話,也是在說我自己。有句老話,每個人背後都有個故事,對吧。”

  十四
  從周旭的婚禮上離開,陸筠帶著吳雨到了酒店一樓的西餐廳。酒店氣派很大,咖啡廳的裝修無可挑剔。雖然不是吃飯的時間,但是依然有三三兩兩的人對坐交談。
  吳雨沒有化妝,素麵朝天,白皙的臉頰下透出一點點的紅暈;下午的陽光透過玻璃窗落到她臉上,把她臉頰上細細茸毛都精細地勾勒了出來。她穿著打扮非常普通,比起第一次陸筠見到她,看上去似乎還要年輕一點,幾乎已經可以歸結到青澀和未成年的那一步。
  陸筠盯著她看了一會,忍不住問:“小雨,你多少歲?”
  “二十二。”回答幹脆利落。
  陸筠微笑:“我說的是真實年齡,不是身份證上的。”
  吳雨絞著手指,目光變了又變,最後說:“二十。”
  歎了口氣,反問:“真的?”
  “嗯……十八。”
  忽然間小了四歲的吳雨是個漂亮的女孩。陸筠想,他們謨族的人似乎都特別漂亮,皮膚細如白瓷,仿佛吹彈可破;眼珠很大,比一般人的更黑更亮,一看就讓人很難忘記。如果稍加打扮,走在校園裏,回頭率必然很高。
  “你這個年紀,應該在學校裏,為什麽沒讀書?”
  又是一陣遲疑才開口:“不想念了,上完了高中,沒考上大學,跟寨子裏的姐妹們一起出來了,”說著,吳雨變得口齒伶俐起來,“我阿哥沒有告訴你嗎?我們那個地方,女孩子念書有多難?”
  這次換陸筠垂下眼睛。這種事情,不難想象。
  “他說過這個。”
  “我阿哥還告訴過你什麽?”
  沉默半晌陸筠後開口:“你想知道什麽?”
  “一切事情,每一件事情。我想知道他變胖了還是瘦了,他身體好不好,有沒有生病,有沒有受傷,他高興不高興,辛苦不辛苦,他經常吃什麽,喜歡吃什麽,他去過哪些地方,他認識了哪些人,他工作的情況……總之,我想知道他在國外這幾年,經過的一切事情。”
  陸筠把臉轉到暗處:“小雨,不要太強人所難。很多事情,我……也不知道。”
  吳雨有點煩躁,語氣漸漸激烈起來:“那把你知道的事情全告訴我。地震之前他遇到了什麽事情,地震之後他又遇到什麽事情;他和你說過的話,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麽,失去聯係之後,你有沒有找過他,是怎麽找的,都知道了哪些消息?一五一十,我都要知道。”
  問題猶如雨點一樣撲過來。陸筠哪裏招架得住,她端茶杯喝了一口,腦子裏千百個年頭轉過,最後茫然一片,不知道該說什麽,
  在吳雨執著的目光和堅毅的表情麵前,她如芒在背。勉強笑了一下,艱難的開口:“你……為什麽想到問我?當時在巴基斯坦,在格拉姆工地上,有很多人;整個三局裏,認識他的人也很多,嗯,周旭結婚,他們都來了,都是他的同事……你如果想問的話,我可以去樓上叫一部分人下來。”
  “你以為我沒找過嗎?”吳雨反問,眼睛似有淚光,“我來這個城市半年了,找了很多人,沒有人真正理我,好心一點的人說‘還在找’,大部分人讓我放棄,問什麽事情,都說不知道。”
  說話時,她的馬尾辮從肩頭上垂下來,看起來楚楚可憐。
  “陸工程師,我為什麽找到你,因為我知道,你可能是唯一一個可能聽我說話的,而且,也可能是唯一一個知道真相的人,”吳雨堅持,臉上剛毅的表情和最開始的猶豫判若兩人,“如果你覺得有困難,其它的事情,我不問了。我隻想知道,地震的時候到底發生了什麽?不論你信不信,但那時細節,對我來說,非常重要。”
  “地震的時候發生了什麽?”所有一切開始模糊,陸筠輕飄飄開口,眼神卻不知道在哪裏,“我,我不記得了啊!”
  “不記得?”
  猶如被雷劈中,吳雨愕然,然後呆若木雞。
  這一年多裏,無數次的回憶當時的細節,可得到的隻是支離破碎的片段。那場意料之外裏氏7.8級的地震中,幾乎破壞了一切。連她的記憶也破壞了。她清楚的知道那段記憶很重要,可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模模糊糊的有些人出現,有些聲音出現——
  “你怎麽會不記得!”吳雨愕然。
  “對不起,我真的不記得了。我知道的最後一條關於他的消息,是救援隊在水電站下遊的河邊發現他,他為什麽在那裏,我不知道,我怎麽都想不明白……他好像傷得很重,當地的醫療條件達不到要求,傷員也太多,救援隊聯係了大使館,決定送他回國。”
  “他被送回國了?”吳雨激動得雙手發抖,“那怎麽可能還會失蹤?”
  “我不知道啊,”陸筠害怕似的,朝座位的一角擠了擠,雙手抱著頭,一個字一個字的把話擠出來,“我等啊,等啊,等啊……沒有消息,一直沒有消息……”
  “等?你做的事情就是等?”
  陸筠咬牙,不語。
  看到她那個惜言如金的樣子,吳雨隻覺得火氣上湧,把衣兜裏找出一張照片重重拍在桌上:“這個人是你嗎?跟著你們單位寄來通知他失蹤的那封信一起寄過來的。”
  低頭一看,是當年的集體照,那時候侯鵬送她和周旭到工地上,臨走的時候拍下了這張照片。照片裏三十多位工程師笑眯眯的擠在一起,照片太小,人又太多,衣服差不多,笨重的安全帽下,每個人的臉都有些模糊,外人來看,很難分得出誰是誰,就連她自己,也是順著吳雨的手指才發現自己的身影。那時候的她還不知道以後會發什麽,笑容璀璨。
  “你們感情很好?”。
  “是的。”
  “那你們為什麽不努力找他?”
  陸筠張張嘴,卻一個字都沒說出來。
  “我不相信存心找一個人會找不到!你們到底有沒有用心去找我阿哥?有沒有?他都被回國了怎麽人還會丟?你們去找過救援隊的人一個個問過嗎?”吳雨情緒激動,霍然站起來,“漢人都是這樣嗎?我以為你會有點不一樣,結果還是一樣的!什麽事情嘴裏說的好聽,把人都騙光了,終於事到臨頭了,開始推卸責任,模棱兩可,我阿哥做得還不夠多,吃苦受累不說,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如果我現在不在這裏,恐怕你、你們,早就把他忘記了!”
  忘記。
  我怎麽會忘記他。
  可這句話無論如何都說不出來,她怔怔坐著,聽著吳雨激憤的指責,看到她的淚水爬滿了整張臉。記憶模糊而扭曲。原以為會流淚,可是,伸手摸了摸臉,沒有淚水。
  “夠了!”忽然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同時一雙手也搭在她的肩膀上。
  茫茫然中猛然抬頭,是孟行修,目光淩厲,表情嚴肅。聲音冰冷如鐵:“請你離開這裏。我以為這裏是高級餐廳,客人也應該必要的素質。沒想到發現有人極不禮貌的對我的女朋友說話。她坐在這裏,是出於對你的禮貌而不是為了聽你的訓斥!說話之前,先想想你是什麽身份,有什麽資格訓斥她!”
  吳雨剛剛這番話也是出於激憤,看到陸筠身邊多出來的這個衣冠楚楚的男人,什麽都有數了。她用手背擦了擦眼淚,把照片重新收入挎包。短促而怪異的一聲笑:“沒有你們,我也會找到他。”
  言畢轉身就走。看到她獨自離開的孤獨背影,陸筠如夢初醒,站起來也要追上去,卻被孟行修一把拉住手臂,摁坐在沙發上。他手勁很大,幾乎害得她一個踉蹌。
  “你幹什麽?”陸筠眸子裏都是火,“我不要你多管閑事!還有,誰是你女朋友!”
  孟行修坐在剛剛吳雨的位子上,一聲不響的遞過茶杯給她,溫言勸說:“我不管你誰管你呢。剛剛那女孩說了你什麽?”
  這樣一來,陸筠反而沒有脾氣,她一隻手支著額頭,有氣無力地問:“你怎麽在這裏?”
  “我來酒店見一個客戶,路過餐廳,恰好看到你被那個女孩子刁難,就進來了。以後她再來煩你,你告訴我,我會找人處理。”
  “她沒有刁難我,她是個好女孩,”陸筠頭痛欲裂,“孟行修,你這麽纏著我有什麽意思啊?我累得很,不想跟你玩這些花樣。你去找別人吧,讓我一個人清清靜靜的呆著。上次吃飯,我說得很清楚了,我們早沒關係了,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小筠,你需要人照顧,不要露出這個表情,其實你我都知道我說的是事實。”孟行修不氣不惱,還是一副娓娓道來的樣子,“不過我寧可看到你對我發火抱怨,這才像以前那個你。不論怎麽樣,都好過你現在暮氣沉沉的樣子。”
  陸筠疲憊不堪,沒精神再理他,站起來要走;孟行修又跟了上來,從停車場開車出來說送她回去。現在這個時候,路上車子不多。如果不讓他送,他不知道又會怎麽煩她,終於還是上了他的車。
  車流如水,她看著前方發呆,孟行修跟她說話:“小筠,當年跟你分手,其實不是因為崔采。後來你負氣去了巴基斯坦,然後遇到那麽多不幸的事情,我沒有料到。”
  讀書時的記憶被他這句話引出來。幾年的事情她早就不在乎了,可她現在需要想一些事情。分手她不意外,她和孟行修一直沒有什麽共同話題。隻是憤怒崔采,她一直看不慣的那個嬌滴滴的大小姐。不過現在,她連崔采長什麽樣子都忘得一幹二淨。
  陸筠苦笑:“你就是因為所謂的負罪感,而打算重新追求我?反正你跟崔采也早就分手了,身邊正好沒人,又順便提高你在社會上的知名度,一舉兩得,是吧。”
  孟行修臉色一變,在路邊刹住了車,去聽她說什麽。
  “現在所有人都是這樣,看我都用小心翼翼的眼神,一點都不敢刺激我,生怕我得了什麽心理上的病,一不小心就去自殺啊,自殘啊,前幾天主任還讓我去看心理醫生,說單位給報銷,”她順手拿起車子後座上的一迭報紙,她的照片和“美女工程師最後成功獲救”幾個字格外醒目,“記者把我寫成受害者,說我身體和心靈上都遭受了不一般的折磨,每個字都在告訴世人,和平年代還有人遇到這種事情,陸筠真是太可憐了,太倒黴,太不幸了,我們應該對她好點。”
  她抬起眸子看他,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完全是恢複到工程師嚴謹刻板的態度裏去:“也許他們都是好意,隻是這些粉飾對我來說,一點意義都沒有。綁架這事,也許別人都覺得驚心動魄,但最後我活了下來,已經是答案了。我能夠麵對未來的一切。如果你還堅持己見,認為我需要有人照顧,我沒辦法阻止,不過請你想好你在做什麽。孟行修,這個世界上的同情分為兩種,一種是看到別人的痛苦,覺得感傷和焦灼,甚至坐立不安;另一種是下定決心和別人一起經受磨難,直到力量耗盡也不退縮。你是哪一種?”

  十五
  越到年底事情越多,事情越多就會越忙越亂,然後脾氣也會變壞。
  周旭要回家一趟,雖說時間也不長,但是,暫時自己手上的工作交接給她,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工地上的中國人畢竟是少數,且幾乎都是技術人員,隻要前期準備工作到位,進度也不受太大的影響。兩人平時的工作不太一樣,但互相之間經常交流,加上圖紙和資料的說明,很快的也就明白了大概。
  時間已經是深夜了,他們明天一早出發,陸筠一邊把複印好的資料分門別類一邊說:“放心回去吧。別羅嗦了,不過一個星期,也不會真出什麽問題的。”
  “交給你我是很放心的,”周旭頓一頓,笑言,“就是想跟你多說幾句話而已。”
  陸筠這時才抬頭看他,周旭平時不正經的時間居多,此時也在笑,不過神態似乎有了點不一樣。那要非常了解的人才能看出來著細微的差別。
  幾乎可以用微妙來形容。
  在心裏麵想著這句話,陸筠開口:“周旭,這段時間我總覺得你怪怪的,怎麽回事?”
  “怪?”周旭假笑,“這倒是前所未聞。”
  陸筠聳肩:“我隨口說的,你別在意。好了,回宿舍吧。”
  兩人一起回宿舍,還是以前的習慣,周旭送她至房間門口。他費了很大的精神,把所有情緒都壓製下去,最後隻在她削瘦的肩頭一拍:“小筠,春節快樂。”
  “你也是啊。”陸筠盈盈一笑,“晚安。”
  接下來的兩天是意料之內的忙碌,直到除夕當日終於得了一天的假期。對於長年累月奮鬥在第一線的人而言,哪怕隻有一天的時間,也會覺得奢侈。
  因此這一覺睡到了日頭過午。她暗暗懊悔,把頭探出門外四處看了看,宿舍區這塊沒人,才出門去衛生間洗漱。房子是臨時修建的,蓋得有些隨便,沒有用什麽磚頭,是水泥澆灌起來的,因此屋子裏特別冷,空氣很冷,水龍頭流出的河水也冷,比冰箱的效果還好。陸筠想,冷水洗麵絕對是酷刑,不過,對睡過頭的人而言,同樣是絕好的提神劑。
  她恢複了精神,對著牆壁上的一麵小鏡子開始梳頭。她昨天晚上洗了頭,沒徹底幹之前就倒下睡了,今天的頭發簡直亂成了一團,怎麽都梳不好,邊後悔為什麽出國的時候不剪了頭發,邊胡亂地紮了個馬尾,然後去食堂吃飯。
  過了吃午飯的時間,食堂也沒人,幾乎是冷鍋冷灶,連炊煙的味道都沒有了。食堂大叔看到她來,直樂:“小姑娘,我給你留了點。等我熱一熱。”
  陸筠感動得隻想叫“大叔萬歲”抒發感情。以前覺得枯燥的菜色居然這一瞬間變得美味無比。心滿意足的吃了飯,身體也有點溫度,她開始在工地上轉悠,跟所有擦身而過人點頭微笑,遠處開山劈地的機聲、炮聲隱約入耳,江麵山頂都反射著太陽的白光,她歪著頭想了想,去了試驗場。平常這個時候,大家應該都在那裏。
  果不其然,在門口就聽到英漢夾雜地笑語聲從屋子裏傳來。她努力分辨著是誰和誰在說笑,推門而入。
  中間的大廳一反往日的空曠,變成了乒乓球運動場。吳維以和那位總是笑眯眯地巴基斯坦工程師畢希古對戰,賽事正酣。兩張書桌,夾了一塊擋板,就是最簡單的運動場地。白色小球跳躍不停,三四個人圍觀,看上去無不熱氣騰騰。參與運動也是最好的休息方式,乒乓球不單純是身體運動,更是一種腦力運動。陸筠第一次發現吳維以的乒乓球打得如此之好,不論是防守還是進攻,直板還是反板,幾乎是滴水不漏。讓觀者為之讚歎。
  相比起來,畢希古就差得太多了,被打得東倒西歪,滿地找球。他沮喪得把球拍放下,伸手擦著頭上的汗,心悅誠服:“你們中國人的乒乓球都打得不錯。”
  吳維以還沒搭話,陸筠在旁邊插話:“這是我們的國球嗎,自然打得好。十億人民至少一半都能上場揮舞兩下拍子的。”
  這時吳維以才看到陸筠,大概是因為睡得好,她的精神比平日更好,穿著件深色的格子大衣,襯托得皮膚特別白;頭發稍顯得零亂,笑起來的兩個酒窩,年輕俏皮的感覺,看上去就讓人愉快。
  他於是忍不住微笑:“睡醒了?”
  所以住宿舍就有這個壞處。隻要稍加留心,連你睡到什麽時候這種私密的事情都知道。陸筠不好意思的一笑,訥訥開口:“是啊,我也沒想到一覺睡到這麽晚,見笑了。”
  “吃午飯了沒有?”
  “吃了,然後才過來的。”
  吳維以略一頷首,握著球拍笑著環顧屋子:“下一個是誰?”
  毫無疑問的勝利者口吻。一時無人接聲,陸筠看大家的臉色和額頭上的汗珠,琢磨著估計所有人都是吳維以的手下敗將,不由得燃起躍躍欲試的興奮:“我來!不過,我好久沒摸球拍了,吳總你先陪我練習幾分鍾再正式開戰吧。”
  吳維以當然說好。
  陸筠把大衣一脫就上場。起初幾分鍾還覺得冷,奔跑下來,也漸漸找回來以前打球的感覺,也摸到吳維以打球的規律。他左手直板快攻出眾,跟他平時的認真性格相得益彰,靈活中透著訓練有素的務實打法;她也不差,尤其喜歡打快球,輕巧的白色小球迅速來回,給人一種險峻的美感,看花了旁人的眼睛。畢希古本來是在計算勝負,現在也徹底糊塗了,跟旁人哀歎:“看都看不清楚,怎麽統計呢。”
  不但他們不清楚,正在交戰的吳維以和陸筠也不甚清楚。丟球失球兩人早就沒在意了,運動起來也看不清對方的臉,更無暇交談,酣暢淋漓不言而喻,心裏有的是一種棋逢敵手,他鄉遇故知的快感。
  兩人的對戰非常精采,風生水起,如火如荼。所有到實驗場的工程師技術人員都被這一幕吸引過去,大廳裏人越聚越多。歡呼聲才起又歇,擦邊球,扣球,旋球,扣人心弦不過如此。
  但不論多精采的球賽,總有結束的時候。陸筠漸漸覺得體力不支,眼睜地的看著一個擦邊球淩厲的掃過來,想去救可動作比起球速來到底慢了一步,隻得眼睜睜看著小球跳出球桌,在地上彈跳兩下滾入角落。此時的她連去角落撿乒乓球的力氣都沒有,幾次感覺到頭暈,身體有一種飄忽的感覺。最後扶著桌子隻喘氣;眼角餘光看到,相比她的窘迫,吳維以從容得簡直像從舞台上下來,雖然也一樣地在調解呼吸,但從容尤在,目光在屋子內掃過,把球拍拍在桌上:“你們來吧。活動一下筋骨。”
  陸筠已經坐下,吳維以順勢拖過來凳子坐在她旁邊,看到她漲得通紅的臉和額角細密的汗珠,忍不住想伸手出去,手腕下意識一動,抬到半空時意識到自己在說什麽,陡然停住,轉而扶上自己的額頭。
  “感覺怎麽樣?”
  半晌後陸筠喘息放定,才有功夫開口:“我,我快累死了。吳總,你的體力怎麽那麽好?真佩服。”
  “體力好,是水電工程師必要的素質。”吳維以笑著回答了一句。
  話裏玩笑的意思他根本沒藏,陸筠一時忘記他的身份,把他當成周旭那樣,也跟上去一句:“你這話跟我老師一樣。反正,反正,我就算我不夠格,也還有你嗎。”
  吳維以聞之會心一笑,又看她一眼:“是啊,還有我呢。不過你能堅持這麽久,也難得了。”
  陸筠喘氣:“那有什麽用,還是敗在你手下。”
  吳維以攤手:“這倒是未必了,我沒算。”
  “我也是,就想著怎麽把球救起來,壓根不知道誰輸誰贏,不過感覺上,你失球的機會比我少得多。”
  “你球打得不錯。”
  陸筠眯起眼睛:“我是半吊子罷了,今天的水平絕對是超常發揮。”
  “你從來都是做得比說得好。”
  陸筠身體一僵,想要玩笑著說一句“這是在誇我嗎”,可聲音卻被另一陣歡呼聲蓋過。抬起頭,原來是另一場乒乓球大賽開場了。
  那個下午,直到晚飯前整個試驗場都是歡暢的,在外人眼地,這也許是苦中作樂,強作歡顏,但實際上,對水電人而言,不論是哪個國家,就是有一種天生的革命樂觀主義精神,有一種一往無前的英雄氣概。
  正如那天晚上吃飯時,吳維以說的那番祝酒辭。雖然是隻有中國人才過的春節除夕,但食堂做了一番精心準備,張燈結彩,甚至門上還貼了一個倒“福”;與此相比的,電視上的國內的春節晚會五顏六色花團錦鏽歌舞升平,華美得不切實際,仿佛另外一個世界。
  吳維以看著在座百餘人,一張張樸實到了極致的臉,無數的感慨悠然而發:“……我不會說什麽漂亮的話,隻想說一句感謝。感謝你們在座的每一個人這一年的支持和付出,感謝你們的犧牲和無私,任何一個水電工程都不是某一個人能完成的。你們是這片工地上的英雄!”
  陸筠也是心潮起伏。她的感慨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麽多:對於水電人而言,遠離都市,遠離熙攘的人群,遠離摩天的高樓,遠離華麗的櫥窗,將美好的年華隻投入到水電事業,這是一種近乎自虐的忠貞。
  值得嗎?
  那天晚上鬧到淩晨之後才睡。大概是白天睡得太多,又或者酒精在她血液裏沸騰,她很久都沒辦法入眠,披了件衣服坐起來,順手摸起枕邊的書看了一會,困意還沒有上來。江水拍岸,聲聲入耳。心神不寧,幹脆離開宿舍,去外麵散心。
  仿佛水墨山水畫一般,所見之處全是大塊大塊的黑色。隻有一間屋子的門下流瀉出水銀一樣的光澤。那是吳維以的房間。她忽然很想見他,腳仿佛不聽使喚,朝那間屋子走了過去。
  驚訝的是,門卻是虛掩著的。透過窄窄的縫隙,簡陋的房間一覽無餘。可以看到他在台燈下伏案而睡,影子在地板上拖了很長,直到她的腳畔。
  她覺得奇怪,伸手叩門,半晌沒有反應。也許他是睡著了,這麽想著,不由得擔心起來。看上去他隻穿著秋衣秋褲,屋子是沒有暖氣,而且他今天晚上被人灌酒無數,這樣下去費著涼不可。不管三七二十一推門走到他身邊,才發現——他枕在自己的手臂上,眼瞼低斂,眉梢微翹,麵孔沉靜如畫,是真的睡著了。
  她想著怎麽才能把他弄到床上去,卻忽然看到被他手肘壓著的一遝信箋紙。他一直有寫信的習慣她是知道的,那時她很驚訝,他也隻是說了句“我這人比較跟不上時代。而且有些話,還是信裏說比較好”,然後一笑置之。現在她麵前的這封信上隻有短短幾行:曉曉,你是我很重要的朋友,這件事情從來都沒有變過,我也說過,隻要你需要幫助,我總是站在你看得到的地方。隻是——
  後麵的沒有了。字跡流暢漂亮,或許因為下筆的心境不一樣,跟他在圖紙和設計方案上的批注似乎不太一樣。曉曉,是誰?聯係到台燈旁邊翻開的手機,很有可能,他本來已經睡下,在接到電話之後,臨時決定起床寫信。畢竟,今天是除夕之夜,誰打電話來都不奇怪。
  她輕輕叫他:“維以。”
  沒有反應。看來真的是累到了極致,睡得很沉,她想起以前錢大華無意中說過,上一次連續加班三天之後,他睡到雷都打不醒的境地。她扶他上床,幫他把拖鞋脫下來。小心地調整了他的睡眠姿勢,拉過被子給他蓋上,然後坐在床畔,慢慢地把他的手塞回被子裏去。他手指冰冷,在她手心裏微微發顫。
  陸筠一直知道吳維以笑起來迷人,卻不知道他沉睡的時候更加動人。她的目光久久的停留在他的臉上。他是那種隻要看了一眼就能觸動到你心裏的男人,這跟他是否清醒沒有關係。睡著也好,沉睡也好,都不要緊,隻要是他,就夠了。
  說她好色也罷,說她把持不住也罷,說她鬼迷心竅也罷,總之,她覺得自己忽然理解王子為什麽要去親吻睡美人時那種留戀和不能自已的心態。她輕輕撥開他額前的碎發,一寸一寸俯身下去,雙唇在他冰冷的臉頰上輕輕一碰。
  他的氣息近在耳邊,有著一點點酒氣,平穩而綿長。觸碰的那一瞬間,他的身體明顯顫動了一下。她像犯錯的小孩般猛然站起來,連連倒退數步,在臉還沒來得及徹底燒紅的時間裏就已經逃離了房間,順手帶上了門,發出“咯吱”一聲響動,在夜晚聽起來,效果驚人。
  現在這個時候,說什麽後悔都沒用了。從來沒有想到過自己會變成這個樣子。理智呢,節製呢,都去哪裏了?未見好德如好色者,說得就是我這種人。陸筠抓著自己的頭發,絕望地鄙視自己。也許他沒醒,隻是翻個身而已。哪裏這麽巧呢,他好像沒睜開眼睛,也許根本不知道是我呢。懷著這種僥幸的想法,她再次轉過頭去——隻看到,漆黑的夜空背景下,門下水銀般光芒,一瞬間流走了。

  十六
  陸筠伸手拉過被子的一瞬間,吳維以醒了過來。他花了幾秒鍾的時間來確認自己的房間有人和有什麽人。毫無疑問,有人在他睡著的時候把他扶到了床上,幫他脫下鞋,然後,輕輕握住他的手。那雙手比他的手小,十指修長,手心柔軟而溫暖。毫無疑問,是個女孩子。
  應該是陸筠了。吳維以想睜開眼睛跟她道謝同時問她找自己的原因,可猛然停住了動作。遲了一步,現在掙開眼睛,時機已經不對。
  安靜的除夕之夜,甚至感覺比起平時更加敏銳。她握著他的手遲遲沒有鬆開的跡象,那種奇怪的溫暖觸感讓他猛然產生再次睡過去的想法。漸漸的,大腦變得遲鈍,其實也明知道不對,可就是不願意糾正,直到床身微動,眼瞼上的光亮因為人影的逼近變得微弱,微弱的呼吸,她身上特有的淡淡香氣,無不說明她俯身靠近他。然後,同樣溫軟的雙唇輕輕落到他的臉上。
  她動作很輕柔得不可思議,就像是一片帶著靜電的柔軟羽毛飄下來,劃過脊背和臉頰,明明輕微得可以忽略不計,但酥麻的感覺卻傳遍全身——不知道多少年沒有出現過了。
  吳維以半邊身子一麻。若幹的想法被想起但是思緒又前所未有的零亂,在作出任何反應之前,她已經逃了出去,動作之快甚至比超過了他整理思緒的速度。
  聽到關門的聲音而屋內再無聲響之後,吳維以坐了起來,支著頭想了一會,就像是有什麽技術上的難題不能解決一樣,陷入了長久的思索。他的臉默在陰影裏,最後輕輕一歎,伸出手關上了床邊書桌上的台燈。
  第二天一早,他照例起得很早,卻沒有按照慣例去試驗場工作,而順著一條蜿蜒的小路上了山。
  山並不高,也不險峻,樹木墨綠著顯得深邃;除此外並無太突奇的地方,是那種走遍全世界都讓人覺得似曾相識的小山。第一次爬這座小山的時候,應該是一年半前的事情。
  三局成功競標格拉姆水利水電項目時,他恰好在巴基斯坦,剛從另外一個水利項目中抽身,本來單位上打算調他回國擔任另外一個大型水庫的副總工程師,可另一位年逾四十的丁工程師因為家中妻兒的關係,比他更需要這個回國的機會,他就笑著放棄。
  臨走的時候,丁工拉著他的手,艱難說出道謝的話,眼眶都是紅的。
  負責人侯鵬得知情況後,沒好氣地訓斥了他一頓,那番話至今還清晰入耳。他說:吳維以,我說你什麽才好!格拉姆電站也是裝機四十萬千瓦的大中型電站了,一個泥壇子,一腳陷下去,沒個兩三年時間半會別想出來!放棄,你說得容易,不過是一句話,隻是你有沒有想過,這是你第幾次放棄回國的機會了?
  他還是一慣的微笑:我還年輕。
  侯鵬欲言又止,最後歎了口氣:你這個人,人人說明聰明厲害,隻有我知道,你是真傻。聽不得別人的一兩句軟話,現在怎麽不把你工作時那個絕不通融的勁頭拿出來?小吳啊,不玩點小聰明,不留一點心眼,不多為自己考慮一點,是不能被叫做聰明人的。
  吳維以來到了半山腰,半邊紅日靜臥於山頭之上,天地之間一片金色的輝光。他肩上頭發上全是霧氣。
  格拉姆電站建於兩山之中,俯瞰下去,江水聲音依稀,大壩盡收眼底。臨時修建的交通橋,一字排開的各種重型機械,略具規模的廠房,正在進行中的圍堰築壩,公路盡頭之外的的采石場……
  隻要假以時日,必然出現高壩橫於江河之中,攔腰截斷江河的景象。高峽出平湖,這也許是所有水電人能想到最波瀾壯闊的景象之一了。
  這個壩址是早已選好的,也是最適合的地方,庫區多在荒山野嶺,對百姓的生活影響較小,而且江麵窄,截流容易。因此,十幾年前巴基斯坦已經決定在此修築水電站解決斯瓦特河上遊的十多個城市的用電問題,可若幹年下來,勘查分析工作做了一次又一次,水文觀測站建了一個又一個,但最後總是在資金或者技術問題上遇到難題,導致工程一次次的擱淺。
  直到兩年前巴國內不堪用電壓力,最後決定麵向國際招標,將這個水電站建設運轉起來。然後此地終於有了今天的麵貌,雖然問題依舊重重,但這一切總是走上了正軌。
  來之不易。沒有人比他更明白這四個字的難處。
  一年半前第一次來這裏時,連一條像樣的路都沒有,離此五公裏之外道路不通,一行人不得已棄車步行,總算來到了這裏,滿地廢棄的鋼材石塊,讓人忍不住感慨:真是糟蹋了這絕美的風景。
  錢大華當時就搖頭苦歎:維以,你心裏可要有譜啊,任務重於泰山。
  吳維以清楚。他是總工程師,本來專心於工程質量就可以,可現實沒這麽輕鬆,一個人要做幾個人的事情:負責設計工作,又要協調好施工、監理等部門之間的關係,就像錢大華說的,就像身經百戰的老兵一樣,指揮戰鬥一起上。
  雖然不是肩挑背扛,但實際上也差不多。在國內建水電站已經不易,何況是人生地不熟的國外,難度立刻漲成原來的比較級。圖紙如論如何都不夠,技術人員差,機械缺,原材料缺,基本上沒有不缺的。最糟糕的,還是地質環境的先天不足。原始資料的勘測數據似是而非,不夠深入,施工時出現意料之外的重大問題,第一次導流洞垮塌事件起因就在於此,技術力量的缺失,就像獨行的旅人失去了指南針,找不前進的方向。
  好在周旭和陸筠來了。兩人雖初出茅廬,但到底是著名院校畢業的專業研究生,能力超群,不論是設計還是計算都是一流水準,實踐經驗也有,而且難得謙虛,責任感強,不怕吃苦受累。能力固然重要,品質優良更是難得。這麽苦的環境,兩人從來沒有半句怨言。
  尤其是陸筠。
  認識半年來發生的事情,如電影畫麵一楨楨從眼前閃過。那個總是最早起床,畫得一手漂亮圖紙,總是笑語盈盈,救人時沒有半點含糊的陸筠。那日她麵帶微笑說出的那番話重新在耳中回響:“我很小的時候,爸媽就分開了,我跟著爸爸,怎麽說呢,我爸爸是個好人,不過喜歡體罰,我經常挨打罰跪;後來爸爸娶了跟阿姨,生了弟弟,弟弟五歲的時候我帶他出去玩,我沒看好他,他從滑梯上摔下去,摔得很嚴重,差點活不下來……沒有照顧好弟弟,是我的責任,我也不怨他們不喜歡我。後來姑姑看不下去,把我接到了她家。不過現在想起來,我那時也是個八九歲的小孩子,什麽都不懂。到現在我也沒辦法完全釋懷,童年的陰影,是真有那麽回事的。不過我比較想得開啦。人生還長呢。佛經裏有一句話,過去種種,比如昨日死,以後種種,比如今日生。就這麽簡單吧。”
  吳維以沿著踩出來的山路,散步般下了山。工地也就這麽大,人數也就這麽多,遇到誰都不奇怪,可卻沒想到,早上第一個遇到的人,就是陸筠。有時候,想什麽人就看到什麽人。
  她沒有發現他,微微低著頭,半長的劉海擋住了眼睛,緊緊抿著唇,隱約可見臉頰邊淺淺酒窩;她背著裝圖紙的畫筒,抱著筆記本電腦匆匆走在路上,臉上有明顯的憔悴和疲勞的痕跡,顯得心事重重。他想起昨晚發生的事情,本來她的名字已經到了嘴邊,硬生生把聲音掐回嗓子裏,放棄了和她打招呼的念頭。
  根本不知道說什麽。
  以前他從來不知道兩個人正常的交談是多麽難得的一件事情。
  她朝試驗場的方向去了,明媚的晨光中,背影看上去如此削瘦,比起她來的時候似乎更加單薄。
  沉默的在原地站了片刻,他終於抬起腳,也朝試驗場踱步過去。每個角落都是寂靜的,看來,還是以往那樣,總是他們最早到試驗場。他瞥到其中一扇虛掩的門,然後像往常一樣進了自己的辦公室,一如既往的埋首於似乎永遠看不完的資料堆裏。
  有人輕輕叩門。
  這個時間這個地方,除了陸筠不會有別人了。抬頭一看,果然是她。她抱著卷圖紙和電腦筆記本,站在辦公室門口,沒有什麽笑容,麵色異常的坦然鎮定。
  吳維以點頭:“進來。”
  她進屋後就把手裏的圖紙遞給他,兩人一起把桌上的圖紙展開,用鎮紙壓住四角;打開電腦,調出計算軟件,才說話:“吳總,這是擋水拱壩和閘門結構的圖紙。周旭走的時候把資料都交給我了,這幾天我看了看圖紙,用相關函數計算了一下瀉洪時水流的振動對閥門和壩體產生的危害。基本上和周旭的結果差不多,不過還是有點小問題。”
  因為江河水流速度的不確定性和複雜性,實際上一直到現在,也沒有人提出成熟而有效的計算水流的振動效益和評估其安全性的有效方法。現在通常根據經驗公式計算分析和模型的試驗結果一起考慮。吳維以看她一眼:“說下去。”
  陸筠打開電腦,指著三維圖形說:“因為壩體的基礎岩性不太均勻,不能做均質處理,我把壓力係數的數據細化了一點點,最後的結果,壓力、壓強、位移,都比周旭的數據稍微高了那麽一點,也許不是什麽大事,但我想,瀉流引發振動是持之以恒的,跟地震不一樣,設計上應該留一點餘地。”
  她平板而流暢的說出這番話,吳維以聞言眉心一緊,仔細研究著的計算流程,拿筆算了算,抬頭看她,處變不驚的開口:“很好的發現,既然提出了問題,那應該也想好了解決辦法。”
  陸筠一默:“這個,還沒有。”
  “計算的時候考慮了閥門的鋼材結構嗎?”
  陸筠給他問得一怔,下意識的去看書桌後的那個人,不可避免的目光相撞看到他眼睛裏去,仿佛被滾燙的水燙倒一樣,目光一瞬間就從他的臉上滑倒了大衣的第二顆扣子處:“……沒有,我……忘記了。不過我想,就算改動,也變化不大。”後半句的底氣較足,像是在努力挽回一點什麽。
  本來討論工程上事情時吳維以從不會分心,可陸筠那躲閃的目光和語氣讓他有了短暫的迷惑。他端起茶杯喝了口水,讓自己用工程技術人員的大腦去思考問題:“你再算一下,試試把閥門加厚一點,能不能抵消那個變量。”
  一直以來,他的建議總是最中肯和有效的。陸筠點頭:“好,我下午把數據和圖紙交給你。”
  然後兩人就沒了聲音。屋子安靜得讓人覺得空蕩,好像連空氣都學會了沉思。
  水利工程中圖紙的小修,方案的些微調整都是司空見慣,以前類似的話題兩人也進行了無數次,沒有哪一次像今天的氣氛這麽詭異。
  吳維以覺得自己有必要說點什麽,於是就問:“昨天,你一晚上沒睡覺就在算擋水壩的振動模式?”
  陸筠正在收拾圖紙和筆記本。動作不快,可吳維以分明看到,卷起圖紙的時候,她的手分明在微微發抖。
  “……差不多。”
  “不用急,今天先休息,本來也放假了。明天再給我。”
  “你不也在忙嗎,”陸筠閃出個笑,“我沒關係的。”
  她收拾好東西,轉身大步離開。吳維以走到窗邊,隻見淡淡晨曦照亮了屋外的樹梢,窄窄的水麵映出一江朝霞。

  十七
  導流洞身裏一片昏暗。雖然洞壁上安裝了燈,但燈光也隻能照亮很小的範圍,隱約可見洞壁洞頂上沉積岩的凹凸不平。洞壁些微反射著光芒,看上去仿佛有些濕漉漉的潮意。吳維以每次進洞都會仔細的檢查岩壁的裂縫,這次也不例外,他幾乎以走三步一停的速度觀洞內的情況。
  幽暗的光芒落在他的臉上,明暗分明,輪廓分明,側看五官依然完美到無可挑剔。他的眼睛是什麽顏色看不清楚,隻有分外閃亮。他仔細認真的神情看得陸筠忍不住一怔,匆匆別過頭去,聽到跟在一旁的負責導流洞開挖的監理嚴工程師開口:“吳總,斷層的影響,這一代地下水活動頻繁,西北風恰好正對洞口,混凝土風幹收縮的情況比較嚴重,出現了裂縫。”
  吳維以的視線那條明顯的裂縫上移開,轉而看著說話人:“解決辦法?”
  “正在準備灌漿材料。一會回去後我把相關資料給你送過去,”嚴工程師手在空中一比劃,“好在隻有最初開挖的這不到一百米出現了裂縫,後麵的我們有了經驗,沒有再出現類似的問題。”
  吳維以點頭,朝洞內更深處走去。其他人自然立刻跟上。
  自除夕那天後,這兩三天的時間陸筠都不敢正麵看他,就算不得不跟他接觸時,也不看他的臉,不跟他目光對視。仿佛這樣,除夕晚上的事情就不曾發生過。
  想起這些事,陸筠就克製不住的心不在焉,落到了最後,差點連前方開過來的運輸車都沒有看到。看到的時候車子距離她隻有幾米遠的距離,龐大的車身讓整個洞顯得無比狹窄,雪亮的車燈光芒驚得她連連後退兩步,緊貼洞壁,睜大眼睛看著高大的運輸車慢吞吞在她身邊刹住。
  刺耳的刹車聲讓她產生一種山洞驚魂的錯覺。下意識緊張地朝前看,果然,包括吳維以在內的所有人都在注視她,神色都不分明;司機大叔從車窗裏探出頭,表情緊張的大聲問:“沒事吧?”
  陸筠大力地搖頭,欠身道歉:“是我的錯。剛剛沒有注意到車子過來。”
  司機大叔鬆了口氣,啟動了汽車;車子消失之後,陸筠拘謹的笑了笑,不知道對著誰艱難的開口:“我沒事,讓大家擔心了。”
  她聲音囁嚅,有如犯錯的小學生。今天一早,嚴工程師就發現她異於平常,平時那麽認真的小姑娘今天似乎不在工作狀態,一直沉默著,顯得若有所思。
  他慶幸不已:“還好洞子裏車開得慢。”
  “謝謝嚴工。我一定會注意。”
  嚴工程師又轉頭去看吳維以,陸筠是他手下的人,訓斥也好安慰也好教育也罷他都應該表個態。他鎖著眉頭,目光在她身上一停,聲音低沉:“沒事就好。回去把《安全手冊》第三章再看一遍。”
  完全沒有玩笑的意思,一如既往的嚴峻和不留情麵,是他一直以來的作風。陸筠恨不得像神鬼故事的茅山道士一樣會學會穿牆術好鑽進山裏去躲起來。半晌才擠出來一句“我明白了”。
  經過此時事件,陸筠再不敢分心,保持著精神的高度集中狀態,隨時都可以背出資料中關於施工導流的所有的相關數據。
  導流洞的洞身開挖過程已經完成大半,四百餘米的距離很快到了盡頭。隨著進洞的深入,洞內的高度越來越矮,空氣的質量也變得糟糕起來。待走到施工開挖處時,十分前小時前爆破時引起沙粒塵埃正在四下彌漫,竟不知道是呼吸的沙粒還是空氣了。
  陸筠艱難的開口:“嚴工,風機什麽時候可以安好?”
  因為機械的運轉,噪音和回音也一樣的驚人。基本上交談都要用吼。嚴工程師也以同樣的聲音回答:“下午就可以了。”
  說著指了指前方不遠處的四位工人。他們站在人字形登高梯上,相互配合著在把兩個直徑約一米的大功率通風機固定在木架頂端。工人們看起來忙碌不堪,加上嘈雜的聲音,幾個人放棄了跟他們招呼的念頭,隻在木架下站了一會,跟忙碌的人們點了個頭。
  陸筠就是在這個時候察覺到了危險的來臨。
  經過剛剛的事故,她的神經高度緊張,猶如一觸即發的箭,對一切外來的事情都反應敏捷。不知道是風機本來就沒有固定得太好還是左邊那個年輕的工人手滑,總之他一鬆手,風機搖晃了兩下,呈現出一種前傾的狀態。兩人一驚,驚呼了一聲,同時伸手去抓風機的外殼,須知這樣大的風機 事有湊巧,都沒有抓到,反而促使了通風機下掉的趨勢。
  而吳維以就站在那台風機的正下方,他正在和嚴工程師說話,沒有聽到被鑽機聲蓋住的驚呼,也沒有察覺到頭頂上逼近的危險。
  根本來不及想任何事情,陸筠本能的一把推開吳維以。因為用力過猛,自己也沒有站住,撞到他懷裏,看在外人的眼底,十足十電影裏的情節:她用身體撞開了他,兩人一先一後退了若幹步,吳維以撞到了牆壁,她撞在他的懷裏。如果牆壁不存在的話,兩人大概會抱在一起雙雙跌倒。
  不過沒有人會特地去注意這類小事了。
  所有人注意力的焦點都在通風機上。附近的人看得清楚:在陸筠推開吳維以的一瞬間,笨重的風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砸在她的腳畔,隻差一點她就會被砸到。真的是毫厘之差,用科學的觀點判斷,大約兩厘米。
  沒有感受到牆壁的堅硬和粗糙。陸筠定了定神,鎮定自若的抬起了頭,可到底修煉不夠,看到吳維以的臉時還是渾身一僵。臉一下子漲紅,迅速從扶著她的雙手裏彈開,轉而去研究事故現場。
  這樣大小的通風機重量沒有五十也有三十公斤。一旦真的砸到人,哪怕隻是從五米高的木架子上掉下來,哪怕帶著安全帽,後果也相當嚴峻。陸筠看到通風機砸出來的淺坑,現在才覺得後怕,不無自嘲地開始反思:自從這個舊曆過年之後一切都開始變得不順。大概這就是所謂的流年不利吧。
  嚴工程師上上下下的打量他倆:“萬幸啊。你們要出事了我責任就大了。我說今天都是怎麽了,一個個的,連續遇到危險的事,看得我心驚膽顫的。”
  隨即又轉頭批評犯錯的工人。那幾位年輕的工人戰戰兢兢,低著頭一句話都不敢說。
  吳維以抱臂站在一旁看了一會,覺得該說的已經說到,才開口:“一次教訓就夠了,相信他們下次不會再犯這種錯誤。這次也是我們站的地方不對。”
  他的樣子雖然說不上和顏悅色,但也相去不遠。跟平時他對技術人員的嚴格要求截然不同。一個人表達情緒是容易的,但是在合適的地點、針對合適的人、運用合適的方式表達個人的感情,就很不容易了。
  附近的工人技術人員丟下工作機器圍了過來,洞子裏頓時安靜了不少,七嘴八舌的評論,例如“挺驚險的”,“吳總要是出事了麻煩就大了”,“還好陸工程師機靈,舍身相救,真讓人感動啊”,更有人把她上次救老袁的事情也講出來,一時誇讚之聲不斷,熱鬧非凡。
  陸筠並不為自己受到了誇獎而高興,她唯唯諾諾地聽著,陪笑了幾句。正苦於無法解脫時,聽到吳維以說:“陸筠,跟我出來一下。”
  兩人並肩離開導流洞。一路上都是沉默,一個是不知道如何開口,一個是完全沒有說話的意圖。很多事情上,他們難得的心照不宣。好在機器轟鳴聲在洞內不斷回想,氣氛還不算尷尬。洞口外是明渠段,圍堰一個月前已經修繕完成,這裏暫時沒有工人,也幾乎沒有了聲音。此時陽光明亮,江水漾起細密的金色波紋,重重拍打河灘。
  外麵視野開闊,群山大川盡收眼底,讓觀者也變得心情開闊。在昏暗的洞內那種不可言說的心情不翼而飛。吳維以注視著江心半晌,把目光收回來,鄭重開口:“陸筠,謝謝你。不是你發現危險,現在可以我已經倒下了。”
  “沒事,”陸筠完全不想在此事上居功,“湊巧而已。”
  十分鍾前發生過的事情,忘記根本不可能。她推開他的時候,毫無疑問把自己置身於危險之中,可她好像根本沒有考慮到自己,她抬頭確認他沒事時,臉上那如釋重負的神情宛如高清晰的照片一樣清楚。
  吳維以斟酌半晌,最後說出口的,卻是輕輕的問句:“這段時間,我給你帶來的困擾?”
  “不是。”
  回答的快速和幹脆讓兩人都吃了一驚。
  吳維以看著她那張明麗的臉,一字一句的開口:“陸筠,你是我見過的女孩子裏,最……”
  像是電腦的忽然死機一樣,吳維以啞了聲音。
  陸筠苦笑著想,真是怕什麽他說什麽。這段時間她一直在努力把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拋之腦後,裝作不曾發生。並且懷抱著萬分之一的希望他不知道是她。可是不然,他到底是心如明鏡的一個人,恐怕一開始,她就沒有任何事情瞞得了他。就像掙紮在暗戀旋渦裏不能自拔的青澀女中學生一樣,她的演技更騙不過自己,更騙不過別人。
  既然騙不過,那就順其自然。陸筠猛然抬頭看他,露出個消失多日的笑容:“吳總,對不起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是我太不成熟,分不清輕重。以後我會分清公私,不會再讓自己情緒影響工作的。”
  這樣清晰的話語和承諾一樣的回答,顯示出無可挽回的態度堅決。
  吳維以沉默半晌,不再看她,隻“嗯”了一聲,極緩的點了點頭。

  十八
  兩人在試驗場門口分手時都已經恢複到年前的常態裏去,言笑晏晏,甚至還就中國曆史上最成功的完美水利工程都江堰的“深淘灘,低作堰”的成功經驗展開了一番深入的討論。說到最後都是感慨萬千,自歎弗如。
  最後分別進入不同的辦公室,臉上的笑容一瞬間就消失殆盡,連個緩衝都看不到。
  陸筠脫下安全帽,拿出大衣穿上,因為天冷還圍上了圍巾。空空的辦公室,無數的圖紙和資料,堆起來比一個人還高。為了不讓自己亂想,陸筠坐下,一筆一劃的給圖紙配上說明。
  辦公室很冷,漸漸的手腳都不聽使喚;抬頭一看,天色漸黑,快到吃飯的時間了。她收拾了桌子,打算去食堂;結果剛帶上門恰好看到吳維以從總工室出來,微笑著問她:“是去吃飯嗎?”
  “不,不去。”陸筠絞盡腦汁的搜索理由。
  “你要先去看周旭?”吳維以幫她解決了這個難題,“下午的時候錢工打了電話過來,他們都回來了,我也正要過去看看。”
  這就是所謂的歪打正著。陸筠苦笑,本來想回避,可反而不得不再跟他走回宿舍。以前跟他在一起覺得如沐春風,如今的每分鍾都是煎熬。
  周旭錢大華幾個人的宿舍是毗鄰相連,燈光也連成了一片,幾乎連山都照亮了。看上去生機勃勃。周旭大概在家休息的不錯,看起來陽光明朗,比屋子裏的燈還閃亮。他帶了兩隻大的行李箱回來,絕大多數都是零食,甚至還有幾包火鍋底料。陸筠扶著著敞開的門板,忍不住笑他:“怎麽像個女孩子一樣,都哪裏都離不開吃的。”
  周旭戳戳她的額頭,沒好氣的白她一眼:“都是給你帶的。”
  陸筠驚訝:“啊,辛苦辛苦。你這樣車馬勞頓,居然都是給我帶的零食?讓我怎麽感謝才好啊?”
  “以身相許。”周旭整理行李箱,頭也不抬的說。
  陸筠拿起書就砸他:“我也太賤賣了吧。”
  “哼哼,有人要你就不錯了。”
  本是開慣的玩笑,可此時聽來就是讓她胸口一陣陣的發麻發痛,強笑:“也是。”
  察覺她語氣的怪異,周旭暗自奇怪,立刻變了個話題:“說起來,我回去見到孟行修了。”
  “孟行修?”陸筠愣是一時沒想起這個名字。
  周旭忍俊不禁:“你把你前男朋友都忘了?”
  她撇嘴:“我跟他早沒關係了。”
  “他跟我打聽你,說對你很抱歉,還說跟崔采分手了,”周旭回憶,“好像他現在過得不錯,離開銀行後跳槽進了一家大型的會計事務所,風光得很。”
  陸筠無所謂的一笑:“他那個人那麽精明,什麽事情都挑最有利的選擇,老實說就算以後當了省長我都不奇怪。他不會還以為我是因為他的原因才出國的吧?”
  “他沒那麽說,但我猜是這個意思。”
  陸筠托腮出神:“現在想起來也覺得奇怪,我們的性格差這麽多,當年怎麽莫名其妙的成了男女朋友,完全想不通。”
  “那時我也挺想不通,”周旭說,“別人看你們是金童玉女,就我覺得你們貌合神離。”
  “你是是五十步笑一百步。你跟洪沁才子佳人,又是一個專業的,應該不是貌合神離了吧,怎麽也分手了?”
  周旭滿臉輕描淡寫雲淡風輕:“感情的事,誰又說得準呢。”
  兩個人說起舊事來又是沒邊,羅羅嗦嗦的鬥嘴中,別的屋子已經人去樓空。兩人對視一眼,如夢初醒的趕去食堂。
  食堂裏也很熱鬧,周旭習慣性的朝窗邊固定的那桌走過去,卻被陸筠拉了一下,示意他看另外一桌。他覺得詫異,正欲開口詢問緣由時,錢大華等得不耐煩,拍著桌子叫他們:“好了好了,別卿卿我我了,來坐下。小周啊,坐了一天的車你還沒餓嗎?”
  那桌剩下的兩個位子恰好在吳維以對麵,落座的一瞬間,陸筠覺得心理疙瘩了一下,浮出一個笑,算是跟他打了個招呼。
  對錢大華而言這次回來,最大的收獲是帶了不少的酒回來。試想一下,藏龍臥虎的水電建設工地,如果連酒都沒有,那麽開山劈嶺、截流築壩的壯舉,似乎會遜色許多。水電人嗎,就應該豪爽地喝酒,這才像話。
  果然酒一上桌,眾人的話就多起來了。
  尤其是錢大華。他心情很不錯,話比平時更多,說到激動處,從懷裏摸出一張照片滿桌傳看。大概照片在他懷裏揣的太久,傳到陸筠手裏時,尚有餘溫。
  照片中的女孩大概十八九歲,穿著醫院常見的病號服,坐在草地上,笑得陽光燦爛,她身後高大的白色建築上的紅十字格外明顯。錢大華笑眯眯:“我女兒,我走的前一天,也是最後一次化療後照的。”
  吳維以詫異看一眼錢大華,他興奮的異於平常,也有數了,笑著問:“小敏沒事了?”
  “是啊,醫生說她的治療很成功,我終於可以放心了,”錢大華滿臉都是笑,笑得眼角的皺紋都快看不到,仿佛年輕了二十歲,“吳總啊,想起你那年的話,說得真對。”
  吳維以表情愉快:“那我們的打賭,賭約你還記得嗎?”
  “記得記得,”錢大華笑聲驚動雲霄,“等咱們一回國就補上。”
  陸筠暗自心驚,凝視照片。照片裏的女孩子除了頭發太短皮膚太蒼白之外,真是非常甜美可人。她恭維:“錢工,你女兒很漂亮。您夫人一定是個美人。”
  錢大華貌似不滿的擺手:“小陸,你的意思是我長得不好看了?”
  “哪裏哪裏,小敏的眼睛很像您呢,溫柔和善,睿智聰明。”
  這番恰到好處的恭維讓錢大華喜笑顏開,哈哈大笑。陸筠照片轉交給一旁的兩位工程師,又看了一眼周旭;周旭會意,低聲解釋:“我也是回國的飛機上才知道,錢總的女兒自小就有再生障礙性貧血,這十幾年基本上都是在醫院長大的。他也不年輕了,自願來國外工作,都是為了掙錢給女兒治病。”
  陸筠心裏的複雜感受真是一言難盡。原來這個笑得像個彌勒佛一樣的錢工程師背後也有這麽令人扼腕的隱情。為人父母者,無不心力交瘁。
  正想著,忽然眼前一花,原來是周旭拿著一串佛珠在她麵前晃動。
  陸筠眨眨眼,看著那一顆顆飽滿的珠子,問:“這是什麽?”
  “佛珠啊。”
  周旭把佛珠塞到她手裏,開始解釋來曆:“過年的時候去白木寺,求了簽,簽上說我今年坎坷不順,我媽嚇得要死,就去買了這個保平安,因為開過光,挺不便宜。我想你可能也需要,也給你買了一串。”
  陸筠笑得打跌:“求簽?這個你也信啊。周旭啊周旭,你讓我說你什麽好。”
  “我無所謂,我媽是說,寧可信其有。而且白木寺的簽據說很靈。”
  “靈不靈這個事情都是傳出來的。真要說靈驗話——”陸筠眼珠子一轉,做了個自以為很瀟灑的捋胡須動作:“來,把你的左手給我,讓本大仙給你算算。”
  周旭忍著笑,配合著把手伸了出去。
  陸筠捏著他的手指,眉毛一挑,從容道來:“每個人手心的掌紋都代表著不同的含義,預示著你這一生需要走過的道路。你的生命線綿長明朗,說明你健康而長壽;你的愛情線支線繁多,說明你桃花運很不錯,這裏有個結,大概是指你兩年之內必定結婚,而且這輩子隻結一次婚,有兩個孩子,一個兒子一個女兒;財運很好,你看,這裏的四條紋路組成了一個米字,這裏還有一個!周旭啊,我以後就靠你吃飯了!”
  周旭一邊聽一邊笑。
  她說得頭頭是道,乍一聽非常能唬人,於是一桌人都被她吸引過去。一旁的嚴工也笑著伸手過來:“幫我算算。”
  然後事情就一發而不可收拾。她喝了點酒,因為周旭回來心情好轉,簡直是這幾天最愉快的時候,於是說起話起來簡直沒法刹車,而且她隻編好話,雖然沒人真的把她的話放在心上,不過依然不妨礙在坐諸人心情大好,氣氛活躍到了極點。
  吳維以看到她潮紅的臉色和笑出來的兩個酒窩,視線一轉撇到她手攀那串佛珠,今天一天內發生的事情浮上腦海,不由得心思一動,伸左手給她:“幫我算算。”
  話音一落,大家開始叫好,他身邊的錢大華立刻讓出來一個位子。
  陸筠不得已,隻得去他身邊坐下,小心翼翼的握住他的手指,低下頭去看他的手心。這不是她第一次握著他的手,但是卻是第一次那麽仔細的觀察。那是屬於男人的一雙手,中指食指布滿厚厚的老繭,定是多年的寫字畫圖結果。手指修長有力,手掌寬闊,漂亮非常,讓人不由自主的想要握上去。
  撇開一堆亂七八糟的想法,她裝模作樣咳嗽一聲,開始說:“吳總,你的掌紋很複雜啊。我可能看不太明白。不過感覺上,恩,我隻說我的感覺,大概早年坎坷,中年之後就很平順,事業將有大成。這也是所謂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吧……你的愛情線也不錯,比周旭的還要好,簡直不能比,不過你說巧不巧,我看,你也是兩年之後結婚。”
  她一邊滔滔不絕的敘述,一邊辛苦而努力轉動大腦瞎編這些看似正確實則技術含量極低放之四海而皆準的話。好在在場的大家很給麵子的捧場,紛紛說:“兩年後結婚?我可是記住了!到時候一定要去喝喜酒。”
  吳維以不以為然地微微一笑,問她:“你給自己算過沒有?”
  陸筠得意的搖頭:“好歹我也看過幾本地攤上的周易和紫薇算經,算人者不自算這個道理我還是懂的。”
  也許是因為喝了酒頭暈又或者是因為氣氛太好,又或者是她明麗動人的微笑臉龐,總之,吳維以判斷,自己真的是昏了頭。可惜領悟到這點時為時已晚。他聽到自己的聲音:“來而不往非禮也,把你的手給我。我也送你一卜。”
  說完之前就開始震驚和後悔。
  可隨著陸筠那聲悅耳如銀的“好啊”,她的右手已經遞到了眼前。

  十九
  陸筠沒有想到吳維以看著她的掌紋那麽久卻不發一言。
  起初他還是微笑著,示意她用力把手繃直讓手心的紋路變得更清晰;不過很快,他的臉陡然變得僵硬,嘴角下壓,眉頭深鎖,笑容消失殆盡。那時一種無法用語言準確描述的表情。震驚、詫異、恐懼、懷疑。好像平地一聲驚雷,又或者是夏日暴雨前忽然的天昏地暗。
  帶著這樣的表情,他格外鎮定的開口:“很平常,看不出來什麽,再把左手給我看看。”
  陸筠愣了愣:“什麽?一般不都是男左女右嗎?”
  仿佛是覺得解釋是個天大的麻煩事,吳維以幹脆抓起她的手,抬頭看她:“手心攤平。”
  他動作迅速,加上力氣罕見的大,她沒有反應過來且掙紮不開,當即傻了眼,心髒顫動猶如急弦。在座諸人也沒有想到吳維以會在眾目睽睽之下抓一個女孩子的手,更沒有想到他會流露出這樣的陰沉神情。他雖然一句話沒說,那個樣子,即使是最氣惱的時候也不曾有過。
  察覺到目光探照燈一言聚攏在她和吳維以的身上,陸筠勉強一笑,輕輕挪了挪手腕:“吳總,怎麽了?我的命太好了?你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吳維以放開她的手腕,久久地凝視她,輕輕動了動唇角,卻沒有聲音出來。他眉毛漆黑修長,眼深如井,眼睛裏一點光都沒有,盯著她不語。他眼珠本來就比別人黑,墨如點漆,專注的看人時總讓人覺得無法招架。陸筠在心裏苦笑,任何一個女孩被他這樣看著,大概一輩子都沒辦法忘記吧。認識他這麽久,原以為可以對他的目光免疫,可還是修煉不夠。
  心急的錢大華自然不可能了解吳維以在想什麽,隻覺得他看著陸筠的目光怪異得讓人不安。吳維以這個人,在男女關係上一向分得極其清楚。當著所有人的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看一個女孩子,這絕不是他會做的事情。若是這個場景發生在別的時間,他會打趣這兩個人,用言語刺探一二,可是今天時機不對。他想起以前的一些事,隱約的不安浮上心頭,可還是笑著開口:“吳總,怎麽不說話了?”
  吳維以被這一拍,紛亂的思緒略略清晰,他收回目光,靜靜思考半晌後問:“順便問一句,你的生日是哪一天?”
  陸筠顯然不明所以,還是照常說了。
  “什麽時候出生的?”
  “大概是淩晨十二點的樣子。”
  聞言,他雙手痙攣似的劇烈一抖,力氣瞬間消失無蹤。他手指在顫抖,仿佛連一片鴻毛都托不去來。陸筠心懷疑慮的把手從他手心抽回,同時小心翼翼地覷著他的臉色,仿佛久病的人那樣,青青白白。
  察覺吳維以變化的自然不止陸筠一個人。大家放慢吃飯的速度,饒有興趣的打量她,露出了看電影前奏時才有的神情。除了周旭,他盯著他們看,表情陰沉可怕,看上去在煩惱些什麽。
  為了緩和氣氛,陸筠存心說笑:“什麽命都沒什麽關係,你都可以說的。反正命運這個東西,我是一點都不信。更不要提算命什麽的。大學的時候我看了本書,就是說江湖上的人是怎麽騙人的。不過是把已知的信息進行加工整理,加上一點合情合理的揣測就可以唬人了。就比如我剛剛給你算命,說你早年坎坷,兩年內結婚,都是我瞎編的。也不能說是不負責任瞎編,是在了解你的基礎上說的。你的性格啊,你的愛好啊,隻要知道這些,合理的預測未來,絕對是可能的——”
  “陸筠,給我安靜點!從頭到尾都是你一個人的聲音,少說兩句就那麽不舒服?”吳維以硬生生打斷她的話,低沉的聲音,說出來極有力度,也絲毫不留情麵。他拍桌,霍然站起,厲聲嗬斥,“說到底,你知道什麽?你又了解多少?”
  冷冷扔下一句話,掉頭就走。
  仿佛上了開關一樣,屋子忽然安靜下來,真的是一點聲音也沒有。所有人麵麵相覷。
  她一瞬間傻了眼,臉火辣辣的,下一個瞬間褪去血色,迅速的青白一片。他何曾對她這個態度?平時他就算偶爾嚴肅,就算指出她錯誤的時候都從來沒那麽跟她說過話。
  是啊,我的話是多了一點,但也隻是為了活躍氣氛。你的表情那麽陰沉,我想讓你放鬆一點。我那些開玩笑的話,怎麽會讓你發那麽大的火?陸筠咬著唇,覺得視野收縮到了極點。感受到之前從未體驗過的尷尬和委屈。那種感覺,仿佛在大庭廣眾之下被扒去了衣服一樣,無處可逃。顏麵無存是小事,更是因為說出這番話的人是他。
  周旭看到她肩頭都在抖,夾了菜到她碗裏,輕聲安慰她:“也許是你剛剛有什麽話觸動到他了,他一時心情不好。”
  所有人都表示同意,三言兩語的開始勸她。嚴工搖搖頭:“咱們搞工程的人就是直腸子。有時候呢,稍微有點考慮不周。”
  “是啊,吳總事情多,一時心急了也是難免的。”
  陸筠垂首沉默了片刻,勉強換上一張笑臉:“哎,我知道了。也有可能是我剛剛的胡說八道讓吳總心煩了,言多必失,還真是這樣。”
  錢大華盯著吳維以離開的背影,一臉匪夷所思:“我認識吳總六七年,沒見過他這麽失態。也許是你剛剛什麽話有問題,但無論如何他也不應該跟你發脾氣。我估計,沒準一會就會回來跟你道歉了。”
  仿佛為了印證他的這句話似的,下一秒吳維以出現在了食堂門口。
  他看起來冷靜多了,神態表情恢複如常,是那種大家見慣的模樣,和數分鍾前那個冷落、煩躁、生氣樣子的吳維以判若兩人。
  待他走進後,錢大華想開口詢問原因,卻發現他擺了擺手,示意他先不要說話,然後坐回原位,正對驚愕而沮喪的陸筠,誠摯地,同時也是一字一句地開口:“對不起,陸筠。剛剛是我不對。請你不要跟我計較。的確是因為你的話讓我想起一些私事,忍不住情緒激動,讓你見笑,也讓大家見笑了。”
  這番話他在外麵演練多時,此時說出來,宛若宛若黃公大呂金石之音,雖說不上震聾發饋,但解開芥蒂回答迷惑絕對綽綽有餘。
  可到底是心裏有事,吃了兩口飯之後隻覺得前所未有的難以下咽,跟眾人略一點頭就離開;他一走,仿佛帶走了陰沉的低氣壓,飯桌上僵硬的氣氛好起來,雖然不能回到一開始的高漲情緒裏,但也還不錯。水電人,要的就是這份樂觀的精神。
  隻不過對陸筠而言,這頓飯同樣不知其味。她大多數時間都低著頭,目光不和任何人撞傷,必要的時候還是正常人般的說笑,周旭發現她神態的異常,回宿舍的路上關切的問:“沒事?”
  “沒有,”她無比肯定,“放心好了。”
  不予多談的樣子。周旭心中一歎,也不再問。
  回到宿舍,繼續看資料和圖紙,天氣很冷,獨自一人枯坐著,冷得筆都握不住,寫出來的字鬼哭狼嚎。她燒了熱水,灌滿了熱水瓶和熱水袋後終於暖和了一點。這時敲門聲響起來。
  通常這麽晚還登門拜訪的隻有周旭一個人,陸筠起身著起身去開門,正想說一句“什麽事情”時沒了聲音,門外那個高個子修長身材的人,除了吳維以,還有誰?
  陸筠怔怔,半晌之後才想起讓開半邊身子,擺了個請他進屋的動作:“吳總,請進。”
  屋子裏沒有多餘的椅子,陸筠讓出椅子,給他倒了杯熱水後坐到了床沿。吳維以抱著水杯,也不喝,打量這間屋子。顏色灰暗,四壁空曠,除了最基本的幾樣家具和書之外,毫無特色個人特色;是那種見慣的宿舍模樣,以前不覺得如何簡陋,可看到她抱著熱水袋坐在那裏,笑盈盈的,眸光閃動,一對酒窩時隱時現,那種毫無做作的俏皮怎麽也藏不住——吳維以猛然生出一種極不搭調的怪異感覺。
  她不應該在這裏。
  與此同時,陸筠也在想著半年前吳維以第一次領她到這間屋子的情形。今天是他第二次進這間屋子吧。也不知道為了什麽。他穿著大衣,可看上去仿佛有點冷。頭發稍顯亂,臉色微微發紅,像是被風吹的。
  她把熱水袋遞給他:“吳總,好像你很冷。”
  吳維以慢慢垂下目光去看那個粉紅色橡膠熱水袋,白皙細小的手腕讓他想起一件事情,開口:“我不冷,你留著。對了,上次你在格拉姆買的那條手鏈,好像一直沒有戴?”
  原來他都記得。陸筠不知道是感動居多還是震驚居多,輕聲解釋:“畫圖的時候,帶手鏈很不方便。”
  實際上是要還有別的辦法可以想,怎麽都不會解下來的。那條手鏈就在她枕頭底下壓著,很多個晚上睡覺之前都會拿出來看看,一遍遍的回想在那盞安靜的路燈下,他三兩下打出那個漂亮的結的所有動作,也曾試過多次,可無論如何也不能係得像他一樣好。
  “也許是有些影響,”吳維以仿佛才想起這件事,“不帶在手腕上帶在身上也可以,周旭給你的那串佛珠,以後都隨身帶著。”
  陸筠駭笑:“為什麽?”
  吳維以看她,淡淡開口:“這是一個建議,而我也沒有開玩笑。”
  他那個態度完全是十足十的工作狀態,相處這麽久,陸筠也明白根這樣子的他是沒辦法爭論的,隻好點點頭。
  沉默太久氣氛會變得尷尬,吳維以提起正事:“我來,是因為晚上的事情跟你道歉。”
  “那個啊,不是都解釋了嗎,”陸筠擺手,“沒事的。你不用再特地跟我解釋的,我理解。”
  “真的?”
  他聲音很輕,低沉的嗓音卻溫柔迷人得不可思議,好像有了重量,墜入心裏深處,引發了一陣陣的戰栗。陸筠想了想,抬頭去看他的臉,被那雙光澤流轉的眼睛吸引,仿佛受到了蠱惑,緩慢而艱難地說:“也不能說完全沒事……我從小到大,最怕的,就是被人否定。”
  在她生命裏的最初十五年,是被罵著長大的。批評和指責是家常便飯,每天都會發生。父親是教師,長年擔任班主任,對學生猶如春天般溫暖,可對自己的女兒卻猶如冬天般嚴寒。
  陸筠頓了頓,又說:“小的時候,我身上都是一團團被皮帶、掃把打出來的紅印,所以哪怕是夏天我都穿長衣長褲,我還記得啊,大概是五年級有次期末考試,我成績退步了,我爸就在校門口給我一耳光,全年級的同學都看到了。我怕疼,怕得要死,每次看到我爸就渾身緊張哆嗦,為了避免皮肉之痛,我什麽都要做得最好。不過這個世界上總有聰明的人,天天玩還可以考滿分,可我不行,拚了命也隻能考九十五。聰明的學生我爸這輩子見了不少,再回家看到我,對我不滿意,恨我為什麽不給他爭臉,因此,我快高中畢業了還在挨打。”
  後來的阿姨談不上什麽壞人,不是那種人們想象中虐待孩子的那種後媽,但是也不能說好。對她的態度無非是“多了個人多一副碗筷”的存在,保證她能吃飽喝足,除此外也就什麽都不管了。
  陸筠也不知道自己的話為什麽這麽多,她隻是覺得這輩子所有的委屈都堆積到了胸口,再不說出來就要死過去。
  “其實說來最好笑的是,我爸口口聲聲的望女成鳳,可當我申請到了留學資格可以去美國的時候,他又說沒錢送我出去,那時他當了副校長,有錢再去買一套一百多平方的大房子。”
  “你原諒你爸爸?”
  吳維以抱著水杯的手指一動。目光裏難得的出現了困惑和不理解。
  “談不上原諒,”陸筠漸漸鎮定,慢慢地莞爾一笑,“是我太苛求了。他思考問題的角度和我不一樣。”
  “這樣積極的態度,很難做到。”他的語氣似有感悟,可陸筠去深究的時候,早已無跡可尋。
  “也許不是我積極,”陸筠說,“是因為傷害得還不夠深。我爸留給我的,也不全是糟糕的記憶。畢竟打我的是他,病了連夜背著我去醫院的人也是他。每個人的情況不一樣,不能一概而論。”
  水杯裏的熱水快要涼盡,吳維以喝了一口,再把杯子小心翼翼的放到書桌上,開口說話。
  “有些事情,你沒有猜錯。”

  二十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
  那是一個百廢待興的年代。
  “兩個凡是”的觀點得到了糾正;陳景潤進一步證明了哥德巴赫猜想;高考製度研究生製度開始恢複;農業體製逐漸改革,實行保產到戶;幾十萬“右派分子”的帽子摘除;還有,下放農村十餘年的知青開始大規模返城。
  這些消息通過各種各樣的渠道傳到西南地區的漢謨混雜的沅西時,在這個偏僻的地方掛起了一絲一絲的漣漪。
  初秋的沅西正處在是一年之最美麗的時節——漫長的夏季剛剛過去,秋天的到來沒有改變這漫山遍野的綠色,相反,隻屬於這個季節的特色漸漸露出了端倪。
  水稻已經收割,明晃晃的水田裏裏隻剩下三三兩兩的堆放的稻梗,稻梗是金色的,歪歪斜斜的紮堆捆在一起;田邊的筒車安靜的在夕陽中沉睡;沅西的地勢跬步皆山,山腳下是一條生機勃勃的沅河。所謂的依山傍水,白色的河水映襯著層層的稻田,這是別的地方看不到的風景。
  那年的吳維以,剛剛三歲。
  雖然小,但也記事了。越過水田,在山的背後,是一片一片長得高大的桐樹林,一顆顆飽滿成熟的桐子懸在枝頭。男人挑著籮筐,女人背著竹簍穿梭其中。小小的男孩穿著看靛青色布料的衣服,坐在母親背後的竹簍裏麵,仰頭看著母親手持竹竿精準地把一顆顆桐子打下來,拍拍手笑了。
  三歲的小男孩眼睛又大又圓,皮膚細如白瓷,每個人看到都會驚呼,這麽漂亮的小阿哥啊!抱住就不肯放手,隻要手裏還有一點可吃的,就會小心的喂給他。這樣被人傳來抱去,他也不認生,不論誰抱都對人甜甜一笑。長輩們捏捏他的鼻子,說:長大後不知道多少阿妹喜歡呢。
  小男孩長得非常像母親。
  極其年輕的母親吳月是遠近數十個謨寨裏最出眾最漂亮的阿妹。她聲音好聽,唱起山歌時聲音宛如雲雀出穀,連鳥都不肯飛走;她心靈手巧,繡出來的花似乎都能聞到暗香;她身材纖細,體態柔軟,走起路來身上的銀飾叮當作響,就像她的步履一樣輕快。
  那個年代,沅西的謨族人受過教育的極少,絕大多數人連自己的漢族名字都不認得,在這種極度貧乏的認知下,人們隻知道她等於漂亮。
  人們形容一朵花,就說:就像古洞寨的吳月的笑臉那麽好看。
  人們看到天上的月亮,也會說:吳月這個名字還取對了,那個阿妹啊,就像月亮一樣。
  從吳月十六歲開始,求親的人踏破了門檻,包括寨主的兒子,隊長的兒子。她堅定的一概回絕。大家說她的眼睛長到天上去了,她也承認。
  因為她喜歡上城裏來的年輕人蔣士明。
  插隊來的知青們住在五裏外的農場上裏,她每天走上兩個小時給他送雞蛋,做飯,幫他洗衣服,幫他整理書架,看著他寫字,給他倒茶遞水。天冷了送炭火給他,天熱了紮好蒲扇送給他。
  吳月認識一些字,可是他寫了什麽她不知道,隻知道他寫了一本又一本的筆記,筆記上全是圖和複雜的數字。據說蔣士明的父親是大學裏的教授,而他是大學生,學問很好,天上飛的,地上跑的都知道。謨族的女孩子決不扭扭捏捏,天生就有股爽朗利索的氣質,就像數學算式一樣明確。她跟所有姐妹大聲說,我就要嫁給他。
  年輕姑娘主動表明心意,很難有人不被打動。父親被打成了右派,眼看著回城無望,身邊的人陸續和當地的姑娘結婚,生孩子,蔣士明也漸漸死了心,順理成章的接受了吳月的心意。
  畢竟,她是一個怎麽都挑不出毛病的女孩。蔣士明之前從來沒見過那麽漂亮的姑娘,她身上有著一股天然的不經雕琢的美麗;而且聰明得讓人震驚,他借給她看的書,她很快就能看完並且背出來,基本上過目不忘。
  如果沒辦法回城的話,和她在一起過日子,似乎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在那個時候的吳維以的印象中,對父親的印象並不像後來那麽冰冷。父親讀書很多,非常斯文,總是微笑著的,對誰都彬彬有禮的樣子。他帶著眼鏡,薄薄的鏡片後是一雙聰明睿智的眼睛。有什麽事情,所有人都會來找他商量。
  很多個晚上,父親把他抱在膝蓋上,教他認字,較他算術。他很快的得出答案之後,他就親他的臉,說:果然是我的兒子,這麽聰明。
  三歲的孩子通常不會記住那麽多,可他偏偏記得。根本忘不掉。
  那是他跟父親相處的最後一段時間。
  記得那時候,父親非常忙碌。他背著很多工具天天上山,深夜才回來,中午也不回來吃飯,母親就給他送飯去,母親很高興的抱著他說:他在設計引水渠的路線。有了引水渠,我們就有更多的水田,種更多的稻子,大家就不會再挨餓了。
  父親每天晚上都不睡覺,在桐油燈下畫畫寫寫。母親心痛得直哭,卻不敢讓他看見,背過身去,悄悄往水碗裏再加了一勺白糖,然後端給他。
  他畫出來的圖彎彎拐拐的,但是很好看。大隊隊長看了不滿意,說太費人力物力;父親據理力爭,拍著桌子說:不能改,再改的話,水流太急,會決堤的!
  第二年開春前水渠終於修好了,大片的田地被開墾出來。母親還來不及為他驕傲,他已經接到了返城的消息。本來都已經絕望,中央的命令層層下達到沅西,高音喇叭一座山一座山的喊過來:……知青按照工作調動處理,分批予以調回。調動遵循以下的原則……
  大返城開始了。
  一個人的命運和一個國家的命運比起來不過是滄海一粟,但對於很多人而言,這就是一輩子的生離死別。
  父母是怎麽生離死別的吳維以不可能知道,隻記得父親臨走時說:我會回來接你們。
  母親沒有像別人那麽哭,她仿佛早就預料到了,微笑著回答:好,我等你。
  這一等就是兩年半。信寫了一封又一封,電報發了一份又一分,去二十裏地遠的鎮上打電話,走了一趟又一趟,最後終於得到一個模模糊糊的地址。
  有了地址就好辦了,仿佛前景光明一片。謨族姑娘最不缺的就是勇往直前的勇氣。兩三年攢下來的錢當作路費足夠了,還可以換上兩件新衣服。
  吳維以平生第一次坐了火車,綠皮火車,車廂散發著新漆的味道。從來沒有見到過那麽多人,大家提著笨重的行李,穿著同樣顏色的衣服,但說話的口音卻各不相同。
  從西到東綿延兩千多公裏的距離,中國的風光一覽無餘,真是山河壯麗。
  從來不曾出過遠門的年輕女子帶著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千裏奔波,無論如何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什麽都要錢,偏偏最缺的就是錢。聽不懂別人的話,自己說話別人也聽不懂。城市那麽大,街道太寬,路燈太多,商店太多,每樣東西都沒見過,牆壁上貼著大幅海報,聽說那是電影;平時偶爾才能看到一眼的汽車現在滿大街都是;小箱子裏自動傳出來一串一串的聲音,據說那是收音機……起初覺得新鮮,一天走下來,看花了眼,迷了路,腳也開始酸疼。母子倆抱頭坐在路邊的公園裏,沉默地看著夕陽緩緩沉下去。
  和這個城市格格不入。不知道明天該怎麽辦。
  吳維以開始害怕,拉她的衣角,輕聲問:阿媽,找不到阿爸怎麽辦?
  不會的。能找到。
  這個時候,他們看到了他。懷裏抱著一個嬰兒,一個女人挽著她的手。從容的從公園中的小路上。那種從容是一種高高在上的姿態,完全表達了“我是這個城市的人”的那種姿態。
  那是意料之外的一幕,母親沒有說話,死死盯著他,下一秒就衝了過去。吳維以傻傻看著。他們衣著光鮮,和他不一樣。那是一個群體和一個群體之間的差距。他不知道母親和父親說了什麽,隻看到父親伸手推開她,和身邊的女人一同離開,背影消失在夕陽裏。母親蹲下去,捂著臉哭。
  漫長的等待時間裏,母親從來沒有哭過。她不是一個愛哭的女人。雖然寨子裏人人都在私下議論說“命真苦,男人不要她了”之類的感歎,但她沒有掉過一滴眼淚,隻是埋頭做自己的事情。她不是那種任人輕賤的女人。
  可如今她在哭。她瘦削蒼白的麵龐沒有淚水,嘴一張一合,卻沒有哭出聲音,那是絕望的幹嚎。她仿佛一瞬間老了十歲。
  那種無助和撕心裂肺,至今記憶猶新。
  母親癱坐在公園冰冷的石板上瑟瑟發抖,和他一般高。吳維以抱著她:阿媽,別哭了。你還有我。
  母親忽然不哭了,反手抱著他,親他的臉:是啊,我還有你。我早該知道,一個人的人心變化起來,是連禽獸都不如的。阿媽不哭了。
  第二天他們在他單位外又遇到了他一次。曾經的那個父親從有著門衛的大院子裏出來,嫌惡的看一眼站在路邊的他們,隻說了三句話。
  我沒這個兒子。我跟你們一點關係都沒有。你們從哪裏來回哪裏去。
  他們在這個大城市裏逗留三天後,沒了錢,不得已回了沅西。足足兩天兩夜的火車,她一句話不說,一口飯沒吃,甚至連水都沒喝一口。
  沒有人知道她怎麽撐著回了沅西。當天晚上她發起了高燒,什麽都糊塗了,什麽都說。最後終於累了,最後昏迷不醒,半夜的時候她在月光下,把正在熟睡的吳維以抱出了屋子,放在樹下的大石塊上。她倚門而坐,最後去灶台拿了把火,往屋子裏一扔。她躺回床上去,看著火苗舞動起來,燒掉了屋子裏所有的書,曾經是他的書。房屋的木架在她眼前轟然坍塌。
  木質結構的屋子見風就燃,那場火沒有控製住,燒掉了整個屋子,他在睡夢中差點被燒死,還是鄰居家發現得及時,救回了他,卻沒有救回方圓三百裏內那個最漂亮的姑娘。
  清晨的第一束陽光灑進山寨,均勻灑落在每個角落,包括那間依稀看得出本來結構但已全部毀滅的小屋子上。
  隻有黑乎乎的殘垣斷壁和置身其中孤零零的小男孩。他伸手出去,碰了碰那張碳化的木床。
  有東西轟然垮塌。炙熱的煙塵迎麵撲來。
  什麽都看不清了,什麽都——沒有了。

  二十一
  舊年一過完,工地上就進入前所未有的繁忙期。導流洞也提前半個月施工完成,驗收過關。辛苦一年的眾人拍手相慶。一個項目結束自然要喝酒慶祝,幹脆就在洞內幹了大碗酒,宛如古代的英雄俠客,豪氣幹雲。等不到眾人四溢的酒香散去,爽朗的笑聲回音傳來,大江截流的準備工作也逐漸展開。
  這一代是所謂的屬亞熱帶季風氣候,受東南亞季風影響很大,春季濕潤,夏季多雨,每年的汛期大致從四月中旬開始。汛期來臨之前截流江水迫在眉睫,工程組進行了幾番資源調整,大量的人力物力都調配到了截流現場。
  因為斯瓦特河麵較窄,施工難度不大,設計中采取河床一次攔斷的方式。大量的石料運來,幾千立方米的石料石渣在江邊堆積如山,並且還以高密度不停的運送過來。實際的測量工作也穿插著展開,吳維以每天在工地現場和實驗室來回數趟,幾十立方米的混凝模塊倒入江中,再撈起來,測量記錄數據,一個不拉的全部要看,隨時做好應對的準備。
  一輛大型的運輸車沿著路過來,吳維以退後了兩步,待車停穩後同開車人打招呼:“老袁,現在身體好點了嗎?”
  袁祥從窗戶裏探出頭來,揮舞了下手臂,一張臉上全是灰:“沒事,早沒事了。我現在好得很呢。”
  吳維以頷首:“那就好。”
  “吳總你讓一讓,我準備倒車。這裏亂七八糟的,到處都是石頭,磕磕碰碰的,小心受傷呢。”
  “是的,安全重於泰山。”
  邊說邊轉抬起目光,下意識的去尋找江邊高台上那塊注意安全的高大警示語牌。牌子自然是完好無損的,旁邊正在修繕的廠房也基本上完工,廠房前有兩個熟悉的身影在附近的樹蔭下交談。走得近一點,果然是陸筠和周旭。
  印象中他們兩個人,隻要有時間總在一起的。陸筠似乎在笑著說些什麽,點頭之後又搖頭,把手裏的文件夾交給了周旭然後轉身朝另一個方向離開;周旭在她離開後卻沒有動,低著頭頗為認真的看手裏的東西。
  吳維以若有所思,靜靜看了二人片刻,沿著石階走了上去。數步之遠時叫他:“周旭。”
  因為現場施工的機械聲非常大,吳維以刻意揚高了聲音,可聲音沒傳到被呼喊者的耳中,吳維以搖搖頭,來到他對麵,再叫了一聲。周旭這下子聽得真切,抬頭看見來人,立刻笑著招呼:“吳總?我剛想過去找你。”
  他把手裏的文件地給他,吳維以看了看,是一些水電站的資料,密密麻麻的都是英文和公式,空白處有一些鉛筆寫好的批注。
  “陸筠給你的?”
  周旭說:“這是以前的一些老的水文資料,原始文件太多,當年也沒人仔細看。我昨天從紙堆裏找出來,我看一下,覺得有點意思,不過裏麵有幾個小地方我不太明白,小筠就幫我翻譯了一下。”
  “幫你翻譯是嗎,以後翻譯之類的事情也找我幫忙,”吳維以表情難以察覺的一變,隨即正色看他:“這段時間你跟陸筠經常在一起,每天都會見麵?”
  周旭有一瞬間的砂岩。通常情況下,吳維以找他都是為了公事,難得這樣說起陸筠。工地上已經有了不少關於他們倆的玩笑,沒有什麽惡意,多是閑聊時的玩笑,不外乎“吳總對待小陸真是難得的好”、“兩個人走在一起挺配的”雲雲;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往往也是實情。他對她,的確不一般。周旭一默,怪異的酸楚浮上心頭。心知跟領導爭辯起來不是個明智的選擇,可忍不住一句話還是出了口。
  “我們是見麵很多。小筠說她這段時間比以前輕鬆,願意幫我的忙,我自然求之不得。我跟她相知相交這麽多年的感情,無論怎麽說,是我們兩個人的事情。吳總,你那麽忙,實在沒有必要過問這種小事了。”
  尖銳的回答是意料之內的,吳維以無意在這個話題上繼續下去,示意周旭跟他一起去廠房裏看看;地上全是水管和一捆捆的電線,兩人繞過去後他才緩慢地,字斟句酌地開口:“這番話你聽了會迷惑是正常的。不過我有我的考慮。我希望你多她在一起,她在什麽地方,她在做什麽事情,甚至日常生活中的小事,這些你都要看在眼底。”
  周旭完全拿不準他的意思,但感覺得出來他話裏的分量:“你不說我也會注意的,不過你為什麽跟我說這個?我不懂。”
  “我也同樣不明白,”吳維以抬頭靜靜看著天空。沒有空氣汙染,這裏的天空碧藍而純淨,宛若出見世麵的小姑娘,“剛剛我的話是請求。”
  話裏有著明顯的深深的焦灼,如果是另外一個人說出來,給人的感覺恐怕是憂慮到極點;既然是吳維以說的,那就不可能。他看上去鎮定一如往昔,除了緊抿唇角和微蹙的眉頭,別人什麽都看不出來。周旭遲疑片刻,勉強笑了笑:“請求?”
  “當成我給你的任務也可以。總之,不要忘記我的話。”
  縱然有千百個問題想問,但猜到他不會回答,便一如平時接受任務的狀態:“好。”
  吳維以寬慰似的一笑,又說,“陸筠的性格你很了解?”
  周旭笑起來:“了解啊。小筠她啊,是那種別人找她幫忙都不會拒絕的,隻要有任務拚了命也會做好的性格。大學的時候出去野外考察,她摔了腿,不願意影響進程,她愣是要著牙堅持,半句喊痛的話都沒有。後來到了小鎮上找了醫生一看,小腿腫得像大象腿。現在還有後遺症,沒辦法很好的掌握平衡,崎嶇的山路走起來有些困難。”
  “她很不容易。”吳維以薄唇微微一壓,幾近歎息的一句話就從唇角飄了出來。
  但他的心思不在話語上,而是更遠的地方。周旭側過目光,瞥到他的側臉。即使以同性的目光來看,外表的的確確完美得無可挑剔,一旦見過就不會忘記的臉。讓人心理陰暗的生出不平之意。卻也沒辦法嫉妒,模樣還可以說是天生的,但他能力超群也是鐵一樣的事實。他專業水準極高,性格認真和穩重,處理事情無人不服。周旭在心裏苦笑一聲,如果大學時班上有這樣的同學,大概全班男生都找不到女朋友吧。
  壓力實在太大,仿佛填江的千鈞石塊此刻壓在自己的肩頭。
  那番話之後,周旭就時刻留心起陸筠。實際上兩人不在一起的時間居多,他也會拜托跟陸筠一起工作的人多留心陸筠的動向。吳維以的話對他到底還是有影響的,不可能忘記。
  被拜托之的工程師聽到他的要求後,無不大笑:“哦?這可是真是的追人家啊。”
  周旭笑嘻嘻的不否認:“哎,您說什麽就是什麽吧。”
  這種待遇卻讓陸筠哭笑不得:“你們怎麽都這樣?”
  “怎麽了?”
  “吳總啊,這段時間,他起碼要跟我說三次注意安全,問我這一天有什麽的安排,都要去哪裏,老實說起初還覺得受寵若驚,不過現在有點不明白了。地方就這麽大,難道我還會丟了嗎?我又不是三歲的小孩子。”
  原來以為吳維以把看顧陸筠的事情都交給自己了,卻沒想到他比自己還要認真。想到此節,周旭苦笑,最後才擠出一句:“反正,你小心點。”
  一碼事是一碼事,正式上工的時候一點也不敢懈怠。投擲試驗進行了三天,現場演練又持續了兩天,不斷的好消息傳來,設備人員基本上滿足了需求,導流洞成功分流了大約一半的江水流量,達到了預期的標準。
  所有人一連數日都沒有休息。連續的開會加班,截流的最後一日終於到來。那日陽光晴好,設備的轟鳴與江流的咆哮交替呼應,堤頭上到處都是器械和材料,人都淹沒在其中。平時從不消失的河風都被裝載著截流用料的運輸車所阻截,遠不如平日的凶猛。就像電影的高潮到來的前奏一樣,水電工地上再一次迎來了建設史上的高潮。
  淩晨到中午,吳維以在江邊一呆就是十幾個小時,現場控製全權負責,所有數據的實時記錄第一時間反應在麵前的電腦屏幕上。嘴唇幹裂,頭發亂糟糟的,錢大華拍著自己的臉,遞給他一杯水:“哎,都吹得要毀容了。”
  吳維以沒有抬頭:“江水的脾氣真不好摸,不敢懈怠啊。”
  說完猛然想起事情,疲憊中抬起頭,目光迅速在現場掃一圈,眉心皺起,問錢大華:“今天看到陸筠了沒有?”
  “沒有吧。”
  轉頭去問身邊的指揮組的其他人,得到的答複大同小異。從今天一早開始,就沒有人看到她。愈發擔心起來,把手裏的資料一扔就站起來,四下問:“技術組的其他人都在,她去哪裏了?”
  在場諸人大都是一早就駐紮在此,這個上午腳步都沒挪一下守著現場,自然也不會看到陸筠。眾人都紛紛搖頭表示不知。
  焦急之時恰好周旭抱著一堆資料進屋,吳維以的問題聽了個尾巴,馬上回答:“半小時前我看到她了,在導流洞那邊,昨天晚上就去了。”
  石頭落回了心底,吳維以呼出一口氣,重重的重新落座。
  狹窄的臨時指揮室裏大家都各忙各的,長期的精神高度集中後疲勞是顯而易見的,錢大華有心活躍氣氛,又說:“吳總,我發現這段時間你對小陸很關心嗎,一分鍾看不到都在擔心呢。”
  大家都笑起來。
  跟別人的善意的玩笑不同,吳維以勉強扯了扯嘴角,一幅不欲多談的樣子,對表情凝固著的周旭說:“談正事吧。情況怎麽樣了?”
  周旭是技術組的骨幹,他把所有的情況加以整理後匯報給吳維以,一條一條理得清楚,分毫不亂;錢大華盯著他看了會,待他離開指揮中心後才半感慨地說:“小夥子很聰明啊,學東西很快,做事也比最開始踏實多了。”
  “人總要變得可靠起來,”吳維以說,“咱們出去看看。”
  清新的水汽和沙石氣在空氣裏環繞,確認截流進度良好之後,錢大華疊起手臂,眯起眼,指點著空中說:“我這輩子,也參與了十來個水電站的修建,不論規模大小,每次看到江河截流的場麵,還是感慨萬千。以人類的力量,居然跟江河挑戰,讓我覺得,充滿了成就感。以前的苦惱也好,後悔也好,痛苦也罷,都不重要了。”
  吳維以極目遠眺,所有的資料和數據在腦子飛馳而過,然後才是對江山大川的感慨和過往舊事的追憶。
  他緩緩露出微笑:“是,別的,都不重要了。”
  巨石和鋼籠仍在投下,龍口漸漸縮短。滔滔江水激烈的一滾一滾衝擊過來,浪花飛濺到空中,發出困獸般的咆哮。站在江邊的人群顯得如此渺小,仿佛成了背景。

  二十二
  正是春天,夜幕開始降落,啟明星在透明的月亮附近依稀閃爍;夜晚的到來並沒有讓波瀾壯闊的斯瓦特河奔流變得黯淡,而別有一番神秘感覺,若是詩人在此,想必要吟唱一番。流淌了幾萬年的河流第一次被攔腰截斷,隻是讓人感慨人類的力量。
  龍口合攏截流成功,周旭終於空閑下來,匆匆趕到導流洞口,幾經周轉之後終於在洞口下遊的山岩背後的監視器前找到陸筠。她渾身都幾乎濕透。在這裏呆了一天,監控水流速度,測試閥門受到的壓力,常在水邊走,繞是再小心工作服也濕得七七八八。
  和另一位工工程師交接了任務之後,她終於站起來。
  工作的時候還不覺得,一鬆懈下來身體的力量也隨之溜走;河水衝進洞口帶來的風劈頭蓋臉的狂風,帶走了衣服上的水氣和人的體溫,人也寒冷起來,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周旭脫下外套披在她身上,“好了,回去換衣服吧。”
  陸筠回他一個笑:“好的。”
  兩人就像平時一樣,笑著散步走回宿舍。一路上所聊的除了今日截流的情況就是大壩的現狀。在水利問題上的討論,工程師們從來就不缺乏話題可講。
  一路上遇到熟人不少,打聽好了開會時間,回到宿舍區的時候,夜色統統彌漫上來。
  把換下的衣服泡在盆子裏,陸筠去了水房。大概因為是吃飯的時候,這裏空空如也,倒了洗衣粉泡好了衣服,熱水也差不多燒好了。忙了一天,手上頭發上全都是灰塵。她解開皮筋,彎下腰開始洗頭。
  想著在這樣的地方也沒辦法講究太多,一個不留神,眼睛卻被泡沫糊住了。酸疼的要命,忙忙去抓毛巾,什麽都看不到,撲了個空。
  感覺有人以很大的力氣扶住自己的肩膀,熱乎乎的毛巾蓋在臉上。徹底擦幹眼睛後才看到麵前的人正是周旭,歪著頭從下往上的看他,詫異地開口:“你怎麽也來了?洗衣服?”
  因為看到她進了水房自己才跟過來的,不過卻不能告訴她,隻是笑著點頭,拿起毛巾:“我幫你吧。”
  “不用了,我快洗完了。”
  “那至少我可以幫你衝洗吧。”
  周旭拿起水杯,溫柔的把水從她頭頂上澆下來。空蕩蕩的房間,水流的聲音格外響亮。水溫適宜,周旭幫著她把散亂在鬢角的頭發一絲絲理好。晶瑩的水珠從發尖上掉下來,漆黑的頭發泡在水盆裏,慢慢舒展開來。
  然後兩個人都沒有作聲,安靜的時間持續太久,怪異的感覺在陸筠心中蕩開。
  陸筠終於直起身子,也不看他,緩解尷尬氣氛的開口說話。
  “我在想,如果出國的時候把頭發剪短就好了,”她歎口氣,說,“現在這樣怪麻煩的,每次洗頭都很麻煩。”
  “我覺得很好啊。你留長發,很漂亮。”
  倒是很久沒聽到這樣的讚揚,陸筠忍不住笑起來。
  “過獎過獎。”
  “當年你也是稱霸水利學院的院花嗎,不用自謙。”周旭大笑,把幹毛巾搭在她的頭發上,手卻不動,隔著毛巾捧住了她的臉。
  擦頭發這種事情無論如何都不需要他的幫忙了。陸筠抓著毛巾不動聲色的退後一步,自顧自的擦起頭發:“咱們學院男女比例啊,就那麽幾個女生,就算是院花也沒什麽可高興的。”
  周旭抱著胳膊看著她擦頭發,把濕漉漉的頭發慢慢地梳直。
  她發髻就高,額頭飽滿光滑,因為剛剛洗了臉的緣故,臉上都是晶瑩的水珠,帶著一股濕漉漉的青草氣息,在燈光下光彩熒熒。
  周旭心神俱蕩,跨近一步,左手捉住她的下顎,右手緊緊環上她的腰;這樣一抱才知道她原來那麽瘦,他覺得心疼,情緒控製不了;這種強勢的擁抱的姿態陸筠無論如何都掙紮不開,她看著越來越近的臉,猛然一轉頭,到底為時已晚,他的唇從從臉頰拖曳到了耳垂,然後就停在那裏,呼出的溫暖氣息在耳邊縈繞不去。
  陸筠情緒複雜得自己也沒有一個頭緒,因為震驚毛巾也飄落到潮濕的地板上。在他懷裏沉默片刻,波瀾不驚地微笑:“周旭?朋友之間表達高興不是這樣的辦法吧?”
  沒有回音,動作卻變了。
  “你怎麽了?”
  周旭沒有放開她的跡象,卻加大了手勁。他在她耳垂上一吻,終於開口。
  “我這裏沒有你要的答案。”
  陸筠“啊”了一聲:“我不懂。”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你正在把我的行為合理化,找出一個你自己滿意的解釋,朋友啊,同事啊,這些都是錯的,”周旭鎮定地開口,“我的行為就是你最不願意接受的那種答案。我吻你,隻是因為——我喜歡你。”
  陸筠不知道哪裏來了力氣,一把推開他,瞪著眼睛,咬著唇問:“為什麽?為什麽這樣?”
  “沒有什麽為什麽,”周旭後退兩步,扶著額頭,沉穩的開口:“我不信你真的沒有感覺。陸筠,你真是個善於逃避的人。很多事情,不是選擇看不到就不存在的。”
  被說中心思,陸筠不吭聲。
  頭發沒有擦幹,水還在往下掉。梳子捏在手裏,手裏都是梳齒勒出來的痕跡。隻覺得一切都不真實。唯一的異性朋友也變質了。
  “我記得,”周旭苦笑,“本科的時候跟你是普通朋友,覺得你是個漂亮的女孩,活潑開朗,也就這樣了;研究生的時候咱們關係近了一些,越來越了解你,對你的事情越來越上心,看不到的時想你,再一起的時候覺得時間遠遠不夠,不知道什麽開始,你在我心裏的分量到了我自己都吃驚的地步。等我自己意識到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一直忍到現在沒說,是不希望你背負什麽心理負擔和包袱。可你啊,壓根一直沒察覺到。有的時候你很敏感,有時卻遲鈍得要命……算了,這些都不說了。當時跟著你出國,是以為,也許在外麵一起吃苦兩年,我們就順理成章的走到一起。”
  “如今看來,我的希望……大概覆滅了吧,”周旭凝視她,一字一句地開口,“我自詡聰明,也機關算盡,卻怎麽都沒想到,你會認識一個吳維以。”
  水流奔騰聲傳來,這是每天早上喚醒她的第一個聲音,早已聽慣,仿佛樂曲。
  清晨披著衣服枯坐在床上,遲鈍得開始穿衣服,忍住大腦發脹發疼的趨勢,耳邊仿佛回蕩的,還是周旭那番話。
  跟周旭怎麽走到今天這一步,她比任何人都要茫然。曾經以為那個人是自己最好的異性朋友,不止一次信誓旦旦的跟人說“男女之間是有純潔的朋友關係”,哪知一夜之間天翻地覆,朋友不複存在。
  薄薄的布窗簾擋不住什麽,有稀薄的光線從外麵的斜進屋子,朦朦朧朧的書桌上的幾卷圖紙,襯托著屋子的其他角落幽暗不明。這樣的陰暗寂靜,滿可以扯過被子蓋住頭再睡過去的,可顯然沒可能。
  之後恐怕要跟周旭好好相處都有些困難了。
  微妙的平衡存在於微小的部分,兩個人的關係的動搖往往也是因為一句話。窗戶紙捅開和沒有捅開完全是兩個概念,眾人都知道的秘密和公開的秘密也截然不同。她從來都是個沒勇氣的人。也想不到怎麽麵對。
  順利截流不過是工程剛剛起步的一個階梯,汛期來臨,加固工作按部就班的進行,一切似乎都按照計劃進行。
  隨著東南亞春夏的來臨,工作上的事情日益繁忙,冰雪融化,河水暴漲,尚在建設的工程遭遇到從誕生以來第一次大的考驗,各種工程建築都在實際應用中體現出了價值。
  感情上的小問題,在大局麵前總是可以拋棄的東西。至於個人心裏的小疙瘩,隻能自己慢慢解決,解決不了就放任自流。
  和工程進展的順利相比,周旭和陸筠的關係逐日改變著,心情也是。他們絲毫沒有感受到他們在東南亞渡過的第一個春天的氣息。兩個人同時心照不宣的埋頭苦幹。她也始終學不會虛以委蛇的態度,他估計也是。事情按照她的預期的發展。兩人慢慢生疏下來。並不是身體上的疏遠,其實每天都可以看到對方,也每天接到他一天三次的查崗電話,心卻慢慢的疏遠了。
  連以前的玩笑都沒有了。
  不少人察覺到他們之間的問題,或多或少表示了詫異。但不會有人真正上心,畢竟大家說越來越忙。東南亞的夏天來的早,汛期之後夏天就到來了。大壩頂住了壓力,開始正常的蓄水排水,慢慢熱起來的天氣中,發電機組也有條不紊的開始安裝,廠房也基本修好。
  接下來,陸陸續續有專家組、政府官員前來考察。工科的人往往實際,也不搞什麽花架子,一般來說也談不上排場。
  這個時候總是少不了吳維以,他是總工,還是協調人員,有一度每天都帶著專家在工地上轉,從導流渠到廠房到生活區,一天之內來回若幹次。陸筠遠遠看著他百事忙,隻覺得心疼。
  直到他必須出門一趟,去伊斯蘭堡接待總公司派過來的專家團,一來一去大概要耗時三四天。走之前他特地找到陸筠,拿出規章安全手冊,一條條指給她看,再三囑咐她一切小心。
  辦公室的白熾燈下,吳維以看到身邊的她眼神有點散,顯然是在走神,心知她可能沒把自己的話放在心上,把臉一沉:“我剛剛跟你說了什麽?重複一遍。”
  陸筠傻了眼,哪裏說得出來。真是沒想到一把年紀了還要遭受小學生的待遇。
  於是臉一紅:“吳總,我知道了,您不用這樣再三強調……”
  也不知道是氣還是無奈了,吳維以把手撫上額頭,看來也說頭痛無奈,指著手冊:“回去每天給我讀兩遍。”
  這段時間陸筠自覺吳維以的心思一半都在她身上,但卻不是男女之間的感情。陸筠側頭看他一眼,那麽英俊漂亮的一張臉冷得可以刮下冰渣子,大概她是真的關心自己,可越關心她心底也就越亂。她被他搞糊塗了,有點不知如何應對,卻沒有勇氣向他求證。
  已經被拒絕過一次了,還想怎麽樣呢。
  隻能振作精神,唯唯諾諾地點頭。
  她很快離開辦公室,吳維以疲憊地坐在藤椅上,目送她離開,怎麽都不放心,還是站起來跟在她身後,在江上燈光的照明下也跟在她身後走了一小段路,看著她回了宿舍才重新回到辦公室。時間一天天過去,他一天天心慌,就像心裏開了個口子,怎麽都填不滿。
  身上的職責也重,也不能因為某種可能性而放棄工作。為今之計,隻能走一步看一步。

  番外(慶國慶)
  世人均知國慶有七天長假,但對吳冕之同學而言,這個假期大大的被打了折扣,變成了四天,外加三天的補習。
  雖然各級教育部門明令禁止補課,但下麵的學校各有各的做法。例如吳冕之就讀的市一中這所遠近聞名的重點中學則非常低調的把可能要參加各學科競賽的同學找回學校,統一補課。
  吳冕之恰好位於其中。他對這樣的補課並不反感,甚至還有點樂在其中。
  此時他正坐在書房,認真做著參考書上的練習題。
  吳冕之成績非常優秀,在學校裏總是年級前三名;很少有什麽題目能難到他,此時他卻皺起了眉頭。他拿筆在草稿紙一再演算,始終找不到解題的竅門,最後終於無奈,高聲叫:“媽媽——過來一下——”
  陸筠本來正在廚房裏做午飯,聽到兒子的召喚,在毛巾上擦了擦手,又把高壓鍋下的火關小之後才過去書房,站在兒子身後問他。
  “小冕,怎麽了?”
  吳冕之指著參考書上的題目,拉她坐下,“媽媽,這道題我不會做,你教教我吧。”
  陸筠拿過書:“我看看。”
  不看不要緊,一看嚇了一跳。她疑惑地看著那道題目數秒之久,又翻過參考資料的封麵看了看,連連搖頭:“現在的競賽題目怎麽都這麽奇怪?”
  吳冕之說:“不奇怪啊,就是很難。我都想了一個多小時了。”
  兒子長這麽大,她還真沒輔導過他的作業幾次。吳冕之從小就聰明,在學習上特別能舉一反三,一點就透,加上小學的時候功課簡單,不用怎麽學習,成績也是頭籌,還跳了兩級;作為父母也從來不逼他拿多少名次回來,進入初中後,任憑他自己發展。
  難得他說有不懂的題目,陸筠也樂得大顯身手,拖過紙筆,開始算起來。
  雖然若幹年時間沒做過中學數學題,但陸筠對自己還是頗有信心的。怎麽說她也是高級工程師,對付初中數學應該不成問題。
  她算得專心,吳冕之就趴在桌子上看著她。
  所有認識吳冕之的長輩都認為他完全繼承了父母的優點,內在的聰明就不說了,長相也是遠近聞名的好。一對黑漆漆的大眼睛,眼珠子靈得很;兩道濃眉仿佛是畫出來的,高興的時候眉梢微微上挑著,可愛得很。在這個孩子普遍早熟的社會,他也極受女生歡迎,簡直是水電家屬院子裏新一代白馬王子。
  陸筠算到一半終於覺得不對勁。不錯,在工程中需要用到大量的數學,但那都是實在的運算。可現在她麵前的是競賽的題目,又刁鑽又古怪,需要用的隻有技巧。這就好比一把金斧頭和一個兩毫米的螺絲釘的關係。不論你那把斧頭多麽金光燦爛價值連城,但就是不能毫發不上的把螺絲釘從儀器上旋下來。
  陸筠咳嗽了一聲,抬頭看了眼兒子,發覺兒子正用那對充滿期盼和崇拜的大眼睛看著自己,抽動了嘴角,貌似淡定的笑了。
  “這題目挺難的,有些棘手。”
  “對啊,所以我才問你啊,媽媽你不是工程師嗎?”
  陸筠無比痛苦的想,做父母的要維護自己的尊嚴真的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她在吳冕之麵前從來都是一幅無所不能的形象,直接承認“啊,這個題目我不會”是最糟糕的事情,但也不能騙兒子。
  吳冕之是何等聰明的孩子,一看她複雜的表情就有數了,狡黠地一笑:“媽媽,沒算出來嗎?”
  陸筠臉部表情僵了一下,隨後她采用了極其有效好使的緩兵之計,“現在算不出來不等於一會後也算不出來。這道題目你先留著,做後麵的。我先去做飯,吃了午飯咱們再研究下這道題目。”
  吳冕之點頭:“那就下午吧。”
  母子倆的交談忽然被人打斷。
  “什麽題目?”
  兩人同時回頭看門口,隻看到吳維以神清氣爽的走進書房,笑語:“小冕,說起解數學題,首位谘詢人選是肯定你爸爸,不是你媽媽。”
  陸筠嘴角一抿,狠狠盯了他一眼。
  吳冕之卻扔下手裏的筆,歡呼一聲飛快的撲到來人的懷裏:“爸爸你不是在睡覺嗎,媽媽說你昨天半夜才回來,讓我不要打擾你。”
  說的是吳維以昨天從國外考察回來的事情。他淩晨三點才到的家,洗了個澡就倒床睡到現在,睜開眼睛一看,幾乎已經是中午了。
  “看來我還真會趕時間,”吳維以摸了摸兒子的頭發,一把把他抱起來一邊臉頰親了兩下,“十天不見,好像又重了。”
  吳冕之神氣活現地說:“爸爸,我現在是在長身體的時候。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何況是三個三日呢。”
  陸筠看著兩父子打鬧,上下打量他,現在的吳維以穿著件白襯衣,精神狀態極其良好,比昨天晚上好了太多。吳冕之在同齡人中算高一點的,他抱著也看不出吃力的跡象,她放下心來:“看你的樣子倒像是睡夠了。稍微等一下就可以吃午飯了。”
  放下吳冕之,吳維以彎腰握了握她的手:“看來我起床的時候真是恰好。我真的很久沒睡得這麽好了,還是家裏睡著踏實。”
  陸筠笑著搖搖頭,站起來空出凳子讓他坐下:“我去做飯了,你來看題目吧。現在的題目跟咱們那時候可不一樣了,我懷疑你也做不出來。”
  吳維以笑容愉快得很:“老婆,你這就是小看我了。”
  還真如他所說,陸筠剛剛把菜擺上桌子再布好碗筷,父子倆就從書房出來了。她目光在父子倆身上停了停,吳維以氣定神閑的模樣,但冕之逐笑顏開,說:“爸爸把題目算出來了。”
  陸筠一聽就搖頭笑了,這事不由得她不服氣,冕之已經坐在餐桌旁,她拍了拍他的後背,說:“以後就多問你爸。” 說完又看吳維以,礙於在兒子麵前,並不太心悅誠服地說:“好吧,你一直比我厲害。”
  吳維以笑眯眯的給她一家人盛飯。
  冕之皺著眉頭,鬱悶的開口:“可惜爸爸經常不在家。”
  她跟吳維以對視一眼。吳維以一年裏有三分之二的時間不在家這個是實情,早些年還要多一些,冕之幾乎完全是陸筠一個人帶大的,因此看到爸爸總是很歡喜。
  不過好在是小孩子脾氣,很快就振作起來,問:“爸爸,給我帶了什麽禮物回來沒有?”
  這一問倒是想起來了,吳維以放下筷子說:“有啊,爸爸給你帶了禮物,你溫阿姨也給你送了禮物回來,在行李箱裏。”
  冕之把飯碗筷子一丟就衝過去找行李箱。
  他動作快得很,兩個大人倒是麵麵相覷了一會,然後都笑了。
  陸筠頗有些無奈的拍了拍額角,“平時太寵著他了,吃飯的規矩還真是沒教好。以後得好好讓他改一改。”
  “小孩子嗎,總是喜歡禮物的。”吳維以忍俊不禁,又側頭看陸筠,“昨天晚上回來太困,沒來及的跟你說,我在美國遇到溫曉了。”
  陸筠笑了笑,“嗯。”
  “碰巧在一個城市,大概聽說我回過去,不知道怎麽的她就找到了我,”吳維以看陸筠一眼,一本正經地一一交代,“我們出去吃了個飯,言談中說起小冕上中學了,生日也快到了,她就買了禮物讓我帶回來。”
  陸筠點點頭:“是什麽禮物?”
  “不知道,我還沒來得及——”
  剛一說完,冕之就抱著個長長寬寬的盒子出來了。他把盒子放在客廳中央的茶幾上,開始拆封。
  夫妻兩也放下了碗筷過去看,盒子包裝得異常精美,上麵還別著一張卡片,陸筠拿起來一看,簡單寫著一行字“祝冕之生日快樂”,她看到這句忍不住笑了下,側頭去看了眼滿臉鎮定的吳維以。盒子打開了,才發現,原來是個大概十二寸的小電腦筆記本。
  拿起說明看了看,是當前最流行的某家公司推出的最新的型號,又輕又薄,很適合學生用,看上去並不便宜。
  冕之一看就歡呼起來,抱著就不撒手。他想要電腦很久了,奈何父母都不買給他,要查資料隻能用家裏的電腦,偏偏自己的爹媽都是高手中的高手,他在電腦上幹了什麽,一五一十的都能查出來。這讓他很鬱悶,雖然他的確沒幹什麽不能說出口的壞事,但隱私被侵犯,對一個不滿十三歲的孩子來說,總是相當不舒服。
  冕之神氣地宣布:“這個筆記本以後就歸我了!”
  有了這個筆記本,就不用擔心那麽多了。他真是樂開懷了,眉開眼笑地想一定要設一個複雜的密碼……
  陸筠有點頭痛,電腦的話,他們也不是買不起,問題是電腦這個東西是在是太迷人了,十二歲的孩子沒有什麽讓人稱道的自製力,沉迷於某樣事物之後就很危險。
  她知道溫曉對冕之也非常好,曆來送的禮物都價值不菲,但也沒想到她這麽大方,一送就送筆記本。而她根本不在國內,想要退還都沒辦法。
  可強行從這麽快樂的兒子手中收走筆記本又顯得不太厚道,於是看一眼吳維以,把燙手的山芋扔給他:“維以,禮物是你來回來的,你看怎麽辦吧。”
  吳維以沒想到溫曉送了這麽個大禮,也是無奈居多。他短暫地想了想,把筆記本送冕之手上抽出來,拉著他回到餐桌旁。
  吳冕之是何等聰明的孩子,從父母的表情上就看出了端倪,先發製人:“爸爸,你不會想沒收我的筆記本吧!我要肯定地說,不行!這是溫阿姨送的禮物。”
  吳維以於是和顏悅色開口,說:“冕之,不是沒收。是跟你商量上網時間。”
  這個要求吳冕之就無法拒絕了。
  他想了想,勉強同意,然後父子倆就上網時間進行了爭鋒相對的討論和交涉。簡直是步步艱難,就像在菜市場買菜。
  陸筠聽得好笑,實在沒脾氣了,拿筷子敲敲父子倆的碗,說:“好了好了,吃完飯再說。”
  終於刹住了話頭。
  好容易一家人其樂融融的吃完飯,冕之繼續去擺弄電腦,夫妻倆收拾了碗筷就去洗碗。
  陸筠把碗放在水槽裏,吳維以跟著走進來,說:“好吧,孩子有個自己的電腦也不錯。限製一下上網時間吧,跟平時一樣。”
  “還能有什麽辦法嗎?”陸筠瞪他一眼,“你就不會告訴溫曉不要送筆記本。”
  “我沒細問,她親自塞到我手上。她那個脾氣,不接禮物就會翻臉的。”吳維以搖頭。
  這話也是。十多年來,陸筠大概見過她三四次,每次見麵都隻看到她是越來越女王脾氣,獨斷獨行慣了,說話氣勢越發淩厲起來。他們夫妻倆欠她人情太多太重,已經到不能計算的地步,哪可能因為一個筆記本跟她鬧得不愉快。
  “隻有收著了,”陸筠搖搖頭,“更何況溫曉也是一片好意。”
  吳維以“嗯”了一聲。
  他的聲音有點像歎息,陸筠本來洗著碗,就被這聲歎息吸引,回頭去看他。兩個人結婚十多年,她一向不介入他跟溫曉之間的事情,有時候甚至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具體表現就是,除非他自己提起來,絕對不問,也不會搞任何的旁敲側擊。
  此時她也是,笑了笑就不說話,把洗幹淨的碟子擦幹淨,放進消毒碗櫃。
  吳維以果然說:“這次見麵才知道,她跟蘇兆儀半年前就離婚了。”
  陸筠一怔,又在心裏算了算:“孩子怎麽辦?我記得才九歲吧。”
  “跟她半年,跟蘇兆儀半年。”
  “也虧他們想得出來。蘇醫生怎麽會答應的。雖說跟父母在一起很好……但他們分居兩地,上學什麽的多不方便啊。”
  陸筠微微搖頭,收拾灶台,很有些感慨。夫妻兩個人要一輩子走下去,總是需要一點理解的。但這話她沒說出來。
  吳維以看著她忙碌的背影,本想要說什麽,卻被客廳裏冕之的叫聲嚇了一跳。
  兩人來到客廳,看到冕之哭喪著臉盯著那台筆記本電腦,小小的臉都皺成了一團,很是傷心的模樣。
  “怎麽了?”
  冕之真是失望,把筆記本轉了個身正對他們,哭喪著臉:“看不懂……”
  陸筠看了幾眼界麵,一下子就笑出來。英文係統,還是最新的版本。之前也有耳聞,兼容性及其差,許多軟件都不能用,連個中文輸入法都沒有,還沒辦法換成其他的操作係統。
  要一個初中生用英文係統,真是太難了。
  於是陸筠格外和顏悅色:“沒關係,這個既然不能用,就先暫時留著吧,以後上高中了再給你買一個。”
  冕之沮喪地點頭,無奈啊,人生總是充滿了各種意外。
  看到兒子那麽無精打采,吳維以心疼,坐在他身邊揉揉他的頭發,笑說:“這個假期想幹什麽,爸爸陪你去。”
  這句話聽在吳冕之耳中,就跟安慰大獎一樣,但是有安慰獎總比沒有好。

  二十三
  暴雨的忽然爆發是在吳維以離開後第二天晚上發生的。
  半夜的時候忽然暴雨如注,除了值班人員,所有人被電閃雷鳴驚住,也不約而同的起了床。披上雨衣衝到屋外,雨水連成線那麽霹靂嘩啦的砸下來,打得人連連後退好幾步。工程尚在建設中遇到這樣的挑戰,所有人手心都捏了一把汗。
  穿著厚厚的帆布雨衣,舉著飄搖的燈在上遊的江邊看,現在的江水比下午的時候要寬一些,平時可以看到的石頭已經被淹沒,江水便如猛虎下山般地突然間傾軋而出,洪流色黃混濁,氣勢洶湧,便是吞噬人般衝進導流洞,水麵跟洞頂的距離不足半米,怎麽看都異常驚險。
  吳維以去了伊斯蘭堡,此地的負責人就自然變成了錢大華,值班的技術人員送來水文觀察站的數據,工程師們幾乎是震驚的發現,洪水居然跟預計的最大洪峰值所差無幾。水電站剛剛有了規模就遇到五十年難得一遇的洪水,運氣也實在太好了。
  眾人自然是一宿沒睡,江邊的值班雨棚子被雨打地搖搖欲墜。
  陸筠本來也要去江邊,錢大華想著吳維以臨走時的囑托,不肯讓她涉險,隻讓她站在監控室裏,看著顯示器上的觀測數據,接聽電話之類。就算這樣也還是忙碌,清晨雨停後,她才趴著桌子小睡了一會。
  醒過來又是忙碌。
  大雨之後需要做的事情顯然比想象的要多,工程師都在壩上,具體事情具體分析,什麽地方要除險加固,什麽地方需要防水等等;陸筠惦念著自己負責那塊工作,心裏著急,跟錢大華說了一聲,帶上測繪儀器,拿了件雨衣,跟兩個測繪組的技術人員就進了山,考察水庫周邊因這場暴雨引發的狀況。
  她走得快,錢大華諸事繁忙也沒來及多想,想著她做事一概細心也就同意了。
  大壩建在山中,蓄水完成後是“高峽出平湖”的氣勢;但現在完全不是那麽回事,庫區中的群山無不顯示出猙獰的麵孔;滾滾洪流卷著泥沙從山上跌下來,再跌到河裏去,響聲震天。
  要走的路相當遠,至少有三四個山頭,現在這個時候也不是悠閑的時候,跟其他兩位技術人員簡單的商量了一下,三個人各朝一個方向走,然後約定原地見麵。
  雨是早就停了,但密林中還是稀稀疏疏的在滾著雨珠。陸筠把雨衣穿上就上了小路。這一片山區不是第一次來,又帶著指路的工具和地圖,其實本來是不必擔心的,隻需要順著老路繞臨近的幾座山頭走一圈,看看暴雨造成的影響並記錄下來就可以。
  層層疊檔的深山沒有人煙,也看不到可以作為路標的江水,取而代之的是另一排景象——山洪衝毀了本來就不像樣子的泥土小路,大大小小的石塊順著洪水往下滾,路早就看不出原來的樣子,隻能說,依稀有個方向,從山中的密林裏指引出一條條晦暗不明的道路。
  陽光其實是明媚的。剛剛下過了雨,天空就像被海水洗過一樣碧藍,白雲絨毛般堆積在天邊。明明頭頂十米之處是那樣的一望無際,可真正透過密林下來的光芒卻不多。樹木間是斑駁的影子,泥濘間是散落的大小石塊,或尖或平,在泥土中茂盛的生長著。大自然有時候就是這樣表現著自己強硬的態度。
  陸筠之前實地考察做過不少次,大學這幾年,跟著號稱“萬裏行”的導師也是跑遍了國內大西南的大部分山區,老師的說法,隻要找準路子,總能征服。
  這一帶的土壤是常見的黃褐土,致密的,下過雨後分外濕滑,道路難行,速度比平時慢了至少一半。不少路根本堵塞不通,隻能想辦法繞行。可這一繞,就慢慢發覺不對勁了。
  她發現,她迷路了。
  吳維以是當天下午回到工地上的。
  他領著一個專家團隊回來,一行人在顛簸之後吃了頓還算爽口的午飯。專家團大都是國內的高級工程師,都是吃過苦的人,對吃住的安排毫不挑剔。一放好行李包袱,就開始檢查各個項目的進度和質量。
  看到專家團各就其位,他終於不動聲色的呼一口氣,轉頭仔細看了看在場的所有工程師,發現沒有那個熟悉的身影,於是壓低了聲音去問錢大華:“陸筠呢?”
  對於他這個時侯還在記掛著陸筠,錢大華也是無奈居多,就說:“早上進山去考察了。”
  吳維以表情和聲音同時冷下來:“才剛剛下完大暴雨,誰讓她去的?”
  “我讓她去的,”錢大華試圖安撫他,“到處都缺人,水文記錄也是她負責的,自然要去看看情況,何況進山的也不止她一個人。放心吧。”
  吳維以並沒有因為這句話受到安撫,他臉上難得露出了一絲不耐煩,甚至在原地轉了一圈,又說:“早上幾點去的?”
  “大概十點多。”
  “那怎麽還沒回來!”吳維以急不可耐,“她帶著通訊器的,聯係了嗎?”
  工地上都是用無線電通訊器聯係,但隻能在一定範圍內進行聯係。錢大華說:“聯係是聯係了,可能距離有點遠,一直沒有信號。”
  吳維以一瞬間表情就僵硬起來:“這些我不管,我隻要找到她。”
  從來沒看到過他臉色難看成這樣,錢大華不敢再說什麽,隻怕再說下去吳維以就要罵人了,偷偷讓人去找周旭和水文組的人問問情況。
  天色一秒秒地暗淡下去,烏雲再次撲了上來,一場大暴雨即將拉開序幕。
  其他兩位技術人員陸陸續續地返回,唯獨陸筠還是沒有回來。
  吳維以帶著專家團參觀廠房,好容易得了空,沒想到聽到這個消息,臉色愈發不好看,讓錢大華把周旭叫來,言簡意賅的吩咐:“給我帶人去山裏找,不論如何要把陸筠給我找回來!”
  周旭飛快地點了點頭。他也擔心陸筠,不過卻沒有吳維以那麽心急。看到麵前的總工臉色難看的模樣,知道他是擔心到了極點,心裏又酸又苦,明明轉身過去,又回來說:“不會有什麽事情的。野外考察也不是第一次了,陸筠有分寸的,她比別人細心一些,可能遲了一點而已……以前有一次,我們在金沙江考察的時候……”
  他竭力把話說得輕鬆一些,可吳維以並不領情,甚至沒有心情聽完,厲聲喝止,盯他一眼:“叫你做的事情就去做!我是總工還是你是?”
  周旭尷尬不已,訥訥說:“啊,你是。”
  哪裏還敢看他,說完就頭也不回地離開。
  錢大華搖搖頭不敢開腔,現在的吳維以就像吃了火藥的豹子一樣。
  組織好人手的時候天都黑盡了,大家都在江邊的辦公區等著。瓢潑大雨和烈風豆子一樣的灑下來,劈頭蓋臉的砸了每個人一臉。閃電驚雷一個接一個,炸得地皮轟隆作響,天地之間都在劇烈的共振,好像隨時要跳起來。
  天黑得宛如潑了墨,吳維以也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狂風暴雨,本來想說的“不論怎麽樣都風雨無阻”也難以說下去,更想起山林裏一片黝黑的可怕景象,狠狠地捏緊了拳頭。
  所有人都無聲地看著他,等著他下決定。
  現在進山區的危險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不可能為了找陸筠一個人讓這麽多人進山犯險,不負責任的事情,他做不出來。
  錢大華也相當擔心陸筠,但比起吳維以冷靜多了。他看他一眼,身體都在微微發抖,於是說:“我知道你擔心陸筠,但就像周旭說的,就像不要忘了陸筠也是工程師,懂得野外避險知識,不是什麽柔弱的小姑娘。這場雨最多一個晚上,熬過這個晚上就沒問題了。山林裏沒有什麽野獸,找個地方躲雨也不困難。”
  吳維以鐵青著臉,把手裏的拿著的東西朝牆上一砸,這一砸似乎耗費了他所有的力氣,連站都站不穩,跌跌撞撞倒退兩步,無力地跌坐在凳子上,把頭埋在膝蓋上,寬挺的肩膀無力的發抖。
  他的情緒向來不外露,也不會輕易遷怒於人,這樣的表現已經是極致了。錢大華從來沒看到他這個表現,一瞬間都愕然了。
  很久才聽到他低沉暗啞的聲音,“就這樣吧。不用進山了,都回去崗位上。”
  吳維以那個晚上根本沒睡,就守在辦公室看地形圖值班,隨時等著電話;聽著雨點撲打著窗戶,工地上的情況倒是一切正常,唯獨心裏真是苦得不知道怎麽辦。
  看著雨水從玻璃上滾下來,他再也坐不住,拿著雨衣就出了門,回了一趟宿舍。先去保安管理房拿著鑰匙,最後來到陸筠的門前,沒有任何遲疑的,打開門走了進去。
  四壁空蕩蕩,根本沒有什麽值得說的東西,書整整齊齊的疊放著,被子平鋪在床上,薄薄的一層。簡單得讓人心酸的屋子,哪裏像是一個美麗的年輕姑娘的房間?
  他很快就讓自己鎮定下來。這間屋子都是她的氣息,異常濃鬱。他慢慢闔上眼睛,伸手撫過她摸過的書桌,睡過的床,真實感異常鮮明,不用怎麽費勁就感覺到她就在自己身邊。忽然摸到她枕頭邊的書,他睜開眼睛。那是本厚厚的英文專業書,看得出來被翻過若幹次但保存非常好。他把書放在膝蓋上,隨手一翻,一張照片袒露於眼前。
  他花了一點時間才反應過來照片上的人正是自己和陸筠,是去年除夕那天的。照片上的兩人握著乒乓球牌,都滿頭大汗。陸筠笑容明媚,側著身子跟他說話;而他也在對她輕鬆地微笑。不知道陸筠擁有這張照片多久了,更不知道她看多久了。
  他苦笑著低下頭去,輕輕的把書放回原位。怎麽會忘記呢,那場精彩的乒乓球賽的記憶和那天晚上的吻的記憶從來都那麽鮮活清晰。
  再一次想起她手心和唇上的溫度,一雙手竟然不由自主地發起都來。

  二十四
  天蒙蒙亮的時候,雨小了下來,窸窸窣窣時斷時續。
  吳維以打電話叫來十多個人,又簡單地囑咐錢大華兩句就出了門。
  一行人進了山就兵分若幹路,有了陸筠的教訓,這次大家都學聰明了,兩三人一組。隻有吳維以是一個人,他走路比別人更快,很快就拉下了眾人。
  在大雨後的山林裏穿行實在不是容易的事情,尋找陸筠留下的痕跡更是困難。山洪從山上滾下來,衝刷了一切可能的證據。這一帶是明顯的高山峽穀地貌,的確一不小心就會迷路。
  在這樣的山中尋人,雖然說不上大海撈針,但也相當不容易;山路都不能分辨的時候,水流則是另一個標記。陸筠也應該知道這點。他順著一路走上去。太陽從山頂上升起來,照得山林森嚴可怖,陡峭的山峰幾乎就要壓下來。
  隱約的歌聲隔著層層密密的灌木飄過來,吳維以忽然心裏一緊,扒開灌木看過去,終於在山澗旁看到了她。
  陸筠坐在岸邊的大石塊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自顧自唱著歌,手裏握著根一米多長的大樹枝,很費力地折著樹枝上的小枝椏。她對手裏的活專心,對周圍的事情渾然不覺。她聲音清越,完全沒被水聲蓋過。吳維以對流行音樂一竅不通,但歌詞裏那句“堅持到底”竟聽得分明。
  吳維以拿著通訊器跟每個人說不用找陸筠,讓所有人返回,才朝她走過去,動了動唇角,叫她:“陸筠……”
  聲音一出口才知道居然這麽小,連自己都聽不清楚。他在原地站了一刻,勒令自己定神,重新說:“陸筠。”
  這下子陸筠聽到了,轉頭就看到站在自己側後方的吳維以,跟她隻有一個臂長的距離。他離得太近,近到麵目都不清了。
  吳維以出現在這裏是她絕沒有想到的,陸筠楞了很久,手裏的樹枝掉到溪邊的石塊中。
  她眼睛發酸,微微低下頭不敢再看他,卻強笑了笑:“吳總,對不起,讓你擔心了。你走之前那麽跟我說注意安全,我還是粗心大意的……”
  “沒關係,”吳維以臉色平和,“你沒事就好。”
  他現在才能仔細看她。衣服髒兮兮的,身上沾了不少泥土,額角臉頰上還有擦傷痕,看得出來她這一天一晚絕對不好過,但臉卻明朗得過了分。
  在他麵前那麽狼狽,陸筠尷尬著,繼續著詞不達意地解釋:“昨天我迷路了,地下太滑,我不小心摔下來,東西也都掉了,沒有及時通知大家,最後在山裏越走越遠。我真是沒用。”
  “沒關係,什麽話都回去說,”吳維以彎下腰,對她伸出手去,“回去就好,好了,回去吧。”
  陸筠仰著頭看他。麵前的這個人沒有任何責怪她的意思,那雙漂亮得讓人震驚的眼睛裏全是她一個人的倒影。陸筠覺得鼻酸,不知道多少年沒有人這樣看著她了。她遲緩地抓緊他伸出的手,借力站起來。這一站,腳踝上傳來劇烈的疼痛,忍不住低呼了一聲。
  她聲音壓得極低,吳維以聽得分明,神經一緊,“怎麽了?”
  陸筠放開他,手朝後摸到石塊上重新坐下,無奈地笑了笑:“吳總,麻煩你幫我把那根棍子撿起來吧,我昨天晚上從山上滾下來的時候崴了腳,走路恐怕有點困難。”
  吳維以想起她的腳踝曆來脆弱,這不是第一次傷到了。
  他微一沉吟,沒有去撿那根棍子,在她麵前蹲下:“上來,我背你。”
  愕然的人換成了陸筠,看著他寬挺的後背和青鬱鬱的頭發,連連拒絕:“不不,這怎麽好,我自己走著回去,嗯,也不是很疼。我不輕,你背著肯定很難受……”
  她解釋拙劣,吳維以冷著臉回頭看她一眼,怒氣在臉上一滾而過。
  “你在跟我倔強什麽?傷是你的腳,你不愛惜還有誰愛惜?我早就告訴你,腳傷是一輩子的事情,你知道這裏到工地有多遠,你想下半輩子都帶著傷腳過日子?”
  陸筠給罵得無地自容,再次低下頭去,訥訥開口:“我不想給你添麻煩……”
  “真不想給我添麻煩就上來。”
  話說到這個份上,陸筠也不能再拒絕。
  吳維以的肩膀意外的舒服,陸筠趴在他的背上,雙手從他肩頭繞過去,停在他胸前扣住了,形成一個死結。他走路速度並不快,但也不著急,認識快一年的時間,這樣的身體接觸還是第一次。他肩膀的寬度,他的溫度,他的氣息,他的身體,所有的一切都比她想象的更鮮活和美好。
  大概是做夢一樣。前所未有的不真實感和興奮感衝昏了她的頭。陸筠渾身慢慢的發起抖來,然而大腦的某個角落正在瘋狂的提醒她,也許除了今天再也沒有機會這樣接近他了。是他給的機會,是他給的夢境,就讓她任性一次。
  她看到他後頸的皮膚光滑而白皙,沒來由的想起幾年前,自己在新疆和田看到的某塊剛剛開采出的白玉,瑩瑩光澤,自然生輝。她低下頭去,慢慢印上一個吻。
  吳維以的氣息本來一直平穩,忽然如同蛛絲那樣顫抖了一下,問她:“你在做什麽?”
  陸筠沉默片刻才說:“我在吻你。”
  吳維以沒有回答,腳步穩健地背著她離開山澗,走上山路。這一帶的路石塊較多,又經過人為的修整,比其他地方稍微好一些。樹枝從各個方向蔓延開來,翠綠色的樹葉時不時從兩人的臉頰邊劃過去。
  吳維以騰出一隻手伸手壓低她的頭,“趴下來,不要被樹枝劃破臉。”
  陸筠聽話地埋首於他的耳畔,酸澀的感覺讓她雙眼都不舒服。此時連貌似輕快的語調再也裝不出來了。
  她說:“去年除夕那天晚上,我悄悄吻你,你知道嗎?”
  吳維以沒說話,聽不出情緒地“嗯”了一聲。
  沒想到他答應得那麽快。陸筠緊了緊手臂,把他抱得再緊一點。
  她動了動唇,貼在他的耳珠旁,一字一句地開口:“吳維以,我喜歡你。”
  “嗯。”
  “我真的很喜歡你,我很早就開始喜歡你了。”
  良久的沉默,連呼吸都沒有了。隻有他不輕不重的腳步聲,遠處的潺潺水聲,還有風在山林裏刮起的漣漪。
  “所以,你不要對我太好,我會誤會的,”陸筠停了停,忍住聲音裏的顫抖,很久後又說,“我已經跟你表白了,你總該說句話,讓我死心吧。”
  “我愛你。”
  那三個字聲音並不高,夾雜在越來越大的江水聲和樹枝樹葉永不停歇的晃動聲中,其實並不分明。好像那是在這滿山遍野的綠色中晃過的某一點鮮亮,更像是隻是天上什麽地方飄來的音節一樣。幾乎是一個錯覺。
  陸筠身體劇烈的一僵,“你說什麽?”
  然而吳維以沒有在這個問題上繼續談下去的念頭,陸筠去看他的側臉,一張臉平靜如昔,瞧不出任何異樣。
  想從這樣的臉上分辨出他的情緒實在困難,陸筠卻不管,激動地不能自以,連話都說不出來。原以為得不到回應的感情忽然得到了回應,大腦一片空白。
  吳維以放慢速度,稍微站了一會,仔細看著前麵的兩條分叉路,最後選定了一條繼續上路。隨後才說:“不要亂動。前麵有個廢棄的水文站,我們去那裏歇一歇,看看你的腳。”
  那個水文站被廢棄許久,鎖都壞掉了,門一推就開了。但屋子裏卻並不太髒,還可以談得上整潔,因為水電站工程一開工,定期有人過來居住,這裏還有些生活用具,凳子床盆子火柴,倒是一應俱全。
  昨天晚上她其實也打算來這個水文站避難過夜,可就是沒找到地方,又下了大雨,隻能在河邊的一個小山洞裏過了一宿,此時吳維以一路背著她過來才知道這個水文站原來離那個小山洞如此之近。
  吳維以放下她,扶著她在凳子上坐下,說:“把鞋脫了,讓我看看崴成什麽樣了。”
  她卻說不出任何話,也根本動不了,手臂在他起身站直的一瞬間變成了一個擁抱的姿勢,摟住他的腰,把臉貼在他身上,死活都不肯放開。
  兩人維持著這樣的姿勢良久。時間滴滴答答的爬過去,在皮膚上都留下的印記。
  她肩膀微微抽搐著,吳維以摸著她的頭發,輕輕拍著她的後背,想起這兩天發生的事情,此時才覺得後怕:“我在這裏的。你不知道,昨天晚上你沒回來,我真是急得……”
  陸筠仰起頭,小心翼翼地再說了一次,“對不起……我以後一定小心。”
  她摔得比她自己想象的重,運動鞋脫下來的那瞬間,一直忘記的尖銳的疼痛忽然傳來。腳踝處腫的嚇人,好像一粒煮好的雞蛋掛在那裏。
  吳維以在她麵前蹲下,把她的腳放在自己膝蓋上,仔細地檢查在腳踝處。雨後天晴,陽光從玻璃窗中透過來,均勻地灑在他身上。他本來就長得罕見的俊美,陽光怎麽事無巨細地照耀都找不出任何的缺點。光影在他臉上莫名的流動,陸筠看了一會,竟然覺得頭暈目眩。他額角和脖子都有細密的汗珠,反射著朦朧的輝光。背著她這麽久,他一定很累了。
  他一點點摁著她的腳踝,“不知道你怎麽可以堅持這麽久。疼了就說。”
  陸筠重重喘了口氣。
  吳維以緊張,“很疼?”
  陸筠不想讓他擔心,忙說:“不不,沒有。”
  “不要忍著。”
  吳維以側過頭看她,一張臉猶如美玉,光彩灼人。陸筠被他滿眼慢身的關切神色蠱惑,頭腦頓時發熱起來,簡直不受控製的攀升溫度。她微微笑起來,伸出手對他勾勾指頭,“唔,其實是有點疼的,不過啊,你湊過來讓我親親,應該就不疼了。”
  這個動作和語氣都十足輕佻,而且說到“親親”兩個字時聲音還微妙的拔高了,好像一個調戲絕色美人的山大王。
  吳維以看到陸筠眉飛色舞又滿懷期待地看著自己,徹底愣住,張口結舌地看著她,說:“陸筠……你怎麽……”
  話一出口陸筠就後悔了,她真是恨美色誘人和自己的口無遮攔,想捂著臉找個地洞去鑽進去——就算開玩笑怎麽能把真實想法說出來呢,不知道吳維以心裏怎麽想。簡簡單單一句話,把所有的臉都丟盡了。果不其然發現吳維以臉色不明的變了變, 她心裏也前所未有地發空,勉強地抽動嘴角“嘿嘿”兩聲。此時退縮就顯得太沒有立場了,她給自己打氣,堅持著說下去。
  “真的……跟你在一起,就不覺的疼了。”
  震驚很快過去,吳維以沒想到從來對自己恭恭敬敬的陸筠居然可以用這樣的語氣說話,這實在悖離了他平時的常識。他不動聲色的放下她的腳,隨即站起來,把那句話說完:“真不像平時的你。”
  陸筠不做聲地看著他的一係列動作,被嚇得麵無人色,連喘若幹下,情緒反而激動起來,抓著他的衣服:“我聽到了!你說你愛我!你說過了的,我不許你反悔!”
  吳維以一默,“你一天沒吃飯了,怎麽會這麽有力氣。”
  陸筠早忘了自己沒吃飯的事情,一眨不眨地看著他,正想鼓足勇氣說“總之我就這個樣子,你讓我親一下又怎麽了”;他卻摁著她的肩頭,臉色異常平靜,也沒有任何言語,慢慢俯身下來,直到兩人鼻尖相抵,臉停在她麵前,完全是一幅“任君為所欲為”的姿態。
  陸筠眨眨眼,看到他的臉近在咫尺,腦子轟然炸響,小心翼翼的把唇貼上他的臉頰。
  一如記憶裏那次那麽美好。

  二十五
  筋動骨一百天,陸筠的腳傷雖然不至於那麽誇張,但前前後後也耗時大概一個月。
  雖然她很排斥別人把她當國寶保護起來,但不這樣也不行。她傷得相當重,想幹什麽都幹不了,工地是沒法去了,腳被包成個大疙瘩。她給自己找了個木棍子當拐杖,每天杵著拐杖,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去辦公室,繼續做事。
  她這麽聽話,吳維以也暗暗鬆了口氣。每天監視一個會跑會跳的人,實在困難得很。隻要她總在自己可以找得到的地方就好。
  兩個人回來的路上其實已經說好在其他人麵前要裝作一切正常。吳維以向來公私分明,並不希望兩個人如今的關係影響到正常的工作,也不願意留下把柄讓別人去說;陸筠很清楚這一點並且同樣讚同,平時她依然恭恭敬敬。但她能感覺,自己和吳維以之間多了一條微妙的線,就像藕絲那樣,似斷還連。
  她睡得晚,吳維以也一樣。夜深的時候她看到他房間的燈光,不知為何異常心癢,隻要沒有人看到,就悄悄溜進他的屋子。
  吳維以起初還有點吃驚,三番兩次後對她的不請自來不再說什麽。他隻是好脾氣的,甚至可以說縱容的微微一笑,任憑她去了。
  有時候還會倒好水,泡上茶等她過來。很像古代知己那樣,秉燭夜談。
  陸筠也知道這樣孤男寡女的半夜三更共處一室實在有點曖昧和危險,但她管不住自己的腳,哪怕是受了傷也管不住,一旦閑下來就會想關於吳維以的一切。於是她想,與其這麽亂七八糟地亂想,不如去問他本人好了。
  她會問他從小到大的許多事情,吳維以在有些事情上總是模糊帶過,並不願意詳細說,說得最多的,是小時候的事情。
  吳維以作為沅西的漠族人,就像世界上每一個漠族人,對家鄉都充滿了熱愛;他嘴裏的沅西總是四季如畫,竹林,桐樹,小溪,美麗好像桃源仙境;陸筠一聽就入了迷。她坐在吳維以的床上,遙想了一下美好的山水景色,笑盈盈問他:“除了山靈水秀之外,是不是你們族的人都長得特別白淨特別漂亮?”
  吳維以看到她眸子咕嚕嚕地轉,眼光停在自己身上流連忘返,就知道她就要問這個,失笑:“我不太清楚。”
  陸筠撇嘴:“這就是欺負我不懂了吧。不要騙我啦,大四畢業時我們一群同學旅遊的時候,去過西南邊上的漠寨,啊,小姑娘一個個長得可水靈了,皮膚又白,眼睛又大,可愛得要命;年輕男人的也是,長得那叫一個五官端正,我見尤憐啊……”
  吳維以放下了正在做筆記的筆,眉梢一挑,笑微微看著她。
  陸筠眉飛色舞地繼續說:“我們去的那個寨子是很有名的旅遊點,每天都有文藝演出,我記得有跳竹竿,敲大鼓什麽的。還有個最好玩的節目是對歌,需要找遊客配合。我不知道怎麽的,就被一個年輕的小阿哥挑中了,扯了我衣服一下拉我上台。”
  她說得興起,差不多指手畫腳的,吳維以迭起雙臂聽著。
  “別說呢,那個小阿哥長得真是英俊,我雄赳赳氣昂昂的跟他唱下來,他唱民歌我唱流行歌曲,居然全讓我給對上了。那個掌聲真是一陣高過一陣,全給我加油鼓勁呢。我當時都不知道怎麽回事,那個阿哥就過來牽我的手繞場一周,旁邊還有人敲鑼打鼓的……”
  吳維以抽搐了兩下嘴角,想起那天在山澗裏聽到她唱歌,忽然有些了然那種場麵的熱烈程度。他苦笑著看她:“你不知道我們族的風俗是對歌是相親,對上了就可以結婚嗎?”
  “那時候我哪能想起來這個節目的用意啊,氣氛那麽熱烈,隻想不能輸給他,”陸筠“嘿嘿”笑了幾聲,很滿意自己的豐功偉績,“後來有人跟我說了。我真慶幸啊,好在是表演節目。不過我也沒吃虧,那個阿哥最後送了我一個很可愛的木頭小牛頭,我買了跟銀鏈子係著。”
  “以後別這樣了,”吳維以搖搖頭,“去哪裏都打聽好了當地的風俗習慣再說。”
  “說起風俗習慣……”陸筠想這個問題想了若幹天,終於好奇心壓倒了一切,保守而又謹慎地問,“你們漠族有很多外人不知道的風俗吧?啊,如果不方便,不用回答我。”
  吳維以看她,“你指的哪方麵?”
  “唔,”這話有點難以啟齒,但陸筠想了想還是說,“什麽蠱術,巫術啊之類的。”
  吳維以嘴角抽一下,“你又看了什麽亂七八糟的傳說故事書了?”
  陸筠“哈哈”笑了笑:“那個,很早看的了,反正挺有趣的,大家不都這樣傳說麽。什麽每個寨子都有個巫師,可以預知吉凶啊,斷言生死這些啊。”
  吳維以看了一會窗外,一時間覺得那些黑色如此可怖;回頭時鎮定自若,異常平靜地說:“沒那種事情,全都是以訛傳訛。”
  “啊,是嗎?”
  吳維以笑了笑:“你不知道巫蠱之說是從漢朝之後才傳到少數民族的嗎?”
  陸筠想,看吧,誰讓你不學無術,再一次暴露了自己的淺薄呢。她立刻轉了個輕鬆的話題:“不說這個了,你跟小姑娘對歌過嗎?”
  吳維以笑著搖了搖頭:“怎麽忽然問這個?”
  陸筠托著下巴看他,異常坦蕩地開口,“我好奇嗎。我想你在你們寨子也是十裏八村都知道的人物吧,還是中國最好的大學的大學生,估計很多漂亮的阿妹都看上你了。”
  吳維以伸手拍拍她的手。他不是說謊的人,也更不會當著陸筠說謊,隻用安慰她的語氣開口:“都過去了。”
  陸筠頓時心裏有數了,又忍不住遙想著他二十來歲時是何等的風華正茂,在大學裏是多麽受歡迎。一時間心猿意馬,手腕一動反而抓住他的手,問:“唔,那大學的時候呢?有沒有被人看上?”
  吳維以看了她一眼,誠摯地說:“沒有,你不要多想。”
  “是嗎,我看到一個叫嘵嘵的女孩給你寫的信。”陸筠半玩笑著說了句,又去摸過他的杯子喝水。
  其實一說完陸筠就再次後悔了。她知道自己這是一時太激動了恃寵而驕,口沒遮攔的,她以前絕不是這樣的人,不會纏著一個人問東問西,跟吳維以向來劃清界限;現在卻不一樣,她想了解他的一切,什麽都想知道。她也很清楚現在的自己大概讓吳維以覺得很無奈,但實在忍不住多嘴。
  真想一刀砍死自己。
  果然看到吳維以沉默了。陸筠剛想開口道歉,但他先說了出來,“陸筠,我跟你說過我的家庭情況,我無父無母,家境貧寒,身無長物,孑然一身上了大學,什麽都沒有,怎麽有心情去談戀愛。我不否認,大學時候有女生喜歡我跟我表白過,也不過是看我的長相而已……長得太好,對一個男人不是什麽好事。”
  “啊,不需要解釋的。我說了這些任性的話。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陸筠尷尬不已,絞盡腦汁地想接話的方式,可大腦在這個關鍵的時候居然不夠用了,隻能訥訥說出那些毫無意義的道歉。
  “其實,就連你不也是嗎。”吳維以正對著她,笑微微的,那個笑太公式化太日常,實在看不出什麽情緒。
  “不是的,不是這樣。我起初是覺得你長得太漂亮了,但我喜歡你卻不是因為這個,我還不至於那麽蠢,不會以色看人的,”陸筠臉都紅透了,尷尬地解釋,“你工作的時候那種認真的態度很迷人,還有嚴厲的時候,說笑的時候,什麽都很好……我總是在注意你,等我注意到的時候,已經喜歡你了……”
  陸筠頓了頓,低下頭去,也不敢再看他的臉。感情得不到回應的時候,好像在黑夜的隧道裏行走,看不到方向,也不會有所期待;但得到了回應,一切都不一樣了,明明那個人近在咫尺,反而霧裏看花,憂心忡忡。
  “總之,都是我太患得患失。不要跟我一般見識。我一興奮起來亂七八糟了,會問一些,說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這種時候你不理我就可以。要是覺得我冒犯了你,你直接說出來,我下次會記住的。”
  吳維以看著她垂頭喪氣地站起來,一幅要離開的模樣,伸手一把拉住她。
  “坐下。”
  聲音倒是很嚴肅,就像他平日的發號施令;陸筠愣愣回頭,對上吳維以微笑的臉。原來他沒有生氣,真是太好了。她精神忽然就回來了,頓時容光煥發。這一幕落在吳維以眼底,不由自主的,臉上再次浮現出一個發自內心的微笑。
  “她叫溫曉。”
  “哦。”陸筠眨眨眼。
  吳維以握住她的手,“她隻是我的校友,跟我同級,我在水利學院,她在法學院,大二的時候,機緣巧合之下我們認識了,但也僅此而已,從來沒什麽進一步的發展。畢業了更是如此。但溫曉這個人,在某些事情上很堅持,所以雖然畢業了這麽些年,我們還在聯係。”
  其實她也不是真的懷疑,信封上的地址她也知道,都在歐洲。吳維以一個人在巴基斯坦這麽些年,兩個人不論怎麽樣都不可能直接接觸。但一些亂七八糟的念頭偶爾還是會從腦子裏飄過去,所以才導致她剛剛問出那句話。
  台燈從桌子上蔓在這間小屋裏,將桌椅床鋪照得泛出暖融融的白光。她看到吳維以說話時神色真摯,漆黑的眸子裏波光閃爍,一時又呆了呆,聽話地“嗯”了一聲,輕輕說:“我知道了。”
  吳維以抓起她的手,忽然說:“現在對我來說,其他人都沒關係,我隻希望你一切都好。”
  陸筠微微抬起他的手,低下頭輕輕吻了吻他的手腕,“這個工程結束後,我們一起回國吧,你帶我去看看沅西好不好。我聽錢工說你這些年做太多次好人了,這次不要再做好人了。”
  吳維以頷首,回答,“好。”
  時間已經不早了。她開心地笑了笑,站起來離開。她的腳還未痊愈,走路依然深一腳淺一腳。她在屋子裏站了片刻,才小心翼翼的推門,偷偷看了看外麵,確認四周再也沒有人抬腳離開。
  吳維以也跟著離開房門。
  外麵差不多是半夜了,悄無聲息,厚了一個晚上的雲層忽然以詭異的速度薄下來,上半夜在雲中滾來滾去的月亮刹那間在兩人麵前露出了真容。銀色的光芒四處蕩漾,照耀著著被露水打濕的道路,層層疊疊的山林、水光粼粼的河水。
  真是月色撩人。

  二十六
  吳維以是吃百家飯長大的。三歲的小孩子在小鄉村裏活下來不是太困難的事情。
  山民都是淳樸的,惦念著他母親吳月的好處,又可憐這個沒爹沒娘的孩子,因此多方照顧。隻要地裏還能長出東西,就有他一口飯。
  但衣食能解決,讀書的問題卻隨著年紀的增大日益突出。他直到九歲才第一次走入校門。好在他的確是有罕見的讀書天賦,一路念下來,小學在一年級跳到二年級,四年級跳到五年級,才算趕上了正常的讀書年紀。
  對於很多大山裏的孩子而言,讀書是改變生活的唯一途徑。吳維以比誰都明白這個道理。
  他進了那個小縣裏的重點中學,六年順利的念下來,因為成績實在太過優異,學校當成了寶貝,全減免了學雜費,還提供給他生活費。
  中學階段,他花了大量的時間吸取知識。不光是書本裏的,書本外的更是。讀書可以修煉人的氣質,潛移默化改變人的性格,更增加人的智慧。這一點在吳維以身上體會的尤為明顯。他做事得體,待人接物也很有分寸。脊梁總是挺得直直的,平時說話不多,但都很有想法,文質彬彬,從容不迫。
  以至於他每年寒暑假回鄉時,寨子裏的長輩都很驚歎,都說你果然是你爸爸的兒子,真是個讀書人的模樣,很像他那個時候啊。
  吳維以這個時候就會沉默下來,於是寨子裏的大人們都心照不宣,不會再提。
  直到最後他考上了北方那所全國最好的理工大學,這是當地的大新聞,也是若幹年來第一個能考上那所大學的人。這在當時是絕對的大新聞,鄉政府出資讚助他上了大學。
  或許是因為看書很多,他也沉穩得多;上大學並沒有被大城市的燈紅酒綠迷醉了雙眼,也不會羨慕有些同學可以揮金如土。他比別人懂事得早,也早就過了羨慕別人的階段。每個人的出生都不一樣,世界上從來沒有真正平等的事情。他過得很坦然,抓緊時間勤勉地念書,依然不忘學習課內課外的一切知識,周末去做家教掙錢,每年學院裏最高獎學金獲得者總是他。
  所以他的大學比高中還要忙碌。吳維以沒什麽錢,不可能在穿著打扮上花力氣,但總是衣著整潔,衣服洗得非常幹淨,走到哪裏都讓人覺得清爽而陽光。如果說他繼承了他母親罕見的美貌,那麽也可以說他繼承了他父親的身高,他個子很高,略微偏瘦,身材修長;至於眉目五官,那更是無可挑剔。男生欽佩他努力學習,女生更是很喜歡他,他放下筆,從圖紙上抬起頭的時候,總能發現有女生悄悄盯著他看。
  稍微膽子大一點的女生會跟他表白,他總是婉拒。談戀愛對他來說,是太奢侈的行為。他沒有那個錢,更耗不起那個精神。
  生活中的一切都走上正軌的時候,他遇到了溫曉。
  那是在大三上學期十一月份發生的事情。他上完自習準備回宿舍,騎著車從湖邊路過時,卻看到一個女孩站在陰暗的角落,扶著樹吐的一塌糊塗,隔老遠都能聞到濃鬱得要命的酒精味道。
  吳維以稍微一愣,就看到女孩的身體就像一節節斷掉的竹竿那樣癱軟了下去,眼看著就要順著樹癱到地上,甚至滾到湖裏去。
  吳維以向來不是看到別人有苦有難熟視無睹的人,心裏一緊,立刻過去扶起她。女孩身體軟的跟棉花一樣,根本站不穩,呼吸都是酒精的味道。這時候已經很晚了,除了他們,這裏沒有旁人,連找個幫忙的都看不到。他略一思考,半扶半抱帶著那個女孩去了最近的教學樓。
  他扶著她去了水房,讓她一口氣吐了個幹淨。然後才扶她起來。此時才終於看清楚她的臉,愕然發現,她竟然滿臉淚痕。
  吳維以心下憐憫,找到紙巾沾了涼水小心翼翼擦幹淨她的臉,擦掉她頭發和衣服上的汙跡;扶著她找到了間無人的通宵自習室,讓她在最後一排靠近暖氣旁的凳子上躺下。畢竟是北方的十一月,再怎麽靠近暖氣,可睡下了到底很冷,她慢慢蜷縮了身體,吳維以脫下外套搭在她身上,自己則坐到一旁看書做題,等著她醒過來。
  身上蓋了件衣服,女孩覺得暖和多了。眉目微微一動,睡得更沉了。吳維以估計她這個晚上大概是不會醒了,困意彌漫上來,他漸漸熬得受不了,也打起盹來。
  醒過來時大概是半夜,側頭發現那個女生也醒了,披著他的衣服,一隻手支著頭,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看。
  吳維以可算鬆了口氣,問她:“你好點沒?”
  看女生的表情似乎頭痛得厲害,手指都在抽筋,臉色慘白地一點血色都沒有,好像隨時可以再次昏過去。
  她抱著頭想了一會,又問:“你帶我來教室的?我怎麽了?”
  “你喝醉了,在路邊差點暈倒,”吳維以和顏悅色,又說,“你住哪棟宿舍?我送你回去。”
  “現在這個時間,也回去不了了,”女生虛弱地開口,“教室睡著太不舒服,你送我去學校的賓館。”
  吳維以扶著她離開教室,又去取了車,扶著她坐上來,騎車去了東門外的招待所,一路上都能感覺女生緊緊抱著他的腰。
  等到了地方才想到他根本沒有那麽多錢,於是無奈地回頭,去看那個站都站不穩的女生:“你有錢沒有?”
  她實在喝是太多,覺得天旋地轉,暈暈倒到的,從伸手去衣兜裏摸了摸,什麽都沒摸出來,表情越發焦躁,喃喃念“在哪裏”;吳維以看著她顛三倒四的動作,好心的提醒她:“這是我的衣服。”
  “哦。”
  她慢慢反應過來,費力睜開眼睛看了看四周,又從衣兜裏掏出張銀行卡塞到他手裏,又說了密碼。這個簡單的動作耗費了她全部的力氣;站都站不穩,身體的重量一下子朝吳維以壓過來。吳維以扶著她去幾步外的取款機取錢,也隻剩下苦笑的力氣,這姑娘實在醉得過頭了,居然連銀行卡密碼都敢告訴不認識的人。
  然後就去賓館登記,工作人員起初遲疑了一下。但最後看吳維以的模樣也實在不像個壞人,還是同意了。吳維以給她要了一個單人間,因為不知道她的名字,就拿自己的學生證登記了。
  吳維以算得上一個極有耐心的人,照顧她直到她睡下了才拿著自己的外套打算離開。臨走還不放心,在床頭櫃上放了杯水才離開。
  大半夜了也無處可去,他重新回到教室裏,將就著在桌子上趴了一夜。
  本以為這件事情隻是一個小插曲,沒想到幾天後那個女孩找到了他。
  她不喝醉的樣子顯然漂亮多了,臉色雖然蒼白,精神頭卻慢慢回來了,跟吳維以前幾天看到的那個醉倒在路邊的女孩簡直判若兩人。她簡明扼要地說:“我叫溫曉,法學院,謝謝那天你幫我。你要什麽謝禮?”
  吳維以欣慰她恢複得快,“我不要什麽謝禮,你沒事就好。”他趕著去上課,不欲多說。
  溫曉顯然卻不這麽想,她一把拉住他:“這是我人生中最尷尬的時候,你幫了我,不論如何我都要感謝你。”
  “不用了。”吳維以看了看手表上,說了句“抱歉,我要上課了”就匆匆離開。
  其實溫曉對那天晚上的事情印象相當稀薄,她記得自己一氣之下喝多了從酒店跑出來,慢慢的,酒的後勁湧上來,連頭發尖都不舒服起來,肚子裏更是翻江倒海,幾乎以為自己都要死過去了;但有人扶住了她,給她洗了臉,帶她去教室,把衣服披在她的身上。偶爾清醒的那幾分鍾看到有個異常俊美的男孩子坐在自己身邊,支著頭打盹。他側臉有著薄薄輝光,溫潤如玉,她很少見過長得那麽好看的年輕男生,一瞬間看呆了,還以為自己身在夢中。
  剩下的事情跟夢境差不多。她坐在騎車後座,抱著他,把臉貼在他的後背上。他身上的衣服幹燥,有著太陽的味道,異常溫暖。
  溫曉第二天早上醒過來,發現自己身處賓館,才知道這不是一個夢。她通過賓館留下的信息知道他的名字,吳維以,水利係大三。
  她很快打聽到他,幾乎不費吹灰之力。說來也巧,同宿舍女孩的高中同學萬紫淺現在也在水利學院,時常來她們屋串門,對吳維以相當了解,很快就把他的事情一五一十全部交代。
  說起吳維以,萬紫淺兩眼放光,“哈哈”笑了兩聲說:“那是我們係唯一拿得出手的男人啊。”
  然後詳詳細細把他在讀書上的豐功偉績誇了一遍,又說:“我聽輔導員說,他父母都不在了,靠獎學金上學,平時自己掙錢,有時候還幫老師畫圖。很自立自強的一個人,挺讓人敬佩。他脾氣也好,文質彬彬,不論做什麽都很得體。那個黃院士,你知道嗎?我們係的泰山北鬥,可喜歡他了。唔,溫曉,你怎麽對他有興趣了?”
  溫曉怎麽能把自己喝醉的糗事告訴她,敷衍了一句:“沒呢,忽然想問問。”
  萬紫淺知道她有男朋友,也沒放在心上,半開玩笑的告訴她:“吳維以這人好像對女生沒興趣,據我所知,他拒絕了不下十個女生了。完全刀槍不入,大家都說他可真是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一點漏洞都找不到。”
  聽了這番話,溫曉對他漸漸留心起來。第一次被拒絕後她根本不死心,又找上門去。她想吳維以家境貧寒,就帶來一套昂貴的畫圖工具送給他。
  吳維以簡直不知道該露出什麽表情,連連拒絕,“溫曉,謝謝你的好意了。不會要的。那天晚上幫你,真的是小事一件,你千萬別放在心上。我不會把這件事情告訴任何人,放心吧。”
  “對你來說是小事,對我而言不是,”溫曉異常堅持,“不是你的幫忙,我現在不知道成什麽樣子了。”
  “我隻是恰好在那裏,就算在場的不是我,也會有別人幫忙的。”
  溫曉的臉色變了幾變,吳維以覺得心驚膽寒,像是要把盒子砸在地上,終於還是忍住了,最後說:“那讓我請你吃飯。”
  那段時間吳維以忙得跟陀螺一樣,自然是無暇去吃她的那頓飯,發揮出最大的耐心拒絕了。幾次三番的約他失敗後,溫曉終於翻了臉,氣勢洶洶再次找上門去,在宿舍樓外抓住他:“我覺得你人不錯,想跟你做個朋友而已。你連一頓飯都不肯賞臉?是看不起我還是什麽的?我告訴你,別人倒貼上門我還不要!”
  吳維以抱著圖紙,無奈地說,沒有的事情,你不要想得太多了,我真的很忙。
  溫曉哪裏肯信,指著他的鼻子冷笑一聲,吳維以,從小到大,你是第一個不給我麵子的,我算是記住你了。
  吳維以搖搖頭苦笑,他覺得自己怎麽都解釋不通,幹脆不說。
  那段時間,溫曉追他的事情搞得兩個學院的人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都知道了。隻有吳維以知道不是那麽回事,但他也懶得費心去解釋。
  宿舍那幫人諸多感慨,臥談時就說:“吳維以你這次拒絕倒是做得聰明,雖然溫曉是真正的大小姐,家裏不是一般的有錢有權,不過怎麽說,長得還不錯,但三天兩頭的換男朋友,在外麵名聲也不好聽不說,脾氣也沒人受得了。”
  吳維以許久沒有說話。

  二十七
  實際上,溫曉如果那麽容易被打發,那也不是溫曉了。她這個人向來不怕閑言碎語,鐵了心跟吳維以耗到底。
  她請萬紫淺吃了頓大餐,花了幾天把他每天的作息弄明白,然後才在某個周末找到他自習的教室。那是水利學院的大教室,桌子比一般自習室大得多,作圖方便,大家都守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沒有誰會去留心別人。
  吳維以自然想不到溫曉的計劃,他伸手去拿三角尺時發現有人把尺遞到了他手心;抬頭一看,麵前的正是溫曉。他忙碌不堪,露出個笑臉,算是跟她打了個招呼,然後繼續作圖。
  溫曉到也很平靜站在他身邊,不像上一次見麵的時候大發脾氣。她找到張空凳子坐下,從書包裏摸出本法律書慢慢讀起來,等到吳維以再次放下筆活動手腕時才說:“你比我想象的還要忙碌。以前是我誤會你了,對不起。”
  吳維以知道她在計較上次的事情,就說:“沒關係。”
  溫曉說:“今天是周末,不著急。我等你畫完。然後我請你吃飯。”
  說完異常平靜地低下頭去看書。她今天態度這麽好,吳維以也隻能答應。心底偶爾也掠過一絲無奈,真是盛情難消,好心好意的幫忙,居然幫出一個大麻煩。
  畫完圖的時候差不多到晚上九點,兩人也沒有走遠,在學校附近的小餐廳吃羊肉涮鍋。溫曉這次沒有喝酒,簡單的吃著菜,聊著天。
  兩個人心裏都有事,偶爾才動一下筷子。溫曉給他夾菜,說:“其實我不是要非要請你吃這頓飯而已。但我聽說,除了吃飯的時候,恐怕也不會有什麽時間跟我扯一些閑話。”
  吳維以其實沒有太多跟女孩子打交道的經驗,通常是有人來了就躲,這次麵對的溫曉讓他覺得不一樣,他坦然地開口:“溫曉,那你應該知道了我的情況。在這個大學念書,對我而言並不容易,我需要獎學金,有時也要打工做家教掙錢。我沒有辦法後退,也不會有太多時間去經營維係任何感情。”
  溫曉抬起眸子看他,他眼珠漆黑,兩道眉毛也是,細長濃黑,仿佛畫出來的一樣。她停了停了,說:“這些我知道。但你可以不用那麽辛苦,我能幫你。”
  “我不需要,”吳維以禮貌地微笑,“謝謝你的好意。”
  溫曉冷靜的說:“接受別人的幫助不是壞事。”
  “我從小就是在別人的幫助下長大的,那是在我沒有能力獨立的情況下,”吳維以也同樣平淡,仿佛分析著工程力學題目一樣說道,“現在不一樣了,我能自己想辦法。”
  這場談話很快陷入了難堪的冷場。小店的人很快就走的差不多了,吳維以放下筷子,招呼服務員來關了火,拿起了圍巾。期末考試迫在眉睫,他要回去準備考試。
  眼看時間不能再拖,溫曉也站起來。兩個人來到店外,天氣冷了,呼吸都有了白煙。溫曉搓了搓手,問他:“你當時為什麽學水利?這個專業很辛苦。”
  吃了這頓飯,兩個人好歹對對方有了一定程度的熟悉;吳維以側頭看她一眼,隨口說:“我也不太清楚,總之,考上了就學吧。”
  兩人沒有騎車,沿著路慢慢走回去,夜色沉沉,誰都沒有說話的意思。
  倦鳥歸林的時候,路上冷冷清清,再也看不到人影。霧上來了,道旁的幾盞路燈被水氣包圍住,衍射成一圈圈的蒙蒙光芒。溫曉走在吳維以身邊,莫名的百感交集。其實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麽總是要糾纏著吳維以。她確定自己並沒有像其他女生一樣被他的外表迷昏頭,隻是純粹想跟他走得近一點。
  她從小驕傲到大,那個大家庭裏,誰都把她當寶貝。一路順順利利的長到大,要什麽有什麽,可是上大學後才發現一切不順,學習不順心,談戀愛屢屢失敗,連同性朋友都沒有幾個。那天晚上,跟男朋友分手,幹脆跑去大醉了一通,然後才認識了吳維以。
  他任勞任怨照顧她一個晚上,陪她在教室裏呆了一晚,還送她去賓館,穿過整整一個學校——她知道自己喝醉了是什麽德行,第二天看到自己的衣服跟鬼抓過一樣。有人能在那個時候不求回報地幫她一把,她非常感激。
  從來沒有陌生人對她這麽好。
  她想跟他說說話。她什麽都有,卻過得灰頭土臉,心如死灰;但吳維以不一樣,他自強自立,什麽都沒有,一步步全靠自己走過來。他骨子裏也不知道從哪裏帶來的意氣,那種意氣變成了氣質融合在他的骨子裏,讓人不由自主的就想靠近。
  兩人沉默地,以某種散步般的節奏行走在校園裏,直到某輛小車忽然飛馳而過,在他們身邊停下。半夜的校園,很難看到這樣昂貴和囂張的轎車。看到車子上下來的那幾個麵目不善的男生,兩個人都有些吃驚,雖然吃驚的明顯不是一回事。
  借著路燈的光芒看清的幾個人,溫曉不但變了臉色,連聲音都變銳利了好幾分:“祁亞存,你來幹嘛?”
  那個叫祁亞存的男生看上去相當英俊,不知道從哪裏變出一大束玫瑰走過來,笑眯眯地說:“曉曉,我找了你一天了,好容易讓我看到你。那天的事情真是對不起,我們和好吧。”
  溫曉抬起眸子,淩厲的光在眼底一亮:“滾!”
  祁亞存盯著她,繼續笑,笑容已經勉強多了,“不要這樣嗎,夫妻吵架都是床頭吵架床尾和呢。”
  說著他就走近了一步,雙手捧著手裏的玫瑰遞過來,溫曉一揮手打掉玫瑰,還不解恨,一腳踢飛老遠。
  “祁亞存,誰跟你是夫妻!我跟你說清楚了,你給我滾遠點!”
  祁亞存臉色變了變,奈何對方是溫曉不敢把事情做的太絕;目光落在吳維以身上,聲音驀然陰沉下去:“哦,我聽說你最近新找了個小白臉?就這種貨色?”
  溫曉忍無可忍,揚起手朝祁亞存一巴掌打了過去。
  祁亞存看來也是對溫曉知之莫深,看到她舉起手時就後退了一步,這一巴掌自然落了個空,還順勢抓住了溫曉的手心。
  溫曉怒不可遏,一腳踢過去,這次踢到了祁亞存的腳脖子,他怪異的叫了一聲疼。
  吳維以一直冷眼旁觀,此時才冷靜地看了一眼祁亞存,開口說:“請你放開溫曉。”
  “這就不懂了吧,小兩口打架調情呢,”旁邊有男生哄笑起來,“你該去哪裏就哪裏吧,少來參合別人的家事。”
  吳維以壓根沒有理睬他們,看準祁亞存的一個走神,準確扣住他的手腕一把甩開,拉著溫曉推了兩步,環顧四下,淡淡開口:“你們這麽多人欺負一個女孩子,真是做得出來。”
  看到溫曉被吳維以拉開,祁亞存怒上心頭,惡狠狠看了眼吳維以,惡毒地開口:“你他媽的是哪根蔥,少管老子的閑事!別以為老子對付不了你!”
  溫曉拍拍吳維以的胳膊,站到他前麵,漂亮的臉上浮起一個傲慢的冷笑:“祁亞存,你動他一下試試看!”
  眼看的場麵即將不可收拾,另一個聲音打斷了這場鬧劇。
  “好了,不要折騰了。”
  吳維以順著聲音看過去。
  一個戴眼鏡的高個子男生站在車子的那一頭,他起初一直沒說話,此時才嚴肅地開口,“亞存,不要鬧得太大了,馬上就要到十一點了,你不是說今天晚上要回家嗎,現在還不回去的話,你爸媽又要罵了。大家都上車,有什麽事情明天再說。”
  說著他打開車門坐到了駕駛位上去。
  或許是那句話的“爸媽”讓祁亞存楞了一下,總之他咬了咬牙,最後瞪了一眼吳維以和溫曉。不論從哪個角度上說,他都不敢真動她;更何況兩人之前分分合合鬧了幾次,最後都言歸於好,他想這次估計也差不多,又惦念著家裏凶惡的爹媽,悻悻地上車走掉了。
  看著車子離開,溫曉鬆了口氣,連連跟吳維以道歉:“對不起,把卷到亂七八糟的麻煩裏了真不好意思。不過僅此一次,我不會讓祁亞存真的來找你的麻煩。”
  吳維以擺手示意不礙事,略一思索,卻問她:“那個戴眼鏡的男生是誰?”
  “蘇兆儀,祁亞存那群狐朋狗友中的一個,”溫曉沉默了一下,又說,“在醫學院讀書,比我們高了兩個年級。”
  吳維以輕輕“哦”了一聲,若有所思。
  “那個祁亞存是你男朋友?那天你哭得那麽厲害,也是因為他?”
  溫曉垂下頭,輕微的點了點頭,肩膀微微抽動著。吳維以正想絞盡腦汁的安慰她兩句,她卻一把抱住了他,頭抵著他的肩膀,悲苦地嚎啕大哭。
  這一哭起來簡直是肝腸寸斷,無法收拾,於是兩個人又在自習室過了一夜。
  不過,經曆這樣兩次難忘的共有尷尬之後,兩個人的關係怎麽都不可能徹底撇清。所以有時候也會碰個麵,一起上上自習,在食堂一起吃個飯什麽的。真是跌破所有人的眼鏡,從來沒人想到曆來嬌蠻霸道揮金如土的溫大小姐居然真會的改了脾氣,和品學兼優家境貧寒的吳維以走在一起,而且還是兩年。
  吳維以自己比任何人都驚訝。至於這份朋友般的感情是什麽時候變質的,很難有人說得清楚。他大三大四忙於考各種證件,大四下學期基本上都跟著導師在外地的深山老林裏考察江河水,從來沒時間多想感情,直到找好工作返回學校後才察覺了一絲異樣。
  溫曉凶惡地罵了他一頓,說“你們老師那麽喜歡你,你不是可以保研嗎為什麽要去工作,而且為什麽之前不告訴我”等等;罵完最後用雙手捂著臉,哭了。
  她因為別的事情哭,他可以無條件的安慰她,當問題的結症變成了自己,吳維以發現自己徹底地無能為力。溫曉問他的所有問題他都隻能用“對不起”來回答——當友情破裂愛情又不存在的時候,所有的一切都變得那麽難堪。
  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之後,他們畢業了。相處四年的同學分開了,堆積的離愁別緒忽然爆發出來。宿舍,班級都聚了一次又一次;整個係的那場聚會是最大的一次,在學校的小禮堂,但溫曉居然也出現在了舞台上。
  她穿著一襲白色的長裙,站在台上念詩:
  “如果真是分離的時候,請賜予我最後一吻。
  往後我在夢中吟唱著,追尋你遠方的蹤影。”
  吳維以記得,全場掌聲雷動。他的位子就在舞台下方,舞台上的燈光異常明亮,所以他覺得有那麽一個瞬間,看到她眼裏閃爍的光澤。
  他出發去水電三局報道的那天,溫曉送他去火車站,緊緊抱住他,隻說了一句:“我會等你,多少年我都等。”
  吳維以長兄般地拍拍她的後背,“不,你不要等我,我不是適合你的那個人。蘇兆儀人很好。好好學習,繼承你父母的事業。”
  說完頓了頓,火車站大廳裏來來往往的人群在他麵前一晃而過,廣播中女播音員的甜美的聲音回響在房間的每個角落。噪雜,喧鬧,熱氣騰騰,流水般的景色擠擠嚷嚷,一步步推動著生活走下去。
  溫曉最後放開手,蒼白許久的臉上終於浮現出一絲笑容。她看著他的眼睛,重複了一遍:“沒有關係,我會等的。”

  二十八
  說在前麵:向汶川大地震死難同胞默哀。
  我並不願意寫這一章,始終無法提筆。試了好幾次,終於斷斷續續的寫完了。寫得很潦草,也很艱難。請大家將就著看看。
  七月後,一切事情都上了正軌。發電機組正在安裝中,陸筠的腳也好了,終於可以再次活蹦亂跳,整天臉上都是笑著的。
  她本來就長得很好,這樣笑眯眯的樣子十分討喜。誰見到了都喜歡跟她聊上幾句,因為工地上的人基本上都比她大,就用長輩語氣問上幾句“腳好啦”,“以後要小心”等等。
  相比起來,周旭反而表現得冷淡多了。
  在食堂碰麵時,兩個人都有些不自然起來,本來一直掛在臉上的笑意消失殆盡。兩人已經有一段時間沒一起吃飯。那天也算湊巧,避都避不開。
  她心裏惴惴不安,果然周旭問她:“你跟吳總怎麽樣了?”
  他看起來平靜的很,陸筠也隻好說:“就那樣吧。”
  周旭瞥一眼她:“總之,你還是注意一點影響。我看到過兩次,半夜的時候,你從他屋子裏出來。”
  陸筠的臉頓時燒紅了,紅得像個猴子屁股,努力地解釋:“那個,不是你想象的那樣,我們隻是聊天而已。”
  “聊天?”周旭用近乎嘲笑的語氣反問了一句,但又沉默了一會,才說:“不用裝了,你啊,根本不會說謊話,騙誰呢。”
  陸筠悶下來,拿著勺子在飯盒裏劃來劃去。
  “你們的關係發展到哪一步了?”
  “沒怎麽發展,反正什麽事情都隻能回國再說,現在先瞞著大家。”
  周旭低沉地“嗯”了一聲:“也隻能這樣了。”
  然後兩個人不再說話,各懷心事地埋頭吃飯了。直到那頓飯吃完涮了飯盒後,再次回去工地之前,周旭才再次叫住她,跟她肩並肩一起走回去。
  “隻要吳總真的對你好就行了,”周旭的神情坦蕩自然多了,“你在山裏走失那次,晚上還下雨了,他一晚上沒睡覺,還大發了一頓脾氣。”
  陸筠默默聽著,喉嚨微微有點哽,眼睛又酸又疼,哽住喉頭說:“周旭,謝謝你。”
  有的時候就那麽巧,兩人閑聊間,吳維以也正巧走過來,並且難得的是,隻有他一個人。三個人在路口很自然的照了個麵,周旭笑著打了個招呼,說了句“吳總怎麽才過來吃飯啊,下次要積極點”就走了,留下他們兩個人。
  四周人不多,三三兩兩站得很遠,陸筠這才朝他走得近了點,也不至於近到讓人起疑,說:“再晚就沒有吃的了,你注意身體。”
  吳維以知道她是個喜歡操心的人,怕她擔心,於是安撫性的一笑:“我有數。”
  雖然是夏天,而且這一帶山穀中絕對溫度不算高,而且昨天晚上下了一場雨,這個早上天氣都是陰霾的。但不知何時起,在雲層中藏了半天的太陽奇跡般割開雲層,露出了一角,霎那間,陽光如瀑布從萬仞高空的流瀉而下。群山頓時綠得發亮,好像被什麽染料潑過一樣;江水波光閃爍,就像芭蕾舞演員鞋尖踩出的光點。
  陸筠過了一會才回神,想起他還沒有吃飯,自己下午的事情還有一堆,此時真不是說話的時候。既然晚上還可以見麵,不用著急一時。
  她就像平日的任何一天一樣,對他展顏一笑先行離開了。
  不論如何都沒想到這是她最後一次看到他。此後的接近兩年的時間裏,她都在不停的回想那個見麵的細節,他們到底說了什麽?她跟他說的最後一句話,他跟她說的最後一句話——實際上她的記憶就像被人惡意的篡改了,遺棄了她
  她隻記得他渾身沐浴在陽光下,修長的身體為她擋住了所有的陽光。
  地震的來臨一點預兆都沒有。
  那時大概是下午四點,陸筠正在江邊的平壩上看技術人員遞過來的統計資料,還在美滋滋地設想,如果照這個工程進度發展下去,明年六月之前,工程項目事情可宣告完成,她和吳維以就可以回國了。
  然後忽然發覺雙腿沒來由的打顫,頭暈得厲害;驚訝地去看周圍的幾個同事,發現每個人臉上都是愕然,努力想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不知道是誰用近乎尖叫的聲音吼:“地震了!蹲下!”
  這樣一提醒,所有人都明白了,紛紛抱著頭蹲在地上。
  那種暈眩的感覺持續了大概一分鍾,顛得陸筠覺得腸胃都不舒服。震動快要結束時,由遠及近的劇烈聲響終於隱約傳來——那是整座大山,不,整個地表的震動,像一頭沉睡了千萬年的巨獸,複活過來,用力拍打著自己的胸口,發泄憤怒。
  顫巍巍的抬起頭並站起來,目瞪口呆的發現,百米外的辦公區宿舍區的房子垮塌了一小半。作為工程師,應變忽發事件的能力都是足夠的。陸筠甚至來不及目瞪口呆,立刻判斷出這次地震的震級絕對小不了,足以對工程和人員造成巨大的危害。
  還是一樣的青山綠水,但好像忽然就不認得了。不再是熟悉的那個世界,地球憤怒地撕下了和善的麵具,取而代之的,是猙獰的麵容。
  距她最近的就是錢大華,站在壩子的那一頭,她衝過去找他的時候,他正拿著對講機暴躁的開吼,陸筠何嚐見到他那個樣子,嚇得竟然一哆嗦,連對講機的聲音都漏掉了幾句。
  但他的語氣竟然緩和了幾分,環顧一下全場,說:“吳總,這邊還好,看上去都沒事。哦,陸筠也在我這裏。”隻這樣短短一句,她頓時放心了,隻要吳維以沒事就好。
  混亂中的卻不缺少的就是主心骨。錢大華到底是老工程師,比她鎮定,回複在幾分鍾內就回來,人員傷亡情況不明,但此時正是下午工作時間,基本上沒有人在室內,都是平房,建築結構簡單,隻要沒有睡覺,有很大的機會可以跑出來;各項工程正在檢查中,但包括圍堰和導流洞在內的最重要的水工建築暫時沒有大礙。
  情況大致明確,吳維以負責上遊,錢大華負責下遊。
  他們幾個人就在江邊,錢大華打電話的時候,陸筠也去查看圍堰的情況。圍堰是按照七級地震的標準建築設計的,但千裏之堤毀於蟻穴,更何況是這一次地動山搖的地震?如果圍堰垮塌,後果不堪設想。
  陸筠心亂如麻,最初的震驚慌亂過去,腦子裏就隻剩下冷靜了。她英文最好,吩咐這個吩咐那個,任務不重的就聚到江邊穩固的平壩上等待,職能關鍵的,注意自己的安全,檢查工程的檢查,還有各種線路的檢查。
  陸筠就像熱鍋上的螞蟻,一回頭去再次看到不遠處的房子,猛然想到什麽,一跺腳都要哭了:“咱們的資料啊!”
  她把江邊的施工現場交給別人,幾乎是連滾帶跑的朝辦公室跑過去。所有的資料圖紙都在辦公室的兩台筆記本電腦裏。她走之前看了一眼,電腦穩妥的擱在桌上,而那間辦公室垮了一大半。
  如果說前幾分鍾因為震驚沒完全緩過勁,現在大腦從木然的情況恢複過來後,才意識到其中的可怕。
  辦公室就像一隻被壓扁的蛋糕,門幾乎已經被壓歪了,她也顧不得那麽多,從門下鑽進去。那年決定修電站後,臨時用木料、泥土、和少量的磚塊修成的這一片的辦公室。木頭房梁咯吱咯吱作響,在痛苦的呻吟;磚塊時不時的上掉下來,天花板撲哧撲哧的掉灰,四周充滿了嗆人的灰塵味。帶著玻璃窗的左右兩邊的牆壁垮了,屋子裏異常陰暗。
  在被壓垮的屋子裏行走,真是提心吊膽。所幸角落裏的電腦沒有被東西砸到。陸筠一把扯下了電源線,抱著兩個筆記本就開始撤離屋子。
  趕緊離開,抓緊每一分每一秒。離門口隻有十來步的距離,她著急地向外走,屋子裏“窸窸窣窣”的聲音忽然大起來,不是具體哪一個地方,是整個屋子都在劇烈的晃動著,剛剛才消散的暈眩感以意想不到的速度襲來上。
  餘震,並且還是不小的餘震。
  她腦子裏頓時閃過這個念頭,那些亂七八糟的聲音就像妖怪的腳步,逼得她不敢回頭,小碎步的行走變成狂奔,她一口氣往著唯一有光的地方跑過去。
  有東西重重打到了頭,她不管;有磚塊絆到了腳,她依然不管,看著前方的光亮,腳步一刻不停。
  還好,趕上了。在她鑽出來的一瞬間,辦公室全部垮塌。陸筠回頭看了一眼,煙塵彌漫。
  外麵有明晃晃的陽光和腳踏實地的土地。此時的陽光銳不可擋,太陽有如一朵灼灼盛開的、散發著有毒香氣的花朵。陸筠頭暈目眩,頭重腳輕,身體好像進入了雲端,慢慢飄起來。
  巨大的疼痛從後知後覺的後腦勺漫上來,疼得她意識模糊;她再也站不穩,眼前金星亂舞;癱軟到地上,懷裏的電腦筆記本一前一後掉出來,整個人重重砸到了地麵。
  她聽到有極其熟悉的聲音叫她的名字,叫得那麽用力和辛苦,就像杜鵑泣血一樣痛苦。她努力的抬頭看了看,可兩眼徹底失去焦距,一片模糊,連陽光都不分明了。她試圖握住他的手,讓他放心。有人抓著她的手臂,一聲聲的叫她支持下去。她想,大概是吳維以吧。
  那是地震前,她最後一個意識。
  等到她再次回複意識,已經是兩天後夜晚。周旭說她被東西打到了頭導致昏迷,腿也受了傷;但幸運的是,躺了幾天居然慢慢好轉。更好的情況是,物資和醫生也在路上了。
  那兩天的時間可以發生太多的事情。
  她知道那場地震是7.6級,震心距此一百多公裏;還知道工地上人員的奇跡般的沒有太大的人員傷亡;這兩天期間餘震不斷,大壩出現過一次險情,險些決堤,經過連夜補修,沒有釀成大的事故。
  除了失蹤的吳維以。
  那天晚上圍堰決堤的時候,他在現場指揮;夜黑風高,現場亂成一團,等險情過去後,所有人拍手相慶的時候才發現他不見了。大家都不明白怎麽回事。
  此後很長一段時間尋找吳維以就成了他們生活的重心之一,陸筠知道最後關於他的消息就是有人在下遊十多公裏的地方發現他,幾番周轉,大概被送回了國。
  隨後的一段時間裏她留在巴基斯坦的辦事處,多方打聽,用盡了一切辦法尋找,卻一無所獲。那樣一場大的災難,失蹤的人上萬,一個人的生死算不了什麽。
  問到大使館,那邊很歉疚地說,不好意思搞錯了。又說在地震中的失蹤,差不多等於死亡,勸她節哀。個人在大災難麵前,始終那麽渺小,宛若塵埃。
  半夜時候她絕望地扯自己的頭發,洗冷水臉,大把大把的吃安眠藥。直到某一天睡了足足一天,險些再也沒有醒過來。醒過來的時候,她聽到窗外鳥的叫聲,看到漆黑的夜空,慢慢褪色成為一片深藍。
  活著的人,總是要活下去。路雖然難走,還是要走下去。希望雖然渺茫,但沒有那麽渺茫。眼前的一切未必是永恒。萬一哪一天他回來了,她不在怎麽辦?
  短暫的休整階段之後,水電工程再度開工。不少人因為被地震嚇到回國,包括周旭和錢大華,隻有她留了下來。
  他向來認真,做事有始有終。目前他暫時不在,她代替他堅持下去。僅此而已。

  二十九
  陸筠決定回去找吳雨。
  她下了班,再次去了孟行修帶她去的那家餐廳,卻得到吳雨今天不上班出去外麵去的消息。吳雨沒有手機,也聯係不上。她想了想,在餐廳顯眼的位子坐下,隨便點了兩樣菜,看著夜色中燈火閃爍的城市,用守株待兔方法的等她回來。
  一個人在這樣的中高檔的餐廳吃飯總是有些奇怪,她也不管,極有耐心地等著,還遇到了一個曾經采訪過她的電視台的記者寧漸,年紀不大,專業水平卻相當不錯,采訪時很有分寸,私下也經常跟她聯係。陸筠的朋友不多,有這麽一個主動跟她聯係的人,她非常感激也很領情,幹脆邀請了寧漸跟她一起吃飯。
  寧漸極能聊天,這頓飯吃的也不寂寞。那頓飯差不多吃完時,旁邊那個跟吳雨一樣年輕的小服務員終於告訴她,吳雨回來了,去餐廳後麵的宿舍了。
  那是一套一室兩廳的小屋子,六七個年輕的女孩子一起租的,很背光,條件不並太好,看上去還算幹淨整潔。
  吳雨對陸筠的出現既不好奇也不驚訝,她端著個盆子去水槽洗衣服,熟練地泡好了衣服,回頭看她一眼,悶悶說:“你怎麽來了?”
  陸筠說:“昨天的事情,我來跟你道歉。”
  吳雨麵無表情:“昨天那個人,是你男朋友?”
  “不是,”陸筠說,“我沒有男朋友。”
  吳雨半天沒吭聲,微微低著頭,似乎在思考什麽複雜的問題。
  陸筠也不是真的要等她說話,自己靠著門,陰暗的屋子裏全是寒氣,從鞋底蔓延上來。她吸了口氣,慢慢說:“其實……不是那麽回事。我找過他的,我費了所有的力氣去找他,可是一無所獲。所有人都告訴我節哀……你知道等待是什麽感受嗎?第一個星期過去,以為他會回來;一個月過去,開始憂心忡忡;一年過去了,兩年過去了,希望一點點喪失,人就絕望起來……連怎麽活下去都是個問題……”
  吳雨把浸在冰水裏的雙手抽出來,轉了個身子,正對她,用怪異而壓抑的語氣開口:“陸工程師,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麽找上你,認定你跟我阿哥有關係?”
  陸筠一呆:“不知道。”
  仔細想起來,這件事情說來也奇怪。兩人其實認識了不到十天,昨天在酒店的碰麵不過是第二次,吳雨的情緒忽然變得那麽失控,那麽憤怒,一口氣說出銳利的指責,其實是沒有道理的事情——理論上來說,她沒有任何理由認為她跟吳維以關係不一樣。
  吳雨沉默一下,才說:“你身上有我阿哥的味道。”
  這樣突兀的一句話讓陸筠覺得自己的智商統統不夠用,她不明所以地睜大眼睛:“啊?”
  看到她那麽茫然,吳雨又再說了一次:“你跟我接觸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樣,你身上有我阿哥的味道。我第一次跟你搭話,也是因為這個原因。”
  陸筠完全無法跟上她的思維,她完全是一幅聽天書的表情,傻乎乎地提起自己的衣袖聞了聞,茫然問道:“什麽味道?我快兩年時間沒看到他……哪裏有什麽味道……”
  “不是這種,”吳雨看著她笨拙的舉動,露出與她的年齡完全不符合的苦笑來,“不要聞了,這是我們漠人的說法,你們漢人不懂的。總之,你身上既然有他的味道,你是他最親密的人。所以我才會對你發那麽大的脾氣。其他人放棄沒有關係,隻有你不能放棄他。”
  昏暗的燈光下,吳雨的表情十分凝重和悲哀,凝重得讓人懷疑這麽年輕的麵孔上是否能承受那種複雜而沉重的感情。
  陸筠也沉默了一會,“我愛他,我怎麽會放棄……”說到這裏她些微一頓,猛然抬起頭死死盯著吳雨,“不要瞞我。你究竟知道什麽,又究竟能從我身上看出什麽?”
  吳雨扔下手裏的衣服,無聲地笑了笑:“看來我阿哥沒有告訴你一些事情,不過我也猜到了,你終究是外人。”
  她笑起來表情異常的美麗,陸筠一個閃神,居然花了眼。她皺了皺眉,焦急地問:“小雨,不要賣關子。”
  然而吳雨一點繼續說下去的念頭也沒有。她平靜地擦幹了手,走回沒有旁人的客廳,端著杯子喝了口水。
  陸筠跟著她的腳步出來,很有耐心的等待下文。
  “事到如今了你就不要再說話說一半了。”
  “其實我懂得也不多,隻能隱約從你身上了解那麽一點。我阿爺說我沒有那個資質,學不好,”吳雨終於正色開口,“陸工程師,如果你真的想知道我阿哥的下落,那過兩天跟我回一趟沅西。”
  陸筠目光深深地看她一眼,沒有任何遲疑地點頭。
  “好。”
  回沅西一路的行程都是陸筠安排的。先是差不多一個小時的飛機,再是四五個小時的大巴車,最後是綿延不斷的山路,據說,要走一個小時。兩個人一路上都沒有什麽話,偶爾視線交匯,但也很快避快開。似乎所有可以說的話都隨著一路疲乏的奔波而消失殆盡了一般。
  吳雨走路很快,陸筠幾乎跟不上她,隻能勉力奔走,根本不及去觀察路邊的風景。好容易她在一條小路麵前站住,她也得到了幾分鍾的休息時間,才真正看清了這個山中的漠寨。
  正是四五月份的沅西,滿山遍野都是綠色,那些綠色是如此的濃密,仿佛吧山中的五顏六色的野花也似乎染上了一層綠色,看得久了,視線之內全是滿山滿野的鮮活。
  這裏是他生長的地方,到底是何等的山清水秀,才出了一個吳維以。
  陸筠長久的盯著這樣的景色,各種聲音都從腦海裏淡去,想起來的隻有當年吳維以那些略帶笑意的聲音——略微有點低沉,音色卻極美,不徐不重的,就像麵前的這條清澈的溪流一樣,慢慢的流淌到人的心裏去。
  吳雨看到陸筠眼神的光芒漸漸散亂,胸口有一下沒一下的起伏,心裏已經有數了,扯了一把她,問:“在想什麽。”
  陸筠回神過來,目光落在最近的梯田上,掩飾地笑了笑:“沒有什麽。”
  吳雨看她一眼,拐上了一條田坎裏的小路,陸筠很快跟上,又聽到她的聲音從前麵傳過來:“我阿哥跟你說過我們這裏?”
  “說過的,”陸筠不重不輕地回答,“我們當年說好了,一回國他就帶我來沅西,拜祭他的媽媽。”
  吳雨“哦”了一聲,“想得很長遠。”
  然後兩個人再也沒說話,樹葉在風中嘩嘩直響,仿佛是在為她們的行走伴奏一般。
  漠寨的建築多是土石結構的吊腳樓,飄出縷縷炊煙。最近的一棟小樓的柵欄上晾曬著的幾件半圓形的蠟染挑花百褶裙,在陽光下那麽鮮豔,並且漂亮得驚人。
  寨子裏的路漫長而曲折,小路上上下下,經過一件件房屋門口。有老人坐在門口納鞋底,漠家小姑娘小男孩在道路上跑來跑去,也有成年人背著竹摟進進出出。路過某個大院子時,幾個小孩高興的從屋子裏跳出來,跑到吳雨的懷裏。他們用漠語聊天,陸筠一個字都聽不懂,隻能依稀從他們臉上的表情判斷出在聊著一些輕鬆的話題。
  吳雨半蹲著,笑眯眯的跟那些小孩子們說話,隻有這個時候,才覺得這個女孩不過是個大孩子。
  大山裏的漠人不多,成年人大都出門打工去了,幾個小孩子對這個忽然出現衣著和他們明顯不同的陸筠非常好奇,眼珠子不停在她身上打轉。吳雨見狀,指了指她,用漢語說:“這是陸阿姨,客人。”
  小孩子們似懂非懂的點點頭,歪著頭看陸筠,陸筠見狀,也匆匆忙忙的蹲下來路出最溫柔的笑臉。她從心底開始後悔自己出門匆忙,行動急促,結果什麽都沒來及帶上,早知道有這麽多小孩,應該買點禮物過來了。
  吳雨拍拍他們的後背:“去玩吧。”
  小朋友們很快散開,陸筠環顧四下,“你家呢,在哪裏?”
  吳雨指了指前方的那間門戶緊閉的屋子,“到了。”
  吳雨的家和漠寨其他房子一樣,幾間小小的土房,沒有什麽人煙。在院子裏可以看到廚房的構造和牆上的幾隻牛角,到底是少數民族。房屋外是一塊平壩,陽光下鋪了快黃色的竹席,上麵曬著紅彤彤的辣椒,黃澄澄的南瓜片,在傍晚的陽光下熠熠生輝。
  兩人依然沒什麽話,一前一後沉默的進了那件光線陰暗的堂屋,在桌子上放下了行李。陸筠顧盼了一會兒,真是家徒四壁,但卻很整潔。吳雨去廚房拿著一隻葫蘆瓢盛了水出來,遞給陸筠:“喝吧。”
  也不知道是哪裏擔來的泉水,真是異常清冽。
  陸筠喝足了水,也有了力氣,擦了擦額頭的汗,問吳雨:“你家沒有別人嗎?”
  “還有我阿爺,現在大概在山上做農活,一會就該回來了。”
  陸筠忍了忍,還是問:“你父母呢?”
  吳雨眼神一下子就暗淡了。
  陸筠心知說錯話了,抽動了嘴角,連忙轉移話題:“是我多此一問,你不要放在心上。”
  這樣的小院子通常都有幾張小木凳子,吳雨遞給陸筠一張,自己也拖過來一張坐下,才慢慢說,“阿爹走得早,娘嫌寨子裏苦,跟人跑了。我是個沒爹沒媽的孩子。”
  傍晚的夕陽是如此的好,閃爍著金色的波光,吳雨的臉在波光裏蕩漾著,就好像潔白船帆的顏色,透明而且溫柔。毫無疑問,她真是個漂亮的女孩子。從陸筠的角度看過去,側麵可以看見她臉上很淡很淺的絨毛。吳維以的身世也跟她差不多,陸筠頓時心下惻然,慢慢握住她的手。
  “我阿爺會教他一些東西,所以我記事起就經常看到他,他在寨主和我家呆得時間最長,他一般住那間,”吳雨指了指西邊的一間小屋子,慢悠悠說下去,“大概也同病相憐,所以阿哥對我特別好,寨子裏那麽多孩子,他最喜歡我,每次回來都會很耐心的教我念書,我寫的第一個字就是他握著我的手教我寫出來的呢。”
  陸筠停了停,慢慢說:“如果維以知道你輟學,會怎麽想?小雨,你回去念書吧。我可以幫你,就像他曾經幫過你一樣。”
  吳雨怔怔看她一眼,咬了咬唇,很久沒有開口。
  陸筠也不要她回答,淡淡說:“回去把那邊的工作辭了,聯係一下以前的學校,三四個月後新學期就開學了。缺什麽就告訴我。”
  她這樣的堅定的語氣吳雨之前沒有聽過,之前隻覺得她冷靜淡然,不輕易表露感情。此時猛然覺得麵前這個陸筠身上有一種她不了解的東西,就像這大山裏的竹子,看似柔弱,實則剛硬。她想起一個月前在報紙上看到的某張新聞照片——那時她被解救出來,但表情極度的淡漠,看不出任何喜憂,唯有眸子裏殘存的輝光。
  吳雨想要說什麽,恰好院門一動,抬頭看去,臉上立刻路出喜色。有大半年時間沒有見到爺爺,自然高興的迎接過去:“阿爺,我回來了。”
  老人微微笑了笑,放下手裏的農作工具,摸了摸她的頭發。
  “回來就好。”
  吳雨是用漠語跟老人說話,陸筠聽不懂,但大致的意思還是能判斷出來,估摸著這位清瘦矍鑠的老人就是吳雨的爺爺,立刻站起來。老人穿著看上去七十左右,漠族的傳統服飾,頭上包著一塊頭巾,頭巾下些許的白發貼在兩鬢上,跟白發不相配的是他的眼睛,湛然有神得讓人心驚。目光所到之處,一切無可遁形。
  很難想像一個鄉間老人會有這樣的眼睛,陸筠略微一呆,很快對老人欠身,誠摯開口:“老人家您好,打擾您了。”
  吳雨說:“我爺爺不太懂漢話,我幫你翻譯吧,”然後轉頭對著老人,用漠語轉達了陸筠的意思。
  可隨後發現,爺爺的目光明顯不對勁起來。他的目光落在陸筠身上,起初是有和藹的笑意,慢慢卻變得不可置信和冰冷。吳雨心頭一沉,問:“阿爺?怎麽了?”
  陸筠其實也奇怪,被一個老人這樣看著感覺總是有些不舒服的,何況是那種困惑不解和審視兼而有之的目光,好像手術刀一樣,把她的大腦解剖了。陸筠無奈,求助性的看了一眼吳雨。吳雨卻沒有理他,轉頭跟爺爺輕聲交談著,完全不理會她這個外人。
  陸筠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得罪了這祖孫兩,尷尬而沉默的站在原地,神思全散,心裏亂七八糟,好像一鍋燒開的水。
  冷不防卻聽到吳雨用哆嗦的聲音問她:“你的生日是?”
  看著吳雨一瞬間變得慘白的臉色和微微顫抖的肩膀,陸筠莫名的想起幾年前的某個晚上,吳維以也這樣問過她;當下一振,極大的不安浮上心頭。但她也不是當年那個陸筠,定了定神,說了生日。
  吳雨攥著手心,又跟老人匆匆說了幾句。
  老人的目光這時才從陸筠身上離開,慢慢地搖了頭,又歎了口氣,說了幾句話。陸筠聽不懂他在說什麽,隻能從那聲長長歎息裏聽到不可言述的壓抑和傷心,她的心被人一把揪緊。
  吳雨聽完身子一軟,幾乎都要癱到地上。陸筠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著急地問:“怎麽了?我有什麽問題嗎?你爺爺說了什麽?”
  吳雨在陸筠的扶持下好容易站穩,她看到陸筠近在咫尺的臉,臉上的茫然慌張並不比自己好了多少。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湧上心頭,吳雨踉蹌後退兩步,憤怒的打開她的手,眨眼之間眼眶就紅了,又迅速的伸手掩了唇,好像怕自己一個不小心就會嚎哭出來。
  陸筠眉目一冷,朝她趨近一步,厲聲說:“小雨!到底怎麽回事?”
  安靜的小院裏,人人站得僵硬筆直,地上的影子被夕陽拉長,荒唐地交錯著。吳雨渾身上下都在抽筋,手指不由自主的抽動著,見鬼一樣的盯著她。看得出來她竭力讓自己鎮定,可隱約的哽咽聲音還是透露出所有的情緒。
  “我阿爺說,你不應該活著……你早就應該死了……”在淚光裏,吳雨看到陸筠的表情越來越扭曲,她也不管也管不了,哆嗦著繼續開口,“兩年前你本該有一個死劫……我阿哥幫你擋了劫……他把自己的命換給了你……所以你才能活著……”

  三十
  半明半昧間,陸筠看到吳維以從黑暗裏朝她走來。
  他的背後是無邊無際又空無一切的黑夜。他每行一步,黑色就退去一份,仿佛墨色被水稀釋溶解。無數的聲音在黑夜裏沉浮飄蕩,它們已在世間遊弋千年。它們呼嘯,高喊:回來,回來,回來。
  他不為外物滋擾,心無旁騖的看著她。他穿著寬大的風衣,是他離開時穿著的那件,他整個人都裹在裏頭,可還是看得出,他瘦多了,唯有眼睛,還是那麽漂亮。
  陸筠身子發軟,眼淚簌簌而下。
  他伸出手,溫柔的微笑著,小筠,不要難過,我從來不曾真正離開你。
  所有的一切都還跟當年一樣。他手心寬大,紋路深深的,手指修長,中指食指上的繭分明可見。他的手,他的笑容,陸筠不能置信,顫抖著伸出手去,卻隻觸摸到一片空虛,人卻不在那裏。
  陸筠冷汗淋漓,慘叫一聲,然後醒了過來。
  自從吳維以失蹤後,陸筠一直斷斷續續的做著這個噩夢,每次的細節略有不同,然情形大抵相同——吳維以就像海市蜃樓裏的仙人,帶著高妙而溫暖的笑容出現在她麵前,她去擁抱他觸摸他時,卻什麽也得不到。
  外麵月光正好,投過屋頂的明瓦窸窸窣窣地灑進這個屋子,在房間裏陰暗的空間好是以月光為養分,照得久了,那些陰暗仿佛就有了生命,低沉的呼吸著,訴說著人類無法理解的語言。陸筠想,吳維以住在這裏的時候,難道它們也是這樣的述說著?
  所有流失的記憶都被想了起來。陸筠捂著臉,淚水從指縫裏滾了出來,自己為什麽會忘掉那麽重要的事情?怎麽能忘記吳維以?
  那場地震後,她因為頭被磚頭打到陷入了昏迷,她以為自己昏迷了足足兩天,其實不是的,第一天晚上她醒過來一次。
  她費力而痛苦的睜開眼睛,但眼睛不知道大概出了問題,什麽都看不清楚,隻能朦朧地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在麵前晃動,身體裏的每個角落都在疼痛,她低低叫了兩聲,然後有人俯身下來抱住她,一點點吻她的額頭和臉頰。雖然昏迷著,但那時候腦子卻驚人的清晰。她感到那麽溫暖的身體,自己的臉頰濕潤,大概是吳維以的眼淚。
  大腦不好使,但雙手還是好的,她緩慢地伸出手去抱住他的腰,用不知道什麽時候沙啞的嗓子說:“維以,對不起,我不應該回到地震後的危房裏去。我又讓你擔心了,真是對不起。”
  吳維以的手指在她臉上慢慢地摸索著,輕輕說:“不,不關你的事情,是我的錯。我早該知道你今年有死劫……我想盡了一切辦法幫你逃脫劫難,地震發生的時候,我才知道,千算萬算,人禍可免,怎麽也想不到天災。”
  他的聲音淒苦和沙啞,是她之間從來沒聽過的悲愴。陸筠完全聽不懂他的意思,眼前越發黑暗起來,偏偏還看不清楚他的臉,隻能費力地掙紮了一下,讓自己腦子清晰:“啊……我不太懂……”
  吳維以長久的沉默著。四周特別安靜,連江水的聲音都聽不到了。
  在這樣的靜謐中,陸筠感覺到溫熱的液體一點一點滴到她的臉上,她問:“維以,你在哭?工程上出了什麽問題?其他人呢。”
  “沒有什麽問題,”吳維以聲音低沉,“有問題的,隻有你一個人。”
  陸筠怎麽忍心讓他難過,努力地安慰他:“維以……我沒事,我真的沒事……”說話間的頭越發沉重起來,她咬破自己的唇,竭力讓思緒清晰:“別擔心,我不是好好的嗎,就是有點頭暈而已……睡幾天看一看醫生就好了,你讓我睡一會。”
  說話間她習慣性閉上雙眼,其實現在閉不閉眼也沒有什麽差別,雙眼前早就一片漆黑,她想,地震之後,工地上大概是停電了吧。
  依稀聽到吳維以的聲音:“山體滑坡道路不痛,醫生過不來,小筠,別睡,別睡,你熬不過這個晚上啊……”
  “……我沒關係……”
  有柔軟卻冰冷的東西貼在自己的唇上,陸筠過了一會才想起來,想是吳維以第一次吻她,稀薄的欣喜湧上來,她覺得前所未有的安心,再也支撐不住——身體的力氣漸漸溜走,徹底沒了力氣,思考都是一種奢侈了。她溫順地靠在他的肩膀,有一搭沒一搭的呼吸著,吳維以抵著她的額頭,在她臉頰邊清晰地低語。
  “……小筠,我還記得你上次跟我說的話,你說,你的人生還有太多的事情沒有做,還有太多夢想沒有實現。所以你好好活著,忘了我,幫我一起活下去。我愛你。”
  潮水般的記憶湧過來,她腦子太亂,混蒙蒙沒有一點自己的邏輯,隻知道再也睡不著,重新披上衣服,推開門,從閣樓上走下去。
  沒料到的是,這樣的大半夜,吳雨也沒有睡,在院子裏看著遠處發呆,背影單薄得跟紙一樣。
  兩個人在一照麵,同時呆了呆。吳雨沒想到陸筠那麽快就醒過來,視線一低,竟然看到她光著腳踩在院子裏的石板上,披著件白色的外套,這樣一看,她真是瘦得隻剩下衣服了。迷茫的表情裏什麽都沒有,眼神卻怪異的清晰,能鎮定的跟她打招呼。
  “小雨。”
  “你睡不著?”
  “嗯。”
  吳雨沉默了一會,想起傍晚時她聽到那個消息時的反應——沒有一句話,臉色在夕陽下泛出不詳的色澤,身子就像竹子一節節被砍斷那樣癱在地上,昏了過去。此時的陸筠再不見傍晚時的緊張,走到她身邊坐下,鎮定得讓人覺得詭異和不安。
  整個山村都寂靜地睡著了,遠處有些微的蟬鳴蛐蛐的叫聲。四周除了空曠還是空曠,夜晚深得沒有底,風躡手躡腳的走路,像是樹木的歎息。潮濕而溫暖的空氣迎麵襲來。
  吳雨忍了一會,還是問:“你怎麽不穿鞋就跑出來了?”
  陸筠這時才注意到光滑的腳背,她皺著眉頭,仿佛是費力的想了想發生的什麽事情,最後才遲疑地說:“……大概是忘了。”
  吳雨用不帶任何感情的視線去看她,正是滿月前後,月亮猶如玉盤懸掛在天上,皎潔如玉,那種光芒塗到陸筠的臉上,詭異的有了種熒熒的光彩,奪目但毫不刺眼。她頭發淩亂的貼在額頭,蒼白的皮膚居然有光澤,或許那是月光的渲染;眸子就像兩顆帶著露水的葡萄,或許那是星星落到了眼睛裏。
  吳雨的心情前所未有地複雜,又酸又苦。她沉默了半晌,踢著地上的幾粒小石子,慢慢說:“你的確很漂亮,比新聞裏說的更漂亮,難怪阿哥那麽愛你,愛到把自己的命換給你。”
  那天晚上吳維以說的話一個字一個字的在腦子裏回放著,就像錄音帶一樣。片刻後陸筠抬起頭,伸手扳過吳雨的肩膀,定定地說:“你爺爺既然能算出我們的命運,那一定有自己的辦法。告訴我,還有沒有什麽辦法見到維以?招魂還是其他的?”
  月光下,吳雨綻開一個很像哭的笑容,不過聲音裏則一點笑意也無:“你對這些事情的接受能力比我想象的好。”
  “我想起來了。”
  “什麽?”
  “地震時的,維以失蹤的當天晚上的事情,”陸筠眼神僵直,“我那時候大概是要死了,他說他會讓我活下去……我不知道我為什麽會忘記那天晚上發生的一切,現在想起來,可以是他把我的記憶抹去了或者是催眠了吧。”
  吳雨並不意外地苦笑:“阿哥什麽都為你考慮到了。”
  陸筠怔怔許多,從嗓子眼擠出一個“嗯”字。
  雖然輕描淡寫地回答,可心裏猶如刀割,悔恨絕望如同潮水般淹沒了她。那麽多往事曆曆在目,爭前恐後地淩遲她。她沒辦法想象當時吳維以抱著她時的心態,他當時究竟在想些什麽啊,他是經過怎麽樣的思想鬥爭才做了那個決定——
  換命,以身受劫。如果那時候掙紮著活下去就好了,如果自己沒跑回到那些搖搖欲墜的危房裏去就好了。為什麽死的不是我。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完全不是那麽回事。吳維以你怎麽就不明白,生命才是最可貴的,活著才有希望啊。你怎麽能一點希望都不留給我,讓我苟延殘喘地,用你的生命活著。
  陸筠臉上青青白白,可目光卻是不容置疑的,她問吳雨:“人死後會怎麽樣?如果我死了,會不會看到維以?”
  “你瘋了!”吳雨渾身一顫:“你在想什麽!我阿哥救了你,你卻想著尋死?死後的世界誰知道怎麽回事!你不想著怎麽去找他,居然要尋死嗎!你這個人的腦子是怎麽回事,我真是看錯你了!”
  陸筠呆呆看著她,“那你說,我怎麽找他?”
  吳雨又急又恨,吼她:“誰告訴你他一定死了?”
  陸筠瞠目結舌:“啊?你爺爺不是說……”
  “是這麽回事,阿哥幫你受了劫難,可他也未必死,”吳雨沒好氣的打斷他,“不,有很大可能性他還活著。你都不想想我為什麽那麽篤定地要找到他,因為阿爺說的,他應該還活著。”

  三十一
  從沅西回來的第三天,陸筠主動給孟行修打了個電話,約他吃飯。收到這意料之外的邀請,孟行修有點驚訝,實際上他還在為上次的事情窩火,但聽到陸筠清澈切略帶哀求甚至還有點討好之意的聲音,很快答應下來,約好了時間地點。
  陸筠誠心實意的想請他吃飯,連飯店都選了她知識範疇裏最好的一家,環境美得不行。兩人有心緩解尷尬,因此那頓飯兩人吃得非常和諧。
  孟行修感慨,問她:“還是應該多休息才對,你氣色比前幾天好多了。”
  陸筠微微一笑,說了正事,“是這樣的,我想找你幫個忙。”
  “什麽?”
  陸筠停了停,從挎包裏取出個信封,有從信封裏抽出張折好的白紙,遞給孟行修:“這是兩年前那場地震後,咱們國家派到巴基斯坦的幾十支醫療隊的名單,我在網上找到的。但是隻有這個名單,我不知道他們到底派駐了哪裏,打電話過去,又沒有人理睬。我實在沒辦法了才找到你,你爸爸是中心醫院的院長,肯定跟全國各地的大醫院都有聯係,所以能不能麻煩你幫我打聽一下?”
  孟行修的目光在名單上掃了一眼,這件事情對他來說不是什麽難事,但奇怪陸筠為什麽忽然說起這個,於是就問:“我可以幫你,你先告訴我原因。”
  陸筠“嗯”了一聲,給他倒茶,“我的一個朋友在地震中失蹤了,混亂中我知道的消息是他被人發現,然後送回國治療,那之後就沒了消息;後來我去找他,大使館和有關一些部門說查無此人,說我搞錯了。現在想起來,他們弄錯了也有可能的,地震後那麽混亂,緊急送病人回國治療也未必要經過那麽繁瑣的手續。我朋友那時候肯定是受了傷,很可能最後見過他的就是某支醫療隊裏的醫生。”
  孟行修皺了皺眉頭,說:“快兩年了,你怎麽又想起來找人?”
  “我一直在找他,在巴基斯坦的時候,從傳消息的人到海關,每一個環節我都考慮到了,都問了,”陸筠放下那個精致的紫砂茶壺,聲音輕微地顫抖,“隻是,我剛剛才想到國內派過取的醫療隊……”
  孟行修看到她眼眶微微紅了,不動聲色地開口:“地震中的失蹤,基本上等於死亡了。”
  “我知道,但我覺得他還活著。”陸筠堅持。
  孟行修瞥她一眼:“你們是什麽關係?”
  陸筠咬了咬唇,一字一句地說:“孟行修,我求你幫忙,也不想瞞著你任何事情。我們的關係是……如果沒有那場地震的話,我們已經結婚了,也許孩子都有了。”
  孟行修手肘支在桌上,手背拖著下巴,用深不見底地瞧著她:“說到底,你拒絕我的理由,不是因為好馬不吃回頭草,也不是因為我憐憫還是同情你,而是因為他?”
  陸筠坐直了身子,脊柱好像變成了鋼柱。她安靜地點了點頭:“是的。”
  “小筠,你不要再自欺其其人,看清楚現實。他肯定不在了,”孟行修深深歎了口氣,“如果他活著,你們既然又是這麽親密的關係,他為什麽不聯係你?”
  這麽有殺傷力的話也隻讓陸筠靜了片刻,臉上的表情如同萬年死水一樣毫不改變,連眼皮都沒有多閃一下,讓孟行修疑心自己是對一個貌似陸筠的機器人說話。
  豈料陸筠緩緩開口:“孟行修,這個問題我從一開始都在考慮,我也不知道他不聯係我的原因是什麽,所以更要找到他問個清楚。”
  她這樣一意孤行的樣子讓孟行修搖搖頭,取過信封收好:“我會幫你打聽,但是陸筠,人總要從虛無的臆想裏走出來。我建議你不要抱什麽期望,免得到時候失望。”
  “我知道。”
  一頓飯吃完,孟行修開車送她回去。陸筠現在住在三局的宿舍裏,一室一廳,三十多個平方,收拾得極為整潔,屋子裏連多餘的家具都沒有,偏偏家具顏色暗淡,像是個苦行僧的房間。
  孟行修在狹小的房子裏四處看了看,問她:“看你的樣子也許不會再出國了,長期在這樣的宿舍住也不是個事,你打算買房子嗎?”
  陸筠真的被問住,費力地想了想:“房子?我完全沒想過這個問題,也許單位會修吧。”
  “那就好,”孟行修說,“如果你要買房子,我可以給你推薦。”
  說來也是無巧不成書,第二天一上班,陸筠就聽到了單位集資修房子的消息,隻有市價的三分之一多。她想了想,也去報了個名,本來以為這種好事肯定輪不上自己,畢竟單位裏沒房子的人太多了,還有很多是雙職工,沒想到幾天後名單一下來,裏麵居然有她。
  一時間居然有些發怔,實在不相信自己的運氣居然這麽好。她這幾年攢下了一些錢,足夠交首付。周末時她帶著一堆資料去財務辦各種手續,結果在院門口碰到了錢大華。
  陸筠微笑得好像花兒一樣跟他招呼,兩隻酒窩宛然:“錢總,您好。”
  錢大華很長時間沒看到過她那麽喜笑顏開的模樣,一瞬間當年那個活潑伶俐的陸筠浮現在眼前。他看了眼她手裏的合同,放了心,就說:“房子的事情,定下來了?”
  “是啊。”
  “說起來,小筠,最近有空嗎?我想介紹一個人給你認識。”
  “什麽人?”
  “我一個朋友的兒子,”錢大華停了停,說,“留美的計算機博士,剛回來,馬上去大學教書,今年三十一歲,長得也不錯,性格也好。”
  陸筠笑容不改,但是搖了搖頭:“您的好意我心領啦,我不去相親。”
  “你年紀也不小了,這樣下去不是辦法,”錢大華推心置腹地說,“小筠,別把自己逼到死胡同去了。”
  “錢總您是好人,我好得很,真的不要為我擔心,”陸筠飛快地打斷他的話,抬腳就走,“我先去辦手續了,嗯……等維以回來就有地方住了。”
  後麵那句幾近自言自語;聽到錢大華耳朵裏,臉色劇烈地一變,就那麽僵立在了院門口,想要抓著她問個清楚,可早就瞧不見人影了。
  當天晚一點時間,陸筠就接到了孟行修的電話,說是查到了她要的東西。孟行修這個人哪怕有萬般不好,做事卻非常可靠。全國各大醫院抽出來的幾十支醫療隊在巴基斯坦時分配到了西北不同的地區,孟行修不但打聽出了每個醫療小組分到了哪個災區,連帶隊醫生都查了出來。距格拉姆水電站工地最近的就是首都一院的醫療小組,一行人有十多人,其中領隊醫生是一個叫蘇兆儀的醫生。
  陸筠立刻跟單位請了一個月的長假,第二天一早就上了飛機。她心急如焚,一下飛機就打車直奔一院,根本無暇多看一眼這個全國最大的城市到底是何等麵目,偶爾從沉思中抬起頭來,隻看得到無處不在的廣告牌,大大小小的立交橋,各種顏色的高樓林立,還有永無停息的車水馬龍。
  一院不愧是首都的大醫院,占地廣大,住院部門診,外科內科兒科,陸筠簡直頭暈,問了無數人,走了無數冤枉路,最後才在住院部三樓骨科找到了一間據說是蘇兆儀的辦公室。
  那時候已經是中午了,蘇兆儀自然不在辦公室,護士說他去吃飯,大概一會才能回來。陸筠急也急不得,又怕錯過,就在辦公室門外貼窗的長椅上坐下,完全是農民老伯守株待兔的架勢。
  有正在吃飯的年輕小護士從旁邊的護士站探出頭來,上上下下打量她,麵前的這個年輕女人非常漂亮,眼角眉梢都是熬夜失眠風塵仆仆的疲倦,更顯得楚楚動人。小護士端著飯盒跟她閑聊,知道她是從大老遠的地方過來找人,驚訝得不得了,問她:“你跟我們蘇醫生有什麽關係?他欠了你很多錢?還是欠了你別的東西?”
  等待往往讓時間變得漫長,陸筠也不介意跟護士多聊一會,於是禮貌的回答:“他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他,我隻是有一點事情想問問他。”
  “哈,原來是這樣,”小護士笑眯眯,“我說我們蘇醫生這麽專情的男人,怎麽會跟別的女人——”
  小護士的聲音戛然而止,訕訕笑起來:“蘇醫生,您回來啦,這位陸小姐要找你,她等了你好一會啦。”然後一溜煙縮回了護士站。
  總算等到了。陸筠站起身來,順著小護士殘留的視線看過去,果然幾米外走過來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穿著一身白大褂,戴著一幅眼鏡,麵容沉靜,風度絕佳,用略帶愕然的目光看著她。
  陸筠走到他麵前,竭力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誠懇而真摯,“蘇醫生,您好。”
  蘇兆儀對她略一頷首,簡短地說:“進來坐。”
  他聲音偏低,音色非常悅耳。陸筠於是就想,這樣的人應該也比較好說話吧。
  醫生辦公室裏沒有旁人,陸筠斟酌了一下措辭,客氣地說:“蘇醫生,我叫陸筠。忽然造訪,給你添麻煩了。”
  “我知道。”
  “啊?”
  “我說我知道你叫陸筠,”蘇兆儀淡淡開口,示意她在屋子裏隨便找張凳子坐下,“我在新聞上看過你的照片。”
  陸筠尷尬地一笑,如果說那次綁架帶來的最大麻煩,恐怕就是讓她那張臉變得盡人皆知,偏偏媒體記者還不遺餘力的炒作什麽美女工程師,實在讓她無奈到了極點。不過好處也不是完全沒有,起碼可以節省了進一步自我介紹的功夫。
  陸筠沒有坐下,深深的吸了口氣,才說:“蘇醫生,我的話可能有些唐突,但是請您理解。兩年前巴基斯坦大地震的時候,您帶領了一組醫療對去了巴基斯坦,駐紮紮在斯瓦特河邊上的加米拉鎮上,對嗎?”
  蘇兆儀坐到桌前,給了個肯定的回答:“沒錯。”
  陸筠問下去:“我想問您一下,您當年救治病人的時候,有沒有救過一個中國人?”
  “印象中,似乎有幾個。”
  陸筠從挎包裏拿出一張保持得極好的照片雙手遞給他,“您對這個人有印象嗎?我知道現在讓您回憶一個病人有點強人所難,但是也許你能想起來……”
  蘇兆儀瞥了一眼照片,蹙著眉頭陷入了沉思,最後才說:“抱歉,我不記得了。”
  陸筠隻覺得膝蓋忽然一軟,好容易才能扶著桌子勉強站住,繼續問下去,“啊,那你們當時有沒有因為醫療條件限製,把一些送受傷的病人送回中國救治?”
  蘇兆儀搖了搖頭,慢慢地歎了口氣。
  “沒有。”
  陸筠的心頓時沉到了海底,退坐到沙發上,手指不由自主的抽搐起來。
  蘇兆儀知道這是受了刺激之後的下意識的痙攣,於是換了個問題:“陸小姐,他對你很重要?”
  “很重要,”陸筠眼眶一熱,喃喃說,“很重要。我找他找了好久……”
  陸筠的聲音絕望地低下去,喉頭好像被尖銳的固體哽住了;她覺得自己跋涉在海上的黑夜,周圍的一切對她來說毫無意義,身體裏有一團化不開的黑氣,抑製她的呼吸,那天的痛苦,連思維都麻痹了。
  蘇兆儀也從來也不是多話的人,不動聲色地默默看著她很長時間,其實她沒有哭出任何聲音,可蘇兆儀就是覺得自己仿佛聽到某個絕望的的哭泣,就像悶在甕中,透過層層黑暗的重壓而掙紮出來的悲鳴。
  不知道過了多久,陸筠勉強站了起來,伸手倉惶的抹了抹臉,朝蘇兆儀微微欠身,又取出張名片,放到蘇兆儀麵前,慢慢鞠了個躬:“蘇醫生,雖然你現在想不起來,但不等於以後都想不起來,如果你以後萬一想到跟這個人有關係的事情,麻煩跟我聯係。”
  看到她一幅要離開的模樣,蘇兆儀叫住了她:“你現在去哪裏?”
  陸筠回過頭,蒼白的臉上忽然綻開一朵笑容:“嗯,總會有人知道她的下落的。”
  蘇兆儀站起來,脫下白大褂,走到她身邊,伸手摁住她顫抖的削瘦肩頭:“對不起,我騙了你。你跟我去吃飯,我告訴你吳維以的下落。”
  不亞於一枚炸彈在耳邊炸響,陸筠猛然抬起頭來,目瞪口呆地看著麵前這個年輕的醫生,其實在那之前,淚水就已經模糊了眼睛。

  三十二
  直到上了飛機,不真實的感覺潮水般浮上心頭。
  從認識蘇兆儀以來,她就覺得自己好像被他牽著鼻子走。她乖乖跟著他去吃飯,可卻沒得到關於吳維以下落的明確結論。蘇兆儀醫生隻是維持著那萬年不變的表情,推了推眼鏡,簡單地說:“吳維以現在不在國內,你去辦一下到意大利的簽證,我帶你過去看他。”
  然後他就不肯再透露別的信息,不論陸筠怎麽問他都不再開口,隻說:“有些話不應該我說,你直接去問問他本人。”
  剩下的兩三個星期陸筠除了忙於辦簽證的事情,每天都在焦灼中度過,說來也奇怪,不知道下落的時候,還可以勉強保持平和的心情;知道下落後,反而吃不好睡不著,好像腳底下有一盆火在熊熊的燃燒著,可偏偏掙紮不開。
  她打了個電話給吳雨,吳雨一聽到吳維以還活著的消息,在電話那頭哭得撕心裂肺。陸筠勸了她很長時間,又教育她回到學校了好好學習,最後才掛了電話。
  旅遊的簽證辦得非常快,於是在某個陽光明媚的周末,她跟蘇兆儀一起上了飛機。
  狹窄的空間,凝滯的時間,十多個小時的飛行,對陸筠而言真是度日如年。情緒太緊張,連打個盹都會被亂七八糟的夢驚醒。
  蘇兆儀看她再一次滿頭大汗的從噩夢裏醒過來,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說:“陸筠,我理解你的心情,但請你注意身體。”
  “我知道,”陸筠愣了愣,補充了一句,“我知道。”
  陸筠之前也問過蘇兆儀為什麽要跟自己一起去意大利,他完全可以隻寫一個地名交給她,他回答說他也要去找人。
  幾次接觸下來,蘇兆儀這個人的少言寡語和永遠隻有一張表情的麵癱臉,陸筠領教得是一清二楚,她自己心裏也有事,於是沒有再問。
  下飛機是下午,在飛機上睡夠了,陸筠一點也不困。就像飛機上的旅遊手冊中看到的,羅馬城不愧是曆史名城,那麽多現代化建築中總是能藏著讓人驚歎的古建築。但僅此而已。相較於別人的歡樂,她的表情過於冷漠了。坐上出租車的時候,有一縷金色的陽光慢慢流瀉到手上,她終於忍不住想,地中海的陽光真是太嫵媚。
  蘇兆儀用英語跟司機說了地名,卻是某家私人醫院。她猶豫地側頭去看蘇兆儀,“醫院?”
  蘇兆儀“嗯”了一聲,“他剛剛做了手術。”
  陸筠一愣,僵硬的感覺浮上心頭:“什麽手術?”
  蘇兆儀撫上額頭,歎了口氣,“你也應該想到的,如果他身體沒有問題,又怎麽會不跟你聯係。”
  陸筠呼吸漸漸急促:“我總不願意去想他受了多少苦難,他的苦難,對我來說也是淩遲。總之,不論他變成什麽樣子,我都會跟他一起扛下來。”
  蘇兆儀微微一笑:“看來我沒看錯人。”
  然後兩人就不再說話。
  到達醫院時差不多是傍晚了。這裏大概是羅馬市區的邊緣,房屋少得多,也低矮得多。跟國內的醫院不同的是,這家醫院異常安靜,三三兩兩的病人坐在草地上,距離極遠。相鄰的幾棟六層白色小樓,是典型的歐洲多層建築,大樹參天,樹蔭一片一片,散落在廣闊的淡青色絨毯般的草坪上,金色的花在草坪上大片大片地怒放。
  太陽西沉,不複白天的熾熱,也不再有那炫目的耀眼光芒,如一塊透明溫潤的紅寶石掛在天空,溫暖而不炙熱。
  陸筠心跳如鼓,花了眼睛。
  兩人站在草坪中的石板路上,蘇兆儀伸出手朝前一指:“吳維以在噴泉背後,他一般都是這個時候出來轉轉。”
  其實在蘇兆儀說話之前,陸筠已經看清楚噴泉後的坐在輪椅上的黑頭發的那個人,他的側臉在斷斷續續的噴泉中若隱若現,好像在永遠無法實現的美妙夢境出現過的臉。
  抓在手裏的行李箱和提在手心挎包一下子掉在地上,砸得腳背生疼。疼痛讓所有的知覺都回來了。
  陸筠提起一口氣,穿過草坪直直地朝那個人走過去。她走得慢,噴泉的飛濺出細小而潔白的水花,落到衣服和臉上,就像細小的針刺激著皮膚,每刺一下,理智就回來一分。
  地中海的陽光原來不僅僅是嫵媚的,也是溫柔的。照耀得一切的細節都那麽逼真。夕陽下的那個人影子被拉得很長,都碰到了潔白的噴泉石。走得近了才發現,他穿著白色的病號服,正在看書,微微低著頭,書頁攤在膝蓋上,護士站在他身後,緩慢地推著輪椅行走。美好得好像文藝複興時期的油畫一樣。
  陸筠快步繞到輪椅前方,一把抓住扶手,在吳維以抬頭的一瞬間,身體裏的力氣就像水一樣流走了,膝蓋麵條一般軟下去,就這麽跪在了輪椅前麵,仰起頭看著他。
  他穿著白色寬大的病號服,脖子下的鎖骨若隱若現。放在書頁上的那雙手骨節分明可見。他瘦了。他頭發也比以前短了一些,臉色有種久病之後的蒼白,眉眼五官宛然如畫,那雙眼睛還跟以前一樣,如同上好的黑玉,倒影出自己的影子。
  吳維以完完全全怔住了,他想起很多事情。在夢中想過很多次再次看到陸筠時是什麽場景,可怎麽都沒料到,會是在這種情況下。他張了張嘴想說話,可卻驚訝的發現,什麽聲音都沒能從嗓子裏冒出來。
  時別兩年後的相見,物是人非。仿佛是一輩子的時間。
  過去的記憶隨著晚風搖擺,就像細長彎曲身軀的蔓藤,慢慢纏繞上夕陽。
  護士詫異於這樣的忽然事件,但她也明白這兩人間暗潮洶湧,不是她可以介入的,於是悄然後退數步。
  陸筠把頭埋在他的膝蓋上,死死抱著他的雙腿——她隻知道,這個人,是她人生中唯一的依靠。明明已經是六月,可身體還是瑟瑟發抖。
  吳維以忍住眼眶的潮濕,伸手撫上她的頭發,輕輕開口:“小筠,乖,別哭了……別哭啊,我在這裏……”
  兩人維持這個並不好看的姿勢太久,直到蘇兆儀用幹脆果斷的手段把陸筠從吳維以身上提起來為止。
  蘇兆儀瞥了陸筠一眼,鏡片下一道莫名的光迸射出來,說了句“他的腿剛做了手術,現在還在恢複期”,陸筠傻了眼,連哭都忘記了,隻是花著一張小臉發怔;蘇兆儀又看了眼輪椅上的吳維以,用聽不出任何感情的聲音平鋪直述:“她不知道也就罷了,你也不提醒她?”
  這話差不多是嚴厲的責備了。陸筠幾時聽到有人這麽跟吳維以說話,輕微的愕然閃過眼底,被蘇兆儀抓了個正著,立刻匆匆低下頭去,聽話地垂首站在輪椅旁。
  吳維以握著陸筠冰冷的左手,同時微微抬起頭,對蘇兆儀微微一笑,客氣地說:“我的腿好多了,蘇醫生,多謝你。”
  他那麽懇切地道謝,蘇兆儀搖了搖頭,又看了眼天色:“天要黑了,去吃飯吧。”
  護士過來要從陸筠手裏接過輪椅,陸筠沒有說話,把書從吳維以膝蓋上拿起來,又理了理他膝蓋上的小薄毯,俯身吻了吻吳維以的臉頰,再不動聲色地抬頭看了眼護士。護士眼睛眨了眨,露出個心領神會的笑容,轉身走了。
  吳維以縱容地笑了,“你還是這麽調皮。”
  陸筠推著輪椅,從後彎下腰,唇貼在他耳邊,慢慢說:“照顧你這種事情,我怎麽可能假手於人。”
  蘇兆儀帶著陸筠的行李和挎包走在他們身邊,不予置評。
  他們走得很慢,回頭就看到天邊最後一抹色彩褪了下去,天地間變成了黑顏料的染缸,暮色漸漸蒼茫。
  吳維以的病房就在一樓,單獨的一間,並不大,但屋子裏的東西一應俱全,條件極好。他的腿究竟怎麽回事?在意大利,這樣的病房,這樣的醫院,需要多少錢?陸筠肚子裏有幾百上千個問題,但一點不著急,隻要能見到吳維以,別的什麽事情都好說,來日方長。
  吳維以指了指衛生間:“看你哭成什麽樣子了,去洗把臉。”
  陸筠尷尬地躲進了衛生間,匆匆帶上了門。
  吳維以一下子收斂了所有的笑容和表情,無奈地開口:“蘇醫生,我很感謝你帶小筠過來,但不論如何,你應該事先通知我一下。”
  蘇兆儀在沙發上坐下,長途跋涉的疲憊這時才從臉上顯示出來:“別逞強了,最想見到她的不是你嗎。她費了很大力氣終於找到了我,我不想騙她。我看到她就想起了曉曉,她們兩個,真不知道誰比誰可憐。”
  提到溫曉,吳維以就陷入長久的沉默裏。
  衛生間有水聲,蘇兆儀聽了一會,淡淡地開口:“當然這也不是你的錯,不用自責。現在的手術很成功,保持規律的鍛煉複健,一年內應該能完全康複。我隻是想,快兩年了,大家都耗得精疲力竭,也改有個了局了。”

  三十三
  沒有在病房參觀多久,三個人去了醫院的餐廳。
  陸筠沒有心情吃飯,她也永遠不習慣歐洲的食物,胡亂吃了一點,剩下的時間幾乎都在看著吳維以。這麽一看,許多剛剛沒有發現的細節也都發現了。吳維以的病號服很寬大,握著勺子微微抬起手臂時,就可以看到他右臂上隱約的一道疤痕。
  陸筠眼眶忽然就紅了,又怕同桌的兩人發現,悄悄垂下了視線,盯著盤子裏花花綠綠的意大利麵發呆。
  一頓飯吃到尾聲,蘇兆儀問她:“你今天晚上留在醫院還是跟我走?”
  陸筠飛快地回答:“我在這裏照顧維以。”
  “也好,雖然他也未必要你照顧,”蘇兆儀抬腕看了看時間,“你們兩年沒見,有什麽話就說清楚吧,明天曉曉就回來了。”
  吳維以微微頷首:“我有數。”
  蘇兆儀離開了醫院後,兩個人回到病房,陸筠擔心吳維以的身體,委婉的的建議他上床休息,卻被他不在意地揮手阻止,說:“我們去陽台。”
  陸筠這才發現病房外有個小陽台,放著一張茶幾,還有張涼椅,非常幹淨,看來是有人常坐在這裏。夜晚有點些微的涼意,陸筠去屋子裏倒了杯熱茶放到吳維以手裏才落座。
  微風拂麵,吳維以握著茶杯,慢慢闔上眼睛片刻,問陸筠:“綁架是怎麽回事?”
  說話時的語氣語調和當年別無二致,曾經的熟悉感再次回來。陸筠確實沒想到他在遙遠的醫院裏也知道這事,可見信息時代實在太可怕,連個秘密都藏不住。但心裏更多的還是酸楚的甜蜜感。她怕他擔心,斟酌了一下措辭才說,“嗯,你看過新聞了?就跟新聞裏說的一樣,水電站差不多完工後,我跟其他兩位工程師去伊斯蘭堡處理點最後的事情,在廟裏被劫持了,綁匪把我們關了三天,當時有二三十個人,我們互相支持著,沒什麽大事。”
  吳維以沉吟片刻,又驀然轉過頭盯著她,眼底的亮光幾乎燙傷了她。
  “可是有人質被打死了,你們幾個是最後被釋放的,還發生了槍戰。”
  幾個月前的槍炮聲響在耳畔,陸筠果斷的把聲音趕出腦海,表情輕鬆得很:“是這麽回事,恐怖分子都被打死了。我們順利的逃出來,沒有傷到。維以,真的沒關係,我不是那麽脆弱的人。說真的,我當時其實並不害怕。”
  吳維以靜靜看著她。
  陸筠抬起目光,視線落在遠處,“我真的不怎麽害怕,不是因為我勇敢,我隻是覺得,這兩年過得太累,太辛苦了,快抗不下去了。被綁架也就那麽回事,沒有時間想別的,嗯,應該說別的情緒都麻痹了吧。”
  吳維以沉默片刻,所有的視線都被眼瞼蓋住了,“這兩年,沒有聯係你,對不起。”
  陸筠苦笑,這個道歉又算什麽回事,完全是搞錯了。她喃喃說:“維以,維以,你還想瞞著我啊……我碰到吳雨了。”
  “吳雨?”吳維以的臉上第一次有了吃驚的表情。
  “是啊,她還帶我去了趟沅西,我在她家住了幾天,認識了她爺爺,他們把什麽事情都告訴我了。你為什麽會受傷我都知道了……我什麽都想起來了,最後晚上你對我說的話,我每個字都想起來了。”
  吳維以覺得前所未有的頭痛,不過,既然話都說開了也沒必要再藏了,“小筠,那是我自己的選擇,你不要有心理負擔。”
  陸筠盯著他,把眼淚逼回眼眶裏,一字一句地咬出來:“吳維以,你聽好。我寧可去死,也不願意讓你來代我受劫。你給我好好活著……如果你真的死了,我也活不下去……”
  “我知道,沒有下一次了。”吳維以放下茶杯,輕輕握住她的手,還是一樣的柔軟,隻是冷得雪一樣。
  陸筠狠狠看他一眼,扯茶幾上扯了幾張麵巾紙擦臉。她不知道這一天的眼淚怎麽這麽多,仿佛一輩子的眼淚都流光了。
  看到她勉勉強強收了眼淚,吳維以別開話題:“小雨現在怎麽樣?”
  “還好,她為了找你,年紀輕輕出來打工,我把她罵回去讀書了。”
  “回去讀書就好,”吳維以鬆了口氣,“她太年輕,我怕她遇到壞人。”
  “嗯,”陸筠笑微微,“她雖然是個小姑娘,見識一般人都比不上。她根本不把我當回事,對你的話言聽計從。我最後發火了,把你抬出來她才聽話的。”
  “是嗎,”吳維以瞧著遠方,露出個罕見的溫柔笑容,眸子裏都是溺愛之色,“我看著她長大的,小時候她挺乖的。好些年不見,也不知道她變成什麽樣子了。”
  陸筠心說在你麵前她自然很乖巧了,可我這麽大個人也不能跟她較勁是不是。笑了笑,慢條斯理地、仿佛是念著京劇念白的語氣:“唔,什麽樣子嗎,很漂亮。”
  氣氛在兩個人刻意的營造下,倒是一下子緩和了。
  吳維以又問:“工程怎麽樣了?”
  雖然是疑問的問法,但語氣是肯定的。頓時就回到了兩個人最熟悉的話題上,陸筠一點點細致的敘述,吳維以慢慢聽著,順手拿過茶幾上的紙筆算一算,就某一個問題詳細的追問下去。這種專業性極強的聊天,怎麽說都不會辭窮,片刻後,之前的感覺又回來。兩年的磨礪之後,陸筠覺得自己的專業水平比起以前進步不少,可在吳維以麵前,還是當年那個新手和學生。她鬱悶自己的記憶力每況愈下,幾乎不敢再直視他的眼睛,忍不住繃直了身子,下意識地咬著唇。
  吳維以很久後才發現她的那些猶如蛛絲的緊張情緒,些微一怔,不動聲色地放下手裏的筆,“好了,不說這個了。太枯燥了。”
  陸筠很高興有了台階下,抿著嘴說:“一時半會我也不記得太多,回去後我拿資料給你。”
  吳維以頷首,“好。”
  不過是一瞬間,當年的默契都回來了。
  兩人靜了一會,夜風旁若無人地從陽台上輕輕刮過,蕩起了莫名的漣漪;明明是夏季的六月,陸筠卻覺得寒氣從脖子滾到腳尖滾了個來回。意大利的確比比國內涼爽一些,陸筠站起身,去屋子裏拿過毯子該在吳維以腿上,看著他的眼睛,輕聲問:“地震的時候,你受了多重的傷,除了腿,還有別的地方傷到了沒?”
  吳維以早就知道她肯定要問這個,摸了摸她的頭發,溫柔地開口,“我們現在不談這個好不好?”
  沒想得到這個答案,陸筠微微一怔,抿了抿唇,旋即又笑著說了個“好”字。她心裏是無法言說的惶恐,對吳維以的生活一無所知並不是這種惶恐的來源,更讓她心驚的是吳維以根本不願意讓她知道那些事情。
  被這樣一打斷,許多想問的問題也不敢再問,生怕再得到一個類似的委婉拒絕。一時間竟然尷尬得變成了啞巴。
  好在敲門聲適宜地響起來。
  陸筠迅速衝過去開門,門外居然站著一位身穿白大褂,個子極高的年輕男人。她怔了一下才想起來原來這是醫院,麵前這人是位醫生——不由得在心裏苦笑,實在是因為這條件太優越的病房無比具有欺騙性。
  年輕的醫生對陸筠的出現感覺同樣意外,目光在她身上轉了轉,笑著點頭算是招呼。陸筠立刻擠出一個笑,立刻錯身讓醫生進屋;估摸著是日常的檢查,她又轉身去陽台想把吳維以推進屋來,結果瞠目結舌地發現他抓著輪椅扶手自己站了起來,慢慢走下輪椅,拖著雙腿,以極其不協調的步伐艱難地把自己挪進屋,走得異常緩慢,看之令人不忍。
  陸筠幾步奔過去要扶住他;但那年輕的醫生倒是比她反應快得多,她一個閃神,醫生已經到了吳維以身邊,從另一側抓了吳維以的手臂幫他站穩,另一隻手扣在他的肩頭,扶著他坐到病房的床沿上。
  看得出來醫生做這種事情已經非常熟練,陸筠完全被震驚到了,傻傻地問:“維以,你的腿居然還可以走路?”
  吳維以對醫生感激的一笑,退了退靠到病床的床背上,又拍了拍身邊的床沿示意她坐過來,解釋:“嗯,以前不行,手術後就可以了。”
  陸筠腦子太亂,沒意識到他動作的含義,依然呆呆站在原地,輕輕地“嗯”了一聲。百感交集,這一天酸澀了不知道多少次的眼睛再次酸疼起來。
  他這兩年時間到底是怎麽過的,為什麽直到現在他才勉強可以靠自己的腿行走……
  等回神過來,先看到醫生蹲在地上把吳維以的褲子卷到膝蓋上,一點點細致地檢查小腿,兩個人用她完全不懂的意大利語熟練的交談,把那些拗口的句子說得又快又急,臉上一絲笑意也無,空氣頓時壓抑下來。
  書到用時方恨少,語言這種東西也是,用的時候才覺得真是有必要掌握。陸筠的心一下子糾緊,站到床邊一看,吳維以的膝蓋以下蔓延著一條二十厘米長猩紅的傷疤,縫合的痕跡曆曆可見。他的皮膚本來非常好,在醫院呆了這麽久之更是異常白皙,襯著這麽誇張鮮豔的傷疤,讓人怵目驚心。
  年輕的醫生在檢查過程專注度很高,微微蹙著眉心,似乎在為什麽事情而深感憂心,陸筠盯著他的側臉目不轉睛,聽不懂兩個人交談的內容,隻能從他的表情上去尋找吳維以病情的蛛絲馬跡。看的久了才發現這個醫生相貌居然相當不錯,黑色卷曲的頭發,鼻梁高挺,深陷的輪廓,像足了黑白片中的意大利電影的男主角。
  他過了很久才站起來,在病曆上寫下不少東西;陸筠擔心得要命,偷偷看了一眼,卻驚訝的發現,上麵寫的似乎是英文。
  醫生離開病房後,她扶著吳維以靠在床背上休息,坐在床頭盯著他:“醫生說了什麽?”
  在燈光下,她的臉幾乎是慘白的,眼瞼下有著重重的陰影。吳維以握住她的手:“醫生說恢複得非常好。”
  陸筠身上冷了熱熱了冷,很想憤怒的說“如果情況良好那你們剛剛那麽難看的臉色是為什麽,還故意在我麵前說意大利語”,但來此之前那些充足的思想建設挽救了她,她忍了又忍,終於沒能出口;反而露出一個還算真摯的笑:“……那就好……”
  吳維以發覺她手心濕熱,手指輕微的哆嗦著就知道她多心了,她臉上那興高采烈的表情那麽真摯,但心裏是壓根不信,她再也不是當年那個一眼就看透的年輕姑娘了。吳維以暗暗歎了口氣,伸手撫上她的臉:“小筠,我沒有騙你。”

  三十四
  他說,我沒有騙你。
  陸筠傾過身子,伸手抱住了麵前的人,湧上所有的力氣,埋在他的肩頭。
  大概是住院太久,吳維以身上有股淡淡的藥水味道飄過來,陸筠頭昏腦漲,她的大腦已經想不清楚任何事情,恨不得把心剖出來給他看。
  她死死箍著她,臉頰貼在一起,輕微的摩擦著;唇靠在他耳後,俯在他耳邊,哽咽著開口:“維以……你不願意告訴我這兩年你遇到了什麽事情,沒有關係,我以後再也不問了。你說什麽就是什麽好不好?我要你知道,隻要能跟你在一起,我什麽苦都可以吃。你要是不能走路了,我就當你的腿;你要是不會寫字了,我當你的手;你欠了別人的恩情,我哪怕是死都幫你還清……我這條命是你給的,我這一輩子都纏著你。你想都別想一腳踢開我……”
  吳維以覺得脖子一會熱一會冰涼,熱的是她的淚,涼的是是她冰冷的嘴唇。他心裏也不好受,被她箍得太緊,勉強騰出一隻手拍拍陸筠的後背,輕語:“不要亂想,我怎麽會踢開你。”
  陸筠恍若未聞,抱著他的雙臂慢慢收緊,身體蜷縮起來,喃喃說下去:“我抗不下去了,我沒辦法一個人過下去了。這兩年的日子,我再也不想過下去了,你愛不愛我都沒關係,但你不能不要我……”
  吳維以神情一凜,身體繃緊,手從她的腰上繞過去,輕輕抱住她的腰,在她耳邊說,“別說傻話了。我們還要過一輩子呢。”
  這一抱才發現懷裏的人必看起來還要削瘦很多,腰跟樹枝一樣細,一隻手臂都能環住。以前她也瘦,但遠不止於這樣形銷骨立。
  陸筠機器人般一寸寸把臉轉過來,盯著吳維以看。
  “這可是你說的——”
  吳維以伸手撫上她的臉,小心翼翼拭去她麵頰上的眼淚,半晌後才開口,“以前你不是這麽愛哭的,笑起來有兩個酒窩,很漂亮。”
  陸筠瞪著眼睛喘著氣看著他,眼淚終於收住了。
  吳維以總算放心了,鬆了口氣:“你休息一下吧,坐了十多個小時的飛機,累得臉色都不好了。”
  陸筠其實不困,但確實很累,從身體到心都是。行李都在房間裏,也許去洗個澡或許會好一點,想到這裏,她轉頭擦了擦眼角,扭過頭認真地問吳維以:“你要洗澡或者擦身子嗎?”
  看到吳維以點頭,陸筠“嗯”了一聲,垂下眼睛,“我去放水。”
  下午她已經研究過衛生間和浴室的結構,看得出來浴室是專門為他這樣腿不好的病人設計的,浴缸裏都有相應的設施。她熟門熟路的放了水,調好了水溫,站到了洗漱台前,用冷水澆了臉。
  抬起頭來,看著鏡子裏的那個滿臉水珠,眼睛紅腫,皮膚蒼白得跟鬼一樣的女人——原來不知不覺中,竟然變得這麽狼狽。怎麽能讓吳維以看到我這副模樣。陸筠取過幹毛巾擦了臉,重新梳直了頭發,對鏡子裏的人路出一個笑容。
  從浴室裏出來時,她已經換了精神狀態,臉上帶著當年的笑容。吳維以驚訝於她的變化,目光在她臉上停留很久;陸筠隻做不察,彎腰過來扶起他到了浴室,在浴缸旁的凳子坐下,伸手就要解開他的衣扣。動作是如此的自然和順理成章,仿佛已經把這個動作排演了若幹次。
  吳維以有點吃驚,抓住她的手腕。
  滿屋子熱騰騰的水蒸氣裏,陸筠的臉色卻一點不變,微微一變,輕聲解釋:“你身體不方便,我幫你洗。我很會照顧人的。”
  沒想到她思維跳得哪麽快,吳維以眼角輕微地一跳,捉貌似鎮定自若地回答,“哪用你幫忙,我不至於那麽沒用。隻是腿不好,手還沒問題的。”
  陸筠停住了手,露出個恍然大悟的神色,點點頭出去了。
  些微的水聲從浴室裏傳來,陸筠審視地看了那扇緊閉的門,開始整理床鋪。吳維以睡覺的習慣還跟當年一樣,枕邊總是有著許多書。她仔細翻了翻,大部分是意大利語的相關資料和詞典;書下則壓著一遝遝厚報紙,枕頭下也有許多。
  於是順手抽出幾張報紙翻了翻,驀然呆立當場,甚至都不需要展開報紙,首先映入眼簾的全是跟那場綁架案的的新聞,都用紅筆勾了出來。陸筠看著那遝厚度趕得上詞典的報紙發怔,很長時間後才用顫抖的手指翻開一份又一份的報紙,竟然各種語言的都有,吳維以是把所以能找到的報紙都收集來了。
  陸筠心裏發苦,但好像又有人往心髒血管裏注入了蜂蜜,明明堵塞難耐,可還是一抽一抽地甜蜜著,跟苦澀怪異交織在一起。
  吳維以洗澡速度很快,從浴室出來時,陸筠已經整理好了床鋪,又在沙發上放了隻枕頭,鋪了床被子,那張沙發本來就是供人陪床留宿用的,倒是足夠長。
  扶著他上了病床,陸筠聞著他身上沐浴後的香氣,小心地扯過被子蓋住他的腿,又指了指沙發上的東西,“櫃子裏的東西蠻全的,枕頭被子都有,我不請自拿了。”
  “沒關係。”吳維以微微笑了,“你也去洗吧,浴室裏還是熱的。”
  “好。”
  熱氣騰騰的浴室就像個火上的蒸籠,把陸筠渾身上下的疲憊全都蒸了出來。坐在溫暖的浴缸裏,險些就這樣睡了過去。
  換上睡衣匆匆出來,吳維以安靜地看書,修長的手指放在書頁上,時不時地翻動一頁。白色的病號服,白色的燈光,黑漆漆的頭發,抬起眼睛的時候眸子又黑又亮,就像一幅水墨畫渲染進了心裏,怎麽都抹不掉。渾身上下有莫名的電流滾過去,陸筠感到前所未有地安心,湊過去吻了吻他的麵頰。
  吳維以看著陸筠帶著狡黠的眼神,頗有預謀地走過來,俯身下來吻他。他嘴角動了動,似乎想說話,但最後總是忍下去了。
  怎麽一點反應都沒有?陸筠眨眨眼,雙手撐在他腿旁,不甘心地又親了他一下。他身上帶著淡淡的沐浴香氣,讓人恨不得咬上一口。
  吳維以心說書也沒辦法看了,幹脆放到一邊,“你這是在幹什麽?”
  “我在親你啊,兩年沒親到了,”陸筠笑眯眯,眸子裏帶著霧氣,“我臉皮一向很厚的,你還不知道?”
  目光就這樣對上,再也分不開。吳維以很長時間沒有說話,伸手撫上她的臉。
  一瞬間時光流轉,兜兜轉轉地回到了兩年前。他背著她穿過那座山林,有風從他的發際流過,他俊美得如同那個美好的初夏,融化了金色的陽光。
  心滿意足地躺倒沙發上,陸筠扯過被子睡覺。長途飛行後,到意大利後情緒大起大落,現在才略微放鬆了一點,困意頓時彌上了眼前。
  隻要吳維以還在身邊,還有什麽可在意的呢。她深呼吸,把腦子裏所有亂七八糟的情緒都趕走。自己的身體自己最清楚,這兩年來,整個人都要被掏空了,要休息好,對自己好一點,才能照顧吳維以。
  病房裏頓時靜了。
  聽到細微而均勻的呼吸聲傳來,吳維以側過目光,一種永遠看不夠的眼神默默看著她的睡顏。沙發距離不過兩三米的距離,他可以看得很清楚——她側身蜷縮著身體,微微勾著頭,薄毯蓋住了大半的臉,三兩縷頭發散在耳側。她臉頰本是蒼白的,洗澡之後罕見的帶上了一層微帶溫熱氣息的薔薇色,有種朦朦朧朧的美。
  這樣看了不知道過了多久,吳維以輕聲一歎,關了床頭燈,慢慢靠上了床背。
  這兩年的習慣到底還在,陸筠睡眠很淺,一個晚上都是光怪陸離的夢境,最後觸電般一個抽搐,終於被噩夢嚇醒。
  她頓時清醒了,坐起來,抱著被子瑟瑟發抖,屋頂上的燈卻忽然亮了。明亮的燈光像水一樣澆下來,匆忙地側頭過去。吳維以果然醒了,一眨不眨的看著她,一手正掀開被子,一隻手扶著大腿就要下床。
  “別,別動,”陸筠幾乎是從沙發上滾下來,兩步衝到床邊,製止住他的動作,把他塞回被子裏,“沒事,我沒事,就是做了個噩夢。”
  吳維以借著燈光端詳了一會她的臉色,看來她是真的被嚇得狠了,肩膀顫抖,眼神慌亂。他伸手抱住她,吻了吻她的額角。
  “我在這裏,別怕。”
  陸筠埋首在他肩頭,冰冷的寒意被驅除體內,她啞著嗓子開口:“唯以,我跟你一起睡好不好?我怕……”
  吳維以眼睛都沒眨,馬上掀開被子,“上來。”
  聲音是如此的果斷幹脆,沒有任何遲疑,幾乎讓人疑心這是不是一句早就準備好的話,隻等她說出口就攔截住。
  得到了許可,陸筠伸手就關了床頭燈,在黑暗中一切都不真切,她手足並用地爬上床,鑽進被窩,憑著氣息湊過去,一把抱住了吳維以的腰。
  行雲流水地動作讓吳維以輕微地差異,疑心自己是不是也掉入了彀中,不過那也就是一瞬間的念頭,他在黑暗中露出個恍然大悟的笑容,翻了個身正對陸筠,騰出一隻手壓一壓她那邊的被角,同時問:“還怕嗎?”
  “不怕了。”
  說話間陸筠手臂纏得更緊一些,腳踝一動,勾上他的腳。所有的動作其實很輕,用意是十足。反正在黑暗中看不清楚對方的臉色,可以肆無忌憚的做光天化日下絕對不敢做的事情,哪怕臉紅得要滴血都沒有關係。
  吳維以極詫異:“你腳怎麽這麽涼?”
  陸筠現在哪有心情想這些,臉有一下沒一下蹭著吳維以的鼻尖,滿不在乎開口:“天生的,我血涼,怎麽睡腳都是涼的。”
  吳維以低低地“哦”了一聲,手臂也忍不住,略微一動,環上她的肩頭。兩個人距離更近了,黑暗中一切的聲音都消失了,聽到的隻有對方的呼吸,感受到的是對方血管中血液滾動的聲音。
  陸筠心中竊喜,手停在他的腰上,手心緊緊貼著睡衣。質量上好的布料下是溫熱的身體,熱量和隻屬於異性的味道就像化學藥劑一樣,一絲絲的從衣服裏滲透過來。吳維以天生身材頎長勻稱,加上常年的野外工作鍛煉出了有力的腰腿,雖然這兩年內大部分時間都在病榻上,身體大不如前,但鍛煉也沒少過,陸筠仿佛能感受到肌膚下的力量。
  陸筠的雙手在被子下準確地握住吳維以空閑的手,慢慢說:“單位要修房子,我拿到了名額,一年半內修好,兩年內後咱們就可以搬進去了。”
  吳維以有點驚訝,但更多的還是驚喜:“是嗎,多大?”
  “一百二十多平方吧。”手指從他手指中穿過去,很快十指交纏。
  吳維以問:“你有錢嗎?”
  “你還不知道我的收入?”陸筠故作驚奇地笑了,“你可是我的領導呢。”
  吳維以低低笑了笑,胸腔輕微地震動著:“那就好,我現在大概是都沒有了,連身份都是個問題了,沒辦法幫你什麽。”
  這話十足的玩笑意味,陸筠不願深想,順著玩笑說下去:“這些都是小事,隻要活著什麽都可以解決的。再說,我還可以養你呢。”
  “是嗎,”吳維以輕輕笑起來,似乎極為開懷,“那就好。”
  陸筠抬起下巴,在黑暗中準確無疑的找到吳維以的唇親了親,也不管對方是不是因為這個動作身體一僵,輕聲說:“雖然你是開玩笑,但我真的很高興。”
  狹窄的單人床睡上兩個成年人還是有點勉強,身體的接觸總是那麽敏感。吳維以覺得自己再也裝不下去,輕輕歎口氣,動了動身子,“小筠,你不覺的太熱了?”
  陸筠驚訝,說:“不熱啊,怎麽了?”
  吳維以遲疑片刻,想起事到如今還有什麽不能說的,於是無奈的開口:“……我隻是腿不方便,也是男人啊,你靠這麽近,我總會有反應的……”
  陸筠花了幾秒鍾才聽懂他的意思,臉一霎那就紅了,但手一掀被子,人從床上彈起來,伸手去解吳維以的衣服扣子。
  吳維以起初根本沒有反映過來,直到感受到胸前大塊的涼意才恍然大悟,這時陸筠的手已經在亂七八糟的開始扯睡褲了。
  “小筠,”吳維以捉住她靈活的手腕,“你這是做什麽?”
  他手勁很大,陸筠被鉗製著動彈不得,試探性的掙紮兩下不得其法,咬了咬唇,慢慢說:“你不是說有反應嗎?這樣憋著很難受吧……何況,我也想給你生個孩子,拴住你,免得你再消失了……”
  吳維以遲遲沒有回答,隱約間氣息卻不穩起來。
  陸筠在黑暗和沉默中自說自話:“你喜歡兒子還是女兒?我都無所謂了……”
  聲音很輕,字字入耳。吳維以心裏所有的情緒,這兩年來所有的記憶湧上心頭,就像日升月落的潮水般突然變的無法抑製,他一把拉她入懷。
  陸筠跌在吳維以身上。臉頰碰在一起,氣息纏綿地交纏在一起。看不清楚對方的臉,隻有眼睛是亮的,就像夜空裏的火苗閃爍著。
  吳維以吻吻她的唇,拍著她的後背,慢慢說:“你現在都這樣自責難過了,這兩年的事情,我怎麽敢告訴你。小筠,我不想看到你難過。”

  三十五
  風裏聶挾看水汽的味道彌散開來,這一帶比起幾公裏的上遊揣急的河水溫和得多,尤其是清晨,河水更顯得無害,像嬰兒的牙床小口的啃咬著岸邊。
  河邊是國內派來的醫療隊所在的基地,因為地勢平坦,交通方便,往來都很方便,許多地震中受傷的病人被送過來治療——唯一慶幸的,這裏不是震中,大部分病人的傷都不重,但礙於人數眾多,十幾位醫生護士熬了足足兩夜,最後換班休息。
  作為帶隊醫生,蘇兆儀忙到昨晚四點做手術,隻打來得及趴在桌子上打了個盹就被另一位女醫生王薇叫起來,“河邊發現了有人昏迷不醒,大概是上流衝下來的。”
  這個消息讓蘇兆儀清醒過來,馬上恢複了精神從凳子上彈起來:“中國人?去看看。”
  “人已經送過來了。”
  出了臨時搭建的帳篷,恰好看到擔著病人的擔架急匆匆從麵前過去,朝最近的醫療帳篷裏進去。
  兩人立即跟進去。王薇一邊帶著手套,一邊凝神看了看指著擔架上的人,微微一怔。不過也就是一瞬間功夫,高度的醫生責任感讓王薇很快回神,跟護士打聽幾句,又跟蘇兆儀說:“看來是從上遊衝下來的,資料上說上遊有一個我國幫助開發的水電站,他也真是命大——”
  蘇兆儀根本無心聽她說話,臉色急劇一變,低聲說了句“怎麽是他”,王薇兀自驚訝打算問一句“怎麽蘇醫生你認識他”;話還沒出口,蘇兆儀再次恢複到醫生的沉著冷靜裏去,簡單地“把人都叫過來,馬上全身檢查”。
  醫院派來的都是極有經驗的醫生護士,一聽吩咐立刻有條不紊地檢查起來。很快掛上鹽水和血袋。
  “情況很嚴重。對任何刺激都沒有反應,看來是深度昏迷,估計是大腦有了損傷……腿上也有很大的傷口,失血不少,我們包紮了一下,具體怎麽樣,還要回去全身檢查。這裏條件不足,絕對得送回國內。”
  王薇簡介地匯報完畢,又囑咐護士給他擦身子藥換衣服,腦子裏想著各種醫療方案;但想來想去也每個頭緒,幹脆抬起頭來認真地再看了一眼床上的病人;病床上的那個人正在深度昏迷中,睫毛一動不動,臉色蒼白如紙,黑漆漆的頭發蓋住了前額。真是俊美得驚人。
  若有所思的抬起眸子,才發現給他換衣服的護士臉都紅了。
  王薇定定神,抬頭看去,蘇兆儀也在盯著這個病人打量,眸子裏各種情緒都有。王薇曆來心細如發,問:“蘇醫生,你認識他?”
  “認識,”蘇兆儀摘下手套,轉身離開,“先穩定住他的情況,聯係車做好送他回國的打算,我去打個電話。”
  衛星電話那頭正是淩晨時分,溫曉的聲音相當憤怒。
  “大半夜的有什麽事?”
  蘇兆儀壓下心裏的不快,沉穩地說:“我看到了吳維以。”
  溫曉頓時清醒了。
  蘇兆儀聽到電話那邊一聲巨響,像是有人從床上摔下來,溫曉急切的聲音立刻傳過來:“維以?他怎麽樣了?我打電話兩天了,都不通……我知道地震了,可他呆的那個地方不是震中啊……你為什麽看到他了?他病了還是傷了?”
  蘇兆儀皺眉,簡單地講了病情。
  溫曉連喘了若幹下,氣息才平穩一點,但講話時聲音還是顫抖著:“居然傷得這麽重?那你還等什麽,馬上把他送回國內啊,去最近的機場,我也馬上回來。”
  蘇兆儀停了停,又說:“我在盡力安排。你也知道這邊是災區,未必順利。他情況非常不好,你做好思想準備。”
  溫曉氣急,眼前金星亂飛,聲音直哆嗦:“你別亂說!”
  “溫曉你給我冷靜一點!”蘇兆儀脾氣再好也忍不住發火,“我是醫生還是你是?我不想救他給你打電話做什麽?”
  電話那邊靜了幾秒,溫曉徹底冷靜了:“對不起,我太著急。總之,你先送他回國,其他人我不放心。回國後的事情我來處理。”
  回國還算順利,幾乎沒費什麽力氣。在國外才知道身為中國人的好處,大使館早就聯係了若幹班次的飛機送在巴的中國人回國;蘇兆儀知道有重傷的地震傷員,一路通行,在安排中國人回國的航班上再加了位子。
  那天晚上淩晨時分,一行人終於回到了國內。蘇兆儀早就聯係了救護車,把吳維以送到自家醫院,連住院手續都沒來及辦,剛剛歇下來喝一口水,溫曉後腳就進了醫院。
  她風塵仆仆,目光都沒看別的地方,眸子直接掃到特護病房中的吳維以身上,臉就立刻白了,膝蓋一軟差點也昏過去。
  三四年不曾見麵,沒想到第一次見麵就在這樣的情形下。這樣的刺激一生一世足矣。
  他躺在那裏,身上插著管子若幹,脖子和臉微微反著儀器的光芒,安詳的閉著眼睛,像一隻從水裏撈起來的垂死天鵝,不知今夕何夕。複雜而艱辛的前半生就在這個躺著的姿態裏濃縮了成一個側影。
  溫曉的額角抵在玻璃上,想起他在陽光中畫圖,脖子上細密的汗珠;想起他在課堂上站得筆直,穿著白襯衣的背影,清清楚楚的回答老師的問題;想起他在乒乓球場上上奔跑,揮灑汗水時健康姿態;想起他那麽努力的學習,騎車帶著自己穿越學校每一條曲折小道。
  醫生連夜會診,在牆上掛出若幹張掃描光片,鄭重的告訴溫曉:他大腦受損,開顱手術肯定要做,但成功的希望非常渺茫。至於膝蓋和腿上的,則要輕一些。但問題是如果大腦好不了,也沒必要在腿上動刀子。
  溫曉聽完很長時間都沒說話,沉默的回到那個連呼吸都沒有的安靜病房,握著吳維以的手坐了一會,最後打了幾個電話,起身告訴蘇兆儀:“我帶他去國外做手術。”
  在燈光下溫曉的眸子是另一種讓人瞠目結舌的果決,溫曉是什麽性格的人,沒人比他更了解。更何況吳維以和別人不同,是她心裏永遠的一根刺。
  蘇兆儀沉聲開口:“他什麽樣子你看到了,能不能醒過來都是個問題。”
  “沒關係,”溫曉慢慢對病床的這一頭的他露出微笑,“我等了這些年,不在乎再等下去。醒得了固然好,醒不了也不是什麽壞事,他終於來到我身邊,終於是我一個人的,這就夠了。蘇大哥,這次我欠你一個大人情,說什麽我都回報答你的。”
  蘇兆儀盯著她的眼睛:“你知道我是為了什麽。”
  溫曉心思早不在這裏了。她再次低下頭去,專心看著仿佛隻是沉睡的吳維以。隨後伸出手,白皙的手腕和手指就像鴿子一樣飛出去,最後輕輕停留在了他的鬢角上。
  吳維以第一次是在飛機上醒過來的。
  他費力地睜開眼睛,身上好像被機器碾壓過一遍,寸寸斷裂;巨大的發動機的聲音傳入耳畔,有點熟悉和不真切,像是斯瓦特河邊的千百隻昆蟲一起歌唱。吳維以大腦昏沉,所有的器官都不是自己的,從上到下的所有知覺都在喪失,連疼痛都模糊了。他使出全身力氣動了動手指,才發現有人握著自己的手。
  “維以,你醒了……知不知道,我以為你永遠都醒不過來……”
  溫曉一直寸步不離,此時眼淚劈裏啪啦忘下掉,滴落在吳維以的手背上。
  熟悉而又陌生的聲音刺激了吳維以的模糊成一鍋粥的記憶,他動了動幹澀的喉嚨,費力地問:“你是……曉曉?”
  “是我,是我。”溫曉的聲音太過哽咽,還是流露出一點欣喜,仿佛不是她自己的。
  吳維以闔上眼睛,想不起溫曉怎麽在自己身邊,艱難地問:“這裏好吵,我在什麽地方?”
  “飛機上……你在地震中受了傷,我帶你去國外做手術。”
  簡單的“地震”兩個字勾起了他全部的回憶,這些記憶是如此的痛苦,大腦好像被人拿著把斧頭從中劈開,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沒有死掉。
  這枷鎖一樣沉重的身體,如果能收舍棄,也不是壞事。
  “曉曉,幫我打聽一個人,”吳維以上氣不接下氣,掙紮著動了動身子,結果全部的力氣加起來也隻能是攥緊了溫曉的手,“陸筠,我同事,她怎麽樣了?”
  溫曉想不到他都傷得奄奄一息還在牽掛著別人,又看著儀器上蹭蹭上升的心跳數字,一時間怔住,摁著他的肩膀,說了句“別急,別亂動,我慢慢打聽”,隨後叫醒了隨行的腦科醫生過來檢查。
  大腦管不了肢體,到底是沒了力氣,吳維以很快平靜下來,呼吸漸漸平穩下來。溫曉盯著他的臉許久,又抹了把淚,轉頭跟醫生低聲交談幾句,那個年長的醫生欣喜交加,說,大概是他運氣好,腦部的創傷也許沒傷到關鍵位置,所以他現在能醒過來,換了一個人恐怕是不行了。總之,具體的情況還要具體分析。
  吳維以喘息了幾下,醫生說的話斷斷續續地聽了個大概,知道自己能活著絕對是個奇跡了,而這個奇跡能持續多久就沒有人知道了。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隻要能熬過這個劫難,就能活下來吧。
  他喘息幾下,好容易攢下一口氣,睜開眼睛問:“現在是晚上嗎?飛機上……怎麽那麽黑?”
  溫曉一瞬間手都涼透了。她驚恐的跟醫生對視一眼,伸手在吳維以眼前一晃,他眼皮都沒眨一下,黑色的眸子依然如墨玉,還有細碎的波光蕩漾,可居然什麽都看不到。
  溫曉跟醫生對視一眼,哆哆嗦嗦,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維以,你看不到嗎?也看不到我嗎?”
  吳維以是何等聰明,自從醒過來他就覺得有地方不對勁,此時終於想明白了。他慢慢闔上早就沒有用處的雙眼,意識逐漸混沌:“我……瞎了。”
  暗無天日的昏迷再次來臨。

  三十六
  再次醒過來時他已經在醫院住下來了,照例什麽都看不到,身體像木頭一樣僵硬,完全動彈不得。手臂身體都在疼痛,唯獨腿一點知覺都沒有。
  身邊人說著有些拗口的英語,他木然的聽了一會,從語氣判斷大概是溫曉和醫生的交談。溫曉說話很快,單詞跟倒豆子似的一個接著一個,幾乎都要哭出來。
  吳維以咳嗽一聲,他自覺聲音不高,但是下一秒有人就抓住他的手臂,哭出來。
  他花了一點時間才弄明白他現在的狀況。他昏迷了大概兩個星期,如果再晚一點醒過來,大腦進一步損傷的幾率就會呈幾何級數增大;甚至徹底變成植物人都是有可能的。實際上他大腦已經被損害了,失明就是腦神經受到壓迫後的反應。
  跟雙目的失明相比,不停發抖的手,不能行走的雙腿也不是什麽大問題了。
  真要說不幸中的萬幸,是他其他方麵還算正常。簡單的測試之後,醫生認定他智力沒有被影響,專業知識牢固得好像鑲嵌在他腦子裏;沒有出現很可能出現的失憶症狀,記憶力還跟以前一樣好,雖然不能說過耳不忘但也差不了太多。
  醫生在旁邊說:“算得上幸運。”
  吳維以眼睛看不到,但還是從溫曉細小的手腕裏察覺到了她的削瘦,想開口說話,才發現,太長時間沒有說話,聲音都啞了。吳維以的人生中第一次有這樣不知所措的時刻——以為發生的事情沒有發生,事情跟他想象的完全不同。陸筠麵臨的是死劫,他自然也要死掉,可想不到遇到了一連串的奇遇,自己這樣掙紮著活下來了,同時也變成了殘疾。
  吳維以靜了好一會,“這是在哪裏?”
  溫曉悄悄抹了一把淚:“意大利的一家醫院,腦科很好,手術成功率很高。”
  “曉曉,送我回去吧,要死也死在自己國家,”吳維以啞著嗓子,“我單位那邊知道了嗎?再幫我打聽一個人好吧,我在巴基斯坦的同事,陸筠。”
  吳維以動了動手指,在她手心寫了兩個字:“這兩個字。”
  已經是溫曉第二次聽到這個名字了。
  沒想到他變成這個樣子了還惦記著別的女人。好像有人扯住她的脖子,把她渾身的筋骨一根根挑斷了,溫曉一時間說不清傷心和憤怒哪一種情緒更多,生硬地開口:“你先說,她是你什麽人?”
  吳維以沒回答,無聲的笑了笑。因為久病而變得蒼白的皮膚下本來什麽看不到了,這一笑,一種叫生機的東西重新流淌在肌膚下。那是從來沒見過的溫柔,帶著罕見的溫柔,但也帶著溫柔的殺傷力。
  溫曉心一狠,一五一十的說出來:“吳維以,我沒有通知他們,他們都以為你在地震中失蹤了,死了。我抹去了你的一切記錄,醫療記錄,回國的各種信息,連護照也是偽造的。沒有人能查出你現在的下落。”
  吳維以呆了呆:“為什麽?”
  “你已經這個樣子了,身體沒辦法再經得起長途飛行了,能活多久都是未知數,”溫曉竭力把話說得冷酷無情,“通知國內了又怎麽樣?他們本來就以為你已經死了,你現在回去,是希望讓他們再看著你死一次?”
  吳維以像個蒼白的紙人一樣躺在那裏,臉上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稍微的痛楚之意都看不到;溫曉心知戳中了軟肋,魂嚇掉了一半,但還是堅持說下去。
  “這家醫院是世界上最好的腦科醫院之一,醫生說隻要你能醒過來,也許還有幾成的幾率可以救,視力也可以恢複,你真的要放棄希望?”溫曉說,“更何況回去之後誰照顧你?你父母雙亡,連個親戚都沒有,久病床前無孝子,大筆的醫療費怎麽辦?你支付得起嗎?你這個人向來獨立,一輩子最怕給人添麻煩,難道現在反而無所謂了?”
  吳維以雙手在發抖,溫曉說的,每個字都是實情。
  “我不一樣,”溫曉俯下身去,輕輕貼著他的臉頰,“這些對我來說都是小事,我有很多錢,也有很多時間可以照顧你,我不在乎你是瞎了還是殘了,隻要你在我身邊就行。你離開我多久,我就想了你多久,你真的忍心推開我……這段時間就讓我照顧你吧,有一天是一天,好不好?”
  震驚和不知所措紛至遝來。年輕時候的話,她竟然分毫不忘,真的一等這麽多年。一個人的記憶可以牢固到什麽地步,一個人的堅持又能驅使他做出什麽事情來?
  母親身上發生的事情,比一般人更容易的看透人生,因此他的感情曆來比別人淡薄;溫曉的感情對他來說更像是責任。因此這些年電話寫信,他總是勸她結婚別在自己這根樹上吊死;但如今不一樣了。他知道一個人為了感情可以為別人什麽地步。而溫曉,是他一再辜負的人。
  無論如何都不想讓溫曉為他付出這麽多,在他什麽都還不起的情況下。
  他忍不住咳嗽起來,仿佛都要把心肺都吐出來,“曉曉,我沒辦法接受……你讓我用什麽還你……”
  溫曉吻他的臉頰,輕輕說:“活著,你活著就可以了。”
  吳維以花了很長時間來適應黑暗中的生活,試圖讓自己不要變成一個一無是處的廢物。然而黑夜就是黑夜,它毫不含糊地將他曾經見過的所有景致都抹殺掉了。醫生說,失明可能是暫時的,也可能是一輩子的事情。
  他的案例很特殊,腦子的血塊始終淤積不散,受損的神經依然受損,雙眼繼續失明。清醒的時候思路很清晰,睡過去後沒人知道什麽時候會醒過來。
  但即使是最好的腦科醫院也會很多不成功的病例,前一位腦科病人在手術後變成了植物人,溫曉還是膽怯了,遲遲不肯簽字。
  有人說,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溫曉想,這大概是沒經曆過生離死別的人才說的出來的話。一旦得到了,哪裏還能放開。
  那段時間溫曉幾乎寸步不離的照顧他,深知這樣耗下去無異於自尋死路,不如破釜沉舟的接受手術。
  隨後就是兩場大的開顱手術。或許是吳維以命不該絕,本來危險性很大的手術居然極其成功。手術後吳維以慢慢恢複了視覺,同時,因為身體素質本來就很好,溫曉請的護工十分專業,照顧得無微不至,身體情況也在好轉。
  能重新看到光芒,就好像一年前在飛機上醒過來一樣再活了一次。不論付出多大的疼痛都是值得的。
  紗布揭下來之後,他在微弱的光芒中,看到了多年不見的溫曉,她比當年瘦了去一圈,憔悴不堪,眼睛裏都是淚花。
  從當時下決心代替陸筠受劫難時,他就沒想到還可以活著。他在那間簡陋的辦公室抱著奄奄一息的陸筠時,平生第一次明白了什麽叫心如刀絞,想的是寧可自己死也要讓她活著;那溫曉在他病床邊守著他,陪著他足足一年,又在想些什麽?
  所有的話都悶在胸口。有時候吳維以恨不得自己幹脆死了或者長睡不起,隻要不麵對溫曉就好。
  欠溫曉的,這一輩子都還不清了。不僅僅是金錢,更多的是感情。
  他所有的感情都給了另外一個人,再也給不了她。
  他甚至都沒辦法在溫曉麵前打聽陸筠的事情。第一次問的時候,溫曉就說“她挺好的,沒事,你就這麽關心她嗎”,然後一轉身,壓抑著的哽咽聲,上氣不接下氣。吳維以在昏迷中不知道聽過多少次她這樣的抽泣,哪裏還說得出下麵的下。
  其實真要打聽陸筠的事情,一個電話就足夠了。溫曉還有很多公司的事情需要處理,不是每時每刻都會在他身邊。視力恢複正常後,找一個電話更是變得異常簡單。病房裏的電話打不了國際長途,他跟主治醫生借了電話,斟酌了很久,剛想摁下號碼,就被溫曉發現了,她沉默地拿過手機看了看號碼,深深吸了口氣,才說:“你那麽想離開我嗎?你的腿還沒好。難道你要我哭著求著照顧你嗎?你還要我做到什麽地步?”
  湧上來的愧疚如同蝕骨的毒藥一下子淹沒了吳維以。溫曉救了他的命,鐵一樣的事實。
  他已經站在了奈何橋的另一頭,被溫曉和蘇兆儀硬生生的拉了回來。
  他再也沒動過打電話的念頭。他給自己找了事情做,開始學意大利語,比讀書的時候還認真和一絲不苟。似乎腦子裏裝了一件事情,就不會想其他了。
  有時候蘇兆儀也會來看看他。因為溫曉的關係,兩個人在大學時有過數麵之緣,多半是周末時蘇兆儀奉了溫曉父母之命來學校接她回家,純粹的點頭之交,甚至連在一張桌子上吃飯的經曆都沒有。
  現在蘇兆儀成了他的半個醫生。也會跟他現在的主治醫生聊天,除了關注他的腿傷,判斷什麽時候可以做手術。兩個人坐在一起下棋,往往半天時間一言不發。吳維以本來就話少,現在更是比以前沉默寡欲;而蘇兆儀那個人,寧可讓所有的語言悶在肚子裏發黴,也不會輕易開口訴說心思。
  鬧成這種僵局,蘇兆儀救他之前也絕沒有想到。他很欣慰他活著,但有時候還是納悶是什麽把他們三個人逼迫到這種境地。所有的一切似乎從一開始就是僵局,溫曉對感情就那麽一根筋,吳維以又是個讓人恨不起來的情敵。
  這三個人修養實在太好,於是帶著各自的痛苦和迷茫,一步步走到了死角,好像大型機器上的三個生鏽零件,跟機械融為一體,根本卸不下來,稍微一碰,就是全盤毀壞的結局。
  直到在新聞上看到陸筠的消息,平靜如水的僵局才被打破。
  吳維以那天白天才剛做了第二次腿部手術,麻醉藥的藥效在半夜過去了,醒過來,雙手抓著床沿,渾身冷汗。隱忍的掙紮中,手碰到了遙控器,電視忽然亮了。安靜的病房裏,液晶電視屏幕微微閃動著,新聞主播的聲音清晰而明亮,被挾持的人質照片在屏幕上滾動過去。
  那些照片刺痛了他。
  雖然兩年不曾聯係,可她的影子始終還在他心裏的某個角落,其實已經看不清陸筠楚五官了,隻記得那雙明亮的眼睛和俏皮的酒窩。就這樣的單薄影子,陪伴了他足足兩年,度過了每一個漫漫長夜。
  溫曉睡到一半,也被電視的光芒和聲音驚醒了,辛苦了一天,抓著毛毯坐在沙發上,一會看看吳維以,一會看新聞,視線幾個來回,不可言喻的心酸湧上額頭,她死死咬緊了唇。
  原來愛情與愛情之間是有距離的。那種距離,不是高與低的距離,不是身份和地位的距離,更不是付出和接受直接的距離,而是單純的遠與近罷了。譬如現在,現在吳維以就在她身邊,可她卻從來抓不住他。
  鴻溝宛如天塹。從認識到現在,十多年時光飛逝而過。
  恍若一夢。

  三十七
  陸筠一晚上沒睡好。
  吳維以在她身邊倒是睡得沉,呼吸均勻而綿長。她怕吵到他,一動不動盯著天花板看了一晚上,直到空氣一點點透明起來。動了動脖子,微微側過頭去,盯著吳維以的側臉看,居然被他臉上朦朧的晨光刺激得兩眼發酸。
  她一直有輕微的失眠症狀,更何況七八個小時的時差,實在躺不下去了,最後謹慎地動了動手臂,從床上坐起來,悄悄下了床。
  她動作很輕,直到換好衣服吳維以也沒醒過來。
  陸筠去浴室洗了個臉後就出了病房。大概時間太早,這家醫院的任何角落都見不到人,值班的醫生護士都在打盹等交接,她不忍心打擾他們,一轉身去了醫院外的花園。
  清晨空氣十分清新,不算十分亮,霧氣隱隱約約;花木好像也沒睡醒一般,懶懶地伸展著枝葉,晨風從遠方來,搖不落昨夜留在葉片上的露珠,湮滅在潮濕的泥土裏。
  她呆呆坐了許久,又回過頭去看著這棟外科樓。樓房並不高,整潔的白色小樓,鑲嵌著一格一格的窗戶,玻璃後是統一的淺藍色窗簾,吳維以就在某一格的後麵。
  她垂著頭,在長椅上怔怔坐了一會,終於站起身走回去,她不希望吳維以醒過來找不到她。
  沒料到遠遠看去,病房的門是虛掩著的,陸筠第一反應以為自己出門的時候沒有關好門,隨後又想是不是吳維以醒了,或者有醫生來查房,這個念頭一起,腳下就快得多了。
  等到整個人重新回到門口,透過窄窄的縫隙看近去,吳維以還睡著,床邊卻站著一個瘦瘦高高的年輕女子,穿著件半長的米白色薄風衣,扣子扣得一絲不亂,露出大半截手臂,手裏還握著小挎包,頭發在撓頭挽了個髻。她低頭看著吳維以,半長的劉海從淡煙般的柳葉眉上掠過去。她在床邊站了一會,慢慢俯身下去親吻他的麵頰,好像那是人間最珍貴的珠寶。
  頓時陸筠目瞪口呆,渾身好像被藥物麻痹了,一動不動。
  片刻後被打散的思路才一縷縷地遊回來,很清楚地知道這個女子就是吳維以昨天晚上告訴她的溫曉。心裏苦辣酸甜都有,簡直可以開作料鋪子。
  大概是怕打擾吳維以的休息,溫曉一絲不動地靜靜在床邊站了片刻,露出個誰都看不懂的苦笑,朝門口走過來。陸筠迅速退開幾步,在她推門而出的片刻鎮定自然迎上前去,微笑地跟她招呼:“溫小姐,你好。”
  溫曉昨天晚上就聽說陸筠在這裏,著急的一下飛機就來了醫院,對此時的狹路相逢早就做好了準備。大風大浪見得多了,心裏再怎麽不舒服,擺出麵子的功夫都不在話下,她瞥一眼陸筠,表情還是聲音十分平淡,隻說:“你來了。”
  溫曉比陸筠高一點,眼光掃過來時有著銳利的角度,仿佛要把人從中間劈成兩半一樣。陸筠恍惚覺得冷,但還是直視她,點點頭:“我來了。咱們找個地方說話吧。”
  溫曉回身小心地帶上病房的房門,才回頭說了句:“跟我來。”
  溫曉對這家醫院和附近地帶極其熟悉,七拐八拐帶著她到了一家小店門口,大概店也是剛剛開門,沒有什麽別的客人,一陣陣烤麵包香氣撲麵而來。
  兩個人隨便點了吃的,靠窗坐下。
  陸筠頓了定神,這才仔細打量溫曉,剛剛在醫院走廊的驚鴻一瞥就還不足以看清什麽,這一打量就認真多了。情敵相見,分外眼紅,這句話或許不能形容他們如今的狀況,但也相去不遠。溫曉比她想象中的漂亮和年輕,眉眼間帶著奔波後的風塵和疲憊,但是這樣也蓋不住她那骨子凜冽的氣質,第一眼見麵的人絕對想不出她在吳維以床畔露出的溫柔婉轉表情。陸筠對衣著打扮從來沒有研究,但也知道她身上那套衣服,脖子上的那串項鏈,耳朵上的那副銀色耳環,都是自己永遠無法企及。
  溫曉也在無聲地打量她,麵前的陸筠比跟新聞上看到照片瘦損得多,臉色蒼白得好像常年不見陽光,原本圓潤晶瑩的臉現在差不多變成了瓜子臉。拋開對她的偏見不談,容貌確實不錯,丟在再多人的人堆裏也能發現,完全當得起新聞中的“美女工程師”幾個字。這個認知讓她從心裏泛起一股子說不清的酸楚。
  溫曉端著咖啡杯喝了一口,說:“你找我出來的,有什麽事情,就說吧。”
  陸筠斟酌了一下措辭:“溫小姐,其實我不知道該跟你說什麽話才好,以我的立場來說這個話會讓人尷尬,但是我還是要說,謝謝你,謝謝你救了維以。”
  溫曉的眸子深如古井:“這是我跟維以之間的事情。不用你道謝。”
  “我知道的,”陸筠停了停,又說,“其實‘謝謝’兩個字我都不該說的,‘大恩不言謝’的道理我很清楚……我欠你的,又何止一句道謝。”
  “你非要道謝的話也不是不可以,”溫曉看著她,“那你今天就回國,把吳維以留給我。”
  陸筠握緊了手,指甲都要嵌到手心裏。
  她好像跳進了西遊記的無底洞裏,永遠落不到底端,身邊空蕩蕩的。
  麵前的溫曉跟吳維以認識了十年甚至更久一點,是知根知底的校友;而自己和吳維以不過認識三年,還有兩年的時間音訊全無;
  在吳維以被病痛折磨得痛不欲生的兩年時間裏,救了他的命,送他去最好的醫院,為他找最好的大夫,端茶遞水問寒問暖,陪在他身邊不離不棄的人是溫曉。
  ——沒有溫曉,吳維以不論如何都活不到現在。
  世界上還有誰能愛人到這個份上?以溫曉的條件,要什麽人得不到?
  可她偏偏愛上一個吳維以,十多年癡心不改,兩年病床邊的守護——陪在病床邊的人需要怎麽樣的耐心和愛心,她再清楚不過。
  “對不起,我做不到。”
  溫曉沉默著,一點驚訝的表情都沒有,仿佛早就預料到這個答案。
  陸筠雙手發抖,掌心裏全是濕潤,她直視溫曉的眼睛,和早上的茫然無措判若兩人:“溫小姐,對不起,隻要我還在這裏,就不會放棄他。”
  溫曉於是就問:“你拿什麽跟我爭?”
  本來應當是一句充滿敵意的話,可被她這樣用平淡的語調說出來,不含譏諷,沒有疑問,更沒有輕蔑,是真正的陳述語氣,仿佛隻是在說“你看,地球圍著太陽轉”這種絕對的事實。陸筠看著溫曉,那張修飾得恰好到處的臉上沒有任何可以讓人抓住把柄的情緒。她一瞬間產生了某種錯覺,仿佛跟她說這句話的人隻是十萬公裏之外的某個外人。
  自然拿不出任何東西。陸筠很清楚自己的斤兩,身無長物,沒有錢沒有權,甚至連一個好的醫療環境都沒辦法提供。
  唯一的籌碼,是吳維以給她的沉甸甸的感情。
  可這句話不論如何都不能說出口,她不想傷溫曉的心。溫曉縱然有千般不好,但依然是救了吳維以的那個人。
  不論是她還是吳維以,都欠她太多了,恐怕一輩子都還不清。
  陸筠定了定神,說起別的事情:“溫小姐,我認識吳維以的時間遠不如你長,在巴基斯坦的時候,他是總工程師,我隻是他手下的小兵小將,他平時待人溫柔得體,在工地上有口皆碑,工作的時候卻非常嚴厲,我好幾次被他批評得差點哭出來。現在想起來,真奇怪,我都不知道什麽時候愛上他的,在一起工作,一起生活,不知不覺就陷進去了。”
  溫曉不動聲色。
  陸筠忽然伸出手來,貼著跟溫曉的手放下,手心貼著桌麵,五指微微分開,才慢慢開口,“溫小姐,看看我們的手。”
  溫曉一怔,皺了皺眉,她不知道陸筠出的是哪一招。她們兩人的身材在女人中算偏高的,因此手指都是修長,不同的的地方也多。自己的手白皙而豐潤,指甲粉紅;而她的那雙手,看上去就營養不良,蒼白而羸弱,幾乎透明的皮膚裹著細長的骨指,大概是常年畫圖的原因,食指中指上有著厚厚的繭殼。
  那繭殼讓人心驚肉跳,像足了吳維以的手。
  她的用意溫曉總算是明白了,沉默地抿了口咖啡,眸子裏劃過一律深思。不無挫敗地想,陸筠看上去雖然單純,但絕不是個傻瓜。
  溫曉一直沉著的氣息有點變化:“你要說什麽。”
  陸筠把手收回來,說:“溫小姐,雖然我比你小了幾歲,可這雙手比你的難看多了,是不是?我是水電工程師,常年坐在桌子邊畫圖,下工地,現場勘探,日夜加班,風吹日曬。真的很辛苦,我又是女孩子,連洗澡都不太方便。夏天裹在厚厚的衣服裏,渾身都是汗……不過,我沒有什麽怨言,既然學了這個,就要學以致用;選擇了這份工作,就要做好。看著大壩建立起來,真的很有成就感。”
  溫曉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扣著桌麵,陸筠說話時目光誠摯,她知道她說的是真心話,深深知道這番話後的潛台詞。
  陸筠深吸一口氣,最後說:“我是這種人,他也是。”說到這裏,她反而微笑了,那笑容像雪地裏反射的光一樣,直直戳人的心口和眼睛。
  吳維以是什麽人,溫曉心裏猶如明鏡一樣清楚,陸筠小心翼翼的措辭態度她一點不拉的看在眼底,心知這番談話就這樣到了死角。此時說什麽話都是蒼白的,叫來侍者,打包了三明治和咖啡。
  “溫小姐,我不想爭什麽,也不是要跟你搶維以。隻是,我跟他是同命鳥,分不開的,”陸筠說得很慢,每個字都很費力,“一輩子都分不開。他失蹤這兩年,我差不多要死了;他也不會比我好過。”
  侍者拿著紙袋過來,陸筠伸手想接過來,被溫曉搶先拿在手裏,然後拍了拍衣服,站起來。
  “我知道你的態度了。回去吧。這個時間,維以也應該醒了。”
  陸筠順從的站起來,仿佛女王身邊的侍女一樣,低眉順目地跟在溫曉身後。視線所及是一片蔥綠,溫曉捧著個紙袋子走在清晨的晨光裏,腳步異常穩健;鞋子的聲音輕飄飄的砸在地上,像一聲無可奈何的呻吟。

  三十八
  兩個人一前一後地回到病房,吳維以果然醒了,坐在陽台外的輪椅上看書。
  他昨天晚上前半夜睡得不好,但後半夜陸筠在他身邊,睡眠質量好多了。結果早上起來沒看到人,輕微的擔心了一下,隨即想起,她也是見多識廣頗有分寸,早不是小孩子了,幹脆放下心來,看書等著她回來。
  卻沒想到她竟然跟溫曉一起進屋,從兩人的神色上判斷,該談的話都談得差不多了。他眼角微微一跳,放下書,一時竟不知道應該先跟誰招呼,停了停才說:“回來了。”
  溫曉走過來,把袋子放到他懷裏:“早飯,三明治和咖啡,你最喜歡的那家。”
  “謝謝,”吳維以說,“你什麽時候來的?”
  “一早過來的,航班延誤了,今天淩晨五點才到,想著時間正好,就過來了。”
  吳維以多此一問:“你們吃過了沒有?”
  “嗯,吃過了。”
  吳維以看了看陸筠,她還站在門口沒挪地方,對他展顏一笑後又微微頷首,離開了房間。
  陸筠出去打了幾個電話回國。先給錢大華,告訴他吳維以還活著,平日裏那麽穩重的錢大華一下子激動得好像中了五百萬,大笑了若幹聲,一疊聲的說“沒事就好”;然後又給周旭打了個電話,感覺周旭正在跟新婚妻子度蜜月,遠處的浪花一陣陣入耳。
  陸筠跟他要了局長的電話號碼後,忍不住微笑了:“祝你們玩的愉快。”
  周旭也笑了,說:“我等你們回來。”
  最後一個電話自然打給三局的局長,詳細解釋了匯報了吳維以的情況,再把這兩年的經曆稍微渲染了一下,說是他短暫的失憶,現在全好了。照理說,吳維以這樣年輕有位的工程師,還是總工程師,局長不可能不記得,可他在電話那頭莫名沉默了許久,久得陸筠以為他啞巴了還是說錯了話,著急忙慌地問:“您不記得他了嗎?那年在巴基斯坦,地震後,您還專門打電話給我問,錢工說您也托了不少人打聽他的下落——”
  局長用沉重的聲音打斷她的話:“我記得。總之,你們先回來,單位給報銷機票。到機場的時候給我打個電話,我去接你們。”
  “啊,好的。”
  陸筠稍微詫異,想著吳維以麵子真大啊,不過很快就釋然了,什麽事情都回去再說。掛上電話回到病房,早飯吃得差不多了,溫曉正推輪椅出門,送他去複健。
  不愧是一流醫院,複健場地有專門的器材和護理人員。
  吳維以對這套流程極其熟悉,扶著架子,一步步的小心地走路。除了溫曉,陸筠昨天晚上看到的那位高個子醫生站在他身邊。他行走得極其費力,雙腿非常不協調,滿場遊走一圈下來,額頭上都是汗珠。
  陸筠站在他身邊,心髒都強烈的緊縮著,下意識攥緊了濕漉漉的手心。又想慌忙的尋找紙巾擦去他額頭上的汗水,結果溫曉比她快了一步。不但擦去了吳維以額頭上的汗水,連脖子和後頸傷都照顧到了,動作異常嫻熟。
  吳維以穩了穩氣息,向她略一點頭,說:“謝謝了。”
  “沒什麽,現在辛苦一點,才能恢複正常,”溫曉說,“否則膝蓋僵化,還要再手術。”
  溫曉笑了笑,沒有說話,握著手絹後退兩步,故意麵帶笑容地回過頭去,意料中陸筠吃醋的表情沒有,她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了,站在不願處和醫生低低地交談。
  溫曉詫異,片刻後才兀自笑了。
  陸筠正在用英語跟吳維以的主治醫生自我介紹。昨天晚上跟這個個子高的嚇人的醫生雖然照過麵,但不知道醫生是否還記得她,因此用詞十分規矩禮貌。
  沒料到根本不需要。醫生顯然知道她,淡淡笑了笑:“我認識你,比報紙上的照片漂亮。”
  陸筠隨即想起吳維以病房裏那一大摞報紙,大概醫生也是看到過的。幹脆也不再客套,轉身從包裏拿出準備好的筆記本和筆:“嗯,是這樣。我們很快就要回國了,回去後我該怎麽照顧他?需要注意什麽?麻煩您——”
  醫生打斷她的話,皺著眉頭問:“回國?這是什麽意思?”
  陸筠一怔,也糊塗了,“嗯,他身體好得差不多了,現在隻剩下恢複了,回去也一樣可以慢慢恢複,我會照顧他。隻要跟溫小姐拿了護照……”
  沒想到醫生聽完臉色更難看了,陸筠心頭一緊:“難道說他的身體還有問題?不能離開?”
  醫生恍若沒聽到她的問題,隻說:“他在這邊也很好,恢複得也很好。為什麽你一來他就要跟你回去?”
  陸筠很清楚自己的出現有股“剝奪溫曉的勝利果實”的味道,這也是她沒辦法在溫曉麵前做到真正坦然的原因。設身處地的想一想,如果她是溫曉,掐死這個忽然冒出來的陸筠的心情恐怕都是有的。
  摸不清醫生的意思,她隱約覺得不妙,鄭重其事開口:“他是中國人,工作事業朋友同學都在中國。大家都很歡迎他回去。我們總是要回去的。”
  醫生怔了怔,仿佛才發現吳維以是中國人這個事實,眉毛凝在一起:“溫小姐怎麽說?”
  此時吳維以和溫曉已經離開了複健場,在陽台外靠窗的位子坐下。陸筠看了陽台,覺得自己的心態實在好得讓她自己都佩服,於是就微微笑了,“維以會跟她談的。”
  其實吳維以根本不知道要跟溫曉說什麽。他想了一個早上,連腿疼的時候都在翻來覆去的思考怎麽開口跟溫曉解釋陸筠的事情,依然苦無答案。吳維以自覺不是笨蛋,他的大腦或許可以宛如計算機自動算出偏微分方程,但卻沒有存儲著解決目前尷尬情況的智慧。斟酌再三,最後歎口氣,問:“你跟陸筠兩個人,剛剛說了什麽話?”
  雖然是在問,聲音裏一點疑問都沒有。
  “你覺得我們說什麽?”溫曉疲憊的靠在長椅椅背上,太陽出來了,她微微眯起眼睛,但聲音還是一樣溫柔。
  一句話就把問題扔回來了,吳維以說:“不論她說什麽,也都是我的想法。”
  這話忽然有點刺耳,溫曉冷淡地開口:“她昨天晚上來的?知道我對你狠不下心,你們倆就商量好了用這種懷柔政策對付我?”
  “曉曉,我們沒商量任何事情,又怎麽會對付你?”吳維以反而驚訝了,昨晚上兩個人說了半夜的話,然後他因為困倦就睡過去了,哪裏有時間商量事情。實際上陸筠聽了溫曉的事情之後,在黑暗中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
  溫曉滿臉的困惑和茫然,呆了呆後輕聲問:“維以,她哪裏比我好?”
  兩個人第一次這麽正麵的談起陸筠。“她不比你好,沒有你能幹,不過知識很紮實,奇奇怪怪的書看了很多,說話一串一串的。工作的時候倒是很認真,平時有時候性子也急得很,做事完全不瞻前顧後,毛毛躁躁,說起來——”吳維以猛然頓住了,沒有說下去。
  都這麽熟的人了,溫曉自然知道她後半句是什麽,身體不自覺的有點發抖,明明想說的不是這句,還是問出來:“這麽說,你是覺得我太能幹了?我跟你的差距太大?”
  “不是,我哪裏會在乎那些,”吳維以搖搖頭,眼神有些莫名的飄忽,仿佛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事情,“曉曉,隻是我們確實沒有緣分。蘇兆儀才是適合你的那個人,你們會過得很好的,真的。我已經辜了你這麽多年,不能再辜負了。”
  一聽這話溫曉不知道想笑還是想哭,吳維以又在用他笨拙的辦法安慰她,真是拙劣到讓人想哭。她抑製住眼眶的酸澀,搖搖頭,兀自苦笑:“大學的時候,同學說你根本不會愛人的,我一直用這句話自我安慰,還想著,既然你誰都不愛,跟你走得近一點已經是難得了。沒想到我錯了。”
  “我自己也沒想到。”吳維以笑了笑。他的確沒料到,在活了二十八年之後才開始感受到愛情這種東西,並且來勢洶洶,一下子就擊倒了他,險些為此付出生命,現在想起來,卻毫不後悔。
  溫曉攬住他的胳膊,往他身邊靠過去,頭慢慢枕在他的肩上;他心下惻然,伸手拍了拍她的肩頭,又側頭看她,外表看起來還非常年輕,眼角卻有點濕潤,那點薄薄的水汽有著玻璃般的顏色,在晨光中很快消散了。
  時間瞬間定格。陸筠想,玻璃窗那邊的兩個背影偎依在一起,絕對是人見人愛的一對璧人。
  “我過幾天拿護照給你,你在醫院住一段時間,我會定半個月後的機票,陸筠既然粗心大意,你自己就要記住,回去後別忘了複建,”溫曉說,“你會記住我的,是不是?”
  吳維以說:“我怎麽可能忘記你?”
  這就足夠了,溫曉抓著挎包站起來,穿過陽台的那扇門,從容離開房間,沒有跟任何人招呼。
  陸筠也已經跟醫生談得差不多了,重點都記了下來。
  一絲不苟地收好紙筆,陸筠吸了口氣,沿著溫曉離開的腳印一步步地走向吳維以。
  吳維以看她一眼,伸出手去。
  陸筠抿嘴微笑,手指扣在他的手心,接著他手臂的力度,在他身邊落座。
  陽台上視野寬闊,陸筠看到蘇兆儀和溫曉並肩離開,有感而發,說:“我覺得他們挺配的。”
  吳維以笑了笑:“嗯,很配。可惜溫曉現在還不知道。”
  陸筠想起幾年前的事情,側過頭去盯著吳維以的臉很久,他的笑容從眼角溢出來,好像水一樣沁潤到,生動而悠遠,帶著洞澈一切的味道。陸筠舔了舔唇,謹慎地問:“你知道別人的姻緣?”
  “差不多。”
  陸筠眼睛裏有莫名的光迸出:“什麽叫差不多?”
  她好奇的神色一點也不加掩飾,吳維以眉梢朝上微微一挑:“哦,你想這事多久了?”
  “嗯,從漠寨回來後我就開始想,”陸筠也不再隱瞞,“吳雨隱晦地跟我說了一點,大概是什麽密不外傳的巫術法術之類,不肯告訴我太多的事情,還她說我不是漠族人,不能告訴外人……反正我不太懂,雲裏霧裏的。我知道她說的是事實。”
  吳維以說:“靠過來。”
  陸筠聽話貼在他的胳膊上,眼巴巴看著他;吳維以吻吻她的額角,這才慢慢的說:“你以前不是問過我寨子裏是不是有巫師,我說沒有,其實是有的。吳雨的爺爺是就是我們寨的巫師。他對我就像自己的孫子一樣,我恰好有一點悟性,於是他就教給我一些,可以自保。”
  “自保?”
  “聽起來玄妙,其實用處不大。對大局於事無補,隻能做到簡單的避禍趨吉而已。”
  陸筠勾著頭,安靜思考了一會:“完全不是那麽一回事。你因為受了這麽多折磨,我真是,我真是——”
  吳維以搖頭:“不怪你,是我自己的選擇。其實,大學畢業後,工作之前吳雨的爺爺就告訴我,這一輩子不能再用此術。是我不聽他的話,所以該有此一難。”
  陸筠咬了咬唇,忽然盯著他:“那年,你就那你能知道出我跟你以後怎麽樣?嗯,有幾個孩子?孩子怎麽樣?”
  “算人者不自算啊,”吳維以認真地看著她,“你知道這句話的。”
  “那我回去問吳爺爺好了。”
  吳維以笑了笑,沒有再搭話,眼睛裏像是有滿天繁星閃爍。
  兩個星期後,蘇兆儀和溫曉開車送他們去了機場。這個據說是世界上最美的城市,來的時候一無所知,離開的時候。
  對這場早已知曉的離別,所有人很異常的鎮定和從容。高大光潔高的大廳裏,熙熙攘攘的人群已經淡化為背景,起起落落的飛機在空中劃過若幹白線。
  溫曉把機票和護照交到吳維以手裏,說:“拿好。”
  所有的思念和感情,都藏在了這本護照和兩張薄薄的機票中。吳維以頷首,沉默地跟她握手。她的手心冰冷,尋不到一點暖意。抬起頭對上溫曉的視線,目光裏都帶著隻有對方才能看懂的了然和情緒。
  蘇兆儀看向拖著行李的陸筠,“你知道我的電話,身體上有什麽問題就隨時找我。我過幾天也要回國了。”
  陸筠朝他深深鞠了一躬:“謝謝您,蘇醫生。”轉身扶上輪椅的把手,推著吳維以走進海關。
  沒有再回頭。
  看著兩人離開的背影,溫曉若幹年前在火車站的那一次分別,那時候他們都還是二十歲出頭風華正茂的少年,他從火車窗口從探身出來對她招手,少年風華正當時,從此憑添一種牽掛;她隨後想起小時候念過的詩,那首她以為自己已經忘卻的詩: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餘裏,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長,會麵安可知。
  是什麽,要我們離別。
  飛機漸漸騰空,潔白的機身好像覆蓋了一層羽毛;就像恍若剛剛長出潔白羽毛的鴿子,扇動翅膀穿入層層疊疊的雲層,奔向回家的路。
  陸筠側身在吳維以的膝蓋上覆上毛毯,想起一件事情:“轉機的時候記得提醒我給局長打個電話,他說他要來接我們。”
  吳維以微笑:“嗯。”
  他抬起頭看著窗外,飛機破雲而出,陽光瞬間灑滿天際的每一個角落。
  陸筠順著他的視線看出去,輕聲說:“還有十幾個小時才到。”
  沒有關係,不過十幾個小時,總會到達的。
  航線的盡頭,就是家。

  番外電視劇
  複健照理說是很辛苦和枯燥的事情。
  但吳維以卻覺得還好,回國這兩個月,他甚至覺得過得很享受。每天早上七點半他就會被陸筠叫醒,兩人一起吃早飯,然後她扶著他出去外麵的花園裏散步,然後看看書,在健身器材上去溜一圈下來,就到了午飯的時間。
  吃過午飯可以小睡一會,醒來後又可以鍛煉腿部肌肉。通常有人就這個時候來拜訪了,曾經的同事朋友等等,所有人知道他回國了都很高興,於是差不多每天都有客人來。大家在一起可以吃一頓晚飯——陸筠總有多煮一些菜;也有時候會開車出去吃飯。
  他們現在借住的是周旭家在郊外的一棟小別墅,麵積不是很大,但四周環境很清幽,住戶也不多;最關鍵的是,這屋子有一套十分齊全的健身器材。
  吳維以回國的第二天,就跟曾經的同事,局裏的領導吃了頓飯。飯後周旭表示可以把屋子借給他們,陸筠高興得喜笑顏開,大力拍他的肩膀:“好啊,還是曾經的同學有覺悟,你的自覺性很高,值得發揚。”
  吳維以微微一笑,有輕微地猶豫,“那你們呢?”
  他的新婚妻子夏小婉笑著說,“我們暫時不住這裏的,你們想住多久都可以。”
  夏小婉真是善解人意,陸筠感慨的心說周旭真是娶了個好老婆,“半年就可以了。醫生說複健半年就可以了。”
  “那太好了,”周旭補充說:“對了,車庫裏還有輛車,你拿去用吧。那地兒挺偏僻的,出去買東西沒車可不行。”
  陸筠琢磨了一下,汗流浹背地說,“我都是多少年前考的駕照了,這麽多年壓根沒摸過車啊……”
  周旭很認真的建議,“那慢慢練一練吧,”他又看著吳維以,多年的習慣猶在,他叫了聲“吳總”,然後說,“你記得指點提醒陸筠。”
  吳維以微笑:“當然。”
  提醒是完全沒必要的。因為陸筠根本沒用到汽車,她研究了別墅、菜市場、最近的超市這幾個位置後,覺得一輛自行車足以。她每過兩天都騎著自行車出門去買菜買零食,白天陪著吳維以做完所有的複健後,她就給他按摩,兩人都洗完澡吃了飯,就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電影或者電視。
  吳維以之前常年生活在國外,最近的一年也在意大利,跟國內的電視節目脫節很久了,有時候看著電視上花花綠綠的古裝劇,就顯得很茫然,有時候還會蹙緊眉頭,說一句:“不應該這樣啊。小筠,這不過是個誤會,為什麽男主角都不澄清?”
  陸筠從來沒看到過他這麽茫然的樣子,有點像小孩子那樣俏皮可愛。她把臉一側,找個地方偷笑去了。
  吳維以於是就把她的臉扳過來看著自己,問:“你笑話我嗎?”
  陸筠“哈哈”在他懷裏笑得開心,“豈敢豈敢。連續劇都是這樣的,不折騰不成劇啊。你不要以為每個古裝片編劇都是金庸的水平。我們就是看熱鬧,找找笑點和吐槽點而已嘛。”
  “噢,”吳維以笑著理了理她鬢角不整齊的碎發,“那好吧,不過我倒不覺的很熱鬧,也看不出笑點。”
  陸筠忽然覺得讓他這樣一本正經的人跟自己一樣看狗血連續劇似乎有點殘忍,“唔”了一聲,拿著遙控換台到新聞頻道。
  吳維以很詫異,“為什麽要換?你不是看的很高興嗎?”
  “你不喜歡看嗎。”
  “我雖然看的有些糊塗,不過大致還是能看懂的,”吳維以伸手剝了桔子喂她,“看見你笑得那麽開心就很好。”
  陸筠舔了舔他的手指,笑眯眯地換了台繼續看剛剛的連續劇。沒有演技的男女主角在戲裏一臉憂慮,故意惹人同情。
  他們不知道,真正的悲傷根本說不出來。
  陸筠靠在吳維以身上,伸手摟住他的腰,“維以……我不喜歡看新聞,到處都是天災人禍,我會想起很多事情……”
  吳維以心下惻然,親了親她的臉。
  “那我們就不看好了。明天去把周星馳的電影找出來看看吧。”
  陸筠抿著唇一笑,“啊,還有一部《東成西就》不能忘記。”
  “那是什麽?”
  “那是一部驚天地泣鬼神天上難有地下難尋絕世無雙的……”
  聲音漸漸低下去了,窗外夜色越發濃鬱,繁星滿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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