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阮棹:金龜記

(2010-07-07 12:06:22) 下一個

  粉襯衫帥哥
  晚上六點半,我前往新荔枝灣趕公司的生意應酬。在公交車上給我們趙頭兒打電話:
  “你也知道這個點鍾根本打不到的士,我搭的公交車,可能要遲到了。不是你們高層出席就行了嗎?幹嗎突然叫上我?”
  “他們公司今天來了個新的頭目,貌似有分量,是北京來的,你也是北京人,可以幫忙拉近距離。遲點到不要緊。等美女我們都是願意的。”
  我懶得跟他爭辯其實我不能算北京人,剛收線,公交車一個急刹車,我靠在了司機座位後麵的鐵網上,再啟動時,隻聽“呲啦”一聲,我腋下的布料被某一鋒利處劃了一大口子。
  MD。幸好沒破皮,但衣服算是毀了。
  下了車,我在附近找了間有顯眼的“50%OFF”標誌的小店衝了進去。
  一手緊緊夾住腋下的口子,一手在打折貨品裏翻出了件順眼的,急急忙忙推開試衣間的門,就見裏麵一半裸上身的青年男子愕然看著我。
  店員小姐已經趕過來了:“不好意思這間的鎖壞了。暫時沒空位,小姐請等一下。”
  我狠狠剜了一眼他的胸肌,一疊聲地道:“對不起對不起。”退了出來坐在外麵等。
  膚色健康,身材不錯,小哥哥貌似有練過哦。
  我坐在外麵咽著口水,直到帥哥換了件淡粉色的襯衫走出來,對我微微一笑。
  仔細看竟然眉是眉眼是眼,迷死個人呦~~~
  像我這樣有過性經驗的單身姝麗,哪還懂得掩飾自己看帥哥時如火如荼的目光,況且廣州這麽一巨型城市,萍水相逢,再見麵就得等下輩子,見了合意的若不拚了老命多看兩眼,以後肯定後悔得朝如青絲暮成雪。
  然而這位粉襯衫帥哥想必是見慣母狼的,非但沒做出臉紅羞怯狀,還直直地回盯我,我的氣場實在拚不過他,正巧旁邊一位美女換好衣服出來,我便灰溜溜地躲進試衣間裏。
  出來時他果然已消失在茫茫宇宙中。我悵然地付了錢,走進飯店,做好了麵對一桌子肥頭大耳老男人的心理準備。
  可是,上帝啊!
  粉襯衫帥哥怎麽會出現在我們的包廂裏???
  而且他就是那個北京來的新頭目!!!
  趙頭兒熱情地把我安置在他身邊,介紹說:“耿總,這是我們公司小韓,韓京冀,也是北京人,來廣州三四年了。”
  他遞了個名片出來:“韓小姐好,我叫耿嘉旻。”
  我連忙也翻了名片出來跟他交換,正對上他似笑非笑的眼睛。心想完了,剛才我用目光非禮他,保不齊待會兒他為報一箭之仇,用別的什麽來非禮我……
  不過……隻要他不是變態,被他非禮,那也是福利啊……
  趙頭兒接著介紹:“小韓可是北大曆史係的高才生呢。”
  我一怔,須知應酬桌上的老板們大多文化水平不高,我的學曆應該是個忌諱,趙頭兒今兒這是怎麽了?
  耿嘉旻笑道:“幸會幸會啊,我是清華建築係畢業的。”
  原來如此。
  周圍老男人們起哄道:“門當戶對啊,該幹一杯。”
  我們無可奈何地喝了一杯。
  一頓飯吃完,連交杯酒都喝了。
  趙頭兒不厭其煩地推銷我:“小韓對廣州很熟,哪裏東西好吃,哪裏好玩,她都很清楚,耿總在廣州這幾天要是缺導遊,盡管說一聲,讓小韓陪您。”
  我瞄了趙頭兒一眼,如果有上輩子,他一定是個鴇母。
  但耿嘉旻對他的話似乎混不在意。我更不在意。都不是一個社會階層的人,我眼裏好吃好玩的地方,他怎麽會看得上眼。
  所以第二天,禮拜六,當恨恨地接起那個中斷我懶覺的電話,卻聽到他的聲音時,我非常吃驚。
  “耿總?找我有事?”
  他笑了幾聲:“今天想在廣州轉轉,找你當導遊。”
  我神經猛一跳,丫不是想泡我吧?
  這個假設立刻讓我精神振奮,我帶著笑腔大聲說:“好的,沒問題。您現在在哪兒?”
  “告訴我你在哪兒吧,我開車去接你。”

  寺貝通津
  “在中山二路附近……”
  我告訴了他地址,問了他現在的位置,計算了一下他開車過來的時間,便火速行動起來。
  我住的地方很簡陋,位於極舊的樓梯樓七樓,三十幾平米的一室一廳,衣服都塞在一個簡單組合衣櫃(就是那種幾個圓鐵杆撐一個長方體外麵套一層紙一樣的布)裏,因為多,衣櫃的拉鏈幾乎被撐爆,一拉開,千姿百態的衣服便撲麵而來。我翻啊翻啊翻啊翻啊,最後終於決定——穿一套普通休閑裝。
  雖然空窗了兩年的我也許比較饑渴,但還不至於昏了頭腦。第一次見麵就穿成花癡狀,那叫自尋死路。如果打聽出對方有女朋友或老婆,恭喜你,可以現場找工具自裁了。穿得普通點隨意點,一來保險,二來還暗伏著欲擒故縱的後著,進可攻退可守,實為上策。
  經過一係列洗臉刷牙梳頭的工作,確保眼角無眼屎,牙縫無菜絲,風吹發型不亂。用潤唇膏擦了擦嘴唇,便聽見樓下大門的鈴響了。
  我按下通話鍵,跟他說馬上下來,把一盒牛奶塞進皮包裏,鎖了門噔噔噔走下樓去。
  到了樓下,他正玉樹臨風地站在車子邊,我血液裏的乙醇含量立刻就上升了。帥哥就是帥哥,隨便等等人也是怎一個帥字了得啊。
  車子是一輛藍鳥,本地軍車牌,我知道他們公司有軍方背景,所以也沒驚奇。隻是讚了一聲:“有軍車牌,真是好。”
  他笑一笑:“打算帶我去哪兒?北京路上下九就免了,大學時候去過。”
  “什麽目的?買東西?”
  “純觀光。”
  我想了一想,笑道:“‘寺貝通津’去過嗎?”
  “沒有。都沒聽說過,是什麽地方?”
  “是一條小路。比較有特色。”
  他遞給我GPS,我擺擺手,笑道:“很近的,又有人肉GPS在這裏,我幫你指路就行了。”
  車子慢慢開著,我偷瞄他握方向盤的手,沒有戒指。心裏竊喜,閑閑地跟他聊天:
  “你們公司沒導遊嗎?怎麽想到找我?”
  “聽你說話覺著親切。你是北京人?”
  “其實不是,我媽老家在昌平,我爸是河北人,所以我叫‘京冀’。”
  “也差不多。你北京人,又北大畢業,幹嘛來廣州?”
  “……陰差陽錯吧。”我敷衍道。這是我最不想談的話題之一,心痛往事不堪回首。我於是扯別的:
  “我們公司跟你們這次合作算是訂下來了吧?”
  “算是吧。”
  我放了心,又笑問:“你學建築的,怎麽不來我們這樣的建築設計公司發光發熱,卻幫著房地產公司來對付我們?”
  耿嘉旻笑道:“能做甲方,何必做乙方呢?您說是不是?”
  “是是是,這話我絕對同意。如果你們甲方缺人又用得著我,您可別忘了告訴一聲。前麵路口右拐。”
  車子停在龜崗大馬路。我們沿著煙敦路走了一段,彩色瓷磚鋪成的路麵很有西洋的味道。到了寺貝通津的路口,我指著藍色的路牌給他看。
  “是音譯的路名嗎?”他問。
  “nono,”我細細地解釋,“‘寺’是指這裏原有的東山寺,‘貝’是通假‘背’,背後的意思,‘津’是以前珠江邊兒的碼頭,合起來的意思就是‘東山寺背後通往江邊碼頭’的那條路。”
  “那這兒有個東山寺?”
  “明代一太監修的,早沒了。碼頭也沒了,就留下這麽個路名。曆史的遺跡啊。”
  “太監修寺幹嘛?”
  “不是普通太監,是一個市舶宦官,就是負責管海上貿易船隻的,他是一貪官,害死過地方官員,怕遭人鞭屍報複,就修了一特牢固的墳墓,又在上麵蓋了一寺廟,招和尚為自己念經。”
  說到跟曆史有關的東西,我一時有點收不住口,但耿嘉旻很耐心很安靜地聽著。他偶爾笑一笑,露出細細的雪白牙齒,笑容陽光又健康,看得我心花怒放。
  黑色的柏油路麵,路邊是一麵帶鏤窗的紅磚牆,走了幾步,便見到一座教堂。
  “這是基督教東山堂,廣州基督教協會就在這兒。”
  “你信基督教?”
  我搖搖頭:“我一朋友信,她去年在這兒結婚,我才知道廣州有這麽個地方。東山這一帶是民國年間廣州權貴修別墅的地方,這條路附近就保留了很多。最有代表性的一座叫‘隅園’,1932年修的,一直走就能看見了。”
  廣州太過喧鬧了,所以我格外珍惜幽靜的地方,麓湖公園、法政路、寺貝通津,都是難得的。這裏離我的住處近,又有‘隅園’可以給學建築的耿嘉旻鑒賞,所以我把他帶來了。
  我們沿著路邊慢慢地走,路兩旁有些別墅改成的咖啡店、時裝店,十分優雅別致。爬滿綠蘿和三角梅的磚牆,圍著一座座帶花園的古舊洋房,空氣中有一種草木濃蔭產生的特有香氣,在微陰的天氣裏,讓人迷醉。
  看得出耿嘉旻對這些老建築也頗有感興趣,有時會研究一下磚牆上的石雕,到了‘隅園’,他仔細研讀完外麵石刻的簡介,又站在路對麵遠遠地看。
  “那棵是什麽樹?”他指著一株開滿粉色花朵的大樹問我。
  “紫荊啊。廣州滿街都是。”
  他微笑著點點頭,道:“這兒真不錯。以後她來了,我也會帶她來看。她一定喜歡。”
  我感覺我的小心肝一下子便自由落體了。但還是擠出一個笑臉,不死心地問:“她?誰啊?”
  “嗬嗬,我女朋友。”他依舊沒心沒肺地笑著,從我碎了一地的玻璃心上一步步,慢慢地踩了過去。

  善良
  “你竟然帶他去寺貝通津!!!” 第二天我跟賴斐兒一起吃午飯的時候,她受了刺激似地大叫。
  我暗運內功,抵擋住周圍投過來的千萬道鄙視的目光,低聲道:“不過是一條馬路,你至於嗎?”
  “那不同,”她語氣興奮得難以控製,“你記不記得你有篇博客,題目叫‘廣州的世外桃源’,裏麵講到這條路,把它寫得那叫一個浪漫,說什麽走在裏麵就好像進入民國的時空,腦子裏很自然會開始編織小家碧玉邂逅東山大少的故事,還說有心儀的人,一定要帶他來這裏,在那株參天的紫荊樹下,撩人的風拂過,落下一陣粉紅色的花雨,這時候凝視他的眼睛,他一定會愛上你雲雲……”
  我麵露懼色,顫聲道:“你竟然記得這麽清楚……小皮,你簡直不是人……”
  賴斐兒,因為姓賴,我送昵稱‘小皮’,四川美女,我一直疑心她爹媽是拉斐爾的粉絲,所以給她取了這麽個名字。她是我本科同學,因在北京浸淫數年又有我這麽一密友,得以練就一口地道的京片子,普通話考試一級甲等。本科畢業後我南下廣州,她留京讀研,分開了幾年。研究生畢業後她來廣州某高校教書,我們才重逢。
  也難怪耿嘉旻能以一句“聽你說話覺著親切”做為理由,在廣州不要說北京人,連說北京話的都少。我們本科同學在廣州的就隻有我和小皮兩人。
  “我忽然對此人很有興趣。”小皮舀起一勺米酒雞蛋羹,“你是100%顏控,第一麵就對他這麽動心,丫一定帥得驚天動地。下次記得用手機偷拍一張給我看看。”
  第一麵?我想起服裝店裏那場香豔的邂逅,自言自語似的道:“其實第一次見麵,他是半裸的……”
  “噗!”小皮嘴裏的米酒雞蛋羹噴了一桌子,大叫道:“什麽!!!”
  周圍那千萬道鄙視的目光再次襲來,我笑著解釋:“禮拜五晚上公司應酬那會兒,我衣服在公交車上刮爛了,他在新荔枝灣大堂裏被一手拿甜筒的小孩兒撞了滿懷,我們倆進了附近同一間店買衣服,他試衣間的門壞了,我不小心闖了進去,就這麽回事兒。”
  小皮滿眼放光地問:“腹肌有幾塊?看清楚了嗎?”
  我聳聳肩:“有肯定有,不過我沒仔細數,反正人有女朋友,腹肌咱也用不上。”
  “……這麽快就知道他有女朋友了?”
  “就昨天,我都沒問,人就主動交代了。”
  她歎一口氣:“丫做的也太絕了,開口就攤底牌,一丁點兒幻想空間都不留給你啊。”
  “NONO,我告兒你,這叫善良。”我悠悠地用筷子挑著小黃魚肉,“難不成跟你曖昧十天半個月,等著你投懷送抱才是好的?我這把年紀還有多少刹那芳華能禁得起折騰?”
  她眯著眼睛看著我笑。
  我大剌剌地道:“看什麽看,我可不是故意幫著他說話。”
  “壓完馬路你們是不是就散了?”
  “沒有啊,下午帶他去惠福東吃正宗的雲吞麵,就是我跟你說過的我最愛的那間。結果麵有點堿水味,他吃不習慣。”
  “你最愛的那間……” 小皮陰陽怪氣地說。
  我笑笑:“你聽我說,以前讀《聊齋》,最喜歡裏麵一篇《嬌娜》,說裏麵那個姓孔的書生,‘不羨其得豔妻,而羨其得膩友。觀其容,可以療饑;聽其聲,可以解頤。時一談宴,色授魂與,尤勝於顛倒衣裳’。你不覺得很有道理嗎?”
  “得了我明白了,看把你美的。有福利別獨吞,有空帶出來給姐姐見見哈。有他的名片嗎?”
  我從錢包裏抽出來遞到到她手裏。
  “建設部經理……這是個多高的職位?”
  “挺高的吧。我們這次接的這個樓盤是他們公司進入廣州房地產市場的試水項目,他是北京總公司派下來的負責人之一。”
  “年紀輕輕就做負責人啊,有為青年,要不然就是高幹子弟。”
  我輕輕含著筷子,呈45度上仰角歪著頭,眯著眼睛憧憬:“說不定他既是有為青年,又是高幹子弟……”
  小皮撇撇嘴:“高幹子弟有什麽好?你別被網上小言騙了。我最近在晉江戰色看一帖子,講樓主現實中遇見的幾個高幹子弟,那輕浮張狂勁兒,令人發指。要是耿帥哥也是這一係列的,你可得當心著點兒。”
  我擺擺筷子,自信滿滿:“我看人錯不了,我們小嘉旻肯定是優之良品。就算是高幹子弟,也是出淤泥而不染的那一枚。”
  在耿嘉旻這道大菜的陪伴下,這頓午餐使我們的肉體和精神上都得到了極大的滿足。所以你怎麽能怪我是顏控,帥哥實在太有用了。

  菠蘿啤
  這些天我陪耿嘉旻逛了廣州不少地方。
  反正我也不是公司棟梁,沒混到需要夜夜加班鞠躬盡瘁的份上,每天下了班閑著也是閑著,有帥哥陪著,專車接送出去腐敗,好吃好喝還不用自己掏錢,何樂而不為?
  跟耿嘉旻在一起,感覺就四個字:如沐春風。
  他有風度,不張揚,教養好得要命。他自始至終從未表現出對我有興趣,弄得我一方麵對自己的魅力很失望(好歹我當年也是曆史係四大美女之一啊),另一方麵又很羨慕他女朋友。以前在很多論壇上都見人說男女之間絕不存在單純的友誼,我現在可以拿著擴音喇叭大聲反駁:您錯了,瞅瞅我們吧。
  有一天,我帶他去二沙島溜達,跟他說這裏的房子如何如何好。
  “反正你也不差錢,買個帶遊泳池的別墅,到時候結了婚生了孩子,一家人在這裏其樂融融,多好。”
  他但笑不語。走著走著,到了星海音樂廳,他忽然加快腳步走到門口,盯著玻璃牆上的一張張海報看起來。
  我笑了,丫一定是聽古典音樂長大的。
  但過了一會兒,我就發現他這一舉動沒我想象中那麽簡單。因為他臉上那種熟悉的憂鬱又出現了。
  雖然我心裏對此人的評價空前之高,但我仍是發現了他一點怪異之處——每當他提到他女朋友的時候,的確,是帶著笑意的,看似很甜蜜,但當這笑意消逝時,餘下的卻是一種盤桓在他臉上揮之不去的淡淡悲傷。雖然他總不忘在這時刻避開我的視線,但時間久了,終究逃不過我的眼睛。
  “你別罵我烏鴉嘴,有時候……我真懷疑他女朋友已經死了。” 跟小皮煲電話粥的時候,我告訴她我的猜測。
  “呸!我看純粹是你的幻想。”小皮鄉音改了,川人的潑辣性格依舊,“人頂多也就是吵吵架什麽的。”
  我沒答話,但我知道那是不同的。吵架的感覺是激烈的,來得快去得也快。但他那股憂鬱,看似絕淡,卻是從骨子裏透出來,用刷子都刷不掉。
  “小京,”看我半天沒答話,小皮忍不住笑著開腔,“算了,我不該打擊你積極性,你繼續做你的美夢吧。”
  我頓了一頓,淡淡地道:“我沒那意思。再說做夢也不敢夢他,前車之鑒就擺在跟前,你以為我好了傷疤就忘了痛?”
  小皮不出聲,過了陣子才說:“都兩年了,你還沒忘了他?”
  我默然不語。
  小皮歎道:“你也太抬舉他了,他算什麽有錢人,我看跟耿嘉旻根本不是一個檔次的。別這麽沒出息,分了是好事,他原本也配不上你。”
  我心裏一熱。這就是姐妹。同仇敵愾勝於一切。
  “不跟你聊了,我明早一二節課,先睡了。”她掛了電話。
  我沒敢告訴小皮,昨晚我才看過他的博客。
  不知為什麽,突然就想起他來,想知道他現在過得怎麽樣。
  而他的博客地址竟也沒有變。
  “最近廣州幾處分店的業務已走上正軌,我們決定出去旅遊,好好放鬆一下。Wendi提議去貴州,那裏比較貧困,我們可以帶一些文具和書,一路捐給失學的孩子……”
  好一對富有生活情趣且積極向上的神仙眷屬啊。
  我關掉瀏覽器,從冰箱裏拿出一聽菠蘿啤,打開狠灌了幾口。
  他是廣東人,卻從不喝菠蘿啤,也不吃菠蘿,因為討厭那股味道。跟他在一起的七年,我沒有吃過菠蘿。
  分手那一天,我遊魂一樣在大街小巷漫無目的地走。忽然在路邊一間小賣部裏看到有菠蘿啤賣,想也不想便買了兩聽。
  那股菠蘿香氣,一定能讓他從我的腦子裏跳出去,走得遠遠的,讓我再也不要想起。

  太陽鏡
  禮拜一我回到公司,著手籌備公司新版網站的文案。搜資料,查英文,忙得暈頭轉向之際,忍不住偷偷打開娛樂頻道,想補充一下最新的八卦資訊。
  剛看了一兩條,就見趙頭兒風風火火地走了進來,對我招招手。
  我忙叉掉網頁跟他走出去,心裏疑惑不知出了什麽大事。他帶我進了他辦公室,打開抽屜悉悉索索地翻了半天,終於找出一小罐茶葉遞給我:“趕快泡六杯茶,端到會議室。”
  奇怪啊,怎麽端茶遞水的活計也找上我了?但領導指派,隻能當成榮幸,廢話是絕不敢多說一句的。接過茶葉罐一看,竟是他私家珍藏的武夷山大紅袍,平時怕我們討來喝,鎖在抽屜裏跟防賊似的。我忍不住問:“今兒來的是什麽貴客?”
  “你還不知道吧?耿嘉旻有事回北京了,來了個新的負責人,也是北京下來的。新官到任三把火啊,第一天就駕臨咱們這裏了。”
  說著我已經衝好茶,小心翼翼地端著盤子,趙頭兒帶著我走進會議室。我一麵對各位領導展露出八顆牙齒的笑臉,一麵給他們依次上茶。
  最後一杯放在坐得最靠邊兒的一個年輕人麵前。他一直在低頭看文件,我偷瞄他一眼,隻看見小半個側臉,皮膚挺白的。以前沒見過他,想必就是接替耿嘉旻的人。
  便在此時,趙頭兒那洪亮的、爽朗的、熱情洋溢的聲音在我背後響起:“翟總,這是我們公司小韓,韓京冀,也是北京人,來廣州三四年了。”
  臥槽……趙老鴇,你丫不把我賣出去誓不罷休是怎麽的?
  姓翟的聞言立刻站起來,笑眯眯地跟我握手:“你就是小韓啊,我聽嘉旻提起過你,聽說他在廣州這些日子蒙你照顧了。”
  我盯著他的臉,心裏對趙頭兒的怨懟霎時間灰飛煙滅,取而代之的是無窮無盡的感激之情。
  神啊,你是因為我兩年空窗期見的網友盡是歪瓜劣棗,所以特意派他們來補償我的嗎?
  出來後趙頭兒低聲對我說:“今晚請翟總在世貿潮濠吃飯,你也來吧。”
  我咽了咽口水,點頭道:“我去我去。”
  到了吃飯的時候,我少不得又被安置在姓翟的旁邊。
  他的名片上寫的是:翟知今,企劃部副經理。看起來沒有耿嘉旻大牌嘛。
  翟知今沒怎麽理我,隻顧著跟我們公司的高層們談笑風生。我樂得清閑,一勺勺慢慢品味著麵前鮮香幼滑的菜膽魚翅,但全身的感覺器官都在暗中探測著他。
  他的笑容跟耿嘉旻不同,耿笑起來很單純,他則有些城府。他的氣質倒也說得上優雅,但也跟耿不同,耿是一絲不苟的,他則帶著點懶散。你看你看,坐著的時候背有點駝……
  想得正入神,他忽然問我:“小韓,我想買副太陽鏡,你知道哪兒有好的嗎?”
  “這兒附近就有。友誼,麗柏都很多。”
  趙頭兒不忘來一句:“那等下小韓你就陪翟總逛逛吧。”
  於是出了世貿散夥後,我便陪著翟知今走進了友誼商店。
  淘金路這一帶我很少來。友誼商店、麗柏廣場,都是出了名的貴,一件衣服一雙鞋隨隨便便就是四位數,高山仰止。不光如此,那些店員小姐也個個氣場驚人,即使她們用溫柔如水的微笑歡迎我,我也能從中讀出“買得起嗎你”幾個大字,落荒而逃。
  今天總算可以昂首挺胸地逛一次了。
  “你知道哪個牌子好嗎?”他問我。
  “不知道。”我老老實實地說,“對於名牌我不是很了解。你有喜歡的牌子嗎?”
  他微笑:“我無所謂。買貴的,總錯不了吧。”
  臥槽……這回答……怎麽聽怎麽像個土財主……
  專櫃小姐們一見到他就樂得像朵花兒,鞍前馬後地招呼:
  “先生您是第一次來我們專櫃嗎?”
  “這個框形很襯您的臉型。”
  “單純從防紫外線效果講,茶色是最好的。您如果要開車,顏色不要太深。”
  “先生您要不要辦張會員卡呢?有九折優惠哦。”
  翟知今指著墨鏡上的標簽讓我看:“打完折八百多,還行吧?”
  我忍著笑點點頭:“還行。”
  他開著耿嘉旻那部熟悉的藍鳥送我回家,一路上,我隻簡單回答了他幾個問題,沒怎麽主動說話。
  多年的江湖經驗告訴我,他是一個比耿難對付的人。耿嘉旻喜怒哀樂都在外頭,容易把握,但這一位,你別看他整天笑眯眯的,保不齊就是一笑麵虎,翻起臉來六親不認。
  還是不要招惹為妙啊。

  結婚
  但第二天下班,他的電話還是來了:
  “小韓,你知道廣州哪兒有好吃的嗎?”
  我考慮了一秒鍾,還是殷勤地答應帶他去。
  雖然不想招惹他,但我也惹不起他。
  “我現在開車去接你?”
  “好,我們大樓後麵有條小巷子您知道吧?那兒臨時停車方便,您在那兒等我吧。”
  其實軍車牌的車是可以橫行無忌的,停哪兒都不怕罰款,但我怕在大樓正門被同事看見,影響不好。耿嘉旻以前都主動停後巷子裏,因為他懂得為別人考慮。這位翟財主,我不知他有沒有這份覺悟,故此明說。
  不料他腦子還不錯,“你怕被人看見啊?”他笑著說,“好,我停後麵巷子,到了打你電話。”
  坐上他的車,我開始盤算該帶他去哪裏。
  上次那間雲吞麵店,堿水味其實很淡,耿嘉旻已然受不了。那索性帶他去間味道重的。
  “我知道有家小店的牛腩麵不錯,不過那裏環境不太好,你能接受嗎?”
  “沒問題。”
  我暗笑。答應得倒爽快,到了哪兒您就知道是怎麽個“不太好”了。
  車子停在昌崗路附近,我帶著他走進一條陰暗潮濕的小巷子裏。這裏房子極其老舊,搖搖欲墜,路也不好,剛下過雨,滿地泥水。現在天又黑了,各路無照經營的小販們傾巢而出,賣水果的、賣飾品的、賣盜版碟的,把本已很窄的巷子寬度又占去一半。我們隻得在人縫裏慢慢鑽著。
  我眼瞥見他整潔的西褲和皮鞋上濺上星星點點的泥水,有點兒擔心他發飆,偷看他表情,卻是一貫的那種輕鬆,似乎這樣惡劣的環境於他也全無影響。
  真的嗎?我仍不是很相信。
  終於到了以前我來過的那間麵店,我指著店門口排了十幾二十人的長龍,向他笑道:“看,就這間,人氣不錯吧?而且物美價廉。”
  他點頭微笑。我沒敢告訴他,這間店人氣旺其實完全是因為賣得便宜。三塊五一碗的牛腩麵,現如今的廣州哪兒找這個價去?
  等了很久,我們才尋到一張小桌子坐下,叫了兩碗招牌牛腩麵。
  出乎意料,他竟然能適應強烈的堿麵味,還一個勁兒誇麵條筋道。
  也許……也許他是個地道的老饕,為了美食能忍受一切,可這麵真就那麽好吃嗎?……
  “小韓,問你個事啊。”
  我咽下一口麵,“您說。”
  他忽然笑得很詭異:“你跟耿嘉旻……打算什麽時候結婚?”
  “什麽??”我振聾發聵地大叫一聲,瞪著一雙驚訝到極點的四白眼看著他:“您聽誰說的?”
  翟知今繼續笑:“哎呦,還保密……”
  ……敗給他了。
  “翟總,我跟耿總認識才一個月啊,而且他有女朋友。”
  “不是分了嗎。”
  我的四白眼又瞪起來了:“分了?什麽時候分的?”
  他笑著“哼”了一聲:“在我麵前還裝……”
  我有點怒了,天地良心,我跟耿嘉旻那樣純潔美好的友誼,怎麽可能導致他分手?這誰TM造的謠?一點兒水平都沒有。
  我壓抑著怒火,笑眯眯地問他:“您能告訴我,這都是誰告訴您的嗎?”
  翟知今用筷子夾起一塊牛腩端詳著,漫不經心地說:“沒有不透風的牆嘛。”說完把牛腩塞進嘴裏,津津有味地嚼起來。
  我拿他沒辦法,隻好左手撐著腮幫子,右手用筷子狠狠蹂躪碗裏的堿水麵。
  “好吃,好吃。”翟知今嘖嘖稱讚。
  一回到家,我就打耿嘉旻的手機,想找他問個明白。
  “您好,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我看看表,才9點。
  兩個多鍾頭,打了N次,次次如此。
  什麽意思啊!!!
  我倒在床上,盯著天花板發怔。
  真想讓翟知今看看,這個他所謂快要和我結婚的人,我連找都找不著。

  爬金山
  真窩火。遇到這種百口莫辯水洗不清的事情最最最最窩火了。
  但除了窩火,我還能怎麽樣?報警讓公安局先發個耿嘉旻的通緝令,再以誹謗罪把翟知今抓起來?公安局長又不是我二大爺。
  翟知今胡說兩句當然不算什麽,可問題是,要是耿嘉旻的前女友也信了這話,哪天雇人往我臉上潑硫酸……
  我渾身一哆嗦。
  鎮靜,鎮靜。不要胡思亂想。法製社會,政府會給咱做主的。時候不早了,睡吧。
  多年的實踐經驗告訴我,做為一個平民,遇到不順心的事兒,“一醉解千愁”是不可取的,第一我沒錢買那麽多酒;第二喝的時候難免吐得稀裏嘩啦,沒形象;第三醒來後頭會很痛,不舒服;第四飲酒過量對身體也不好,治病還得花錢。所以我的信條是“一睡解千愁”,睡一覺,第二天起來,天大的事兒都過去了。何況睡眠還能養顏,對我這樣揪著青春的尾巴死命不放手的大齡女青年尤為有益。
  然而這樣心亂如麻的情形下,直接躺床上,肯定是睡不著的。
  買安眠藥?沒處方,現在藥店都不賣你,再說要是劑量控製不好,睡過頭了影響工作怎麽辦?
  本人有一治失眠的絕招,屢試屢驗,在此免費傳授給諸位。
  首先,在心中將下麵這四句真訣默念十遍:
  “命苦不能怨政府,點兒背不能怪社會。各有前因莫羨人,多行不義必自斃。”
  此真訣具有極佳的保健作用,固本培源,全麵保護心腦血管,使血壓平穩回落,絕不反彈。
  然後,開電腦,打開收藏夾裏“戰色”、“貓撲”一類的論壇,看看最新的笑料。當笑得前仰後合眼淚狂飆之際,關電腦,洗澡,睡覺。
  一覺睡醒,我抖擻精神,重新出現在工作第一線上。
  忙碌的一天過去,下班時分,我的手機又唱響了“鬼子進村”的音樂。
  我深呼吸一下,按下通話鍵,鎮定地道:“翟總。”
  “嫂子,下班了?”他語氣裏帶著調侃。
  我幾乎能看到自己的血壓汞柱噌噌噌往上飆,嫂子?要不要教教你“長嫂為母”四個字怎麽寫啊?
  “嗬嗬,開個玩笑。”他見我不答應,便接著道:“小韓,我朋友告訴我一個吃魚的地方,今晚你跟我一起去嚐嚐吧。”
  ……去就去唄。我敢不去嗎?
  收拾好東西往外走,經過趙頭兒辦公室的時候,我問了他一句:
  “頭兒,咱們跟北京那公司的合作能持續多久?”
  趙頭兒笑嘻嘻地道:“這可是個長期合作夥伴,這個項目成功了他們在廣州會繼續開發,另外他們還有進軍杭州的計劃,咱們杭州的分公司也有機會跟他們……”
  “知道了,謝謝。”
  我的心在哭泣,在哭泣……
  坐在翟財主的車上,我表情很沉重。
  “怎麽了?今天心情不好?”他問。
  “翟總,耿總那個剛分了的女朋友,你認識嗎?”
  “……認識。怎麽了?”
  “是怎麽樣一個人?”我主要想知道她會不會來潑硫酸。
  他的表情忽然變得嚴肅,一種我未曾見過的嚴肅,過了許久,才說:“她人很不錯。”
  我稍微有些放心,但他緊接著又道:“愛憎分明。”
  我暈。
  “你怕她找你麻煩啊?”他笑著問。
  ……還真是瞞不過您的法眼。
  我無力地靠坐在皮椅子上,輕輕地說:“翟總,我說最後一次,我跟耿總隻是普通朋友。”
  “真的?”他直視著前方問我。
  “真的。”
  他笑了:“那就好。”
  ……哈?
  結果餘下的車程,我都在琢磨這三個字後麵隱含的意思。
  車子一路向南,開到了番禺沙灣,停在一條小河湧邊上。
  幾間平房,門口一個大牌子上寫著“爬金山”三個字。我問他什麽意思,他笑而不答。
  進了屋裏坐下,蒼蠅飛來飛去,我不停地揮筷子趕著。他笑道:“不好意思,環境差了點。不過我想你應該能接受吧?”
  我微笑著點頭道:“當然,這兒周圍大酒店很多,一間這麽簡陋的食店能生存下來,東西肯定特好吃。”心裏卻在罵:“報複,赤 裸裸的報複。”
  老板娘端了一個大鐵盤子出來,架在桌子中間的小煤氣爐上。盤子裏麵有一大團生魚滑,她拿開水澆下來,又打著了爐子。
  翟知今指著這盤東西:“這就是‘爬金山’,想吃多少就用筷子撥下來,在水裏燙熟。”
  我試了一塊,味道真是鮮甜,忍不住點頭讚好。看來丫也不完全是報複我。
  我們煮完了這一大團魚滑,又煮了一盤青菜,一盤河粉,最後用老板娘端來的魚骨滾湯喝,另外還點了一盤肥腸。吃得肚圓腸滿。
  回了市裏,他開車把我送到樓下,我跟他道別,他卻扭扭捏捏地問:“用一下你家洗手間可以嗎?”
  “當然可以,不過我住七樓。而且寒舍鄙陋,請多多包涵。”
  到了家,我把洗手間指給他,便迅速環顧四周,還好還好,還能見人。
  這一刻我突然非常感謝整天在電話裏嘮叨我的老媽,多虧她老人家不厭其煩的教誨,使我堅持每天拾掇屋子,今天才能應付異性友人的突襲。
  他從洗手間出來時,我正站在電視機前用遙控器調頻道。
  “喝水嗎?”我問他。
  他左顧右盼,觀察了一會兒我的居住環境,得出結論:“看樣子……你真的是單身。”
  “當然,騙您幹嘛。”
  “還不考慮成家?”
  “您給介紹啊?”我專注於電視,隨便回了一句。
  他突然站到我和電視機中間,把臉湊近我的臉。我嚇了一跳。
  “你覺得我怎麽樣?”他很認真地問。

  未婚夫
  我不動聲色地看著他的眼睛。
  認識沒三天,就敢在這種重大問題上跟老娘毛遂自薦的人,他是頭一個。
  我微笑道:“像您這樣的人才,不可能沒有女朋友吧?”
  “沒有。”
  哈,可算被我逮到一個反擊的機會,我學著他當年的語氣:“哎呦,還保密……”
  翟知今很明白我在幹什麽,笑著說:“好吧,怎麽樣你才相信?”
  我不敢把他惹急了,忙道:“開個玩笑,我相信您。您請坐,想喝什麽?”
  “雨前龍井有嗎?”
  “……沒有,隻有超市買的綠茶。”
  “也行。”他說著在沙發上坐下,看電視。
  我看他一眼,默默地打開櫃子找茶葉。問他想喝什麽不過客氣客氣,正常人借用完廁所不是立馬滾蛋了嗎?
  翟知今擺著那種時尚雜誌裏常見的很休閑的坐姿,接過我泡的茶,開始跟我拉家常:
  “你上次告訴我你是河北人,其實我爺爺也是河北人。”
  “哦?河北哪裏?”
  “保定。”
  “我們家在石家莊。你去過保定嗎?”
  “沒有,聽說房子早沒了,我爸還沒出世我爺爺就跟部隊到北京了。”
  “你爺爺是老革命?”
  “地下黨。你有兄弟姐妹嗎?”
  我心裏一動。
  通常,當異性向你打聽家庭人口構成情況時,就說明他已經對你很有意思了。
  “沒有。我獨生子女。您呢?”
  “一哥哥一妹妹。”
  “都是做什麽的?”
  “我哥做進出口,妹妹學音樂。”他喝完了茶,又起來參觀我的屋子。
  我這屋子,兩個人站起來轉個身都困難,你還能看出花兒來?
  “你平時自己做飯?”他在廚房裏問我。
  “對啊,我媽老說外邊飯店用的都是地溝油……”
  “改天能嚐嚐你手藝嗎?”
  “沒問題啊,隻要您不嫌棄。”
  “你怎麽老是‘您’來‘您’去的。我又不老。”
  “可您是領導。”
  “不是你領導。”
  我笑道:“那好,以後我就管你叫‘你’。”
  他也笑了:“這話聽起來怎麽這麽別扭……明晚我想請你去西餐廳,有什麽介紹嗎?”
  我想也不想便道:“二沙島塞納河。”這是我所聽說過最貴的,也稱得上廣州頂級法國餐廳了。
  等他走了,我立刻打開電腦,邊咽著口水邊搜這間餐廳的菜式。
  一男人請你去西餐廳,我當然知道是什麽意思。法國音樂一聽,紅酒一開,蠟燭一熏,再灌點甜言蜜語……
  但我管不了那麽多。塞納河!塞納河啊!!管他姓翟的土財主也好,腹黑男也罷,這一頓我是敲定了。
  唉,真真鳥為食亡啊……
  第二天我特意穿了一件名牌折扣店買的黑色小禮服裙子去上班,惹得公司裏每個人都驚歎。
  趙頭兒端著茶杯打量我:“不錯不錯,黑色就是顯氣質,還襯得你皮膚白。早就該這麽穿。”
  感覺他越來越有鴇母風範了……
  晚上坐上翟知今的車,他一雙狼眼也看了我好半天。
  我假裝沒看見,心裏卻竊喜,這說明咱半老徐娘風韻猶存啊。
  一路上想著即將到來的大餐,我心情都很雀躍。到了餐廳門口,接待我們的外國MM很熱情地為我們引路。然而走了幾步,我一眼瞥見露天茶座上那兩個你儂我儂的人,便死命拽了拽翟知今的袖子。
  “怎麽了?”他一臉疑惑。
  “換一間吧。”
  他順著我的目光看去,一下子便明白了狀況,點頭道:“那就走吧。”
  誰料便在此刻,茶座上那女人好死不死地站起來,用充滿驚喜的聲音大聲喚道:“小京!”
  我緊緊咬著牙,向她擠出一個笑臉,胸口劇烈起伏著。翟知今忽然握住我冰涼的手,在我耳邊低聲說:“別緊張,包在我身上。”
  他的手溫暖而有力。我好奇地看他一眼。
  他拉著我走過去,笑眯眯地跟他們打招呼。我若無其事地向他介紹:“我朋友介祖濤,他夫人汪聞笛。這位是……”
  “幸會幸會”,翟知今不等我說完,便跟他們熱烈握手,交換名片,“自我介紹一下,我是小京的未婚夫,翟知今。”
  我暈……跟您在一塊兒,總能有驚喜啊……
  汪聞笛笑吟吟地道:“叫我Wendi好了。小京要結婚了?我們都沒聽說。”
  翟知今也嗬嗬嗬假笑幾聲:“訂婚宴還沒擺呢,地點倒是已經定下來了,東京的目黑雅敘園,那間酒店有曆史感,小京也喜歡。”
  汪聞笛忍不住道:“東京?”
  “我親戚大部分在日本,隻有幾個在歐美。我本人在北京工作。”
  汪聞笛怔了一下,又問:“你和小京是怎麽認識的?”
  “世交。爺爺那一輩是朋友。對了,我妹妹下周要來星海音樂廳開演奏會,到時要是有空,歡迎來捧場啊。我們今晚還有別的事兒,不能在這兒吃飯,失陪了。”
  回到車上,他才問我:“不知道我理解錯了沒有,你要的是這效果吧?”
  我笑得合不攏嘴:“沒錯,就這效果。你理解能力太強悍了。”
  “一看你那表情就明白了。前男友?甩了你?因為那女的?”
  “……全中。前麵是向日葵西餐廳,也不錯,就在這兒吃吧。”
  我們進去坐下,點了幾樣菜,叫了瓶紅酒,我一邊灌,一邊稱讚他:
  “你剛那編故事的能力,不去做編劇可惜了。”
  “也不全是編的。”
  “你們家親戚都在日本?你爺爺不是老革命嗎?”
  “隻有我哥一人在日本。要在東京擺喜酒的人就是他。”
  “哦……你妹妹要來開演奏會?”
  “真的。就下周。你慢點喝,先吃東西。”
  “這紅酒味道挺好。”
  “一般吧,也就七八百塊錢一瓶。”
  今晚心情真是不錯,一想到我們離開時介氏夫婦呆滯的表情我就覺著可樂。不知不覺間一瓶酒有七八成被我灌下去了,最後結帳的時候,我一陣陣地頭暈。站起來半天走不動路。
  “叫你別喝這麽多……”翟知今隻好扶著我往外走。
  “我……這也是……為了你好……你……要是……喝多了……怎麽……怎麽開車……”
  “哎喲,這麽為我著想啊?”
  我傻笑:“那是……要不然……怎麽當……你未婚妻啊……”
  他笑而不語,把我塞進車裏,幫我係上安全帶,然後我就睡著了。

  夜色
  “醒醒,到了。”
  感覺他拍了拍我的臉。我奮力睜開眼睛,看見一個陌生的地下停車場。
  “你把我拐哪兒來了……”我含糊地問。
  “我家。”翟知今說著,把我扶出來。
  我從未醉過酒。一來沒遇到過值得我一醉方休的事兒,二來我防備心強,總擔心醉了有人會對我圖謀不軌。可今天怎麽就喝了個半醉呢?高興?想借著酒勁壯膽做點平時不敢做的事?想考驗翟知今看他是不是君子?還是純粹覺得七八百塊錢一瓶的酒浪費了可惜?唉,別想了,越想頭越暈……
  “你帶我來你家幹什麽?”我揉著太陽穴問他。
  “幫你先醒醒酒再送你回去。實在不敢挑戰背著你上七樓。”
  他們小區的電梯亮得出奇,金燦燦的,牆壁上還有很複雜的花紋,很有高級酒店的感覺。他一進去就按下35樓。
  “你住這麽高?”
  “不算高,一共45層。”
  到了35樓門一開,就見外麵站著一個等電梯的外國帥哥,西裝筆挺,拉著行李箱,見到翟知今,對他笑著招了招手。
  我一時忘了翟知今就在身邊,自顧自地以一個標準花癡的姿態凝視著外國帥哥,目送他走進電梯,直到電梯門完全合攏。
  “不暈了?”翟知今諷刺我。
  我佯裝驚喜:“他長得特像我一朋友。”
  他笑道:“我看你酒醒得差不多了。”
  進了他家,他衝我指了指沙發,自己進了廚房。
  我環顧四周,天花板上鑲著一排五盞射燈,淺色的實木地板,杏黃皮紋牆紙,黑色牛皮沙發,玻璃方茶幾下墊著碩大純白的羊毛地毯。簡約中充滿了奢華。
  我在沙發上舒舒服服地靠下,他從廚房端出一杯水遞給我。
  我嚐了一口,“蜂蜜水?”
  “這個對紅酒引起的頭痛最有效。”
  我慢慢喝了幾口。
  “味道還行?”他問。
  我點點頭,充滿深情地看著他,做哽咽狀:“翟總,你對我太好了……”
  “……”
  “比我媽對我還好。”
  “……”
  “你這兒真安靜,是哪兒啊。”
  “其實就在廣州大道邊上。你去陽台上看看就知道了。”
  我跟著他走上陽台。35樓真的很高,底下來來往往的車像螞蟻一樣渺小,聲音也傳不上來了,所以雖然鄰近主幹道,卻一點兒也不吵。
  都市裏沒有星空,卻有萬家燈火,路上的車河也流光溢彩,裝點著這城市。而我,仿佛站在遠離塵世的一個角落,靜靜地欣賞著這一切。
  “在想什麽?”翟知今輕聲問我。
  他的聲音像夜色一樣,溫柔而蠱惑。我的心神一時有些恍惚。
  “你眼皮上黑色的是什麽?”他忽然問。
  “哈?”我摸了摸。
  “把眼睛閉上,我幫你弄掉。”
  我這傻瓜就聽話地閉上了眼睛。
  於是他的吻就落到了我的唇上。
  這一瞬間,我下意識地想後退,但他已經握住我的頭頸,另一隻手滑到我的腰間。他很有耐心地一點點品嚐我,引誘我,蠶食我的意識。我迷亂地跟他在舌齒間糾纏,什麽也聽不到,什麽也想不到,世界裏隻剩下情 欲。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放開我。
  我用手捂著臉,悶聲道:“我要走了。”
  他竟然還有閑情說了一句雙關語:“是得走了,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回到家裏,第一件事就是跟小皮電話匯報這幾日的經曆。
  事情發展有點超出我的預期,我迫切需要找一個旁觀者清的人交流一下意見。
  她認真地聽我說完,半天沒說話。
  “你什麽感覺?”我問。
  “我感覺……你丫湖綠!耿嘉旻剛到任一個月怎麽就調回去了?還又來一姓翟的帥哥,還單身,還一來就對你有意思?反正這倆人我都沒見過,鬼知道是不是你小說看多了想象出來的。”
  “……”
  “就算是真的,姓翟的這人也很有問題。他又有錢、又帥、又精明、又會體貼人,還TM吻技高超,竟然沒女朋友,那隻可能是兩個原因。”
  “請講。”
  “第一,他那方麵有問題。第二,他花叢遊戲還沒玩夠。”
  我像是被一盆涼水兜頭澆下來。然而我清醒地意識到,這話是對的。
  小皮在電話那邊歎了一口氣:“小京,不好意思,又打擊你了。”
  我也歎氣:“其實我打電話給你,就是想找你打擊打擊我。”
  剛放下聽筒沒一會兒,我媽的電話又找來了。
  “京京,你東方阿姨剛告訴我,她有個朋友的兒子在廣州,是海歸碩士,在光大證券工作。我告訴你他的電話號碼,你有空找他出來一起吃個飯……”
  對於我媽來說,27歲女兒的終身大事,無疑是她的心腹大患。因此但凡是個身在廣州、有手機的單身男人,她認為我都可以去相個親試試。
  以前對於她安排的相親,我基本都是陽奉陰違。但今天,被小皮打擊得失去了戰鬥力的我,用手機認真記下了海龜的電話號碼。
  對我而言,與陪翟知今花叢遊戲相比,還是跟海龜相親聽起來比較靠譜。

  停電
  “像這樣的全球共同衰退情況,複蘇一般需要四年時間。從07年底算起,應該要2011年以後才能複蘇,不過最壞的情況已經過去了……”
  晚上,澳門街,我慢慢地喝著杯子裏的純淨水,聽對麵的海龜大談經濟形勢。哦,不知我有沒有提過,這海龜名叫方——中——信。
  剛知道他的名字時我著實萌了一把,見到他的臉時當然大失所望。其實憑良心講,他長得還算不錯,但沒辦法,耿嘉旻翟知今珠玉在前,跟他們一比,丫立刻淪為路人。
  “小韓,你炒股嗎?”他突然問我。
  我無聊地轉著杯子:“不炒,我覺得特像賭博。”
  他點點頭:“不炒也好,其實工薪階層,我不建議投資在股票裏。尤其像現在這樣的情況,長線有風險,短線又太難把握,有機會的話最好是打打新股……”
  我在心裏白了他一眼。都說不炒了,您還說個P啊。
  方海龜講完股票又講基金,講完基金又講外匯,完全不管我能不能接受。雖然沒到飛唾如雨的地步,但他已將“咶噪的男人”這一標簽醒目地貼在了自己額頭上。
  我想他始終沒鬧明白,自己是來相親的,還是來開投資講座的。
  吃完飯,我疲憊地回到家裏,正拿了睡衣準備洗澡,手機忽然叫起來。
  鬼子進村的特設響鈴,不用看就知道是翟知今。今天下班他照例約我,我謊稱要加班,實則去跟方海龜相親,此刻心裏有一點小小罪惡感。我調整一下情緒,這才接通電話。
  “加班回來了吧。”他問。
  “是啊,你怎麽知道?”
  “我在你家樓下,看見你燈亮了。”
  我的呼吸突然就不規律了。
  “我看這一片兒小吃店挺多的,要不要我買點消夜給你帶上去?”
  我什麽都說不出來,繼續握著手機發怔。
  “小京?怎麽不說話?”
  終於,我定下神來,對他說:“你別上來了,我下去請你吃甜品。”
  亦舒說,如果一個人肯這樣用心騙我,那我就當他是真的。
  如果他的花叢遊戲讓我這麽有幸福感,那我就陪他遊戲一次。
  樓下這一間甜品店,也是幾十年的老字號了。設備簡陋,卻從不愁客源。四周牆麵是白瓷磚鋪就,不鏽鋼的桌子凳子,為的是方便清理。屋頂上吊著幾管老舊的日光燈。
  我和翟知今坐在靠牆的角落裏,叫了兩碗花生糊。
  我拿起白瓷勺子嚐了一口。真甜,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香甜。
  牆上搖擺的電風扇不時把我的頭發往他肩上吹,感覺好像我在撩撥他似的。然而我沒管,他也沒管。
  “味道不錯吧?”
  “嗯……你們公司也太不人性化了。禮拜五晚上也不放你們出來歡度周末,有什麽要緊事兒非得今晚加班啊?”他埋著頭一邊吃一邊問。
  我最不擅長編瞎話,正搜腸刮肚之際,天助我也,周圍忽然一片漆黑。
  “哈?”“哇!”驚訝的聲音此起彼伏。我看看門外,沒有一點亮光。看來是大範圍停電。
  老板娘點了幾根蠟燭照明。我向翟知今笑道:“你看你這人品,我們這兒很少停電,你一來就碰上了。”
  “這說明我人品好。瞅瞅,燭光晚餐,多浪漫。”
  結完帳,電還是沒來。天氣悶熱,加上蠟燭烘烤著,甜品店裏人人揮汗如雨。
  我抱怨:“停電沒空調這晚上可怎麽過啊……”
  翟知今提議:“今晚去我那兒住吧。”
  我一愣。
  “反正明天禮拜六放假。”
  “這……不好吧?”餓滴命運大神啊,雖說我下了決心遊戲一把,您也不用這麽急著把我往他床上推吧?
  “沒事兒,你睡裏間的床,我睡外麵沙發。”
  “不行不行……”
  “那……好吧。”翟知今歎息一聲,“反正一想到你在家裏受罪,我也睡不著覺。今晚我就在樓下汽車裏坐著,來了電我再走。”
  我無奈地看著他:“行了,你別耍賴了,我住你那兒就是了。你等等,我上去拿換洗衣服。”
  “別拿了,黑燈瞎火的,我那兒樓下都是賣衣服的,又有超市,缺什麽去了再買。”
  “衣服不貴吧?”
  “不貴不貴……”
  半小時後,我在他樓下的某服裝店裏,指著衣服標簽上的四位數給他看,悄聲抱怨:“這叫不貴??”
  他笑:“別生氣,我送給你。”
  我搖頭:“太貴了,我不要。去別間看看。”
  於是他跟著我走啊走啊走啊走。功夫不負有心人,在這名牌旗艦店的海洋中,竟被我找到一間均價兩三百塊錢的鋪子。
  我買了一條連衣裙,又四處買齊了牙刷毛巾睡衣underwear。翟知今堅持要幫我付帳,我也沒攔著他。
  再一次走進他家。我四周看了看,忽然發現了一個問題:
  “你這房子多少平米?”
  “85。”
  “一房一廳?”
  “對啊。”
  臥槽,85平米在別的小區都做小三房了,這什麽豪宅啊,也豪得過分了吧!
  “你先洗澡吧,我看會兒電視。”
  “幹嘛我先啊?一塊兒洗唄。”他油腔滑調地在我背後說。

  我是豬
  我轉過身,瞪著他。
  他笑道:“瞪什麽瞪?我認真的。”
  我再瞪。
  他繼續笑:“我這兒有兩個浴室。”
  “我隻看見一個。”
  “另外一個在陽台上。”
  我不信,他便帶我去看。沒想到臥室裏邊的小陽台上真有一個浴缸。
  我駭笑:“這什麽設計啊……裸奔?”
  “樓層高,周圍看不見,不礙事。”
  我忍著笑:“那你就在這兒洗吧。我用裏邊浴室。你教下我怎麽開熱水。”
  洗完澡,我換上新買的hellokitty睡衣,用毛巾包著濕漉漉的頭發,輕手輕腳地走出來。
  “翟總?”
  “這兒呢。”他聲音從臥室的方向傳出來。
  我走進去,沒想到他真的在陽台上泡澡。
  “有吹風筒嗎?”我問。
  “哎呦,真沒有。我從來不用那東西。”
  “沒關係。”我走到客廳,坐在沙發上一邊擦頭發一邊看電視。腳下的白羊毛地毯踩上去無比舒服。
  過了不一會兒,翟知今穿著藍色的浴袍走出來,瞄了一眼我正看的節目,笑道:“中央十套?你可真好學。”
  “那是,你要不要也學點兒?”
  “不用,很多東西光靠看電視學不到的。”
  “比如什麽?”
  “比如……”他在我身邊坐下,上下打量我,笑著說:“比如你以為穿一套hellokitty就能防狼,這就錯了。”他把嘴湊到我耳邊,“其實我對hellokitty特有感覺。”
  我躲到沙發一角,取笑他:“你這變態怪屬熟。”
  他笑了笑,沒有繼續變態,卻認真看起電視來了。
  深夜,躺在他那張一米八的大床上,我發現我失眠了。
  翟知今就在外麵。但我確確實實在想念他。
  我用力閉上眼睛,腦子裏卻密密地浮想起他的一切——瘦削的身形,微尖的下巴,蒼白而修長的手指,不厚道的壞笑,讓人眩暈的吻……
  我咬著被單,痛不欲生。蒼天啊!為什麽最後欲火焚身的人竟然是我!
  悔啊……我一下一下地捶床,果然是裝B遭雷劈,眼看都三十如狼的熟女了,還扮什麽青澀穿什麽hellokitty,直接買一件性感內衣,明明白白地勾引他不就結了!
  無奈之下,我打開台燈,屏氣凝神,認真的翻看他床頭的那本《中國國家地理》,在祖國壯麗山河的撫慰下,我終於克製住了衝到客廳把他生吞活剝的欲望,迷迷糊糊地進入夢鄉。
  第二天一早,外麵的動靜把我吵醒了。
  我揉著惺忪的睡眼,打開門想去洗手間,卻聽見客廳裏一個熟悉的聲音:“小韓?”
  我“啊”地驚叫一聲,“耿總,您……您怎麽在這兒?”
  他看我的眼神相當複雜。沒等他說話,翟知今在背後推我:“快去洗臉。”
  我機械地洗臉刷牙,腦子裏卻閃現耿嘉旻剛才的眼神。有問題,一定有問題。聯想起以前我要跟他結婚的謠言,他無人接聽的手機,心中頓時疑竇叢生。
  我盥洗完畢,又換好衣服出來,耿嘉旻仍然坐在沙發上不說話。
  翟知今忽然對我說:“小京,下去西餅店買點東西,咱們吃早餐。”
  “哦,好,你們吃什麽?”
  “三文治吧。家裏有牛奶。”
  我拿上錢包,踩著高跟鞋“噠噠噠”地走到電梯口,按了鈕,又脫下高跟鞋,輕手輕腳地走回來,把耳朵貼在大門上。
  “你什麽時候胃口變了?她又不是小明星。”耿嘉旻問。
  我腦袋裏“嗡”地一下。小明星,原來翟知今好的是這一口。
  “怎麽?心疼了?”翟知今懶洋洋的聲音。
  “心疼?……你是因為我才找上她的?”
  “你說呢?”
  “……你調查我?”
  “沒錯,我調查你。我認識你二十幾年,可我非得調查你我才知道讓你和我妹妹分手那女人是誰。”
  “翟二”,他重重地歎一口氣,“你弄錯了。不是她……”
  “不是她?那你告訴我是誰,”翟知今的聲音大起來,“是誰啊?”
  耿嘉旻沉默,不再說話。
  我渾身發抖,扶著牆慢慢地走到電梯口,重新按下按鈕。
  我從西餅店買了吃的回來。翟知今看看我手裏的菠蘿包,笑問:“不是讓你買三文治嗎?”
  “哦……今天的三文治賣相不好,這個看著不錯。”
  其實我根本不記得他讓我買的是什麽了。
  “剛我朋友打電話找我有事兒,我先走了,你們慢聊。”我飛快地說完這幾句想好的話,拿了一個麵包,轉身就要走。
  翟知今忽然拉住我的手,“什麽事兒這麽急?”
  “……被她男朋友騙了,電話裏哭得什麽似的。我再不去她就吃安眠藥了。”我神使鬼差地想出這麽一個理由。
  翟知今一怔,慢慢地鬆開手。
  離開他家,我搭車來到二沙島星海音樂廳。
  瀏覽著玻璃牆上一幅幅的海報,我終於看到了我要找的那一張。
  “藝博苑:翟知未長笛獨奏音樂會。演出:奧地利莫紮特藝術大學留學歸來的長笛才女翟知未。特邀嘉賓:……”
  海報上用柔光鏡打出一個穿紅色長裙的女孩子,長發披肩,肌膚如雪。她的笑容帶著學藝術的人特有的氣質,出塵脫俗。
  想必耿嘉旻那日在這裏,就是看見了這張海報,才露出那樣的神情。
  我不知道耿嘉旻和翟知未為什麽要分手,我不知道為什麽精明的翟知今查不出真正的第三者是誰,我不知道他勾引我的最終目的是什麽……我隻知道一件事:
  我被人當傻子玩兒,還心花怒放呢。我TM是豬!是豬!!!

  病
  晚上。
  “有空嗎?”
  “我朋友哭得正傷心呢,我還得安慰她,不好意思。”
  第二天晚上。
  “有空嗎?”
  “我同事升職了,請我們去唱K,不好意思。”
  第三天晚上。
  “有空嗎?”
  “我們公司新網站快弄好了,這兩天很忙,要加班,不好意思。”
  第四天晚上。
  “今天又有什麽事兒?”
  我一怔,已經想好的借口到了嘴邊兒,楞沒說出來。
  “小京,今晚我心情很不好,你能陪陪我嗎?我就在你們公司樓下。”電話裏翟知今的語氣近乎哀求。
  心情不好?活該!
  他見我不答話,又道:“你又加班?那明天我跟你們趙經理談談……”
  “我沒加班,現在下來。你別驚動我們領導。”他還真清楚我怕什麽。
  我坐進他的車,麵無表情地問:“出什麽事兒了?心情不好?”
  他不回答,隻是默默地開車,一直開到他們家樓下。
  “街對麵有間酒吧,陪我進去喝一杯吧。”
  我隻好點點頭。
  其實知道實情的那天下午,我就想跟他攤牌來著。但實在是無從攤起。
  讓耿嘉旻跟他解釋?他肯信嗎?再則耿嘉旻是不是在利用我,我也不清楚。
  可我又實在是不想見他,隻好找借口躲著。躲一天是一天。
  進了酒吧,我坐在他身邊,叫了一杯長島冰茶,慢慢地用吸管啜著。他則是一杯又一杯的scotch neat往下灌。
  “少喝點兒。”我象征性地勸他。
  “小京,你是不是有別人了?”他終於開口,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
  我忍不住在肚子裏大笑。演得這麽逼真,也真難為您了。看來跟那些小明星沒白混。依您這劇本,是打算跟我分手?那敢情好。
  “是。”我一本正經地說,“我認識了一個在證券交易所工作的人……”
  方中信先生,如果您在打噴嚏,請您原諒我。
  我把方海龜誇得天上有地下無,最後以“我發現我是真的愛他”做結束語。翟知今默默地聽完,悶悶地說:“我想回去了。”
  說罷他扶著台子站起來,卻又立刻滑倒在地上。
  我原本想丟下他自己走,但見他這副樣子,卻又忍不住心軟。歎一口氣,攙起他,扶著他慢慢往外走。
  何苦呢,一業餘演員也這麽敬業,喝成這樣,都沒法抽離角色了。
  別看他身板兒跟藥渣似的,體重倒是不輕。沒辦法,身高在這兒擺著呢,這就是所謂的爛船也有三斤釘?
  我好不容易扶著他進了房門,正想找燈的開關,他忽然一把關上門,把我壓在牆上,用手捧著我的臉,吻我。
  我的頭“轟”地一下大了,事到如今你還想占我便宜?
  我用手死命推他的肩,推開,他又壓上來,再推開,再壓上來,反複幾次,我也煩了,一膝蓋頂到他要害。
  他“哎呦”了一聲,鬆開手。我一把將他推倒在地。轉身在門邊的牆上一通亂拍,客廳終於燈火通明。
  他躺在地上,看著我傻笑。我心頭騰起一股無名業火,噔噔噔走進洗手間,找來找去找不到臉盆,便到廚房打開冰箱,把冷藏盒取出來,接滿水,出來對著他的腦袋“嘩啦”一聲兜頭澆下去。
  他鼻子裏進水嗆著了,咳嗽了半天,等緩過來了,終於有些清醒,用手撐著坐起身來,怔怔地看著我。
  我蹲在他麵前,狠狠地說:“你看清楚了,我不是小明星。”
  他忽然笑了。
  “你笑什麽?”
  “原來你吃醋了。”
  我氣極反笑:“您就接著意淫吧,我就不奉陪了。”說完就要走人。
  他一把拉住我:“你別走,我不知道那天早上的話你聽見了多少,幹脆,我今天全都告訴你,好不好?……阿……阿嚏!”
  他噴嚏都打得有氣無力。我看著他一身濕漉漉的樣子,臉上還有酒醉留下的紅暈,有點擔心他生病,便道:“你先去洗個澡吧,別感冒了。”
  “那你別走。”
  我歎一口氣:“我不走。”
  我非但沒有走,還從廚房找了一塊毛巾幫他擦地板上的水。沒法子,本聖母天性悲天憫人,看著實木地板泡在水裏就心痛。
  翟知今洗完澡出來,我把衝好的蜂蜜水遞給他。
  他接過去,看著我,我指指我手裏的一杯:“不用感動,是我自己想喝。”
  他喝了一口水,開始講故事:
  “我跟耿嘉旻是一個院子裏長大的。他在我們院兒的孩子裏是出類拔萃的,我妹從小就喜歡黏著他,他對我妹也好。等到長大了,兩邊兒家長都覺著辦喜事兒了隻是時間問題。結果一個多月以前,就是他來廣州之前,我妹突然告訴我,耿嘉旻有別的女人,要跟她分手。
  “我從沒見我妹哭得那麽傷心。問耿嘉旻那女人是誰,甭管誰問,他都不肯說。我倒真想見識見識是怎樣一個女人,調查了一下,發現你嫌疑最大。不過見到你沒幾天我就知道,其實不是你。”
  “……你怎麽知道的?”
  他笑:“因為我發現你根本藏不住事兒。你說不是,應該就不是了。”
  “既然都知道了,你還纏著我幹什麽?”
  他用滿含深情的眼神看著我:“因為我愛上你了。”
  “去死。說正經的。”
  他微微一笑,換了話題:“你在這兒的那天早上,我故意說那些話給耿嘉旻聽,他內疚得什麽似的,終於肯告訴我他到底為什麽要跟我妹分手。”
  我冷冷地問:“他告訴你那女人是誰了?”
  “根本沒有什麽女人。是因為他的病。”
  “病?什麽病?”我腦子裏嗖嗖嗖冒出許多猜測:腦瘤?癌症?AIDS?
  他神情嚴肅地看著空氣,一字一句地道:“我可以告訴你,不過你要發誓不能告訴其他人。”
  ……什麽病這麽嚴重。
  “好,我發誓。”
  他蘸著杯子裏的水,在茶幾上慢慢寫下兩個字母。
  我當場就囧了。
  ED??這病……也太有喜感了吧。
  翟知今歎氣:“所以,也難怪他要兜著圈子騙我們。”
  我們沉默了一陣子,我問:“你會告訴你妹妹嗎?”
  “你覺得呢?”
  “要分手,已經夠可憐了。要是連真相都不知道,一直被瞞著,就更可憐了。”
  翟知今不說話。
  我拎上皮包站起來,跟他告辭:“時候不早了,我該走了。”
  “我送你下去打車。”
  我的心忽然痛了一下。我轉過身麵對著他,看著他的眼睛,認真地說:“翟總,我可以麻煩您一件事兒嗎?”
  他一愣,眼皮垂了下來,半天才問:“什麽事兒?”
  “從今往後,咱們隻保持工作上的聯係,私下裏請您別再找我,行嗎?”
  他眯著眼睛看著我,笑了笑,淡淡地道:
  “不好意思,這我不敢保證。”

  高人
  我安靜地看著他,他也看著我。我們像兩尊塑像。
  然後我覺得當塑像很傻,便轉身走了。
  事實證明翟知今言而有信。第二天,他的電話就找來了:
  “小京,壞了。”他語氣很沮喪。
  “怎麽了?”
  “我聽你的話,把實情跟我妹說了,結果她說她不在乎這個,非要嫁給耿嘉旻。”
  “……耿嘉旻怎麽說?”
  “堅決不娶。”
  “……意料之中意料之中。”
  “我想知道,如果是你,你會嫁給他嗎?”
  “……那得看我對他的感情有多深。”
  “我妹這人太單純,我怕她不明白問題的嚴重性。你能跟她談談嗎?拜托你了。”
  “……翟總,你也太信得過我了。我都沒見過你妹妹。”
  “耿嘉旻的事兒,隻有我和你知道。除了找你商量我還能找誰?算我求你了。”
  他把我用車載到翟知未住的花園酒店。
  “你也是女人,多從女人的角度跟她溝通溝通。”走進酒店的時候他囑咐我,“我在大堂坐著,聊完了給我電話。”
  我走進翟知未的房間,她微笑著跟我握手:“小京姐是吧?我二哥讓我這麽叫你。你就是他派來的說客呀?”
  她的聲音輕柔婉轉。她沒有海報上那麽漂亮,隻能說是端莊大方,但一舉一動中的那種氣質我估計我這輩子是達不到了。
  “我不是說客,我隻是想知道你的想法。”
  “其實我二哥找誰來都沒用。不過我想見見你,我二哥以前的女朋友都不帶給我看,這次他轉性了,這麽大方。”
  我笑道:“第一,我不是他女朋友。第二,你要是想見你二哥的女朋友,看電視不就行了。”
  翟知未也笑了:“對哦,嘉旻哥說過他喜歡找明星。”
  “你剛說‘找誰來都沒用’,你已經打定主意了?”
  翟知未倒了一杯水給我,自己握著茶杯,慢慢地說:“從我懂得喜歡一個人的時候起,我就喜歡嘉旻哥。而且我知道,這世上不會有比他對我更好的人了。”
  我想起耿嘉旻看海報時的眼神。我知道,他是很愛她的。
  我幹咳兩聲,低聲道:“婚姻呢,不光看感情,生理需求也是一個方麵。因為這方麵導致婚姻出問題的例子比比皆是。你……真的不在乎?”
  “關於他的病,我上網查了一下,其實治療的方法很多啊,我不明白為什麽大家都當絕症似的。實在不行,我的需求我自己可以解決啊,方法也挺多。這個因素對我的影響不大。”
  我汗,這丫頭真坦率,不愧是留過學的人啊。
  “那在你看來,婚姻意味著什麽?”
  翟知未微微一笑:“大概就是……我每天都跟他在一起,早上他出門前我幫他整理衣領,囑咐他‘路上小心,早點回來’;晚上做好飯等他回來一塊兒吃;他生病了,我一步不離地照顧他;他心情不好,我想辦法哄他開心;等到幾十年以後,大家都是老頭兒老太太了,走不動道兒了,還能一塊兒坐在躺椅上曬太陽聊天兒……”
  我的鼻子有點發酸。正解。這丫頭過關了。
  “你這番話告訴過你嘉旻哥嗎?”
  她笑得有點羞澀:“怎麽告訴。”
  “就這麽告訴唄,我跟你說,把這話原封不動地告訴他,我估計你們能成。”
  她捂著嘴咯咯地笑了一陣,對我說:“小京姐,其實我不怕嘉旻哥不答應。把我逼急了,尋死覓活的事兒我也幹得出來。”
  我在大堂的咖啡廳找到翟知今,笑道:“你妹是個高人。我現在完全支持她跟耿嘉旻結婚。”
  他搖頭歎氣地笑:“你也就這麽點兒出息,叫你去勸個人你就被洗腦了。”
  恰在此時,一個身材高挑的豔麗女子走過我們旁邊,看了翟知今一眼,驚喜地叫道:“翟二!”
  翟知今一愣,隨即親切地跟她打招呼:“婷婷,怎麽你來廣州了?”
  “來拍廣告。過幾天就去橫店了。這位是……”她指指我,“新朋友?生麵孔哦。”
  我呆笑著對她點頭,好濃的煙熏裝,好大的銀耳環,好亂的雞窩頭……翟二,這就是你的品味。
  “不耽誤你時間了。小艾過會兒也去橫店,有空過來看我們哈。”豔女揮一揮玉手,瀟灑離去。
  翟知今跟我往停車場走的路上,我諷刺他:“翟總,真是相交滿天下啊。”
  他很高興:“又吃醋了?”
  我哭笑不得:“剛那‘婷婷’怎麽叫你來著?‘翟二’,您還真當得起這個‘二’字。”
  他嗬嗬地笑:“小京你真可愛。我愛你。”
  我拿他完全沒轍。他也是一高人。姓翟的都TM高人。

  Somewhere in Time
  坐上他的車,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你妹的演奏會,有沒有多的門票,給我兩張,我有朋友愛聽音樂會。”
  翟知今二話沒說,從錢包裏抽了兩張出來遞給我。
  我奇怪為什麽他沒算上我的,卻又不好意思問他。
  “你喜歡聽音樂會嗎?”他問。
  “實不相瞞,以前沒聽過。不過我爸愛聽古典音樂,我也受過幾年熏陶。”
  “有什麽喜歡的長笛曲子嗎?”
  我想了想:“以前聽過一首排簫的電影主題曲,《時光倒流七十年》,特好聽,我覺得用長笛演奏效果也應該不錯。不過我看過你妹的曲目列表,沒這麽通俗的,都是這大調那小調。”
  他“哦”了一聲,沒再說話。
  第二天上班,趙頭兒遞給我一張東西。接過來一看,竟然是翟知未演奏會的門票。
  我奇道:“你怎麽有這個?”
  “公司人手一張啊,周六晚上一起去,不許遲到啊。”
  我嚇一跳:“不至於吧,咱們公司巴結翟知今到這份兒上?全體去幫他妹捧場?”
  “不是巴結他,是巴結他們公司。他爸是董事會主席兼總經理。……你還不知道?”
  我呆呆地看著他。
  趙頭兒看我這副表情,緊張地問:“你是不是得罪他了?”
  我馬上輕鬆地打著哈哈:“哪兒能呢,沒有的事兒……”腦子裏卻想著那天晚上我潑到他頭上的那一盒水,心裏忽然涼颼颼的。
  晚上我約了小皮在四川火鍋店召開我們的每周八卦新聞交流例會,我們叫了一個鴛鴦湯底,她涮辣的,我涮不辣的。我把最近身邊發生的事兒一五一十匯報給她。
  她吃得滿嘴血紅,一麵聽一麵頻頻點頭,最後聽見翟父的身份,眼睛一亮,問:“他們公司總資產多少?”
  “我上網查了一下,幾十個億吧。”
  小皮嘖嘖連聲:“我終於跟上流社會產生交集了。翟知今還在追你?”
  “追什麽追,也就嘴上曖昧曖昧。”
  小皮笑眯眯地道:“從他對你這種縱容的程度上看,他對你還是有意思滴。”
  我一愣,縱容?
  想想也對,對他我語言暴力行為暴力全用過,但他從沒翻過臉。我對他的敬畏,除了“翟總”這個稱呼,早就什麽也不剩了。
  “不過,”小皮在湯裏左撈右撈,“關鍵是你對他有沒有意思。”
  我歪著頭考慮這個問題。
  小皮看我一眼,歎了口氣:“完蛋了,你喜歡他。”
  我呸了一聲:“你哪隻眼睛看出來我喜歡他?”
  “你也不算算我認識你多少年了?在這個問題上你隻要猶豫,那答案就是肯定的。既然喜歡了就上吧。”
  我白了她一眼:“這回你怎麽不打擊我了?”
  “我後來反省了一下,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難得剩女春心動,我還要打擊你,雷公發現了是要找機會劈我滴……豆腐你吃不吃?你不吃我全下我這邊了哈。”
  我無力地趴在桌子上:“怎麽辦,他們家是豪門,我討厭豪門。”
  “你把他們家敗光了,就不再是豪門了。”
  我瞪她一眼,接著哀歎:“還有他那五彩斑斕的情史……”
  “你把他閹了,就不能再五彩斑斕了。”
  我怒了:“說正經的!”
  “怎麽說正經的?我到現在還沒見過這倆人呢。之前跟你說要你偷拍給我看,你拍了嗎?”
  我從包裏拿出那兩張門票遞給她:“不用拍了,禮拜六晚上,帶你見真人。叫上你老公一塊兒來吧,他不是古典音樂發燒友嘛。”
  她喜滋滋地接過票:“到時把我兒子也帶去。”
  我汗:“你兒子才兩歲……”
  “你懂什麽,氣質這玩意兒越早開始培養越好。”
  周六晚上,我又穿上了我那件黑色小禮服裙子。
  進了星海音樂廳的室內樂廳,四百多人的會場座無虛席。
  燈光打在舞台上,呈現出一種柔和的金黃。翟知未穿著和海報上一樣的紅色長裙出場。
  我很專注地聽著她演奏的曲子,雖然都很陌生。小時候雖然被老爸用古典音樂熏陶過,但後來一接觸張信哲孟庭葦我就改投了流行音樂的懷抱。工作以後看了部日劇《交響情人夢》,才重拾對古典音樂的興趣。
  最後一首曲子奏完,在大家都準備離場的時候,報幕員走出來說:“最後,翟知未小姐將加演一首曲目,送給她的一位朋友。請欣賞美國電影《時光倒流七十年》的主題曲,《Somewhere in Time》。”
  觀眾席上很多人在竊竊私語,坐在我旁邊的趙頭兒小聲道:“還有啊……困死了……”
  我呆呆地坐著,目光直直地看著舞台上的翟知未。
  熟悉的旋律響起,柔美如早晨的輕霧,而後霧漸漸消散,一片溫和的陽光灑在沙灘上,海浪輕輕地湧上來,慢慢地退下去。隨後似乎是起風了,濤聲響起來,海水變得洶湧而有力,激揚起碎玉一般的浪花,撼動著人的心魄。待到浪潮過後,一切又歸於平靜,隻餘下海麵上輕輕搖曳著的點點金光,那樣溫暖,那樣美。
  曲子結束了,掌聲響起來,經久不息。這時耿嘉旻捧著一束巨型紅玫瑰上台,獻給翟知未。翟知未熱淚盈眶地跟他擁抱。
  人們紛紛起身離場,我找到抱著兒子的小皮,告訴她:“剛那個上台獻花的,就是耿嘉旻。”
  “嗯,猜到了。真是帥啊……”
  她老公在一旁笑而不語,我正要逗她兒子,她“噓”了一聲:“我兒子困了,我們得先回家了。下次有機會再見翟知今。”
  我剛揮別了他們,手機就震起來。
  “喂?”
  “嗬嗬,你就隻有這麽一條禮服裙子啊?整天穿……剛那曲子喜歡嗎?”翟知今笑著說。
  我呼吸一窒,問他:“你在哪兒?”
  “你往舞台上看。”
  我依言看去,隻見翟知未身邊圍滿了找她簽名、合影的人,翟知今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向我微笑著招手。
  我握著手機,靜靜地站在熙熙攘攘的離場人群中,遠遠地望著他。
  我想,幾十年後,到了我得了老年癡呆症,連錢放在那個抽屜都記不得的時候,或許我仍會記得今天。
  我的嘴角慢慢地上揚,對著手機輕聲道:“翟知今,今晚有空嗎?”
  “有啊,想去哪兒?”
  “去你家。咱們上床吧。”

  餞行
  翟知今像是被雷到了,眯縫著眼睛,嚴肅地看著我。
  我一臉無辜地回視他,目光如水,笑靨如花。
  估計他不會知道,這句話翻譯出來其實就等於:求您了,早點兒甩了我吧。
  戀愛第一定律:誰先動心誰就死。
  很不幸,我已經是個死人了。
  早已閱盡瓊瑤亦舒的我,當然知道我和翟知今不會有結果,也知道他為人風流,沒有多少真心,但沒法子,運氣太差,我還是先掛了。
  既然遲早要結束,那就加快進度吧。可直接PIA飛他又不行,這位爺我看出來了,屬於你越拒絕他越來勁的類型,隻好找別的法子。
  戀愛第二定律:沒得到你之前,男人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把你哄上床。
  知道了這一點,就不用浪費時間了。大家都成年人,做好安全措施,該幹什麽就幹什麽吧。到手了新鮮勁兒一過,他自然也就跟我散了。
  否則拖得越久,陷得越深,我就越痛苦。
  不過我還是嚇著他了。
  開車回去的路上,他小心翼翼地問我:“你今天心情不好?”
  “沒有啊,我心情挺好。”
  “磕藥了?”
  “……你想象力太豐富了。”
  “那你怎麽這麽衝動?”
  我笑眯眯地看著他:“算了,你送我回家吧,當我沒說過。”
  “嘿嘿,想得美,有錯殺無放過。”
  到了他家樓下,他帶我走進便利店,來到一排計生用品跟前,低聲問:“喜歡哪個?”
  我笑問:“你家沒有啊?”
  “我可是旱了有一陣兒了。你今晚當心。”他語氣邪惡。
  我滿不在乎:“我空窗兩年了,該當心的是你吧……買這種吧,添加劑少,‘和諧自然’。”
  洗完澡我當然沒有穿我的hellokitty,而是穿了一件他的襯衣,兩條腿全露在外邊。據說女人這麽穿比較有誘惑力。
  客廳裏一片漆黑,他站在陽台上,背對著我。
  我把胸前的扣子解開兩個,輕手輕腳地走到他身邊,叫他:“喂。”
  “你今天到底怎麽了?”他溫柔地問。
  我笑了:“這會兒你又成正人君子了。再廢話別怪我霸王硬上弓哈,過來。”
  他靠到我身邊,我伸手軟軟地攬住他的脖子,仰著頭吻他。
  他輕輕推開我一點兒,問我:“你上次說的那海龜碩士……”
  我忍著笑:“我說他名字叫方中信誒,這麽湖綠的你也信。”說完,我又湊上去吻他。
  他一開始並沒有回應我,但我吻得很投入,身體緊緊貼著他的,飛蛾撲火似的。
  終於,他呻吟了一聲,把我攔腰抱起,走進臥室,扔到床上。
  第二天早晨起來,腰酸背痛。翟知今這個偽君子,沒上床的時候推三阻四的,上了床比誰都能折騰。
  走進客廳,聞到一陣飯菜香味兒。他端著盤子從廚房走出來:“醒了?正要叫你呢。快洗臉刷牙吃早飯。”
  早飯是他做的三文治,兩片烤到微微發黃的白麵包,裏麵夾著炒熟的彩椒絲和培根絲。我咬了一口,一臉滿足地大讚:“好吃!”
  他笑:“養你真容易。”
  “我爹媽可不這麽認為。”
  “你爹媽都在河北?”
  “嗯。你爹媽呢?”
  “這會兒估計還在北京。就快要去東京了,幫我哥籌備婚禮的事兒。”
  “你哥婚宴還沒擺啊。”
  “沒有,下個月。你喜歡日本嗎?”
  我一臉向往:“喜歡啊,日本的民俗裏有很多古代中國成分。”
  “那到時候你請幾天假,我帶你一塊兒去吧。”
  我一口橙汁差點兒沒咽下去,心裏說鎮定,鎮定,他沒有要帶你去見父母的意思,別胡思亂想反應過度。
  我裝作若無其事:“我回頭看看年假還夠不夠。”
  他笑:“要是不夠,我跟你們趙經理說說……”
  我正色道:“翟知今,我鄭重拜托你,別沒事兒就拿我們領導來壓我成嗎?”
  “好,你別生氣,我就開個玩笑,以後不這樣了。”
  他認錯態度如此良好,弄得我一點兒借題發揮的餘地都沒有。唉,這小子絕對的情場老手。
  吃完飯我在廚房洗盤子,他湊上來從背後抱著我,啃我的脖子,手順著我大腿摸進來。
  我渾身又酥又麻,咬著嘴唇小聲跟他說:“旱情緩解一下就行了哈,再發展就成洪澇災害了。”
  他在我耳邊喘著氣:“你光著兩條腿走了一早上,我忍到現在容易嗎我?求你了……”
  結果我們倒在客廳的白羊毛地毯上,將抗旱進行到底。
  晚上我們和耿嘉旻翟知未一塊兒吃飯,他們馬上就回北京了,算是餞行。
  翟知今牽著我的手走進包廂。翟知未見了,指著我笑:“小京姐,你還是上了賊船啊。二哥,你該怎麽多謝我。”
  “這丫頭,你剛拿到駕照那會兒不敢上路,爸囑咐我陪著你練了半年,你謝過我嗎?這會兒求你幫個忙還得謝你?”
  “你還說呢,爸是囑咐你陪我開兩年,半年你就溜了,後來都是嘉旻哥陪著我。”
  翟知今拍了拍耿嘉旻的肩膀:“這副重擔以後就交給你了,辛苦了,兄弟。”
  我笑而不語,在翟知未身邊坐下。她在我耳邊笑道:“你是沒見著我二哥求我加演曲子的時候那個可憐勁兒……”
  翟知今咳嗽了一聲:“小未,家醜不可外揚。”
  吃飯的時候,耿嘉旻時不時地幫翟知未夾菜,還把蝦逐隻地剝了殼放到她碗裏。我平素一向是討厭這種喂飯式的肉麻的,可放在他們身上卻不覺得,倒是挺溫馨的。
  翟知今見狀,慷慨地說:“想吃什麽?我也幫你夾。”
  我笑著擺手:“不用,我喜歡自己動手,吃得才香甜。”
  他們聊天的時候經常冒出來我不認識的人,翟知今都會主動跟我解釋這是誰誰,跟他們什麽關係。
  我不由心生感慨:翟知今這麽個人,卻是個浪蕩子。耿嘉旻這麽個人,卻是個ED。真是歎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啊……
  吃完飯,翟知未想去珠江夜遊,我們便開車到天字碼頭,買票上了船。
  四個人圍著一張小圓桌吃點心,翟知未掏出相機道:“二哥,我不大會拍夜景,你教教我。”
  “讓嘉旻教你。”
  耿嘉旻笑著擺手:“我水平比你差太遠,船又晃,還是你來吧。”
  他們兄妹走到船舷去照相,這邊隻剩下耿嘉旻和我。我終於有機會問他我憋了很久的一個問題:
  “耿總,你剛回北京那會兒,我給你打電話,你怎麽老是關機?”
  他一楞,想了想,笑了:“我換回北京的卡了。”
  我倒……
  “小京”,他接著說,“不用叫我耿總,叫我嘉旻就行了。”
  “那……嘉旻啊”,我想到另一個我關心的問題,“翟知今以前交往的女明星,平均多久換一個?”
  耿嘉旻有些尷尬:“小京,你跟她們不一樣。”
  “當然,我沒她們那麽漂亮。”
  耿嘉旻看我一眼,沉吟片刻,才道:“有些關於翟知今的事兒,我想我得告訴你。”

  家庭情況
  “翟知今一向會關心人,嘴又甜,所以從小就很有女生緣兒,也談過幾段小戀愛,都無疾而終。後來在北航念大學那會兒,喜歡上了他們係係花。
  “一開始那係花就是不待見他,整天給他軟釘子碰。可翟知今是真喜歡她,一直對她特別好。後來那女孩兒可能終於被他打動了,倆人就在一塊兒了。
  “那女孩兒我也見過,潮汕人,心思單純,開朗,人品也好。當然也漂亮,尤其笑起來的時候,特好看。當時翟知今跟我說,就是她了。
  “後來他帶那女孩兒回家見了爸媽,誰知道這一見壞了,那女孩兒說他們那樣的家庭她高攀不起,要跟他分手。翟知今怎麽說都沒用,倆人就散了。
  “這事兒對翟知今打擊很大,抽煙喝酒全是那時候學會的。後來他就沒再正經談過戀愛,隻跟小明星混著。直到現在。”
  我靜靜地聽完,垂著眼睛看著桌子,輕輕地道:“也不能怪那女孩兒。他們家確實很難高攀。”
  耿嘉旻歎了一口氣:“我真沒想到你也這麽說。你看起來不像在乎這些的人。既然這樣,你何必跟他在一起。”
  我笑了:“你不會以為,他這回對我是認真的吧?”
  “我隻告訴你,你是這麽些年來跟他在一起的第一個良家婦女。”
  “這也隻能說明他禍害的範圍擴大了。”
  耿嘉旻笑了:“你是那種心甘情願被人禍害的人?”
  “不”,我一臉奸笑:“我也是禍害別人的人。”
  耿嘉旻沉默片刻,輕輕地攪著咖啡,自語似的說:“翟家三個孩子,翟知今他哥,從小樣樣比人強,在美國呆了十年,哈佛商學院念的MBA;知未五歲起就練長笛,也是經常拿獎,整天演出。翟知今成績一般,也沒什麽特長,高考發揮還算不錯,考了北航物理係。所以三個孩子裏,他算是最不招人疼的那個。
  “他爸本來指望他哥畢業了回國接手公司,結果他哥在美國認識了一個女孩兒,是日本第四代的華人,倆人一見鍾情,打算在日本定居。他爸本來不同意,跟他哥僵持了很久。後來翟知今說,讓他哥去,公司他來接手。”
  我笑道:“其實他早惦記那公司了吧?”
  耿嘉旻搖了搖頭:“他從小對做生意沒興趣,完全是不得已而為之。”
  “你今天晚上為什麽拚命幫他說好話?”
  耿嘉旻認真地看著我:“我想讓你知道,翟知今這人其實不錯,如果你跟他在一塊兒是打算‘禍害’他,希望你手下留情。”
  我抬起眼睛,看著不遠處翟知今的背影,輕笑道:“我不過那麽一說,你別高估我。禍害他,我沒那道行。”
  之後跟翟知今在一起的日子,可能是因為完全不用擔心結果,我過得非常開心。
  自從那次嚐了他的手藝我就上了癮,總是下了班纏著他去超市買材料,到了他家他一邊做菜我一邊學。
  晚上看電視對翟知今是一個挑戰,因為每當我在連續劇裏看見一個美女,就問他:“你跟她熟嗎?”
  結果是要麽我們換台看科教片,要麽他躲進臥室去看書。
  這天晚上,我又跟他逛超市買菜。
  “今天怎麽想起來吃木須肉?”他問。
  “我媽以前老做給我吃,忽然有點兒懷念。”
  “知道為什麽叫‘木須肉’嗎?”
  切,這也想考我。
  “‘木須肉’實際上是‘木樨肉’的走音,因為裏麵的雞蛋金黃像桂花,又因為北京人忌諱說‘蛋’字,所以叫‘木樨肉’。”
  “不錯不錯,不是文盲。木須肉有北京、東北、山東三種做法,材料上略有不同,你想吃哪種?”
  我汗了一下:“你也太講究了,我都沒聽說過還有這種區別。當然吃北京的。”
  “那配料就用黃花菜和黃瓜。主料都是一樣的。”
  “翟知今,我發現你也太會做菜了,跟誰學的?”
  “自學成才。”
  “為了討女孩子歡心吧?”我冷笑。
  他溺愛地看著我:“是為了討你歡心。”
  “呸。”
  晚上十點我們正看電視,我媽的電話忽然打來我手機。
  我慌忙對翟知今比手勢叫他別出聲,接起電話:“媽。”
  “小京啊,這麽晚了還在外邊?”
  “沒啊,在家裏。”
  “那怎麽不接電話?”
  “座機線路壞了,這兩天正找電信的人修呢。您有事兒打我手機。”唉,做女兒的總免不了為了男朋友對爸媽撒點小謊啊。
  “晚上吃的什麽啊?”
  “木須肉,自己做的。”
  “喲嗬,出息了啊,會做木須肉了。西紅柿炒雞蛋終於吃膩了?”
  “人總是要進步的嘛,不過比您水平差遠了。”
  “等回家了我教你。你爸有話跟你說。”換我爸拿起電話:“小京啊,今天你媽打死一隻耗子。”說著他自己笑了起來。
  “家裏進耗子了?”
  “是啊,不知道怎麽進來的,這兩天經常發現耗子屎。今天你媽眼瞅一耗子溜進廚房,就叫我拿了笤帚進去打,我跟她說,要多做善事,放出去算了,她偏不,關上門一通猛打,那耗子腦漿都出來了……”
  我笑得伏倒在沙發上:“那耗子……碰上我媽……也是前世的冤孽。”
  “你媽說咱們這房子二十多年了,太老了,想買新的。”
  “好啊,你問問她我該出多少股份?”
  電話那頭我爸衝我媽喊:“閨女問你她該出多少股份!我就說吧,小京這麽孝順,肯定會主動掏錢。”
  我媽接過電話:“不要你的錢,你有這份心就行了,注意身體,早點休息。”
  我掛了電話,翟知今笑問:“什麽耗子碰上你媽是前世的冤孽?”
  我沒說話,微笑著膩在他懷裏看電視。明明是中央十套,明明是我平時最愛看的考古節目,我竟然一點也看不進去。我腦子裏想的是老家二十幾年的老樓房,在廚房裏打耗子的爸媽,眼睛看到的是現在自己置身其中的豪宅,我忽然覺得,身邊的一切沒有半點真實感。
  我又看看翟知今,他就在我身邊,他對我很好,但同樣的,我沒有一刻覺得他屬於我。
  我用手指輕輕劃過他的臉,唱道:“我們之間的愛~輕得像~空氣~~”
  翟知今虎軀一震,握住我的手:“受什麽刺激了?”
  “翟知今,我知道你爸是誰,你媽是幹什麽的?”
  “我媽是八一兒童醫院的大夫。”
  “哦……你想知道我爸媽是誰嗎?”
  “這不一直等你告訴我嘛。”
  “我爸在市圖書館上班,去年剛退休。我媽以前在搪瓷廠,九七年下崗以後改做安利了。憑著她那股奮鬥精神,到現在一個月也有幾千塊錢。不過親戚朋友看我媽的眼神是越來越不對勁了。”
  說完,我笑笑,留心看他的反應,卻一無所獲。
  “翟知今”,我終於忍不住問,“你難道不覺得,咱們倆這組合特不靠譜?”

  邂逅
  翟知今笑眯眯地看我:“想得真長遠,這麽快就開始考慮結婚的事兒了?”
  我忽然間回複清醒,頓時無地自容。眼看都奔三的人了,怎麽有時候說話還是不經大腦呢……
  彌補之計當然是裝瘋賣傻。我做出有一點吃驚的表情:“難道你從沒考慮過?咱們在一塊兒,難道不是為了以後結婚嗎?”
  “當然是啊”,他摸摸我的頭發,“想去民政局登記的時候,提前告訴我一聲。”
  他這副誠摯的口氣,真的讓我恨得有點兒牙癢。
  某日翟某人晚上又要去應酬,我便電聯小皮出來腐敗。
  “哎呦,怎麽忽然想起我來了?這倆禮拜你幹嘛去了?出差?”
  “還記不記得你上次跟我說,‘喜歡了就上’?”
  “哦,翟知今啊……”說著,她聲音忽然抬高八度,“怎麽,你真上了?”
  我很淡定:“是的,姐姐。”
  “……有種,真有種。快來世貿吃飯,我要聽細節。”
  “世貿?你在那兒幹嘛?”
  “逛街唄。”
  我們在世貿負一樓“不見不散”坐下,叫了兩份特惠套餐。小皮不愧是結了婚的,劈頭就問:“到什麽程度了?上床了嗎?”
  我羞答答地點點頭。
  她嚴肅地批評我:“這才倆禮拜誒,太不矜持了。”
  我於是把我“早日上床是為了早日分手”的理論詳細地解釋了一遍給她聽。
  “P”,她果斷地做出結論,“典型的口是心非。真想分手就該多做讓他討厭的事,比如拚命花他的錢。”
  我默不作聲。
  “不過歸根到底是好事兒,說不定你們最後能成。這樣的例子也不是沒有。”
  我苦笑:“先不管他的心有多花,你還記不記得我和介祖濤是怎麽分手的?”
  “好像是……他嫌你不思進取?”
  “嗯。他爸媽也不喜歡我。汪聞笛就是那種‘生命不息奮鬥不止’的人,所以適合他們家。他們家隻不過是本市連鎖藥店,對媳婦兒就這麽高要求,翟知今……”我搖搖頭。
  “可我就是喜歡你,不喜歡汪聞笛。跟你在一塊兒感覺特舒服,你不會給人壓力,還會為人著想。汪聞笛……臥槽,我就跟她吃過一次飯,真受不了,嫌飯店上菜慢、嫌鴿子炸得不好看……一頓飯下來能抱怨十七八次。我不知道介祖濤怎麽想的,反正跟她在一塊兒我起碼少活十年。”
  我笑道:“就衝著你這話,這頓飯我請。”
  “我這不是安慰你,實話實說。還有,就算你跟翟知今不成,有這麽個朋友也很有好處。”
  “有什麽好處?”
  “太多了,比如你進了局子(注:北京話,公安局)他能想辦法把你撈出來……”
  “呸,你才進局子呢。”
  “別笑,我是說真的,記得一定要和平分手,買賣不成情義在。哦不對,不能叫‘買賣’……”
  “行了知道了,姐姐,吃飯吧。”
  茶足飯飽,她要我陪她去隔壁麗柏逛一下。
  “逛什麽,那兒是奢侈品集中營,牌子我都認不全。最早見到‘LV’那寫法我還認成‘LX’,心說怎麽有人拿尺寸做商標。”
  “時代不同了,今天姐姐我要去LV消費。”
  我又驚又喜:“原來大學老師掙這麽多!我也回去讀個研究生進你們單位吧。”
  小皮笑著搖頭:“不是我買,是我表妹托我幫她買,她追星,現在迷一個叫‘Super Junior’的韓國組合,想買LV的皮帶送給偶像。她那小城市沒賣的。”
  “哇賽現在追星成本也太高了吧。你該教育教育她別亂花錢。”
  “她爸開飯店的,家裏錢多得沒地兒花。也就是追星,又不是違法犯罪,教育什麽,越教育越叛逆。”
  麗柏在廣州屬於人煙極其稀少的購物場所。我沒想到的是,在這種地方,我都能碰見熟人。
  一進LV的店門,我就看見一個身高至少170,穿露背裝,雙腿細長的美女在一排包前麵慢慢挑著,翟知今站在她身邊,笑著跟她說話。
  我第一個反應是拉著小皮落跑,小皮扯住我的手:“喂喂。”
  翟知今已經看見我了。我無所遁形,隻得拉著小皮走進他,介紹道:“賴斐兒,我本科同學。這位是翟知今。”
  小皮看看眼前的景象,也有點兒傻眼。翟知今不慌不忙地幫我和170美女介紹彼此:“韓京冀,周曉琳。曉琳第一次來廣州,不知道LV的店在哪兒,我帶她過來。”
  我點點頭,表示對他的話深信不疑:“我們先去二樓看看,你們逛你們的,不用管我們。”說完拉著小皮出了店門直奔二樓。
  我們漫無目的地瞎逛。小皮捏捏我的手:“別想太多。”
  我低聲道:“他跟我說今晚公司應酬。”
  小皮不作聲。我們走到中庭,我趴在玻璃欄杆上,看著一樓的噴泉,歎息道:“才倆禮拜,這麽快就撞見了。我運氣不好。”
  小皮安慰我:“你不是想早點結束嘛。記著我的話,和平分手。”
  結束了短暫的傷感,我還是陪小皮去一樓買了皮帶。翟知今已經離開了。
  我坐上公交車回家。到了樓下,正在包裏找感應卡開門,忽然聽見有人在背後叫我:“小京。”
  我轉過身,看著翟知今,忽然覺得心酸。
  我想起不久前的那個晚上,他也是在這裏等我,我請他吃甜品,又趕上停電。
  唉,人生若隻如初見……

  愛一個人需要理由嗎
  我麵無表情地看著他。他笑嘻嘻地抱住我:“怎麽了?”
  我輕輕推開他:“翟知今,咱們就到這裏吧。”
  “為什麽啊?為了周曉琳?我就是帶她逛那家店而已。她隻是普通朋友。”
  我笑道:“你的普通朋友太多,今兒一個,明兒一個,我怕我認識不過來。再者,其實我也就是你一普通朋友吧?”
  翟知今眯起眼睛,盯得我心裏發毛。奇怪,理虧的應該是他才對吧,為什麽我這麽害怕。
  他慢慢地道:“懷疑我也需要點證據。我跟她是牽手了還是擁抱了?你這麽大反應。”
  “是,你們沒怎麽樣,可你不是告訴我今晚公司應酬嗎,怎麽跟她在一起?”
  “應酬完了她才找的我,有什麽奇怪的。”
  噎得我啞口無言。可這還不算完。
  “倒是有件事想請教你,昨兒晚上你洗澡的時候,有人打你手機,來電顯示是‘方中信’,是香港那演員嗎?”
  我心一沉。我還以為他沒看見呢,丫太能裝了,太陰險了……
  可我還沒來得及說話,他就一個熊抱把我擁進懷裏,撫摸著我的頭發,深情地說:“你不用回答,我知道有這麽個人,可我相信你跟他之間沒什麽,你整個人整個心都在我這兒……”
  我雞皮疙瘩劈裏啪啦掉了一地。我真想衝他大叫“其實我和方中信是有奸情的!!!”,但實在太掉價了……
  他輕輕吻我的頭頂,在我耳邊說:“我沒有別的女人,隻要你在,就不會有。以後不準再懷疑我。”
  他口氣誠摯得令人發指,我簡直覺得不相信他都不好意思了。
  但我還是笑著抬起頭:“你對每個女人都這麽說吧?”
  他眯起眼睛:“這麽快就想以身試法?”
  我一見他眯眼睛就發怵,趕忙伸手撐開他的眼皮:“別眯眼睛啊,你這水汪汪的大眼睛眯起來多沒神采啊。我相信你,我是你的唯一,我是你的玫瑰我是你的花……”
  他無可奈何地笑,捏著我的臉道:“碰上你我算是倒了灶了。”
  說完,他摟住我的腰,結結實實地吻我。
  等他放開我,我已經頭暈目眩臉紅心跳,軟軟地靠在他懷裏。
  “咱們別在這兒上演兒童不宜了,跟我回家去吧。”他一副誘哄的口氣。
  我無力地點點頭。
  第二天快下班的時候,小皮打電話給我:“昨晚分手分得怎麽樣?”
  我羞愧難當:“沒分成。證據不足,訴訟駁回。”
  小皮陰陽怪氣地道:“我看你就是舍不得他。切,還以為你能重回我的懷抱,結果空歡喜一場。”
  “丫比狐狸還狡猾。我跟他完全不是一級別。”
  小皮在電話那邊忽然輕笑了兩聲。
  “奸笑什麽?”
  “我覺得吧……說不定翟知今是真喜歡你。你想,你要錢沒錢,要貌沒貌……”
  “喂喂喂,這是人話嗎?”
  “當然在一般人看來你也是美女,可你比得上那些小明星?但他就是對你死纏爛打。所以,恭喜你小京,你找到真愛了,還是一金龜!嘖嘖,姐姐真羨慕……”
  ……真難想象這種滿嘴裏跑火車的人能當大學老師。可憐的大學生們啊……
  晚上吃飯的時候,我想起小皮的話,便拷問翟知今:
  “我沒錢沒貌的,你喜歡我什麽?”
  他頭也不抬地夾菜:“瞎說,你有錢有貌。”
  “……那你喜歡我的錢還是我的貌?”
  “愛一個人需要理由嗎?”
  “……你能給出一個比較有誠意和新意的答案嗎?”
  “那我問你,你喜歡我什麽?”
  我一愣。
  該怎麽回答?“你的錢”?這些日子以來我都沒讓他給我買過東西。“你的貌”?色女形象從此確立,以後甭想再跟他玩矜持……
  我於是滿臉堆笑地說:“愛一個人果然是不需要理由的啊……不說這個了,吃飯吃飯。”
  真不知道我喜歡他什麽。
  雖說我是顏控,但介祖濤的五官屬於中等偏下水平,我還不是跟他混了七年?要說錢,那非但不是理由,簡直是我們之間最大的障礙。
  是感動於他無意中表現出來的溫柔體貼?可我都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要說是專一……我忍不住開始興奮地想象捉奸在床的景象。
  以前有個男性朋友跟我聊天,說他從小到大的夢想就是找一個身材高挑,皮膚白皙的姑娘。可一見到跟他結婚已經三四年且十分恩愛的太太,卻是又矮又黑。問他為什麽,他笑著說:“感覺對了,以前的標準就忘得一幹二淨。”
  也許愛情就是一種感覺。我對他,大概就是這樣吧。
  難道……他對我也是一樣?
  我想到這兒,忍不住偷瞄了他一眼。
  “哦對了”,他忽然說,“忘了告訴你,去日本的簽證,幫你辦好了。”
  “……哦。”我淡淡地答應一聲,心裏卻是風起雲湧。我知道赴日個人簽證需要年收入25萬元以上才能辦,所以他當初說要我把護照給他去幫我辦簽證時,也沒有猶豫,因為我覺得肯定辦不成。哪知他竟然頗有幾分神通。小皮說的對,一定要和平分手,哪天不留神進了局子就指望他把我撈出來了……
  他忽然向我一笑:“你是不是以為辦不下來?”
  “怎麽會呢?”我一臉諂媚的笑,“我絕對相信你的本事。”
  “那你趕快請假吧。下周五和下下周一,請這兩天就成。”
  我慢慢地嚼著飯,嚼了很久,終於咽下去,鼓起勇氣問:“我是以什麽身份陪你過去?”
  他詫異地看我:“女朋友啊。”
  “我需要去婚禮現場嗎?”
  “要去啊。”
  我趴倒在飯桌上。

  冰窟窿
  他笑著推我:“怎麽了?”
  我思考了很久,終於做出決定,歪著頭問他:“機票、食宿是不是都你出錢?”
  “當然啊。”
  我撇撇嘴:“那就好”。說完重新坐直,繼續吃飯。
  翟知今汗了一把:“鬧了半天你擔心這個。你不害怕見我家裏人啊?”
  “免費日本四日遊誒,不去那不成白癡了。你們家裏人又不能吃了我,見一見有什麽大不了?告訴你就算跟你結婚我也不怕。你敢娶,我就敢嫁,離婚了我還能分家產,買幾套房子,以後就整天開著寶馬收租子,簡直是夢一樣的幸福生活啊。”
  翟知今笑道:“我覺得你純粹是想跟我離婚。”
  晚飯後,我讓翟知今找他們家人的相片給我看。他打開手提電腦,在“photo”目錄下找起來。此目錄奇大,下屬分類奇多,花鳥魚蟲山水人物應有盡有,我忍不住問:“你是攝影愛好者?”
  “嗯……這是我爸我媽,今年春節照的。”
  “哇,你媽真漂亮。”
  “這是我爺爺奶奶,我大姑,我二姑……”
  我看完眼花繚亂的人像,總結道:“你們家親戚看起來還都挺和藹,就你爺爺比較嚴肅。”
  “其實我爺爺最和藹。跟他混熟了你才知道。”
  我心想,還能有混熟的一天?跟這些人多半也就是一麵之緣吧。
  趁他去洗碗的功夫,我亂看他其他的相片,我的老天整個一Discovery Channel,地理方麵近的像江西婺源的鄉村,敦煌鳴沙山月牙泉,遠的像瑞士的琉森湖,冰島的瀑布群,動物有指猴、蜂鳥蛾、蘭花螳螂,植物有西雙版納的專輯……
  他洗完碗走進來,我仰慕地看著他:“你哪兒來那麽多時間啊,工作之餘談了那麽一堆戀愛還有功夫拍這麽多相片。”
  他笑著在我旁邊坐下:“誰談一堆戀愛了,少汙蔑我。我一個朋友是中科院地理研究所的,他們單位經常組織科考,我就自費跟著去。他們過一陣子要去西藏無人區,有沒有興趣?我帶上你一起。”
  “……你故意整我呢吧?怎麽瑞士冰島我都沒趕上,一來就趕上西藏無人區呢……”
  接下來幾天,我忙於上網查東京旅遊購物攻略,什麽惠比壽六本木的暫且不提,最有意思的是搜到一張圖片:在一個小店門口,掛著一個小旗,上麵是醒目的中國銀聯標誌,還用中文寫著“您在這家商店也可以使用銀聯卡”。看來中國人的購買力已受到東京民眾認可。
  我抽了一天晚上,約小皮在味千拉麵見麵。
  一見她我就笑道:“整天叫你出來跟我吃飯,你老公應該挺煩我的吧?”
  誰知她一臉感激:“不知道他,反正我是真要多謝你有事沒事叫我吃飯,這樣我才有借口出來轉轉,要不然整天在家帶孩子累死了。”
  “……我還以為你真成賢妻良母了,原來也是假相。”
  “賢妻良母?別侮辱我,請叫我性感辣媽。今天找我什麽事兒?”
  “我要去東京了。”
  小皮雙眼放光:“旅遊?你丫真有錢……”
  “翟知今的哥哥在那兒結婚,我跟他一塊兒去,見他們家裏人。”
  小皮收起了嘻笑,認真地看了我很久:“你跟他玩兒真的?你愛他愛到這份兒上了?”
  我笑:“這就叫玩兒真的了?我隻當是免費旅遊……”
  “再跟我耍貧嘴這頓飯你出錢。當然他帶你見家長是好事,至少說明幾分誠意。但你想清楚了嗎?你覺得對他了解夠嗎?我是覺得有點兒快了。”
  “其實吧……”,我撐著下巴,慢慢地道:“我這回跟他去,是想找一冰窟窿。”
  “什麽?”
  “你還記得咱們大學那會兒冬天在未名湖上溜冰嗎?”
  “記得啊,怎麽了?”
  “有一年我玩兒得特瘋,春天冰已經開始化了,我還偷偷上去溜,一開始覺得特刺激特過癮,但越往湖中間走就越害怕,覺得腳底下的冰隨時都會‘喀喳’一聲裂開一大窟窿。現在我就是這種如履薄冰的感覺,我希望那冰趕緊裂開,好讓我掉進去清醒清醒,可那冰就是不裂就是不裂,我都快有點兒頂不住了……”
  小皮認真地聽我說完,歎了一口氣:“小京,可能因為我結婚幾年了,談戀愛時候的糾結都忘光了。你覺得跟他這麽折騰值得嗎?我記得你以前是個挺理性的人。”
  “對,尤其跟介祖濤談戀愛的時候,我都佩服我當時分析問題那種冷靜。他人老實,不花心,又上進,對我也好,是能結婚的對象,所以我跟他在一起。但結果還不是現在這樣。人算不如天算。所以我這次決定,跟著感覺走。”
  小皮微微一笑。
  “你就笑吧,反正我這把年紀早就沒羞沒臊了,難得看見他我還能找到一點兒心動的感覺……”
  小皮忽然壞笑:“我倒想看看你有多心動。來做個選擇題:翟知今和一萬塊錢同時擺在你麵前,哪個更讓你心動?”
  我目瞪口呆,顫抖著嘴唇,良久,良久,終於趴在桌子上,絕望地說:“不要逼我……”
  小皮大樂,拍著我的肩膀:“沒想到這小子能值一萬塊錢,我低估他了……小京,你的理性並沒有完全喪失嘛,這我就放心了……去東京記得幫我買手信回來,吃的用的什麽都行,買的時候要注意一下標簽,別大老遠買回來一看是‘Made in China’……”

  爺爺
  坐在去往東京的飛機上,我憂鬱地看著窗外的雲彩。
  翟知今詫異地問我:“怎麽?這幾天你不是挺興奮的嗎?一上飛機反而不高興了?”
  我深蹙著娥眉,語調充滿悲傷:“我剛……看見你的身份證了。”
  “哦,我也看見你的了,你生日快到了……”
  “你剛滿26歲?”
  翟知今笑了:“嗯,有什麽問題嗎?”
  受打擊了,嚴重受打擊了……雖然他長得成熟,雖然我是娃娃臉,雖然他整天西裝革履,雖然我喜歡穿裝嫩的少女服飾,但這一切的一切都無法改變我老牛吃嫩草的殘酷事實。
  低落的情緒直到我看到豐盛的飛機餐時才宣告結束。味噌汁燒魚飯,煙熏牛肉,三文魚刺身,冷蕎麥麵,哦My God,ANA我愛你……
  飛機落地是兩點,因為交通比較堵,搭車去半島酒店花了三個多鍾頭,check in了之後洗洗漱漱換上衣服,就差不多到了跟翟家一眾親戚一起吃晚飯的時間了。
  身上這件旗袍是他找朋友幫忙定做的,外層是絲絨,印淡淡的紅白花朵,裏麵是粉色緞子,又配了一條淺紫色真絲披肩。我摸著頭發,有點擔心地問翟知今:“你看我自己梳這頭行嗎?要不要找間發廊讓師傅做?”
  “沒問題,夠端莊的了。”
  走到包廂的門口,他問我:“緊張嗎?”
  “有一點兒。”
  說實話我其實並不害怕,因為我曾與介祖濤的那對極品父母相處過好幾年。他父母在我麵前從不掩飾對北方人的偏見,跟我同台用餐的時候能夠大談特談“外地人在廣州流竄作案影響本地治安,原因應該是眼饞廣州人富有”,或者是“隔壁房子住了個北方女孩,看樣子肯定是某本地老板的二奶”這樣的事例。而我也從最開始的如坐針氈修煉至能夠一邊聽一邊稱讚他們家蒸雞好吃的境界。
  所以,我不覺得世界上還有什麽家長是我應付不了的。
  “不用怕,有我呢。”他說著,輕輕握住我的手。
  他的手一如既往的溫暖。我看著他,微微一笑。
  “有件事得告訴你,我爺爺最近身體有點毛病,見了麵別誇他身體好。”
  “哦。知道了。”
  走進包廂,便看到香衣雲鬟的滿滿兩桌子人。大家都站起來迎接我們。耿嘉旻翟知未也在,阿彌陀佛,好歹還有倆認識的人。
  翟知今一一為我介紹:他爺爺奶奶、爸媽、哥哥、大姑夫婦、二姑夫婦、從歐美和澳洲趕回來的表兄弟姐妹們……
  他爺爺跟照片上一樣嚴肅,其他人跟照片上一樣和藹。不知道是不是我敏感過度,當我跟其他親戚點頭鞠躬地打招呼的時候,我總感覺他爺爺兩道審視的目光一直在我身上沒離開過。
  好不容易拜完了碼頭,臉上掛了半天的微笑弄得我表情肌都快抽搐了。我正想找翟知未身邊的位子坐下,卻見他爸爸把他爺爺左手邊的椅子拉開,笑著對我做了個“坐這兒吧”的手勢。
  我心說饒了我吧,連忙推讓,翟知今卻示意我但坐無妨。我無可奈何地坐下,心裏很懷疑是不是他們全家都害怕他爺爺,所以把我推上陣地最前線。
  這是一間粵式餐廳。我看見桌子上的茶壺便習慣性地拿起來幫大家斟茶。他爺爺忽然不緊不慢地問我:“小韓你是哪裏人啊?”保定口音還挺重。
  “石家莊人。”
  “做什麽工作啊?”
  “在建築設計公司做文員。”
  翟知今補充道:“我們倆的公司有合作,所以我們就認識了。”
  “哦”,他爺爺微微頷首,忽然露出了一絲笑容,我頓時受寵若驚。
  “第一次見麵,沒準備什麽禮物。”他爺爺說著,看了看他奶奶,他奶奶會意,便從手上褪下一隻綠油油的玉鐲子遞過來。
  我大驚,雖然那鐲子看起來像是成色很好的翡翠估計很值錢,說不定還是祖傳之寶,但誰知道接收過來是不是就代表我從此要嫁進翟家為奴為婢度過餘生?
  我連連擺手,翟知今卻又示意我但收無妨:“不過是見麵禮,別違背了爺爺的好意。”與此同時,周圍他爹、他媽、他哥、他妹一幹人等都含笑看著我。我實在是沒有辦法,隻好收下戴上。
  然後我一邊吃飯,一邊陪他爺爺聊天。
  “爺爺您今年真的有八十多了嗎?”
  “是啊,八十五啦。”
  “完全看不出來啊。”
  “我年輕的時候是空軍飛行員。抗美援朝的時候,我們院子裏去了五個人,隻回來兩個。回來以後我就跟小今他奶奶說,我可算是對得起你啊,總算沒讓你當寡婦。”
  漸漸地,我發現翟知今的情報沒錯,他爺爺其實很和善,說話也很有趣。其實說到飛行員,我倒是可以跟他聊聊,因為我爺爺也是飛行員,隻不過,是國軍那方麵的……
  所以想想還是算了,聊什麽?“解放戰爭的時候您有沒有在敵軍飛機裏見過我爺爺那架?”
  唉,想到這兒我不由心生感慨,俺那苦命的爺爺啊,當年您也是懷著抗日救國的赤子之心參了軍,可是咋就選錯了陣營呢?要不然,咱今天說不定也是高幹家的第三代了……
  在洗手間補妝的時候,我碰到翟知未,她對我笑道:“爺爺很喜歡你。”
  “哪裏……”
  “這下我二哥可放心了。他以前那些明星女朋友爺爺見過幾個,都不喜歡,說身上有種妖氣。爺爺為了這事老說他。”
  “嗬嗬,這形容詞有意思。你二哥這麽看重你爺爺的意見?”
  “嗯,他跟爺爺最親,高考誌願都是聽爺爺的話報的北航航天係,不過沒考上,進了物理係。”
  “我聽他說你爺爺最近身體不太好。生病了嗎?”
  翟知未收斂了笑容:“是肝癌。明天婚禮結束就回北京做手術了。”
  “哎呀……”我在心裏歎息。
  跟她一起走到了包廂門口,我忽然想到一個問題。
  “知未,你爺爺的病,是什麽時候查出來的?”
  “好像是一個多月以前。怎麽了?”
  “沒什麽,隨便問問。”
  我心裏泛起一絲寒意,下意識地裹緊了披肩。
  真是巧,我跟翟知今認識,差不多剛好一個月。

  過敏
  吃完飯,所有親戚集體回到半島酒店。
  我進了房間,倒在床上,伸出左手,細細地看剛收到的玉鐲子。
  翟知今在我身邊倒下,笑道:“喜歡嗎?是翡翠,值好幾萬呢。”
  “你爺爺對我有什麽評價?”
  “幾萬塊錢都擱你手上了,這評價還不夠啊?你以為我們家見麵禮是隨便亂送的?”
  我點點頭:“那就好,算是沒白來這一趟。”說完,我側過身看著他,拍拍他的臉,笑道:“翟知今,看不出來,你還是個孝順孩子。”
  “這你都看出來了?”
  “嗯。知未告訴我你爺爺的病了。”
  他看著我,過了一會兒才說:“還有呢?”
  “嗬嗬,你爺爺真逗,能從小明星身上看出妖氣來。我一直鬧不明白你為什麽找上我,現在我終於明白了,就因為我身上沒妖氣,是吧?”
  翟知今沉默不語。過了很久,他終於笑了:“小京,我發現什麽都瞞不了你。”
  我終於如願以償地找到湖麵上那個日盼夜盼的冰窟窿了。我紮紮實實地掉進去,冰冷的湖水像千萬根刺紮著我,又是冷,又是疼。不過謝天謝地,我不用再擔心了。
  “第一眼看見你,就覺得你是我爺爺會喜歡的那種女孩兒”,他慢慢地說,“我爺爺年紀大了,這次動完手術也不知道情況會怎麽樣。如果能帶你去見他,也算是讓他少一個遺憾。
  “然後我就試著追你,本來我也就試試,心想實在不成就算了。沒想到還成了,結果就一步一步走到今天了。我得謝謝你,說真的。”
  我淡淡一笑:“現在就跟我把話攤開了說?你不怕我翻臉,明天不配合你?”
  他微笑:“沒辦法啊,你直覺太強,再解釋也沒用,你也不會信。明天……如果你實在不想去,我就跟家裏人說你病了。”
  我不再說話。
  “估計你今天晚上不想看見我。我出去另外開個房間,明天早上再來找你。”說完,他起身往外走。
  “翟知今”,我忽然叫住他。
  他站住,回頭看我。
  我輕輕地問:“我這人是不是特好騙?”
  他沉默片刻,也輕輕地問:“你相信過我嗎?”
  說完,他走出去,關上門。
  我就這樣呆呆地躺在床上,不知多久。
  我並沒有哭,我發現根本哭不出來。到了這把年紀,除了趕上汶川地震那樣的國難,已經很難找到能讓我淚流滿麵的感覺。平時受了刺激總是下意識地壓抑,淡化,等它隨著時間的流逝消失於無形。
  沒想到他會這麽痛快地跟我攤牌。看來他八成也是演得累了。能把我哄得那麽開心,想必也費了不少心機吧。
  我抱著枕頭,腦子裏關於翟知今的點點滴滴不受控製地開始回放。他的甜言蜜語,他的溫柔體貼,他懷抱裏的溫暖,他偶爾露出的那種邪惡的腐笑……這一切,恐怕以後都不會再有了吧。
  人總是這麽奇怪。失去了才開始懷念。
  記得Matrix第一部裏,最鄙視那個叛徒,為了能吃上牛肉就願意自欺欺人地活在Matrix裏。現在,我忽然有點兒了解他的感受。然而,我已經不能再回到Matrix了。
  後悔嗎?倒也沒有。
  如果隻是為了談談戀愛,那大家撒撒小謊,猜來猜去,可能覺得很有意思。但如果是想找一個人共度餘生,最起碼的條件,是我能夠完全信任他。
  古人雲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半夜裏我臉上身上忽然奇癢難忍,開燈一看,身上起了好多紅色的腫塊,再一照鏡子,鬼啊~~~這哪是我的臉,分明是豬頭!
  看看表,三點半鍾,一個人在異國他鄉的酒店房間裏,呼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沒辦法,咬咬牙,一邊抓一邊繼續睡吧。
  就這樣熬過了半宿,早上正半夢半醒間,電話響了, 我一把抓起來:“翟知今,是你嗎?”
  翟知今嚇了一跳,小聲說:“是我啊,怎麽了?”
  “你快來!都是你個烏鴉嘴,我這回真病了!”
  沒過幾分鍾門鈴就響了。我打開門,翟知今看見我,大驚失色:“怎麽腫成這樣了。”
  “不知道,可能昨晚上吃的東西過敏。你有藥嗎?”
  “我帶你去醫院吧。”
  他找了他哥過來,聯係上了某醫院某大夫,我用披肩包住頭,跟著他打車到了醫院,先是屁股上挨了一針,然後又要吊水。
  我坐在椅子上看護士幫我插針頭,對翟知今說:“你趕緊去教堂吧,你哥不是中午結婚嗎,應該還來得及。我打完了自己回酒店就行了。”
  “你一個人怎麽行呢,你又不懂日語。”
  “說得跟你懂日語似的,你剛還不是跟大夫說英語,英語我也會。” 說著我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昨兒晚上半宿沒睡吧?看你這熊貓眼。”
  “是啊,困死了……你還不走?”
  翟知今認真地看著我:“你就這麽討厭我?”
  “沒有沒有,我是覺得,你哥結婚這麽大的日子……”
  翟知今歎氣道:“那好,我走。”說完他真走了。
  然後我陷入了深深的孤獨感之中。自找的,完全是自找的。
  我用手肘撐在扶手上,托著腮幫子打盹兒。忽然有人拍我,我睜眼一看,卻又是他。
  我笑了:“你沒走啊?”
  “我跟大夫說了,給你找了張空病床,你躺著睡一會兒吧。”
  我被他感動了。真是買賣不成情義在啊。
  我在病床上美美地睡了一覺,他在旁邊幫我看著點滴。
  等我一覺睡醒,發現他還坐在我旁邊,正拿著手機打遊戲。我看看手背,針已經不知什麽時候拔掉了。
  “幾點了?”我問。
  “醒了?現在是……下午三點。去婚宴來得及。”
  我大驚:“你沒去教堂?你哥結婚誒!你竟然不去。”
  他笑著說:“不能放你一人在這兒啊。放心,我們家人都很實在,禮金給了就行了,也不在乎人到不到……”說著端詳了我幾眼,“消了一點兒,不過還是腫。”
  我用手捂著臉,仰天長歎:“目黑雅敘園啊!我竟然看不成了。”
  “怎麽不能去啊?身上還癢嗎?”
  我瞪他:“我是不想嚇著你們家親戚。”
  “那你現在想去哪兒?我陪你。”
  我剛想製止他,卻忽然間意識到,他能陪我的日子,也就剩下這兩天了。

  分手
  我買了個口罩,蓋住浮腫的臉,走出醫院。肚子忽然咕嚕咕嚕叫起來,這才反應過來,我從早晨到現在沒吃過東西。
  於是我們在附近找了一間回轉壽司店。到了店裏坐下,我激動萬分:“我終於在日本吃上日本壽司了!哇你看圖片上這個,十件一千元,合人民幣七十,真便宜啊,咱要這個吧!”
  翟知今表示讚同。一大碟壽司端上來,我迫不及待地開始米西,不料芥末蘸多了,辣得我淚流滿麵。
  翟知今笑著把茶遞給我,我喝下一口,借著現成的表情控訴他:“翟知今,你……你欺騙我感情這麽久,這筆帳怎麽算?”
  坐在我們旁邊的一對年輕人好奇地向我們看了幾眼,淚眼朦朧中我也看不清他們的樣子。正當我拿著紙巾擦眼淚的時候,翟知今忽然做出苦大仇深狀,不緊不慢地開了腔:
  “我動機不純,這我承認,但要說到欺騙你感情,這我不承認,我對你是真心實意的,反倒是你,這麽些日子以來,一直在玩弄我的感情。”
  我瞪大眼睛看著他。
  他把壽司在芥末碟子裏滾來滾去,娓娓道來:“你看,認識沒幾天你就把我哄上床,占有了我的肉體(我囧……),然後又在我家騙吃騙住,蠶食我的錢財(再囧……),這次又免費來東京旅遊,還賺到了幾萬塊錢的見麵禮(三囧……),但是你無時無刻不想著甩掉我,我陪女孩兒逛街你就侮蔑我外遇,我心裏有多委屈你知道嗎?(四囧……)哈,現在可好,你揪住我動機不純的把柄,大做文章,終於能把我甩了,這下你滿意了?可憐我對你一片真心……(無囧可囧……)”
  說完他把壽司一口塞進嘴裏,頃刻間熱淚盈眶。
  那對年輕人一邊聽,一邊竊笑。我到這時候才看清他們背包上“南湖國旅”的LOGO,一時無地自容。
  我遞給他一張紙巾,低聲道:“旁邊坐著倆同胞,你別在這兒現眼成嗎?”
  他瞪了我一眼:“我說的哪句不是真話?”說罷一揚手,“老板,來壺清酒!”
  男服務員走過來,用詢問的眼光看著翟知今,說了幾句日語,但翟知今此刻梁朝偉附體,沉浸在悲憤的表演藝術中無法自拔,完全不理服務員,我隻好指著轉到我麵前的清酒樣品:“This,one bottle,please……”
  清酒端上來,翟知今一杯接一杯地灌,我回憶起他YD的酒品,連忙勸止他:“別喝了。”
  “別攔著我。”
  我拿走他的杯子:“行了行了,我承認是我玩弄了你純潔的感情行了吧。”
  他哼了一聲:“那這筆帳怎麽算?”
  我瞄了一眼旁邊那對拚命忍著笑的南湖國旅,歎道:“你說怎麽算就怎麽算吧。”
  他忽然笑了:“那咱們就別管以前的事兒了,接著談戀愛吧。”
  我呆了一呆,然後笑道:“你就不怕我繼續玩弄你感情?”
  他可憐兮兮地看著我:“那我也認了,誰讓我這麽愛你呢?”
  我默默地搗弄著碟子裏的芥末,搗到它魂兒都沒了,才歎了一口氣,端起裝清酒的杯子一飲而盡。
  他把杯子從我手裏拿走:“你正過敏,別喝酒。”
  “翟知今,對不起……”,我輕輕地說,“我已經沒辦法再相信你的話。反正你爺爺也見到我了,我的使命也算完成了,咱們就此打住吧。”
  他不再說話,默默地喝酒,吃飯。
  我也是。
  我們就這樣一直沉默,直到碟子清空,酒瓶見底。旁邊一直在看戲的那對兒南湖國旅都沒耐心等我們的大結局,結帳走人了。
  “那就算了。”他忽然蹦出這麽一句,嚇了我一跳。
  我看了一眼他的臉,又嚇了一跳。
  他的表情很平靜,平靜得讓人覺得恐怖。他本來是慣於嬉皮笑臉的,現在忽然把一切都藏了起來,變成了一個完全陌生的人。
  結完帳走出門口,他問我:“接下來打算去哪兒逛?”
  我想了想:“代官山、自由之丘一帶吧。”
  他點點頭:“你自己去吧,我就不陪你了。有事兒打我手機。再見。”
  我看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心裏無比落寞。
  我知道,這一次,他是真的走了。
  世界上最沒意思的事情,莫過於一個人逛街。
  代官山的店很有情調,然而價格也很孤傲,加之我對時尚完全是白癡,所以並沒細逛。我在這裏要找的其實是一樣和這些店鋪完全不相幹的東西。
  經過一座又一座民居,我終於發現了我的目標:一輛低調地停在路邊的邁巴赫——匪大小說中的標誌性道具。
  我迫不及待地想跟翟知今分享我的喜悅,卻忽然驚覺,他已經不在我身邊。
  拿出相機對著這輛車狂拍了一番後,我前往自由之丘,見到一大堆平素至愛的高級雜貨店,卻並沒有預想中那般欣喜若狂,為了小皮的手信,勉強挑選了一陣,天也黑了。
  草草吃了晚飯,我回到酒店,正在看相機裏的照片,翟知今忽然打來電話:
  “你在哪裏?”
  “酒店房間啊。”
  “婚宴結束了,他們要過來看你的病情。我現在回去,你在房間等我。”
  我隨便答應了一聲,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他電話裏的環境噪音上——頹靡的音樂,伴著許多年輕女子的嬌笑聲,一陣陣地傳過來,刺痛了我的耳膜。

  拜神
  我把房間略略整理了一下,從皮包夾層裏掏出鐲子戴上。他很快回來了。
  打開門看見他,一種煙、酒、香水混合而成的味道撲麵而來。我淡淡地笑問:“去銀座的俱樂部HAPPY了?”
  他一挑眉毛:“你也知道有這種地方?”
  “沒吃過豬還沒見過豬走路啊?我看過專門介紹這種地方的日劇。感覺如何?跟天上人間比怎麽樣?”
  他笑道:“天上人間過時了,現在都去八號公館。” 說著,他找出一套換洗衣服,“我先洗個澡。”
  我木然地坐在床上,打開電視看富士台的偶像劇。這種人,虧得我還為了他失魂落魄了一下午,事實證明我的選擇完全正確。要是我一時頭腦發熱跟他結了婚,婚後每天的娛樂大概就是當他回到家,用我那直覺強悍的鼻子在他身上聞聞,猜一猜今天的外遇對象是什麽職業星座血型。
  他洗完澡出來,門鈴便響了。
  我們倆對視了一眼,我點點頭,他便去開了門。
  一陣喧鬧聲先傳了進來,緊接著他的親戚們如潮水般湧入,擠了一屋子,他爺爺首當其衝,過來坐在我旁邊:“小京啊,怎麽突然就病了嗎?”
  我忙笑道:“就是吃錯了東西過敏,打幾針就好了。”
  他老媽第二個走上前來,擺出醫生的架勢,湊在我的臉跟前看了幾眼,笑道:“還沒完全消腫,明天還要去吊水?”
  我點點頭,他老媽又道:“過敏的原因很多,情緒受刺激也是一種可能,是不是昨天我們嚇著你了?”
  他一眾親戚們都笑了,我也陪著笑,還不忘道個歉:“都怪我病得不是時候,連累翟知今都沒去參加大哥的婚禮。”
  翟知未忽然跳出來說:“不要緊不要緊,大哥讓我轉告你們,看見你們這麽恩愛,他比什麽都高興,還問你們打算什麽時候辦喜事。”
  親戚們又大發一笑。我臉上笑著,心裏汗如雨下,隻聽身邊翟知今不緊不慢地道:“少把火力往我這兒引,我看是你自己急著要做耿太太吧?”
  翟知未紅了臉,往他老媽身後躲。這時他老爹越眾而出,走過來扶起老爺子,向眾人道:“時候不早了,好多人明天要趕飛機呢,大家都早點休息吧。”
  好容易送走了這一群神仙,我鬆了一口氣,笑道:“你家裏人真幽默……”
  翟知今拿出筆記本來自娛自樂,閑閑地道:“如果老爺子能挺過這一關,說不定咱們真要辦喜事。”
  我張大嘴巴,當場石化。
  他看了我一眼,笑道:“你當年不是說,我敢娶你就敢嫁嗎?我還以為你真那麽有膽色,敢情也就是嘴上說說。”
  我沉默片刻,然後抬起頭,笑眯眯地看著他:“我不是怕,我是擔心你。”
  “擔心我什麽?”
  “你聽說過那句話嗎?一入侯門深似海,從此路人是蕭郎。”
  “說錯了吧?”
  “沒錯沒錯”,我笑著擺擺手,“這話的意思是,現在雖然沒有蕭郎,但隻要我入了侯門,外麵全是排隊等我的蕭郎。”
  翟知今上下打量我,笑著說:“看不出來你還有這份雄心壯誌,低估你了。”說完繼續玩兒電腦。
  我看看表都十點多了,問他:“你今晚打算在這兒住?”
  他點點頭:“嗯。你要是半夜發病,我就帶你去看急診。”
  我想起昨晚上痛苦的經曆,心中有點感動。哪知他接著說:“要是你有個三長兩短,我麻煩就大了。”
  “呸,你才三長兩短呢,你自己小心H1N1吧。”
  這一夜我睡得頗安穩。第二天打完吊水,走出醫院,我見他又要拋棄我,便可憐兮兮地拉他的袖子:“翟知今,今天陪我一天吧。”
  不料他頗有點兒冷酷到底的意思:“不好意思,你自己去吧,我還有別的事兒。”
  我酸溜溜地道:“這麽早,銀座的俱樂部還沒開門呢吧?”
  “我沒說去俱樂部,有正事。”
  “來之前你可是跟我說,專門預留今天一天陪我逛街的。”
  他笑了:“來之前?來之前你還是我女朋友呢。世界風雲變幻,要跟上形勢啊,大姐。”
  我一聽見這倆字就風中淩亂了,自我暗示了好一陣子才順下這口氣,恨恨地道:“算你狠。再見。”
  結果我一個人去了目黑雅敘園。
  這裏是每一個日本女孩子夢想中的結婚場地。說它是飯店,其實更像一個博物館,每一樣東西都精美絕倫,並且承載著曆史與文化。我混在一個旅行團裏,參觀了耗資六千萬日元的電梯,一億日元打造的廁所,滿牆的日本古代仕女漆藝壁畫,以及大廳外依山勢而下的瀑布,小橋流水,奇花異木……
  今天也有一對兒新人在這裏舉行婚宴。新娘穿著大紅的禮服,新郎穿西裝,來賓之間拚命地點頭鞠躬打招呼。我看著大廳上方金壁輝煌的屋頂,和那些像金色的飛鳥般垂下來的燈飾,心中羨慕能在這裏結婚的新人,卻也知道奢華的婚禮與幸福的婚姻之間並無關係。
  有錢當然是好事,但錢多了也會帶來問題。比如……比如翟知今吧,如果他不是出身大富之家,那他大學時愛得死去活來的那位係花就不會以“高攀不起”四個字與他分手,他也就不會走上遊戲花叢的墮落之路。單以他本人而言,未嚐不是個溫柔體貼聰明有趣的人,然而因為口袋裏多了幾個錢,便與八號公館、銀座俱樂部這些地方結下不解之緣,變成我敢望而不敢及的人。
  於是,當我來到著名的淺草寺,進入神殿裏參拜時,在所有家人朋友健康平安財源廣進這類願望都許完了之後,我心中冒出了一個邪惡的念頭:
  “神啊,讓翟知今他們家早日破產吧!”

  東京塔
  夜幕降臨。在東京的最後一站,我打算去。
  在我的印象中,這是個很文藝的地方,有用它命名的書、電影、電視劇,內容不盡相同,講述的卻都是人類萬古不變的主題——親情與愛情。
  在150米高的觀景台上,迷人的東京夜景盡收眼底,還可以看到著名的彩虹橋和台場摩天輪。我趴在窗台上,看著外麵的景色發呆,心裏隻想著一件事——
  我竟然一個人來爬東京塔!這麽浪漫的地方,我竟然一個人來!為什麽那麽急著跟翟知今散夥?過兩天回了廣州再說會死人啊?鬼迷心竅……韓京冀同學,我看你活該孤獨終老……
  我垂頭喪氣地走到樓下的咖啡廳,買了一杯拿鐵。這裏的地板上有些鋼化玻璃鋪成的透明俯視窗口,可以從145米的高度俯視地麵,但因為已經是晚上,隻能看到塔身上的燈光。我小心地站在一個窗口邊上,一邊喝咖啡,一邊看下麵的燈光。
  在我旁邊不遠的地方,也站著一個人,似乎是個男的。我站了足有五分鍾,他也跟我一樣,一動不動。
  我終於好奇地抬起頭看了他一眼,這才發現他不是在看腳底下,卻是在看我。
  我心裏一哆嗦。日本變態男出名的多,聽說電車上都有為了防止性騷擾而開設的女性專用車箱。難道臨走讓我在這兒撞上一“癡漢”?我也太背了吧……
  我故作鎮定地往光亮的地方走去,他也跟著我走。我加快腳步,他也跟著加速。我終於怒了,猛地停下來,轉身瞪他。
  這人穿一件白襯衫,也算是道貌岸然,他見我發怒,便也停下,畏縮不前。
  我正在思考是該罵“bastard”還是“八嘎”,那“癡漢”卻怯怯地走近我,試探著叫了一聲:“韓京冀?”
  我大吃一驚,也湊到他跟前細看他的臉,看了好一陣子,終於驚喜地叫道:“蘇一彥!蘇師兄!”
  我們倆異口同聲地問:“你怎麽會在這兒?”問完又都笑了。
  “我在本校讀博,過來東大留學五個月。這幾天有個朋友來日本旅遊,我帶他來東京塔轉轉。”他說著,指了指不遠處一個正在買東西的年輕人。
  我點點頭:“我也是來旅遊的,明天就回廣州了。”
  “哦……我記得你男朋友是廣州人,怎麽樣?結婚多久了?”
  我笑道:“這你都記得!我們早散了。師兄你呢?孩子都打醬油了吧?”
  他聳聳肩:“孤家寡人。”
  我露出遺憾的表情,心裏卻在竊笑:這位師兄,名字就透著三分嬌媚,人又白淨瘦弱,怎麽看都是小受一枚。不會是因為BL不為家人接受的關係至今未婚吧……
  我們請他的朋友幫忙,合影數張留念,臨分別時他告訴我,下個月會去中山大學開會,有機會的話找我吃飯。
  邪門,我最近怎麽老是接到地陪的工作呢?……
  第二天坐在回國的飛機上,翟知今仍然在擺酷,不怎麽理我。
  到了白雲機場下了飛機,我們默默地各自拉著行李,走到機場快線的上客點。
  翟知今看了看站牌:“我搭6號線,你呢?”
  其實我搭6號線也可以,但既然他這麽問了,我隻好說:“我搭2號線。”
  “再見。”
  “再見。”
  我們就此分道揚鑣,從此,翟知今這個人徹底地從我的生命中消失,以往種種如同春夢了無痕。我們像兩條隔著十萬八千裏的平行線,按著各自的軌跡相安無事地延伸著,再無交點……
  想——得——美。
  他仍然會隔三岔五地跑來我們公司,跟他們應酬時趙頭兒仍然會把我安排坐在他旁邊,他一見到我就露出一種冷淡而曖昧的神情,也不知到底是想撇清還是想強調他跟我的關係,嚇得我心驚肉跳。
  我找了個周末約小皮出來吃飯,把東京的手信帶給她。
  “這些草餅味道不錯,這個東西是用來放鑰匙的,可愛吧?這個小機器人是買給你兒子玩的……”
  小皮一件一件地笑納,不時點頭稱讚:“卡哇伊~~”
  我撐著下巴做失落狀:“我剛分手誒,你也不安慰我。”
  “拜托,想要人安慰自己也要下點本錢,起碼畫個黑眼圈,打個黃粉底,腮幫子上加點陰影,弄出點‘為伊消得人憔悴’的意思。你看你這精神抖擻的……和平分手?”
  我微微搖搖頭:“感覺他好像有點記恨我。”
  小皮眯著眼睛奸笑:“沒有愛,就沒有恨……”
  “切,丫前腳跟我分手後腳就到銀座俱樂部找美女去了。不說他了,我在東京碰到一個咱們的師兄,還挺有名的,你猜是誰?”
  “範跑跑?”
  “……還沒那麽有名。是比咱們高一級的,長得特像小受的那個才子。”
  “蘇一彥???”
  我捂著耳朵,恐懼地看著她:“你這麽激動幹什麽?”
  “你真見著他了?他結婚了嗎?”
  我嘿嘿地笑:“這麽關心他幹嘛?他還沒主,但你可是有主的人了,注意點影響啊。”
  小皮瞪我一眼,歎道:“韓京冀,你作的什麽孽啊……”
  我一楞:“我作什麽孽了?”
  “蘇一彥啊,多斯文靦腆的一個人啊,當年為了你,在校門外醉酒,連吐六棵樹,你生日的時候,還跑到咱們宿舍樓下喊過你的名字,可惜咱們都跑出去唱K了,沒人聽見……”
  我頓時五雷轟頂,半天才道:“這麽大的事兒,我怎麽一點兒不知道?再說……他怎麽會看上我呢?”
  “據說你們一起在辯論隊混的那陣子他對你暗生情愫,可惜還沒來得及表白,你就跟了介祖濤,他大受刺激。我也是後來才知道這些事,彼時你已經跟介祖濤打得火熱,我也就沒告訴你了。”
  辯論隊?那倒真是我一段輝煌的日子,吵遍全係無敵手啊……原來他喜歡攻擊型的,不愧是小受……
  “那你現在幹嘛告訴我?”我埋怨小皮,“弄得我覺得好像欠了他錢似的……”
  “我幾乎已經忘了,今天你一提他我又想起來了。這麽大一個八卦我悶了這麽些年我容易嗎?你在東京見著他,他沒跟你說點什麽?”
  “他隻說過陣子要來中山大學開研討會,有時間的話找我吃飯。”
  小皮賊賊地笑著:“甚好,甚好。到時候千萬別找我,你們盡情地二人世界吧。小京,你最近桃花很旺啊……”

  生日
  桃花?大夏天的,哪兒那麽多桃花。
  但當我在中大見到玉樹臨風的蘇一彥,當他和我肩並肩走在林蔭道上,當夏夜的晚風攜著青草的香氣撲麵而來時,我真的有一種預感,桃花快開了……
  開始不過聊些閑話,這幾年過得如何,學校裏的老教授們近況怎樣之類的。等到我們坐在大草坪上,看著螢火蟲在身邊飛舞時,他終於問我:
  “小京,當年在辯論隊的時候,我對你……你知道嗎?”
  他比晚風還要輕柔的聲音撓得我心裏癢癢的。我小聲道:“我前陣子才聽說。”
  他失笑:“當年我鬧出那麽大動靜,臉都丟光了,你真的不知道?”
  我很不好意思:“真不知道……我這個人有時候很遲鈍的。”
  他躺倒在草坪上抬頭看天,笑道:“身在大學裏,感覺好像又回到讀大學的時候呢。”
  我點點頭:“嗯。”
  他看看我:“畢業這麽多年,大家都變了不少。可小京你真是個例外,一點兒都沒變。”
  我嗬嗬地笑:“嗯,五年了,一無所成。跟師兄你沒法比啊。”
  “我不是說這個……感覺你還是……”他醞釀了半天,才扭扭捏捏地把誇我的形容詞說出來,“很……單純,很……可愛。”
  我正想說其實“單純”跟“蠢”的意思差不多,他手機忽然響了。他接起來,神情嚴肅地道:“嗯……在廣州,中山大學……不是,和我師妹在一起……嗯……本科的師妹……等下回去再跟你聊,bye。”
  他掛掉電話。我從草坪上站起來,拍拍衣服:“師兄,時間不早了,我該回去了。”
  他也站起來:“那我送你出去搭車。”話音剛落,手機又響起來了。
  我連忙擺擺手:“你忙你的,我自己出去就行了。”
  他掏出手機看了看,不好意思地道:“那我不送你了,路上小心。”
  接下來這幾天,我們幾乎天天見麵。
  小皮很關心我們的進展,特意打電話來詢問,一開口還是那句老話:
  “上床了沒有?”
  我大笑:“讓你失望了,連牽手都沒有。”
  “靠!丫也太靦腆了吧,畢業這麽些年了還是沒學會搞對象啊……他有沒有說畢業以後打算幹什麽?”
  “當老師唄,跟你一樣,副教授教授地往上混。”
  “打算去哪個學校?”
  我竊笑:“他說中大曆史係不錯。”
  “哎呦,這算是表白嗎?”
  “去,八字還沒一撇呢。隻不過說說。”
  “……心裏都樂開花了吧?”
  我咯咯地笑起來:“他還記得明天是我生日誒,說本來明天應該回去的,特意多請了一天假,晚上請我去花園酒店頂樓的旋轉餐廳搓一頓,陪我過個生日,後天再走。”
  “臥槽,韓京冀你走的什麽狗屎運啊,去一趟東京撈回來一個跟你‘再續未了緣’的史學界才俊。今年的生日不能陪你一起過了,但姐姐我很高興。好好把握哈,丫可是東大留學回來的博士,要是做了我妹夫,我以後發論文就有人罩著了……”
  第二天我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去上班,一整天都沉浸在對浪漫晚餐的幸福憧憬中。晚上快下班的時候,我正看著電腦右下角的時間倒數,趙頭兒忽然把我叫進他辦公室,拿了一個大文件袋給我:“幫忙把這個給翟總送過去吧,要緊的。”
  我本來不想多嘴,但一想到去他們公司路程起碼得半個小時,怕趕不及跟蘇一彥約好的時間,便小聲問:“頭兒,我今晚有事兒趕時間,讓前台Ivy去送不行嗎?”
  “翟總說找你有點事。”趙頭兒用曖昧的眼神看著我。
  我大窘,心中大怒。收拾好東西風風火火地搭了地鐵趕到翟知今上班的地方,走進他辦公室,關上門,冷冷地看著他。
  翟知今笑著抬眼看我:“來了?”
  “翟總,找我什麽事兒?”
  “哎呦,火氣挺重。出什麽事兒了?”
  “不敢。這袋東西給您。”
  翟知今接過來,笑道:“隨便叫你過來,是我不對。但我真的有事兒找你,現在見你一麵也難啊。”
  說完,他把一個印著一隻銀色天鵝的小盒子遞給我:“生日快樂。”
  我一愣,接過來看了一會兒,驚喜地叫道:“我知道這個牌子!天河城一樓有的,叫……叫……”
  “施華洛世奇。”他笑了,“難得你還認得個名牌。”
  我打開盒子一看,是一條天鵝吊墜項鏈。
  “今晚有空嗎?一起吃飯吧。”
  我輕聲道:“謝謝你。不過我約了人。是我本科的師兄。”
  翟知今很久沒有說話。
  “我是在東京遇見他的,說起來還得謝謝你呢。”
  他笑道:“謝什麽?你們準備結婚了?”
  我看著地板:“我覺得……也許……他是適合我的人。嗬嗬,其實我心裏也沒底,走一步算一步吧。”
  翟知今又是很久不說話。
  “我得走了,再見。”
  他也沒有留我。我快步走到電梯口按下鍵,一顆心像被吊在半空,沒法落下來。
  搞什麽……
  最討厭大男人玩兒這種欲言又止的深沉了……
  都分了還粘乎個什麽勁兒啊?這會兒知道惺惺作態了?早幹嘛去了……
  我皺著眉頭等電梯,心裏OS一句接著一句。
  好容易電梯門開了,我前腳進去,翟知今後腳就跟了進來。
  我嚇了一跳,問:“下班了?”
  “嗯。約在哪兒吃飯?我開車送你吧。這個時間段搭什麽都不方便。”
  我警惕地看了他一眼,心想丫不會是想去破壞我約會吧?但轉念又一想,現在下班高峰,確實公交車擠,的士難等,花園酒店又沒有地鐵(亞運快點兒開吧地鐵快點兒通吧),如果不讓他送,怕是真要遲到了。
  於是我笑道:“那就多謝啦,又麻煩你了。在花園酒店。”反正花園酒店大得很,裏麵館子起碼十幾家,他送我到門口我就下車,他也不知道我到底是在哪家吃。哼哼……
  我跟他直落到了地下車庫,鑽進了那輛熟悉的藍鳥。
  在路上,我又忍不住打開他送我的項鏈盒子看了幾眼。真是漂亮。
  “多少錢?”我問他。
  翟知今笑了:“哪兒有這麽問的……從沒收過禮物啊你?”
  我還真沒怎麽從男人那兒收過禮物。剛跟介祖濤在一起的時候,大學一二年級,按理說是最浪漫的階段,可此人天生木訥,求愛的方式是趁著期末邀請我一塊兒去圖書館上自習,表白的方式是在大冬天抓起我長長的羽絨服袖子悉悉索索地翻半天,找出我的手牽起來。跟他在一起,不要說禮物,花都隻收過一次。那是某年月日跟他鬧別扭,他買花來跟我賠罪,我一看,是一朵紅玫瑰和一朵白玫瑰。我還以為他看過張愛玲的小說,正驚訝,結果他告訴我地攤上隻有這兩種顏色,不知道我喜歡哪種,一樣買了一朵……
  “想到什麽了?一個人傻笑。”翟知今問我。
  “沒什麽。想到些以前的事兒。”
  “你這個師兄,你跟他很熟嗎?”
  “也不是特別熟,畢業了之後這是第一次見到。你問這個幹嘛?”
  “我在想你為什麽會覺得他是適合你的人。”
  我扭頭看著窗外,蹦給他兩個字:“感覺。”
  翟知今笑道:“真抽象……”
  “你呢?最近有新女朋友了嗎?”
  “我?沒你這麽好的運氣啊。”
  “怎麽了?這季度小明星減產啊?”
  翟知今笑了半天:“小京,你這人真逗……”
  過了一會兒,他忽然開口:“最近,我想了很多。我覺得我現在年紀不小了,也不能再這樣混下去了,我打算認真地談戀愛,結婚。”
  “哈?”我大笑一聲,“我沒聽錯吧?你才26誒,就想放棄弱水三千?會不會早了點兒?”
  “大姐,有你這麽誨淫誨盜的嗎?要教人向善才對。” 翟知今口氣鄙夷,頓了頓,又輕聲地說:“你還嫌早,我是覺得晚了。”
  我的心猛地一跳。什麽意思?你什麽意思?拜托,翟知今我拜托你,千萬不要說出什麽話來影響我今晚約會的心情……
  他也真的並沒有再說什麽。
  車子在花園酒店門口停下,下車前,他突然對我說:“希望你的感覺是對的。”
  “什麽?”
  “你師兄,希望他是合適你的人。”
  我盡量使自己笑得優雅:“謝謝你。”
  他把車駛走。我盯著漸行漸遠的車子,在心裏說:“我會是對的。我當然會是對的。”
  上到頂樓旋轉餐廳,蘇一彥已經端坐著在等我。
  人與人真的是不一樣。蘇一彥一看就是個誠實可靠的人,讓人信賴。而翟知今身上那種油滑的味道,隔八丈遠都聞得到。
  我們端上盤子去拿吃的,我跟他說:“其實我挺害怕吃自助餐的。”
  “為什麽?”
  “因為老想著要吃回成本,所以就拚命吃,結果把胃撐大了,越來越胖。”
  他看了看我:“胖點兒好,你現在比大學那會兒瘦了。”
  “沒辦法。社會摧殘的啊。原來師兄你喜歡胖子?”
  “你胖瘦無所謂啊,一樣漂亮。”
  我假裝羞怯地別開頭。相處了沒幾天,誇我的時候就不結巴了,進步神速啊。
  回到餐桌,我一邊拿刀叉切牛肉,一邊問:“師兄你東京留學什麽時候結束?”
  “還有一個月吧。我回國了就能經常過來看你了。”
  我笑:“‘經常’?搭飛機不要錢啊?”
  他認真地說:“我一定會過來看你。”
  吃完飯我們在公交車站等車。車來了也就意味著我們至少要分開一個月。
  我在站台前後左右徘徊了一陣,終於鼓起勇氣叫他:“師兄!”
  “嗯?”
  “我現在……算是你女朋友嗎?”
  你可能覺得這問題很白癡,但請允許我鄭重地告訴你,現如今,這個白癡的問題相當重要。牽一下小手就算表白的時代早已過去了,這年頭兒很多人上了床都不把你當一回事兒,隻說是“炮友”。更何況蘇一彥這性向令人擔憂的家夥到現在還沒牽過我的手……
  蘇一彥楞了一下,隨即笑了,握住我的手道:“當然是。”
  我回到家裏,在床上攤成一個大字,麵帶笑容地看著天花板。
  手機響了,是小皮。
  我大聲跟她打招呼:“嗨掌門你好~~”
  她一愣:“什麽掌門?”
  “八卦門掌門啊,來套料了是不是?”
  “你個沒良心的,我是祝你生日快樂!順便套點兒料……怎麽樣?今晚有進展嗎?有沒有順便在花園酒店開個房?”
  我認真地道:“小皮,我覺得你的腦子該淨化淨化了,以後看網文多看點兒清水的吧。”
  “噗,看來你們到目前還是純潔的思想碰撞啊。”
  “不止哦,他碰了一下我的小手,口頭肯定了我們的關係,妹子我現在是有主的人了,哈哈哈~~”
  她等我發完了瘋,這才說:“小京,你跟師兄這次挺閃電的哈。”
  “不閃電怎麽辦?他在廣州就呆幾天。”
  “我有個問題,他在係裏也算小有名氣的才子,長得也人模鬼樣的,為什麽現在還單身?”
  我笑道:“掌門,不愧是掌門,一問就問到關鍵。他告訴過我,有個女朋友,後來去了上海工作,異地戀,就散了。散了也沒多久。”
  小皮似乎鬆了口氣:“這才正常嘛,要說他這幾年一片空白,鬼才信。”
  我沒有再說話。其實我很懷疑他跟上海前女友還有聯係,因為他有時接到的電話很詭異。
  但既然他說已經結束了,就是結束了。

  青梅竹馬
  我洗完澡,擦著頭發,拿出翟知今送我的項鏈,戴在脖子上,自我欣賞。
  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從男人那兒收到的項鏈。苦命的我啊……
  打開床頭的《明朝那些事兒-大結局》,裏麵的書簽是一張一萬元日幣。
  我還記得小皮的那個問題——翟知今和一萬塊錢同時擺在你麵前,哪個更讓你心動?
  所以當我接到翟知今換給我的一遝一萬元日幣的時候,就決定留一張以做紀念。
  你別說,福澤諭吉的頭像,跟翟知今他爺爺還真有點兒像……說不定翟知今老了,也就是這麽個樣子……
  好,韓京冀,現在我問你一個問題,翟知今和蘇一彥,誰更讓你心動?
  我摸了摸脖子上的項鏈。我當然知道答案。但心動又怎樣?又不能當飯吃。
  蘇一彥曾經迷戀過我,現在也愛我,風度翩翩,前途大好,我們又是一個專業的,結了婚也有共同語言。關鍵是,這個人知根知底,可信度高。
  我忽然被自己嚇了一跳。
  我發現我其實一直沒有變。從跟介祖濤那時候起,到現在,我一直是一個理智到恐怖的女人,正如翟知今所說,我其實從來沒有相信過他。所謂“跟著感覺走”,隻是一句自欺欺人的話罷了。我跟他在一起,隻是為了弄明白自己到底有什麽魅力能讓他神魂顛倒。最後的答案卻頗為諷刺——因為我是一個沒有妖氣的凡人。
  我知道一個人是很難改變的。所以,隻要我腦子沒進水,我和翟知今,注定是不可能的。
  我把項鏈摘下來,規規整整地放回盒子裏,塞進抽屜深處。
  蘇一彥走了以後,我跟他用MSN保持聯係。
  我發現聊天工具真是一件神奇的東西,那些表情比蘇一彥本人活潑可愛得多,大大提升了我對他的好感。而且使用文字的時候他這個人更有魅力,古今中外的典故信手拈來,有些我都要臨時百度才看得懂。
  因為身在日本,他常常會跟我聊日本戰國史,他知道我喜歡偏言情的部分,就重點跟我講某某姬某某院的生平故事。
  跟他聊天的時候,我常常對著屏幕花癡地笑:“淵博,太TM淵博了。”
  周六下午,我在超市裏逛著,打算買點綠豆蓮子煮粥喝。正挑著,手機忽然唱響了久違的鬼子進村音樂。
  我在周圍人好奇的目光中接通手機:“什麽事兒?”
  “小京,有空嗎?我想現在請你喝個下午茶,順便今晚請你吃飯。”
  我語氣嚴肅:“出什麽大事兒了?需要連請兩頓。”
  “真是大事兒,電話裏說不清楚,過來見麵詳談吧。我在正佳廣場一樓哈根達斯。”
  我咽了咽口水:“你等著,我馬上過去。”
  到了地方,我毫不客氣地要了一個冰淇淋火鍋,一邊狼吞虎咽,一邊聽他講完事情大概。
  “小京,你在聽我說話嗎?”
  我用紙巾擦擦嘴,喝了一口檸檬水,慢悠悠地道:“為了確保我理解得是否準確,我給你複述一遍吧。首先,你爺爺手術很成功,現在在家休養。其次,今晚要來找你吃飯的是你青梅竹馬的女朋友,名叫陳嵐嵐。”
  “女性朋友,不是女朋友。”
  “她爸媽是你媽的朋友,現在在美國當牙醫。她中學就去了美國,回國沒多久,聽你妹妹說你有女朋友了,想來見見。”
  “嗯。”
  “你爺爺認識她,她過兩天就要回北京,你怕事情敗露,所以邀請我來糊弄她一回。”
  “正確。”
  “沒問題。不過你打算付我多少錢?最近手頭兒有點兒緊。”我一本正經地問他。
  翟知今眯著眼睛笑著看我:“你開個價吧。”
  我“嗤”地樂了:“開玩笑呢。哪兒敢收你的錢啊。跟她吃一頓晚飯就行了是吧?”
  “是。”
  “那就好。幸虧我男朋友最近不在,要不然被他誤會了可不好呢。”我故作矜持。
  “得了得了,別炫耀了。謝謝你肯幫我這忙。”
  我對他眨眨眼:“這陳嵐嵐現在對你還有意思吧?要不然幹嘛特意來見見我?”
  “我隻當她是妹妹。”
  晚上,我跟翟知今先到了吃飯的地方,正喝著菊花茶看菜單,就聽一個清脆的聲音道:“二哥!”
  聽聽,叫得多親熱。
  我循聲望去,便見到一個身材高挑,衣著時尚,前突後翹,綁長馬尾的小妞兒踩著貓步走了過來,一對耳環閃得我睜不開眼睛。
  我站起來跟她握手,估計是發現我沒什麽競爭力,她顯得很高興:“你就是我二哥的女朋友啊。”
  “我二哥的女朋友”,這叫法挺有意思。翟知未還叫我一聲“小京姐”呢,你也太把自己當棵蔥了。
  我禮貌地假笑著:“我叫韓京冀。叫你嵐嵐可以嗎?”
  “當然。”她坐下來,掏出一支細長的香煙,問我:“介意嗎?”
  我其實非常介意,但我一貫不會掃別人興,即使是麵前這個一棵蔥般的美女。當我正想微笑著說出“不介意”三個字時,翟知今忽然道:“別,小京受不了人抽煙。”
  我看了他一眼。沒想到他知道。
  陳嵐嵐也詫異地看著他:“哎呦,那你戒了?”
  “在她麵前我不抽。”
  陳嵐嵐撇了撇嘴,把煙收了起來。
  翟知今問她:“想吃點兒什麽?”
  “想吃點兒清淡的。回國這些天整天有人請客,鮑參翅肚的吃得我膩味死了。”
  我慢慢喝著茶,對自己說淡定,要淡定……
  吃飯的時候,陳嵐嵐問我:“你在哪兒工作?”
  看來她今天晚上是不屑於稱呼我了。
  “建築設計公司的市場部。跟你二哥的公司有生意關係,我們才認識。你呢?”話一出口我覺得這問題有點兒白癡,這丫頭估計家裏養一輩子也不是難事兒吧,犯不著出來社會受罪。
  她笑笑:“剛回來,還沒想好呢。二哥,要不我進你們公司吧?”投懷送抱之心昭然若揭。
  “行啊,上網投簡曆吧。”
  她略發嬌嗔:“我還要投簡曆啊?”
  翟知今完全不講情麵:“要投。”
  陳嵐嵐悶悶不樂地舀了一勺西湖蓴菜,看了翟知今一眼,略帶哀怨地說:“二哥,你英語那麽好,當初幹嘛不出國啊?”
  “好什麽啊。”
  “中學演講比賽你都拿過名次啊。”
  “國外的氛圍不適合我。小京,想吃點兒什麽?”
  我琢磨著他大概是跟我要show一下恩愛,便很配合地說:“我想吃蝦。”
  他便夾了幾隻蝦,細細地剝了殼,放到我碗裏。
  陳嵐嵐臉色有點兒發綠。我假裝沒看見,對翟知今嬌媚地道:“謝謝。”
  飯罷送她回了賓館,翟知今長舒了一口氣。
  從賓館出來,路上有點兒塞車。趁著塞車的工夫,我問他:“你怎麽知道我受不了人抽煙?”
  “哦……我第一次跟你出去吃飯的時候,就吃牛腩麵那次,對了,我說你那次是故意整我呢吧?地方也糟糕,麵也就一般。”
  我笑了笑。
  “那次旁邊有人抽煙,你一臉鄙視,還用紙巾捂鼻子,我就知道你受不了煙味兒。”
  “你一直抽煙?”
  “嗯。這段時間跟你在一塊兒沒敢抽。可憋死我了。”
  我沉默了一陣,又問:“你英語那麽好,幹嘛不留學啊?別跟我說國外氛圍不適合你,依我看國內氛圍更不適合你。”
  他笑了笑:“對,其實我挺想出國的。但我哥先出國了,知未打小老師就建議她出國深造,我想反正我是個最沒出息的,就我留家得了。家裏老人有點兒什麽事兒好歹也有個照應。”
  我用赤 裸裸的崇拜目光看著他,模仿著陳嵐嵐的口氣:“二哥,你真偉大。”
  “你少學陳嵐嵐啊,聽得我滲得慌。”
  “陳嵐嵐不錯啊,模樣兒不比明星差,跟你們家是世交,又是留學歸國的精英,你憑什麽瞧不上人家啊。”
  翟知今欲言又止。見我老是帶著問號看他,終於吐出四個字:“丫吸大麻。”
  我愣了楞,隨即扭頭衝著車窗外笑。
  “你偷樂什麽呢?”
  “沒什麽,就是覺得可樂。其實擱美國也不算個事兒……”
  “可國內還沒普及啊。”
  “你要求不要太高……”
  “我要求不高啊,身心健康家世清白就行了。”
  “瞎白話。要真是隻有這八個字,那太容易了。以你這條件,我估計你隻要吱一聲,人能從海澱一直排隊排到白塔寺。哦,對了,記得跟小明星的那些事兒你嘴得嚴點兒,別把人姑娘嚇跑了……”
  “小京。”他忽然叫了我一聲。
  “幹什麽?”
  他目視前方,笑著說:“你這人哪點兒都好,就一點兒,整天拿我以前認識的那些明星說事兒。有必要嗎?”
  我看著窗外,默不作聲。
  當然有必要。
  不拿這些說事兒,我怎麽提醒自己跟你保持距離?
  你這人溫柔體貼得令人發指,我說什麽做什麽你都不生氣。高幹文男豬腳見得多了,沒見過你這麽平易近人的。你丫也太非主流了吧……
  他送我到了我家樓下,感歎道:“好久沒送過你回家了,路都快忘了。”
  我挎起皮包,剛要說謝謝,他忽然又叫我:“小京。”
  “嗯?”
  “你男朋友什麽時候回國?”
  “還得一個月。回也是回北京。怎麽了?”
  “我想下周末回一趟北京,看看我爺爺。你……能陪我一塊兒去嗎?”

  One Night In 北京
  我低頭不語,心裏說:翟知今,你有完沒完。
  可是他急著去看望剛從鬼門關走回來的爺爺,也是無可厚非的。既然他去看,不帶上我,也是不合情理的。
  我看他是吃死了我有一顆金子般閃閃發光的心,知道我不會拒絕。
  終於,我抬起頭來看著他,笑著說:“我怎麽有一種上了賊船的感覺。你爺爺年輕時候是飛行員,身體特別好,這一關熬過來了,將來一定能長命百歲。老人家長壽我是真的高興,隻不過……我跟你這假鳳虛凰得演到什麽時候?”
  翟知今沉吟片刻,說道:“他現在做完手術沒多久,還在休養,我怕影響他情緒,以後等他身體狀況穩定了,我會抽時間告訴他的。”
  “那一言為定啊,這次我就勉為其難地陪你去吧,至於路費食宿什麽的……”
  “一切費用我包。”
  我對他點頭微笑:“翟知今,要不是看在你爺爺送我那鐲子的份兒上,我真想收你錢。”
  翟知今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麽,嚴肅地問我:“那鐲子你沒賣了吧?”
  “開玩笑,這種東西當然是留著等升值,哪兒能這麽隨便就賣了。”
  “我現在鄭重告訴你,不準賣哈,要賣賣給我。”
  “知道了,你放心。這次去北京又要戴上啊?”
  “要啊。”
  “那你看……是不是幫我買個保險,身上帶個幾萬塊錢的東西,我特別不習慣,特怕被人砍手。”
  “不用怕,有我保護你。”他說著,看了看手表:“剛吃飯的時候你說跟你男朋友約了十點鍾上線是吧……”
  靠!忘了一幹淨!
  我抓過他的手看了一眼,已經十點過五分了,連忙說聲再見,衝下車去。  
  時光似箭,日月如梭。轉眼一周又過去了。
  跟翟知今坐在去往北京的飛機上,我一邊喝茶,一邊看房地產雜誌。
  “翟知今,你們家住哪兒?建國門?”
  “你怎麽知道的?耿嘉旻告訴過你?”
  我笑了:“猜的,人不是說北京男人分三類,第一類是建國門的男人,長得帥,有錢,又會玩兒。我覺得挺像你的。”
  “瞎說,我日理萬機,哪兒有時間玩兒。”他說著,也打開一本房地產的雜誌看起來。
  我撞了撞他的肩膀:“你給你爺爺買什麽東西了嗎?我上網查了,肝癌切除術後不能吃過多的營養品和補品。”
  “嗯,所以我沒買這些。”
  “那你帶了什麽?”
  “你唄。”
  “……”  
  翟府是一套大概200平米的複式,我們到的時候,翟知今的爺爺奶奶正在客廳和另外一對兒老頭兒老太太打麻將。
  “一萬。”他爺爺丟出一張牌,中氣十足地叫了一嗓子。我聽到這兩個字,下意識地看了翟知今一眼。
  “哎呀,小今和小韓回來了。”他奶奶看到我們,笑吟吟地喚了一聲,四位雀友們都站起來迎接我們,廚房裏也走出來一位正用圍裙擦手的阿姨。
  翟知今幫兩邊介紹:“這是住我們對門兒的沙爺爺周奶奶,這是我們家劉阿姨,這是我女朋友小韓。”
  沙爺爺周奶奶少不得誇我幾句:
  “小今這女朋友真漂亮。”
  “秀氣。”
  “斯文。”
  “大方……”
  我忽然間知道自己有這麽多優點,有點兒不適應。翟爺爺樂開了花,招呼我們在沙發上坐下聊天。
  我見翟爺爺精神很足,氣色也還行,覺得很安心。到了晚上翟媽從朋友家回來,對門兒沙氏夫婦告了辭,劉阿姨端出飯菜來招呼我們吃飯。
  我悄悄問翟知今:“你妹和你爸呢?”
  “我妹這兩天去德國了。我爸在外邊應酬,沒這麽早回來。”  
  吃完飯,翟媽把我叫進樓上書房。
  我有點兒興奮,心想會不會跟小言裏似的,問我的家史,然後說翟知今跟我不合適雲雲。
  翟媽從櫃子裏拿出幾本相冊遞給我:“這些是小今以前的照片,有興趣看看嗎?”
  我點點頭,接過來坐下翻著。
  “小韓,”翟媽坐在我旁邊,語重心長地道,“小今這孩子從小頑皮,有時候喜歡胡鬧,算是我管教無方,希望你能多擔待他一些。”
  我心裏汗了一下,這是傳說中的欲揚先抑嗎?
  我隻好說:“不會啊,他這人挺有分寸的。”
  翟媽微笑了:“是嗎?”
  “嗯。而且他特能為別人著想,有時候還有點兒自我犧牲的精神,我覺得挺了不起的。”既然要誇那就可勁兒誇吧。
  翟媽笑著點點頭,對著門口招了招手:“小今,你過來陪小韓看相片吧。我下去看看爺爺的中藥。”
  我倒……你們串通好的吧?
  翟知今在我左邊坐下,我左手捂著左臉,右手翻照片。
  “小京,你看人真準。”他在我耳邊笑著說。
  “呸。”我說著,指著一張相片問他:“這是你幼兒園畢業照?”
  “嗯,猜猜裏麵哪個是我。”
  “……這個吧?”
  “呦,好眼力啊。”
  “你旁邊這女孩兒怎麽這表情啊?剛哭過?你欺負人家了吧?真是三歲看老啊……”
  “瞎說,我是特意在她旁邊兒哄她呢。來看後麵的……”翟知今幫我翻頁。
  我一頁頁看過去,有他小學學溜冰的時候兩個膝蓋塗滿紅藥水的樣子,他看航天展時興奮地坐在飛機裏的樣子,中學參加籃球比賽時玩酷的樣子,大學跟女生宿舍聯誼時故作矜持的樣子……
  我翻見他大學時的全係合影,立刻拿到眼前細看了半天,指著一個女生問他:“這女生真漂亮,是你們係係花吧?”
  翟知今淡淡地“嗯”了一聲。
  實在是很容易猜,物理係女生本來就少,像她這樣驚為天人的實在太鶴立雞群了。
  “叫什麽名字?”
  “張頤佳。”
  之子於歸,宜其室家。我立刻就想到這句話。
  “英文名不會是IKEA吧?”我笑問。
  翟知今笑了笑,又說:“不過她後來嫁到了香港,不知道現在前麵有沒有加個夫姓。”
  我在心裏歎了口氣,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他這時候才反應過來:“你知道我跟她的事兒?”
  “耿嘉旻告訴我的。”
  他不再說話,過了一會兒,起身說:“我去樓下洗澡。”  
  我在樓上他房間裏的衛生間洗完澡,穿著熟悉的hellokitty走出來,見到他坐在床上看電視。
  我坐在離他八丈遠的地方,也默默地看電視。
  “不用跟你男朋友聊天?”他問我。
  “我跟他說公司組織去外地旅遊了,不能上網。我怕你家沒電腦。”
  “你總說我不可信,你自己也不是什麽可信的人啊。”
  “還不都是因為你。”
  過了一會兒,他說:“我想喝酒。”
  我笑道:“你想幹嘛?”
  “你在這兒杵著,不喝酒我睡不著覺。”
  “可是你要是喝了酒,我擔心我睡不著覺。”
  他不理我,從床上站起來往外走。
  “喂!拜托你了,別喝酒。”
  他回過頭,對我說:“你是我女朋友嗎?是,我就聽你的話。”
  我看著他,不說話。
  他笑了笑,走了出去。
  過了一會兒,他拿了一瓶紅酒和兩隻杯子進來。
  他把杯子放在床邊的矮幾上,倒上酒,遞給我一杯:“要不要一起喝?”
  他今晚有點兒怪。我忽然也有點兒想喝酒,便接了過來。
  “翟知今,”我呷了一口酒,威脅他:“你要是敢借酒裝瘋,可別怪我對你造成什麽永久性傷害。你上次試過的。”
  他微微一笑,並不答話。喝了兩三杯後,他忽然開口:“小京,做我女朋友吧。”
  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的關係,我心跳有點兒快。我淡淡地道:“你幹嘛?我有男朋友。”
  “知道,我這不撬牆角呢嘛。”
  我喝了一口酒:“撬也沒用,我對你沒感覺。”
  他搖了搖食指,笑道:“小京,說謊可不好。我有眼睛,我看得見。”
  我把臉往暗處轉了轉,故作鎮定:“你哪兒來的這份自信啊……好,我愛~~~你,好~~愛好~愛你哦,可那也沒用啊,你又不愛我。”
  他沒說話,又喝了兩三杯酒。
  然後他拿起遙控器,把電視調成靜音。
  我扭頭看他。
  “遇見你之前,其實我一直過得挺鬱悶。”他沒頭沒腦地說,“在公司裏,人人都知道我是翟明修的兒子,我做錯了,沒人說我,做對了,也沒人認為是我的本事。我認識小明星,她們也隻知道我是翟明修的兒子,大家都清楚在一起隻是暫時的,等她們認識了新的朋友,老板,導演,她們就會走。她們給我看最完美的一麵,但我不會知道她們其實是什麽樣的人。後來我來了廣州,我見到你……”
  他又倒了一杯酒,喝下去,笑了笑:“我發現你這人特逗,跟你在一塊兒,生活特歡樂。所以我就老是想跟你在一起。而且你有一種奇特的自信。嘴上叫我‘翟總’,心裏根本不把我當回事兒,跟我犯貧叫板從不嘴軟,穿著洗到變形的內衣就敢跟我上床……小京,我知道我不是什麽好人。我因為誤會認識你,我因為私心利用過你,我以前私生活混亂,我現在明目張膽地撬你男朋友的牆角。但我一直喜歡你,我知道。小京,我喜歡你。做我女朋友吧。”
  我呆呆地聽完他的話,渾身僵硬,動彈不得。他走到我身邊,把我抱起來放到床上,開始吻我。
  他吻得我渾身發燙。我腦子一片混亂,但還是感覺得到他在解我睡衣的扣子。我抓住他的手,低聲說:“不行。”
  他停下來,看著我,眼睛裏全是情 欲。我知道不能再等,死命把他往旁邊一推,他便順利地從床上滾到木地板上去了。
  他輕輕地“哎呦”了一聲,我連忙問他:“摔著哪兒了?”
  他揉著腦袋,擺擺手:“沒事兒……給我個枕頭,還有被子,今晚我打地鋪。”
 
  陌上花開
  折騰了一陣幫他弄好地鋪,我熄掉大燈,留了一盞床頭的小燈。
  他還算老實,乖乖地睡了。
  我用冷氣被把自己蓋得嚴嚴實實的,盯著天花板發呆。
  “小京。”他突然輕聲叫我。
  “嗯?”
  “我是認真的。”
  說完這句話,他便沒了聲響。
  而我,半宿沒合眼。
  不知過了多久,我偷偷探出頭瞄了他一眼,發現他在地板上睡得十分香甜,嘴角貌似還流著口水。
  我非常後悔沒有學他多喝幾杯。丫真是一死火山。看著那樣子以為會憋一輩子,誰知道突如其來噴發一次,弄得我的世界天翻地覆雞飛狗跳。
  好感這種東西,容易產生,也容易覺察到,但程度有多少,就隻能猜來猜去了。於是人們相互勾搭著,試探著,都期待對方先說出答案。然而人又都是自私的,害怕被傷害,因為結果很可能是萬劫不複。所以表白這種事,實在需要很大勇氣。沒想到翟知今這次這麽有種,但,我該怎麽辦呢?
  荒田沒人耕,耕開有人爭。古人誠不我欺。我跟介祖濤分手後,空窗整整兩年,沒有一個像模像樣的男人進入我的視線,如今,我已年過28,步入剩女行列,卻突然出現兩個追求者,然而在喜悅之後,我糾結了……  
  第二天一早,我已經換好衣服,翟知今還在洗臉。我剛想走出房間,卻突然膽怯,回來跟他說:“你快點兒。”
  他詫異:“你餓了自己先出去吃早飯啊。”
  我扭扭捏捏地道:“我一個人出去有點兒不好意思。”
  翟知今笑了笑,沒有說話。
  “喂,”我忽然想到一個問題,“我跟你這麽明目張膽地未婚同居,你家裏人沒意見嗎?”
  “我哥以前帶我嫂子來家裏的時候,我媽就這個問題專門給我爺爺奶奶洗過腦,應該習慣了。”他笑著說,“怎麽這會兒忽然擔心起自己形象來了?”
  我語塞,索性不等他,自己硬著頭皮走了出去。  
  吃完早飯,他爹因為昨晚應酬得太晚還沒起床,他媽和他爺爺在陽台上修剪花草,我陪著他奶奶做手工。他奶奶也快八十了,近期的愛好就是用五光十色的尼龍繩和塑料珠子編成各種工藝掛件送給朋友。
  翟知今翻完了報紙,問我:“你不是說要出去買東西嗎?”
  我正呆呆地想我什麽時候說過這話,他奶奶笑道:“去吧去吧,出去逛逛。”  
  出了門,我才說:“我沒說過要出去,不過我確實有東西要買。”
  “買什麽?”
  “稻香村的點心。在北京最值得買的手信就是這個了。”
  “手信?”
  “廣東話,出遠門帶回去的禮物。”
  進了電梯,我問他:“你爸經常應酬到很晚?”
  “嗯。”
  “你媽也放心。”
  翟知今笑了:“我爸是老實人。我們家有這麽一個段子:我中學有個家教老師,女的,說話嗲聲嗲氣的。她剛看到家教廣告跟我爸聯係的時候,剛說了一句話,我爸就掛了電話不理她。後來我爸說,他聽見一個女的嬌滴滴地叫他‘翟先生’,覺得不是什麽正經人,就把電話掐了。”
  我笑道:“那後來她怎麽還是做了你的家教呢?”
  “那老師挺聰明,自己琢磨了一下,明白了,就用另外的電話打給我爸,叫他‘翟叔叔’,我爸才跟她說話。”
  我笑而不語。
  我們到了地下車庫,坐進他們家的寶馬。他幹咳了幾聲,笑著問我:“昨晚的事兒,考慮得怎麽樣?”
  我正色道:“翟知今,你可太不道德了哈,不管你撬得有多理直氣壯,撬牆角就是撬牆角。”
  “是,是,你教育得對,下不為例。”
  我歎了口氣,小聲說:“你說你平白無故說那些話幹嘛啊,你這不給我添亂嘛。”
  翟知今笑了:“不說不行啊。現在不說等到什麽時候?等你跟你師兄新婚大喜的時候再說?不合適吧……你就說行不行吧。給個痛快話。”
  他的語氣很輕鬆。但我無法輕鬆地回答他的問題。
  我其實很想告訴他,他已經進入了一個邏輯的怪圈。他之所以能看到我真實的一麵,喜歡上我,原因恰恰就是,我從不認為我會嫁給他。
  我也很想告訴他,我不喜歡年紀比我小的男人,哪怕隻是小兩歲。我喜歡成熟穩重,讓人覺得可以依賴的。
  我最想告訴他的是,我的理想是做一個平凡的人,找一個與我半斤八兩的伴侶,過自由自在的生活,而不是做某董事長或是總經理的夫人,要在社交場合擠出虛偽的笑臉,要整日耳聞目睹生意場上的種種不堪,被錦衣玉食環繞著,內心深處卻總埋著大廈將傾的憂慮。
  但我並沒有說這些。
  我想象著若幹年前,他向那位叫張頤佳的係花坦誠心跡,卻換來一句高攀不起時,他內心的那種痛苦。
  我不願看到他再痛苦一次。
  所以,我隻是慢慢地道:“你給我點兒時間,讓我考慮一下。”
  “……要多久?”
  我杏目圓睜:“三年五載,你等不等啊?”
  “等,等。到下輩子也等你。”
  “呸呸,少胡說八道,慢點兒開車,注意安全……”  
  回到廣州家裏,我打開電腦,發現有一封蘇一彥發來的Email。
  我覺得有點兒內疚。雖然我和翟知今沒發生什麽大事,但我很清楚,我已經出軌了。
  我緩緩點開他的郵件,裏麵有一張照片,是一片很漂亮的花圃。他這樣寫道:
  “這是六本木的一片花圃,很迷人。
  廣州是花城,想必無論何時都是繁花似錦吧。
  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
  我頹然伏倒在桌上。估計他隨便地寫下這幾句“看圖說話”的時候,不會想象到最後這句話對我的殺傷力。  
  五代十國的時候,有個吳越國國君錢鏐。他老婆吳王妃每年寒食節都要回臨安娘家。有一年春末王妃還沒從娘家回來,而田間小路上野花已經開了。錢鏐便在杭州寫信給她說:“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
  田間的花開了,你可以慢慢看,不用急著回來。
  隻要聯係一下那首經久不衰的金曲《路邊的野花不要采》,你就不難明白這個故事的寓意。
  於是在這特殊的時刻,這短短九個字,讓我看到了蘇一彥浪漫的情懷,海一般寬廣的胸襟,以及未卜先知的預測能力。
  蘇一彥,你丫不僅僅是才子,簡直是神仙……  
  周一下班,我約了小皮出來吃飯,順便把稻香村的點心帶給她。
  她一見我就吃了一驚:“你好沒精神!”
  我抬了抬眼皮,懶懶地道:“是嗎?”
  “出什麽事兒了?”
  “……翟知今……對我……表白了。”
  小皮張大了嘴,一個“O”型保持了很久。
  驚訝完了,她問我:“認真的?”
  “嗯。借助了大半瓶紅酒的力量,要不然那麽惡心的話他平時根本說不出來。”
  “……你怎麽回答他?”
  “我說考慮一下。”
  “那也就是說,”小皮把我們倆的茶杯擺在一起,“翟少爺,蘇師兄,二選一。”
  我耍狠:“為什麽一定要選?逼急了我一個都不選。”
  小皮拍拍我的肩膀,語重心長地道:“冷靜點兒,這很可能是你三十歲之前嫁出去的最後希望。”
  我瞪她一眼,她不在乎地聳聳肩:“忠言逆耳。少廢話,快選吧。”
  我把我的茶杯拿了回來:“我跟翟知今不可能。”
  “……太武斷了吧?”
  “我覺得,跟他在一塊兒的那種生活,不是我想要的。我二十八了,我談戀愛不是為浪漫,是為了結婚過日子。”
  “……那你又說考慮一下。”
  我歎了口氣:“我不願意讓他難過。他本科時候很認真地跟一女孩兒表白,那女孩兒說高攀不起,他從此走上墮落的道路。我怕這回要是我拒絕了他,他當場尋死覓活,我負不起這個責。”
  小皮默默地看著我。過了一會兒,問我:“要不要來點兒酒?”
  我擺擺手:“沒用,給我來個酒釀丸子好了。”  
  吃著酒釀丸子,我繼續哀號:“你說翟知今這人是不是眼神兒有問題啊?怎麽看上的都是不待見他的平民。”
  “……估計是高幹文看多了。”
  “所以我說他也是活該,找個門當戶對的有那麽難嗎……”說完我忽然想起他那個青梅竹馬的大麻妹妹,小小地汗了一下。
  “他家裏人不反對你們嗎?”
  “他家裏人都不錯,不知道是不是修養太好沒表現出來,反正目前我還沒看出苗頭。主要問題在我自己這兒……小皮,旁觀者清,要不你幫我拿個主意?”
  小皮拚命搖頭:“關乎你一生幸福,這責任太重大了。要不你發個帖子去戰色看看?”
  “戰色?免了,肯定說我是湖綠炫耀貼……”
  “小京,”她忽然說,“你記不記得耿嘉旻?”
  “當然記得,我還沒那麽老好不好?”
  “他跟你第一次見麵就表明自己是有主的人,你說他什麽來著?善良。”
  “嗯,怎麽了?”
  “你現在怎麽這麽不善良呢?如果你那麽肯定你跟翟知今沒可能,就該早點兒告訴他,長痛不如短痛。”
  我完全明白她的意思,可是我做不到。我就是做不到。  
  第二天,我在單位對著電腦繼續糾結,渾然一條目光呆滯軟趴趴的死蛇。
  趙頭兒端著茶杯踱到我桌子邊上:“小京,跟我過來一下。”
  我跟他進了他辦公室。
  “下午開會我要的資料你弄好了沒有?”
  “啊,就快了……”
  “還沒弄好?昨天下午你不是就說快弄好了嗎?”
  我勉強笑道:“還差一點兒。十一點之前給您。”
  “小京啊,”他語氣突然轉為關切:“你這兩天精神好像不大好啊。”
  臥槽,這麽明顯?每個人都看得出來?
  我打著哈哈:“這兩天身體不大舒服。”
  “千萬不要勉強自己帶病工作啊,如果頭痛腦熱一定要去看醫生啊,該休假就休。”
  我拚命點頭:“謝謝領導!不過我隻是因為家裏附近工地施工,搞到我失眠,所以精神不好。我真的沒感冒發燒什麽的。”拜托,你就那麽害怕H1N1啊……
  趙頭兒點點頭:“那就好,快去弄資料,11點之前給我……”  
  我重新坐回自己的電腦前,又變成一條死蛇。
  手機忽然響了。我一看來電顯示,大驚失色。
  手機一直唱著,周圍同事已經開始看我。我隻好硬著頭皮接起來,調動全身的歡樂細胞,用驚喜的語氣道:“師兄!怎麽是你?你回國了?”
  “嗯,”蘇一彥很開心,“我趕完了論文,導師同意我提前回國,我現在已經在白雲機場了。”

  驚喜
  白雲機場!!!
  “……師兄,你怎麽直接來廣州了?也不提起通知我一聲?”
  蘇一彥的聲音很溫柔:“我想給你一個驚喜。”
  我倒……關鍵時刻你跟我玩兒什麽驚喜!我已經夠亂的了……
  “那你住哪兒呢?”
  “哦,上次來開會認識了一個中大曆史係的博士,人挺不錯的,我讓他幫我在中大招待所訂了房間。”
  “那我晚上去中大找你。”  
  下班前,翟知今打電話找我一起吃飯。我在電話這頭沉默。
  “怎麽了?”
  “我師兄提前回國了,今晚我跟他一塊兒吃飯。”
  翟知今沉吟片刻,問我:“你跟他說了咱們的事兒?”
  “沒有,”我苦笑,“他是想給我一個驚喜。”
  翟知今笑問:“驚喜嗎?”
  “去你的。”
  “他什麽時候走?”
  “哪兒有剛到就問人什麽時候走的?我沒問,估計也就住幾天。”
  “他住哪兒?”
  “……翟知今,你不是想玩兒邂逅那一套吧?”
  他酸酸地道:“他不會住你那兒吧。”
  “我這兒哪兒能住人啊,他有地方住。”
  他笑:“那就好。”
  我忽然咯咯笑道:“翟知今,我覺得你現在就是一小三兒。我看你別叫翟二了,叫翟三兒得了。”
  他沒有說話。
  我一怔,這才意識到他現在其實並沒有心情跟我開玩笑。
  “小京,你還要考慮多久?”他問。
  “……再給我點兒時間。”
  其實我也不知道我究竟在等什麽。我在等他突然開了竅,覺得看上我根本是個錯誤?還是在等蘇一彥露出破綻,證明自己其實是個gay?
  也許,我是在等上天給我一個啟示,告訴我到底該怎麽做。雖然上天很可能正因為我一腳踏兩船而看我不順眼……  
  晚上,我去中大西區招待所找到蘇一彥。
  他一見我,微微有些驚訝:“小京,你好像瘦了。”
  我心說有你一份兒功勞,臉上笑著說:“是嗎?那你請我吃餐大的吧。”
  半小時之後,我對著餐桌上的那隻水晶肘子,笑道:“也不用這麽大。”
  “大學那會兒,辯論賽完了,全隊人一起出去腐敗,我記得你說過,你喜歡吃肘子、紅燒肉這一類膠原蛋白多的菜。”
  我怔在那裏。多少年前的事兒了,他竟然還記得。
  他笑道:“發什麽呆啊?快吃東西。”
  我剛拿起筷子,電話就響了。
  我一驚,心想不會是翟知今來搗亂吧?拿出來一看來電顯示,卻是我媽。
  我媽聽上去很高興:“小京~ 你猜我現在在哪兒?”
  ……媽您真是越活越年輕了,“在……外邊兒旅遊?”
  “嗬嗬,我在火車上,明兒早上7點到廣州。”
  “什麽??”我大驚,“媽,您來廣州怎麽不提前通知我一聲?”
  “給你個驚喜嘛。”
  …… …… ……
  媽,我今天很驚喜,謝謝您……
  “我是來廣州開會的。小京,我帶了你屋子鑰匙了,你不用來接我。”
  “你帶了多少東西?”
  “沒多少,三個包,一個行李箱,我給你帶了扒雞、火腿、棗子……”
  “……我還是去接你吧。”
  “不用不用,不耽誤你上班兒。”
  “我9點上班兒,來得及。”
  “那也行,記得搭公交車來,別打的!”
  “……知道了。”
  我掛上電話,蘇一彥問我:“伯母要來?”
  我過了兩秒才反應過來他所說的“伯母”是誰,點了點頭。
  “你要去火車站接她?我跟你一塊兒去吧。”
  我一怔,這麽積極主動地要求見家長?好自信啊……
  我擺手道:“不用了……”
  “去火車站接人這樣的體力活,不扔給男朋友,扔給誰啊?反正我也沒事。”
  我無話可說,隻好笑道:“那好吧。不過師兄你得有心理準備,即使拿著再多的行李,即使是你掏錢,我媽也不會打的。她勤儉節約已經到了一定境界了。”
  蘇一彥笑道:“勤儉節約是好習慣啊。”
  我忽然想到一件事,笑眯眯地問蘇一彥:“師兄,你知道我媽是幹什麽的嗎?”
  他笑笑:“警察?”
  “我媽是做安利的。”
  說完,我留意他的表情,看他是否會表現出驚訝、鄙夷或是任何一種負麵的反應。
  結果他隻是笑著說:“我有個姨媽,也是做安利的。”
  唉,安利公司這網撒得可真是夠廣的……  
  第二天早晨6點一刻,他打的到了我家門口,跟我一起搭公交車去火車站。
  因為太困,我在車上睡著了。到了終點站才被他推醒。醒來才發現,我靠著他的肩膀睡了一路。
  我揉著眼睛,歉意地道:“師兄你怎麽也不叫醒我?肩膀疼了吧?”
  他笑著說:“故意不叫你的。”說完拉起我的手,“下車吧。”  
  火車有點兒晚點。等我們在出站口接到我媽,已經快8點了。
  蘇一彥叫了聲:“伯母好。”接過我媽的行李。
  我媽一見他,那又驚又喜的心情真是藏都藏不住。我向她介紹:“這是我大學裏的師兄,蘇一彥。”
  “哦~小蘇,你好你好……”
  蘇一彥對我說:“8點了,你搭地鐵去上班吧,要不然該遲到了。我送伯母回家吧。”
  我媽關切地問:“小蘇你不用工作?”
  “我博士快畢業了。正準備找工作。”
  “哦……那小京你快去上班吧,小蘇送我就行了。謝謝你啊小蘇……”
  “哪裏,應該的……”  
  我往地鐵站走了幾步,忽然回過頭來,看著他們有說有笑,漸行漸遠。
  我心裏知道,正在漸漸遠離我的,並不是蘇一彥,而是翟知今。  
  中午,我打電話回家,卻是蘇一彥接的電話。
  我一怔,笑問:“師兄,你在我那兒吃午飯?”
  他笑道:“伯母一定要留我吃飯,說要我嚐嚐石家莊的金鳳扒雞。”
  我嗬嗬地傻笑,隨後我媽接過電話:“小京啊,你是6點下班是吧?”
  “對。”
  “到時候我在你們公司樓下公交車站等你,你陪我去一趟匯景新城。”
  “……匯景新城?去那兒幹嘛?”
  “好了別浪費電話費了,有話見了麵再說。”  
  匯景新城,也是廣州豪宅區之一。我實在想不通我媽去那兒有什麽事。
  下班後我在公交車站見到我媽,她滿麵笑容地道:“行啊閨女,有了男朋友也不告訴我。”
  “……八字還沒一撇呢。”
  “我看小蘇這孩子挺好,長得不錯,又有教養,日本留學回來的博士,家在杭州,爸媽都是浙大的老師。”
  我笑道:“媽,你打聽得夠細的。”
  “哦,他還是獨生子女,”我媽伸出兩個指頭,笑眯眯地比劃:“你們以後可以生倆小孩兒。”
  我暴汗……
  “不過我也就是提點兒參考意見,關鍵還是你自己喜不喜歡。”
  “媽,你們安利公司又開會啊?在匯景新城開?”
  “不是。明晚才開會。去匯景新城是去看你丁香阿姨。”
  丁香阿姨?我在腦子裏搜索了一陣兒,沒什麽印象。
  “你忘了?小時候她還抱過你呢。以前跟我一個單位的,我們關係特好,她一直把我當姐姐。人長得可漂亮了,老公是做生意的,倆人很久之前就南下了。我最近才知道她在廣州,她非要我去她家玩兒,我這不就帶你去一趟咯。”
  我笑道:“她住匯景新城,那兒房子可貴了,看來她老公生意做得不錯。”
  我媽淡淡地道:“有錢有什麽用。”
  我正好奇她這話的意思,公交車來了,我們上了車。  
  在車上,她囑咐我:“見了麵兒,別提她老公。”
  “怎麽了?”
  “她老公一年才回家一次,就是過年的時候回去看看她跟她兒子。”
  “……外邊有小老婆?”
  “哼,女兒都上小學了。”
  齊人之福、重婚罪、非婚生子女……我腦子裏嗖嗖嗖冒出來一堆詞匯。
  “這……是違法的吧?丁香阿姨可以告他。”
  “唉,你丁香阿姨人太好了……”  
  到了匯景新城,我才發現這小區簡直像一個小城鎮。我們拿著地址問了N個保安,才找到丁香阿姨的住處。
  門一打開,迎出來一個年約四十、身材微微發福的美貌阿姨,見了我媽,笑得眼睛彎彎的,上來擁住她,輕聲喚道:“陳姐——”
  擁抱完了看見我,笑問:“這是小京?長成大姑娘了。”
  我心說,大姑娘?都快老姑娘了……
  進了門,她笑道:“飯還沒做好。”
  我媽道:“我幫你。”
  我忙道:“我也來。”
  阿姨擺擺手:“你坐著吧。”
  她們在廚房忙,我便在客廳參觀。她應該是個基督徒,進門的牆上掛著木雕的耶穌受難像,屋子裏隨處可見跟主、耶穌有關的小擺件。

  紅玫瑰與白玫瑰
  吃飯前,阿姨虔誠地做了一番禱告。
  我媽試了味道,讚道:“丁香我發現你挺會做菜啊。”
  “整天在家也沒事兒,就研究一下咯。”
  “你兒子呢?”
  “在番禺的私立學校念書,今年高二。他們學校是寄宿的,一周回來一次。”
  所以,這四室兩廳的豪宅,平時也就是她一個人在住。
  我認識基督教會的人,也參加過一次他們分享經驗的聚會,很多人講述的故事都有一個共同點——他們都是在極度無助、痛苦的時候選擇了信教(也就是所謂的忽然聽見了上帝的聲音,發現自己原來是靈異體質),找一個精神寄托,給自己活下去的勇氣。
  丁香阿姨,也曾是這樣嗎?  
  吃完飯,她們在沙發上聊個不停,誰誰的兒子參軍了,誰誰的女兒想當主持人……丁香阿姨忽然誇了我一句:“小京怕是咱們那一幫孩子裏最有出息的了,考了北大是吧?”
  我一聽這話就冒汗。果然我媽恨鐵不成鋼地道:“她!她北大的同學,考研的考研,出國的出國,還有一幫子當公務員,她可好,大學談了一個廣州的男朋友,畢業的時候男朋友說要回家幫爸媽管藥店,她考研複習了一半兒不考了,來了廣州一個小公司打工。結果他們最後也沒成。唉……”
  我在旁邊很配合地做懺悔狀。
  “不過,”我媽忽然轉怒為喜,“她最近又談了一個男朋友,我今天見了,那孩子不錯……”
  接下來便是一場蘇一彥的表彰大會。我在心裏暗暗地道:“媽,你才第一天認識他啊……”  
  阿姨苦留我媽住一晚,我媽以沒帶換洗衣服為由婉拒了。
  從阿姨家出來,我媽對我感歎:“挺可憐的。還好信個教。”
  “嗯。基督教會整天挺多活動的,生活應該挺充實。”
  “年輕的時候多少男人追她啊,最後找了個做生意的,覺得有錢,也挺有前途。可關鍵是靠不住啊。”
  我默然不語,過了一陣兒才道:“也不能一概而論吧。”翟知今他爹不就挺正經的嗎。
  我媽冷笑:“我見得多了。你玉娟阿姨的老公,搞建築承包的,也是一年到頭不回家,君芳阿姨的老公,開酒廠的,為了女人跟別人爭風吃醋,結果折進去了(北京話,折讀一聲,指坐牢了)。你別看你爸沒什麽本事,掙不了大錢,可就這點兒好,對我一心一意……”  
  翟知今,你的八字一定跟我媽不合。相當地不合。
  否則,我實在無法解釋為什麽她會突然千裏迢迢地跑過來,成為蘇一彥的死忠,又用各種血淋淋的案例教育我,你極有可能在未來的歲月裏發展為人渣……  
  完成了她的曆史使命後,我媽離開了廣州。
  然後,蘇一彥也去了北京,準備畢業前的最後事宜。  
  蘇一彥走的這天,下班前,我掏出手機,準備撥電話給翟知今。
  我看著通信錄裏他的名字,一分鍾,兩分鍾……
  終於,我咬咬牙,按下通話健。
  “翟知今,現在有空嗎?”
  “有啊,怎麽,想我了?”
  他又在習慣性地壞笑了。
  我想,我以後應該會懷念他的這種腔調吧。
  “是啊,想你了。”我笑道,“你開車過來吧,到了打我電話。”   
  等他到了樓下時,外麵正好下起雨來。天哪,此時不分手,更待何時啊。
  我冒著雨鑽進他的車裏。他問我:“想去哪兒?”
  我笑道:“翟知今,你有沒有看過《紅玫瑰與白玫瑰》?”
  他一愣:“聽說過,沒看過。怎麽了?”
  “是張愛玲的言情小說,裏麵有一句話非常經典,大概的意思是……比如你跟我吧,假設說我是紅玫瑰,你是白玫瑰……”
  “我是白玫瑰?”
  “別打岔,假設說我是紅玫瑰,你是白玫瑰。要是咱倆成了,結了婚,久而久之,你在我眼裏就變成黏在衣服上的米飯粒,我在你眼裏就是牆上拍死一隻蚊子留下的那點兒血。但要是咱倆沒成,各自跟別人結了婚,那你在我眼裏就是永遠的窗前明月光,我在你眼裏就是心口上的一點朱砂痣。怎麽樣?你是不是覺得特別有道理?”
  我煞費苦心準備的開場白並沒有起到應有的效果。翟知今聽完了隻是沉默,一句話也不說。
  看來分手這件事,實在是很難弄得歡樂。  
  雨點啪啪地打在車窗上,越來越多,漸漸地匯成一線線的水痕,義無反顧地順著玻璃流下去,就像人的眼淚。
  不知過了多久,翟知今忽然開口問我:“如果沒有你師兄,你會跟我在一起嗎?”
  我沒有回答他,隻是笑著問他:“你不會是想宰了他吧?”
  他淡淡地笑了,笑得沒有一點兒溫度:“為了你殺人?我還沒愛你到那份兒上。”
  “我現在想回家。”
  他沒說什麽,打著了火,把車開出巷子。  
  車開到我家樓下時,雨也停了。
  我說了聲“再見”,想要下車。
  “小京,”他叫住我。
  “嗯?”
  “你會後悔的。”
  我一怔。
  他忽然笑了,接著說:“別指望我會祝你生活幸福。我希望你婚姻不幸,以後在家裏以淚洗麵的時候,忽然想起我,後悔當初為什麽那麽有眼無珠。”
  我哭笑不得:“翟知今,你怎麽這麽毒?”
  “你今天才知道吧?我其實就是這麽惡毒。”  
  我下了車,打開樓下的鐵門,走進樓梯。
  鐵門關上後,我並沒有上樓,而是躲在鐵門背後的黑暗裏,透過門上的欄杆往外看。
  翟知今從車裏鑽了出來,靠在車門上,點著一隻煙,慢慢地抽著。
  丫抽煙的樣子有型得要死,路過的小美眉們一個個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不時竊竊私語。
  但翟知今抽得很專心。一支煙完了之後,他鑽進車裏,絕塵而去。
  翟知今,我知道,你那麽惡毒地祝福我,其實隻是怕我內疚。
  不知道你會不會明白,我之所以放棄你,不是因為你不好,而是因為你太好。
  你未來的人生中,一定會有很多女人愛上你,就像我現在一樣。
  你說我有一種奇特的自信,但你並不知道,我其實就像中學的一些學生一樣,模擬考次次高分,一到正式考試就歇菜。
  我不知道我除了能逗你發笑之外,還有什麽別的優點。
  以後,當你被大捧大捧的紅玫瑰環繞的時候,我這抹蚊子血該何去何從呢?
  像房玄齡的老婆那樣大庭廣眾之下大口大口地喝醋?我才不要你看到我那副丟人的樣子。
  所以,現在,趁著我身邊還有一個蘇一彥,我得抓緊時間離開你。
  這樣,我就永遠是你心頭的朱砂痣。
  我其實就是這麽卑鄙。
  
  好消息
  當天晚上,我開始發燒。
  這真是樁奇事。因為我深知活在現下,有什麽都行,就是不能有病。所以我平時堅持鍛煉身體,在手機裏放了第八套廣播體操的錄音,有空就搬開茶幾在家裏“一二三四二二三四”地操練。我吃東西避開垃圾食品、晚上12點之前一定睡覺、每天勤洗手、多通風……我大概有三年沒有感冒發燒了吧?怎麽忽然中招了?
  鑒於H1N1的肆虐,抱著謹慎的態度,我仍然去了家附近的一個大醫院的附屬門診看急診。
  “有醫保卡嗎?”醫生問我。
  我點點頭,醫生微微一笑,開始奮筆疾書。我看著他文思泉湧般寫下一頁半長的藥單,心裏便打個突。
  到計價處,一位男天使按了一陣計算機,清晰地報給我:“兩百八十六。”
  我禮貌地向他一笑:“那算了,謝謝。”
  到樓下的海王星辰買了一盒百服寧,打電話跟趙頭兒請了假,我開始在家自我隔離。  
  誰知第二天一覺醒來,這場莫名其妙的病,已然痊愈。
  我感慨自己的身體底子真是太好了。神清氣爽地下樓買了菜包豆漿做早餐,吃飽喝足後無所事事,靠在床上拿起床邊的書翻起來。
  於是,那張一萬日元的書簽,又闖進我的視線。
  在與我想象中的老年翟知今對視了半分鍾後,我腦中靈光一閃,明白了這場病的來龍去脈。
  翟知今就像一棵狗尾巴草,已經深深紮根於在我心田角落處的那塊自留地裏,在日曬雨淋中,他頑強地茁壯成長,不知不覺已經一人多高,根係在土壤裏靜靜蔓延,與我的血脈連成一體。如今要將他連根拔起,自然難免一場傷筋動骨的病痛。
  我把這張鈔票用電費單的信封裝起來,也塞進抽屜深處。  
  不久後的一天晚上,我正要打開MSN找蘇一彥聊天,電話忽然響了。
  接通電話,我便聽見了蘇一彥溫柔的、讓人安心的聲音:“小京。”
  我微笑道:“師兄,什麽事兒非得打電話來啊?”該不會又是想聽聽我的聲音吧?哢哢。
  “小京,我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  
  事實證明,這個好消息造成的巨大影響,我一個人實在無法消化。
  於是無奈之下,我找小皮出來,商量對策。  
  “他能轉到社科院曆史所做博士後?”小皮大聲反問。
  我點點頭。
  小皮呆了半晌,歎服道:“牛,太牛了,我早覺得他不是凡人。做學問做到這份兒上,夫複何求啊……”
  我沒說話,由得她自言自語。等她激動完了,突然想到了正題:“那你怎麽辦?”
  我苦笑道:“找你出來不就是為這事兒嘛。”
  小皮認真地考慮著:“異地?他博士後不知道幾年能出站。再則你不是說過他和他前女友就是因為異地分開的嗎?我看這條路懸。你去北京?那你就兩條路:一,重新找工作。二,讀研。”
  我正沉吟著,小皮卻已經接著道:“要說重新找工作……你這邊工作幹了也這麽幾年了,雖然職位沒怎麽升,但工資也漲了幾回了,去北京從頭開始,肯定有落差。要說讀研,唉,現在碩士沒用,像我這樣能在二流學校教公共課算不錯了,我們學校現在都隻收博士。但讀博一來辛苦,二來能不能順利畢業也是個問題。”
  我補充道:“而且我發現我工作了這麽幾年,基本已經無心向學了。”
  小皮試探著問:“他願不願意放棄社科院,來中大教書?”
  我笑著搖搖頭:“他隻問我願不願意去北京。他開玩笑說可以養我。”
  小皮的眼中忽然寒光一閃,冷笑道:“怎麽男人都是這德性,覺得女人為他犧牲小我是理所應當的。當年你為了介祖濤放棄考研離開北京,現在難道又要為了蘇一彥放棄工作離開廣州?小京,我勸你這次強硬一回,就跟他直說你不能放棄這邊的工作,一定要他來中大教書,要不然就散夥。”
  我笑:“這不無理取鬧嘛。”
  小皮恨聲道:“就你明白事理!我還不是為了你,我是怕你到時候兩頭空。”
  話一出口,她似乎意識到說得重了,打著哈哈道:“其實吧,我就是舍不得你。咱們本科班廣州分舵就我和你倆人,你走了我可怎麽辦啊……”
  我心裏明白,小皮說的話完全正確。
  當年我可以那麽爽快地為了介祖濤放棄考研,隻是憑著年輕時那種天真的衝動。
  現年28歲的我,已經無法像當年一樣,那樣輕易地放棄對我而言重要的東西。  
  在公司,我嚐試著向趙頭兒打聽:
  “頭兒,咱們公司有沒有在北京設立辦事處的計劃?”
  趙頭兒的敏銳度大大超出我的預期:“怎麽,你想去北京?”
  我連忙搖頭笑道:“不是不是,我一個朋友也是搞建築設計的,想在北京找工作。”
  趙頭兒笑了:“沒有這個計劃。現在這經濟情況,誰敢盲目擴張?到處忙著減薪裁員。你朋友這會兒找工作?”
  這話於我,真是雪上加霜。  
  下班後,走在夜幕下的廣州街頭,欣賞著周圍行色匆匆的路人,擁擠的交通狀況,聆聽著身邊嘈雜的人聲、施工聲交織而成的噪音,這個平素讓我心生埋怨的城市,忽然間變得如此可愛、令人不舍。
  回到家,我撥通了蘇一彥的電話。
  我決定問問他,願不願意為了我,放棄社科院,來廣州教書。
  我心裏很清楚,就算他說願意,我也不會讓他這麽做。
  但我卻很希望他說願意。其實,我隻是需要一點感動。  
  電話很快接通了。出乎意料,我聽到的,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您好,不好意思一彥正在洗澡,您有急事需要我幫忙轉告嗎?或者您過二十分鍾再打來好嗎?”
  關鍵詞:
  一彥。
  正在洗澡。
  我的腦子突然間一片空白,過了好一會兒,我才找回說話的能力。
  “請問您是哪位?” 我盡力使自己聽起來顯得平靜。
  那女人笑著說:“我是一彥的女朋友。請問您是——?”
  我忽然不知道我是誰了。
 
  師姐
  初聞男友劈腿,當然有五雷轟頂之感。所幸我已經不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情,當年驚聞介祖濤與汪聞笛從朋友變為男女朋友的情形曆曆在目。如今年紀大了,除了身體器官有所衰老之外,心理素質也有所增強。幾秒鍾之後,我已然恢複鎮定,開始思考這件事中不尋常的地方。
  如果現在跟蘇一彥在一起的是我,他在洗澡,我會隨便接聽他的電話嗎?不會。
  此女敢這麽做,要麽跟他很熟,要麽就是有意為之,意圖當然是打擊我。而且,她的語氣聽起來,實在太過自信自然,有備而來的感覺相當明顯。
  我自問看人的眼力還沒有誤差到這種程度。蘇一彥應該不會人渣到一腳踏兩船還這麽輕易被我發現的境界。
  於是,我淡定地回答她:“真巧,我也是一彥的女朋友。”
  該女沉吟片刻,和聲細氣地道:“我想這其中一定有什麽誤會。”
  看來丫也是個淡定的主。我隻好笑道:“想必是有的。”
  “那等一彥洗完澡,我讓他給你複一個電話吧。”
  “好的,謝謝。”
  ……臥槽,這場情敵對決戲,會不會演得太和諧了?  
  但過了半個小時,蘇一彥並沒有回複電話給我。
  我打過去,他已經關機了。
  我心裏很緊張:他不會被那女人軟禁了吧?
  我在MSN上給他留了言,心想,48小時之內聯係不上他,我就打電話去北京市公安局報案。  
  第二天上班時,我試著給他打了電話,沒想到打通了。
  我聽見他叫我,卻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
  “小京?”
  “……師兄,昨晚我打你電話,是個女的接的。她說……是你女朋友。怎麽回事?”
  蘇一彥吃了一驚:“你昨晚給我打電話了?她怎麽沒告訴我……小京,你千萬別誤會,她就是我之前在上海的女朋友。這次為了你的事,跑到北京來了。”
  “……你們不是分手了嗎?”
  蘇一彥歎氣:“她……不肯放手。她現在病得很厲害,情緒很不穩定,正在醫院打吊水。我一時走不開。小京,你別胡思亂想,我有機會再跟你詳細解釋。”
  他掛了電話。我在這邊發呆。
  苦肉計?真舍得下本錢啊。昨兒電話裏聽起來挺正常的啊,怎麽突然就重病?該不會……割脈了吧??
  我打了個冷戰。要是攤上這種前女友,那真是倒了血黴了。  
  又過了一天,蘇一彥沒有聯係我。我很想打電話問問他情況,卻怕會令他更加煩亂。
  快下班的時候,前台Ivy突然告訴我有人找。
  我走到前台,看到一個身材纖瘦、柔柔弱弱、衣著高檔素雅、發型一看就是高級沙龍出品的女子,年紀30歲左右。
  她一見我就笑道:“韓京冀,你還是老樣子,一點兒沒變。”
  她的聲音有點兒耳熟。我正在努力回憶她是誰,她看出我的疑惑,自我介紹道:“我是林碧筠。”
  我“啊”了一聲,喜道:“林師姐。”
  林碧筠笑道:“你還記得我啊。”
  “係學生會主席啊,當然印象深刻。倒是你,怎麽會記得我?”
  “你是辯論隊的風雲人物,又是你們級四大美女之一,我怎麽會不記得。”
  我笑了:“美女個鬼。師姐你找我什麽事兒?”
  “你快下班了吧?一起出去吃個飯吧,邊吃邊談。”  
  到了綠蔭閣西餐廳坐下,我跟她換了名片,才發現她原來已經是某世界500強公司的人力資源部經理。
  我開玩笑:“哎呦,要是我以後到你們公司找工作,師姐您可得關照我啊。”
  “沒問題。”
  “這次找我有什麽事嗎?”
  林碧筠微笑道:“你真的聽不出來?前天晚上我剛跟你通過電話。”
  我當場華麗麗地外焦裏嫩了。難怪我聽她的聲音覺得耳熟。
  我沒指望蘇一彥的前女友是個村姑,但也不承望是如此厲害的角色。
  林碧筠歎了一口氣,接著道:“我跟一彥在一起四年了。我真的沒料到,這次他會做出這樣的事。我代他向你道歉。”
  我心裏冷笑。我未必是被害者,不需要什麽道歉。再則,你有什麽權利,什麽立場代替他說話?
  但我也隻是在心裏說說。世界500強的HR經理,什麽人沒見過?溝通技巧和我根本不是同一個重量級的。在她麵前,說得越多,後路就越少。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便問她:“師姐,聽說你昨天病得很重?”
  林碧筠淡淡一笑,嬌怯怯地道:“嗯。在醫院打了一天吊水。”
  我微笑道:“恢複得挺快,真是萬幸。”
  真是不擇手段的強人,為了達到目的,連身體都能當成道具拿來折騰。
  我心裏正在鄙視她一個成功職業女性卻要靠自殘在愛情上贏取優勢,怎料她接下來輕描淡寫說出來的一句話,卻徹徹底底地KO了我:
  “一彥跟我提了很多次,希望我能去北京。隻是我一直舍不得上海。這次我終於下定決心了。從下個月起,我就會去北京工作。”  
  事情發展至此,其實結局已定。
  然而本著兼聽則明,偏信則暗的原則,我仍然找蘇一彥核實了一下。
  他一聽說林碧筠來找過我,第一句話不是關心她跟我說了些什麽,而是很緊張地問:“她身體怎麽樣?”
  我在心裏歎息。林碧筠的苦肉計很低級,但對蘇一彥卻異常有效。看來即使是四年異地戀,她對蘇一彥,也已經有相當深刻的了解。
  我強調她身體很好,說話中氣足,走路不晃悠,他仍然將信將疑。
  我問他們之間到底有什麽糾葛,他絮絮叨叨地說了半天,半是陳述半是抱怨。大意是林碧筠雖然跟他名義上是男女朋友,卻很不把他當回事兒,她的公司在北京有辦事處,他多次向她建議調來北京工作,她以種種理由推脫。他單方麵跟她提了幾次分手,她卻總是不做回應。
  等他說完,我笑著問他:“她說這次下定決心要去北京工作。是真的?”
  蘇一彥沉默片刻,問道:“小京,你呢?你會不會來北京?”  
  “你就這麽放手了?”小皮問我。
  失戀後的第一個周末,我約了小皮來我家看影碟。
  “哼,哪兒能這麽便宜他們。”我抓了一把爆米花塞進嘴裏,一邊嚼,一邊口齒不清地道:“倆人都不是什麽厚道人,一個跟前女友遺留問題還沒清算完就勾搭我,一個平時對男朋友愛理不理可一見有情敵出現又死乞白賴地糾纏不放。所以,”我奸笑,“我也沒明確表示我要分手,且跟他們耗上十天半個月的。讓蘇一彥繼續內心的糾結,讓林碧筠繼續浪費醫藥費。”
  小皮認真地問:“如果蘇一彥最後決定來廣州呢?”
  我不屑地擺擺手:“有林碧筠在,不可能。”
  “唉,”小皮也抓了一把爆米花,“其實這事兒吧……主要還是怪社科院……”
  我搖頭:“非也。我感覺吧,就算蘇一彥來廣州,林碧筠都能追殺過來,三天兩頭地住院,把他吃得死死的。”
  小皮不再說話。她沒有做出讓我也自殘的提議,她畢竟是了解我的。  
  電腦屏幕裏放的是江國香織的小說改編的電影《東京鐵塔》。找這張碟看,主要因為我跟蘇一彥是在東京鐵塔開始的,且用同名電影象征性地畫上一個句號。
  我指著裏麵美得冒泡的黑木瞳道:“要是咱四十歲了也有這水平,是不是也能泡到二十歲的美少年?”
  小皮閑閑地道:“嗯,等少年四十歲的時候,你剛好可以慶祝六十大壽……”
  我笑著去掐她的脖子。我們在沙發上笑作一團。  
  我與蘇一彥,大約就到這裏了。
  到了分手的這一刻,我才發現,我並沒有自己想象中那樣愛他。
  失去他的感覺,就好像看中了一座房子,樓層、朝向、間隔、價錢……無一不合我心意,飛奔到售樓部去下定的時候,卻被告知,您要的這套已賣出。
  所以說,也不是不心痛的。因為他真的是個很不錯的結婚對象。  
  翟知今走了,蘇一彥也走了,我又恢複了光榮的剩女身份。
  不深愛有不深愛的好處。我幾乎立刻收拾了心情,開始了光明美好的新生活。
  送走了小皮,我收拾好了房間,搬開茶幾,開始播放手機中的第八套廣播體操配樂。
  音樂還是一如既往地銷魂。我隨著“一二三四二二三四” 的號子認真地舒展身體,腦子裏卻冒出這樣一句話:
  姐做的不是廣播體操,是寂寞。
  
  葉工
  盡管如今經濟不景氣,我們公司卻還是逆市招人了。而且招的不是一般人,是牛人。
  牛人到任的第一天晚上,老板請全公司幾十號人一起去炳勝海鮮酒家搓一頓。
  菜上得差不多的時候,老板端起酒杯,拉著牛人一同站起來,向大家介紹:“這位就是從今天開始加盟我們公司的葉工,跟我是老朋友了。國家一級注冊建築師,來我們公司擔任總建築師兼主設計師……”
  我遙遙地打量了新來的牛人幾眼,看上去也就是普普通通的四十出頭中年男人。老板接下來滔滔不絕地介紹葉工的豐功偉績,他從前在某市的建築設計院擔任副總設計師、曾經主持過某地的某某項目的設計規劃……而坐在我左邊的前台Ivy、行政部的薇薇已經開始就“葉工”這兩個字展開熱烈的討論:
  “嘿嘿,葉公好龍。”
  “姓葉算是好的。姓龔的才鬱悶呢,‘龔工’,莫名其妙就變太監了。”
  “姓包的也好笑,‘包公’。”
  “姓項的最賺了,整天被人叫‘相公’。”
  “我以前給一個姓恩的工程師打過電話,‘恩公’來‘恩公’去的,鬱悶死了。不騙你,真的有姓恩的人……”
  那邊廂老板吹完了,葉工開始自我介紹:“大家好,很高興認識大家。我叫葉晞。‘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晞’的晞……”
  Ivy讚歎:“哇,有文化。”
  我笑了。聽起來感覺還不錯,可‘晞’是曬幹的意思,他爹媽怎麽用這個字給他做名字?
  他一麵講,一麵環視四周,目光掃到我時,正好看到我在竊笑,弄得我有一點兒緊張。
  我媽曾就我這個毛病教育過我N次——大庭廣眾,不要隨便無緣無故地竊笑,別人不會明白你在笑什麽,會認為你在譏笑他,對你印象不好。
  何況我心裏確實在取笑他。
  我馬上收斂了笑意,正襟危坐。
  就在此時,坐在我右邊的HR張可姐姐忽然雲淡風輕地披露了一個驚天大八卦:
  “葉工是單身哦。”
  “什麽??”我們幾個女人齊刷刷低聲驚呼。
  “幾年前離婚了,孩子跟媽媽住,還在北方,在讀中學。”
  Ivy興奮地道:“那把他介紹給小梅姐吧!”
  小梅姐是管財務的,也是公司裏的一號傳奇人物,性格上沒的說,標準的賢妻良母型傳統女性,隻可惜對談戀愛一點兒不感冒,隻對氣功、佛學感興趣,一有空就跟我們聊氣功治病、密宗禪宗。現年三十好幾,依然待字閨中。
  薇薇向Ivy笑道:“據調查表明,男人在20歲以後,需求就一直很專一,隻愛20-24歲漂亮又有身材的女人。所以,還是Ivy你比較有機會。”
  Ivy是個開朗大方的小美眉,並不介意薇薇開她玩笑,用手撐著下巴,做認真思考狀:“這種事業有成的男人其實也不錯啊,肯定有房有車,跟他在一起我直接坐享其成,不用為了還房貸艱苦奮鬥……”
  我忽然想起那天小皮的話來,心道,到你四十歲的時候,或許正好可以慶祝他六十大壽。
  想到這兒我又忍不住竊笑了。Ivy一眼瞥見,開始把火力往我這兒引:“怎麽都忘了小京呢?”
  於是大家開始七嘴八舌地討論我跟葉工的可能性,我由得她們胡說八道,自己悶悶地在心裏仰天長歎:
  難道我已經淪落到要匹配一個老男人的地步了嗎?  
  吃完飯,老板意猶未盡,大手一揮道:“咱們去唱K!”
  我一聽此話便瑟瑟發抖。周圍的女性朋友們都含笑看著我,趙頭兒也從人堆裏擠到我身邊,拍拍我道:“不準溜啊。”
  此事的淵源要從我剛進公司的時候說起。我從念大學起就很愛唱K,有麥霸之稱,K場的名言是“這首歌我也會誒,我跟你一起唱吧”,因此被宿舍姐妹們深惡痛絕。所以當老板第一次帶我去唱K的時候,我很興奮。
  然而我沒料到的是,我們老板是個比我麥霸N倍的巨無霸,他每點一首歌都習慣性地按一下“優先”,整個K歌的過程就漸漸演變為他的個人演唱會。
  雖然他嗓音高亢,唱功也還算不錯,但想唱歌的欲火一直在我胸口熊熊燃燒著。直到某一刻,他點了一首男女對唱歌曲,環顧四周,問道:“誰會這首歌?和我一起唱。”
  女性們都矜持地微笑搖頭,我已經心癢難忍,加上張可姐姐慫恿了我幾句,我終於舉起手:“我會唱。”
  一曲終了,老板大讚我:“小京,唱得很好嘛,來來,咱們再唱一首。”
  於是接下來的時間便成為老板和我的男女對唱專場。從《心雨》、《相思風雨中》到《無言的結局》、《夫妻雙雙把家還》……在吼完一首奇高無比的《敖包相會》後,我的嗓子基本到了極限。正當我一邊輕聲咳嗽,一邊灌著白開水的時候,老板興衝衝地指著屏幕上“青藏高原”四個字向我道:“小京,這首歌我最喜歡了,你來你來……”
  從此,我榮幸地成為老板的禦用對唱搭檔,而每次公司的唱K活動也成為我的噩夢。  
  我懷著視死如歸的心情跟大家進了K場。一進房間,老板習慣性地在點歌的控製麵板前坐下,運指如飛。管人事和財務的副總點了酒水,大家拿著桌上的骰子玩起來。
  出乎意料,老板點完了歌,並沒有自己開唱,而是把葉工拉出來,大聲道:“來,大家歡迎葉工來一首。”
  在一片掌聲中,葉工半推半就地接過麥克風,用低沉的嗓音唱了一首《在那銀色的月光下》,倒也頗能入耳。大家大聲讚好,老板龍顏大悅,竟然忍痛割愛出讓了自己至愛的《敖包相會》,指著我道:“小京,你來陪葉工唱這首。”
  我心想,他一個男低音,唱這首不會有問題吧?結果到了□部分他果然破音,自己便笑了,我也撐不住笑了。老板見狀,忙拿過麥克風道:“嗬嗬,還是我來吧。”  
  回到家裏,我還惦記著那個“晞”字,總覺得除了曬幹,應該還有別的意思。一百度,果然有“破曉”之意。
  百度出來的結果有個叫“晞”的博客,我隨手點進去看了一眼,卻發現有點兒意思。
  “有人說,在國企裏做一份固定的工作,就像一隻老虎被關進籠子裏,遲早退化成大貓。如今我在這個國營大單位已經呆了十幾年,早已是國家一級注冊建築師,房也有了,車也有了,沒有什麽後顧之憂了。再不出去搏一搏,隻怕就枉度一生了。廣州的老丁,也是十年前在珠海做項目時認識的老朋友了,現在邀我去他的公司,我想,這正是個好機會……”
  我們老板正是姓丁,這十之八九是葉工的博客,想不到他也是個跟得上潮流的人。嗬嗬,哪有用真名做博客名的?反人肉搜索的意識也太薄弱了。不過轉念再一想,所謂博客,就是把自己的隱私給全世界看,又怕什麽搜索。  
  事實證明這位新來的葉工還是很有幾把刷子的。公司有個15萬平米的項目,做了大半年的規劃方案都沒通過,葉工一介入就順利通過了。項目通過後,葉工很高興,在博客上及時地表達了自己的喜悅與自豪,讓我覺得這位老同誌有幾分孩子氣。  
  某日,當我正興致勃勃地偷窺葉老同誌的隱私時,忽然接到了來自耿嘉旻的電話。
  “小京,我是嘉旻。”
  我已經很久沒見過他,感覺有些生疏,便禮貌地道:“嘉旻啊,你好你好。”
  “我和知未這幾天在廣州,想請你出來吃個飯。”
  我一愣,一時不知該做何回答。耿嘉旻已經接著道:“知未挺惦記你的,她說好歹你也算我們半個媒人,一直都沒機會答謝你。”
  他一說到“媒人”,我忽然很想問問他的病治好了沒有,但可惜我還沒有驃悍到那個地步……
  我想了想,笑道:“既然你們這麽有誠意,那我當然得去了。”
  去跟他們打聽一下翟知今的近況,也是好的。
  說來也怪,分手後我再也沒有碰到過翟知今,我甚至不知道他現在是在廣州還是在北京。  
  周六晚上,當我如約走進飯店時,我才發現,我根本不用跟他們打聽翟知今的情況,因為他就坐在我麵前。
  陪在他身邊的,是一個陌生的女人。
  
  名媛
  叫她“女人”大概源自我的敵意,其實她年紀不過二十三四,完全稱得上是個女孩兒。她的皮膚異常的白皙,小龍女似的,化著無可挑剔的淡妝,一身上下的行頭看似很普通,但從質地和做工上能感覺得到絕不便宜。
  向我介紹她的不是翟知今,而是翟知未。原來她是翟知未的中學同學,叫米秋南,大學是在英國念的,回國後就職於北京某知名外企,最近在廣州出長差。
  她跟翟知未一樣,都是很有氣質的女孩子。不同之處在於翟知未為人很單純,一望而知,她眼睛裏的內容則豐富得多。
  “叫我秋南好了。我的英文名是Rachel。”跟我握手的時候,她很隨和地說。
  “那你可以叫我小京姐,知未也是這麽叫我。”
  米秋南坐在翟知今的左邊,我坐在他右邊。  
  整頓飯的氣氛很詭異,耿嘉旻和翟知未應該已經知道我與翟知今分手了,但他們隻字不提。耿嘉旻說約我出來是為了謝我,但現在他似乎早已忘記這一點了,隻告訴我他們過幾天要去澳門玩。而米秋南看樣子應該是翟知今的新女友,卻顯得有幾分矜持,與他淡淡地。倒是翟知未與她聊個不住。
  “秋南你前陣子去了意大利?”
  “嗯,去了十幾天。基本上逛遍了。”
  “意大利那麽多城市,最喜歡那個?”
  “……米蘭吧。因為MIU MIU的總店在米蘭。我在那兒把信用卡都快刷爆了。”她說到這裏,頑皮地笑了一下。
  我不知MIU MIU為何物,想必是個時尚品牌吧。我對米蘭的認知僅限於在AC米蘭和國際米蘭兩支球隊,因為介祖濤喜歡看足球。  
  米秋南這個人的氣場,大概可以用“名媛”兩個字來形容。
  “名媛”這個詞,於我而言一直隻是一個概念。
  比較熟悉的是台灣的孫芸芸,覺得她可以做“名媛”兩個字的代言人。年輕漂亮,家財萬貫,婚姻幸福,事業有成,8歲擁有了人生第一顆鑽石,後來接觸的珠寶多了,發現珠寶設計是自己的興趣所在(汗)。
  在“康熙來了”裏也見過孫芸芸,跟我所想的一樣,高貴而不高傲,非常平易近人。如同亦舒所說,真正有氣質的淑女,從不炫耀她所擁有的一切,因為她沒有自卑感。
  關於“從不炫耀”這一點,我倒是跟名媛一樣。因為我確實沒有什麽能拿出來炫耀的……
  我一直覺得現在大陸的有錢人都是暴發戶,能培養出名媛應該是幾十年後的事。沒想到今天被我三生有幸地遇見了一位。  
  很多事情,想到跟真正遭遇到,感受是完全不同的。
  我曾經想象過,翟知今身邊會出現這樣一個名媛型的女孩兒,跟他生活在同一個社會階層,郎才女貌,天造地設。那個時候,我會遠遠地看著他們舉案齊眉,白頭偕老,為自己當年離開他的正確決策感到自豪。
  如今,當這樣的女孩兒真真切切地出現在我麵前時,我的整個情緒卻可以總結為兩個字——
  怨念。  
  “你和你師兄怎麽樣了?”翟知今冷不防問了我一句。
  我看他一眼,我還以為他不打算跟我說話了。
  “挺好的。”我笑著回答他。
  話一出口我非常擔心,因為我很不擅長編瞎話,萬一他接下來又問我“他畢業後在哪兒工作”、“你們打算什麽時候結婚”等一係列的問題,我又要繼續瞎編,如果前後矛盾可就糗大了。但我又實在不想這會子跟他說實話,我討厭別人同情我,尤其是現在的他。
  幸而他也沒再追問。
  或許他跟我一起吃這頓飯,就是為了問我這句話。  
  吃完了飯,耿嘉旻伉儷打車回賓館,我和米秋南在飯店門口等翟知今把車開過來。
  “小京姐,聽知未說,你和Michael是很好的朋友?”她忽然問我。
  Michael?哦,是翟知今的英文名,他曾跟我說過,小時候看《教父》,覺得裏麵的Michael很好很強大,所以給自己取了這麽個名字。
  “嗯,還行吧。”
  “那我以後有機會能約你出來腐敗嗎?”她臉上一派純真可愛,試問誰能忍心拒絕呢?
  “行啊,沒問題。”也好,咱也有機會了解一下名媛的日常生活。  
  上了車,她對翟知今說:“Michael,先送小京姐回家吧。”
  “先送你吧,你住得比較近。”翟知今淡淡地道。
  她便沒了話。
  等到車上隻剩了我們兩個人,我才問他:“新女朋友?”
  “還不算是。”
  “我覺得她不錯。”
  “你第一天認識她,瞎給什麽意見。”
  ……
  我便也沒了話。不知過了多久,我忽然發現,車並沒有往我家開。
  “你走錯路了吧?”
  他笑了:“你現在才發現?我真怕你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呢。”
  “你要去哪兒?”
  “陪陪我嘛。算我求你。”
  他語氣很軟。我的一顆聖母之心又開始散發萬丈光芒,默默地由著他開車。
  車子停在沿江路酒吧一條街。我皺了皺眉頭:“又要喝酒?”
  “嗯。要不然日子不好過啊。”他口氣很哀怨。
  得了得了,我知道了,是我害的行了吧。
  我們進了一間酒吧坐下,滿店都是抽煙的癡男怨女,烏煙瘴氣,我默默地忍著。一個金發碧眼的美女正在台上跳著鋼管舞。一些衣著暴露的小美眉們貌似是店裏負責拉升營業額的主力員工,在男人們身邊遊走,跟他們玩骰子勸酒,舉止輕佻。
  我歎氣:“翟知今,你在我眼裏越來越不像一個好人了。”
  他飛快地回嘴:“是你毀了我做一個好人的機會。”
  ……
  研究了一下菜單,他點了Dry Martini,我點了一杯果汁。
  他笑我:“哪兒有來這兒喝果汁的。”
  我說:“最後總得有個清醒的人吧。”
  當翟知今喝到第三杯的時候,我忍不住開始勸他。但他不聽,接著喝。
  我作勢要走,又被他拉住。
  我看著他的眼睛,發狠道:“如果你覺得這樣我會有罪惡感,你就錯了。誰這輩子沒失過幾次戀,但不是每個人都像你,廢物點心似的。”
  說完,我用力甩開他的手,快步往外走。
  他追了出來,我也不理他,在馬路邊攔出租車。
  他見我不為所動,便甩了甩看似不大清醒的腦袋,踏著虛浮不穩的腳步,開始橫穿馬路。
  我頓時一身冷汗,丫瘋了……
  我三步並做兩步走上去攙扶著他穿過馬路,走到江邊。
  我苦笑道:“翟知今我求你了。別跟個小孩兒似的。”
  他很配合地做出成人狀,用手肘撐著,趴在江邊的石欄上,望著略帶臭味的茫茫珠江水,陷入了沉思。
  我沒什麽可做,剛想也學著他的樣子沉思一下,酒吧的工作人員已經拿著帳單找到了我們:“不好意思,你們還沒埋單……”
  我正翻錢包,他已經把錢遞了過去。工作人員數了數,高興地道:“剛好。謝謝。”
  我瞪了他一眼,丫清醒得很。
  他收好錢包,向我呲牙一笑:“你教育得很對,我想我會記住的。其實……今天找你出來,是想告訴你一件事。”
  我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我打算回北京了。”
  我胸口像是忽然堵了一團東西,很難受,讓我喘不過氣來。
  “不回來了?”我若無其事地問。
  “很可能。我感覺我不太適合廣州這個城市。”他笑著說。
  我已經說不出話來。
  “我幫你叫車吧。”他說著,在路邊招手。
  一輛空的Taxi遙遙地開了過來。車燈越來越亮,我用手遮著眼睛。
  那一片刺眼的光芒越來越逼近我,當車子停在我麵前的一刻,我終於做了決定。
  “翟知今。”
  “嗯?”
  “我也想告訴你一件事。”說著,我拉開車門,坐進車裏。
  “什麽事兒啊?”他笑問。
  我看著他,清楚地說:“其實,我跟我師兄已經分手了。”
  說完,我關上車門,對司機說:“中山二路。”
  時間已經很晚,路上沒有什麽車輛,出租車開得飛快。我的心也跳得很快。
  到了家,我呆呆地坐在沙發上,魂不守舍地,等待著什麽。
  不知過了多久,門鈴終於響了。
  我透過門鏡看出去,果然是他。
  我開門放了他進來,跟他靜靜地對視著。
  然後他摟住我,開始很溫柔地吻我。我用手環住了他的脖子,用心地回應他。
 
  第二天一早
  第二天一早,半夢半醒之間,我聽見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
  我喜歡周末下雨。好像老天在對我說:“別出去了!賴在家裏吧。”
  這張90公分寬的床上擠倆人也算不易,我剛動了一動,就碰到身邊的另一個肉體。我轉過臉看他,他正巧睜開惺忪的睡眼,嘴角又有口水的痕跡。這廝整天都做些什麽夢啊……
  我想起來,他忽然抱住我,含含糊糊地道:“小京。”
  “幹嘛?”
  “你會對我負責任吧?”
  我心裏在笑,卻故意歎了一口氣:“負什麽責,你眼看就要回北京了。”
  “嘿嘿,你要是答應對我負責任,我就不回去了唄。”
  我把頭埋在他胸前,嘴角的笑意無限放大。
  “喂,你倒是說句話啊……”
  我抬起頭看著他,用手指勾了勾他的下巴:“你放心,我會給你一個名分的。”
  他滿意地笑了。
  “不過,”我忽然變了臉,正色道:“我這人有嚴重的感情潔癖,跟我在一塊兒,你就不能再跟別的女人眉來眼去了,知道了嗎?”
  “知道知道……”
  “不準像上次似的,未經我允許就陪別的女人逛街。”
  “啊?”
  “啊什麽啊,見麵、吃飯、逛街等任何會引人遐想的社交活動都要提前跟我報備,否則被我撞見以奸情論處。”
  “……”
  我做無所謂狀:“做不到是不是?”
  “做得到做得到。你說什麽就是什麽。”
  我哼了一聲,起床穿衣服。
  他以一雙不安分的狼爪阻止我:“還早呢,我想……”
  “想什麽想,不許想。我餓了,得下樓買早點去。”  
  待我買了早點上來,跟他一邊看電視一邊吃著,我忽然想到一件事。
  “翟知今,有件事兒想請教你。”
  他見我問得很嚴肅,便也正襟危坐地道:“什麽事兒?”
  我拿起手邊一張宣傳紙給他看:“你看,我現在手上有幾萬塊錢,如果照這個宣傳上說的,投資個鋪麵,每個月賺幾百,劃得來嗎?”
  翟知今笑了,接過來認真地研究了一下:“搞批發的鋪麵……這至少也得投十幾萬吧?幾萬塊錢行嗎?”
  “我跟別人合夥。”
  “哦……我覺得這個實質也就是放債,到最後產權又不是你的,看投資回報也不算高。而且這公司可靠嗎?攜款潛逃了怎麽辦?”
  我泄氣:“那算了。”
  他笑道:“手上有幾萬塊錢就想著投資,韓京冀,你倒是沒辜負你這名字,很有經濟頭腦。”
  我白了他一眼:“你覺著幾萬塊錢不是錢是吧?”
  “不是這意思……”
  “少狡辯了,你根本就是歧視窮人。唉,真不知道該怎麽跨越你我之間這道深深的階級鴻溝啊……”
  翟知今同學的回答體現出了他不平凡的視角:“幹嘛非跨越啊?隔著就隔著唄,距離還能產生美呢。”
  而我接下來的話體現出了我在辯論隊裏落下的骨頭裏挑刺的毛病:“你的意思是,不想讓我變有錢人是吧?”
  翟知今一愣,做恍然大悟狀:“原來你想變有錢人。”
  “廢話。我看上你還不就是因為你有錢。”
  翟知今好像受傷了,默默地啃著包子。我隻得安慰他:“好啦別難過,姐逗你玩兒呢。其實我看上你主要是因為……”我卡在這裏了。
  他看著我:“因為什麽?”
  “……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
  “那是你悟性不夠,繼續修煉。”
  他還要說話,手機忽然響了。
  他聽完電話,說:“我得回公司一趟。”
  我揮揮手:“去吧去吧。”
  “今晚去我家吧。”
  “嗯。”  
  待他走了,我開始盤算,不如以後就正式入住他家,把我的房子租出去,每個月賺個八百一千的。
  但——是,我跟他會長久嗎?
  這是一個我暫時還不敢深入去想的問題。  
  小皮在電話裏聽說了我吃回頭草的事,反應是無語。
  我歎了口氣,自己解釋:“我當時一聽說他要回北京不再回來,整個人就蒙了。當時心裏就想著不能讓他走不能讓他走。”
  小皮繼續無語。
  我心裏有點兒沒底:“拜托,你好歹說句話啊。”
  “小京,”她的語氣異乎尋常地鄭重,“我也看得出來,你是真喜歡他。我也不了解他,聽你的描述,感覺就是以前花一點兒,人還是不錯的。那既然決定了跟他在一起,就認真一點兒吧。其實,人生啊,愛情啊,都不可能一帆風順的,不管你選的是誰,一定會有不如意的地方。你要明白這個道理。以後遇到問題,勇敢一點兒麵對,別動不動就找借口逃避。”
  我聽得渾身寒毛根根豎起:“小皮,你真的是小皮嗎?你這話確定是說給我聽的嗎?你最近是不是遭受什麽挫折了?你老公外遇了?”
  “呸!”她笑著發嗔,“隻有你那倒黴催的前男友才外遇呢。這話嘛……嘿嘿,其實是說給我心目中的高幹文女豬腳聽的。你要努力哈,早日打入上流社會,我等著雞犬升天的那天。”
  “嗯,請組織放心。”  
  我跟翟知今清楚地說了,我不想讓單位的人知道我在跟他談戀愛,所以我們必須偷偷摸摸。
  我本來怕他不爽,不料他倒挺樂的:“像偷情,刺激。”
  結果這偷情型的戀愛模式給我帶來了一點兒小麻煩。
  
  奉旨相親
  某日上班,趙頭兒叫我:“小京,來。”
  我跟他進了辦公室,赫然發現老板也在。
  趙頭兒把門一關,跟老板一起笑眯眯地看著我。我心裏立刻七上八下了。不會吧?我雖然平時趁上班時間看看八卦新聞聊聊QQ,但這也是人之常情啊,我對本職工作還是很負責任滴啊,難道公司出了財政危機要裁員?不要啊~~啊~~啊~~(回音)
  趙頭兒又少有地拿出他私家珍藏武夷山大紅袍來,親自泡茶,還親自把一杯茶放在我麵前,我僵硬地保持著笑容,強忍著哆嗦,感覺自己快要瘋了……
  “小京啊,你還沒有男朋友吧?”趙頭兒問。
  我一愣,心裏稍微安穩了一點兒,這問題好像跟裁員關係不大。
  “嗯,沒有。”
  這個問題公司的八卦姐妹們也經常問我,我一概以“沒有”回答之。早些時候是真的沒有,跟蘇一彥在一起的時候,時間不長,而且又沒到談婚論嫁的階段,我怕萬一分了臉上不好看,便也瞞著,事實證明我的決策十分英明。如今是跟翟知今JQ燃燒的歲月,堪比《潛伏》、《敵營十八年》一般的環境氛圍,當然更是守口如瓶。
  趙頭兒與老板相視一笑,笑得我毛骨悚然。
  “小京,你覺得葉工人怎麽樣?”趙頭兒接著問。
  到這時,我才略看出一點兒他們的意圖。
  我在葉工的博客上看到,他覺得我們公司所接項目絕大多數是住宅,基本沒有公建項目,大概是覺得才華無可施展吧,有點兒鬱悶,還說不打算在我們公司呆太久。難道……他的博客也被老板看見了?或是老板察言觀色知道了他心裏的秘密,想用女人把他留住?而這女人就是我??
  “葉工……我對他也不是很了解。不過人應該不錯吧。”老板的老友兼愛將,我敢說他不好嗎?
  趙頭兒嗬嗬笑道:“小京,你還不知道吧,咱們丁總跟他是十幾年的老朋友了,很了解他,他這個人真的很不錯,一表人才,工作能力強,誠實穩重,現在又是單身。葉工很欣賞你哦,所以丁總的意思是,今晚你跟葉工一起吃個飯,加深一下了解。你覺得怎麽樣?”
  臥槽……他見過我幾次啊?就“很欣賞我”了?一個趙老鴇還不夠,如今丁老板也開始從事老鴇這一很有前途的職業了?
  但是,從另一個角度講,老板親自出麵幫你做媒,那簡直是你家祖墳上濃煙滾滾火光衝天,還不快謝主隆恩?
  於是我扮作羞在臉上喜在心裏的模樣,傻笑著,微微地點了點頭:“既然丁總這麽說,那好吧。”
  這也是我等大齡剩女的一大悲哀。周圍人打著關心你的旗號,什麽張三李四都塞給你,你還得虛心笑納,否則就招來“年紀這麽大了還這麽挑剔”之類的評語。如果你拒絕的態度強悍點兒,評語便升級為“估計是心理有點兒問題”。  
  下班的時候,我打電話向翟知今通報此事:“我今晚有事兒,不回去吃飯了。”
  “哦,那正好,我今晚也有事兒。那晚上見。”他好像很忙,匆匆地掛了電話。
  我失笑。本來還指望他問問什麽事兒,說出來酸他一下,現在免了。也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按約定時間趕到綠蔭閣西餐廳,葉工已經端坐在那裏等我了。
  其實,這位老同誌也算是老同誌中的佼佼者。年紀不算太老,四十出頭,身材不算太胖,沒有啤酒肚,最難得的是頭發烏黑茂盛。
  他見到我,笑道:“小韓,坐。”
  我依言坐下,心裏盤算著該怎麽表現才能讓這位老同誌對我失望絕望最終遺忘。不料葉工第一句話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小韓,其實這是個誤會。”
  我疑惑地看著他。
  “丁總這個人太熱心了,有時候過了頭,”他笑說,“有次他問我對公司裏哪個女孩子印象比較深刻,我就說是你,因為那次唱歌跟你一起唱過。然後我可能多誇獎了你幾句,他就留了心,硬是要我跟你出來吃頓飯。小韓你不用介意,其實我現在也沒有這份心思。咱們就當是普通朋友,隨便吃吃飯聊聊。”
  他這一番話很有意思,兩種可能:一,真話,我們丁總多事;二,假話,以退為進的高招。
  我表現出恍然大悟的樣子,笑道:“原來是這樣。”
  接下來我們真的海闊天空地聊起來。因為偷窺過他博客,我頗有敵明我暗的優越感。但我仍發現有很多事是我並不知道的。
  因為他穿著短袖,我目光不時被他小臂上一道滄桑的傷疤吸引,他看見了,便解釋道:“中學時候打群架被砍的。”
  他見我吃了一驚,便又道:“雲南少數民族多(他是雲南人),很多地方民風很驃悍的。”
  我笑了,不怕死地問:“您中學時是不良少年吧?”
  他也笑了:“其實可以這麽說。”
  我突發奇想:“您可以以自身的實例去鼓勵現今的不良少年,告訴他們其實以後也可以躋身成功人士行列。”
  “真能成功的人也不需要我鼓勵。不良少年的性格裏其實有很多好的成分,比如膽量、衝勁、狠勁,如果用在正道上,一定有一番做為。反而是我以前同學裏那些很乖很聽話的,長大了很多都沒什麽出息。”
  我深有感觸地點頭微笑:“我就是讀書時很乖很聽話的人。現在果然很沒出息。”
  他訕笑:“你是女孩子。”
  “哎呦,別看不起女孩子啊,現在女強人多得是。”
  “那你為什麽不做女強人?”
  我見他問得認真,便也認真地答道:“每個人的幸福感來源不同。我覺得事業有成並不是最能讓我幸福的。”
  “那怎樣最幸福?”
  “在能養活自己之餘,自由自在地生活。”
  擁有自由的內心,用它去感受、了解這個世界,明白它的醜陋,也發現它的美好——這些太文藝,所以我沒說。  
  我自知是一個不思進取的人,也曾經為此深深自卑過,介祖濤甚至以此為理由跟我分道揚鑣。但在一歲一歲看似虛度了的年華中,我漸漸領悟到,我並沒有什麽不對,也越來越堅信,這種淡定的生活態度,才是我想要的。
  葉工好像陷入了沉思,弄得我開始YY他會不會被我一句話洗了腦,覺得這麽些年都白活了,從此退出江湖,成為又一個令狐衝……
  
  葉工博客的更新速度充分說明他是個敬業的人,當天晚上,他的博客上就出現了關於此次相親的詳細報導以及背景介紹。拜讀之後,我的心情受了振蕩,久久不能平靜。
 
  吃完一頓又一頓
  “到老丁公司任職的第一天,我認識了一個女孩子小H(汗,德高望重的葉老,您當然不會明白H是什麽的縮寫,所以我原諒您……)。我自認年紀不十分老,但仍能時時感到與年輕人之間的代溝。比如在KTV唱歌的時候,我的歌與他們的歌,年代分明,而且我想我們彼此都可能不理解為什麽對方會喜歡這樣的歌曲。但沒想到小H這個年輕女孩子卻會唱很多屬於我的時代的極老的流行歌曲,甚至《大海航行靠舵手》這樣的歌——就這樣,我記住了她。”
  (繼續汗……我之所以研究過一些老歌,純粹是為了唱K時能夠獨霸K場,別人往往因為不會唱,隻有幹瞪眼的份兒。而《大海航行靠舵手》這首文革流行歌曲,是因為我看過網上一個著名的2002年“東方時空”節目組惡搞晚會視頻,這才學會的……)
  “記得剛離婚後不久,經朋友介紹,我也認識過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她容顏出眾,聲音柔美,確實讓我很心動,而她也崇敬我。但聊了幾次就發現,我們的思想層麵有不小的差距。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我對年輕女孩子都頗為敬而遠之。但想不到,這次見到小H,我卻又被她吸引了。她辦公的位置靠近走廊。每次經過,我都被她嫻靜的樣子打動。她長相清麗,很秀氣,工作中的那種認真專注十分動人,又是名牌大學的高材生(看到這裏我真是血脈賁張,史上從來沒人這麽實打實地誇過我)。每次見到她,我的心中就不由自主地忐忑不安。這些天來,我自以為掩飾得很好,但仍被老丁看出了蛛絲馬跡,很熱情地要幫我撮合。我雖然慌忙推辭,但終於沒有以死相抗,最後,他安排了我們在西餐廳見麵。
  “可當我坐在西餐廳裏,一見到她笑吟吟地向我走來,卻突然間膽怯起來。我不敢承認自己對她的感覺,隻跟她以朋友身份聊了起來。到了最後結帳的時候,我真的有些吃驚,我竟然可以和一個比我小十幾歲的女孩子聊這麽久。我發現她是個理智而敏銳的人,比我想象中要活潑一些。她的人生觀也很有趣,並不追求事業有成,隻求在養活自己之餘,自由自在地生活。而聽到‘自由自在’這四個字,我頗有感觸。
  “我與前妻剛結婚時,嶽父的官職不及今日這般高,但也已經不低。他希望我不要太癡迷技術,最好進政府部門往管理層發展。但當時我對技術實在太過醉心,所以我沒有聽從嶽父的勸告。而我與前妻的分歧,怕是當時已埋下伏筆。後來,我接觸到很多位高權重的人,幫他們設計過上千平米的別墅,見識到他們衣食住行中奢豪的氣派,但我也發現,他們的生活在我看來不愜意。比如隨便談一件事就要去遠郊找一間神神秘秘的會所,在辦公室用一次電腦也要深思熟慮不能留下什麽把柄,與他們聊天時,很多我看來稀鬆平常的話題對他們而言都十分敏感,如同雷區不可觸及。我實在不明白這種生活有什麽樂趣可言。已過而立之年的我,仍然隻是一個搞技術的人,並沒有大富大貴,但我沒有後悔過,因為我自由自在地生活著。
  “嗬嗬,沒想到小H的一句話引發了我這麽多聯想。我不知道和她會不會永遠隻是朋友,但今天,我過得很快樂。”
  文章到這裏結束。我的腦子裏浮現出一棵黑漆漆的老樹,正一朵一朵綻放著新花……
  還真是個純情的中年男人。大概是一直搞技術的緣故?想不到他前妻是高幹的女兒,真想向他討教討教做高幹家的女婿感覺如何,為什麽要離婚……
  翟知今洗完澡出來時,我正對著屏幕發笑。
  “笑什麽呢?”他問我。
  “有老同誌仰慕我誒。”
  他湊過來看屏幕,我也沒攔著他。大致看完後,他問:“這個小H是你?”
  我表示讚賞:“你真是冰雪聰明。”
  “這個叫‘晞’的是何方神聖?”
  “此人是我們丁老板的老友兼愛將,新來的總建築師兼主設計師。四十多歲。”
  他眯起眼睛道:“你不準我跟別人眉來眼去,自己跑去跟別人約會?”
  我嬌羞地摟著他:“我也是千百個不願意呀……”
  “不願意你還去?”
  “丁老板親自指派,不敢不去。”
  翟知今繼續眯著眼睛:“你跟別人說你還是單身?”
  “因為我有編瞎話無能症。如果告訴別人我有男朋友,別人就會尋根問底,年紀多大呀,搞什麽工作的呀,在哪個單位呀,三句以上我破綻就出來了。”
  翟知今還是不肯睜開眼睛。我於是信誓旦旦:“我保證,盡快告訴他我是有主的人。”
  “為免夜長夢多,現在就發個短信吧。”
  我見他說得認真,不由有點兒冒火:“翟總(我一有氣就喜歡叫他翟總),你就這麽不信任我?我這人多麽地光明磊落……”
  “哼。”
  “哼什麽哼,這件事兒我有半點兒瞞著你的意思嗎?”
  “你這不叫光明磊落,你這叫明目張膽。”
  我咬著牙,說了句粵語:“你好嘢。”(你有種)
  他一楞:“什麽意思?”
  “不告訴你,自己琢磨去吧。”
  待我洗完澡出來,他卻又恬著臉迎了上來,摟著我開始啃。
  “是我不對是我不對,”他在我耳邊說,“被醋意衝昏了頭腦,一時失去理智……”
  我心也軟了,也主動承認錯誤:“我也有做得不對的地方……”
  “來來,上了床慢慢再說……”
  臥槽……  
  我覺得“為免夜長夢多”這句話還是很有道理的,所以第二天我還是發了個短信告訴葉工,說我有個見不得光的地下男友。
  同時我決定,如果葉工要尋根問底,我就說我男友是搞房地產的,因為侵吞公款罪正在坐牢,還要兩年才能出來。
  幸而葉工並沒有再問什麽。  
  葉工這邊的事兒剛告一段落,那邊米秋南就開始打電話勾搭我了。
  “小京姐,我有沒有打擾到你?”
  “沒有沒有。”
  “今晚我請你吃飯吧~”
  “好啊好啊。”  
  在飯店見到她,我第一句話就是:“秋南,我現在和Michael在一起。”
  一定得先說。要不然萬一她一低頭如水蓮花般嬌羞地告訴我“其實我一直喜歡Michael,但他一直對我很冷淡,小京姐你能幫我出個主意嗎?”我麻煩就大了。
  米秋南涵養再好,也無法掩飾臉上的驚訝之色。
  我理解我理解。Michael沒有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竟然搭上我這麽一草根,老實說我都覺得挺不可思議的。
  然而她名媛的氣場很快便恢複了,笑道:“恭喜你。Michael真的是一個很不錯的人。”
  甭管真假,在這麽短的時間內能說出這麽語氣誠摯的祝福,是很不容易的。
  以我看來,她接近我無非是為了快步走進翟知今的內心,如今這一目的估計短期內達不到了,她跟我也沒什麽好說的了吧。
  但她看似真是想跟我做朋友,主動告訴了我很多事:“知未是我初中最要好的同學。我爸也因此認識了她爸,現在也是他們家公司的股東。初中我去他們家玩兒,感覺Michael特照顧知未,我是獨生子女,所以特羨慕,覺得有這麽一哥哥真好。”
  這麽早就對他產生好感了?
  我有一件事很想問她:“我也有朋友在你們公司工作,聽說很累。”
  “嗯。你看我出這這麽久差就知道啦。”
  “你家境那麽好,幹嘛還這麽辛苦。”
  “是很辛苦。留學、工作這一路走過來,可能沒有人知道我付出了多少。但我就是想證明我自己。”她笑笑。
  有錢人家的女兒,像她這麽有奮鬥意識的,估計不多吧。
  怎麽辦,對手好像挺強啊……  
  回到家,我問翟知今:“Michael。”
  他對著手提電腦辦公,沒理我。
  “Michael?”
  還是沒理我。
  “Michael?翟!”我大叫。
  他嚇了一跳:“哦,原來叫我呢。沒事兒吧你?怎麽忽然說英文。”
  “你覺得米秋南怎麽樣?”
  “比你差遠了。”
  “……正經點兒。其實你挺喜歡她的吧?”
  “她是知未的同學,所以我一直把她當妹妹。”
  “我覺得她不錯。”
  “吃一頓飯就吃出感情來了?我告兒你,防著她點兒,這丫頭有心計。”
  “我看得出來,不過也算正常吧。這年頭兒除了你妹那麽單純的人,哪個女人沒點兒心計。”
  他笑著看我:“你覺得你也有?”
  我大驚:“難道我沒有?”
  他樂了,撈過我又啃了一通。
  我正暈乎乎地,他忽然問我:“小京。”
  “嗯?”
  “想不想結婚?”
 
  去海邊
  想不想結婚?
  這是我跟介祖濤在一起七年都沒能從他嘴裏摳出來的一句話,翟知今如今好像超市裏派送贈品一樣隨隨便便就扔了出來。
  然而他忘了一句話,剩女不受嗟來之婚。  
  “我得考慮一下。”我表現出矜持。
  “別考慮了,結婚靠的就是一時衝動。”
  我決定繞過這個問題,便一麵堵住他的嘴,一麵對他上下其手。他的神誌立竿見影地土崩瓦解。  
  其實結個婚也容易,你出四塊五,我出四塊五,倆人去民政局一登記就完了。
  可問題是萬一離了,以後填表的時候婚姻狀況一欄就得寫“離異”,不好看啊……  
  第二天我跟小皮在“東北人”開碰頭會,我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她。
  “求婚!!”小皮也顧不得嚼了滿嘴的玉米麵窩頭,張大了嘴叫道。
  “嗯。”我麵露微笑,得意地撥拉著小米粥。
  “你答應了?”
  “沒有。”我繼續微笑。
  小皮癡呆地看著我,一秒鍾,兩秒鍾,終於目露恨意,冷笑道:“你就拽吧。我雞犬升天的夢想遲早破滅在你手裏。”
  “你跟你老公認識了多久結的婚?”
  “別跟我們比,我們是高中同學。”
  我歎道:“可也不能認識了兩三個月就結婚吧。也太草率了。”
  “我覺得他是為了你好。你不能再等了,再等就高齡產婦了。”
  “你少糊弄我,35歲才高齡產婦呢,我沒那麽老。”
  “你要是等35歲再生小孩兒,等你小孩兒念大學的時候,我的天,你都五十多了。你當心你們之間代溝寬得跟東非大裂穀似的。”
  我耷拉下高傲的腦袋,有氣無力地喝粥。現實殘酷啊……
  “別猶豫了,”小皮繼續慫恿我,“趕快結了婚生個小孩兒,生活就熱鬧了。”
  “對,趕明兒抱著孩子鬧離婚分家產,生活更熱鬧。”
  “如果你想讓法院把孩子判給你,記得在小孩兒兩歲前離婚,兩歲以下一般判給女方。”
  “……你研究過?”
  “研究過。包括家產怎麽分都研究過。”
  “靠,原來你並不愛你老公。”
  “瞎說,我不知多愛我們孩兒他爹。研究這些純粹為了消除我當年的結婚恐懼症。人類恐懼某種東西,往往是因為無知,如果真正了解了,就不會害怕了。考慮結婚的時候,最怕的當然是離婚,弄明白離婚是怎麽回事兒,就可以勇往直前地結婚了。”
  好強大的邏輯啊……
  “我覺得我還需要進一步了解他。”我咬著筷子。
  “那跟他去旅遊吧。出去旅遊有助於你全方位地了解一個人。”
  “他以前說過打算帶我去西藏無人區……”
  “……找一個能活著回來的地方。”
  “我覺得去無人區好誒,我們兩個在茫茫的高原上,千裏冰封,彈盡糧絕,隻剩最後一口幹糧,他對我說:‘你吃吧,吃完了,活著走出去……’多感人哪……”
  小皮笑著點頭:“嗯,感人,祝你們在天堂過得愉快。”
  晚上我找翟知今商量:“咱找天出去旅遊吧。”
  “你未卜先知啊,我們公司跟你們公司要一塊兒出去旅遊,就這個周末。”
  “……幹嘛倆公司一塊兒去旅遊啊?”
  他笑眯眯地看著我:“聯絡感情啊。你為什麽想出去旅遊?”
  “……聯絡感情。”  
  於是,周六,兩車人浩浩蕩蕩地出發,前往惠州巽寮灣。
  在車上導遊玩遊戲搞氣氛:“請大家每人說一座山的名字,說重複了或是說錯的要罰表演一個節目。”
  一開始的答案還算正常,無非是五嶽及各地名山,後來越來越不靠譜,連“花果山”、“八寶山”都出來了。眾人正在笑,輪到趙頭兒了。趙頭兒果然不是凡人,隻見他昂首挺胸,聲如洪鍾地道:“舊金山”。
  於是在一片掌聲與歡笑中趙頭兒興高采烈地走上前去接過麥克風,又道:“我唱歌一定要跟我們丁總合唱的,丁總來來來,大家掌聲歡迎。”
  他二人在車頭引吭高歌“我愛五指山我愛萬泉河”,我們一幫女人在底下已經偷偷聊得熱火朝天。
  “他們公司翟總這次來嗎?”
  “來吧?拜托,我這次來那個,根本下不了水,要不是為了瞻仰帥哥我幹嘛來這一趟啊……”
  已婚的張可姐姐到底是個理智的人:“你們也太誇張了吧,他有這麽帥嗎?”
  “張姐你是有老公的人,情人眼裏出西施,你不知道現在遇見一個觀賞型的男人有多難啊。我跟翟總接觸不多,小京跟他熟一點兒,小京你說,翟總是不是帥得驚動黨?”
  我連連擺手:“不熟不熟,帥……倒是挺帥的。”
  上帝,幸虧我跟翟知今一直潛伏著,要是被這些人知道他早已被我吃幹抹淨了,估計我很難留得全屍。
  大家正熱火朝天地YY翟知今,張可姐姐忽然詭異地對我說:“聽說老板安排你跟葉工見麵了?”
  我連忙對她使眼色,但已經晚了。周圍的女性朋友們一嗅到八卦消息的氣味,立刻呼啦拉地聚攏了過來問東問西,全然不顧葉工就坐在離我們兩米外的地方。
  我艱難地敷衍著她們的一個個問題,一再強調隻是純潔地奉旨見個麵而已。這時周圍有人拿出撲克來找人玩殺人遊戲,我立刻舉手大叫“算我一個”。
  其實我很不擅長玩這種你騙我我騙你的遊戲,因為我有編瞎話無能症。但為了能逃脫女人們的圍剿,玩一把又何妨。
  結果八卦女青年們也蜂擁而至,坐在兩米外的葉工雖然不會玩兒,卻也頗有興趣地要加入,於是他的助手小何跟他在一邊兒詳細地解釋遊戲規則,我身邊的八卦女青年們對著我擠眉弄眼,我隻當看不見。
  謝天謝地抽到平民,所以我不需要費力去掩飾身份,隻一個勁兒的pass就行,經過一輪又一輪,我依然幸存著,我覺得挺奇怪,因為按以往的經驗,我應該早就被殺了。
  到了最後,剩下薇薇、我和葉工三個人。薇薇語重心長地對我說:“我是警察。葉工是殺手,剛才我已經驗出來了。最後關鍵時刻,我們要警民一心,爭取最後的勝利。”
  葉工是新手,最後的狡辯聽起來比較無力。我非常感激他的不殺之恩,不過投票時我還是毅然決然地配合薇薇把他投了出去,警民一方最終獲勝。
  Ivy鄙視我:“葉工對你多好啊,到最後都舍不得殺你。你看你狠毒的。”
  “也不是狠毒,我主要是怕薇薇宰了我。”  
  當車子開到海邊公路的時候,大家都興奮了起來,擠在車窗邊看大海,一個個孩子似的大呼小叫。
  中午吃完飯,太陽很大,隻有個別不怕曬的男同誌出去遊泳,美女們都窩在賓館裏睡覺美容。
  到了下午四點,大家才換上泳衣,在身上密密實實地塗滿防曬霜,披著大毛巾奔赴海灘。
  剛踩上沙子,薇薇就指著不遠處低聲道:“看那邊,翟總他們在打排球。”
  我循聲看去,果然一群年輕男子拉了張網在打沙灘排球。翟知今皮膚偏白,所以格外顯眼。真是好花還需綠葉襯啊,平時見他見得多也沒覺得如何,如今在一幫庸脂俗粉中,他忽然變成了漆黑中的螢火蟲,閃爍著耀眼的光芒。
  招蜂引蝶的光芒。
  打完了球他坐下休息,時不時走來三三兩兩的泳裝美女找他幫忙照相。
  拜托,一海灘的人,幹嘛老找他。
  翟知今也很過分,不但來者不拒,還笑容滿麵,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齒,像是在做牙膏廣告似的,服務態度好得真是五星級酒店都比不上。
  我一邊遊泳,一邊看著這場麵,體內的PH值不斷下降。這TM哪兒是旅遊,純粹來找罪受了。
  今天總算見識到這小子雌性動物殺手的威力了。這以後跟他一塊兒過日子,我得擁有多強的堿性體質,才能抵抗這小子帶給我的酸性刺激啊……  
  本著眼不見心不煩的原則,我在海裏如運動員般敬業地遊了一個小時,蛙泳仰泳自由泳全練齊了,筋疲力盡才爬上來,找了張凳子歇著。
  “你遊泳遊得不錯嘛。”
  我循聲看去,原來是葉工,他坐在我左邊的凳子上,仍然離我有兩米遠。
  我笑道:“小時候家附近有個水塘,其實也不深,但爸媽老是擔心我的安全,所以念幼兒園的時候就把我送遊泳訓練班了。”
  “你和你男朋友的地下戀情,怎麽樣了?”
  我笑道:“還好。”
  “別給自己太大壓力。”
  我疑惑地看著他。
  “我剛看你遊泳那架勢,覺得你壓力挺大的。”
  我笑了:“謝謝您關心。我會注意的,自己找途徑減壓。”  
  葉工走了。太陽已經下山,海灘上的人也越來越少。我正準備離開,卻見翟知今在我右邊的凳子坐下,目視大海,問:“葉晞,是吧?”
  
  探病
  我佯做驚訝:“哎呦,這不是翟總嗎,哪陣兒風把您給吹來了?”
  說罷我也不理他,自顧自收拾好東西,指著海灘道:“雖然美女都走光了,但景色還是不錯的嘛,陽光、沙灘、海浪、排球場……翟總您慢慢欣賞哦,我就不陪您了。”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旅遊公司沒組織晚飯,我們三五成群地各自找食吃。我和八卦女青年們一起,在一間叫“麥記”的海鮮大排檔處大快朵頤。
  正吃著,手機忽然響了,是翟知今。
  “你在‘麥記’?”
  我往外麵看了幾眼,沒見到他。
  “你在哪兒?”
  “我已經回去了。今晚十一點在這兒見吧,我有話跟你說。”
  我聽他說得鄭重,不由答應了一聲。  
  大家都吃完晚飯,公司買了大型煙花在海灘上放起來,五光十色很是好看。到了快十一點的時候,我偷偷溜走,來到“麥記”,鬼鬼祟祟地等著他。
  我躲在黑暗的角落裏,正看著水族箱裏的怪魚出神,身邊一個人忽然猛地拉起我的手,快步往前走。
  我嚇了一大跳,看清楚是他,才呼了一口氣,又慌忙四下看有沒有熟人。
  我們一直走到山海相接的地方,一處矮矮的懸崖上,腳下是錯落的巨石,一個個海浪拍上去,濺得粉碎。
  我彎著腰,喘著氣,笑道:“你拉我來這兒幹什麽?殉情啊?”
  “這兒估計沒人來,要是萬一有人來,咱就跳下去。”
  “呸呸呸,我還有大好前景,數不清的錢沒賺到呢,誰跟你跳。找我什麽事兒?”
  他摟著我:“沒什麽事兒,就是想見見你。”
  我一把推開他,四下張望:“幹什麽,被人看見怎麽辦?”
  他笑道:“同誌,就咱們現在這情況,被人看見也已經很難解釋了。你下午跟我生什麽氣啊?我怎麽你了?”
  我哼道:“你自己心裏清楚。”
  “我一點兒不清楚。你跟葉晞眉來眼去的我還沒說你呢……”
  “我哪有!我們那屬於純潔的同事關係。你跟泳裝美女才眉來眼去呢。打球就打球,幹嘛老是坐那兒休息,幫人照相……”
  “哈,原來為這個。還不都是因為你不在我身邊,你要在我身邊,哪兒這麽些事兒。”
  “我也不能一輩子在你身邊兒啊,保姆似的,你就不能收斂一點兒。”
  “好好好,以後注意……”
  翟知今就這點兒好,無論什麽錯誤,甭管以後改不改,場麵上先答應了再說,認錯態度那是相當的良好,你根本跟他急不起來。
  “來,說回葉晞同誌,他老找你幹嘛啊?”
  我笑道:“他擔心我地下戀情壓力太大,關心我一下。一番好意。”
  他哼道:“動機不純。”
  “人一老同誌,你跟人較什麽勁啊……這兒風景真不錯。”  
  今晚月光很亮,我們並肩抱膝坐在地上,吹著鹹鹹的海風,聽著陣陣濤聲。
  “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我吟道。
  他頷首道:“好句,好句。沒想到你還是文藝青年啊。”
  我笑道:“你還說對了,我真是文藝青年。我從本科起就在《女友》這類雜誌上發稿子賺錢了。”
  “失敬失敬,現在還發嗎?”
  “現在上網發,也能賺錢。”
  他笑道:“恭喜恭喜。”
  “你有空多告訴我些你們行業的內幕,我寫成小說,發到網上吧,如果真實性強,看的人多,說不定能出版呢……”
  他微笑不語。
  “哎呦,這麽小心謹慎啊?你們不是連政府都敢綁架嗎?這會兒又怕什麽勁兒啊。”
  他忽然正色道:“那好,我告訴你,你披露出來,以後萬一我坐了牢,到時候你會來監獄看我嗎?”
  我一愣:“要進監獄?”
  他嚴肅地點點頭。
  我呆呆地看著他。不是吧?難道我一直跟一個違法亂紀分子混在一起?
  我試探著問:“為什麽要坐牢啊?偷稅漏稅?偷工減料?跟上海那‘樓脆脆’似的?”
  他淡淡地道:“不止。”過了一會兒,可能見我臉色不好了,又道:“也不用太擔心,你不說就沒事了。”
  我還是發呆。就這麽一眨眼的功夫,腹內已是愁腸百結。怎麽辦呢?嫁雞隨雞?還是大義滅親?
  他可能是見我真嚇著了,終於笑道:“逗你玩兒呢。我是良民。”
  我抓起他的胳膊狠狠掐了一把,疼得他齜牙咧嘴地道:“哎呦哎呦,饒命饒命,下次不敢了。”
  我飽含熱淚地看著他,問:“你真是良民?”
  “真是,我們公司沒那麽貪財。”他摟著我安慰著,笑道:“你可真不禁嚇……”
  “以後不許開這種玩笑。”
  “是是是……”  
  旅遊剛回來,翟知今又要出遠門兒。據說是他們公司北京一個酒店開張,他得去幫忙。
  結果幾天後,說巧不巧的,我偶然換台時調到“房產頻道”,就見著他們酒店開張的新聞。前來助陣的頗有幾個穿著似明星的人,難得的是居然還有《還珠》劇組的某演員。翟知今娛樂圈這幾年還真沒白混。
  我正想打電話調侃他,卻接到我媽的電話。噓寒問暖幾句之後,她開始說正題:
  “小京,姥姥身體不行了,住院了。我現在在昌平你姨媽家,你要是有空就過來看看吧。”
  我心裏一沉。
  姥姥的身體一直不好。幾年前開始下肢麻痹,後來漸至癱瘓。去年我去看過她,當時已經坐輪椅,很難說出話來,手卻還微微地能動,別人聽不清她的話,她便用紙筆寫下歪歪斜斜的字給人看。媽既然要我去看,想必情況已經很嚴重。
  我答應了,趁周末飛去北京。
  下了飛機,我掏出手機,決定賭一把。
  我一直在猶豫要不要帶翟知今去見家裏人,不如看他的運氣好了。如果他還在北京,就一塊兒去,如果他已經回了廣州,那就算了。
  我撥通他的電話,問他:“你在哪兒?”
  “還在北京家裏。下午回廣州。”
  哎呦,這情況,有點兒難辦。
  “怎麽了?”他聽出我的猶豫,便問。
  我鼓起勇氣道:“我在首都機場。我姥姥重病,我要去昌平看她。”
  他沒怎麽猶豫:“那你等我,我開車送你去。”
  “你趕不上下午的飛機怎麽辦?”
  “再想辦法。”  
  等我坐上他的車,他問我:“這次能見著你們家哪些人啊?”
  “姥姥姥爺,姨媽姨夫,表弟,還有我媽。你飛機票能退嗎?”
  “買的是打折的票,退不了。算了。你姥姥在哪間醫院?
  “昌平區醫院。你直接開去那兒就好。”
  “什麽病?”
  “說不清楚,也沒做過詳細的檢查,感覺是一種慢性的從下往上發展的肢體癱瘓。”我歎了一口氣,拿起他車上的飲料一邊喝著,一邊道:“其實我在昌平呆的時間不長,五六歲的時候跟著我姥姥住過一年。一般人都比較疼男孩兒,但她比較疼我,家裏有一個帶鎖的櫃子,裏麵全是糖果餅幹,她把鑰匙交給我管著,不給我表弟。我當然是監守自盜,把裏麵東西偷吃了一幹淨。”
  翟知今笑而不語。
  過了一陣兒,我見他話比平時少,便問:“怎麽了?我把氣氛搞沉重了?”
  “不是,要去見你家裏人,緊張。”他把右手張開給我看,“看,多少汗。”
  我笑著拍了一下他的手:“你放心吧,我們家人會喜歡你的。”
  我也就是安慰他,想想我媽對做生意的人那種咬牙切齒的痛恨,我心裏真是怕怕。
  到了醫院病房,親戚們全在。我盡量低調地向他們介紹翟知今,又跟比我高出一個頭的表弟打鬧了幾下,我媽把我拉到一邊兒,低聲問:“上次那個小蘇呢?”
  “吹了。這個是新的。”說罷我坐到姥姥的病床邊上。她打著吊水,睜開眼睛看到我,卻說不出話來。
  “姥姥,我是小京。我來看您了。”說著,翟知今已經站到我身邊,我便指著他,鄭重地介紹:“這是我男朋友,翟知今,北京人。”
  姥姥慢慢地眨了眨眼睛,表示知道了。我握著她的手,感覺像是完成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晚上我們在姨媽家小區附近的一間館子裏吃飯。翟知今拿出估計是從家裏帶出來的酒和茶葉等禮品奉獻給長輩們,大家愉快地笑納了。
  我聽見遠處隱隱有敲鑼打鼓的聲音,問表弟是怎麽回事兒。我姨夫解釋道:“那是業主在抗議,本來說是搞小區會所的地方,現在開發商要改成酒樓。業主們不樂意呀,就趁著周末晚上出來‘散步’了唄。”
  我姨媽補充道:“我們這小區開發商真不地道,以前剛住進來,保安都是年輕小夥子,現在不知怎麽的都換成大爺級的了。淨糊弄我們呢。”
  我心說那是物業的問題不關開發商的事,我姥爺忽然問:“小翟你是做什麽工作的?”
  
  回到廣州
  我汗了一把,有點兒擔心地看了翟知今一眼。隻見他一臉靦腆地笑道:“說出來還挺不好意思的,我就是幫開發商打工的。”
  我在心裏微微點頭。小狐狸,答得不錯,沒讓姐姐失望。
  姨媽姨夫嗬嗬地笑著,說了些別的化解尷尬。大家接著一邊吃一邊聊。我媽心裏估計還殘留著蘇一彥的光輝形象,對翟知今始終淡淡的。  
  吃完飯大家回府,我以送送翟知今為借口,跟他上街壓馬路。
  “謝謝你,過來看我姥姥。”我低頭看著馬路說。
  “你要是這麽說,那我更得謝你,謝謝你讓我過來。”
  我笑著看他一眼。
  “你媽好像不怎麽喜歡我啊。”
  “你擔心這個?我才擔心呢。你老實跟我說,你們家裏人真的就那麽不嫌棄我這種小門小戶出來的?我覺得特不可思議。”
  翟知今笑而不語。
  “這時候裝什麽深沉啊,你倒是說話啊。”
  他幹咳了兩聲,笑道:“這個……其實吧……我說出來你別不高興。”
  我心裏“咯噔”一下,果然,哪兒有境界那麽高的家長,到底還是嫌棄的。
  我強笑道:“你說。”
  “你也知道,我跟娛樂圈的人混過幾年,但我們家長輩們都不喜歡娛樂圈,所以他們這幾年都深深地以我為恥。這次見我找到你這麽一圈兒外的良家女子,還不嫌棄我,一個個都激動得熱淚盈眶,偷偷跟我說是我的造化,要我好好珍惜你……”
  我笑彎了腰:“你就瞎掰吧。”
  翟知今正色道:“別不信啊,我說的都是實話。”
  我又笑了半天。唉,他嘴裏的話也不知是真是假。但即便是假的,他肯編這些話來哄我,我也該知足了。  
  晚上我跟我媽睡一間屋子,她這才盡情地向我打聽翟知今的情況。於是我一五一十地交代我們是怎麽認識的、他們家還有哪些人……最後我說了實話:“他打工的那間房地產公司,老板就是他爹。”
  我媽一愣,問:“公司叫什麽名字?”
  我報上名號,我媽搖搖頭:“沒聽說過。不過一間北京的房地產公司生意做到廣州,規模肯定不小。”
  娘,您說話很切中要點。
  “你跟小蘇怎麽回事兒?”我媽問。
  我為了用反襯法突出翟知今的光輝形象,便咬牙切齒地道:“他一腳踏兩船。”
  我媽大吃一驚:“小蘇是這種人?”
  “看不出來吧?他女朋友還是我認識的,我一師姐,後來還為了這事兒到我們公司找我。氣死我了,簡直是玩弄我感情,這個衣冠禽獸……”(蘇一彥啊,原諒我吧,等我順利嫁入豪門,一定會記得你今日的功勞。)
  我媽暗暗歎息。
  “媽,您覺得翟知今怎麽樣?”
  “看樣子倒是挺懂事兒的一孩子,長得也不錯。他媽是兒科大夫,以後你們小孩兒生病我也不用操心……關鍵是你自己喜歡,我們也就是幫忙把把關。”
  她可能還沉浸在看蘇一彥走了眼的失落中,所以也沒多說什麽。
  “他們家是做生意的誒,您沒覺著不好?”
  “有什麽不好的?有錢總比沒錢好。”
  我沉默。想不到她老人家這麽沒有原則。難道覺得我年紀大了,就人盡可夫?
  “小翟炒不炒股?”我媽突然問,“他們應該屬於莊家了吧?肯定知道點兒內幕,有什麽消息記得打電話告訴我。”
  我倒……
  “媽,您就別炒股了。我還是那句話,散戶就是炮灰。您有錢放銀行都比虧進股市強。”
  想到我媽炒股的事兒我就義憤填膺。這兩年零零散散虧的錢加起來,估計一個房子首期都有了。
  我媽緩緩地道:“不炒股怎麽辦?你爸就那點兒退休工資,我掙錢也不容易,以後萬一有個事兒要用錢怎麽辦呢?”
  我摟著她的脖子,笑道:“這不有我呢嘛。”
  “你?你先養活好你自己吧。”
  “嘿嘿,等我嫁進小翟他們家,咱不就有錢了。”
  我媽像是被我感染了,笑眯眯地看著天花板,仿佛已經開始憧憬揮金如土的豪門丈母娘生活……
  
  “媽,您沒覺著奇怪,他怎麽就看上了我呢?”
  “這有什麽奇怪的?”我媽一副理所當然的口氣,“你是我的女兒啊,你媽我從小學起就是班花兒,班裏男生那小情書嗖嗖地往我課桌抽屜裏飛啊……”
  我笑著聽她說。我就是喜歡逗她說以前的事兒。
  其實,關於這個問題,我現在已經不再苦思冥想了。
  就算我對自己沒什麽自信,我也該相信他的眼光。這家夥也算是閱人無數了吧,竟然能看上我,那說明我一定具有某些自己沒意識到的閃光點……  
  第二天,我和翟知今搭同一趟飛機回廣州。
  在飛機上,我跟他說:“我昨兒晚上跟我媽聊了,其實她覺得你不錯。”
  翟知今得意地笑道:“那是當然。”
  ……給點兒陽光你就爆炸啊。
  我拿起一本雜誌翻看,正文看完了,便無聊地看廣告頁,忽然翻見一個璀璨的鑽石戒指在一片黑色背景中閃爍誘人的光芒,不覺呆了幾秒鍾。
  然後我猛然想起翟知今就在身邊,不能讓他看到我這副沒出息樣子,便立刻翻頁,又偷瞄他一眼,卻發現他已經睡著了。  
  我無聲地笑了,繼續翻雜誌,順便想看看他什麽時候開始流口水。
  我想,我大概是願意的。就這樣,跟身邊這個人過一輩子。
  以後的生活誰說得準呢?也許丫真的會有外遇,也許我真的會抱著孩子跟他鬧著分家產。那又如何呢?至少現在,我是幸福的,真的很幸福。
  我為數不多但耗時耗力的兩段感情經曆已經告訴我,看起來可靠的人,其實也不可靠。那找個看起來不可靠的又能怎樣?大不了真的不可靠……
  所以,翟二,咱結婚吧!
  我側著頭深情款款地盯著他閉著的眼睛,在心裏默默地說。
  便在此刻,他的口水很應景地流了下來。  
  然而回到廣州之後,他再沒提過“結婚”二字。
  想想也是,正常男人哪個不留戀外邊的花花世界,哪兒有那麽主動往愛情的墳墓裏跳的?估計他那天也就是腦子短路了,要麽是看了哪個言情劇的片斷順口背了句台詞。
  而且他最近真的很忙,大概是為了一些招標的事兒,晚上經常忙到很晚才回來。  
  但我自己可能有點兒中毒了。
  每當坐車經過婚紗店的時候,我都會用審視的眼光挑選櫥窗裏最漂亮的一件。每當路過珠寶店時,我也會硬著頭皮罔顧店員的詢問,直奔又大又漂亮的鑽戒查看它的標價。我偷偷買了一本《新娘》雜誌,才發現原來結婚是這麽麻煩的一件事兒——化妝、婚紗、酒席、婚禮風俗、Party、蜜月旅行……光念出來都夠我費勁的了,更別說要我準備這些東西。於是我又上網去搜尋適合旅遊結婚的線路……
  所幸這一切發瘋行為,翟知今全不知道。  
  有一天早晨他送我上班的時候,出了一點兒小意外。
  我一向是在他車上用我的手機接音響聽音樂的,這天下車有點兒急,忘了拿手機,他追上我,把車窗放下來,把手機遞給我。然後開車走人。
  本來也沒什麽,但我身邊一輛迎麵開來的車卻停了一停。
  那司機也放下車窗,跟我打了個招呼。竟然是葉工。
  他笑了笑,也沒說什麽,把車開走了。
  我留在原地臉紅,卻又慶幸是被他看見,而不是別人,不然非鬧到全公司都知道不可。
  從那天以後,我以險些被同事撞見為由,讓翟知今在離公司幾百米遠的街口放我下車。  
  某天晚上,米秋南小姐又想念我了,約我出來吃飯,我欣然前往。
  其實我接近她的動機也不單純,因為我覺得這輩子結識名媛的機會恐怕不多,把握現在多了解了解她,以後萬一有機會寫點兒關於名媛的小說不怕沒有素材。孰料聊了幾次後我竟發現,她原來也是一枚文學青年,但家裏人隻允許她看高層次的小說,像夏洛蒂?勃朗特姐妹和簡?奧斯汀這類言情小說作家都被歸入不如流的作家行列,所以她們的書連同金庸大師的武俠名著,米秋南都是偷著看完的。
  與她腐敗的場地通常要比跟小皮一起腐敗的場地高出一個檔次。這次我們來到電子大廈的小山日本料理店。一進店門就要脫鞋,全店都鋪了實木地板。
  點菜的時候我倒是不用擔心價錢,因為每次都是她埋單。經濟實力在這兒擺著呢,就當是接濟一下社會底層勞動人民,緩和一下階級矛盾。反正我臉皮夠厚,無所謂。
  等上菜的時候,我向她笑道:“最近你可以多找我出來,因為Michael很忙,經常晚上加班。”
  她臉上露出驚訝的神色,一閃而過,緊接著便又恢複了她一貫的招牌笑容。
  很遺憾,我完完整整地看見了她神情變換的全過程。
  所以我認真地對她說:“秋南,如果你知道什麽我不知道的,請你告訴我。”
  
  幻想中的狗血
  米秋南遲疑了一下。
  我知道她大概不願意背負上離間我和翟知今的罪名,便笑道:“你不想說就算了,等我晚上回去拷問他。”
  她微微一笑,終於慢慢地開口:“別多心,並不是什麽對不起你的事兒。他有一個本科時的同學,開日用品廠的,現在境況很糟,欠了幾百萬的債務,最近他忙著幫他聯係貸款。我因為工作的關係,認識很多做日用品生意的客戶,所以Michael也找了我幫他聯係一些客戶。”
  我沉默不語。這時服務員來到我們旁邊上菜:“壽司拚盤。”
  米秋南剛拿起筷子,我突然笑問:“他的這個本科同學,是不是叫張頤佳?”
  她吃驚地看了我一眼,接著像是鬆了一口氣,笑道:“原來他告訴你了。”
  我淡淡一笑:“他也沒跟我說太多。”
  心裏卻在想,真的是她,竟然真的是她。  
  吃飯時米秋南不斷地說著話,但我隻是嗯嗯啊啊地敷衍她,完全沒有聽進去。
  她也看出我走神兒,笑道:“你還在想張頤佳的事兒?”
  我閑閑地問:“張頤佳是開日用品廠的,那她老公是做什麽的?”
  米秋南又是驚詫地看了我一眼:“Michael沒告訴你她老公的事兒?”
  “沒有,什麽事兒?”
  她蹙了蹙眉:“這個廠本來是她老公的,但因為經營不善,情況不好。她老公投資股票和迷你債券又虧了很多錢,一時想不開,自殺了。丟下幾百萬的債務和一個爛攤子給張頤佳。”
  我慢慢地喝著茶。  
  吃完飯回到家裏,我窩在沙發上,專心地看電視。
  TVB正在播一出大戲,裏麵的男男女女誇張地演繹著各種愛恨情仇。
  想想我現在遇到的這種情況,跟演戲倒也差不多。
  當年愛得死去活來的舊情人如今突然殺回翟知今麵前,老公已經非常識趣地死掉了。喪偶又落難的舊情人想必在他麵前一定梨花帶雨我見尤憐了一番。麵對這樣的一個女子,且不說前情往事如何似電影畫麵一般在他腦子裏嗖嗖閃現,隻要他內心的英雄主義情結被簡單地激發一下,就足以使他為了她赴湯蹈火了……
  而這一切,隻有他和他的紅粉知己知道,我這個現任女友,卻被蒙在鼓裏。
  狗血,太狗血了……  
  按言情劇中的常理推測,接下來,今晚,重頭戲應該上演。
  待他一進門,我可以冷冷地問他一句:“又加班去了?”
  他敷衍一聲:“嗯。”
  我把桌子一掀:“騙人!明明就是為了張頤佳的事情在忙。你為什麽不跟我說實話?”
  他深沉地道:“你聽我解釋……”
  我把耳朵一捂:“我不聽我不聽……”
  他抓住我的手臂:“你一定要聽!我不告訴你,是怕你胡思亂想。”
  我淚眼盈盈地看著他:“可現在呢?你讓我怎麽相信你?”
  他隻能低頭不語。
  然後我還可以一對粉拳用力捶他的胸口:“我恨你我恨你……”  
  我想到這兒,在心裏哈哈大笑起來。
  唉,真是不得不佩服一下自己,絕對的苦中作樂高手。  
  門鈴終於真的響了。
  我打開門,翟知今似往常一樣,帶著淡淡的倦容回來。
  如果是往常,我會圈住他的脖子湊上去親他,他會配合一下,然後指指臉上:“一臉的油汗,等我洗把臉。”
  但今天我實在做不出這個動作,隻好坐回沙發上,繼續看電視。
  他覺察到我的異樣,有些意外,便在我身邊坐下,笑問:“怎麽了?”
  我看著他的眼睛:“我今天跟米秋南一起吃的飯。”
  他沉默了幾秒,問:“然後呢?”
  “你說呢?”
  他笑道:“她告訴你張頤佳的事兒了?”
  我見他用這樣的語氣說出這一句話,整個身體終於放鬆下來。
  如果他表現出一點兒緊張,或是太明顯的故作輕鬆,我都會很害怕。因為那說明,他是在乎的。
  我故意冷冷地道:“這麽大的事兒,你竟然瞞著我。”
  “沒打算瞞著你啊,你看你這不是知道了嘛。我隻是覺得吧,要是主動說出來,感覺特沒事兒找事兒……”
  “嗯,想法不錯。可你現在難道不是沒事兒找事兒?我從米秋南嘴裏知道這事兒,你讓我情何以堪啊?”
  他低下頭,認真地想了一想,點了點頭:“是我做的不好。”
  我笑道:“吸取教訓,下次碰到這種事兒,要麽第一時間向我報備,要麽滴水不漏地瞞天過海,別讓我知道就好。”
  他諂媚地道:“開玩笑,怎麽可能瞞過你的火眼金睛。”
  我推了他一把:“快去洗澡吧。”  
  晚上躺在床上,他開著台燈看書,我還在想張頤佳的事兒,想著想著,歎了口氣。
  “怎麽了?”他問。
  “你的頤佳同學挺命苦的。紅顏薄命啊。不過幸好,她還有你。”說著,我嘿嘿一笑,側過身扯了扯他的睡衣:“真的沒打算舊情複燃?”
  “沒什麽可燃的,可燃物質燒你這兒了。”他一邊看書一邊說,眉毛都沒抬一下。
  我捏了捏他的腮幫子,笑道:“翟知今,你這張嘴啊,還真是能說會道。”
  他笑著拿開我的手:“早點兒睡吧。”
  “那你先回答我個問題。張頤佳的事兒你還得忙多久?”
  “說不準。”
  我想一想,也有道理。
  “那你找個時間讓我見見她。”
  他一愣,隨即點點頭:“好。”  
  去會見張頤佳的那天早上,我在衣櫃麵前發了好一陣子呆。
  這件衣服雖然好,但是是綠色,會襯得臉色發黃。
  這一件顏色又太鮮豔了,而且有點兒花哨。
  挑來撿去,最後我還是穿了跟平時上班時一樣的休閑裝,對著鏡子化了跟平時一樣的淡妝。
  那樣的美女,我再怎麽濃妝豔抹也不是對手,還是以不變應萬變吧。

  現實中的狗血
  我見到的張頤佳,與在翟知今家相冊裏見到的,有很大差別。
  那時的張頤佳,臉型圓潤,神采飛揚,整個人明豔照人。如今她削瘦了不少,眼睛裏也少了昔日的神采。可能因為近日的忙碌,沒有休息好,還帶著淡淡的黑眼圈。饒是如此,她依然是楚楚動人的。
  見到她,打過招呼,我的目的也就達到了。我此次前來,不過是希望她知道有我這麽一號人物存在而已。
  一起吃飯的時候,他們不停地聊著貸款和生意上的事兒,彰顯著“大公無私”四個字的含義。我一個人專注地吃著飯,自娛自樂。
  飯畢,翟知今去刷卡結帳,剩下我跟她單獨相處。我不知該說些什麽,隻好用筷子挑揀剩菜,倒是她先開了口:
  “其實這次,我本來是不想麻煩翟知今的。”
  我抬頭看她。
  她接著道:“是一個我們的本科同學,知道了我的事,又不知怎麽跟他聊起來,結果被他知道了。不過也幸虧是這樣,否則我真不知道會怎麽樣。他幫了我很大的忙。”
  我微微一笑:“幫了忙就好。”
  回家的路上,我跟翟知今打聽:“聽你們剛才說的,貸款快下來了?”
  “嗯。”
  我呼了一口氣,笑道:“那你跟她之間就告一段落了?”
  他笑道:“你措辭怎麽這麽怪啊。她廠子在深圳,可能下周就回去了。”
  “她剛跟我說,你這次幫了她很大的忙。”
  “算是吧。”
  我故意做思索狀:“那她該怎麽來報答你的這份恩情呢?以身相許?”
  翟知今笑了。
  我冷笑:“看把你美的。”
  “你不用胡思亂想,她不是這種人。”
  我本來還想再說,但終於忍住了。不行不行,跟他一起才多久啊,就一副怨婦形象。以後還怎麽混啊。
  這個周末,我跟小皮一起去了香港。
  和我們本科同宿舍的孫小藝今年港大碩士畢業,過陣子就要去美國找男朋友結婚了。趁著她生日,我們決定在她出國前最後聚一次。
  過了關,坐上開往市區的地鐵,我和小皮開始八卦孫小藝和她男朋友的前塵往事。
  這倆人大三就認識了。小藝很寶貝她這個男朋友,寶貝到連名字都不肯告訴我們。我們將八卦門掘地三尺搜資料的精神發揮到了極致,也隻打聽到他姓楊,名字裏有個“亮”字,便以“光明左使”呼之。
  他們倆習性相近,都是有些喜歡瘋的。我到現在還記得有次三更半夜的,這對伉儷興致來了,拉上我們宿舍另外幾個女生一起去籃球場打球,一打就是半宿,我們知道他們是蜜月期,也不願掃了興,便一邊打哈欠一邊陪著他們瘋。
  可惜好景不長,畢業後光明左使收到美利堅合眾國的offer,小藝卻暫時沒有出國打算,兩人相當理智相當平靜地分了手。
  小藝性格開朗,笑容甜美,很招男士喜愛,分手後也談了一兩場戀愛,但總是到了談婚論嫁的階段便戛然而止。於是我們便看出來,她對光明左使仍是念念不忘的。
  “這倆人是不是一直有聯係啊?”我問。
  “那當然。要不怎麽會突然說結婚。左使對小藝說,這麽些年來,尋尋覓覓,兜兜轉轉,最後還是發現,她是他的最愛。所以……嘿嘿嘿……”
  “咱們在哪個站下?”
  “旺角,我要買手機。”
  “你的手機又沒壞,幹嘛買新的?”
  “鈴聲太小。而且用了都兩三年了,審美疲勞。你那5300不打算換換?”
  “換什麽?街機,沒什麽偷搶的價值,安全啊。而且我們家家訓有雲——舊的不去,新的不許來。”
  我們從旺角地鐵口出站。小藝已經在等我們了。
  “悟空!”我高興地叫她。我幫朋友起綽號也就這水平,姓賴的叫小皮,姓孫的叫悟空。
  小藝笑眯眯地回敬我:“二師弟!”
  她的笑容依然甜美,隻是眼角的笑紋比從前深了些。
  小皮笑我:“自取其辱。”
  我滿不在乎:“當二師弟有什麽不好,現在二師弟的肉比師傅的還值錢呢。”
  我們逛完街買好手機,找了間意粉店解決午餐,小皮一邊吃,一邊拿出相機狂拍。
  小藝搶過她的相機,翻看裏麵她兒子的照片,連聲地讚可愛,又賊眉賊眼地問我:“二師弟,聽說你釣到一隻金龜?”
  我哼道:“不是咱釣的金龜,是金龜主動衝進咱的包圍圈。”
  “有相片嗎?”
  我掏出手機選了張拍得最帥的給她看,她果然喜道:“不錯啊!”
  我洋洋得意。
  “可惜,還是比不上我們家左使啊……”
  吃完飯,我們奔赴小藝的府邸,那裏是我們今晚的安身之所。
  當我們來到她房間門口,卻發現地上坐著一個男人。
  小藝“啊”的一聲驚叫:“你怎麽來了?”
  那男人笑著站起來,我這才發現,他就是光明左使。幾年不見,出落得更有男人味了。
  我們進屋坐下,左使笑著從一個黑色袋子裏取出一個綁著白色緞帶的藍色紙盒遞給小藝:“生日快樂。”
  小皮在我耳邊低聲道:“那是Tiffany的盒子。”
  我看過奧黛麗·赫本的《Breakfast at Tiffany's》,故而知道這個牌子,便低聲問她:“你怎麽知道?”
  “我當年想買他們家的結婚戒指的,可惜太貴,買不起。”
  小藝打開盒子,看到裏麵閃閃發光的鑽戒,一時怔怔的。
  我和小皮對視一眼,小皮便也從行李裏拿出我跟她合買的禮物遞到小藝手裏:“我們的禮物跟左使的比就差遠了。”
  小藝拆開包裝,見是一幅十字繡,繡的是一對卡通版中國古代新人。
  左使笑道:“很cute。”
  小皮道:“順便也做你們的結婚禮物了。”
  小藝叫道:“想賴掉紅包?沒門!到時候我把帳號發給你你轉帳給我。”
  我向左使笑道:“你有這樣一位夫人,發家致富指日可待。”
  晚上吃罷晚飯,小藝跟左使說要他去外麵住,被我們堅決製止,說人家左使為了給你一個驚喜不遠萬裏從美國飛到香港,你還要趕人家出去住簡直是沒有人性。
  跟小藝伉儷告別後,我跟小皮商量,既然該買的都買了,臨時找地方住也不容易,趁著時間還早,幹脆回廣州。
  風風火火地過了關到了深圳,坐上火車,小皮掏出手機給家裏打電話。
  我無奈地聽她逗她兒子:“……乖不乖啊?……想媽媽了沒有?……”如此五六分鍾。
  等她終於講完電話,我取笑她:“盡管是大學老師,跟兒子說起話來,也一樣那麽弱智。”
  她美滋滋地道:“這種天倫之樂,你以後會明白的。你不給你們家翟知今打個電話?”
  “不打,向左使學習,給他個驚喜。”
  小皮笑道:“你小心,通常奸情都是這麽被撞破的。”
  我心裏一緊,嘴上卻笑道:“原來你提前打電話回家,是不希望撞破奸情。”
  來到翟知今家門口,我把耳朵貼在門上偷聽了一陣兒,竟聽到炒菜的聲音。怎麽回事兒?都九點多了,他才做飯?
  按了門鈴,來開門的,竟然是張頤佳。她身上穿的,正是我做菜時穿的圍裙。
  我當即愣住。
  張頤佳沒有表現出半點不自然:“小京,你不是今晚住香港嗎?”
  “……情況有變。”我笑道,“我朋友的未婚夫突然回來了,我沒地方住。”
  “哦,快進來吧,我菜還沒做好。翟知今腳崴了,我陪他去了趟正骨醫院,搞到現在才到家。”
  說罷,她繼續去廚房做菜。
  我關上門,這才留意到翟知今坐在沙發上,右腳纏著厚厚的紗布。
  我坐下問他:“怎麽搞的?”
  “有個東西掉到辦公桌下麵,我跪在地上撿,就腳掌骨折了。”
  我一臉不置信地看著他。
  “你不信?我示範給你看……”
  我攔住他:“行了行了,我相信,沒人會閑著沒事自己骨折玩兒。”盡管這是我所聽說過的最匪夷所思的骨折方式。
  說話間張頤佳已經端了菜出來,她一麵布置碗筷,一麵向我解釋:“他這樣子出去吃飯也不方便,我反正也沒事,就來幫他做一頓。”
  潮汕女孩子大多是賢妻良母,張頤佳顯然是其中很有代表性的一員。我在一邊默默地看著她做主婦的工作,隻覺得她一舉手一投足都散發出一種母性的光輝。
  一切準備妥當後,她解掉圍裙,笑道:“我先走了。”
  我忙問道:“你也還沒吃飯吧?”
  “我還有點事……”
  沒想到她這樣避嫌。我倒不好意思了,便死命拉了她吃完飯再走,自己拿了換洗衣服去衝涼。
  我無法想象自己能忍受他們倆一家人似的一起吃飯,而我坐在一邊,像個多餘的人。
  我細細地洗了頭洗了澡,琢磨著一頓飯該完了,這才出來。
  張頤佳果然已經走了。我看了看桌子上,不過是用冰箱裏現成的東西做的兩盤家常菜。取了碗筷嚐了嚐,味道相當的不錯。
  我向翟知今笑道:“比我做的好吃。”
  翟知今照例諂媚地道:“還是你做的合我胃口。”
  我在他身邊坐下,淡淡地道:“不好意思,突然回來了。”
  他笑道:“不好意思,突然骨折了。”
  “……洗澡要不要我幫忙?”
  “不用,其實隻是輕微骨折,敷了些藥,不用拐杖也能走路。但不能多走。”
  衛生間裏洗澡的水聲響了起來。
  我在沙發上呆坐著看電視,覺得胸口很悶。
  盡管我滿腹狐疑,但人家已經堂而皇之地解釋了,我隻有虛心笑納。雖然我很想像電視劇裏的潑婦那般渾身酸味兒地指桑罵槐,發泄一下,但很遺憾,咱是文化女性,沒有這種權利。
  打開背包收拾行李,便見到我在“天地圖書”店裏買的一本亦舒的《圓舞》。
  看了網上盜貼的師太小說已經好幾年了,所以到了香港見到正版書便忍不住捧了一把場。師太的新書不是很對我胃口,所以仍是找了本經典的做為收藏。
  這本書我基本已經倒背如流,所以隨便翻了翻便找到名句:
  我問他:“可否一直同你跳?”
  “不,一定要轉舞伴。”
  “為什麽?”
  “這隻舞的跳法如此。”
  “是嗎?”
  “它叫圓舞,無論轉到哪一方,隻要跳下去,你終歸會得遇見我。”
  從前看這本書,隻覺得惆悵。今天看到這段話,卻教我毛骨悚然。
  有些人的愛情,便像圓舞一樣,許多年各自尋尋覓覓,兜兜轉轉,最後仍回到原點。比如小藝與光明左使,比如……
  我合上書,站起來準備收拾桌子洗碗。
  習慣性地走進廚房準備穿圍裙,剛拿起來,心裏覺得不舒服,又放下了。
  反正這圍裙也舊了,明天去超市買個新的。
  翟知今的腳,整整休養了兩個禮拜。
  有時他請假在家辦公,有時打車去公司。其實我早考了駕照,但因為有幾年沒開過了,不敢輕易嚐試。這次才發現,還是有複習一下的必要。偶爾自己也得做司機。
  張頤佳的事情沒有想象中順利,翟知今最近仍是忙人,雖然腳已經好了,我仍不想煩勞他下班以後累得半死還要陪我練車。
  陪練最佳人選是小皮。她開車一年多了,正上癮,我一開口便爽快地答應,把家裏的小別開出來借我練車。
  “不好意思,耽誤你寶貴時間了。”我在她車上說。
  “沒事,整天在家帶孩子也有點兒悶,出來透透氣。”
  我笑:“上次從深圳回來的時候是誰說這叫天倫之樂來著?”
  “少廢話。”
  “你這是開去哪兒?”
  “珠江南匯展中心旁邊那條路。那裏沒什麽車,適合你練。”
  到了地方,我坐上駕駛位置,十分緊張。
  小皮在旁邊指點我:“你從倒後鏡裏看,路上那些白道呈直線後退,別左歪右歪就行……變道先看倒後鏡……”
  如此開了幾趟,我漸漸找到了感覺。
  “怎麽突然想練車?”小皮問我。
  我笑:“下次翟知今要是有個三災兩難的不能開車,我可以當司機。”
  “哎呦,真讓人感動。”她說著,看了前麵一眼,“前麵這個軍車車牌牛啊,好幾個8。”
  我仔細一看,嚇了一跳,叫道:“那是翟知今的車。”
  小皮驚道:“這麽巧。”
  我沒吭聲,心裏在疑惑,他來這裏幹什麽。
  翟知今的車在路邊停了下來。我神使鬼差地把車停在他後麵。
  小皮看了我一眼,我沒理會,眼睛直直地盯著前麵的車。
  過了一會兒,兩邊的車門都打開了,翟知今和張頤佳走了下來。
  我周圍的整個世界突然間一片死寂,隻餘下我自己劇烈的心跳聲。
  他們慢慢地走到江邊,倚著石欄,像是在說著什麽。
  對岸的一片燈火做了背景,他們變成兩個純黑的剪影,極其清晰。
  我就這樣呆呆地坐在車裏,呆呆地看著,直到我看見張頤佳的剪影慢慢地靠在了翟知今的身上。
 
  撞車
  《蝴蝶效應》這部電影可以說非常成功。
  現在的人們遭遇到極大的打擊時,往往為自己的心理找的第一個緩衝,便是蝴蝶效應。
  如果我在翟少爺蘇師兄二選一的時候選了翟知今,那他就不會在那時離開我。
  如果在跟蘇一彥分手後我能人品好一點兒,自己遇見翟知今,我就不必等到耿嘉旻來約我吃飯,從而結識米秋南。
  如果跟米秋南在小山腐敗的那天我沒有自作聰明地追問,我就不會知道張頤佳再次出現這件事。
  如果今天我沒有偷偷摸摸地跟小皮出來練車,如果方才我沒有突發神經把車停在他後麵,我就不會看到這麽狗血的一幕。
  其實,可以再久遠一點。如果當初遇見耿嘉旻的時候,我沒有犯賤地存了勾搭他的心思,與他成為朋友,我就不會認識翟知今這個人……
  我的錯,歸根到底是我自己的錯。
  
  那兩個剪影還沒分開。不知道要靠多久。
  我現在的心就像西餐盤子裏一塊沒煮爛的牛排,一把長鏽的餐刀在上麵咯咯吱吱地切著,切來切去,卻怎麽都切不爛……
  還記得從前為了追求刺激,喜歡上網看虐文,要的就是這種心肝兒被切來切去的感覺。恭喜你韓京冀,如今終於在現實生活中得償所願。
  當時一直不明白小言裏為什麽那麽多虐戀,一男人整天虐得你身心俱傷,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但到結局你才發現,哦,原來丫一直愛你,愛得還TM死去活來。
  現在我明白了。因為現實中其實是這樣:一男人整天說愛你,言語上行動上讓你對他深信不疑,都打算跟他共赴婚姻殿堂了,這時候你才發現,他愛你個P啊,忽悠你玩兒呢……  
  我的雙手還握著方向盤中間,不知不覺間,一點一點地僵硬,一點一點地用力。
  突然間一種巨大的噪音響了起來,我猛地驚醒,慌張地四顧,不知發生了什麽事。
  小皮拍著我的手,叫道:“鬆手!快鬆手!”
  我從喇叭上把手放開,聲音終於停了。百忙中我往翟知今的方向看了一眼,發現他們正往這邊走過來。
  我隻剩下一個念頭——跑!
  於是我忙忙地打了一把方向,猛踩了一腳油門……
  “砰!”  
  從撞上他的車開始,我一直把臉伏在方向盤上,用手臂密不透風地環繞著。
  小皮在車外麵跟他們一起等保險公司的人。她下車之前我叮囑她:“不要讓翟知今來煩我。”
  我把車窗關得死死的,聽不見他們的談話,掩耳盜鈴似的逃避現實。
  不知過了多久,車門開了,有人坐了進來。
  我微微地偏頭一看,見是小皮,心裏卻又覺得失落。
  “搞定了。”小皮衝我晃了晃保險單子,“他們走了。”
  我抬起頭,前麵的車果然已經開走了。
  “你沒哭啊?”她看了看我的臉,歎道,“我看你一直趴著,還以為都淚流成河了……太憋屈也不好,該發泄還是得發泄一下。”
  “我也沒故意憋著”,我揉了揉趴得發酸的腰,“欲哭無淚。”
  “剛才那女的倒像是哭過很久,眼圈很紅。她誰啊?”
  “就是當年說高攀不起他的本科係花。”
  “……怎麽現在又回來攀了?”
  “不是回來攀,是落難了……”我把楊頤佳的情況跟她說了說。
  小皮沉默了一陣兒,問我:“你打算怎麽辦?”
  我想了想,道:“你先送我回家睡覺吧。”  
  在家洗澡的時候,我聽見客廳裏的手機在狂響,“鬼子進村”的音樂唱了一遍又一遍。
  洗完澡出來,我直接關了機。
  對著電腦吹幹頭發,看完網上的搞笑貼,我躺在床上,仍是睡不著。
  翟知今這該死的男人,被他這麽一鬧騰,我體內的益生菌又不知要陣亡掉多少。  
  到了半夜迷迷糊糊地睡著,沒過多久,便被鬧鈴吵醒。我掙紮著爬下床,準備去上班。
  現代社會,你可以失戀,可以失身,可以失憶,但絕不可以失業。
  隻要還有一分工作,失戀失身失憶的種種痛苦,都可以慢慢得到治療。
  洗完臉對著鏡子看自己,黑眼圈很重。年紀大了,偶爾失眠一次,效果特別明顯。
  本來不想管了,但想到單位的人可能會問東問西,便加了點兒粉底蓋住。
  很細致地化完妝,梳完頭,穿了一件很喜慶的衣服,我容光煥發地出門,打算將昨日種種傷心往事拋諸腦後,開始全新的生活。
  到了單位,打開電腦,開始我繁忙的工作。
  忙了一個多小時,剛進入狀態,桌上的電話響了。
  一接起來,便聽到翟知今的聲音:
  “我在你們公司這層樓的走火通道裏。五分鍾之內沒見到你,我就進去找你。”
  我一呆,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小京,你聽見了嗎?”
  我靈機一動,捏著鼻子道:“您找韓京冀嗎?她不在……”
  “我知道是你。”他說完,掛了電話。
  我又一呆,咬了咬牙,站起來往外走。
  推開走火通道的門,翟知今正背對著我,坐在台階上。聽到我開門的聲音,回頭看了我一眼。
  我在他上麵一個台階坐下,對著他的背,淡淡地道:“翟總,有什麽指教?”
  他低頭看著自己交叉的十指,慢慢地道:“你要練車,為什麽不找我?”
  我一聽這句話,隻覺得沒遇過比這更委屈的事,驟然間鼻子酸澀,眼淚便洶湧而出。
  他背對著我,並沒有看見,接著道:“昨天……張頤佳的貸款放下來了。我跟她請幫忙的朋友吃了一頓飯。吃完飯她說想去江邊走走,我就帶她去了。她說這一年來過得太累,太辛苦。一到江邊就哭了一場。就這麽回事兒。”  
  就這麽回事兒。
  我忍不住笑了。
  我抹了抹眼淚,跟他說:“翟知今,咱們分手吧。”
  他回頭看我,皺著眉頭,但一見我一臉的淚水,又有些吃驚。
  我笑道:“你可能覺得我無情我殘酷我無理取鬧,其實不是的。我隻是覺得吧,看見了昨天那些,我還繼續跟你在一塊兒,那我為免也太賤了。”
  過了半晌,他歎道:“我知道錯在我……”
  “沒有沒有,”我連連搖頭,“我相信你說的都是真的,你沒有錯,是我的問題。像我這麽疑心重的人,你要我一遍又一遍地相信你,我覺得太累。”
  說完,我站起身來:“沒別的事兒我先回去了。”  
  我拉開走火通道的門,低著頭往衛生間走,身邊有一個眼熟的身影經過,我也沒去管是誰。
  進了衛生間,我用冷水洗了臉。早上辛辛苦苦化的淡妝算是完蛋了。
  我看著鏡子裏自己發紅的鼻子。這把年紀,自以為早已水火不侵,沒想到還是有眼淚的。  
  就這麽回事兒。
  一想到這句話我就覺得可笑。
  所謂愛情,歸根到底,也許,就是這麽悲催的一件事兒。

  剩就剩著吧
  等到鼻子上的紅色消退得差不多了,我回到辦公室,開始辦公。
  專注地盯著顯示器,劈裏啪啦地敲著鍵盤,我表現出這麽些年來少有的敬業。耳機裏,鄧麗君幽幽地唱道:“你心裏根本沒有我~~把我的愛情還給我~~”
  我把這首歌從播放列表裏刪掉,開始聽周傑倫的《霍元甲》。
  下午下班時,我走進電梯,低頭看著地板。門快要合上的時候,有人在外麵按了一下。
  門又打開了,一個人閃了進來。我身邊有人跟他打招呼:“葉工。”
  我抬頭看了他一眼,他對我笑了笑,便轉過身去。我細看了他幾眼,猛然想起今天上午經過我身邊的那個身影,原來就是他。那副丟人的樣子,竟被他看到了。
  晚上打算回家做飯。在菜市場逛了一圈,隻買了一根胡蘿卜一塊豬肉,準備晚上弄個胡蘿卜絲炒肉,煮點兒掛麵對付一頓。
  買完菜回到家,便見到翟知今低著頭,坐在我家門口的地上。
  如果驃悍一點兒,我可以用鄙夷的眼神看著他,冷冷地道:“請你離開這裏,不要逼我報警。”
  但一來我還沒發育到那種程度,二來我見這麽衣冠楚楚的一個人,搞到喪家之犬似的,神色慘淡,心裏也有點兒不忍。
  他看見我,便站起來,讓出位置等我開門。
  我從包裏摸了半天才把鑰匙摸出來,一麵開門,一麵淡淡地道:“翟總,今天這麽閑?不用加班?”
  他沒說話。等進了門才道:“張頤佳回深圳了。”
  “哦。再也不來廣州了?”
  他隻好又沉默。
  我把手裏的塑料袋給他看了一眼:“不好意思,不知道你要來,沒買那麽多菜。”
  “有碗米飯就行。”他小聲道。
  “沒米了,”我從櫃子裏拿出吃剩的一小把掛麵給他看:“就剩這麽點兒掛麵。”
  “……我去幫你買米。”
  “你不知道我要吃哪種米。”
  “你不挑食啊。”
  “現在挑了。”
  他看著我,我也看著他。
  終於,他轉過身,在沙發上坐下。
  我走進廚房,開始削胡蘿卜皮。
  “小京,”他在外頭說,“為什麽你就是不能相信我。”
  我的手停了一停,笑道:“我相信你呀。我隻是怕以後這種場麵見得多了,心髒受不了。”
  “以後不會了”,他慢慢地道,“原諒我一次。”
  我聽了這句話,開始發呆。
  等心裏的暗湧結束了,我從刀架上抽出菜刀,一邊切,一邊道:“翟知今,老實說,你肯這麽幫張頤佳,我覺得你人品特好,真的,你沒有不對,錯在我。我天生小肚雞腸,別因為我變成一個冷酷無情的人,我不希望那樣。咱們分手吧。我不適合你。”
  屋裏很靜,隻剩下我慢慢的一刀刀切菜的聲音。
  “那好,分就分吧。”他忽然輕聲說。
  我手上的刀不知怎麽歪了一下,左手食指劃過一絲銳利的痛覺。
  “整天追著你解釋,我覺得我也挺犯賤的。”他說著,起身開門,“也許你說的對,咱們真的不合適。”
  門“砰”的一聲被甩上了。
  我周圍的世界,一瞬間被抽成真空。
  我在真空的世界中失神,直到覺得手上有異樣的溫熱,才低頭看了一眼,嚇了一跳。原來手指一直在滴血,在案板上已經積了一小灘了,這才慌忙去櫃子裏找雲南白藥。
  吃完一頓食之無味的飯,洗完一個不冷不熱的澡,我預感到可能又要失眠,便一麵打開電腦看論壇,一麵拿出一盒牛奶喝起來。
  戰色上冒出一個很應景的新帖子:給你愛卻又不可能在一起的人寫一句話吧。
  這帖子的回複體現出戰色少有的嚴肅:
  “對不起,我愛你,但是我真的堅持不住了。”
  “如果不能忘記,那麽漠視吧。”
  “讓我感謝你,贈我空歡喜。”
  “海鳥和魚相愛,隻是一場意外。”
  ……
  “你個混蛋!抱著你媽過一輩子吧!”
  我“噗”地一聲把嘴裏的牛奶噴了一顯示器,伏在桌子上哈哈大笑。
  帖子還挺火,回複已經過500。我忍不住也手癢地回複了一條:
  “你是個好人,但你壞就壞在‘好人’這倆字上。”
  逛完戰色,忽然想起很久沒有去偷窺葉工的博客了。最近公司裏有一則關於他的軼事,說是他帶隊去參加某酒店設計方案投標競標會,結果到了現場發現評委裏有他原來單位的院長,可能有舊仇,所以那天他臨時退出了,換別人去講解方案。我天生對這些八卦感興趣,便想看看他博客裏有沒有細說此事。
  結果不看猶可,一看又鬱悶了。
  某年月日,他的日誌這樣寫道:
  “今天早晨上班的時候,我在路上巧遇小H,並且知道了她那位見不得光的男朋友是何方神聖。原來是老丁一個項目的甲方公司老總的兒子。這樣一來我倒有些擔心她。這些老總的公子,都是風月場裏行走慣了的人,對像小H這樣平凡的女孩,能有幾分真心呢?我更不能明白的是,像小H這樣一個理性的女孩,怎麽會跟這樣一位公子走在一起呢?難道這社會當真已經如此現實,有錢有勢便是一切?”
  靠……葉老,吃不到的葡萄……有這麽酸嗎?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這是一個相當悲催的夜晚。
  首先,我失去了一個男朋友。
  其次,世界上又少了一個暗戀我的人。
  第二天,下班後,在我剛要掏出手機聯係小皮為我療傷的時候,她竟然搶先聯係了我。
  電話裏的她聽起來滿腹怨氣。於是帶著疑惑,我來到一間腐敗場所跟她會師。
  點完菜,她咬牙切齒地道:“我要跟我老公離婚。”
  我一聽,驚得筷子都險些跌到桌上,問道:“出什麽事兒了?”
  “丫打網遊打瘋了。之前打魔獸,整天活也不幹孩子也不帶,就跟著那什麽工會混副本混裝備。我忍了很久了,他整天說就快關服了,關服了就不打了。結果現在關了服,他們整個工會又跑去打劍俠三……”
  我笑了,勸解道:“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所謂‘隻好代碼不好色,嫁人當嫁IT男’,你老公一個程序員,不抽煙不喝酒不嫖不賭,整天對代碼對得悶了也就打打遊戲娛樂娛樂,你就別這麽多意見了。”
  “你以為遊戲安全?裏麵男女關係混亂著呢。又是小美眉為了裝備出賣肉體,又是小男生勾搭人家老婆私奔……不說他了。你和翟知今怎麽樣?”
  “還能怎麽樣,分了。”我若無其事地道。
  “哦。”沒想到她也若無其事地甩出一個語氣助詞。
  “……給個劇烈一點兒的反應行嗎?”
  “天下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我有預感,你跟他還沒完。所以我不方便說他太多壞話。要不然萬一他以後做了我妹夫,我麻煩就大了。”
  我笑道:“那除非我以後結了婚跟他外遇。”
  她也勸解我:“隻不過借了個肩膀給一個痛哭流涕的傷心女人靠了一下,又不是捉奸在床,你至於嗎?”
  我用手撐著腦袋,看著桌子:“我相信他,但我受不了他老給我找這種刺激。丫天生大眾情人的命,楚留香一般的偉大人格,注定要書寫一部桃花傳奇,實在是不適合追求安定團結的我。唉——”我長歎一聲,“其實上次我跟了蘇一彥踢了他的時候,這些東西考慮得一清二楚,後來不知道怎麽又腦子進水才會跟他走在一塊兒。”
  她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
  我明白她的意思:京,你又剩了。
  沒法子,剩就剩著吧。

  番外那年夏天
  那年夏天,韓京冀剛滿九歲,讀完三年級。
  考完最後一科時,正是中午,日頭一如既往地毒辣,知了一如既往地咶噪。她跟全班同學一起,坐在教室裏聽班主任這學期最後一次訓話。
  “……總而言之,暑假大家要注意安全,尤其不要隨便去池塘裏遊泳。韓京冀,周小聰,你們幾個班幹上來,把暑假作業發下去。”
  她聽見周圍響起一片唉聲歎氣的聲音,自己也不情不願走上去,費力地抱起一堆作業,分發起來。
  放學後,她和住一個院兒的黎潔一起回家。正說笑著走到教學樓下麵,忽然瞧見一堆人聚在一起,不知在圍觀什麽。
  黎潔不好熱鬧,她卻很好奇地湊上去,無奈個子矮小,擠不進去。這時人群裏一個眼尖的看見了她,叫道:“韓京冀!快來,你堂哥腿給人踢斷了!”
  韓京冀嚇了一跳,這時人群讓出一條路給她,她戰戰兢兢地走進去,便見到韓建成捂著左腿膝蓋,一臉痛苦,眼淚都快下來了。
  韓京冀又急又怒,問他:“誰踢的?”
  旁邊有人哭喪著臉道:“我不是故意的。”是韓建成的死黨賈佳。
  韓京冀狠狠瞪了他一眼。她此刻六神無主,左顧右盼著,隻希望有人幫忙。好在早有老師幫忙叫了個三輪車過來,韓建成的班主任宋老師對她說:“韓京冀,幫忙通知你大伯大媽來第二醫院。”
  中午吃完飯,韓京冀和爸媽一起去醫院看望堂哥。
  到了發現病房裏人真多,爺爺奶奶、大伯大媽都在。賈佳和他媽也來了, 一臉愧疚地站在角落。韓建成小腿打了石膏,耷拉著腦袋坐在病床上。大伯向他們道:“骨裂,不礙事。”
  從醫院回家的路上,韓京冀隻聽著爸媽不停竊竊私語,卻又聽不清他們嘀咕些什麽。
  晚上吃飯時,她在餐桌邊坐下,一見到碗裏的排骨湯,就渾身發軟。
  “媽,能有一天咱不喝排骨湯嗎?”
  陳雯瞪了她一眼:“你看看你這個頭兒,再不多喝點兒排骨湯補鈣,人家以為你才七歲。”
  韓京冀這才端起碗,慢慢啜著湯。
  她父親韓啟琛忽然問她:“小京,暑假想不想去成都玩兒?”
  陳雯對他揮了揮筷子:“都還沒定下來的事兒,也不知建成他爸去不去。”
  韓京冀好奇地問:“到底怎麽回事兒啊?”
  “你爺爺年輕的時候在四川國民黨空軍幼年學校念過書……”
  “什麽?我爺爺是國民黨空軍??他不是教物理的嗎?”
  “嗬嗬,沒跟你說過吧。你爸我文革的時候為了這個可是掛牌子遊過街的……”
  陳雯又對他揮了揮筷子:“跟孩子說這些幹什麽。小京,你爺爺那間學校今年在成都搞五十周年校慶,你爺爺奶奶都去,還能再帶一個人,不用花錢。要是去就得一兩個禮拜,大人們請假都不容易,本來說讓建成去,結果他住院了。要是你大伯說不去,估計就讓你去了。”
  韓京冀喜道:“好誒!我想出去玩兒。”
  沒有爹媽管著,隻有慈祥的爺爺奶奶在身邊,還能遊山玩水,簡直是夢一樣的幸福生活啊!
  陳雯正色道:“到時候把日記本帶上,記得每天寫日記,一篇也不許少!”
  過了幾天,韓京冀跟爺爺奶奶一起,坐上了開往成都的火車。一路上她都坐在車窗邊,看窗外的景色,隻覺新鮮。尤其是火車經過秦嶺的時候,一個個黑洞洞的隧道讓她覺得很興奮,窗外一片巍峨的疊翠峰嶺,更是她從未領略過的美景。
  到了成都,他們下榻在成都大酒店。這是韓京冀第一次住酒店,從酒店外地麵上拚接成各色圖案的瓷磚,門口嘩嘩噴水的大型噴泉,到富麗堂皇的大廳,鋪著地毯的走廊、客房,都讓她覺得這是一個很高級的地方。
  晚上吃飯時,爺爺韓止一全身西裝革履,奶奶胡素媛穿了一件漂亮的旗袍,又讓韓京冀穿上一條白色的公主裙。韓京冀有點兒不明白這麽鄭重其事是為了哪般。
  到了吃飯的地方,她好像有些明白了。一個宴會大廳,布置得花團錦簇,好幾十張桌子,坐滿了老頭兒老太太們,個個兒衣著光鮮,油光粉麵。她見有些老太太們化著大濃妝,想笑,卻又得強忍著。
  奶奶告訴她,這些都是爺爺的同學、師兄弟們和他們的家屬,從歐美港台趕回來參加校慶的。
  韓京冀本來便是個漂亮的小女孩兒,如今又穿了一條華麗麗的公主裙,那些老年人們看見她,都喜歡得不得了,又是抱又是親,紛紛問是誰家的孩子。韓京冀雖然不習慣如此親熱的見麵方式,也隻得忍耐著,笑眯眯地用充滿尊敬的語氣跟他們打招呼。
  韓止一見到很多闊別幾十年的舊同學,激動非常,在各張桌子間遊走,跟這個握完半天的手,又過去跟那個擁抱一通。
  “韓止一!”有人高聲叫道。韓止一見了,喜道:“李德龍!”
  李德龍是韓止一當年的同班同學,如今是美籍華人,養尊處優慣了,有些發福,握著韓止一的手,拍著他的肩膀,問道:“翟懿軒呢?你們倆當年不是最要好嗎?他來了嗎?”
  “他沒來。”
  李德龍哈哈大笑:“他肯定是覺得對不起你,不好意思來。要不是他你也不會被退學,你以為我不知道?”
  韓止一笑道:“又不是他的錯。我們後來也要好,就是聯係少。我大兒子結婚那年他還寄過錢來呢。”
  韓京冀遠遠地看著自己的爺爺跟其他陌生的爺爺們聊個沒完,自己想到了一個問題,問她奶奶:“爺爺這麽多同學都在國外,怎麽爺爺沒出國?”
  “因為你爺爺沒出息,沒畢業就被退學了。”
  “退學?”韓京冀大奇,“為什麽啊?考試不及格?”
  胡素媛笑道:“說了你也不懂。”
  韓止一直到上菜的時候才回到她們身邊坐下。宴會主持人講了半天話之後,大家一邊吃飯,一邊欣賞舞台上的文藝表演。
  韓京冀麵對滿桌子佳肴,口水狂湧,吃來吃去,對一道叫“甜燒白”的菜最感興趣。她喜歡的當然不是那白花花的肥肉,而是肥肉中間那團甜甜的米飯。
  正吃得香甜,舞台上走出來一排漂亮姐姐,每人手裏拿著一隻碟子敲著,用四川話又說又唱。韓京冀忍不住問奶奶:“她們不用吃飯?不餓嗎?”
  這話被同桌子的人聽到,都笑起來,一個化濃妝的奶奶摸了摸她的頭,笑道:“這孩子真善良。”
  韓京冀傻笑著,心裏知道,自己糗了。
  未來幾天的行程中,韓京冀一而再再而三地糗著。
  大家坐汽車去參觀空軍學校舊址,一上車,她見車門口放著一筐汽水,便問旁邊的人:“要不要錢的?”他們便笑起來了。她這才知道,天下竟然還有免費的汽水。
  去一個露天遊泳池遊泳時,她小腿抽筋,險些溺毖,還好人多得跟煮餃子似的,把她及時救了起來。
  在都江堰過一座長長的吊橋,她本來有些害怕,又要逞強,結果走到一半,看著腳下的奔流的河水,膽戰心驚,腿軟得走不動,一個好心的叔叔把她背了過去。
  後來糗到了青城山。
  爺爺告訴她:“峨嵋天下秀,青城天下幽。”
  那時的韓京冀還沒有結識峨嵋派的滅絕師太和青城派的餘滄海,所以對這兩座四川名山,並沒有太多感覺。
  但那時的她卻已經知道古人有種鞋子,鞋跟是活動的,上山時插在後腳跟部位,省力,下山時插在前腳掌部位,也省力。她很向往這種鞋子,尤其是當她媽花了四十塊錢買給她的白色旅遊鞋在爬到半山時,腳麵上裂了一條大縫,令她對那雙古代鞋的向往更深了。
  裂條大縫也罷了,偏偏她今天穿了雙紅色襪子,那醒目的顏色在大縫中自豪地昭示著自己的存在,讓人無法忽略。
  路上的行人見了,都笑。笑得最歡的是一個跟她差不多高的男孩兒。
  那男孩兒長得很漂亮,卻笑得很壞,自從路上見到她和她的鞋之後,就一直不緊不慢地走在她旁邊。
  在他前麵不遠處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大男孩兒,拿著一張地圖邊走邊看,回頭見他慢吞吞的,便喊道:“別磨蹭,快點兒!”
  韓京冀聽出他的北京口音,有點兒他鄉遇故知的感覺。但一見到那小男孩兒讓人討厭的笑,又覺得這樣的故知,不要也罷。典型的倒黴孩子。
  爺爺奶奶忽然在後麵叫她:“小京,在前麵那個涼亭歇一會兒。”
  韓京冀答應了,走進涼亭裏坐下。
  結果那倒黴孩子也叫衝前麵叫道:“哥,我累了,歇會兒。”
  他從褲兜裏掏出兩毛錢買了一瓶汽水兒,走進涼亭坐下,一邊兒喝,一邊偷瞄韓京冀的鞋子。
  韓京冀禮貌再好,此時也忍無可忍,便問他:“你看夠了沒有?”
  倒黴孩子吸著汽水,笑道:“我想看看你這鞋什麽時候斷掉。”
  韓京冀哭笑不得,冷冷地道:“那你就等著吧。”
  爺爺奶奶在涼亭裏歇個沒完,韓京冀便起來四周圍逛。
  那個賣汽水的估計是天天在這兒做生意。因為這裏的泥地上密密麻麻地鋪滿了汽水瓶蓋兒。
  越往遠處走,地上的汽水瓶蓋兒就越少。當地上的瓶蓋兒基本絕跡的時候,她發現自己來到一個觀景台。一個男人站在一架望遠鏡旁。
  若是以往,韓京冀肯定會擔心這望遠鏡看一眼也是要錢的。但這幾天接觸到的免費東西多了,她膽子也大起來,也沒問那男人,自己好奇地湊在望遠鏡上看了幾眼。
  待她心滿意足要離開時,那站在旁邊的男人拉住她:“小妹妹,看一次一塊錢。”
  韓京冀大驚,因為她身無分文。慌張地看看四周,卻隻看見那倒黴孩子站在不遠處看著她發笑。
  這裏雖然離涼亭不很遠,但站在這裏是看不見涼亭的。韓京冀跟他商量:“我爺爺奶奶在那邊兒,我去找他們拿錢。”
  男人搖搖頭:“你去了就不回來了。”
  “那你跟我一起去。”
  “反正不遠,等他們來找你好了。”
  韓京冀急得快要哭出來,卻又不想讓那倒黴孩子在一邊兒看笑話,隻好忍著,心裏隻希望爺爺奶奶能盡快找到這裏。
  誰知就在此時,奇跡般的一幕發生了。
  倒黴孩子走上前來,從褲兜裏掏出一塊錢,遞給男奸商。韓京冀重獲自由。
  韓京冀瞪大了眼睛看著他,那種感覺就好像在電視劇裏看到,一個反動派在抓捕一個革命者時,突然幫他解圍叫他快走,同時告訴他:“其實,我是地下黨。”
  倒黴孩子走到她身邊,對她說:“你爺爺奶奶不會來找你的。”
  她奇道:“你怎麽知道?”
  “我哥告訴我,這條路是個圈兒,一直走就能兜回剛才那亭子。你爺爺奶奶可能在等你兜回去。”
  韓京冀“哦”了一聲,漲紅了臉憋了半天,終於用低不可聞的聲音對他說:“謝謝你。”
  倒黴孩子像是沒有聽見,自己走到前麵不遠的地方,仰著脖子盯著一棵鬆樹看。
  韓京冀走到他身邊,順著他的視線看去,便見到一隻鬆鼠,正用前爪抱著個東西啃著。
  她第一次看見活的鬆鼠,驚喜之餘“啊”地叫了一聲,鬆鼠便哧溜一下跑得無影無蹤。
  倒黴孩子無奈地看了她一眼,眼神中充分表達了“朽木不可雕也”的鄙視。
  孩子眼裏的世界,比起大人眼中的世界,是要放大很多倍的。這段實際上並沒多長的兜圈路,韓京冀和倒黴孩子一起走了很久。
  “青城天下幽”果然不是蓋的,四周山穀裏異常地靜,山路上也沒什麽人。
  倒黴孩子一邊踢路上的小土塊,一邊無聊地哼著歌:
  “YouXiao will shine tonight,
  YouXiao will shine,
  Where the sun goes down,and the moon comes up,
  YouXiao will shine……”
  他哼得不是很清楚,韓京冀也沒聽明白,隻覺得這小孩兒又有錢,又會唱英文歌,真是牛X。
  倆人好容易兜回涼亭時,韓京冀的爺爺奶奶等得都有些著急了。倒黴孩子的哥哥倒沒什麽反應,繼續拿起地圖,帶著倒黴孩子繼續前行。
  兩個男孩兒的爸媽此刻剛剛乘遊船陪著生意夥伴遊完了月城湖,向山腳下的停車場走去。
  林綺梅總是有些擔心,自言自語似的道:“也不知他們回來沒有……”
  翟明修道:“不用擔心,有小周暗中跟著。”
  到了停車場,他們見到十幾輛款式相同的大巴整整齊齊地停著,有些好奇怎麽會有這麽大規模的一個旅遊團。
  翟明修走過去看了幾眼,回來向林綺梅笑道:“是爸那學校的人,過來青城山玩兒了。”
  林綺梅也笑了:“這麽巧,原來他們校慶就是這兩天啊。爸也是,幹嘛不來啊。”
  “可能覺得尷尬吧。他一個地下黨,為了學技術在國民黨學校潛伏了六年……”
  在成都的最後一個晚上,韓京冀坐在賓館的床上,細數著這幾天諸位爺爺奶奶們送給她的禮物。
  這些禮物讓她長了很多見識,比如巧克力還有白色的,比如穿針還有專門的穿針器,比如一張薄薄的紙片貼在腦門兒上,看看顏色就知道你發不發燒……
  韓止一想去街上逛逛,胡素媛累了不想去,他便帶了孫女一起出了門兒。
  韓京冀覺得成都最大的好處是好吃的多。尤其街上的涼麵,有點兒甜,又有點兒辣,麵又筋道,她吃了好幾次也不覺得膩。所以當經過一間涼麵店時,她又纏著爺爺買了一碗。
  她津津有味地吃著,看見爺爺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忽然想起那個問題,便問:“爺爺,你到底是為什麽被退學啊?”
  韓止一笑了笑,耐心地回答了她的問題:“爺爺讀書的時候,有個好朋友,他是地下黨,但我不知道。他覺得我是個值得發展的對象,就偷偷往我信箱裏塞《新華日報》——就是共 產黨的進步刊物,後來被學校發現了,我就被開除了。”
  “那你恨不恨他?”從韓京冀的角度看來,如果有個同學害得她被退學,她一定對他恨之入骨。
  “恨什麽,各人職責所忠。”韓止一本性豁達,從未把這件事放在心上,聽孫女這樣問,覺得好笑。他看著不遠處燈火輝煌的成都大酒店,忽然對韓京冀道:“小京,爺爺的學校有首校歌,爺爺教你唱,好不好?”
  “好啊好啊!”
  韓止一便唱道:
  “YouXiao will shine tonight,
  YouXiao will shine,
  Where the sun goes down,and the moon comes up,
  YouXiao will shine……”
  韓京冀笑道:“爺爺,你們校歌怎麽是英文的?太難了。”
  “我一個詞一個詞教你嘛,‘YouXiao’,就是我們學校啊,空軍幼年學校,簡稱‘幼校’,shine,發光……”
  韓京冀認真地聽著爺爺跟她解釋這首歌的意思,心裏卻覺得,這歌有點兒耳熟,好像在哪裏聽到過……

  番外藏刀
  米秋南家屬於典型的八十年代先富起來的一批人。當同學們都在為吃了一頓肯德雞雀躍的時候,她已經是厲家菜的常客。
  盡管如此,母親仍然把她打扮成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姑娘,讓她騎一輛普普通通的自行車上學。她也知道人的天性是會仇富的,所以她從不對任何人炫耀她的家境。這令她安全,卻也令她變成一個有秘密的人。
  她的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朋友,是她的初中同學翟知未。
  翟知未成績一般,但長笛吹得很好,每次學校辦聯歡會她都會上台表演。她也是個有點兒內向的人,所以起先她們並不熟。直到有一天,米秋南跟父母在莫斯科餐廳遇見翟知未一家。兩人的父親聊生意、聊投資,頗為投機。這時米秋南才發現,原來同班同學裏也有跟自己家境相若的人。
  從那以後她和翟知未熟起來。她去過翟家幾次,總能見到翟知未的二哥翟知今。他是一個很疼愛妹妹的哥哥,這讓她很羨慕。此外就是……他長得很帥。
  初中的時候班裏女生已經開始傳看席娟瓊瑤的言情小說,她也偷偷翻過幾本。母親對她一向管得嚴,閱讀範圍也實行管製,這類書在他們家屬於禁書。但她發現,書是根本禁不了的。
  看了這些小說,她的腦子裏也漸漸不由自主地開始編織一些緋色的夢,有些時候,翟知今會成為她夢裏的男主角。
  讀高中後,沒過多久,翟知今便正式失去她緋色夢幻中男主角的地位。
  高一,冬日的一天,她騎單車回家時,天色已晚。行到一個僻靜處,遇上兩個剪徑的。他們攔下她,說是看上她的自行車了,要借來騎騎。
  米秋南第一次遇上這種事,遵從爹媽的教誨,錢乃身外之物,便乖乖地把自行車奉上。
  卻在此時,身邊一個人出了聲:“這小妞兒是我朋友。弟兄們高抬貴手。”
  米秋南回頭一看,原來是自己的同班同學林致也騎著自行車來到了這裏。兩個剪徑的人似乎認識他,對望一眼,衝他揮了手,走了。
  她看了林致一眼,身體微微有些緊崩。這家夥也算是個尖子生,自己一直把他當良民,但方才的事件分明告訴她,他是個與黑道有關聯的人,是個危險人物。可他方才又確實幫了自己。
  林致似笑非笑地道:“怎麽,連句謝謝也沒有?”
  米秋南便低聲道:“謝謝。”
  “怎麽謝我?”
  米秋南一愣,忽然臉紅心跳起來,幸而周圍很暗,別人看不見她的臉色。
  林致笑道:“逗你玩兒呢。你家住哪兒?”
  米秋南說了地址,林致道:“很順路。以後放了學你跟我一塊兒走吧。要不然這些人還得找上你。”
  他的語氣很自然,絲毫沒把自己當成混黑道的危險分子,反倒有種人民警察的感覺。
  米秋南隻是微微地遲疑了一下,便點了點頭:“好,謝謝你。”
  在她看來,林致是危險的,神秘的,卻又是吸引人的。
  從那以後,米秋南每天下午放學後都跟林致一同回家。
  因為看了不少言情小說,她曾經懷疑那次在路上的遭遇是不是林致自導自演的,但她終於沒有去深究。每天跟他一起在路上騎單車的時候,她會隱隱地感覺自己正被他“罩”著,心裏有種莫名的興奮。
  後來她才弄清楚,林致並不是混黑道的,他哥才是。
  他哥覺得林家出一個黑道分子就夠了,所以嚴令禁止林致參與他的工作。
  但林致還是知道了很多黑道上的事。他告訴米秋南黑道都做些什麽:開地下賭場、收保護費、幫人要債……他告訴她自己見過哥哥手下的兄弟,基本上每個都有一米八的個子,虎背熊腰,混身紋滿了青龍白虎。
  盡管有這樣的出身,林致的成績卻依然很好。可見他實在是很聰明的人。
  他帶她去過他們家。到那時她才知道,他和自己根本不順路。他家位於西四一條小胡同裏的一間四合院,一共住了四戶人。地板是古老的方磚鋪成的,已經變成深深的黑色。院子裏有一棵大柿子樹,還擺著一架煎餅果子的推車。
  米秋南就這樣一直跟林致在一起。
  他們一起在學校的操場上看夕陽,一起用walkman聽流行歌曲,一起去林致家的院子裏摘柿子,一起相約在周末偷偷地在某個公園或商場碰麵……
  他們還經常一起騎著單車,在北京的大小胡同裏亂竄。林致總愛逛一家躲在胡同裏的不起眼的小鋪子,這家鋪子的老板專賣西藏倒回來的東西。
  每次林致去,都會問老板:“有藏刀嗎?”
  老板總是告訴他:“沒有。不賣這個。”
  “幫幫忙,下次進貨順便……”
  “說了不賣。小孩兒一邊兒玩去,買得起嗎你……”
  米秋南見他一次又一次地失望,卻又總是鍥而不舍地去探問,覺得很奇怪。這人原來癡迷這種東西。
  她問父親:“爸,北京哪兒有賣藏刀的店?”
  她父親笑道:“管製刀具,你以為說賣就賣啊?你想要?下次要是有朋友去西藏旅遊,我讓他們寄一把回來。”
  米秋南說好。她立刻開始想象,當某一天,自己把藏刀擺在林致麵前時,他會有多欣喜。
  但她並沒有等到那一天。
  高三開學不久,林致死了。
  他被反綁著雙手,淹死在安定門外的護城河裏的。
  當米秋南知道這個消息時,隻覺得肺裏的空氣一瞬間被人抽光了。
  她按著胸口,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接下來一整天的時間,她仿佛失去知覺。
  過了兩天,她偷偷地買了一張去拉薩的機票。
  她知道父母可能會急得瘋掉,但她覺得,自己必須這麽做。
  然而她沒有走成。在首都機場,她遇見了翟知今。
  那時翟知今念大二,正跟一個經常在北京台電視劇裏露臉的女明星交往。當時他們剛從周莊旅遊回來,他沒想到會在機場遇見米秋南。
  翟知今問她:“秋南,今天禮拜一,你不用上課?”
  米秋南騙他:“我請了假,跟我媽一塊兒出去旅遊。我媽去洗手間了。”
  翟知今覺得她神色不對,行李又太少,便對身邊的女孩兒道:“你先回去吧。”
  說完他跟在米秋南身邊:“我正好有個事兒要跟你媽說。等她一會兒。”
  米秋南沒辦法,跟著他在候機大廳坐下。過了一會兒,她對他說:“我媽可能沒那麽快回來。到底什麽事兒?我幫你轉告吧……”
  “你一個人離家出走?”
  米秋南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哭了。
  這時林致死後,她第一次哭出來。
  積攢了幾天的淚水無休止地流淌,她用掉了整整一包紙巾。
  翟知今不擅長對付這類型的女孩兒,一時也不知怎麽辦好,隻得由著她哭。
  哭完之後,米秋南恢複了常態,淡淡地告訴他:“我有個同學死了。他一直想弄一把藏刀,但一直沒弄到。我想幫他去買一把。”
  “……你打算去西藏幫他買?”
  “嗯。”
  翟知今看了她一眼,她的眼睛悲傷而絕望。他感覺此刻的她,很像不久前的自己。
  於是他對她說:“我家裏有一把藏刀,送給你。”
  第二天放學時,翟知今在她校門口等她。
  他見到她推著自行車走過來,遞上一個黑色塑料袋:“拿著。”
  米秋南接過來,輕聲道:“謝謝。”
  翟知今正要走,米秋南喊住他:“知今哥……你能……陪我去一個地方嗎?”
  於是翟知今陪著她來到安定門外的護城河邊,眼睜睜地看著她把一千多塊錢的一把藏刀扔進了河裏。
  搞完了儀式,她在河邊坐下,抱著膝蓋,呆呆地盯著泛著粼光的河水,好像完全不覺得晃眼似的。
  翟知今覺得她精神仍然不大正常,隻好陪著她。
  “他們說……”米秋南冷不防開了口,“人的靈魂隻在這世界停留七天。今天是第五天了。”
  說著,她轉頭對著他笑了笑:“謝謝你,要不然我真怕來不及。”
  翟知今默默地陪著她坐在河邊,直到夜幕降臨。
  他並沒有問多餘的問題,因為他完全明白狀況。
  無論是生離還是死別,總之,你失去了一個人。
  高中畢業後,米秋南去了英國念大學。
  英國的天很藍,草坪很綠,空氣很幹淨。她住在愛丁堡,有屬於自己的房間。但她鄰居的麵孔卻時常變換。她見到了很多人——有常常更換床伴的上海少爺,有不明年齡、身份的東北女生,有廣東過來的博士夫妻,也有法國人和西班牙人的老少組合……
  她與這些人和睦相處。他們都是她生命中的過客,萍水相逢,隨風而去,不會留下什麽痕跡。
  直到有一天,她見到了西城直人。
  在見到西城直人的那一刹那,她才發現,原來自己這幾年來,一直在遇到的每一個人身上,尋找林致的影子。
  如今,在這個年輕的日本人身上,她終於找到了她要找的東西。
  她與西城直人飛快地戀愛、同居。他很快退掉了剛租的房子,搬進了她的房間。
  他是很喜歡她的,她漂亮,溫柔,會做菜,家裏還經常寄來上幾千鎊的匯款。
  但他始終不能完全弄懂她。有時候,她對著他喃喃地說出一段一段他聽不懂的中國話,讓他產生一種錯覺——她談話的對象,並不是他。
  他跟她討論過這個問題,她總是一笑了之。
  終於,他開始接觸其他女人。
  但他們並沒有分手。
  米秋南需要他,因為他是林致的影子。
  西城直人也需要她,因為可以省下房租和飯費。
  這樣的混沌狀態一直持續著,直到某一天。
  那天米秋南去了一個不遠的地方參加Party,本來不想當晚回。但搭她順風車同去的人要在早晨六點之前趕回去,她隻好在淩晨開車返回家中。
  打開房間的門,開了燈,便看見西城直人和另一個女人趟在床上。
  他一時不適應刺目的燈光,用手遮著眼睛,那女人似乎還在夢中,微微扭了扭身體,便再也沒有要動彈的意思。
  米秋南站在門口,發了一會兒呆,才向他們說了聲抱歉,關上門走了出去。
  她抱著雙臂,走向湖邊。空氣異常的寒冷。晨曦微露,周圍卻仍是晦暗一片。
  站在湖邊的柳樹下,她點著了一支煙,慢慢地燒著。
  這是她第二次失去林致。
  為了排遣心情,她打通了翟知未的電話,決定去她念書的薩爾茨堡遊玩。翟知未很高興。
  但到了目的地她才知道,她的男朋友耿嘉旻和二哥翟知今也來看她了。
  見到翟知未的時候,她穿著一件粉嫩嫩的大衣,踩著白色的靴子,小鳥依人地偎在耿嘉旻身邊。
  米秋南羨慕地看著她,這世界上竟然有這樣幸福的人。
  她也曾幸福過,但那似乎已經是上一世的事情了。
  翟知今一見到米秋南,便在心裏微微搖頭。
  她與上一次在護城河邊時一樣,神色慘淡。
  因為不想打擾翟知未和耿嘉旻的二人世界,他陪著米秋南遊覽了薩爾茨堡。
  他陪著她參觀了莫紮特故居,一起跟門口扮成莫紮特的男子合影。他們欣賞了拉菲爾·多納建造的天使階梯,又乘坐纜車登上了僧侶山上的霍亨薩爾茨堡。
  但她依然鬱鬱寡歡。
  一起吃晚飯的時候,翟知今問她:“又出了什麽事兒?”
  米秋南看了他一眼,他好像無論何時都能一眼看穿她。而每當自己跟他在一起,就有一種想要失態的衝動。
  她一直拚盡全力使自己成為一個堅強而出色的人。她用功地讀書,有時通宵趕作業和論文。她這次戀愛又失戀,沒有掉一滴眼淚。她將脆弱的一麵深埋在三萬英尺之下,不希望會有見到天日的一天。
  但此刻,在他麵前,她忽然控製不住自己,開始對他傾訴。跟林致之間的事,跟西城直人之間的事,細碎的點點滴滴……
  翟知今耐心地聽她說完後,對她說:“都過去了。也差不多是時候忘掉他了。背著這麽一個包袱,你以後怎麽走下去?”
  米秋南忍不住問他:“你呢?你忘記她了嗎?你大學那個同學。”
  她風聞過翟知今的做派,本以為他是個天生風流的人,後來才從翟知未口中偶然得知他大學時和那個叫張頤佳的女生之間發生的往事。
  翟知今愣了一下,笑道:“會過去的。總有一天,我會遇到下一個人……其實你根本不需要刻意去忘掉一個人,時間本身就是一個很無情的東西,可能未來的某一天,早晨醒來時,你會猛然發現,自己已經不記得他的樣子了。”
  米秋南默默地咀嚼著他的話,終於笑著端起啤酒:“那好,共勉。”
  翟知今與她重重地碰杯。
  吃完飯,他送她回酒店。
  在門口分別時,她忽然問他:“知今哥,你的英文名是叫Michael,對吧?”
  “對。”
  “那我以後叫你Michael好嗎?”
  翟知今眼中閃過一絲異樣的神色,但他終於點點頭,笑道:“沒問題。”
  畢業回國後,米秋南進了北京一家知名外企工作。
  狂蜂浪碟當然有幾隻,但並不合眼緣。而且她的工作很忙,使她幾乎沒有時間去考慮個人問題。她覺得這樣很好。
  翟知未在國內的時間少,但每次回國總會約她出來吃飯。
  有一次,翟知未偶然提到,她二哥現在在廣州。
  “怎麽去了廣州?公司想在那邊發展市場?”米秋南問。
  翟知未點點頭。
  米秋南心裏忽然有一絲失落。
  過了幾天,BOSS召集手下三個女孩子開會:
  “我們部門要派一個人去廣州分公司協助工作,為期半年。Chelsea,Rachel,Lily,你們有誰願意主動過去嗎?”
  正當另外兩個女孩子麵麵相覷時,米秋南已經爽快地舉手道:“我去。”

  在昏黃的路燈下
  我已經不記得和翟知今失去聯係有多少天了。
  我隻知道這麽些日子,我都是在等待中度過。
  每一通電話響起,每一個和他相似的身影經過,我的神經都會猛跳。
  但每一次的響鈴,都不是“鬼子進村”;每一個身影,也都不是他。
  我鄙視我自己。極度鄙視。
  莫名其妙的虛榮心。自己甩了別人還指望別人對你戀戀不舍,什麽心態。
  但人無完人,我就這德性。
  生活就這樣渾渾噩噩著,直到這一個晚上。
  下班回家時天已黑透,到了樓下,在昏黃的路燈下,我終於看見了那部熟悉的車子。
  我的心狂跳起來,但我假裝沒看見,慢慢地向樓下的鐵門走去。
  我感覺到有人從車裏鑽出來,幾步跑過來,抓住我的手臂:“小京。”
  聽到他叫我的名字,我竟然有點想落淚。
  我沒有掙紮,回過頭默默地看他。
  他穿了一件酒紅色襯衫,襯得皮膚很白。這顏色他以前沒穿過。其實我心裏一直暗暗希望他有天能穿這個顏色的襯衫,心想一定很好看。但畢竟這顏色太過舞台化,我一直沒好意思提出來。想不到他今日竟然自己穿上了。
  “我有樣東西要給你看。”
  他說著,打開車尾箱,裏麵堆滿了火紅的玫瑰花。
  昏黃的路燈不知何故突然間變得明亮起來,照得那些玫瑰一朵朵熠熠生輝。
  周圍路過的街坊一個個駐了腳步,開始圍觀。
  我這輩子沒這麽風光過,低頭審視著滿車尾廂的玫瑰花,整個人輕飄飄的像是浮在雲端,嘴上卻道:“翟總,您有閑錢搞這些,還不如捐給希望工程。”
  翟知今好像早料到我會這麽說,從玫瑰花叢裏變魔術似地掏出一個係著雪白緞帶的天藍色盒子。
  有圍觀的女孩子低呼:“Tiffany!”
  我心說嚷什麽,我知道。
  他把盒子遞給我,笑道:“那……這個也捐了?”
  我的手不受控製地接過那盒子,打開一看,一個碩大的鑽戒映入眼簾。
  圍觀人群齊刷刷的一聲驚呼——“哇!”。
  翟知今沒有誇張地單膝跪下,他隻是握住我的手,深情地說:“嫁給我。”
  我含淚凝望著他。周圍圍觀的人們有節奏地一聲聲起哄:“嫁給他、嫁給他、嫁給他……”
  當我的眼淚終於抑製不住地滑落時,我點了點頭。
  圍觀人群發出一陣歡呼。我們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到了這一刻,我終於從夢中驚醒了。
  我揉著腦袋爬起來,呆呆地坐在床上,低頭看了看自己懷裏抱著的毛巾被,隻覺得渾身涼颼颼的。
  沒有理智的世界,真是可怕啊。
  抓起手機,開了機一看時間,才六點四十,鬧鍾還沒響。
  然而做了這樣一個夢,我再也睡不著了。索性開路去上班。
  今早的天氣不是很好,黑雲壓城,眼看要有一場大雨來臨。我趁著雨還沒落下來,鑽進了地鐵。
  在地鐵上抓著拉環晃悠著,我試圖解析我昨晚的夢。
  按照中國古代傳統解夢理論,當然沒有問題——夢是反的,夢見有人求婚,意思就是不會有人求婚。
  但按照弗洛伊德大爺的理論,就有點兒鬱悶了——夢是被壓抑欲望的變相滿足。
  如果拋開權威們,由我自己來解析這個夢,那麽我至少可以推導出以下三點:
  一、我終究是想結婚的。
  二、我眼饞Tiffany的鑽戒。
  三、我對當年Siena汽車那個車尾箱裏裝滿玫瑰的情人篇廣告印象深刻。
  出了地鐵,天空仍然是黑雲密布,雨仍是沒落下來,讓人繼續提心吊膽。
  萬幸,公司寫字樓大門離地鐵口不過幾十米遠。我踩著高跟鞋啪嗒啪嗒地跑進寫字樓,心裏很得意——外麵再怎麽暴風驟雨,也與我無關咯。
  在電梯裏,我遇見了同事小梅姐,由衷地向她微笑問好。
  每當看到這位三十出頭、身材嬌小、性格溫柔、笑容恬淡的姐姐,我就仿佛在陰雲密布的天空裏見到一縷明媚的陽光。誰說嫁人是女人的唯一歸宿?看咱小梅姐姐,在佛學與氣功的知識海洋中自由地徜徉著,不僅從沒有將“剩女”二字放在心上,還修煉出一種世外高人出塵脫俗的氣質。
  我見她手上提了一個大大的紅色袋子,鼓鼓囊囊的,不由好奇地問:“裏邊是什麽啊?”
  小梅姐忽然臉現羞澀,吃吃地笑了兩下,把袋子打開給我看。
  我心裏忽然升起一種不詳的預感,慢慢地低頭一看,霎時間五雷轟頂。
  喜糖。
  我用力眨一眨眼睛,再仔細一看——沒錯,是喜糖,千真萬確。
  與此同時,小梅姐那輕柔的、溫暖的、洋溢著幸福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我結婚了……來,這一袋給你……”
  我用僵硬的手接過來,強作笑容地道了恭喜,假裝在認真地欣賞喜糖的包裝,努力掩飾著自己滿腹的悲涼。
  小梅姐……你這個……叛徒……叛徒!!你怎麽不聲不響地就叛逃到已婚陣營去了呢?你怎麽這麽不負責任呢?你難道沒有想過,這樣一來,全公司最高齡的單身女性,就是我了……
  在辦公桌邊坐下,我揉揉僵硬的麵部肌肉,打開電腦。
  便在此時,寫字樓外牆玻璃上傳來“啪嗒啪嗒”的響聲。這一場憋了很久的大雨,終於暢快淋漓地傾瀉下來。
  真是內容豐富的一天。
  翟知今求婚的怪夢、小梅姐的婚訊、一場大暴雨。
  按照概率論,這一天剩下的時光,我大概可以波瀾不驚地安然度過了吧。
  然而接下來的事實證明,我不是很了解概率論。
  下班時分,一群同事喧囂著一同往外走。我正在想是什麽事,Ivy和薇薇已經湊來了我身邊:
  “咱們公司那個酒店的方案中標了,葉工說請參與項目的弟兄們吃飯唱K,順便也叫上咱們幾個愛唱K的女生。走吧走吧,誰不知道你是麥霸,唱K怎麽少得了你呢?”
  我見小梅姐也在她們旁邊笑眯眯地看著我,便知道是不能拒絕的了。今天是她發糖的大喜日子,又是葉工的慶功腐敗會,再鬱悶也得憋著,不能給大夥兒添堵。悲哀,社會人的悲哀啊……
  於是我跟她們搭了同一輛的士前往KTV。一路上兩個八卦女青年拚命問小梅姐戀愛結婚的細節。小梅姐倒也大方,有問必答:
  “我跟他是半年前在一個氣功論壇上認識的……”
  我暗暗看了她一眼。納尼??網戀半年就結婚了???小梅姐你也半大不小的人了怎麽能不成熟到這步田地呢……
  “他比我大一歲,他說他跟我一樣,從來沒談過戀愛……”
  我倒……這你也信,三十多歲的男人要是真的還沒談過戀愛,別是有什麽問題吧……
  “我本來也不是很信,但我媽在老家找一個算命先生按他的生辰八字幫他算了,結果跟他說的一模一樣,說他這個人特別單純……”
  ……服了。徹底服了。
  我的耳畔響起“天靈靈地靈靈四海仙姑快來臨”的配樂。Ivy和薇薇似乎在忍著笑,但小梅姐的臉上,卻依然帶著那種恬淡幸福的笑容。
  我不明白,到底是怎樣一種信心,才能讓她盲目地相信一個人到這種地步?
  不過話說回來,她的這種信任就一定“盲目”嗎?誰說網戀半年結婚就注定不會幸福?三十多歲的正常男人就非得談過戀愛嗎?算命先生的話就一定不會應驗嗎?
  人,還是要有點兒信仰的。雖然小梅姐未來婚姻是否幸福還是未知數,但像我這樣懷疑一切的人,卻已注定了是不會幸福的。
  我一麵胡思亂想,一麵癡癡地凝視著小梅姐,仿佛她腦後有光環懸浮著。我發現她這些年真沒白修煉,她身上散發出的世外高人氣息正在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我的思想。平時在論壇上大家都“氣場”“氣場”的,什麽叫氣場?這才叫氣場!
  進了KTV,觥籌交錯群魔亂吼的時間正式開始。我環顧四周,發現前來的人都是小青年,沒一個領導。葉工這人有點兒意思,這麽喜歡跟基層群眾打成一片啊。
  大家在爭搶點歌的觸摸屏,我坐在她們旁邊,掛著笑臉,很低調地灌著啤酒。
  Ivy一上來就跟葉工的助手小何合唱了一首《明天你要嫁給我》。我看著那滿屏幕穿婚紗的男男女女,心裏冷笑:“到MTV結尾你們就知道這是在做白日夢了。”
  薇薇接著唱了一首她的成名曲《我知道你很難過》。啥也別說了,理解萬歲……
  我決定今晚不唱情歌隻唱兒歌,便讓她們幫我點了幾首《麥兜故事》裏的插曲,什麽《大包整多兩籠》、《1234567多勞多得》……吼完之後,房間裏充滿了歡樂的氣氛。
  不知不覺兩三個小時過去了。在大家七嘴八舌地商量著該如何拚的士回家的時候,我的手機忽然振起來——我媽來電。
  KTV裏到處都很吵,就洗手間安靜點兒。我快步跑到洗手間裏接通電話。
  媽跟我寒暄了幾句,我聽出她情緒不是很好,便問她怎麽了。
  “姥姥過世了。”
  我周圍的世界忽然安靜了下來。電話那頭,媽也不再說話。
  過了一會兒,她忽然問:“你跟小翟最近還好吧?”
  我知道姥姥去世這件事對她的打擊,遠大於對我的。我不能再雪上加霜了。
  “挺好的。”我語氣很輕鬆。
  “他跟你提過結婚的事兒嗎?”
  我一愣,想了想,老老實實地說:“提過。”
  我媽歎了口氣:“本來,我和你爸都覺得他們家的條件,不太適合你。但上次他和你一塊兒過來看過姥姥,見過我們,我覺得他對你還是挺真心的。既然他都跟你提過結婚,你也考慮考慮吧,我跟你爸都希望你早點兒結婚。你要是生了小孩兒,我就不出去推銷產品了,也不炒股了,專職幫你帶孩子……”
  我默默地聽她說著,等她的話告一段落,我問:“我爸呢?找他聽電話。”
  媽的話讓我有點兒悲涼,越聽越覺得是我一念之差斷送了全家人的幸福。
  跟我爸噓寒問暖之後,我囑咐他好好安慰我媽。
  走回房間推門一看,嚇了我一跳。房間空蕩蕩的,隻剩下葉工孤零零一個人坐在長沙發中間,唱著《一剪梅》。
  我心裏一涼——我的人緣幾時差到這等地步了?沒一個人留下來等我?
  葉工見我進來,把音量調低,解釋道:“都走了,剩我買單。他們剛才商量了半天怎麽拚車回家,說沒人和你順路,讓我送你回去。”
  ……沒人和我順路?不知道多少人和我順路好不好。一定是那幾位閑極無聊的小姑奶奶腦海裏突然靈光一現,想成就一番撮合單身中年男女的偉大事業。可她們哪知道如今的局勢……
  我在他身邊坐下,他指指屏幕:“會唱嗎?”
  “怎麽不會?童年的經典啊。”
  “那一起唱吧。”他說著,把另一支麥克風遞給我。
  一曲終了,他笑問我:“不急著走嗎?不用跟男朋友約會?”
  我木著臉,沉默了幾秒,轉頭看他時,正對上他的目光。
  我淡淡地道:“我們分了。”
  他一愣:“對不起。”
  “沒事兒,”我仰倒在沙發上,雙手枕在腦後,笑歎道:“有權有勢果然並不是一切啊。”
  這話一出口,我猛然意識到,我可能喝多了。
  果然,他吃驚地看了我很久。我唯有傻笑著裝什麽都不知道。
  開車送我回家的路上,他一句話也不說。我隻好搜腸刮肚地說些不相幹的話。
  “葉工,你為什麽總愛跟手下的小青年們混在一起?你要當心,老是跟弱勢群體一起混,最後自己也會變成弱勢群體的一分子哦。”
  他終於露出笑臉。
  我剛舒了一口氣,就聽他問:“你看過我的博客?”
  我低下頭,用手掩著半張臉:“不小心搜到的。”
  他又不再說話。
  到了我家樓下,我跟他道了再見,準備下車。
  “其實,今天是我生日。”他忽然說。
  我怔住,呆呆地看他。
  “離婚以後這麽些年,我都是一個人過生日。挺沒意思的。今天我想正好剛中了個標,就用這個借口找小朋友們一塊兒出去熱鬧熱鬧,自己也不會覺得太冷清。”
  車子裏很靜。我幹咳了兩聲,笑道:“您這不是讓我為難嗎,我沒準備禮物。”
  “嗬嗬,你別誤會,我沒這個意思……”
  “啊,”我叫道,“我請您吃甜品吧。我們這兒附近也就這一間老字號甜品店算是拿得出手。”
  “不用了……”
  “別客氣,一碗甜品我還請得起。您聽我的,把車停那邊兒……”
  然而事實證明,吃甜品是個錯誤的決定。
  用勺子攪著麵前的花生糊,前塵往事又不聽使喚地湧上心頭,情緒便又低落了。偏偏葉工吃得很開心,讚不絕口,我隻得打起精神,將強顏歡笑進行到底。
  目送著葉工開車離去時,我掃了一眼停在他車後的那輛車,忽然瞪大了眼睛。
  我死盯著車牌號,一個字符一個字符地比對,終於鑒定出,它千真萬確就是我坐了無數次的那輛藍鳥。
  在昏黃的路燈下,它靜靜地停著。透過前門的車窗玻璃,可以看到裏麵淡淡的人影。
  不知道他在這裏多久了。
  我腦子裏忽然浮現出昨夜夢境中那些聳動的畫麵。心中不由苦笑。
  翟知今,這麽些天,這麽些天你跟我玩兒人間蒸發。現在你出現了。你什麽意思?
  你心裏是不是在懷疑我和葉老同誌的關係?我告訴你我們是清白的!不過當然,我不介意你在那悶熱的車廂裏胡思亂想自我折磨。
  我靜靜地站在馬路對麵,看著車窗後的他,心裏一句句默念著臨時創作的內心獨白。
  幾分鍾了,敵不動,我也不動。
  裸 露的小腿忽然有一絲微痛。我彎下腰細看半晌,“啪”一聲出手,將剛叮上去的蚊子斃於掌下。
  抬頭看時,他仍呆坐在車裏。
  我歎了口氣,打開大鐵門上的感應鎖,走進了樓梯。
  我有什麽資格在內心獨白中譴責他?
  這世界上最愛胡思亂想自我折磨的人,不正是我自己嗎?

  一個大門敞開的夏夜
  若幹天以後,一個平靜的傍晚。
  跟往常一樣,我準時下班回到家,哼著小曲走到樓梯口,忽然發現樓下停著一輛警車。
  出事了?
  走到三樓時,發現有鄰居在302房門口指指點點。我心裏一驚,低聲問他們:“怎麽了?”
  “被偷了,鎖被撬了。”
  “哦。”還好還好。人沒事就好。
  我看了一眼那被撬的一字鎖,一邊爬樓梯一邊從包裏摸出我的月牙防盜鎖鑰匙,沾沾自喜:“看吧看吧,警察叔叔們早就在樓下貼了告示,說如今一字鎖十字鎖都不保險,讓咱換月牙防盜鎖,你們不換,因小失大了吧……”
  我屁顛屁顛地爬到七樓,瞟了一眼我家大門,瞬間石化。
  待回複神誌後,我默默地跑回三樓,把腦袋探進302的大門:
  “警察同誌……”
  一個正在掃指紋的警察看了我一眼。
  “我……我家……也被撬了。”
  在302拍完照掃完指紋的兩位警察同誌,現在正在我家忙碌著。
  我抱著雙臂站在門口,門外圍觀群眾的議論不斷飛進我的耳朵:
  “這也太誇張了。”
  “這真的是防盜門?真的是鐵做的?”
  “來來,記著這個牌子,以後千萬別買。”
  ……
  是的。我家被撬的不是鎖,是防盜門。而且盜賊的手法……很藝術。
  防盜門的左下部分被撬得翻起來,像一片迎風招展、波浪起伏的裙擺,飄在空中。
  我到今天才看清這防盜門的結構——看似很厚,其實是空心的,前後各有一片薄薄的鐵皮撐門麵。
  這是哪門子的防盜門!!!我那上一任房東大人啊,這關乎身家性命的東西,你怎麽能省錢買次品呢???
  房間裏被翻得一塌糊塗。
  電腦還在。這會兒台式機的優越性就充分體現出來了。我打開電腦,搜了一間就近的防盜門鋪子的電話打了過去,報了地址,請老板來幫忙裝門。
  “清點好了嗎?丟了什麽東西?”警察同誌問我。
  我能有什麽值錢的東西?連電腦都沒搬走……
  然而電光火石之間,我忽然想到一樣東西,頓時渾身發冷。
  我慌忙從被盜賊翻得亂糟糟的衣服堆裏找出那件舊到掉色的羽絨背心,打開它隱蔽的內袋一看——
  那鐲子還在。
  我長長地呼了一口氣。這才是我家裏最值錢的東西。
  警察同誌們走後,防盜門店的老板來了。
  他仔仔細細地丈量了我的門框,收起卷尺:“明天一早我來幫你裝。”
  我一愣,向他討好地笑道:“今晚裝行嗎?我這門這樣,家裏今晚怎麽住人啊?”
  “今晚不行,師傅都下班了。你找個朋友來陪你過一晚不就行了。”
  老板說完,酷酷地走了。
  我坐在門邊,對著手機裏的電話簿發呆。
  平時你可能覺得你朋友很多,然而到了真正用的上朋友的時候,你才發現,朋友是分很多類的。
  你難過時能來勸慰你的朋友,有幾個?
  你缺錢時能爽爽快快借幾千給你的朋友,有幾個?
  而現在,能來陪我熬過這慢慢長夜的朋友,又有幾個呢?
  最終我仍是打給小皮。
  “啊……”小皮很為難,“真不巧,我老公出差了,我得在家帶孩子……”
  “哦,那算了,我再找別人。”
  “要實在不行我找個我們係的男老師過去……”
  “算了算了,我都不認識人家,不好意思。”
  “你找翟知今嘛!”她忽然賊兮兮地地笑道,“你現在是他前女友,這人不是一向對前女友特別好嗎?”
  我笑了:“皮,我發現你逆向思維能力不弱啊。謝謝你提醒,我會考慮的。”
  “真的,你試試,要最後真找不著人,我再幫你找我們男同事過去。”
  我答應著收了線。要說男同事我也有,可人家都有各自的精彩生活,誰吃飽了沒事兒來你這兒陪你熬一夜保衛你人身安全啊?
  下一個電話,我打給葉工。
  其實那天晚上吃完甜品以後,我們也沒再怎麽聯係。但想想現在廣州城裏跟我比較熟的男人,除了翟知今就是他了。而且,一想起他手臂上那道滄桑的傷疤,我就覺得找他來特靠譜。
  接到我的電話,他好像挺驚訝:“小京?”
  “葉工,不好意思這麽晚打擾你……忙什麽呢?”
  “嗬嗬,我現在在內蒙。”
  “……在哪兒?”
  “內蒙古,呼和浩特。今天剛跟飛到這兒,談個項目。怎麽了?找我什麽事兒?”
  “嗬嗬,沒什麽大事兒……本來想借你的車用用,既然你不在,那我找別人吧。”
  我靠,今天什麽日子?出差吉日??
  終於,終於,在一番激烈的天人交戰之後,我打通了翟知今的電話。
  麵子誠可貴,自尊價更高。
  若為小命故,二者皆可拋。
  “什麽事兒?”他的聲音前所未有地深沉。
  我似乎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聽到過他的聲音,握著手機,忽然有點兒不知所措。
  他在那邊,也不說話,也不收線,等著我。
  我留心聽他的環境噪音,很靜,似乎在家。
  “我家大門被撬了……”我跟他詳細解釋了事件的嚴重性(適當地誇張了一下),委婉地表達了希望他過來一下的意願。
  “我現在過去。”他說著,掛斷電話。
  我看了看手機,嘴角一揚——前所未有的雷厲風行哦。小皮說的對,做他的前女友果然比較幸福。
  我衝了碗泡麵塞進肚子,開始整理東西。
  收拾床頭櫃上的書時,我打開前陣子剛買的《開車不用男人教》一看,裏麵赫然夾著我那張一萬元日幣的書簽。
  我對著這書簽笑起來。這是我屋子裏唯一的現金。我說今天光顧這裏的盜賊兄弟,你們這一番不辭辛苦的折騰究竟是為了什麽啊?你們不會是那位賣防盜門的老板派來的吧?
  沒過多久,門外響起腳步聲。我心生警惕,手握菜刀迎出去,卻見到翟知今站在門口,麵帶笑容,前前後後仔細端詳盜賊們用防盜門創作出的藝術品。
  “欣賞夠了嗎?覺得怎麽樣?”我把菜刀放回廚房,問他。
  “有點兒像達利的時鍾。”
  “……您審美層次真高。來,先幫我把這個櫃子推過去,把門擋上。”
  我們合力推完櫃子,我遞了一杯水給他,招呼他在沙發上坐下。自己繼續收拾東西。
  “丟了什麽?”他問。
  “還真沒丟什麽。數碼相機、MP3、MP4這些值錢玩意兒我一概沒有。哦,”我從羽絨背心裏摸出鐲子遞到他麵前:“上帝保佑你們家東西沒被偷。我求你了,拿回去吧。要是丟了我負不起這責。”
  翟知今默默地看了一眼,道:“我們家送出去的東西,從不收回來。這個現在是你的東西。你愛怎麽樣就怎麽樣……你這兒治安不好,有沒有考慮換個地方住?”
  我隻好把鐲子放回去,苦笑道:“當初買這房子,貪它便宜。真沒想到治安是個問題。不過剛才警察建議我裝防盜報警器。”
  他不再說話,在沙發上坐下看電視。
  我默默地收拾東西。等到屋子差不多恢複原狀,再洗完澡,看看表,快十一點了。
  我一時不知道該幹什麽,有點兒緊張。
  翟知今貌似很專心地看著電視。我慢吞吞地在他身邊坐下,小聲說:“謝謝你今天過來。”
  “不客氣。葉晞呢?你怎麽不找他?”
  我看他一眼,有一絲想跟他解釋我和葉工關係的念頭,卻又覺得多餘,便簡潔地答道:“他去內蒙古了。”
  “哦。”他繼續麵無表情地看電視。
  “你洗洗澡睡吧,有情況我叫醒你。”
  “你不用睡覺?”
  “我明天肯定請假。到時候再補覺。你可是日理萬機的翟總,要是一宿不合眼,第二天影響工作,我可就罪孽深重了。”
  他便聽話地洗澡睡覺去了。
  我關了電視,把台燈搬到客廳,拿出新買的東野圭吾的小說翻看起來。然而即使是如此引人入勝的偵探小說,在周公他老人家的麵前,也顯得不堪一擊。沒過多久,我便昏昏睡去。
  半夜,朦朦朧朧地醒來,聽見我旁邊有微微的響聲。我嚇得一個鯉魚打挺爬起來,才看清楚原來是翟知今坐在台燈邊上,翻看著我剛才看過的小說。
  “接著睡吧。”他衝我笑,“就知道你撐不住。”
  我此刻神誌還不是很清醒,不知為什麽就怔在那裏,呆呆地看著他。
  他看我一眼:“怎麽了?”
  我慢慢地搖了搖頭,躺下繼續睡。
  我閉著眼睛,嚐試著繼續睡,結果卻越來越清醒。
  他在我耳邊一頁頁地翻書。他離我這麽近,幾乎連呼吸的聲音都聽得見。
  我索性睜開眼睛,研究天花板上的花紋。
  “睡不著?”他問。
  “嗯。”
  “燈太亮了吧?我進去看書。”
  “不用。我不困。”
  他便繼續翻書。
  “你現在……有女朋友了嗎?”很害怕知道這問題的答案,卻仍是忍不住要問。
  “沒有啊。”
  我樂了:“反正你還年輕,不著急。”
  “你著急?”他笑問。
  我笑歎:“年紀在這兒擺著呢。”
  “葉晞這人怎麽樣?”
  我微笑道:“你那天晚上都看見什麽了?”
  他不說話。
  “我跟葉工是普通朋友。”我一時衝動,說了這麽一句。
  “嗯。”他淡淡答應一聲,保持看書的姿態,也不知是完全不相信,還是根本不在乎。
  我很後悔自己多嘴,羞愧地睡去了。
  再醒來,天已微亮。
  翟知今剛翻完整本書,點頭道:“寫得不錯。”
  我表揚他:“你可真能熬夜。”
  他伸了個懶腰,趴在臥室向東的窗戶邊,看朝霞。
  我走到他身邊,也趴在窗戶上,對著朝霞,感慨道:“翟總,你真是個好人。”
  “……打算怎麽謝我?”
  我脫口而出:“請你吃飯?”
  “好。一言為定。”
  雖然這麽約了,但我一直拖著。
  因為潛意識裏,我將這頓飯想象為我與翟知今之間的最後一點聯係。仿佛吃完這頓散夥飯,我和他就要天各一方,相忘於江湖。
  葉工幾天後回到廣州,但沒多久便再一次飛去了遙遠的呼和浩特。因為項目談成了,他要跟項目組在那邊呆上至少半年。這是一個公建項目,葉工可以充分施展渾身解數,我想他一定很高興。
  後來我輾轉得知,我們公司之所以能接下這個項目,正是翟知今牽的線。
  這一發現,不免又讓我浮想聯翩。

  手術
  時光就這樣淡淡地流逝著。
  對愛情而言,28歲的我,其實已經是個老年人。
  對我這樣的老年人,愛情這擋子事,顯得特別磨嘰。
  雖然在我心靈深處的那塊自留地裏,翟知今這棵狗尾巴草,已然春風吹又生。
  他總是失驚無神地跳進我的腦子裏,讓我糾結一番,導致我最近經常晃神,即使是在和小皮相聚腐敗的歡樂時刻。
  “……我老公最近終於改邪歸正了,我發現對付他這號人,就得以毒攻毒。他打劍俠三,我就打天下二,孩子扔給我媽帶,他衝我抱怨,我就對他咆哮,我告訴他我也有工會,也要下副本。結果他終於體會了我的良苦用心,現在收斂了許多……喂,你在聽我說話嗎?”
  我連忙停止了胡思亂想,笑了笑,點點頭。
  小皮憐憫地看著我:“為情所困?”
  我無力地狡辯:“哪有……”
  “真羨慕……還是單身好啊……感情世界多麽滴豐富多彩。我和我老公連個婚外情都沒有,悶死了。”
  “……你就炫耀吧。”
  “你是不是又想起翟少爺的好來了?”
  “沒法子啊,這家夥老是讓我感動……有時候我覺得……以後不會再有對我這麽好的人了……”
  小皮歎了口氣:“你丫終於悟了。”
  “可是——”
  小皮忽然抬頭正視我,雙目射出兩道精光,嚇得我一個哆嗦。
  她慢慢垂下眼簾,舀了一勺花旗參烏雞湯,放在檀口邊優雅地吹了幾下,悠悠地道:“小京,記不記得,本科時候,我是有名的鐵口直斷?”
  “哈?有這回事?”
  “現在跟蘇一彥在一起的那個林碧筠,本科時候她有個青梅竹馬的男朋友,從初中就在一起了,多少人羨慕啊。我隻見過他們一麵,就覺得貌合神離,預言他們遲早散夥。結果怎麽樣?”
  “對哦……我想起來了……”
  “當年我同鄉,外語係的係草,迷倒多少無知少女,我隻跟他吃了幾次飯,就覺得他很有問題,猜他是gay,結果怎麽樣?”
  “哈哈……我想起來了……”
  “小藝和光明左使也是啊,當年他們散夥的時候,我一見那倆人剪不斷理還亂的惡心樣子,就說這倆人總有一天複合。結果怎麽樣?”
  我已經呆住了。這家夥說的都是真的。
  “現在我告訴你,”她邪惡地笑著,用勺子指著我,“你一定會嫁給姓翟的,我一定會有雞犬升天的一天。”
  聽了她的話,我麵無表情,心裏卻沒由來地一陣暗爽。
  “高興嗎?”小皮笑著問我。
  “那你覺得,我婚姻會不會幸福?”
  她聳聳肩:“這種模棱兩可的東西,就不屬於我的預測範圍了……”
  我咬牙道:“皮,有時候,真想掐死你……”
  “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既然你們這對怨偶死活都是要湊在一起的,那就早點兒把證領了吧,要鬧什麽矛盾以後慢慢再鬧。我告誡你,他身邊虎視眈眈的雌性動物肯定不少,你還是抓緊時間吧。照你這現在進度,煮熟的鴨子都忍不住要振翅高飛啊……”
  領證?拜托,我們還在分手期好不好。
  雖然我還有一次跟他名正言順見麵的機會,但……這也很可能成為我們最後一次名正言順見麵的機會。
  萬一他沒有提出複合,怎麽辦?
  我提?拉倒吧。自己甩了別人又自己提出複合,這張有28圈年輪的老臉可以扔進碎紙機了。
  於是……基本上……我還是繼續拖著……
  當然,我也有一點點積極的舉動。
  比如,每次用手機撥電話時,都盡可能地做到心不在焉,期望可以撥錯用戶,打到他的手機上。
  但我遺憾地發現,心不在焉,也需要修煉。
  終於,功夫不負苦心人,在我快要練成不看屏幕就能準確查找電話簿的神功時,翟知今終於選在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主動聯係我了。
  我竭力掩飾住自己激動的心情,接通了電話:
  “嗨~有事嗎?”
  電話那邊說話的卻並不是翟知今,而是一個陌生的聲音:
  “是韓京冀韓小姐嗎?”
  “……是我。請問您是……”
  “我是翟知今的朋友,我姓吳,是中山二院的醫生。他囑咐我等他的手術結束就打你的電話。他現在剛從手術室出來……”
  “手術??他怎麽了?”
  “來了再說吧……不好意思,我還有點兒事,我把病房地址和病床號發到你手機吧……”
  吳醫生匆忙掛了電話。
  我忽然有點兒靈魂出竅的感覺。
  打了部的士趕到中山二院,按手機上的信息找到他的病房。
  一見到他的樣子,我就呆住了。
  他身邊放著一台電視劇裏常見的生命跡象監視器,屏幕上正跳動著紅紅綠綠的數字和曲線。他正安靜地睡著,鼻子下貼著氧氣管。
  我的眼淚一下子便湧了出來。
  到了這一刻,我才覺得,我之前糾結的所有那些問題,其實,都算不上什麽問題。

  陪護
  我靜靜地坐在翟知今的身邊,看著靜脈注射的液體一滴滴注入他的體內。
  我總以為時間是無限的,明天過後還有明天。所以我要過最穩妥的生活,不願做一絲一毫的冒險。有時候即使靠一時衝動踏出一步,接下來的任何一丁點兒風吹草動,也會讓我在一瞬間放棄。要到什麽時候,究竟要等到什麽時候,我才敢正視自己的感情?
  如果他死了,怎麽辦?
  想到這裏我真是受不了。眼淚怎麽也止不住。
  “小京?”
  聽到他的聲音,我詫異地抬起頭,正對上他微微睜開眼睛。
  “你來了?”
  他的聲音很微弱,吐字很慢,還有點兒含糊,但我還是聽清楚了。
  “你……怎麽樣?”我問他。
  “還好,就是困。你什麽時候來的?”
  我微笑著看著他,這時才覺得眼睛有點兒痛,伸手揉了揉。他笑道:“哭什麽。這麽個小手術你就哭成這樣。”
  ……小手術?
  我剛要問他時,護士走進來,看了看監視器的數據,向他笑問:“感覺怎麽樣?有沒有不舒服?”
  他虛弱地回答:“沒什麽,挺好的。”
  “那我把這些撤啦。”
  護士美眉說著,在我驚訝的雙眼的注視下,很平淡地拆了他鼻子下的氧氣管,拔掉他手指上的感應器,搬走了他身邊的監測儀。
  我震驚得呆滯了。過了一會兒才問他:“你得的什麽病?”
  “急性盲腸炎啊。”護士在旁邊代替他回答。
  我張大了嘴,無力地指著監視儀,問道:“盲……盲腸炎手術需要弄這些嗎?”
  “一般手術之後都是要用這些的啊。”護士看了我一眼,明顯在鄙視我的少見多怪。
  翟知今樂了:“你以為我得的什麽病?”
  我直直地瞪著他,進入了暫時性失語狀態。
  這時一個醫生風風火火地走了進來:“小翟,醒啦?啊,你就是韓小姐吧?”
  我打量他幾眼:“您是……吳醫生?”
  “嗬嗬,小翟剛做完手術,今天晚上需要人陪護。辛苦你了。小翟有你這樣的女朋友,真幸福。”
  “其實我……”
  “哦,我們醫院有折疊床出租,9點以後你問問護士吧,我還有事,失陪了。”吳醫生說完,又風風火火地走了。
  我目送他離去,轉回頭用犀利的目光掃視翟知今的臉。
  “哎呦……”翟知今忽然楚楚可憐地顫動著嘴唇,“還是困,我再睡會兒……”
  ……敗給他了。
  翟知今一直昏睡著。我看電視打發時間。到了十一點,我打著哈欠,關了電視想睡覺,他卻忽然醒了。
  “帶毛巾來了嗎?”他問。
  我瞪他一眼:“我一聽說你動手術就打車過來,嚇得魂兒都沒了,還記得帶那些?”
  “哎呦,”他笑,“你那麽擔心我?”
  “吳醫生在電話裏也不告訴我是什麽手術,我還以為是車禍了顱內出血、高位截癱之類的。鬧了半天就是一盲腸炎……”
  “……你嫌我這病小了?”
  我哼了一聲:“浪費我感情。”
  “不浪費,”翟知今含情脈脈地看著我,“我全都感受到了。”
  我臉上一熱,笑著指指他床頭的呼叫器:“有事兒按這個叫護士,我出去買東西。”
  我到醫院外邊的24小時便利店買了日用品回來,把毛巾打濕了幫他擦臉。
  他做感激涕零狀:“小京,你對我真好……不過你自己眼睛也敷敷吧,腫得挺厲害的。”
  我隻好麵紅耳赤地敷眼睛去了。
  敷完眼睛回來,他又睡著了。
  我輕手輕腳地趴在床頭,想欣賞他熟睡時流口水的樣子。他卻突然睜開眼,嚇了我一跳。
  “小京,”他摸索著抓住我的手,聲音帶著濃濃的困意。
  “嗯?”
  他闔上眼皮,含含糊糊地道:“我是你的人。”
  結果,我帶著一臉花癡的笑,在旁邊的折疊床上,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很多他公司的人來探望他。
  我避無可避,隻好陪著他一起接待來賓。來賓中有個別八卦的詢問我是何人,翟知今一概以“我女朋友”回答之。
  竊喜之餘,我也有點兒擔心。關係已經公開了,以後要是玩兒分手,阻力可就大了……
  然後,米秋南也來了。
  她一進病房,看見我也在,神情很微妙。
  我笑著接過她手裏的小果籃,忍不住在心裏嘀咕:“親愛的秋南小姐啊,以你這的條件,找誰不行呢?幹嘛非對我們小翟情有獨衷呢?難道這一場持久戰非打不可嗎?很累人滴呀……”
  她和翟知今憶往昔談未來,聊得似乎忘了時間的存在。最後還是翟知今以累了沒精神為由,主動送客。
  我把米秋南送進電梯,回來在他身邊坐下,從果籃裏拿出一個蘋果,一麵削,一麵故意地道:“人家大老遠跑來看你,有你這麽趕人的嗎?”
  “我這不怕你不高興嘛。”
  我揚起嘴角,削下一片蘋果遞到他嘴邊:“乖,賞你口蘋果吃,張嘴,啊——”
  翟知今奇怪地看著我。
  “哦,對哦,你暫時還不能吃東西。”我把蘋果扔進自己嘴裏,“嗯……味道不錯啊。你確定你真的不吃?”
  “……”

  尾聲
  翟知今隔日便出院了。
  他在家休養了幾天,每日我好湯好水地伺候著,身體很快恢複了。
  一天,他突然嚷嚷著要上街,說要添置衣服,還非要我陪他去。
  我說一聲好,便梳了和平時完全不同的發型,穿了一件極少穿的衣服,又架了副淺色太陽鏡。
  他看見我的裝束,呆了半晌。
  我攤攤手:“不能讓人認出來啊,咱們現在還是地下情。”
  他便也不說什麽。到了商場買完衣服,卻不急著走,帶我逛金鋪。
  我一見黃金鑽石就兩眼發光。他指著一堆鑽戒問我:“喜歡什麽樣的?”
  我看著他,問:“怎麽,我看上了你買給我?”
  “嗯。訂婚戒指。”
  時間在這一刻凝固了。
  我的思維空白了幾秒。等回過神來,我幹咳了兩聲,笑問道:“你能保證……像上次張頤佳那樣的事兒,不會再發生?”
  “不能。”
  我死死地瞪著他:“你——牛啊。”
  “那隻是誤會。我隻能盡量避免。小京,如果讓我事事跟你報備,那不現實。你對我也該有點兒起碼的信任。”
  我的表情緩慢地向失望的方向發展,我把頭轉向櫥窗,用傷心欲絕的眼神看著裏麵的鑽戒。
  “小京……”翟知今戰戰兢兢地輕聲呼喚我。
  我不理他。
  他又小心地握住我的手:“小京……”
  他的手心帶著冷汗。
  我忽然笑了。
  我再見到小皮的時候,無名指上已經戴著一個不大不小的鑽戒。
  小皮一把抓過我的手,細看半天,問道:“Tiffany嗎?”
  “不是,就是一普通牌子。”
  “幹嘛不買Tiffany,你老公又不缺錢。”
  我糾正她的錯誤:“還不是老公,未婚夫,fiance。”
  “少跟我拽洋文哈,再拽你也拽不出法國腔來。”
  我笑道:“我不買Tiffany,主要是怕當鋪不識貨。”
  “當鋪?”
  “說來話長,我小時候看過一小言,講一灰姑娘嫁入豪門,後來不堪忍受精神虐待離家出走,一分錢沒帶,就靠著手上的結婚戒指,去當鋪當了一大筆錢,出國留學,完了還風風光光地改頭換麵,榮歸故裏。”
  “瓊瑤,《庭院深深》。”
  我立刻將心中“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的感歎描繪在臉上,與小皮深情地握手。
  “所以”,我接著說,“從那以後,我堅定地認為,戒指的意義,就在於以後能當個好價錢。”
  小皮笑道:“甭管怎麽樣吧,都收了訂金了,這筆買賣應該能成了吧?”
  我輕歎一聲:“其實,我心裏有點兒害怕……”
  小皮無力地扶額:“又來了又來了……”
  “感覺跟蹦極似的,腳上綁好繩子,到了懸崖邊上了,你才終於體會到那種恐怖感。未來,臥槽,那真是無盡的深淵啊……話說,你以前研究過的離婚分家產的那些資料還在嗎?在的話發一份給我吧。”
  “……你還惦記著那些啊?”
  “向你學習啊,消除對婚姻的恐懼。”
  “嗬嗬,路漫漫其修遠,你以後可以慢慢研究。說正經的,你們打算什麽時候擺酒?”
  “不擺酒了,一來我怕那場麵,二來我也不願意昭告全天下我傍了個大款。我跟他說旅遊結婚,他也同意。”
  “那打算去哪兒?”
  我大笑:“他這兩天正鬱悶呢,本來要參加他朋友單位組織的西藏無人區科考活動的,但因為剛做了手術要休養,去不成了。”
  “……人怎麽一有錢就愛玩兒命啊,你讓他悠著點兒,否則下次可能就帶著你去登珠峰了。我可就你這麽一個閨蜜,還指望以後在養老院裏有個伴兒呢。”
  我被感動了,淚眼盈盈地道:“小皮,你現在已經開始吃他的醋了?”
  “少臭美。”
  “……嘿嘿嘿。”
  “你又傻笑什麽?”
  “嘿嘿嘿,我這兩天一直糾結一個問題,你說以後家裏那麽多錢,該怎麽花啊……”
  “……”
  我和翟知今,與其說告一段落,不如說剛剛開始。
  很多事還有待安排——雙方父母見麵的時間地點、旅遊結婚的線路日程……我們甚至連婚紗照還沒拍呢。
  我現在的生活,跟原來也並沒有太大不同。
  我依然是個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工作之餘寫點兒文學作品抒發對生活的看法。不過收入方麵倒是有一點兒改善,因為我把舊房子租了出去,每個月銀行卡上多了一千塊錢的進帳。
  至於以後,他會不會出演狗血的戲碼來考驗我的承受能力……誰知道呢。
  再過若幹年,抱著孩子分家產的戲碼會不會上演……又有誰知道呢?
  我隻知道,現在是一個難得的機會——年齡臨近30大關的時候,我看上了一個男人,而這男人也愛我。同誌們,你們知道這事件發生的概率有多低嗎?你們知道嗎??
  所以,我得跟他結這個婚。誰不結誰傻冒兒。
  在別人看來,這是一個很普通的灰姑娘與金龜婿的故事。
  但在我看來……
  好吧,在我看來也就是這麽一回事兒。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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