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鯨魚女孩·池塘男孩

(2010-07-06 13:16:21) 下一個

蔡智恒:鯨魚女孩·池塘男孩
  薔蜜台風正肆虐台灣西南部的下午四點半,我被風雨聲驚醒。可能是這午覺睡得太久了,我感覺腦袋有些昏沉,渾身無力。臥房內有些陰暗,我強打起精神下床,將視線轉向陽台。掛在陽台上的衣物隨風起舞,像是要掙脫衣架遠揚而去。
  打開落地窗,撲麵襲來的狂風瞬間讓我完全清醒。幾件濕透的衣物躺在地上,還不安分地晃著波浪。記得剛吃完午飯時是一點左右,那時隻有斷斷續續的風,風有點強卻不會太強,而且還沒下雨,沒想到一覺起來風雲變色。算了,等風雨過後再來收拾殘局吧。關上落地窗,離開臥房。走進書房時,順手點亮書房內的燈。
  『啊!』我慘叫一聲衝到窗邊,匆忙收拾被雨水濺濕的書本和雜物。然後跑到廚房拿條抹布擦幹靠窗的桌子上和地板上的幾灘水,抹布浸滿水後擰幹、擰幹後再擦,重複了十幾次才勉強看不出痕跡。但雨水還是沿著關緊的窗戶縫隙中滲進,匯聚成流,溢出窗緣。我又到浴室拿兩條幹毛巾和幾件要洗的衣服,把幹毛巾塞進窗縫,把衣服鋪在書桌和地板上。應該可以了吧,我想。我呼出一口氣,開始擦拭額頭的汗。
  客廳似乎傳來手機的響聲,夾雜在風雨聲中便失去平時的宏亮。我傾聽了三秒,果然是手機響了。心裏剛閃過這種鬼天氣誰會打給我的念頭,我已來到客廳,拿起手機。來電顯示「賴德仁」,我的大學同學兼研究所同學。
  『幹嘛?』我按了接聽鍵。
  「你現在沒事吧?」
  『我活得很好,多謝關心。』
  「我才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你現在沒事在忙吧?」
  『你想幹嘛?』
  「來找我吧。」
  『現在是台風天耶,你有沒有搞錯?』
  「來一下嘛。我有個程序一直跑不出來。」
  『這是跟我屁股有關的事。』
  「什麽意思?」
  『關我屁事!』
  「喂,來就對了。」
  『我不想去。』
  「來幫我吧,我在研究室等你。晚飯也一起吃。」
  『我不想。』
  「騎車小心點。我等你。」
  『我不……』話沒說完,他就掛了電話。
  暗罵了幾聲後,我還是乖乖穿上雨衣、戴上安全帽,下樓騎車。街上到處是被風吹落的枝葉,我常得碾過一片綠。有個路口的紅綠燈壞了,一味地閃著綠燈,我刻意放慢速度通過。
  這種天氣騎車要小心,不然被撞倒躺在路邊時,一定會很懷念太陽。雖然全副武裝,但雨水依舊滲進褲管,眼鏡也總是模糊一片。沿路風大雨大,我完全聽不見機車引擎聲,隻聽見自己口中的咒罵聲。15分鍾後,終於安全抵達係館。
  一進係館便脫下雨衣,然後擱在樓梯的扶手上。摘下眼鏡擦幹,把褲管卷至膝蓋,開始爬樓梯。我爬上四樓,這裏有四間研究室,每間可以坐12個人。
  我輕輕拉開第二間研究室的門,探頭看了看,應該沒別的人。躡手躡腳走到最裏麵,突然大叫:『喂!』想給賴德仁一個震撼教育。沒想到卻是一位陌生的研究生抬起頭,慌張站起身。
  「請問你找誰?」他說話的語氣像是驚魂甫定。
  『啊?』我也嚇了一跳,『我找賴德仁。』
  「賴學長在三樓的研究室。」
  『謝謝。』我有些不好意思,『還有,真是抱歉。』
  「沒關係。」他笑了笑,「研究生被指導教授嚇慣了,心髒很強的。」
  我再說了聲謝謝,然後離開這間研究室。
  可能是被台風吹昏了頭,竟然忘了賴德仁早就從碩士班畢業,自然不會再待在那間研究室了。賴德仁現在念博士班,應該是剛升上博五吧。三樓有兩間研究室,這次我學乖了,先敲第一間的門。
  「快進來。」賴德仁的聲音,「等你好久了。」
  『你怎麽知道是我?』我開門後說。
  「這種天氣還有哪個白癡會來。」
  『喂,是你叫我來的。』這間研究室的空間比四樓的研究室大一些,但隻有9個座位。進門左側靠牆也有一排書架,高度到天花板。賴德仁正坐在最裏麵靠落地窗的位置,雙眼盯著屏幕。
  『隻有你一個在?』我問。
  「是啊。」他說,「剛剛還有一個,他可能去實驗室了吧。」
  『程序有什麽問題?』我走到他身邊。
  「不曉得。」他站起身,讓位給我,「連compile都沒辦法過。」
  『太遜了。』我直接坐下來,右手抓起鼠標。
  賴德仁寫的這個程序有些古怪,而且他又在我身後問東問西,一會問我為什麽會這樣?一會又問我最近好嗎?搞得我很難專心。半個多小時後,總算搞定。
  『解決了。』我說,『請吃晚飯吧。』
  「沒問題。」
  他走到書架前,拿出兩碗泡麵,再走回位子旁,伸手遞了一碗給我。
  『吃泡麵?』我皺起眉頭。
  「你知道嗎?」他說,「台風天吃泡麵最幸福了。」
  『為什麽?』
  「因為晴天吃泡麵最快樂、陰天吃泡麵最浪漫、雨天吃泡麵最有趣。」
  『反正你隻想請我吃泡麵就對了。』
  「沒錯。」他笑了。
  我們各自端著麵走到樓梯口的飲水機衝熱水,再走回他的研究室。等待麵熟的三分鍾裏,我們簡單聊了幾句,話題是今天的台風。
  「來點背景音樂吧。」掀開碗蓋後,他說。他站起身打開落地窗,室外狂風暴雨的怒吼聲瞬間湧進來。
  「這氣氛不錯吧。」他笑了笑,拿起筷子,「很久沒一起吃飯了,想念我的吃相嗎?」我懶得理他,低頭掀開碗蓋,拿起筷子。
  『最近有什麽好看的電影?』我問。
  「今天早上看了《放學後的保健室》,不錯。」
  『喂。』
  「是步兵片呢。」
  『真的嗎?』我隨即正色,『喂,說些適合你身份的話題吧。』
  「跟你隻能聊這類話題。」他說,「遇周公論禮樂,遇紂王談酒色。」
  我不想接他的話,雙手端起碗,把剩下的湯喝光。
  「出來吹吹風吧。」賴德仁走到落地窗外的陽台,身子靠著欄杆。
  『那是台風耶。』
  雖然嘴裏這麽說,但我還是起身走到陽台靠著欄杆。風雨依然不斷,天色卻完全黑了。陽台有些濕,不過比起我臥房外的陽台卻是幹爽多了。我和他並肩站著,臉上偶爾被乘著風的雨掃過,涼涼的,很舒服。
  「最近好嗎?」他突然問。
  『我改程序時你就問過了。』
  「但你沒回答。」
  『我沒回答嗎?』
  「嗯。」他轉頭看著我,「最近好嗎?」
  『這問題有這麽重要嗎?』我說,『需要問三次?』
  「你到底要不要回答?」
  『最近是指多近?』
  「這三個半月內。」
  『三個半月已經「不近」了。』
  「好。」他說,「那我改問:這三個半月來你過得好嗎?」
  『三個半月的日子超過100天,太長了,很難一言以蔽之。』
  「反正你不想回答就對了。」
  『沒錯。』我笑了。
  我們同時沉默了下來,隻聽見呼呼作響的風聲。
  「給你看樣東西。」他首先打破沉默。
  『《放學後的教室》嗎?』
  「是保健室,不是教室。」
  『有差別嗎?』
  「當然有。保健室有床,教室沒有。」
  『喔。』我說,『不過這種東西我喜歡一個人看。』
  「我不是要讓你看這個!」
  他轉身走進研究室,我很好奇,便轉頭看著他。隻見他在書架角落拖出一個紙箱,然後從紙箱中抱出一團紅色。
  「還記得這個東西嗎?」他又走回陽台,將懷中那團紅遞到我麵前。這是用紅色厚紙片做成的繡球,比籃球大一些。我耳邊的風雨聲好像突然停了。
  那倒不是用厚紙片圍成一個圓球,它並沒有圓球的表麵。它是借著紙片的裁減鑲嵌黏合,組成像是現代鋼結構建築物的模樣。如果用一點點想象力,便會覺得這些厚紙構成的是一個圓球。
  「喂!」賴德仁大叫一聲。
  我隻是抬頭看了他一眼,沒有回答,伸手接過這個紅繡球。繡球內部結了幾個金屬製的小鈴鐺,早已鏽蝕斑斑。但當我輕輕搖晃繡球,繡球依舊發出清脆的當當聲,即使風雨聲也掩蓋不住這種清脆。我轉了一下繡球的角度,果然繡球上係著的那張紅色小卡片還在。卡片上寫著:6號美女翁蕙婷。
  我當然記得,事實上我也從來不曾遺忘。

  妳雙手抱著繡球,仔細打量,然後皺了一下眉頭。
  「為什麽古代會選擇拋繡球招親?」妳問。
  『因為繡球花瓣如繡,團聚成球,又美又圓,象征幸福圓滿。』
  「所以呢?」
  『所以將彩布結成繡球花的樣子,借著拋繡球尋找好姻緣。』
  「怪怪的。」妳搖搖頭。
  『喔?』
  「如果繡球象征幸福圓滿,那麽拋繡球不就是拋棄幸福圓滿?」
  『這……』
  「或許該這麽說。」妳歪著頭想了一會,接著說:「我把我的幸福圓滿拋向空中,然後你接住了我的幸福圓滿。」
  『很好的說法。』
  「所以你得為我的幸福圓滿負責哦。」
  『盡力而為了。』
  妳笑了起來,雙手輕輕搖晃繡球,繡球裏的鈴鐺清脆響著。
  
  那是上個世紀末——1998年,我大三上學期時的事了。
  故事的開端跟賴德仁有關,那時我還住宿舍,而他是我的室友。大二時班上有40幾個同學住宿舍,升上大三後,隻剩不到10個。搬離宿舍的最主要原因是每個人的東西變多了,寢室空間不夠;當然也有交到女朋友或是想擁有獨立空間於是搬離宿舍的人。我和賴德仁選擇留在宿舍,一來我們兩人的東西都不算多;二來多數人搬走後,每個人的空間便相對增加。
  原本四人一間的寢室,隻有我和賴德仁兩個人住。兩組上下鋪我和他各占一組,我睡上鋪、下鋪置物;他剛好相反。雖然大一和大二時他不是我的室友,但我們是同班同學,早已熟識,因此相處甚至同居都不是問題。
  其實我很納悶,照理說他已有女朋友應該要搬出去住才對,這樣兩個人在一起的時間會多很多,而且也不會有人打擾。我曾經問過他,為什麽不搬離宿舍?「一般人確實認為有女朋友的人應該會搬離宿舍。」他說,「就像一般人認為長得帥、功課好又有才氣的人一定很狂妄。」
  『這跟搬不搬有什麽關係?』
  「但我偏偏就是謙虛低調的人。」他回答,「所以不能用一般人的眼光看我。」
  賴德仁的成績確實很好,但長相平平。至於才氣這東西,很難用來形容工學院的學生。你會稱讚一個工數、力學、計算機很強的人有才氣嗎?七步成詩的人,你會稱讚他有才氣;七分鍾組成一部計算機的人,你隻會叫他幫你組計算機而已。在我眼裏,賴德仁最大的特色是他的身材又高又壯,像籃球中鋒。
  如果沒記錯的話,那天應該是9月的最後一天,理論上是秋天。但南台灣沒有明顯的春、秋兩季,因此天氣還很炎熱,隻不過不像暑假時的酷熱而已。那天下午四點半左右,我和賴德仁要走回宿舍時經過學生活動中心,看見中心前的廣場很熱鬧,像是在辦什麽活動。走近看個仔細,原來是學生會主辦的「校園十大美女」票選活動。
  學生會跟各個係學會合作,請各係推舉兩位係上公認的美女參選。有些係的女孩很少,甚至可能隻有一隻手的手指數目(比方敝係),那就不必勉強推舉出兩位女孩,以免壞了一鍋粥。算了算共有30幾個女孩參選,分別來自20個係。每個參選女孩都有自己的票箱,票箱寫上姓名和係級,還貼了張照片。投票的人可以投十票,但同一個票箱隻準投一票。票選活動將持續五天,今天是第二天。
  其實這種活動還滿無聊的,而且通常選不出真正的美女。不過重點不是選出來的美女長怎樣,而是選出她們以後要做什麽。答案竟然是拋繡球。當然現在這個時代的人不會笨到認為女孩一定得嫁給接到繡球的人,這隻是學生會想出來的慶賀中秋節的活動點子。接到繡球的男生除了有禮物外,還可以和拋繡球的美女共進晚餐。拋繡球的時間是中秋節過後第三天的下午四點半,地點在操場。
  我和賴德仁都覺得拋繡球這點子不錯,而且也想看看所謂美女的照片,便擠進去湊熱鬧,各自領了十張票,準備投票。原本想先投自己係上的女孩,卻發現係上並沒有女孩參選。雖然這是意料中的事,但還是令人不勝唏噓、悲從中來。我細看每個票箱上的照片,可能是我的標準不高或是照相技術太好,我發現美女還真的不少,很難抉擇。在票箱之間來來回回走了三次,才把手中的票投完。
  票選活動結束後,依得票數多寡取前十名,校園十大美女便產生了。學生會把票選結果公布在海報欄,我還特地跑去比對。十大美女中我隻投了其中兩位,看來我跟多數人的審美觀不太一樣。不過所謂的美女本來就是主觀的認定,沒有對與錯的區別,就像有人說林青霞漂亮,也有人說白冰冰漂亮。隻不過說林青霞漂亮的人可能比較多而已。
  從投票後到拋繡球前的這些天,我每天拉著賴德仁去打籃球。不是突然對籃球感到興趣,而是要練習在一堆肌肉中搶籃板。我得試著加強身體的彈性,並拉長每一寸肌肉。賴德仁常取笑我,但我還是忍辱練跳。中間碰到中秋節三天連假,我回家烤肉時也抽空練習原地跳躍。阿爸看不慣,便大喊:「烤肉不好好烤,是在那邊跳三小!」這些人哪懂得一個念到大三還沒交過女朋友的人心中的痛呢?所以我還是含淚練跳。
  拋繡球當天,我四點就到操場卡位。關於這點,我跟多數人的想法就一樣了,因為操場上早已聚滿了人。我心裏涼了半截。四點半到了,人更多了,如果加上看熱鬧的人,操場擠了上千人。我心中那麽一絲絲卑微薄弱的火光,彷佛快要熄滅。
  「現在的大學生都沒事做了嗎?這種無聊的活動竟然有這麽多人?」
  「幹,你不也是?」
  「擠在這裏搶繡球實在太無聊了,大家有點自尊好不好?」
  「幹,你不也是?」
  「怎麽會有那麽多無聊的人跑來呢?」
  「幹,你不也是?」
  「隻有無聊的人才會在這裏。」
  「幹!你不也是?」
  在擁擠人群的鼓噪聲中,活動開始了。十大美女一字排開站在台上,每人左胸上別著號碼牌,1到10號。這是名次的順序,但由10號美女最先拋繡球,1號美女壓軸。當10號美女抱起繡球時,台下先是掌聲雷動,三秒後突然鴉雀無聲。我看了看左右,每個人的眼神都十分淩厲,腳下則踩成弓箭步。
  繡球剛拋出時,由於現場實在太安靜,我彷佛聽到細碎的鈴鐺聲;當繡球從拋物線頂點往下墜落的瞬間,一聲轟然巨響,全場一陣混亂,最後繡球在兩個男生手中拉扯。如果兩頭凶猛的公老虎同時撕咬一隻雞會如何?果不其然,兩人手中各抓著半個繡球,並互相叫罵。
  台上的主持人趕緊叮嚀繡球是厚紙片做的,禁不起拉扯,請拿出紳士風度,這是君子之爭要展現大學生的氣質等等。對一群饑餓的猛獸強調溫良恭儉讓的美德,無疑是愚蠢的。大家的神情看來都頗不以為然。
  「如果繡球再被扯破,活動便終止。」主持人最後說。
  這句話擊中要害,大家的神情立刻轉為嚴肅與冷靜,而且開始有人比較那兩個半球的大小,判斷方式還分成麵積和體積。終於決定出險勝的一方,他興奮地大叫一聲,穿過人群跑上台。在眾人嫉妒甚至是怨恨的目光中,領取禮物並且和10號美女握手。落敗的一方則神情呆滯、楞在當地,眼角泛著淚光。
  9號、8號和7號美女拋繡球的過程都很順利,繡球都沒被扯破。我心想所謂的美女是否都是從小家境不好,總是吃不飽於是力氣小,以致拋出的繡球都不夠遠。目前為止拋出的四顆繡球中,離我最近的,也在我麵前十公尺以上。看來搶到繡球的機率幾乎是零了。
  右肩突然被拍一下,我回過頭,賴德仁正笑吟吟地看著我。
  『喂。』我瞪了他一眼,『你有女朋友了,別來湊熱鬧。』
  「沒規定有女朋友的人不能參加啊。」
  『被你女朋友知道的話,你就慘了。』
  「她應該不會知道吧。」
  『她一定會知道的。』我說,『因為我要告訴她。』
  「喂。」他有點慌了,「別亂說話,我隻是來湊熱鬧而已,沒有……」
  我沒聽他把話說完,馬上轉回頭,麵對司令台。因為台上正傳來「輪到6號美女」的聲音。我全神貫注、調勻內息、馬步站穩,雙眼緊盯6號美女手中的繡球。6號美女拋繡球前竟然還助跑幾步,真是好女孩,太令人感動了。繡球被高高拋出,落下過程中那團紅色在眼裏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楚,幾乎可以看見內部的線條和構造。我來不及細想,本能反應是先微蹲,再彈身向上、伸長雙手。
  眼前的紅色突然消失,隻見藍天白雲。腳才剛著地,便看見高我半個頭的賴德仁雙手抱著繡球,得意地笑。
  『你……』我指著他,說不出話。像突然想到什麽似的,他的笑容瞬間僵硬,口中也「啊」了一聲。他迅速衝進我懷裏,我感覺雙手被一種力道牽引,去抓住某樣東西。賴德仁退開後,我的雙手已抱著繡球。
  「快上台啊。」他推了推我。
  『啊?』我有點恍惚。
  「你接到繡球了,快上台領獎!」他又推了推我。這次推的力道大了點,我重心不穩,退了兩步。
  『可是……』我皺了皺眉。他幹脆拉著我快速穿越人群,我雙手緊抱繡球,腳步有些踉蹌。
  他拉我走到司令台邊,在我還搞不懂發生了什麽事的情況下,我已經被引導上了階梯,雙手抱著繡球站在台上。主持人和6號美女走過來,他先恭喜了我幾句,再問我的姓名和係級,然後把裝在手提袋裏的獎品頒給我,我騰出右手接過。6號美女的臉上一直掛著微笑,但始終沒開口。
  「裏麵還有張餐廳的招待券,記得要準時跟6號美女用餐喔。」主持人說完後拍了拍手,但台下沒人跟著拍手。
  「預祝你們約會順利。」主持人最後說:「雙方握個手吧。」6號美女先伸出右手,但我雙手抱著繡球、右手手指勾著提袋;隻好趕緊將提袋交給左手手指,用下巴與左手夾著繡球,再伸出右手。可能是我的樣子很狼狽,她笑出了聲,這是我第一次聽見她的聲音。當我握住她右手的瞬間,隻感覺一陣柔軟,與一絲暈眩。
  印象中除了小時候拉過媽媽的手以外,好像從沒牽過女孩子的手。不過印象是不準的,也許我小時候去醫院看病時,護士小姐看我可愛,便牽著我的小手,搞不好還親過我呢。無論如何,媽,我終於長大了,您可以放心了。
  「你真的可以下台了。」主持人說。我大夢初醒,滿臉通紅走下台,雙手還是緊抱著繡球。
  「太遜了,好像這輩子沒見過女孩似的。」賴德仁在台下等我,我一下台他立刻走過來狠狠敲了一下我的頭。
  『我………』
  「快閃吧。」他推了推我,「真丟臉。」
  賴德仁拉著我離開操場,直接走回宿舍。我雙手一直抱著繡球,無法擺動雙手走路,感覺腳步有些虛浮。背後偶爾爆出巨響,拋繡球活動還在持續著。腦子有些混亂,感覺身在一個怪異的夢境中,很不真實。但一路上繡球始終發出細微卻清脆的聲音,那聲音卻很真實。
  「可以把繡球放下來了吧。」賴德仁說。我回過神,發現已經到了寢室,便把繡球擱在桌上,然後坐在下鋪。
  「那是我的。」賴德仁指著勾在我左手手指的手提袋。
  『喔。』我將手提袋給他。他從提袋拿出一件包裝成長方體的禮物,大概有30公分高。
  「這東西滿沉的。」他用右手掂了掂重。
  『還有一張餐廳的招待券。』我說。
  「是嗎?」他探頭朝提袋裏看了看,「沒有啊。」
  『怎麽可能?』我大吃一驚,不禁站起身。
  「在這裏啦!」他左手拿著招待券朝我晃了晃,隨即哈哈大笑,說:「嚇到了吧。」
  『無聊。』我鬆了一口氣,搶下那張招待券。
  『少尉牛排館?』我看了那張招待券一眼,『你聽過嗎?』
  「沒聽過。」他搖搖頭,「可能是新開的吧。」
  『下星期五晚上七點………』我喃喃自語。
  「有問題嗎?」
  『當然沒問題,死都要去。』我說,『隻是想把時間記熟而已。』
  「嘿嘿。」
  『嘿什麽?』
  「你也該請我吃一頓大餐。」他說,「如果不是我矯健的身手再加上身材的優勢,在那種兵荒馬亂的情況下,你不可能搶到繡球。」
  『你還敢說?』我瞄了他一眼,『我要跟你女朋友說你去搶繡球。』
  「別開玩笑了。」他急了,「我真的隻是去湊熱鬧而已,結果不小心看見繡球飛過來,本能反應當然是跳起來接住啊。」
  『我還是要跟她說,讓她判斷這種本能反應值不值得原諒。』
  「拜托啦,連說都不要說。」
  『那你該請我吃一頓大餐。』
  「啊?」
  『下星期五過後再請我吧。這段時間我要齋戒,確保約會順利。』
  「算你狠,請就請。」他拿起繡球把玩一會,繡球發出當當聲,「原來裏麵有幾個小鈴鐺。咦?還結了一張小卡片。」我湊近看個仔細,卡片上寫著:6號美女翁蕙婷。
  「我有投翁蕙婷一票。」他說,「她在我的十大名單中,排名第3。」
  『可是我沒投她。』
  「如果你沒投她一票,千萬不要老實說。一定要說你投了她一票。」
  『不說實話不好吧。』
  「這種實話沒一個女孩喜歡聽,何況是美女。」
  『可是……』
  「還有繡球其實是我接住的,更是絕對不能說。」
  『這樣好像是一種欺騙。』
  「這隻是個有趣的活動而已。不要想得太嚴重。」
  我不是白癡,當然知道這些實話最好別說。我也不是那種具備超凡的道德感以致死都要說實話的人。隻是覺得不跟她說實話,對她很不公平。尤其是這種如果是兩百年前舉行的話,她就得嫁給我的活動。或許我可以把這個活動視為有趣,然而她會怎麽想?我有些良心不安,雖然我的心不算太良。
  無論如何,能跟陌生女孩免費共進晚餐總是件值得期待的事。何況這女孩還是被驗證過的美女,我除了期待外,更多的是緊張。雖然在台上時我和她離得近,但我既緊張又恍惚,沒能看清楚。隻有她不經意發出的笑聲還算清晰。現在回想她的麵貌還是覺得模糊,印象最深的,大概是她的眼睛。她沒戴眼鏡,眼神很清澈,個性應該不錯吧?
  在等待跟6號美女共進晚餐的這段期間,我常會作夢。包括夜晚躺在床上之後所作的夢,還有白天在課堂中出現的那種夢。我通常是夢到被放鴿子,然後我一個人癡癡地等。陪伴我的隻有冷冷的風、昏暗的燈光以及被拋棄在路邊的小狗。我甚至還曾夢到跟我吃飯的女孩活像母夜叉,我嚇得魂飛魄散。
  『妳……妳不是拋繡球的女孩啊。』我的聲音幾近崩潰。
  「你也不是接到繡球的男孩呀!」然後我在隻有恐怖片才會出現的笑聲中驚醒。
  這期間我隻作過一個跟6號美女完全無關的夢。在那個夢境裏,我一個人躺在安靜的沙灘,聽著海浪的聲音。海風徐徐吹來,我彷佛可以聞到海風中特有的鹹味,非常真實。醒來後我覺得奇怪,於是問賴德仁的看法。
  「昨晚要洗澡時發現沒幹淨的內褲,所以我趕緊去洗內褲。」他說。
  『喂,我問的是夢。』
  「我總共洗了五件內褲,洗完後掛在五個衣架上。」說完後他抬頭看了寢室天花板上的電風扇一眼。這是那種懸掛在天花板上可以360度旋轉的古老電風扇。
  『你到底要不要回答我的問題?』
  「我回答了啊。」
  『嗯?』
  「我把這五個衣架勾住電風扇外圈,睡覺前打開電風扇讓它旋轉。」他說,「電風扇吹了一夜,今天一早五件內褲就全幹了。」
  『你……』
  「你一定還聞到海風的鹹味吧。」他笑了笑。
  『混蛋!』
  「別氣了。」他趕緊陪笑臉,「你沒發現我剛剛那段話的玄機嗎?」
  『什麽玄機?』
  「我昨晚睡覺時沒穿內褲。」他突然壓低音量。我不想再理他,收拾好書本,準備出門上課。
  「喂。」他叫住我。
  『幹嘛?』我回過頭。
  「這幾天你總是心事重重、心不在焉的樣子。」他拍拍我肩膀,「隻不過是約個會、吃個飯而已,要放輕鬆,別想太多。」
  『我盡量了。』我看他坐在床上,『你想逃課嗎?怎麽還不出門?』
  「今天是星期四,我早上沒課。」他笑了笑,「你也是。」
  『啊?』
  「你明天晚上要去約會,千萬別忘了。」
  竟然忘了今天是星期幾,難怪賴德仁說我心事重重、心不在焉。我試著放鬆心情,找了些漫畫來看,但隻要一想到明晚就是生死關頭,漫畫再怎麽好笑,我也笑不出來。晚上在宿舍餐廳吃飯時,電視新聞說強烈台風瑞伯已確定襲台,主播用播報殘忍凶殺案的語氣,提醒大家務必要做好防台準備。電視畫麵左邊的跑馬燈也同時打出已宣布明天停止上班上課的縣市。
  「台南市停止上班上課。」餐廳裏歡聲雷動,對學生而言,賺到一天台風假無疑是意外的驚喜。但我卻一點也不想笑,甚至還想哭。明天是我20年生命曆程中最重要的約會啊,為什麽台風要來攪局呢?
  垂頭喪氣走出餐廳,可能是心理作用,我覺得空氣的味道變了。回到寢室又試著看漫畫,但心情始終無法平靜。淩晨12點,窗外傳來雨聲,細細的雨聲鑽進耳裏,像針刺的感覺。我闔上漫畫,深深歎了口氣,爬上床鋪躺下來,注視著天花板。這天夜裏我幾乎沒睡著,隻在天微微亮時,迷迷糊糊睡了一陣子。不睡還好,一入睡又作了個惡夢,仍然是被放鴿子的那種夢。但這次陪伴我的是狂風暴雨,耳邊隻聽見風聲、視野盡是白茫茫一片。突然間洪水朝我襲來,又快又猛,我一麵拔腿狂奔,一麵大喊:『我不要當尾生啊!救——命——啊!』
  然後我醒了,擦了擦汗,戴上眼鏡看了看表,快中午12點了。窗外依然下著雨,風聲也隱約傳來。賴德仁不在,也許是趁著這難得的台風假,帶女朋友去看電影。我簡單漱洗後,獨自到宿舍地下室的餐廳吃飯。電視新聞全都是台風災情,我不想再聽了,飯隻吃一半便起身走人。電視的聲音從背後傳來:「請民眾沒事不要出門,千萬不要拿自己寶貴的生命開玩笑。」
  『要你管!』我回過頭,手指著電視機大喊。
  這次糗了。我又羞又氣,趕緊離開餐廳。整個下午我都窩在寢室裏,被窗外的風雨聲搞得心亂如麻。四點半左右,突然狂風大作,窗戶好像在發抖,不斷發出顫抖聲。偶爾傳來碰撞聲,應該是腳踏車或是花盆之類的東西被吹倒的聲音。還有輛汽車的防盜警鈴聲響個不停,吵死人了。
  六點到了,我的心跳瞬間加速,幾乎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再待在寢室的話可能會因心髒爆裂而死,我決定馬上出門。仔細收好那張招待券、把雨衣穿上、說了聲菩薩保佑後便離開寢室。在走去車棚騎機車的路上,強風不斷,吹得我搖搖晃晃。我越想越氣、越氣越衝動、越衝動越氣,我不禁仰頭大喊:『把我的青春還給我!』
  少尉牛排館離學校很近,我抵達時還不到6點20。我不想太早到,隻好在附近多騎幾圈。騎到第四圈時,大約6點40,差不多了。我先把機車停在五十公尺外,脫下雨衣掛在機車上,再順著騎樓慢慢走到少尉牛排館。看了看表,6點50,這時間應該很完美。但風雨中的等待,即使隻有10分鍾,也是非常漫長。
  七點到了,6號美女沒出現,我安慰自己女孩約會時本來就會遲到。七點五分,我安慰自己也許這裏不太好找,女孩來到這裏需要時間。七點十分,我安慰自己這種天氣出門的話,任誰都會晚個幾分鍾。七點十五分,我安慰自己……完了,我已經想不出理由,而且開始擔心夢境會成真。
  我隻擔心了兩分鍾,便看見有個女孩出現在騎樓盡頭。我看不清她的穿著,隻見她收了傘、甩甩傘麵上的水、理了理頭發後,朝我這個方向快步走來。在這樣的風雨中,整列騎樓沒人走動,所以應該就是她了。我覺得有些喘不過氣,身體因緊張而細微顫抖。
  果然她走到店門口便停下腳步,先看了我一眼,再看了看招牌。
  『請問……』我鼓起勇氣向前,『妳是6號美女嗎?』
  「嗯?」她的眼神有些迷惘,「6號美女?」
  『抱歉。』我的心瞬間從高空跌落,『我認錯人了。』
  「你沒認錯人。」她笑了笑,「我隻是一時會意不過來,6號美女
 到底是什麽而已。」
  『啊?』我聽見自己低聲驚呼。
  「對不起,我遲到了。」她撥了撥額頭上似乎被雨淋濕的劉海,「我走到一半時,傘被風吹壞了,隻好折回去換另一把傘。」
  『真是抱歉。』我很不好意思,『這種天氣還讓妳出門。』
  「你為什麽要說抱歉呢?」她似乎有些疑惑,「日子不是你定的,
 台風也不是你叫來的呀。」
  『可是……』我想不出說抱歉的理由,『總之我很抱歉。』
  「你太客氣了,遲到的人是我呢。」
  她笑了起來,眼睛清澈明亮,並發出輕微的笑聲,我感覺似曾相識。我不好意思直視她的眼睛,略低下頭,看見她穿著藍色牛仔長裙。裙角滾了一些白色花邊,還有些深藍色不規則且淩亂的圖案。那是藍色布料浸了水之後的深藍色水漬啊。
  我再微抬起頭,發現她的發梢似乎也因浸了水於是黏貼在肩牓上。她輕輕撥開貼在肩膀上的頭發,白色襯衫便出現細碎的水漬。我突然有些激動,不自覺地注視她的眼睛。視線相對時,她隻微微一笑。
  「我還沒先自我介紹呢。」她又笑了,「你好,我叫翁蕙婷。
 也是如你所說的,6號美女。」
  天色早已全黑,雨勢仍舊猛烈,狂風依然嚎啕。街燈稀稀落落,路上幾乎不見人影和車輛。整個世界好像隻剩下我和她。餐廳內透射出微弱的鵝黃色光線,或許可以帶來一些溫暖;但真正讓這個世界溫暖而明亮的,是她的眼睛。
  那是在台上初會時,我對她的第一印象;也是從開始到現在,最深的印象。
  
  妳說妳今天生日,農曆正月十五,元宵節。
  「我媽是在看花燈時,突然想生我呢。」妳說。
  『妳媽是因為花燈太難看而受刺激嗎?』我問。
  「才不是呢。」妳撇了撇嘴角,「我媽說那年的花燈好美,所以我迫不及待想探出頭來看。」妳笑了起來,眼睛閃閃亮亮,好像花燈。
  原來是妳出生那年的花燈特別美,所以妳的眼睛特別漂亮。
  『妳想去看花燈嗎?』
  「想呀。可是去哪看呢?」
  『台北和高雄都有燈會啊。』
  「算了。聽說燈會的人潮很擁擠。」妳歎口氣,閉上了眼睛。
  這樣也好,因為隻有在妳閉上眼睛時,台北和高雄的花燈才會顯得燦爛。
  花燈正在遠方閃亮,燈會裏萬頭鑽動。就讓花燈繼續閃亮吧,就讓人潮不斷湧進燈會吧。他們永遠不會知道……
  妳的眼睛,才是全台灣最漂亮的花燈。
  
  「輪到你了。」
  『嗯?』
  「自我介紹呀。」
  『妳好。』我定了定神,試著穩住聲音,『我叫蔡旭平。』
  「還有呢?」
  『還有什麽?』
  「如果我是6號美女,那你應該說自己是接住6號美女繡球的帥哥。」
  『我有廉恥心,不敢說自己是帥哥。』她簡單笑了笑,沒說客套的場麵話,應該是認同我的廉恥心。
  「我說自己是6號美女,會不會沒有廉恥心?」
  『這根本不一樣。』我猛搖手,『妳確實是美女,而且被投票驗證,
 是客觀的事實,連妳自己都不能否認。』
  「你真這麽想?」
  『當然。』
  「那為什麽你沒投我一票?」
  『啊?』我大驚失色,『妳怎麽知道?』
  「我偶爾會有莫名其妙的預感,而這種預感通常很準。」
  『真的嗎?』
  「嗯。」她說,「我無法召喚這種能力,但它會莫名其妙出現。」
  『莫名其妙出現?』
  「莫名和其妙是一對孿生兄弟,當他們在一起時,你便會說莫名其妙出現了。」她說,「這就是莫名其妙出現。」
  『這……』
  「我的話很莫名其妙吧?」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點點頭。
  「今天風真大。」她轉頭看著街邊拚命搖晃的樹。
  『是啊。』我也轉頭看著街上激起的水花片片,『雨也很大。』
  「嗯。」她簡單應了一聲。
  『喔。』我也回了一聲。
  「我們是千辛萬苦來到這裏討論風雨嗎?」她笑了笑。
  『不好意思。』我左手推開並扶住店門,再閃身讓出通道,『請。』
  她說了聲謝謝,把雨傘放進門口的傘桶,走進店裏。我跟著走進,收回左手,把風雨關在門外。店內滿是濃濃的鵝黃色光線,與外麵的昏暗相比,這裏是另一個世界。她手裏也拿了張和我一樣的招待券,我們同時把招待券給女服務生。
  「歡迎。」女服務生露出很神秘的笑容,「我還以為你們不來了。」她領著我們走到最裏麵角落靠窗的桌邊,淡紫色桌布繡滿白色碎花,桌上還擺了插上一朵粉紅玫瑰的深綠色花瓶。
  『哇,這花是真的。』我坐下後用手摸了摸玫瑰花瓣。她突然笑出了聲,我自覺可能做了蠢事或說了蠢話,耳根有些熱。女服務生端著一個像圓球形小魚缸的東西放在桌上,表麵是五彩玻璃。五彩缸裏裝了半滿的水,水麵飄著幾片紅色花瓣。套上透明塑料外殼的藍色小蠟燭浮在水上,在缸內緩緩航行。微弱的黃色火光穿透彩色玻璃,映在她臉龐。我看著她臉上像水波蕩漾的光與影,突然覺得不可思議:我怎麽會沒投她一票?
  『很抱歉。』我說,『我沒投妳一票,請別介意。』
  「我不介意。」她說,「隻是很失望而已。」
  『真的很抱歉。是我有眼無珠。』
  「開玩笑的,這種事請不要放在心上。」她笑了笑,「當初係會長要我參選,我推不掉,隻好隨便挑張照片參選,沒想到竟然會入選。」
  『這種話不適合妳說。』
  「呀?」她很驚訝,「為什麽?」
  『人家會覺得妳一定自認為很美,不可能選不上十大美女,才會隨便挑張照片去參選。』
  「我沒這樣想呀。」
  『但一般人認為美女是驕傲的,所以會在妳一定是驕傲的前提下,去衡量妳的言行。』
  「如果我一向謙虛低調呢?」
  『在認為美女一定是驕傲的前提下,謙虛低調會被解讀成做作。』
  「你的想法呢?」
  『妳驕傲嗎?』
  「不。」她說,「我隻是在塵世間迷途的小小丫頭而已。」
  『那妳隻是因為無法拒絕係會長,才會隨便拿張照片應付了事。』
  「就是這樣。」她笑了。
  女服務生端了兩杯橙色的餐前酒放在桌上,微笑後走開。
  「想不到身為美女的我,處境這麽悲慘。」她低頭聞了聞餐前酒,「怎麽辦?我的人生還很長呢,難道要一直承受這樣的誤解?」
  『妳是開玩笑的吧。』
  「是的。」她笑了笑,「美女可以開玩笑嗎?」
  『可以。』我也笑了。
  「那我們應該為了什麽而幹杯呢?」她舉起酒杯。
  『世界和平。』我也舉起酒杯,『世界小姐參賽者通常這麽說。』
  「那就世界和平吧。」我們互碰杯子,鏗鏘一聲後,我們都笑了。
  女服務生又過來了,把濃湯和色拉輕輕放在桌上,很慎重的樣子。
  「你們看起來很相配。」臨走時,女服務生回頭說。
  「謝謝。」6號美女說,「這是我的榮幸。」
  『不。』我嚇了一跳,用力拍了幾下胸口,『是我的榮幸才對。』
  「先說先贏。」6號美女笑了笑。女服務生帶著滿意的笑容離開,我則偷偷撫摸被拍痛的胸口。
  這頓飯其實不是餐廳招待,因為學生會已經事先訂了位、付了錢。十大美女按照名次高低,訂的餐廳價位也不同。
  「2號美女那一對,是在台南大飯店吃歐式自助餐呢。」她說。
  『妳後悔了吧。』
  「後悔?」
  『嗯。』我點點頭,『妳應該會後悔沒認真挑一張照片。』
  「那你也該後悔。」
  『後悔什麽?』
  「你應該接住1號繡球,而不是6號。」
  『不。』我說,『我很慶幸。』
  「謝謝。」她笑得很開心。
  『不知道1號美女吃什麽?』我說,『不過這種天氣吃再好也沒用。』
  「聽說每一對吃飯的時間都不一樣。」她說,「我認識2號美女,她們是前天吃飯。」
  『前天是風和日麗、晴空萬裏啊。』
  「是呀。」
  『為什麽我們卻在狂風暴雨、烏雲密布的日子吃飯呢?』
  「你後悔了吧。」
  『不。』我笑了笑,『我很慶幸。』
  「謝謝。」她又笑了。
  原以為所謂的美女或多或少會有公主病,但6號美女似乎完全沒有。她很隨和、不驕傲、看人時不用眼角、頭也不會沒事抬得很高。我突然發現我的緊張與不安,跟風雨一樣,也被關在門外。雖然這像是夢境般的場景,但我覺得眼前的一切都很真實的存在,包括她的聲音、她的笑容、她的眼神,甚至是她灑在濃湯上的胡椒粉。也許是因為她的存在很真實而立體,有質量且有生命力,於是我也覺得自己是真實存在於這個時刻的這個空間吧。
  女服務生這次端上的是裝在小竹籃的麵包,並收走湯碗與色拉盤。
  「麵包要趁熱吃。」女服務生說,「吃完可以再續。」
  『還可以再續麵包?』我有點驚訝。
  「當然。」女服務生微微一笑,「難道會是再續前緣嗎?」然後女服務生走了,6號美女笑了,我則呆住了。
  「真的很好吃耶。」她咬了一口麵包,嘖嘖讚歎。麵包確實好吃,外脆內軟,蒜香濃鬱,烤的火候剛好。
  「你會覺得我貪吃嗎?」她問。
  『不會啊。』我說,『為什麽這麽問?』
  「因為我想再續前緣。」她笑了笑。我抬起頭剛好接觸女服務生的視線,我還沒開口或做任何手勢,她立刻轉身進廚房,然後端出另一籃麵包走過來。
  「我就知道你們一定會再續。」女服務生很得意。
  『難道她也有莫名其妙的預感嗎?』女服務生走後,我問。
  「那隻是推理,不是預感。」6號美女說,「她對麵包很有信心,所以認為我們吃完後會再續。至於我嘛,就真的是莫名其妙的預感了。」
  『妳現在有預感嗎?』
  「剛見到你時出現了一次,下次不曉得什麽時候出現。」她搖搖頭。
  『真可惜。我還想再領教一次妳的莫名其妙預感。』
  「嗯……」她低頭閉目一會,再睜眼抬頭說:「主菜三分鍾內會來。」
  『那隻是推理吧。』
  「沒錯。」她笑了,而且笑得很燦爛。
  果然三分鍾後女服務生端來兩個黑色鐵盤,鐵盤上還有蓋子。掀開蓋子後,餐盤發出響亮的嗶嗶剝剝聲,四周似乎熱鬧起來。
  「這是本店特製的少尉牛排。」女服務生說,「請慢用。」
  「為什麽叫少尉牛排呢?」6號美女問。
  「這有個故事。」女服務生說,「三個軍官一起到餐廳吃飯,老板要他們根據自己的軍階點菜。第一個軍官說:我點少尉牛排。第二個軍官說:我點上校漢堡。第三個軍官說:那我隻能喝湯了。」
  『啊?』我很好奇,『說完了?』
  「嗯。」女服務生點點頭,「因為第三個軍官是中將。」
  『中將湯?』我說。
  「是的。」女服務生收走兩個小竹籃和蓋子,微笑後走開。
  「她回答了我的問題嗎?」6號美女問。
  『不。她隻是說了個故事。』
  「那是笑話吧。」
  『是笑話嗎?』我說,『可是很難笑耶。』
  「長得很胖的狗也還是狗,總不能叫做豬吧。」
  『妳說的對,那是笑話。』我笑了起來,覺得6號美女有種莫名的可愛。
  我低頭看了看眼前的牛排,好大一塊,剛閃過她是否吃得完的疑問,便聽見她說:「放心,我吃得完。」
  『喔?』我略微吃驚,『這樣很好。』
  「如果你吃不完,我還可以幫你呢。」
  『這樣就不好了。』
  「那就開動吧。」她拿起刀叉。
  『請。』我也拿起刀叉。
  吃牛排跟吃麵包或喝湯最大的不同點,就是得考慮吃相和避免傷人。所以我們不約而同閉上嘴巴,甚至連手中的刀叉也變溫柔了,不是利落地切下肉塊,而是輕輕地鋸開一小片。我開始擔心這塊牛排得吃到什麽時候。可能是我們太安靜了,隱約可以聽見窗外的樹正激烈晃動的聲音。這樣的氣氛有些怪,好像是熱戀中的情侶剛好在冷戰的氣氛;也好像是準備要離婚的夫妻正在討論贍養費的氣氛。
  「我常有正在追尋某樣東西的感覺。」她突然打破沉默,「但不清楚到底是什麽樣的東西。」我一時不知道該接什麽話,停下刀叉,注視著她。
  「我找話題而已。」她笑了笑,「你別緊張。」
  『嗯。』我也笑了,『其實我也在追尋喔。』
  「是嗎?」她說,「你追尋什麽?」
  『今天出門前找另一隻襪子時,我才領悟到人生一直在追尋。』她笑了起來,似乎嗆到了,便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水。
  『妳還好嗎?』
  「嗯。」她點點頭,「你一向是這麽說話的嗎?」
  『應該是吧。』
  「如果是的話,那我就忘了一件重要的事了。」
  『什麽事?』
  「很高興認識你。」她舉起水杯,「蔡同學。」
  『彼此彼此。6號美女……』我也舉起水杯,『不,翁同學。』
  「6號美女這綽號很有意思,隻是美女這稱呼我高攀不上。」
  『妳當之無愧。』我說。
  「我受之有愧。」
  『妳應該問心無愧。』
  「不,我愧不敢當。」
  『妳不必愧。』
  「嗯?」
  『抱歉,我愧不出來了。』我搔了搔頭,『總之我是實話實說。』
  「那我隻好偷偷接受了」她低聲說,「你也隻能偷偷這麽叫哦。」
  『好。』我點點頭,『我偷偷叫。』
  話匣子一打開,切割牛排便順手多了,一推一拉便是一小塊。眼前的牛排越來越小,關於6號美女的事我知道的越來越多。6號美女是台北人,工設係大三,跟我同屆。這學期搬出宿舍和兩個學妹合租一間公寓,騎腳踏車上下課。她是視聽社的社員,因為可以看很多電影、聽很多音樂。
  「平時除了看書、看電影、聽音樂外,沒什麽特殊的嗜好。」她說。
  『現在妳多了美女這種身份,該怎麽辦?』
  「什麽怎麽辦?」她問。
  『妳不用開始養成彈彈古箏、唱唱聲樂、跳跳芭蕾之類符合美女身份
 的嗜好?』
  「不用。」她笑了,「你呢?」
  『我目前也沒什麽特殊的嗜好,不過以後恐怕會養成一種。』
  「哪一種?」
  『在台風天出門吹吹風,再找家餐廳吃晚飯。』
  「這嗜好不錯。」她說,「記得約我一起出門哦。」
  『那是一定。』
  「對了。」她像突然想到什麽似的,「你的禮物是什麽?」
  『禮物?』
  「就是這次拋繡球活動的禮物。」
  『他還沒拆開,所以不知道。』
  「他?」她很疑惑,「你習慣用第三人稱代表自己嗎?」
  『隻是還……還沒拆而已。』我不小心說溜嘴,呼吸瞬間急促。
  「這麽多天了還沒拆,你真忍得住。」她說,「我的禮物是保養品。」
  『妳並不需要。』我說,『這種東西對妳而言隻能錦上添花,搞不好還添不了花,因為妳的錦已經很錦了。』
  「謝謝。」她似乎有些羞澀,「你過獎了。」
  其實我並不清楚賴德仁拆了沒,反正我不知道那份禮物是什麽。我沒有接到繡球這件事始終困擾著我,即使我現在坦白,時機也晚了。依她的個性,或許知道事實後隻會一笑置之,未必會介意。但我根本不敢冒著萬一她很介意的風險。我為自己的怯懦感到羞愧,無法正視她,有意無意將頭略微轉向窗外,彷佛又聽見窗外的樹激烈晃動的聲音。
  「沒關係。」女服務生端來附餐飲料和甜點,都放在桌上後說:「待到雨散看天青。」
  『啊?』我不禁將頭轉回,『什麽意思?』
  「守得雲開見月明。」女服務生又說。
  「好厲害。」6號美女拍起手來。
  「謝謝。」女服務生收拾好鐵盤,微微一笑,轉身離開。我望著女服務生離去的背影,楞楞的說不出話。
  「喂。」她輕輕叫了我一聲,「你的熱咖啡快涼了。」
  『喔。』我回過神,『其實女服務生說的話都會讓周遭變涼。』
  「嗯。」她說,「還好我點的是冰咖啡。」
  『妳果然有先見之明。』她用吸管啜飲著冰咖啡,嘴角拉出淡淡的微笑。
  「沒想到雨絲這麽斜,幾乎都快平了。」她轉頭看著窗外的風雨,「這場雨不知道什麽時候可以像我的名字一樣。」
  『什麽意思?』
  「會停(蕙婷)。」
  『啊?』
  「捧個場吧,我等這種可以開自己名字玩笑的機會等很久了呢。」
  『嗯。』我拍了幾下手,『妳比那個女服務生還厲害。』
  「謝謝。」她深深點了個頭,像舞台上謝幕的演員一樣。
  好像直到此刻,我才對6號美女不再陌生,甚至覺得已經有些熟識。可惜時間已經是九點半了,這種天氣不適合在外頭待太晚。雖然我很舍不得,但起碼的良知還在,我得趕緊送她回家。當我詢問她是否該離開時,她隻輕輕嗯了一聲,隨即站起身。她轉身直接走向店門,沒回半次頭。
  我感到悵然若失,她似乎並不像我一樣,在離開前夕有些依戀。不過即使她回頭,也不代表是依戀。就像一般人上完大號後,通常會看一眼再衝水。難道這也是一種依戀?
  「喂。」她在店門口的櫃台邊叫了我一聲。我收回思緒,發覺她在等我,匆忙站起身,不小心擦撞桌緣。桌上的花瓶開始搖晃,我趕緊將它扶正。我突然有種衝動,抽出花瓶中的玫瑰,走到櫃台問女服務生:『可以給我嗎?』
  「花可以。」女服務生說,「人不可以。」
  『謝謝。』我不想理第二句。
  『送給妳。』我立刻轉身將那朵粉紅玫瑰遞給6號美女。
  「謝謝。」她笑得很開心,右手接下玫瑰,低頭聞花香。
  「你會送銀樓老板金子嗎?」女服務生突然說。
  『什麽意思?』我問。
  「你會送房地產大亨房子嗎?」
  『妳到底想說什麽?』
  「銀樓老板有的是金子,房地產大亨有的是房子。」女服務生說,「而這女孩就是最漂亮的花呀,你為什麽還送她花呢?」
  『此地不宜久留。』我別過頭,低聲告訴6號美女:『快閃。』
  「沒錯。」6號美女也低聲回答,並露出神秘的微笑。
  『謝謝招待。』我和6號美女異口同聲。
  「你們一定要幸福哦。」女服務生說。
  『現在就很幸福了。』我說。6號美女隻是輕聲笑著,沒說什麽。
  我拉開店門,突然襲來的風雨怒吼聲讓耳膜不太適應。
  「風雨還是這麽大呀。」她拿出傘桶中的傘。
  『如果妳不介意的話,我送妳回去。』
  「還得走一段路,不好意思麻煩你。」
  『沒關係。』我說,『這是應該的。』
  「那就麻煩你了。」她說,「你的雨傘呢?」
  『我穿雨衣來的。』我邊跑邊說,『請妳等等,我馬上回來。』
  我跑到停放的機車旁,迅速穿上雨衣,再跑回她身邊。
  「辛苦你了。」她說。
  『哪裏。』我還有些喘,『走吧。』她拿著未開的深紅色雨傘,我穿著黃色雨衣,並肩在騎樓走著。我們都沒說話,或許彼此都不知道該說什麽來搭配嘈雜的風雨聲。騎樓盡頭到了,她停下腳步,我也跟著停下腳步。她舉起傘,我便稍微站開點,刷的一聲,她撐開了傘。我跟她保持的距離剛好是傘的半徑,然後一起跨進風雨。
  「風真的好大。」她雙手緊抓著傘柄,手指間又夾著那朵粉紅玫瑰,雖然有些狼狽,她卻笑得很開心。
  『還是穿雨衣好。』我說,『要交換嗎?』
  「你說什麽我沒聽清楚!」風雨聲太大,正常說話的音量無法清晰傳至耳裏,我隻好提高音量:『我先幫妳拿著花!妳小心撐傘!』
  「嗯!」她點點頭,將花遞給我。我解開雨衣上麵的扣子,將花插進上衣口袋,再把扣子扣好。
  『我曾在這條路上看見有人開車穿雨衣呢!』我說。
  「真的嗎?」
  『嗯!那時我很好奇便仔細一看,原來那輛車前麵的擋風玻璃沒了,一男一女隻好穿著雨衣開車!』
  「這笑話不錯!」她笑了。
  『不!』我也笑了,『這是故事!』
  一直提高音量而且用驚歎號說話是件累人的事,我們隻好選擇沉默。在風雨中她不時變換拿傘的角度,偶爾傘開了花,她便嗬嗬笑著,似乎覺得很有趣。我也覺得有趣,因為打在身上的雨點,好像正幫我做免費的SPA。雖然我應該要把握這最後相處的時間跟她多說點話,但我不想費心找話題跟她聊天,因為此時說什麽或做什麽,都比不上看著她開心地笑。即使她的笑聲常被風雨聲淹沒,但她的笑容依舊溫暖而可愛。
  我有點擔心她的傘,更擔心她被淋濕,便頻頻轉頭看著她。視線穿過模糊的眼鏡,我發現她身上彷佛罩著一層白色的光暈。我突然有種她也許是天使的錯覺。
  「到了。」十分鍾後,她在一棟公寓的遮雨棚下停住腳步,收了傘。她呼出一口氣,用手撥了撥覆在額頭上的亂發,微微一笑。這個遮雨棚不僅擋住雨點,也把雨聲淨化成低沉的滴滴答答。遮雨棚下的空間雖然狹小,卻已足夠保護住她的聲音,以致於她那句「到了」我聽得很清楚。
  「謝謝你送我回家。」她說。
  『請別客氣。』我說。
  「今天很開心,也很高興認識你。」她說。
  『妳搶了我的台詞。』
  「謝謝你帶給我這麽一段難忘的經曆。」
  『不。』我說,『該說謝謝的人是我。』
  「哦?」
  『因為妳在我蒼白的青春中,留下最繽紛的色彩。』
  「你太客氣了。」
  『不,我真的很感謝妳。』我說,『謝謝妳給我這麽美麗的回憶,即使十年後,或是更久之後,每當遇到台風天,我一定會想起今晚。』
  她沒回話,略抬起頭看了我一眼。依然是清澈明亮的眼神,昏暗的光線和震天價響的風雨聲也掩蓋不住。將來我老了,回顧這一生時應該會在腦海裏迅速掠過很多影像。但一定會在這裏定格,也許隻有兩秒鍾,但一定是定格畫麵。
  所有東西在發生的當下,就立刻永恒了。因為無法永恒這件事,也是一種永恒。這一刻她的眼神,對我而言就是永恒。
  我很高興也很自豪能認識6號美女,也許剛開始時是出自虛榮心,畢竟認識美女對平凡男孩而言是件值得說嘴的事。但我此刻隻覺得感恩,感激老天讓我認識她,而且在今晚靠得這麽近。我心裏正天人交戰,我很想問她以後是否可以碰麵?是否可以留下一些聯絡方式?是否可以讓我更靠近她?但我始終沒開口。
  不是因為沒有勇氣,而是這會讓我覺得太貪得無厭。老天已經夠眷顧我了,我不該再額外要求些什麽。就像中了發票的特獎已經夠幸運,如果還要求獎金得用全新的新鈔,那就太超過了。我知道人們通常不是後悔做過的事,而是後悔那些沒做的事,或許將來我會後悔現在的不開口,但我還是下定決心,選擇知足。
  我再度解開雨衣上麵的扣子,右手從上衣口袋拿出那朵粉紅玫瑰。
  『謝謝妳。』我將花遞給她,『祝妳長命百歲。』
  「這祝賀詞有點怪。」她接下粉紅玫瑰,「但這朵花開得真漂亮。」
  『是啊。』我說,『女服務生忘了另一層道理。最了解金子價值的人就是銀樓老板,最了解房子價值的人就是房地產大亨。最懂得欣賞花朵美麗的人,當然就是美得像花的女孩。』她楞了楞,神情有些靦腆,過了一會才說:「你過獎了。」
  『那麽……』我掙紮了幾秒,終於轉身邁出一步,『晚安了。』
  「呀?」她突然低呼一聲。
  『什麽事?』我停下腳步,轉身麵對她。
  「我莫名其妙的預感又來了。」
  『真的嗎?』我吃了一驚。
  她右手拿著花,低下頭用花瓣點了眉心三下,再抬起頭伸長右手,花瓣剛好碰觸我的鼻尖。
  「我們會再見麵的。」她說。
  那股淡淡的玫瑰香氣,對我而言也是永恒。
    
  妳在夢裏醒來,純白的羽翼閃爍著光亮。
  「為什麽你總說我有白色的翅膀呢?」妳問。
  『因為妳是天使啊。』我說。妳笑了起來,搖了搖手。我的眼裏盡是白色的煙霧。
  「那為什麽你的翅膀是黑色的呢?」
  『妳非得逼我承認我是撒旦嗎?』我摸了摸頭,試著隱藏微凸的山羊角。妳又笑了起來。我黑色的翅膀,彷佛也染上了純白的色彩。
  「你聽,好像打雷了呢。」妳試著摀起耳朵,躲著驚慌。
  『住在天上的天使怎麽會怕天上的雷呢?』
  「在公路上行駛的車子當然會怕公路上的車禍呀。」
  『大姐教訓的是。』我拱起雙拳,由衷佩服。
  「我又困了。」妳收起羽翼,趴在桌上,右臉枕著右臂。
  『那就睡吧。』
  「你呢?」
  『我的翅膀變得有些白,我該去買瓶鐵樂士黑色噴漆。』
  妳看了我一眼,搖了搖頭,再閉上雙眼。過了一會,妳翻了個身,不小心掉落出一根白色的羽毛。然後緩緩睡去。
  而窗外的雷聲正轟隆作響著。
  
  我不知道在風雨中騎了多久的車才回到宿舍,因為那時的我似乎正處於時間停滯的狀態,對時間的流逝沒有感覺。我隻知道一進到寢室脫掉雨衣後,才發覺上衣都濕透了。但嚴格來說,不算是我發現的。
  「你怎麽濕成這樣?」賴德仁很驚訝。
  『我怎麽淋濕了?』我也很驚訝。
  「搞屁啊,自己淋濕了都不知道。」
  『啊!』我恍然大悟,『原來我忘了扣上雨衣的扣子。』他瞄了我一眼,不再多說什麽。
  我趕緊去浴室洗個熱水澡,換了件衣服,再回到寢室。
  「約會還順利嗎?」賴德仁坐在書桌前寫東西,頭也不回。
  『很順利。』我說。
  「真的很順利嗎?」他突然停下筆,回過頭看著我。
  『是啊。』我笑了笑。
  「真的嗎?」他站起身離開書桌,「你不是在強顏歡笑吧?」
  『你好像並不相信這次的約會很順利。』
  「不是不相信。」他說,「隻是很難想象。」我坐了下來,不想理他。
  「打鐵要趁熱。」他說,「如果明天風雨變小,你可以約她看電影。」
  『怎麽約?』
  「打電話約啊!」
  『我沒有她的電話號碼。』
  「她住宿舍嗎?」
  『她在外麵租房子。』
  「她住的地方沒裝電話嗎?」
  『應該有吧。』
  「啊?」
  『啊什麽,我怎麽知道她住的地方有沒有裝電話。』
  「啊?」
  『啊什麽。』我說,『反正我沒問她的電話。』
  「你不知道她的電話,以後怎麽約她出來?」
  『我沒想這麽多。』
  「啊?」
  『不要再啊了。』
  「你以後還想見她嗎?」
  『當然想。不過隻能隨緣了。』
  「你以後隨緣遇見她的機率,恐怕比隨緣出車禍還低。」
  『胡說八道什麽。』
  「你沒有問到她的電話,這樣的約會怎麽能叫順利?」
  『過程確實很順利啊。我隻是很知足,不敢再妄想而已。』
  「你耍什麽帥、擺什麽酷、裝什麽瀟灑!」
  『嗯?』
  「這不叫知足,這樣的作法好像胸部小卻用力擠出乳溝的女人。」
  『什麽意思?』
  「逞強。」
  『我……』我張大嘴巴,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麽。
  「隻是問個電話而已,就算不知足嗎?」窗外隱約傳來一聲悶雷,我突然覺得那個悶雷已經打在我的頭上。
  「算了。」他轉身走回書桌前,坐了下來,「你以後一定會後悔的。」
  『不用以後。』我苦著臉,『我現在就後悔了。』
  「請節哀。」他轉頭看了我一眼。
  果然人生最悔恨的不是做過的事,而是沒做的事。我在心裏大罵自己笨蛋,明明知道將來可能會後悔的,為什麽剛剛不鼓起勇氣問她的電話呢?更沒想到將來可能會後悔的這個「將來」,隻撐了一個小時。賴德仁說的沒錯,我在耍什麽帥、擺什麽酷、裝什麽瀟灑?問個電話而已,會死嗎?我雙手緊抓著頭發,幾乎快把頭發扯下。
  「同學,我可以問妳的電話號碼嗎?」
  『嗯?』我鬆開雙手,看著他。
  「同學,可以給我妳的電話號碼嗎?」
  『你到底想說什麽?』
  「這麽簡單的話,你剛剛卻不想講。」
  『你管我。』
  「同學,如果妳不介意,我可以打電話給妳嗎?」
  『夠了喔。』
  我越想越氣,衝到窗邊打開窗戶,大喊:『把我的青春還給我!』
  「同學,為了我的青春,我可以打電話給妳嗎?」
  『不要再說了!』
  「我的青春小鳥一去不回來……」
  『唱的也不行!』
  我賭氣跳上床,翻來覆去始終調整不出一個可以讓心情平靜的姿勢。想再見6號美女一麵的心非常熾熱,伴隨而來的悔恨力道也同樣猛烈。雖然知道6號美女的係級和姓名,但如果跑到她上課的教室外等她,她可能會覺得被騷擾,而且我也會看不起自己。稍有差池的話,更會把這段美麗的回憶破壞殆盡。
  寫信呢?我睜開雙眼,彷佛看見曙光。可是寫信不是我的強項。那麽我的強項在哪?我歎口氣,還是閉上眼睛試著入睡比較實際。
  一覺醒來時大約中午,才剛下床賴德仁便想拉我去吃午飯。他說下午一點成功廳有播放電影,趕緊吃完飯後去看電影。
  『片名呢?』我問。
  「據說很有名。」他說。
  『片名是什麽?』
  「據說還得了很多獎呢。」
  『片名到底是什麽?』
  「如果我知道的話,在第一個問號時我就會回答你了。」我不再理他,帶著盥洗用具走到浴室。
  盥洗完走回寢室,賴德仁一直催促我趕緊吃飯。我有些意興闌珊,但還是被他推著走。我們在宿舍地下室的餐廳吃飯,吃完飯直接走到成功廳。門口排了一堆學生,隊伍還滿長的。
  「都怪你,拖拖拉拉的。」賴德仁抱怨著。
  『免費的電影就別計較太多了。』我打了個哈欠。
  憑學生證入場,不用對號入座,是在這裏看電影的原則。我們排隊走進成功廳,一進場隻覺得鬧烘烘的,大家都在找座位。
  『隻能坐地上了。』我說。賴德仁不死心,又放眼看了看四處,才不情願地坐在階梯走道上。
  『片名到底是什麽?』我也在階梯走道坐下,在他前麵。
  「永別了,青春。」
  『喂。』
  燈滅了,鼎沸的人聲瞬間安靜,電影開始了。電影一開頭竟然是黑白畫麵,我很納悶。原以為隻是影片質量不好,沒想到過了五分鍾後還是黑白畫麵,我才驚覺這是一部黑白電影。非常古老的影片加上業餘的電影院,銀幕不僅朦朧而且還偶爾下雪。我隻撐了20分鍾,便決定放棄了解這部電影在演什麽的念頭。雖然如此,我還是沒離開這裏,一來連走道都坐滿了人,要走很難;二來如果一走,豈不是告訴所有人我根本看不懂這部得獎電影?身為一個大學生,基本的裝腔作勢的虛榮心我還是有的。
  還有一個多小時動彈不得的時間,我便開始在腦海裏倒帶昨晚的情景。6號美女溫暖的笑容和清澈的眼神都很清晰,我不自覺地嘴角上揚。可是一想到我為了莫名其妙的知足感恩心情,以致沒開口問她電話,嘴角像吊著千斤石頭,瞬間下挫。雖然她有莫名其妙的預感,我們會再見麵,但要我相信這個,很難吧?而且她也沒說是多久以後見麵,萬一是幾十年之後呢?那時我可能在老人贍養院與她重逢。
  『妳不是6號美女嗎?』我叫住一個擦身而過拄著拐杖的老婦人。
  「曾經有個男孩這麽叫我。」她很驚訝,「呀!你就是那個男孩。」
  『嗯。』我微微調整口鼻上的氧氣罩,『沒想到已經過了60年。』
  「是呀。」她歎口氣,「我現在是6號老婆婆了。」
  『妳在我心中永遠像初見麵時那麽美。』
  「謝謝。」她又歎口氣,「如果當初你肯問我的電話就好了。」
  『這60年來我沒有一天不後悔。』輪到我歎口氣,『還好我快死了。』
  「那你就安心地去吧。」
  『我打算將我的骨灰埋在少尉牛排館前麵。』
  「現在采取的是灰飛煙滅火葬法,火葬後什麽都不剩,不會有骨灰。」
  『唉,時代真的變了。現在這個時代連豬都會開口說話了。』
  「唉,是呀。而且還說英文呢。』『唉,我們那個時代大家拚命學英文,沒想到現在隻有豬才學英文。』
  「唉,這就是人生呀,總是變幻無常。」
  『唉。』
  「唉。」
  燈光突然亮了,我的思緒終於回到20歲的現在。全場延續播放電影時的靜默氣氛五秒鍾後,突然有個男生用力拍手。然後陸陸續續有人跟著拍手,最後幾乎是掌聲雷動還夾雜著歡呼聲。如果這部電影的導演看到這景象(但我猜他應該早已作古),一定會感動得痛哭流涕。
  『這部電影真的這麽好看嗎?』我轉頭問賴德仁。
  「才怪。」賴德仁也在拍手,「我看到一半就想死了。」
  『那為什麽大家都在拍手。』
  「這麽超級難看的電影,走又走不掉,現在終於演完了,難道不值得高興嗎?」
  『沒錯。』我恍然大悟,也跟著拍手,『終於演完了。』揉了揉發麻的雙腳,我站起身。
  散場的氣氛很歡樂,大家似乎對這種默契感到有趣。我和賴德仁走出成功廳,他邊走邊抱怨電影真的難看到爆。我很慶幸剛剛沒認真看電影,不然我應該也會很想死。走到成功廳外麵的小廣場時,感覺左肩被輕拍一下。我回過頭,身子瞬間挺直。
  「我不是說過我莫名其妙的預感通常很準嗎?」6號美女笑得很開心,「我們果然又再見麵了。」我張大嘴巴無法合攏,也說不出話。
  「這麽快就忘了我嗎?」她依然保持開心的笑容。
  『不。』我趕緊合攏嘴巴後再開口,『妳是6號……』隻見她很慌張地用手指貼住雙唇比出噓的手勢,我便立刻住口。
  「你忘了隻能偷偷叫嗎?」她的音量壓得很低。
  『抱歉。』我看見她身後有兩個女孩,而我身後也還有賴德仁。
  「你剛剛有拍手嗎?」她問。
  『嗯。』我點點頭。
  「我也是。」她說,「我還差點睡著呢。」
  『其實妳應該睡的。』
  「沒錯。」她笑了笑,「我後悔了。」一聽見「後悔」這個關鍵詞,我立刻驚醒,想趕緊開口問她的電話。
  『我可以……』沒想到開口問她電話,比想象中難多了,我竟然詞窮。
  「我有投妳一票喔。」賴德仁突然插進話。
  「哦?」她先是一楞,隨即微笑說:「感恩。」
  「妳本人比照片好看。」
  「謝謝。」她笑了笑,「不過我以後恐怕得戴太陽眼鏡出門了。」6號美女身後的兩個女孩低聲說了幾句話,似乎正催促她。
  「不好意思,我先走了。」她朝我和賴德仁點了點頭,「bye-bye。」我見她轉身離開,口中卻吐不出半句話,雙腳也釘在地上。
  「你的青春走遠了。」賴德仁說。我鼓起勇氣朝她的背影奔跑,隻跑了幾步,便看見她竟然轉身跑向我。我們在兩步距離處同時停下腳步,然後也同時微微喘氣。
  「忘了跟你說。」她調勻呼吸後,接著說:「我昨晚在BBS注冊一個新賬號。」
  『賬號是?』
  「你猜。」
  『我猜不到。』我說,『因為我現在無法思考。』
  「很好猜的。」
  『請馬上告訴我。』我說,『麻煩妳了,6號美女。』
  「你猜中了。」
  『嗯?』
  「就是6號美女呀。」她說,「ID是sixbeauty。」
  『sixbeauty?』
  「嗯。」她點點頭,「是資研的BBS,不是計中的哦。」
  『我記下了。』
  「你也去注冊一個賬號吧。」
  『好。』我說,『可是要取什麽ID呢?』
  「showball。」
  『showball?』
  「繡球。」她笑了笑,「不錯吧。」
  「我得走了。」她轉身看了一眼十公尺外等著她的兩個女孩,「bye-bye。蔡同學。」
  『bye-bye。6號美女。』
  「要記得隻能偷偷叫哦。」她邊跑邊回頭揮手。
  『嗯。』我朝她的背影喊:『我會記得!』
  「問到電話號碼了吧?」賴德仁走近我。
  『沒有。』
  「啊?」
  『啊什麽,反正我還是沒問。』
  「啊?」
  『不要再啊了,先回宿舍再說。』我拉著賴德仁快步走回寢室。
  這個年代BBS在大學校園內很興盛,多數學生會上BBS。我沒有個人計算機,偶爾會在計算器中心或係上的計算機教室上BBS,回寢室的話就用賴德仁的計算機上BBS。我注冊過幾個ID,但老是因為忘了密碼而不再用。後來幹脆隻用guest看文章,反正我在BBS上也很少PO文。不過現在不同,我得趕緊在資研站注冊showball。
  我一回寢室便立刻打開賴德仁的計算機,連進資研的BBS。
  「你真自動。」他說。
  『借一下不會死。』我說。
  「但是會受重傷。」我不再理他,順利注冊了showball,昵稱取為繡球,密碼就用跟6號美女第一次見麵吃飯的日期。這密碼我應該不會忘;萬一忘了,那這個ID也沒有存在的必要了。注冊完後,我第一個動作便是查詢6號美女的名片檔。
  「我不隻性感,而且感性。
  美貌與才藝兼備,天使與魔鬼並存。
  如果你見了我隻想到性,那就太可惜。
  如果你見了我沒想到性,那還是可惜。
  ps. 找我聊天前,請先掂掂自己的斤兩,不要自取其辱。」
  我整個呆住,像一隻受驚的鵪鶉。
  「你在找一夜情嗎?」賴德仁雙眼盯著計算機屏幕。
  『不。這……』我驚魂未定,『這是翁蕙婷的名片檔。』
  「她竟然取性感美女這種昵稱?」他很驚訝。
  『性感美女?』我仔細看了看屏幕,『啊!我搞錯了。』原來我把sixbeauty打成sexbeauty,差一個字母是會死人的。我重新查詢sixbeauty的名片檔,這次對了,昵稱果然是6號美女。
  「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嗎?」她的名片檔隻有這麽一句,我很納悶。雖然中秋節過後天氣確實變涼了,但應該還不到冬天。
  『你在幹嘛?』我看見賴德仁手指飛快在鍵盤上打字。
  「幫你丟水球。」他說,「快好了。」
  『喂!』我覺得不妙,趕緊拉開他,調出水球記錄。
  「性感美女叫sexybeauty,不是sexbeauty。妳少了一個y。」
  「多管閑事。無聊。」
  「不過還好妳的名片檔有一個y。」
  「名片檔有y?有嗎?」
  「有。妳的名片檔很GY。」
  「你死定了!」
  賴德仁竟然用我的ID跟sexbeauty丟水球,我回頭想找他算帳時,他已經溜出寢室。還好不是丟sixbeauty水球,不然他也死定了。我不理會sexbeauty持續丟來的「你混哪裏?」、「馬上回答我!」、「是男人就要帶種!」之類的水球,專心思考我的名片檔要寫什麽?
  「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嗎?
  春天近了,夏天就不遠;
  夏天如果不遠,秋天也就快到了;
  秋天既然快到,冬天的腳步便近了。
  現在是怎樣?
  要一直冬天到死嗎?」
  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寫什麽,隻好隨便寫下這些文字當作名片文件。然後寄信給sixbeauty。
  『6號美女妳好:
  請問我可以加妳為好友嗎?
    繡球』
  「你的名片檔真無聊。不知所雲。」sexbeauty還在丟我水球。
  『如果妳的父親和男朋友同時出車禍送到同一家醫院,同一間病房。請問妳進病房後,會先抓住誰的手痛哭?』
  「什麽意思?」
  『隻是要妳思考這個深奧的問題才不會來吵我。bye-bye。』我立刻下線,然後關掉計算機。
  這個手機在學生族群還很罕見的時代,BBS是很方便的聯絡方式。我又有了知足感恩的心情,感謝老天眷顧,我更靠近6號美女。不過這種心情知道就好,不要太當真,我可不想再嚐到悔恨的味道。原本吃過晚飯就想上線,但賴德仁似乎對逗弄性感美女很感興趣,當他看見性感美女也在在線,便一直丟她水球。我催了他幾次,他嘴裏隻說快好了,手指卻從未停歇。
  『你真的很無聊。』我說。
  「沒錯。」他說,「所以才要跟她丟水球啊。」
  我再次上線時,已是深夜。信箱裏果然有新信,6號美女是好人,這點我有信心。她有莫名其妙的預感,我也有莫名其妙的信心。
  「當然可以呀,這是我的榮幸。
  不過你的名片檔似乎在取笑我呢。
  其實我往往會忘了秋天的存在,以為夏天過後便是冬天。
  每年這個季節,我會覺得隻是夏天的尾巴,所以天氣涼了點而已。
  但如果人家問我:現在是什麽季節呢?
  我還是會回答:秋天。
  因為秋天是真實存在著,即使在南台灣。
  可惜我心裏並不存在秋天,或者說,無法感受。
  我這種感受跟我的預感一樣,都算莫名其妙吧。:)
  6號美女」
  無法感受秋天?這種感受雖然莫名其妙,但也沒什麽大不了,反正秋天在南台灣很短。秋天在南台灣通常意味著早晚溫差大於是容易感冒,而當你終於不再感冒時才會突然驚覺冬天到了、秋天過了。易逝的秋天好像隻能留下打噴嚏流鼻水的記憶,所以不能感受也好。
  我想回點什麽東西給她,但左思右想也擠不出適合的文字。如果我回:希望下次能跟妳一起感受秋天,這樣好像有些做作。如果我回:秋天是我們初見的季節,妳以後一定會感受到。這樣又有點輕佻,而且太自以為是。無論如何,這是她寄給我的第一封信,我一定得回。所以最後我寫下:
  『我也和妳一樣,無法感受秋天。雖然我是在秋天出生。
  繡球』
  「我會先抓著我爸爸的手痛哭。」才剛寄完信,屏幕突然跳出這記水球,又是sexbeauty。
  『喔。』我覺得煩,隨便敷衍一句。
  「因為我男朋友很多,如果先握住男友的手,萬一他臉上纏著繃帶,我可能會叫錯人。」
  『喔。』妳有完沒完?「你到底是混哪裏?」
  『當妳咬了一口麵包後,有什麽比發現裏麵有一隻蟑螂更可怕?』
  「什麽?」
  『晚安。』說完後我立刻下線。
  我起身離開計算機,打算洗個澡然後睡覺。洗澡時腦海裏陸續出現一些嚴肅的問題。如果她已經有男朋友呢?依她的個性和外表,這時候有男友的可能性很大。如果我夠幸運,她目前沒有男朋友,那麽我又該采取什麽行動?原先以為自己很容易知足感恩,沒想到我的修為還是不夠。隱隱覺得自己若這麽一頭栽進去,可能會受傷,也可能對她造成困擾。
  還是先做好心理建設吧。為了不想後悔,我該把握住可以靠近她的任何機會;為了防範受傷太重,我得提醒自己不能強求、不能期望太高。我得小心翼翼掌握這兩者的平衡點,但搞不好這兩者根本是衝突的,毫無平衡點可言。如果隻有知足感恩,我便能擁有一段美麗的回憶;一旦有了欲望,伴隨而來的便是無窮無盡的煩惱了。
  我的心原本像是平靜的池塘,水波不興。當6號美女這塊石頭撲通一聲掉進池塘,我才發現青蛙遠比想象中多。青蛙跳出池塘後總是呱呱叫個不停,我的心便不再平靜。
  這時反而有些慶幸沒有她的電話,不然光打電話給她就得掙紮半天;如果鼓起勇氣打電話,在電話中要說些什麽也得掙紮;如果決定在電話中約她,怎麽開口還是要掙紮;萬一她在電話那端說No,跳出池塘的青蛙們大概全部會翻白肚。那麽我得掙紮著安撫青蛙的靈魂,然後掙紮著繼續平心靜氣念書。
  還好我跟6號美女聯係的管道是BBS,不用見到麵、聽到聲音的交流方式對心髒的負荷比較小。我可以藉由mail或水球跟她說說話,言不及義也無所謂。這樣我跟她,就不是曾經短暫交會然後隻留下美好記憶的兩個人,而是現在還在進行中的兩個彼此認識的人。
  接下來的十天,我隻在BBS上跟她說話。雖然見麵時才會有真實的觸感,在網絡上隻能感受到一些餘溫,但我沒在BBS上約她出來見麵,一來怕唐突,二來勇氣也不夠。直到今年最後一個侵台的台風——芭比絲的台風警報發布為止。
  在少尉牛排館那晚,我曾說我可能會養成在台風天出門吹吹風,再找家餐廳吃晚飯的嗜好。她回答我說,要記得約她一起出門。雖然我和她心裏都明白是玩笑話,但這應該是個好的借口。賴德仁也說這借口不錯,但說無妨,試試看不會死。
  『但是可能會受重傷。』我說。
  「受重傷也比後悔好。」他說。
  在餐廳吃中飯時從電視得知芭比絲的陸上台風警報已在早上發布,吃完飯後我立刻寫mail給她。
  『台風又來了,今晚可能風雨交加。
  不知道妳是否願意冒著生命危險跟我一起吃晚飯?
  生命很重要,吃晚飯也很重要,冒著生命危險吃晚飯更重要。
  所以……如果可以……如果不介意……如果妳沒事要處理……
  今晚出門吹吹風,然後吃飯好嗎?
   繡球』
  「兩隻蟑螂、三隻蟑螂、很多隻蟑螂。這是你上次問題的答案。」已經好多天沒在在線遇見sexbeauty,沒想到又收到她的水球。
  『我問了什麽問題?』
  「咬了一口麵包後,有什麽比發現裏麵有一隻蟑螂更可怕?」
  『答案是半隻蟑螂。』
  「為什麽?」
  『這表示有半隻蟑螂在妳嘴裏。bye-bye。』然後我下線走人。
  下午的課要上到五點,而且她也未必會在晚飯時間前上線。如果她收到mail時已經吃完晚飯,那麽會不會對她造成困擾?賴德仁說我想太多了,好像還沒女友的人在煩惱小孩以後該做什麽。我想想也對,好不容易有了借口,冒點唐突佳人的風險應該可以接受。
  五點下課鍾響後,過了20分鍾老師才良心發現說了聲下課。我立刻衝出教室,直接跑到係上的計算機教室上線。信箱有新信,我很緊張。
  「這約定我還記得,謝謝你提醒我。
  可是我今晚已經跟兩個學妹約好六點半要去普羅旺斯吃飯。
  如果你不介意跟三個女生吃飯,歡迎你一起來。
  ps. 不是法國的普羅旺斯哦,它在崇學路188巷裏。
    6號美女」
  看了看表,已經五點半了,沒時間猶豫該不該介意了。我立刻下線,騎車回宿舍,跑進寢室。但當我把課本放下後,我突然有些猶豫。
  『喂。』我叫了正在打計算機的賴德仁一聲,『計算機借我。』
  「請。」他站起身讓出座位,「這是我的榮幸。」我瞄了他一眼,沒時間理會他為什麽這麽幹脆,坐下後直接上線。然後我又細看一遍她的信。
  6號美女是個客氣的人,如果她的邀請隻是客套呢?就像如果客人到家裏時,主人總會請他多留一會順便一起吃飯。但客人會回答:「下次吧。我該告辭了。」然後主人挽留、客人婉謝,最終客人一定不會留下來吃飯。如果客人說:「那我就留下來跟你們一起吃飯囉。」我想主人應該會尷尬得不知所措吧。如果我就這麽跑到普羅旺斯,會不會成為白目的客人?
  「6點5分了,你該準備出門了。」賴德仁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喂。』我轉頭說,『不要偷看別人的信。』
  「而且還有學妹耶。」他沒理我,手指著計算機屏幕。
  『可是……』我說,『我怕她隻是客套。』
  「她會客套嗎?」
  『應該會吧。』我說,『她本來人就很客氣。』
  「那你打算怎麽辦?」
  『我想回信告訴她,說臨時有事之類的理由。』
  「如果她不是客套呢?」
  『會嗎?』
  「如果她在風雨中眺望,癡癡等待著你的出現呢?」
  『別傻了。』
  「如果她等不到你,於是哭倒在露濕台階呢?」
  『喂。』
  「如果她是誠懇邀請你,你難道要用裝死來回報她?」
  『這……』
  「如果她要客套,她會說:抱歉這次不行,希望下次再一起吃飯。」
  『對啊!』我拍了一下額頭。
  「那還不快去?」
  『沒錯。』我立刻站起身,拿了安全帽便想往外衝。
  「喂。」賴德仁說,「有台風警報耶。」
  我隻遲疑兩秒,便拿出雨衣,說:『親愛的,晚上不用等我吃飯。』
  「白癡。」他坐回計算機前。我迅速穿上雨衣,打開寢室的門。
  『不要送我啊。』關門前,我說。賴德仁完全不想理我,頭沒轉、話也沒說。
  跨上機車時我看了看表,6點20左右,也許會遲到。不管了,到了再說。雖說是台風天,但外頭沒什麽風,不過倒是有一點雨。可能是受台風外圍環流影響,所以才會飄了點雨。崇學路離學校有段距離,而且我對那一帶也不是很熟,花了些時間才找到188巷。
  巷子彎彎曲曲、巷中有巷,而且天色已暗、天空又飄雨,我在巷弄間繞來繞去,始終找不到普羅旺斯。我越騎越心急、心跳越快,握住機車手把的雙手也微微發顫。我隻好在三條小巷交會處的牆邊停下車,試著冷靜,也讓自己喘口氣。當我抬頭朝天空準備大喊:把我的青春還給我時,看見牆上畫了一片藍天下的熏衣草田,「普羅旺斯」就寫在藍天上。我大喜過望,趕緊把車停好,脫下雨衣,隨手擱在機車上。
  其實這裏非常靠近崇學路,隻要一轉進巷子就看得到。剛剛太心急了,而且店門口的樹長得很茂密,遮住了那四個字,因此才會找不到普羅旺斯。看了看四周,這裏剛好在三叉口,房子外側便呈圓弧形。我走到店門口,小小的木門帶點童話風情,上麵還寫了Provence。
  Provence?不就是普羅旺斯嗎?我啞然失笑,剛剛我的眼睛隻搜尋普羅旺斯這四個中文字。還好那麵好心的牆上寫了中文字,不然我大概死也找不到。店名用英文確實會比較有氣質,即使把店名取為「Good morning」、「Come again」,你也會覺得新奇有趣。如果用中文,便是「大家早」和「擱再來」,那麽你還會想進去嗎?
  不能再胡思亂想,我已經遲到15分鍾了。伸手想推開木門時,手隻伸到一半便收回,我竟然又猶豫了。如果隻有6號美女那還好,問題是還有兩個我不認識的學妹。況且現在她們應該正開心地吃飯聊天,我突然出現會不會殺風景?雖然明白多猶豫一秒便是遲到越久,但還是不得不猶豫。
  「你果然來了。」木門被拉開,6號美女正探出身子。
  『妳……』我嚇了一跳,說不出話。
  「這裏不好找,我怕你找不到,便出來等你。」6號美女走出門,「沒想到一開門就見到你。」
  『我……』我還是說不出話。
  「你找了很久嗎?」她問。
  『還好。』我終於回過神,『其實我到的時候也已經遲到了,抱歉。』
  「該說抱歉的是我。」她笑了笑,「邀約很倉促,請別見怪。」
  『不不不。』我很不好意思,『妳太客氣了。』
  「沒淋到雨吧?」
  『沒有。』我說,『我穿了雨衣。』
  「那就好。」
  然後我們都不說話,也都忘了要走進店裏,反而同時朝反方向走去。經過店門前花草茂盛的三角形小花圃,又來到畫了熏衣草的那麵牆。也許是那幅畫帶來的錯覺,我彷佛聞到她身上散發出淡淡的香氣。像是可以安定人心、放鬆心情的熏衣草香味。
  『我想請教妳一件事。』我先打破沉默。
  「請說。」
  『妳知道我會來?』
  「嗯。」她點了點頭。
  『這又是妳的莫名其妙預感?』
  「可以算是預感。」她說,「但不算是莫名其妙。」
  『怎麽說?』
  「因為我相信你會來呀。」她笑了起來,笑容很燦爛。
  雖然都是台風天,但這次隻有微微的風、細細的雨;這裏沒有騎樓,隻有花圃裏盛開的花草;餐廳也不是同一家,而且這次吃飯應該要付錢;遲到的人換成是我,不再是她。或許什麽東西都會改變,也將改變。但不變的依舊是她的眼神與笑容。
  「繡球。」
  『是。』我回答,『6號美女。』
  「我們是千辛萬苦來到這裏欣賞牆上的畫嗎?」
  『不。我們是來這裏吃飯的。』
  「那我們進去吧。」
  『嗯。』
  我們往回走,走到店門口,我推開木門讓她先走進。她經過我身旁時,對我笑了笑,是很開心的笑容,不是客套的微笑。那一瞬間,我覺得心頭有一陣微風吹過,帶走猶豫和不安。我也莫名其妙因為這陣微風而聯想到秋天。
  我確實是在秋天出生的沒錯,因為6號美女讓我感受到全新的生命。
  
  沒來由的,我輕輕皺了皺眉頭。
  「可以嗎?」妳伸長右手,右手食指距離我鼻尖隻有十公分。
  『妳要幹嘛?』我很疑惑,『點穴嗎?』
  「我要開鎖。」妳說。
  『開鎖?』
  「嗯。」妳點點頭,「可以嗎?」
  『當然可以。』我說,『可是鎖在哪?』
  「你的兩眉之間。」
  『那地方有另一種說法,叫眉心。』
  「好。」妳笑了,「請把眉心借我。」
  『我的榮幸。』我說,『請隨意。』妳又伸長右手,右手食指在我眉心寫了幾筆。
  『妳寫什麽?』
  「一組數字。」
  『這跟開鎖有關嗎?』
  「因為這是密碼鎖呀。」
  『那麽妳寫了哪些數字?』
  「1016。」妳說,「我們第一次見麵吃飯的日子。」我楞楞地看著妳,說不出話,心裏有些感動。
  「你以後一定要記得哦,當你不開心時,眉心就有道密碼鎖,但隻要輸入1016便可打開。」說完後妳笑了起來,眼神很溫柔。
  我彷佛聽見眉心傳來細微的喀嚓聲,鎖果然開了。
  
  普羅旺斯有兩層,正廳挑高,天花板上懸掛水晶燈。室內的空間不算大,水晶燈散發出的黃色光線剛好完全籠罩。漆成白色的牆、柱、梁,窗台和擺設的家具都是原木,給我的第一印象是溫馨而清爽。6號美女引領我爬上木製階梯到二樓,樓梯間有一扇彩繪的窗。
  「她們是跟我住一起的學妹。」6號美女先指著穿運動外套的女孩,「她叫李雯芝,綽號是蚊子。」我發覺6號美女也穿了同樣的外套,我想應該是她們的係服。這種外套的樣式是很典型的大學係服,薄薄的,很適合現在的季節。
  「她叫林慧孝,沒特殊的綽號。」6號美女又指著另一個女孩,「大家都叫她慧孝,但我習慣隻叫她孝。」這個叫孝的女孩大概是身體虛或是正感冒,竟然穿了黑色高領毛衣。
  「他叫蔡旭平,但妳們得叫他學長。」6號美女對兩個學妹說。
  「學長好。」兩個學妹異口同聲,並朝我點了點頭,舉止大方。
  『妳們好。』相較起來,我顯得不太自然。
  「其實你們已經見過麵了。」6號美女對我說,「還記得嗎?」
  『已經見過麵了?』我很驚訝。
  「學姐。」蚊子笑了笑,「那時學長眼中隻有妳,哪會記得我們。」
  「不要胡說。」6號美女輕聲斥責,蚊子反而笑得更開心。
  我正極力回想在何時何地曾見過這兩個學妹,有些心不在焉。
  「在看完那場很難看的電影之後。」6號美女在我耳旁輕聲說。
  『原來如此。』我恍然大悟。
  「你請坐吧,別客氣。」
  『謝謝。』我坐在6號美女旁邊,對麵是會笑的蚊子。不,是慧孝和蚊子。
  桌子貼著一麵牆,牆上像是畫了幅有院子的住家,塗滿了整麵牆。這幅畫很立體,好像可以穿過橘色外牆走進白色院子打開藍色的門。6號美女說這裏的小火鍋不錯,於是她們點了三種不同的小火鍋。我則點了第四種小火鍋。既表示從善如流,又不至於完全沒主見。
  我很清楚自己的角色,因此在一開始的聊天中通常扮演聆聽者。除非有人對我說話時語尾加了問號,我才會開口回答。當然為了避免讓學妹認為我自閉,我總是盡可能保持淡淡的微笑。幸好我的存在似乎不會幹擾她們之間的聊天,她們一直聊得很愉快。這並非是指她們當我是空氣,而是她們都很大方,不會因為我的存在而覺得拘束。
  「孝今天穿這樣,你會不會很好奇?」6號美女轉頭輕聲問我。
  『嗯……』我猶豫一下,低聲回答:『坦白說,會。』
  「我也很好奇。」6號美女的音量依舊壓低,「你問問看。」
  『妳可以自己問啊。』
  「我和蚊子都問過了,但她給的答案並不一樣。」6號美女掩著口,聲音更低了,「我想知道她會如何回答你。」
  『遵命。』
  『不好意思,學妹。』我轉頭將視線朝向穿黑色高領毛衣的慧孝,『我想請問妳今天為什麽穿高領毛衣?』
  「這樣穿有問題嗎?」慧孝回答。
  『高領毛衣對現在的氣候而言,應該是太厚了。』
  「因為我在戴孝。」
  『抱歉。』我有些尷尬。
  「沒關係。」她說,「我剛失戀,想為逝去的戀情戴孝。」
  「學長別聽慧孝胡說。」蚊子插進話,「她正在熱戀中呢。」蚊子笑了起來,慧孝也朝我露出淡淡的微笑。
  「果然。」6號美女又低聲跟我說話。
  『嗯?』
  「孝給的答案又不一樣了。」
  『她穿什麽很重要嗎?』
  「隻是很納悶而已。她昨天還穿短袖呢。」
  『我也很納悶。我剛剛的重點是高領,並不是黑色。』
  「那你猜是為什麽?」
  『嗯……』我想了一下,『她昨天有跟男朋友約會嗎?』
  「有。而且很晚才回家呢。」
  『果然。』
  「嗯?」
  『我想她穿高領衣服的目的,隻是為了遮住脖子上的吻痕而已。』我掩著口,盡可能把說話聲音降到最低。
  「呀?」6號美女不自覺抬高音量,隨即又壓低聲音「真的嗎?」
  『妳可以試著觀察一下。』
  「觀察什麽?」
  『如果她下次約會更晚回家,妳可以觀察隔天她是否戴麵具出門。』6號美女突然笑出聲音,驚動了蚊子和穿黑色高領毛衣的慧孝。
  「學姐。」蚊子說,「什麽事這麽好笑?」
  「妳耳朵借我。」6號美女站起來上身前傾,在蚊子耳旁邊說邊笑。蚊子也是邊聽邊笑,最後幹脆放聲大笑。
  「原來如此呀,慧孝。」蚊子注視著慧孝的黑色高領。
  「什麽叫原來如此?」慧孝似乎是一頭霧水。
  「沒事。」蚊子伸手碰觸慧孝的衣領,「室內熱,把領子翻下來吧。」
  「不用了。」慧孝急忙將身子後仰,避開蚊子的手。
  「果然。」6號美女對我說,不再壓低聲音。
  「果然什麽?」慧孝問。
  「這裏的小火鍋果然很好吃。」6號美女說。
  「學姐!」慧孝叫了一聲。
  「學姐說的沒錯呀,這裏的小火鍋果然很好吃。」蚊子說。然後蚊子和6號美女又笑了起來。基於民主政治的多數法則,我隻好也跟著笑。我發現慧孝的視線轉向我,便說:『我也覺得這裏的小火鍋好吃。』
  「好吧。」蚊子終於忍不住,「慧孝,妳的脖子是不是被我咬了,結果留下痕跡,所以妳才穿高領衣服遮住?」
  「被妳咬?」
  「我是蚊子呀。」
  「我不是被蚊子咬。」慧孝搖搖頭。
  「哦……」蚊子的尾音拖得很長,臉上也露出曖昧的笑。
  「哦什麽。」慧孝白了蚊子一眼。
  「妳隻否認蚊子,沒否認痕跡,也沒否認遮住。」蚊子笑了笑,「結論是:妳脖子上有痕跡,但不是蚊子造成的,而且妳想遮住它。」
  「蚊子,妳好厲害。」6號美女說,「學姐以妳為榮。」
  「不敢當。」蚊子說,「學姐也該以慧孝為榮。」
  「為什麽?」
  「慧孝忍著熱,隻為了遮住激情的痕跡以免刺激至今仍小姑獨處、
 而且沒人追的我,這情操實在太偉大了。」
  「沒錯。」6號美女說,「孝,學姐也以妳為榮。」然後6號美女和蚊子笑得很開心,慧孝則神態扭捏,說不出話。
  我發覺她們雖然以學姐學妹相稱,但更像多年的好朋友。我不再像剛進來時那麽拘謹,偶爾也會主動說些話。蚊子是個健談開朗的女孩,說話之間雖然帶著些微稚氣,卻很可愛。慧孝顯得文靜,而且有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是很多男生喜歡的類型。不過由於她們跟6號美女在一起,對照組太強,因此在我眼裏她們隻是普通的女大學生而已。
  我跟蚊子和慧孝之間的稱呼很簡單,就隻是學長學妹;倒是我跟6號美女之間的稱呼有些麻煩。6號美女可以很大方叫我繡球,但我隻能偷偷叫她6號美女。一旦不能「偷偷」,我就不知道該叫什麽。因為我常叫她6號美女,久而久之便成了一種習慣。反而聽見「翁蕙婷」時,我還未必能立即把這名字跟她連在一起。我想應該隻有我這麽叫她,她似乎也隻在我麵前自稱6號美女。我很珍惜這項特權,甚至覺得自豪。
  因此當我要和6號美女說話時,就得轉頭麵對著她,用第二人稱的「妳」開頭。還好6號美女就坐我身旁,我對著她講話而且隻用「妳」來稱呼她,並不會太奇怪。
  這頓飯在我提醒今天是台風天的情況下結束,大約是9點。但我們走出普羅旺斯時卻發現雨停了,風也不強。蚊子說慧孝加入一個band,下星期二晚上有場演奏會,要我去捧場。
  『請問妳彈奏什麽樂器?』我問慧孝。
  「我是keyboard,鍵盤手。」慧孝回答。
  『好厲害。』我轉頭問蚊子,『妳呢?』
  「慧孝是keyboard,我當然是mouse。」蚊子說。
  『那……』因為慧孝和蚊子擋在我麵前,6號美女在她們身後,我隻好繞過她們,走到6號美女麵前,以便用第二人稱,『妳呢?』
  「我隻能是monitor了。」6號美女笑說。在我也想開玩笑說些什麽時,我發現慧孝和蚊子同時轉過身看著我,似乎覺得我剛繞過她們隻為了在6號美女麵前說話的行為很怪異。
  『所以妳和蚊子都不是那個band的成員?』我隻好轉移話題。
  「沒錯。」蚊子回答,「因為我們走的是氣質美女的路線。」
  「我也很有氣質。」慧孝抗議。
  「不。」蚊子說,「妳是田野美女。」
  「田野美女?」
  「因為妳很會種草莓。」蚊子說完後便大笑,6號美女也跟著笑。
  「喂!」慧孝大叫一聲。
  「蚊子妳別再捉弄孝了。」6號美女說,「我們該回去了。」她們分乘兩輛機車,停放的位置跟我機車的位置在相反方向。我們簡短互相說聲bye-bye,就算告別。
  「繡球。」我剛走到我的機車旁,便聽見6號美女低聲叫我。
  『嗯?』我回過頭,6號美女正向我跑來。
  「待會你沒事要忙吧?」
  『沒有。』
  「那麽你有空嗎?」
  『有空。』
  「你還記得我住的地方嗎?」
  『當然記得。』
  「請等我和學妹走後十分鍾,你再離開。」6號美女笑了笑,「在我住處的樓下碰頭。」
  我還沒來得及反應,6號美女已迅速轉身離去。我腦袋空白了幾秒,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趕緊看了看表。十分鍾雖然算短,但我在這十分鍾內起碼繞著機車走了一百步,而且看了七次表。
  十分鍾終於到了,我立刻發動機車走人。6號美女的住處雖然隻去過一次,但我印象很深,而且這段時間內我常在腦海裏浮現在那裏跟她聊天的景象。甚至可以聽見當時滴滴答答的雨聲。所以我並不需要東張西望找路,很精準地抵達6號美女住處的樓下。
  我在附近停好機車,再走回6號美女的住處樓下。她還沒出現,我隻好抬頭看著遮雨棚,這讓我緩和了一些緊張的情緒。鏗鏘一聲鐵門開啟,6號美女剛探出身便看見我。
  「你怎麽這麽快?」她似乎很疑惑,「你有等十分鍾嗎?」
  『有啊。』我有些激動,『誤差絕不會超過十秒。』
  「你別緊張,我相信你。」她笑了笑,「不過這表示你騎車很快,你應該騎慢點。」
  『不好意思。我以後會注意的。』
  6號美女嗯了一聲後便往前走,她走了五步後我才快步跟上。我在她左後方一步,走了一會才發覺這應該是跟長輩走路時的禮儀。剛好6號美女轉頭朝我笑了笑,我便再踏前一步,跟她並肩走著。走了三分鍾她還是沒開口,我越來越納悶,不斷思考她正在做什麽?或是即將要做什麽?
  「喂!」6號美女拉住我衣角,「現在是紅燈。」
  我嚇了一跳,急忙縮回腳步,退回她身旁。
  「你幹麽闖紅燈呀?」
  『我生肖屬牛,所以看到紅色會想要衝過去。』
  「胡說。」6號美女笑了,「你生肖又不屬牛。」
  『我剛剛在想事情,所以沒注意。抱歉。』
  「你想什麽事呢?」
  『嗯……』我猶豫一下,『我們是千辛萬苦來到這裏過馬路嗎?』
  「當然不是呀。」
  『那……』
  「雖然現在沒有雨,也沒什麽風,而且順序也反了。」6號美女說,「但該做的還是要做。」
  『順序反了?』我很疑惑,『該做的?』
  「你忘了那個約定嗎?」
  『約定?』
  「在台風天出門吹吹風,再找家餐廳吃晚飯。」
  『啊?』
  「我們已經吃過飯了,但還沒吹吹風呢。」
  綠燈亮了,6號美女跨步往前,但我還楞在原地。
  「快過來呀。」6號美女停在斑馬線中央朝我招手。
  『雖然是綠燈,但妳站在馬路中間很危險。』我快跑到她身旁說。
  「雖然是綠燈,但你用跑的過馬路也很危險。」
  『這……』
  「快走吧。」6號美女拉住我衣袖往前走,我順勢跟著她走到對麵,「這樣就安全了。」
  能跟6號美女這樣並肩走著當然值得興奮,但更多的是感動。沒想到她如此重視那個根本隻能算是開玩笑的約定。我打從心底覺得6號美女非常真誠,甚至讓我聯想到正直這種字眼。我一麵走,一麵想著:她是如此美好,我該如何成為一個更好的人?「在想什麽?」6號美女停下腳步。
  我回過神,發現不知不覺間已走進校園。
  『沒什麽。』我說。
  「這時我不用莫名其妙的預感也知道你有心事哦。」
  『不是心事,隻是……』我頓了頓,『隻是很感謝妳。』
  「你怎麽老是說謝謝呢?」6號美女說,「我擔待不起的。」
  『如果不能感謝妳,那我隻能感謝天了。』6號美女笑了笑,沒說什麽。
  「你對蚊子和孝有何看法?」過了一會,6號美女突然說。
  『看法?』
  「我找話題而已,你別緊張。」
  『喔。』我笑了笑,『她們兩個人都很好。』
  「是呀。」6號美女也笑了笑,「還有呢?」
  『嗯……』我思考了一下,『蚊子倒是讓我想到兩件事。』
  「說來聽聽。」6號美女眼睛一亮。
  『我班上有個綽號叫蒼蠅的同學,可以介紹給她認識。』
  「為什麽他的綽號叫蒼蠅?」
  『因為他總說他是蒼鷹,我們不以為然,便叫他蒼蠅。』
  「原來如此。」6號美女說,「那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跟一個古老的故事有關。』
  「哦?」
  『學長騎機車載著學妹,騎進加油站。學長說:學妹,我要上廁所,妳幫我加油。說完後學長便跑向洗手間。學妹朝學長的背影高喊:學長!加油!學長!加油!』我笑了笑,說:『蚊子讓我莫名其妙想起這個故事中的學妹。』
  「這是笑話吧。」6號美女說。
  『不。』我說,『這是有點冷的故事。』
  果然是有點冷,6號美女沒什麽反應。但過了一會,她突然笑了起來。
  「這故事有點莫名其妙的好笑。」6號美女笑說。
  『喔。』我說,『謝謝。』
  「你又說謝謝了。」我簡單笑了笑,她不知道能夠看見她開心的笑容是件值得感恩的事。
  「你知道我第一次聽見雯芝這名字時聯想到什麽嗎?」
  『色變吧。』我說。
  「對。就是聞之色變。」6號美女很疑惑,「你怎麽知道?」
  『隨便猜的。』我說,『因為我也有想過。』
  「我一直不敢跟蚊子說這個,怕她說我太無聊。」6號美女又笑得很開心,「想不到你跟我會有同樣的想法。」
  『這是我的榮幸。』我說,『還有,謝謝。』
  「你謝上癮了。」
  『是的。』
  「那麽孝呢?」
  『我隻想到如果有天她哭了妳會怎麽說?』
  「哭了?」6號美女問,「什麽怎麽說?」
  『妳會說:孝,妳怎麽哭了?』我說,『聽起來有又哭又笑的味道。』
  「你這話才叫人哭笑不得。」
  『如果她有哥哥叫孝一,那就更酷了。』
  「孝一?」
  『如果希望孝一笑,就得說:孝一笑一笑。』
  「你好像在繞口令。」
  『是啊。』我不叫孝一,但還是笑一笑。
  「很抱歉,今天風勢不強,這樣好像不能叫吹吹風。」
  『新聞說可能要等到淩晨風勢才會變強。』
  「這樣呀。」她皺了皺眉頭,「可是我明天早上有課。」
  『6號美女。』我停下腳步。
  「嗯?」她也停下腳步。
  『謝謝妳今晚邀我一起吃飯,我很榮幸,也很開心。』
  「請別客氣。」
  『妳把那個約定當真,於是跟我出來吹吹風,我很意外,也很感激。』
  「你實在太客氣了。」
  『原本我以為我隻能保有瑞伯台風時的美好回憶,沒想到現在又多了芭比絲台風的美好回憶。』我說,『謝謝妳,讓我的青春像彩虹。』
  「你……」6號美女欲言又止,似乎不知道該說什麽。
  『往回走吧。』我說,『畢竟是台風天,不能讓妳在外麵待太晚。』
  「嗯。」6號美女點了點頭,重新跨出腳步。
  『如果妳不介意,請允許我再說聲謝謝。』我也邁開腳步。
  「好吧,但這是今天的最後一次哦。」
  『謝謝。』
  「不客氣。」
  『妳一定會長命百歲。』
  「你又來了。」6號美女笑了。
  『雖然現在沒什麽風,但天氣已經很涼了,看來冬天快到了。』
  「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嗎?春天近了,夏天就不遠;夏天如果不遠,秋天也就快到了;秋天既然快到,冬天的腳步便近了。」
  6號美女撲嗤一聲笑出來,「現在是怎樣?要一直冬天到死嗎?」
  『不好意思。』我搔了搔頭,『我會找時間改掉我的名片檔。』
  「那我也要找時間改掉我的名片檔。」
  『妳不必改。』
  「不。」她搖搖頭,「我一定要改。」
  『嗯?』
  「我現在突然可以感受到秋天了。」
  『這又是妳的莫名其妙預感?』
  「這確實是莫名其妙。」6號美女說,「但不是預感。」
  『喔?』
  「你試著閉上眼睛,感受現在的風。」我閉上眼睛,專心感受吹過臉龐的風。
  「感受到秋天了嗎?」
  『我隻覺得涼而已。』
  「那你聽見秋天的聲音了嗎?」
  『秋天的聲音?』
  「你沒聽見嗎?」
  『沒有啊。』我問,『秋天的聲音是什麽?』
  「秋秋秋秋秋秋秋秋秋。」她說,「一共九個秋。」
  『這……』
  「這就是秋天的聲音。」
  6號美女又笑了起來,而且越笑越開心。我不由自主地跟著她笑,也很開心。
  『原來這就是秋天的聲音。』我點了點頭,『我懂了。』
  「很好。」她說,「那你知道秋天的風跟冬天的風有何不同?」
  『不知道。』我說,『請指教。』
  「還是得請你閉上眼睛。」
  『遵命。』我又閉上眼睛。
  我感受到一陣細微的風吹過臉龐,但跟剛剛的風不太一樣。現在的風好像有股熱氣,是溫暖的。我睜開雙眼,看見她的雙唇像吹笛子時的嘴型,正往我臉上吹氣。
  「感受到了嗎?」6號美女笑了笑,「這就是秋天的風。」
  『原來如此。』我說,『那麽冬天的風呢?』
  「冬天的風嘛……」6號美女鼓滿雙頰,臉蛋變圓,像飽滿的氣球。氣球突然被解開,強烈的氣流伴隨細細的尖銳聲刮過我臉上。
  『辛苦妳了。』我說,『我終於能分辨秋天的風跟冬天的風。』
  「很好。」
  『原來冬天的風是濕的,而且還有火鍋的味道。』我擦了擦臉,『我太感動了。』
  「抱歉。」她急忙翻了翻外套口袋找麵紙,我跟她搖搖手說沒事。
  『普羅旺斯的小火鍋果然很好吃。』我笑了笑。6號美女雖然又說了抱歉,但臉上的表情卻跟台詞不符。
  『不好意思,我還想再感受一下冬天的風。』
  「可是我嘴巴已經酸了。」
  『那麽下次吧。』
  「嗯。」6號美女點點頭,並露出淡淡的微笑。
  『妳又把這當約定了嗎?』
  「是呀。」6號美女說,「不過要等到冬天哦。」
  『我已經開始期待冬天了。』
  「即使是一直冬天到死也無所謂?」
  『嗯。』我點了點頭。
  我們幾乎不再交談,靜靜走著,似乎同時在用心感受秋天的風。走出校園、等紅燈、穿過街道、在騎樓漫步,秋風似乎無處不在。到了她住處樓下的遮雨棚,秋風才略事休息,不再拂過臉龐。
  『輪到我有莫名其妙的預感了。』我停下腳步。
  「真的嗎?」
  『我們下星期二會再見麵的。』
  「那是推理。」6號美女笑了笑,「記得帶你朋友來捧孝的場吧。」
  我點了點頭,跟6號美女說了聲晚安後,便轉身離開。跨上機車後,秋風又出現了,隨著車子前進而迅速掠過臉龐。我不由得想起剛剛她往我臉上輕輕吹氣的唇型。
  我特地在附近多繞一圈才騎回宿舍,走進寢室時已快11點。
  『還在等我吃晚飯嗎?』我一進寢室便看見賴德仁坐在計算機前,『你真是重情重義啊。』
  「白癡。」賴德仁轉頭說,「問到電話號碼了吧?」
  『沒有。』
  「啊?」
  『啊什麽,反正還會再見麵。』
  「啊?」
  『不要再啊了。』我走到他身旁,『你該念書了,計算機借我。』
  「是的。」他立刻站起身。
  我坐了下來,連進BBS,賴德仁拉了張椅子在我背後坐下。
  『喂。』我回頭說,『別想偷看。』賴德仁聳了聳肩,到他的床鋪躺下。我不再理他,專心想著名片檔該改成什麽?
  『妳說秋天的聲音是秋秋秋秋秋秋秋秋秋。一共九個秋。
  我明白了。
  秋天在妳臉上、秋天在妳的眼神、秋天在妳的笑聲。
  秋天在妳飛揚的發梢、秋天在妳輕輕吹氣時的嘴角。
  秋天在妳推開門的一剎那、秋天在妳穿過我身旁時的淡淡香氣。
  秋天在妳莫名其妙的預感裏……
  秋天在妳我不經意的約定中。
  嗯,果然是九個秋。』
  「好感人。」賴德仁假哭了幾聲,「我鼻酸了。」
  『喂。』我回頭發現他已偷偷坐在我背後,『早叫你別偷看了。』
  「我情不自禁啊。」他說完後便又躺回他的床鋪。我正準備下線關機時,又收到sexbeauty丟來的水球。
  「你為什麽喜歡問一些奇怪的問題?」原本不想理她,不過心情實在太好了,跟她丟幾個水球也無妨。
  『這次我問一個很簡單的問題。』
  「什麽問題?」
  『妳坐火車要到A站,請問當火車到B站時,妳會在B站下車嗎?』
  「我為什麽要下車?」
  『答案錯了。』
  「錯了?」
  『答案是:不會下車。不是:我為什麽要下車。』
  「什麽?」
  『晚安。』我下線關機走人。
  我到浴室洗個澡,洗完澡回到寢室已經過12點了。窗外的風勢似乎轉強,我開窗感受一下,確實有些台風味。我到床上躺下,賴德仁開始問我今天約會的細節。
  「你跟她散步時,沒有牽著她的小手嗎?」
  『沒有。』
  「喔。」
  『喔什麽。』
  「你應該牽她的手。而且在牽手的瞬間稱讚她的小腿很漂亮。」
  『為什麽?』
  「這樣她會下意識看著自己的小腿,忘了你正牽她的手。」
  『所以呢?』
  「所以你就賺到了啊。笨。」
  『她還是可以立刻甩開我的手。』
  「那你就說:抱歉,我隻想看看妳的手是否跟小腿一樣漂亮。」
  『她今天穿長褲。』
  「你可以改稱讚她的頭發很漂亮,她總不會戴帽子或剃光頭吧。」
  『我要睡覺了。』我閉上雙眼,不想理他。
  「你還可以在手裏藏一小片碎葉,然後用手輕輕撫摸她的頭發。」
  『幹嘛?』我又睜開眼睛。
  「幹嘛是她的台詞。」
  『喂。』
  「然後你回答因為她頭發上有片葉子,所以你伸手幫她拿下。」
  『鬼才相信。』
  「鬼才相信還是她的台詞。」
  『你有完沒完?』
  「還沒完。你可以向她攤開手掌,證明確實有片葉子。」
  『所以呢?』
  「你不僅免費摸到頭發,而且還會賺到她的一句謝謝。」
  『無聊。』
  「還有很多招。你想不想聽?」
  『你說給自己聽吧。』我翻了個身,『我要睡了。』
  「好,那我就說給自己聽了。」於是賴德仁開始自言自語,偶爾還吃吃笑了起來,很吵。我猜他小時候父母一定經常不在家,而且別的小孩也不跟他說話,所以他練就一身對著空氣連續講幾個小時的話都不會累的本事。這晚我就在他的聒噪聲和窗外呼呼的風聲中模模糊糊入睡。
  在等待孝的演奏會的這段日子裏,我在在線遇見6號美女幾次。我們通常隻是禮貌性互丟了幾個水球,沒多作交談。6號美女說我的名片檔很有味道,把她隨口說的話拗得很好。不過她還沒改掉名片檔,她說她得再想想。
  『名片檔這東西不用太認真,完全空白也可以。』
  「不行。我要在秋天結束前想出來。」
  時序剛進入11月,秋天或許快結束了。今年南台灣10月中旬才感到一絲秋意,到11月底時可能已入冬。秋天的壽命隻有一個月左右,果然很短。難怪以前的人老喜歡感傷秋天,搞不好隻是因為秋天太短。
  「這次你一個問題也不許問。」又是sexbeauty。很好,反正我也覺得問她無聊的問題是件無聊的事。
  「很多男生總喜歡搞怪來吸引我的注意,你應該也是吧。」
  『喔。』
  「所以你故意問一些奇怪的問題,好讓我留下深刻印象。」
  『喔。』
  「這也難怪,畢竟我可是個會讓男人流鼻血的女人呢。」
  『妳是拳擊高手嗎?』
  「什麽?」
  『晚安。』我下線關機走人。
  慧孝的演奏會在材料係館前,時間是晚上八點。這晚我和賴德仁還有他女友一起吃飯,吃完飯後也一起到材料係館。他的女友也是大三,雖然不跟我們同校,但學校也在台南。大二上她們班和我們班一起去機車郊遊,回來後他們便開始交往。雖然她名字裏沒有倩,但我都叫她小倩,賴德仁也跟著叫。之所以會叫她小倩,是因為《倩女幽魂》這部電影。
  小倩的頭發又長又直,走路輕飄飄的,又喜歡穿白色連身長裙。她的眼睛很大,通常眼睛很大的女孩眼睛都會說話。隻不過別的大眼睛女孩眼睛說的是:我好美啊;但我看到小倩的眼睛時,總會莫名其妙聽到:我好慘啊。所以我叫她小倩。
  她曾經問我為什麽要叫她小倩?「因為妳像王祖賢一樣美啊。」賴德仁搶著回答。小倩確實算漂亮,白天看見她時很賞心悅目;但如果是半夜12點在公園裏遇見她,我一定會轉頭加速狂奔。
  材料係館前的這個演奏會場地很簡單,擺了40張椅子,但沒有舞台。除了孝彈keyboard外,還有兩個彈吉他、一個打鼓、另一個主唱。打鼓的是男生,其餘都是女生。觀眾站著或坐著,也有人靠在牆上或坐在花圃邊上,席地而坐的也有。演奏的歌曲是流行歌曲和英文歌,輕快的旋律居多。
  第一首曲子演奏到一半時我便發現6號美女和蚊子,曲子結束後我主動朝她們走去。
  「嗨,繡球。」6號美女先打招呼。
  『妳好。』不能叫6號美女,我還是隻能用第二人稱。
  「我有投妳一票喔。」賴德仁說。我回過頭,他拉著小倩的手站在我背後。
  『你是要說幾次?』我說。6號美女微微一笑表示響應,賴德仁點個頭後便又拉著小倩走開。
  「學長你好。」蚊子說。
  『蚊子學妹妳好。』
  「剛剛那個人是?」蚊子問。
  『他是我室友。』我說,『旁邊的女孩是他的女朋友。』
  「他女朋友長得很漂亮。」6號美女說。
  『妳也不遑多讓。』我說。
  「謝謝。」6號美女笑了。
  「學長。」蚊子輕咳一聲,「我呢?」
  『妳是骰子。』
  「嗯?」
  『很正。』
  「謝謝。」蚊子笑了。
  賴德仁和小倩坐在椅子上,6號美女和蚊子在花圃邊上的矮牆坐著。兩組人馬相隔十公尺。就像《左右為難》裏唱的:一邊是友情,一邊是愛情。但這實在太好選擇了,我當然坐在6號美女和蚊子這邊。而且蚊子還很識相的讓6號美女和我比鄰而坐。雖然演奏會裏沒太多交談的時間,但能跟6號美女注視同樣的方向、傾聽同樣的旋律、偶爾轉頭互相交換笑容,就是一件幸福的事。
  當最後一首曲子——《Before The Next Teardrop Falls》演奏完後,6號美女似乎突然發現熟人,便起身前去打招呼。那是個身材細瘦高挑的女孩,側麵看起來很有明星味。賴德仁已帶著小倩離開,我便想等6號美女和那位女孩談話結束後,跟6號美女說聲bye-bye後再走。
  「打鼓的就是慧孝的男朋友。」蚊子說。
  『喔?』我微微一楞,意識到蚊子主動跟我交談,『嗯。』
  「我原以為他是吹薩克斯風,而不是打鼓。」
  『為什麽?』
  「因為他嘴巴一定很有力。」蚊子笑了笑,「上次慧孝的高領毛衣,足足穿了三天。」我忍不住笑了起來。
  「學長。」蚊子問,「你很喜歡學姐吧?」我煞住笑聲,有些尷尬。
  「是不是?」
  『這……』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男生應該要坦率。」
  『是。』我隻好回答。
  「那學長想追學姐嗎?」
  『這……』
  「想就想,不想就不想。男生應該要坦率。」
  『坦白說,我還沒認真想過這個問題。』
  「哦?」
  『妳學姐在各方麵都很好。』我望著6號美女的背影,『但也因為很好,會讓我自覺渺小。』
  「學長不用想太多。」蚊子笑了笑,「喜歡一個人的勇氣,就會讓自己變得巨大。」
  我吃了一驚,不禁注視著蚊子,沒想到她會說出這番話。
  「我的話有道理吧?」蚊子問。
  『好像……』
  「有就有,沒有就沒有。男生應該要坦率。」
  『有。』我笑了。
  「學姐目前沒有男朋友,不過有幾個男生在追她。」
  『嗯。』我點點頭,『妳學姐人漂亮個性又好,當然會有人追。』
  「所以學長要加油。」
  『我跟那些想追妳學姐的男生比起來,會占優勢嗎?』
  「這……」
  『會就會,不會就不會。女生應該要坦率。』
  「不會。」
  『看來我不該問這問題。』
  「我也不該老實回答你。」我和蚊子相視而笑,笑聲驚動6號美女,她回頭朝我們看了一眼。
  6號美女終於結束和那位女孩的交談,轉身走回來。
  「學姐,我還有事。」蚊子說,「讓學長送妳回去吧。」
  「這樣好嗎?」6號美女看了看我。
  『這是我的榮幸。』我說。
  「那我們先走了。」6號美女說,「蚊子妳別在外麵待太晚。」
  「我知道。」蚊子笑了笑。
  我和6號美女轉身走了幾步,便聽見蚊子在背後說:「學長,加油。」我回頭看了看蚊子,彼此交換一個很有默契的笑容。6號美女沒多說什麽,但走了幾步後,突然笑了起來。
  『怎麽了?』我問。
  「蚊子果然是那個加油站故事裏的學妹。」6號美女說。
  時間才十點左右,街道一定還熱鬧得很,但在校園裏卻很寂靜。
  「她是2號美女。」
  『嗯?』
  「剛剛跟我說話的女孩。」
  『喔。』
  「隻有喔?」6號美女說,「你不覺得她很漂亮嗎?」
  『或許吧。』
  「我又有了莫名其妙的預感。」6號美女停下腳步,轉頭看著我說:「你一定有投她一票。」
  『妳是用猜的吧。』
  「算是吧。」
  『喔。』
  「又是喔。」6號美女說,「那你說,我猜對了嗎?」
  『妳猜對了。』我說,『以前不懂事,抱歉。』
  「不懂事?」
  『我以前不知道真正的美女才會隨便選張照片參賽。』6號美女的神情有些靦腆,然後有意無意的,抬起頭看著夜空。
  「今晚月亮又大又圓。」6號美女仰頭說,「應該是滿月吧。」
  『喔。』
  「你怎麽老是喔?」她說,「你不抬頭看看月亮嗎?」
  『我前兩天被狼狗咬到,最近不敢看月亮。尤其是滿月。』
  「胡說。你又不是狼人。」6號美女笑了。
  『其實是早上睡落枕,現在脖子還有些硬,抬頭時會痛。』
  「原來如此。」
  「對了,你說你在秋天出生。」又往前走了三步後,6號美女說:「你的生日過了嗎?」
  『還沒。』
  「嗯?」
  『有問題嗎?』
  「通常人家在回答還沒時,都會順便說生日是幾號。」
  『不是什麽好日子,不說也罷。』
  「你又胡說了。」
  『是真的。』我說,『我的生日是下星期五。』
  「下星期五?」6號美女很疑惑,「那是某個災難紀念日嗎?」
  『不。』我說,『隻是剛好是13號而已。』
  6號美女楞了一下,隨即笑了起來。
  「抱歉。」她吐了吐舌頭,「我不該笑的。」
  『沒關係。』我說。
  「到時我一定會跟你說聲生日快樂。」
  『千萬不要。』
  「為什麽?」
  『據說在黑色星期五這天向人說生日快樂會倒黴一星期。』
  「有這種說法嗎?」6號美女很納悶,「誰倒黴?」
  『說的人倒黴。』
  「那過生日的人呢?」
  『過生日的人隻會不幸而已,不會倒黴。』
  「那我隻好提前跟你說生日快樂了。」
  『謝謝。』我說,『生日那天,我會萬事小心的。』
  「嗯。」她點點頭、笑了笑,「請多保重。」
  校園越來越安靜,原來我們不是朝校門口走,而是走進校園深處。
  『啊?』我突然醒悟,『我是要送妳回家耶!』
  「你現在才發現嗎?」6號美女笑了。
  『抱歉。』我說。
  「可是帶路的人應該是我。」
  『這……』
  「反正今晚的天氣很好,在校園裏走走很舒服。」6號美女又笑了,「就當作是在校園裏迷路吧。」
  『時間有點晚了。』我說,『我還是送妳回去吧。』
  「嗯。」6號美女說,「那我們要裝作突然找到路的樣子哦。」
  『得救了。』我指著遠方一棟白色的四樓建築物,『那是數學係館,那裏附近有側門,可以離開校園。」
  「太好了。」
  『出去以後我們一定要好好做人。』我說。6號美女忍不住笑了起來。
  『我上學期曾經來這裏旁聽一門課。』經過數學係館時我說,『那位老師竟然用數學函數來解釋命理呢。』
  「是嗎?」6號美女睜大眼睛。
  『假設每個人的一生都是一條規律的曲線,也許是正弦波或餘弦波,在坐標平麵上有無限多種可能的軌跡。但對任一條曲線而言,隻要抓住或固定住一點,那這條線在平麵上的軌跡便可以完全知道。』
  「哪一點?」
  『那點便是每個人的出生年月日時。所以紫微鬥數利用那一點來描述與預測每個人的一生,是很數學的。』
  「這種說法很有趣,好像也很有道理。」6號美女說。
  『不過這要在人的一生都是條規律曲線的假設之下。』我說,『事實上人的一生應該不是那麽規律,不過應該有某些規律可言。』
  「我這條線的軌跡和你那條線的軌跡,前些日子已經交會於一點。」6號美女笑了笑,「如果抓住這一點,可以預測我們之間嗎?」
  『嗯……』我遲疑一下,『或許吧。』
  「那會是如何呢?」6號美女仰起頭看著夜空。
  「今晚真難得。」6號美女說,「雖然是滿月,但還可以看到星星。」
  『隻有幾顆而已。』我不自覺地被她的神色所吸引,也仰起頭。
  「隻有幾顆也還是星星,難不成就要叫猴子嗎?」
  『妳說的對,那是星星。』
  「你脖子好了嗎?」
  『脖子?』我轉頭想問她,突然感到一陣刺痛,『啊,好痛。』6號美女忍不住笑了起來。
  「看來數學係不是我想象中的枯燥。」
  『嗯。』我左手按著脖子,『數學係學生還會用指數函數來比喻堅定不移的愛情。』
  「指數函數?」
  『就是e的x次方。』我說,『不管對它微分多少次,即使微分到死,結果都是e的x次方,永遠不變。』
  「所以是堅定不移的愛情?」
  『沒錯。』
  「秋天的星空下,誰應該與我相遇?」6號美女又仰起頭。
  『嗯?』這次我緊抓住脖子,不再抬頭。
  「隻是突然想到這句話而已。」
  『或許已經相遇了。』
  「是呀。」6號美女說,「你還沒告訴我,如果抓住我們交會的那點,我們之間會是如何?」
  『目前還看不太出來。』我說,『也許過沒多久,請、謝謝、抱歉、不好意思、這是我的榮幸之類的客氣話會變少。』
  「我也這麽覺得。」
  『謝謝。』
  「為什麽說謝謝?」
  『我從沒想過我這條線可以和妳的線交會。』
  「這由不得我呀。」
  『說的也是。抱歉。』
  「你又說了謝謝和抱歉,難道還停留在交會那點的時刻嗎?」我不禁停下腳步,看了她一眼。
  「走吧。」6號美女說。
  『嗯。』我點點頭,往前稍微加快腳步。
  「繡球。」
  『是。』我停下腳步回頭,『6號美女。』
  「側門在這裏。」她指著右手邊方向,笑了起來。
  我轉頭看著6號美女,她臉上掛著微笑,眼神閃亮如同星星。往後的時間,我和她這兩條線的軌跡將會是如何呢?
  
  我們踩著一地落葉,來到池塘邊。
  「其實我像是池塘呢。」妳俯下身子撥弄水花,背部的羽翼在陽光下閃亮,像極了池塘的波光粼粼。
  『那我呢?』我問。
  「像鯨魚吧。」妳說,「因為有時我覺得你很巨大。」
  『不。』我搖搖頭,『我是池塘,妳才是鯨魚。』
  『聽過鯨魚和池塘的故事嗎?』我問。
  「我知道。」妳說,「鯨魚因為水量不足而死,池塘則因為被消耗太多而幹枯。」
  『所以我應該讓自己變成大海。』
  「你喜歡變成大海嗎?」
  『如果妳是鯨魚,我一定得是大海。』我說。
  「如果我是鯨魚,我會待在池塘,而不是遊向大海。」妳說。
  『為什麽?』
  「遊向大海會得到自由,離開池塘卻會寂寞。」妳笑了笑,「對我而言,自由雖好,但寂寞更糟。」
  我們安靜了下來,像鯨魚和池塘。鯨魚很努力地待在池塘裏而不遊動;池塘則用所有生命的能量供養鯨魚。
  或許此刻我和妳的心裏都想著,該如何讓自己變成大海吧。
  
  兩天後,我發現6號美女的名片檔改成:「秋天的星空下,誰應該與我相遇?」
  我對這句話沒做過度的延伸解讀,也相信這句話沒太多弦外之音。我隻是對她抬頭仰望星空時的神情印象深刻。那是一種虔誠的神情,語句雖是詢問,口吻卻是祈禱。
  「嗯。」賴德仁說,「或許她想談場戀愛、交個男朋友。」
  『喂。』我回頭說,『你怎麽老是喜歡躲在我背後偷看?』
  「這應該是好消息。」他沒理我,接著說:「也許因為你們聊天的氣氛
 不錯,或者因為你這個人,讓她有了想談場戀愛的念頭。」
  『會這樣嗎?』
  「但也可能沒那麽好。」
  『嗯?』
  「就像看到別人衣服髒了,自己就會有了想洗衣服的念頭。」他說,「你隻扮演髒衣服的角色。」
  『不要亂比喻。』
  「不然就像看到平常很健康的人突然生病,想到天有不測風雲,於是有了去醫院做健康檢查的念頭。這時你扮演的是突然生病的人。」
  『那她的名片檔應該是:秋天的星空下,我應該去哪家醫院?』
  「你說的對。」
  『對個屁!』我推開他,『別來吵我。』
  賴德仁回到他的床鋪後,我又對著6號美女的名片檔發呆。想回點什麽,又怕不適當的回答褻瀆她的虔誠。最後我決定裝死。
  「這次輪到我問你問題。」sexbeauty,妳煩不煩?『喔。』
  「獅子的哥哥叫什麽?」
  『還是叫獅子。』
  「你怎麽會知道?」
  『因為我不是白癡。bye-bye。』我依然很阿莎力下線關機。
  期中考周到了,為了專心念書我幾乎不上線。星期五是考試的最後一天,也剛好是我的生日。早上剛下床時感覺像踩到檸檬,因為腳很酸。急著出門考試時,左腳小拇趾掃到桌腳,眼淚瞬間飆出來。騎機車到係館時,找了半天附近竟然都沒停車位。這也難怪,期中考和期末考這種日子,就像除夕夜一樣,所有你平時以為已消失在校園的人都會出現在教室裏團圓。
  勉強挪了個位置把機車停好,跑進教室時鍾聲剛好響起。今天隻考一科,而且是open book,但這科最硬,老師也最機車。考到一半時,我的計算器竟然沒電,隻好跟隔壁的賴德仁借計算器。但他的計算器我用不慣,很多功能也不會用,搞得我越算越火大。
  「你聽過上戰場的士兵沒帶槍嗎?」老師經過我身旁時冷笑著。我是炮兵不行嗎?
  雖然是open book,但這種考試方式通常會讓你領悟到: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就是課本在你麵前,你卻不知道答案在哪裏?
  中午考完試,感覺整個人都快虛脫了。午飯不想吃,直接到床上報到,這星期睡得少,不補眠不行。沒想到一覺醒來已經七點半,肚子餓得慌,但學校餐廳已經關門了。賴德仁不知道跑到哪裏鬼混,我隻好騎車去7-11買碗泡麵充饑。我掏出口袋僅有的百元鈔票給店員,他看了看鈔票後,說:「先生,這是假鈔嗎?」那隻是我洗衣服的時候不小心洗到而已啊。店員是工讀生,我不想讓他為難,何況旁人也投射過來異樣的眼光。
  走出7-11,打算去提款機領點錢,才想起提款卡放在寢室的抽屜裏。掏出鑰匙準備騎車時,那串鑰匙彷佛化身成鰻魚,從手中滑落,不偏不倚從水溝蓋的鐵柵欄縫隙中,撲通一聲掉進水溝。考前猜題,怎麽猜怎麽不準;鑰匙掉進水溝,卻很神準。
  我急忙從路旁的樹上折下兩根小樹枝,聽見身旁的女孩說:「真沒公德心。」我不好意思看她,蹲下身、低下頭,把兩根小樹枝當筷子,從鐵柵欄縫隙中伸進水溝裏,試著夾起那串鑰匙。鑰匙有點重量,柵欄縫隙又不大,有兩次夾起後又滑落。折騰了十幾分鍾,終於把那串鑰匙夾出來。
  鑰匙變黑了而且沾了幾根毛發,隻好用指尖掐住鑰匙插入鑰匙孔。先騎車回寢室拿提款卡,把鑰匙洗幹淨後再騎車去領錢。領了錢就直接在附近包碗湯麵,本想加顆鹵蛋,但鹵蛋賣完了。再回到寢室後才發覺湯已灑了大半,湯麵都快變成幹麵了。袋子可能被尖銳的東西刺破,再加上騎車時的碰撞才會如此。算了,有得吃就好。
  吃完麵肚子還是沒有飽足感,還想再吃點鹹鹹熱熱的食物,比方說烤肉之類的東西。雖然可以到夜市買來吃,但我可不敢再冒險離開寢室。萬一坐電梯下樓時電梯壞了、騎機車時被白目的車撞了、逛夜市時皮夾被扒了、逛完夜市後發現車子被偷了……還是在寢室待到12點過後比較保險。
  打開計算機上線,才剛進站便被sexbeauty丟了顆水球:「今天心情真好。」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我連「喔」也懶得回。
  「今天我到男朋友家去玩,當然這男友隻是我眾多男友其中之一。」
  「不過他是最棒的,又高又帥家裏又有錢。」
  「他的家人,包括爸爸、媽媽、奶奶、阿姨、姊姊,都很喜歡我。」
  「他說甚至連他養的狗也很喜歡我呢。」
  『他的狗一定是公的。』我終於忍不住回了一顆水球。
  「是呀。你怎麽知道?」
  『因為他是拐彎抹角罵妳。』
  「罵我?為什麽?」
  『他養的狗很喜歡妳,那是公狗,所以妳是bitch。』
  「什麽?」
  我正準備下線時,發現信箱有新信,剛剛竟然沒看見這訊息。我趕緊進入信箱,果然是6號美女寄來的信。
  「生日快樂。
  雖然你說在這天向人說生日快樂會倒黴一星期,但是……
  我還是要冒著生命危險跟你說聲生日快樂。
  呀?已經不小心說了兩次?
  那麽說第三次生日快樂也無妨。:)
     正唱著生日快樂歌的6號美女」
  我對著屏幕吃吃笑了起來。6號美女是個很可愛的女孩,雖然我早已發覺,但她真的很可愛。說第三次可愛也無妨。
  我是個很容易受到暗示的人,當知道今天是黑色星期五又是生日時,就覺得今天一定諸事不順,甚至會很倒黴。即使隻是再平常不過的瑣事,也會隱隱覺得有衝著我來的不幸。但6號美女的祝福卻是更大的暗示,她讓我覺得今天是美好的。是的,一定會很美好。
  「喂!給我說清楚!」sexbeauty還在丟我水球。
  『真是漂亮的女子啊。』
  「你在說我嗎?」
  『漂亮就是美,女子就是好,所以是美好。』
  「你到底在說什麽?」
  『真是美好啊。bye-bye。』然後我下線關機。
  剛離開計算機不到五分鍾,賴德仁便回來了。
  「給你吃。」他遞給我一包東西,「夜市買的。」我打開看了一眼,發現是烤肉,不禁仰天長笑。
  「有那麽誇張嗎?」他很疑惑。
  『幹嘛那麽好心買烤肉給我吃?』
  「聽說今天是你生日。」
  『喔?』輪到我很疑惑,『你竟然記得?』
  「逛夜市時小倩說今天是黑色星期五,是不祥的日子。」他說,「我竟然莫名其妙想到你。」
  『為什麽?』
  「因為不祥這種字眼跟你很搭配。」
  『喂。』
  「總之我突然想起今天是你生日。」他聳聳肩。
  『既然知道今天是我生日,那你是否該說四個字?』
  「別傻了。在今天向人說那四個字會倒黴一星期。」
  『你也聽過這種說法?』
  「廢話。這說法還是我告訴你的。」
  『喔。』
  「你趕快跟翁蕙婷說今天是你生日,她應該沒聽過這種說法。起碼你可以聽到自己喜歡的人跟你說那四個字。」
  『她聽過了。』
  「啊?」
  『因為我告訴過她。』
  「白癡。」
  『不過她有寫信跟我說生日快樂。』
  「真的嗎?」他很興奮,「那麽接下來的七天,你要每天都約她。她一定會跟你出去的。」
  『為什麽?』
  「因為她會倒黴七天啊。」
  『喂!』
  賴德仁笑了笑,轉身在計算機前坐下,打開計算機。我專心吃我的烤肉,不再理他。吃完烤肉去洗個澡,洗完澡後便在床上躺下。腦海裏盡是6號美女信中的文字,還有她的笑容。
  『喂。』我在床上說,『計算機借我一下。』
  「等一下。」
  我跳下床,走到賴德仁背後,蹲好馬步,大喝一聲。將他連人帶椅使勁往左移動一公尺。再拉張椅子在計算機前坐下,重新開個窗口,上線。我隻想再看一遍6號美女的信。沒想到信箱裏竟然又有新信。
  「對了,我上封信忘了說。
  明天成功廳的電影是《愛在心裏口難開》(As Good as It Gets)。
  我想去看這部電影。
  如果你安然度過今天,明天跟我報個平安吧。
  順便一起看電影,一點那場。:)」
  「剛好小倩也想看《愛在心裏口難開》。」賴德仁在我背後開口。
  『可是小倩不是我們學校的學生,不能進場。』
  「笨。我去借一張學生證就行。」
  『你們不要看一點那場。』
  「我偏要看一點那場。」
  『喂。』
  「你放心,我不會打擾你。」
  『那就好。』我下了線,然後站起身,『計算機還你。』
  我靜靜爬上床,輕輕躺下。
  「你想笑就笑出來吧,不用憋著。」賴德仁說。
  『哈哈哈哈哈哈哈……』
  「白癡。」
  『哇哈哈嘻嘻嘿、嘿嗬嗬呼呼喔、喔嗚嗚嗯嗯哇。』
  「幹嘛?」
  『這是白癡的笑聲。』
  「懶得理你。」
  我也懶得理他,我要專心享受這種雀躍的心情。但再這麽笑下去可能會內傷,隻好雙手緊抓棉被,咬著牙忍住不笑。
  「你在打擺子嗎?」賴德仁問。
  『受不了了!』我大叫一聲,『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也受不了了。」他突然爬到我床邊,拉棉被蓋住我的頭,「給我安靜睡覺!」
  這晚很難入睡,因為精神一直處於亢奮狀態。最後可能是笑到累了才睡著,但作夢時彷佛聽到自己的笑聲。醒來時覺得肚皮有些痛,也許是昨晚睡覺時一直在笑的緣故。但也可能是被賴德仁暗算。
  吃過午飯後,我便直接走到成功廳外麵的小廣場,才12點40。時間有點早,我便用步長估算這個小廣場的長與寬。總之就是找點事做,不然呆站著等人有些怪。
  「嗨,繡球。」6號美女在五步外跟我打招呼。
  『嗨,6號美女。』我迎向前。
  「我剛剛看到你走來走去。」6號美女問,「請問你在做什麽?」
  『估算這個小廣場的麵積。』我說。
  「走來走去就可以嗎?」
  『這裏長32步,寬24步。我的步長約75公分,所以長24公尺、
 寬18公尺,麵積是……』我心算了一下,『432平方公尺。』
  「好厲害。」
  『哪裏。』我笑了笑,『誤差應該有百分之十吧。』
  「繡球。」
  『是。6號美女。』
  「我們是千辛萬苦來到這裏計算廣場的麵積嗎?」她笑了笑。
  『抱歉。』我拍了一下頭,手臂朝著成功廳的方向,『請。』
  期中考剛結束,這部電影又很有名,起碼我聽過,因此人非常多。還好我跟她到的時間比較早,如果像上次我和賴德仁到的時間,恐怕連階梯走道也沒得坐。我和6號美女剛坐下時,我看了看表,還有6分鍾電影才開始。可能是有些緊張,我不知道該說什麽,結果卻更緊張了。這情景讓我想起大二時的往事。
  大二時學長介紹一個女孩跟我認識,隔天我們約在成功廳看電影。那時我在成功廳門口等了約十分鍾才看見她朝我走來。
  「我們進去吧。」她說完後直接往裏麵走。我隻好跟在她身後,直到她找好位置坐下,我才坐她旁邊。
  「電影快開始了,我們不要說話。」她說。電影放映的過程中,她始終注視著銀幕,頭也沒轉,更別提開口了。
  「電影結束了,我們走吧。」她站起身。我還是跟在她身後離開成功廳。
  「bye-bye。」她在成功廳門口說。從開始到結束,她隻講了四句話,而我竟然連一句話也沒來得及說。
  「昨天一切還好吧。」6號美女突然轉頭問我。
  『嗯?』我回過神,『托妳的福,很好。』
  「你又客氣了。」
  『不。』我很認真搖了搖頭,『我是說真的。』
  「是嗎?」她看了我一眼,笑了笑,「那就好。」
  『謝謝。』我趕緊接著說:『這不是客氣,是真心話。』
  我說完話後燈光瞬間全暗,隻看見她的眼睛在黑暗中閃啊閃的。也彷佛聽見她輕輕「嗯」了一聲。
  「好棒哦。」6號美女露出笑容,「電影開始了。」
  『是啊。』我突然不再緊張,也笑了笑,『好棒。』
  這部電影說的是患有強迫症的男主角和餐廳女侍者的故事。雖然我和她的專注力都在銀幕上,但碰到有趣的情節或對白,總會很有默契的同時轉頭,彼此交換笑容。我發覺我們可能有很大程度的相似,因為隻要我轉頭她也必定轉頭。換句話說,整部電影中幾乎沒有隻有她想笑或隻有我想笑的地方。我也發覺在漆黑的環境中,6號美女的眼睛特別亮,笑容也更迷人。
  燈光亮了,電影結束了,這次不再有人起立鼓掌或歡呼。
  「我們走吧。」6號美女站起身。
  『嗯。』我點點頭,也站起身。但人太多了,走道也坐滿了人,人潮移動的速度很緩慢。
  「這部電影好看嗎?」6號美女問。
  『好看。』我說。
  「然後呢?」她又問,「你有什麽看法?」
  『就……』我突然想起她是視聽社的社員,頓時覺得有壓力。
  「繡球。」
  『是。6號美女。』
  「隻是閑聊而已,又不是考試。」她笑了笑。
  『那麽我倒是想起一件事。』
  「請說。」
  『父母怕小孩去摸滾燙的鍋子而被燙傷,便在鍋裏盛些熱水,再牽著小孩的手輕輕觸摸鍋子後馬上縮回,然後說:以後不可以摸摸喔,會燙燙喔。於是小孩便學會了以後不可以亂摸鍋子。』
  「我也聽過這種作法。」
  『但有的小孩卻從此害怕鍋子,甚至是像鍋子形狀的東西。認為鍋子就是燙傷人的東西,是非常危險的。』我說,『我就是那種小孩。』
  「你的意思是你現在還會怕鍋子?」
  『不,這隻是比喻而已。』我說,『我的意思是我應該有點怪。』
  「是嗎?」
  『就像患有強迫症的男主角覺得自己有很多行為是沒必要的,甚至很痛苦,卻無法擺脫。』我頓了頓,接著說:『我一定也有很多言行可能是奇怪的、不恰當的,差別的是我可能不自覺。』
  「所以呢?」
  『所以請妳要多包涵,不要見怪。』
  「我一直在包涵呀。」6號美女笑了,「也會持續包涵。」
  『感恩。』我也笑了。
  終於走出成功廳,視野變開闊,空氣也變清新。這時候的陽光明晃晃的,非常耀眼,卻不曬人。我不禁停下腳步,仰起頭閉上眼張開雙臂,讓陽光照耀全身。
  『啊?』我突然想到6號美女就在身旁,『抱歉。』
  「不用說抱歉。」她笑了笑,「我說過了,我會包涵呀。」陽光灑在6號美女的臉龐,她的笑容更顯得燦爛。
  「嗨。」賴德仁突然出現,「沒想到你們也來看電影,真巧。」
  『喂。』我瞪了他一眼,『別裝了。』
  「我有投妳一票喔。」他對6號美女說。
  『夠了喔。』我再瞪了他一眼。
  「繡球。」6號美女說,「你應該幫我介紹你朋友。」
  『他的網絡昵稱是虎落平陽變北七。』我說,『妳可以叫他北七。』
  「喂。」他先瞪了我一眼,再轉頭說:「妳好,我叫賴德仁。」
  「幸會。」6號美女微微一笑。
  「這是我當家,她叫小倩。」賴德仁說。
  「妳好。」6號美女說,「我叫翁蕙婷。」
  「妳好,我叫佳綺。」小倩點個頭,「但他們都叫我小倩。」
  「為什麽?」6號美女很疑惑。
  「因為她像王祖賢一樣美。」賴德仁說。
  「我才不像王祖賢那麽漂亮呢。」小倩說。
  「妳很漂亮呀。」6號美女說。
  「哪裏。」小倩笑說,「妳才漂亮呢。」
  「可惜我們之間沒辦法有她們這種對話。」賴德仁拍拍我肩膀,「你稱讚我帥是理所當然,但我無法昧著良心說你才帥呢這種話。」
  『你高興就好。』我說,『你們還不趕快去約會?』
  「既然這麽巧我們都看了同一場電影,有巧合一定是好事,我們四個起去喝咖啡吧。」
  『巧合不一定都會是好事。』我說,『就像老婆和情婦的生日如果是同一天的話,就是不好的巧合。』
  「你舉這個例子有點糟。」6號美女笑了笑,「我隻好包涵了。」
  『感恩。』我說。
  「去喝咖啡吧。」賴德仁又說,「難得今天天氣這麽好。」
  『天氣這麽好應該要去跑操場,不是喝咖啡。』我說。
  「你真是白癡。」他罵了我一句,再朝6號美女說:「一起去吧。」
  「這……」6號美女似乎有點為難。
  「如果沒事就一起去嘛。」小倩也說。
  「會打擾嗎?」6號美女轉頭輕聲問我。
  『我們應該會被打擾。』我也輕聲回答。
  「笨。」6號美女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再把手指向賴德仁和小倩。
  『喔。』我明白了,『我常跟他們一起,不會打擾。』
  「別說悄悄話了。」賴德仁笑了笑,「走吧。」6號美女看了看我,我點點頭,她才緩緩點了頭,說了聲「嗯」。
  原本我想載6號美女,但我隻有一頂安全帽,隻好作罷。
  「路程隻有一點點而已,不會那麽巧剛好被警察抓到。」賴德仁說。
  「這就是不好的巧合。」6號美女說。
  『如果我剛剛舉這個例子,妳就不必包涵了。』我說。
  「沒錯。」6號美女笑了。
  結果是賴德仁騎機車載小倩,我自己騎機車,6號美女騎腳踏車,我們約好在學校後門附近東豐路上的柏拉圖咖啡。我最早到達這棟外觀漆成白色的兩層建築物,感覺很純淨。一分鍾後,賴德仁和小倩也到了;再三分鍾,6號美女也到了。
  「這裏很不錯哦。」小倩對6號美女說。
  店裏麵可以上漆的地方幾乎都漆成白色,桌椅也是很淡的木頭原色。我們找了靠窗的四人方桌坐下,6號美女坐我旁邊。我想到在普羅旺斯的場景,但這時6號美女扮演我當時的角色。也就是說,對她而言,除了較熟的我之外,還有兩個還算陌生的人。我開始擔心她是否會覺得不自在?
  過了一會我便發現我的擔心是多餘,因為6號美女跟小倩很有得聊。甚至6號美女和賴德仁也聊開了。四個人當中我的話最少,我好像是跟三個早已互相熟識的人喝咖啡。我並非抱怨或不自在,隻是有點訝異6號美女的好相處。雖然隻要有第三者在場時,我隻能用「妳」來稱呼6號美女,但我似乎已經習慣了,不再需要小心翼翼提醒自己別說溜了嘴。我放寬了心,靜靜享受跟6號美女一起喝咖啡的秋天下午。
  我想賴德仁是刻意找我和6號美女喝咖啡,目的是幫我製造機會。我那時不明白,還說天氣好應該要跑操場,看來他罵我白癡是對的。如果不是他,我和6號美女看完電影後,大概隻能揮揮手說再見。因為我完全沒計劃,我一心隻覺得能跟6號美女看電影是幸福的事,根本沒想過電影看完後接下來該做什麽?真是多虧了他,以後我跟他借計算機時一定要多加個「請」字。
  我們在五點左右走出柏拉圖,再一個小時太陽便會下山。
  「蕙婷。」小倩說,「晚上也一起吃飯吧。」
  「今晚沒辦法。」6號美女說,「我另外有約了。」
  「那麽下次要一起吃飯哦。」小倩又說。
  「好。」6號美女點點頭,笑了笑。
  人行道旁種滿了樹,雖然是秋末,樹葉還很茂盛。小倩想和賴德仁沿著人行道走走,問我和6號美女要不要也走走?我說不用了,走路這事我常做,請他們自便。小倩和賴德仁說了聲bye-bye,轉身離去。我注視著他們手牽手的背影,非常羨慕。但隻羨慕了幾秒,便開始思考該如何瀟灑地跟6號美女道別。
  「他們一定會天長地久。」6號美女突然說。
  『這又是妳的莫名其妙預感?』我很疑惑。
  「不。」6號美女搖搖頭,「這不是預感,這是有根據的。」
  『什麽根據?』
  「兩人手牽著手,從背後看,兩隻手臂形成V字,也像打了個勾。」6號美女遙指小倩和賴德仁的背影,「所以是對的,會天長地久。」
  『那什麽是錯的?』我問。
  「如果兩人互摟著對方的腰,那麽從背後看,兩隻手臂便形成X字,也像打了個叉。」6號美女說,「那就是錯的,早晚會分手。」
  『這……』我張大嘴巴,不知道該說什麽。
  「坦白告訴你,我小時候也是會莫名其妙害怕鍋子的那種小孩。」6號美女笑了笑,「所以也請你多包涵。」
  就像6號美女會說些莫名其妙的話一樣,我也常覺得6號美女有種莫名其妙的可愛。喜歡一個人的理由通常是莫名其妙的,就像我現在莫名其妙有個念頭,很想牽著6號美女的手,走到莫名其妙的地方,過著莫名其妙的生活。
  「對了,你為什麽要幫佳綺取了個小倩的外號?」6號美女說,「小倩雖然漂亮,但完全不像王祖賢呀。」
  『可能是我八字不夠硬,晚上看見小倩時會莫名其妙覺得冷。』
  「冷?」6號美女有些納悶,「小倩不冷呀,她很活潑開朗。」
  『這麽說好了,我在晚上看見小倩時,會覺得她不屬於這個空間。』
  「這個空間?」
  『就是陽間。』
  6號美女楞了楞,過了一會才笑起來。
  「這麽漂亮的女孩,你怎麽會覺得像鬼呢?」她搖搖頭。
  『女鬼通常很漂亮。』
  「但她完全不像呀。你這種想法太莫名其妙了。」
  『所以我說我是那種會怕鍋子的小孩。』
  「不。」6號美女又搖搖頭,「你隻是眼睛有問題而已。」
  『嗯,有道理。』我說,『所以我當初沒有投妳一票。』
  「現在呢?」
  『我會把十張票都投給妳。』
  「那是犯規的。」
  『即使犯規,我也要把全部的票都投給妳。』
  「謝謝。」
  『不客氣。』
  我想6號美女似乎並不急著離開,便指著人行道的長椅說:『要不要坐下?』
  「嗯。」她點個頭。我們在長椅上坐下,太陽快下山了,陽光的顏色非常濃黃。
  「繡球。」
  『是。6號美女。』
  「如果我不是6號美女,你會幫我取什麽外號?」
  『嗯……』我想了一下,『燕鳩吧。』
  「燕鳩?」6號美女很疑惑,「那是鳥類嗎?」
  『不是鳥類,但同樣有翅膀。』
  「那麽是什麽?」
  『angel。』我說,『所以妳也不屬於這個空間,因為妳是天使。』
  6號美女並未回話,隻是轉頭注視著我。過了一會,才問:「你真這麽覺得?」
  『嗯。』我說,『有時我彷佛可以在妳背後看到白色翅膀。』
  「你的眼睛果然有問題。」她笑了笑。
  『或許吧。』
  「謝謝。」她說,「雖然我不敢當。」
  我們不再交談,靜靜看著陽光的顏色由濃變淡,最後染上灰。不知道如果從背後看著我們,會形成什麽字?或是有什麽形狀?『太陽下山了,很快就要天黑。』我站起身說,『走吧。』
  「嗯。」6號美女也站起身。我陪她走到她的腳踏車停放處,說了一聲騎車小心。
  『bye-bye。』我揮揮手,『燕小姐。』6號美女笑了,我覺得四周彷佛又變亮了。
  「bye-bye。」6號美女也揮揮手。
  我騎機車回學校,先到學校餐廳吃晚飯,飯後再走回寢室。雖然很想知道6號美女今晚有約是指什麽約?但目前的我並沒有立場多問,所以不知道比較好。這晚很平靜,上BBS沒被sexbeauty打擾、賴德仁在我睡覺後才回來。我有一整晚的時間,去回味今天跟6號美女在一起時的點滴。
  隔天起床後,我發覺天氣好像變冷了。自從我可以感受到秋天後,就對天氣的改變很敏感。秋天快結束了,搞不好在某些人的認定裏秋天已結束。我莫名其妙覺得感傷與擔憂,感傷的是秋天的易逝;擔憂的是我和6號美女的交集能否持續到冬天?
  感恩節那天,小倩透過我約了6號美女出來吃飯,她答應了。6號美女還帶了蚊子來,所以是我、6號美女、蚊子、小倩、賴德仁,總共五個人一起到南門路的木棉道民歌西餐廳吃晚飯。巧合的是,慧孝剛好每周四晚上在木棉道打工駐唱。我們五人各在紙條上點了一首歌,慧孝都一一在台上唱出來。我比較俗套,點的是歐陽菲菲的《感恩的心》,算是應景;6號美女則點了羅大佑的《野百合也有春天》。
  『這首歌不適合妳點。』我轉頭輕聲對6號美女說,『妳是嬌豔的水仙,蚊子才應該點野百合也有春天,她也夠野。』6號美女笑了,然後看了蚊子一眼。
  「學長。」蚊子說,「你是不是在說我?」
  『啊?』我有點嚇到。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男生應該要坦率。」
  『是。』
  「你一定是說今晚你要請我吃飯。」
  『這……』
  「要就要,不要就不要。男生應該要坦率。」
  『要。』我歎口氣。
  「感恩。」蚊子笑了。
  「我也要感恩。」賴德仁說。
  『我才不要請你。』這次我非常坦率。
  「期中考時你向我借計算器,該不該報答我呢?」
  『該。』我歎口氣。
  「感恩。」賴德仁笑了。
  「既然這樣,那我也要感恩。」小倩說,「如果沒有我的提議,今晚你就不能看到蕙婷。」
  『沒錯。』我又歎口氣。
  「感恩。」小倩也笑了。我覺得自己像是感恩節的火雞。
  慧孝在九點演唱結束後,也過來一起聊天。我們都稱讚慧孝歌唱得很好,讓我們在感恩節裏很感恩。慧孝的男友十點來接走她,我們五人則在十點半離開餐廳。在餐廳門口,我們五人簡單互道再見,賴德仁和小倩先離開。他們走後,蚊子便說:「學姐,我還有事,要先到別的地方。」
  「那我怎麽回去?」6號美女問。
  「當然是學長載你回去呀。」蚊子說,「不然學長幹嘛請我吃飯?」
  「別胡說。」6號美女拍了一下蚊子的肩膀。
  「學長。」蚊子說,「你說說看,你想不想載學姐回去?」
  『這……』
  「想就想,不想就不想。男生應該要坦率。」
  『想。』
  「這不就得了。」蚊子笑了。蚊子拿了頂安全帽給6號美女,然後發動機車走人。我和6號美女楞楞地注視蚊子騎車的背影,直到看不見為止。
  『不好意思。』我說,『我載妳回去吧。』
  「說不好意思的人應該是我吧。」6號美女笑了。我們默默走到我的機車停放處,我發動機車,引擎發出低沉的怒吼。
  『請上車。』我說。
  「謝謝。」
  這是我第一次載6號美女,我非常緊張。即使現在的溫度很涼甚至有點冷,我依然感覺手心在出汗。我騎得很慢,印象中考上駕照後就沒騎過這種速度。從地上的影子判斷,6號美女雖然上身前傾,但雙手是抓著車後。我想她應該也覺得不太自在,所以沿途我們都沒交談。終於到了她的住處樓下,我停下車,熄了火,鬆了一口氣。
  「謝謝。」6號美女下了車。
  『感恩節快樂。』我說。
  「感恩節快樂。」6號美女也說。
  『天氣有點冷,妳上去吧。』
  「嗯。」
  『感恩節快樂。』
  「你說過了。」
  『如果非常感恩的話,要說兩次。』
  「繡球。」
  『是。6號美女。』
  「感恩節快樂。」
  『妳也說過了。』
  「因為我也是非常感恩呀。」6號美女笑了笑,掏出鑰匙轉身開門,再回頭跟我說了聲bye-bye。鐵門再度關上,發出細微的鏗鏘聲。然後我發動機車走人。
  我在秋天剛開始時認識6號美女,現在時序快進入或是剛進入冬天。已經跨越了一個季節,沒想到我還是可以成為她生活中的一部份。真是感恩。感恩。
  三天後,第一道寒流籠罩全台灣。這波寒流來勢洶洶,聽說會持續好幾天。我換上厚外套,把秋天穿的薄外套收進衣櫃。可能是天氣變冷懶得出門,我和6號美女上線的時間都變長。偶爾在在線遇到時,互丟水球的次數也變多。
  「今晚要麻煩你一件事。」6號美女的水球。
  『請說。』
  「11點55分,可以麻煩你到我住處樓下嗎?」
  『沒問題。如果誤差超過1分鍾,妳可將我倒過來念,叫我球繡。』
  「謝謝。」
  『請別客氣。』
  「你不問我為什麽嗎?」
  『我到了之後就知道了啊。』
  雖然我好奇她為什麽要我11點55分到她住處樓下?但可以在這麽晚的時間見6號美女一麵的興奮感,遠大於我的好奇心。即使她是叫我去沿著巷子撿垃圾,我也甘之如飴。
  我很準時抵達她的住處樓下,才剛停好車,鐵門正好開啟。
  「繡球。」
  『是。6號美女。』
  「你好準時。」6號美女看了看表。
  『因為我不想讓妳以後叫我球繡。』6號美女笑了笑,又看了看表。
  「天氣真的變冷了。」她說。
  『是啊。』
  「聽說這波寒流很強呢。」
  『嗯。』
  「應該還會冷幾天。」
  『嗯。』
  「你不發表對這波寒流的看法?」
  『嗯……』我遲疑一下,『我們是千辛萬苦來到這裏討論天氣嗎?』
  「你可以算是千辛萬苦,但我隻是走下樓而已。」6號美女又笑了,第三次看了看表。
  『妳的表怎麽了?』我終於忍不住發問。
  「我的表沒事。」她說完後,看了第四次表。
  『妳……』
  「請等一下。」她第五次看表時非常專注,「快了。」我很納悶,但隻能靜靜等待。
  「10、9、8、7、6、5、4、3、2、1……」她抬起頭,笑得很開心,「新月快樂!」
  『啊?』
  「11月走了,12月到了。現在已經是12月1號了,你不快樂嗎?」
  『快樂?』我一臉茫然,『請問妳在做什麽?』
  「跨月呀。」
  『跨月?』
  「每365天才跨一個12月,跟每365天跨一次年的機率是一樣的。」她笑著說,「所以每一個新的月份到來時,也應該跨一跨才對。」
  『這……』
  「新月快樂。」她說,「你不跟我說聲新月快樂嗎?」
  『新月快樂。』我隻好說。
  「你仍然很疑惑嗎?」
  『不,我更加確定了。』
  「你確定什麽?」
  『妳小時候果然是會莫名其妙害怕鍋子的那種小孩。』6號美女笑了,很俏皮的笑容,我也跟著笑。
  「其實12月1號是很特別的。」她停止笑容後,說。
  『怎麽個特別法?』
  「它是冬天的第一天呀。」
  『嗯。』我點點頭,『可以這麽說。』
  「繡球。」
  『是。6號美女。』
  「你知道我為什麽要請你來陪我跨12月嗎?」
  『不知道。』我搖搖頭。
  「因為我想在冬天來臨的瞬間看到你。」
  6號美女的眼睛閃閃亮亮,我突然聯想到花燈。那一瞬間,我覺得冬天根本還沒來,因為我全身上下都很暖和。
  「你是我今年冬天看到的第一個人哦。」
  『妳也是我今年冬天看到的第一個人。』
  「這是我的榮幸。」
  『妳又搶了我的台詞。』6號美女的臉上又露出俏皮的笑容,並往我靠近半步。
  「還有一個約定呢。」6號美女說,「請你閉上眼睛。」
  『遵命。』我知道她要做什麽,因為我也記得這個開玩笑式的約定。果然一陣帶有熱氣的強風刮過我的臉龐,我覺得更溫暖了。
  「這可是地地道道的,冬天的風呢。」6號美女笑著說,「這次是幹的,而且沒有火鍋的味道了吧。」
  『嗯。』我笑了笑,『所以我更感動了。』
  『6號美女。』
  「是。繡球。」
  『妳一定會長命百歲。』
  「那你也要哦。」
  秋天過了,冬天來了。而6號美女的眼神和笑容,依然是溫暖的。
  
  我們在校園裏漫步,經過材料係館。
  『還記得那晚唱的《Before The Next Teardrop Falls》?』我問。
  「But if he ever breaks your heart,If the teardrops ever start,I'll be there before the next teardrop falls……」妳輕輕哼著歌,歌聲很美。
  『如果妳開始掉淚,我會在妳身邊,在下一滴眼淚滑落之前。』
  「嗯。」妳似乎眨了眨眼睛,「謝謝。」
  『所以妳第二滴眼淚得趕緊跟著掉下。』
  「我隻會掉一滴眼淚。」妳說。
  『為什麽?』
  「因為那滴眼淚就是你。」
  妳又眨了眨眼睛。我看清楚了,妳的眼眶有些濕潤,有些液體正在打轉。
  但始終沒滑落。
  
  冬天到了,這是適合睡覺的季節。冬天的早晨要離開被單,就像要告別故鄉的父母那樣的困難與痛苦。若是以前的我,早上第一節課偶爾會因為離不開父母而逃課;但今年冬天我卻沒蹺半堂課。我猜應該是因為6號美女,她讓我有股莫名其妙的力量踢開棉被。
  沒認識6號美女前,冬天時我通常會懶懶的,不想出門。休閑活動大概都以靜態為主,當然最大的靜態活動便是睡覺。但這個冬天可不能太懶,不然跟6號美女的交集就撐不到明年春天。搞不好春天就從此不再來了。所以我鼓起勇氣,試著在BBS上約她出來逛夜市。我共約了6號美女三次去逛夜市,很幸運的,三次她都答應。
  我會很準時在約定的時間——九點騎車到6號美女住處樓下,她也會準時下樓,不過她應該比較準,因為我其實算提早。不再像第一次載她時那麽緊張,我騎車時偶爾會跟她交談。冬天逛夜市的人潮似乎比夏天更洶湧,因此可能是戶外最溫暖的地方。台南有很多夜市,每個夜市通常一星期擺攤兩天,不過時間並不一樣,我們也因此去了三個不同的夜市。但不管在哪個夜市,我發現6號美女都會吃一種叫麻辣鴨血的東西。
  我對麻辣的東西不感興趣,正確地說,應該是有點害怕。所以吃的人是6號美女,冒汗的人卻是我。但又不能光看她吃得眉開眼笑,所以我通常會隨便點樣東西。
  「你是不是不敢吃麻辣?」第三次逛夜市時,她終於開口詢問。
  『嗯。』我點點頭。
  「你讓我很有成就感。」她笑了笑,舀起一塊鴨血。我感覺身上好像起了雞皮疙瘩。
  「我很喜歡逛夜市。」6號美女說,「但不喜歡人太多的場合。」
  『可是夜市裏通常都很擁擠。』
  「所以囉。」
  『所以什麽囉?』
  「所以我很少在這種時間逛夜市,我喜歡在深夜逛夜市。」
  『啊?』我恍然大悟,『抱歉,我不知道。』
  「這是我的問題,你不必抱歉呀。」6號美女笑了笑。
  「以前住宿舍時,因為有門禁,隻好在門禁前一個小時出來逛。」6號美女說,「現在住外麵就方便多了,多晚出來都無所謂。」
  『一個人逛嗎?』
  「通常孝和蚊子會陪我,不過我也曾一個人在深夜出來逛夜市。」
  『這樣不好吧。』我皺了皺眉頭,『妳畢竟是一個女孩子……』
  「你會擔心我?」她打斷我。
  『當然啊。』
  「謝謝。」她說,「我以後會盡量不要這樣。」
  『所以妳是為了可以很晚逛夜市才搬出宿舍?』
  「好像可以這麽說。」
  『妳好偉大。』
  「又胡說。」6號美女笑了。
  『如果……』我輕咳兩聲,『我是說如果,如果妳很晚想出門逛夜市,但慧孝和蚊子不能陪妳,那麽妳可以考慮我,如果妳不介意的話。』
  「我介意。」
  『啊?』
  「你剛剛那段話用了四個如果。」
  『是嗎?』
  「你肯陪我,我會很高興。」她說,「一個如果都不必用。」
  『我……』不曉得是因為驚訝或是興奮,我說不出話來。
  「繡球。」
  『是。6號美女。』
  「我想問你一件事。」
  『請說。』
  「不管我多晚想逛夜市,你都會陪我?」
  『嗯。』
  「你人真好。」
  『這跟我好不好無關,我隻是想陪妳而已。』我說,『如果是蚊子或慧孝想在冬天的深夜到街頭裸奔,我也隻會說:小心別著涼。』
  「你舉的例子還是很糟。」6號美女笑了起來。
  「繡球。」停止笑聲後,6號美女說。
  『是。6號美女。』
  「我還想問你一件事。」
  『請說。』
  「如果我想在喜馬拉雅山上吃雪糕呢?」
  『我陪妳冷到不行。』
  「如果我想在撒哈拉沙漠裏烤香腸呢?」
  『我陪妳熱到發昏。』
  「如果我想在夜市吃超級辣的麻辣鴨血呢?」
  『好。』我立刻站起身。
  「你要幹嘛?」她很疑惑。
  『去點兩碗超級辣的麻辣鴨血。』我說。
  「不用了。」她拉住我衣袖。
  『不行。』我搖搖頭,『不能吃麻辣,以後怎能頂天立地?』
  「哦。」她放開手。
  『妳不再阻止了嗎?』
  「因為你說的有道理呀。」我硬著頭皮,轉身往前邁開腳步。
  「繡球。」
  『是。6號美女。』
  「回來吧。」她說,「不要逞強。」
  『感恩。』我立刻回到座位。
  「這樣就很好了。」
  『這樣?』
  「我吃著喜歡的食物,而且確定你不會跟我搶,這樣不是很好?」
  『妳說的對。』我笑了。
  逛完夜市後,我騎車載她回去。我發覺每次載她回去後,她的笑容都會帶著滿足感。
  「今晚吃太多了。」她笑了笑,「在附近走個幾分鍾好嗎?」
  『當然好。』我們便沿著她住的這條巷子來回走了一趟,花了十分鍾。
  「今晚又沒星星。」回到她住處樓下,她仰起頭說。
  『是啊。』我也仰起頭。
  「我很喜歡看星星哦。」
  『隻要是人,應該都喜歡看星星。』我說,『猴子我就不知道了。』6號美女笑了起來,在巷子微弱的燈光下,眼睛更顯得閃亮。
  「可惜在城市裏通常看不到幾顆星星。」6號美女又仰著頭,「像今晚,一顆星星也看不到。」
  『沒關係。』
  「為什麽說沒關係?」她轉頭看著我。
  『當星星沉默的時候,妳便閃爍。』我說。
  「繡球。」
  『是。6號美女。』
  「謝謝你的讚美。」她笑了起來,眼睛一閃一閃的,像閃爍的星星。我靜靜看著6號美女閃爍發亮的眼神,沒有回話。6號美女的眼睛是她身上最美的部分,從認識以來我始終這麽覺得。從沒改變過。
  美女通常是由外而內、再由內而外。因為外表美麗,內在的一切便容易被美化;如果內在也美麗時,外表就會顯得更美。所以在我眼裏和心裏,6號美女隻會越來越美麗。
  「你怎麽不說話?」
  『因為當妳閃爍的時候,我便沉默。』
  「那我不要閃爍了。」
  『這沒辦法。』我說,『因為妳的眼睛像星星,注定要閃爍。』
  「那你不就得一直沉默?」
  『好像是這樣。』
  「好。」6號美女閉上雙眼,「這樣你就可以說話了。」
  6號美女閉著眼睛,從外套口袋掏出鑰匙,然後用手摸索著,試著找出大門上的鑰匙孔。
  『妳還是睜開眼睛吧。』我說。
  「不行。」她轉頭笑了笑,「我還想聽你說話。」
  『可是我在妳右手邊。』她再將頭轉向右邊,然後笑了起來,但眼睛還是緊閉。即使沒有眼睛的加持,她的笑容依舊溫暖而可愛。
  『我幫妳吧。』我輕抓著她手中的鑰匙尖端,插入鑰匙孔。
  「謝謝。」6號美女轉動鑰匙,鐵門便應聲開啟。
  『妳閉著眼睛怎麽上樓?』
  「這個嘛……」
  『睜開吧。』我說,『不要逞強。』
  6號美女緩緩睜開雙眼,四周也彷佛漸漸變亮。
  『老天終於開眼了。』我說。她笑了起來,笑聲在寂靜的巷子裏隱約傳來回音。6號美女的眼睛是美麗的,笑容也是美麗的。當她睜開眼睛露出笑容,那就是美麗的平方,而不隻是兩倍美麗。
  「晚安。」她笑了笑,揮揮手,「騎車小心。」
  『嗯。』我點點頭,『晚安。』她關上鐵門,我聽見細碎的腳步聲越來越遠。直到聽不見腳步聲,我才轉身離去。
  雖然男生宿舍沒有門禁,我多晚出門或回來都沒關係,但我以後不能再主動邀6號美女逛夜市,畢竟太晚約她出門不太妥當。大概隻能被動等她在深夜裏想逛夜市而且慧孝和蚊子不能陪她時,我才有上場的機會。如果逛夜市的人少一點該有多好,那麽如何讓逛夜市的人變少呢?我知道這是個無聊且複雜的問題,但我卻認真思考了幾天。直到一個更重要的問題出現。
  耶誕時節到了,耶誕夜該如何度過是個偉大的問題。情侶通常會去吃耶誕大餐,可惜我和6號美女的關係還談不上是情侶。如果把我當成她的追求者這種角色,那麽耶誕夜邀她便很合邏輯。但扮演這種角色的人應該會有好幾個吧?如果她沒答應我的邀約,那豈不是表示……一想到這,我不禁遍體生寒。
  「你和翁蕙婷要去哪家餐廳吃耶誕大餐?」賴德仁問。
  『我沒約她吃耶誕大餐。』
  「啊?」
  『啊什麽。』
  「難道你們有什麽特殊的慶祝方式?」
  『沒有。』
  「啊?」
  『不要再啊了,我根本沒約她。』
  「啊?」
  『喂。』
  「明晚就是耶誕夜了,你在搞什麽鬼?」
  『我還不知道該幹嘛。』
  「就去吃耶誕大餐啊!」
  『難道不能做些有意義的事?』
  「什麽叫有意義的事?」
  『比方說捐血或是去公園撿狗大便之類的。』
  「你瘋了嗎?」
  『快了。』
  「別想太多,約就對了。」
  『可是……』
  「你還想後悔嗎?」這句話有如暮鼓晨鍾,讓我下定決心約6號美女。
  我立刻上線,掛在在線等6號美女。等了一個多小時,6號美女終於出現,我有些緊張。
  『6號美女妳好。我可以請教妳一件事嗎?』我主動先丟水球。
  「請說。」
  『妳耶誕夜打算如何度過?』
  「社團有活動。我是幹部,得參加。」
  『太好了。』
  這麽晚才打算約6號美女吃耶誕大餐,我自覺可能性並不高。雖說不抱太大希望,但如果被她婉拒,那打擊就太大了。我會胡思亂想她到底跟哪個英俊瀟灑的男生在哪間羅曼蒂克的餐廳吃著溫馨浪漫的耶誕大餐,而且還深情款款互相凝視。沒想到她竟然有社團活動要參與,這表示她不會跟別人出去過耶誕。原來我並不怎麽在意是否能跟她一起吃耶誕大餐,我最在意的是在這神聖的日子她是否有別的約會。
  「太好了?」6號美女丟來的水球透著疑惑。
  『不,我的意思是好可惜。』我這種心思可不能跟她說,『原本我想約妳吃耶誕大餐。』
  「這確實是好可惜呢。」
  『那我先跟妳說聲耶誕快樂了。』
  「你可以明天再跟我說。」
  『明天?』
  「因為我又有了莫名其妙的預感。」
  『什麽預感?』
  「我們明天會見麵。」
  『真的假的?可是明天我們應該不太可能會碰麵啊。』
  「你似乎不信?」
  『這……』
  「不然我們來打個賭,如果我們明天碰麵了,你要怎麽辦?」
  『我就叫妳6號美女姊姊。』
  「好。:)」
  24號這天,天才剛黑不久,整層宿舍幾乎不見什麽人影。我下樓到餐廳吃晚飯,餐廳裏也是很冷清。有女朋友或者是有喜歡的女孩的男生,這時大概都在外麵的餐廳。賴德仁就是如此,他帶著小倩去一家新開的餐廳吃耶誕大餐。至於其它人,大多數是一群朋友相約去狂歡。在這種時間還選擇留在寢室的人,大概是將來會發明艾滋病毒的疫苗或是控製核融合理論的偉大人物。
  在寢室可以隱約聽到校園內傳來的歌聲和笑聲,我漸漸待不住了。下樓到校園內閑晃,到處是掛著閃亮燈飾的樹,有種寧靜祥和的美。我不禁想著,如果能和6號美女就這樣走著,那該有多幸福。然後我被一陣笑鬧聲所吸引,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到體育館。這裏有宗教哲學研究社和信望愛社合辦的耶誕晚會。
  一走進體育館,發現裏麵熱鬧得很,應該有兩、三百個人吧。天花板拉滿長長的線,在線係著一閃一閃的五顏六色小燈泡。舞台邊還有一棵四公尺高的耶誕樹,樹上也纏繞著閃亮的燈。舞台上有表演,唱歌或演短劇之類的,觀眾可以坐著,也可以隨興走動或聊天,整體的氣氛很歡樂卻不雜亂。我舀了杯雞尾酒,拿了些點心和一根棒棒糖,然後靠在牆上看表演。偶爾有人經過我麵前便跟我說聲耶誕快樂,我也會回了句耶誕快樂。
  雞尾酒還不錯,很香甜又帶著淡淡的酒味,值得再來一杯。當我又拿著長長的勺子舀起橙色的雞尾酒時,聽見背後有人說:「別光喝雞尾酒,應該喝點冰紅茶或冰咖啡。」我回過頭,竟然看見露出微笑的6號美女正站在我身後。我嚇了一大跳,手中的勺子滑落,濺起一片酒花。
  「你還會懷疑我的莫名其妙預感嗎?」6號美女笑得很開心。
  『妳怎麽會在這裏?』
  「這就是我的社團活動呀。」
  『這不是宗教哲學研究社和信望愛社合辦的活動嗎?』
  「是呀。視聽社是協辦社團之一,主要支持一些器材。」
  『原來如此。』我說,『那妳怎麽知道我會來?』
  「我不知道呀。」她說,「我說過了,這隻是莫名其妙的預感。」
  『妳實在太厲害了。』
  「還有呢?」
  『妳的莫名其妙預感真是神奇。』
  「還有呢?」
  『妳好偉大。』我畢恭畢敬,『6號美女姊姊。』
  「乖。」她笑了起來。
  「哇,輪到我們視聽社演短劇了。」她看了台上一眼,「我該準備上台了。繡球,你別急著離開哦。」
  『妳演什麽?』
  「天使。」6號美女說完後,便朝舞台跑去。
  我往舞台走近,找了個位置坐下。兩分鍾後,她們的短劇登場。6號美女換了一身白色的服裝,背後還裝了一對白色翅膀。這出短劇在演什麽我不清楚,演了多久我也沒概念,因為我的視線隻專注於6號美女的每一個表情和每一句對白。當她的白色翅膀正對著我時,那對白色在我眼裏逐漸暈開,最後擴散至整個瞳孔。
  「我是天使。」台上的6號美女這麽說。
  短劇演完了,下台後的6號美女已脫下戲服和翅膀。我朝她招招手,她發現了,便快步朝我走來。
  「我演得如何?」
  『妳本來就是天使,根本不需要演。』6號美女笑了笑,然後從外套口袋拿出一樣東西。
  「這是你的耶誕禮物。」她伸手遞給我,「耶誕快樂。」我接下後隻覺得很輕,低頭看了看,這東西被彩色包裝紙包著。
  「你可以拆開。」
  『是。』我拆開後發現是一雙深綠色的手套。
  「冬天騎機車時,戴著手套會比較溫暖。」
  『謝……』我幾乎說不出話,『謝謝。』
  「喜歡嗎?」
  『嗯。』我用力點頭,『很喜歡,也很實用。』
  「那就好。」我突然想到也該回送她耶誕禮物,但身上隻有剛剛拿的一根棒棒糖。
  『我隻有這個。』我很不好意思,將棒棒糖遞給她,『願妳所有的壓力像棒棒糖一樣,越舔越少。』
  「謝謝。」6號美女笑了。
  『6號美女姊姊。』
  「是。」她笑了,「繡球。」
  『不知道天上的天氣情況如何?』
  「你怎麽會問我這種問題?」
  『妳是天使啊,這問題當然隻能問妳。』
  「天上的天氣很好,既不會下雨也不會下雪。」6號美女笑著說,「不過因為高,空氣比較稀薄,有時呼吸會顯得困難。」
  『那我應該送妳氧氣筒才對。』
  「嗯。」6號美女點點頭,「那東西很實用。」
  『6號美女姊姊。』
  「又想胡說什麽?」
  『妳一定會長命百歲。』
  「我就知道。」6號美女笑了。
  這場晚會在11點左右結束,我和6號美女一起走出體育館。體育館外幾棵纏繞著閃亮小燈泡的樹,依舊一閃一閃發亮。兩小時前我還在幻想著和6號美女並肩走著,兩小時後美夢就成真。雖然走到她停放腳踏車的地方隻有50公尺,但這已經夠幸福了。
  『小心騎車。』我說,『晚安。』
  「嗯。」6號美女點個頭,「晚安。」
  6號美女往前騎了20公尺後,突然回轉,又騎回來。
  「你還沒跟我說耶誕快樂呢。」她說。
  『真的嗎?』我很不好意思,『抱歉。』
  「還是沒說。」
  『喔?』我趕緊說,『耶誕快樂。』6號美女笑了笑,揮揮手後又騎車走了。
  6號美女的背影消失後,我靜靜看著校園內閃亮的樹。對我而言,今晚能看見她,勉強可以算是一種奇跡;但對她而言,應該隻是莫名其妙的預感。雖然心裏還是存著懷疑,但也不得不對她的莫名其妙預感覺得神奇。或許6號美女真的是天使,畢竟她剛剛在台上也說了,她是天使。所以我在耶誕夜裏遇見了天使,並清楚看見天使的白色翅膀。
  聖誕節過後一個禮拜,便是另一個偉大的日子——元旦。這幾年「跨年」這件事好像越來越偉大,各地都有盛大的跨年晚會,而且湧入人數的最小單位通常是「萬」。不過我不必傷腦筋,因為6號美女不喜歡人太多的場合,所以跨年晚會她應該不會感興趣。也許跨年對她而言,隻是跨過一個新的1月而已。她跟我已跨過12月,要不要再跨1月應該不是那麽重要。
  至於我,也不想跟一大群人擠在一起倒數計時迎接新年。因為每當看見人們對舊的一年沒有絲毫眷戀,隻期待新年到來的瞬間以便高喊新年快樂時,我就會覺得有些失落。為什麽沒有人在跨年夜裏高喊:新年不要來?難道都沒有人希望時光停留在現在、不要繼續向前?
  12月31號晚上,還不到十點,賴德仁已經整裝待發。
  「一起去市政府的跨年晚會吧。」他說,「太晚可能會擠不進去。」
  『我不想去。』
  「啊?」
  『啊什麽。』
  「難道翁蕙婷想去別的地方跨年?」
  『我怎麽知道,我又沒問她。』
  「啊?」
  『不要再啊了,我沒約她一起跨年。』
  「啊?」
  『喂。』
  賴德仁丟了句莫名其妙後,便離開寢室載著小倩去跨年。對我而言,在戶外低溫寒風中跟幾萬人擠在一起高喊10、9、8……才是莫名其妙。十點過後,整層宿舍又變得冷清,搞不好比耶誕夜還冷清。在這種時間還選擇留在寢室不出去找地方跨年的人,仍然是將來會發明艾滋病毒的疫苗或是控製核融合理論的偉大人物。
  我想先去洗個澡,用幹淨的身體迎接新的一年。走到浴室門口時,才想起這幾天宿舍燒熱水的鍋爐出了點問題,熱水隻供應到九點半,但現在已經超過十點半了。打開蓮蓬頭試了一水溫,果然沒熱水,而且水幾乎是冰的。記得高中國文老師說過文天祥的《正氣歌》有股偉大的力量,念完一遍後全身會充滿浩然正氣,半夜經過亂葬堆不會被鬼魂騷擾、冬天洗冷水時根本不會覺得冷。《正氣歌》我背得滾瓜爛熟,便決定試試。
  我深吸一口氣,咬著牙打開蓮蓬頭讓冷水當頭衝下。並高喊:『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嶽,上則為日星……』《正氣歌》念到一半,我終於忍不住了,打開淋浴間的門大叫:『救——命——啊!好——冷——啊!』整層宿舍空空蕩蕩,隻有我淒慘叫聲傳來的回音。
  怎麽辦?洗頭洗到一半,洗發精都抹上了。隻得硬著頭皮繼續洗,好消息是頭皮已凍得僵硬,不必刻意硬著頭皮。我啊呼呼、哇嚕嚕、啦嗚嗚亂叫,四肢也亂抖亂跳像三太子上身,不過幾乎沒什麽用,我還是冷到不行。終於洗完澡,我趕緊擦幹頭發和身體,手忙腳亂穿上衣服。打開淋浴間的門,發現外麵的世界還在,我不禁慶幸:還活著真好。回寢室後發覺我的聲音竟然變高了,唱鄭怡的《月琴》應該沒問題。
  等腦袋回溫、手指可以正常活動時大約是11點左右。我打開計算機,上線晃晃。在線的使用者好少,大概都出門跨年了。逛了半小時後覺得無聊,打算下線時剛好碰到6號美女上線。
  「嗨,繡球。」6號美女先丟來水球。
  『是。6號美女』
  「你沒出去跨年?」
  『嗯。妳也沒打算出去跨年吧。』
  「我不跨年的。反正每個熱烈歡迎的新年,終將被迫不及待送走。」
  『有道理。』
  「那麽你打算幹嘛?」
  『不幹嘛。不過剛剛洗了個冷水澡。』
  「你好厲害。」
  『不是好厲害,是好慘。鍋爐有點問題,九點半後就沒熱水。』
  「我以前住宿舍時偶爾也會碰到這種問題,所以我搬出來了。」
  『妳好偉大。』
  「又胡說。:)」
  『妳們在天上時,跨年嗎?』
  「天上是不跨年的,跟宇宙中其它高等生物一樣。」
  『是嗎?』
  「對於宇宙中其它高等生物而言,也許他們的生命以千年計。當人類因為新的一年到來而high到不行時,他們應該會覺得莫名其妙。」
  『原來如此。』
  「有些昆蟲還跨天呢,因為壽命隻有三個月。每當新的一天到來時,牠們也會倒數計時,跟人們一樣。牠們一生中跨天的次數也跟人們一生中跨年的次數相當。」
  『照妳這麽說,有些昆蟲甚至會跨時,因為牠們隻有三天壽命。』
  「你說的對。」
  『6號美女。』
  「是。繡球。」
  『妳到現在還怕鍋子?』
  「沒錯。:)」
  「你為什麽不跨年呢?」6號美女又丟來水球。
  『我對即將逝去的這一年依依不舍,恨不得時光永遠停在這一年。』
  「為什麽?」
  『因為我在這一年裏認識了妳,這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年。我怎麽可能高高興興送走它?』
  「如果你這麽想,那麽舊的回憶會永遠存在。而新的一年,可能會有更多更美好的回憶等著開創。難道這不值得高興嗎?」
  『6號美女。』
  「是。繡球。」
  『妳一定會長命百歲。』
  「你又來了。」
  窗外突然傳來煙火裂空的聲音,我低頭看了看表,果然是12點整。
  「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我和6號美女幾乎同時丟出水球。
  「這也算是另一種形式的跨年吧。」6號美女的水球。
  『嗯。而且不必跟人擠、不會受寒,也沒有身心受創的機會。』
  「身心受創?」
  『去年跨年夜,有個男子脫光上衣並在背部寫上:請嫁給我吧,然後向女友求婚。結果被拒絕,回家後他又感冒,這就叫身心受創。』
  「新的一年裏,我祈禱你舉的例子不要老是這麽糟。」
  『我盡量,也請妳繼續包涵。』
  「我也盡量。:)」
  『6號美女。』
  「是。繡球。」
  『謝謝妳所帶來的一切。請允許我再跟妳說聲新年快樂。』
  「我也要再跟你說聲新年快樂。今年也請你多指教。」
  『我愧不敢當。』
  「你不必愧。:)」我在少尉牛排館說過的這句話,沒想到她還記得。
  我們再簡短互丟幾個水球後,便互道晚安下線。新的一年有個很好的開始,雖然沒能在新年到來的瞬間看見6號美女,但能在在線與6號美女共同走進新的一年,也是件幸福的事。我關了計算機,帶著喜悅滿足的心情爬上床。
  但也許是洗冷水澡或是剛跟6號美女在在線跨完年,我精神有些亢奮。在床上翻來覆去許久,還是無法入睡。索性下床打開計算機再度上線,快兩點了,賴德仁還沒回來。
  「我剛跨完年回來。你去哪裏跨年?」sexbeauty,妳為什麽沒和舊的那年一同消失呢?
  『什麽是跨年?』歎了口氣,我還是回了水球。
  「你裝傻嗎?從舊的年跨到新的年,簡稱跨年。」
  『那麽胯下很黏可以簡稱為胯黏嗎?』
  「無聊。」
  『我想請問妳,北京的戲劇要怎麽簡稱?』
  「京劇。」
  『那洛陽的戲劇要怎麽簡稱?』
  「陽劇。」
  『妳說粗話,我不理妳了。bye-bye。』然後我下線關機。
  遇見sexbeauty大大降低我的亢奮感,我應該可以睡覺了。才躺下五分鍾,賴德仁便回來了。他一回來,也不管我已經躺在床上,劈裏啪啦說著跨年晚會的細節。總之他的意思就是這晚會是多麽熱鬧好玩、活動是多麽精彩有趣、煙火是多麽燦爛奪目,似乎想讓我抱憾終生、死不瞑目。不過我反而因為他的碎碎念而迅速進入夢鄉。
  新的一年,每天似乎都很新鮮,但這種新鮮感通常隻有三天的熱度。也就是說剛過新年時,會覺得萬事充滿新希望、新氣象,也該振作。於是你覺得應該認真念書、不逃課、上BBS的時間要有所節製;也覺得應該孝順父母、友愛兄弟、尊敬師長、遵守交通規則……但到了第四天,過日子的感覺就會跟去年的日子一模一樣。我也是到第四天恢複正常。
  不過自從跨年夜在在線遇見6號美女後,連續七天沒在在線遇見她。其實這七天當中,她和我都曾上線,隻是沒碰見彼此而已。不曉得這是不是好兆頭,總之我開始擔心今年的流年運勢。直到第八天深夜,我上線時發現6號美女寄給我一封信。
  「繡球。
  今晚我突然很想逛夜市,你可以陪我嗎?
  我們約11點半在我住處樓下碰麵好嗎?
  當然如果你收到這封信的時間已超過11點半,那……
  請你不用擔心。:)」
  信在十點寄的,問題是現在已經11點50分了。本來隻覺得扼腕,後來想想不對,「請你不用擔心」這句話有玄機。我想起她曾說如果慧孝和蚊子不能陪她,那麽她可能一個人逛夜市。我那時曾表達擔心的意思。啊?莫非她的意思是她會一個人去逛夜市,也知道我應該會擔心,於是叫我不用擔心?
  我突然心跳加速,渾身緊張了起來。沒再多想,我立刻衝出寢室,下樓騎車飆到她住處的樓下。我隻知道6號美女住四樓,但四樓有兩戶,而且現在是半夜12點。隻能賭賭看了,賭錯的話頂多挨罵而已。我先按了四樓右邊那戶的電鈴。
  「喂。」
  『妳是蚊子嗎?』我好像賭對了,這聲音很熟悉。
  「是呀。請問你是?」
  『我是那個坦率的蔡學長。』
  「哦……」蚊子似乎恍然大悟,「學長有什麽事嗎?」
  『慧孝在嗎?』
  「學長要找慧孝?」蚊子的語氣很驚訝,「你等等,我去叫她。」
  『不用了。』我急忙阻止,『我隻是要確定妳和慧孝在不在而已。』
  「呀?」
  『那麽妳學姐在嗎?』
  「學姐不在。她11點半就出門了,還沒回來。」6號美女果然不在,我的心便往下一沉。
  「學長找學姐有事嗎?」
  『算有吧。』
  「有就有,沒有就沒有。男生應該要坦率。」
  『好吧。有。』我說,『不過現在沒事了,謝謝妳。抱歉打擾了。』
  今天是星期五,那麽6號美女最有可能去的就是小北夜市。我決定先到小北夜市找她,至於到了以後該怎麽找再說。跨上機車,發動機車的瞬間,突然聽見背後有人叫:「繡球!」我回過頭,發現6號美女在十公尺外對我揮手。我楞了楞,十秒鍾後才趕緊把機車熄火。6號美女已來到我身邊,臉上掛著笑容。
  『妳沒有一個人去逛夜市?』我很納悶。
  「沒有呀。」6號美女說,「我信上不是說了,請你不用擔心。」
  『我以為妳會一個人去逛夜市,但妳知道如果這樣的話我會擔心,
 所以叫我不用擔心。』
  「你怎麽會這樣想呢?」輪到6號美女很納悶,「我的意思是說:
 如果你沒來,我不會一個人在深夜去逛夜市,所以你不用擔心。」
  『啊?』
  「沒想到這麽簡單的一句話,會有完全不同的解讀。」
  『是啊。我琢磨了很久,結果還是誤會妳的意思。』
  「是我表達不好。」6號美女說,「抱歉。」
  『不。』我說,『表達往往是單純的,能不能被理解才是複雜的。』
  「這句話很有哲理呢。」她笑了笑。
  『哪裏。』我有點不好意思。
  「很抱歉。」6號美女說,「說不要讓你擔心,反而讓你擔心了。」
  『千萬別這麽說。』我更不好意思了。
  『對了。』我說,『蚊子說妳11點半就出門了,那麽妳去哪?』
  「我就在附近走走呀,剛剛才從便利商店回來。」她仰起頭,「你抬頭看看,今晚有好幾顆星星呢。」
  『嗯,真的有星星。』我也仰起頭。
  「記不記得你去年曾經說過……」
  『去年?』我因為驚訝而打斷她,隨即醒悟現在已經是新的一年了,『能夠用去年這兩個字來描述我們之間發生過的事,真好。』
  「你如果能聽我說完會更好。」
  『抱歉。』
  「去年你說過,當星星沉默的時候,我便閃爍。」6號美女仰頭說,「那麽當星星閃爍時,我會如何?」
  『嗯。』
  「嗯什麽?」
  『它們閃它們的,妳閃妳的,不用理它們。』我說,『妳眼中的閃爍,絕非幾光年外的星星可以比擬。』
  「繡球。」
  『是。6號美女。』
  「你這麽說,我很難接呢。」
  『請妳把這句話當作單純的讚美。』
  「那我隻好說謝謝。」
  『這是我的榮幸。』
  「繡球。」
  『是。6號美女。』
  「我們是千辛萬苦來到這裏討論星星嗎?」
  『妳還想逛夜市嗎?』
  「嗯。」她點點頭,然後笑了。
  『那就走吧。』
  我騎車載著6號美女到小北夜市,夜市還很熱鬧,但人少了很多。6號美女照舊點了麻辣鴨血,我依然敬謝不敏。
  『為什麽今晚突然想逛夜市?』我問。
  「想逛夜市還需要特別的理由嗎?」6號美女笑了笑,接著問:「倒是你,為什麽收到信時已超過11點半,卻還要跑來?」
  『因為想確定妳是否是一個人出門逛夜市。』
  「然後呢?」她問。
  『我原先以為妳是一個人出門逛夜市,所以打算來夜市找妳。』
  「呀?」
  『怎麽了嗎?』
  「所以我剛剛看到你時,你正準備騎車到夜市而不是回宿舍?」
  『是啊。』
  「可是我以為你是要騎車回宿舍。」
  『不。我是要來夜市找妳。』
  「繡球。」
  『是。6號美女。』
  「我想問你一件事。」
  『請說。』
  「如果你跑來夜市找不到我時,你會怎麽做?」
  『當時隻想著要來找妳,沒想過這問題。』
  「那麽你現在想想這個問題。」
  『嗯……』我想了一下,『我應該會繼續找。』
  「如果繼續找還是找不到呢?」
  『那就再繼續找。』
  「如果再繼續找還是找不到呢?」
  『那就三繼續找。』
  「如果三繼續找還是找不到呢?」
  『那就四繼續找。』
  「你要繼續到什麽時候?」
  『當然是找到妳為止。』
  「繡球。」
  『是。6號美女。』
  「你一定會長命百歲。」
  『妳別老搶我的台詞。』我笑了笑。
  我們在夜市逛到一點,然後我送6號美女回去。她打開鐵門後,回頭看著我,似乎想說什麽,卻半天說不出話。
  「嗯……」尾音拖得很長,她最後還是說:「嗯。」
  『這是什麽意思?』
  「就是謝謝加對不起。」
  『喔……』我也拖長了尾音,『喔。』
  「這是什麽意思?」
  『就是不客氣加沒關係。』我們相視而笑,互道聲晚安後,她走上樓、我騎車回去。
  表達往往是單純的,能不能被理解才是複雜的。6號美女的一言一行可能很單純,但在我心裏常得推敲許久。例如假使她說:我會冷。我搞不好會以為她可能是空虛寂寞才覺得冷。但其實她隻是衣服穿得薄覺得冷而已。而在她的心裏,又如何理解我的一言一行呢?
  對我而言,可以跟她說說話、看著她的眼睛與笑容,就是幸福的事。如果她希望我陪她聊天、逛夜市、看星星,我當然很樂意。所以我的表達很單純,直接到她身邊便是。至於她怎麽理解我,其實我並不在意。
  燦爛的黎明前,總會有深沉的黑暗,就像假期前就會有期末考一樣。雖然距離期末考還有兩星期,但這學期的課都很硬,要過並不輕鬆。尤其是考期中考時計算器沒電的那科,任課老師亂沒人性的,曾當了全班三分之二,我不想成為他的刀下亡魂,隻得更用心準備。如果這學期沒有All pass,我會無顏見6號美女。我不知道為何會有這種想法,但這想法已經根深蒂固。
  「你在看漫畫?」賴德仁問。
  『我在K書。』
  「啊?」
  『啊什麽。』
  「這幾天沒有要考試啊。」
  『我在準備期末考。』
  「啊?」
  『不要再啊了。』
  「期末考還有兩個禮拜耶。」
  『要早點準備才會考得比較好。』
  「啊?」
  『給我閉嘴。』
  總之這兩個禮拜我很認真,空閑的時間都用來念書。這根本不像我啊,再這麽用功下去,我媽大概就不認得我了。第一個禮拜我隻在睡前上線,通常已是淩晨兩點,而且隻待十分鍾,因此都沒遇見6號美女。第八天我受不了了,晚上九點就上線,希望能在在線遇見她,即使隻聽到她一句問候也好。
  「好久沒遇見你了,你最近好嗎?」遇見的是sexbeauty。這種心情好像在公園裏等美女結果卻等到鬼。
  『最近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我的水球。
  「什麽問題?」
  『妳會選擇連續拉十天肚子,還是連續便秘十天?』
  「嗯……我會選擇拉十天肚子。便秘十天很恐怖。」
  『妳是認真的嗎?』
  「是呀。」
  『妳讓我豁然開朗了,謝謝。bye-bye。』我立刻下線關機。
  這是老天對我意誌不堅定的懲罰,我決定忍住想遇見6號美女的欲望。第二個禮拜我更認真了,上線隻待五分鍾,甚至不上線。期末考前一晚,我收拾好隔天要應考的書本,已經快淩晨三點了。上線晃一晃舒緩一下心情,終於遇見6號美女。
  「好久沒遇見你了,你最近好嗎?」同樣一句問候,但由6號美女說出來,不一樣就是不一樣。
  『最近還好。隻是為了準備期末考都很晚才睡。』
  「我也是。」
  『那麽我們都加油吧,天一亮就是期末考的日子了。』
  「嗯。你要睡覺了嗎?」
  『也該睡了,妳也是。晚安。』
  「繡球。」
  『是。6號美女。』
  「可以先別說晚安嗎?」
  『好啊。可是我剛剛已經說過了。』
  「那我裝作沒聽到。」
  『6號美女。』
  「是。繡球。」
  『請問有什麽事嗎?』
  「我想去巷口的便利商店買點東西。」
  『如果妳不介意的話,十分鍾後在妳住處樓下碰麵?』
  「我介意。」
  『那……』
  「因為你用了如果。」
  『喔。』
  「我要開始計時了。」
  我沒下線,直接離開寢室坐電梯下樓去騎機車,抵達她住處樓下時,6號美女已經在門口等我。
  『我遲到了嗎?』我停好機車後問。
  「你好厲害,誤差隻有20秒。」6號美女笑了笑。
  『那麽相對誤差便是20/600,不到4%,應該可以接受。』
  「很抱歉,這麽晚還讓你跑來。」
  『千萬別這麽說。』
  6號美女穿了件有套頭的厚外套,雙手插進外套口袋。她的頭部被套住,臉也往下縮進衣服內,五官隻露出眼與鼻。
  『會冷嗎?』我不禁問。
  「有點。」
  『那麽趕緊回屋裏,比較溫暖。』
  「繡球。」
  『是。6號美女。』
  「我們是千辛萬苦來到這裏討論是否該回屋內嗎?」
  『抱歉。』我拍了拍頭,『我們走吧。』
  以緩慢的散步速度,約五分鍾便可走到巷口24小時營業的便利商店。6號美女買了些熱食,我順便買了些泡麵,期末考周會很需要。走出便利商店後,6號美女突然問:「半夜三點在街道上看見便利商店是什麽感覺?」
  『嗯……』我想了一下,『應該會有一股安心的感覺。』
  「我也覺得是安心的感覺。」巷子很安靜,我們也安靜走回她的住處樓下。
  「繡球。」
  『是。6號美女。』
  「對我而言,你就像半夜三點在陌生的城市裏、陌生的街道上看見
 便利商店一樣。」6號美女轉頭看著我,眼中閃爍著溫暖的光芒。我無法言語,全身被一道暖流徹徹底底流過。
  『6號美女。』
  「是。繡球。」
  『妳一定會長命百歲。』
  「隻要便利商店不關門的話。」6號美女笑了笑,說了聲晚安後便轉身上樓。
  期末考周雖然難熬,但隻要想起6號美女,我同樣有安心的感覺。考完試後便放寒假,學生開始離開學校回家。6號美女在考完隔天便回台北,回家前寄了封信祝我寒假愉快。我則多待了三天,確定所有科目都及格後才收拾行李回家。
  回到家後,每天都睡到很晚,反正沒事做,家裏也沒計算機。我常常待在電視機前,偶爾出門找以前的同學聊天。完全與6號美女絕緣的日子,有時會讓我覺得是在浪費生命。不知道可不可能會有一種叫做「時間銀行」的東西?這樣便可以把味同嚼蠟的時間先存起來,等下次跟6號美女見麵時再領出來用。
  寒假放了快四個禮拜,中間還過了一個農曆年。大年初七開學,我在初六回學校。天氣還是有些冷,不過已不像過年期間那麽冷。剛開學還很輕鬆,便想約6號美女,卻不知道要做什麽?直到有天下午騎車經過東豐路,我才知道。
  可惜視聽社想趁剛開學在校內辦個影展,6號美女忙得很。
  「隻要下午沒課的時間,我都要在社辦忙。」6號美女的水球。但我約6號美女要做的事,上午雖然也可以,但下午時分最好。如果是晚上去,則沒有半點意義。
  我等了五天,再等下去的話,即使約到6號美女也沒意義。第六天下午,我突然有股衝動,跑到視聽社的社辦找6號美女。
  「繡球。」6號美女很驚訝,「你怎麽來了。」
  『是啊。我怎麽來了?』
  上次見到6號美女是期末考前一天,現在是開學後第二個禮拜。一個多月沒見到她,這次第一眼看見她時,心髒跳得很厲害。其實每次剛見到6號美女的瞬間,心都會砰砰跳。已經一個多月沒感覺這種劇烈的心跳,當這種感覺突然回來時,我詞窮了,甚至忘了要說什麽。
  「繡球。」
  『是。6號美女。』
  「我們是千辛萬苦來到這裏討論你怎麽來了嗎?」
  『不。』我回過神,『我想請妳借我一個小時。』
  「晚一點好嗎?」她說,「我現在走的話,對學妹不好意思。」
  社辦裏還有三個學妹在忙,我走過去先點個頭,再說:『很抱歉。妳們可不可以把學姐借給我一個小時?』三個女孩麵麵相覷,終於有個看起來比較勇敢的女孩說:「當然可以。」
  『謝謝。』我說。
  6號美女也過來跟這三個女孩說抱歉,並保證一個小時後回來。
  「學姐,沒關係啦。」那個勇敢的女孩帶著曖昧的笑,「快去呀。」
  「繡球。」6號美女轉頭對我說,「我們走吧。」我又朝那三個女孩說了抱歉和謝謝,然後跟6號美女離開社辦。
  我領著6號美女走向我的機車停放處,一路上她都沒有開口。
  『妳不問我為什麽嗎?』我終於忍不住問。
  「我到了之後就知道了呀。」她笑了笑。我發動機車,拿了頂借來的安全帽給她,她戴上後便上了車。
  我沿著勝利路往北騎,騎到第二個路口正準備右轉時,聽見她說:「哇!這裏好漂亮!」
  『是嗎?』我右轉後在路邊停下車,『那我們下車吧。』這裏是東豐路,路上的中央分隔島、快慢車道分隔島、人行道旁,盡是開滿黃花的樹。
  我和6號美女沿著人行道走著,長長的路上被落下的黃花淹沒。我們彷佛是踏上一大片黃色的花海。
  『這是黃花風鈴木,樹上的花叫風鈴花。』我指著這些五公尺高的樹,『開花時樹上沒有葉子,滿是一團一團的黃花,既美麗又壯觀。』
  「風鈴花?」6號美女撿起地上一朵巴掌大金黃色的風鈴花。
  『這花朵是漏鬥形,花緣皺曲,很像風鈴。』我指著她手中的花。
  「真漂亮。」6號美女在一棵開滿風鈴花的樹下駐足,仰頭讚歎。
  『每年大約這個時節是花期,不過花期隻有十天左右。』
  「十天?」
  『嗯。』我指著地上的黃色花海,『現在應該是花期的尾聲,所以地上滿是黃色的風鈴花。等花落光後,新葉再長出來。』
  「真是慚愧,我從來不知道學校附近有這種美景。」我們在人行道旁的長椅坐下,靜靜欣賞這場春日的盛宴。
  「繡球。」
  『是。6號美女。』
  「你就是要帶我來看風鈴花的吧?」
  『嗯。』我說,『不過很抱歉,硬把妳拉來,請妳別介意。』
  「我介意。」她笑了笑,「你怎麽不早幾天把我帶來?」
  『其實……』我有些吞吞吐吐。
  「我知道。前些天你就想帶我來了。」她微微一笑打斷我,「隻是我不知道你要帶我來看風鈴花,更不知道風鈴花的花期隻有十天。」
  「隻有十天呀……」6號美女仰起頭。
  『嗯?』
  「比櫻花季還短。」
  『但風鈴花比櫻花大。』
  「沒錯。」她笑了。
  『其實風鈴花和櫻花有個特質很像。』我說。
  「什麽特質?」
  『孤獨。』我說,『因為同樣都得等到葉子掉落後才會開花。』
  「嗯。或許風鈴花和櫻花都有個願望,希望能開花給葉子看。」
  『但葉子卻想早點凋落,好讓花期更長。』
  「花與葉子……」6號美女似乎若有所思。
  『走吧。』看了看表後,我站起身。
  『嗯?』她回過神,「去哪?」
  『回去啊。一個小時到了。』
  「真的要回去嗎?」
  『跟學妹說好是一個小時,妳也答應了她們。』
  「繡球。」
  『是。6號美女。』
  「你可不可以裝作沒聽到我跟學妹說的話。」
  『這……』我頓了頓,『好吧。妳可以跟她們說因為我苦苦哀求,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求妳別走,妳隻好多留一會。』
  「你不是這種人。如果我想走,你再怎麽不舍,也會立刻送我走。」
  『這又是妳的莫名其妙預感?』
  「不。」6號美女笑了笑,「這是推理。」
  「繡球。」
  『是。6號美女。』
  「這是最好的生日禮物。」她轉頭注視著我,「謝謝你。」
  『妳今天生日?』我很驚訝,『妳是3月2號出生?』
  「我不是3月2號出生,我的農曆生日是正月十五元宵節。」她說,「今天剛好是元宵節。」
  『原來如此。』我說,『生日快樂。』
  「謝謝。」
  『6號美女。』
  「是。繡球。」
  『妳出生那年的花燈一定特別漂亮。』
  「謝謝。」
  『小倩的生日一定是中元節。』6號美女突然笑出聲,笑聲穿梭在風鈴花之間,很有春天的味道。
  「決定了。」笑聲停止後,她說。
  『決定什麽?』
  「以後每年我們看見風鈴花開的時候,就是春天的第一天。」
  『好。』
  「一起看見才算哦。」
  『嗯。』
  冬天過了,春天來了。對我而言,6號美女才是春天。
  
  我說我想挖一條長長的水溝,往北延伸。
  「水溝裏頭,會有水嗎?」妳問。
  『當妳離開,水溝裏自然會有滿滿的淚水。』我說。
  「這條水溝會挖到哪?」妳又問。
  『妳在哪裏,水溝就到那裏。』
  「那我不要離開你太遠,不然你會挖得很累。」
  『挖水溝並不累,累的是水溝。因為它得承受滿溢的思念。』
  我望向北方,想象這條水溝該挖多長。可是將視線往水溝的盡頭延伸,卻怎麽也看不到水溝的盡頭。
  一不留神,眼淚滴了下來。

  6號美女一定很喜歡看風鈴花盛開的美景,因為自從春天的第一天後,春天的第二天和第三天,我和她還是在下午時分去看風鈴花。我們會沿著長長的人行道踏著黃色花海漫步,累了就在樹下坐著。春天的第三天,東豐路上的風鈴花大多數已飄落,地上積滿黃花,像春日的波濤。
  「花期大概快結束了。」6號美女的語氣有些不舍。
  『嗯。不過還有一個地方也有,如果妳不介意,我可以帶妳去。』
  「繡球。」
  『是。6號美女。』
  「我介意。我真的好介意。」
  『那……』
  「快帶我去呀。」6號美女站起身。
  那是林森路上一個狹長三角形公園,裏麵幾乎種滿黃花風鈴木。因為是密植,所以看起來有另一種團聚之美。這裏的黃花風鈴木比較高,樹幹更直挺,雖然花期同樣也快結束,但樹上的風鈴花依舊是鮮豔的黃,隻是常會隨風飄落而已。我和6號美女在樹木間隨興穿梭,腳下是柔軟的金黃色土地。當一朵風鈴花正從樹上落下時,6號美女箭步向前,接個正著。
  『好身手。』我很佩服。
  「我可以許願了。」6號美女笑得很開心。
  『看見流星才可以許願吧。』
  「你沒聽過接住一朵落下的風鈴花便可以許願的說法?」
  『有這種說法嗎?』我很納悶,『我沒聽過。』
  「那你現在聽過了。」
  6號美女雙手捧著那朵風鈴花,低下頭、閉上眼睛。
  「許好了。」她睜開雙眼。
  『妳許什麽願?』
  「希望你長命百歲。」她的眼神清澈明亮,我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像低沉的雷。
  春天徹徹底底來了,厚棉被和厚外套都被我收進衣櫃。就連視聽社舉辦的影展,名字都取為春天影展。這個影展活動持續一星期,除了放映電影外,還邀請了從事攝影、編劇或配樂的專業人士來演講,甚至還有導演。基於愛屋及烏的心理,每場活動我都會去參加。但不管是聽演講或是看電影,我通常待在角落,不想幹擾忙碌的她。
  最後一場活動是演講,結束時大約晚上九點半。剛離開會場時,恰巧碰見之前在視聽社辦看過的勇敢女孩。
  「學長。」她笑說:「又要來借學姐嗎?」
  『上次真不好意思,不隻借了學姐一個小時。』我說,『因為……』一時之間想不出任何借口,我幾乎漲紅了臉。
  「唉呀,小事一樁。學長不要放在心上。」她又笑了笑,「學長跟學姐好像,學姐也是邊道歉邊因為了半天。」
  『是嗎?』
  「嗯。」她說,「我跟學姐說,以後如果想不出理由或說不出理由,
 就說因為吃得太飽、因為小孩還小、因為天氣很好陽光普照……」
  『確實是很好的借口。』我笑了笑,點個頭後轉身離開。
  「繡球。」我停下腳步回過頭,6號美女正朝我走近。
  『妳好。』
  「呀?」她微微一楞。
  『因為可能會有認識的人。』我指了指四周走動的人。
  「嗯。」她說,「趕快離開這裏。」我們快步走出會場,在僻靜處停下腳步。
  『6號美女。』
  「是。繡球。」然後我們同時笑了。
  「終於忙完了。」笑聲停止後,她說。
  『活動辦得很成功。』我說,『辛苦了。』
  「確實很辛苦。」她笑了笑,「我到現在還沒吃飯呢。」
  『那得趕緊吃飯。』我問:『妳想去哪裏吃?』
  「我想去有麻辣鴨血也有你的地方。」
  『好。我載妳去夜市。』我頓了頓,『不過這時間夜市人很多……』
  「嗯。確實很為難。」
  『為難?』
  「到底是要餓死呢?還是勉強去人很多的夜市吃飯呢?」
  『走吧。』我笑了。
  可能是終於忙完一係列的活動,6號美女的神情既得意又輕鬆。她變得更健談,說起話來滔滔不絕。我隻是靜靜聆聽,不曾打斷。雖然夜市裏人聲鼎沸、語笑喧嘩,但我的心情卻很恬靜。
  「這星期的活動,你一定都有來參加。」她說。
  『這又是妳的莫名其妙預感?』
  「不是預感。」她說,「我隻是這麽相信著。」
  『為什麽?』
  「因為……因為……」她想了半天後,說:「因為吃得太飽、因為小孩還小、因為天氣很好陽光普照……」我想起學妹的話,不禁笑了起來。
  「繡球。」
  『是。6號美女。』
  「嗯。」
  『嗯?』
  「沒事。」她笑了笑,「隻是喜歡聽你叫我6號美女。」
  『我也喜歡這麽叫妳。』6號美女又笑了,笑容像春雨後玫瑰綻放。
  『幸好妳當初是隨便挑一張照片參選。』
  「哦?」
  『如果妳認真挑,隻要一點點小認真,就一定是1號美女。』我說,『依妳謙虛低調的個性,一定不喜歡1號美女這種稱呼。』
  「你過獎了。」
  『不是過獎,是中獎。』
  「中獎?」
  『能認識妳,就是中獎。』我說,『而且是特獎。』6號美女隻是微微笑著,沒多說什麽。
  我們在夜市待到11點,我才送她回去。回程的路上她似乎唱著歌,我隱約聽到夾雜在機車引擎聲中的旋律。我特地停在路邊,把車子熄火,摘下安全帽,回頭看著她。她也摘下安全帽,先是笑一笑,然後輕啟雙唇把剩下的歌唱完。
  妳問我浮萍的邏輯
  那就是吧,露珠向大地
  沉墜的輕喟
  而菊
  尤其金線菊
  是耐於等待的
  寒冬過了就是春天
  我用一生來等妳的展顏
  『這是什麽歌?』我問。
  「向陽的詩《菊歎》改編成的歌。」
  『很好聽。』
  「謝謝。」
  『金線菊終於等到春天了。』
  「是呀。」她笑了。我也笑了,再度發動機車,載6號美女回家。
  3月快過完了,3月份最後一個禮拜六成功廳所放映的電影,是湯姆克魯斯主演的《征服情海》(Jerry Maguire)。電影放映前一天晚上,我在在線遇見6號美女,便約好一起看電影。
  「這部電影小倩也很想看。」賴德仁說,「我們四個人一起看吧。」
  『喂。』我回頭發現他又站在我背後,『你不偷看會死嗎?』
  「一起看完電影後,」他沒理我,繼續說:「再一起去喝咖啡。」
  『我沒說要跟你們一起。』
  「喝完咖啡後一起散個步。」他又說。
  『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最後是一起吃晚餐。」
  『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真是完美的一天啊,我已經迫不及待明天的到來了。」
  『你……』
  隔天下午一點,賴德仁和小倩緊跟著我,趕都趕不走。原以為是四個人一起看電影,結果6號美女帶來了慧孝,所以是五個人坐成一排看電影。雖然我跟6號美女並肩坐著,但我的左邊是賴德仁、她的右邊是慧孝。我們隻在電影開始放映的瞬間同時轉頭交換微笑;在電影結束等待離場時彼此詢問電影好看嗎而已。
  電影看完後,依照賴德仁的劇本,五個人前往東豐路的柏拉圖咖啡。6號美女一到東豐路,便對著我笑了起來,然後看看路旁的樹。記得上次來這裏喝咖啡時是去年秋天,風鈴木枝葉茂盛、綠意盎然。3月初黃花在綠葉落盡後的枯枝上盛開,樹上像掛滿了黃色風鈴。現在是3月底,風鈴花都落光了,但樹上稀稀疏疏長了些新葉。
  「不要忘了明年春天的第一天哦。」6號美女輕聲對我說。
  『嗯。』我用力點頭。
  《征服情海》確實好看,我們五個人聊天的話題都圍繞著它。
  「湯姆克魯斯是我的偶像呢。」小倩說。
  『可惜我跟湯姆克魯斯有瑜亮情結。』賴德仁說。
  「哦?」慧孝很疑惑。
  「因為我和他都是很帥很帥的帥哥,彼此間難免會有瑜亮情結。』賴德仁說完後,慧孝和6號美女笑了起來,小倩捶了一下他的肩膀。至於我,則像得道高僧,紋風不動。
  我對這部電影最大的共鳴點,在於湯姆克魯斯說的那句:「You complete me。」妳讓我完整,妳讓我成為完整的人。6號美女的出現也讓我有類似的感覺。而且意義恐怕還要再更深一層,因為她讓我想要成為更好的人。
  小倩很羨慕我們學校每周六都會放映電影,而成功廳也還不差。她說如果她是我們學校的學生,一定會每周六看這種免費電影。
  「成功廳播放的電影,我幾乎每部都會去看。至於學姐嘛……」慧孝指著6號美女,「就不隻是幾乎,而是每部都看。」
  「這倒是真的。除非真的有事或生病,不然我每周六都會去成功廳
 看電影。」6號美女說,「不管那部電影之前是否看過。」
  我不禁扼腕,我怎麽沒想到呢?成功廳的電影免費而且通常很不錯,每周六起碼有四個播映場次。6號美女是視聽社的社員,又比一般人更愛看電影,當然會常去看。甚至每周六都去看也很合理。這麽簡單的道理如果早知道,就可以每周六跟她一起看電影了啊。
  然而再細想,便不覺得扼腕。即使我早知道她每周六會去成功廳看電影,我也不會每周都約她。就像現在我已經知道了,往後我也不會主動每周六約她看電影,或幹脆直接訂下每周六要一起看電影的約。雖然6號美女喜歡看電影,但她仍然可以選擇自己一個人去看,或是跟別的朋友看,我不能剝奪她這種權利或選擇。這不是我有沒有立場或資格去剝奪的問題,即使我有立場和資格,我還是不會也不應該這麽做。
  這並非意味著我無私,或是心思細密、體貼入微、善解人意。我隻是單純以為,我不該占據6號美女的全部。能成為她生活中的某些部分,我已經覺得幸福與滿足。不是不想求得更多,而是如果我占據她的全部,那麽6號美女可能就不是6號美女了。
  像流星劃過心房一樣,我心裏突然雪亮,想到一種比喻。我像是池塘,而6號美女是鯨魚。鯨魚屬於大海,那才是她可以遨遊的地方。如果她累了,願意在池塘歇息,我會用所有生命的能量供養她。但我不能也不應該期待她一直待在池塘裏,久了她會無法呼吸。這個莫名其妙的比喻,讓我覺得有些悲傷。
  「在想什麽?」身旁的6號美女輕聲問。
  『沒什麽。』我回過神、笑了笑,『胡思亂想而已。』
  「哦。」她應了一聲,也回個淡淡的笑。6號美女,我願意用所有生命的能量供養妳,水枯了也甘願。但在我變成大海之前,我不能一直困住妳。雖然我並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變成大海。
  我們五人走出柏拉圖時,天快黑了。
  「不如就在這附近找家店吃晚飯吧。」賴德仁說。
  『你跳過散步那一幕了。』我說。他不理我,直接詢問6號美女和慧孝的意見。反正晚餐得吃,東豐路上好幾家簡餐店氣氛很不錯,而且就在附近,於是她們便點頭。
  當我們選好簡餐店準備走進去用餐時,剛好碰見蒼蠅。
  「他是我們班上同學,叫周昌英,我們都叫他蒼蠅。」隻有6號美女和慧孝不認識蒼蠅,於是賴德仁便向她們介紹。
  「是蒼鷹,不是蒼蠅。」周昌英說,「我是在天空中翱翔的蒼鷹,不是在廁所裏吃大便的蒼蠅。」
  『蒼蠅你怎麽會在這裏?』我問。
  「是蒼鷹,不是蒼蠅。」周昌英說,「來簡餐店當然是吃飯,難道是來上課嗎?」
  周昌英這個人不錯,雖然有點怪,不過還算有幽默感。有些人的幽默感像陽光般開朗明亮;有些人的幽默感像北風,讓人覺得好冷;有些人的幽默感像沙包,讓人隻想扁他。而周昌英的幽默感很難形容,隻能說像蛇一樣,總是彎彎曲曲行進。
  比方說莫文蔚的那首歌《盛夏的果實》,他會說成remained fruit。remained是剩下的,fruit是水果或果實。要先把remained fruit轉成剩下的果實、再轉成盛夏的果實。有次他說他要唱一首歌,叫歐洲男人主題曲。
  『歐洲男人主題曲?』我很納悶。
  「就是歐男之歌。」然後他唱:「偶……偶然,就是那麽偶然……」
  至於怪,周昌英確實有一點怪。就以現在來說,誰會一個人到氣氛還不錯的簡餐店吃飯呢?而且他不隻人怪,運氣也怪。他常莫名其妙中獎或撿到錢,也常莫名其妙被車撞或被狗咬。有次他和同學打麻將,他胡了把大三元碰碰胡混一色加上門清自摸。結果隔天就出車禍了,在醫院躺了一個禮拜才出院。出院後沒幾天又和同學打麻將,第一把就是大四喜的牌麵。他嚇傻了,然後在牌桌上抱頭痛哭,發誓以後不再打麻將了。他確實也沒再打麻將了,所以這算是他的優點。
  「我打電話叫蚊子一起來吃飯。」6號美女輕聲對我說,「好嗎?」
  『當然好啊。』我很納悶,『不過妳為什麽突然想到蚊子?』
  「你忘了嗎?」她在我耳旁說,「你說過要介紹蒼蠅給蚊子。」
  『我差點忘了,抱歉。』我想起來了,是去年離開普羅旺斯後,在校園內漫步時說過的話。
  「蒼蠅,好久不見了。」輪到小倩打招呼。
  「是蒼鷹,不是蒼蠅。」周昌英說,「蘇格蘭威士忌找不到了。」
  「呀?」小倩聽不懂。
  「蘇格蘭威士忌是好酒,找不到就是不見。」周昌英說,「所以是好酒不見。」又來了,要把蘇格蘭威士忌找不到轉成好酒不見、再轉成好久不見。
  『妳覺得把蒼蠅介紹給蚊子好嗎?』我看著6號美女,很猶豫。
  「隻是彼此認識一下,應該還好吧。」6號美女也是麵有難色。
  『To be,or not to be;that's the question。』我歎口氣。
  「你這個比喻還是很糟。」她笑了笑,「別多想了,我去打電話。」
  6號美女打完電話後,我們連同蒼蠅共六個人,走進這家簡餐店。坐定後15分鍾,蚊子也來了,我讓她坐在蒼蠅對麵。我偷偷告訴賴德仁想撮合蚊子和蒼蠅,6號美女也偷偷跟慧孝說。不過我們並沒有做得很刻意,頂多讓他們互相多說點話而已。蚊子說話直率,像真正的蚊子一樣,隻要叮人便會見血;蒼蠅講話時也像真正的蒼蠅,繞著食物轉來轉去,很不幹脆。我覺得蚊子和蒼蠅似乎不太搭,組合起來有些怪。然而我也同時想到,或許在旁人眼裏,我和6號美女也不相配。
  我們七個人聊得很愉快,十點左右才走出這家店。在店門口大家簡短說聲bye-bye後,便各自離開。今天真是神奇,最初以為是四個人,結果來了五個;然後是六個,最後變七個。難怪人家都說春天會使萬物滋長,果然沒錯。
  我看著和蚊子、慧孝一同離去的6號美女背影,有些不舍。6號美女突然停下腳步轉過身,兩手食指交叉比出個「十」字。那是十字架嗎?莫非我變成吸血鬼了?啊,我知道了,她應該又是叫我十分鍾後再離開。我趕緊朝她猛點頭,她笑了笑、揮揮手,轉身繼續走。
  我開始計時,十分鍾後發動機車,騎到6號美女住處樓下。剛停好車,6號美女正好推開鐵門。
  「下樓前我跟孝和蚊子說,想去便利商店買東西。」她說。
  『我陪妳去。』
  「嗯。」她點點頭。
  走到便利商店的途中我們沒交談,進了便利商店買好東西、走出便利商店、再走回她的住處樓下,還是沒交談。
  『我們是千辛萬苦來到這裏保持沉默嗎?』我終於開口詢問。
  「那你有沒有什麽話想說?」
  『這……』我猛搔頭,不知道該說什麽。
  「繡球。」
  『是。6號美女。』
  「答對了。」
  『答對了?』
  「我隻是想聽你叫我6號美女而已。」6號美女笑了,是很開心的那種笑容。
  「今天我們在一起多久了?」她問。
  『從下午一點開始,』我看了看表,『到現在已經超過九個鍾頭。』
  「我們之前從沒有過連續在一起這麽長的時間。」
  『是啊。』
  「可是這麽長的時間,卻沒聽見你叫我一聲6號美女。」
  『今天還有別的人在,所以沒辦法。』
  「嗯,我知道。」她說,「可我還是想聽。」
  『6號美女。』
  「是。繡球。」
  『如果以後還有像今天這樣的情況,請妳使用超能力。』
  「我沒有超能力呀。」
  『妳謙虛了。』我說,『難道妳忘了,妳是天使啊。』
  「好。我知道了。」她笑了笑,「但是要用哪種超能力呢?」
  『妳隻要默念:我想聽到一聲6號美女,就可以了。』
  「我想聽到一聲6號美女。」
  『6號美女。』
  「果然有用。」她又笑了。
  『6號美女。』
  「我還沒默念呢。」
  『這是我自己想叫的。』我說,『我走了。bye-bye。』
  「嗯。bye-bye。」我發動機車,向她揮揮手後便離開。
  我騎到巷口,又回轉回到她的住處樓下,6號美女正準備上樓。
  『6號美女。』熄了火後,我說。
  「呀?」
  『我好像聽到妳在心裏默念。』
  「繡球。」
  『是。6號美女。』
  「我剛剛真的在心裏默念:我想聽到一聲6號美女。」
  『啊?』我很驚訝。
  「搞不好我真的有超能力呢。」
  『6號美女。』
  「是。繡球。」
  『妳是天使,原本就有超能力。而且妳一定會長命百歲。』
  「那你也要長命百歲。」
  『嗯?』
  「不然我到很老很老的時候,就聽不到你叫我6號美女了。」
  『好,我會努力長命百歲。』我笑了笑,再度發動機車。
  「繡球!」她抬高音量。
  『是!』我也抬高音量以便壓過機車的引擎聲,『6號美女!』
  「你一定會長命百歲!」我說不出話,隻見她揮揮手後轉身上樓。
  6號美女,雖然我知道自己不會長命百歲,但如果我可以長命百歲,那麽不管我多老,不管牙齒是否掉光、舌頭是否發麻、聲帶是否長繭,我一定會用盡所有力氣叫妳6號美女,隻要妳在心裏默念的話。
  3月過了,4月的第一天是愚人節。這種節日非常無聊,但正因為無聊,所以會讓無聊的人想捉弄人。愚人節那天,剛吃完晚飯便上線,一大堆人在發布假新聞或假訊息。這些人永遠搞不懂具有幽默感的捉弄,與撒謊造謠之間的區別。我隻待了十分鍾就覺得無聊,正想下線時卻碰到sexbeauty。
  「愚人節快樂。」sexbeauty丟來水球。
  『運氣跟麻將哪裏一樣?』我回了水球。
  「幹嘛問這個?」
  『都可以碰。女人跟麻將哪裏不一樣?』
  「不知道。」
  『可以打麻將,但不可以打女人。運氣跟女人哪裏不一樣?』
  「不想回答。」
  『運氣可以碰,女人不可以碰。麻將跟運氣哪裏不一樣?』
  「你有完沒完?」
  『打麻將可以靠運氣,碰運氣不可以靠麻將。完了,bye-bye。』我立刻下線關機。
  「有件事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賴德仁一走進寢室便說。
  『什麽事?』
  「可是……」他欲言又止,「唉,真為難。」
  『說啊。』
  「你先答應我聽完以後別太激動。」
  『那就別說。』我不想理他,從書架拿出一本書隨手翻閱。
  「小倩剛跟我說,她看到翁蕙婷正跟一個高高帥帥的男生在一起。」賴德仁走到我身邊低聲說,「而且還手牽手呢。」
  『小倩在哪裏看到的?』
  「在她的學校附近。」
  『不可能。』
  「為什麽不可能?」
  『我剛剛才在樓下看見小倩,她從男生廁所裏走出來。』
  「男生廁所?」他很疑惑,「小倩怎麽會從男生廁所裏走出來?」
  『小倩沒告訴過你嗎?』我說,『她喜歡站著尿,不喜歡蹲著。』
  「喂!」
  『可以停止這種愚人節的玩笑了嗎?』
  「原來你早就有防備。」賴德仁歎口氣,「不好玩。」
  『就是有你們這種人,愚人節這天才會沒人想去捐血。』
  「為什麽?」
  『因為怕護士也過愚人節,於是說:啊,你有艾滋病。』
  「隻是開個小玩笑而已,沒那麽嚴重吧。」他突然笑了起來,說:「蒼蠅上當了。」
  『你跟蒼蠅說了什麽?』
  「我跟蒼蠅說:蚊子約他在校門口見麵,不見不散。」
  『啊?』我很驚訝,『那麽他現在應該還在校門口等蚊子。』
  「不會吧。他應該等沒多久就知道被捉弄了。」
  『你喜歡吃大便嗎?』
  「當然不喜歡啊。」
  『所以蒼蠅的邏輯不是你所能理解的。』我不再理賴德仁,趕緊離開寢室,直接跑到校門口。
  蒼蠅正站在校門口的警衛室旁邊,手裏還拿了一束紅玫瑰。這個白癡,未免也太容易被捉弄了吧。
  『蒼蠅。』我走近他,『你等蚊子等多久了?』
  「是蒼鷹,不是蒼蠅。」他說,「隻等了一個多小時。」
  『別等了,蚊子不會來了。』真是白癡,竟然用「隻」。
  「為什麽?」
  『賴德仁是騙你的,因為今天是愚人節。』
  「原來今天是愚人節。」他點點頭,「我明白了。」
  『走吧。』我說。
  「你捉弄人的技巧不高明喔。」他說。
  『啊?』
  「我還要等下去。」他說,「蚊子說了,不見不散。」
  『你白癡嗎?』我提高音量,『都跟你說今天是愚人節了!』
  「所以這是你的愚人節玩笑吧。」他說,「想騙我離開這裏。」
  『你……』我氣急敗壞,「你都不會懷疑,為什麽蚊子還沒來嗎?」
  「她應該是躲在暗處,測試我是否能堅貞地信守不見不散的誓約。」
  『你……』差點忘了,我也不喜歡吃大便,所以蒼蠅的邏輯也不是我所能理解的。
  本想幹脆不理他,但不忍心他就這麽等到天荒地老。我跑去騎機車,騎到6號美女的住處樓下,按了電鈴。
  「喂。」是蚊子的聲音。
  『蚊子,我是坦率的蔡學長。』
  「學長要找學姐嗎?」
  『不。』我說,『我要找妳。』
  「呀?」蚊子似乎很驚訝,「學長找我有什麽事?」
  『就……』想了半天,還是不知道該如何跟蚊子開口。
  『我還是找妳學姐好了。』我最後說。
  「喂。」蚊子說,「這是學長的愚人節玩笑嗎?」
  『不不不。』我說,『麻煩妳叫學姐來聽。』
  「好吧。請等一下。」
  我在對講機旁等著,兩分鍾過去了,6號美女還沒來接聽。正納悶間,突然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樓上傳來,中途還伴隨「唉呀」一聲。腳步聲越來越近,一直到鐵門邊才停。鏗鏘一聲鐵門開啟,6號美女一看到我,整個人似乎嚇一大跳。
  「怎麽會是你?」她睜大眼睛,「你已經沒事了嗎?」
  『怎麽是我?』我一頭霧水,『還有我怎麽了嗎?』
  「蚊子說你突然發燒到40度,正在醫院的急診室。」
  『我沒發燒啊。』我說,『這應該是蚊子的愚人節玩笑。』
  「蚊子真是……」她鬆了一口氣,笑了笑,「她說你發高燒意識模糊,嘴裏不斷喊著我的名字。所以賴德仁跑來找我,要載我去醫院。」
  『妳就這麽信了?』
  「一時之間根本無法判斷真假。」6號美女說,「而且這是很有你個人風格的生病方式。所以我就當真了。」
  『很有我個人風格的生病方式?』
  「是呀。」她笑了,「莫名其妙突然發高燒確實很有你的風格。」
  『那符合妳個人風格的生病方式是什麽?』
  「嗯……」她想了一下,然後笑了笑,說:「應該是先天性的疾病,比方說背部莫名其妙多長了一對翅膀之類的。」
  『蚊子的話最少有兩個bug。』我說,『一是賴德仁不知道妳住這;二是我意識模糊時嘴裏喊的應該是6號美女,不是妳的名字。』
  「嗯,你好厲害。」她說,「可能是我心急吧,無法冷靜思考。而且剛剛急著下樓時,腳絆了一下。」
  『啊?』我很緊張,『妳還好嗎?』
  「應該沒事,隻是差點跌倒而已。」
  『真的沒事嗎?』
  「嗯。你別擔心。」
  『喔。』
  「繡球。」
  『是。6號美女。』
  「我們是千辛萬苦來到這裏討論符合個人風格的生病方式嗎?」
  『啊?』我突然醒悟,『我是想請妳幫個忙。』
  「幫什麽忙?」
  我跟6號美女說因為賴德仁的捉弄,蒼蠅還在校門口苦等蚊子。請她告訴蚊子這件事,並幫忙勸說蚊子到校門口一趟。
  「蒼蠅還在校門口嗎?」她問。
  『應該是吧。』我說,『這是很有蒼蠅個人風格的等待方式。』
  「好。」她說,「我叫蚊子去一趟。」6號美女按了電鈴,透過對講機跟蚊子交談。
  但今天是愚人節,蚊子又剛捉弄了6號美女,因此不管6號美女如何解釋,蚊子打死不相信蒼蠅在校門口等她。後來我也加入了戰局,但蚊子還是不信。
  「學姐妳竟然跟學長聯合起來捉弄我。」蚊子歎口氣,「真是女心向外呀。」
  我們透過對講機講了許久,最後驚動了慧孝。幸好慧孝站在我和6號美女這邊,她對蚊子講了一句:「去一下校門口而已,又不會死。」蚊子想想也對,似乎沒什麽好損失,便說:「好,我去。學長如果你騙我的話,我以後就不幫你說好話了。」
  『說好話?』我問。
  「我常跟學姐說你人很好呀。」
  『這是實話,不是好話。蚊子妳果真是個坦率的人。』
  「好啦,等我一下。我馬上下去。」
  一分鍾後蚊子下樓,慧孝也跟下來想看熱鬧。結果是我載6號美女、慧孝載蚊子,四個人一起到校門口。
  「原本是等一個美女,沒想到來了三個美女。」蒼蠅一看到我便說,「看來我真是孝感動天。」
  『你等多久了?』我問。
  「兩個小時多一點吧。」蒼蠅看了看表。
  「嗨,蒼蠅。」蚊子打了聲招呼。
  「妳好。」蒼蠅說,「蚊子學妹。」
  『咦?』我很疑惑,『你不說自己是蒼鷹嗎?』
  「我是蒼蠅啊。」蒼蠅說,「請你以後叫我蒼蠅,不要叫我蒼鷹。」
  『我一直叫你蒼蠅啊!』
  既然蚊子和蒼蠅已經碰麵了,我們其它三個哺乳動物便沒事了。看到蒼蠅把紅玫瑰花送給蚊子後,我們三個很滿足地離開校門口,回到6號美女住處樓下。
  「沒想到愚人節還有這種好戲看。」慧孝笑著說,然後上樓。我和6號美女都鬆了一口氣,視線相對時,同時苦笑。
  「繡球。」
  『是。6號美女。』
  「蚊子說的對,你是個好人。」6號美女說,「可以為了這種幾乎跟自己無關的事,緊張成這樣。」
  『哪裏。』我有點不好意思,『我隻是覺得每個人的感情都很神聖,不可以隨便捉弄。』
  「其實在我眼裏,你一直是個好人,而且是個溫柔的人。」她說,「像水一樣,非常柔軟,卻蘊含力量。」
  『妳過獎了。』我更不好意思了。
  「如果愚人節時你要捉弄我,會怎麽做?」
  『不管是不是愚人節,我都不會捉弄妳。』
  「假設一下嘛。」
  『嗯……』我想了一下,『我會跟妳說,上帝希望我勸妳回天上。』
  「為什麽要我回去?」
  『因為妳不在的日子裏,天堂就不再是天堂了。』
  「繡球。」
  『是。6號美女。』
  「麻煩你跟上帝說,我要待在人間,不回天上。」
  『為什麽?』
  「因為人間有你呀。」6號美女笑了起來,很篤定的笑容。
  『6號美女。』
  「是。繡球。」
  『妳一定會長命百歲。』
  「那我就得好久才能回天上了。」
  『我謹代表人間,感謝妳的存在。』
  「請別客氣。」她笑了。
  「繡球。」
  『是。6號美女。』
  「你最近沒被狼狗咬到吧?」
  『沒有啊。』我很納悶,『怎麽了?』
  「你抬頭看看。」她說,「今晚是滿月。」我抬起頭,澄黃色的月亮掛在天上,又大又圓。
  「可以陪我到校園走走嗎?」她問。
  『這是我的榮幸。』
  一路上我發覺她的腳步不太自然,走路速度也比平常慢。但問了幾次她都說沒事,隻說滿月的美讓她忘了該如何好好走路。走到校門口邊的人行道盡頭,當她從30公分高的人行道跨入平地時,聽到她「唉呀」一聲。
  『6號美女。』我停下腳步,『妳的腳真的沒事嗎?』
  「左腳踝好像真的扭到了。」她皺了皺眉頭苦笑著。
  『如果妳不介意,我扶著妳走回去吧。』
  「你快離開吧,我隻會拖累你。」
  『啊?』
  「電影裏都是這麽說的。」她笑了笑。
  我扶著6號美女的左手和左肩,緩緩往回走。她的左腳隻能輕輕點地,右腳得用跳的才能移動。平常隻要花5分鍾的路程,現在恐怕得花半小時。6號美女似乎一直忍著痛,蹙起的眉頭說明了一切。
  好不容易走回到巷口,我終於忍不住說:『如果妳不介意,我可以背妳嗎?』
  「這樣不太好吧。」她搖搖頭,「別人看見會笑的。」
  『現在這裏沒人,妳今天又穿長褲,應該沒關係。』
  「這……」
  『6號美女。』
  「是。繡球。」
  『請讓我背妳吧。』我說,『請妳、麻煩妳、拜托妳。』她遲疑了一下,終於點點頭。
  我蹲下身,等她趴在我背上後,小心翼翼抓住她雙腿的膝蓋後方。
  『我要起身了。』
  「嗯。」我站起身,腳步踏實,一步一步緩緩前進。我盡量不多想也不說話,專心踏穩腳步,而她也沒說話。沿路上我隻聽見自己渾濁的呼吸聲。
  走到她的住處樓下時,我微蹲下身,讓她掏出鑰匙打開鐵門。
  「我還是下來吧。」鐵門開啟後,她說。
  『妳連走路都很困難了,何況爬樓梯。』我側身用手肘輕撞開鐵門,身體稍微前傾,開始爬樓梯。
  『我原以為天使一定很輕,想不到……』
  「傻瓜。」她輕拍一下我的頭,「不可以跟女孩子說她很重。」
  『想不到比想象中更輕。』
  「這樣轉很硬。」
  『抱歉,我失言了。』
  「別說話了,你會更喘的。」
  終於爬到四樓她家門口,我蹲下身輕輕放下她,然後開始大口喘氣。
  「謝謝。」她說。
  『請別客氣。』這時我才看見6號美女的臉,她似乎臉紅了。她掏出鑰匙準備開門時,我搖搖手,然後按了電鈴。
  「繡球。」
  『是。6號美女。』
  「趁孝開門前,再聽最後一次。」她笑了笑。
  「誰?」慧孝在屋裏問。
  『送來美女一枚,請簽收。』我說。
  「學長?」慧孝打開門後,嚇了一跳,「學姐妳怎麽了?」
  「腳扭到了。」6號美女說。慧孝急忙走出門,扶著6號美女走進屋內。
  『明天要記得去看醫生。』我說。
  「嗯。」6號美女點點頭、笑了笑後,再關上門。
  我回到寢室後,越想越氣,便痛罵賴德仁一頓。
  「你和蒼蠅都該感謝我。」他說,「因為我的愚人節的玩笑,蒼蠅和蚊子才能約會、你也才因此碰到翁蕙婷的腿。」
  『她今天穿長褲。』
  「好可惜,翁蕙婷的小腿很漂亮呢。」我不想再理他,拿了換洗衣物走到浴室洗去一身汗。
  還好隔天開始便是長達七天的春假,6號美女可以安心休養。蚊子和慧孝連續三天扶著6號美女去看醫生。蚊子自知是禍首,便負責打理6號美女的三餐,甚至還說:「學姐,如果妳不方便洗澡,我可以幫妳。」
  「妳可以幫我洗衣服或是洗碗。」6號美女說。
  春假雖然長,但最沒有誠意,因為春假結束後接著就是期中考周。清明節在春假期間,那天我回家掃墓。掃完墓後,我便說:『我晚上要回台南。』
  「不是還在放春假嗎?」我媽問。
  『我要念書準備期中考。』
  「呀?」
  『幹嘛這麽驚訝。』我吃過晚飯後,在我爸媽狐疑的眼光中,又回到學校。
  期中考周還剩兩天時,賴德仁提議考完後去阿裏山看櫻花。
  『那時都快4月下旬了,櫻花盛開是3月中到3月底的事。』我說。
  「你不懂啦,那時是落櫻時節,另有一種美,而且遊客也比較少。」
  『要去你自己去。』
  「那我叫小倩約翁蕙婷。」
  『要約我自己約!』
  我在在線跟6號美女說起這件事,她一口答應,而且似乎很興奮。她還問慧孝和蚊子可不可以一起去?我當然隻能說好。蒼蠅知道蚊子要去阿裏山賞櫻,也說要跟去。所以又是我、賴德仁和小倩、6號美女、慧孝和蚊子、蒼蠅七個人。
  「一不做,二不休。幹脆來個兩天一夜之旅好了。」賴德仁說,「還可以看阿裏山的日出。」
  『你隻要負責打理一切,我就沒意見。』我說。其它人也沒意見,反正剛考完期中考,大家的玩興很高。
  我們一早由台南出發,到嘉義火車站搭上九點出發的阿裏山小火車。一路上小火車不斷鳴笛前進,這聲音對現代火車而言幾乎已絕跡。過了海拔1405公尺的奮起湖後,林相的變化更明顯。窗外雲霧嫋繞,小火車好像在雲端穿梭,有點夢幻的感覺。火車開始「之」字形前進,有時是車頭在前、有時是車尾在前。三個半小時後,我們七個人在阿裏山站下車。
  簡單吃個午飯後,我們便走進森林遊樂區賞櫻。白色的吉野櫻沿途綻放,氣質淡雅而清麗,美得令人心醉。賴德仁帶開小倩是可以理解的事,但蒼蠅和蚊子竟然也悄悄走開。沒想到蒼蠅這小子說話彎彎曲曲,在這種關鍵時刻卻是直接而敏捷。雖然我也想隻跟6號美女賞櫻,但放著慧孝一個人又很不好意思。
  「學長,你帶著學姐賞櫻吧。」慧孝說,「我自己一個人逛。」
  『妳一個人的話,很容易被搭訕。』我說,『那些男生一定會說:
 唉呀,請問妳是櫻花仙子嗎?』
  「這個好。」慧孝笑了,「我想聽到這種搭訕。」
  『可是……』
  「學長。」慧孝揮揮手走開,『要好好照顧學姐呀!』慧孝好像為了保護同袍於是抱著手榴彈鑽進敵人坦克車底的烈士。我望著慧孝的背影,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繡球。」
  『是。6號美女。』
  「嗯。」她笑了。早上七點半從台南出發,離現在剛好七個小時,這是第一句6號美女。
  「繡球。」
  『是。6號美女。』
  「我也想聽到那種搭訕。」
  『那……』
  「開玩笑的。」她笑了笑,「走吧。」
  我們沿著鐵道漫步,櫻花樹也順著鐵道兩旁生長,枝幹婀娜多姿。雖然不是櫻花盛開的3月下旬,但櫻樹仍是繁花錦簇,熱鬧且美麗。現在算是落櫻時節,因此隻要風一吹,便是落櫻片片、細雪紛飛。賴德仁說的沒錯,這是另一種美。
  6號美女似乎愛上了這種片片落櫻似細雪紛飛的美景,每當起風時,櫻花花瓣漫天飛舞,她立刻跑到櫻樹下轉圈。有時順時針旋轉,有時是逆時針。轉完後便笑得很開心。她的頭發和衣服也因此沾上好幾片櫻花,手心也捧著兩片。
  『唉呀,請問妳是櫻花仙子嗎?』我說。
  「是的。」6號美女笑了,「請指教。」
  突然一陣汽笛聲響起,小火車快來了。鐵軌和步道隻隔著到肩膀高的木柵欄,很多遊客趴在柵欄邊等火車。終於看見小火車進入視線,火車上的乘客和步道上的遊客互相揮手。小火車經過6號美女身旁時,她開始追逐著小火車,邊跑邊揮手。我趕緊跟在她後頭跑。
  『小火車上有妳認識的人嗎?』我喘著氣。
  「隻是覺得好玩而已。」她也喘著氣,並吐了吐舌頭。
  小火車在海拔2274公尺的沼平車站停靠,旁邊是阿裏山派出所。這個派出所前院有好幾株老櫻樹,櫻花開得更美更嬌豔。如果不小心犯了法被抓進這個派出所,即使戴著手銬,心情應該也是輕鬆愉快的吧。
  我們在一棵老櫻樹下席地而坐,靜靜欣賞櫻花。白色櫻花雪片片飄下,如果風強一點,甚至會飄到很遠的地方。
  「櫻花季應該快結束了。」過了許久,她說。
  『嗯。櫻花季最長隻到4月底。』我說。
  「櫻花季一結束,春天也結束了吧。」
  『嗯。』
  「櫻花是片片落下,風鈴花是整朵落下,但同樣都很短暫。」
  『是啊。』
  「繡球。」
  『是。6號美女。』
  「給你一片櫻花。」她攤開手心,有兩片櫻花,她拿了一片給我。
  『謝謝。』我接過這片五元硬幣大小的櫻花花瓣,小心捧著。
  「一人一片,日後好相見。」她說。
  『有這種說法嗎?』我說。
  「你沒聽過?」
  『沒聽過。』我搖搖頭。
  「那你現在聽過了。」她笑了。
  我和6號美女起身往回走,沿途依然不斷下著白色櫻花雪。回到森林遊樂區的入口處,跟其它人會合後,再到下榻的旅館。賴德仁訂了兩間房,三個男生一間、四個女生一間。天快黑了,我們在旅館吃晚飯,飯後就在附近閑逛。
  明天一早不到四點就得起床準備看日出,我叮嚀大家要早點睡。但我準備躺上床時,賴德仁還沒回房,這可以理解;而蒼蠅竟然也沒回房,這就令人難以忍受了。不管了,我熄了燈,上床睡覺。半夢半醒間,隱約聽到敲門聲,很細很輕,似乎是很猶豫的敲法。在山上寂靜的夜晚聽見朦朧的敲門聲,而我的八字又不重……我突然心跳加速,徹底醒了過來。
  俗話說:白天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我得先確定我到底有沒有做虧心事,才能大膽開門。大約花了五分鍾確定沒做虧心事,我亮起燈,下床走到門邊。我緩緩打開門,門外沒半個人影,有沒有鬼影就不曉得了。隻得關上門,再重新回床上躺著。
  啊?會不會是6號美女?這應該是很符合她個人風格的敲門方式。我一躍而起,跳下床,換好衣服穿上鞋後便衝出房間。原本想先到她的房間敲門,但如果我判斷錯誤就尷尬了。於是我決定走出旅館,先碰碰運氣找找看再說。當我一走出旅館,看見夜空中繁星點點,我終於知道了。是6號美女敲的門沒錯,她一定想看星星。
  我四下找尋,但發覺這樣太慢了,也容易遺漏,便打算邊叫邊找。
  『6號……』我趕緊收口,差點忘了隻能偷偷叫。
  「繡球!」6號美女的聲音,「我在這!」我轉頭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隱約看見6號美女正招著手。我跑過去,發覺她正站在一片草丘上。
  『6號美女。』
  「是。繡球。」然後我們同時笑了。
  「你怎麽知道是我敲的門?」
  『我和妳一樣,也有莫名其妙的預感。』
  「才不呢,你隻是推理。」
  『其實我原先以為是小倩在敲門。』
  「小倩?」她很疑惑,「小倩應該早就跟賴德仁出去了呀。」
  『不是那個小倩。』我說,『是真正的小倩。』
  「呀?」她楞了楞,隨即醒悟,便笑了起來,「你竟然把我當成鬼。」
  『不好意思。』我也笑了。
  「今天天氣很好,星星更多也更亮了。」她在草丘上坐了下來。
  『嗯。』我也坐了下來,微仰著頭,夜空中繁星閃爍,非常壯觀。
  「你知道我都是怎麽分辨星星的嗎?」
  『不知道。』我說,『但我想妳應該很有研究。』
  「隻是小有研究而已。」
  『請指教。』
  「你看那顆星星。」她右手朝夜空一指,「在我的分類中,那顆就是亮亮亮,三個亮的星。」
  『嗯?』
  「而這顆是亮亮亮亮不太亮,四個半亮的星。」她右手更往右指。
  『這……』
  「這就是我的研究。」6號美女笑得很開心。
  原來6號美女跟我一樣,夜空中的星座啊星宿啊都不懂。我鬆了一口氣。因為我曾經想過,要為了6號美女,背熟天上所有的星星。
  『亮亮亮亮亮亮亮亮亮……』我嘴裏一直不停,『還在亮。』
  「嗯?」
  『就是妳這顆星。』我右手指著6號美女。她笑了起來,眼睛閃閃亮亮,星空瞬間黯淡。
  『6號美女。』
  「是。繡球。」
  『我們是千辛萬苦來到這裏看星星嗎?』
  「沒錯呀。」
  『那我們終於千辛萬苦做對了一件事。』
  「是呀,真是千辛萬苦。」
  「我可以唱歌嗎?」她突然問。
  『請。』我說,『這是我的榮幸。』
  「我唱你上次聽過的《菊歎》。向陽的詩、李泰祥的曲,齊豫主唱。」
  『我上次聽完後,到現在還餘音繞梁呢。』
  「那我隻唱第一段。」她笑了笑,「不然梁繞太久了也不好。」她收起笑聲,簡單清了清喉嚨,開始輕聲唱著。
  所有等待,隻為金線菊
  微笑著在寒夜裏徐徐綻放
  像林中的落葉輕輕,飄下
  那種招呼,美如水聲
  又微帶些風的怨嗔
  讓人從蕨類咬住的小徑
  驚見澄黃的月光,還有
  傍晚樵夫遺下的柴枝
  冷冷鬱結著的
  褪了色的幽淒
  『天使的歌聲才是名符其實的天籟。』我說。
  「你過獎了。」她笑了笑。我們並肩坐著,春末的山上依舊微寒,隻有彼此的心是溫熱的。夜色越來越深沉,星星卻更閃亮。雖然不到四點就得起床,但滿天星鬥卻一直挽留我們。
  『看日出時,記得多加件衣服。』我終於說。
  「嗯。」她點點頭,站起身。
  為了看日出,得搭上開往祝山的小火車,從阿裏山站出發約25分鍾。我們搭四點半的小火車,到祝山約五點,今天的日出時刻約5點40。四點不到得起床很合理,但不合情,因為我們都隻睡了兩個鍾頭。我們下了小火車走到祝山觀日樓,早已萬頭鑽動。這時氣溫很低,幾乎所有人都在冷冽的空氣中蜷縮身子、摩擦雙手。賴德仁買了很多茶葉蛋,我們七個人分著吃。
  日出的時刻快到了,現場逐漸安靜,所有人似乎都屏息以待。當金黃色太陽從山頭探出臉,第一道曙光出現時,開始有人讚歎。太陽的臉越露越多,突然間太陽整張臉一躍而出。現場響起歡呼聲與鼓掌聲,整個世界由黑暗變成金黃,也逐漸溫暖。
  「好感動。」6號美女說。
  『嗯,真的很感動。』我說,『可以回去睡覺了。』
  「沒錯。」6號美女笑了。
  我們再搭七點的小火車回到阿裏山站,然後回房補眠。這一補就到中午,退了房、吃過午飯後,便離開阿裏山。下山時我們坐的是公交車,兩個半小時後抵達嘉義火車站。再從嘉義坐火車回台南,回到台南時大約是下午五點。賴德仁要載小倩回她的學校,這可以理解;而蒼蠅竟然要載蚊子去逛逛,這就沒有天理了。
  「學長,我要去找我男朋友。」慧孝對我說,「麻煩你載學姐回去。」我又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火車站就在學校旁邊,騎回6號美女的住處隻要5分鍾。
  『累了嗎?』我問。
  「有點。」6號美女說。
  『那妳好好休息。』我說,『有事我們在在線說。』
  「嗯。」
  『差點忘了。』我說,『6號美女。』
  「是。」她笑了,「繡球。」我也笑了笑,揮揮手後便回寢室。
  時序進入五月,我想阿裏山上最後一片吉野櫻已飄落。天氣也確實變熱了,事實上兩天前我已經開始改穿短袖衣服。五月初在上課途中經過兩旁種滿鳳凰樹的小東路,發現其中一棵鳳凰樹已經開花了。我告訴6號美女鳳凰花開了,她似乎不太相信,我便載著她到那棵開花的鳳凰樹下。
  『妳看。』我指著樹上的紅花。
  「真的耶。」6號美女說。其實我不需要指,火紅的鳳凰花在翠綠的羽狀複葉之間,明顯得很。鳳凰花瓣又大又紅,連花萼都呈血紅色,色彩非常鮮豔。我仔細看著鳳凰花的五個花瓣,突然有種熟悉的感覺。
  『咦?』我很納悶,『我怎麽覺得我常常看見鳳凰花?』
  「呀?」她似乎很驚訝。
  『怎麽了嗎?』我問。
  「我們學校的校徽就是鳳凰花呀!」
  『啊?』我也很驚訝。
  「你太混了。」
  『這樣我可以畢業嗎?』
  「很難說。」她笑了起來。
  天氣很熱,我和6號美女走到更深的樹蔭。
  「鳳凰樹一定是幸福的樹。」她說。
  『為什麽?』
  「花開得最火紅時,葉子也最鮮綠。花與葉子不僅不會分開,而且彼此可以看見對方最美麗的模樣。」
  『嗯。』我點點頭,『確實很幸福。』
  「決定了。」她說。
  『決定什麽?』
  「以後每年看見鳳凰花開的第一天,就是夏天的第一天。」
  『妳的決定總是英明。』
  「謝謝。」她又笑了。
  確定了夏天的第一天後,我便載6號美女回去。
  「你知道怎麽去七股鹽山嗎?」回到她住處樓下後,她問。
  『大概知道。』我說。
  「我下禮拜想去一趟,為了通識課的報告。」
  『如果妳不介意,我可以載妳去。』我說。
  「你不載我去,我才會介意。」她笑了。
  我們約好下周五的下午兩點出發,我去她住處樓下載她。從學校到七股,騎機車大概要花一個鍾頭。這天太陽很大,還好離開市區後兩旁盡是低平的魚塭,視野因此而遼闊,風勢也變強,吹拂在身上可帶走一些暑氣。
  突然間烏雲團聚到頭頂,天地瞬間昏暗,吹過身上的風也變涼了。我心裏暗叫不妙,十秒後大顆大顆的雨珠就傾盆落下。雨勢又大又猛烈,還夾雜著轟隆的雷聲和閃電,讓人猝不及防。如果我和6號美女身在武俠小說的世界中就好了,在武俠小說裏,主角在荒郊野外遇上大雨時,那麽附近一定有一種叫做破廟的東西。
  可惜現實的世界四周都是魚塭,別說破廟了,連一棵樹也沒有。在茫茫大雨中,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連停也不是。我心裏很慌亂,擔心6號美女被淋濕,但隻能下意識往前加快速度。像中獎般,我竟然看見不遠處的路旁有間小屋,趕緊飛奔過去。我在屋前停車,先讓6號美女下車跑進屋內,我停好車後再跑進。這間應該是為了在魚塭工作時休息用的小屋,隻有五坪左右。
  雖然隻淋了五分鍾的雨,但我和6號美女早已一身狼狽。
  「繡球。」
  『是。6號美女。』
  「好慘呀。」她笑了。
  『沒錯。』我也笑了。
  「怎麽天氣好端端的,卻突然下起雨呢?」她說。
  『這是夏日午後的西北雨。』我說,『雨勢大,來得快去得也快。』
  「哦。」她應了一聲,理了理頭發、順了順衣服。
  『妳全身都濕了。』我很不好意思,『抱歉。』
  「該說抱歉的人是我。」她笑了笑,「我們安心躲雨吧。」
  『會冷嗎?』我問。
  「有一點。」她說,「不曉得會不會感冒?」
  『我可能會感冒,但妳不會。』我說,『妳會變成彩虹。』
  「彩虹?」
  『妳現在身上滿滿的都是水分,當太陽再度出現,照射在妳身上時,妳就會變成絢爛繽紛的彩虹。』
  「繡球。」
  『是。6號美女。』
  「彩虹很美呢。」
  『嗯。』我說,『所以妳會變成彩虹。』我注視著6號美女,期待雨過天青後,看見彩虹。
  這場西北雨半小時後就停了,然後烏雲迅速散去,陽光普照。好像老天開了個玩笑,隻是這個玩笑很無聊又不好笑。騎回家要花50分鍾,往前到鹽山隻要花10分鍾。但全身濕透騎車容易感冒,一直待在小屋也不是辦法。
  「繼續上路吧。」6號美女笑了。
  果然再往前騎了10分鍾,便看見雪白的鹽山,像一座雪山。這座鹽山全部由六萬噸鹽堆積而成,高20公尺,大約六層樓高。因為長年堆置早已固結成塊,像石頭般堅硬。為了方便登山,開挖出一條長長的階梯直達山頂,兩側有繩索護欄。
  6號美女順著階梯往上跑,跑到山頂後才停下腳步。天空是淡淡的藍,太陽斜斜掛著,四周是鹽田和魚塭,遠處有海。6號美女抬起頭身子微微後仰,雙手也用力伸展,沿著左手手指到右手手指的聯機,便構成一條圓弧線。
  當陽光照射在6號美女身上時,有那麽一瞬間,我真的覺得自己看見彩虹。
  
  今年第一道東北季風刮起的夜裏,我們透過手機相聚。
  「台北好冷呢。」在嘈雜的聲音中,我彷佛聽見妳的鼻音。
  『妳感冒了嗎?』
  「沒有。隻是外麵風好大,覺得很冷。」
  『快回去吧。』
  「不。我想飛去台南找你,可是風好大呢。」
  『這是東北風,冬天刮的風,通常很強又很冷。』
  「東北風會刮向哪裏呢?」
  『東北風來自東北方,當然會刮向西南。』
  「台北的西南方是台南嗎?」
  『嗯。不過離了300公裏遠。』
  「如果一直刮著東北風,可以把我刮向你嗎?」
  『理論上可以。不過要小心,台南的西南方是台灣海峽。』
  「我不怕。」妳笑了起來,「你一定會接住我的。」
  『嗯。如果接不住妳,我陪妳一起掉進海裏。』
  「那我要開始飛了。」我聽見妳張開羽翼的聲音。
  東北季風持續刮著,我即將看到妳。
  
  「看見彩虹了嗎?」6號美女回頭問。
  『請問妳在說哪種顏色的話?』
  「嗯?」
  『彩虹會說紅、橙、黃、綠、藍、靛、紫七種顏色的話。』
  「那你聽得懂哪種?」
  『黃色的話。』6號美女笑了,輕拍了一下我的頭。
  我們在鹽山上待了半個鍾頭,大太陽底下,衣服很快就全幹了。6號美女笑說她身上沒水分了,彩虹已消失,可以回去了。我們再騎車回去,沿途都是豔陽高照,一直到她的住處樓下。
  「明天一起看成功廳的電影吧。」下車後她說。
  『好。』我說,『一點那場?』
  「嗯。」我交代她一定要先洗個熱水澡,然後再發動車子,揮揮手走人。
  「繡球!」她突然喊了一聲,我立刻踩煞車,車子嘎的一聲瞬間停止。我重心不穩,機車差點倒下,還好右腳撐著地,但姿勢已有些狼狽。
  「抱歉。」6號美女跑了十幾步過來。
  『沒事。』我說,『怎麽了嗎?』
  「如果你感冒了,明天還是要去看電影。」她說。
  『嗯。即使我七孔流血,用爬的我也一定會爬去。』我很納悶,『但明天的電影真的那麽值得看嗎?』
  「不是電影的問題。」她說。
  『那為什麽如果我感冒了還是得去看電影?』
  「因為你得傳染給我。」她說,「要感冒就要一起感冒呀。」
  『啊?』我吃了一驚,『這樣不好吧。』
  「不。這樣很好。」她笑了笑。
  『如果是妳感冒呢?』我問。
  「你想被我傳染嗎?」
  『這……』
  「那麽如果我感冒了,我會待在家裏。」
  『不。』我脫口而出,『傳染給我吧。連妳的美麗一起傳染給我。』
  「繡球。」
  『是。6號美女。』
  「明天不見不散。」
  『好。』她笑了笑,揮揮手後轉身。
  隔天下午一點,我和6號美女同時現身。
  『妳感冒了嗎?』我問。
  「沒有。」她說。
  『恭喜恭喜。』
  「你感冒了嗎?」她問。
  『沒有。』我說。
  「恭喜恭喜。」
  『6號美女。』
  「是。繡球。」
  『我們是千辛萬苦來到這裏過年嗎?』
  「不。」她笑了,「我們是來看電影。」
  『那麽進去吧。』我也笑了。
  天氣很熱,電影看完後我們一起到校門口對麵的冰店吃冰。後來我們便養成隻要天氣熱,看完電影後就會吃冰的習慣。我覺得夏天的6號美女很迷人,有一股莫名其妙的魅力。因流汗而貼住額頭的劉海、因炎熱而浮出臉頰的淡淡的紅,即使是手臂上細細的汗毛都會令我臉紅心跳。
  「你的冰快化了。」她常常得這麽提醒我。
  五月下旬台灣進入梅雨季,連續一星期陰雨綿綿,人都快發黴了。除了上課外我幾乎不出門,吃飯也隻是走到宿舍的餐廳。空閑時間都窩在寢室,無聊時便掛在在線,一掛便是好幾個小時。這期間常在在線跟6號美女聊天,不過光明與黑暗是一體兩麵,所以我也常碰見sexbeauty。
  「台北整天都下雨,煩死人了。」sexbeauty丟來水球。
  『原來妳在台北。』我回了水球。
  「是呀。那你在哪裏?」
  『我在台南。台南這禮拜隻下了兩場雨。』
  「真的嗎?不是整個台灣都進入梅雨季了嗎?」
  『雖然隻下兩場雨,不過第一場雨下了四天、第二場雨下了三天。』
  「什麽?」
  『bye-bye。』說完後我立刻下線。
  梅雨季進入第八天的傍晚,我又在在線遇見6號美女。說是傍晚好像不太貼切,因為梅雨季時整個白天都像傍晚。不過應該是傍晚沒錯,因為手表的時間是五點半。
  「聽新聞說,梅雨季快結束了。」6號美女的水球。
  『是啊,終於可以重見光明了。』
  「今天早上我把隱形眼鏡送去消毒。」她說。
  『所以妳現在戴一般的眼鏡?』
  「雖然我也有眼鏡,但我今天沒戴眼鏡。」
  『不會不方便嗎?』
  「還好。我近視不深。」
  『我就沒辦法了。我近視好深好深,像大海一樣。』我突然想到,這可能是我唯一像大海的地方。
  「我待會就要去拿消毒好的隱形眼鏡。」她說。
  『記得戴上眼鏡去。』
  「我不想戴,想就這樣去。」
  『不好吧。過馬路時有點危險。』
  「紅色和綠色我還是可以分得出來,沒問題。」
  『6號美女。』
  「是。繡球。」
  『我可以陪妳去嗎?』
  「你不介意當導盲犬嗎?」
  『這是我的榮幸。』
  「那麽十分鍾後樓下見。」
  我穿上雨衣去騎機車,十分鍾後抵達她住處樓下。
  「辛苦了。」她拿著我們第一次見麵吃飯時那把深紅色雨傘,微笑著等候。
  『不會。』我停好車後說,『走吧。』
  「嗯。」她點個頭。
  『這是幾根手指頭?』我右手向她比出三根指頭。她笑了笑,輕輕推了推我向前。
  天上下著細雨,雖然還不到天黑的時間,但天色看起來像是天黑了。她撐著傘、我穿著雨衣,如果不算傘的半徑,我們算是並肩走著。一路上我偷瞄著她,怕她撞上電線杆之類的,也會提醒她避開積水。
  『為什麽不想戴眼鏡?』我問。
  「當我不戴眼鏡時,眼前的世界變得朦朧,也變得柔和了。」她說,「所有線條會在邊緣淡淡暈開來,不再筆直銳利。」
  『嗯。』我點點頭,『我也近視,可以體會妳的感覺。不過……』
  「不過什麽?」
  『我如果不戴眼鏡在這種天色下走路,會看到一道強光迎麵而來。』
  「強光?」
  『嗯。』我點點頭,『那是車子的大燈。』
  「胡說。」6號美女笑了。
  走到眼鏡行拿了隱形眼鏡,我勸她戴上,她搖搖頭。
  『天已經黑了,妳不戴眼鏡走路真的很危險。』
  「繡球。」
  『是。6號美女。』
  「隻要你在旁邊,我就不會有危險。」6號美女的眼神很亮,神情很篤定。
  對我這個人而言,要遇到漂亮的女孩用這種表情看著我的機會,這輩子大概不會有幾次吧。如果僥幸能有幾次,大概也是6號美女一人全包了。
  大約是晚飯時間了,6號美女說幹脆一起吃飯吧。我們便走進路旁一家麵店,6號美女說她常來這裏吃。熱騰騰的麵端上來了,我湊近想看個仔細,眼前立刻模糊一片。摘下眼鏡擦了擦,再重新戴上,但隻要太靠近麵,眼前還是會模糊。
  「戴眼鏡就這點最麻煩。」6號美女笑了笑。
  『妳是因為這點而改戴隱形眼鏡嗎?』
  「嗯。」她笑了笑,「因為我一定要看清楚麵裏頭有沒有蒼蠅。」
  『妳好偉大。』
  「你呢?」她問,「會不會有時也想不戴眼鏡看這個世界?」
  『嗯……』我想了一下,『缺錢的時候會。』
  「缺錢的時候?」
  『因為我有散光,不戴眼鏡的時候,一張鈔票會看成兩張。』
  「又胡說。」6號美女笑了。也許是6號美女就在麵前的緣故,我覺得這碗麵有幸福的味道。
  「你喜歡梅雨季嗎?」她問。
  『談不上喜不喜歡。』我說,『但一直在下雨,整個人都懶懶的。』
  「夏天容易令人心浮氣躁,所以老天才給了梅雨季讓人發懶。」
  『妳喜歡梅雨季?』我問。
  「嗯。」她說,「在梅雨季節,我最喜歡一麵聽著窗外細細的雨聲,一麵賴在被窩裏看漫畫,很有氣氛也很幸福呢。」
  『所以妳這幾天都在被窩裏看漫畫?』
  「嗯。」她點點頭。
  『6號美女。』
  「是。繡球。」
  『妳好偉大。』
  「你又取笑我了。」她笑了笑。
  6號美女說的沒錯,在南台灣漫長的夏季中,能有這麽一段梅雨季,讓天氣不再炎熱、讓人變得慵懶,也算是老天的一種恩賜吧。
  6月初梅雨季完全結束,老天又嚴厲了起來,天氣變得炎熱。這時開始莫名其妙懷念起梅雨季。在城市裏待久了,會想去郊外爬山;但山爬久了,卻會想念城市裏的柏油路。不過天氣隻熱了三天,今年第一個台風便出現。
  這個台風叫瑪吉,侵台的日子跟諾曼底登陸一樣,都是6月6號。那天是星期天,所以有沒有放台風假都沒差。雖然台風可以讓我理所當然地約6號美女,但心裏總覺得不安。一來這樣會讓我期待台風,可是台風會帶來災害怎能去期待?二來若是每場台風都外出吹風,那麽萬一有什麽閃失,6號美女就不能長命百歲了。
  「如果你和翁蕙婷是一對,有沒有台風之約就沒差了。」賴德仁說。
  『什麽意思?』我問。
  「白癡。」他罵了一聲,「如果你們是一對,想怎樣就怎樣,台風天想約會就約會、不想約會就拉倒,你根本就不必期待台風。」
  『可是我們還不是一對。』
  「所以要趕快成為一對啊!」他叫了起來。
  『我目前還不行。』
  「啊?」
  『啊什麽。如果要跟她在一起,我必須變得更大、更深。』
  「啊?」
  『啊什麽。我隻是一座池塘而已,我得變成大海。』
  「啊?」
  『不要再啊了。』
  「你為什麽想變成大海?」賴德仁問。
  『因為她是鯨魚。』
  「是海洋裏的哺乳動物,很大隻的那種?」
  『嗯。』
  「如果你認為她很大隻,應該要把她比喻成恐龍,然後你再立誌加入恐龍救生隊。」
  『喂。』
  「喂什麽。」他說,「你知道你正在講猴子話嗎?」
  『你不懂啦。』我說。
  「我怎麽會不懂?」他又叫了起來,「如果小倩是雪,我也不必因而想成為喜馬拉雅山啊!」
  『你的比喻不好。』我說,『小倩不是雪,小倩是鬼。』
  「所以我應該要成為道士?」
  『嗯。成為得道高僧也行。』
  「可是和尚就不能娶老婆了。」
  『你說的對。你還是成為道士吧。』
  「對個頭!」他叫了第三次。
  「你如果喜歡她,而她也喜歡你,那就在一起啊!」他叫了第四次。
  『你聽過鯨魚和池塘的故事嗎?』
  「我幹嘛要聽過?」
  『所以你不會懂。』
  「我幹嘛要懂?」
  『所以你沒聽過。』
  「喂!」他叫了第五次。
  賴德仁可能是因為覺得我不可理喻,或是叫了太多次導致喉嚨痛,索性不再理我。我也樂得不用再跟他解釋我這種心情,因為我自己也不太懂。我隻知道,我想變成大海。
  「你有沒有聽過一種東西叫捕鯨船?」停了許久後,賴德仁又開口。
  『你還沒死心。』我笑了笑,『還想跟我溝通嗎?』
  「少廢話。」他說,「你總該聽過捕鯨船吧。」
  『當然聽過。所以呢?』
  「你可以成為捕鯨船。」
  『如果隻為了得到鯨魚,成為捕鯨船當然是最快也是最好的辦法。』我說,『但對鯨魚而言,她在大海裏才會快樂和幸福。』
  「我好像有點懂了。」賴德仁說。
  『真的嗎?』我說,『我自己都搞不太懂我在說什麽。』
  「你不必懂。」
  『嗯?』
  「如果你有這種心胸,」他竟然笑了笑,「那麽你已經是大海了。」
  『啊?』
  「終於可以輪到我說:不要再啊了。」
  我還在思考賴德仁話中的意思時,他卻催促我該出門了。看了看表,快六點了,這是我和6號美女約好的時間。趕緊穿上雨衣離開寢室,騎車到6號美女住處樓下。沿路上雨勢非常猛烈,但風並沒有想象中強。
  「繡球。」
  『是。6號美女。』
  「先吹吹風吧。」
  『嗯。』6號美女打著傘、我穿著雨衣,從她住處樓下走到巷口,再由巷口走回她住處樓下。
  「可以去吃飯了。」她說。
  『6號美女。』
  「是。繡球。」
  『我們這樣算不算病得很重?』
  「病得很重?」
  『在台風天出門吹吹風,再找家餐廳吃晚飯。』我說,『而且順序還不可以反過來。』
  「或許吧。」她笑了笑,「誰叫我們小時候都會莫名其妙害怕鍋子。」
  『就在這附近找家店吧。』我說,『隻要在附近而且走幾步路就到,在台風天出門找家餐廳吃飯就安全多了。』
  「嗯。」
  『至於吹吹風嘛……』我想了想,『怎麽吹風才會比較安全呢?』
  「我剛剛不是示範過了?」
  『妳示範過了?』
  「從這裏走到巷口,再由巷口走回這裏。」她笑了笑,「這就是最安全的吹吹風方式。」
  『沒錯。』我拍了拍頭,『就是這樣。』
  「繡球。」
  『是。6號美女。』
  「我們的病情應該很輕微,搞不好已經痊愈了。」
  『沒錯。』
  『6號美女。』
  「是。繡球。」
  『妳可以長命百歲了。』
  「沒錯。」
  這附近是6號美女的地盤,她領著我到一家簡餐店,走路隻花5分鍾。這家店雖小,但有兩層樓,一走進店裏便聞到濃濃的咖啡香。我們坐在二樓的窗邊,雨打在窗上匯聚成數股水流順著玻璃流下。雖然聽不見風聲,但仍可感受到玻璃窗細微的震動。6號美女說香草雞排不錯,我們兩個便都點了香草雞排。
  「還有兩個禮拜就要期末考了。」她說。
  『那我是否該開始念書準備考試?』我問。
  「你幹嘛緊張?」她笑了笑,「隻是聊天而已。」
  『還好。』我笑了笑,『然後呢?』
  「期末考完,大三就結束了。然後就升上大四了。」
  『嗯。然後大四結束了,然後就畢業了。』
  「沒錯。」她笑了。
  「繡球。」
  『是。6號美女。』
  「畢業後你有何打算?」
  『我想考研究所。』我說。
  「那你要多加油,希望你順利考上。」
  『謝謝。』我說,『其實我以前沒想過要考研究所。』
  「哦?」她很好奇,「那為什麽現在想考?」
  『因為妳。』
  「我?」
  『因為妳讓我想變成一個更好的人。』
  「你已經夠好了。」
  『還不夠。我一定要更好。』我說,『我隻是個大學生,目前隻想到或許考研究所能讓自己變得更好。』
  「嗯。」她點點頭、笑了笑。
  『妳呢?』我問,『畢業後有何打算?』
  「我應該也會考研究所。」
  『妳該不會做出天理難容的事吧。』
  「天理難容?」
  『妳長得漂亮個性又好、心地善良又正直,如果再考上研究所,那就是天理難容了。』
  「原來你在取笑我。」她笑了。
  「繡球。」
  『是。6號美女。』
  「為什麽我會讓你想變成一個更好的人?」
  『因為吃得太飽、因為小孩還小、因為天氣很好陽光普照……』
  「不可以用學妹的話混過去。」她笑了。
  『喔。』我說,『因為我想要更大、更深,像大海一樣。』
  「為什麽你希望像大海?」
  『因為在我心裏,妳很巨大,像鯨魚一樣。』6號美女輕輕嗯了一聲,沒多說什麽,隻是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
  不知道6號美女是否聽得懂我的意思,但其實我也不在意。這是一種連我自己都覺得是莫名其妙的心情。我隻知道,要努力變大、變深,要變成大海。
  因此台風剛走,我立刻閉關準備期末考。
  「池先生這麽早就開始準備期末考了嗎?」賴德仁問。
  『池先生?』
  「你不是說你是池塘嗎?」
  『不準再說話吵我。』
  「如果大海能夠帶走我的哀愁,就像帶走每條河流。所有受過的傷,所有流過的淚,我的愛,請全部帶走……」賴德仁唱了起來。
  『喂。』我轉過頭,『唱歌也不行。』
  「這是你的主題曲,張雨生的《大海》。」賴德仁笑了笑,「你多唱幾遍就會變成大海,不需要認真準備期末考。」我索性戴上耳機,不再理他。
  期末考結束後,就是兩個多月的暑假。除了偶爾回家幾天外,我打算暑假待在台南,認真準備研究所考試。另外我每星期還去補習班一次,補一門應考科目。6號美女有個國科會大專生專題計劃要忙,暑假也會待在台南。
  「還有我也想多念點書。」她笑了笑,「台北的誘惑太多了。」
  五月熱、六月很熱、七、八月就熱到不想說了。暑假期間每天都熱到不行,因此我通常到圖書館念書。那是唯一提供免費冷氣的地方,而且又安靜。有一次我在圖書館二、三樓間的樓梯巧遇6號美女。由於樓梯隻有一側有扶手,她順著扶手下樓、我順著扶手上樓,我們差點在樓梯轉角相撞。
  「繡球。」
  『是。6號美女。』
  「你來這裏念書?」
  『嗯。』我說,『妳也是嗎?』
  「嗯。」
  『英雄所見略同。』我點點頭。
  「我莫名其妙的預感又來了。」
  『真的嗎?』
  「嗯。」她指著我,「你一定是來吹免費的冷氣。」
  『這是推理吧。』我笑了笑,『不過妳猜對了。』
  「英雄所見略同。」她也笑了笑。
  既然都是英雄,難免惺惺相惜,我們便常常約好一起到圖書館念書。我們會坐在同一張長條桌,但幾乎不交談,頂多視線相對時交換微笑。這時隻有翻書、筆尖滑過紙張、手肘摩擦桌麵時的沙沙聲。有時6號美女累了,會趴在桌上休息,臉枕著臂。我會停止翻書、放下筆、雙手離開桌麵,靜靜看著她,直到她起身。
  「繡球。」她的聲音很輕。
  『是。6號美女。』我也壓低音量。
  「我想去看海。」
  『啊?』我輕聲說,『這時間海邊很熱喔。』
  「有什麽關係,反正是夏天嘛。」她笑了笑。
  收拾好書本離開圖書館,我騎車載她到黃金海岸,花了25分鍾。才下午四點,海邊幾乎不見人影,隻有海風呼呼作響。我們坐在長長的堤防上看海,海風雖強,但太陽也大。
  「到沙灘走走吧。」她說。
  『沙子很熱喔。』
  「有什麽關係,反正是夏天嘛。」
  『妳怎麽又說這句?』
  「這是日劇的對白。」她說,「我這陣子常看日劇。」
  『6號美女。』
  「是。繡球。」
  『妳好偉大。』
  「別胡說了。」她一躍而下,雙腳踩在沙灘上,「走吧。」
  我們脫掉鞋襪,往前走到海與沙的交界,然後再順著這交界走。
  『為什麽突然想看海?』我問。
  「因為我想知道為什麽你希望像大海。」
  『其實隻是因為我覺得妳像鯨魚而已。』
  「如果我是小鳥呢?」
  『我會希望成為天空。』
  「如果我是螢火蟲呢?」
  『我會希望成為無汙染的草原。』
  「我懂了。」她說,「因為我是鯨魚,所以你想成為大海。」
  『大概是這樣的意思。』
  「繡球。」
  『是。6號美女。』
  「你已經是大海了。」
  『啊?』
  我正想問為什麽時,隻見6號美女突然朝海的方向快跑了幾步。
  「繡球!」她雙手圈在嘴邊,麵對大海大喊一聲。我很納悶,不知道該如何響應。
  「我剛剛在叫你呢。」6號美女回頭笑了笑。
  『可是我站在這裏。』
  「不。」她右手指著海,「你在那裏。」
  太陽在海麵上斜斜照射,6號美女渾身金黃透亮。不論白天或夜晚,6號美女總是閃亮燦爛。6號美女,因為妳是鯨魚,所以我一定要努力成為大海。我一定會很努力。
  差不多快五點了,沙灘上開始見到一些人影。我和6號美女看到一個七歲左右的小女孩正獨自坐在沙灘上玩沙,身旁有些塑料製的小碗盤之類的東西,小女孩在碗盤裏盛了些沙子,並用手撥弄像在做飯,嘴巴不斷喃喃自語。小女孩應該是在扮家家酒吧。6號美女說小女孩跟她小時候很像,喜歡坐在沙灘上扮家家酒。
  「小妹妹。」6號美女說,「妳在煮東西嗎?」
  『是煮飯還是煮麵呢?』我也說,『看起來好好吃喔。』
  「你們真的看不出來嗎?」小女孩抬起頭,表情很認真,說:「我在煮沙。」
  我和6號美女麵麵相覷,然後假裝若無其事慢慢離開現場。我還回頭說聲:打擾了,您繼續忙。
  『剛剛是誰說她跟小女孩很像?』我說。
  「是我。」6號美女笑了起來。
  『也許那個小女孩將來也是鯨魚。』
  「是嗎?」
  『嗯。』我說,『她應該是殺人鯨,而且很白目。』6號美女撲嗤一聲笑出來。
  我們走回堤防邊,用清水洗去雙腳上的沙,然後再穿上鞋襪。當我們準備離開時,沙灘上已開始出現人潮。這時我才醒悟,6號美女一向不喜歡人太多的場所,所以才會挑下午四點來到盛夏的海邊曬了一個多鍾頭太陽。但這有代價,代價是隔天我們的臉明顯可看出被太陽燙過的痕跡。
  「繡球。」
  『是。6號美女。』
  「你的臉好紅。」她看了我一眼後,笑了起來。
  『真是不公平。』我說。
  「不公平?」
  『嗯。』我說,『妳的臉曬紅了還是一樣漂亮,我根本無法笑妳。』
  「又胡說。」她笑了笑,「抱歉,我不該那麽早拉你去海邊。」
  『有什麽關係,反正是夏天嘛。』
  「我回去後拿瓶藥膏給你,可以治療曬傷。」
  我拿著6號美女給的藥膏,一個人坐在寢室裏對著鏡子塗抹著臉。還好賴德仁回家過暑假,不然他看到時一定會嘲笑我。大概是些「唉唷,你怎麽開始化妝了」之類的話。沒想到寢室的門突然打開,賴德仁回來了。
  「唉唷。」他笑了起來,「你怎麽開始化妝了。」
  『幹嘛突然回來?』我問。
  「明天約了小倩,要一起過節。」
  『嗯。』我點點頭,『現在應該是農曆七月,小倩是該過節。』
  「喂。」
  『對了,我一直很想問你一個問題。』
  「什麽問題?」
  『小倩的生日是中元節嗎?』
  「喂!」賴德仁叫了一聲後,便卸下背包,不想理我。
  『明天是什麽節日?』我又問,『為什麽你們要過節?』
  「啊?」
  『啊什麽。我是真的不知道。』
  「所以你沒約翁蕙婷?」
  『這跟她有關係嗎?』
  「啊?」
  『不要再啊了。明天到底是什麽節?』
  「明天是七夕情人節啊。」
  『啊?』沒想到啊的人是我。
  「你竟然連明天是幾月幾號都不知道。」他嘖嘖了幾聲。
  我當然知道明天是幾月幾號。今天是8月16,明天就是8月17。問題是我不知道明天是農曆7月7號——七夕情人節啊。這是個尷尬的節日,我不禁想:我和6號美女算是情人嗎?
  如果把手攤開,左手或右手都可以,一般人會有五根手指頭。分別是:小指、無名指、中指、食指、拇指。除了拇指外,其餘四指的形狀和大小相差不多,指縫間距更是一樣。如果把這五根指頭分別比喻成陌生、認識、普通朋友、好友、情人,便可發現由陌生到認識、由認識到普通朋友、由普通朋友到好友,所需要跨越的距離,亦即是指縫間距,是一樣的。
  然而一旦要從好友跨越到情人,不僅指頭的形狀和大小差很多,連指縫間距也會大得多,而且還有高度的落差。情人不是朋友的延伸,更不是好朋友好到無盡頭便是情人。我相信我和6號美女絕對夠格稱為好朋友,但我們是情人嗎?
  「趕快約翁蕙婷啊。」賴德仁說,「還發什麽呆?」
  『真的要約嗎?』
  「啊?」
  『啊什麽。我是真的不知道是否該約她。』
  「啊?」
  『啊什麽。讓我想想看我夠不夠格。』
  「啊?」
  『不要再啊了。』
  「連蒼蠅都約蚊子了,你竟然還不約?」他說。
  『蒼蠅約了蚊子?』
  「嗯。蒼蠅還準備送九十九朵紅玫瑰呢。」
  『九十九朵?』我很驚訝,『他這麽大方?』
  「他剛中了統一發票二獎,獎金四萬塊。」
  『這實在是沒有天理。』
  「別廢話了,快去約翁蕙婷吧。」他最後說,「晚了可別後悔。」
  後悔這個關鍵詞又再度打動了我。雖然我認為如果要跟6號美女在一起的話,我一定要成為大海。但在情人節這種日子,即使雙方不算是情人但隻要一方有情的話,應該也可以約吧。我決定上線約6號美女。
  我從晚上九點等到淩晨一點,6號美女始終沒出現。眼皮好重,我快睡著了,已經開始打瞌睡了。
  「嗨。」我瞬間清醒,正想說皇天不負苦心人時,發現丟水球給我的ID是sexbeauty,不是sixbeauty。唉,我為什麽要醒過來呢?
  「我明天要到台南去玩。你既然在台南,應該知道小東路在哪?」
  『小東路在東豐路南邊。』我回了水球。
  「東豐路在哪?」
  『東豐路在長榮路西邊。』
  「長榮路在哪?」
  『長榮路在勝利路東邊。』
  「你直接告訴我小東路在哪是會死嗎?」
  『我確實快死了。晚安。』我立刻下線關機上床睡覺。
  在計算機前瞌睡連連,沒想到在床上反而翻來覆去睡不著。尤其是意識到12點已過,現在算是七夕了,更讓我不安。
  「拜托你直接去找翁蕙婷吧。」賴德仁的聲音。我嚇了一跳,坐起身,然後探頭往另一組床鋪的下鋪看了一眼。
  「看什麽看?」他說,「你翻身時很吵,我被你吵得睡不著。」
  『現在已經快淩晨兩點了耶。』
  「蚊子住高雄,蒼蠅明天會去高雄找她。慧孝住台中,她男朋友也是台中人,她們應該會在台中過情人節。」
  『喔。』我說,『所以呢?』
  「所以隻有翁蕙婷一個人在家!」他突然坐起身大叫。
  『她一個人在家又如何?』
  「那就表示你可以直接去她住處找她而不必擔心會吵到別人。」
  『但是會吵到她啊,她應該睡了。』
  「她認識的那個白癡男孩不知道在龜毛什麽,竟然在七夕這種日子沒約她,她會睡得著才有鬼。」
  『她真的還沒睡嗎?』
  「她如果這時候睡了,我頭給你。」雖然半信半疑,但我還是跳下床,換好衣服。
  『對了。』我說,『為什麽你剛剛說話用了「拜托」這種字眼?』
  「因為我明天一早五點就要起床。」
  『這麽早?』
  「小倩說七夕這種日子很特別,這天在一起越久越好。」
  『你還是沒回答我的問題。我問你的是為什麽要拜托我?』
  「因為我要拜托你快出去!」他又大叫,「沒約到翁蕙婷不準回來,
 回來趕快睡覺,睡覺時不準翻身。媽的!我隻剩三小時可以睡!」
  『你好像快抓狂了。』
  「快滾!」
  我趕緊溜出寢室,下樓騎機車,直接到6號美女住處樓下。6號美女房間的窗戶麵對著馬路,我停好車後便仰著頭慢慢向後退。當視線不再被遮雨棚遮住時,我的心跳變得劇烈。燈果然是亮的,賴德仁說對了。手指要按下電鈴時,卻又想到半夜兩點多聽到電鈴聲響起時的反應。何況現在隻有她一個人在家啊。
  雖然很想按下電鈴,但我不想驚擾6號美女。隻是靜靜站在樓下,仰起頭注視她房間亮著的燈。或許直到燈滅了,我才會改變姿勢,然後離開吧。
  「繡球。」突然聽到聲音而且右肩被拍一下,我整個人幾乎跳了起來。
  『啊?』我回過頭看見6號美女,又再度嚇了一跳,『6號美女。』
  「嚇了一跳吧。」她笑了笑。
  『不。是嚇了兩跳。』我說,『妳怎麽不在房間裏?』
  「我到便利商店買點東西。」她舉起手中的購物袋。
  『這麽晚一個人出門不好吧。』我說。
  「肚子有些餓,又隻有一個人在家。」她聳聳肩,「沒辦法。」
  『可是……』
  「繡球。」
  『是。6號美女。』
  「我們是千辛萬苦來到這裏討論是否太晚不該出門嗎?」
  『不是……』我說,『我是來……來……』
  「嗯?」
  『我是來問妳明天,不,應該說是今天。』我說,『今天有空嗎?』
  「今天沒……」她笑了笑,「沒事。」
  『妳讓我嚇了第三跳。』
  「抱歉。」她又笑了。
  『那我可以約妳去……』完了,我隻想到要約她,完全沒想過要約她做什麽?
  「我現在想看星星。」她說。
  『可是動物園關門了。』我說。
  「不好笑。」但她笑了。
  『那麽去海邊看星星好嗎?』
  「海邊?」
  『嗯。因為牛郎星和織女星應該會淹沒在城市的燈光中。』
  「好呀。」她笑了笑,「就去海邊看星星。」
  我騎車載她到黃金海岸,抵達後並肩坐在堤防上,麵對著海。所有的光線隻剩背後馬路邊的路燈和偶爾經過的車燈。眼前幾乎一片漆黑,隻清楚聽見海浪拍打沙灘的聲音。海的輪廓非常模糊,但海麵上卻是繁星點點。我們並未交談,隻是並肩坐著,身體微微後仰,手掌撐著地麵。
  「牛郎星和織女星在哪?」10分鍾後6號美女開口詢問。
  『在天上啊。』
  「哦。所以你也不知道。」
  『嗯。在哪並不重要,隻要還在就好。』
  「那我們看見牛郎星和織女星了嗎?」
  『我們一定看見了。』我指著星空,『她們就在那些星星之中。』
  「嗯。」她點點頭,然後笑了。
  『6號美女。』
  「是。繡球。」
  『抱歉這麽晚才來找妳。』
  「如果不是這麽晚,星星也不會這麽亮。所以……」
  『嗯?』
  「繡球。」
  『是。6號美女。』
  「謝謝你帶我來海邊看星星。」
  『這是我的榮幸。』
  夏日深夜的海邊,風總是徐徐地吹,很清涼也很舒服。長時間處在炎熱的天氣中,已快讓我們忘記清涼的感覺。而冷氣房裏雖然也涼,但那是一種單調而拘束的涼,感受不到開闊。我和6號美女眷戀這種清涼,更眷戀天上繁星,因此我們都假裝忘了現在是很深的夜,甚至已快是日夜交替的時分。
  我低頭瞄了一下手表,四點半了。在靜謐的氣氛中,這麽一個小動作已足以驚動6號美女。
  「是否該回去了?」她問。
  『嗯。』我說,『應該讓牛郎星和織女星休息了。』
  「嗯。」她點點頭,然後站起身。我騎車載6號美女回去,叮嚀她回房要馬上睡覺後,再回寢室。打開寢室的門,賴德仁的鬧鍾剛好響起,他大叫一聲,很痛苦的樣子。我暗自笑了幾聲,爬上床睡覺。
  賴德仁和小倩在七夕這天過得很充實,除了看電影吃飯逛街外,也到俗稱七娘媽廟的開隆宮拜拜,順便參觀做十六歲的成年禮。蒼蠅和蚊子過得也很充實,他們整個下午都在警察局做筆錄。因為蒼蠅的機車被偷了,他們隻好去警察局報案。負責的警察是計算機新手,打字非常慢,又常整句刪掉後重來,筆錄做好後天也黑了。
  「買九十九朵紅玫瑰花了三千塊,機車是三萬七千塊買的。」蒼蠅苦著一張臉,「剛好是四萬塊。也就是統一發票二獎的獎金。」
  暑假快結束了,但天氣還是十分炎熱,絲毫沒有緩解的現象。八月底甚至還創下今年最高溫紀錄。八月結束了,回家過暑假的學生陸續回學校,校園內又熱鬧起來。9月6號開學,隔天下午四點半,我和6號美女在校園內漫步,才走了半個小時,我和她便出了一身汗。南台灣漫長而炎熱的夏天啊,何時才要讓秋天上場?
  「既然冬天、春天和夏天的第一天都由我決定,」6號美女說,「那麽秋天的第一天就由你決定吧。」
  『秋天的第一天?』
  「嗯。」她笑了笑,「這問題很難,就由你傷腦筋吧。」
  這確實是很傷腦筋的問題,秋天像是走私犯,不會輕易讓人發現。如果以傳統的樹葉變黃或落葉來判斷呢?這並不可行,南台灣的樹除了特定樹種外,幾乎是四季常綠。楓葉變紅雖然是秋天的征兆,但那是在深秋,不是秋天的第一天。而且楓樹若長在台南,即使到冬天結束,葉子恐怕也不會變紅。至於落葉,一場台風後被吹落的葉子,比整個秋天的落葉多。
  如果用某月的第一天當作秋天的第一天呢?就像6號美女把12月1號當作冬天的第一天一樣。9月1號已過,而且如果9月1號這天在路上大喊:秋天到了,熱到發昏的路人應該會很想扁你。10月1號呢?這日子太敏感了,我畢竟是在台灣。那麽11月1號呢?如果定了這天,那麽秋天隻有一個月,太短了。
  暫時先把這個無解的問題擱著,我還有正事要忙。已經升上大四了,我也該有所覺悟,何況我還要考研究所。這學期隻修了11學分,課少多了,時間也變多了。我兼了個家教,多賺點錢總是好的,也可幫助自己成長。剩下的時間則用來專心準備研究所考試,這種考試的競爭很激烈,我不能有絲毫懈怠。
  很多大四學生會對畢業之後的路感到彷徨,我算是幸運的,知道自己該朝哪個方向奮力前進。sexbeauty也是大四學生,她就沒那麽幸運了。
  「畢業後不知道要做什麽。」sexbeauty的水球。
  『就找個工作啊。』我回了水球。
  「你說的簡單。現在景氣不好、工作難找。」
  『妳是學什麽的?』
  「我念的是經濟。」
  『那妳可以去當空服員。』
  「空服員?為什麽?」
  『這樣台灣的經濟就可以起飛了。』
  「什麽?」
  『bye-bye。』我立刻下線關機走人。
  10月到了,氣溫降了點,但天氣沒有變涼,我的短袖衣服還穿著。三天後氣象局發布今年第三場台風——丹恩的台風警報。今年氣象局一共隻發布三場台風警報,以台灣而言,這情況算少見。第一場台風是瑪吉台風,在6月6號侵台,第二場台風並沒有侵台;而丹恩台風隻影響金門地區,沒影響台灣本島。因此我和6號美女的台風之約,今年隻有一次。
  丹恩台風似乎帶走了暑氣,丹恩台風過後,天氣開始有些涼意,已經可以聞到一絲秋天的氣息。我和6號美女相識於秋天,難免對秋天情有獨鍾。可惜秋天喜歡低調,總是悄悄地來,抓不住時間點。
  秋天應該是真的來了,晚上騎機車時得披上薄外套才不會覺得涼。
  『雖然抓不準秋天的第一天,但秋天已經來了。』我的水球。
  「辛苦你了。明晚你有空嗎?」6號美女的水球。
  『明晚我要家教。九點才結束。』
  「那麽明晚九點半在樓下碰麵?」
  『沒問題。』
  隔天家教結束後,我直接騎車到6號美女住處樓下,她已經在等我了。
  『抱歉。』我停好車後說,『今天學生的問題特別多。』
  「沒關係。」她笑了笑,「你的學生念幾年級?」
  『他念國三,明年就要考高中了。』
  「哦。想必他的壓力應該很大吧。」
  『我感受不到他有壓力耶。』我笑了笑。6號美女簡單笑了笑,沒接話。
  『6號美女。』
  「是。繡球。」
  『我們是千辛萬苦來到這裏討論我的家教學生嗎?』
  「當然不是呀。」她說,「請你把手張開。」我立刻張開右手,手心朝上。
  「這個給你。」她把一樣東西放在我手心上。我低頭一看,是顆紅色的蛋,跟一般小孩滿月時請人吃的紅蛋類似。但這顆蛋的外殼被塗滿鮮豔的紅色,色彩非常均勻且厚實。
  『這是……』
  「今天離我們第一次見麵吃飯的日子剛好滿一周年。」她笑了笑,「請你吃顆紅蛋。」
  『妳竟然會記得?』我非常驚訝。
  「那你記得嗎?」
  『我當然一定會記得啊。』
  「為什麽你記得就是理所當然,而我記得就這麽令人訝異?」
  『我……』我不知道該說什麽,隻覺得心裏很暖、臉上很燙。
  「我把蛋煮熟後,再用紅色水彩塗在蛋殼上,塗了好幾層呢。」
  『是可以吃的紅色水彩嗎?』
  「你聽過水彩顏料可以吃嗎?」
  『沒聽過。』
  「所以囉。」她笑了笑,「你吃的時候要小心,千萬別沾上蛋殼。」
  『6號美女。』
  「是。繡球。」
  『過去這一年來承蒙妳的照顧,內心真是過意不去啊。』
  「彼此彼此,您客氣了。」
  『6號美女。』
  「是。繡球。」
  『我真的打從心底覺得。』
  「覺得什麽?」
  『妳一定會長命百歲。』
  「那你就可以吃到很多很多顆紅蛋。」她笑了笑,「很多很多顆紅蛋唷。」
  一個季節,可以隻因為一個眼神或微笑,而繽紛璀璨。秋天就是如此。即使秋天隻有今天這一天,秋天依舊是繽紛璀璨。
  「秋天,是適合吃麻辣鴨血的季節。」6號美女說。
  『去年冬天時妳也這麽說。』我笑了笑,『我載妳去夜市吧。』
  「嗯。」她笑了。我載著6號美女到夜市,她吃麻辣鴨血,我吃那顆紅蛋。
  10月的最後一天是萬聖節,學生會在當晚辦了場晚會,歡迎大家扮成鬼的樣子入場,晚會裏也會選出最像鬼的人。
  『叫小倩來參加吧。』我說。
  「喂。」賴德仁瞪了我一眼。
  『小倩的素顏就足以撼動人心,不需要特別裝扮。』
  「喂!」他叫了一聲。
  結果是小倩自己想參加萬聖節晚會,她還拉了6號美女去。最後又是小倩、賴德仁、6號美女、我、慧孝、蚊子、蒼蠅,七個人一起去參加這個萬聖節晚會。但我們七個人都沒扮成鬼,隻是進場看熱鬧而已。小倩那晚又穿了白色連身長裙,長長直直的頭發像瀑布流瀉而下。
  『小倩很像吧。』我偷偷跟6號美女說,『起碼背影很像。』6號美女一直笑,完全沒有反駁我。
  時序進入11月,秋意更濃了。這個時節最舒服,陽光和煦、溫度適中,連空氣似乎都在微笑。期中考定在這時節最好,學生考完後比較不會想放火燒了教室。11月第二個禮拜就是期中考周,考完後是校慶。今年的運氣不錯,我的生日不再是13號星期五,而是星期六。學校今年也剛好選定這天舉辦校慶。
  「哇,你好有麵子哦。」6號美女笑著說。
  『湊巧而已。』我也笑了笑。
  「繡球。」
  『是。6號美女。』
  「生日快樂。」
  『謝謝。』
  「很抱歉沒準備禮物。」
  『請千萬別這麽說。』
  「不過有蛋糕哦。」
  『嗯?』『你在這等我。』
  6號美女轉身上樓,過了一會捧了個直徑約6吋的小蛋糕下樓。
  「我自己做的。」她說。
  『天理難容啊。』
  「嗯?」
  『妳長得漂亮心地又好,又會烤蛋糕,真是天理難容。』
  「別胡說了。」她笑了笑,「找個地方坐下來吃吧。」
  我捧著蛋糕,跟6號美女走進校園深處,坐了下來。
  「要先許願。」她說。請讓我變成可以讓鯨魚悠遊的大海吧。我隻有這個願望。
  『6號美女。』
  「是。繡球。」
  『妳一定會長命百歲。』
  「過生日的人是你耶。」我們同時笑了起來,把蛋糕切成兩半,一人一半。
  依照6號美女的決定,秋天隻到11月底。秋天是如此短暫,因此我和6號美女更加珍惜。如果晚上在在線遇見6號美女時,她常會丟給我這種水球:「我想看秋天的星空。」
  『好。』然後我會立刻下線,騎車到她住處樓下。我會陪她走一小段路,也許隻是走到便利商店,也許隻是走進校園。
  11月30號那晚10點,我騎車載6號美女到海邊,打算把秋天的星空看個夠。而秋天的星空也沒讓我們失望,在秋天最後一個夜晚拚命閃亮著。
  「繡球。」
  『是。6號美女。』
  「我有預感我們一定會在這裏待到12點以後。」
  『這不是預感。』我說,『這是暗示吧。』
  「是暗示嗎?」她笑了,「可是我說得很明白呀。」
  『我知道了。』我也笑了,『就待到12點以後。』
  12點過後,秋天就結束了。我們沒有倒數計時,隻是靜靜地讓時間慢慢流到12月1號淩晨。我們隻想在冬天來臨的瞬間看見彼此,那麽這個冬天就不會寒冷。
  而這個冬天確實不冷,因為熱鬧得很。冬至那晚,視聽社和我們係學會都有湯圓會。兩場我都有去,各吃了兩碗湯圓,共吃了四碗湯圓。如果吃一碗湯圓代表多了一歲,那麽我今晚一下子多了四歲。
  「你怎麽吃這麽多湯圓?」6號美女問。
  『因為好吃啊。』我說。6號美女,其實是因為我很想快快成長、更成熟,成為大海。
  耶誕夜在6號美女住處那裏慶祝,這是蚊子的提議。本來隻有七個人,後來慧孝的男朋友也來了,變成八個人。
  「好精致的耶誕樹。」蒼蠅說。
  「嫌小就直接說。」蚊子瞪了蒼蠅一眼。那棵耶誕樹確實很小,隻有半個人高。不過掛滿了裝飾品,還閃著燈,也算很有誠意了。
  這晚我們吃的是火鍋,飯後慧孝和她男友還合唱了幾首歌曲。最後是交換禮物,八個人早已各自準備了禮物,編成1到8號。
  「學長。」蚊子對我說,「你先選。」
  『我當然選6號。』我說。
  「學長好厲害,選到蕙婷學姐的禮物。」蚊子說。我把禮物拆開,是藍色水晶玻璃做的鯨魚。
  時間很晚了,我們再互道一聲耶誕快樂後便離開。臨走前我又看了一眼6號美女,她先眨了眨眼睛,然後兩手食指交叉比出個「十」字。這次應該不是指十分鍾後再走,而是走了十分鍾後再回來。我下樓後便靜靜在樓下等著。十分鍾後,鐵門應聲開啟。
  『6號美女。』
  「是。繡球。」
  『耶誕快樂。』
  「耶誕快樂。」
  『如果妳不介意,下次比「五」吧。十分鍾實在太漫長了。』6號美女點點頭、笑了笑,然後轉身上樓。
  跨年夜我和6號美女隻想低調,但賴德仁和小倩興致勃勃。
  「2000年耶!」他說,「不跨怎麽行。」
  『沒興趣。』我說。
  「2000年有可能是世界末日耶!」
  『那又如何?』
  「如果剛跨入2000年的那一瞬間,世界突然毀滅。」他說,「你難道不希望心愛的人就在身邊,然後跟她死在一起?」我承認他的最後一句話有那麽一點吸引力。至於小倩怎麽跟6號美女說的我不知道,總之6號美女也會去。
  這年的跨年夜人多到爆,看來大家都希望世界毀滅的瞬間死在外麵。當新年來臨的瞬間,地球沒有爆炸,爆炸的是滿天的煙火。煙火聲震耳欲聾,這時恐怕根本聽不到身邊的人在說些什麽。我微蹲下身,蹲到隻有半個人高度,並示意6號美女也跟著做。
  『6號美女!』我大喊。
  「是!」她也大喊,「繡球!」
  『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然後我們站起身,跟賴德仁打個招呼後,馬上離開現場。
  2000年世界雖然沒有毀滅,但災難還是存在,而且九天後就發生。那就是期末考周。期末考考完後,6號美女回台北過寒假,我則待在宿舍直到過年。大年初十開學,這天剛好是2月14——西洋情人節。賴德仁這天還是得早起,蒼蠅買了花和一個多功能的機車大鎖。至於我,有不用花錢也不必早起的方式。
  『6號美女。』
  「是。繡球。」
  『告訴妳一件事。』
  「請說。」
  『春天來了。』
  「嗯?」
  『風鈴花開了。今年大約提早了十天開花。』
  「10分鍾後樓下見。」
  『嗯。』
  我立刻下線,騎車到6號美女住處樓下,她已經在等我了。
  「你遲到了20秒。」她笑了笑。
  『抱……』我頓了頓,『抱歉。』一個月不見,以致看見她笑容的瞬間,心髒還是會劇烈跳動。我一張口才知道說話有點困難。她接下我手中的安全帽,上了機車後座,然後輕拍我頭上的安全帽。
  「走吧。」她說。
  我回過神,騎到東豐路,找地方停下車。雖然風鈴花沒有完全盛開,但一整排風鈴木低調開起花來依舊壯觀。去年長長的路上被飄落的黃花淹沒,形成一大片黃色的花海;今年地上滿是冬天時掉落的淡褐色枯葉,沒有半朵黃花。我們踩在枯葉上行進,沿途不斷發出沙沙聲。
  「繡球。」
  『是。6號美女。』
  「春天終於來了。」
  『是啊。』然後我們都笑了。
  春天雖然美,但研究所考試就在春末。有一首打油詩的前兩句是:春天不是讀書天,夏日炎炎正好眠。第二句我同意,但第一句我可不敢苟同。已進入最後衝刺的階段,我和6號美女開始閉關準備考試。我們會在在線互相加油打氣,偶爾相約吃個飯或是去成功廳看電影,或是在深夜陪她走到便利商店買東西。
  「繡球。」
  『是。6號美女。』
  「要加油哦。」
  『嗯。妳也是。』
  大約在小東路上的鳳凰樹開了第一朵鳳凰花的時期,各校研究所考試的結果也陸續發榜。6號美女考上台北的研究所,我、賴德仁、蒼蠅則考上本校的研究所。之後的一個月內,賴德仁常約我和6號美女一起去唱歌或是烤肉,為即將結束的大學生活畫下一個完美的句點。
  6月初,小東路上的鳳凰樹開滿了紅花。鳳凰花開得滿樹紅,像著火似的。
  「花朵鮮紅、葉子翠綠。」6號美女在著火的鳳凰樹下仰起頭說,「鳳凰樹果然是幸福的樹。」我點點頭,但沒多說什麽。
  雖然鳳凰樹是幸福的樹,但在鳳凰樹開得滿樹紅的時節,也就是鳳凰樹最幸福的時刻,我和6號美女卻要分別。
  
  一直關注你,就像凝視一位登山者的背影一樣。
  隻可惜登山者總是要攀爬到最高點,才會往下看。而你,始終找不到最高點。或者說,不管你爬到多高,都不認為那是最高點。
  我隻能一直、一直看著你的背影。
  也許你認為,攻上山頂便是征服了山。但山不會因為任何人踏上山頂而矮了半寸。山永遠是山,你仍然是你。
  人們常會忘記自己擁有什麽,需要適時提醒自己。你一心爬山攻頂,無暇提醒自己。我隻能提醒你,我還在山下看著你的背影呢。
  但你即將超出我的視線範圍,我快看不見你了。可不可以請你停住腳步,往下看一眼。我不希望對你最深的記憶與最後的印象……
  隻是你的背影。
  6號美女

  我搬出大學時期所住的宿舍,打算念研究所時也要住宿舍。可惜學校研究生宿舍床位很少,而研究生又多,隻能用抽簽方式決定誰可以住研究生宿舍。我和賴德仁都沒抽中,但蒼蠅抽中了。
  我在外麵租了間房,很簡陋的那種,像是給家境不好的高中生住的。裏頭隻有床、書桌、衣櫥,但這就夠了。賴德仁租的房子比我好多了,裏頭還有電視、冰箱、微波爐和冷氣。對於研究生的生活,我早已有所覺悟,研究室才是生活的重心。
  雖然修的學分比大學時少很多,但畢業論文才是最重要的。做理論推導的,桌上總有一大堆文獻要K;做實驗的,成天泡在實驗室;寫數值模式的,整晚待在計算機前。我是屬於寫數值模式的研究生,為了方便寫程序和跑程序,便買了一台計算機放在研究室。
  係館四樓有四間研究室,每間可以坐12個人。我在第二間研究室,和賴德仁同一間,座位也在隔壁。我們的座位靠窗,窗外有陽台,陽台上有草,草上麵是天空。到了晚上可以仰望夜空,夜空中最亮的星星就是6號美女。
  6號美女在台北念書,我們之間通常隻在BBS上互通訊息。可能是因為我們都忙,空閑的時間不定而且瑣碎,因此我在在線遇見她的機會比以前少,也因此更渴望在在線遇見她。也許我太思念6號美女,以致有次我把sexbeauty誤認成sixbeauty。
  「嗨,好久不見。」屏幕上跳出這顆水球。
  『真的是好久不見了。6號美女妳最近好嗎?』我很興奮回了水球。
  「誰是6號美女?」我嚇了一跳,擦了擦已專注於計算機屏幕三小時的眼睛,再仔細看。是e不是i,我的心涼了半截。
  『妳知道什麽是諷刺嗎?』我的水球。
  「諷刺?」
  『有個人在馬路邊看見一大片酢漿草,便蹲下身仔細找,終於找到一朵象征幸運的四瓣葉酢漿草。』
  「然後呢?」
  『然後他很興奮站起身,大叫:我真幸運。但才走了兩步,便被機車撞個正著,因為他太靠近馬路了。』
  「所以呢?」
  『這就叫諷刺。bye-bye。』我立刻下線關掉窗口。
  隻能枯守在計算機前等待6號美女是件愚蠢的事,應該要有所改變。這個時期手機已非常普遍,賴德仁在大四下就有手機,蒼蠅則是大學剛畢業便辦了手機。現在我也想辦隻手機,隻為了6號美女。不過如果她沒有手機的話,豈不是白搭。雖然猜想6號美女應該也有手機,但猜想畢竟隻是猜想。
  有天晚上剛從外麵包便當回研究室,賴德仁便告訴我:「你女朋友剛剛打研究室的電話給你。」
  『女朋友?』
  「就是翁蕙婷啊。」
  『她是我女朋友嗎?』
  「啊?」
  『啊什麽。我自己都不知道她是我女朋友了,你怎麽會知道。』
  「啊?」
  『不要再啊了。』我問,『她說了什麽?』
  「她又不是你女朋友,你幹嘛想知道?」
  『喂。』
  「她說她有了手機,還留了手機號碼。她說你隨時可以打給她。」
  『她的手機號碼呢?』
  「她又不是你女朋友,你幹嘛想知道?」
  『喂。』
  「我抄在這。」賴德仁拿出一張紙。
  『給我。』我伸出手。
  「她又不是你女朋友,我幹嘛給你?」
  『喂!』我幹脆搶下那張紙。
  「我可以常常打電話給翁蕙婷,跟她聊天嗎?」他問。
  『不可以。』
  「她又不是你女朋友,你幹嘛幹涉?」
  『你有完沒完。』
  「直到你承認她是你女朋友,我就完。」
  對於男女朋友這個概念,我覺得就像秋天的第一天一樣,很難有個確定的點。
  『你什麽時候確定自己是小倩的男朋友?』我問。
  「有次小倩要我跟她一起回家,我問為什麽,她說她跟媽媽說好了,要帶男朋友回家。」賴德仁說,「從那一刻起,我才知道自己已經是某個女孩的男朋友了。」如果依賴德仁的說法,我和6號美女連邊都沾不上。
  一個月前我也問過蒼蠅這問題,那時他說他和蚊子已經是男女朋友。
  「當我跟蚊子說話開始大量使用迭字時,我就知道了。」蒼蠅回答。
  『迭字?』
  「比如說:妳哪裏痛痛?我幫妳敷敷和吹吹,再幫妳摸摸。或是說:妳被蟲蟲咬了?蟲蟲壞壞,我替你打打。這樣還會癢癢嗎?」
  『這……』我雞皮疙瘩掉滿地,『這是在哄小孩子吧。』
  「當你把某個女孩當小孩子哄時,她就是你的女朋友了。」蒼蠅的說法也不適合我,因為6號美女在我眼裏和心裏都不是小孩,她很巨大。
  「再告訴你有沒有女朋友的差異吧。」賴德仁又說。
  『什麽差異?』
  「沒有女朋友時,覺得身邊都沒有美女,不曉得要追誰。」他說,「但有了女朋友後,卻發現路上到處是美女,甚至到7-11買瓶飲料,店員也是美女。」
  『這話太經典了,我一定要用筆抄下來。』
  「好說好說。」
  『然後拿給小倩看。』
  「喂。」他很緊張,「別鬧了。」
  我其實並不怎麽在意我和6號美女是否算是男女朋友,是也好、不是也好,改變不了現在南北分隔的現實。我真正在意的是,我是否能更大、更深,像大海一樣。
  知道6號美女的手機號碼後,我立刻去辦了手機。6號美女說隨時可以打給她,我便一鍵一鍵按著號碼,有點緊張。尤其是聽到電話已接通的一連串嘟嘟聲。
  『請問6……,不,是翁……』我幾乎沒叫過她的名字,很不習慣,『翁蕙婷在嗎?』
  「繡球?」
  『是。6號美女。』然後她在那頭笑了起來,我在這頭也跟著笑。
  「這是我的手機,隻有我在用。」她說,「以後就直接說6號美女。」
  『我知道了。』
  「最近好嗎?」
  『很好。妳呢。』
  「我也很好。」
  『我們都很好,真好。』6號美女又笑了。
  我們簡短聊了幾句後,6號美女便說手機費太貴,不要浪費錢。這時期的手機和手機費確實都很貴,貴得很沒有人性。
  「繡球。」
  『是。6號美女。』
  「可以聽到你的聲音真好。」
  『嗯。我也有同感。』然後我們互相說聲bye-bye後,便掛了電話。
  看著那隻新買的手機,我突然有種時代已經完全不一樣的感覺。不需猜想對方在哪裏,隻要撥一組號碼,即使對方在天涯海角,隻要收得到訊號,便可聽到她的聲音。吊詭的是,除非她告訴你身在何處,不然你永遠不知道她在哪裏。手機讓戀人們的溝通更迅速便利,但戀情是否因而更幸福美滿呢?
  我的手機第一次撥號是因為6號美女,第一次響起也是因為6號美女。
  「繡球。」
  『是。6號美女。』
  「今天不是13號星期五吧?」
  『不是。』
  「生日快樂。」
  『謝謝。』
  「因為今天是你生日,所以我要跟你說聲生日快樂。」
  『謝謝。妳已經說了兩次了,電話費很貴呢。』
  「既然已經說了兩次,那麽說第三次生日快樂也無妨。」
  『那我隻能說第三次謝謝了。』
  「繡球。」
  『是。6號美女。』
  「你一定會長命百歲。」
  『我……』
  「你一定會的。」
  『嗯。』
  夏天結束了,秋天來了;秋天結束了,冬天到了。我始終沒見到6號美女。再次見到6號美女時,已是2001年年初,冬天快結束時。那天是二月中旬,大約下午一點,她突然出現在研究室門口。
  我聽到有人敲了已開啟的門兩聲,便站起身看是誰。
  「繡球。」6號美女說。我在最裏麵靠窗的地方,她站在門口,我注視著她超過10秒,還是說不出話,隻覺得心髒正砰砰跳著。
  「八個月沒見,你就忘了我嗎?」6號美女的臉上掛著笑。
  『抱歉。』我應該臉紅了,『6號美女。』她笑了起來,很開心的樣子,然後朝我走來。
  『吃過午飯了嗎?』我問。
  「在火車上吃過了。你呢?」
  『我剛吃過便當。』
  「便當好吃嗎?」
  『填飽肚子而已,談不上好不好吃。』
  「嗯。」她點了點頭,打量四周。
  「繡球。」
  『是。6號美女。』
  「我們是千辛萬苦來到這裏討論中午吃過了嗎?」
  『不。我們是……』我說,『我們是要做什麽?』
  「我隻是想見你一麵,聽你叫我一聲6號美女而已。」
  八個月不見,原以為自己對6號美女會變得有點陌生,或是會發覺6號美女在某些地方有了細微的改變。但她的眼神和笑容卻依然如此清澈明亮,對我而言,這樣就代表6號美女完全沒改變。
  「隻有你一個人在?」她問。
  『嗯。現在還是寒假期間,其它人還沒回學校。』
  「那為什麽你會在呢?」
  『因為……』我想了一下,『因為我想認真一點。』
  「你已經夠認真了,你才研一呢。」
  『還不夠。我還要更努力,才能成為大海。』
  「所以我還是鯨魚?」
  『嗯。妳一直都是巨大的鯨魚。』
  「可是我變小了呢。」她笑了笑,「因為我瘦了。」
  『對了,妳怎麽會選在今天來?』我說,『如果我不在怎麽辦?』
  「我知道你一定會在研究室。」
  『妳怎麽知道?』
  「你忘了嗎?」她笑了笑,「我有莫名其妙的預感呀。」
  『這是推理吧。』
  「請問我如何推理得出你在寒假期間會一個人待在研究室的結論?」
  『好吧。』我笑了笑,『這是預感。』
  「咦?」她指著靠牆書架的最上層,「那是繡球嗎?」順著她的手指,我看到那顆紅色的繡球。這顆繡球原本一直放在大學時的寢室裏,搬家時賴德仁要給我,我卻堅持那是他接到的繡球,他隻好帶來研究室放著。
  『嗯。』我點點頭,心裏莫名其妙慌亂了起來。
  「我可以看看嗎?」我拿了張椅子,站在椅子上伸長手臂,勉強把繡球構了下來。
  我輕輕擦拭繡球,擦完後拿給6號美女,她用雙手捧著。
  「好懷念這種聲音。」她雙手搖晃繡球,繡球裏的鈴鐺清脆響著。
  『喔。』我簡單應了一聲,心更慌亂了。
  「沒想到會是你接到這顆繡球,看來我們真是有緣。」6號美女又搖晃著繡球,低頭傾聽清脆的鈴鐺聲。
  我不能再沉默了,如果我不告訴6號美女事實,我永遠成不了大海。我必須誠實、正直、有勇氣,要想擁有像大海般開闊的心胸,就不能在心裏藏著不可告人的秘密,更何況這應該是謊言。
  『6號美女。』
  「是。繡球。」
  『雖然晚了兩年多,但我還是要告訴妳一件事。』
  「什麽事?」她視線離開繡球,抬頭看著我。
  『這顆繡球不是我接到的。』我說,『接到的人是賴德仁。』
  「呀?」她似乎很驚訝,睜大了眼睛。
  『賴德仁接到後馬上塞給我。所以……』我遲疑了一會,最後說:『所以我很抱歉,請妳原諒我。』雖然終於說出事實,但我還是覺得羞愧,低下頭不敢接觸她的視線。
  「然後呢?」她問。
  『嗯?』我抬起頭,『什麽然後?』
  「你已經告訴我,繡球是賴德仁接到的。然後呢?」
  『我……』
  「你該不會想接著說因為繡球不是你接到的,所以我們不該認識?」她說,「或是想接著說其實我們之間並沒有緣份?」我張大嘴巴,不知道該說什麽。
  「難道你認為我們之所以會持續,隻是因為我以為是你接到繡球?」
  『我……』我終於開口,『我有時確實會這麽想。』
  「那你就錯得離譜。」她說,『我們會持續,是因為你這個人。』『我?』
  「如果當時是賴德仁抱著繡球上台,我後來還是會認識你。」她說,「認識你的過程也許不一樣,但結果是一樣的,我還是會認識你。」
  『可是我並沒有在一開始就坦白,這是不對的。』
  「關於這點,你是該好好向我道歉。」她說,「向我道歉吧。」
  『對不起。』
  「我接受你的道歉。」
  『嗯?』
  「你已經因為不夠坦白而向我道歉,我也接受了。」她笑了笑,「但關於我們之間,你卻沒什麽好道歉的。」
  『可是我……』
  「還有問題嗎?」我楞楞地看著6號美女,說不出話,過了一會,才緩緩搖了搖頭。
  「好。」她將繡球舉到胸前,「要拋繡球了哦。」
  『嗯?』
  「還發什麽呆?」她說,「準備接繡球呀。」她說完後便向我拋出繡球,我反射似的接住。
  「誰說接住繡球的人不是你?」她笑了起來,「明明就是你接住的。」
  『6號美女。』
  「是。繡球。」
  『妳一定會長命百歲。』
  「這要看你是否還有什麽事情瞞著我。」
  『沒有了。』我說,『真的沒有了。』
  「那就好。」她說,「可以陪我去東豐路看看風鈴花開了嗎?」
  『嗯。』我點點頭。
  我騎車載著6號美女到東豐路,但風鈴花還沒開。一整排黃花風鈴木上的葉子幾乎掉光,路上積滿了淡褐色枯葉。
  『還要過幾天才會開花。』我說。
  「好可惜。」6號美女歎口氣。
  『風鈴木的葉子現在應該隻想著要趕快凋落,好讓風鈴花早點開。』
  「繡球。」
  『是。6號美女。』
  「我莫名其妙的預感又來了。」
  『是嗎?』
  「你一定把自己比喻成風鈴木的葉子,然後把我比喻成風鈴花。」
  『這是推理吧。』
  「就算是推理吧。」她說,「那你說,我猜的對不對?」
  『這……』我遲疑一會,「算對吧。」
  「你的比喻還是很糟。」她笑了笑。
  『抱歉。』我們踩著地上的枯葉前進,沿途偶爾還會看見枯葉從樹枝上飄落。
  「繡球。」
  『是。6號美女。』
  「想聽聽我的比喻嗎?」
  『請。』
  「一片枯葉落下來就是單純的一片落葉,隻是會覺得孤單。」她說,「但兩片枯葉同時落下來就不隻是兩片落葉那麽簡單了。」
  『那兩片枯葉同時落下來會如何?』我很納悶。
  「如果是兩片枯葉同時落下來,也許會讓人聯想到是梁山伯與祝英台幻化成的蝴蝶。」她說,「不僅不孤單,而且還很美呢。」
  『嗯。』我說,『也許吧。』
  「所以我不是風鈴花,我和你一樣,也是風鈴木的葉子。」她說,「而且我和你會同時凋落。」
  我停下腳步,轉頭看著6號美女。6號美女,妳的比喻很美,也讓我深感榮幸。雖然我很想和妳同時凋落,像一對美麗的蝴蝶在風中飛舞;但妳一定是鮮豔美麗的風鈴花,不會是枯葉。而我是枯葉沒錯,如果能讓妳早點開花,我一定會努力凋落。
  「我該回台北了。」她說。
  『這麽快?』我很驚訝,『吃過晚飯後再走吧。』
  「回台北還得坐四個多小時的車呢,吃過飯後再回去就太晚了。」她笑了笑,「而且我今天是偷溜出來的,不能太晚回去。」
  『可是這樣趕來趕去,太累了吧。』
  「沒關係,我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目的?』
  「我說過了呀,我隻是想見你一麵,聽你叫我一聲6號美女而已。」
  『6號美女。』
  「是。繡球。」
  『如果妳不介意,下次妳想見我一麵時,請告訴我,我就去台北。』
  「我介意。」
  『嗯?』
  「這樣你幾乎就得天天來台北了。」我靜靜看著6號美女,感動得說不出話。
  「繡球。」
  『是。6號美女。』
  「載我去坐車吧。」
  『嗯。』我點點頭。我載6號美女到火車站旁的客運站,然後陪她等車。
  「繡球。」
  『是。6號美女。』
  「風鈴花開時,要記得告訴我哦,這樣我就知道春天來了。」
  『我一定會告訴妳。』
  「嗯。bye-bye。」
  『bye-bye。』6號美女笑了笑,揮揮手後上車。
  六天後風鈴花終於開了,少許黃花點綴在風鈴木上。再過三天,風鈴花完全盛開,東豐路上又是一片黃色花海。人們常說紅花需要綠葉襯托,才會顯得更美;但黃色風鈴花在綠葉落盡後的枯枝上盛開,反而有種無法言喻的美。可能是6號美女不在身邊吧,我覺得那應該是一種淒美。風鈴花應該很寂寞吧,即使拚命綻放出滿樹鮮黃,葉子也隻能安靜躺在地上,隻在人們踩過時,發出沙沙的聲音。
  我打手機給6號美女,告訴她風鈴花開了。
  「春天終於來了。」她的聲音很興奮。6號美女或許忘了,或許不願意特地強調,她以前說的是,當我們一起看見風鈴花開時,才算是春天的第一天。但今年隻有我看到風鈴花,所以春天其實沒來。
  春天雖然沒有真正來臨,但卻走得很幹脆,夏天提早來臨。然後夏天走了,我升上研二。八個月又過去了,我和6號美女都沒見上一麵。這期間我們偶爾在BBS上互丟水球,或是透過手機說說話。由於手機費實在太貴了,我便時常在BBS上靜靜等待6號美女。但這是有代價的,代價是得經常遇見sexbeauty。
  「最近看了《哈利波特》這本書,很好看。」sexbeauty的水球。
  『喔。那妳知道哈利波特的媽媽生他時,是自然產還是剖腹產?』
  「這是什麽鬼問題。」
  『換個方式問好了,哈利波特額頭上的閃電標記怎麽來的?』
  「不知道。」
  『哈利波特的媽媽是剖腹產。醫生在開刀時,不小心割到哈利波特的額頭,所以哈利波特的額頭上有閃電標記。』
  「什麽?」
  『bye-bye。』我立刻下線關掉窗口。
  再次見到6號美女,是10月16號,海燕台風侵台的日子。這是今年發布的第十場台風警報,也是最後一場。那天中午,6號美女打手機給我。
  「繡球。」
  『是。6號美女。』
  「晚上有空嗎?」
  『當然有。』
  「那我晚上到台南。」
  『啊?』我很緊張,『有台風耶。』
  「對呀。」她反而笑了,「我也知道有台風。」
  『可是從去年開始,我們就沒有台風之約了,所以妳不用來台南。』
  「我去台南不是因為台風。」她又笑了,「但是有台風更好。」
  『那麽我上台北吧。』
  「不。我堅持要到台南。」
  『妳堅持?』
  「見麵再說吧。」
  我開始坐立難安,幸好下午五點左右風雨開始減弱。6號美女在晚上七點抵達台南,我去火車站接她,這時風雨已停。雖然走出火車站的人很多,但我一眼就發現6號美女。她實在太閃亮了,閃亮得令人無法直視,也令人忘了呼吸。
  「繡球。」她走到我麵前。我竟然說不出話。
  『是。』隔了十秒後我才開口,『6號美女。』
  「你反應好慢。」她笑了笑,「我們走吧。」
  『可是妳現在才到台南,回去時不就是半夜了?會不會太晚?』
  「你放心。我跟孝說了,今晚住她那裏。」
  『那就好。』
  「繡球。」
  『是。6號美女。』
  「我們是千辛萬苦來到這裏討論我今晚住哪嗎?」
  『那我們是要……』
  「我們要找家餐廳吃飯呀。」
  我跟6號美女的心裏都明白,今天是第一次見麵吃飯的日子。或許該去少尉牛排館,但那家店在我們第一次見麵吃飯後兩個月,就關門了,原址變成一家專賣意大利麵的餐廳。店名是一長串的英文字母,我始終記不得,但那並不是重點;店裏賣的是意大利麵、墨西哥雞肉卷還是韓國烤肉也不是重點;重點是那個地方、那個坐標,是我們的第一次。
  我們走進那家意大利麵餐廳,菜點好後,我便問:『為什麽妳要堅持來台南呢?』
  「我可以比喻嗎?」
  『請。』
  「在故鄉的海邊碰到初戀情人,絕對跟在陌生城市的麥當勞門口碰到的感覺不一樣。」
  『嗯?』
  「我們是在台南認識,因此這天在台南碰麵跟在台北碰麵的感覺一定不一樣。」
  『妳的比喻很好。』
  「謝謝。」她笑了。
  麵端上來了,我們邊吃麵邊聊起三年前的那場台風。還聊起少尉牛排館、女服務生和女服務生說的中將湯冷笑話。
  「我還記得那兩句話哦。」她說。
  『哪兩句?』
  「待到雨散看天青。」
  『嗯。』我點點頭,『守得雲開見月明。』
  「原來你也記得。」6號美女笑了。我當然記得,即使是那天的風聲和雨聲,依然時常在我心裏響起。
  6號美女小心翼翼從皮包裏拿出一個盒子,打開後取出泡棉,然後拿出兩小團外麵也裹上泡棉的東西。她慢慢撕開其中一團的泡棉,露出的紅色越來越多,原來是顆紅蛋。另一團外麵的泡棉撕開後,也是顆紅蛋。
  「請把手給我。」她說,「要雙手哦。」我伸出雙手,手心都朝上,她把這兩顆紅蛋放在我手上,一手一顆。
  『為什麽是兩顆?』我問。
  「去年的今天我們沒碰麵,所以一顆是去年的份。」她說。
  『哪顆是去年的?』
  「傻瓜。」她笑了,「這兩顆都是我今天早上做的。」
  『那我要如何分出今年份的紅蛋和去年份的紅蛋?』
  「顏色較深紅的蛋代表去年。」她指著我左手上的紅蛋,「因為我多塗了好幾層紅色。」
  『為什麽代表去年的蛋要多塗好幾層紅色?』
  「因為它會比較重。」
  『為什麽?』
  「它等了一年,當然變重了。」
  『6號美女。』
  「是。繡球。」
  『我可以不要吃嗎?』我說,『我想把這兩顆紅蛋好好保存起來。』
  「然後早晚三炷香?」
  『嗯?』
  「吃吧。」她笑了,「以後還會有很多很多顆紅蛋。」
  『真的嗎?』我問。
  「隻要你長命百歲的話。」
  6號美女,妳可能不知道,三年前初見妳的瞬間,我已經不隻長命百歲了,因為那個瞬間就是永恒。
  走出餐廳,感覺涼風陣陣,秋天應該是來了吧。
  「秋天的星空下,誰應該陪我到校園走走?」她說。
  『如果妳不介意,我陪妳去。』
  「我介意你不陪我去。」她笑了笑。我們在校園內漫步,今晚沒有月亮,星星勉強可以看見幾顆。
  「我明天一大早回去。」她說。
  『那我送妳去坐車。』
  「不用了。孝送我就行了。」
  『不。我堅持要送妳。』
  「你堅持?」
  『我可以比喻嗎?』我說。
  「請。」她笑了。
  「初戀情人從故鄉海邊送來的便當,絕對比麥當勞服務生送來的便當還好吃。」
  「你的比喻還是很糟。」她笑了起來,「竟然把我比成便當。」
  『抱歉。』我也笑了。
  「明早我六點半就走,我怕你爬不起來,因為你最近都四點才睡。」
  『妳怎麽知道?』
  「我有莫名其妙的預感呀。」
  『可是這未免太……』
  「其實是賴德仁告訴我的。」她笑了笑。
  『原來如此。』我笑了笑,『如果妳真能預感我幾點睡覺,搞不好連我做的夢都知道。』
  「你做什麽夢?」
  『妳不是有莫名其妙的預感嗎?』
  「繡球。」
  『是。6號美女。』
  「我想知道你做的夢。」
  『就隻是夢而已。』
  「說嘛。」
  『我夢見我終於成為大海,然後有一隻鯨魚在大海裏遊得很開心。』
  「就這樣?」
  『嗯。』我點點頭,『我的夢隻是這樣。』6號美女輕輕嗯了一聲,然後笑了笑,沒多說什麽。
  離開校園後,我直接送她回以前的住處樓下。以前常在這裏等6號美女,雖然等待的時間通常隻有幾分鍾,但我總覺得很漫長,而且心跳會加快。已經好久沒來了,但現在站在這裏,心跳還是會莫名其妙加快。我抬頭看了看遮雨棚,這是以前的習慣,可以減緩心跳的速度。
  『6號美女。』
  「是。繡球。」
  『明天一早六點半我來這裏載妳。』
  「如果你爬不起來,千萬不要勉強,我會讓孝……」
  『如果我爬不起來,妳可以叫我球繡。』
  「嗯。」她笑了笑後,便轉身上樓。
  我怕睡過頭耽誤了6號美女的時間,所以一整晚沒睡。天才微微亮,我立刻從研究室騎車到她的住處樓下。中途順便買了早點,想讓她帶到車上吃。自從升上研二後,由於早上都沒課,我每晚幾乎都是四點才睡。好久沒看到大清早的陽光了,原來早晨的陽光長這樣啊,我很感動。
  6號美女準時下樓,看見我後笑了笑,便直接坐上機車後座。我載她到火車站旁的客運站,她下了車後說了聲謝謝。
  『這是妳的早餐。』我把剛剛在路上買的早點拿給她。
  「謝謝。」她用右手收下,「你的呢?」
  『我的還在早餐店。』
  「嗯?」
  『我忘了買我的早餐,畢竟已經很久沒吃早餐了。』
  「這是我替你做的早餐。」她也拿了一小袋東西遞給我,「我早上煎了個蛋,加上生菜和吐司,勉強像個三明治。」
  『妳有做自己的早餐嗎?』
  「沒有。」她笑了笑,「我和你一樣,也是很久沒吃早餐了。」
  『那我們算是交換早餐。』
  「嗯。」她說,「你吃吃看吧,我從沒做過早餐,不知道能不能吃。」
  『妳……』
  「車來了。」她說。
  『喔。』我突然很不舍,下次見麵不知道是什麽時候。
  「繡球。」
  『是。6號美女。』
  「待到雨散看天青。」
  『守得雲開見月明。』我們都笑了,她點點頭後排隊準備上車。
  『6號美女。』
  「是。繡球。」
  『我……』我頓了頓,『我忘了要說什麽了。』
  「沒關係。」她轉身上車,「以後別太晚睡。bye-bye。」
  『bye-bye。』車子走後一分鍾,我才想起我要說的是:我會努力成為大海,不再是池塘,這樣妳才能遊得很開心。
  我並沒有聽6號美女的勸,每晚依然晚睡,拚命趕論文。我的指導教授總是把見山是山、見山不是山、見山又是山掛在嘴邊。
  「做學問要嚴謹,不僅要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他說。但做學生的就累了,不僅要把事情做對,也要知道為什麽自己對了。
  「你最近好嗎?」sexbeauty的水球。
  『什麽是見山是山、見山不是山、見山又是山?』我的水球。
  「你不要老是問奇怪的問題。」
  『10公尺外看見兩個男人擁吻,走到5公尺時發現其中一個是女的,經過他們身邊時總算知道兩個確實都是男人。』
  「你念書念到腦袋秀逗了嗎?」
  『不,我頓悟了。這就是見山是山、見山不是山、見山又是山。』
  「什麽?」
  『bye-bye。』我立刻下線關掉窗口。
  秋天結束了,冬天來了,冬天結束了。風鈴花開了,春天來了,春天結束了。夏天到了,鳳凰樹開花了。不管季節如何變化,我始終在研究室的計算機前全神貫注。本來可以提第一梯次的論文口試,但交初稿前硬盤掛了,隻好延到第二梯次。
  其實也算是我的粗心,計算機這樣沒日沒夜的操,難免會有毛病。雖然平時有養成備份的習慣,但不可能每天都備份。交論文初稿前三天,發現硬盤有些怪,那時心裏想明天再來備份吧。但當你心裏想著明天再來備份時,通常硬盤今晚就會掛。這也是莫非定律的一種。
  果然隔天要備份時,計算機卻根本開不了機。拆開計算機取出硬盤,接上賴德仁的計算機試著讀取數據,還是不行。整顆硬盤都掛了。最近一次備份的日期是一個星期前,等於這禮拜做了白工。雖然心裏幹聲連連,還是隻能試著冷靜,回想這禮拜做了什麽。結果誤了第一梯次的口試,隻能趕上第二梯次的口試。為了抒發這種鬱悶,我把BBS上的名片檔改成:
  掛了呀 掛了呀 硬盤掛了
  帶走我的資料 我的成果 我的論文
  不
  再
  轉
  動
  彈
  不
  得
  不
  償
  失
  魂
  落
  魄
  硬盤呀 慢走啊
  有空來找我玩啊
  隔天賴德仁一進研究室看見我,便說:「你的名片檔真是一首好詩,我看了很感傷。」
  『你為什麽要感傷?』我問。
  「沒想到你突然變成了白癡,我當然會感傷。」
  『喂。』
  「喂什麽。」他說,「你手機呢?」
  『問這幹嘛?』我說,『我的手機當然在我身上。』
  「你確定?」
  『啊?』我摸了摸褲子口袋,『我放在家裏,忘了帶。』
  「果然。」
  『果然什麽?』
  賴德仁不理我,拿出他的手機撥了個電話。
  「他沒事。隻是手機忘了帶在身上。」
  「他的心情很正常,他不是多愁善感的人,隻是偶爾迷糊而已。」
  「那首詩?那算是詩嗎?那隻是白癡在練習寫作文而已。」
  「他真的沒事,不用擔心。」
  「不用了,我會看著他。」他笑了,「不會讓他跳樓的。」
  「好吧。我會轉告他。」賴德仁掛了電話。
  『你在跟誰講電話?』我問。
  「某個人。」
  『廢話。難道會是畜生嗎?』
  「這句話太經典了。」他哈哈大笑,「我一定要抄下來。」
  『你剛剛到底跟誰講電話?』
  「別吵。」他又拿出手機,「我還要打電話。」
  「小倩。」他說,「明天放假,我載妳出去玩吧。」
  「妳不要生氣啦,前陣子在趕論文所以很忙,不是故意的。」
  「不如我租輛車,我們去曾文水庫走走?」
  「因為明天翁蕙婷會來台南,租輛車一起去比較方便。」
  我從椅子上一躍而起,膝蓋撞到桌緣,發出砰的一聲巨響。
  『你說……』我揉了揉劇痛的膝蓋,眼淚快飆出來了,『她要來?』
  「好吧,就這樣。」他不理我,繼續講手機,「bye-bye。」他又掛了電話。
  『她真的要來?』膝蓋還是很痛,我直不起身。
  「小倩嗎?」他說,「沒錯。小倩明天要來。」
  『我不是說小倩。』
  「那你說誰?」
  『喂。』
  「喂什麽。」他說,「我沒說翁蕙婷要來。」
  『可是你剛剛不是跟小倩說……』
  「我確實沒說翁蕙婷要來。」他打斷我,「是翁蕙婷自己說要來。」
  『她為什麽要來?』我膝蓋突然不痛了。
  「因為某個白癡寫了一首白癡的詩,又白癡到忘了帶手機出門。她擔心得要死,想來確定那個白癡是否一切安好。」
  『這個白癡指的是我吧?』
  「難道是我嗎?」
  『你聽過笨蛋在罵人白癡嗎?』
  「喂。」
  『掛了呀、掛了呀、硬盤掛了……』我很開心。
  「不要再念了,惡心死了。」
  『硬盤呀、慢走啊、有空來找我玩啊!』
  「夠了喔。」
  『真是一首血淚交織、感人肺腑的好詩。』
  「你在高興什麽?」賴德仁說,「你又不能去。」
  『誰說我不能去?』
  「你三天後要口試啊。」
  『那是三天後的事。』
  「總之你想去就對了。」他說,「那租車費和油錢你出。」
  『出就出!』我站起身大喊:『大海啊!鯨魚要來了!』
  本來隻有賴德仁、小倩、我和6號美女四個人要去,但蚊子和慧孝也想去,蚊子去了蒼蠅也會跟,所以又是七個人。我們約好早上11點出發,但一輛車不夠坐。原本蒼蠅自告奮勇要騎機車,但他的機車在出發前突然壞了。最後決定由我騎機車載6號美女,其它五個人坐車。約好在曾文水庫入口處附近的餐廳碰頭後,賴德仁先開車走了。
  「繡球。」
  『是。6號美女。』
  「你讓我很擔心呢。」
  『真的很抱歉。』我說,『妳論文口試過了吧?』
  「上禮拜就過了。」她點點頭,「所以現在沒什麽事。」
  『我後天要口試。不過妳不用擔心,我準備得差不多了。』
  「那就好。」她笑了笑。
  距離上次見到6號美女,又是八個月過去了。但6號美女始終是6號美女,什麽都沒改變。既不會變成5號,也不會變成7號。她始終是我心裏麵,停在永恒瞬間的6號美女。
  「繡球。」
  『是。6號美女。』
  「我們是千辛萬苦來到這裏討論口試嗎?」
  『抱歉。』我趕緊發動機車,『請上車。』
  「走吧。」6號美女坐上機車後座後,輕輕拍了我頭上的安全帽。
  這段路開車大約一個鍾頭,騎機車的話,大概得多花20分鍾吧。6月中的天氣雖然有點炎熱,但過了左鎮後有明顯的爬坡山路,日照減弱了些,人變少了、樹變多了,而且徐徐的涼風吹拂過全身,令人感覺神清氣爽。原本我和6號美女還會簡單交談幾句,後來我完全沒聽見她的聲音,而且靠在我背部的重量似乎變重了。我略轉過頭,發現她已閉上雙眼,右臉枕著我的背。啊?6號美女竟然睡著了。
  我減慢騎車速度且盡量維持等速,上身略微前傾,雙手緊抓著手把。小心翼翼維持平衡,並支撐著她的重量。隻剩30分鍾的車程,我騎了將近50分鍾。快到約定的地點時,我在路旁緩緩停下車,轉頭看了看6號美女。她依然睡得很安詳。即使已停下車、熄了火,我還是維持騎車時的姿勢,雙手握緊手把。
  五分鍾後6號美女的手機突然響起,驚醒了她。她接聽後隻說了一句「我讓他說」,便將手機遞給我。
  「你搞屁啊!摔下山穀了嗎?」賴德仁幾乎是大叫。
  『是啊。現在還在半空中呢。』我說。
  「你現在到底在哪裏?」他又大叫。
  『在你們下方200公尺處。』
  「是指距離?還是指海拔?」
  『一分鍾內就到了。』我掛上電話,將手機還給6號美女。
  『我們走吧。』我笑了笑,『要坐好喔。』
  「嗯。」6號美女也笑了。我發動機車,30秒後就到了約定的餐廳門口。賴德仁他們12點就到了,而我和6號美女12點45才到。
  我們七個人在這裏吃中飯,這是家專賣水庫魚料理的餐廳。水庫魚的肉質特別鮮美,不管煎炒煮炸,隻要具有一般的廚藝,便能做出一道道美味的料理。飽餐一頓後,我們再進入曾文水庫,直接到大壩附近的兩層樓涼亭。涼亭就在水庫邊,四周湖光山色盡收眼底,風景非常美。賴德仁帶了泡茶的茶具和一台使用酒精加熱的虹吸式咖啡機,我們便在涼亭二樓,邊聊天邊泡茶喝咖啡。
  我們七個人很久沒同時聚在一起了,因此聊起天來話題特別多。小倩和蚊子大學畢業後就開始工作,小倩在台南、蚊子在高雄。蚊子今天特地到台南來。賴德仁和蒼蠅兩個多禮拜前通過口試,6號美女上禮拜通過口試。而我則是後天要口試。至於慧孝,目前念研一,也在本校。
  「繡球。」
  『嗯。』我站起身。
  「嗯?」
  『妳不是想在四周走走?』
  「你怎麽知道?」
  『我也有莫名其妙的預感啊。』
  「胡說。」她笑了。
  我和6號美女準備走下樓,賴德仁的聲音在背後響起:「千萬不要跳湖殉情啊!」然後他哈哈大笑,其它人也跟著笑。真是自以為幽默的笨蛋。
  走出涼亭,我和6號美女沿湖邊漫步。
  「你剛剛真的是預感嗎?」她問。
  『勉強算是。』我說,『我彷佛聽見妳在心裏默念:我想聽到一聲6號美女。』
  「我真的有默念呢。」她笑了。
  『恭喜恭喜。』我說,『妳的超能力還在。』
  「真不好意思。」她說,「你騎車時我竟然睡著了。」
  『沒關係。』我說,『妳昨晚沒睡好吧。』
  「嗯。」她點點頭,「我昨晚幾乎沒睡,一大早又從台北趕來。」
  『為什麽沒睡?妳口試過了應該沒什麽壓力了啊。』
  「傻瓜。」她笑了,「因為擔心你呀。」
  『喔。』我應該臉紅了,『真是抱歉。』
  「繡球。」
  『是。6號美女。』
  「你以後做什麽都好,但千萬不要寫詩。」
  『為什麽?』
  「你的詩很可怕。」她笑了,「會讓人哭笑不得。」
  『我知道了。』我笑了笑、搔了搔頭,「抱歉。」
  「呀?」她注視著我正搔頭的手,似乎是嚇了一跳。
  『怎麽了嗎?』我把手放下。
  「你的手讓我看看。」我向她攤開雙手後,低頭一看,自己也嚇了一跳。因為兩隻手掌中央各橫著一道暗紅色印子,像是烙印。
  「你的手怎麽了?」她問。
  『可能是騎車時太用力握緊手把吧。』我說。
  「嗯?」
  『那時妳在睡覺,我怕妳跌下車,所以雙手緊握手把。』
  「哦。」她說,「我終於明白了。」
  『明白什麽?』
  「我睡著後,做了個夢。」她說。
  『什麽夢?』
  「我夢見躺在海上,隻見湛藍的天空點綴朵朵白雲,微風徐徐吹來。我覺得全身放鬆,恬靜又舒適,有一股很安心的感覺。」
  『躺在海上不會沉嗎?』我問。
  「夢境裏是沒有邏輯的。」
  『抱歉。』我說,『那妳終於明白了什麽?』
  「繡球。」
  『是。6號美女。』
  「因為你雙手緊握手把,所以我不會沉。」她微微一笑,「而你,繡球,你就是那片海。」
  『啊?』
  「你就是那片海呀。」6號美女又強調了一次,然後笑得很開心。我靜靜注視著她,心裏湧現出一股巨大的力量。
  6號美女,我一定會變成真正的海。然後妳就可以一直這麽開心,直到長命百歲。
  我和6號美女再走回涼亭時已是五點,大夥便收拾東西準備回去。回程時依然是賴德仁開車,我騎機車載6號美女。約好在東豐路的簡餐店碰頭,我們七個人又一起吃晚飯。吃完飯後,蚊子要回高雄,賴德仁和小倩去還租來的車。6號美女晚上在慧孝那裏過夜,明天還是一大早回台北。
  「那我呢?」蒼蠅問。
  「你去機車行看機車修好了沒。」蚊子說,「你讓學長騎那麽久的車,回去後給我好好反省。」
  賴德仁開車先讓蚊子在火車站下車,經過機車行時讓蒼蠅下車,然後在慧孝住處樓下讓慧孝下車,最後把車子開去還。慧孝下車時,我和6號美女已在那裏等了10分鍾。
  「學長。」慧孝說,「你和學姐說說話,我先上樓。」慧孝留下半開啟的鐵門後便上樓。
  我告訴6號美女明天一早我送她去坐車。她堅持不讓我送,要我好好睡覺準備後天一早的口試。
  「繡球。」
  『是。6號美女。』
  「口試要好好加油哦。」
  『嗯。』我點點頭。
  「早點回去休息吧。」
  『嗯。』她揮揮手,說了聲晚安後,轉身走進鐵門內。
  『6號美女。』
  「是。繡球。」
  『我口試一定會很順利,請妳不要擔心。』
  「嗯。」她笑了笑,然後緩緩關上鐵門。
  我的口試果然很順利,論文的問題也不多。大約隻花半個月左右的時間就完成了論文定稿。交出論文定稿、辦好離校手續、領了畢業證書,我終於畢業了。把住處和研究室裏的個人東西打包整理後,再一起搬回老家。一個月後,在最炎熱的8月中旬,我剪了個小平頭,入伍當兵。役期約18個月。
  新訓結束後,我分發到南部某機場的炮兵部隊。我隸屬於空軍,夥食比陸軍好,這算是很幸運。賴德仁是工兵排長,在燕巢服役,也算不錯。蒼蠅則在東沙群島當兵,那裏空氣好、海幹淨,又幾乎無人煙。那是保育類動物綠蠵龜比人還多的地方,他可以在那裏好好反省。
  部隊裏嚴格限製手機的使用,也不太可能上網。我隻能利用放假離營時,打手機跟6號美女說說話。偶爾我也會回係上研究室借學弟的計算機上網。但在當兵期間,我幾乎沒在BBS上遇見過6號美女,反而經常遇見sexbeauty。
  「當兵的作息很正常,你一定很健康。不像我,又感冒了。」sexbeauty的水球。
  『喔。』我歎口氣,回了水球。
  「我現在喉嚨很痛呢。」
  『我有種很神奇的方法可以治療喉嚨痛。』
  「真的嗎?」
  『去去!喉嚨好!』
  「這是?」
  『這是我跟哈利波特學來的咒語。妳現在喉嚨應該好多了。』
  「什麽?」
  『bye-bye。』我立刻下線關掉窗口,準備回營。
  當兵的日子算枯燥,而且還有壓力。偶爾會考試,考試通常是看著幻燈片上的飛機外型,然後迅速分辨出敵機和友機。敵機臨空時怎麽辦?就開炮啊,難道是拿出白旗拚命搖晃嗎?竟然也會問這種問題,我很擔心退伍後智商嚴重降低。
  有次實彈演習時,靶機一臨空,各炮兵單位便劈裏啪啦一陣猛打。在交叉火網下,靶機終於被擊落。這不容易,因為靶機其實隻有半個人大小。最後判定是由我隸屬的單位擊落靶機,我爽翻了。這代表我將有兩天的榮譽假。
  我決定抽出一天時間到台北找6號美女,她也答應了。6號美女畢業後就馬上工作,但這兩天榮譽假都在上班時間。為了不影響6號美女上班,我請她下班後再赴約。我們約在台北101信義路門口。那時離退伍還有兩個多月,而101才剛開幕一個月。
  我在下午四點半左右到了101,時間還早,6號美女還沒下班。台北的天空是灰白色,也許剛下過雨,或是即將下雨。我繞著這棟世界第一高樓的外圍走了一圈,沿途幾乎都仰著頭。101的外觀好像是把很多個免洗杯迭起來的形狀。6號美女說的沒錯,我的比喻果然很糟。
  六點左右,6號美女打電話說她下班了,但坐車過來還要一段時間。我停止四處亂晃,站在101信義路門口等。但現在是冬天,又濕又冷的天氣站在戶外很難受,等了20分鍾後,我又開始走動,試著用步長估算101門口的廣場麵積。
  「繡球。」我停下腳步回過頭,6號美女正笑吟吟地看著我。
  當了一年多炮兵,早已聽慣了炮聲隆隆。即使再大的巨響,也無法使我動搖。但6號美女這一聲「繡球」,卻讓我整顆心髒幾乎快從嘴裏跳出來。
  「繡球。」她又說。
  『是。』我立正站好,『6號美女。』
  「我又不是你的長官。」她笑了。
  『抱歉。』我很不好意思。
  「廣場的麵積多少?」
  『嗯?』
  「你剛剛不是用步長在估算廣場麵積嗎?」
  『我已經忘了走了多少步。』
  「繡球。」
  『是。6號美女。』
  「我們是千辛萬苦來到這裏計算廣場的麵積嗎?」
  『不。我隻是來見妳一麵。』
  「然後呢?」
  『我已經見到妳了,也知道妳很好。所以我應該可以走了。』
  「傻瓜。」她笑了笑,「先進去吃飯吧。外頭很冷。」
  6號美女應該沒變吧,至少不像我印象中台北美女的樣子。印象中台北美女不管再冷的天,依然是短衣窄裙,昂首碎步。但她還是穿著大學時代那件有套頭的厚外套,雙手插進外套口袋。我突然有種很安心的感覺。
  我們在地下室的美食街吃飯,人潮很擁擠。想起6號美女不喜歡人太多的場合,我覺得很不安。
  「你怎麽了?」她問。
  『很抱歉。』我說,『這裏人這麽多。』
  「沒關係。」她說,「我剛剛在洗手間把隱形眼鏡拿掉了。」
  『嗯?』
  「所以現在我眼前的世界隻有線條柔和的你。」她笑了笑。
  『6號美女。』
  「是。繡球。」
  『再兩個多月我就退伍了,退伍後我一定會努力工作。』
  「嗯。」她點點頭,「我相信你。」
  『我一定會更大、更深,這樣妳的世界才會更遼闊。』
  「嗯。」她笑了起來,眼睛閃亮著。
  當兵可能讓我變笨,也可能讓我忘了很多事情,但有件事既不會變也不會忘。那就是6號美女仍然是鯨魚,而我依舊想成為大海。
  
  對我來說,讓人懷念的東西有很多。
  春天的風鈴花、夏天的鳳凰樹、秋天的星空、冬天的東北風。或是帶有火鍋或蔥餅味道的冬天的風。當季節不斷重複交替時,我隻會更加想念妳。想跟妳一起用心感受。
  妳是夜空中最閃亮燦爛的星星、雨過天青後最美麗璀璨的彩虹。我衷心祝福妳在大海裏悠遊,無風也無浪。雖然我風雨的路正長。
  一直有想去找妳的念頭,想尋找生命中永恒不變的瞬間。但想飛的衝動總是伴隨著懼高的心理。我似乎隻能等待,像金線菊。
  金線菊很耐寒,凋落速度十分緩慢,花期持久。當妳偶爾心血來潮想垂憐時,它總是等在那裏。所以說金線菊是善於等待,也耐於等待。
  我雖是善等待的金線菊,但我的季節或候鳥呢?
  繡球
  
  我在2月底退伍,應該是風鈴花開得滿樹鮮黃的時節。我專程到東豐路上看風鈴花,果然又是一片黃色花海。雖然6號美女不在身邊,這天無法算是春天的第一天,但隻要我更努力,總有一天,春天一定會真正來臨。
  由於老家在南部,父母又隻有我一個小孩,因此我選擇在南科工作。賴德仁退伍後決定報考母校的博士班,後來也順利考上了。蒼蠅是台北人,但因為蚊子在高雄工作,他想離蚊子近一點,於是蒼蠅也在南科工作,但跟我是不同公司。
  「沒想到我們都在南科。」蒼蠅說。
  『但我的情操比較偉大。』我說,『我為了父母,你為了女人。』
  當兵期間幾乎是與世隔絕,也許一年半的日子不算長,但在計算機與網絡快速發達的21世紀,一年半的變化,可能會讓原本覺得騎馬是最快交通工具的人,突然看到鐵路和飛機。
  我退伍之後,上網型態變了,整個網絡世界產生巨大的變化。在我念大學的時代,上網的意義幾乎就等同於上BBS;如今上網的人大多數根本不上BBS,甚至不知道BBS是什麽。念研究所時期已流行MSN等實時通訊軟件,隻要開機登入就能互通;何況還有手機這種東西,人們的溝通更實時也更便利。在這種情況下,誰還會上BBS,眼巴巴的盼著熟悉ID出現?當瓦斯爐電磁爐微波爐出現時,注定已無法回到砍柴燒水的時代。
  然而6號美女說的沒錯,在故鄉的海邊碰到初戀情人,絕對跟在陌生城市的麥當勞門口碰到的感覺不一樣。大學時期我跟6號美女的聯絡管道主要是依賴BBS,在BBS上互丟水球,絕對比「登登登」的MSN更有感覺。因此雖然我和6號美女都裝了MSN,但我們很少利用MSN通訊。我頂多在工作疲累想喘口氣時,靜靜看著窗口上的6號美女。
  隻可惜BBS似乎已走入曆史,以往各大專院校和中學架設的BBS站,加起來有上千個。如今大部分是荒煙蔓草,很多站甚至幹脆關了。就以我和6號美女上的那個BBS站而言,在我當兵期間一度想關站,後來因為使用者奔走請求,才勉強不關。而使用者也已經寥寥無幾,同時在在線的人數,不會超過十個。但這個BBS站對我和6號美女來說,就是故鄉的海邊。
  我開始工作後,BBS就很少上了,如果心血來潮上了BBS,通常也隻在在線待了幾分鍾後就走。6號美女似乎也是如此。因此退伍之後我幾乎沒在BBS上遇見6號美女,反而經常遇見sexbeauty。可能是我變成熟了,我會更有耐心聽sexbeauty說話;sexbeauty似乎也成熟了,不再老是炫耀她的男朋友如何如何,她通常是抱怨她的工作太繁重或是主管太變態。
  不過我和6號美女又多了一個溝通的管道,那就是E-mail。雖然我們不常通E-mail,但這個管道也很便利,因為上網的人每天都會收信,甚至會收好幾次信。6號美女的E-mail賬號很好記,前麵的英文字是Canstop,意思是「會停」,也就是蕙婷。
  開始工作後的第一個假日,我寄給6號美女第一封E-mail。那時風鈴花的花期剛結束,東豐路的路麵變成黃色花海。我踩著滿地黃花,將心情存盤,然後E-mail給Canstop。
  剛進入公司時,有三個月的試用期,有個主管負責訓練我。但他實在太忙了,常常隻丟給我一些書叫我自己看。我下班後會拚命K那些書,希望能順利通過試用期。三個月過了,我通過試用期成為正式員工,薪水也調高了些。我搬進公司的單身宿舍,說是宿舍其實不太正確,那隻是以公司名義在外麵租了棟樓,方便員工解決住宿問題。由於房租還算便宜,因此沒考慮房東是否有正值花樣年華的女兒,或是對麵房間是否有喜歡洗澡不關窗的美女,我就決定搬進這裏。
  成為正式員工後兩個月,我轉入研發部門。工作壓力暴增,手機得24小時開機,因為生產線24小時不停歇。萬一生產線有突發狀況,可能得隨傳隨到,不管你是否已睡著。我就曾在半夜一點被叫回公司,三點才離開。回宿舍的途中,我仰望夜空,這裏人煙稀少,通常可以看到星星。6號美女,妳在台北應該很難得看到星星吧。
  南科離台南很近,我成為正式員工時賴德仁也剛好考上博士班,所以我放假時通常往台南跑,跟賴德仁和小倩吃個飯或看場電影。蒼蠅放假時通常跑到高雄找蚊子,不過偶爾蚊子也會來台南。如果蚊子來台南,我們五個人會一起吃個飯。至於慧孝,研究所畢業後就在台中工作,碰麵的機會少多了。
  賴德仁和小倩是一對、蒼蠅和蚊子也是一對,我們五個人在一起時,賴德仁通常牽著小倩的手,蒼蠅則摟著蚊子的腰。牽手的話我會給予衷心的祝福,但摟腰的話我實在是看不下去。因此有次我跟蒼蠅和蚊子說:『你們還是手牽著手好了,不要互摟著腰。』
  「為什麽?」蒼蠅問。
  『兩人手牽著手,兩隻手臂形成V字,也像打了個勾。所以是對的,會天長地久。如果兩人互相摟著對方的腰,兩隻手臂便形成X字,也像打了個叉。那就是錯的,早晚會分手。』
  「我不認為是藍色。」蒼蠅說,「你是聽哪個白癡說的?」蒼蠅還是沒變,講話喜歡轉來轉去。要先把不認為是藍色轉成不以為藍、再轉成不以為然。
  『這是蚊子的學姐說的。』我說。
  「唉呀!」蒼蠅慘叫一聲,是蚊子下的毒手。蚊子也還是沒變,講話坦率,打人時也是直接命中要害。
  這也是我思念6號美女的方式。我會把6號美女說過的話當作真理來遵循,即使可能隻是她隨口說說或是玩笑話。
  感情有時像一抹微雲,輕飄飄的,不必包含什麽深奧的哲理。我很喜歡6號美女,希望她能自在幸福,所以我希望自己成為大海。或許有人覺得隻要自己夠喜歡對方,那就已經足夠,對方一定會在自己的滿滿的愛中得到幸福。但這也隻是另一抹輕飄飄的微雲而已。
  雖然我不是很清楚6號美女的工作性質,也不在意她的工作性質,我隻知道她應該很忙,有時也不像一般朝九晚五的族群有固定作息。偶爾跟她通電話時,也隻是簡短問候而已。我有時會有一種感覺,彷佛我跟6號美女中間隔了一條河,而她正站在遙遠的對岸,看著更遙遠的地方。
  大約是9月底,台南還是夏天,而台北聽說已入秋的時節,6號美女說她要來台南取幾個景。
  『取景?』我很納悶。
  「因為我現在兼了個廣告片製片的身份。」
  『製片?』我更納悶了。
  「名稱很好聽。」她說,「但其實隻是打雜而已。」
  『妳好偉大。』
  「胡說。」她笑了。
  6號美女說大約晚上九點可以收工,我們便約九點在飯店大廳碰麵。八點半左右我就在飯店大廳等,一直等到11點6號美女都沒出現。中途6號美女打電話給我說會晚點回來,我隻說沒關係。那天不是假日,而且隔天也得上班,但我絲毫不心急。上次見到她時是去年12月中,我退伍前兩個多月,在台北101。九個多月都過去了,我根本不在乎多等幾個鍾頭。
  6號美女她們一行人終於在11點20回到飯店。我數了數,連6號美女在內共八個人,從台北開了兩輛車下來。這群人有男有女,帶了一些像是攝影器材之類的東西。可能是終於收工了,大家的心情都很輕鬆,還去逛了夜市才回來。6號美女一看到我便笑了,右手攤開向我比了個「五」的手勢。我點點頭,也笑了笑。而這五分鍾的等待通常才是最漫長。
  我開始深呼吸,試著讓心跳正常,我已經是工程師了,不可以沒出息。但這裏沒有遮雨棚,我根本無法減緩心跳的速度。五分鍾後,6號美女坐電梯下樓,快步跑向我。
  「繡球。」我嘴唇微張,卻發不出聲音,心跳又瞬間飆速。即使已經是工程師,我依然是這麽沒有出息。
  「繡球。」
  『是。』我終於可以發出聲音,『6號美女。』
  「抱歉讓你等了那麽久。」
  『沒關係。』
  「他們說要逛夜市,我不好意思先離開。真的很抱歉。」
  『真的沒關係。』
  「其實我可以先坐出租車回來的。」
  『妳不是這種人。』我說,『他們一定知道妳在台南念過書,於是想請妳帶他們逛,妳不去或是先回來的話,會壞了大家的興致。』6號美女微微一笑,沒再說抱歉,隻是靜靜注視著我。
  『6號美女。』
  「是。繡球。」
  『我們是千辛萬苦來到這裏討論妳是否該先回飯店嗎?』
  「當然不是。」她笑了,「我想去一個地方。」
  『什麽地方?』
  「我想去有麻辣鴨血也有你的地方。」6號美女笑了起來,眼睛閃閃亮亮。
  『妳不是才剛從夜市回來?』
  「剛剛隻有麻辣鴨血,沒有你。」
  『可是……』
  「走吧。」她又笑了。
  我原本想搭出租車,但6號美女卻堅持要坐我的機車。
  「搭上初戀情人的車前往故鄉的海邊,絕對跟搭上麥當勞服務生的車的感覺不一樣。」
  『妳變了。』我笑了笑,『妳的比喻也變糟了。』
  「那我還是6號美女嗎?」
  『妳一直都是。』
  「那就好。」她笑了笑,輕拍我頭上的安全帽,「走吧。」
  我騎機車到夜市時,大約是深夜12點。這時間人少多了,6號美女應該會很開心。記得上次看著6號美女吃麻辣鴨血時,是大四上的秋天。而且是10月16號。那時她吃麻辣鴨血,我吃紅蛋。算了算應該是……啊?竟然已經是五年前的事了。我不禁低聲驚呼。
  「不要算比較好。」她說。
  『嗯?』
  「到了一定年紀若去計算到底是幾年前的往事,是件殘忍的事。」
  『妳說的對。』
  「重點是我還是吃著麻辣鴨血,而你也還在身邊。」她笑了。
  『沒錯。』我也笑了。
  離開夜市,我直接載她回飯店,已經一點半了。6號美女說她們一早就要離開,我囑咐她回房就要立刻睡覺。
  「可是我還想看星星呢。」她說。
  『我剛剛注意過了,今晚沒有星星。』
  「真可惜。」她歎了口氣。
  『6號美女。』
  「是。繡球。」
  『妳忘了嗎?』我說,『當星星沉默的時候,妳便閃爍。』6號美女轉頭看著我,眼神閃爍發亮。
  「繡球。」
  『是。6號美女。』
  「你一定會長命百歲。」
  『請不要搶我的台詞。』然後我們都笑了。
  我送6號美女到電梯口,看著電梯門口打開。
  『6號美女。』
  「是。繡球。」
  『晚安。』
  「晚安。」電梯門口再度關上。
  6號美女走後半個月,台南才開始有秋天的味道。每年的秋天總是特別難熬,因為我會更加思念6號美女。還好台南的秋天很短,頂多隻有一個半月。在我生日那天,6號美女傳了封手機簡訊給我,祝我生日快樂。時間剛好是淩晨12點過10秒。時代真的不一樣了,所有的祝福都能準時或實時。但隻要沒見上一麵,即使是用光速傳遞的問候,也會有所缺憾。
  再次見到6號美女,是東北風開始刮起的12月中。那天夜裏,她在手機裏突然說想來台南,便搭上11點50的夜車。我一夜沒睡,淩晨三點便到了台南車站等她。夜車抵達的時間不好掌握,有時會很快,所以我特地提早到。等了快一個小時,終於看到6號美女下車。原本寒冷的身體,突然湧出一道暖流。
  「繡球。」
  『是……』可能因為天冷或是緊張,我出現了抖音,『6號美女。』
  「台北好冷呢。」
  『台南也是。』
  「誰說的?」她說,「我怎麽絲毫不覺得。」
  『真的嗎?』
  「因為已經看到你了呀。」她笑了起來。
  「咦?」她指著我手上戴的深綠色手套,「這手套我好像看過。」
  『這是妳送我的耶誕禮物。』我說,『在寒冷的冬夜騎機車,不戴著手套不行。』
  「那已經是……」
  『不要算比較好。』我笑了,『到了一定年紀若去計算到底是幾年前的往事,是件殘忍的事。』
  「你說的對。」她也笑了。其實是大三上的耶誕夜,她送我的耶誕禮物,再差幾天就滿六年。
  「抱歉。」她說。
  『為什麽說抱歉?』
  「在這麽冷的夜裏突然跑來,請你原諒我這個任性的女孩。」
  『妳不是任性的女孩,妳是天使。』我說,『妳出現後,四周就不再寒冷,變得溫暖了。隻有天使才有這種能耐。』6號美女又笑了起來,我眼前一片迷蒙,彷佛看見她的白色翅膀。
  『6號美女。』
  「是。繡球。」
  『我們是千辛萬苦來到這裏討論妳是否是任性的女孩嗎?』
  「不。」她說,「我隻是想見你一麵,聽你叫我一聲6號美女而已。」
  『6號美女。』
  「謝謝。」她笑了。
  我們在車站裏待到五點,然後我騎車載她到勝利路的早餐店吃蔥餅。這家店對我們學校學生而言,幾乎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以前跟孝和蚊子常在深夜來這裏吃蔥餅。」她說,「真是懷念。」
  『我也很懷念。』我說,『以前我和賴德仁常來吃,尤其是冬夜。』
  「除了蔥餅,在寒冷的冬夜裏,你還會懷念什麽?」
  『嗯……』我想了一下後,笑了笑,『冬天的風吧。』
  「我明白了。」她也笑了笑。
  走出那家店,冬天天亮的晚,快六點了天還是黑的。
  「繡球。」
  『是。6號美女。』
  「請你閉上眼睛。」她說完後,雙頰便圓鼓鼓的,眼裏滿是笑意。
  『嗯。』我笑了笑,然後閉上雙眼。
  一陣帶有蔥餅味道的強風刮過我整個臉龐。這種溫暖的感覺好熟悉,雖然已經是多年前的事了。也許是蔥的味道很強烈,嗆得眼角有些濕潤。
  6號美女下午得上班,我待會也得上班,我便載她到車站搭7點的車。
  「繡球。」
  『是。6號美女。』
  「今年的冬天應該不會冷了。」
  『我也這麽覺得。』
  「bye-bye。」
  『bye-bye。』然後6號美女上車,我騎45分鍾的車從車站直接到公司。雖然別人都說這年的冬天又長又冷,但我卻覺得這個冬天很溫暖。
  冬天結束了,春天來了。這年我沒有到東豐路看風鈴花,因為一開春訂單莫名其妙變多了。我變得更忙碌,壓力也更大,幾乎天天加班。外頭是春暖花開,我則是忙到天昏地暗。
  鳳凰花開得滿樹紅的6月,工作壓力才稍稍減輕。這時竹科的總公司剛好有個缺,想從南科的分公司調個人手過去。新竹離台北算近,隻要1個鍾頭車程,如果在竹科上班,我見到6號美女的機會一定多得多。因此我自告奮勇,自願調到竹科的總公司。
  「你的偉大情操呢?」蒼蠅說。爸、媽,原諒孩兒不孝,6號美女真的比較重要。
  調到竹科上班後,雖然工作量差不多,但心情好多了。因為隻要一想到離6號美女不遠,我就會通體舒暢。我在新竹租了間簡單的房,騎機車到公司隻要10分鍾。放假時偶爾會上台北,如果6號美女也有空的話。我們通常是一起吃個飯,或找家咖啡店聊聊天,還去看了兩場電影。
  記得有次跟6號美女在咖啡店聊天時,她問我對台北的印象如何?『台北是個好地方。』我說,『這個城市讓我變得勇敢。』
  「勇敢?」
  『我小時候很怕鬼,但來台北幾次以後,就不怕了。』
  「為什麽?」
  『妳不覺得捷運列車進站或離站時的嗚嗚聲,很像鬼哭嗎?』我說,『我聽了很多次,結果鬼也沒出現,漸漸就不怕鬼了。』
  「你不僅眼睛有問題,」她笑了起來,「連耳朵也有毛病。」
  而第一次跟6號美女在台北看電影時,進了電影院剛坐定,她便說:「閉著眼睛想象一下這是成功廳。」
  『我沒辦法想象。』我說,『因為在這裏看電影要錢,而且很貴。』
  「想象一下嘛。」
  『喔。』我閉上眼睛,想起大學時期跟6號美女在成功廳看電影的往事。
  我想起那場難看到爆的黑白電影,剛結束時全場的歡呼鼓掌聲。6號美女在成功廳外拍了我的肩,告訴我她在BBS注冊了sixbeauty,要我注冊showball。我和她之間才開始有了溝通的管道。滿20歲那天剛好是13號星期五,她寫了兩封信給我,第一封祝我生日快樂,第二封約我隔天一起看《愛在心裏口難開》。看完電影後我告訴她,我小時候會莫名其妙害怕鍋子,請她多包涵。後來她說她小時候也是會莫名其妙害怕鍋子的那種小孩。
  還有《征服情海》,記得看完那部電影後在柏拉圖咖啡聊天時,我突然想到鯨魚和池塘的比喻,6號美女是鯨魚,而我隻是池塘。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我想成為大海。
  「繡球。」
  『嗯?』我有點恍惚,因為我正陷入回憶的漩渦。
  「繡球。」
  『是。6號美女。』
  「好棒哦。」她笑了笑,「電影開始了。」以前隻要成功廳的燈光熄滅,準備放映電影時,她總是這麽說。
  『是啊。』我也笑了,『好棒。』
  真的是好棒。雖然工作壓力大,但起碼穩定,待遇也不錯。6號美女也還是6號美女,即使仍然是鯨魚。而我相信隻要自己持續努力,不久的將來一定能成為大海。雖然不知道成為大海後是什麽樣子,但我一定會成為大海。
  夏天結束了,秋天剛來臨時,6號美女卻要離開台灣。
  「公司要派我到芝加哥,除了工作外,可能也會修點課。」她說。
  『要去多久?』
  「大概三年左右吧。」
  『三年?』
  「嗯。」
  我沒立場說希望6號美女去或不去,即使有立場,我也不會幹涉。我隻是覺得,三年是非常非常漫長的時間。如果6號美女去了芝加哥,那麽她跟我之間已經不止隔了一條河,而是隔了一大片海洋。6號美女將站在更遙遠的對岸,看著更更遙遠的地方。
  『我送妳去機場好嗎?』我問。她隻嗯了一聲,沒多說什麽。那天是10月初,6號美女要從桃園機場搭早上八點半的班機到大阪。然後從大阪到底特律、再從底特律到芝加哥。五點半從台北坐出租車到機場,我陪她去。
  在出租車上,我和6號美女都不知道該說什麽,氣氛既安靜又詭異。如果說些依依不舍的話,萬一擦槍走火導致纏綿悱惻,我很擔心司機會全身起雞皮疙瘩而沒有力氣踩煞車。
  『妳之前去過美國嗎?』我終於打破沉默。
  「我隻去過美國一次。」她說。
  『那很好。』我說,『妳比我多去了一次。」然後我們又恢複沉默,直到下了出租車。
  劃好機位、托運完行李後,還有一些時間才要登機。我們找了位子坐下,6號美女右手拿著夾了登機證的護照,不斷輕輕拍打左手掌心,發出一連串細微而規律的啪啪聲。我突然覺得那種聲音很刺耳。
  『這個機場好像越來越小了。』我說。
  「是嗎?」
  『機場承受了很多能量。』我說,『送機時的感傷、接機時的喜悅,
 這兩股能量非常巨大,而且無時無刻都會在機場上演。感傷的能量
 會讓機場變小,喜悅的能量會讓機場變大。』
  「那為什麽桃園機場越來越小?」
  『在一般機場這兩股能量會均衡,有多少感傷就會有多少喜悅,因為
 出去的人都會回來。』我頓了頓,說:『但桃園機場不一樣。』
  「哪裏不一樣?」她問。
  『對於桃園機場而言,總是離開台灣的人多,回來台灣的人少,感傷
 的能量大於喜悅的能量。久而久之,桃園機場就越來越小了。』
  「繡球。」
  『是。6號美女。』
  「我會回來的。」
  『我知道。』
  「繡球。」
  『是。6號美女。』
  「我們是千辛萬苦來到這裏討論機場的大小嗎?」
  『不。』我說,『我們是來這裏道別的。』6號美女終於停止用護照拍打手心的動作,緩緩站起身。我也站起身,陪她走到手扶梯。
  「還記得秋天的風嗎?」她問。
  『記得。』我點點頭。
  「請你閉上眼睛。」
  『我可以不閉嗎?』她點點頭,然後雙唇微微噘起,朝我臉上輕輕吹氣。
  『6號美女。』
  「是。繡球。」
  『妳一定會長命百歲。』她沒說話,隻是靜靜看著我,我也靜靜看著她。我猜我們應該都在忍住一樣東西,而且很成功。
  她轉身上了手扶梯,再轉身麵對著我。手扶梯緩緩向上,我的心慢慢下沉。到了二樓的瞬間,她的腳步有些踉蹌。她揮揮手後,第三度轉身,我的視線隻抓住瞬間的背影。
  眼淚雖然可以忍住,但悲傷不行。我的心一定是在飛機起飛的瞬間沉入海底,而且怎麽拉都拉不起來。我試過很多方法把心拉離海底,可惜毫無作用。到後來我采取消極的逃避方法,比方說坐捷運時不走6號出口。碰到9也不行,因為隻要我倒著看,就變成6了。
  6號美女走後兩個月,也就是冬天剛到來的時節,我突然想起以前的名片檔。
  「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嗎?春天近了,夏天就不遠;
  夏天如果不遠,秋天也就快到了;
  秋天既然快到,冬天的腳步便近了。
  現在是怎樣?
  要一直冬天到死嗎?」我很擔心我的心情會一直冬天到死,便決定去熱鬧的地方走走。
  我去逛了清大夜市,因為6號美女不喜歡人太多的場合,所以去人多的地方比較不會讓我觸景傷情。但當我看到賣麻辣鴨血的攤位時,我竟脫口而出:『6號美女一定會很喜歡。』那一瞬間,我整個人呆住了,然後莫名其妙悲從中來。
  我知道6號美女會回來,我知道三年的時間忍一忍就會過,可是我很喜歡6號美女啊。我真的很喜歡6號美女啊,我真的很喜歡她啊。這裏有好多人,也許我該用第二人稱的「妳」來稱呼6號美女。我真的很喜歡妳啊。我真的真的很喜歡妳啊。
  在清大夜市把情感發泄得一塌糊塗後,我猜我已經離開海底。我更寄情於工作,那是6號美女走後,我生活的全部。6號美女將成為更大的鯨魚,因此我必須成為更遼闊的大海。
  不知道6號美女在芝加哥過得好嗎?在芝加哥,我隻認識打籃球的那個Jordan,可是他不認識我。手機雖然也可以互通,不過得先辦國際漫遊,費用太高並不劃算。6號美女在當地另外辦個手機,但主要是在美國境內聯絡之用。因此跟6號美女的聯絡方式,最方便省錢的,還是MSN跟E-mail。BBS也可以,但我已經很少上BBS,6號美女更是幾乎不上了。
  雖然偶爾可以透過MSN、E-mail和6號美女說說話,但我還是常覺得寂寞。當初為了6號美女自願調來竹科,如今她走了,我又想回南部。老家和賴德仁、蒼蠅都在南部,如果回南部我應該會開朗一些。不過情況並不允許,我隻能在這裏繼續向前。有時我會覺得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像「卡」字中間那一橫。
  6號美女走後五個多月,我收到她寄到公司給我的信。是那種貼郵票、蓋郵戳、手寫的信。在E-mail、手機簡訊滿天飛的時代,書信到底還能扮演什麽角色?
  6號美女寄信的日期是風鈴花盛開的時節,但我收到信時,風鈴花卻已落盡。6號美女,當雨過天青,陽光照射到妳身體時,妳一定會變成彩虹。請妳不要懷疑。
  我想從BBS寄封信給她,像是從故鄉海邊捎來的問候。我連上BBS,發現信箱裏有新信,是6號美女寄來的。看了看寄信日期,是她出國前三天寄的,離現在五個半月。而我竟然已經半年沒上BBS了。
  6號美女在信上說,她覺得我像是想征服山頂的登山者。我不是登山者啊,我也不想征服山頂,我隻想成為大海。但因為我笨,不曉得該如何做,所以隻能埋頭苦幹。而看到背影的人,其實是我,並不是妳。那時妳搭著手扶梯上了二樓,而我在一樓看著妳。當妳轉身而去,我隻看到那瞬間的背影,然後妳就消失在我的視線。萬一以後不再見麵,我對妳的最後印象,就會是妳的背影。
  我在BBS上把信寫好,然後寄給sixbeauty。雖然不知道她何時才會看到信,但我相信總有一天她會看到。之後我大約每隔兩個禮拜便上BBS,想知道她收到信了沒?但她的信箱裏始終保持著有新信的狀態,上線日期也始終沒更新。這期間倒是常遇見sexbeauty,遇見時會跟她丟丟水球。沒想到6號美女走後,跟我說最多話的人,竟然會是sexbeauty。
  秋天又來了。我連上BBS後,卻發現sixbeauty這個ID已經不存在了。6號美女一年多沒上這個BBS站,於是賬號被砍了。對我而言,這幾乎可以表示6號美女不見了。BBS上的繡球與6號美女相識於秋天,開始與結束也像秋天。不知道什麽時候悄悄開始,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莫名其妙結束。
  春夏秋冬各有各的景致,也分別有我和6號美女相處時的回憶。這些回憶或許不同,但同樣是絢爛繽紛,所以6號美女一定是彩虹。當季節變化重複上演時,我隻會更加思念6號美女。有時思念會像一把利刃,刺痛我胸膛。我不禁想問:何時我才能再見到6號美女一麵?
  當你聽到小學生說他以後要當航天員時,你會笑他不自量力嗎?不,你會覺得欣慰。當你聽到中學生說他以後要當航天員時,你會笑他不自量力嗎?不,你會鼓勵他多加油。當你聽到大學生說他以後要當航天員時,你會笑他不自量力嗎?你也許會,也許半信半疑。當你聽到現在的我說以後要當航天員時,你會笑我不自量力嗎?你一定會,而且可能會勸我別想太多,甚至直接罵我:你作夢!
  現在的我已沒有什麽可塑性,未來的樣子大概就是這樣,不會變成另一副模樣。我隻能利用剩下的些微彈性,努力工作。我從未忘記要吸取滿滿的水分,要成為大海;但我卻覺得身體有些幹,好像正逐漸失去水分。
  我常在夜晚仰望星空,對我而言,這已經是一種習慣。就像回到家就會打開冰箱找東西吃般地自然。當夜空出現難得的星星時,6號美女,如果妳沒看見,那有多可惜。但可惜的是就是那麽可惜。
  偶爾在郊外看見天上繁星點點,我更會毫無保留地想念6號美女。6號美女,妳忙嗎?忙些什麽?在滿天星鬥的夜裏。再沒有比這樣的夜裏還要適合想念妳。
  而美國的星星是否會比較亮呢?我想應該是會吧。因為美國是個偉大的國家,而且美國人救了地球太多次了。不管是外星人、機器人、恐龍、隕石、彗星、恐怖份子、不明病毒等所造成的世界末日危機,都是靠美國人化解的。這些可歌可泣的感人事跡,都改編成了電影,就怕我們不知道。
  但美國這個偉大的國家,也因次級房貸風暴,造成全球性金融海嘯。2008年1月下旬,天氣最寒冷的時節,出現了環球股災。環球股災隻是開端,沒多久海嘯便撲麵襲來,公司的訂單急遽減少。作業員從三班製變成兩班製,但海嘯依然持續,且浪頭越來越高。公司便開始裁掉這些約聘雇的作業員。
  作業員裁得差不多了,工程師開始放無薪假,我空閑的時間變多了,但心想事成卻變成薪餉四成。最後海嘯將我完全吞沒,財源滾滾變成了裁員滾滾。在鳳凰樹最幸福的6月中旬,我失業了。
  突然失業對我的打擊很大,這是我從來沒想過的窘境。我不算是自負的人,但覺得自己應該還算優秀,能力也還可以。而且我一直是很努力、很努力地工作啊。可是當公司開始裁工程師時,我竟然名列第一波被裁員的名單。於是我的自信心和股市一樣,都崩盤了。
  這不是公司經營不善的問題,而是整個產業的困境。別的公司也是如此,大家都在比裁縫技巧,看誰裁得漂亮。因此如果我想要繼續待在相關產業,那就根本找不到工作。雖然我知道這是殘酷的現實,但我還是在竹科試了一個月,結果還是一樣。我不僅失業,而且沒有再找到新工作的可能。
  一個月後我搬離新竹,垂頭喪氣回到老家。搬家那天,剛好是卡玫基台風侵台的日子。我手忙腳亂搬東西,結果手機掉了,連掉在哪裏都不知道。現在是怎樣?還嫌不夠慘嗎?不過這個台風的名字明白說出了我的心情:我已經「卡」著、完全「沒機」會了。
  剛回老家那兩天,腦袋幾乎是一片空白,整天看電視。電視新聞總是談論著金融海嘯、無薪假、裁員之類的話題。還有人說要趁早學習第二專長,這樣找工作會更容易。第二專長當然很重要,最好台灣那些搞政治的人都去學會開火車。這樣台灣的政治就可以上軌道了。
  回老家後第三天,我重新辦隻手機,門號也換了。還好賴德仁和蒼蠅的電話我記得很熟,一拿到手機我便撥給他們。我分別警告賴德仁別告訴小倩、蒼蠅別告訴蚊子,我被裁員的事。我不想走漏風聲讓6號美女知道。然後我要他們記下我的手機號碼,有空的話要施舍給我大魚大肉吃。因為我恐怕得開始節衣縮食了。
  賴德仁在念博士班,金融海嘯對他沒影響。蒼蠅雖然跟我的工作性質類似,但他是在業務部門,我在研發部門。景氣差訂單大減,倉庫裏滿滿的庫存量,還研發個屁;但業務部門就更加重要了,得想辦法爭取任何一筆可能的訂單,所以蒼蠅沒被裁掉。
  回老家後第四天,我開始丟履曆表,主要以台南或高雄的工作為主。一個星期後,終於有家台南的公司叫我隔天去麵試。雖然隔天是鳳凰台風侵台的日子,但我還是帶把傘到台南。路上風大雨大,雨傘開了好幾次花,好不容易才抵達那家公司樓下。我順了順被雨淋濕的頭發,整理一下有點淩亂的衣著,抱著誠惶誠恐的心,走進那家公司。
  這間公司的規模應該不算小,缺的是信息部門的員工,主要工作是負責公司內部所有計算機的維修管理,以及網絡服務。老板把薪水壓得很低,還不到我以前月薪的一半。當我正考慮是否接受時,他擺出一副愛做不做隨你的神情。我咬著牙,點了點頭,說出我隨時可以來上班這種話。
  走出這家從後天起將要付我薪水的公司,外頭依然是風大雨大。我撐開傘,勉強跨進風雨中,但才走了幾步,傘便被吹壞了。這個台風叫鳳凰,路旁也剛好有一排鳳凰樹。雖然地上有些殘紅碎綠,但樹上依舊葉子鮮綠、鳳凰花火紅。6號美女說的沒錯,鳳凰樹是幸福的樹,紅花綠葉總是在一起。
  雖然眼鏡早已因雨而模糊,我還是勉強看了看四周,好像沒有人。即使有人,應該也是低頭疾走,不會有人注意我;而且風這麽大,叫救命也未必會有人聽見。站在風雨中讓我覺得好累,我便蹲了下來,然後痛哭失聲。
  6號美女,很抱歉,我盡力了。我可能有哪裏做錯了,但我並不知道,我隻知道要努力。6號美女,請妳原諒我,我真的很努力。雖然我無法成為大海,但妳一定會長命百歲。
  好了,沒事了,我該再重新站起來了。我還有好多事要做,當務之急是先在台南租間房子。我租了間17坪左右兩房兩小廳的屋子,屋子裏還有扇半圓形的窗。看房子時,房東滔滔不絕誇讚這扇半圓形的窗。
  「這形狀像是古代文官官服上的腰帶,也像武官那張拉滿的弓。」他雙手從肚臍分向左右腰畫弧,然後再用雙手做出射箭的動作。
  「誰住到這屋子,一定能允文允武、文武雙全。」最好是這樣。
  從大學到現在,我總是住在狹窄的空間,也許是因為這樣,我才無法成為遼闊的大海。雖然17坪的空間對我而言實在太大了,但或許住在大一點的空間,我會變得更遼闊也說不定。而且房租比想象中便宜得多,好像這裏發生過凶殺案或鬧過鬼一樣。因此我便租下這裏。
  從住處騎機車到新公司上班,大約要15分鍾,算很近。新的工作除了薪水很低之外,大概也沒什麽好挑剔的。比起以前的工作,現在的工作壓力算很小,但也因而沒什麽成就感。如果你問:為什麽要做這個工作?這問題問郭台銘、比爾蓋茲、林誌玲、川島和津實,答案都不一樣。我的答案可能比較簡單:因為這是一份有薪水的工作。
  賴德仁和蒼蠅打電話找過我幾次要一起吃飯,但我總推托說有事。不知道為什麽,我覺得自己現在很猥瑣,不想讓他們見到我的樣子。我的E-mail是以前公司的賬號,既然離職了,那個信箱也不再存在。至於MSN,我也打算換個賬號。對6號美女而言,MSN、E-mail、手機、甚至是住址,我都已經變成另一個人了。我隻有BBS的賬號沒變,但6號美女在BBS的賬號早就不見了。
  說來奇怪,這幾年來雖然很少上BBS,但我還是會記得要偶爾上。因此我的BBS賬號始終沒被砍掉,而我也不想讓showball被砍掉。或許是因為「繡球」這個昵稱,是我跟6號美女的唯一連結,我始終割舍不掉。
  如果思念6號美女到無以複加的程度,我會去看海。看看大海是什麽模樣。大海和機場一樣,都承受了很巨大的能量。暗戀、苦戀、熱戀、單戀、失戀的人,通常會跑到海邊,把心事說給海聽。那麽大海會越來越大?還是越來越小?
  認識6號美女之前,我每次到海邊時,總會朝著大海高喊:『把我的青春還給我!』認識6號美女之後,我就不再喊了。因為我的青春已經非常繽紛璀璨,像一道彩虹。
  人體百分之七十由水組成,因此每個人的心裏其實都有一片海。但我心裏的海已經逐漸蒸發,現在隻是座小池塘而已。再加上以我多年的青春當柴火,不斷熬煮,水分便越來越少。壓力、苦悶、挫折等,又一直往池塘裏丟,池底堆滿了雜物。水質因而不再清澈,也越來越濃稠。這樣的池塘,別說鯨魚了,恐怕連金魚也無法存活。
  6號美女,異國的天空應該更廣大、異國的大海也許更遼闊,妳一定能在那裏更自由自在地遨遊。妳也一定會長命百歲。
  我並沒有過人的心胸,或是像大海般的度量,我隻是單純不希望,曾經喜歡過的那個女孩過得不快樂而已。這樣說不太精確,其實不是「曾經」,而是永恒。所有東西在發生的當下,就立刻永恒了。因為無法永恒這件事,也是一種永恒。
  重新開始工作後兩個月,也就是我被裁員後三個半月,強烈台風薔蜜襲台,那天是9月28號禮拜天,也是教師節。所以當老師的要好好教育學生,不然台風就會來找你。
  那天下午四點半,我被風雨聲驚醒。雨水從那扇半圓形的窗戶縫隙不斷滲進,搞得我人仰馬翻。我還沒有允文允武、文武雙全之前,就先被水淹了。好不容易擦幹書桌和地板,又被賴德仁叫去學校。於是看到了繡球,想起了往事。
  我跟6號美女之間的故事大概是這樣。可能有些細節沒說清楚或有所疏漏,但大體上是如此。
  大概也隻是如此。
  
  繡球:
  「你好嗎?」
  「我很好。」《情書》這部電影是這麽說的。我也想這麽說。
  來到這城市快五個月了,空氣、陽光、人們說話的方式……我逐漸適應,也知道該如何去欣賞它的美。這城市像嬌豔多姿的玫瑰,美得讓人心醉;但我卻想念蓮花出淤泥而不染的樣子。
  我住在一間小公寓的頂樓,外麵隱約傳來雨聲。在我的想象裏,雨應該是燦爛的金黃色。因為現在正是風鈴花開的時節。不是嗎?
  天空果然飄起細雨,我仰起頭閉上雙眼。任由雨水滴在發上、額頭、眉心、睫毛、鼻尖、嘴角,然後緩緩匯聚成流,從臉頰滑落。我感覺整個人滿滿的都是水分。
  當雨停了,太陽升起。我會在陽光照射到身體時變成彩虹嗎?
  6號美女
  
  「你在自言自語什麽?」賴德仁說。
  『嗯?』我回過神,手裏還抱著繡球,『喔,沒什麽。』
  「這顆繡球你帶回去吧。」他說。
  『這是你接到的。』我說,『所以是你的。』
  「你到底要不要帶回去。」
  『不要。』我搖搖頭。
  「你為什麽這麽龜毛?」他說,「這是你和翁蕙婷之間的美好回憶,
 你幹嘛留給我?」
  『可是確實是你在千軍萬馬中搶下來的。』
  「好。」他說,「繡球給我,小倩給你。」
  『你在胡說八道什麽?』
  「如果照你的邏輯,那麽小倩是你的。」
  『這是什麽鬼邏輯?』我說,『我又不是鍾馗。』
  「喂。」
  『喂什麽。』我說,『你說說看,為什麽小倩是我的?』
  「你還記得大二時,小倩她們班跟我們班去機車郊遊的事嗎?」
  『當然記得。』我說,『那次是去虎頭埤。』
  「回程時不是要抽鑰匙嗎?」他說,「小倩抽中的是你的車鑰匙。」
  『沒錯。』我笑了笑,『但你來拜托我,想跟我換機車,所以回程時我們偷偷交換了機車。』
  「如果我們沒交換機車,小倩後來也不會跟我在一起。」
  『嗯。』我點點頭,『恐怕是如此。』
  「所以小倩是你的。」他說。
  『嗯?』
  「照你的邏輯,我接到繡球所以繡球是我的,即使我將繡球塞給你。」他說,「那麽小倩抽中你車鑰匙所以是你的,即使我們交換機車。」
  『這……』
  「反駁我啊。」我張大嘴巴,不知道該如何反駁。
  「所以這顆繡球是你的。」他說。
  『嗯。』我緩緩點了點頭。
  「今天風大雨大,我待會開車送你回去。」他說,「記得帶著繡球。」
  『可是我剛剛是騎機車來的。』我說,『明天也得騎機車上班。』
  「你的機車先放在學校,明天我開車載你上班。」
  『幹嘛這麽好心?』
  「我不是好心,我的心機很深。」他笑了笑,「這樣我就知道你住哪、在哪上班了。」我有些感動,楞楞的說不出話。
  「喂。」他說,「這三個半月內過得如何?」
  『真的是一言難盡。』我說。
  「那麽找時間一起吃飯,然後慢慢說。」他說,「別再溜掉啊。」
  『再說吧。』
  「我請客。」
  『好吧。』
  「翁蕙婷去美國多久了?」他問。
  『到下禮拜就滿三年了。』我說。
  「她什麽時候回來?」
  『不知道。』
  「啊?」
  『啊什麽。我怎麽會知道她什麽時候回來。』
  「我聽說她明年三月就會回台灣了。」
  『是嗎?』我說,『我倒沒聽說。』
  「啊?」
  『不要再啊了。』
  「你跟翁蕙婷之間怎麽了?」他問。
  『沒什麽。我隻是……』我看了看手中的繡球,輕輕歎口氣,『我隻是不想讓她知道我現在的樣子。』賴德仁看了我一眼後,並沒說什麽。
  「什麽是最強的劍?」他突然問。
  『嗯?』
  「這是一個有趣的心理測驗,可以測驗出你對待愛人的態度。」
  『這種問題太莫名其妙了吧。』
  「說說看嘛。」他說,「比方少林、武當、峨嵋、丐幫的劍法,或是獨孤九劍、辟邪劍法等等。」
  『這些都不是,而且劍法也不是重點。』
  「那麽到底什麽是最強的劍?」
  『用來守護愛人的劍,就是最強的劍。』我說。
  「嗯。」他點點頭,並嘖嘖讚歎了幾聲。
  『怎麽了嗎?』
  「你現在的樣子或許落魄,但你的心胸還是大海。」
  『啊?』我吃了一驚。
  「不要再啊了。」他笑了笑,「我開車載你回去吧。」
  走出係館,外頭仍然是狂風暴雨,薔蜜台風不愧是強烈台風。賴德仁撐著傘,我雙手抱著繡球並彎身護著它以免淋濕。雖然有點狼狽,但還好賴德仁的車子就停在係館旁邊。天很黑風雨又大,他小心開著車,20分鍾後才到我住處樓下。
  賴德仁堅持要跟我一起上樓,我拗不過,隻得讓他跟我上樓。他四處看了看,很驚訝我一個人租了這麽大的空間。當知道房租多少時,他更是驚訝得說不出話。
  『我想請小倩幫個忙。』我說。
  「你要她幫什麽忙?」
  『我想請小倩幫我看看這裏是否有她的同伴。』
  「喂。」
  我八點半上班,隔天早上八點賴德仁開車到樓下等我。送我到公司後,叫我下班時打電話給他,他再來載我。
  「我跟蒼蠅說好了,這禮拜六晚上一起吃飯。」臨走前他說。
  『叫他不要帶蚊子來。』
  「你放心。」他說,「他不會把蚊子帶來,我也不會帶小倩。」
  『嗯。』我點點頭,說了聲謝謝。
  禮拜六那晚,我、賴德仁、蒼蠅一起到東豐路的簡餐店吃晚飯。蒼蠅雖然沒被裁掉,但也開始放無薪假,而且壓力更大了。金融海嘯還是持續著,工程師陸陸續續被裁員。比較起來,我算是很早便被裁掉,這樣反而好,可以早點找新工作。
  「不是隻有你被裁員,一大堆工程師也照樣被裁員。」蒼蠅說,「這就叫做德不孤,必有鄰。」
  『什麽?』正喝水的我嗆到了,鼻子進了水。
  「抱歉。」蒼蠅有些不好意思,「我隻是想鼓勵你而已。」兩年多沒看到蒼蠅,現在的他看起來有些蒼老,大概是因為壓力吧。
  『謝謝。』我說。
  「說件開心的事吧。」蒼蠅笑了笑,「我年底要結婚了。」
  「真巧。」賴德仁說,「蚊子也說她年底要結婚。」
  「廢話。」蒼蠅說,「我跟她還是同一天結婚呢。」
  『那真是太巧了。』我說。然後我們三個人都笑了起來。
  離開簡餐店,外頭的風已經有些涼意。6號美女,秋天又來了。而這個秋天,應該更難熬吧。
  11月我就滿30歲了,已是而立之年,是該站起來了。如果你問我:30歲了,覺得自己是什麽樣子?我根本說不上來。記得念中學時,常想象自己20歲時會是什麽樣子?但到了20歲,甚至20出頭,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樣子。如今滿30歲了,我才知道自己在20歲時大概是什麽樣子。所以可能得等我到40歲,才能告訴你我30歲的模樣。
  6號美女也30歲了,不知道30歲的她是什麽模樣?將來6號美女也會變成40歲、50歲,不知道那又是什麽模樣?但不管6號美女變成多少歲,她在我心中,永遠像初見麵時那麽美。
  20歲時,相信愛情會天長地久;25歲時,期待愛情能天長地久;30歲時,便知道天長地久可遇不可求。如果是說心態上的改變,大概就是這樣吧。
  秋天快結束時,蒼蠅打電話給我,要我當他的伴郎。
  『為什麽要找我?』我問。
  「你也知道,我長得其貌不揚……」
  『您客氣了。正確地說,應該是猥瑣。』
  「所以啊,要找個能襯托我的伴郎真的很難。」
  『喂。』
  「真的真的很難。」
  『喂。』
  「隻有你能勝任。」
  『喂!』
  「你知道蚊子的伴娘是誰嗎?」蒼蠅壓低了聲音。
  『不知道。』
  「就是大學時跟她住一起而且你也認識好多年的……」
  『啊?』我驚呼一聲,心髒差點從嘴巴裏跳出來,『是她嗎?』
  「是的,你猜對了。」
  『真的是她嗎?』我的聲音正在發抖。
  「嗯。就是林慧孝。」蒼蠅說,「難道會是翁蕙婷嗎?」蒼蠅說完後,突然放聲大笑,很得意的樣子。我這時才知道我被耍了。
  『連這種玩笑都開,你到底有沒有人性?』我說。
  「抱歉。」蒼蠅說,「我隻是想知道你對翁蕙婷的感覺而已。」
  『我……』
  「現在我知道了。」蒼蠅說,「就這樣,你來當我的伴郎就對了。」蒼蠅掛了電話。
  我對6號美女還是無法忘情,一絲一毫都沒辦法。如果賴德仁說的沒錯,6號美女將在明年三月回台灣。那麽她在芝加哥便待了三年又五個月,比當初預計的三年還長。我當然很想再見到6號美女,這是無庸置疑的;可是現在的我,隻是一座水質渾濁的小池塘,而且即將幹涸。我又該如何供養鯨魚?
  蒼蠅和蚊子的結婚喜宴是12月21號禮拜天,那天剛好是冬至。難道喜宴的菜色都是湯圓嗎?蒼蠅是台北人,喜宴地點便選在台北,時間訂在晚上六點半。雖說喜宴在晚上,但當天一大早還有一些迎娶儀式之類的,我又是伴郎,幾乎得全程參與,所以前一天就得上台北。
  「我提前一天開車載你和小倩去吧。」賴德仁說。
  20號下午,賴德仁開車到我住處樓下接我。我上了車,坐在駕駛座旁。車子才剛起動,坐在後座的小倩便問我:「你的新工作如何?」我轉頭看了賴德仁一眼,有些埋怨。
  「看什麽看?你以為這種事瞞得了多久?」他轉頭說,「幾乎所有認識你的人都知道了。」
  『新的工作還好。』我隻好回答,『反正有薪水就好。』
  「蕙婷快回來了。」小倩笑了笑,「她回來後,你就會好多了。」
  『可是我……』我說,『我不想讓她看到我現在的樣子。』
  「那就要振作啊!」賴德仁的聲音像猛虎,「別老是這副死樣子。」
  「請專心開車。」小倩說。
  「是。」他竟然變綿羊了。
  「旭平。」小倩說,「你一定要跟蕙婷在一起。」我大吃一驚,不禁轉頭麵對著小倩。
  「如果你沒跟蕙婷在一起,那麽即使你以後飛黃騰達、出人頭地、名利雙收,你也一定不會快樂。」
  『為什麽?』
  「因為你以後一定不可能再找到像蕙婷一樣喜歡你的人。」
  『啊?』
  「相信我。」小倩笑了笑,「因為我也是女生。」
  『可是……』
  「換個角度來說,」小倩臉上還是掛著笑,「她以後也一定不可能再找到像你一樣喜歡她的人。」我靜靜看著小倩,說不出話。
  「司機先生。」小倩說,「我要睡一下,到了以後叫我。」
  「要開到台北,妳恐怕不隻睡一下,得睡好多好多下。」賴德仁說。
  「不要頂嘴。」她說,「專心開車。」
  「是。」他又變綿羊了。
  在四個多小時的安靜氣氛後,我們終於到了台北,住進飯店。喜宴就在這家飯店舉辦,蒼蠅也幫我們訂了房間。隔天一早我就跟著蒼蠅跑,忙他的服裝和儀容,然後去迎娶蚊子。還好蚊子也事先住進台北,不然真要到高雄迎娶蚊子就太累了。好不容易都忙得差不多了,隻剩六點半的喜宴而已。我終於可以喘口氣。
  「現在幾點?」蒼蠅問。
  『五點左右。』我看了看表。
  「還有一些時間。」他說,「快跟我走。」我很納悶,但隻能跟在他後頭快步走。他走到飯店外麵,抬頭四處看了看,再移動了幾步,然後停下來。
  「你跟翁蕙婷的美好未來……」他不再往下說,右手斜斜往上指。
  『你在幹嘛?』他沒回話,右手又斜斜往上指,還重複指了好幾次。
  『你到底在幹嘛?』
  「你不懂嗎?」他說,「我在指著太陽啊。」
  『太陽有問題嗎?』
  「這叫指日。」
  『夠了喔。』我說,『你今天要結婚了,可以表現得像個正常人嗎?』
  「抱歉。」蒼蠅似乎很不好意思,「我隻是想鼓勵你而已。」
  『鼓勵我?』
  「我的意思是,你跟翁蕙婷的美好未來……」他右手斜斜指著太陽,「指日可待。」順著他的右手,我看了一眼夕陽,說不出話。
  「我今天能娶到蚊子,最該感謝的人是你。」蒼蠅說,「謝謝。」
  『喂。』我突然覺得不好意思,『不要這麽客氣。』
  「如果不是那年愚人節你的幫忙,我和蚊子也不會有今天。」
  『那你應該感謝賴德仁。』我笑了笑,『是他造成的。』
  「如果你是我,你會感謝捉弄你的人?還是為你拚命奔走的人?」
  『我隻是……』
  「請讓我好好跟你說聲謝謝吧。」蒼蠅說。
  『嗯。』我點了點頭。
  「謝謝。」
  『不客氣。』我們同時笑了起來。
  「你一定要振作起來。因為你跟翁蕙婷的美好未來……」他右手又指了指太陽。
  『我知道了。』我伸手將他的手按下,『我們快回去吧。』
  「你跟……」
  『夠了夠了,我真的知道了。』我趕緊將他推回飯店。
  喜宴晚了半小時才開始,沒辦法,這已經是不成文的規定了。以前的同學幾乎都到了,現場像是開著同學會,大家都在聊近況。有些同學正處於失業狀態,新工作又始終找不到,隻能強顏歡笑。果然是德不孤、必有鄰,而且我的鄰居還很多。
  菜都出得差不多了,蚊子和蒼蠅便起身到餐廳門口準備送客。我和慧孝也跟去。慧孝今天比我更忙,新娘的服裝造型儀容等等比新郎複雜多了,而且她得陪著蚊子換禮服,所以我一整天都沒能跟她說上幾句話。趁著新郎和新娘送客的空檔,我便和她聊了起來。
  『妳的男朋友還是那個打鼓的?』我問。
  「不。」慧孝說,「已經換成拉大提琴的。」
  『真的嗎?』我楞了楞,但馬上接著說,『大提琴好。演奏大提琴時雙手得抱著它,感覺就像抱著愛人一樣。他一定會好好對待妳。』
  「我是開玩笑的。」她笑了笑,「我的男朋友還是那個打鼓的。」
  『打鼓更好。打鼓時可以把鼓想象成白目的愛人,這樣打起鼓來力道會很足,鼓聲也會更澎湃。』我笑了笑,『妳是該被打一打。』慧孝笑了起來,吐了吐舌頭。
  「學長。」她說,「你一直有種親和的氣質,會讓人想親近。」
  『妳過獎了。』我有點不好意思。
  「剛認識學長時,我就會不由自主想跟學長開玩笑呢。」
  『是啊。』我說,『那時妳說穿黑色毛衣是想為逝去的戀情戴孝。』
  「沒想到學長現在還是具有這種親和的氣質。」她笑了笑,「像海一樣。」
  『海?』我很驚訝。
  「嗯。」她點了點頭,「在我的想象裏,海就具有這種特質,會讓人想親近。可能是因為我自己很喜歡海吧。」
  『妳將我比喻成海,我很榮幸。』我說,『謝謝。』
  「學長不要客氣。」慧孝說,「其實我一直很羨慕蕙婷學姐。」
  『為什麽羨慕她?』
  「《菜根譚》中有一句:魚得水逝,而相忘乎水;鳥乘風飛,而不知有風。魚隻有在水中才能悠哉地遊,但魚卻忘記自己置身於水中。鳥隻有在風中才能自在地飛,但鳥卻不知道自己的四周有風。」
  『幾年不見,沒想到妳竟然變成哲學家了。』我笑了笑。
  「不敢當。」她笑了笑,「學姐就像魚和鳥,而學長就像水和風。隻要學長在身邊,學姐就會很快樂,快樂到忘了自己為什麽會快樂。」
  『真的……』我說,『是這樣嗎?』
  「嗯。」慧孝點點頭,「所以學長和學姐一定可以天長地久。我是這麽相信,並且期待著。」我注視著慧孝,她臉上雖然帶著笑,但神情很認真。
  「學長。」慧孝拉了拉我的手臂,「我們過去拍照吧。」一群以前的大學同學正起哄著要拍照,我跟慧孝便擠進去合照。
  賓客走得差不多了,我也得走了,還得趕回台南呢。
  「坦率的蔡學長。」蚊子叫住我,「我想問你一件事。」
  『什麽事?』
  「這裏不方便,到靜一點的地方說。」
  「妳是新娘耶。」蒼蠅說,「不要隨便亂跑。」
  「我一不隨便、二不亂跑,我隻是跟學長說一下話而已。」
  「妳是新娘耶。」蒼蠅又說。
  「你跳針了嗎?」蚊子說,「別再囉唆了。」
  蚊子不再理會蒼蠅,拉著我走了十幾步,到一扇屏風的後麵。
  「蒼蠅有時很囉唆。」蚊子笑了笑,「真討厭。」
  『既然討厭,那妳幹嘛嫁給他?』我也笑了笑。
  「學長一定沒聽過一句話。」
  『哪句話?』
  「喜歡就是不討厭,愛就是連討厭的時候都喜歡。」
  『嗯。』我說,『好像有道理。』
  「學長。」蚊子問,「你愛蕙婷學姐嗎?」
  『啊?』我嚇了一跳,臉上也瞬間發熱。
  「愛不愛?」
  『這……』我臉上越來越熱,耳根一定也紅了。
  「愛就愛,不愛就不愛。男生應該要坦率。」
  『愛。』我脫口而出後,臉上便不再發熱,反而覺得有些悲傷。
  「學長。」蚊子說,「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話嗎?」
  『什麽話?』
  「喜歡一個人的勇氣,就會讓自己變得巨大。」
  『我……』我說,『我真的可以變巨大嗎?』
  「學長。」蚊子笑了笑,「加油。」然後蚊子又拉著我走回蒼蠅旁邊。
  回程的車上,我不斷想著今天看到的人、聽見的話。我是該振作了,不可以失誌。雖然往往都是環境改變人,人改變不了環境,但是……我還是想成為大海。
  2009年到了,這一年或許會變好吧。不過老板說了,今年沒有年終獎金、也不辦尾牙。我才來這家公司不到半年,所以沒有立場抱怨或多說些什麽。不過我覺得,公司沒有裁員而且還付得出薪水就該偷笑了。像我有個同學,連續被兩家公司裁掉,他幾乎快抓狂了。我很擔心他會自己裁掉自己,也就是自裁。
  農曆春節前夕政府發了消費券,每人新台幣3600元。說是要振興經濟、促進消費。要振興什麽促進什麽都無所謂,反正這是我除了月薪外唯一的收入。
  很多沒人性的公司都趕在過年前裁員,想省下年終獎金這部份。稍微有點人性的公司,過年前還是會給你年終獎金,然後含著眼淚叫你要多多保重身體、好好照顧自己。因為過年後就看不到你了。而我過完年後還可以上班,真是感恩。
  元宵節那晚,我去逛了燈會。說來慚愧,6號美女的生日是元宵節,但我從未跟她一起去逛燈會。因為她不喜歡人太多的地方,而燈會的人潮總是洶湧。今年我特別想念6號美女的眼睛,便想去看看燦爛奪目的花燈。花燈果然很燦爛,但卻奪不了目。因為6號美女的眼睛,依然是全台灣最漂亮的花燈。
  元宵節過後五天,是2月14西洋情人節,這天是星期六。我心血來潮上了BBS,反正今天是假日,而我也沒地方去。這兩年這個BBS站更冷清了,同時在在線的人數,不會超過五個。結果我又遇見sexbeauty,便跟她丟丟水球。
  sexbeauty說她剛被裁員,現在正準備要考試當空服員。
  『為什麽想當空服員?』我的水球。
  「你忘了嗎?」她的水球,「你說過像我這種念經濟的人,應該去當空服員,這樣台灣的經濟就可以起飛了。」
  『不好意思,以前年輕時很白目,請妳不要介意。』
  要不是當初賴德仁用我的ID丟sexbeauty水球,我也不會認識她。那是1998年的事了,距離現在已超過10年。如今這個BBS站幾乎已成為曆史的塵埃,我之所以偶爾會上線,隻是因為這裏是故鄉的海邊。但我實在想不通為什麽她還會在?尤其像今天這種日子,她應該在外麵抱著好幾束鮮花吃大餐才對。
  「因為我不是什麽性感美女,我隻是恐龍,而且很大隻。」她說。
  其實我並沒有很驚訝,因為在BBS上這樣的人很多。而且賴德仁也曾經告訴我,他聽說sexbeauty是恐龍。果然sexbeauty接著說,因為寂寞、因為想吸引異性跟她聊天,所以才取了「性感美女」這種昵稱。後來有人知道她的外貌不好看,一傳十、十傳百,漸漸沒有人理她。在BBS上看到她卻不躲開她的人,從頭到尾隻有我一個人。也隻有我,從不戳破她明明沒男朋友卻假裝有很多男朋友的謊言。
  『可是我以前也常丟了水球就跑。』我說。
  「那不一樣,你隻是白目。如果你想躲開我,你可以封鎖我的ID,或是幹脆完全不理我。但你都沒有這麽做。」她說的沒錯,以前我常常在等待6號美女的過程中遇見sexbeauty,但即使百般無奈、即使不耐煩,我還是會回她水球。我可以完全不理她啊,為什麽我沒這麽做?
  「給個建議吧。」
  『什麽建議?』
  「一隻超過30歲的恐龍,被裁員了,找不到新工作,又沒有人理她。你認為她應該怎麽辦?」
  『去看海吧。』我說。
  「嗯。我很幸運在這裏看到了。」
  『在這裏?』
  「因為你就是海呀。」
  『什麽?』
  「你一直是個溫柔的人,很有包容力,就像海一樣,不管清水或渾水都會接受。所以你並沒有拒絕我這隻恐龍呀。」
  『我真的像海嗎?』
  「嗯。而且是白目的海。」
  雖然很榮幸,但我還是不能認同我像海這種說法。我隻知道我很想做一件事。我想去看海。
  隔天下午四點半,外麵傳來窸窸窣窣的雨聲。冬天的雨,光用聽的就覺得冷。但我還是想去看海。我穿上雨衣騎車到黃金海岸,下了車,站在堤防上,眺望著海。海確實承受了很巨大的能量,但我相信海會越來越大。因為氣候暖化,海平麵上升。隻要我保持一顆溫暖的心,那麽心裏麵的海,也會變大吧?
  我走進沙灘,朝海的方向走,因為我想離海更近。我突然有股莫名其妙的衝動,便把雨衣脫掉。仰起頭、閉上雙眼、張開雙臂,放任雨水淋濕全身。我已經幹涸很久了,我需要很多很多水分。隻有水分,才能讓池塘變成大海。
  6號美女,妳知道嗎?現在我感覺身上滿滿的都是水分。雨過天青後,妳會變成彩虹;而我,或許有機會成為大海。
  情人節過後一個月,剛好是三月份第二個禮拜六。這天晚上要睡覺前,突然想起現在是風鈴花的花季啊,而且搞不好已接近尾聲。上次看到風鈴花盛開是剛退伍的時候,算了算已經是五年前的事了。這實在太可怕了。果然到了一定年紀若去計算到底是幾年前的往事,是件殘忍的事。決定了,明天去看看風鈴花吧。
  但我在半夜裏突然被手機的響聲吵醒。啊?生產線出狀況了嗎?定了定神,才想起我早已離開南科和竹科,不禁苦笑了一下。來電顯示「賴德仁」,這麽晚了搞屁啊。
  『喂!』我火氣很大。
  「你睡了嗎?」賴德仁問。
  『你說呢?』
  「你當然是睡了啊,隻是被我吵醒而已。」他竟然笑了。
  『幹嘛?』
  「剛剛打印機竟然打印出幾張紙。」
  『所以那才叫打印機啊!』我火氣又上升。
  「問題是打印機的電源根本沒開啊。」
  『喔?』我嚇了一跳,『為什麽會這樣?』
  「我懷疑是……鬼?」
  『有沒有搞錯?』我說,『你跟小倩在一起那麽久,竟然還怕鬼?』
  「喂。」
  『那你到底要我幹嘛?』
  「來陪我吧,這裏隻有我一個人。」
  『你不會回家嗎?』
  「不行啦,有個東西天一亮就得搞定,我不能走。」
  『我不想去。』
  「拜托啦,你還可以幫我,我快弄不完了。」
  『我不想。』
  「騎車小心點。我在研究室等你。」
  『我不……』我話沒說完,他竟然掛了電話。
  看了看表,淩晨四點半。我罵了聲混蛋後,還是乖乖起床下樓騎車。還好我還留著係館後門的鑰匙,這可是以前當研究生時的必備對象。我打開係館後門,爬上三樓。我輕輕拉開研究室的門,躡手躡腳走到最裏麵,然後大叫:『搞屁啊!』
  坐在賴德仁位置上的女孩嚇了一跳。但跟我相比,那一跳不算什麽,我是跳的平方。因為她竟然是6號美女。我完全說不出話,一個字也擠不出來,隻是呆呆的看著她。
  「繡球。」她說。
  『…………』
  「繡球。」她又說。
  『妳……』我開始結巴,『妳好。』
  「你不叫我6號美女了嗎?」
  『不……這……』我開始語無倫次,『妳好。』
  「好吧。」她從桌上拿了個盒子遞給我,「這是給你的。」
  『喔?』我楞了楞,還是伸手接過,『謝謝。』
  「請小心拆開。」
  『是。』這應該是個郵寄包裹,上麵還有郵票,也寫了一些英文字。我來不及細看,便小心拆開這個包裹。
  拆開外麵的紙,裏麵是個盒子,沒想到打開盒子後,裏麵還是個盒子。再打開裏麵的盒子後,又是個盒子。總共有大、中、小三個盒子,盒子跟盒子間鋪滿了厚厚的泡棉。最後一個盒子剛打開,第一眼隻看見裏麵也都是泡棉。
  「請小心拿。」她說,「共有七個。」
  輕輕撥開泡棉,果然看見一個拳頭大小的東西,外麵也裹上泡棉。我一個一個拿出來,放在桌上,數了數,剛好七個。小心撕開第一個拳頭外麵的泡棉,當拳頭露出一些紅色時,我雙手竟然沒了力氣,無法繼續撕開。
  「我幫你吧。」她說。
  她的手腳比我利落多了,一下子七個拳頭變成了七顆紅蛋。但這些紅蛋不隻是紅,蛋殼上還畫了一些白色的線條,構成圖案。而且每一顆的圖案都不一樣。
  「去年10月15,也就是台灣時間10月16,我做了這七顆。」她說,「我寄到你公司,結果被退回來了。」
  『抱歉。』
  「你是該抱歉。」她說,「因為你沒告訴我,你早已離開那裏。」
  『抱歉。』
  「這種抱歉說一次就夠了。」
  「這七顆分別代表02年到08年的份。」她指著那七顆紅蛋,「你猜猜看,是否能分辨出每顆所代表的年份?」
  『我猜不出來。』我搖搖頭。
  「02年和03年,你在當兵,這兩顆畫的是大炮。」她兩手各拿起一顆紅蛋,然後伸手到我麵前,似乎想讓我看仔細。
  『好像不太一樣。』我仔細看了看後,說。
  「因為一顆畫了飛機,另一顆沒畫。」
  『為什麽?』
  「02年你剛當炮兵,一定打不準。03年你應該就很準了。」她說,「所以03年的紅蛋沒畫飛機。」
  『嗯?』
  「笨。」她竟然笑了,「因為飛機被你打下來了呀。」
  『沒錯。』我竟然也笑了,『我榮譽假不是白放的。』
  她將02年和03年的蛋輕輕擺在一旁,左手又拿起一顆紅蛋,說:「04年你在南科,所以這顆我畫了台南的風鈴花。」我仔細看了看,確實畫了一朵風鈴花。
  「05年你在竹科。」她右手再拿起一顆紅蛋,「你猜我畫了什麽?」
  『嗯……』其實上麵隻畫了三個小圓形,『這有點深奧。』
  「笨。」她又笑了,「那是新竹的貢丸。」
  『確實很像。』我也笑了。
  「06年到08年我在芝加哥。」她指著桌上剩下的三顆紅蛋,「06年我在密西根湖畔想念一個人,所以畫了密西根湖。07年我在密西根大道上想念一個人,所以畫了密西根大道。」06年和07年的紅蛋很好分辨,一個是湖,一個是街景。最後一顆應該是08年的紅蛋,但卻是最簡單的圖案,比貢丸還簡單。上麵隻畫了一個米粒似的圖案。
  『這是?』我指著08年的紅蛋。
  「眼淚。」
  『嗯?』
  「08年我特別想念一個人,哪裏也沒去,隻掉了一滴眼淚。」她說,「我說過了,我隻會掉一滴眼淚。」她說完後靜靜注視著我,我也靜靜注視著她。我們又同時在忍住一樣東西,但這次她失敗了。
  「現在可以叫我一聲6號美女了嗎?」
  『抱歉。』
  「我要聽的不是抱歉。」
  『6號美女。』
  「是。繡球。」
  原來不管過了多少時間、不管曾經離得有多遙遠,繡球還是繡球,6號美女也還是6號美女。
  『我肚子餓了,可以吃這些紅蛋嗎?』我問。
  「這些紅蛋已經放了五個月了,你還敢吃嗎?」
  『沒關係。』我說,『我們學校的學生很幸福,醫院就在對麵。』
  「你吃吃看。」她說,「拿起來的時候請小心。」
  『啊?』我剛拿起02年的紅蛋,便嚇了一跳,好輕。
  「上色之前,我把蛋黃跟蛋白都抽掉了。」她笑了笑,「這是給你早晚三炷香用的。」
  『妳好厲害。』我說。
  「不說天理難容了嗎?」
  『嗯?』
  「我長得漂亮個性又好、心地善良又正直、又考上研究所、又會烤蛋糕、又會畫畫,這難道不是天理難容嗎?」
  『6號美女。』
  「是。繡球。」
  『妳真是天理難容啊。』
  「我也這麽覺得。」然後我們都笑了。
  「繡球。」
  『是。6號美女。』
  「聽說你手機換了?」
  『是啊。』我點點頭,『我也聽說了。』
  「嗯?」
  『啊?』我突然醒悟,『抱歉。』
  「你是該抱歉。」她說,「因為你沒告訴我,你的手機換了。」
  『抱歉。』
  「這種抱歉也是說一次就夠了。」
  「繡球。」
  『是。6號美女。』
  「你手機號碼幾號?」她拿出手機。我念出那十個號碼,她低頭按著鍵,三秒後我手機響了。
  「請接聽。」她說。
  『是。』我按了接聽鍵。
  「請轉過身。」她轉身說。
  『是。』我轉身背對著她的背。
  「喂。」電話裏的聲音很輕,「請問是繡球嗎?」
  『是的。』我的聲音也放輕,「妳是6號美女嗎?」
  「嗯。繡球。」
  『是。6號美女。』
  「我很想念你。」
  『我也是。』我一直忍住的東西,在這時卻失敗了。
  她掛上電話,我也掛上電話。我們同時轉身。然後我看到窗外的天色,天似乎微微亮了。
  『6號美女。』
  「是。繡球。」
  『芝加哥好玩嗎?』
  「嗯。」她點點頭,「芝加哥很美。」
  『下次請別去那麽久。』
  「我不會再去芝加哥了。」
  『那就好。』
  「我下次去的是紐約。」
  『啊?』
  「開玩笑的。」她笑了。
  「繡球。」
  『是。6號美女。』
  「不會再有下次了。」
  『謝謝。』
  「不客氣。」她說,「我想去看風鈴花。」
  『嗯。』
  我們走出係館,天已經亮了。我騎車載她到東豐路,風鈴花正盛開。
  『太好了。』我突然覺得很感動。
  「嗯。」
  『上次我們一起看見風鈴花的時候,已經是……』
  「不要去算。」她笑了笑,「總之春天終於來了。」
  上次我和6號美女一起看見風鈴花,是2000年的事。01年雖然也來,但那時風鈴花還沒開。04年我雖然看見了風鈴花,但那時6號美女不在身邊。隔了這麽多年,春天終於真正來臨。
  6號美女說她昨天早上剛回台灣,時差還沒調回來。昨晚帶了包裹坐晚上11點半的車來台南,上車前撥了電話給賴德仁。淩晨三點40左右到了台南,賴德仁去車站接她。
  「然後他就騙你打印機出問題了。」她說。
  『沒想到他竟然編了這種理由。』
  「這不值得大驚小怪。」她笑了笑,「你竟然相信才值得大驚小怪。」
  『說的也是。』我搔了搔頭。
  從地上落下的風鈴花數量來看,風鈴花已開始飄落,花季進入尾聲。
  「你在想什麽?」6號美女問。
  『我想接住一朵落下的風鈴花。』
  「想許願嗎?」
  『嗯。』
  「你想許什麽願?」
  『變成大海。』我停下腳步。
  『6號美女。』
  「是。繡球。」
  『如果妳不介意,可以再給我一次變成大海的機會嗎?』
  「我介意。」
  『啊?』
  「因為你一直都是大海,不需要變。」
  『可是……』
  「繡球。」
  『是。6號美女。』
  「電影好不好看,不是電影自己說的,是看電影的人說的。」
  『嗯?』
  「所以你是不是大海,不是你說了算,是我說了算。」我沒回話,轉頭看著6號美女。
  「你從未想過進入我的生命,你隻是靜靜支撐我的生命本身。」她說,「就像大海不會進入鯨魚,隻是支撐著鯨魚一樣。」
  『我……』
  「你讓我完全保有自己、你讓我可以自由自在、你讓我可以任性。因為這樣,我才可以放心去美國。」
  『放心?』
  「因為我相信不管過了多久,你都會在,像大海一樣。」她說,「即使不去看大海,大海始終存在,不會不見。」
  「繡球。」
  『是。6號美女。』
  「你在嗎?」
  『我當然在。』
  「那麽對我而言,你就是大海呀。」她笑得很開心,「繡球,你一直、一直是我的大海呀。」
  『6號美女。』
  「是。繡球。」
  『妳一定會長命百歲。』
  「一起吧。」
  『嗯?』
  「我們一起長命百歲吧。」
  我看著6號美女閃爍發亮的眼神,整個人便滿滿的都是水分。是啊,也許對別人而言,我隻是一座小池塘。但因為6號美女,我卻成了大海。
  雖然不會精湛劍法,但隻要是用來守護愛人的劍,就會是最強的劍。即使並沒有太多水分,但隻要是用來守護愛人、支撐愛人,那就會是大海。
  「繡球。」
  『是。6號美女。』
  「我莫名其妙的預感又來了。」
  『真的嗎?』
  「我和你一定會天長地久。」
  『這次我真的相信了。』
  我和6號美女沿著長長的路漫步,這條路真的很長。就像我們之前走過的,或是未來即將走的,長長的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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