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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小霧:是以見放

(2010-07-06 11:29:46) 下一個

  是以想念
  早上九點鍾左右,地鐵裏公交車裏湧出數量龐大的人們,我和他們走相反的方向,他們要上班,而我剛牽著狗溜了彎兒回來,還在市場買了捆兒蔥——這是我在某天上班的路上突然萌芽的小小夢想。
  夢想破滅於當天下班的途中,有隻又像京叭兒又像小綿羊的物種連跑帶顛地朝我奔來,我真不知道為什麽,它照著我的鞋尖就來了一口。我立馬斷定它是京叭兒,因為我這靴子是羊皮的,招禍不說了嗎,羊是不吃同類的……我在這兒推理什麽啊不趕緊撤腳!唉我的百麗唉可憐我半拉月的工資,硬叫這小畜牲給啃了。它主子一準兒怕沾包躲起來了沒敢露麵兒,我拿紙巾擦了兩擦,認倒黴地走人。那不然怎麽辦?把它皮扒下來做鞋?別說我沒這份兒手藝,我就是有,憑它那小坨兒,撐死也就能納雙拖鞋。再說我光知道有狗皮帽子,你聽過狗皮拖鞋嗎?估計穿上挺味兒的。
  回到合租的房子,歐娜審視我鞋尖的奇怪圖騰,大概在琢磨它的形成方式。
  被狗咬是犯口舌的,這是很不吉利的事,未來幾天我得小心點。
  他們都說我迷信,這不是迷信,這叫寧可信其有。其實就算不讓狗咬,我在同別人打交道時候也從來不敢馬虎,人本來就是很複雜的生物,他們有時候也跟狗一樣會莫名其妙地咬你一口就跑掉的,小心駛得萬年船嘛。
  我這些年就是這麽小心翼翼活著的,有點累,不過一天一天也飛快過了。當初拎著行李站在大學門口發愁:這四年怎麽過呀!一轉眼兒我又拎著行李站在大學門口發呆:這四年怎麽過的呀!
  甭管怎麽過的,這會兒沒空回憶了,現在問題是,還有五個小時上火車,我要穿這雙獨特的狗牙靴子回老家趕禮去嗎?
  乙酉年,己醜月,丙申日,宜嫁娶、納采、訂盟。
  這真是一次嚴冬裏的盛況,極盡奢華,迎親的車輛是精心挑選的同款紅色轎車,99輛,綿延數百公尺,讓人詫異他們是上哪淘弄出這麽多一模一樣的高檔轎子當喜車,你看牌照,什麽字母開頭的都有。三十邁勻速前進,遠遠望去,好像長長一串紅火車招搖過市,在漫天輕灑的雪花中來到了新娘家。沒幾分鍾後,白色禮服氣宇軒昂的新郎就露出了婚禮不宜的殺人表情,他的伴郎憋笑到幾乎內傷,終於憋出一句好事多磨來。我猜這寡言的人原本連這句話也不想說的,不巧他與新郎要殺的這位有點熟——倆人談戀愛的年頭比今兒的一對主角兒還久。屋裏被新郎恨透的我的小表妹,她已經當過兩次伴娘,分別送我們小學同學和她鄰居家小三姐姐出門子,所以昨天晚上準新郎還頗為隆重的拍著她的頭委以重任:“明天全靠你了,俺們第一次結婚沒啥經驗。”此刻正是這個經驗豐富的家夥帶領眾位娘家姐們兒鎖了三道門,新郎和伴郎在門外軟硬兼施,光紅包就塞了六氣兒,一封比一封大,來到這最後一道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阻撓。新娘笑吟吟地盤腿坐在床上擺弄頭紗,笑不露齒的樣子很像李嘉欣。她不著急出閣,嶽母大人可是迫切希望上任了,偷偷開了窗戶要遞鑰匙給新姑爺,冷風一灌進,馬上被察覺阻止。伴娘錢收夠了,折磨人的遊戲也看在有吉時要趕的份兒上結束了,踩著進三退一外加一回轉的小狐步最後問:“外邊冷不冷啊?”
  “有點冷。”新郎凍得噝噝哈哈,“讓我媳婦兒多穿點。”
  “現在還不是你媳婦兒。”
  “法律上已經是了!”他們上個黃道吉日領了證兒。
  “那你讓法官來開門兒嘛。”
  “靠。”
  “那不行,”流氓表妹一本正經地說,“得等晚上洞房的。”
  婆子媳婦兒爺們兒都一哄地炸笑。
  偉大的新郎曆盡坎坷,他在進來的時候連吻新娘的力氣都耗盡了,伴郎在調皮的女友伴娘臉上狠掐一記就算是處罰。
  花車在小區外麵停下,鞭炮震天響起,稍後的送親車隊隻看到頭車裏鬼影似也躥出來一團物體直奔新房,正是我那學生時代市百米冠軍的小表妹。可惜她漏算了腳下那雙中看不中用的小跟鞋以及這片祥和的雪,出溜一滑,讓人伸手擒住,這頓黃豆綠豆苞米豆夾彩帶金紙兒塑料片兒,劈頭蓋臉打過來。敵進我退,敵追我跑,她躲躲閃閃誘敵迂回至新人身邊,抓著新娘的遮羞紅蓋頭擋臉,被伺機報複的新郎一把搶回去:“這是我媳婦兒的。”
  伴郎振臂攔在吱哇亂叫的小妮子麵前。“我看誰敢打!”
  氣勢洶洶的攻擊隊員……就是說喜氣洋洋的迎親團員,先是一愣,隨即齊齊地爆出憤怒的起哄聲,狼一樣撲向了他們倆。
  英雄沒裝明白,高呼一聲:“不行上腳!”西服解開把伴娘護在懷裏原地蹲下。
  新郎暗道好極了,抱著新娘闊步邁向前方,我跟在旁邊,托著新娘過長的裙裾,身後以第二伴郎為首的人們正狂毆首席男女儐相。
  哢嚓!
  新郎馬慧非,這名字讀起來不符合常理,我們都喊他翅膀。
  新娘時蕾,我們都叫她小貓。
  那個阻礙東部大城而來去往西城拜堂娶妻的妖精伴娘自然除去楊毅不做他想,同理可推唬人不成反被撲的伴郎就是於一了,季風管他叫小鍬。
  季風不用我介紹了,邊上拿帶餡雪團K人最凶的替補伴郎這位。
  正在為新娘披上白色皮草的第二伴娘是我,我叫叢家家。
  1月裏的M城是冷了點,時蕾這不要命的還訂做了一款削肩的婚紗。後來歐娜看照片的時候問:“何以不待數月天暖河開再行完婚?”她不懂,過了除夕是農曆丙戌年,我和小貓都是屬狗的,本命年,犯太歲,運程主破耗災厄,諸事不利。新郎他老爸,我們M城前任市長,出了名的馬半仙,娶兒媳這種大事怎麽可能有一點欠妥?不過據我所知,時蕾喜歡雪,而她和翅膀定居的S市地處華東長江三角洲一帶,全年最冷的1月平均氣溫3.3 ℃,數年無雪。所以再選再擇翅膀還是會挑冬天回東北結婚的,這個自打能分清男女廁所就會泡妞兒的濫人,可以為了一支花骨朵放棄整片錦繡花園,當然也會給她一個雪中的婚禮。
  上大學時候就已經把我們的貓連人帶心全收走的非哥,當新郎的這一天還是興奮得直撲騰膀子,碎碎叨叨嘴不停閑兒,大有又當新郎又當司儀的企圖。我坐在離禮台最近的飯桌,幾乎聽得見咬緊一口銀牙的小丫在恨恨提醒老大注意身份。真的翅膀以前很會裝乖的,尤其是在他們馬老爺子麵前,他演多麵怪人得心應手,我和小丫都佩服得跪地嗑頭,今兒太失態了。人要一直被崇拜,就不可以太幸福的,你們瞧看台上這個孫行者猴毛畢露猶不自知。
  怎麽辦?是不是所有的新郎都屬這種呆鳥?在腦子裏產生這種疑問的時候,目光不受控地調向了坐在對麵的季風……我又犯渾了。還好,他沒看我,隻傻笑著看禮台,從典禮開始他就這副表情,跟當天男主角有一拚,不知道還以為他是時蕾的舊情人舍不得她出嫁。這時司儀在“翹首望,看新娘,美妙佳人人向往,身形苗條似仙女,風姿翩翩似鶴翔,有如出水芙蓉嬌豔美,賽過五彩金鳳凰,大眼睛高鼻梁,唇紅齒白體透香,真是要說多美有多美,要說漂亮可比秋香,引來風流才子唐伯虎,為點秋香愁斷腸”。
  “介紹完新娘我們看新郎,新郎就在新娘旁,這位美滋滋樂顛顛,向前一步,讓大家來認識一下。好,看新郎,也漂亮,英俊瀟灑相貌堂堂,濃眉大眼,落落大方,比阿蘭德龍有魅力,比施瓦辛格體格棒……”
  兩通小詞兒甩下來,翅膀美得大嘴橫咧。
  “歡呼祈禱喝彩掌聲祝福未來”,把紅花後邊的綠葉也捎帶,“咱這伴娘有點兒莫不開,杏核大眼兒直發呆……”
  季風哧一聲笑了,我們滿桌子老同學全笑,楊小丫抹不開?她別是瞅於一又瞅走神了吧。司儀問她目睹今日才子佳人恩恩愛愛有沒有想法時她虎噪噪地對著於一猛點頭,把個M城叱吒風雲的小鍬頭鬧得以拳掩口,微微偏轉的俊臉儼然泛紅。
  我妹兒你真是太有出息了,當著近百桌親友的麵兒逼婚。
  季風懷裏小學二年級的外甥女安安一個沒摟住,跳下來對楊毅大喊:“舅媽也結婚吧。”脆生生的小動靜在突然靜下來的大堂裏格外稚嫩好聽。她舅把小禍首抱回來,低低地笑,說著他一貫的台詞:“這個丟人現眼的玩意兒……”不知是說台上亂表態的那個還是懷裏亂說話的這個。
  底下知情者哄成一團,不知情者相互打聽,甚至有性急的長輩向於一的父母道起恭喜來,一時間亂得叫雨恨讓雲愁,正席裏馬市長和時局長又氣又笑。司儀明顯沒想到自己一句過場話讓局麵失控成這樣,清了兩下嗓子不知道說什麽好,新郎倌倒是一派斯文狀,扶了扶黑框眼鏡,警告地瞪一眼身後那二位奪主喧賓,拿過邁克故作嚴肅地對台下說:“剛才道喜找錯人的幾位爺兒一會兒我敬酒時候都主動點兒換紮啤杯啊。”
  一句話逗樂了滿座親朋,也成功收回應得的注意力。老大還是老大啊,論搶戲的功夫不輸給任何人。
  不過他也真敢罰人,下邊坐的這些,交警隊的長,煤碳局的頭……不是富紳就是名流,整個兒一M城商政精英大閱兵。時蕾原本沒想大肆鋪張,她和翅膀工作和生意都在S市,行過禮停個幾日還是要回那邊長住,可他們倆,一為前市長的獨生子,一為現國土資源局局長的親侄女,婚禮怎麽也低調不了的。想來禮金也相當可觀,我和小丫幫新人端盤子敬酒,一路都在忍受新郎刮中彩票的奸笑聲,依稀聽得他嘴裏說著類似於“愛妻咱發了回去可以把某某路的某某店拿下了結婚真好隻恨不能天天結婚”這樣的話,斂財狂一個。
  後聞這筆錢老爺子全數扣下,送給小倆口蜜月旅行的經濟倉機票將人打發。
  真真薑是老的辣,不過季風家那個小辣椒也挺夠勁兒的。安思琪我算是白疼你了。隻肯叫我叢家小姑,你倒是當你舅的麵兒喊我一聲小舅媽啊,讓我也嚐一次這稱呼是甜是鹹。翅膀都替我抗議了,楊毅還很無辜很無奈的繃著臉說:“那這就非得管我叫舅媽我也不能捂人孩子嘴不讓叫啊。”她邊說邊賊眯眯看我,沒好心眼兒的小崽子!季風罵她不要臉,時蕾疑惑地問安安管於一叫什麽,楊毅嘻嘻笑了:“叫舅。”
  那安安管她叫舅媽也挑不出來啥了,倒是我,一個暗戀者,指望人孩子管我叫舅媽,想不開了點兒。
  沒錯,暗戀。
  這一字眼被我叨嘮了起碼十年。習慣了強調這是暗戀,一強調就是十年,不甚確切的數字。
  十年之前我剛升初中,和季風又分到了一個班。暗戀也許是始於這時,但我跟他的相識可要再早個十多年。我們從學前班到一二三四年級都在礦區子弟小念同班的,印象最深的就是那幾年他爸倒騰水果,他總背一書書包蘋果鴨梨什麽的,有時候還是一些挺稀罕的南方果。上課偷吃桔子比較方便,趁老師不注意往嘴裏塞一瓣,有好幾次剛塞嘴裏就被老師叫起來回答問題,情急之下囫圇個兒咽下去的,噎得直翻白眼兒。小蠻把桔子皮用紙包起來,冬天放在暖氣上,夏天放在通風的窗口,教室裏常年飄著桔子的香味。後來季風爸媽外出做生意,把他和三個姐姐寄存在東城的姥姥家,他也轉去那邊四小讀書,桔子味兒一點點淡了。那時候我們道兒都沒太認全,三十分鍾公交車程以外的東城,對於我們來說,就像月亮,知道人類是能夠到達的,但不是小孩兒能力所及。
  那兩年我和季風在各自的星球生長著。我有時候挺想他的,因為我身邊這些男生沒有一個像樣的,連我都瞧不上,楊毅更不會覺得好玩,於是她就成天纏著我和時蕾。她特別煩人,你不讓她幹什麽她就幹什麽,我們每天都得高度戒嚴以便在麻煩找來時迅速躲開。這時要有季風在就好了。雖然他也是個挨揍的貨,不過楊毅有他可玩就不會玩我了,怎麽說這個小她三天的鄰家小弟也比我這個表姐好差遣,也比我們更懂配合她。
  是以想念。

  是以照舊
  想念季風在地球日子,托楊毅的福,我們還隻是小學生,就已經知道要怎麽想念。其實還有別的原因,就是桔子,每次吃到吃起那些黃澄澄包在瓣膜裏酸甜的果粒,我就能想起季風,一直到現在。
  幼年時期的某些記憶總是沒有理由地非常深刻。但這不能夠算是暗戀的開始,這時候我對他是戰友之情,沒有男女之意。
  你們還真不要笑說小學生有什麽男女之情,在那個以日本漫畫和港台言情小說為主的資本主義外來文化源源湧入校園的年代,我們這些觸角靈敏的孩子已經有些開始懵懂了。
  時蕾從五年級開始書桌膛裏就會出現各樣各式兒的賀年片書簽什麽的,上麵酸頭酸腦地寫著“我喜歡你”,更大膽的還有“我愛你”。這時候我們的表達方式還比較羞澀且單一的,基本借助於傳統紙媒。我和楊毅對這些卡片很感興趣,每天上學第一件事就是翻時蕾書桌膛,如果沒翻到就會莫名失望一整天;翻到了有署名的就去看本人;沒署名的就猜他是緊張得忘了寫名還是就敢默默地送出根本不敢寫名。有些男同學很闊氣,他們送那種折疊的,帶著叮叮當叮叮當鈴兒響叮當,這個要一兩塊錢一張挺貴的。楊毅喜歡這種凱子,對上號兒了就去勒索人家給她買冰水和甘草杏,通常不空手回來。
  追時蕾的人就漸漸少了。
  這些言簡意賅的表白也許是不成熟的,可笑的,但也足以淺淺地說明孩子們已經分得出人類間的喜歡和男女間的喜歡有什麽不同。楊毅是個例外,她連人類間的喜歡都不懂,她隻喜歡流川楓。
  我不喜歡任何男生,電視裏的漫畫裏的還有活在我身邊的都算上,這得歸功於叢慶慶。你說人家孩子都七八歲時候討狗嫌,他怎麽上了中學還不懂人語呢?成天欺負我,把我課本撕了疊啪嘰,把我噴香的橡皮膏兒當餃子餡兒剁,把媽新給我買的鋼筆偷走送他班小姑娘,一點兒也不知道心疼自個兒家錢,我真想讓我爸拿汽兒槍崩了他個敗家子兒。在家裏我是一眼都不想看他,也不想跟他說話,別人都說有個哥哥多好多好,可我差點因為我哥患上男性厭惡症往同性戀發展。好在他及時被選進省體校速滑隊去了東城上學,住校,一個月能回來那麽兩三次,對我也知道寶貝了。
  我上初中了,季風也回來了。
  奇怪,我為什麽要用“回”字呢?好像在等他一樣,奇怪,其實沒有啊。而且他甫一回來的那段日子還讓我恨不得親自去勸季家大爺大娘再出門倒騰服裝並且把老兒子也帶上。
  我涉世太淺,以為消除了惡勢力叢慶慶便可國泰民安,豈知楊毅和季風更加讓人頭大如鬥。
  我們這一波兒孩子命都不太好,包括時蕾、小蠻、還有張偉傑等等,從小學一路踉蹌上初中都攤著跟楊毅同班。小蠻子沒念高中,早脫了苦海,我卻和那個闖禍秧子有血親相絆,這輩子勢必要輾轉於有她的混亂紅塵。不過她有她的貢獻,比方說錘煉了我們無比柔韌的忍耐力。像時蕾,本來是眼淚窩超淺一碰就哭的小賴嘰孩兒,剛到學前班的時候她跟楊毅同桌,被慫恿著幫襯了幾次作弄同學的事件,回頭老師劈頭蓋臉罵楊毅,主犯皮實實的壓根兒不在乎,她這幫凶在旁邊嚇得咧咧嚎上了,說啥要調座兒。她不知道我妹兒腦袋後邊兒有反骨,你越躲她越追,到了沒甩開。一直到五年級,時蕾個子猛長,被串到班級最後一排,而跟楊毅五年的同桌生涯已讓她比普通成年人心態還好,一副懶骨頭裹著顆鐵石心,任楊毅怎麽哭求也不再陪她胡鬧。
  楊毅小朋友疑似重度多動症患兒沒一會兒老實氣兒,我老姑帶她上醫院查過好幾遍,她撩貓逗狗趕雞追鵝的也就算了,季風不怎麽學得跟她一樣,倆人湊到一堆兒還有好?不是對掐就是聯手禍害別人,經常弄到城門失火,累及我們這些無辜池魚。
  連坐範圍最廣的那次是炸老師事件。初一生物是植物學,任課老師髒兮兮的絡腮胡子,一口黃牙好像用光的小肥皂鑲在牙床上,上課從來都坐在講桌後邊椅子上,沒有板書寫屁股也不挪一下,有時候還邊講課邊抽煙,特沒師德。倆崽子不在哪弄來一堆摔炮,課前輕手輕腳塞到椅子腿兒底下,還讓體重跟老師接近的張偉傑試驗了幾次,教室裏叮咣亂響,到底給教導處陳守峰招來了,我同桌曲耀陽他們就說在修椅子釘釘子。上課了,植物老師進門,“上課”,下邊學生馬上說“老師好”,他說“同學們好請坐”,完畢,正好走上講台,實實稱稱坐下去,“幫”就是一聲巨響,他嚇得一蹦老高,口不擇言罵道:“你們他媽玩你爹哪!”
  然後問誰做的誰也不承認,主任氣得讓全班同學出去跑一千米。季風是體委,領著我們高呼打倒列強保衛和平的口號沿六中的四百公尺跑道溜了兩圈半,累哭了兩個男同學四個女同學,很丟人地,有我一個。我從小體質一般,一千米跑下來沒當場背過氣兒去已經很給我麵子了,楊毅還能跑去跟人家高中部的師哥打籃球,向來愛打籃球的季風卻滿臉愧色地陪我坐在操場邊上吃冰棍,問我:“我這次是不是作大了?”我說你自己覺得呢?他說好像是過份了,你看你眼睛哭得通紅。我眼紅是因為看楊毅體力那麽好,但我沒糾正他,我說:“你以後別沒皮沒臉幫襯她瞎鬧,一次兩次大家能原諒,多了誰不記恨你啊?”他很認真地點頭,他一直很聽我的話,因為我學習好,每次都是第一名,有考試機器、參考書等美稱……個人覺得一個都不美。
  說實話我們雖然被罰跑圈也少有怨言,活在老師家長兩座大山壓迫下的勞苦同學很懂得國家內部的矛盾不允別國強加幹涉,跟老師打小報告的同學就像戰爭年代的叛國通敵的漢奸走狗一樣被階級人民所不恥。更何況這次的事情與季風有關,季風在班級年紀是最小的,卻是最得人心的,什麽事兒他一張羅準成,學校有活動了,他能把老師的呆主意和楊毅的鬼點子有機結合,弄成皆大歡喜的可行方案,我們都願意聽他的。而且他以前作亂很少這麽沒分寸,還有就是他越長越好看。最後這一點才是最重要的。
  兩年沒見,季風橫生出幾分迫人帥氣,女生想偷看,男生不討厭,就像太陽,發光發亮很正常,再刺眼也沒人會去怪罪,眉宇眼波間舉手投足間都是正義凜然自然而然兼理所當然的灑脫。這副好皮相使得很多事兒就算是他挑起來的人們也都選擇去相信是楊毅所為。我一直以為是我們這樣的變相鼓勵助長了季風的囂張氣焰,後來到初二於一轉來的時候才知道根本不是那麽回事兒,感情這小子跟個打架魔混了兩年。
  不過話說來也不能全賴於一,季風還是有蔫巴淘的潛質,他自小不太愛言語,傻玩傻玩的,說好聽點兒叫智力不健全,說白了就是缺心眼兒。記得學前班兒那年有一天教育局的領導來聽課,老師告訴小朋友下課不行走遠上課鈴一響趕緊回來。他就蹲在班級門口挖沙子,課上到一半跟老師說想小便,老師不給假。不拘小節的季風同學,他坐在班級的倒數第一排,站起來解開褲子就地解決了……你說後邊聽課的領導也真是個勁兒,就跟那兒抽筋似的笑,連句“快讓孩子去上廁所吧”這樣的人話都沒有。直到他尿到前桌同學後腳跟上,人家不幹了,老師和前排的我們才發現班級裏出了大事兒。一節公開課就這麽給攪和了,剛邁出校門的小老師差點兒沒氣哭,拎著季風找家長。
  事隔多年後我讀初中高中念大學,還有老師會讓課堂上請假去廁所的同學就地解決,每到這時我都像被點了笑穴一樣,但是真的再沒有人像當年的季風那樣勇敢了。所以說人越活年紀越大,膽子反倒越小了。想說點動聽的故事,結果翻來找去講的都是這家夥的糗事兒。^o^笑死了,小四兒怎麽這麽虎!
  可就是這麽個我看著糗到大的男生,為什麽會有一天突然對著他的笑臉發呆了?聽他叫我名字會心跳,不喜歡假期,隻想每天上課,因為在學校能看到他。愛聽楊毅講回家的事,因為事情裏總能提到他的名字。
  那次學校組織去春遊,大家都在樹林裏低頭找寶——就是把獎品寫到紙條上,扔進樹林裏,紙條有三種顏色,另外兩種顏色我就忘了,隻記得綠紙因為跟草葉顏色相似不容易被發現,找起來難度大,而被寫上了一等獎。楊毅一臉壞笑地把季風喊走,沒過一會兒,獨個兒回來了,我知道準沒好事,趁她滿地亂爬專心尋寶功夫偷偷溜出去了。果不其然,路癡季風被楊毅陷害迷失在巴掌大的後坡裏,又不好意思喊救命,自己在山底下轉悠轉悠越走越遠。我說真的當時沒有想借機跟他單獨相處什麽的啊,就是怕他掉蛇洞裏,可是在影影綽綽的林蔭間找到他時,他急於掩飾卻仍被我發現的驚慌,瞬間令我有種這世上就剩我跟他倆人也挺好的感覺。
  其實我沒見過蛇洞,不過大人講山裏很危險的,何況季風是那種擱到岔路口就能走丟的人。楊毅那狠心的蠍子精,很小的時候跟季風打架就記仇,假裝和好,帶他去了陌生的地方,買了串糖葫蘆,大冬天的把人扔在那兒了……我也說不清楚這倆冤家結的是什麽仇,後來才想到,那個別扭的年紀,那種別扭的性子,惡狠狠地折磨對方也是一種表達親近的方式。但大人們不懂,小姑夫那次動了五味真火,一腳把楊毅踹到暖氣片上,險些撞出腦漿來。
  季風見著我很憤慨,握著拳頭說:“你也讓小丫騙了,這邊根本就沒有綠寶。”原來他是這麽被哄過來的。
  春遊回來,我為自己對季風的感情做了注解:暗戀。
  見人羞,驚人問,怕人知,連日記裏也不敢寫他,擔心叢慶慶偷看。之後我才發現周圍人全知道我喜歡季風,又假裝不知道,那我也就裝作不知道他們都知道了!所以這還是一場暗戀。上墳燒報紙,唬弄鬼唄。
  可我喜歡他是真的,喜歡他好多年,喜歡得常常哭,我是不是精神病?你不要點頭噢你點頭我真削你!
  我哭是因為我氣,我氣是因為不甘心。如果說季風他是那種,不行,我對你沒有感覺,但是我對誰都沒有感覺,我就一學齡前兒童成天就知道淘氣啥都不尋思的主兒也行。
  問題他不是。
  季風不像翅膀老大那樣見花就采處處留香,但也絕非不解風情之人。
  於一來到我們二年6班,給我帶來他轉學副產品,一個情敵——相傳M六中最有才情的校花紫薇。
  現在一提紫薇想起來的都是林心茹演的那個格格,我認識情敵紫薇那年林心茹可能都不知道自己將來要接一部瓊瑤的片子並以紫薇這個名字紅透內地。我這個情敵紫薇,還是喊她外號兒叫叫兒吧,雖然她的確是我情敵,可也不能把這個當成定語加在人家名字用來區別她和劇中人,有辱斯文。我剛上初中的時候就注意到她了,女生對美女的發現速度往往比男生還快的。從這一點也可以判斷楊毅當時的心理性別趨於男性,她傻乎地通過於一才知道學校裏有叫叫兒這號人物。於一和季風是四小的同學,有著並肩戰鬥的友情,見到楊毅,於一這個打架狂人找到了女版的自己,兩人火速相戀,交往模式十分可笑,楊毅親口告訴我於一吻了她,她看起來就像一條找到了強大主人的惡狗。叫叫兒和於一是發小兒,她是於一父親工廠裏會計的女兒,由“a等於b,b等於c,所以a等於c”的原理可推:叫叫兒跟於一熟,於一跟季風熟,所以叫叫兒跟季風也熟了。可能等量代換並不適合用在人際關係上,但我還是眼看著季風和叫叫兒走近,季風眼神變了。
  很好,置換了兩對化合物出來。
  喂~~我怎麽辦?
  我好像什麽也辦不了,叫叫兒如果隻是硬件漂亮我還可以考慮用軟件打敗她,可她什麽都好,唱歌跳舞手風琴,會打台球,會打口哨,我最引以為傲的學習成績也拿不出手,她隻比我大兩歲,我讀初二,她卻跳級準備高考。唉!都是女人嘛,非得活活把誰比死呀……
  叫叫兒考上了北外,季風開始往死K英語。
  初中到了關尾,季風楊毅於一組成六高趕死隊,圍著我這本活參考書做衝刺複習。
  十六歲的花季,天是藍的,雲是白的,樹是綠的,空氣是透明的,我的心情是平靜的,他們仨是焦頭爛額的。尤其是楊毅,吃飯挑食,學習偏科,你說她可咋辦好。
  某一天,季風問了我兩個介詞的固定用法,這個on和in我真的教過他很多遍了。學外語也講天份的,語感懂嗎?有中文的底子很重要,像季風這種底子,舉例說吧,文言文填空:一覽眾山小的上一句,季風寫:天上一隻鳥……我要是語文老師我都給他扣分。他根本就不擅長文科,他在孩子氣。實在忍不住,冒著暗戀被勒令終結的危險,勸他不要拿自己的前途做賭注。我的話讓他欲言又止,默默地做思想準備,仍不知他一旦問我是不是喜歡他要怎麽回答。
  心跳啊跳啊,他到底沒有十年前那份當眾撒尿的魄力了,什麽都沒說出來。
  是以照舊。

  是以真實
  照舊暗戀。暗戀是種很好的行為,不影響學習不妨礙治安不破壞社會穩定,但這並不能成為一段生活,起碼不能成為我的生活全部。
  他們幾個總算沒辱我參考書的名號,統統連滾帶爬地衝上了省級重點的六中高中部,楊毅是個體優生。季風和我又在同一班級,可惜我的心潮也沒法澎湃,他給我們詮釋了畫地為牢的新時代意義。他說考北外,就一定要考北外,高一會考完就認準報文科,誰說也不行,楊毅說不聽,季老伯要上家法,不聽,於一隔山越洋地打國季長途回來,不聽,遠在南方工作的二姐親自回來開導老弟,還是不聽。就他那天上一隻鳥一覽眾山小的底子報文科不是給六高的文科語文老師上眼藥嗎?我告訴他:理科也可以考北外的。就是不聽。我急了,我長這麽大沒急過,也是氣,氣得嚶嚶哭,他在旁邊哄著,我是眼淚不值錢,但季風還是慌了。趴在我桌邊哄著:“你別哭你別哭啊叢家家,你好好跟我說還不行嗎?”
  “我還怎麽好好說,你為個女生什麽都不顧了。知道你喜歡,還非得這麽證明嗎?”
  “憑什麽你們都能學文科我不能啊?”
  他這不是胡攪蠻纏嗎?
  “你和楊毅都學文科,於一又出國了,就我一人學理科,我不幹。”
  我的眼淚終於止住了,抬頭看他,他臉紅紅得像朵大桃花。“誰說我學文科?”我是最不偏科的。
  “那你哭什麽呢?”他問。
  沒聽明白,我哭得更大聲了。
  文理分班那天,楊毅在理科班名單上看到叢家家三個字,刺激到了,小嘴嘎巴嘎巴,被翅膀橫一眼合上了,我知道她想問我是不是為了季風才這麽做。也許我是吧,我喜歡季風這麽多年,但我好像什麽也沒為他做過,如果我積極一點,姿態低一點,是不是季風就不會愛上叫叫兒?
  我問楊毅:“你相信於一會回來嗎?”她很用力地點頭。
  我問季風:“你相信紫薇會等你嗎?”他很用力地點頭。
  他們兩個的表情如出一轍,初二開學的夏天,很炎熱,寂寞的快要中暑,沒有桔子的香味,隻有糖炒栗子的火氣,飄飄浮浮,像這些年我的孤獨。
  這份眾人都心知肚明的暗戀,我不知道該怎麽樣繼續了。
  還好我的高中時代不單單是一支咦嗡嗡的暗戀柔板小夜,可能還間雜溜冰進行曲、警車D小調,而氣勢恢宏的數理與文史協奏曲才是主旋律,以急速增加的科目和學業難度引出高一的呈示部;經一年的適應而過渡至較為平緩的高二發展部;跟著到來的高三總複習,壓力漸強,過去所學的全部知識得以原調重溫,進入再現部,在黑色7月裏經過高考的華彩而結束。
  我、時蕾、季風以六高理科應屆英語生前三甲的成績分別領取了各自的第一誌願。
  高考讓我們四分五裂,地域上看來,海龜於一與部分留守M城就業的連成一線,楊毅被數學絆在二表本科,同省城求學的莘莘學子又建一線,S大的時蕾和神不知鬼不覺在S政法報道的翅膀是一線,季風和我在首都,我們的學校相隔十幾站地,均是以理工類著稱全國的重點學府。棄文學理也算不上是重大犧牲,否則我應該考北外,留長發,打台球,吹口哨,學風琴,用客客氣氣的溫柔待他。
  但若我真把自己克隆成叫叫兒,楊毅會罵得我下輩子都怕做人。連她也已經看不下去叫叫兒和季風的貌合神離了,兩人分手的消息一經證實,這孩子興奮口不擇言,我能想像她有多希望我馬上跟季風湊成一對。
  舍不得季風去愛一個心有所屬的人,倒舍得她表姐我。我真失敗。
  她覺得我可以帶給季風幸福嗎?幸福,得季風自己才說了算。而我也有我的山要過。
  不知道是不是時間太久了,我總覺得我是戀著自己對季風的這種感情,根本就不是喜歡他這個人。可以把這做為一種托詞吧?那年冬天,我拒絕了期盼中的季風的追求。
  他剃了個天地為之笑癱的光頭來見我,臉自始至終地紅著,聲音不大但挺真亮兒地說:“叢家,當我女朋友吧?”
  偏這時候我的冷幽默特質壓抑不住地要顯山露水,我答曰:“大師,我不能破了你的修行。”
  這話要是楊毅說的當下就挨直溜兒了,偽淑女叢家家比她有安全保障,季風隻摸摸光頭給我個尷尬的笑。
  北京冬天不比家那邊暖和多少,老天,他就這麽光著頭,不知道腦瓜皮會不會生凍瘡。我踮著腳把自己的護耳帽扣到他頭上,沒頭發的人戴帽子可真是方便。“也不怕腦漿凍成坨兒。”我聲音本來就軟軟糯糯,加上刻意的嗔責,我承認我是在勾引他。
  他捉住我的手,臉傾過來。
  我還沒怎麽著,他已經頰如桃瓣。那頂帽子帶兩根小辮兒,上邊還揪著個紅毛線球,我想起賈寶玉。麵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他真是愛臉紅,還是打算用臉紅來迷惑我,不讓我看出他的勢在必得。真是小瞧人,這張臉上的陰晴雪雨我可能比他本人還了解。我發現我在季風麵前越來越不知道什麽叫不好意思了,這是我暗戀了半輩子的男生呢。
  他的臉碰到我鼻尖那一刻停了下來。“你不願意?”
  幸好,我還以為我表現得很期待呢,不過他應該也不會覺得我張大眼睛瞪著他的模樣是期待,他又不是沒吻過女孩子。
  初吻就這麽流產了。
  是的我不願意。這一刻我曾經隻是想想都心如雷撼,可我竟然拒絕了。不嚴格說來,我夠得上半個完美主義者,不願意他帶著對另外一個人的感情來吻我,剃光頭發給我看就算是斬斷情絲從頭開始嗎季風?坦白說,親愛的,我不在乎。
  意料外的是他一直光頭,竟像是在紀念。他讓我做他女朋友的那天,究竟發生了什麽?我沒理由相信這個光頭完完全全是為了叢家家,
  這麽說對自己是有點殘忍,但事實的確是季風一受到刺激的時候就會來刺激我。比方說給我買當天上架的星座雜誌,比方哄著我陪他去吃我愛吃的扁豆燜麵,比方說喝完酒後滿嘴胡言說一句話念一遍我名字,比方說看著我發呆,溫柔的眼神投注於我身上卻好像是在看另一個靈魂。還比方說剃了光頭讓我做他女朋友。
  再比方說拿我們家鑰匙開了門進屋,把我的音箱調到在樓道裏都嫌震耳的音量聽歌。
  藏不住我的痛楚從記憶中樞,你的溫度走的腳步追著我走投無路……
  門一拉開就聞到菜香,沿著氣味一路追逐,廚房裏季風拿著鏟勺在炒……“那什麽東西?”顛得還挺來癮的。
  “真準時。”他朝我一齜牙,抽油煙機的燈照得他腦袋閃亮。
  “你怎麽這麽早下班了?”給我發短信問我幾點到家我還以為要出去吃呢。
  “禮拜天。”
  “哦,對。”不上班了對星期幾沒什麽概念。
  “麵試怎樣?”
  “不提也罷。”我自認四年大本不是混下來的,又有半年正規工作經驗,眼界兒想遠點,卻一再受挫。也沒辦法,這個城市缺水缺土就是不缺人才,門檻再高的學校剛邁出來還是要做設計,高不成低不就的很是尷尬。
  他看我一副喪氣樣給我吃開心豆兒。“大周末的讓去麵試估計也不是什麽好公司。”沒等我點頭又開始怪罪,“你原來那個公司不是幹的挺好嗎,年底獎金比我開得還多,得瑟非辭了幹什麽?”
  “項目經理太狼,跟不住。”工資高有什麽用,壓到他手裏從來不按日子開,早知道留院裏給導師打兩年工了。“我這回想找單位直簽的,躲開那些二級小法人。不然一天光跟他鬥智鬥勇就夠一說。”
  “這行兒這麽複雜呢?”他把原料可疑的食物裝盤,頗有POSE地敲敲鍋沿。勺子上還是粘了塊兒菜,就勢遞到我跟前兒來。
  我賭命地吃下……“菠蘿?”這也能炒?不過這種甜甜酸酸鹹鹹還挺好吃。
  等我發現音樂降低的時候,一雙大手已迅速將我圈攏。“寶貝~~”
  頭皮一麻。“黑群?”我轉身看他,真是這個回回,“你什麽時候回來了?”又不上班怎麽大十五的不在家過節?
  “來陪你看月亮。”他捏捏我的腰,“長肉了。”
  “別占我們便宜噢。”季風端著炒好的菜走了出去,“洗手吃飯。”
  桌上已擺了幾盤賣相不錯的熱炒涼碟,季風的手藝原本就不錯,加上總來我們家蹭飯,得小藻兒指點,張羅一桌中檔夥食還是完全不成問題的。
  黑群在那邊拿碗盛飯,一開電飯鍋傻了。“風少爺,你是不是沒按閘啊?”
  “沒按嗎?”季風眨著無辜大眼,去看那隻鍋,潮乎乎的,米還是米,不是飯。
  我收回剛才誇他的話。
  沒飯有酒,且菜炒得還算地道,勉強上得了年節飯桌兒。黑群從老家帶回來的不少寒假趣聞,又吃又說又喝酒,一張嘴都不夠用。他曾以蓮花妙舌巧簧於校園內外,一舉顛覆了我對山東人木訥憨厚的印象。此尊有張多重明星臉,正麵像周傑倫,側瞅像孫繼海,氣質像趙本山,不好想像,可我第一次在季風寢室看到他時就是這種感覺。據說他祖姓朱,因是回民,諱姓黑。黑群念著挺怪異,但也比豬群叫著嚴肅許多。宗教信仰不可嘲笑,連季風這號莽撞撞的都懂得做菜時給他忌口,我也隻敢背著他偷說這麽一回。
  白白唬唬不覺中窗外擦黑,元宵晚會剛開演,已經有人在樓下放禮花,北京禁放令堅持了12年,終於抵不住群眾呼聲改為限放。火樹銀花爭豔競放,首都人民這回可勁兒樂了。季風在碗裏倒了半下啤酒,又盛上香菇魚丸湯,奸笑地把陽台上看熱鬧的黑群喊回來。“不老實喝酒總溜噠什麽。”
  “我吹吹風。”黑群下盤不穩,幸福地眯起兩隻小眼睛,“外邊好漂亮。”
  “黑哥你是不是有點高了?”季風把啤酒釀蘑菇遞給他,“喝點湯解解酒吧。”
  黑群接過來就吃,說道:“我真醉了,喝湯都有一股酒味。”
  季風拍腿猛樂,碰翻了啤酒罐,我笑著去拿拖把。電話響起時他笑聲未歇,就隨手接了又遞給我。“找你的。”
  我們家電話當然是找我的。拖布交給他收拾自己闖下的禍,我拿起聽筒。“喂?”
  “那位怎麽笑成這模樣兒啊?”錢程一貫平和的聲音這會兒帶了點情緒。
  “鬧呢。”坐進沙發裏抬頭一看黑群捧著碗疑惑的表情又噗哧笑開了。
  “我說您有完沒完?”
  “你有事兒就說,我笑我的礙著你什麽了?”這家夥幹嘛還不耐不煩的,又沒誰求著他打電話來。
  “得,算我嘴賤,大過節的甭跟我一般見識還不成嗎?”
  “找我幹什麽?”
  “你這話問得可傷透我心了家家,咱倆這關係還非得幹什麽才能找你。”
  他跟我耍貧我就不言語,聽著電話裏嘈雜的音樂猜想他這是從哪打過來的。
  “不是說都沒回嗎,你們家怎麽還那麽熱鬧?”
  “兩個朋友在這兒喝呢,上頭了。”
  “喝酒幹嘛不找我啊?”他有點賴嘰。
  “那你來呀,反正沒什麽外人。”
  季風看看我,眼仁斜向右上方琢磨我在跟誰通話。
  錢程又問是不是我炒的菜,絮叨夠了才道出來電原因。“本來想喊你出來喝兩杯,你有朋友在就算了吧。”
  “哪喝呢?”
  “五道口這兒,離你挺近的,要不拉上哥們兒一起來吧。”
  “免了,他倆可都沒少喝了,一個剛下火車一個明兒還得上班。”
  “那等他們歇了我過去接你?反正還早著呢。”
  “你跟誰一塊兒?照相館的?”
  “幾個傻缺兒,你要不待見他們咱把人甩了找地兒放禮花去。”
  “我比較不待見你。”對他重色輕友的人品表示鄙視,“不去了,你們玩吧。”
  季風還在桌上挨個兒啤酒罐晃,發現是空的就捏癟,最後桌上的全癟了,問我冰箱還有沒有。我頭皮麻倏倏的,通常他主動要酒那就是上梃了,非得要喝睡著才罷休。我去冰箱給他拿酒,心驚地看見黑群半個身子掛在敞開的窗子上看外放炮,還很天真地不時“哇噢”一聲。連忙小心翼翼把他叫過來,生怕他折下去,我們家可是四樓,不會輕功的話掉下去挺疼的。季風在客廳喊:“找著沒啊?”
  我應著他,抱著僅剩的幾廳酒,把黑群推進去隨手鎖了陽台的門。
  “老黑你還喝不喝了?”
  黑群連連搖頭,用手抓菜吃。
  “家你陪我喝吧。”
  “好。”陪他喝,反正長夜漫漫,瞅架勢這倆人兒是要跟我這兒住下了。喝了兩罐,我指指沙發上酒勁兒上來欲睡的人,季風悶聲把他拖到小藻的床上,回來接著灌自己,滿桌子的菜不吃,搓著花生米的紅衣有一粒沒一粒地吃。罵了陣兒無聊的晚會,遙控器按一圈,我呷著啤酒光明正大地觀察他,斷定他有怪心事。
  別的不敢說,我相信我是最了解他的那個。我雖然不是季風的女朋友,但從大學起就一直自願履行著除親密接觸以外的包括洗床單刷球鞋抄筆記管錢包陪喝酒聊天上街買衣服等等一切女朋友的義務。隻是他心上沉澱了一個名字,我沒法再靠近。
  也許我達不到境界,傳說中愛到不能自愛的那種境界。小藻兒能達到。
  藻兒說:我不管他心裏那個人是誰,我看不著他的心,但我能看著他的兩條胳膊抱的人是我。他肯在我身邊就行,哪怕和我做愛時他喊的是別人,我也會高潮。
  也許,身體的反應才是最直接的。
  是以真實。

  是以回避
  真實方得長久,完美隻適合朗誦,我羨慕小藻兒那種,典型的想到就做,要真相,要人間煙火,要和喜歡的人在一起。但我學不來,我習慣做作,表現與內心相反的自己。
  電視一關,才聽見電腦還在循環放著那首歌。我猜想著季風的怪心事,但我不問他,隻等他說,喝酒話多的正是他這種人,楊毅常說的就是狗肚子藏不了二兩香油。他一定會把心事抖個大半才肯乖乖睡覺。真的,我雖然不是最愛季風的,但我相信我是最了解他的那個。某方麵來講比楊毅更懂他。
  楊毅和於一還有翅膀兩口子在江邊軲轆冰,來電話胡扯了一通,季風跟他們嘮,我趁機把酒菜撤了不讓他再喝。我們家陽台角度真好,看得滿天絢麗,閃啊閃啊,我不覺也像黑群那樣哇噢起來。學理太多年,已經不知道怎麽用文字來形容那種繽紛,黑夜本來能淹沒一切顏色的,大概隻除了煙花……和季風的笑。一件重重的皮夾克落在我身上,笑比煙花燦爛……
  “傻乎乎仰脖兒看什麽呢?喊你接電話沒聽見啊?”
  “他們都沒什麽好話。”
  他失笑,眼神有點濁了,虧我還妄想他今天的狀態可以跟千杯不醉的翅膀哥小拚一下。晚點要給時蕾打電話問問他們說什麽了,怎麽季風很想家似的。窗外大朵大篷的光亮中一束單調的顏色忽明忽滅,季風撇了嘴。“切,整根魔術彈還好意思放。”
  “別拿魔術彈不當炮!”我教育他光腳不能笑人家穿草鞋的,魔術彈曾經也是比較奢侈的花炮。
  “你說我考研怎麽樣?”
  “啊?”我還真意外了一下,他大學時候成績一般,連三等獎學金的邊兒都沒沾著,好不容易才熬到畢業,“你想做課題啊?”
  “考研和留學選哪個?”
  留學?我脫口就說:“你可別跟我說你要去德國!”瘋了是吧?
  “什麽啊……”季風有點臉紅,他的臉本來就喝得很紅了。“過年回家季靜問我工作的事兒,她說我這做技術的,幹一輩子也是技術,沒多大發展,攛掇我考研。阿正就說考研都是給導師當義工,不如出國深造,頂海歸牌子再回來起點就高了。”
  “你現在這公司多有發展啊,”世界五百強企業,“技術幹好了一回事兒。你說你去上學,少說得兩年吧?有這兩年在公司也能混開了,跟你留學回來的起點差不多。除非是搞研究,要不然再深造也是做技術啊,你是純工科的,紮紮實實攢經驗最重要。”
  “阿正的意思是讓我出去學管理。”
  “回頭他投資給你開公司?”阿正是季靜的男朋友,也是她少東家,倆人談戀愛也有七八年了還不結婚,老三季雪出門子都小兩年了,季二姑娘可是三張出頭的人了,季風爸媽是真急了,阿正家也急啊,季靜就是不點頭誰也沒轍。非常有個性的女人,我和小丫也說要效仿她,過了三十再結婚,翅膀對我倆的想法很有點不屑。
  “他是這麽說的,不過我做買賣沒概念。”
  “這不就是讓你出去學概念呢嗎?”我不讚同他這沒怎麽著就打退堂鼓的態度。
  “你也覺得我應該出去?”
  “你自己什麽意思?”
  “我這不跟你商量呢嗎?我沒主意。”
  他這麽依賴我真讓我受寵若驚。“可這是你自己一輩子的事,不能由得別人給你指揮啊。”
  “我知道,我就是……你們一個個的都有自己人生規劃,好像就我走一步算一步,特被動,根本沒有自己節奏。”
  “你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是吧?”
  “對,”他正了身子,眼神灼灼,被我說中了心思而熱切,“我沒有目標。”
  我想我知道他問題出在哪了。“你啊,人生太順利。”中學玩玩鬧鬧沒耽誤考重本;大學打四年遊戲也得了學位;畢業就有工作,轉正便是中薪階層的收入,不缺錢花,不缺朋友,唯一就是情路有點波折。“你好比說禮花,配置原理都一樣,煙火劑燃燒爆炸產生焰色反應麽,加鎂就白的,加銅就綠的,隻有火藥那就隻能聽響。人不也這麽回事兒嗎?經曆越多顏色越豐富,否則就像魔術彈按部就班,紅完綠綠完藍藍完黃,黃完再紅。”我說得有點繞,幸好他聽懂我在說什麽了。
  “那怎麽辦?我有直路總不能自己給自己挖坎兒啊。”
  “嗬嗬,命好也不是什麽好事兒啊,造就了你這麽一個茫然的青年。”
  “你不也一樣命好嗎?你目標是什麽?”
  我嘻嘻一笑。“嫁人。”打算跟我目標一樣嗎?那可有點難度。
  “快實現了麽,剛才給你打電話的誰啊?”
  “不要說我,”男生三八真可怕。“我當然有我的目標。”
  他跟在我後邊轉回屋子。“說給我參考參考。”
  “參考不到一塊兒去。”答外語題看語文書,參考價值微乎其微。
  季風泄氣了,把自己扔進沙發裏。“你說我怎麽回事兒啊家家?我其實也不是懶,就覺得沒意思。有時候活兒拿到手了也不想幹。”
  “那你覺得幹什麽有意思?天天玩遊戲?”
  “玩遊戲也沒意思,上班也沒意思,追女生也沒意思,打球也沒意思,喝酒也沒意思……”他仰視天花板,念起了古蘭經。
  我對經文一竅不通,隻覺得這些就是生活,都覺得沒意思幹脆不要活了。
  季風說:“家你希望我出國嗎?”他不看我,眯著眼睛像要睡了,“我不在你身邊你想不想我?”
  這個人啊!“想你就去看你唄,現在交通這麽發達。”
  “也是噢。”他拿起黑群放在茶幾上的煙點燃。
  上中學時候他總跟於一還有曲耀陽偷著跑出去抽煙,那倆家夥煙癮大,他就是抽著玩,抽了這麽多年還是過膛煙兒。
  煙縷霧絲掩不住他迷路的擔憂,隻是這一次我也不能帶他走到正確的路。“在北京還是在國外都一樣,這跟家裏一年不也就能見著那麽一次兩次麵兒嗎?出來就這麽回事兒吧,還當自己小孩兒哪?”
  “對哦。”他笑得傻兮兮,但很可愛。“不長大多好。”
  “彼得潘綜合症。”我給他診斷。
  “嗯?”
  “小飛俠彼得潘。”拒絕長大的少年。
  “我就知道逼得嗬!”
  “我看你傻得嗬!”
  “嘿嘿,你咋不原話罵回來?”
  我罵不出口。
  季風也知道,才故意糗我好玩。“我記得過年回家小海嬸還說呢,說咱礦裏這幫孩子小時候都罵人,也不跟誰學的都。我嘴不說心明鏡兒的,跑不了老三。”
  我猛點頭。“季雪是沒個姐樣,比咱大七八歲還總和小丫掐架。”
  “結完婚那嘴更跟破車軸似的,她班那傻小子不怎麽一時沒想開把她娶走了,指定得後悔。”
  “你缺德去吧季風,那是你親姐。”
  “她那嘴本來就黑麽還怪我說了,一點兒都不像我們家人,我姥家我奶家也沒她麽這麽能白唬的,西礦咱這波兒孩子都讓她帶的,咱當時都小,也不知道好賴,啥話都罵,尤其是董小蠻和大啟子,那罵得才花花兒呢。就家家不罵。”他看看我,討好地笑。
  我也朝他笑。“四兒也差點兒,學話慢。”完了楊毅就問了:媽,媽,我小時候罵人嗎?老姑說你也不咋罵,很認真地回想了一下,又說,你就動手兒打。
  “那小崽子就是手欠,她真是不罵,我都不知道咋回事兒就挨揍了。”
  寂寞的快要中暑,橘子的香味,恍恍惚惚……
  “哈哈,你怎麽不說你愛撩閑。”
  橘子的香水,飄飄浮浮,像這些年我的孤獨……
  笑聲混和小齊蠢蠢欲哭的歌喉,像在藍調音樂的咖啡廳裏吃發芽蔥蘸醬,在雞跑狗咬的院子裏吃鬆露鵝肝鱘魚籽。說不出來的詭異。

  是以心懼
  懼怕那些都是表象,他傳不到眼裏的笑容,在空氣中飄飄浮浮,我不想知道這個桔子味的男生在悲傷什麽。
  陰天是雲的事,與太陽無關,季風永遠都是大而化之的,已過少年依然輕狂,渾身都是莽撞冒險的因子,就連生氣的樣子都會讓人覺得很搞笑。即使在叫叫兒剛出國的那陣兒,他也隻是偶爾提到時神色一黯。悲傷這詞兒挺不適合季風的。
  我拒絕季風的第二年春天,叫叫兒拿到外國語言學與應用語言學碩士學位,作為一名高級德語同聲傳譯被派遣出口工作。
  我問季風:“你是知道她要走才分手的嗎?”你拿我來忘記她嗎?
  他什麽也不說,運球,上籃,汗水在雪白的頭上閃閃發亮。
  還好,是他自己說了分手,我們幾個都以為叫叫兒不說散,季風會打算陪她耗一輩子。那多可惜~我有時候甚至叛經離道地覺得翅膀的來者不拒是對很多女孩子一種圓夢的仁慈,季風也當效仿才算普渡眾生。瞧瞧步過球場頻打望的女輩紅妝,大部分注意力都投給了無發帥哥。此子怎生得如此豐姿英俊?驚為天人,可是金禪子轉世?我托著腮幫子坐在場邊看他,體會西梁女君對玄奘的愛戀依。我噗——你們看他那個光頭,每次盯得太專致了我都笑到恨不能趕緊脫生做塊兒木頭。
  他們這個連中文係都沒有的學校自不會是女兒國,但禦弟哥哥在男人堆兒裏也斷不會讓人忽視。不意外有曼姿妙影駐足,輕聲細語中妖氣重了。王侯命就是王侯命,偏要去當馬前卒,這麽好看的一張臉臨陣時怕也要戴了形象凶厲之木雕假麵方可懾敵吧。魔王般濃重的眉毛,眼睛輪廓深深,淺褐色眸子不蒙塵屑,仿佛被賦予某種神聖力量,凜凜正氣昭然欲出,臉型精雕細刻,有著男人味兒十足的俊俏,被汗水打濕的紅色戰袍,成就主人陽光下馳騁的鬥誌~~情不自禁在速寫本上描起來,畫細皮嫩肉的唐朝聖僧組合絕美無儔的蘭陵王。
  旁邊賣礦泉水的大媽抻著脖子看:“閨女,學畫畫兒的?”
  “不,我學蓋房子的。”畫了半天畫不出鼻子眼睛,全是規則幾何體組成的人形塗了實心兒。現在翻起來看覺得跟ipod nano的主題廣告創意有點像,都是動作定格的小黑人,我轉學廣告創意或藝術設計也會挺有發展吧。
  但那位大媽明顯不怎麽認同,她接下來的話使我老老實實在工民建待到畢業。“這畫的哪位啊?”
  我拿鉛筆指指季風:“那個大和尚。”
  非典肆虐時,季風還是堅持頭上的鋤草工作,並且不肯屈尊學校的理發店,說人手把不好,請問你刮個禿子有什麽手把好不好的?腦兒型長的好就得了唄。現在外邊鬧得這麽大發不消聽在寢室待著瞎出去蹦噠……可他對SARS一點沒概念,提到病毒,會想到的就是買幾個正版的殺毒軟件對付,或者研究它源代碼,慢慢分析,慢慢搞定,有結果了在網上公布一下。你跟他灌輸別的都沒用,根本阻止不了他天天往外跑,還帶大量不明細菌來找我,送我商場打折的衣服。盡是些我平時從不穿的運動服,但非典時期幾乎天天穿,那陣子學校停課,我們都無所事是,成天在操場打球、踢毽子、滑旱冰,不然就是在季風寢室看那窩蠕蟲嗑CS。滿屋子“GOGO”的電子人聲,還有手槍聲,我不懂那一幫小人端個槍嗚嗷叫喚著跑來跑去有什麽意思,他們都快玩瘋了,過天橋往下看就嘟囔:“我靠,這個位置架狙太牛逼了。”進了食堂一瞧人多,“去~這屋要扔個煙兒雷……”然後相視大笑。我也笑,我笑我自己好像精神病院的大夫領著這夥兒玩意!
  這時期有兩件值得紀念的事,一是大家都養成了飯前洗手的好習慣;二是我跟季風寢室的人混得比我自己寢還熟,你想我本來是熱愛文學的,充斥著理工話題的環境自然非我所欲。後來我到底跟學生會生活部的老鄉軟磨硬泡讓他疏通校方幫我調到人文學院的寢室,也因此認識了金歐娜這個朝鮮族的中文之花。你不要當著她的麵這麽叫她啊,中文之花並不是係花的意思,而是她的名字。歐娜隻是發音,她名字用漢字寫是銀花,連著姓就是一味藥材,所以你叫她小高麗都不要緊,就是不要叫她花。很忌諱,很忌諱。題外話,題外話。
  有人說了,那季風一個學計算機的,他們寢室就有文學小青年了?嘿,他們寢室沒文學不還有季風麽。我不跟他談愛不代表我不想見他,那擺一束花擱桌上目的不是為吃吧?我就想看看聞聞,管得著嗎您?我有個私心,不想讓其它女孩子接近我們漂亮的風少。關於這一點我不知道季風做什麽想法,依著我是沒什麽不妥的,反正有沒有女朋友,有女朋友是誰,他都無所謂。
  和叫叫兒分手之後的有一陣,他活得是挺沒溜兒,可很快就恢複了從前那個單純歡快的狀態,不是假裝的,我能感覺到,他使不完的精力,周身都是亮晶兒的光。現在到底是怎麽了?
  季風從來沒有這樣過,自打過年回來,他好像每一刻都心情不好,是因為季靜的話讓他陷入思考?
  好不容易可以麵對他那張俊臉不走神,不想又為他隱隱的憂鬱心悸。
  是以回避。

  是以怯近
  回避是對自己的寬容。
  亞曆要永遠追求芳芳,卻永不涉及情欲,但亞曆是童年陰影,我卻是近鄉情怯。我感覺自己正是亞曆的東方女性版,喜歡季風,拒絕戀愛。芳芳闡釋了愛情,她打碎鏡子,帶亞曆走出城堡。我的結局還不知道是悲是喜,因為我連前頭都沒有猜中。我以為季風會說句喜歡我,起碼的。可他隻讓我做他女朋友,這種開門見山,好像無關喜歡。
  我等的表白它不來,不請的戀愛反倒出現了,很不舒服。
  我並不缺追求者,是有點心高氣傲的,即使身為先動情的一方,也難以接受“嗟,我來愛你”的態度,這是活人慣的沒錯。在這點上我認為小丫把季風形容得很到位,天底下再找不到比“犯賤”更恰當的詞送給他了。在我看來季風對叫叫兒太卑躬屈膝了,疼呀愛呀不是這樣的,於一也寵得楊毅上了天,翅膀將小貓捧在手心猶憐,他們的愛就少嗎,也都不像他那麽低微。我不是瞧不起他,我是怨叫叫兒。
  這世界上我不能理解之事排第二順位的,是叫叫兒的想法。
  排第一的當然是楊毅的行為,但她那些胡作非為倒不用理解隻需要鎮壓就好了,而叫叫兒,她可真是讓人……著迷!
  說實話,親眼見到她在聯合國譯員訓練部上課之前,我一度懷疑她是在北影學表演的,她怎麽能明明不愛季風卻能無比陶醉地跟他飾演最佳情侶?以前我哄小丫讓她相信叫叫兒和季風是會開花結果的,讓她相信情生情愛生愛,她會信才怪,我自己都瞪著眼睛說瞎話。話趕話說到這兒了,我就讓你們看看什麽叫亂成一團——誰看不出來叫叫兒真正覬覦的人是於一啊!公平說,愛是原罪,權柄高於一切的神管轄著發光的日月、空氣、雨水和食物,卻管不住被誘惑的饞嘴女子,人類注定被一顆果子害得永遠沉淪了,誰也沒理由譴責愛情的發生。是,叫叫兒愛於一沒有錯,愛不到了想從另一個人身上找平衡我們也可以理解,但這個人不能是小四兒。
  小四兒的話楊毅第一個會心疼的。
  在季風長到一米七以前每次打仗楊毅都擋在他前麵,盡管這話季風很不愛聽,但他也承認,楊毅確實把他當親弟弟的。我們小丫是那種我自己的東西我怎麽蹂躪都行,你別人虐一下我跟你對命。
  她最初也是大力慫恿季風去追叫叫兒的,到後來卻開始抵觸。
  凡事都不要靠太近的好,近則清,好花還得霧中看麽,是以怯近。
  事情的真相總是不夠完美甚至殘忍的,感情,工作都是這樣。我在跨出校門真正涉足建築領域之前,對未來將從事的這一行業有著站在山坡望雲端的向往,可工作了之後才發現,原來一直喜歡的花竟是植物的生殖器官。項目經理也是內行翹楚,卻能視效果圖和建成圖雲泥之別而無睹,為什麽我做不到?也許每個人都有過這種意識上被強奸的經曆,經理隻是被奸習慣已經學會享受。問題可能出在我自己身上,像歐娜說的那樣,叢家家骨子裏還是個文人?我是真受不了,再做下去我會自我厭惡。
  我想轉行,又怕屎窩挪尿窩。可能是太閑了才會胡思亂想,等重新找到工作忙起來就好了。回來也小十天兒了,麵試隻去了兩個,接到的通知可倒是不少,都被我給PASS。去年年底的分紅就要吃光,我會不會餓死在這尚未變暖的春天?擔心歸擔心,工作嘛還是要慢慢找,這不是急來的事,我堅信慢工出細活。
  這種心態讓我整天對著電腦逛遍各大招聘網,眼睛酸澀,身體酸痛,持續數個小時維持同一姿勢。晚上躺到床上心驚地聞到關節有鐵鏽味兒,明天一定要出門見見風,適時地,電話響起,錢程約我去健身。
  錢程和我是一個韓語班的同學,我報的是周日下午課的C班,當時還在上家公司給經理賣命,經常加班,連著兩節課都沒趕上,第三個周末才罷了工去上課。剛坐下就開始上課了,老師看看名冊,對門口遲到的兩個男同學說:“叢家家是吧?”
  我心想:嘻~有人和我同名。
  結果老師把人搞混了。那兩個男同學走過來跟我商量:“勞架您坐中間成嗎?”
  我們那大課桌,一桌坐三人,我本來是坐在邊上,聽了這話就往中間挪了一個座位。
  他們分開落座,左手邊的指著右手邊的對我解釋:“我不想挨著他。”
  “哦。”我看了下周圍六七張閑桌,這要還瞅不出他們倆什麽意圖就是故意裝純了。
  大概左手邊見過的都是裝純的人,很多餘地說明:“我們倆想挨著你坐。”
  小教室裏四下射來同學好奇的目光,弄得我有一種被當眾表白的錯覺。坐就坐唄這麽大聲幹嘛呀?挺大的人了還以為坦白很可愛呢是吧?說到當眾表白……這家夥清清爽爽的長相高高細細的骨架,還真讓我想起高一時候當著全班同學麵兒說喜歡我的一個男生,那時候班級像迸進水的油鍋,炸開來了,炸得兩滴水無處遁形,眼前這個就無恥地大方得多了。
  促狹的咳嗽聲自右手邊傳來。“姑娘眼下留情,我們公子臉皮兒薄得慌。”
  我收起注視對右手邊說:“他長得好像我一同學。”說完這句我可真是臉紅了,本來想不著痕跡的,反倒落了欲蓋彌彰。
  右手邊沒風度地偷笑。“喲,那你同學長得夠難看了。”
  左手邊的教養就好多了,沒慍沒惱,手裏的太陽鏡舉到我臉前。“瞧您二位才叫一像呢。”
  映在深色鏡片上的兩顆頭,有著驚人相似的發型,及肩的長度,削得很碎,流海微微外翻,相同的栗子色。我說他們倆怎麽一來就要坐我旁邊。右手邊鬼鬼祟祟地湊到我耳邊問:“你這假發哪兒買的,怎麽跟我的一樣?”
  “我們樓下理發店,現做現賣。”
  左手邊同學很奇怪,整節課都在睡,課後知道他是被臨時拉來伴讀的書童。嗯,我就知道是有苦衷,我不也交了錢兩節都沒來上嗎?但我耽誤了兩節課也比其它沒基礎的強,兩課時字母還沒學完,我們歐娜雖然從小上的漢族學校對本族語言聽說讀寫不太精通,畢竟父母都是朝鮮人,字母還是可以教我的,語法什麽的教著教著就往本專業的漢語言文化上靠攏了,不太對口,要不然是不是也能出來走個穴什麽的。
  我們這個老師搞不好就是民族大學的學生,年紀不太,一看長相就知道是朝鮮人。漢語說得生硬,有點走調,肯定不是學中文的。她鼓勵我們多去看些韓國的原聲影片,聽聽發音,試著模仿。
  右手邊不知怎地很興奮,像小學生一樣舉手。“老師我昨兒看了一韓國片兒,您跟女主角聲音還真像。”
  “是嗎?片名是什麽?”
  “春光滿校園。”
  左邊噗哧一笑。
  “哦。”老師換了話題。
  左右護法倆人滿臉壞笑,竊竊私談:“老師看過。”
  我也真好信兒,隨手記了,回家上網搜,嗬嗬,為什麽我會猜對?它真是個三級片。
  我的第一節韓語課,隻記住了一個人名,錢程。他跟我有著同樣的發型,公然調戲夫子,如果說這些還不足夠,那張不知道什麽時候塞進我筆記本裏的名片也可以達到給人留下印象的效果了。這種強行讓人認識自己的手段很適合做傳銷的,真遺憾他是個攝影師,某韓國影樓的資深攝影師,學韓語是為了方便跟店裏韓國同事溝通。
  我沒有原因,就是想學。
  其實人做很多事都沒什麽目的,但看在另一個人眼裏總會有特殊含義。
  我不過是戴了頂牛仔布的壓風帽,錢程推開車門看見了就指著自己的發型問:“怕撞頭?”
  我頭一回知道撞衫這個詞兒可以活用得這麽疼。“婁保安沒來?”那個酷似馮默的瘦高個兒,錢程第一節韓語課的伴讀。
  “他來幹什麽?”隨即意識到用這麽嫌棄的語氣說車主不太好,他又補充道,“明兒開庭,丫跟家啃案子呢。”名字是保安,職業是律師。
  “你不用上班嗎?”
  “不是假期,店裏不忙。”音響裏放著FLOOR FILLER,蹺班大王心情還挺好。
  我望著外麵一簇簇移動的紅玫瑰。“2月14沒有特別多的情侶去拍照嗎?”
  “嗬嗬,原來你知道。”他看看我的衣服,“難怪沒穿運動服。嘖嘖,又穿高跟鞋,你有不帶跟的鞋嗎?”
  “有啊,拖鞋。”剛翻出運動服就接到翅膀發的短信,祝他小老婆我情人節快樂,我才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
  “我說啊,”錢程不是個好司機,每次開車都有很多話說,“你知道今天日子特殊還肯跟我約會,是不是代表某種應允?”
  “那——”我猶豫地看著他腳下的車閘和油門,不敢太刺激他,畢竟他的情緒影響著我的生命,“要不我下去?讓你這麽誤會多不好?”
  他果然不滿。“我有什麽不好?”
  “我……嗬嗬,主要是不太喜歡男的。”
  “別介,你要為了我說這種話,那我可罪過了。”他倒是沒被我唬住,打著方向盤漫不經心地問,“前兒在你那兒喝酒的什麽人啊?”
  我想也不想地回答:“男朋友。”
  “男,朋友。”他幫我加標點。
  “啊,要不情人節能跟你過嗎?”我摘了帽子整理流海兒,看車子開過轉盤上了北三環,不知道這家夥什麽安排。
  他多看了我兩眼。“有空來工作室給我當模特兒啊?”
  腦中馬上浮現那些人體模特,我收緊圍巾把脖子包得一絲不露。“……你知道……我身材不是太好。”
  “想什麽呢,”他噴笑,“不是脫的,就拍著玩,要不哪天去我們外景地兒也成。我不知道為什麽特想拍你,感覺給你拍照能挺省事兒,回去都不用怎麽修。”
  “我當您誇我。”
  “是誇你。”
  “GAO MAB SIB NI DA~”
  “客~氣!”
  “韓語現在練得不錯了吧?你語言環境那麽好。”
  “總鬧笑話。不過還是不白學,我反正就是一敢說,自打學了韓語,我在店裏的人氣取得了質的飛躍,尤其我們總監,中國話一個字兒不會蹦,我拍照工作已經被翻譯工作漸漸取代了。”
  “不能吧,你不是首席攝影師嗎?”
  “總監是首席的,跟我們老板一起從韓國過來的,人家外來的和尚會念經麽,就指丫活著呢。”
  “總監不是老板嗎?”
  “不是,也是打工的,除了老板他最大。”
  “那你老板在店裏嗎?”
  “不在,偶爾回來上上網。”
  “你們店裏是不是除了你就沒什麽中國人啊?”
  “助理基本上都是本地雇的,還有一哥們兒專拍廣告的也是中國人,和他助手成天一塊兒膩著。”
  “他助手女的?”
  “男的,十八九歲一小男孩兒。”
  “玻璃?”
  “不是。”頓了一會兒又說,“肯定不是。就他們倆那麽色跟婁保安似的,見漂亮姐兒都挪不動蹄子。”
  “你有助理沒?”
  “廢話,那我幹活還自己給客人擺姿勢打反光板啊?”
  “你助理是男的女的?”
  他忽然像個壞蛋一樣眯縫了眼睛,黑眼仁全堆在靠著我的右邊眼角:“叢女士呀~~今天好像一直談論我,為什麽?”
  “閑聊麽。”那要不然我說什麽?有話題就順著聊下去唄。錢程的聲音很好聽,說韓語時顯得溫柔,跟外形不符,他外形雖然不賴,但一看就知道不是那種會細聲細語兒說情話的人。
  “你要喜歡上我了可別不好意思說,我高興還來不及,不會笑話你的。”
  可是他現在就在笑,眼在笑,眉在笑,笑的時候兩邊嘴角各有一個小窩,這個最後一年在二字頭兒裏混的男人,笑起來沒有什麽心計。“說真的,要是你有更好的過節人選就把我送回去,別在我身上浪費時……”一隻大手拍上我的嘴,阿媽呀真是拍過來的,嚇我一大跳。
  聽見呼聲他有些慌。“疼沒?”
  我舉手就拍回去。“幹嘛不疼啊?”可不是睚眥必報,隻是這一巴掌挨得太莫名其妙。
  “別說掃興話。”他揉著臉頰苦笑,“你沒伴兒,我也沒有,一起過個節好吧?”
  “你這是邀請嗎?根本是綁票兒。”下手重了點,好像給他打紅了。
  “在你一念之差。”
  沒人願意被綁票兒。“情人節約會要送花。”我得討應有的節日禮物。
  “我給你開個花店。”
  “好。”我樂壞了。
  “中五百萬的。”
  “那你得給我立個字據。”
  “是,知道(敬語)。”他大笑,手指隨著音樂打拍子。“你酒量如何?”
  我麵露鄙夷之色。“你說呢?”
  “就順嘴一問。”他摸著鼻子笑。
  “又不是不知道。”想他第一次約到我吃飯,竟然當真多喝,害我埋單不說還要忍受別人嘲笑扶他出門。這人酒品一般,有輕微耍酒瘋潛質,過後還埋怨小婁接他回家多管閑事,說他本來想賴著去我那兒住。事實是他醉得頭腳不分,我說打車送他回家他不幹,自己摸了手機死活讓人小婁開車來接。
  “我沒見到你的底兒啊。”
  “那就是沒底兒。”
  “壞了。”他惋惜道,“我還想把你灌醉趁機作為。”
  “你可以下藥啊。”我教導道。
  “胡~說!我受黨的教育這麽多年哪能幹這種苟且之事……你是指下什麽藥?”
  “你想下什麽藥?”
  “我不敢說。”
  最好更不敢做!我沒注意車子的降速,目光被車窗外粉紅玫瑰籠罩的建築吸引,嗤笑道:“錢程你看那酒吧弄得真傻。”

  是以鬱悶
  “我真傻,真的。”車子停在那個傻酒吧門前,沒有熄火,錢程盯著粉暈暈的花嘟嘟喃喃,猶豫了半分鍾後他掛上檔,“咱去別的地兒玩。”
  風擋玻璃被敲得當當響,一張笑盈盈的臉在車窗搖下後更加燦爛。“我看著好像是你,停車去,快點兒。”
  “這誰弄的啊?”錢程狼狽地向酒吧的門臉揚揚下巴。
  “不是挺有節日氣氛嗎?”笑盈盈倒很滿意。
  滿意隻持續到和我們一起進門的那刻。在玫瑰簇擁的門口,我們三人都被攔下來不許進,酒吧被包場,錢程的請柬在車裏,他懶得走那來回三十米的路程,指著笑盈盈說:“這不是有人能證明嗎?”
  證明人笑盈盈地出示了一張粉紅玫瑰狀的請柬,並說:“是我們同學沒錯。”
  未想服務生接了那玫瑰看地後,行禮。“對不起這位先生您也不能進。”她攤了手,請我們看門邊的臨時告示牌,上麵花裏胡哨八個大字:節日特殊 單身止步。
  笑盈盈變成了氣衝衝:“這他媽誰弄的啊!”
  錢程幸災樂禍地盤著手。“很好,有節日氣氛。”
  “沙丁魚這個欠操的!”氣衝衝把請柬一撕兩半,“你去把寫這字兒的給我喊出來。”
  “你可遇著敢擋你的了。”錢程用肘鋒撞撞他的肋骨。
  我在他們爭執的時候建議錢程:“他有請柬,你去做他的伴,你們兩個就都可以進去了。”
  “又不是GAY BAR。”錢程反對,卻不去拿請柬,也不進門,反正門廳挺擋風,也不冷。
  氣衝衝搓著下巴,看了我一會兒,又變回笑盈盈:“美女,幹脆你跟我進去吧?讓程程自己想辦法。”
  “你想死啊?”錢程這回急了,一把攬住我,對這個劫道的怒目而視。
  有人從裏麵走出來“吵什麽吵?”這人肯定是笑盈盈所說沙丁魚,長得太像了……他怎麽不叫奔波兒灞?
  “你丫就能整景兒!”笑盈盈一見他就罵,“什麽單身止步,這日子有伴兒誰跟你們湊熱鬧?”
  沙丁魚說:“那你可錯了,裏麵的都是帶了家屬的。程程不也來了嗎?”他說到這兒朝我笑笑,又挑眉看錢程,“不趕快請人進去門口這兒傻站著幹嘛呢?”
  “我瞧會兒熱鬧。”錢程得意地向笑盈盈齜牙。
  “甭聽他的。”笑盈盈不肯讓錢程上岸,汙點證人的嘴臉對沙丁魚告狀,“傻小子沒帶貼兒。”
  沙丁魚訝然:“你請貼兒呢?短信不是說快遞到了嗎?”
  “車裏了。”錢程回答的那叫一理直氣壯。
  沙丁魚咬牙:“那你呢?正主兒帶不來就連個小主兒都找不著?呸,丟份兒~~”
  “我不是重視大夥兒嗎?隨便帶個女人來顯得多沒誠意!”
  “怎麽不說就你們二位爺兒最會破壞規矩。”沙丁魚無奈,側了身放人進去,一路都在跟笑盈盈絆嘴。
  我暗捏了一把汗,抽空問錢程:“你怎麽不事先告訴有聚會,真穿了運動服來怎麽辦?”
  他說無妨。“跟他們沒什麽可講究的。我怕直說帶你參加這糟該同學會兒你不肯來。”
  “同學會?”選在情人節?他們同學真有生活。
  他點頭,看著裏麵的人頭攢頭動。“全世界就數他們最閑,一個月聚八回。”
  已經有人看見我們了,口哨聲哄聲爆起。
  眼睛逐漸適應昏暗,人群中赫然有幾個半熟臉,咦?——
  “小程程~~”蝕人骨髓的妖媚呼聲攜著醉人心脾的香氣襲來。
  我被生生擠到二線,頭昏眼花地看著一群衣飾豔麗的雜誌女郎把錢程圍成了花芯兒。
  “程程你還在那朝鮮人的影樓做嗎?來我工作室吧,上次你拍的冊子我旗下那群姐兒愛死了。”
  “您那三流模特兒公司別屈著我們程大師了。”
  “這話說的~上次彩妝展誰跟我借三流模特兒了?忘恩負義的。”
  “哎呀心肝兒你可把那胡子刮了。”
  “有兩回沒來吧?小程程這胡子都刮半年了。”
  “順眼多了順眼多了,這才是我們程程嘛。”
  “我說您幾位姑奶奶別說起來沒了沒終的,人家女朋友都靠不了前兒了。瞧把咱程程急的。”
  眾位姑奶奶和她們程程齊刷看我,我才想起來“人家女朋友”原來是指我。
  “喲,這是你家屬啊程程?”
  “我以為鬼貝勒帶來的,還說那位爺怎麽舍得把這麽標致的人撇下自個兒撒歡兒去,唉喲喲,瞧我們幾個沒深淺兒的,快前頭兒來。”
  有人推有人拉,我就被送到了錢程身邊和他一起做花芯兒。
  “嘖嘖,這小模樣兒站程程邊兒上真是誰也比不下去誰。”
  “可不是?給咱們介紹一下啊。”
  “家家。”錢程搭在我肩上的手昭示身份,然後數了數麵前的人數,“1、2、3……北影六支釵。”
  “太過份了!”被人臨時冠上外號的六位大美人群起抗議。
  “這麽隨便誰記得住啊?”
  “家家,我是%%。”
  “叫我##就行了。”
  ……一個都沒記住。錢程看穿,弓著指節敲敲我太陽穴。“以後慢慢記。”我回他個煩惱的笑臉。
  一支釵挽了我的手,扶扶我那頂不倫不類的帽子問道:“家家畢業了嗎?還是學生吧?”
  “沒有,已經畢業了,還在找工作。”不是我敏感,在我聽來這是嫌我雛發未燥,根本不是說年輕。非是我不識讚,活兩輪了好賴話還聽得出來。錢程說是同學聚會穿著隨便無所謂,但他的同學真是一鞋一帽講究至極,女士的口紅和眼影都搭襯適宜,顯得我雜草進了玻璃花房一樣突兀。
  “做哪行的?這麽漂亮別是圈裏吧?有沒有興趣來我這兒試試鏡?”
  “算了吧,程程怎麽肯?”
  我隻說了專業,沒有說學校的名字,有人說我與鋼筋水泥打交道焚琴煮鶴,這些人雖然滿口京片子,但作風洋化,所以我對用得出這成語的人感到意外,細看了看,竟是北京台一檔女性時尚節目的客座主持人,比電視裏看著靈氣兒,笑容還是挺假的。我灌了滿耳朵拜年嗑兒,再木訥也聽得出她們都在沒原則地討好我,說穿了還不是看錢程麵子。突然對他的身份感興趣。
  “可找到您了我的爺兒。”笑盈盈的鬼貝勒加入,兩臂一伸各擁入一支釵,“還是沙大通門道兒,找程程,女人最集中的地方。”
  六支釵一陣嬌笑,紛紛罵道:“要死了沙丁魚”。
  “貝勒爺怎麽獨個兒來的?”
  “我帶人來你們不傷心嗎?”
  “甭拿我們逗牙簽子~~當誰都有您這份兒魄力呐?沙大一聲令,姐兒幾個可都帶了伴兒的,手放規矩點兒。”
  她們注意力一轉移,錢程馬上附在我耳邊說:“這群人都不是好東西,他們說話你都不要信,他們說話你不要聽,他們說話你不要插嘴。”
  “那我來幹什麽?”我才不信他當真什麽都不要我聽。
  我的眼神讓他敗下陣來。“隻挑好聽的聽。”
  “你是故意的。”故意帶我來秀他的好人緣,讓他的同學給我們送作堆,我要沒猜錯,一會兒還有更過份的節目等在座情侶完成。
  “女人這麽聰明好嗎?”他眼一斜,伸手掀了我的帽子,引來一圈嘩然。
  “我說程程怎麽願意把頭發留長,感情為了打配合。”
  “這張臉又留了長頭發,可別進了男廁所再嚇著人。”
  這話聽著有意思,我看看錢程,他臉黑得什麽似的,拉了我就走。
  身後一陣嬌笑。“就屬你嘴快,忌諱話攔都攔不住。”
  大班長沙丁魚拿著無線邁克風致詞,底下該說說該笑笑走來走去地拿吃喝,卻也都聽得一字不落,隨時有搭茬兒的。錢程的同學會一點都不無聊,反而時刻驚奇,身邊狂拍巴掌的一哥們兒,笑得很歡,我拿眼兒一掃:“咦?那不是XXX嗎?”說的還是電視劇裏的角色名。這裏有好些個戲紅人不紅的演員,連我這對娛樂八卦興趣缺缺的也認得出來,錢程一一道出他們的姓名,他倒真記得清。我說我一會兒得跟他們要簽名,錢程問得為難:“真的嗎?”他肯定不希望我去要,我肯定也不能那麽沒深沉,不看別的得給錢程長點臉。但我願意為難他,點了頭,他跟我打商量:“今兒咱不要,回頭我叫他們統一簽在一本兒上給你。”跟著又問,“你還要誰簽名我一招兒幫你淘弄。”
  這傻瓜他管自己同學要簽名怎麽好意思。
  其實在北京見著這類影視人士的機會多得很,比他們大牌的也逮得著。就說前幾天替公司去火車站接人,在出租車上與一輛造型漂亮的小車並肩等燈,我們司機輕聲說了一個人名兒,示意我們往旁邊看。車窗外那輛銀灰的保時捷911,裏麵正是據說中國身價最高的的央視名嘴,見我們注視,麵無表情搖上了車窗,生怕有人會撲過去認親一樣。笑話~當年某演藝大腕兼知名導演親自開車送我回家我都沒表現失態。這不是吹的,大學時候我在新東安一家工藝品店做英語導購,老板是個六十多歲的學者,在我準備開學辭職的當天晚上請我和另一位暑期短工去參加一個飯局。等在包間裏的那些人,JW、SHL(此人生就一副痞子相,擅演聰明狡詐卻又飽含溫情的硬漢角色)……全是國內頂級實力派大名星,見了我們老板嘩然起立,畢恭畢敬地叫L老。
  一頓飯我和那個女孩兩人徹底體會了一次食不知味,飯局散了JW開一個加長的黑色轎車送我學校,態度親切,不捧著也不壓人。上了樓我興奮地給楊毅打電話,我說你知道剛才我跟誰吃的飯嗎?誰誰誰,誰誰誰,還有誰誰誰的,說一個她說天啊,天了四五聲,我又說剛才JW開車送我回來的,那車肯定很貴,那麽長,我就認識是奧迪,形容了一番,於一在電話裏猜測:A8。那年頭A8還是純進口的。
  後來真是對這些感覺木了,再沒那麽興奮。在洗手間裏還很齷齪地想,可能隔壁就蹲著一玉女掌門當紅小生新新偶像之類的,有什麽嘛,還不是跟我一樣吃喝拉撒。電視裏選秀節目又一個接一個,每天生產藝人無數。以前我還能記得不少演員的,他們已經很少在媒體上露麵了,有的已經不在人間露麵了,但還是很紅很紅,現在頻頻更新換代,繽紛亮相,全鬧了臉熟,我也沒記住幾個。沒等收錄記憶庫人就驟然蒸發了,我趕不上潮流。
  “錢程帶來那女孩兒……”
  “噓!”
  “仨門兒都虛著呢,沒人。”
  我這才發現眼前是個壞掉的門鎖,瞬間連呼吸也謹慎了。
  “又沒什麽,就是好奇她跟程程到底是不是在談朋友,還說程程剛才蹭花了別人車子得賣血賠,我看她連錢家什麽宅門兒都沒認到。”
  “這種事誰說得準,這會兒看好像是程程一頭熱。”
  “那姑娘手段夠可以的。”
  “我倒覺得運氣夠可以的,跟中了彩票兒一樣,我說這真按一張五百萬的話,入了錢家門兒相當於連開多少期啊?”
  “有你這麽比喻的沒?俗!”
  “你不俗你拿話掖著人家。‘家家還是學生吧?’”
  “哈哈~我那不是誇她年輕嗎?”
  “喲~~你們學生都這麽誇人啊?”
  “你才學生呢你們全家都是學生。”
  “別鬧別鬧回去了。”
  “哎說真的,要真攤著這種男朋友我什麽這通告那通告的也不約了,回頭跟家一坐,都跪我們家門兒前當孫子請我出鏡我都不出。”
  “夢去吧你……”
  人道要知心腹事,單聽背後言,我算是苛刻地體會著了。心內這個後悔,早知道剛才就推門出去了,知不道這些氣人的話。怎一個鬱悶了得……
  回到位置上鬼貝勒還在和沙丁魚嘰嘰歪歪的,沙丁魚脾氣好,任錢程怎麽從中加綱也不急眼。另一桌爆起笑聲,我回頭看,辨出是那幾支釵一夥兒,錢程喝口酒,揚眉道:“幹嘛還有表演係的?”
  “對啊,播音那夥兒,”鬼貝勒四周看一遍,“還有化妝的,你這北影周年慶嘛,什麽同學會?”
  “怪我了。”坐在沙丁魚旁邊的女伴兒自首,“想到的我就通知了,本以為攤上這節日來的可能不多,沒想到都挺給麵子。”她是沙丁魚的正牌兒女友,就要走馬上任沙太太了。
  “說明什麽看出來沒?”沙丁魚喂她吃水果,“重色輕友這一陋俗已經被時代摒棄了。”
  “沙導張羅著,誰敢不給麵子。”端地錢程好本事,把這捧人的話說得跟罵人似的。
  沙丁魚把話撿了丟一邊去:“我可不是鬼貝勒,誰怕我幹嘛?”抬頭見我回來,在錢程肩上杵了一下,“我以為你又得帶保安對付我們呢,數你身邊資源最豐富,早這麽乖多好!”

  是以觀望
  到六點鍾群居時間結束,沙大允了各位可兩兩散去自行做情人節安排。鬼貝勒可憐兮兮說:你們抽空也去我那兒坐坐。我還是頭回見著死氣敗咧要請客的,他一個下午手機沒停過,要麽皺著眉不接,接起來就罵人,錢程趕他走,嫌他煩人。他滿臉愧色,卻是不得不走,拿了外套說:“真的明兒保安案子結了就過來,家家也來,我覓著個好窩子,不領你們去你們找不著門兒。”我這才信了錢程說的全世界就數他們最閑。
  人散得差不多了,沙東家忙著跟人道別,一會兒沒得閑。錢程沒急著走,從酒吧端了杯顏色亮麗的雞尾酒過來,我發現今兒喝的酒都是他拿給我的。他把我蒙了一回,這就是一普通的酒會,並沒我擔心的狗血節目。隻不過互相聊聊天,借機結一下關係網,社會就是這麽維係的。虧我還以為會有人灌他酒,做了替他擋酒的準備。他笑著揉我的發,動作很親昵,灌輸我新概念:三十歲,喝很多酒,大出洋相,猛說真話,是件可恥的事。他一副往事隻能回首的過來人架勢,看得我直想笑,幾個月前正是這人醉得家都找不著,還跟我感歎活著真累要不是遇上我他真想死,那洋相出得不叫一般大,現在又講起人生來。
  “想什麽?”他規規矩矩地坐在旁邊看我走神兒。
  “那個貝勒什麽人?”
  “也是我們同學啊。”
  “問他現在幹什麽的!”
  “打聽他幹嘛?不行當我麵兒打聽別的男人。”
  我用食指戳他下巴。“你能不能好好說話?”
  他往後躲,“你這蠻橫樣倒真跟鬼貝勒是一路人。”嘻嘻笑著捉住我。
  “沒人說我蠻橫。”我抽回手斜眼兒看他。“鬼貝勒也沒你橫,你比他像黑社會。”
  “原來你看出來了。”
  這有什麽看不出的,跟於一是同行。“你們係什麽人才都有啊,怎麽就沒有導演?”
  我就隨便一問,他倒傷了會兒心,感慨道:“你不知道這圈子比黑社會還難混呢。”
  還真刻毒。“那你是在演藝圈混不開才……”說到這兒我一下想起在洗手間聽到的那些話,正猜著他這種家底兒小影樓打工演的是哪出戲碼,小藻兒來了電話,回北京來了,沒帶鑰匙,進不去屋了,問我在哪。“季風那兒有鑰匙,我這兒遠著呢,你問問他什麽時候回去。”
  “他要加班。”小藻兒聲音一下帶了哭腔兒。
  得~我沒轍地看看錢程。“我這就回去。哎?黑群在家沒有?要不你去他那兒待會兒?”
  “嗯……肯定沒在家。”
  “你說你這孩子回來不先說一聲。”
  “我不是想給你們個驚喜麽。”
  “得了吧~”
  “啊對了家家,你是不是跟什麽人在過情人節啊?要不你還是玩吧,季風說他最晚八點多就回來了。”
  “你覺得你這麽說了我還能不回去嗎?等著吧噢?這下班點兒可能有點堵,你別在樓道待著了,樓下肯德基坐著等我。”
  錢程臉色不好看。“我的情人節。”我說你乖我一會兒給你買花,他就樂顛地開車送我回家,我們小區道口賣花的比買花的多,他指著一把把玫瑰就打不動方向盤:“花!花!花!”
  “買!買!買!”我趕緊掏錢,比讓人搶的還快。
  下車給小藻發短信,錢程喊我拿帽子,我跑回去,他幫我戴好帽子,突然傻笑,說了句謝謝。我一愣,他捏捏我下巴。“跟了我吧,給你開花兒店。”
  “我可不敢指望讓我買花的人給我開花店。”
  他哈哈笑,升上車窗走了。受不了,心眼兒歪到一定角度了,五百萬得連中好幾期的家世熊我的錢買花。花?
  花呀,好大一捧向日葵。
  我沒理由地喜歡向日葵,我覺得它像季風。把男生比成花挺侮辱人的,要不然季風幹什麽拉著臉?不對,孩子啥時候練成讀心術了?“不是說得八點才能回來嗎?早知道我就不這麽急著往回趕了。”還被黑去半車玫瑰。
  “車沒開遠打電話喊回來不就得了。”
  什麽態度?瞅他拎著那花兒好像上學時候被罰拎個條帚掃廁所似的。
  “那你開門我走了。”他一轉身,毛毛燥燥的跟迎麵兒回來的小藻兒撞了個滿懷。
  “你怎麽回來了?”小藻兒背包撂傘的手裏還捧著個漢堡半杯可樂掐了兩根蔫巴玫瑰,“還有花。”
  “哦。送你。”季風把花塞到她懷裏擰頭就走。這小子越來越沒眼力見兒,也不說把東西給我們拎上去。
  小藻兒用兩隻胳膊肘夾著那束花,一對眼珠兒瞬間閃亮,像眼藥水廣告那樣有十字光轉過,隱約聽見叮兒一聲。
  從那被人騙走自行車和手表後仍高喊“謝謝”的傻瓜手裏接了行李箱和背包,把花留給她捧心似的捧著。“你說你哪年回去回來都拿這麽多東西,真不嫌累得慌。”
  小藻閃了個神兒,很快跟上我。“季風怎麽回事兒?你刺激他了?不肯收他的花?”
  我聽得反胃。“可能嗎?”
  “那他這花?”
  “不是送你了嗎?”
  “可向日葵是你喜歡的花啊。”
  “我還喜歡太陽呢,那你們都得避著陽光走了?”
  小藻兒沒詞了,我若真叫勁兒,除了小丫和翅膀還沒人能辯過我,甚至我認為在概念上我是不輸給他們的,隻是他們倆說話連珠炮似的,我語速太慢,氣勢上敗了。
  從浴室出來,小藻兒還賴在我房間看電影,告訴我手機一勁兒響。估計沒什麽好人,直覺地以為是錢程,擦著頭發從包裏摸出手機,看來電是季風,還挺執著,7個未接,幹嘛不往我們家電話打?正想著又打進來了,接通半天他都不說話,隻能聽見裏麵辨不清電視還是電腦的聲音,我喂了好幾聲無奈地給掛了。他用的是直板手機,總也不鎖鍵盤,叢家的名字存在電話本裏第一個,動不動不小心碰到了就撥過來,弄得我現在都不知道哪個是來電哪個是誤撥了。結果才掛上沒一會兒功夫又響了。我把手機扔在一邊拿座機撥了他們家的電話,竟然是黑群接的。“咦?你在家啊?”
  “剛回來,幹嘛~~查我崗,我在導師那整理資料,沒去跟女孩兒約會。”
  “算了吧,”可憐這慘死一地的雞皮疙瘩,“你告訴季風給鍵盤鎖上行不?”
  他挺納悶。“他沒在家啊。”
  我更納悶了,目光落在牆角花瓶裏怒放的深黃色向日葵上,人跑哪去了?“待會兒這花拿你們屋去,我這屋小,它吸光了氧會憋死我。”
  “你真冷酷。”小藻兒看看我又看看花,“這要是專程買給我的就好了。”
  “反正現在是你的了。”這是她的一貫理論麽。
  “是啊,所以你不要我可真拿走了。”她瞥著我,話裏有話。
  “不是我不要,它真不是我的。”
  我的完美主義讓我怯近,遠遠的觀望和等待。而小藻兒卻敢走近了走進來觀看一切不如意事實,然後接受。我曾經低估了她,以為她是活在意象裏的人物,原來竟是個真正的現實主義者,肉體至上論。
  和小藻認識是在本該放暑假的7月份,我留在學校補非典落下的課。某天在小南門不遠處看到來找我的季風,綁著阿根廷國旗的頭巾,正蹲在路口給一輛紅色小坤車上鏈條,他那沒梯子的破車子被一個小個兒女孩扶著。
  “好了。”他滿手油汙地站起來要推下滑的頭巾。
  那女孩拉住他的胳膊,掏出一包濕巾來。
  他擦了手,接回自己的癱巴車,回頭看見我,齜牙一樂。周圍物體都虛了。
  後來我知道這種視覺表現,攝影上叫景深。錢程說在任何照片上隻有聚焦了的平麵才是真正清晰的。
  而有季風的時候,我的視線隻會下意識地捕捉他為焦點。
  女孩兒道謝著騎車走了。他坐在自己車後座上,細細地擦著指甲縫裏的黑油,若有所思地看著她背影。
  我打趣道:“這個妹妹,你是見過的?”
  不想他當真點頭。我悔剛才光圈調得過小,景深太短,沒看清該女形容。
  悔了兩天,第三天中午,我們倆吃完麻辣燙出來,身邊過去一道紅影,轉彎,嘩啦,車鏈子掉了,還挺戲劇化的,又是這個妹妹。我要不在場就可稱之為一場曖昧的邂逅了。
  季風挽了袖子給車上鏈子,開玩笑地說:“你怎麽一到我跟前兒就掉鏈子,成心的吧?你是不是看上我了?”
  她說:“我不是故意的,撒謊不好,我車鏈子鬆,在誰麵前都這樣,不過我確實喜歡你。”
  我咳了一聲,眼神不悅地看他們倆。看來我在場也沒影響這不期而遇的浪漫。
  “我叫趙海找。”一口卷舌音把我和季風全弄懵了。“海找,就是海裏那種。”她竟然高舉雙臂在頭頂掌心合攏全身做深海植物搖擺狀。
  我看明白了,告訴季風:“海帶。”
  “其實我戶口本兒上叫趙海燕,”她扮了鬼臉又說,“太土了,我媽不咋尋思給我起的。正好趕上千禧年,我就順便改個名兒紀念一下。”
  好麽,這一改倒是不土,可也忒賊了點不是?我估摸著這種名字在全中國也是蠍子拉屎獨一份兒。我是在心裏想的,季風那沒深沉的就說了出來。“那你怎麽不叫趙紫菜。”
  小藻哈哈大笑:“紫菜,趙紫菜,還趙紫龍呢,樂死我了……”
  她可真捧場,季風的冷笑話除了能逗笑時蕾外目前還沒發現有別的知音。
  藻兒來北京念自考,外語專業,我們就放縱了她國語表達能力,但是她自己不給自己留活路。學校那麽多社團,什麽女生部英語角電影協會的就去報名唄,偏看中了辯論社,強迫我糾正她普通話發音,二十來年的語言習慣要糾正是一朝一夕的事嗎?而且小藻的普通話……她可以開一個東北話速成班。
  七七八八的方言土話倒不成大礙,我自己也滿嘴亂跑。說到這裏抒發些戀鄉情感,其實好些東北話有難以替代之妙,特別是那些損人的嗑兒。好比說季風經常罵人“二”,這個字就有很多含義,從詞性上來講它比“笨蛋”狠毒,又比“傻逼”文雅,不分陰陽,偏貶意,可以用在各種不正式場合。又好比說“得瑟”,就是一種很意會而不能言傳的動作名詞,趨向於形容一種不太正常的舉動,汗~~解釋不出來,近義詞是“作(一聲)”,但這還是個方言,它們都很難在普通話中找到同樣到位的詞語可互換。
  不過小藻同學的問題並不僅限於此,念課文都能讓人聽出來東北腔,這就有些難處理了。
  她不是像大部分東北老鄉那樣一水兒平舌音,她是有平卷舌意識的,隻是基本上都會念反,一般人刻意學都挺費勁。例:我問她來不來我們食常吃蓋澆飯,她回答我:“不去,我窄許色祖好之味兒。”你這麽看字兒更暈,聽的話能聽出來她是要在寢室煮方便麵。還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比方說算算術,她不知道為什麽一定要把兩個算念成一平一卷。
  我是那種帶高起生的教學姿態,上來讓人念“四是四,十是十……”,沒一會兒小藻就把舌頭咬出血了,一天沒敢吃鹹的東西。
  季風是比較溫和的循序漸進型,但是相信我,他真的很不適合當老師。
  “燕兒跟我念:廁所——”
  趙小燕很順利地畢業。
  “再來個卷舌的,”想了半天,季風掀起嘴唇:“吃——屎——”
  那種發音巨誇張,我和黑群同時把水噴到了對方臉上,那時我跟黑群還不是很熟,他一直以為我有潔癖,顧不得再笑,拿了紙巾給我擦臉。
  真是受不了,不是因為被噴一臉水,而是那對師徒一本正經的表情。
  小藻兒還真的重複,特認真。“吃屎——”
  我起身說:“你們慢慢吃吧,我走了。”

  是以放棄
  我們在這種教與學的關係中首先建立了牢固的師生感情的。
  說師生也有點托大,可以說是互惠互利吧,我們M城算是東北話比較沒落城市之一,小學時候老師說話就挺標準,平時真沒注意過平卷舌發音,一旦被特意問起了,很多字就叫不準。像“柴”字,她一問我一愣,回頭得不能太經意地問季風。
  不能太經意,要不他也得猛住,要問得有技巧。“樵夫是幹什麽的?”
  “砍柴的。”
  我一聽,卷舌音,記住了。
  但很多時候這招行不通,有一次我們就因為“吱”的發音爭得麵紅耳赤,我說是卷舌的,他偏說用智能ABC打是平舌的。弄了本兒字典查,多音字!看來很多知識都是在較真兒中掌握的。
  多音之後的問題又來了,“似”字也是平卷雙音都占,但它隻有在做助詞時是卷舌發音,其它都是平舌音,很好區分。這可惡的“吱”……對著字典研究了半天也不知道這字兒什麽時候念平舌什麽時候念卷舌的。最後我們一致決定:看著念吧。到現在我都盡量回避這個字兒,壓根兒念不準。由此又學得真理:很多知識是在你較真兒了之後也掌握不了的。
  小藻兒在入學年齡時趕上一場大病,等歲數過了直接上的二年級,從來沒學過拚音。我納悶她上網聊天打字時候怎麽沒這麻煩,後來才發現她根本就是用五筆。她說在家的時候不覺得有口音,來到北京都有點兒不敢張嘴了。沒看出來,我瞅她嘮得比誰都歡。結果就是我大學畢業時候普通話輕鬆過了二級甲等——切實懂得了幫人幫己這話不隻是五講四美的口號,但也使我留下了不分場合挑人口誤的後遺症。
  現在有文學碩士在讀的歐娜跟我們住在一起,小藻那些搞怪的變音基本消失了,不說nan瓶說nuan瓶,不說lui典說rui典,不說be璃說bo璃……需要說明的是這些字她念得對,用拚音還是要過半天腦子,早期教育真的很重要。
  這孩子也不是不認學的,智力也是正常的,可眼瞅三年了才連滾帶爬地混過五科,我真不知道她奧運會之前能不能把學位證拿到手。她自己一點也不愁,畢生信仰奇跡,上初中的時候問她哥:“哥,你說我要晚上學兩年,等我上高中的時候能不能普及高中?那我就不用考了。”
  他哥氣得要死:“你再蹲兩年還能普及大學呢。”
  她聽完樂夠嗆,要不是別人說你這麽等下去高中畢業四十了個屁的,她還真打算一年年重讀。
  就這樣,人說啥她都敢信。因此常受歐娜欺負,表示氣憤就大叫:“金銀花!”
  歐娜也不示弱:“趙海燕!”
  我就不明白這兩個名字有多難聽,那我這家家也挺俗呢,上口的名字都挺俗。小藻辯道:“我們倆名字倒是沒問題,問題是加了姓兒再念,她是草藥,我是個禍水。漢女趙飛燕麽,姐妹共事一夫,我和這種人名字近音太不吉利了。你看我現在就和你搶季風。”
  她還真找得出論證來,可這個不恰當。“他追我是鬧著玩的。”關二爺保佑這話不要傳到楊毅耳朵裏,更不要給季風知道。
  “拿自個兒頭發鬧嗎?身體法膚受之父母……”
  “身體發膚。去聲調。”學風嚴謹的中文之花糾正,“但這是孝經裏的,你引過來打算怎麽用?”
  “我就是說頭發那麽重要季風哪會拿光頭鬧著玩?”
  歐娜頜首,和小藻站在了同一陣線與我對視。
  我笑。“季風絕對沒讀過《孝經》。”他連三字經都隻能背到人之初性本善。
  “人都說剃頭三天光,總剃頭把點子都剃沒了。”
  歐娜很失望地翻個白眼不再理她了。我也啞口無言,自從她來和我們合租後,歐娜再很少說我迷信了。
  小藻兒要比我神叨得多,說來也是自身趕上的邪事兒。她和我姑家小孩兒一樣不足月,民俗有雲:七月生子,置之水中,浮則養之,沉則棄之。她家肯定不能這麽沒譜兒,可是她媽自打生完她就總來病,請人一算,說是你女兒端午節出生是五毒轉世八字太硬方著大人了得給她認個幹媽。這麽衝的幹女兒誰敢收啊?沒辦法,到林場找了棵老樹掛塊兒紅布磕頭認做了媽。她那樹媽身上飄了不少布頭,可見子女成群的,想不到經趙海燕這一拜沒多久就枯了,親媽繃著臉給她尋摸別的樹。人守林的不讓了,這麽下去林場還不得黃了。後來在山上認了塊石頭,也就真是準了,那以後家裏大病小災的都沒了,幹什麽都順利。
  起碼她還信命肯聽話,我們家那早產兒,先天不足後天還不安份,遠了不說,季風就被氣得幾次想操刀秒人,她沒夭折才叫命硬。
  小藻兒從來不逆著季風的意思做事……嗯,從來沒有過。
  我一開始就知道季風為她修車子時她說的喜歡不是順勢玩笑,她看季風那種近乎崇拜的目光,對我那種近乎諂媚的討好,還有那種近乎職業的易牙之藝,讓人沒法兒排斥,也不去想她一連兩次在季風麵前掉鏈子是不是真的巧合,反正季風被人使些小手段接近也不是什麽稀奇的事,我都習慣了,深揪了沒意義。何況季風也願意找她玩,她不是一般的掉相,陪襯得季風那簡直就是冷靜與耐心並存,謹慎共穩重一體的成熟大男人。
  這麽多年了,藻兒以矢誌不移的姿態跟在他身後,什麽事都是考慮季風第一自己放後。這份心境兒,叢家家的十年也比不了。
  我沒提起季風追過我的事,是她自己硬是追著季風問他為什麽光頭,季風肯定是又喝了,他竟然把所有豆子都倒了出來。季風和叫叫兒,叫叫兒和於一,於一和楊毅,還有我。一堆挑挑揀揀的感情債,說不清誰欠誰的。
  他們聊了這些我是第二天才知道的,是時我正和歐娜在食堂研究是米還是吃麵,小藻兒短信一來我們倆馬不停蹄地騎著自行車奔她租的房子去。她做了一桌子菜,開了門告訴我們還有個湯就可以開飯,轉進廚房,我和歐娜乖女兒一樣坐在飯桌前等媽媽,左等右等媽也沒把湯端出來,沉不住氣地去廚房找她。湯在鍋裏咕嘟,媽在地上哭,抽抽噠噠地說:“怎麽辦啊?我喜歡季風,停不了。”
  歐娜蹲下去摟著她瘦瘦小小的肩膀輕勸,我看得心裏難受,小小年紀感情這麽重幹什麽吧?想起自己為季風流過的那些淚我也哭了,我說藻兒不哭,這你哭什麽勁兒啊?喜歡就喜歡唄,你要不嫌丟人我去給他施加壓力,讓他畢業了就娶你。
  我不是亂許願,我覺得季風這種沒魂兒的狀態讓他娶誰他都能同意。幹脆直接讓他爸去給藻兒家下聘禮,沒季風什麽事兒了,不過由我來提出這種要求他會罵我,我決定讓楊毅跟他說,但楊毅可能也會罵我……我還在考慮挨誰的罵會輕一些,小藻兒抬了頭,紅著兩隻恐怖的眼睛瞪我:“你以為我為什麽哭?他喜歡的人是你啊?”不顧我的詫異她還在幽幽控訴,怎麽是你啊?知道他喜歡你的話我就不來喜歡他了。
  我尷尬極了,剛說過的話顯得很矯情一樣,巴不得吃回來消化掉。幹什麽連這種過去的事兒都說啊,恨死我了,季風這家夥不該多嘴的時候話怎麽這麽多。
  藻兒問得十分犀利:你是因為他心裏有別人才不接受他的嗎?
  我頭一個反應就是瞪歐娜,歐娜頭搖得要掉下來:我可什麽都沒說過。我於是以發誓的口吻對小藻兒說:“你盡管去喜歡他,我絕對不是值得你介意的那一個。”我把我的擔心告訴她,“我怕你受傷,你和我都要相信這一點,在季風心裏,永遠永遠不可能有第二個女孩子比叫叫兒更重要。他會一直想著她,說再殘忍一些,叫叫兒已經融成他心髒的一部分。”話我就說得這麽絕對,但小藻並沒有完全聽進去。
  可能除了楊毅沒人能讚同我的這番話,因為他們想像不到十五歲的季風怎樣將叫叫兒掉在地上的頭發每根每根視若珍寶地收藏,他們想像不到最怕寫作文的季風怎樣為叫叫兒寫一篇一篇可笑的服裝筆記,他們想像不到英語從來沒及格過的季風怎樣為叫叫兒整夜整夜地背單詞做習題……我也停止不了,小藻停不了愛季風,我停不了去揣測季風做那些傻事時的歡喜和不安,終於心死。
  是以放棄。
  放棄了期盼奇跡。
  錢程那次喝多了跟我拽文,他說一個奇跡之所以能成為奇跡,就在於它不是你期盼得來的,往往窮極一生也等不到。他問我:你會用一生時間期盼一個未知數嗎?
  不會,我過不了自己這一關。可能我喜歡一個人不是身體力行的,隻限於說說想想。
  除了那個冬天未完成的吻,再沒有曖昧,隻是總角之誼,我維持著和季風清爽剔透小無猜的關係,雖然很親密,很讓追風族眼紅,小藻兒也眼紅,但我知道能控製住的感情不是愛情。
  季風上輩子肯定樂善好施,我們都欠他的。我以為我的賬還完了,原來沒有。
  我反複按亮手機看那些未接來電,非常擔心,有預感季風還是沒回家。電話撥過去,他接得很快。“你在哪呢?”
  “在家,你呢?”
  “你們樓下KFC了。”
  我們一起沉默,彼此都不知道該說哪句話。我問他:“你買那麽大束向日葵是情人節禮物嗎?”
  “哦對,今天是情人節,我說怎麽滿大道都賣花的,剛下樓就讓個小姑娘纏上了。”
  “是嗎?”我冷笑著拆穿她那蹩腳的謊言,“那小姑娘夠另類的,人家都賣玫瑰她賣向日葵,也不怕爛到手裏。”
  他支支吾吾地說:“不還是有人喜歡向日葵嗎?”
  我眼前是他臉紅的模樣,被討好地笑了,比錢程給我開了花店還開心。看看身邊睡得正香的小藻兒,我歎了氣:“季風,你喜歡過我嗎?”
  不是現在進行時,也跟追求無關,隻是一個過去式,可季風還是很無可救藥地傷了我的心:我是不是太過份了?我心裏還想著她,可是看見你和那男的又來氣。
  我問小藻兒:你願不願意去找他。
  藻兒說:YES I DO。
  整夜無眠,翻到一條楊毅發過來的搞笑短信轉給錢程:八戒化齋,一直未歸,一個酷似八戒的從遠處走來,悟空說“可能是妖怪”,唐僧說“發條短信試試,回的就是八戒,不回的是妖怪”。
  錢程回:師父您猜錯了,我回了,可我是妖怪。
  我握著手機迷迷糊糊地笑,暗自斷定是八戒,哪有這麽笨的妖怪?門鎖哢嚓,有人低聲說話,是季風和藻兒的聲音。我看看床頭鬧鍾,季風遲到了,他今天最好請假吧,事假百分之七十開資,遲到好像是扣全天,他們公司行政部考勤做得真搞笑……藻兒蹲在床前喚我名字,小小聲地,好像怕吵醒耗子,她知道我覺輕,隻用喉音,鑽到耳朵裏很癢癢,我掏著耳朵瞪她一眼,翻身不理她。
  她嘻嘻一聲爬上床抱住我。“家家~~”小臉貼在我背上發洋賤。
  “一身涼氣。”我用肩膀撞她。
  她卻收緊手臂。“心裏暖著呢。”
  這算什麽事兒啊?“美啦?”
  “我不管他心裏那個人是誰,我看不著他的心,但我能看著他的兩條胳膊抱的人是我,他肯在我身邊就行。哪怕和我做愛時他叫的是別人,我也會高潮。”
  耳膜嗡嗡著,胃裏有酸水往外反,不是吃醋不是惡心是失眠的低血壓所致。她能這麽想會很開心的,我做不到,我隻能替她開心,而且我真能感受到她的開心。藻兒是個單純的家夥,她感謝善意的欺騙,這樣對每個人都很好。誰是誰的債啊我管不著,我那筆積欠已久的終於還清。十年的日記付諸丙丁,還挺舍不得的,煙熏得眼睛不舒服。
  小藻兒的淚打透了我薄薄的睡衣,粘在皮膚上燙得慌。我真是,尾巴露出來了還笑話別人是妖怪。
  胃疼得不行,好像吃了楊毅第一次做的魚那種感覺,非常想吐,她在旁邊我又不敢,強忍著,特難受。
  一直忍著一直忍著,也不是昏過去了還是睡著了。聽著短信提示音醒來,滿室飯香,窗簾合著,屋子裏麵陰沉沉,看不出天氣,不知早晚。有東西墜地,咣當一聲,小藻低呼,偷偷開門看我。我揉著眼睛抱怨:“吵死了。”無聊的廣告短信。
  “嘿,別睡了,起來吃飯。”
  “你在養豬。”睜了眼睛就給喂食。
  “養你這樣的不賠死啊。”
  切~比她有肉多了。
  我拍著爽膚水在廚房看一個瘋子做飯,她拿顆雞蛋,白皮兒的,無公害那種,哼著小曲兒,把蛋打進紙簍,甩了甩蛋青,殼扔到鍋裏,還用勺子扒了兩下。奇怪的菜係,我沉吟著問:“你這補鈣是嗎?”
  她“啊呀”一聲關了火,不好意思地對我笑笑。
  我冷哼給她聽:“這月你多交五毛錢夥食費。”季風這個……不是人的。
  “你可真能睡,麵試也不去了。”
  “我不想上班了。”
  “找個大款嫁了。”
  我怎麽一下想起錢程來?“哎我說,你們……那什麽他真喊別人的名字嗎?”
  她吃吃地笑,他喊我小燕兒。

  是以擇木
  小燕兒同學完全喪失任何學習興趣,白天課不上,開著電視在客廳看書;半小時沒翻一頁,隔一會兒手機怪叫一聲,咧個大嘴發短信;下午五點鍾就背個小包飛對麵公寓做飯去……剛出門又回來了,我窩在沙發裏隻看屏幕不看她,這孩子一天心不在肝上,不知道又落了什麽東西。“好,我走了。”
  “拜拜。”
  咦?有人搶我台詞兒,抬眼一瞧原來是替黑群開門。
  “以後藻兒吃我們家的,我吃你家的。”
  “那我們不合算,你比藻兒吃的多。”
  “你真不好玩。”
  “我又不是遊戲,好玩這種稱讚不需要。”
  他朗聲大笑,我覺得我應該警告他收聲,沒等開口他已經把菜送進廚房坐到我旁邊用眯著小眼睛電我。“家家啊,咱們倆也湊成一對兒吧。”
  我很緊張,捂著嘴渾身冒汗。“我是做過不少缺德事,也不見得有這麽大報應吧?”
  “藻兒跟季風住,我跟你住,”他眉飛色舞地將資源重組優化配置,“我們各建一個快樂的二口之家。”
  黑哥你是不是忘了什麽——
  “那我呢相公?”歐娜穿著及至腳裸的純白睡裙披頭散發立在門口,兩道怨毒的目光射向黑群。
  “嗬~”我像看了恐怖片一樣興奮。
  黑群錯愕五分之一秒,張著兩臂熱情地邀請:“寶貝抱抱。”
  “寶貝不是我嗎?”我鼓著腮幫子問地很天真。
  他裝沒聽見。“娘子這麽早回來?”
  “爾將奪卻小女棲息維生之居所,吾焉敢不歸?”歐娜理了理頭發,看看我房間,“燕兒呢?”
  “飛對門兒去了。”
  “變了變了。”歐娜歎自己不該問,搖著頭拿了杯子去接水,“才幾天沒見,大廚被拐走,二廚要和我相公組成二口之家,吾將何去何從?”
  我善心建議,標準的北朝鮮語:“尹先生家,去吧。”
  歐娜怒視:“豈可盡汝意!”
  “先生啊,歐娜想念您,幾時能回來?”
  “豎子命不久矣!”她端了滿杯開水回來,我沒敢再吭聲,起身去陽台收衣服。
  黑群搓著下巴。“太他媽怪異了,一個外國話,一個古白話,聊得還挺歡。”
  他是沒見著小藻兒在的時候我們各練各的語言那種盛況。電話響,黑群隨手按了免提。是我投簡曆的一家公司,人事部通知麵試的女孩說話嬌裏嬌氣,黑群很熱心地替我全權處理這通麵試,記下公司地址,順便問:“都什麽車能到啊?”
  “362。”
  “還有別的嗎?”
  “還有吧,樓下挺多公交車的。我就知道362。”
  “你坐這車來的吧?”
  “嗯。”
  “你家住哪啊……”電話掛了半天他還陶醉,“這嗓音,不拍A片浪費了。”
  “你給我那邊擦擦口水去。”歐娜看一眼發情雄性記下的資料,“餐飲公司?你應聘了什麽?”
  黑群立刻停止意淫。“修建灶台?”
  “文案策劃。”工作還是要做地,大款也不會娶閑在家裏的人,娶個嘛事兒沒有的成天就琢磨你一人兒了,誰願意老被琢磨啊。“用自己感興趣的工作過渡一下,消除厭世症。”
  “把興趣當工作的人是最傻的。”黑群思想消積。
  “我興趣是學韓國語。”
  歐娜指控:“你興趣是偷聽人家電話。”
  我隻是練習聽力順便戳穿某些人的謊言,她研究生複試的時候我們就猜她和那留學生學院的尹教授有貓膩,向她求證還敢滿口什麽師生戀有違常倫,禮教重若她等之自愛女子,斷不會行此駭俗之事耳。
  誑乎!作學問的怎地如此道貌岸然?真是光明正大打電話為什麽用夾生的朝鮮語?
  “……安紮~俄地一尼?”
  聽聽這小動靜兒,都是倒勾音,還不用敬語。我翻譯給小藻聽,連帶語音語調:“嗯,還沒睡~你在哪呢?”
  這是跟導師說話的語氣嗎?小藻正在敷臉,被我扮出的賤樣逗得直哼哼。
  “吃過了,燕做的湯。你吃了沒?”
  這是跟導師說話的內容嗎?
  “什麽時候到的?那邊冷不冷?”
  尹教授當時在延吉。
  “出門多穿點嘛。”
  然後說的什麽聽不懂。其實她也就是正常說話了,但是聽起來真有無比之曖昧的。
  歐娜瞪了我一眼,聲音壓低。我豎著耳朵聽,她該不會在講朝鮮文言文吧?“北京下雨了。”“什麽回來?”“嗬嗬,想你了……惡心!後邊這句是我自己說的。”
  小藻一把撕下麵膜大笑起來。
  歐娜火了,回頭怒視我:“咦~西~~”
  “啊~他媽的~~”這句話老師不可能教,我跟錢程學的。
  “頭回聽你罵人,罵得還挺好聽。” 錢程笑得猛拍桌子,“跟著呢,她抽你沒?”
  “沒抽,非禮我。”把我壓在沙發裏上下其手,藻兒還加油。
  錢程眼睛紅了,拿出手機。“我也打電話你翻譯。”
  我伸手在他臉前扇空氣,配音:“啪啪。”像武林外傳裏麵小郭打秀才那樣,可惜這家夥不配合。
  “心情不錯麽。”他兩隻手臂交疊放在桌子上,直直看我,“還主動找我吃飯,有什麽好事?”
  “一會兒你買單啊,好事。”我向他舉舉杯,半開。火鍋啤酒,冬季好享受。咦~西~~我怎麽活得跟個日本中年男子一樣?
  “你一早說了我肯定不顛顛兒地打車奔這兒來。”
  “開資了請你吃回來。” 我大口吃著三十五塊錢一份的精品羔羊肉,“就是比呷哺呷哺的好吃。”
  “找到工作了?”
  “嗯。上一周班了,工資比較低,你不要宰我。”
  “多少?”
  “基資加稿費也就三千吧。試用期過了能多點。”
  “稿費?我記得你是畫施工圖的。”
  “施工圖也得配說明稿麽。”我信口胡謅。
  “靠,玩兒我。那你今兒怎麽沒上班?”他把煮好的菜夾給我。“別光喝酒,吃點東西。”
  “下午跟帶我的編輯出來采訪,完事兒不用回去了。”
  他停住筷子。“剛上班一個禮拜你就敢這麽自作主張……”
  “我們不做班兒,有時候趕稿加點班。”但也不會像上個公司那樣把女人當男人使,把男人當驢使。
  “聽著還不錯,錢少點慢慢漲,舒心就行。不過這四年建築就算白學了啊?”
  我把粉條當項目經理碎碎夾斷。“看做我感興趣的這行能不能活下去。”
  “你對現在工作真感興趣嗎?”
  “是啊,我願意寫東西。”可並不代表我願意寫這種違心的商業文,我們是做投放類廣告雜誌,雜誌本身銷售量連成本都回不來,主要利潤來源於廣告費用,文章裏通篇都是吹捧,三千字的軟文有兩千是廣告詞。沒辦法,不是對口專業,人家還是有些挑的,閱讀類刊物不可能要一個沒有一點文字工作經驗的工科畢業生。
  “屁,你看你笑得臉快僵了,你窩火的時候最能笑了。”
  錢程你這家夥,看不慣我笑,非得讓我哭嗎? “我啊,本來以為寫文章可以保留自己的思想,可以相互尊重對方的不同見解,允許爭執,原來隻要和人打交道就都不能可著自己心思來。”
  “多新鮮~”
  “那我換這個工作還有什麽意義呢?還沒有原來賺得多。”
  “不順了就再換,找著合適的為止。賺錢的地兒還不滿街筒子都是。”
  “錢程你喜歡拍照嗎?”
  我沒來由的一問讓他怔了怔,不明所以,很中庸地回答:“還成。”
  想是喜歡的,不然以他的家世怎麽肯當個小小攝影師?說到他家世,倒真沒聽說什麽錢姓的顯貴,可那幾隻釵的口氣又像錢家確是了不得的門戶。“我一朋友說,世界上能真正的把興趣愛好當作職業或許隻有科學家、藝術家和妓女。”
  “太絕對了。”他迭聲否著,道,“幹自個兒不愛幹的活兒才傻呢。”
  “再看看,萬事開頭難麽。”
  他唔了一聲:“別屈了自個兒就行。”像交待自家孩子。感覺很怪,爸媽都沒對我說過這種話,我從小好強,委屈自己的事是絕對不肯做的。正想著他就笑了,“反正依你性子也吃不了虧,折騰去吧,這麽年輕。”
  “我是真不愛做建築,但這行發展空間大,扔了又覺得可惜。”
  “家人幫你選的專業嗎?”
  “自己選的,我們家人一向不替我做決定。”長這麽大隻在高中暑假跟時蕾她們探討過一次人生,以她聽睡著了收場,從此決定再不對任何人談起自己的工作和將來。今兒也不知怎麽犯了女人病,和節日有關?
  “那怨不著別人了。”
  “我又沒怨別人,”我拿他找平衡,“你學了四年導演不也沒靠它吃飯嗎?”
  “別跟我比,我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鍾,沒什麽理想,不像你。”
  “我‘曾經’是挺有理想的,折騰得現在也茫然,不知道該站哪好。”
  “你還剛畢業,現在站的位置不重要,找對方向就行。”
  “發現你大道理一套一套的。”
  “有高人為我指點人生。”
  我打擊他。“可你的人生也不怎麽成功呀哥哥。”
  “分怎麽說。我要的不多,錢,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夠花就行;朋友麽,有那麽一夥子你鬱悶了願意陪你出來瞎鬧的,換角度看我挺成功的。還有我這工作,先甭管我是不是愛這行,起碼我幹得樂嗬。每天來店裏拍套係的都什麽人啊,要結婚的,丫的一對對幸福得快他媽死掉了,這心情真能傳染,資源共享。”
  他說得眉飛色舞,我看得心花怒放。“這張臉還敢留長頭發,進了男廁所別嚇著人。”
  他眯縫著兩隻眼睛殺機頓現。“吃撐著了拿我消化食兒是不?”
  我確實飽得低不下去頭了,放棄地扔下餐具,細看錢程。他有一雙清澈大眼,就因為清,是以空空,什麽都看不到,喜悅,煩惱,清清如也,隻有他想給你看的心事晃在黑玉眸子中,越是仔細看,越覺得那眼中閃著將湧未湧的水氣。他眉毛很長,顯得細細如畫,歐娜第一次見了他就大讚這兩道眉,說是女人也生不出這般好看,“雙眉如許,能載閑愁。山若欲語,眉亦應語。”一個妙字拉得貓叫似的。比起季風不帶星點邪氣的五官,錢程的漂亮可以說是危險的,又異於翅膀那種主動張嘴咬人的侵略性,他的危險是不沾不喪命,但不排除本身的毒性。“你是不是總被人當成女生?”
  他抿了抿嘴,對視我驚豔的眼神,不知該氣該笑。
  “說說,男廁所把人嚇著怎麽回事?”
  “這是給某逗悶子,要不甭指望我說。”一聽這話我就笑了,不定是多糗的段子。結果就一大陸版本,他在廁所洗手,進來一男的,看了他一會兒,一猶豫,調頭又出去了,跟門口要上廁所的人說:裏頭有一搞行為藝術的姐們兒,等丫犯完癔症再進吧。彼此混熟之後這事就被翻出來講究了。他不會講故事,聽著一點都不引人入勝,我意思意思地幹笑了兩聲。他搓火:“我說你白吃包子可不能嫌麵黑啊。”
  “你像說別人的事兒似的,一點個人感情都沒有,要表達出來啊,你當時被誤會的那種懊惱樣。”
  “比我會導戲。”他嗬嗬笑,“當時氣啊,現在都習慣了。再說我上大學的時候還是長頭發,確實男不男女不女的,加上瘦得死靈法師似的,個頭兒也小,比你高幾公分有限。”
  “啊?你長個兒可夠晚的。”楊毅那小矮子聽著還不得樂瘋了。
  “我那時候才十六七歲,高中沒念下去,我姐托關係送我上的北影。”
  難怪他們同學都程程長程程短叫得這個可愛。“那你大學畢業都多少年了?還這麽漂著,沒出……息。”我語速太慢,話沒說完就被一筷子敲在腦門兒上,“我像你畢業這麽長時間還混不到中高層管理階級就回老家嫁人去。真的啊程程,你應該……”
  “別亂叫。”他壞笑,“你像我混這麽多年都幾歲了,還嫁得出去嗎?”
  也是哦。不像上學早有本錢可混,你比方說叫叫兒,我們大三她就已經去賺資本主義的錢了,一晃兩年過去,我像個蒲公英一樣找不著落腳的地兒,人家的事業如日中天,住洋車開洋房賺洋元,屁股後頭還一串洋人追逐……為什麽老拿自己跟這種極品比啊,我也還年輕啊,叫叫兒永遠也年輕不過我。完了,據說一個女人找借口證明自己年輕的時候就是衰老前兆。不會吧,我才第二個本命年!
  “你怎麽……”錢程麵色凝重地拿著未下鍋的香菇看,“吃了毒蘑菇?眼神兒好迷茫。”
  遷怒地瞪他一眼。“你還有個姐姐?沒聽提過。”
  “我也沒聽你說過你哥啊。”
  “因為我沒有哥啊。”
  “哦。”他訕訕一笑。
  “嗬嗬,有一個,已經結婚了。是個體育老師。”
  “完全不是你對手。”他挫敗地連連搖頭拿起了嘩嘩叫的手機,看得又罵又笑,“今天三八節啊?”
  “嗯,有人給你發短信祝你節日快樂?”那不是一般地過份了。
  “一個老流氓。”
  “非禮過你?”嘻嘻,那流氓還挺有眼光的。
  “甭勁勁兒的擠兌人。”
  “我看看。”我伸手,他沒多想地把手機放到我手心裏。
  來自鬼貝勒:雖然你不是婦女,但你是婦女用品,節日快樂。
  什麽婦女用品啊?臉紅了一下。
  “家家,看短信是女朋友的權力。”
  “女,朋友。”我拿他用過的句式堵他的口。

  是以自由
  問:為什麽隻有婦女節,沒有一個男人節呢?
  答:因為男人天天過節啊。
  注:尤其當這個男人攤著一個有飼養員誌向的女朋友。
  洗淨去皮的蘋果被分屍成一口大小放在盤子裏,擺在電腦桌上,遊戲者一手敲鍵盤一手挪鼠標,女朋友站在旁邊喂兔子一樣喂他。被人這麽侍候著也不怕折福。我這個歎啊:“兒的假日,娘的苦日。”
  殺著怪的那個頭也不抬地說:“你要死啊?”
  “季風你現在到底多少斤了?”怎麽瞅著他那小臉明顯見圓呢?趙海燕啊趙海燕,早晚把季風喂成張偉傑你就不美了!
  “一百二十多。”他不假思索答道。
  可真敢說。“多一百三十斤?”
  “你一天不是說小鍬兒瘦就是說翅膀瘦,就我胖。”
  “你本來就比他們倆沉。”
  “我比他倆高啊。”
  這倒是真的,季風到北京以後又沒少躥。時蕾和小丫換水也長個兒了,就我停擺,以前比小丫高大半頭,現在就落她大半個額頭了,不穿高跟鞋都不敢出門。
  “我胖嗎?”他很自欺欺人地仰頭問小藻兒。
  “正好。”小藻兒嘻嘻笑,也喂了塊兒蘋果給我。我這才稍稍找著點兒平衡,趴在床上看小說消磨時間。和歐娜說好去逛街,她要先到學校去借書,早上不到九點就走了,現在午飯時間已過,人還沒回來,比寫書的還慢。
  “日。”季風低罵一聲,開笑了。我斜睇著屏幕,那是堆什麽東西?長得真惡心,發出的聲音也像要吐了似的。
  “圍住了,撤啊,攻不了吧,他兵太多了。”
  “兵多也不好使 ,”他得意洋洋,“就一個字兒:擋不住。”
  我十分不屑地接口:“那是倆字兒。”
  小藻兒吃驚地看著我們,認真地扳著指頭,數了一下確定是三個字,摸著季風的光頭傻兮兮地笑。季風說“別整”,躲開她的手。他打小就護頭,誰都不行碰,一到剃頭就哭,非得讓楊毅跟他一起剃他才肯,這回倒改了個徹底。
  季風還在狂轟亂炸,錢程來電話約我打麻將,我第一個反應就是這家夥周末怎麽又不上班?他不答隻笑,估計又是給老板放隨機假。“來吧,去保安那兒,丫又進賬了,散局兒黑他吃海鮮。”海鮮就免了,我這東北粗糧的胃認生,見了海姓兒的罕見戶不管消化,容易鬧肚子,再說還得等歐娜。不去了,我沒好心地勸他也不去了,這周是世界水周,打麻將也是水牌。這邊兒剛推掉,歐娜就短信說她學校碰著熟人,讓我跟藻兒逛去,什麽世紀了師生戀還搞得特務接頭兒一樣偷偷摸摸。你說這人,季風也放假小藻兒能陪別人出去溜嗎,把我自己留這兒當燈泡,良心長腳背去了!不爽地對著枕頭輕捶兩拳,藻兒說:“那你就打麻將去唄。”
  “都推了又找人多沒麵子。”
  季風抽冷子就來了那麽一句:“嗯,你那麵子一天可是麵子了呢。”
  真想一刀給他腦瓜瓢切開往裏灌辣椒油。手機歡叫著又接條短信,我第一希望金銀花良心順血管流回胸腔,第一希望落空,但也不錯,錢程問:你們去哪逛街,我剛開車轉過來,順你們一段。
  我坐進一綠豆蠅色兒的轎子,不是我形容得三俗,實在是這車的顏色兒隻能讓人想起那種小生靈,你說這人和人審美觀到底是不同啊,造車的能漆成這種色兒,還就有人樂意買。錢程說婁保安自小思維就跟正常人不一樣,向來不理喜好隻要特別。你瞧他隨隨和和的,什麽東西看著別人跟自己用一樣的老大不高興,恨不得每件兒都限版貨。
  “你開人家車輕點講究人。”
  “他逼著我開的,過磨合麽。要不我可得開他這糟幹貨。”
  “那你想開什麽?POLO?”二奶車。
  他反應極快。“不要取笑。”
  “你不買車嗎?”看他打個噴嚏唾沫都能落到的地兒也開車來回跑,“兩萬塊買個QQ。”
  “不開,丟不起那人,開了空調都打不著火。”
  “不好不開空調?冷了灌個熱水袋,熱了開個天窗。”
  “QQ開天窗?不如敞篷了。”
  我一想敞篷QQ就想起遊樂場碰碰車來,滿街開著多好玩。
  “可不趕亂碰,那車超過五十邁正麵撞擊死亡率百分之百。”
  “啊?那我還是換個考慮吧。”
  “你要買車?你會開嗎?”
  “在家沒人的地兒開過,不敢上道。”
  “甭買QQ,買捷達,也不貴。”
  “哪有女的開捷達的?”
  “但那車配件巨變態,無敵了簡直,發動機掉了拿繩子捆上接著開。”
  “真的嗎?”絕對誇張。
  “真的,就我們店兒裏的車,有一回去石渡出外景,開著開著咣一聲,然後車還照走。我們幾個琢磨是怎麽回事兒呢,停了一看發動機掉底盤兒上了,輸油管什麽的都沒事,司機膽兒也大,找繩子給綁上接著上路了。當時我們在旁邊看著對這種性能肅然起敬……”
  我納悶的是他們那車幹嘛了發動機能幹掉,從長城上爬下來的?多久沒保養了,還能上道嗎?進五環交警逮著得罰款吧?別是報廢車。
  “難怪早兩年哈爾濱出租車都換成捷達了。”都說北方開捷達,南方開2000,可能北方這路麵狀況不是很好,容易掉發動機- -!
  “我沒去過哈爾濱,冬天你領我去開開眼吧,看冰雪節。”
  “一點兒也不好看。”
  “那去你們M城看江水。”
  “你不如去看昆玉河。”
  一路磨著牙,車轉過一片老社區,磚紅色樓群經久年月,外立麵上蔓著爬牆虎,蚊子肯定挺多的,希望婁保安不要住這種地方,我上學時候外號叫蚊香,夏天往哪一坐蚊子都咬我。錢程放慢車速下到路邊搖了窗子喊:“保安!”一嗓子把附近小區和商場保安全招來了,人行磚道上的瘦高個兒卻晃晃悠悠完全沒聽見,我改喚道:“小婁——”他回了頭,縮著肩膀鑽進車裏,哧哈著說好冷。錢程張嘴就罵:“你瞅你這招風的名字。”
  “我那招風爹起的。”婁保安撇得幹淨,又叮囑我得稱他婁大哥。
  不叫,我自己也不是沒有哥。“就叫小婁挺上口的,程程你也別管他叫保安了,特別是公共場所。”
  錢程笑得怪異。“你叫小婁行,我叫可不行。婁叔兒聽了還不得兩板帶抽我個生活不能自理。”
  “我爸年輕時候給他姥爺當禮兵,小字輩叫下來的,六十多歲了還小婁呢。”
  “這樣?那我還真不能這麽亂叫了。”
  “要麽你也不應該這麽叫我啊,我比你大十來歲呢是吧?”撕開剛買的煙取出一根點著,“可不能跟程程學的沒大沒小。”
  錢程罵著他,打舵進小區車庫泊好。電梯到17層停,婁保安摸摸口袋沒帶鑰匙,旁邊那個不耐煩的抬腳就踹門,一個小胖子應門。踹門扒眼看了有些意外:“我還以為得是個女的呢。”
  “我來的時候可不是個女的嗎?讓保安哥打發走了。”
  我多了句嘴:“也不說讓我們見見。”
  “這個就不用見了,”婁保安露出上當受騙的神色報怨,“比我經驗還豐富。”
  “那還不好?”錢程鞋一甩進了屋,“你又不娶她。”。
  小胖子撇嘴說道:“我打眼兒一瞄那位就不像本份主兒。”
  “你馬後炮吧你。”婁保安扒拉開他拿拖鞋,“上次見了你可不是這麽說的。”
  “啊?我見過嗎?”小胖子托著雙下巴,“不應該啊。”
  “家家喝什麽不?”
  “熱水就行。”
  “真的,長得特像那個高、高什麽來著?”小胖子顧忌地看了我一眼,壓低聲音跟錢程擺八卦,“就是……”
  “這個你請教專家,”錢程倒是沒避諱,揚著嗓子問,“哎我說,日本那個號稱五星級女優,一生就拍十五部AV……”
  “高樹瑪莉亞。”婁保安果然沒讓他倆失望,把水遞給我,脫口又出補充資料,“她爸開銀行的,家裏款著呢,就是要玩。”
  我差點鼓掌,真是行行出狀元,這等高人不服有罪啊。
  “對,”小胖子一拍巴掌,“挺像她的。”
  錢程側頭想想,納悶:“也不好看啊。”
  “主要是那種氣質。”
  “感情你丫拐著彎兒罵街呢。”
  婁保安倒是沒什麽不滿,靠進沙發裏長籲短歎:“你說85年的都沒有處女了我可怎麽辦啊?”
  小胖子搶話很快:“都哥哥你這樣的還他媽哪來的處女?”
  錢程嘖嘖奇道:“85年的,比家家還小好幾歲。虧你還學法律的。”
  “過14歲我就不怕。”婁保安邊說邊上上下下打量我,此時無聲勝比有聲流氓。
  “靠,看什麽呢。”錢程長毛豹子一樣撲過去,整條手臂橫在他脖子上,“你丫看什麽呢!”
  “翻白眼了翻白眼了。”我用最笨的方式阻止暴走怪人,“快鬆開他錢程。”
  小胖子隻看戲不幫腔,錢程一收力婁保安哢哢直咳。“你這脾氣……我就是想問家家認不認識什麽好女孩兒,適合結婚的。”
  “結婚?”錢程翻身坐到他身邊,“你說什麽夢話?”
  “我幾歲了?”他伸出一個巴掌。
  錢程用心地數,告訴他:“五歲。”他一齜牙,“不像。”
  “三十五,”婁保安拒跟智障交談,向我訴苦,“我媽說我五一之前不帶女朋友回家,七天假期用來相親,一天三頓飯見三個對象。”
  還不如一頓飯見三個,剩兩頓還能吃消聽點。那兩隻聽眾雙雙呆掉。“阿姨她……為什麽要陷害婦女同胞呢?”錢程竊笑道,“你這種東西怎麽可能有人願意跟你結婚?征婚啟事貼精神病院大門兒上去吧。”
  三十五歲已過而立又未及不惑,婁保安搖擺著,還是有少少困惑的。他不排斥結婚,困在想不通結婚和同居本質區別在哪裏,未婚同居不違憲,當然在法律上也是不受約束,這是雙方自由的保證,裴多菲不是說了麽,若為自由故,生命愛情皆可拋。小胖子邁著四方步在地板上逛來逛去,口中喃喃念道:“女人,她的名字叫貪心,總是要了裏子又要麵子。”這位已婚人士的精辟闡述得到婁保安的推崇,連說三句有道理,錢程揚了烏溜溜一雙眼瞧我卻問:“是嗎?”我跟小胖不熟,說話不好太過份,哼聲低笑表了個含混模糊的態。婁保安抱著懷,手指在手臂上敲著,鼓勵我:“辯方請致辭。”
  一場被告是女人的審判開庭。
  我為什麽是辯方?“什麽是裏子什麽麵子?”
  小胖子回答:“即定事實是裏子,結婚證書是麵子。”又問法官,“我是控方律師還是證人?”
  錢程說:“你是被告。”
  “歇會兒~”小胖轟他走,“有這精氣神兒爬香山去?甭跟這兒管閑事。”
  婁保安啪啪拍著真皮沙發叫肅靜。“辯方繼續。”
  “男人不貪心嗎?”我玩著食指上一枚細金戒指嗡聲嗡氣地打擊他們,“總想馬兒跑得好,又想馬兒不吃草。”說難聽點就是睡了人家還想不負責?天底下有這種好事嗎?有也不會落到這個該招女人報應的家夥身上。
  三個人都沒話說了,互相傳遞眼色。
  “為什麽要自由啊?”我問,婁保安答不出,我告訴他,“我單身我風流,所以不結婚,偷腥的時候比較理直氣壯。”
  “不對不對,”小胖子不同意,“他這類人結了婚一樣花天酒地。”
  我看向檢討中的保安,闡明他不認同的結婚的意義:“婚姻法的約束力不就體現在這一點嗎?”
  “這很悲哀,”婁保安說,“法律的製定意義並不在此。”
  控辯雙方協商過程被門鈴聲打斷,來了兩女一男,其中有個叫謝冬雯,錢程帶我跟她一起吃過飯,保安的大學同學,原來她是小胖子夫人。另外的也是對夫妻,女的戴副眼鏡,腆著圓溜溜一個大肚子,老公正幫她脫鞋。“嗨,程程。”
  婁保安不滿:“這屋就他自己啊?”
  她的視線落在我身上,錢程說:“我朋友,家家。”他們笑著打過招呼,反應沒有那群釵們激烈駭人。謝冬雯熟門熟路地找出了桌墊鋪好,嘩一聲扣翻麻將,婁保安理所當然東家,慘淡著臉翻看墊子下的玻璃方桌:“額滴水曲柳老榆木桌麵兒。”小胖兩口子猜拳,夫人勝出,擠開老公坐到過門,預備媽媽示意爸爸上陣,錢程拉開椅子等我坐,我說:“你碼牌我支招。我們家那邊有說法,臭手抓好牌。”錢程笑得有些惱。冬雯姐知音難求地衝我笑:“我們也有這種說法的。”

  是以反側
  說,高爾夫台球保齡球,乃西歐三大紳士運動,那麽在我個人見解裏,下象棋劃拳打麻將,可以稱得上是東亞三大智能競技,實非撞大運就能玩好的遊戲。棋品、酒品、牌品,足以參破人品,然也。將相老謀深算,君子舉棋無悔,換子兒偷步下等人也;酒棍察言觀色,假醉裝瘋都是翅膀那類心懷鬼胎者幹得出來的事兒;而打麻將最像人生,每個人麵對的都是那麽百餘張牌,卻能做各種排列,結局變幻莫測。
  我們幾個打麻將,翅膀十局九勝,感覺什麽牌到他手裏折騰幾番就有和的意思,他會縱觀全局審時度勢,奸詐渾滑,自己牌不好幾下就能喂出個小和來洗牌開始下一局。楊毅是點子邪旺,三分手把七分運麽,打丟張了還能抓回來,孩子也比較鬼的溜,莊閑輕易不點炮,輸的時候少。時蕾打牌頭不抬眼不睜,有吃就吃,碰牌基本上過三悠才看見,座手對子碰不出來,好不容易聽牌,打眼一看夾掛在別人門前杠死的,小學生的書包,本少輸多。季風是個破馬張飛戶,可倒有個麻溜勁兒,打一張牌抓一下後腦勺,打對的時候不多,他一上聽三家都能猜出來他要啥,隻能靠自摸,最後沒和上一準要埋怨點炮的幾句,是幹輸省常送縣散財公社總扔大隊的付賬房,人送外號一次一郎。於一不打麻將,勉強認個條餅萬兒,倒是跟我老姑夫在棋盤上捉殺誰也不讓誰。我對打麻將的興趣也就一般,隻願意看打牌人的臉色,牌場上東南西北四位莊家,各自動著不同心思上演貪嗔癡怒,眾生百態,比看情景喜劇還搞笑。
  小胖子與夫人打牌意見不合被取消觀戰身份,悻悻地開了電視,正趕上NBA比賽,預備爸爸分神看一眼問:“誰打誰?”小胖答道:“馬刺,你別看了。”他抱歉地表示已經看過了,小胖說:“得~~馬刺又輸了。”錢程頤指預備爸爸向我解釋:“這廝超喜歡看馬刺比賽,但隻要他看,馬刺必輸,我們都跟叫馬賽克。”恕我愚昧啊,概念裏它隻是一種建築裝飾磚。
  預備媽媽慢悠悠走到小胖身邊坐下,佯怒推他的大頭:“不許當我兒子麵侮辱他爸。”
  “程程說的你幹嘛衝我來?”小胖不服。
  “還不是你叫出來的。那你是什麽?小牛克?”
  小胖拱手作揖:“不才歐陽克。”
  預備媽媽姓區名洋,小胖子也真是克到了點子上,我低頭一笑,小聲對他夫人說:“冬雯姐,那你就叫歐陽兢了。”她沒反應過來,我在她麵前寫字,她笑得很有穿透力:“沒錯沒錯,歐陽克克。”兩個克字不同重音,其它幾個正被我這小小的冷笑話凍住,聞言方才緩開,隻有錢程歪著脖子費解地盯著我寫字的手指,追問著什麽意思。謝冬雯撿了剛下的牌在門前放倒,說道:“你這孩兒本來語文就學得不好,還跑去外國人開的店,再幹兩年甭說漢字兒,我看你中國話都不會說了。”
  “說的是,”馬賽克打蛇隨棍上,“到時候回家了,眼看三十的人了還這麽不懂事。”
  錢程打出二條,嘴裏念著:“北風。”婁保安伸手抓牌,看一看地上的牌,罵一句撿回來。錢程故作訝然,“北風也吃。”
  區洋正開了冰箱翻翻看看,聽著麻桌上對話也插了一句:“對了程程,我前兒看見你姐了。”
  “唔。胖了嗎?”
  “甭逗貧。她跟我叨嘮你來著,你有空打麻將也回家去吃頓飯,拿你沒招沒轍的。保安你們家沒有果汁啊?”
  “我一大老爺們喝什麽果汁。”
  “我要喝。”錢程很不爭氣地喊。
  “你也懷孕啦?”
  “胡蘿卜汁兒。”
  “可樂吧,冷藏層有。”
  錢程搏浪著腦袋害了藥似的,生怕區洋將就了。“區姐不喝啊,生出來小孩兒黑。”
  “哎有道理啊,你看非洲人就吃可可吃多了哈哈……”
  “胖兒下樓去買。”
  “沒人跟你們瞎鬧,看球呢~~”
  “你偶像失誤得分助功三雙兒,馬刺輸了甭看了,去給我老婆買果汁兒。”
  “自己買去,家家上場。”
  我站起來攏了攏頭發,瞧他們一個賴勝一個的模樣跟群孩子也沒什麽區別。“我去買吧。”
  錢程從保安麵前的錢堆兒裏拿出兩張大票塞給我,吩咐道:“要什麽自己買。”
  婁保安眉毛揚得老高:“你倒大方。”
  拎了孕婦和錢程的果汁回來,某隻苦哈哈上貢的一幕首先映入眼簾。我把過涼的橙汁放到暖氣上囑咐區洋過會兒再喝,轉身去查看戰情:“戰果如何啊?”
  “跟搶錢一樣。”錢程氣呼呼看著大贏家的入賬,很是後悔剛才沒借機多拿幾張。
  不用看也知個八九分了,我其實也就是假意表現對他有所期待的樣子哄這輸了錢的樂嗬。
  “我也沒贏。”謝冬雯拍拍翻她錢的手,“婁保安穿了西裝是律師,上了麻壇整個兒一鐵血悍匪。”
  馬賽克縮回手搖頭直歎:“不堪盤點啊。當然都沒程程慘,瞄著都沒你點的準,家家快過來壓住你們家那點老本兒吧。”
  “都是你媳婦兒非要喝果汁兒把家家支下去了。”錢程喝著胡蘿卜汁還能把這話說得理直氣壯,實為我等唾棄。
  婁保安桌上紙幣厚厚,打著官腔:“承讓承讓。”莊家自摸一色三同順兩杠上開花,難怪激起民憤。
  錢程牌打得應當算不錯,中規中矩的吃著上家,看著下家,碰著對家,和著自家,就是有點低頭拉車的小毛病。胡吃亂差剩下將牌和六七九萬各一張,打出報聽,看看地上牌,收手要摘六萬,我伸著食指從他肘邊擦過,推倒九萬,被謝冬雯吃去,回手放出張五萬來,錢程和牌,眉開眼笑地:“神~”
  “有坎不看,寧願少一番。”炮手哎呀一聲,又敲出另一張五萬,“我一對呢。”
  “那你還打出來?”馬賽克舉著三張牌給她看,“我一刻八萬,你不打他且等著和吧。”
  婁保安看著謝冬雯門前的絕張八萬,咦聲訝道:“家家透視眼?”
  我可沒那流氓功能,上把莊家開花杠是八萬,忙著收錢最後一個洗牌,草草之下恐難洗散,碼在一起切牌時至少落對,基本下不來的,果然在馬賽克那抱了窩,看坎就死聽了。
  幾個人聽了隻笑,謝冬雯說:“我早看出這丫頭心思細,打起麻將來也占便宜。”
  “嗬嗬。”婁保安笑著摸了根煙出來,“你不在程程被我們刮得血人兒一樣。”
  錢程挑眉給了他一個涇渭分明的白眼。
  “要放毒陽台去。”馬賽克敲著桌子提醒。
  “對啊。”婁保安忽地一笑,看了看錢程,“不能熏著我幹兒子,是吧?家家替我賣手腕兒。”
  錢程說:“幹爹,晚上我想吃鮑魚公主。”
  鮑魚沒吃,吃的是鮑汁火鍋,也是相當高貴的地盤,主要是貴,還加收15%服務費,錢程是成心宰人。我沒吃出來貴在哪,那些涮品的賣相倒很好,綠晶晶的黃燦燦的,但火鍋是種神奇的東西,涮進去拿出來沾了調味汁都一個味兒,說實話我是愛吃芝麻醬,打著火鍋的旗號罷了。搓了一下午麻將紛紛吵著腰疼,還有個諸事須小心的孕婦在,飯局早早撤了。
  錢程打車送我到家也跟了下來,陪我過天橋,卻在天橋停下了吹吹風。
  三月天還短得很,早早已掛起滿天碎星,忽明忽暗地猛拋媚眼,煞是熱鬧。星光下的城市也很喧鬧,操著各種口音的無照小販經營著夜市的一派繁容,擺攤兒的,聊天兒的,溜彎兒的,絡繹熙攘。我們小區落在幾所高校之中,大量流動人口帶來豐厚利潤,是市容整改的力抓區域。以前上學時季風他們寢幾個人嘴饞了就跟這兒耗著,經常有城管來抄攤兒,小販兒一見城管來了推車就跑,啥也顧不上,季風和黑群他們就在後邊兒往下順香蕉、葡萄、哈蜜瓜……漸漸還掐準點兒了,每周二五六這三天下午四點多鍾,後來那些小販都認識他們了,但是也沒轍,這夥人長得又高又膀,個個兒都是明搶相。
  這是一個麻煩,我指身邊悶不出聲的錢程,他頂著未暖春寒站在天橋上看風景,也不說話也不走,我不知道他什麽意思。
  “今兒挺冷的。”我求救地提示,他再不說點什麽我可真得回去了。
  錢程說:“我想跟你求婚。”
  “不同意。”
  “……”
  門被推開,進來的是歐娜,她在門口愣了下神兒。人高馬大的錢程窩在沙發一角睡得正香。她放輕了腳步走進來。“醉啦?”
  我點點頭,把拖布拎進衛生間。“他喝酒逞強。”
  “吐了?”
  “啊?不是,冰箱裏有半個西瓜,我拿出來沒等吃呢掉地上摔稀碎。”
  “拙丫頭~~”她罵,“那塊瓜三十多塊錢。”
  原來是她買的,我還琢磨季風嘴裏怎麽剩下食兒了。“你哪兒野去了現在才回?”
  “貌似你沒比我早回來幾刻。”
  “兩刻。”反正她不說我也知道,打著嗬欠去睡了。
  “喂喂,他就睡這裏?”
  “要不往哪擱?”
  “讓他去你房間睡嘛……你跟我睡,反正燕兒這個時間沒回來差不多也就在1163住下了。”
  錢程好像做著什麽夢,嘴裏直嘟囔。
  我也沒聽清出究竟,正要把人叫醒。歐娜伸手阻止,湊近了側過頭,過一會兒問:“他這是說什麽呢?”
  先生自己回答了:“數蛤蟆。”把我們倆嚇一跳,多方試探,此人還在睡夢中。
  人家對著話都能安穩入睡,與他一牆之隔的我和歐娜卻雙雙輾轉反側,涼氣滲進被子,我把四肢蜷了又蜷。
  “冷嗎?”對床問我。
  “嗯。”張嘴出了熱氣更是直打冷顫。
  “過來睡。”
  我把被子蓋在她被子上,然後鑽進被窩裏,身體被重重地壓著,仿佛就暖了。北京這個季節最是難熬,供暖停了,偏氣溫還不夠高,夜裏一醒來就冷得半天睡不著。住宿舍的時候女生們常常兩人跑到一張床上抱著熱袋相互取暖,說的話也就不覺體己起來,流行,詩詞,衣服,哲學,音樂,電影,喜歡的男孩子。歐娜的熱水袋塞過來,我嘿嘿一笑:“真有學生的感覺啊。”
  她悶聲笑笑:“七老八十了一樣。”
  “嗯,”我把被子拉至下巴以下,“給你講個笑話。”
  她聲音戒備。“不要,已經很冷了。”
  “一個女人對另一個女人說:你還是學生吧?另一個女人說她:你才學生呢你們全家都是學生!”
  歐娜呻吟一聲:“好個凍人心脾的笑話。”
  “學生有什麽不好?”我不忿,“再過兩年我說自己是學生人都得有人過來啪啪給我兩耳光:共產主義都是因為你們這些撒謊撂屁兒的才建立不起來。”
  “有些話拿到不同場合來說肯定有不同的褒貶,端看你怎麽理解,簡單說,唐宗宋祖所遜風騷和勾欄花娘賣弄的‘風騷”,一樣嗎?”
  沒枉是做學問的,屁大點事也給升到一定高度拿去闡述。“腐儒酸丁學究氣。”
  “說得跟道菜一樣。”她捏我鼻子,“還沒問你呢,工作怎麽回事?每天閑閑的脾氣反倒大了。”
  我夾著嗓子唱小調:“真真是姐姐的一雙眼,寒刀子似的什麽都瞞不住您。”我的耐心正與上班天數成反例速降,有耗盡的跡象,“新來一主編,特階級化,不把人當人看,連我這種脾氣都受不了,不信還有人肯聽他指揮。”
  “棄之。”
  “實難消吾等心頭之恨。”
  “啖之。”
  “牙磣。”
  她哭笑不得:“這天底下就找得出你這種人,任著性子還不開心。”
  “天底下還找得出你這種人呢,一個人偷著開心,怕別人搶了不成?”
  “你倒是豪放,男人帶回家裏了。”
  “我身正不怕影子斜哦,不像有些人玩到後半夜回來見到活人嚇得小臉兒煞白。”
  “真是有一個臉白的,生怕回來的是那一對看到你的不檢點吧?”
  “金銀花~”
  她臉一凜,友好地問:“你想自己有尊嚴地滾下去還是我踢你下去?”
  互相了解的兩個人,鬥起嘴來最是互攻軟肋,看自己的每一句話都能讓對方麵部肌肉痙攣,有趣得緊。我們兩個針鋒僵持,最後一起笑出來。我說:“他居然跟我求婚。”
  靜靜的夜裏,歐娜的抽氣聲很明顯,她欣喜地抓住我的手,很快又鬆開了。“你說錢程啊。”
  “廢話。”她竟敢以為是季風!
  她長長歎氣:“其實你可以考慮的。”
  “嗯?現在不行。”一件事結束了才能做下一件事,而現在我放不開季風。人心不是房門,隨便開關,已經打開的,說不定再也關不上。
  “你這是自虐。”歐娜似不忍再看我,平躺下來,窗外淡淡的光照在她臉上,細細的丹鳳眼裏波光蕩漾。
  我的手從被子裏抽出來,她沒有躲,指尖碰到她的睫毛沾了冰涼的淚。“我的博士感情越來越豐富了。”
  “是碩士。”她擦去眼淚,“終於有人肯要你了。”
  “好尷尬~~”我假哭。
  “丫頭你不要死心眼,年紀也不小了,你啊,你在玩什麽呢?別傻了家,不是所有亞曆都能遇到一個勇敢的芳芳。”
  “季風不是芳芳。”
  “忘記一段感情最好的方法就是開始一段新的感情嗎?”
  “你信這個?”
  “我隻相信,像錢程那樣的男人,肯這麽早結婚,他一定是愛慘你了。”
  “冷~~”我縮縮肩。
  “沒有女人會像你,隻想愛人不想被愛。你什麽時候才能學會珍惜眼前的幸福?”
  醍醐灌頂,我重重點頭,熱切地望著她:“歐娜啊,我會珍惜你的。”
  她念一板唱一板,推開了我的臉。“罷罷罷,孺子不可教,餘苦心化流水矣。”
  “喂~~”我挽著這個比我媽還操心我婚事的人,說點她熱衷的話題,“尹紅一打算什麽時候娶你?”
  她裝死,長發輕瀉枕上,折返幽藍夜色,我跟她幹耗。
  繁星閃閃如銀,偷聽兩個女人的心事。她不知哪來的一股奇特耐力,愣是隻喘氣兒不吭聲,就在我以為她睡著的時候,恬謐的小屋裏響起細不可聞的歎息。
  “家家,”歐娜背對著我說,“他是有妻子的。”

  是以淪陷
  周日早晨醒來,迷迷糊糊地聽見有人說話,電視嘩嘩響,歐娜甩著濕淋淋的手進屋,看我一眼,笑得古怪,裝好手機書本,丟下一句:“我去學校。”走了,一路有兩個不同的音色跟她說“拜拜”,大門開、關、上鎖。
  錢程坐在茶幾前,一手端杯綠豆粥,一手掐著雞蛋灌餅,邊吃邊樂,滿嘴醬汁。
  季風抱著遙控器坐在沙發扶手上唾沫橫飛:“……脫口就說:‘好,現在科比和布萊恩特兩個人就都在場上了’,靠,網上給他罵完了……”他們倆同時爆笑,跟著一起往我所在的臥室門口看,見我已醒來,笑聲也放肆了。
  一個腦袋鋥亮的嘟囔句醒啦扭頭繼續看球,另一個頭發亂篷篷的舉著食物報告:“我把你早點吃了。”
  “吃吧~吃吧~吃飽飽兒的。”我雙眼無神,向衛生間飄去。客廳裏他們兩個說得熱火朝天,這個氣氛——很詭異嘛~~
  洗了臉出來,錢程已吃飽喝足,遞了剩下的半杯豆漿給我。“剛才你們公司有人來電話找你。”
  “嗯,我下午有采訪。”接過來喝一口,嫌惡地看他那副吃相,“擦擦嘴。”
  “說你不用去了。”他拿紙巾抹去醬汁,“對方沒行程。”
  我叼著吸管傻眼。“不是周一要出稿嗎?今天不去采我拿什麽交?”
  他聳聳肩,表示不關他的事。
  裝什麽瀟灑?我捉起他手腕看表。“這都幾點了你還不去上班?”
  “今兒就兩組外景,”頓了一下又問,“你跟不跟我去?”
  我去什麽去!一會兒得給主編打電話問問怎麽回事,別周一再跟我要稿子,所以我說這些人啊……沒行程早你幹嘛去了,約好的又變卦。我咬著下唇發愁——“漂~~亮!”倆人和電視裏一起喝彩兒,根本沒人替我委屈!
  我好奇地問季風:“你們家電視壞了?”
  “老黑夜不歸宿,一大早帶了個中學生回家把我攆出來了。”他說這話時還轉幾圈肩關節,惹人發笑,怎麽著還經過武力協商了不成。
  “藻兒呢?”我們家常住人口得跟他打聽,什麽世道。
  “要考試麽跟同學去踩點兒了。”
  “她好像下個月才考試吧。”
  他無可奈何地笑。“就是去玩,一幫小丫頭片子,扒個眼睛就電話短信地催,煩死我了。”
  “嗬嗬,沒讓你跟著去啊?”小藻兒那幾個同學可願意找季風了,一幫好色女生。
  “我可得跟她們去!”
  “哦~~”錢程這個長音拖得很考驗肺活量,“你是小藻兒男朋友啊?”
  我隻能從鼻子裏哼笑。“天呀都不認識你倆也能跟這兒嘮半天。”
  錢程辯道:“歐娜光點著我們倆念一遍名兒,介紹得不細致。”
  還是季風比較了解情況。“等她介紹細致之乎者也全上來了。”
  我笑:“那不一定,你趕上她研究先秦,說話跟拍電報似的。”
  又或者她心情不好,沒有把你當空氣處理已經很懂禮貌了。金歐娜就是這樣的人,她的眼睛很智能,如果不想見到你,即使你坐在她對麵,她也能透過你去看你身後的景物,說起來荒誕恐怖,當你真正看到她這種將人徹底忽視的眼神後,你會覺得還是回來聽我說的柔和一些。
  超級絕望的,看她的眼睛,有虹膜有瞳孔有大千世界,獨獨沒有你的存在。
  作為一名教授,尹紅一有著過於年輕的臉,看上去頂多三十出頭,朝鮮人都不顯老。即使我的口味沒被季風他們養刁,尹教授也充其量隻是長相端正的男子,個子不高,穿著不出眾,但是眼風極好,就是我們說的氣質。好比西漢張良,一望而知是那類對某種事物執著入迷的人。他說話的速度比較慢,而進入自己感興趣的話題又有滔滔之才。姿色平庸的女人很難自信,氣質也就大打折扣,男人不同,說到這一點我很奇怪,為什麽好像所有男人都覺得自己很帥?大概是男才女貌古今相誦的緣故,男的隻要五官端正不嚇人,在經綸滿腹睿智從容的深蘊下,人格魅力便上升到一定層次,腹有詩書氣自華,總不會缺女人對他死塌地的。尹紅一正好是這樣的男人。
  “我第一次在教務處見到他,學校請我去給他帶的韓國學生講中文。”——全學校也就我們歐娜這麽一個滿口古漢語又會朝鮮話的人。
  “原則上說來他是師長,可是卻向我行禮,說半話。知道我朝鮮話說得不好就轉說了漢語,朝鮮男人沒有那麽體貼的。”——嗯,他們肯跟女人說話已經很體貼了。
  “我在講台上看著底下的學生,一張嘴講課竟然是敬語,他坐在第一桌,笑著糾正我:請老師不要客氣。”——嗯,老師對學生使用敬語太搞笑了。
  “他給我感覺是一種練達,那是低於一定年齡不能具備的氣度。古人講氣和度,這兩個字的準確含義任何一種語言都譯不出來。”——嗯,不隻這兩個字。
  “他居然背得出整首滿江紅。”——嗯……
  全篇楚辭倒寫如流的中文之花,這樣奇幻莫名地讓一個會背滿江紅的男人給征服了。愛情來時,女人總有不勝枚舉的理由說服自己:你遇到了世上唯一的完美男子。
  問曰:“如何能靜?如何能常?”
  佛曰:“尋找自我。”
  問曰:“世間為何多苦惱?”
  佛曰:“隻因不識自我。”
  問曰:“人為何而活?”
  佛曰:“尋根。”
  問曰:“何謂之根?”
  佛曰:“不可說。”
  求不得,放不下。我喃喃品著這二味苦難。戀愛總是那麽容易,原來將人浸泡得暈乎乎的不隻是幸福,還有美夢。
  錢程審視著我問:“歎什麽氣?”
  “不可說。”
  “怎麽又變主意跟我出來了?”
  問題還真多。“你不是說我心情不好的時候就去你那兒共享幸福嗎?”
  地鐵進站猛減速,他扶住我,嘿聲一笑:“我還以為你是避嫌。”
  “啊?”我能感覺自己眉毛擰得奇形怪狀,避誰的嫌?季風?他當著我們麵兒撒尿都不避嫌呢,不過那是二十年前的事兒。
  “啊~啊!”他齜著一口白牙給牙膏做廣告,“駐~牙,我不怕你!”
  我迅速掃一眼周圍,幹笑著用嗓子眼兒說話:“剛才出門忘吃藥了吧?”
  “還因為工作的事撓頭呢?依著我幹脆就不幹了,反正也不見得有什麽發展,我給你開花店。”
  “誰說我沒發展?”不比他中五百萬有譜兒啊,“我告訴你我們公司狠著呢,享譽國際的集地產、商貿、能源、傳媒多領域的跨行業知名集團企業。”不是說了麽,人生重要的不是現在所處的位置,而是所朝的方向。
  “聽著還真熟,現在哪有企業不跨行的?中興還造皮卡呢。”
  “嗯,三星還做巧克力,”我噗地笑出了聲,“回頭不小心吃出芯片集成板啊什麽的,就當中獎了。”
  他勾著嘴角,長睫毛下一雙黑眸定定地望了過來。“我就喜歡你瞎說八道的模樣。”隨手拂開我過長的流海,“你說年輕輕的跟這兒悶悶不樂什麽勁?”
  “不可說。”我哼了哼,躲開他的碰觸。
  他謹慎地看著我,不安地問:“我昨兒喝多了?”
  “會問這種話表示醒酒了。”
  “……犯什麽錯了嗎?”
  真不記得是怎麽著。“你跟我求婚。”
  “我那是……”他臉乍紅,扭開頭不再理我。
  我看他玩變臉,光顧著笑,也沒說什麽。
  出了地鐵站,外麵陽光正好,小時候作文景色描寫最恰當的兩句,風和日麗,晴空萬裏。百貨大樓林立,白光閃耀著,我下意識地曲了兩臂擋在眼睛上方。人家說周末想看美女就來這片晃,見識一下我們的京師花園的花朵多鮮豔,才不到4月,花朵們已迫不及待地賁放,裸肩露腿穿得那叫一個養眼,太平盛世啊,讓人忍不住長舒口氣詠歎春天,驅散冬天的鬱結。
  錢程搶先做了我的動作,十指交叉翻過頭頂,伸了一個舒展到身體極限的懶腰,但他沒有讚美春天,卻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話:“原來他就是季風。”六月債,還得快,我也鬧了個大紅臉,血液上湧的速度還很快,像被知曉了秘密,胸膛鼓蕩如雷,他敢說半個不中聽的就拿巴掌抽他。我之所以敢這麽想,也是料定他說不出什麽歹話來,他又知道季風什麽了。“你要吃苦頭的。”他盯著我那雙高跟船鞋,“我們去那地兒有山有水,我還打算收工早領你轉轉,穿這鞋可累死你。”
  “別小看女人對高跟鞋的駕馭能力。”我還穿它爬過香山呢。
  他看看表。“還有時間,進不進去買雙鞋?”
  “買也是高跟鞋。”我瞅一眼人頭攢動的商場門口,不想招惹。
  “你不穿它也矮不了多少。”
  分跟誰比。“今兒都去哪啊?”
  “上午采光好,先替一個別墅拍樓書,晚點回工作室給商場拍海報。”
  “你們還拍廣告啊?”
  “本來我隻拍結婚照,總監一回國,這些都落到我手上了。”
  “抱怨得很得意嘛。”我戳穿他的小驕傲,“總監好好的回國幹什麽?”
  “據小道消息,”他賊溜溜附耳授言,“聽說他把中國的大米吃光了,回韓國取大米去了。”
  一路上錢程的兩個小助理不停地偷看我,頭碰頭嘰嘰喳喳地聊,要麽就是吱吱嘎嘎地吃,我十分擔心她們倆吃壞了肚子等會兒開工再讓我給拿設備什麽的。錢程倒不作聲,坐在副駕上抱個本兒機看圖片,偶爾和司機交談幾句。想起剛才在影樓,他見了同事隻淡淡招呼,簡單交待公事,不介紹我,也沒人跟他打聽我是誰。
  我問身邊吃地瓜幹兒的女孩兒:“他在單位一直就這樣嗎?”她和同伴茫然對視,好像不是知道我問什麽。“他不愛說話?”這回她們不猶豫地點了頭,見錢程正在接電話,放了膽子小聲問我:“你是錢老師朋友嗎?”我已經聽過有人這麽稱呼他,再一聽還是沒忍住笑出聲來。錢程回頭看我們仨一眼,那兩個助理立馬噤聲。他抿抿嘴沒說什麽,掛了電話給司機指路。嗬,你看錢老師這派頭,吃不吃總得端著。
  他不承認自己裝酷,托詞無話可說。“我跟她們說什麽啊,都是一群小孩兒,該教的教一教得了唄,跟我半年了連機器都不能抓呢就知道玩兒,我三十好幾的人了沒事兒跟她們大沒大樣的像話麽。”我說您三十好幾啊錢老師,給個杆兒就爬上去了,弄得還挺嚴厲的,怪不得那倆小姑娘連帶司機都恭敬著跟他說話。
  不過拍照現場他倒是和氣得很。我發現他有一毛病,差不多按一下快門說一句“謝謝”,味兒還特怪,拍大樹拍房子也謝,不知道謝誰。拍到樣板間的時候多了三個小精靈,穿著打扮完全是拿一個模具塑出來的——據說是樓盤開發商老板的三胞胎女兒,加起來才十歲,正是誰也治不住的年紀,一點兒不怕生,在房間裏上躥下跳,布藝沙發的餡兒都要摳出來了。錢程可是很樂,三角架也不用了,舉著相機追她們猛拍。“親親姐姐……好乖。”“來來站一起叔叔看你們誰最高。謝謝~”“留神腳下。”“不要動啊,動的話頭上小蝴蝶兒飛跑了。”滿屋子是奶裏奶氣的笑聲和錢程興高采烈的謝謝,助理和廣告公司的人哭笑不得地跟在他們屁股後頭收拾,建設永遠趕不上破壞,這真是個公理。
  我站在水晶旋梯旁邊看得合不上嘴,冷不防多了個人跟我一起笑:“喲,這可撒了歡兒了。”一看就知道她是誰,三胞胎的模具開發者。人家這家庭真奇妙,五口人有四口長一模一樣的,搞不好爸爸來了夫妻也是連相的。“您可真幸福,有三個這麽漂亮的女兒。”
  沒一個媽媽抵抗得了別人誇孩子,她連連掩嘴,露著神氣的笑容。“你也挺幸福啊,男朋友工作還帶著你。”
  放眼大的小的十幾口,她怎麽知道我是錢程這邊的人?是不是因為這屋兒就我一個不幹活的?
  隻聽得一聲尖叫:“媽媽!”跟著另外兩聲,三胞胎連滾帶爬衝過來了,錢程的腿比她們整個人都高,卻最慢到達,捧著光鏡頭就二斤多沉的相機,鼻尖上滲了細汗。感情拍照也是體力活兒。
  “叔叔給你們拍了這麽多照片說謝謝了沒有?”
  她們說得爭先恐後。“叔叔謝我們!”把大家都逗笑了。
  被三胞胎圍住的媽媽笑望著錢程:“怎樣啊錢大師?我這三個小明星還配合吧?”
  “一眼就瞧出是您家的格格。”錢程熟稔地揪著小女孩兒的辮子,“性子臉蛋兒都一個模子。”
  “你們知不知道這個叔叔是誰啊?”她指著錢程問女兒,“你們那麽小的時候他就抱過你們呢。”三胞胎齊齊傻笑,根本不相信自己還有那麽小的時候。
  有人過來請示工作:“伍總,平麵拍得差不多了,還有段30秒廣告,攝像打電話說二十分鍾後過來。”
  她滿意地點點頭。“就這樣吧,盡快完工大周末的早點兒撤了吧。”
  這位伍總個子小小,一百斤上下的小體格,竟然一氣兒生得出這麽多小孩兒,還開發了一個高爾夫別墅項目,不可鬥量的豈隻是海水?
  錢程拉我到沙發上坐下:“腳不麻嗎?我看你就在那兒站著。”
  “你認識她?”
  “伍曉雨麽,”他把相機給了助理收妥,“你也是地產圈的,沒聽過這名字?”
  “哦~~怪不得有點眼熟。”我知道的名女人不多,除了演員歌手,伍曉雨算一個,比較凶狠的開發商,專門操盤起價千萬/套的收藏級豪景大宅項目,32歲,有為裏麵年輕者也當算最字級的,“你們以前有過合作?”
  “不是……她跟我姐一起念過EMBA,”話說了一半,三胞胎扯著媽媽過來了,錢程站起來,環顧四周,“原來這是你做的項目。”
  “不知道我本事這麽大吧?”伍曉雨眼裏有小小的調皮,“後悔了吧?”
  咦?編劇細胞迅速MAX。不落痕跡打量他們,好玩~再看三胞胎,嗯,不像錢程。
  “什麽啊……你這人~”錢程輕笑,“你老公呢?”
  “現場了吧,我帶孩子他也甭想輕鬆。”她不自覺地撒嬌,又朝我笑笑,“我還是頭回見著這位妹妹,也不說給我介紹介紹。”
  “甭擠眉弄眼的,隻是好朋友。”

  是以自厭
  我沒記錯,這是錢程第一次主動跟別人澄清我們的關係。
  看著攝影棚裏跟我同樣發型的人,突然覺得自己有點卑鄙。想來也是,以前還是一群人出去吃吃喝喝,自從過年回來見麵明顯頻了,而且基本上隻有兩個人,就連知道原本的婁保安也終於私下問我跟錢程是不是確定了關係。錢程倒是樂得默認,開始我還辯個幾句,後來也覺得矯情不願意再開口。我覺得這是我的問題,因為我不解釋,他當我默認,甚至連求婚的想法都有了。
  那些拍海報的內衣模特,身材非常好,穿得少,但是笑容很純靜。助理配合不到位,錢程會親自上前糾正動作,肩帶位置的高低,蕾絲褶皺的調整,絲毫不見尷尬,彼此認真的在工作。錢程拍照的時候兩隻手是鮮少離開相機,不像別的攝影師喜歡打手勢給模特,他一色兒的聲控,眼睛在取景框前貼著,“往右”,“謝謝”,“臉抬高”“肩膀向後”……“謝謝”是個笑的口型能看出來,其它指令是猜的,隔著一大片玻璃我坐在外邊,聽不見聲音。這個角度隻可以看見他的側臉,鎂光燈一亮,他笑一下。燈光投在模特身上,她們的皮膚也是閃閃發光的。發怔間一片白光罩住了我,細細的快門聲同時響起,“謝~謝!”錢程端著相機按鍵翻看,評了四個字:呆若木雞。
  “偷拍!”我指責他的惡劣行為。
  “被我偷拍你賺了,”他姆指比比身後,“裏麵那些都是花錢找我拍呢。”
  “完事兒了?”
  “嗯,這個快,她們都職業模特兒,自己知道怎麽造型。”
  快?拍了三個多小時還叫快,我對他這耐心開始刮目相看了,助理拉上了玻璃窗的簾子。“拍完了還拉簾兒幹什麽?”
  “換衣服吧。”
  我挑著眼角斜視他。“剛才穿著內衣你都看了,還有什麽可回避的啊。”
  “那不一樣。”他又抬起相機。
  “小崔別拍!”我伸手擋臉。
  “哈哈你別動。”他單膝跪在沙發上,轉著鏡頭對準了我,“來張特寫啊。”
  “這麽拍臉是不是很大?”
  “我幫你修小點。”
  “可以嗎?”
  “我能把你修得跟張柏芝一樣。”
  “那你還拍我幹嘛啊?”
  這種距離他的臉也是特寫,我清晰地看到他眉心細小的豎紋。錢程三十歲了,如果我不想要他,也別擔誤人家比較好吧?
  工作間門開了,模特們說笑著走出來,穿上衣服看不出來哪個是哪個。助理把一個係了紫羅蘭緞帶的小紙袋遞給我,高興地說:“她們送的,我們三個每人一件。”
  “什麽啊?”錢程好奇地問,顯然對自己這個主角沒有禮物表示不滿。
  一個模特回頭看一眼:“產品。”
  她們的產品當然就是剛才拍的那些內衣,錢程“哦”一聲,挑不出理。兩個小助理偷笑。送走模特兒,錢程問:“今兒沒人用這場了吧?”一看表,“喲,都這個鍾頭了,你們倆回吧,明天早點兒來,約了人十點來看樣片兒。”兩個小姑娘痛快地應了,收拾好背包打了招呼走人。錢程把相片導進電腦,我推門進了工作間,一眼看到間隔的那片玻璃,不,在外麵看是玻璃,在裏麵看是鏡子。原來是單向鏡子,我探著頭出去說著自己的新發現,錢老師專心看著屏幕,隨口告訴我:“我有時候在外邊給他們拍照。”
  “隔著玻璃?那不反光嗎?”戴眼鏡照相都反光呢。
  他扭頭看我,笑了笑,走過來調亮了工作間燈光。“弄幾張給你看。”
  我站在裏麵,對著鏡子,然後茫然了,照相找不著鏡頭怎麽照啊?“不行啊,”我大聲喊,“我看不見你了。”
  “你看我幹什麽?”他很好笑地喊回來,“看自己就行了。”
  “那我不知道你什麽時候照啊。”
  “不是你的活兒。”他的聲音出現在門口,指著可媲美專業舞蹈練功房的大片鏡子告訴我,“你就對著它換姿勢,什麽時候捏快門兒是攝影師的事。”關上門出去了。
  還挺……專業的。我轉回頭對著鏡子,看見自己被震住的傻樣,這樣照相?怪異啊,不知道鏡頭在哪個方位,聽不見快門聲,不過也沒有令人眼花的閃光燈,這倒不錯。學著剛才模特的姿勢,怎麽看都覺得不倫不類,頭再偏點兒?肩再收點兒?個子再高點兒?腳尖又踮起一些,笑了出來,好像照大頭貼,自己能看見自己,不過這是全身的。
  我還在臭美,門被打開了,錢程捧著相機一臉隱忍的笑:“玩夠沒?”
  我轉過來靠在鏡子對麵的背景牆上看它。“韓國人就是有想法啊!”
  “切~我的創意。”
  “是嗎?”好創意,拍照者,被拍者,拍照的東西,背景,全在裏麵,每個人都是演員又都是觀眾。
  他哧哧發笑。我的臉隨著他的走動轉來轉去,“別動別動,”他說,“看鏡子不要看我。”
  鏡子裏,我緊貼著牆壁,兩臂半展不展地,雙腳交錯地疊在一起。“嗬嗬,什麽姿勢?”好像被釘起來的耶穌。
  他笑得可開心了:“保持這姿勢別變,回頭我給你扔莊稼裏還能嚇唬鳥。”
  “去死~”稻草人已從偉大可怕的奧芝那裏得到了頭腦,不堪侮辱地走出去。電腦查看器上正是剛才那些模特,看得人不由自卑了。“她們真是會照相啊。”
  “是會被拍,照相的是我。”他卸了相機卡放進讀卡器再接上U口,不太滿意地看那些照片,“妝感重了,我剛看她們抹粉底跟刷牆似的,回頭還得一頓好修。”看到上午拍的樓盤照片,我才想起細問他和那伍總的關係,他把視線從屏幕上移給我。“介意嗎?”
  我就怕他這麽想。“給年糕的人想都沒想,自己卻敲鑼打鼓。”
  “這話你給伍曉雨說。我就是在人多打飯的時候幫她把飯缸拿過去,她就硬說我暗戀她,跟了我一整年。”
  “她是你們學校的?雜誌上說她清華土木畢業的。”
  “你讓她拿畢業證看,拿出來也是假的。她表演係念一年就出國了,嫁一好老公把她帶起來的。不過那女的也確實挺有手腕兒。”
  “後悔了吧?”
  他竟然點頭了,說:“不知道她會生三胞胎。”
  到家都九點多了,歐娜還沒回來,小藻兒正在電視前看選秀節目。一群男人對著鏡頭扮酷扮可愛,不說真話,掙了命煽情,用支離破碎的調子唱歌,空長著一張張漂亮臉蛋。“看著好的沒?”我脫了鞋到她旁邊坐下。
  “就那麽回事兒吧,”小藻兒也是不屑的,“季風K他們一來一來的。”
  嗬嗬,季風唱歌不比他們好聽到哪去,不過很有特色,楊毅講話的:俺們四兒跑調跑得賊自信,對這歌不熟的都得以為是原唱跑調。
  “天啊,”小藻驚呼,手裏抖著件繡有東方圖騰的中國紅絲質肚兜,“已經發展到送你這個的程度了。”
  “他給商場拍海報人家送的。”原來是這麽個東西,我還在想要是內衣不合尺寸可怎麽穿,這牌子東西還挺貴的。
  “我試試,”她說著就脫了睡衣,“還沒穿過肚兜……好看嗎?”
  “你好像年畫兒裏那鯉魚精。”我拿手機對著她哢嚓一張,她配合地作個揖。
  歐娜開門見了這一幕馬上退到門外看看門牌號,確定是自己家才重新進入。“我以為樓下那精神病家呢。”
  “如何?”小藻兒搖頭晃尾美滋滋顯擺,“中國古代的性感小內衣。”
  歐娜笑睨她的身材,含蓄地說:“你讓我想起一句歌詞:胸襟坦坦蕩蕩。”
  某人立馬聳拉了肩膀,小狗一樣嗚嗚地蹭到我身邊。“很坦蕩嗎?”
  我安撫愛犬:“她的也不大。”
  “我們都是太平公主。”她伸手摸我,訝然,“你最近發育了?”
  “我胖了。”過個冬天把腰間養了一小圈贅肉出來,前兩天找春天的衣服,去年的褲子竟然穿不進去!“我現在98斤了。”兩個月長了8斤,喂飼料也沒這個長法的。話剛說完,隻聽衛生間長長一聲哀嚎,小藻兒嚇得直歪脖,我側耳聽聽朝鮮語夾古文言的咒罵聲,“花小姐也上秤了。”
  小藻兒眼睛一閃,跑過去拍門:“歐娜呀你多少斤了?”
  最初見到歐娜時,她都趕不上亡靈巫師長得富態,這會再長長就跟野蠻人差不多了。明明每個人都背著好大一包心事行走,為什麽我們總是這麽容易長胖呢?
  春天到了,該減肥了。
  公司行政提供了若幹備選,前街的健身沙龍樓下的瑜珈館,又是器械運動又是跳有氧操,各種體驗卡代金券推給我,儼然一個瘦身谘詢台,一翻之下赫然還有火車票機票代理的名片,放在一邊也沒細看。不是故意忽視她的熱心,實在工作攢了太多,密密麻麻的備忘錄,看一眼能愁掉二兩肉。不知燒了哪路高香得到主編大人垂青,手上雜誌采編的瑣事派給了新來的小記者,我被調去給公司周年紀念冊做流程,拿著部門協作函要從15樓跑到20樓,跑了一上午連本層的傳媒中心都沒跑完。
  午休的時候季風來電話說開資了下班請吃飯,一口就答應,撂下電話看那堆健身卡格外諷刺。算了~~搓完他再商量減肥事宜,中午省一頓了,肚子留到晚上多吃點兒。
  不仁道的心態馬上就得到了報應,主編晃進編輯部見我還有閑心翻廣告傳單,給我了一個跑腿兒的活,帶攝影記者去20層總部給董事長拍照片順便把版序圖給她看,請她在首頁提詞。“時間我跟秘書約好了,不要遲到,秦總行程很緊的。”
  我生怕他再安排別的事兒給我,提前半個小時就和攝影小麥奔20層去偷閑了。
  門口秘書分機通報之後放我們進去,秦總正在埋首寫字,看見我們點頭說稍等,半分鍾後放下筆理好紙張,看看小麥手裏的相機,把那份文件交給我,客氣地說:“麻煩給門外秘書讓她幫我快遞出去,地址在最後一頁。”吩咐小麥可以先拍照。
  老板就是老板,太懂合理利用時間了。我接了文件一瞥是老本行的內容,下意識地多看了兩眼,強迫性地審視數字,“磚牆10-2M出水平隔熱層”,阿媽,造火化間嗎?再看最後一頁,竟然是簽字蓋了章的合同,可了不得!腳直接打了個彎就轉回辦公桌前:“秦總,打擾一下。”秦總擺手示意小麥停下,我把數據指出來,“這個-2是不是應該變成上角標啊?”8米的隔熱層不是開玩笑一樣麽,牆體才幾米啊?再者說合同裏麵不可能出減法運算。
  秦總看我胸卡一眼又看合同,拿起電話撥號說:“接餘工……喂?我是秦堃,你來我辦公室……先坐會兒,我把這處理一下。”
  我和小麥待在遠離辦公桌的沙發上,很快一個不頂重發的中年男子敲門進入,秦總把合同上的問題丟給他,他極迅速地冒了汗。“一個編輯幾秒鍾就能發現的錯誤,你們做了兩周沒有人看出來嗎?”秦總的語氣上揚,單純發問一樣。餘工把那幾頁紙翻了又翻,責任推到錄入身上,拿了文件回去重審。小麥偷偷問我情況,我沒敢吱聲。秦總示意拍照繼續,把玩著一隻簽字筆看著問我:“叢小姐到編輯部多久了?”我起身回答還在試用期。“坐就可以,隨便聊聊。”扭頭奇怪地看小麥,“你怎麽不拍?”
  小麥有些為難。“您說話我拍不好……”
  秦總半開玩笑地說:“抓拍就是攝影師的工作麽。”也沒有刻意給他擺造型,靠在椅子上繼續問話,我積極地回答,本來隻是想自己多說話就能給小麥爭取一些拍照機會,完全沒想到這卻使我一周後接到人事部電話,問我有沒有興趣到地產部麵試上工。
  季風到公司樓下時我手上還有校了一半的稿子,讓他上樓來等我,幾個編輯正從糧倉抱了大包小包吃的準備加班,一溜小跑著回來,神情激動。“來了個濁世佳公子。”整個東半層留守女工都轟動了。我悶笑,可惜彼公子文采遜色,比不得納蘭風韻,出去接他,後麵桌上手機也響了。季風站在電梯前,手機貼在耳朵上,眼睛不安份地四下打量。他戴了豎紋的毛線帽,穿煙灰色韓版短大衣,敞著兩排扣子,腰帶也沒係,愈發是率性好看,肩寬腿長的衣服架子,往哪一站都招搖,用翅膀老大的話說是:騷情。編輯部門口的複印機傳真機飲水機都繁忙起來,各有聞風而動者占山打望,我看著架勢倒有點怯了。那雙大眼一掃見我,手搖著墨鏡高呼:“叢家。”
  還好,他沒光頭戴墨鏡,要不我同事得以為我認識黑社會的,明天辦公室裏什麽版本都傳得出來。

  是以冒險
  店是黑群選的陝西菜,菜都快上齊了小藻兒和歐娜才來,各自紅著一雙眼,抱怨外麵風大,季風捧著小藻兒的下巴地抹她眼角,怪她怎麽掉了灰堆一樣。小藻兒邊躲邊叫,我一看是風吹出眼淚弄花了睫毛膏,拿濕紙巾沾了護手霜幫她補妝,拙手弄個小小的黑眼圈,滿桌子大笑。季風氣得沒力:“你說你一天上學化什麽妝啊?”小藻兒不悅,歐娜脫口就說:“女為悅己者容有什麽不對?”又小聲念,“士為知己者死。”再看那兩隻紅絲密布的眼睛,神色幽涼直接沁透了我尾椎骨,一勺南瓜羹舀起來半天送不進嘴裏去。季風嘲笑道幸虧沒聽我的去吃自助,“你們幾個這樣的吃自助可賠死了。”是是是,都他這號饢食豹子那飯店得賠死。
  黑群那中學生女朋友抱著小半碗羊肉泡饃嚼得賣力,其實也不是中學生,跟小藻兒同歲,就是長得嫩,去網吧網管不讓進讓她拿身份證,身份證拿出來,還是不讓進,給氣哭了。季風老愛逗她,黑群就逗小藻兒,不過我們藻兒臉皮厚加上神經粗,耐逗得很。歐娜說你們屋人是不是都戀童癖啊,找的女朋友一個賽一個的娃娃臉。又突然想起什麽的問我:“錢程忙嗎?怎麽沒過來?”我納悶她為什麽冒出這種話來,直覺地反問:“他來幹嘛啊?”她很頭疼地歎氣,喃喃著:“你這人竟這樣~”我沒等說什麽黑群就嘿笑,道是家家也有主兒了。我學他的笑聲,目不斜視道:“有也是一奴隸。”他讚許,得有這氣魄,中學生嘻嘻兩聲,像是學著了。老黑趕緊換話題:“離家不遠有一海鮮火鍋,我論文稿費下來請大家去吃。”
  季風一拍巴掌:“我知道,那家供鯊魚肉。”聽得我立馬飽了,張羅撤席,他看看表說還早,堅持把酒清幹淨,不得浪費。
  小藻兒突發其想地提議:“真心話大冒險啊?”
  中學生第一個熱烈響應,歐娜眼角斜挑:“瘋了?”
  我點頭:“然。”
  季風隻是幹嚎:“玩什麽玩?明天不上班?”
  黑群路見不平:“你自己說的還早,憑什麽不能玩。”我可看得出來他有私心,打算借機套美眉身世,鄙視地哼一聲。他一聽擲了氣,“同意玩的舉手。”說著身先士卒,中學生也樂得被套,小藻兒看看季風,十指敲著桌邊沿兒也沒敢舉,黑群笑道:“藻兒是發起人肯定算讚成裏的。三票,下麵反對的舉手。”
  季風可是會偷懶,直接說:“不玩。”
  我乖乖舉手,小說上男的女的都是這麽出事兒的,我不想被惡俗了。
  所有人目光都落在歐娜身上,她還挺自在地問大夥:“看什麽?我棄權還不成嗎?”
  她倒是比鬼還鬼,想坐看熱鬧,還不是一樣被民主了。季風瞪她一眼:“起高調。”
  黑群拿一把小湯匙放在桌中間,宣布規則:“頭圈挨罰,二圈主罰。”
  以前他們寢室一喝酒就拿這當節目,可是他們那一幫個個皮頭皮臉,能說出來什麽真心話?所以沒有真心話,光是大冒險。演變得多彩多姿,遊戲過程也比較複雜,最驚駭的一次是拿著儲蓄罐去買避孕套。那兩年北京好些個超市買東西還找零分的,他們寢那個買棉花糖送的大號奶瓶儲蓄罐,裏麵超過一毛的硬幣都沒有。受罰的正是此刻的莊家黑群,那天他和成人保健的店員完成了彼此這輩子最為難忘的一次交易。大概也覺得再沒有比那更艱險的經曆了,再來什麽都不怕,根本是破罐子破摔。掐個勺興奮得傻樣,我忍不住泄他的氣:“你要輕點轉,轉地上摔碎了十塊錢一把太不劃算。”
  “別搗亂。”他沒有好笑,手一鬆,勺子飛轉,停下來時勺柄直直地指向我。
  這廝絕對是練出來了!我接過勺來給自己選出題人,異想天開地希望他們同時走神,以便我趁機擺向最不具威脅力的中學生,非常不巧,又是我中了,偏向右邊的歐娜。
  歐娜手一指,漠然道:“親季風一下。”
  小藻臉白了。
  季風臉紅了。
  而我臉黑了。“不可以選真心話嗎?”
  “好,”歐娜靠在椅子上,“你喜不喜歡季風?”
  季風皺起眉:“招你了嗎?”
  中學生覺得很好玩,爆笑,黑群示意她安靜。“不帶玩惡心的,換一個換一個。”
  歐娜夢醒一般眨著眼挨個兒看。“嗯?家家受罰啊?我以為燕兒呢。誤會誤會!換一個,親我相公一下。”
  “選真心話,我不喜歡黑群。”噢,回答完畢,開始下一輪。
  我估計金銀花是讓大風吹暈了圈,做出這種讓我尷尬到要鑽進茶壺裏當精靈的事,默默地用眼神責備她。她沒什麽表情,還小聲跟我嘟囔,沒勇氣就不要玩這種遊戲。我倒是想不玩啊,不知道被哪個亂投棄權票的家夥拖下水!
  這天的風確實很大,藻兒一出門我就被沙子迷了眼,猛淌眼淚。被季風拉在身側,帽子摘給她壓住亂飛的長發。“閉眼睛。”抓起她的手。小藻兒瞎子一樣跟著他走。歐娜也靠過去,大大方方地牽了季風的另一隻手,把眼睛閉上。黑群展示一個空閑臂彎給我:“來家家。”我笑著拒絕:“我不用,我眼睛小,沙子鑽不進去。”黑群埋頭在中學生頸間哽咽:“她罵人。”大風天黑群最占便宜了,從來不會迷眼睛,目標太小,不是每一粒沙子都有飛針打蒼蠅的精準度。
  沙子很大粒,打在臉上很疼。
  飯店離家就隔一個紅綠燈,過了街到小區門口,一個盜版光盤小販抱著盒子毅然地瑟縮在風沙中,見我們經過提高了聲音:“新片兒大片兒。”中學生斜臉掃了一眼:“蜘蛛俠?”小販很熱情地招呼:“看看吧,啥都有。”
  啥都有?季風很認真地問人家:“有藍貓淘氣三千問嗎?”
  行道樹的葉子嘩啦啦做響,我們幾個都憋著沒敢笑出聲,黑群踹他一腳:“快走,他媽的。”
  小販揉著眼睛說:“風挺大的,是吧?”
  “嗯。”
  又換季了,北京的春天真短。
  錢程周末拍外景,問我跟不跟去,我說這周我得加班。到了第二個周末我們的圖紙還沒畫出來,我已經半個月沒休息了。若說這世上還有比對著電腦連續做圖更累人的事,那就是穿過緊的衣服對著電腦連續做圖了。我去年的衣服都不合身,打算少賺一天雙薪去SHOPPING,可是我真這麽做的話,即使我是秦總力薦的人,餘工也會毫不客氣地指著我鼻子罵娘的。這個四十開外又受過高等教育的人脾氣怎麽這等暴燥,我被他之前在董事長辦公室唯唯喏喏的模樣給騙了,他麵對老板流的是汗,麵對下屬噴的是血,噴我們個狗血淋頭:“速度,速度,節前還出不了效果圖你們幾個全給我回家自己吃自己。”
  吃自己倒還不至於,隻要是你是在這行混,出了這個門,天下都一樣,別家工資還沒這兒拿得多。全國都解放了,隻有設計活在舊社會,真不是人幹的活兒。誰也舍不得丟掉中坤集團這份工,組長回辦公區給我們小工磕頭:“再熬兩天,再熬兩天!”得,這就又四天了。
  四天之後我還活著,給自己泡雙倍濃度的黑咖啡,苦得快把嘴唇抿進嗓子眼兒了。去15樓找行政要方糖,回來的時候在電梯裏遇見秦總,很和氣地問我:“還做得慣嗎?”
  我點頭,身比咖啡苦,心比方糖甜。噢,加班被老板看到嘍~
  “餘工說你很細致。”
  “就是有點慢。”我深知自己的缺點。
  秦總笑了笑。“欲速則不達麽,慢慢來。”看一眼冒氣的杯子,又說,“加班別喝太多咖啡,對心髒不好。辦公室有他們送的茶,我喝不了送你吧。”
  這種口氣我不好拒絕,跟著去了20層。
  諾大的辦公室,日光燈一亮襯出窗外的黑,秦總從書架下拿了一個精美的禮盒給我,說道:“這種薄荷花茶比普通花茶提神,又能養顏,味道是有點怪,你喝慣就好。別總仗著年輕不在乎,到我這個年紀再保養起來成本就高了。”
  “您很年輕。”我不是奉承,麵前這張臉看似不需要多麽昂貴的保養。
  她撫著不見絲毫歲月的眼角自嘲:“我這種年輕就是商業了。”
  秦堃是我知道的名女人之二,其實進中坤也是有著對傳奇人物的崇拜心理。某本財經雜誌為這位躋身國際富豪榜的女人做專訪,看到她37歲時,我心想著:真年輕。下一瞬就恐怖地意識到自己老了,37歲的人能讓我覺得年輕,隨即意識到相較於她的成就而言,37歲真是太年輕,多少男人做不到的她也做到了。公司同事有說她出身顯赫,社會背景極驚人,以至官場人脈深厚,否則這樣一個無色可事人的女子憑借什麽在滿地富貴的都城顯山露水?
  這個傳奇中的女主角長相很普通,據惡搞統計,極美和極醜的女人回頭率是同樣高的,所以一個女人長得普通,某些程度上比長得醜還悲哀,因為無法引起別人注意。但這張臉的主人有著至高本事,中坤若比武周社稷,同樣使男人和貌美女子一起臣服,無姿色可言的秦堃則更勝媚者女皇一籌。人一旦達到這種完全意義上的成功,不論男女,外貌、個性、甚至人品上的瑕疵,都已經無足緊要了,沒什麽比努力並獲得成功更能給人自信。
  同樣是女人,我十幾年後可有這樣的成就?
  這天打圖到後半夜都沒有困意,不知是薄菏花茶的效用還是商場女魁首的刺激,也可能是背水一戰的掙紮,眼看4月就過去了,再不完工甭說過節費,五一假都得加班。我一想這些,就莫名其妙地憶起中學時候被迫跑一千米的往事,累得要哭了。
  血淚縱橫地打出圖,連歡呼的力氣都沒有,唯一眼睛有光的我被派去跟園林部分做交接,總工跟在我後邊,親自給我開門,心急火燎地攤開圖紙,他說家家你看這兒就是上次提到的景觀軸……綠牆……“哎我跟你說這些幹什麽?”腦袋大得像哆啦A夢一樣的餘工比我們更先崩潰,“你們校完了趕快回去睡吧,明兒沒電話就別過來了。”
  我充滿敬畏地看著他,雖然他發起飆來很可恨,卻是個徹頭徹尾認真嚴肅的人。先前我不相信混到總字級的工程師還要跟設計一起熬這種涼夜,再一次,被自己選擇的職業嚇住。
  夜色已深了,香木已燃了,凰該回家了,倦了。
  我房間裏竟然還有淡淡光芒,這份精氣神兒給我多好。季風戴著耳機坐在電腦前,叨著煙,屏幕照著他的禿頭不時幻化出各種顏色。“這作什麽妖兒呢?”我拉下他的耳機低問,“幾點了還不睡覺?”
  “嗯,打完這局的。吃了沒有?”
  什麽呀,不晌不晚的冒這麽一句出來。“季風你趕緊快別玩了去睡吧。小藻兒明天還考試呢,二半夜的過去又把她折騰醒了。”
  “你晃悠到這個點兒才回來還能記得她考試,真強。”
  “回光返照~~”我趴在床上敲著肩頸,脖子一轉骨節都嘎嘎響,二半夜聽得特明顯。
  還有一聲歎息。睜開幹澀的眼睛,看見季風站在床前,逆著光的五官不可辯視,隻有輪廓一圈微微發亮。他把煙扔進喝剩底兒的雪碧瓶裏,坐到床邊拍拍我的背。“不行嫌疼啊。”
  不等我明白這話是什麽意思,兩隻手已經捏上我肩胛,姆指抵在頸椎的骨縫裏,用力按下去,疼得我眼淚都要出來了,隨著力度的驟減,原先的酸乏感並疼痛也一起緩緩消失了。“你還有這一手。”我回頭看他。
  “別使勁兒,”他把我的脖子扶正,繼續揉揉掐掐,“我媽頸椎不是有毛病麽,嫌季潔手勁太小,以前成天讓我給捏。”
  “都是你們幾個給累的。”
  “嗯。”
  “到底是老兒子,不白疼啊。”
  他哼笑,沒怪我占他便宜。
  很奇異地肌肉慢慢鬆懈下來,全身都麻酥酥地舒服多了,好曖昧的感覺。不知道是他的手法的確不錯還是我實在太累了,睡意很快罩住全身,昏悠悠之間感覺他替我蓋了被子。我捉著最後一絲意識說:“你去那屋小點兒聲啊。”小藻兒睡不好覺有可能昏到考場上。
  季風說:“我一會兒回家。”
  噢,那就沒問題了。

  是以擲氣
  手機亂震,把我震醒,嚇死了……摸了半天在被窩裏摸出一灰漆漆的6680,好像不是我的。神智在半睡半醒間徘徊了一會兒,暗想什麽東西到季風手裏都沒好,這手機年前買的,才用幾個月就弄這麽狼狽,屏幕劃得亂七八糟的。電話接通,不等我出聲楊毅就罵:“豬,睡到現在……說話!你又睡著了?”
  “煩不煩人~”我鼻音濃重地囔囔著,全身細胞都在喊:沒睡夠!
  楊毅呆住,結結巴巴地問:“誰,誰啊?”我笑起來,她驚叫,“老表?”
  這也不跟誰學的,最近就得著這麽叫我了。“幹嘛啊這麽早?”
  “大姐都演午間新聞了你過剛果金時間啊還早!”不喘氣兒地說完嘻嘻一笑,“反正你們春宵正好可能嫌早……唉呀!”
  挨揍了。於一肯定在旁邊。
  “喊小四兒接電話。”
  她說得漫不經心,我卻聽出來她的激動,狠狠地平靜她雀躍的神經。“往他家打,手機昨天落這兒了。”
  “啊~~”難掩失望地嘖嘖兩聲怒低咒,“他家沒人接啊,死哪去了這是?”
  “不知道——”我打著嗬欠,“一會兒能過來拿電話吧,我讓他給你打回去。”
  “他都不一定知道是落你這兒了,那心大的,穿鞋都不知道上哪找腳。”她狠呆呆地罵,問我,“你怎麽這麽困,昨晚兒又加班啊?”
  “嗯,到家快兩點了。”
  “啊?那你自己回來的?多不安全啊。”
  “不會,一路上很太平。”
  “我是怕你嚇著別人。”她挖苦道。
  我順話自嘲:“可以蒙麵嘛。”
  她疊聲說哪能哪能。“咱家盤兒最亮的長公主被形容成這樣,你哥那樣的出門遇著警察還不得讓人當場擊斃了啊!”
  “你等回頭打電話我不告訴慶慶的。”雖然這對她啥威脅也沒有,反正不花我電話費,閑扯唄。“你找季風幹啥?”
  “我QQ丟了。”
  真有這種無聊人。“你不是會員嗎拿手機找回來。”
  “打過年就沒充值,你看不見會員圖標沒了啊?多長時間沒上QQ了?”
  “沒注意……”門鈴叮當響,“可能來了。”我掀起被子下床,貓眼兒一看果然是季風。
  看我拿著他手機跟人嘮,挑眉功夫就想到是誰了,沒好氣地問:“又幹啥呀她?”
  “說QQ丟了。”我把手機遞過去。
  兩人三句話沒說完就嗷嗷喊起來了,季風邊罵邊坐我電腦前邊開了機。告訴她:“你上小鍬兒號,電話掛了吧。”手機隨便往床上一撇,不耐煩道,“整個破7位號三天兩頭就讓人盜兒去……”
  我知道他手機是怎麽跑到我被窩裏的了。
  密碼保護資料莫名其妙寫個“1+1=?”從數學運算猜到字謎,撓破了頭皮都沒對,最後季風決定給騰訊客服打電話,楊毅在邁克裏笑話他:“走正規途徑我還找你幹什麽呀?這號本來就是你偷別人的,再給我偷回來。”
  季風發狠罵她:“你給我滾一邊去,自己密保寫完了不記得,二車車的。哪次都費個洋勁給你整回來,要不你就換個號。”
  “這都多少年了我上哪記得去。換號了裏邊好友怎麽辦?就你不二!”
  他們倆就正經是五十步笑百步那種,我突然靈機一動,說:“你在答案那兒填‘季風’試試。”
  楊毅聽見了,樂得前仰後合,視頻裏看見於一也跟著笑起來。季風先是瞪我,複又想起了什麽,打開頁麵在回答那兒填了“小丫”,竟然正確了,他開了自己郵箱得到係統提供的鏈接。我目瞪口呆地看著修改密碼的整個的過程,他搞定了才歉意一笑:“想起來了,這號偷回來之後我寫的密保。”楊毅對著邁克嗷嗷罵他,季風也沒慣著她,幾回合就從單純的密保資料問題演變成劇烈人身攻擊。
  其實季風是典型的大男子主義者,對女人基本都不屑一般見識的,很少與之發生爭吵,他覺得女人是弱者,應該加以保護,而楊毅是屬於女人以外的生物。在他看來,所有女人都是玫瑰花,隻有楊毅是扔到沙漠裏也死不了的仙人掌。
  我洗漱完畢轉回來,季風口幹舌燥地告假。於一問我們五一放幾天假,他家那個走熱蹄子的打算組團出國玩。現在五一真是當大節過的,以前上學時候寒暑假好幾個月不稀罕,上班到現在隻有幾個長假,去年的十一和年假,還有馬上要到的五一。楊毅提議去韓國,翅膀的一個紅顏知己年前嫁了過去,可以給我們發邀請函。主意倒是好主意,問題是我不願意奔那個女人去。那個叫雷紅岩的,人如其名,禍水一個,看似大咧咧的樣兒,其實沒什麽好心眼兒,當年翅膀和時蕾就差點因為她黃了。好不容易嫁遠遠的還去招她幹什麽?楊毅有的玩啥都不管,我可一直記恨著呢。
  “四兒耳朵捂上,我跟家家單說兩句話。”
  “有病啊?”季風不理她神叨叨的。
  “那,你自己要聽的。”楊毅壞笑,明顯是知道他不會聽令故意做戲看的,清了清嗓子,坐在於一的辦公桌上向鏡頭伸出兩根手指燦笑,“第二個安排,德國。”
  “靠。”季風發了個流汗的表情過去,迅速瞥我了一眼。
  很狼狽的,我們倆一起臉紅了。聽得於一聲音低低地在那邊笑:“冒汗了。”
  “走吧,一起去吧,”楊毅繼續躥掇,“叫叫兒前兩天還打電話讓咱去呢,報往返路費還管吃住旅遊景點兒門票啥的。”
  於一窩在椅子裏仰頭看她,一臉不讚同地說了句什麽。
  “你們關係好你去吧。”季風不為所動,“沒事兒下了啊,我要出去買東西。”
  “你這孩兒怎麽說不聽呢?人家都大方表態了,你還繃啥呀?”請將不成她又換激將,“那個沒出息的死樣。”
  “咳~”我在新一輪戰爭開始前出聲製止暴動,“那個什麽,出國玩太費勁了,我們也沒護照啊。”
  “那個好說,你倆給照片郵回來我去辦,幾天就能搞定。”她搖頭晃腦的,“咱上頭有銀~”
  “你有銀沒銀我們就放七天假夠玩啥的。”再說還不一定放足七天,圖紙剛交,出什麽紕露總工都得火上房地抓人來修,假期還不得貓在北京24小時待命啊。“幹脆你們來北京得了。”
  “去北京平時去,假期的話都往那兒去,人太多了。你請兩天假不行啊?”
  “拉倒吧,請假出去玩?回來還混不混了。”
  “那怎麽了?誰還沒有點玩兒心!”
  “我說楊總,”我拿過邁克,“你們書吧服務員好麽應的跟你請好幾天假出去玩你樂意啊?”
  “我不炒了他的!但你不一樣,你們老板不能像我這麽不講理是吧?”
  你看,她一天可有自知之明了呢。
  “要不你就編點兒借口,就說家裏……你就跟你們老板說我出事兒了回來見最後一麵。”
  “切~”季風冷笑,“想什麽呢?你當人家公司都慈善機構啊狗死了也能給假。”
  “定了,先去北京。”楊毅輕拍下桌子,狂笑,“母哈哈,小四兒小四兒,我黑不死你。”
  “你指著我腦瓜子讓門夾了在這兒等著讓你黑吧。”
  新的一輪戰事開始。
  關了視頻季風跟我說:“老黑要和中學生去九寨溝,我要跟他去。”我也沒說話,隻悲憫地上下打量他,像看他最後一眼,他寒從心頭起,“你幹什麽跟看死人似的!”
  我低頭竊笑。“我是想勸你不要徒勞了,服個軟還能保得全屍。”楊毅粘上了什麽人,就想書裏說的,上天追到靈宵殿,下地趕到鬼門關。
  “我說,”季風這回可真冒汗了,“咱倆現在是一條線上的,你不能調了炮眼轟我啊!”
  要學瑞士永久中立,不跟任何人結成火線是第一位。“著急忙慌下了要去買什麽?”
  “哦,小燕兒說考完試讓我去接她。收拾收拾跟我溜噠去吧,看她們那邊兒有什麽好吃的,我請你們。”
  我懶懶地表示自己還想再睡一會兒,聽得他嘟囔再這麽下去生物鍾都得紊亂,收了楊毅一條短信:四兒談戀愛了?我沒回,按著鍵子翻看以前的信息,問季風:“你怎麽不跟他們說你和藻兒的事?”
  他瀏覽著新聞網頁隨口答:“你說不也一樣嗎?知道就行唄。”
  “我可什麽都沒說。”他別把我當廣播站。
  “那翅膀和小貓怎麽知道的?”
  不是我說的啊。
  “可能是老黑說的,”他看著我的無辜樣又做猜測,“他和翅膀在一個區打遊戲。”
  我倒覺得最有可能的是他自己讓人尋著跡象給詐出來了,翅膀素來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
  可是這種事情,不是季風親口說,對小藻兒不公平吧。
  “知道就行了唄。”小藻兒還真懂夫唱婦隨,和季風統一論調,讓人挑不起事兒來。
  嗬嗬嗬,我也不是成心挑事兒啊。驢一樣腳不停閑連軸轉了好幾天,冷不丁閑下來有點不知道幹啥好,歐娜銼著指甲建議:“跟程程拍照去嘛。”我想也不想回答:“他沒有外景,在影樓拍照沒意思。”我這陣子根本就沒過問他的行程,不是說總監回韓國取大米了嗎,他現在一準兒忙得很,沒空聯係我。就像故意反駁我,話說出來還沒涼,家裏電話響了,小藻兒接起來,告訴我:錢大師。
  撈過話筒說喂,電話那邊說:“家家啊,我是你嫂子。”我抬手就要扇小藻兒,她尖笑著跑開。
  叢慶慶結了婚和我爸媽住在一起,他雖然是個沒正形的哥哥,也算有所貢獻,有他在爸媽身邊,我可以在北京漂著亂闖。掛了家裏的電話又想起白天楊毅那條短信,依著這猴崽兒的性子,居然隻問了那麽一句就沒音兒了,有點奇怪。電話打到她家,她爸接的電話,聊了兩句我問:“我小姑呢?”
  小姑夫壓低了聲音:“來氣呢。”
  “你惹的?”
  “嘿,大侄女兒你真能抬舉老姑夫,我能氣動她?”
  “小丫?又作什麽亂子了?”
  “哎?先別罵,這回不怨我兒子,大的挑事兒。”
  我噗聲一笑:“哪回都不怨你兒子。”但我小姑脾氣是有點酸。
  “小丫跟你說沒有?她原來大學老師下海開了個買賣,不怎麽就相中咱這孩子了,說啥讓過去給當運營經理。待遇什麽的都談的可好了,還給套房子。”
  我聽著他掩不住的得意更加納悶。“這不是好事兒嗎?”
  “事兒是好事兒,可人這買賣在哈爾濱了。”
  “哦~~我小姑不讓走?”
  “說反了。大的讓去,小的不走,這一走她那書吧不就黃了麽,她說要自己當老板,給人回了。你姑當時就激了,愣說她是戀著鍬兒才不走。娘兒倆丁當二五吵吵起來了,完了一個在後屋生悶氣,一個開車出去現在還沒影子呢。你說這都有沒有點正事兒吧,這麽大個人了。”
  就聽著小姑沒好腔兒地罵:“就你有正事兒!跟誰講究我呢?”小姑夫馬上沒了立場,拙劣地改口說在罵小丫。小姑接過電話跟我這通抱怨,都知道除了於一之外就我能治住楊毅,問題這事兒我還真沒法兒說什麽。
  季風拎著兩大顆菠蘿上樓來的時候我剛掛下電話,藻兒和歐娜各自尋了工具去陽台抓蛐蛐兒,屋裏不知啥時候多了這一個禍端,我們幾個都覺淺,越到後半夜它翅兒抖得越歡實。最近失眠最甚者當屬歐娜,夜裏起床去衛生間時見她穿著白衣披著長發一臉殺氣地拿著殺蟲劑滿屋亂晃,我等飽受驚嚇,也因此這隻蟲子正式列入勿論反抗與否都斬立決的S類通緝名單。季風建議找楊毅去:“這院兒她抓蛐蛐兒最厲害,獲過獎。”初中為了氣我同桌曲耀陽,楊毅有陣子狂抓蛐蛐,抓不著拿螞蚱湊數,活捉之後兩個後腿卸了,用圓規逗著它們在課桌上跑,我還得配合地問:“人家招你惹你啦?”她晃著尖溜溜的圓心針斜瞄著我同桌說:“一個曲曲嘛,跟我耀武揚威地我不收拾他?”
  其實我也挺無聊的,看見曲耀陽吃癟心裏很是痛快,可以說對於楊毅的惡作劇,我不單單的放任,很多時候還助攻。
  這一次她不是胡來,我卻不知道該不該挺她了。楊毅弄了個讀書茶餐廳,在M城也算新鮮物,挺多圖情調的回頭客光顧,一月下來純剩個三五千塊不成問題,而且這活兒悠哉的很,店裏幾個服務員看著,她開個吉普車東西城亂逛,該哪玩哪玩去,閑下來回去看看生意,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肯定是不願意去給人家打工的。這事兒說出來感覺小姑是理虧,女兒都這麽大不應該再不顧感受地給安排,道理上說不通但情理尚在。小姑那個人我知道,這不是家要往哈爾濱搬嗎,生怕楊毅在M城紮了根兒,得著這機會還不趕緊加綱?
  一個人什麽性子啊真是定了型的,根本不分年齡。我這姑姑就是一張嘴狠,心跟水做的似的,又愛犯猜疑,我都她說了於一不可能移民,她還是怕姑娘一出門子就由不得她做主。嘴上不說心裏舍不得,楊毅在哈爾濱上學那會兒她三天兩頭就去看一趟,孩子在跟前兒呢她還罵,看不見了又念叨,要不然楊毅和於一的婚事也不能拖到翅膀之後。
  季風聽了情況,光是罵楊毅臭得瑟,“整個小破店根本不掙錢,缺心眼兒玩意就知道成天玩。”他這麽多年屢受楊毅陷害,竟然還敢認為她比較少根筋,明顯是一頭倒,我忍不住辯駁起來。楊毅看似沒心沒肺,實際很有自己的堅持,這份堅持和別人無大關聯,隻是在為自己將來做打算。人和人不同,像時蕾,像我,像大部分人,都可以做安安穩穩的上班族,所負的責任越小,生活越平靜,而楊毅是個天生的張羅命,對於各種費心機的事樂此不疲。她深諳自己什麽個性,隻會選擇自主的生活,不會替人賣命。
  “……其實我小姑心裏比誰都有數,就是亙在這兒了,她這人又聽不進別人的話,等她自己想通吧。”楊毅懂得老媽想的是啥,風頭上躲出去不正麵交鋒,孩子長得絕對是人精的心眼兒。
  季風抓著眉毛嘟囔:“她像個小孩兒似的,海嬸兒想把她拽身邊兒多陪幾年也正常。”
  “這種想法就不正常,”平常看著都開明的主兒,關鍵時刻思想又回了舊社會,這又不是騎馬坐轎子年代。“誰說結了婚就不是在身邊了?”
  “不是一回事兒。”他含糊不清地說了這句,低頭猛啃菠蘿。
  “反正那孩子心大也不著急結婚。”
  “我感覺她有點著急了。”他笑著打斷我,“看時蕾結婚挺好玩的。”
  “好玩你也結了吧。”我用水果刀紮著菠蘿塊兒,小心地送進嘴裏。
  季風的嘴角被果酸沙澀得發紅,活該,讓他一塊接一塊地吃,我這速度慢的一塊兒還沒咽下去呢果盤見底兒了。
  他挑的菠蘿還不錯,隻入口微酸,嚼兩嚼就剩甜香了。像什麽呢?一種戀情吧?

  是以質責
  “你這字怎麽寫這麽難看啊?”我對運單上的字頗有微詞,“這多影響整體效果啊。”
  收件員不服氣:“這能看清就行唄。”
  “您得讓人看得清啊。哎喲,寫的這是幾號啊?”
  “那一共就這一棟樓,去了就知道了。”
  “是你去送嗎?”
  “不是……”他終於低了頭。
  “不是你得讓人家看清你寫的這是什麽啊,送錯了怎麽辦?是吧?”我換了另一張單子重填地址,但是我寫得也沒什麽字體,掩飾地說,“你看,起碼得寫清楚啊。”
  收件員拿著郵遞的東西走了,表情是煩不勝煩的,旁邊前台和清潔阿姨看我直樂。我郝然揉著脖子回自己辦公區,鄰桌小郭揚著笑臉:“勞模回來啦?”
  “我覺得我有點羅嗦。”而且很多管閑事,發快件又不是我的工作,送不送得到也不用我負責,可我親力親為得挺來勁。
  解釋為前陣積極上工的慣力所至。
  像小藻和季風怎樣也不關我事,我卻替人家求婚,又沒領到該有的感激之情。說來都怪季風,我說了那種話他就順勢表個態好了,哪怕說等藻兒畢業,也是句人話啊,他卻隻說等你們都出了門子再說。嗬嗬,“你們”是誰?
  我還真是閑不得的命,管這管那的,一開電腦看見有未處理的資料興奮夠嗆,總算有事做了。是一份車庫格構圖的說明稿,從頭到尾順了一遍,改動無數,讓自己都挑不出毛病來,伸個懶腰準備下樓吃飯。圖紙拿起來掃一眼,疑心遺錄一組數字,重新打開,嗬!好大一篇亂碼。關了再開,還是一樣的,怎麽回事?周圍幾個同事午休出去了,我一人研究半天沒弄明白,撥了季風的手機,問他:“你會不會用Illustrator?”
  “什麽東西?”
  真失望。“奇怪,我剛存的文件關了再打開怎麽就全變成亂碼了?”
  “沒損壞?”
  “不可能,隔半分鍾都沒有。”
  “你複製一個看能不能打開。”
  “哦……打是能打開,還是亂碼。”
  “你用的什麽?辦公軟件啊?”
  “也不算,平麵構圖的一個東西。”
  “著急嗎?要不拷回家晚上我給我看看,你看一下文件屬性,大小正常嗎?”
  “不正常……才7K。”
  “沒存上吧?沒存上也不能這麽小啊,也不應該是亂碼啊……”
  “不會吧?”聽他自言自語,快急死我了。
  “怎麽特著急要啊?你們網管呢?”
  “不是著急,那我不是白做了嗎?”
  “你正常操作不會無緣無故丟文件的,找網管看看。”
  隻好等人家來上班了,最壞不過下午重做……午飯的心情也沒有了,光在這兒哀悼僅著一麵的小作品。餘工和一位估算師從辦公室出來,秦總在最前麵,三人邊走邊說項目的問題,路過我的工位秦總停下問:“家家沒出去吃飯?一起吧。”
  “在節食。”我不能告訴他們我正在懲罰自己。
  幾位大人相視笑笑,秦堃是女人,對節食頗能理解,勸道:“晚飯可以,午飯不能不吃,身體吃不消的。”
  可是晚上在家時間長,不吃東西沒事做。見我仍有推托之意,餘工麵露凶光:“快走,一會兒沒有肉了。”比催圖的時候還恐怖的。
  在底商一家港式餐廳各自點了份簡餐,秦總特地對餘工說:“趁做這個項目多帶一帶家家。跟著餘工好好學,工學學士,隻看著書本上的東西蓋不出房子。”跟著又聊起我們學校,說些地產新聞,沒人提公事。秦總的手機響,她看著來顯,眼裏有驚訝,輕輕地“喲”了一聲,道:“竟然給我打電話來了。”接起來先問,“沒撥錯號吧?”對方不知說了什麽,惹她大笑,本來不算好看的臉被這種歡喜裝扮得很柔和。
  聽語氣和內容像是家人,我和估算師悶頭吃飯,餘工倒是聽得仔細,末了還問:“錢程?”
  這名字應當不算常見。我一聽,勺子含在嘴裏忘了取出來。
  秦總笑著點頭:“也虧他有心想著,明天是我媽媽忌日。”又告訴我和估算師說,“我弟弟。”
  “叫錢程?”我問完恨不得咬掉自己半條舌頭,他們姐弟不同姓氏,這也許是個尷尬的話題,為彌補失禮的舉動,我連忙解釋,“我剛巧有個朋友也叫錢程,他……是一個攝影師。”還沒試過這麽搶著說話,差點順不過來氣。
  “那還真是巧,”秦總把玩著手機,“我們說的是同一個人。”
  感情錢程那些同學說的大宅門是秦家不是錢家。好奇肯定是有的,但秦堃非常正好地是我老板,我不能多問。給錢程寫了短信,又一字一字地刪去,歐娜還一勁架哄我:“問問不要緊。”東北話講她這種人就是邁呆兒不怕亂子大。
  但也可以理解,長假來了,大家都在犯閑。
  我還沒閑到去八卦別人家事。
  這一個月總算不白累,連工資帶獎金到手了小一萬塊,過節費發的現金,發現比拿工資卡查入賬更有幸福感,打算先揣回家查一宿第二天再去存。小藻兒居然在家,很認真地埋頭在茶幾上,考完試了還這麽用功,罕見啊。我學著卡通片裏的聲音問她:“親愛的你在做什麽呀?”
  她乖乖回答:“寫字。”
  “真用功。”我已經湊近了看清她紙上的……我要敢說那是字,倉頡都能現身出來罵我。“畫的這啥呀?”
  “蛋糕,餓了。”
  “餓了不做飯在那畫畫,神筆馬良啊?”
  “好不好看?”她收了筆展示成品。
  我猶豫著說實話:“咋看咋不像蛋糕~~”
  得到一個不滿的瞪視。“就你畫得好!”
  心情好像不太佳,我趕緊收起挖苦的笑容。“歐娜這會兒已在開往夢中的火車上,你和季風還沒想好去哪玩?”
  她幹脆直接忽略我的話。我走也不是,坐也不是,呆站在原處看她畫蛋糕,還畫了一圈有胳膊有腿的大腦袋火柴人,這什麽?吃蛋糕的?一滴水落在紙上,又一滴,小藻兒抽抽鼻子,用手背抹了下眼睛,接著畫,那些火柴人布滿了練習本,各種造型的,被淚一滴一滴打濕。
  下雨了。
  這算是北京今年的第一場大雨,髒得很。空氣非常幹,土地非常幹,雨落下來的時候有股生土味,就是一滴水掉進幹土裏的那種味道。
  黑群開門看我:“咦?稀客。”
  我占他個便宜。“稀客沒錯,稱呼不對。”
  “什麽稱呼!”他在我頭上敲一敲,“頂著雨過來幹什麽?”
  “找季風。”
  “興師問罪?”
  我挑了眉。“你都知道了?”
  “嗯,家家啊,我說這話可能有點多餘……”
  他的遲疑讓我成功打斷了他的話。“那你就等會兒再說。”
  “你想想,有些話你來說合適嗎?你知道我說什麽是吧?”
  我坐在沙發上固執地看著他,他沒被我的嚴肅嚇到,反倒換上一副比我更嚴肅的表情,表情PK正進行到白熱化階段,有人沒好氣兒地砸門。
  “你又不是傻孩子,想一想。”黑群說著去開門,“你鑰匙呢?”
  “落公司了。”季風衣服濕了大半,哆哆嗦嗦地進門就脫衣服。“四環大堵車,老壯觀了……嗯?”話尾收在看到我時化為疑惑。
  黑群不聲不響地溜回自己房間,不一會兒低音炮裏傳來遊戲的背影音樂,季風感覺奇怪,但是再鈍也知道我不會閑到大雨天來他們家視察民情,用襯衫擦著身子和頭上的雨水,瞄著我的臉色。我一起身把嚇他一跳,謹慎地待在原地。我好笑遞了條幹毛巾給他:“早上就下雨了你沒帶傘啊?”
  “我帶……了,下班看沒雨就沒拿,到站突然下大了。”
  “二。”除此之外不知道該說他啥好。
  “嘿。”他咧嘴笑笑,一口白牙兩隻酒窩,差點就讓我忘了此行的目的。正要開口,身後突然傳來異樣的響聲,回頭一看險些昏過去:兩條一尺多長的蜥蜴,趴在暖氣盒子上,陰森的眼睛盯死了我,雖然它們在鐵籠子裏,我還是頭皮發麻,捂住自己的驚叫驟然後退,絆在茶幾上被季風扶住,不等站穩就惶惶跳到安全距離平靜神經。剛才就坐在沙發上,完全沒發現頭頂上這兩隻史前物種,後怕又讓我冒了一身汗。
  我的反應看在季風眼裏頗有趣,他伸出手指去逗其中一隻,那東西被碰到,抽筋狀抖了一下,加深我的恐懼。
  “好看嗎?”他拎過籠子點著那二位向我介紹,“小鍬兒和翅膀。”
  “你真惡心!”我還以為是黑群養的。
  “嘻嘻,多帥。”他欣賞我害怕的模樣,籠子又往前晃了晃,有一隻迅速攀到籠子上方,長尾巴拖在外麵,倒掛著看我,三角形布滿細鱗的頭部讓人直打寒噤。
  “季風你別嚇唬我啊。”我撫著手臂上汗毛警告,“它要鑽出來我可一腳踩死它。”
  他不敢拿愛寵的性命取樂,把它們放回原處,坐在沙發上開門見山地問我來意:“吃飯沒?”
  這孩子怎麽老是惦記吃?
  “問你吃沒吃飯也想這麽半天。”他把毛巾丟在茶幾上,“我還沒吃呢,一會兒雨停了喊老黑出去吃。”
  他雜七雜八說了半天,我還沒想好說什麽,不是表達有問題,就是習慣了話先過腦子再出口,邊思考邊說容易說錯話。我可能是單芯的。
  “你們開資了吧?請我。”
  “和小藻兒就那麽算了?”我問。
  季風愣住。
  不知道是不是我那個含沙射影的指婚惹的禍,小藻兒去問季風:“你能跟我結婚嗎?”季風說行,藻兒又問:“你愛我嗎?”季風說你願意的話我就娶你。然後藻就哭了,我就來了,問了這句話。
  燈光下季風的表情沒什麽變化,但眼睛卻一直盯著我,跟籠子裏那對生物一樣,長久地不動不出聲。我想起之前黑群說的:有些話你來說合適嗎?一時有些怯了。
  他抿了抿嘴唇,避重就輕地回答:“她說不想繼續下去了。”
  “然後你就說那分手吧,連一點兒挽留的意思都沒有。”
  “我問她想好了沒有,她說我不愛她。我是不愛她,但是我可以對她好,這不就是你們想要的嗎?”
  “……”又是這個,“你們”到底是誰?“對她好就行了,你用這種心態接受她?季風你是不是在犯混?”
  “叢家我問你句話,我是你的什麽?”
  我愕然抬頭,對視他的雙眼。
  他站起來,叉著腰,白皙的皮膚天生曬不黑,肌肉結實好看,我別過頭,對自己在這種時候還有閑心數他腹部的肉塊感到不可思議。聽到他又問了一遍:“我是你的什麽?一件收藏品?”他回頭看一眼蜥蜴,煩燥地摸著光頭,踢開滑落地上的毛巾,“護著我,寶貝著,喜歡著,可你把我當人看了嗎?對,我現在是搞不清自己要什麽,你問我喜不喜歡你,我答不出,那是因為我不願意騙你,你接受不確定的答案嗎叢家?你要想聽我一萬句都能說出來給你。我告訴你我在哪,我坐那兒等你,我以為你會來幫我確定我心裏的想法,可是我等來什麽了?看著小燕兒進門你知不知道我當時什麽感受!”
  他吼聲很大,黑群的遊戲音量也調大了,我沒輸人先輸陣,囁嚅著說:“我沒想那麽多。”
  “你想的是什麽?成全姐們兒還是照顧我單身沒人要?肯定是好意,你叢家做事跟聖人一樣,我能不領你這情嗎?我依了你,你把她派下來,我收,這不是你的意思嗎?你問我跟小燕兒在一起什麽心態?我就是這種心態!接受你安排算是犯混,那你也太難侍候了。”
  “你說話別那麽損行吧?我不是來跟你幹仗的。”
  “怕我再粘著你?這你放心,我還真就不是那種人,我就算一百個不願意,也肯定不會妨礙你。你放心,叢家。”他舔著發幹的嘴唇籲一口氣,“現在是小燕兒不幹了,她自己退出去,你指望我怎麽樣?我留什麽?跪地上求她嗎?我告訴你我辦不到,你一開始就知道我心根本不在她身上,讓她來找我時你就應該知道有今天。”
  “那你就不要碰她啊!你不喜歡人家幹什麽和她……”
  “你有什麽資格問我這種話?”隔著茶幾與我遙遙對視,他的眼珠刷火,“不是你一直在湊和這好事嗎?那天晚上是誰讓她來找我的?”
  “我又不是讓她去陪你上床!”把我說的跟個拉皮條似的,為什麽反倒是我不對了?眼淚一古腦湧出來,模糊了眼前季風明亮的五官。“你這算什麽?拿她的清白來報複我嗎?你狠得下心,我受不起……就算我不對,是我對你的生活指手劃腳,我辜負了你的認真,你衝我來行嗎?你不能用這種方式……我不是裝偉大,我不是聖人,可這懲罰太重了吧?小藻兒一門兒心思地對你,這麽多年了,她一……個女生,可以說連自尊都不要了,你想怎麽地就怎麽地……她對你沒話說吧季風?季風你摸著良心說,天底下還找得出第二個這麽對你的嗎?你不喜歡,不圖恩,起碼的珍惜呢……你怎麽是這個樣……”我激動地控訴,淚像大雨彌漫著玻璃,擋住視線,連他什麽時候走近都看不清,直到一雙手撅住了我的肩膀。我大聲哭著推開他,黑群也待不住出來勸架。季風不發一語,任我掄了拳頭捶他,雖然我也知道打不疼他,但沒了語言就隻能動手,這人總是不見真火不懂燙,又衝動,又魯莽,又暴燥……可是他不壞,他不會傷害別人讓自己痛快,他不舍得,季風是比誰都心軟的人……兩隻手是越捶越無力,喉嚨劇痛欲裂,“你怎麽這個樣?全怪你……恨死我了……”
  他收緊手臂勾住我的腰把我帶進懷裏,一隻手捂住我的嘴不許我說話不許我哭,我揚著一雙兔兒眼,看到他兩道濃眉皺成一團。季風以著我沒聽過冰涼聲線問:“誰跟你說我睡了她?”

  是以崩潰
  “家家你相信我,我真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想不出來有什麽辦法能讓自己安心。你知道我笨……”
  “笨不是借口,闖紅燈被車撞死了,閻王爺不會因為你笨就讓你還陽。”
  我說出來的話是不留情麵,但是心裏的話要比這更難聽。
  怎麽辦啊?我喜歡季風,停不了。我不管他心裏那個人是誰,他肯在我身邊就行。怎麽是你啊?知道他喜歡你的話我就不來喜歡他了。我不是故意的,撒謊不好……
  她細細碎碎地展示了虛偽,不得不說,這個女人本身就是一個謊言。相識之初那一連串預謀的巧合,為了接近季風而討好我,耍一些自以為是的小小心機,我都可以接受,而且還幫她,為什麽?每個人心裏有各自衡量好壞的尺度,我從小多疑,為人處事自留三分防備,我曾經喜歡她的坦誠,覺得她很光明,她不掩飾對季風的感情,不像我畏首畏尾。想不到她竟是一個小人,我已經明明白白告訴過她:我和季風不可能。她仍多此一舉,甚至用貞潔為由間隙我和季風,這種事我沒法忍下去。我可不偉大,連裝也裝不來,沒有指著她鼻子罵她不要臉是習慣使然罵不出口,不是沒氣到份兒。
  實際上我從來沒像現在這麽生氣過,季風帶著對叫叫兒的眷戀來追我我都沒生氣,最多就是心裏罵他沒人性不顧我感受。現在我的氣憤裏還帶著後悔,後悔不該對趙海藻的笑臉卸下武裝。這就很嚴重了,連喜歡不到季風,我也沒有後悔過。歐娜總是說我自虐,她認為我投入的感情得不到回報,但是她沒有暗戀過別人,想像不到我的幸福。那種心情,不經曆的人沒法體會,體現在很小的事,比方說他多看了我的發卡兩眼,喜悅會一直膨脹,把整顆心都填滿,溢出來,被別人察覺,要不然翅膀他們怎麽發現我對季風的感情。
  我呀,不像楊毅那麽樂觀,也不像時蕾那麽無爭,我太愛較真,追求一些無意義的完美,我對現狀常常感到不滿意,爭強好勝,常常生別人的氣,生自己的氣,有時候多愁善感,有時候會哭,有時候感到氣餒,一些努力沒有回報……不過一直以來我堅持自己是幸運的。有疼我的家人,一顆好頭腦,若幹損友,有喜歡的男生,因為對這種幸運心存感激,像我這樣吹毛求疵的女人也可以生活得很快樂,有很多的不滿,卻不憤世。
  開著窗,聽著雨,夜裏有小拖拉機之類的柴油車開過,突突突,很吵,白天他們是不許在五環以裏行駛的吧?還有人嚎歌,是真嚎,好像童年時期受過什麽虐待發出的聲音,要不就是動物園又忘鎖門了。動物園看大門的真該下崗了,最近我身邊全是一些野獸類。
  5月1日,有人即將開始祥和的假期,有人正試圖從崩潰底線拯救自己。
  歐娜去漂流了,想把對尹紅一的感情也漂流,希望她能得到拯救。我們都知道,沒有誰的幸福應該被破壞,凡事應該有先來後到,否則也就不會有相見恨晚這一說。發條短信問平安,開機一陣亂響,信箱裏塞滿了未讀信息。小藻兒的檢討書一條接一條:
  你還能相信我嗎?我從來沒想過設計你什麽。
  你給我的照顧我一輩子都不會忘的,也許你看了會笑!但我還是很想和你說一聲謝謝。
  我不知道你還會不會原諒我,我隻希望你不要因為我這種人氣太久。我不想看到你們不開心!
  你看,我說我很笨吧,我真的很笨,我總是會把很好的事情搞砸。
  我真的不希望你生氣!你是我最好的姐妹,我不太會哄人!但是我是真的不希望你難受!不希望你不開心!
  我沒有什麽心眼!但是我知道誰對我好,也知道應該怎麽回報這個人對我的好!
  ……
  就是這麽回報?哈哈我真謝謝你了趙海藻,不過這種邏輯我們人類實在無法理解。剩下的也看不下去了,給歐娜發完信息又關了手機,心理的難過最終沒敵過生理的睡眠需求,困意襲來時感覺恐慌,我媽說過哭完睡覺醒來會變成精神病的。所以睡得很不塌實,還做了奇怪的夢,不知怎麽怔忡著就咬破了舌頭,睜開眼睛看著明亮的窗外,是一個晴天。
  小藻兒輕輕敲門:“家家,你讓我進去跟你說話行不行?”我沒吭氣,她又問:“你就那麽討厭我嗎?”
  我反問她:“你覺得你問這話有意思嗎?”舌頭很疼,不知是夢裏的疼還是真的疼。
  “那為什麽連話也不跟我說一句,罵我都行,就是別生氣了。”
  “生不生氣是我自己的事兒,你要說我討厭你我也沒話說。罵人我不會,都在一個屋住著,有些話說出來不好聽,我不想出門見了麵尷尬,你讓我一人待會兒別理我。”
  “家家你別這樣,我確實知道錯了,我現在心裏也不好受,你知道我不會走的,我不是那種會晾著別人的人。”
  “那你活該遭罪活該覺得別人討厭你!”看到沒有,人就是這樣,總要在做錯事之後才說:我不應該。為什麽不能當初就不要犯錯呢?道歉不是愧疚,其實是一種自私的尋求心安。
  “可是我隻是希望你不要生氣,別人怎麽樣我不管,我把你當朋友,就是這麽簡單!”
  “人心都拳頭那麽大,誰也不比誰少一塊兒,真的,藻兒,誰都不好玩兒,知道嗎?”
  “要怎麽樣你才能原諒我啊……季風?……”她放開嗓子哭了起來。
  季風讓她回了房間才站在門口喊我。“開門。”
  罪惡之源來了,我不想見他。
  “你聽見沒有?”
  他可以把門撞壞,但我不怕,房東要扣我押金的話我會讓他賠我,少一毛我找他們家要去。
  “你這是幹嘛呢?”他壓低了聲音,“多大點兒事啊?聽話,快出來,今天還有事呢……我沒招你吧?連我也不搭理!”
  我沒有歐娜那種對麵也能視人於無形的功夫,隻好不著他們的麵,心氣兒不順就不說話。也許對別人來說這不算什麽,但我心裏多了個結,硌在那兒,我難受。
  做賊的都心虛,對小藻兒我什麽都不用說,隻不理不睬,她自動會招,哭得孩子一樣,孩子都是哭給別人看的。我自負地以為,想玩心眼,她一開始就選錯對象了,可不得不承認,我還是領略了陰謀。戳穿她這個小伎倆的過程就是一種失敗,做人的失敗,忍不住問自己:我是不是太天真了?交人不該交心是嗎?人心原來果然如我想的那般險惡嗎?正常人在世上有必要靠謊言度日嗎?說謊是否確為一件高貴的事情?人性誠實論當真離譜得可恥?或者女人的友誼,定義就是彼此防範相互遮掩?這些問號一直在我腦中不停浮現,我越來越覺得認識小藻兒絕對是我的不幸,她是老天派來摧殘我美好生活信仰的。
  季風也是不祥之人,媒介之流。我遷怒於他,他沒有耐心,拍了幾下門,走了。過了很久又回來,站在我房門口不知跟什麽人說話,有熟悉的笑聲。這個笑聲!我撲騰騰跳下床,豎起耳朵聽。當當當,手指骨節與門板優雅碰撞,地中海的紳士敲門方式,清朗的嗓音帶著淡淡戲謔的語氣從門縫裏鑽進來:
  “小老婆,開門。”
  翅……翅膀怎麽會來!
  “唉呀這一群傻孩兒。”他微微彎腰抬著我的臉,做萬分心疼狀,“看把眼睛哭的。”
  “有事兒就說,貓屋裏哭有啥用!”季風的眼裏也是有擔心的,可他說話真難聽。
  我才想給他兩句,翅膀揚手就捶了他一拳,非常用力的,季風悶哼一聲要還手。翅膀罵:“都是你這窩囊廢!拖拖拉拉好幾年了,一個都沒搞定。呸!出去別說認識我!我真跟你丟不起這人!”四周看了一圈,“……那個呢?”
  我紅腫的眼睛瞪向季風,他訝然地回望我,眼神在說:你把事兒都跟老大講完了?
  不是我啊,我還雲裏霧裏地搞不清跟前兒的翅膀是否為幻覺呢。
  小藻兒打開房門走出來,她瘦瘦的臉頰上都是淚痕,我忽然覺得自己太凶狠了,有欺負人的錯覺。
  翅膀聞聲回頭,扯著一抹寵溺的笑。“嘎嘎兒~”
  眼前的一幕宛如苦情戲裏認親的樣板鏡頭,在我和季風因思維停擺而呆滯的目光中,小藻兒走到翅膀麵前撲簌簌地掉眼淚,叫人:“哥。”
  我迅速以手掩住張大的嘴巴,季風像被點穴了一樣僵在原地,翅膀擦著小藻的眼淚,哄勸的口吻倒真是對自己家人一樣,我不記得時蕾有這麽個小姑子。可是這稱呼倒是隻有小藻兒的家人會叫出來的,她是家裏同輩孩子中最小的,也就是老嘎噠,她們親戚來電話都說找嘎嘎兒。
  季風一把拉過翅膀,“喂,我說,”指指小藻兒,“她誰?”他被刺激得語言中樞故障,連詞成句的簡單能力都沒有。
  我緊盯著小藻,她聽了季風的話後眼圈更紅。翅膀歎氣,撫著她的發,狠剜季風一眼,對我說:“家家你乖,看哥的麵子別來氣了,去,你倆洗把臉去。”
  小藻兒期待地看著我,翅膀朝我使眼色。
  “你先去洗吧。”我說這話時還是有點別扭,臉色也不怎麽自然,小藻兒卻忽地展顏,像得了什麽夢求的指令,一溜小跑進了衛生間。
  “誰誰?你又哪來個妹……”季風雖然缺心眼,可也能看出好賴臉,翅膀的猙獰之相讓他把剩餘的問話咽了下去。“幹什麽?”嗓門不小底氣卻不足。
  翅膀沒好氣地拐他一肘子。“你偷著樂去吧小崽子,來的是我這個哥,他親哥來你就廢到這兒了。”
  “他親哥哪根蔥啊?你腰藏胯別的一天!到底咋回事兒?你死來幹啥?”
  “四哥你是真不一般呆!”翅膀恨得直咬牙,坐在他旁邊,“一點兒也想不起來她了?我想想那是哪年……是不剛上大學那年暑假……”
  季風沒有耐性聽故事,不求時間地點的完整。“說事兒就得了。”
  “你還記不記得我Q市有一哥們兒,在北安監獄當過管教,小個兒不高賊能打仗。”
  提示到這兒我已經能給答案了。“海斌。你結婚時候他來過。”翅膀還特意介紹過,我記得清楚,因為跟小藻的姓名一字之差……提到這個趙海斌……趙海藻家也是Q市的……管翅膀叫哥?“那季風早就認識她?”
  翅膀讚許地笑笑。
  “誰?趙海斌?是早就認識啊,那年咱倆還有小鍬上Q市不跟他吃過飯嗎?”季風說著說著自己一頭霧,“怎麽嘮到他身上去了?”
  “他是我大哥。”小藻從衛生間走出來,臉上還有沒擦淨的水珠。
  “你瞅這智商,”翅膀指著季風向我道出他的懷疑,“估計小學畢業就再沒長過。”
  我同意。“光長個兒了。”
  季風從二次震驚中回神,仔細看看小藻又走神,心不在焉的模樣讓人一眼就能看出來。他在想什麽時候見過小藻,這個妹妹他肯定是見過的,第一次給小藻修車鏈子時就盯著她看了老半天。
  “你還得尋思多長時間?我下午就走了,不他媽趕緊請我吃飯跟這兒傻乎乎的……”氣得說不下去幹脆抬腳踹他,“你跟個兒童似的我真想削你!家你別拉我。”
  “哥!”小藻兒信以為真地抱住翅膀一隻手臂。
  我跟她同時行動,卻是把手邊一把傘遞過去。“我不信你敢拿這個打他。”
  然後我們都愣住,小藻很尷尬地捶了翅膀一下,再看我,齜牙而笑,兩頰生紅霞。我有心情鬧,她就開心了,真是……我都不知道說什麽好。
  “歹毒。”季風奪了雨傘,很確定它到翅膀手裏會成為凶器,“你看我活著有氣是吧?”
  “是。”我在合適的拍子開口,坦白得讓他無話可話。
  翅膀大笑,蹺著腿倚進靠背,一派瀟灑地推推眼鏡。“對了唄,倆笨丫頭,留這禍根兒不收拾,大好的天兒都躲屋哭什麽哭?”
  “裝屁。”季風受不了他耍帥,眼皮一抬看小藻,“你們家幾個小孩呀?”
  “就我和我大哥。”
  “嗯……”季風納悶得直啃手指頭。
  “說你是兒童你還不愛聽,這麽大孩子沒事兒唆嘍手指頭玩兒。”
  “你滾。”季風嘀咕一句,“大斌他老妹兒我見過啊,在哪見過的?”
  “不就是我嗎。”小藻兒點著自己鼻子,勾著嘴角牽強地笑。“都這樣了你還想不起來。”
  翅膀安慰她:“這小子當時被趙大斌的身材和氣質給吸引,光顧著看他了,沒注意著你。”
  “啊,大斌那身材確實太驃悍了。”季風看著小藻發笑,“你倆一點都不像一家的,你覺不覺得你哥長得像矮人山丘?”
  小藻笑不可抑地倒在沙發上。“像!”
  翅膀連連搖頭。“真是女心外向啊,親哥都能拿來笑話。”
  “不像嗎?”季風問得很認真,站起來做個奇怪的茶壺造型,“你看他比我矮那些,肩膀比我寬,我記得他當時穿一舉重運動員那樣的背心,完美倒三角形的,我靠,那肌肉……”他忽然停住了,一拍巴掌,指著小藻,因為粘合記憶碎片而激動得說不出來話。
  謝天謝地,他終於想起來了。
  到底是什麽時候的事?

  是以冰釋
  “大哥從北安複員那年,零二年。”
  “零二年,那是……大二,對。”翅膀放下酒杯,“後來他要開酒吧麽,找我幫他選設備。”
  季風提到趙海斌這個人就興奮了。“剛從人間地獄歸來,勞改犯脾性還是相當明顯,一口暴牙,說話全是啷當字兒,小鍬兒說這是虧了手裏沒槍,要不都容易控製不住崩了他,”很不應該地打了個比方,“比翅膀還不像好人。”
  話沒進腦子翅膀完全憑靈性地抬手就打。“靠!”
  “打我幹啥?比你像好人行了吧?”又挨了一拳,季風開始挽袖子,“你他媽專門兒過來挑事兒的是吧?”
  “嗯我可有癮了呢。”
  “老大~~”我研究翅膀和小藻互遞的眼神訊息,猜測道,“你不能特意為這事兒過來的吧?”
  “嗬嗬,也算是。”他不著痕跡瞥一眼季風。
  “更有癮……”季風光知道撿笑,眼一翻覺得不對,“嗯?少扯,飛機青島過來的。”
  “啊,本來在美麗的濱海之都渡假麽,讓你們給攪和了。”他惋惜地搓著下巴,頗無奈地歎氣,“那咋整,也不能眼瞅我這倆好妹妹因為這麽個不成材的玩意兒反目成仇啊。”
  “不知道咋惡心好了~~”季風根本不相信他有這麽偉大的情操。
  “我怎麽惡心!”翅膀一巴掌拍中那光滑如玉的腦門,“打小就跟你說過你桃花旺出門注意點兒,看,好懸給人一對兒小姐們兒整掰了,還得我過來給你擦屁股。”
  “講究點!吃飯呢。”
  “別JB惹我罵你啊,你什麽講究人啊,出這二逼事兒我倒出空收拾你呢。”
  小藻兒緊張地看著他們倆,就怕動起手來。我看翅膀越說越跟真事兒似的,鼻孔都揚起來了,忍不住撒他的氣:“就你一人兒在青島渡假了啊?”
  “對啊,”被訓得農奴一樣的季風可得著了翻身機會,“小貓呢?”
  “嘖!”翅膀怪罪地挑起眉毛,眼角掃我,“就不能別吱聲?說我專程過來給你和嘎嘎兒當和事佬,這玩意兒還能知道知道錯,你看他一臉沒事兒人似的。”
  “我招誰惹誰了……”季風一副本來就沒他什麽事的模樣,我橫過去一眼,他凶巴巴改口,“招你了招你了行了吧?”
  “要吃人咋的?”
  “是我給小非哥打電話來著,”小藻兒低頭無意識地翻著碟子裏的菜,“你鎖著門也不理我,我怕你越來越生氣,就問他怎麽辦,正好他在青島說中午就能到北京……”
  季風隻問自己關心的話題:“你跑青島去幹嘛啊?”
  “辦點事兒。”
  他想一語帶過,我不肯放過他,托著臉頰發問:“是不是在那邊養了個小的?你說實話我不告訴時蕾。”
  “沒有沒有。”他迭聲否認,“真沒有,就你這一個小的。”
  “爛人,來也不先放個屁,這回要不看你有點利用價值肯定不去接你。”
  “靠,你不接有人接,是吧小老婆?”
  “切~”季風抖著腿,痞裏痞氣地看我,渲瀉早上受的氣,“給自己關屋兒裏邊手機不開敲門不開的主兒,你等她接你吧。”
  “唉!原先打算給你們個驚喜,想著上飛機前再打電話就趕趟。結果老嘎兒電話先過來了。”
  季風看陷入沉默的小藻兒。“你整得多嚴重似的,還場外救援。求也不求個好人兒。”
  “都是我胡說八道,我還沒見過家家這麽生氣……”
  “得得得~~這事兒咱不提了啊。”翅膀拿著酒瓶子挨杯倒滿,“不管以後啥樣了都是自己家人,有話敞開來嘮,記住沒?”他看看我,又舉杯向小藻兒,“嘎嘎兒來,幹了。”
  小藻兒點點頭,端了酒就喝光,喝得滿臉通紅,季風咧著嘴倒了茶給她。“你這孩子像虎似的,他說幹,你就幹了!”
  “今天我要跟小非哥多喝幾杯。”她把茶水放在一邊又去拿酒瓶,“你不要管我!”
  季風還是頭一回被小藻兒撅,我大開眼界,心想這杯酒上頭得可夠快了。
  “對大哥印象這麽深刻,完全不記得我。”她嘟嘟囔囔給翅膀和自己倒酒。“太沒麵子了。”
  季風辯道:“你坐前邊頭都沒回一下我都沒見你長啥樣上哪記得你去?”
  “哪是一直坐前邊!我先到地方下車,你要換到前邊來坐,我頭發讓安全帶刮住了你幫我解開的,還跟我說拜拜……你都忘了,你真健忘症!”一番話隻讓季風眼神更煥散,她很氣憤,滿滿的酒杯用力放在桌上,灑了一圈,“於一就記得,去年他來北京,一眼就認出來我了。”
  “翅膀告訴的。”季風不服氣。
  “我可沒說。”翅膀撇清,“我都不知道他去年啥時候來的北京。”
  “就待了一天。”小藻比著一根手指告訴他,“也是路過,我看季風這麽長時間都沒認出來我,他肯定也認不出來,家家叫我一起去吃飯我就去了。結果一著麵我就知道他把我認出來了,他當時倒是沒說啥,不過我怕家家看出他認識我就糟了,家家太聰明了,我要不讓於一幫我瞞著她肯定能發現不對勁兒。”
  翅膀笑:“行了你就別溜須了,她不生你氣了。”
  “才不是。”小藻臉一紅,“真是季風記性差。”
  “我不記人兒。”季風被駁倒了,偷換話題,“再說你是大斌妹妹這事兒有什麽好藏著掖著的,直接說不就得了,整事兒。”
  “我等你想起來啊……零三零四零五零六,”扳手指頭,“再有幾個月滿四年了,你還想不起來!不行,你得罰一杯。”
  “罰三杯。”我適時地插嘴。
  季風瞪我。“閑著了修前門樓子去~~就是年頭長了才想不起來。”
  “得喝!”連翅膀也說話了,季風沒法兒,死皮賴臉隻肯罰一杯,翅膀說,“那你得正式點兒,站起來鞠躬:‘妹妹,哥哥給你賠不是了’。”
  “去死吧,大的給小的鞠躬?沒聽說過。”
  “這跟年紀沒關,你罰酒嘛!”
  季風那打死不會當眾做秀的,到底是多罰了兩杯。小藻兒見他臉紅了也一杯一杯跟著灌,翅膀先前還放任,後來一看局麵要控製不住,趕緊放慢進度,為時過晚地警告:“不行喝多了噢。”
  “沒事兒,喝多了家家照顧我。”這丫頭毫無介締地靠在我身上,大舌頭啷嘰地喋喋不休:“我再跟你們說個秘密啊,你們知道我第一次見到季風是什麽時候嗎……”
  我聽了就是確定她真喝多了,酒醉的人有個特點:會把一件事反複的叨嘮來叨嘮去。季風也潮了,居然自以為很聰明地回答道:“02年嘛,你哥開車安排我們下飯店,順便把你送你同學家去。”
  小藻兒搖頭,翅膀推推眼鏡,我們倆兩眼放光,都對接下來的內容發生興趣了。她對沒人能給出正確答案表示得意。“比這早!早好幾年,那年六一你們M城開市運會,我和我同學去看熱鬧。猜我看見什麽東西了?”
  “小四兒?”翅膀配合地搭話,“不過他不是東西。”
  “嗯,還有你。”
  搬石頭給自己腳也砸了,我偷笑。
  “還有家家。”
  我的笑容瞬間僵硬。
  “你們在打仗。”
  “我們仨打仗?!”喝瘋了!
  “不是。和別人。本來我看著你就想躲開了哥,我和我那同學……嘖,早戀嘛,嘿嘿,我怕你看出來跟我大哥說,他該給我告我媽了。”
  “你哥不會的,他跟小姑娘親嘴的時候你還沒上小學呢。”
  “後來剛要走碰著幾個男生……是嗎?他真能得瑟!我要跟我媽說……說到哪了?”
  “碰著幾個男生。”
  “嗯,我撞了他們一下,給我罵了,我那男朋友……唉,聲兒都沒敢出,悶頭拽我走。”
  “窩囊!”季風罵。
  我給那爆碳兒一白眼兒,擱他肯定幹起來了。
  “就是!可生氣了,也不是故意的,我大哥在打不死他們。”
  這也是個一煽乎就冒煙兒的。
  “完了我看他們朝你們學校的座位去,就回頭多看了幾眼,想把他們長什麽樣記住,到時候跟小非哥說給我出氣。這一看就看見家家了。那時候你長頭發,紮個小角兒,那幾個男生過去站了一會兒撥弄你頭發笑。小非哥離你沒多遠,扭頭看見了,從旁邊人手裏抽過一個接力棒,踩著椅子兩步邁過來。我還尋思呢,這是不嫂子啊?就看抓你頭發那小子讓人一礦泉水瓶撇過來砸了渾身盡濕。”
  “這玩意兒幹的。”翅膀指著身邊傻笑的家夥,季風舉手承認。
  “對對對……季風從前邊桌子上跳過來撈著那人脖領子就揍,那夥人全急了全圍上來,小非哥一棒子打人個滿臉血,你們還有一個大胖子男生,後邊彩旗都拔出來了,旗竿踩折了就開掄,比我大哥打仗還猛……好像沒看見於一。”
  “那時候他出國了。”我說。
  高二下學期的夏天,那次當眾鬥毆的群架事件影響極其惡劣——主要是六中因此沒得到精神文明獎,季風張偉傑被取消當年運動員獎金,馬慧非記大過,馬市長親自來送罰款,轟動一時。自那以後每年開運動會學校都先講話,三令五申不許聚眾鬧事。有幾個人像小藻一樣知道這事兒是因我而起?反正學校肯定不知道,挨罰的沒有我,翅膀也說:這事兒跟你沒關,他們成心找幹仗兒!其實我心裏也有數兒,當天就是換成別的女同學,季風也還是會出頭,剛巧是我啊,剛巧就成了屬於我的獨占神話,誰還管得了有多巧。
  季風從洗手間回來,小藻兒正掉眼淚:“哥啊,我當時聽你的就對了哥,不該來北京。”他在她對麵坐下,想都沒想就問:“你來就是要追我嗎?”
  “季風你之前一點點兒都不記得我嗎?是你說的,‘好好學習,考上北京來投奔我’,我才來念自考的,大哥和小非哥都不讓我來……”
  “應該聽大人話……”季風自問一句我什麽時候說過這話,點了根煙,熏得直眯眼睛,問小藻兒,“後悔來了吧?”
  “不後悔,認識家家,歐娜。我普通話現在標準多了吧?”
  “比來時候標準。”
  “而且我還是追上你了啊,最後也算是我甩你的對不對?”
  “對呀,本來就是你甩我的,我失戀了你哭什麽呀!”
  “因為我一直騙我自己說你肯當我男朋友就行,可我以為我能不在乎,還是在乎。”這話就是季風清醒著都夠嗆能聽明白咋回事。
  我刷刷冒汗,合著把我和翅膀看成兩道菜了,就這麽當著我們麵兒算感情賬。我看翅膀一眼,他會意地問:“家家啊,洗手間在哪?”
  “我也要去,跟我走吧。”
  翅膀拿了煙和火機,不忘叮囑季風:“耍酒瘋別說我削你!”
  前一天剛下完大雨,今天空氣質量不錯。“老大來的真是時候,北京少有這麽好的天兒。”要了兩罐可樂在飯店一側的台階上坐著喝,隨便聊些工作的事,大多是我在報備,翅膀聽得認真。我問他對我拋棄名牌大學熱門專業改行做編輯想法如何,他說:“有點意外,不過我還是相信你知道自己在幹什麽,別管別人怎麽看,掌握好你自己的步調,走起來就不那麽累。”他夾著煙的手指摳摳額頭,低低笑著,不吝嗇地誇我,“家家還是行,跟我認識的別的小姑娘都不一樣。”
  翅膀跟我認識的別的男生也不一樣,剝去玩世不恭那層保護色,幽默,深沉,見解獨特,認真起來有種智慧的酷,是一個非常有魅力的人,氣場強大,讓對什麽都不在乎的時蕾也一根筋認準了他,想到這兒覺得好笑,我告密:“一開始看出時蕾喜歡你這花心大蘿卜的時候我們都嚇壞了。”
  “沒好心眼,我說我追起來怎麽這麽費勁。”他輕彈我的眉心,笑著掐滅煙,掏出手機撥了號,“幹嘛呢……嗬嗬,可別睡了,都幾點了~你等會兒啊。”
  我接過電話,看他要快融化的笑容也知道電話那頭是誰了。
  時蕾永遠懶洋洋的聲音讓人感覺身處暖暖的初夏午後,特舒服,兩天的混亂最終在與她一搭沒一搭的聊天中徹底消除。
  “季風呢?”
  “裏頭還喝呢……你是不是也知道小藻兒是趙海斌他妹?”
  “知道啊。”她打著嗬欠,“翅膀偷偷摸摸的那點事兒,我就是不願意說他。”
  上天入地的大神馬慧非讓她說得跟個頑皮孩子一樣,她這種隨意的語氣真搞笑。
  “不過他也不是偏向嘎嘎兒,他怎麽胡鬧也不能拿這種事玩。”
  我當然知道老大有分寸,卻還是有點怪他立場不堅定。“哼!”用冰冷視線在那個四下看風景的人身上剜肉,“楊毅知道不咬他的!”
  “是,但是沒轍,海斌那妹子主意可正了,她哥啊翅膀啊我們都勸她,說人季風有對象了你去攪和啥啊,那就看上了誰也說不聽,到底拱北京去了。完事兒季風還真和她談上了,想什麽呢他一天?”
  “難得三八啊時蕾。”
  “陰陽怪氣兒的~~我說季風是真喜歡她嗎?”
  “那誰知道~”
  她歎一口氣,道:“她倒是說季風對她挺好。但是季風對誰都好。那小姑娘不是季風喜歡的型兒,怎麽就到一塊兒了?季風這小子現在怎麽回事兒?你看我結婚那天他和李思雨方昕她幾個鬧的~是不是學跟翅膀一樣了?”
  “哈哈,這話他倆聽著了都得不樂意你。”
  見我笑得放肆,某馬很好奇,湊近了聽,沒聽到什麽,卻敏銳地說:“別講究我。”
  我推開他。“你幹了什麽心虛的事兒怕人講究!”
  “一有人罵他耳朵可尖了。”時蕾笑了一會兒——“哎?我說……算了。”
  “什麽呀?”我哭笑不得。
  “你說我三八。”
  “收回。”變得跟她老公一樣小氣了。
  “我看看怎麽說啊,有點別嘴。拿我自己說吧,以前有好幾次就想跟翅膀斷了,那時候有一種感覺,覺得在他看來我是他的一樣所屬物——其實不喜歡,但這是他自己的東西,也不想讓別人拿走,就得霸占著,誰也不給。”
  “胡思亂想。”我說她,嘴裏卻一陣泛苦。
  “你呢家家?你什麽時候也覺得你是季風的所屬物嗎?”
  “經常。”
  “因為咱們都是先喜歡上人家的是不是?”
  “是嗎?”可這是季風自己說的,他隻是不願意看我和別的男生在一起。
  “多莫名其妙啊~~季風沒那麽壞,咱們認識他多少年了你還能查清嗎?叫叫兒他都能放手呢,別人有什麽不能放的?除非這個‘別人’在他心裏比叫叫兒更重要。”
  “時蕾?”她在鼓勵我接受季風?
  “你從小就比人心細,我也不知道你現在什麽想法,不要聰明反被聰明誤了。”
  但是時蕾忘了一點,不是說讓一個人走就是沒了留戀,不是所有的分手都是放手,心裏的牽掛,並沒有國界線啊。

  是以鍾情
  我當然義無返顧相信季風不是壞人,從小時候英勇對抗楊毅那隻蠍子精開始,在我眼裏,他就是情深義重的葫蘆小金鋼,所以之前誤會他欺負了小藻兒才會那麽生氣。每個人的口味不同,有人喜歡碳酸飲料,有人喜歡果汁,於一和翅膀找到了可終廝守的杯水,季風好像還不明白賴以生存的隻有水。
  季風找出來,眉毛飛揚,小紅痣在眉下若隱若現。翅膀總說季風眉裏藏珠犯桃花,而此刻這整張臉都露了桃花相,簡直就是一顆水蜜桃,老可愛了。“你們倆蹲這兒嘮啥呢?”
  “說點體己話不行啊?”翅膀攬著我,作勢吻我麵頰,“浩?小老婆?”
  “嗯哪~~”我羞答答地點頭。論桃花誰有老大桃花旺?你瞅那雙桃花眼,眼尾彎彎,還不安分地上翹,眸光似醉非醉,隔著鏡片也能射出朦朧眼波,天生就會勾引人。
  水蜜桃迅速上霜。“你幾點飛機?”
  “差不多得走了。”
  “那我結賬去啦?”
  “我結完了。”我看看翅膀手表,“去喊藻兒出來早點走,今兒且等著堵車吧。”
  “她睡著了。”季風麵色不善,“老大把她整出來,我打車。”
  “那你送她回家吧,我送翅膀。”
  翅膀一揮手。“都回吧,折騰來折騰去送什麽。”
  “不行,”我挽著他的臂,“我要送你。”
  “沒準哪天兒我又蹦來了。”他捏我下巴,親昵得讓季風直撇嘴。
  “蛤蟆啊?靠,不知道的看你倆這樣真跟兩口子似的。”撓著光頭轉身進屋收拾醉鬼了。
  “家啊,”翅膀拉住邁上台階的我,“後頭A6裏那個人你認識不?”
  我找到目標,順著敞開的車窗,和錢程的視線撞了個正著,心下對翅膀不動聲色眼觀六路的能力欽佩得不同凡響。
  “剛才打電話時候他車就停那兒了,一勁兒看你。”
  那可挺閑的,看著從車裏下來的人,我綻個春日般明媚的笑。“有人送咱倆去機場了。”
  “程程。翅膀。”
  翅膀一手搓搓我頭發,一手伸向錢程,重新自我介紹:“馬慧非。”
  “你好。”錢程跟他握手,“我姓錢。”
  兩人互相打量,翅膀神情很怪,上了車異常地沉默,指尖有節奏地敲著膝蓋,不知道在盤算什麽。我用手機鏈兒撞撞他無名指的結婚戒指,阻止他亂想。他眨眨眼,扶著眼鏡對我曖昧地耳語:“正點哦。”
  “你真過份~”正點形容男生好嗎?
  “哎?”翅膀傾著身子去打擾司機開車,“你當過模特嗎?”
  “你指哪種?”錢程在後視鏡裏看他一眼。
  “雜誌啊,電視廣告啊什麽的。”
  “沒興趣。你幹嘛,星探啊?”
  “不是不是,”翅膀坐回來若有所思地摸著鼻子,“我好像在什麽雜誌上看見過你。”
  我以為這是翅膀的社交手段,沒想到我們調頭回來的路上他還發短信給我:這人我肯定見過。嗬嗬,老大也有這種無意義的執著。
  錢程垂眼斜眸。“喲,笑得這甜蜜。”
  “什麽怪味兒!”
  “別說是你哥哥,你們長得一點兒也不像。”
  “你跟你姐長得也不像啊。”秦堃竟然沒有錢程一半的姿色,他好像把姐姐的那份美貌給搶來了,不太說得過去。季風好看,三個姐姐也一個賽一個地好看呀。
  “你不提我還忘了,原來你在我姐公司上班,同學~”
  “是啊。”我向秦總提起與她弟的關係時隻說是一起學過韓國語,沒提太多,我也沒動機把這些事都一一表述吧?錢程竟有個那樣的姐姐,忽然覺得他很小孩子,沒邏輯的思維。
  他歹聲歹氣兒地哼一聲:“同學!”
  “不是嗎?”
  “起碼說朋友啊。”
  “我怕秦總誤會。”在北京說朋友,一般都是指男女朋友,加上我們這麽個類似的發型。
  “誤什麽會?”他獻寶地勾出嘴角的兩個小窩,“秦總誇你呢,人好~~圖做得漂亮極了。”
  撫著眉梢上的喜悅,我故意不知足。“為什麽不能是圖做得好,人漂亮極了?”
  “秦堃誇人不會往死裏誇的。”又是一笑,“相傳,叢工前陣子挺忙的?”
  “還是助師。”我嚴謹道,提起不堪回首的上個月,“頭半夜沒有回家的時候。”
  “怎麽,準備以我姐為目標奮鬥了?”
  “人得有點壓力。就連你,總監一走都忙起來了。”
  他不悅。“什麽叫就連我!再說總監早回來了。我這個月就是忙,五一結婚的多,都擠在4月來拍照,一點不比你好過,也一宿一宿修圖。”
  “我說麽……”其實倆禮拜前還在他們單位那玻璃牆後邊拍照,感覺卻好像有陣子沒見了。
  “一年也就那麽兩個旺季,不能混得太明顯。不像某些人~早早被世俗嚇到,混老等死的心都有了。”
  “我沒有。”
  “幸好我姐慧眼識英雄。從15樓轉回19樓感覺如何?”
  “啊呀呀,居然了解我們公司的部門分布樓層。”
  “多少也知道一點。”
  他沒有多說,我也不便深問,猛拍老板的馬屁。“秦總人真不錯,送我茶葉,講養顏之道,還請我吃鰻魚飯。”
  “拿些小恩小惠哄你賣命,你可真好收買。”
  “你缺點兒什麽嗎?背後講究自己親姐姐。”
  “由此可見我說的一準兒是她真實想法。”
  原來確是親姐弟~那為什麽不同姓呢?問?不問?看起來應該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吧,他們都不避諱。問吧……
  我的抉擇中,錢程仙風道骨地一笑:“你說這世上的事兒有多巧~”
  “是啊,沒想到你們居然是一家人。”
  “我是說這麽巧就在馬路邊上撿到你。”
  “哦,對啊,你怎麽開車晃這兒來了?”
  前方紅燈,他踩下煞車,扶正頭上視鏡,看我,困惑地開口:“不知道啊,好像就在滿世界地尋你。”
  我沉默了,你能對一個滿世界尋你的男人說什麽呢?伸手取了麵前那瓶造型好看的車用香膏,放在鼻子下邊輕嗅。淡淡的桔香,思緒被扯回上個世紀,那個有桔子香氣的教室,真正天真無邪的少男少女,似乎變得比這氣味更加飄忽,太遙遠了,遙遠到要很用力地回憶,用力得頭都疼。但我仍願意回憶。“你最早見我是什麽時候?”
  “去年啊,”錢程有些費解,仍是認真作答,“保安陪我去三元橋上課那次是不是?怎麽了?”
  我表示懷疑:“確定那是最早最早見到我嗎?不認識我的時候也算。”
  他掀了長眉毛看怪物一樣看我,理所當然道:“不認識的時候我哪記得見沒見過你!”
  “那你頭一回見我就把名片塞我包裏,可夠居心叵測了。”
  “是用心良苦。”他無奈地辯誣,“我不是看你長得漂亮嗎?”
  “哦。”漂亮倒不見得,但他受我吸引也許不假。看過這麽個無聊調查,首先虛擬這樣一個人,無論從外型到性格以及世界觀都與你非常相似,隻是性別不同,然後把他混在眾多優秀異性之中。結果:超過80%的人在選擇最佳伴侶時挑中的都是自己的異性版。你可能不察,但人真的是在某方麵都有一定自戀情結的物種。而錢程,我相信他在看到我的那第一眼,對我的發型有很大成份的好感。
  他以為我受了這恭維,惡劣嘲笑道:“你還真好意思。”
  “你好意思說我有什麽不好意思聽的?”
  “那你聽過一見鍾情這回事兒沒?”
  “聽過,但我不太信。”我老實告訴他,“不可靠。”
  “但為什麽會有這一說?”
  “錢程同學,世界上還有魔法這一說,那不代表就客觀存在。”
  “我堅持。”
  “我無權評價你的信仰。”一見就能鍾情,幹嘛要活一輩子,我的十年算什麽?但我不是小孩兒,不認同的事也懂尊重,像黑群不吃豬肉,於一不吃帶飛禽,不管是宗教禁忌還是個人飲食習慣,這並不能指責的。
  季風發來短信:睡了,你也沒少喝,別玩太晚。他總是喝完酒就睡覺,我喝了酒也困,就不肯像他那麽乖。季風躲酒,當然常不如願,我卻是有點貪杯的,雖然沒有翅膀兩口子的酒量,經過這麽多年孜孜不倦的努力也小有建樹了,起碼錢程不是我對手。
  酒是好東西,小飲可怡情,灌多了則亂性,我問曾經亂過性的那位:“記不記得有一次你喝多了跟我求婚?”
  “你弄錯了,”他像一個好脾氣的家長,“我那不是醉話。”
  “而是一見鍾情?”我理解地接道。
  不做置辯,他清清嗓子再度開口:“有些話我說了你不要笑場。”
  笑場?他想找我演戲?我坐起來,看著他不多見的局促表情,哧一聲就笑了出來。
  他長眉一緊,怒了:“還什麽都沒說呢。”
  “我沒笑你,”我撒著小謊,斂了笑意,“不過你說了也得看情形而定。”這個不能盲目保證的,破壞信譽。
  他不理我的心口不一。“你不知道吧,我也相信魔法是客觀存在的。你在身邊跟我說說話,聊聊天,我就什麽不愉快都沒了。”他說得很小心,說完了偷看看我,見我正不眨眼地盯著他,又調走目光專注開車,很不巧車流停滯。隻有不算清涼的風自窗子灌進,吹動他栗子色的流海,長睫毛忽扇了幾下,“對我來說,你就是一個魔法。”他轉過臉來,黑如墨染的眸子輕晃著魔法的身影,一絲不安在車內跳躍。
  口齒間有著啤酒花的酸澀,吐納微醺,不知道是酒勁兒湧來還是桔子香水的原因,又或者是眼前這張放大的臉孔。
  他的雙手仍放在方向盤上,擰了身子傾過來,鼻尖碰到我時,後麵車喇叭驟響,像解除了詛咒的城堡,兩顆心髒重新恢複搏動,我靠回座位借著係安全帶的動作平複心跳,狼狽如偷吃被抓的貓。“真氣人!”他催了油門又踩刹車,對路口闖紅燈的行人有很大怨言,“這麽熱天兒不跟家呆著都跑出來幹什麽?”
  五·一節,滿大街都是人,路堵得厲害,反正沒有去處,倒享受起來。車速緩慢不察前進,我聽著音箱呆呼呼的音樂,假裝不知有人在偷看,倚在靠背上打起了盹,懷裏攤著那瓶香熏,我囈語般喃喃:“這桔子味真好聞。”
  “是橙子。”他糾正。
  “錢橙子,我們去哪?”
  漫無去向晃了兩個多小時,天黑前,錢程看油表一眼,我們終於有目的地了。
  我搶著付油錢,謝他送翅膀去機場。他扣住我的錢包說:“我來,可以報賬。”
  “誰的車?”還供著油借他開?
  “公家的。”他語焉不詳。手機響起,工作人員瞥了一眼,他舉著巴掌自示遵紀良民,出了加油站把車停在一邊才查看來顯,“不是好事,”他告訴我,“公家打來的。董哥?剛您打電話?……挺遠的,讓他用別的吧,我姐不是還有車在家嗎?……不管,你跟他說我回不去!……他是不是成心添堵?董哥您說實話,非得用這車……多展罵您了?今兒一早姐讓我開她的車,誰偏說他車閑著叫我使?這會兒又往回要……得得得我不跟您掰扯成了吧……天津了你說遠不?……我……這老頭!”他惡狠狠滑上被切斷的電話丟到一邊,“服了!”
  “要用車就送回去吧。”看模樣還真急了,少見啊。
  “他用什麽車……你不了解情況。”他發動車子上路,“我就不該開他這破車出來。”
  “你們家人?”
  “我姥爺,八十了,跟我有仇,整天琢磨著害我。”
  “真厲害,爺兒倆還弄出階級鬥爭來了。”
  “你還別說,他真把我當反革命鬥。我年少無知哪是他對手,躲都躲不起了。”
  “年少?您指智商?”
  “我有一萬個心眼兒也玩不過那老妖怪。”
  “怎麽說話呢!”這有點過了,我聽得皺眉,他的手機又響起來,拿來一看,“你姐。”
  “接。”接通電話貼到他耳朵上。“……董哥告訴你啦?多煩吧!……不用你說我也給他送回去,跟他犯那口舌呢……算了吧,什麽想見我,直接說怕我過得舒坦……嗯嗯這就給他送回去,你甭管了這麽著吧……”
  也真為難秦總了,商場的詭譎變幻可能還不如家裏這一老一小難對付。

  是以難處
  原以為老爺子會住在比較幽靜的近郊,錢程卻把車開進內城根兒裏,停在路邊車位,打電話請董哥走幾步出來把車開回去。
  要不要回避得這麽徹底?我輕輕搖頭,就算是不了解情況,老人家年紀一大把了還跟他鬥什麽氣。
  “好聞嗎?拿走。”他見我盯著香水出神,拿起來塞給我。我好笑地放回去,他又要去拿,視線掃到遠處,哼了一聲匆匆向我擺手。“往後往後。”貓腰從我這側鑽出去,“就說車你開來的,我在前邊等你。”迅速逃逸。
  我挪到駕駛位去,關上右邊車門,碰掉了背包,撿的時候意外地在座位下看到一根細銀鏈子,順手拾了過來。鏈子是斷開的,上頭沉甸甸的掛墜滑了出去,掉在腳墊上,原來是錢程一直戴在手腕的那個黑色小葫蘆,可能剛才著急下車不小心刮斷了。才直起腰來,肩膀冷不防遭到硬物敲打,回頭看見一個怒目而視的老頭兒正收回拐棍兒。
  看清我的臉他微微詫異,我把不滿憋進了肚子,他肯定是把我當成有同樣發型的外孫子了。我推門下車,越過背後打人的壞人向他旁邊那個穿著正統的中年男子欠欠腰:“您是董哥嗎?”
  “對我是,你是……”
  “你是誰?”花白頭發的瘦幹老人沒禮貌地打斷別人對話,繃著臉中氣十足審問我,用拐棍輕點車門,“怎麽在我車裏?”
  “您好,我來送車……”
  “我問你是誰。”
  “叢家家。”我規規矩矩地回答。
  老爺子一愣:“誰問你名字!”他豎起眉毛嚇唬我,我發現錢程那兩道眉斑駁了白色真跟他姥爺的一模一樣。
  “我是中坤的職員,秦總讓我把車子送到這裏。”他可別說讓我再弄回去,我不會開車啊。
  麵前的兩個人麵麵相覷,我趁著他們將信將疑的當口拿了自己的背包說句還有事,頭也不敢回地溜了。
  錢程沒跑多遠,混在路邊一行排隊買飲料的人群裏邊,舉著兩大杯奶茶擋住臉。
  我揉著被襲擊的肩頭跟他抱怨:“替你挨了一下。”
  “他怎麽誰都打!”他用手背象征性地安撫,“受苦了,沒跟你廢話吧?”
  “別灑我衣服上。”我躲開,“我說是你姐的員工,他們就沒多問。”
  “真聰明。”他誇小孩兒一樣,還遞我一杯奶茶做獎勵。
  我接過來,攤開另一隻手,掌心是他的失物。精致的小葫蘆,墨光流轉,長短不足兩公分,攔腰加一個小小的銀箍固定,細鏈子穿過銀箍,吊著它在夕陽下散發著神秘的色澤,挺特別的。
  他下意識地抬了右手一瞧,光光如也,從我手裏把東西抓走,小心把葫蘆穿進去,拎著鏈子皺眉。“折了。”疼得耗子啃心一樣。
  “傳家寶?”
  “嗯。”
  還真猜對了,但這種現代工藝傳也傳不了幾代。“去金店能修好。”
  他輕輕搖動鏈子,著迷地看掛墜晃動,“我爸給的。”
  於一他爸給兒子的那把小金鍬上麵刻著長命百歲的字樣,我用指尖捏住這葫蘆,前後查看,光溜溜的什麽都沒有,材質不允許刻字可以漆寫啊。這是什麽材質?手感光滑像有機玻璃,透明度又沒那麽高,細看並非純黑,有點瑩瑩綠色,還有紅色……應該是含有金屬元素,結晶仿似幾層一圈小於一圈的葫蘆。越看越覺有趣,很想數清它裏麵究竟有多少層,眼睫毛都要貼上去了。
  他倏地把手收回,推著我的額頭。“不給你。”
  “這是什麽?黑瑪瑙?”不像,瑪瑙內部氧化物造成的變影,這卻是整顆都在閃彩。
  “阿帕契的眼淚。”
  眼淚是葫蘆型的?那真是哭出花樣來了。“阿帕契是誰?”隻聽過一些寶石取名王後的血啊妃子的眼啊印度之星北非曙光什麽的。
  他吃地一笑。“是黑曜石。”
  “啊~~”神秘感瞬間消失了,“直接說不就得了。”玻璃質火山岩,性質與玄武岩等相似,有講求風水者用它鋪地麵,鎮府院驅邪氣。但其質光滑,綜合安全係數考慮,不建議有小孩老人生活的居室使用。又具活性,可廣泛用作水泥混合材代替礦渣。
  腦子裏正不受控地匯集黑曜石的資料,一道巨雷炸響徹天際。“秦程!”我剛接觸過的還沒遺忘的聲音。
  不隻是我和錢程,路人也紛紛側目,老爺子坐在A6裏,用逮到特務的眼神痛恨地看我。啊噢,才幾分鍾就破案了。他太陽穴鼓鼓著,正是武俠小說裏內家高手的標誌,我像看到一條巨大蜥蜴般脊背發涼。
  “您叫錯人了。”錢程不著痕跡擋住我半個身位,我看見他背在後麵的手緊緊地攥著小葫蘆。“我姓錢。”
  老爺子原本就嚴肅的臉更是蒙了一層冰,命令道:“上車。”
  錢程沒動。
  “不要讓我說第二遍。”老爺子不再望著窗外說話,坐直了身子目視前方。
  董哥向我招招手。“叢小姐上車來,這裏不能停太久。”
  我輕推錢程,他猶豫一下,大步來到車前,自己坐進副駕,完全不管我死活了。
  老妖怪看透人心,虎著臉哏咄我:“你還愣著幹什麽!讓我替你開門嗎?”
  車打彎進胡同停下來,往外一看,青磚紅瓦鑄鐵對開門扇,遮雨搭爪龍翹角,飛拱重簷,一看這種建築就想起北京西客站來。簷上四個大紅燈籠高高掛,四字四體寫著“秦秦秦秦”,門口還立倆石麒麟,凶神惡煞地迎接到訪客人。我盡量不在這架勢麵前露怯兒,給自己催眠:這裏邊可沒我什麽事兒啊我隻是順道跟來的。
  董哥為老妖怪開門,聽得他大聲說:“不許給秦堃打電話。”他好像不會用正常音量說話。錢程已經怦地關上前車門走進那座府宅了,我慌忙跟下去,想了想又不妥,候在門外等長輩先行,這位長輩全把我當他們家門口的保宅獸,路了過去,闊步在前,我與他保持一定距離,以著被人忽視的姿勢跟在後邊。
  步入宅子,沿中軸線至第一進院,穿了刻有花簇頭的垂花門兒過磚雕照壁,互合四間風火雙簷整條磚房,戶戶抄手遊廊相通,之間礫石鋪路,幾棵參天古樹掩了座木砌的六角攢尖亭子,還有大片綠地種小白菜,此種用地規模在農村算得上小康,可挪進這地段兒就不可價估了。
  天色將濃未濃,院裏亮了明黃燈盞,祖孫倆進了上屋,董哥不放心地跟去做調解使,我則自動地留在了當院研究起那些鋪路石。兩眼望去便知絕非凡品,大小恰如鵝卵,色純正,與公園裏的規格石有著不可一論之妙,明麗柔和,不浸水已辯得出清晰紋理,有幾顆還是半通透的細石,綠斑白紋,亦美亦巧。蹲下摸了摸石質,均勻細滑,潤而不膩,猜是精選自雨花台的上乘美石,完全具有觀賞價值,若悉心打理,遠比我藏的那幾枚六合火石珍貴,上乘呀上乘。可惜落得這般田地,日曬雨淋供人墊腳,有道是稀為貴,多,則蔽。一如古代帝王的妃嬪,每一位都是人間尤物,尋常男子得了怕不為之神魂顛倒,而深宮粉黛紛紜,忘錯昏亂,惑迷了君心,縱是無瑕可指的佳人亦難得獨寵。試想你僅得一石,下等常品也是心頭好,數量達到眼前這樣,看來也隻能鋪路。買得起不如分了別人,這不叫有錢,這叫暴殄天物。把我惋惜得歎了一聲又一聲,巴不得雇一輕卡全拉回家當寶貝收藏,無奈都是泥了底嵌著的,嵌得還極為考究,稍加留神不難尋得出形色排列的潛默規律。中式庭園設計時頗多注重風水,怎樣采地氣補空靈,五行八門的陣法我看不出個中玄機,隻暗暗崇敬。崇敬抵不過心疼,摳摳敲敲了半天,一顆也拯救不得。
  “你幹嘛呢?”一雙大腳踏著人字拖兒踩中一顆精明可愛的小石,正是我最中意的那顆,比踩著我手還疼。視線順著米色七分板褲向上,淺粉撒花襯衫,栗子色半長碎發隨風瑟動,錢程挑眉垂眼,費解地看著我的動作,“肚子疼?”
  “沒~”猛地站起來,逼得他往後退了一步,避開了那顆石頭,我滿意地撣撣手,“觀摹一下建築風格。”
  “職業病。”
  “職業習慣好不好?”我撣撣手,“什麽病啊災兒啊的不吉利。”
  “小封建。”他姆指比比身後走出來的屋子,悄悄撇嘴說,“老封建。”
  一聲輕咳響起,我和錢程都嚇一跳,董哥從屋裏出來,估計是見到了某人剛才不敬的言行。“程程你還是去吧。”他壓低聲音,“賭氣也不至於駁婁叔的麵子,前兒來電話還特意問到你,首長應了帶你去。”
  錢程恍然大悟狀:“我說這一早兒演的那出戲,非讓我開他的車,合著算計好了到點兒找茬兒逼我回來。”
  “哪是?秦堃那大紅車子首長不待見,你總不能讓老人家搭出租吧?別擰了,保安也在。”他頓一頓見錢程沒言語又攛掇我,“叢小姐一起來吧,反正沒有什麽生疏人,保安你也認識吧?”
  不等我拒絕,錢程擺擺手。“不了董哥,我們倆……看電影去。”謊扯得很溜,拉了我就走。“快開場了。”
  董哥拿一把鑰匙給他。“開庫裏那個去玩吧。”
  “我打車,免得又給人引子挨折騰。”
  “你別犯軸,這點兒打車費勁著呢。”
  老妖怪在屋裏喊:“小董,秦堃給我那犀牛骨扇子呢?”
  “顯擺!”錢程沒好氣地翻個白眼。
  董哥應道“我去給您找”,把鑰匙塞到錢程手裏,“首長不知道這車在家,快去吧。”一句話功夫老妖怪就開催人,他連連“哎”著進去。
  錢程掂掂車鑰匙,邀我幫他圓謊:“走吧,看電影兒去。”
  “五一節能放什麽好電影兒?勞動模範趙振華?”我往路沿兒上走,想到剛才是踢踏著這些寶貝進來的就覺得腳底發燒,途經灌溉小菜地的噴水泵,睨到它附近的幾顆石沾了水的緣故,色與色漾著失透狀,有不可言喻的撲朔潤感。
  前麵那個興致勃勃的哼著評劇落子,快出二道門了兀地發現我不見,轉回來蹲在我在對麵,看我摸著那小石頭,好奇地問:“感應到這地底下有金子了?”
  “是地麵上。”我拍拍它起身,依依惜別,“這麽曬著會裂開的。”
  “什麽裂開?鵝卵石?”錢程終於找到我關注的對象,卻狠狠笑我,“你怕它裂開蹦出石猴子?”
  “跟你說也不懂。”我遷怒於他,“你們家太糟蹋好東西了。”
  說人壞話沒控製好音量,被冷臉老妖怪聽了個完整,手裏那把想是犀牛骨扇子,嘩地一合,哼道:“你倒說說我們家糟蹋了什麽好東西!”
  “又沒跟您說話~”錢程推著我走。
  “給我站住,把話說完。”
  “別人的話你聽個什麽勁兒啊!”他比跟我強嘴的時候反應快多了。
  氣得老妖怪握拐杖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兔崽子你再說一遍!”
  “我說我說。”打小季風和楊毅隨時爆發的對抗賽讓我慣於勸架,話頭一搶過來才覺得剛才貶得實在太徹底,無從挽回,隻得硬著頭皮說囫圇話,“您這些墊腳的石頭有幾顆是好東西。”盼著他不是財大氣粗,而是不知石情。
  “眼拙的丫頭。”他雖是罵我,卻是滿臉得意,黑木拐棍比著石路,“我這滿院沒一顆不是三等內的雨花石。”
  他也真敢承認。就是最末等的雨花石尚需十幾塊錢來不了一粒,這彎彎小路鋪下來還不得比波斯長毛毯都值錢。“雨花石不能曝曬的。”拿來鋪路更是花間喝道,反正開了頭索性說下去,“今兒這種大太陽照幾天就變質了。”
  “我這路晾在這兒十幾年了瞧變什麽質了沒!關老爺門前耍刀,不約約自己斤兩。”
  我之前光貪著看,倒沒考慮到裝置多久,聽了前半句話正納悶,不等追問,他鄙夷的嘴臉就擺出來。我噌地紅了臉,眼裏水氣上湧蒙花了視網膜。錢程不悅地反唇相譏:“人家專業研究建材的就不如您一擺弄玩兒的。”
  “你這大外行說話遭人抽,雨花石是建材?”
  “理應是歡喜收著的珍奇玩意兒,用來鋪路又和磚瓦建材有啥區別?”我咽著委屈直言不諱,“上好哀梨偏蒸了吃。”
  “小歲數懂得倒不少!你又見著哪窯磚瓦鋪得出我家的路?好東西就得藏著?姑娘家心思~~再珍奇說倒底是石頭,我還得把它請到祖宗板兒早晚上香?”
  錢程咬牙:“你這種心態上香它都不吃。”
  “混帳!”老妖怪打壓外孫子更是沒什麽顧忌,“這兒沒你出聲的份兒。”
  我這輩子沒見過比他更難打倒的老人,理說不通情打不動,簡直是塊壓酸菜的石頭,型沒好型是味兒沒好味的。
  錢程也是真沒轍,抹著我眼淚哄道:“甭跟他說,什麽都不懂。”這一刻我才相信他之前對姥爺的評價。
  董哥在老妖怪身後輕聲提醒:“首長,婁叔已經到了,咱們也走吧。”
  老妖怪喉嚨裏應著聲,步履穩健地走了。我瞪著他神氣的背影,沒好氣地推開他外孫子的手,看見才邁了幾步遠的人又轉回頭瞅我,來不及收回怨恨的目光,隻把頭一低。
  “不服氣是嗎丫頭?”老妖怪是不打算放過我了。
  錢程吸口氣頂他:“您怎麽沒完?”
  “年輕人,知道一個就敢說十個!”口氣仍是瞧不起的,拐杖輕擊腳下的路,“石頭產於山,長於野,風吹日曬是本命,叫人取來已經是大不幸,還藏著琢刻著水裏泡著,哼,我老人家是個扛槍打仗的粗人,倒也沒這狠心。你要哭進屋哭去,別腐了我石頭。”

  是以逆心
  氣死活人也就用這麽大馬力了罷?錢程歉意滿滿,拉我到院中小木亭裏坐下,頗無奈地替自己長期鬥爭的敵人賠不是:“別跟他一樣的,人都是越活越回去,他現在比個孩子還不懂事。”將我過長的流海撥向兩側,“不哭了,嗯?”
  我點點頭,隻覺得丟人,腫著兩個眼泡不敢抬頭看他,不甘心地說:“雨花石真不能曬……”
  “我當然信你。”他噗地笑起來,鬆了一大口氣似的,“什麽呀,原來是因為沒強過他,我還以為你是被嚇哭的。”
  “又不是兔子膽。”我負氣地揉著眼睛,“他能把我怎麽著?”
  “倒是顆兔子心,你沒怕就好,連我姐都一動就讓他罵哭。”
  “真的嗎?”驚奇止住了眼淚,我想像不到秦堃哭,跟想像不到老妖怪和藹微笑一樣。
  “嗯,後來罵不哭了,姥爺就把公司給她了。”
  我以為中坤的坤和堃諧音是秦堃自己創下的品牌,這會兒才知道是從老妖怪手裏接來的。話說回來董哥不是叫他首長嗎?人民解放軍無產階級領袖怎麽做起買賣成了資產階級?鋪了滿院子煙雨文石,大肆浪費,艱苦樸素的革命優良傳統哪去了?還說什麽石頭本命,要不是可憐石頭誰跟他辯駁那些,何況就算真的是他有理,話也不用說得那麽難聽吧?當兵的一點兒不懂體恤愛民呢,我又不是成心到他們家找茬兒,趕講話的,犯得著麽我!我說我的懷疑,老人家行軍打仗時候遭人背叛過吧,見誰都是敵人。
  錢程微微有些尷尬,擦幹淨我的臉:“看你哭的……”
  我卷了舌頭不再多說,畢竟是他姥爺,年紀又在那兒擺著,恨在心尖兒上總不能說得太狠。睫毛倒進眼裏去,越揉越難受,霧蒙蒙地看到他貼近的臉,伸手抵著他先警告:“別借機會繼續。”
  他一怔,現出魍魎之笑:“你不提我還忘了。”
  我兩隻手臂都抬起來把臉擋溜嚴,難為情和磨眼的睫毛使得眼淚嘩嘩流。
  “好了別鬧。”他拉下我的手,小心地翻眼皮,“在哪兒了?”
  我眨眨眼:“順眼淚兒淌出去了。”
  “你可真能哭。”他手揣在兜裏看我。“總是哭。”
  “好像你見過多少次似的?”
  “多少次都眼淚含眼圈兒,我就奇怪你這麽好強的女孩兒怎麽總是哭呢?”
  “情感豐富唄。”要不是好強還急不哭呢,好強可不一定就堅強。“你不是說你姐也哭,我還比得上她嗎?”
  “那是以前,她像你這麽大的時候輕易不見眼淚兒了。”
  被老妖怪錘煉皮實了,生意場上也罕見她姥爺這麽刁鑽的角色,果然成大事者都經曆過尋常人難以想像的磨礪。
  “我跟你說你們老板小時候可傻了,一哭就朝我借小葫蘆吸眼淚。”
  “什麽東西?”
  他的手掌亮了出來,指上纏著細銀鏈子,黑葫蘆搖晃。“我和我姐都相信這石頭有吸收人不幸的能量,她每次讓我姥爺訓哭的時候就來我屋盯著它看,一會兒就不哭了。”
  不用看這東西也不會一直哭下去。“你就不能大方點兒幹脆把它給你姐。”
  “這是我爸的遺物,她不會要的。”
  我覺得觸到了什麽不愉快的話題。
  “我們同母異父。”
  “但是她很疼你。”
  “是,疼到我愧得慌。她父親去世的時候我媽和我爸在外地,最後一麵都沒見到,特恨人。”
  “別傻。”
  他風輕雲淡一笑。“你用不用也拿它去吸吸眼淚?”
  “我不要,”我很反感地瞪他,“傳家寶是送兒子的。”
  “送兒子他媽也行。”
  “你占我便宜我可打110了。”
  “我送禮又不是搶東西,110理你~”
  “我是女的我哭沒人笑話,沒它鎮著你成天哭可怎麽辦?”
  “本來也就是一種精神催眠,我都習慣了,不用再戴它。”他攤著手,“收著吧,治好了愛哭的毛病再還我。”
  扳著他指關節攏成拳把手鏈包起。“你留著吧。”我說,“我受不起。”
  有一種珍視,隻能夠感動,一旦收下,某些現有的東西必須要改變,我不太願意為難自己。錢程也好,季風也好,我告訴自己順著心去相處。但季風對一個女人的想念,我看得那麽清楚,深知求不得,他的舉手投足卻還是我的焦點,也放不下。而跟錢程在一起沒別的,就是覺得自在,好像可以很沒心沒肺地快活。和他走這麽近已經不在我預期中,好感不是沒有的,但這種不完整的感情,最後會不會變成一個鬧劇?沒人敢賭愛情的發生概率,是以受不起。
  錢程說黑曜石是阿帕契人全部的悲傷,所以佩戴它的人不會再流眼淚,因為阿帕契人已經替你流光了。回想那石頭的黑,真如哽咽在喉的莫大痛楚,子夜一般不見星微光亮,或許確是凝結了什麽人的不幸。
  曜石雖是水晶,卻算不得雨花石,其實雨花石那麽多種類我也不是全部了解,但常識還是有的,雨花石含水,連我收的粗石在烈日下曝曬幾刻也會使其失去遊離水分子,表麵產生縫裂。我有七顆鴿子蛋大小的燧石,季風去看他二姐時在南京買回來的,古代沒有火柴,人們都用這種石頭磨擦取火,就是常說的打火石,以前在家裏河邊也能挖到,粗獷不潤,像這麽細滑的並不多見,難得是並沒拋光加工過。我自小喜歡漂亮石頭,尤其這種隱含火氣的燧石,連上學路上踢到的若是中了意也會撿回家,加上別人送的,老家房間的床底下大小盒子石頭裝了十幾斤,俺爹說了,都留著,將來我結婚當賠送。慶慶那年養了一缸魚,偷拿幾顆顏色漂亮的扔玻璃缸裏,回去一看給我心疼夠嗆。
  老妖怪命極好,買得起那麽多稀罕石子兒,但人不咋地,原本有朋自遠方來的悅乎,全叫他給攪和了。
  黃金假期的第一天過去了。(魚刺們:啊~~人間已過了一個禮拜……霧嗑頭:這段是拖得長點兒。)
  一早醒來季風就在,這人真不講究,姑娘家閨房,門不叫一聲就進。
  他說我叫了,你沒吱聲,當你默許了。
  挺有詞兒呢。“你幹嘛呢?”我揉著睡眠不足的眼睛,惶恐地看到地上被肢解的主機。
  “你是不給殺毒軟件刪了?係統幹廢了,得重裝一下。”
  “中毒啦?”我嫌那東西太占內存,“你裝係統拆機箱幹什麽?”
  “加個內存條,你不吵吵打圖慢嗎?係統還沒裝呢,一會兒上中關村買張安裝盤。”
  “你不有盤嗎還出去買什麽?”我拉開窗簾看著外麵的大太陽犯怵。
  “不知道借誰整沒有了,正好我看上一個係統,卡通頁麵的,可漂亮了。主機蓋子給我。”
  “什麽蓋子,”我把腳邊東西踢給他,“機殼。”
  “一回事兒麽。”
  “當然不一回事兒,你聽說誰說雞蛋蓋兒嗎?”
  他頭也不抬地擰螺絲:“你說有啥區別吧。”
  “包上的是殼兒,一般起保護作用;覆在上麵的是蓋兒,一般起封閉作用。”
  “王八殼呢?扣在上麵的。”
  “連著下邊的不也都包上了嗎?”
  他來了興趣,轉著改椎陸續列舉一大串殼蓋易混物:“……蝸牛殼呢?”
  “也是都包上的。”
  “包上腦袋咋出來的,沒包全吧?你說得不嚴謹~~”
  “起碼它不是覆在上麵的吧?遇危險就縮裏,保護用的。”我倨傲地看著無以應對的他,“小樣兒,跟我強,五百年也不是對手。”
  “那就再活五百年。”
  我憨笑:“那你就長蓋兒了……”
  小藻不知聽了多久,梳著頭發進來譏笑:“你們倆這無聊的。”
  “證明一下口才嘛。”
  季風深受侮辱:“缺德。”
  我看著小藻整齊的穿戴:“起這麽早幹嘛去?”
  “上火車站買票。反正考完試了,回家待兩天,我哥下月結婚,樓剛裝完,我回去幫他收拾新房去。”
  “你不能一直待到他結完婚才回來吧?”這兩天可夠長的。
  “哪兒缺你給收拾房子,”季風也挑眉看她一眼,“不上課啦?”
  “下半年我打算找工作,學費不交了,業餘自學。”
  她自信滿滿,還緊握一隻小拳,我不忍打擊她,可這天天上著課都沒過幾科,再找份工作……說實話,我對她沒什麽信心。
  季風說你不用管,她們家不帶讓的。
  我想管管得了嗎?那種高中一畢業就能為個男生能追到北京來的強丫頭,真打定了主意不想上課了,家裏不讓就好使?
  “姑娘,公主墳兒怎麽走啊?”
  突兀出現麵前的人嚇了我一跳,撫著胸口平定心跳,季風旁邊告訴他:“944直達。”
  他馬上彎腰屈背可憐著聲音問:“能借一塊錢坐車吧?”
  我抬眼看這大爺時尚的鄉土造型:“沒兩站地,您走著就到了。”走快點兒還能趕上吃晚飯。
  他欲言,終是憋了回去。出來行騙的,怪不得別人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對吧?
  季風順手就摸了一元大洋,純鋼的,捏著送到我和騙討人之間。“別坐空調車。”
  走到快餐店門口我回頭看,那人還在問路借車費。
  季風掀了塑膠片簾子推我進去:“回頭回腦瞅什麽。”
  “錢兒燒的。”都是這種假菩薩助長不良風氣。
  “助人為樂麽。”
  “世界上有十分之一季風這樣的人,我也改行要飯去。”
  “本少獨一無二!”
  “嗯,人基因越來越好,傻子不多了。”
  “別說那麽難聽,萬一要是真的呢?”
  我冷笑:“他要問我魏公村在哪然後還跟我要車費我就給他。一站地也要坐車,起碼說明是真不知道這地方。”我還沒說公主墳多遠呢他就先要錢了。戲演得太不精心,不值得買票看。退到底地說,是真的又跟他有什麽關係?
  “沒你心眼兒動得快。”
  “季風你真有二十三歲嗎?”
  “我二十四……啊我也不知道我二十幾,你幾歲我比你小一歲。吃什麽?”他翻來調去地看菜譜,然後跟我一起說,“……扁豆燜麵。”
  我瞪了他一眼,知道還問。
  “火箭那穆大叔你知道吧?他就不知道自己幾歲,過一段時間酋長讓往家抱一根木頭就算一歲了,問多大就回家後院查木頭。”
  哪兒哪啊這?“你怎麽?跟他一個部落的?”
  “沒有我就是說說。”
  “你說他那麽大歲數還讓打球嗎?一查骨齡不就給趕下去了。”
  “骨齡其實也查不準,我那年打CUBA時候學校雇那幾個職業的,有一隊友二十四了查完才十七。”
  “學校堆錢了吧?你們學校那麽有錢。”
  “不好說。你還敢吃點別的嗎?天天扁豆燜麵,不嫌膩得慌。”
  “我就得意這口不行嗎?”這孩子多管嫌事兒的毛病像誰呢?
  他忽地詭秘一笑:“行。”撐起手肘絞著指頭向外望去,“唉~~今天肯定比昨天還熱。”
  天熱很值得高興嗎?他的愉快神色雖然莫明其妙,但顯而易見,就像剛才給那騙討者一塊錢,臉上明白白寫著:知道你不是坐車但我還是給你錢拿著快走吧。
  我常常想季風是不是故意讓人替他著急,總是被騙,誰都能騙他。印象裏他也應該是有點小小個性的,反應不慢。小時候學生都有點害怕老師,季風更甚,平時路上碰到老師都掉頭就跑,有一回路窄沒地方躲了,打個車走的。
  越長越成了一個頭腦天真行為魯莽的家夥,而且你別試圖教育他,不要期待這種人會因為你的擔心而改頭換麵,讓你徹底放棄還比較快。他會說有你們這幫奸的盯著就行了,永遠也不學乖,這與學不乖有著態度和能力的區別。大部分的被耍他都知道的,卻還是中招。
  當當當,他敲我盤子:“快吃。”一份土豆牛肉蓋飯風掃落葉般迅速被清理幹淨了,他剔著牙四下看熱鬧。這小店地理位置優越,味道不錯上餐又快,聞名遠近幾所高校,不在飯點兒還是很多人來吃,屋裏點餐的走菜的一派忙碌,季風有感而發,“你看人這兩口子開個小飯館兒也挺好啊。”
  我瞧他百無聊賴的模樣故意逗他:“不一定是兩口子啊,也可能叔嫂~姐夫小姨子……”
  他看我正經八百的表情,兀地噴笑:“你社會新聞看多了。”
  “誰家都有本難念的經麽。”雖是句隨口說的玩笑話,但也不排除可能性,豪門恩怨經前隻從小說電視裏看過,現在身邊就有一對大宅門兒裏同母異父的姐弟,在老妖怪的折磨下,守著塊兒小石頭哭泣,然後堅強地長大。“哎季風?你知道阿帕契是什麽嗎?”
  他斜著眼睛想了想:“美國的一種武裝直升機。”
  啊?飛機還會哭的嗎?那不是漏油了?“我怎麽聽說是人。”
  “它是印地安的最後一族。最後一個阿帕契人消失,印地安人也就成曆史名詞兒了。”他還真說得出來,令我刮目相看,“問這幹什麽?”
  “原來是因為滅族了,難怪流出的眼淚都是黑色的……”
  他語出驚人:“你是不是說黑曜石啊?”
  “你怎麽知道!”
  “據說當年殖民者侵略阿帕契部落,男的為奪回土地而戰,最後敗了,不願意被敵人殺死,選擇集體跳崖。留在家裏的女人日複一日地哭,哭到天神也聽不下去了,他把這些淚水都埋進一種黑色的石頭裏,就是黑曜石。失去家園和親人的絕望,侵略,死亡,所有的不幸都被黑曜石見證,所以它有仁慈的力量,能保佑擁有者不再因悲傷而哭泣。”
  “因為阿帕契的女人已經流幹了所有淚水。”
  “別人給我講的。”他搓搓脖子,“你想要這石頭?我那有一串兒給你吧。”
  “不要。”我撐著下巴看他,“是紫薇送的吧?”故事當然也是聽她說的。
  那場浩劫屠殺一切除了愛情,對於失去的人,亙久想念的悲傷,除了上天,沒有人能終結。

  是以雀躍
  中關村……那不是蓋的,絕對是中華民族好客的縮影,我一人是不太敢過來的。
  “買電腦嗎美女?這邊來,要台式機本兒機啊……”
  “美女看看MP3MP4嗎?”
  “數碼相機……”
  熱情得嚇人,全衝我來,動口又動手。你看季風就沒人敢招他,一米八幾的大光頭,架一副墨綠漸變太陽眼鏡,委實駭人,不知道以為誰家借高利貸來催債的,而且他那走路風風火火的樣,誰拽他沒留神容易給手腕子別脫了臼。
  趕上五一商家促銷,買的擠擠嚓嚓,擴音器公放裏震人發聵的廣告詞,魔音穿腦,加上頭頂一個大太陽,血壓騰地升了好幾十毫米。季風對周邊賣家信息十分了解,跟在自己家找東西似的,先地下一層買光盤,電梯人多,七拐八拐走樓梯。見了東西就問價兒,20塊錢。拉著我走下一家,很有譜地說:“給他18能賣。”真出息了,還知道講價,結果到下家一問:15。當時不會了,裝模作樣地看著花哨的包裝,見我也沒吱聲的意思,隻好說:“來一張。”
  我多大定力才沒當場笑話他。“這麽便宜啊是正版的嗎?”
  他無恥地深沉了一會兒:“誰用正版的,山炮。”沒多會兒功夫這個時尚人士回家,光驅裏哢哢飛轉的盜版盤狀況層出不窮,寫著免激活卻要激活碼,又是雙係統不兼容……一連裝了七次,我那液晶屏險些粉碎在一隻盛怒的鐵拳之下。電腦高手都怎麽練出來,盜版事業的派生品。
  光盤買完又去另一家商城買什麽轉換器,謹遵兩點之間線段最短的公理,奔著目標大門直線兒前進,漠視其間呼嘯車輛,反正這亂哄哄的地兒也沒什麽交通規則可守,板車兒推貨架往來不絕,地上坐著回收硒鼓舊電腦的,刻章辦證售假發票的移動個體穿梭遊走,假期學生工斜披錦帶發傳單,還有幾個名牌卡通人偶借宣傳產品之名逮著年輕姑娘就抱,紅綠燈和舉個揚聲喇叭站馬路中間兒的交警都隻能管得了機動車。季風抓著我的手避免人群裏失散,他一隻手能抓住籃球,即使是隨意牽握也能把我手包得溜嚴兒,理應是很有安全感的,可惜他的舉動實在讓人聯想不到這個詞兒。他帶我跟車搶速度,一溜小跑,趕在車們繽紛而至前穿過馬路,我連連急呼“逾——”不敢慢跟半拍,一雙坡跟皮拖兒數次欲落,終於平安抵達彼岸。他長腿一邁,幾乎沒有任何停頓地跨過了護欄,商城大門轉身即是。
  護欄並不高,目測八十公分,脫落的白油漆非常難看,市政整改工程應該考慮在內……這就不是給人走的路,不過也算不得是季風獨辟奚徑,從大廣場過來的都是這條行軍路線。正常行人入口也不過十米開外,被人車貨塞滿,水瀉難通,但跨欄運動不適合我這半裙搖曳的淑女,還是沒有選擇餘地地打算繞過去。才一轉身,腰間驀地多了一雙手臂,從後邊抱起了我。
  我壓住隨裙擺窘然驚叫:“鞋~季風!”他嘻嘻一笑,把我放在護欄那邊,我單腳而立,狼狽地抓緊他的手保持平衡。他彎腰撿了那隻尖尖的皮拖遞給我,滿臉淘氣相,我接過鞋就抽他,“不夠你得瑟的。”臉在冒火,不是因為兩人親密的接觸,而是當眾掉了一隻鞋。
  人們都在笑我,給他們閑的……
  “嘿,”隔著護欄季風微微彎腰正視我,“臉紅什麽?”
  “季風你別找揍!”
  “你能打過我啊?”
  “我下毒!”
  他狂笑狂笑,手指刮著我臉頰:“柿子。”
  我崩潰了:“臉那麽圓!”
  “台灣小柿子。”
  不會打比方就別亂說話惡心人行不行?隻感覺五官糾結,季風正捧著我的臉往中間擠——“你幹什麽!”我心下駭異,抓著他的手往下拉,變形的嘴巴發出搞笑的聲音。
  他鬆開手,一口白牙閃亮發光惹人斧鑿。
  “不要胡鬧!”我揉著臉緊張地抱怨,“這層皮粘得不結實,你別給弄開膠了嚇著別人。”
  “不能,叢家最漂亮。”
  “你是不趕早兒出門又忘吃藥了?”
  “啊!”他自覺榮幸地承認,輕鬆跨過來拉著我進了商場,以墨鏡嚇退阻路推銷者數人。
  “你要是精神病也是攻擊型的。”
  “那你就是母雞型的。”他歡快地還口,“什麽叫公雞型的!”
  問官答花,話題無法繼續,隻好換另一個:“我為什麽覺得你今天特別興奮?”
  “你總是對的殿下,你最聰明。”
  我假假地傻笑:“季風你快拽著點兒我,我要飄。”
  “放心,一直拽著呢,”他稍加大了手勁兒,承諾道,“我不能把你弄丟了。”
  人群之中,罩在他無意識造出的保護圈裏,我告訴自己要相信這句話的力度。
  “這挺有意思啊。”季風停在一個數碼相機展台前,摘了眼鏡饒有興致地看著那種即拍入即輸片的微型打印機。
  立即有人迎風而上,托一款寶藍色超薄的相機,熟練地遞上宣傳單:“兩位了解一下,810萬有效象素4倍光學變焦鏡頭高效防抖配合超小型相片打印機即拍即打6寸出片一分鍾解決整套購買還送1個G的內存卡旅途便攜電池……”
  季風隻顧悶頭看根本沒聽。“這跟拍立得有什麽區別?”
  “速度上沒有區別,但這種象素更高拍攝效果更好……”剛才那套詞兒又叨咕了一遍。
  “多長時間能輸出?”
  “一分鍾,最快45秒。”促銷小姐耐心極好。
  我表示懷疑:“那相紙能幹嗎?”錢程洗出的照片都掛可長時間才敢碰。
  她對產品充滿信心,以實際行動進行答疑,退後一步鏡頭對準了我和季風:“笑~~”哢!可倒是夠麻溜兒,“看,您隻要按下這個按鍵,選擇輸出樣式……”足足兩分鍾相紙才從打印機裏拱出來,她有些尷尬地麵對周圍的觀看者,“可能是相紙用光了有點卡。”
  我很善良地點頭表示理解,季風隻顧盯著那張照片,稍幹一點兒就跟人要了來,美滋滋地捏著兩角吹氣。“科技讓生活如此簡單。”
  “沒照過相兒啊?”那出兒真招人鄙視。
  他對著照片說出新發現:“你臉比我小一圈。”
  “像你那麽大臉完了。”
  “比小丫還像海嬸兒。”
  “侄女像姑姑正常。”
  “女兒都像爸是吧?”
  “嗯……不一定,看來自父母的染色體哪條遺傳基因多。”
  “整得真專業。那我像誰?”
  “像給那相機代言的。”我指他身後。
  他滿心雀躍地回頭看,易拉寶上某電子產品的個性形象,一個圓頭圓腦的小外星人,腦袋上還帶根細棍,好像天線寶寶金屬版。季風臉呈夜色:“能不能不鬧?我問像我爸媽誰。”
  “誰都不像。你長大了,當年江邊逆流而上那隻木盆裏的事兒該讓你知道了。”說著噗地笑了,想起了好玩的事,“小時候老姑領我和楊毅出門,人都說我是老姑家孩子。楊毅就可害怕了,是真害怕,不是說著玩的。挨揍不說她闖禍說自己是撿來的,給我老姑氣壞了。”
  “都你老姑夫教的:‘你是季大搗騰水果時候在果園子撿回來的,一看咱家沒小孩兒就抱咱家來了’,這就記住了,說她是果園子長出來的,她當她人參娃兒哪。”
  一路揀著這些陳芝麻爛穀子回味,講起M城的事跟嗑瓜子兒似的上癮,開了頭兒就止不住。季風說話聲音很大,神采飛揚,好多事回憶都不下二十次了,他還是講得很投入,我聽得很認真,時而搭話,相視捧腹。車窗裏灌進的風裏帶著楊樹毛,滿車廂亂飛,有點擾人,季風一隻手在我鼻前輕揮,阻止它們靠近。揮動的節奏催眠了我,頭轉向窗外的淺碧澄空,陽光歹毒,道路兩側緩緩經過的樹木勾勒著不成形的粗糙輪廓,高高佇立的廣告牌子越來越近,上麵漂亮的花體字母清晰起來:SMART。背景是我再熟不過的效果圖。
  車剛好到站停下,季風注意到我的走神,順著望去:“中坤置業,你們公司啊?”
  “嗯,就我上個月插隊做的項目。”
  “這麽快就蓋起來啦?”
  “剛做運營。”
  “不是明年開始就不讓興土建了嗎?”
  “是不讓做新項目,我們這要起快著呢,估計再晚明年這時候也入住了,本來就是三期產品。全零居小戶型,交通便利,社區配套成熟。蓋起來內部認購可能有折扣,我要在放號前存夠首期。”
  季風些許的詫然:“你要買房?”
  “還一輩子租房住啊?”
  “那也太快了,才上班不到一年,現在就買扯了點兒吧?西三環……靠,這得多少錢一坪?”
  “肯定下不了一萬,現在還不知道配什麽裝修,酒店公寓的話還不得再加個三兩千的。現在房價噌噌漲,咱剛到北京還沒這個價兒呢,明年指不定啥樣,到時候交了首付供不供得起還兩說。不過反正一個人住也不用怎麽裝修,有就裝好點,沒有就刮個大白整張床一放,齊活兒。”
  “那還不如租呢。”
  “當然不一樣,租房再好是別人的,供房是累點起碼住得踏實。”
  他仍是不怎麽讚成:“女的急著買什麽房子啊?找一有房的不就得了。”
  “你願意把房白給別人住啊?”
  “自己媳婦兒算什麽別人?”
  “你就是讓你們家幾個好姐姐慣的,太大男子主義了。”
  “這跟什麽主不主義沒關,倆人結婚總不能讓女的買房子吧?”
  這還不叫大男子主義?“季風你不用瞧不起女人,三個姐有家的有家有業的有業,你們家現在就你這男丁最不成材了。”
  他撇嘴:“她仨倒是成材,進別人家戶口了。”
  好歹還都在祖國大家庭吧?那個投效德意誌的呢?怎麽不見他用這種語氣評論過?
  “瞪我幹什麽!”
  得到是我更凶狠的眼神。
  我們倆主要是季風滿載而歸,盜版遊戲盤就有小半斤,還有魔神壇鬥士,60集壓在一張3.5寸光盤上,順利播放是很大的問題。下車是他家樓下,順便拐進超市拎了大包小包民生品出來,外加一根日光燈管,買滿99塊就能參加抽獎,我們可以抽兩張。我抽到一瓶紅茶,最末等的,預料之中,這是人商家好心,百分之百中獎,要不一準兒就是謝謝參與什麽的。季風神叨叨地舉著他的那張對太陽看,嚴肅地問服務台:“電視叫人抽走了嗎?”一等獎是個三萬多塊的等離子電視,42寸。工作人員笑著搖頭,他說:“抽走了你也不帶告訴我的。叢家我給你抽個電視啊,放你那新房子裏。”
  “你最好不要。”我看著那電視的包裝盒苦笑,“我那麽小的屋子,正中間擺個四十寸大電視,不知道的以為屏風呢。”
  我話還沒落他就刮了錫層,失望地換出來一對兒畫滿星星月亮的陶瓷杯子,攢著濃眉斜睨我:“全怨你心不誠。”
  “挺好,”我安慰他,“當刷牙缸兒吧。”挑最輕的燈管兒和那一大包衛生紙抱起來,先把他的東西送回家,鬧個給陪我買安裝盤,結果他這頓狂購。
  “孫悟空。”他對我扛燈管兒的姿勢大加諷刺。
  “你們家孫悟空穿裙子?”
  “虎皮裙兒嘛。”
  “這是虎皮嗎?”我低頭看看自己的淺色豹紋兒吊帶裙兒,沒力氣再多爭辯。
  籃球健將走了幾個小時,活力半點未損,唱著R&B節奏的敢問路在何方,一步兩階地上了樓,他實在比一般女人都能逛街。我進門就癱在沙發上揉腳,他落井下石:“叫你臭美。”
  “你會不會足底按摩?”
  “我媽又不穿高跟鞋。”他把洗發水沐浴露一類的倒騰進衛生間,“洗衣粉也給我拿進來!”
  我有氣無力地回他:“不要支使死人。”
  他探出一張怪笑的臉,沒頭沒尾地說:“小鍬看你呢。”
  被太陽曬得暈乎乎的我,三秒鍾後形象頓失地彈起,發現原來放在沙發背上邊的蜥蜴籠子並不在位置上。
  “噢——”他起哄,“炸屍嘍——”
  “全死啦?”我期待地問。
  “活得比你硬實。”
  “死了好。”我接收自己答案,重新窩回去,“將來我房子裏不放沙發,堆十來個抱枕,累了往上一撲……”想像著被軟軟的棉花包圍的感覺,幸福地眯起眼,嘴巴彎成一勾月。
  季風的腳步近了,我睜開一隻眼,看到他剛把於一和老大放回去,反應過度地坐起,他沒來得收回身子,被我撞到下巴,兩人同時唉喲出聲。頭蓋骨比較結實,季風的下頜骨就脆弱了,我還聽到他牙齒相扣,好大一聲響,他跌坐在沙發上氣疾敗壞地吼:“你怕什麽?它們都在籠子裏。”
  我挪開幾步,看到罪魁和禍首也被這一事故嚇得直眨眼。“你知道我怕還拿回來!”
  “再曬一會兒就死了!”他委屈地皺著臉,手背沾了沾舌尖,控訴,“出血了。”
  “那就不能等走時候再拿?”我彎腰查看傷情,還真咬著舌頭了~~捏著他下巴左右動了動,“沒掉吧?”他打球時候下巴掉環兒過。
  他沒好氣兒推開我的手,把臉別開了。
  咦?我是不是看見某人臉紅了?舌頭上的血擴散了?“嘻嘻,張嘴我看看咬到腮幫子沒?”
  他不領情:“你看了能好啊?”
  “你不想讓我來你這兒才請了這兩隻保家仙吧?”
  季風站起來吸著氣緩解疼痛,瞥我一眼,伸手將我滑下來的裙子肩帶扶上來。
  動作暖昧得讓我腦子嗡了一下,無法正常思考的還有他此刻上下打量的目光。“走吧,去給我裝機器……”
  “你……再穿這衣服的時候別在人眼前彎腰。”
  我頓時應也不是,罵也不是,悲哀地想:季風這輩子算是學不會講話含蓄的藝術了。
  那雙不含絲毫塵屑的眸子,有琥珀的炫目色澤,在靜默的催化下,釋放出一圈跳躍的小小光子。他欠下身來,試探地吻上我的前額,我下意識向後一躲,絆在沙發上,他收勢不住地跟著跌下來。兩顆頭分開,季風看著我,眼睛裏有兩朵火花,似燃未燃地,但異常明亮。鼻息暖暖地撲在我臉上,軟得像我未來小家那些棉抱枕一樣的唇,溫柔地吻了我,如不安份的蝴蝶,觸碰到又離開,終於重重落下。
  同時落下的還有頭頂經過碰撞而搖搖欲墜的籠子。叢家家,24歲,在兩個微型恐龍的見證下——
  失去了初吻。

  是以迷途
  “明兒晚上的火車,點燈熬油忙和個什麽勁兒!”
  “我怕落東西。”小藻走來走去把要帶走的都堆在床上,再合理安排空間擺進行李箱裏。
  “那小枕頭不裝著啦?”哪次坐火車都抱它睡覺。
  “不了,我這次少帶些東西回去。”
  “根本看不出來少!”這孩子出門總跟搬家似的,“這些大盒子小罐子的你帶回去幹啥?”
  “都是我的生日禮物,攢太多了得拿回家去,騰出地兒擺今年送的。”第一次沒塞下,又掏出來重新調整位置。
  “打算收多少啊還騰地兒……你要真等你哥結完婚回來,那生日不得在家過了啊?”我隨手拿過電話旁邊的日曆,“端午節……31號,季風過完隔一天就你過。”
  “那季風過生日的時候你就記得幫我把禮物收了。”趙海藻大方地提出欠扁要求,“寫好姓名和祝福語,全放我這小掛兜裏。”
  我瞄一眼她床頭那淺藍小豬收納袋:“那要是誰送個自行車呢?”
  她很實際:“拿不進屋的一律變賣了把錢裝裏邊。好!”豪氣朝天地拍拍兩隻巨大號行李箱,再把一隻杯子裝進隨手攜帶的書包裏,就是頂替季風的等離子電視被抽到的那個,“車上接開水喝,就不用背礦泉水那麽沉了!”
  “嫌沉就不應該背這些沒用的,待那兩天又得背回來。”
  “這回多待一陣兒,相當於提前放暑假了。”
  “不用你美,我看你下半年能過幾科。”
  “天生天養,姐姐就不要再操心我了。”
  “啊,不操心。養棵鐵樹二十年也開花了,養你就知道瞎玩。我有你這妹趁早掐死省得上火。”
  “我有你這姐就好了。”她坐在箱子上托著腮歪頭看我,“我叔叔大爺家那些姐成天跟我幹仗,都沒有你對我好。”
  “卯勁兒溜須我沒用,我可不給你扛大包。”
  她急著爭辯:“我是說真的……”翻了個俏俏的白眼,“你一被誇不好意思了就故意曲解別人。”
  “知道我為你好就聽著點兒,三年才過這麽兩科兒……”被訓話的對象一副洗耳恭聽狀,我卻一點成就感也沒有,“齜個牙樂什麽?”
  “還差幾句沒罵完呢,‘成天就知道想些沒用的,你到北京念書還是處對象來了’!”她皮笑,聳拉兩撇細眉,刻意模仿我的表情和語調,“還有,‘那看書就好好看,捅鼓捅鼓這兒捅鼓捅鼓那兒,跟披了虱子襖似的沒一會兒老實氣兒,你能看進去啥才怪’,完了歐娜就說:自暴者,不可啦啦啦也,自棄者不可什麽什麽也。”
  我真不知道該哭該笑:“小金子在家你等著她用古人的口水淹死你吧。”人家說的話都記得門兒精,偏就不給你當回事兒,氣不氣死人!
  “不知道歐娜現在幹啥呢?”她巴巴兒地仰臉望向黑漆漆的窗外,居然還歎了一口氣。“家家我可羨慕你們了,腦瓜兒都那麽好用。”
  “不是好不好用,是肯不肯用。”
  “普通話說得也標準,聲音還好聽,又會英語又會韓語,比我專業的還強,人漂亮,朋友又多……”
  “逾——”壓著手中斷她悼詞一般的讚美,“你誇我我沒意見,但你不能往死了誇呀。”我這汗毛嗖嗖的往起支愣。
  “但是你說對了家家,我來北京……確實不爭氣。”
  “天生天養吧。”對她的過於情緒化我總是不知道怎麽應對,忽然發現在這一點她跟季風挺像的,尤其是這兩年,季風一貫莫名其妙時見低落偶高漲善變如女子一般。這一刻長籲短歎,你剛換上知心姐姐的嘴臉準備陪聊的下一刻,找不著開導對象了……手一揚,指甲銼投進電腦邊筆筒裏,我伸個標準的貓式懶腰:“我去睡了,你慢慢折騰吧。”
  她叫住我:“今天有什麽好事兒發生吧,你不給講講我擱心裏尋思著半夜該夢遊了。”
  好事?謹慎地看她一眼,手放在小腿肚上輕揉,借以爭取時間想答案——好事?季風抽到一對小水杯……不能提他。我也能抽到獎,這還是剛才那件事。季風買東西會講價了……不能提季風!
  “晚上吃飯的時候我就看出來了。”小藻兒抓到人小辮子一樣奸笑,“季風整頓飯都在看你眼色,我還沒見他吃飯那麽慢過。你就好像跟前兒沒這人似的,光是跟我白唬。季風說過你是個單芯片的,說話的時候不想事兒,想事兒的時候就不出聲,所以你心裏有事的時候話特別多,這樣就能壓住鬧心事兒不去想。”
  他們倆一天沒事兒討論我幹什麽?
  “你那執拗勁兒……是季風先邁出一步的吧?”
  邁出一步?邁出了流氓的一步,他竟敢給我下催眠術趁機買斷我初吻。我也沒慣著他,給了他一個措手不及的反應,蜷著身子吸盤一樣粘在他懷裏,任他說什麽都不肯抬頭不肯聽。
  先斬後奏這一計就不是季風等正義之師使得出的,是翅膀還是楊毅出的這損主意?大概把接下來我的幾種反應也算進去了,倒要出個奇兵隔山隔水地跟那兩隻鬥鬥法。開始他還是邊笑邊哄,推我起來,我自殘地逆著勁兒,他一鬆手看見我肩膀被捏通紅也不敢再亂動,什麽都招了。“都是翅膀教的……”我笑得聲道寸斷,半點不出聲,他疑惑地問我:“你是哭還是笑?”
  這回不顧力道扳開手要看我的臉,中國有四兩撥千斤的巧力,不是勁兒大就能得逞的,沒手擋臉還有頭發,拂開頭發我手就自由了,一灘水兒他再大的力氣也扶不出型。
  辦法想盡,他滿頭是汗地抱著我,隻剩下哀求:“你別這樣,我知道你會生氣,可我不是聽了他的話胡來,我也不是小孩兒了,看你那樣我有反應啊……我不碰你了。快起來一會兒缺氧了天這麽熱……”
  沒有反應我那麽低胸的衣服穿給誰看的?!
  小藻兒對季風家的這一幕無從知曉,仍靠零星火花猜到了重彩。純是個人直覺外加經驗,像廚房裏燉菜,不管誰填的湯,她總能知道啥時候湯幹菜熟。“小非哥跟他說了什麽。肯定的。”
  連這小丫頭都猜得到的事我怎麽可能沒譜,翅膀那是算盤成精,離近了都能聽見他心裏扒啦珠子響。拐大彎跑這麽一趟就為讓我和小藻和好?他當了多年花匠還不知道女人多難擺平嗎,而且就算我真的不怪小藻兒了,也隻是治標不治本,不拔根兒怎麽顯得老大的本事?肯定是要朝季風下手的,禍根嘛。
  “小非哥說你不會原諒我的。”小藻兒眼裏水汽漾漾,躺在床上,手背擱在額頭上仰麵朝天。
  “算了都過去了,你好好睡覺吧。”我走過去拍拍她的臉,“再揪著嘮咱哥這趟真就白來了。”
  “家家你不原諒我,行,那你能相信我嗎?我是真把你當好朋友,可能當初是為了季風接近你,但絕對絕對沒有因為他利用你。別看我不懂事,也分得清人對我是真好假好,季風的事兒,歐娜斬釘截鐵,就是不行,你是不擋不攔,我知道你們都是為我好,我是不撞南牆不回頭的傻子,勸不住,要能勸得住我根本就來不了北京。你的法子是用對了,可也太殘忍了點兒,眼睜看我往上撞,疼死我了。你要不想讓我和季風成總有辦法,但你到底沒阻止我,讓我知難而退,這法兒也就你能想得出來吧,這不是怪你,隻是覺得你太懂人心,有點害怕。”她說到這裏忽地一笑,玻璃體上晃動的淚晶瑩瑩地流下來,“我來的時候小非哥就告訴過我,家家是狼膽狐狸心,狐狸不會主動傷人,但卻是一種沒有安全感的動物。他說我要追季風,瞞著誰都可以,就是不能跟你耍心眼,一旦扯上季風,你對什麽都能狠得下心。我不是不想聽他的話,可是那天我下樓去找季風,他看見來的是我,眼神兒裏那種失望……我沒法兒說。家你對叫叫兒是什麽心情?我想不出來你對她介意成什麽樣,就像你想不出來我看見季風那種眼神時,對你的介意。你捫心問問自己,叫叫兒跟你說她和季風不會在一起,即使明知道她是真心的,你就能一點兒也不防著了她了嗎?像你這麽冷靜的人也做不到,我呢?想到跟你處在一個模模糊糊敵對的位置,坦率不起來。其實話說穿了,就是因為季風喜歡,但你和我都不忍心怪季風,你遷怒叫叫兒,我遷怒你。這麽個謊言,蹩腳是蹩腳,以你和季風的關係也還拆不穿。我賴在季風家,他一下就知道我什麽心思,不趕我走,一點都不笨,就在你麵前才笨。我躺在床上看他打遊戲,困得栽歪在椅子上睡著……他對我越好,越順著我,我越難受,我來北京,喜歡他,要的就是讓他配合我做秀給別人看嗎?我從來都不後悔來北京,那時候也知道錯了,就錯了一步,沒了季風,沒了你,我想歐娜知道我做了什麽下賤的事兒,也不會若無其事,弄得很尷尬,都是我一個人的錯……”
  我聽不下去了,打開門跑出去,小藻壓抑不住的啜泣在門的那一麵傳來。
  我靠著門外的牆壁蹲下,頭埋進臂彎,眼淚流得比小藻兒還凶。她沒有錯,誰都沒有錯,可是一切都正確在軌道,也是會讓人大哭的。這是一個通往悲傷的軌道嗎?那為什麽當季風抱著我說“叢家我喜歡你”時,我心裏的喜悅海潮逐浪般翻騰呢?
  “忘了叫叫兒行不行?我都能做到,你不要還揪著她不放。”
  我知道,不能說你蓋了一高層,下麵十層賣不出去就扒了,那上邊幾層也沒了,空中樓閣在建築學上不是這個定義。人也一樣,誰都會有以前的,不喜歡也不能抹殺。問題是:叫叫兒真的成為季風的以前了嗎?
  老大說得對,我是沒有安全感,我不想猜忌但這不能控製,就像沾在碗碟上的洗滌劑,我永遠覺得那些泡沫無法漂淨。泡沫食用對人體有害,季風的以前會為我的未來帶來不幸。
  季風家的窗子還亮著,像焦渴人麵前的迪迪畏那麽誘人——上去?豈有此理!回家?我剛下樓啊!錢橙子這兩天在家養驃……這念頭太危險了,幸好沒帶電話出來,口袋裏居然有一大把零錢,隨便在大衣櫃裏摘了一件薄外套,這會兒才發現不是我的,她們倆都有滿兜亂揣錢的敗家習慣。十塊兩張,一塊半打,毛票沒查,還有張五十的。抱膀兒在路邊站了一會兒,出租車不用招手就在我身邊停下,我想去三站地開外的24小時快餐店吃扁豆燜麵,說完地址又改了:“師傅這能調頭嗎?去簋街。”
  這時候全北京城也屬那兒又有吃的又熱鬧了吧?我得找點兒熱鬧看,今天的夜怎麽這麽安靜?小柴油車呢?嚎叫的動物園越獄者呢?太適合睡覺了,可我像粒冰塊兒般清醒。計價表跳了三十多塊錢,窗外一掠而過一片建築工地,巨大的金屬門吸引人眼球,那是個獷調子倉庫酒吧。
  司機在我說的第三個地點刹了車,迎賓迅速過來開門,隻有我一個人。我找人。請便。
  不能讓他聽說正經人家姑娘獨個來酒吧。沒什麽的,我喝杯汽水就走。果然是狼膽……
  酒吧很大,應該不低於1500平,難怪裝了那麽大個兒的鋼板門。我在位置奇差的一隻沙發上坐下,離舞台遠,卡座小,腳邊是刻意設計出鏽跡斑斑的管道,粗糙靡野的氛圍頓生。一道高大的水幕牆,擋住了自己和別人的視線,竟不用示意,立馬有服務生過來招待,頓時對這家店子有了星級以上評價。桌上有燭光,身邊有水流,另一側有抱著舉止放肆的男女,元素混亂地交織在一起。
  我要了兩杯中度雞尾酒,一杯直接進了胃裏的,舌頭沒嚐出來是苦是辣。另一杯小口啜著,一口微辣一口甜,窩在沙發裏用調酒棒攪著摻了三分之一碎冰的藍色柑香酒,被燈光泡著的人群醉生夢死著,處處充滿了長開不謝的誘惑之花。
  晝伏夜出的聲聲色色,養犬放馬,紙醉金迷,每個人看著都比我要活不起。震耳的重型音樂敲擊著心髒,沉悶被嚇逐出境,喧囂浮躁在幹冰煙霧裏尖叫扭動。吊頂處玻璃夾層飾著小燈,透過翻動變幻的舞台燈,煽情得行星一般閃爍撩人。烏黑的天花板宛如夜幕,綴著星星,折射造出迷離的意象。從洗手間回來的走廊牆壁上,嵌著人工雨花石拚就的抽象畫,這些石頭的造型可愛,圖案做作,隻是普通的規格石,比不得錢橙子家老妖怪那些上乘美石。天上的雨,地下的石,人間的花,謂之為雨花石,千年的精華凝為一體,本不應是人間所有……
  “美女~”有人隻手撐牆,“合一桌吧?”
  “不好意思我有朋友。”你壓著我石頭了土鱉!
  “瞄半天了,”他側著身子擺出最帥的角度,嘴角向一邊扯著曖昧的弧度,“就你一人兒。”
  “下次吧。”遇到從動物園越獄的了。“拜拜~”
  他拉住將我帶進懷裏,和體溫相同的酒氣噴在我耳側:“這套沒意思了。”猝不防被我推開,眉間顯了不耐,“來了幹嘛不好好玩?”
  我退一步,轉身,退進一個人懷裏。仰頭看,長著一雙弦月細眼的男人正俯視我。
  “是你。”

  是以投機
  眼熟!記憶庫搜尋完畢。
  是在錢程同學會見過的鬼貝勒,但我不知道當著外人的麵兒叫他這個渾號可不可以,也像他一樣低唔:“……是你?”表示自己認出了他。
  他點了點頭,放開我。
  不死心的土鱉歉意地過來拉我。“不好意思,我女朋友醉了。”
  笑眼懶懶望向這個演技糟爛的人:“活擰了?”
  有服務生打扮的人湊上來:“爺兒,甭跟王八蛋一般見識,丫黃湯灌多了犯渾。”
  “什麽叫犯渾?”笑容跟索命鬼七分神似,“那我喝多了操你祖宗行不行啊?給笑模樣兒了是吧?”
  服務生還要求情,鬼貝勒旁邊那個皮膚白淨的胖男人抬腳踹開他,毫無聲息出現兩個人接手了搭訕者。
  土鱉八成是完了,還不得被榨成中華鱉精。
  對手下的行為視若無睹,弦月眼半眯:“沒事兒的起開這兒。”
  這話像暴風,駐足人群被迅速吹散,白胖子粗魯地推開一個踩著醉步來不及讓路的家夥。
  和我並排的鬼貝勒,走出幾步想起什麽似的停下來,回頭對如臨大敵的幾個服務生說:“都給我看好了,”手一抬指住了我,“這可是我親妹子。”
  親哥哥帶我回到電子音雷動的大廳,臉又變成笑盈盈:“程程呢?這小子我要教他個乖,什麽地兒啊讓你一人兒溜噠。”
  “我不是跟他出來的。”自作聰明地又加了一句,“他來了能不找您嗎?”
  他眉峰微揚:“他哪知道我在這兒!”
  “……不是您的店啊?”
  “說什麽傻話~我自個兒的店子能放人鬧事兒嗎?”
  是這個理兒沒錯,拿出來說就太張揚了吧,典型的流氓癖。“那你是跟朋友來喝酒啊?”
  “嗯,人還沒到。”他瞅一眼手表,歎道,“得時候呢~你那桌子急著回不?陪我坐會兒?”
  白胖子很有眼色,為我拉開一把高背椅。反正我那也就一張桌子,沒誰急的,道了謝坐下。
  鬼貝勒叫杯紅通通的果汁給我:“喝酒了吧?”
  “一點兒。”神經倒沒麻醉,臉可能還是有點紅。
  “得替程程審一審,”他手肘搭在吧台上,痞痞地問,“跟誰出來的呀?”
  審人有必要非得拿出東廠的官方語調嗎?“自己。”
  他剛叨上根兒煙,聽見我的話愣住了,一手微抬示意彎了腰準備點火的白胖子稍等,一手夾下煙,視線始終沒離開我。
  我有點發窘:“想一人待會兒。”
  他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煙重新放進唇間讓白胖子點燃。“叫……家家?嗯。”他咬著煙含含糊糊地說,“我知道你跟程程不是一對兒,不過女孩子家一人兒來這種地方混可得有人管管。你又不是她們那樣的,對吧?”
  順他下巴指向的角度看去,幾乎半裸的女人半站半倚地在環形舞台邊上,對每一個過往男賓施展媚態。
  “遇著剛才的事沒我怎麽辦?”
  “還沒謝謝你。”我向他舉舉杯子。雖然不認為剛才的事會有惡劣性演變,但鬼貝勒的出現畢竟把事情簡化了。
  “免了。沒跟你討恩,要不是你撞著我我就直接走過去了,哥哥不是幹見義勇為這買賣的。”
  “這我知道,您通常是被別人見義勇為了的。”
  他噴笑:“說得好!”咬牙低罵,“錢程這小兔崽子。”
  低著頭吸食杯中飲料,入口酸甜滋味,煩心瑣事暫被擱置。“你怎麽知道我跟錢程不是一對兒?”應該不能是錢程自己說的。
  “我知道的多了,”他賣弄神秘地吞吐煙霧,“我要是想知道,你在中坤這月拿多少工資都能問出來。”
  聽他故意提起公司名稱,我猜測:“你認識秦總?”
  “認識……”鬼貝勒喃喃回味這兩個字,“可也能這麽說。”
  表情很奇怪哦——“您今天約的人不會是她吧?”不由自主就往椅子下滑。
  “不是不是,你好生兒坐著。”他助我士氣,“又沒賣給她們家,下班時間管得著嗎?”
  “不想多生事端。”
  “別人家都想方設法兒接近老板,你這……跟卷了公款似的,躲她幹什麽?”話尾一收斜眸轉問,“不喜歡她這人兒?”
  “誰說的!過節給了我一大紅包。”偷偷觀察他消隱的緊張之色,心想不喜歡也不會當你麵說就是了。
  “這就喜歡她了?”
  “她給我工資,我替她做事,她是老板,我是員工,從這個身份上來說,談不到喜歡這種私人感情。但是我有點崇拜她。”
  鬼貝勒被這個上世紀的詞震住了。“有什麽好崇拜的?眼看四十歲的人了,沒有老公沒有男朋友,光知道狂賺錢,穿名牌開名車一臉假笑出入高檔消費場所。”他狠吸了口煙,掐滅,“你別學她,越學越失敗。” 口氣是鄙視的,卻掩不住心疼。
  我很煩惱:“秦堃如果也算失敗的女人,那北京城的女人就都被世界遺棄了。”
  “起碼某些方麵你肯定比她成功。”
  “不能這麽比,拿她短處PK我長處,我一點成就感都沒有。”我直截了當地拆穿他的把戲,“而且這種比較也不能讓你對她的崇拜變少。”
  “真不像是一小毛丫頭說的話。”他和我撞撞杯,幾十塊一杯的武士岩遭牛飲而僅剩小半。“這麽精明個人兒怎麽犯糊塗?單蹦兒出來買醉!”
  “我沒有買醉啊。”他這種方式喝烈酒才叫買醉,再說我兜裏那點兒錢,買啤酒都不一定能喝醉。
  “嗯?說說,”他像漢奸竊取我軍情報地哄騙,“我不告訴程程。”
  “和他沒關。”
  “喲喲,你的事兒哪件跟他沒關?”
  “我怎麽覺得你在替錢程套我心裏話。”
  “套話是套話,不過不是為了那傻小子。”
  我竊竊發笑:“為了傻小子他姐?”
  “被你給套了。”他朗笑著承認,頗覺有趣地轉著杯子端詳我,“程程對你挺上心,他姐說的。”
  “我有喜歡的男孩兒,不是錢程。”我搓搓挨著吧台變涼的手臂,心裏話對這半個陌生人說得很流利。
  “哦~”了然之後又蒙了,“那這事兒應該程程出來灌酒啊,你煩個什麽……男的對你沒意思?”
  “很難形容……可能彼此都有意思,嗯,但是不能在一起……以後有機會再說吧。”
  沒語序欠邏輯的話,卻聽得貝勒爺很有感觸。“再碰一個,”他揚了揚杯子,“同道中人。”
  “值得碰杯嗎?”我疑惑地垂視自己的果汁,“不是什麽好事。”
  “起碼找到戰友了,可以互相切搓一下,而且相互也能理解,知道對方疼在哪,不去碰,對吧?免得問一些什麽‘倆人都有意思幹嘛不能在一起啊’,什麽‘相愛是兩個人的事’……什麽什麽的。”
  “嗯。”這倒是值得珍惜的特種友情,“幹杯。”
  叮!他輕抿了一口就放下杯子問:“那你們幹嘛不在一起啊?”
  幸虧我喝得比較慢,隻是嗆了一下沒有戲劇性地噴出,不過噴出來也不會浪費,可以把正對麵的鬼貝勒逗弄的臉勻稱地塗上紅色。小部分果汁流進氣管,劇烈咳嗽起來。
  “這才是年輕人該有的激情嘛!”他笑著示意白胖子拿餐巾紙給我,“你今年多大?”
  “本命年。”我狼狽地拍著胸腔。
  “年輕!有前途啊——”
  我噗哧一聲:“你說話好像錢程他姥爺!”
  “像他??!”貝勒爺又變鬼了,猙獰了滿麵煞氣,“……別亂比喻。”
  觸雷了!一時猜不到他在想什麽,我品著果汁中摻兌的酒香小心地說:“但是有可比性啊,你是鬼,老爺子是妖。”
  他的眉皺啊皺啊,皺到極限倏然展開,手指敲著吧台輕笑,然後是放聲大笑,猛拍一下:“說的好!”好像非常解氣。
  看來老妖怪仇家滿天下,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委屈地傾吐了在秦園被老妖怪氣哭的事,鬼貝勒聽得很興奮,不安好心地扇風點火,杯盞須臾,我們像趙秀才和假洋鬼子那樣成了情投意合的同誌,革命不敢,相約來喝酒。
  一直悶站在旁邊的白胖子等到我們說話的空隙附耳提話,鬼貝勒笑容未歇,毫不避諱地吩咐道:“告訴他遇到朋友了晚點過去,我跟小妹子再多侃兩句兒。”白胖子領命,招來不遠處一張軟座裏的人,傳了老板的意思,又站回鬼貝勒身後。
  沒空猜這屋坐了多少鬼貝勒的人,我慌忙起身:“您還是去忙正事兒吧,我這就回了。”
  “不著急。”他晃晃杯子,“談些小生意賺個酒錢,因為是熟人才出麵碰一下。”
  這麽晚了黑社會能談什麽生意?分地盤?走私毒品?倒賣軍火?這些事和眼前這張笑盈盈的臉很難結合。忍了又忍還是鬼祟地問:“你真是混黑道的嗎?”我用求證的口吻,他若火了我就拖秦堃的弟弟當盾。
  鬼貝勒點點我的眉心:“好奇是你的弱點。”
  “是普通人的共性。”對什麽都不感興趣那是六根清靜的僧侶。
  他能接受這說法,但不滿意我的用詞:“黑道?民間組織吧,大體也是擁護四項基本原則的,不過我們更以經濟建設為中心。”
  我合掌作拜神手勢,目光灼灼地望著他,不愧是接受過高等教育的新一代黑社會大哥。“偶像。”
  “不拜秦堃了?”
  “不同領域。”我居然拿教父當神父告解了一段感情。
  “以後遇到麻煩了提我管用的盡管提。”他拍拍我的頭,“你這孩子有意思,回頭秦堃那混夠了來替我辦事吧。”
  “可以考慮。”
  “就這麽定了,早點回去歇了吧。”給白胖子遞令,“找人代我送送。”
  這下不用為沒打車錢發愁了,正琢磨是裝醉找人來接還是坐到天亮搭公交回去呢。
  送我回來的是普通車子,不是那種誇張的黑奔馳,但司機很嚴肅,除了問我址不亂說話。我感覺他們很怕那個笑盈盈的鬼貝勒,連帶地也怕和他喝酒聊天的我。
  小區車行大門已關,他停了車替我開車門,堅持送上樓,我沒帶鑰匙他連門鈴都搶著幫我按了,我說謝謝,他一躬鞠得老深:“應該的。晚安。”客套得像日本人,和他們閑散的老大完全不同。
  門嘩一聲被打開,季風火龍一樣噴發:“你幹嘛去了?!”
  “吹吹晚風。”我垂著頭垂著雙手,十指交叉握成拳,繞過他進屋。
  小藻從沙發上站起來,眼睛紅腫,淚還沒幹:“家家……”
  “不是因為你說的話。”我揮揮手,揮不去的自責,此地無銀三百兩。“我餓了下樓吃點兒東西。”
  “你喝酒了?”我忘了她嗅覺很敏銳的。
  “不是,就那家的醪醩湯元……”
  “燕兒你去睡吧。”季風打斷了我的話,“你出來。”他開了大門。
  “季風我困了,有事兒明兒再說吧,噢?”揉著眼睛進了自己房間。
  防盜門怦然作響,季風很生氣,怪我把他的自尊當成鞋墊兒。
  “……家家,等我再回北京,咱們就像小非哥說的一樣,好好做一家人,行不行?我再也不去招季風了。不過你要知道,我放棄是因為爭不過你,不是那個沒著過麵的叫叫兒。”
  因為我……
  揮不去的自責。
  真是生命中無法承受之賤。
  我對人性再懷疑一些,我就可以坦然麵對小藻兒的退出。
  可我真的相信她的眼淚她的笑。
  季風剛才打電話來,而我手機錢包鑰匙都沒帶,他和小藻把附近能待人的地兒都轉遍了。季風擔心我,小藻擔心我,他們不知道我在和一個黑社會把酒言情。
  “我說那些話沒別的意思,你不要亂想啊家家。這麽晚出去了萬一出點啥事怎麽辦啊?”
  “你能不能別說了?我出去就不願意聽你說這些。”
  她說有話不想憋在心裏,她覺得什麽都能拿出來說,她不知道這世上有些東西是不能在陽光下暴曬的,太過明顯了,會生裂痕,拋光都修不了的。
  三點多了,天快亮了,外邊沒有星星,好像是個陰天。但北京晴天星星也不多,高二時候我們去一個鄉下的同學家玩,她家天上的星星那叫一個亮。那天特煽情,躺在拖拉機的車鬥裏為當天的蚊子貢獻著各種口味的血液,談人生,講理想。我記得我還有過當警察的理想,楊毅笑話我:你這種跑賽速度隻能當戶藉警,抓賊就免了。
  那兩年M城商場裏小偷特多,最慘一次丟了兩千多,那天我媽去進貨了,就我一人看攤兒,兩千塊是一天的毛錢,放腰包裏讓人連窩端了。氣我這個肝兒疼,季風給他大姐夫打電話,大姐夫是縣刑隊的,對活動於各大商場的小偷稍有了解,一個壓一個半天就破了案。晚上他和楊毅上我家給我送錢的時候我覺得自己特廢物,還很恨警察,他們明明有能力抓賊卻放任著,都把丟錢的當自己家人至於養活著這些小偷嗎?那時候我還有點懵事兒,還有點改革的勇氣。我不是想要警察這個名號,我想當的是真正能維護好這個治安的人,後來我發現這個“人”是不存在的。它可能隻是一種圖騰,在精神範疇內,有象征性的保護作用,但人們已經習慣於相信它的力量,一次次失望,一次次相信,因為沒別的可依靠。有困難,找警察。這總不是武俠片,手刃仇人是要判刑的。
  這是個文明的社會,而星星在文明的天空裏,卻看不見。
  不過它們還是存在的。
  蚊子也是存在的,同樣看不見,隻圍在我耳邊叫囂,讓本來就不能睡眠的神經更加煩亂。伸手在牆邊掛兜上摸花露水,明天就支蚊賬吧,要不早晚被咬成米其林輪胎。意外摸到了口琴盒子,可笑的與紫薇暗較勁兒的日子,風琴是學不好了,打底兒太難,有一天在老姑家看見口琴,商量老姑夫教我,他承包的礦總有事兒,也沒什麽空顧我,把我丟給了第一也是唯一的弟子季風。當時季風統共就會吹三首歌:小草,送別,賣花姑娘。我隻學了送別。
  5351 615 5123 212 53517 615 523 471
  季風拉著我站在鏡子前:“……舌頭伸出來,往左靠……舌尖兒!往左,不是嘴角兒,這兒……”他點著我嘴唇左半邊的中間位置,手指比我的唇還熱,“保持住嘴型別動啊。”
  口水在舌根部範濫,我有點後悔學這個樂器,我可以去文化宮學打架子鼓什麽的。
  金屬的溫度拉回我神智,季風把口琴放在我唇前:“吸足氣慢慢吹。”一口長長的氣送出去,起碼三個音兒同時響了,這怎麽還帶自己給自己和弦的?“別急,舌頭試著往右移……你再收收嘴型……再吹……”
  一個清晰的單音從右邊嘴角發出。“這是什麽?”
  “咪~”
  “誰?”me?
  “dou ruai mi的mi。”
  口琴簧片非常有質感,冰涼的琴格貼在臉上,在這淩晨未至時將氣息轉成金屬和塑料的腔聲。
  3——3——3——
  這是什麽?me~哈,我吹出的第一個音符竟然是季風。
  長亭外
  古道邊
  芳草碧連天
  天之涯
  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顆小石子啪地砸上窗前空調轉換機上,咣啷一聲嚇我半死,再高點就打著坐在窗台上的我了。
  “四樓的,幾點了還吹!你不睡覺別人也不睡啊?”抗議者隻用正常音量,在空曠的小區院裏就清晰地傳上四樓來,“你還敢吹別的歌嗎?這麽多年就這一首!”
  “我就得意這個你管得著嗎?”這孩子多管嫌事兒的毛病像誰呢?
  他的笑聲在靜謐的夜風中鼓蕩:“那你再吹一遍吧。”

  是以等待
  小區非常黑,隻有附近地鐵站的施工照明燈昏昏地亮著,季風坐在樓前的石凳上,看不清表情。我走過去用口琴砸他的頭:“五更半夜跟這兒裝什麽居委會的!冒充國家幹部犯法。”
  他抬手揉腦袋,另一手把我抱住,仰麵望著我:“你去了哪兒?”
  不是質問,不是怪罪,隻是想得知答案。我心裏一緊,這人到底不是全沒心沒肺的。
  “別這麽一聲不響就沒影了。”他壓著我的後頸讓我傾身,啄了啄下巴,手在我臉側撫摸,細碎地吻上唇來,“好大的酒味兒……”
  季風豐厚濕潤的唇,柔軟親昵地輾轉,舌頭緩緩地在我口齒之間出入,充滿情欲和占有的吮吸,他的舌很靈活,吹口琴一秒能換好幾個符都保持單音兒不走聲,糾纏著我所有的神智。我嘴裏辛辣的杜鬆子酒味,混了季風的甜,是白天在超市買的奶油泡芙那種甜膩,膩住氣管和咽喉,叫人不能順暢呼吸。我掙一下,他放我吸入新鮮空氣一秒鍾,又含住了我。
  我兀地失笑,他也笑起來,拉著我坐在他腿上,手指不專心地輕觸我被吻麻嘴唇。
  “慣癮兒了呢~”我推開他的手。
  他反過來握住我說:“上癮了。”刻意用著氣聲,悄悄話般鑽進我耳朵裏,“好吃。”
  我打了一個冷顫,不能理解地問:“今年五穀豐登,你們觀裏為何還要吃人?”
  他嘿嘿直笑,抱緊了我,鼻尖抵在我肩頭遊戲左一下右一下地輕蹭,頭頂剛生出的發茬兒很紮人。
  “你頭發又長出來了。”從小他越是護頭家裏越是讓他剃小平頭,沒有頭發特別長的時候,但剛一刮了禿頭連他家人都挺不習慣,這時間長了見到頭發反倒覺得奇怪了。
  “才剃完沒幾天啊。”他無奈地摸摸腦袋。
  我很正經地告訴他:“翅膀說好色的人頭發長得都快。”據說跟亢奮狀態下新陳代謝加速有關。
  季風很不屑這種知識:“聽他放屁。”
  “明兒去剃了吧,跟勞改犯似的。”
  “嘿嘿,像不像Scofield?”
  “你有人家那腦瓜兒嗎?”我瞧不起地挑眼梢子看他,“Lincoln Burrows還差不多。”
  “他拍過三級片。”
  口琴還攥在手裏,很方便地就落在他頭上。
  他皮笑著奪了過去,離十公分遠對著琴格吹著裏麵的塵屑。“心煩?”他指我的夜半琴聲。
  “嗯。”
  “看出來這幾天你不樂嗬。”
  “小藻兒也不樂嗬。”
  “你怨我?”
  我搖頭:“怨你也沒用。”
  他把我攬進懷裏,下巴揉著我的發頂:“不知道你在想什麽。”抿緊了唇湊近琴緣,琴聲由低到高地從那小盒子裏逸出,曲子很慢,節奏舒緩,調子浸在簧片樂器特有的顫音裏,有些悲涼,感覺有幾節很熟悉,電視台湊時間放的那種風景圖片所配的世界名曲裏一支。
  現在會吹口琴的人好像不多了,優雅的玩鋼琴,狂野的玩吉它,深沉的玩薩克斯,複古的吹蕭撫古箏,問起會什麽樂器如果答出口琴來還挺好笑的。其實口琴是個蠻不錯的樂器,體積小方麵隨身攜帶,還有就是可以控製音量,這光景要是抱個薩克斯什麽的吹真會把管事兒的招來。
  一曲未盡,他嘎然停下,低頭對視我的眼:“叢家咱們結婚吧。”
  我從他眼裏找理智的痕跡,隻看到睫毛在眼窩下形成一剪黑影。
  “她們都能走,我管不著也不願意管,誰離開誰都無所謂,你不能,我沒你不行。”
  “你好像受了什麽刺激。”他心跳得好快。
  “我愛你。”
  咚!是我自己心跳的聲音,我離開他的胸口,直麵看他。他沒躲閃,回望著我的眼,很清醒的,態度轉變了豈隻一二!
  “我應該早點兒讓你知道,現在說了,還是你想聽的嗎?”
  怎麽不是啊,做夢都聽不到。
  “感情這方麵我特弱智,這些年你一直跟著我瞎折騰,我踏實不下來,你也樂不起來,我以前隻是覺得我欠你的。但是不是,不是欠不欠的問題你知道嗎叢家。剛才你出去,我轉圈找你,瞎虻似得東紮一頭西紮一頭,知道這麽找沒用,也不敢停下來不找。”他舔了舔嘴唇接著說,“我那時候心裏邊兒有小人打鼓,告訴我你要找不著叢家你就完了。”
  我的腦細胞目前沒有進行思維的,全僵在原處消化季風的話,它們都和我一樣沒想過這種話會從季風口中說出。他表情很堅定,已經不是當初春遊時迷路的那個小孩兒。
  我不知道為什麽一陣發悵。
  季風問:“這種感情特別現實,要在身邊,不允許分開,你能不能接受?”
  耳朵裏鋪天蓋地的口琴聲和著他這一刻的告白,覆蓋我整個記憶的桔子香氣摻了親吻的甜膩味道,是一種無以名狀的茫茫然。坐在他腿上,臉側是他動情的視線,我看著天空,沒有星星。不,是看不見。
  他長長出了一口氣,很煩惱地說:“連這種時候你也得想別的事兒?”
  出人意料的,第二天是個大晴天,到晚上七點多我們來到車站的時候還是相當的熱。我和小藻兒在陰涼涼的站台上聊天,季風把兩大件行李送上臥鋪車箱,滿腦門子是汗地從人群裏擠出來,小藻兒抽了張紙巾給他,甜笑:“辛苦了。”
  “靠,這麽多人。”他接過來胡亂在額上抹一把,“看好包啊,別傻吃蔫睡的再讓人盜走了。”
  “不能。”
  “不能屁,大咧咧的。跟你哥說我上班回不去,等他下次結婚再說。”
  “你自己去跟他說,我體格不好。”小藻兒吐吐舌頭,“好了,我上車了,你們回去吧。”
  “嗯,路上注意點兒啊,到了發短信。”
  “嗯,拜拜,家家拜拜~”
  “拜拜~”
  她轉身上車,季風大聲提醒:“燕兒你書包拉鎖沒拉。”
  “哦。”她回頭一笑,拉好包包,“什麽小燕兒,”舉起手掌心相貼做深海植物搖動狀,“我叫趙海找!”
  火車鳴笛,轟隆隆開動,小藻兒在車窗對我們猛揮手,季風擺著巴掌失笑:“整得真誇張,好像走多遠不回來了似的。”
  “她不會回來了。”我說。
  他低頭看我:“你們又吵吵了?”
  又!真悲哀,一起住了三年最後是這樣分開。
  “嘖~”他用姆指輕拭我眼角。
  “吵吵得太厲害,她吵吵不過我,就走了。”
  “沒事兒沒事兒。”他擁住我,“在家待兩天順過心氣兒就能回來,不哭噢。”
  被他一哄反而哭得凶,我這兩天哭得眼睛都發幹,睫狀肌超負荷工作。
  小孩兒哭的時候要給糖,季風手足無措地安撫了半天才摸出一塊糖來:“我領你去海邊兒看星星。”
  我抽著鼻子:“北京哪個海邊兒能看星星?”把四周鑿沉了嗎?
  “郊外有一個以我名字命名的小島,平時拿不出手,倒是有一片海灘。”
  他卯足了勁兒扯蛋,隻惹我沒好氣地給他一記小剜刀。
  “那個地方呢——”他用小豬麥兜描述馬爾代夫的長音兒說著,“就叫做秦—皇—島——走吧!”
  “走是不是遠了點?”
  “打車去。”
  “你瘋了嗎?”那得多少錢,再看他裝扮, T恤的半袖和下擺都卷起來弄得跟個露臍小背心似的,越獄犯的發型,亞熱帶植物圖案的大短褲,踩雙髒兮兮的運動鞋,給多少錢司機都不一定敢拉他。
  “那我去借個車。”
  “但你好像不會開。”
  “我會開,”他辯道,“我就是沒有駕本兒。”
  “你算了吧,我根本不敢坐。”我轉向出口,“走吧。”
  “走,”他追上來,獻寶一般晃著兩張小紙片,“4站台。”
  我掃了一眼,一把抓來手裏,竟然是到秦皇島的座票,發車時間就半個小時後。“哪弄的?”
  “早上遇見劫道的,雙倍價錢非讓我買他這貨。”
  “有人求劫都求不著呢。”
  長假客運是一個典型的賣方市場,全中國人都四下亂竄生怕在自個兒家窩著,票販子們反身成爺,隻因手裏握著時下最緊俏的商品:車票。根本不愁沒買主。
  幾個小時後,我背靠著大地,正麵望向天空,一顆星星也沒有。季風悔得直往沙子裏鑽:“我沒看天氣預報。”他搓著手臂,“同是一個黨中央,溫度差別怎麽這麽大呢?”
  今天的秦皇島下了一天的雨,非常的冷。“可以看日出。”我的耳邊有海浪聲聲,手裏的沙子潮濕而柔軟,所有感官都突兀得很不真實。
  “別鬧了。”他用腳橫著踢踢我,“起來走吧,等到日出就凍硬了。”
  “再躺會兒。”我固執道。
  他歎一聲。“來。”伸手把我抱進他用四肢和軀幹打造的堡壘中,冰涼的臉貼著同樣冰涼的我,“走吧,明天再來。”
  “嗯。”我應道,卻往他懷裏偎得深一些。麵前這片海的顏色很暗,無關時辰,大連的海連最深的夜裏也是藍的。
  他不再勸,親親我的發際,把手臂收緊。忽然自嘲地哼笑一聲:“起大早趕了個晚集。”
  “能買著票就不錯了。”我眨了眼一睜開竟在深夜的海灘上,有著夢遊醒來看不到床的慌亂。
  “我不是說這個。”他用掌心維持我手的溫度,聲音低幽地說道,“我在一死胡同裏挖牆跳房子,最後才知道隻有往回走才能出去,幸好你還在胡同口等我。”
  “可能我也不是等你,”我說,“就是想看看你能不能出去。”
  他沒聽懂,隻撫著我裸露在外益漸降溫的皮膚說:“不行,得回去了,再待下去凍感冒了。”不由分說拉我起身,拍著我身上的沙子領我往海岸以裏走,“我們單位去年來過一次,它這邊兒走幾步過去也全是出租的小木房子,比大連那兒的還多,我記得我以前來找對地方了可能還有漁船,都是給等著看日出等漲潮這些人預備的。好多是賣海鮮的個人家,起早出海,去了還能揀最新鮮的吃……”
  “季風。”
  “嗯?”他的導遊興致被打斷,卻沒露什麽不悅神情。
  “其實你早就知道小藻兒是誰對吧?”
  “嗯,”他揉了揉眼睛,老實承認,“她一說她家是Q市的事兒我就想起來了,我對趙海斌印象挺深的。”
  但他不點破,裝作完全不記得小藻兒,讓她少一點期望底值。
  我看著他失神,輕輕搖頭,這個人有點可怕。
  這不是給騙討人一塊錢的問題。

  是以停滯
  沒有找到漁船,略顯失望地租了一間海景渡假村,其實就是海邊應市而臨時搭建出一座座木屋,多大的名兒都敢起。平頂平底,沒有土岩質的地基,全木製結構,看上去四麵透風,反正與海的這種距離,也建不得任何固有建築物。裏麵有一張床墊和一方小木桌,簡陋到極致,比這好一些的應該也有,不過這個點兒早叫別人訂光了。
  木板門上掛了一塊牌子,紅底兒黑字兒:嚴禁吸煙!觸目驚心的四個字。這一趟小聯排,真弄著一間就火燒連營了,到時候更觸目驚心。我直直地往床上一倒,蜷了身子,凍僵的肌肉在屍變。
  季風拎著我們倆的鞋跟在後邊,拉上門扒啦那塑料警告牌:“我當壁畫兒呢。”回頭看了屋內擺設滿意地咧出一口白牙,“這麽多被。”
  這人的理想特原始,共產主義指他是建設不成了。不過也得承認,在這樣的天氣裏,充滿了漂白水和洗衣粉味道的棉被,是比愛情還讓人感動的物質,讓人淚眼朦朧的溫暖。“被罩洗衣粉肯定沒漂淨。”
  “對付著窩幾個鍾頭吧,天亮有車了回市裏好好睡。”他脫了T恤擦擦身上的沙子坐過來,拉高我的被子把我蒙起來,“都是你非得下了火車就奔海邊兒,凍死我了。”
  “你那麽孝順領我來看海我當然著急。”我扒著被露出頭來,看見他縮進另一條被裏,整個人裹得溜溜嚴,隻留張臉在外邊,模樣很滑稽,忍不住噗地笑了出來。“你好像個海物,帶蓋兒的。”
  他頗有怨言地瞪著我:“你帶殼。”噝了一聲又往裏縮了縮。
  “剛才不挺扛凍嗎?還給我擋風。”
  “我那不是硬撐嗎?你非要待著我有啥法,”他伸手捂住我的臉,“小臉兒凍確青。”
  “你小時候十冬臘月跟叢慶慶在江上滑冰一玩一天都不冷,這會兒陪我吹點兒風這麽大意見。”
  “不是意見,是真冷。”
  “心冷吧?”我笑得更冷。
  “心熱乎著呢。”他湊過來親我一下,起身從背包裏掏出瓶水,“喝不喝?”
  我搖搖頭:“你怎麽想到來這兒玩?”
  “媽的,這點兒熱氣全散了。”他灌了水把瓶子丟到一邊又鑽回來,“沒怎麽想,放假了出來玩唄。正好有票。”
  “正好?你這票啥時候買的?”早上,我咋就不信呢。我還奇怪他去送人背這麽大個書包幹什麽,車上一看包裏那些吃的都是昨兒在超市買的,他向來愛吃零嘴兒,買的時候我也沒多想,合著等在這兒給我驚喜哪。“哦~~我說楊毅她們說要來北京怎麽沒來呢。”
  “你真鬼的溜兒。”他很佩服地看著我。
  “沒你鬼,你裝人吃鬼。”我對後知後覺這種事頂厭惡。
  “氣什麽。也就我能騙得了你,再說我又不能真騙你什麽。”
  “騙走好多了。”我喃喃得自己都聽不清。季風隻當我在罵他,嘻嘻笑了躺下去,把我手機調出MP3來聽,美美地晃著頭跟著曲哼哼。真奇怪,唱歌跑調的人為什麽識譜呢?我不知道昨天他那支曲子吹沒吹走音兒,但是真好聽,季風如果不是個跑調大王就是個作曲家。
  “我沒說我識譜,我會唱的就會吹。”他完全不介意我的諷刺,很自信,“還有我唱歌也不跑調。”
  後邊那半句就略了。有著原音比較他的歌聲簡直不堪入耳,我搶過手機關掉:“別給我弄沒電了。”
  他心知真正原因,故意不停止歌聲,唱了一會兒找不著調了,換成昨天那首口琴曲,他說這叫夢中的婚禮,手交叉放著腦後仰望頂棚,啦啦啦,屋外海風吹海浪,嘩嘩嘩,浪打在岩石上,啪啪啪,風從木板縫裏鑽進來,沙沙沙……
  去大連玩那次也是住的這種小木屋,季雪他老公先打電話預訂了,據說已算最高檔的,仍是連最普通旅館的標配都趕不上,幸好夠大,六個人全能住進去,我們現在住這個,再來一個人都有點伸不開腿,於一翅膀他們倆那坨兒可都不比季風小到哪去。那天的海風可以用呼嘯來形容,我整夜都在祈禱房蓋被掀翻,這樣就能躺著看星星。睡覺是不可能了,我沒有時蕾那麽神,那幾個精力過剩的吱哇叫喚砸了一宿九牌,完全影響不著這隻貓,一覺接一覺地睡得那個香。天一亮季風和翅膀出去劫海貨,回來貪鮮拿開水一過就吃,把我吃得連吐帶瀉,於一也拉了一宿,憔悴著臉罵人。翅膀不認罪:我們幾個吃了怎麽沒事。季風則萬分悔意地圍著我打轉,急得眉毛直掉:這胃裏東西都吐出來了怎麽還吐啊!
  於一是把鐵鍬,第二天喝點粥元氣神兒就回來了。我整個人都折騰變型了,到底去醫院打了針點滴,傍晚上才緩過勁兒,坐在沙子上看他們幾個趕退潮撿小螃蟹。季風被螃蟹夾了,十分粗魯地把鉗腳掰下來,舉著殘疾蟹在海風中狂笑,另一隻手指頭腫得水蘿卜一樣……可傻個家夥了。本來就沒力氣,笑得我差點沒昏過去。
  “哎?”
  “你知道翅膀……”我一開口他也正扭頭看我,“你先說。”我才說了一個字兒他又說,“還是我先說吧。”想了想又說,“我還是不說了。你說吧。”
  “什麽毛病?”我這就是嘴慢點兒,一會兒功夫他恨不得七十二變,“你到底說不說?”
  “不說,說了容易引起不必要誤會。”他這就相當於都說出來了。
  我撇嘴:“翅膀肯定不能光讓你親我那麽簡單。”不是霸王硬上弓就是生米做成飯,教出好的來還叫翅膀嗎?
  季風聽了很頭疼:“你最是什麽都敢說。”一個翻身壓上了我,“那就別怪朕什麽都敢做了。”
  我眼睛裏已經有了恐慌神色:“你死沉死沉的別壓我!”他都快趕上兩個我沉了。
  他哼一聲:“我是嚇唬不著你了。”肘支在我頸子兩側撐起體重,雙手托腮專注地看我,“自己開車來就好了,玩到幾點都能回市裏去住。”
  “這不是也挺好嗎?”我捉著他一隻手腕,卻捉不住一點真實感。
  “我怕你在這兒住又來病。”
  “那是吃海鮮吃的。”
  “就這麽說定了,回去考駕照,我買車你買房子。”
  他到底聽沒聽人說話!“我買不買房子跟你有什麽關係?”
  “你不買房子咱倆結婚住哪?”
  “我買的房子我自己住。”
  “那我買的車讓你開。”
  “我不開,不認道兒。”
  “好,我天天拉你上下班。”
  “你快死了開車這條心吧季風。”就某些人的方向感而言,奔著秦皇島來可能會把我帶到曾母暗沙去。
  “你乖~~”他低頭吻了吻我涼涼的唇,“房子我也給你買。”
  “我自己的房子我自己買,女人應該有一套自己的房子,兩口子吵架也有地兒去,不至於回娘家讓爸媽擔心。”
  “就不能想點兒好的?”
  “是你想的太好了。”
  “想好點兒不行嗎?”他垂下一隻手,以指腹描著我的眉骨,如錐的目光有著不多見的寧和,還有心疼,“你總是把什麽都想得很周全,事事想到最壞,不辛苦嗎?這麽多年。”
  我想我是願意用十年換他這刻的眼神,但是我的回答卻遲疑了。這幾天發生的事,是我未曾遭受過的不順利,回想起來頭很疼,空間和時間不按邏輯的組合,一日間天堂到地獄地漫長,因為什麽都不在預料中。
  “願意嫁給我嗎叢家?”
  “……”一連串的意外,最大不過眼前這個,“你是認真的嗎?”
  討打的話隻換來他一笑,壓力驟減,他躺回自己枕頭上,和我平排,肩膀挨著肩膀,聲音一字傳遞過來:“叢家你精明得讓人哆嗦。”
  他才讓人哆嗦,我呆呆地瞪著他剛笑過的地方。我認識了他一輩子,他是人格分裂才會有這樣的笑容,簡直像海妖上身。“能跟我說說小藻兒嗎?”這是我剛才就想問的事,“你能裝不認識她,為什麽還和她在一起?”
  “因為是你讓她來的。”
  側過頭看他,已不是記憶裏一碗涼水看到底的那個孩子,隻是披著那張孩子的皮,騙了楊毅騙了我騙了所有人……
  我又想起近來於一常會說:告訴老四就行了,他知道怎麽辦。
  翅膀也會不經意地點著:真當四兒傻哪,比你倆心眼兒加一起都夠用。
  時蕾偶爾感到迷惑:季風現在一天想什麽呢,他是不是學得跟翅膀一樣了?
  也許不是所有人,也許隻是離他最近的人。
  錢程跟我講過焦距,他說被拍攝物離鏡頭的距離最關鍵,遠了當然沒法看清,但是太近還不如遠,遠起碼能看見輪廓,近了就是一片模糊。這叫什麽?過猶不及是吧?
  季風望著空氣,手指在身邊的木板牆壁上慢慢寫字,以我熟悉的坦率和天真語氣說:“翅膀他們的安排我能裝不知道,但你把她送到我麵前,我隻能接受了。不是我亂想,你跟錢程出去過情人節,回來看著我,迫不及待把小燕兒推過來,還用說什麽嗎,這是放棄。我再沒什麽可爭取的,你這麽選擇,我隻能保證讓你安心。不能要求我再多了,比方對小燕兒公平,除了愛情我什麽都能給她,偏偏到最後她也是除了愛情什麽都不要。但是我沒有那麽多愛給別人。我對你是認真的叢家,我為叫叫兒做了一些事,是我欠她的,剃這個頭,跟你們都沒關。對你,比你想的要認真。所以我也得讓你知道一件事兒,”他扭過頭來看我,“不是我隱藏什麽,是你單方麵想讓我活在以前,你最喜歡的那個年紀,那不可能。翅膀沒教別的,隻是讓我提醒你,你以為這麽多年我隻長個子長肉,總是這麽想,你會對我失望的。”
  失望嗎?不是,是失落。
  整夜沒有關燈,我一直望著季風,望著他眉尾那顆朱紅色小痣,被濃眉掩蓋得幾乎看不到。關於這種痣有個浪漫的傳說:人在行將逝去的刹那,守在身前的情人倘若將不舍的眼淚滴在他臉上,來世這人就會在眉中落有一痣,那這顆痣會帶著前世的情念嗎?曾經一位算命先生講,從麵相上看,眉毛抓痣是智珠在握,大聰明之相,主遇難呈祥,男人有這種麵相大多心野難束,不甘雌伏人下受人支配,也不會滿足心思隻用在一件事上。當時聽了未以為信,因為季風和於一翅膀相比,可算是最隨和安分的一個,但是現在我也不知道了。
  我引以為傲的掌控能力受到嚴重挑釁,此刻如身處一輛係統故障的車中,不知道前方會撞上一堵棉花牆還是裝滿易爆物的貨車,不知道它要往哪開,人間還是輪回道,不知道它要怎樣才能停下,何時停下,沒概率可算。坐在車裏木然地隨其顛簸,窗外景物鬼影般掠過,甚至不知道這是不是這一生最後所見。是一種無從擔心的驚恐。
  回憶裏桔子氣味香噴噴,口琴簧片是狐狸精骨頭磨成的,暗使了妖惑之術,粘住現實的雙翼,飛不起來,瑟動在回憶裏,某天得以掙脫,被放回到正確的時空,不適應的感覺也當下而生。
  剛睡著就發夢,在眾人注視下步出某類宴會大廳,走到樓梯前突然一腳踏空跌了下去。醒來之後大喘氣,渾身冷汗地撫著心跳,冷顫一個接一個。季風睜開眼,定定看我了一會兒:“怎麽了?”他沒敢太慌,輕輕擦著我額頭上的汗,“凍感冒了吧?”坐起來甩甩睡意,拉過大背包從裏麵翻出幾個扁盒子,挨個兒看看,擠了一粒藥片給我。
  一麵乳黃一麵白,白的那麵凹印個歎號,我搖頭拒絕,讓他拿來我的背包,小格兜裏找到止疼藥,就一點礦泉水服了又躺下,抬手拿起他那一堆藥看。基本上是治腸道的,消炎的,大概怕我又吃中毒,竟然還有一瓶眼藥水,也就不奇怪帶來感冒藥了。
  場麵很搞笑,我看他的藥,他也在翻我包裏那一堆,嘟嘟囔囔念標簽,隻有化學藥名和用法用量,沒有適用症說明。“這治什麽的?”他揚著那瓶羊角片。
  “頭疼腦熱……跌打損傷,益氣安神,補血養顏……”
  “大還丹?”他發現被捉弄,自求其解地倒出一片來聞了聞,然後要往嘴裏放……
  “犯什麽虎!”我坐起來搶過,劇烈震動得一陣白眩。
  季風接住我栽下去的身子,琥珀眸子中晃動擔心:“你有病?”
  “你才有病!”雖然是好話聽著也像罵人似的。
  “感冒吃什麽止疼片?”他覆上我額頭,對並不反常的溫度感到納悶。
  我也納悶,他憑什麽就一口咬定我是感冒。“你要是大夫中國人就不能這麽多了。”吃了藥,右腦神經在心理作用下不複刺痛,也有心調笑他。
  “你經常半夜醒了吃止疼片?”他還是不放心,對我的話沒理睬。
  “我沒病。”手繞到他腰後緊依著這臂彎的保護,“風吹得有點暈,睡一覺就好了。”頭貼在他胸前確定了睡姿。
  他苦笑:“我怎麽睡?”
  “你屬馬的,站著都能睡。”這不是亂說,高中上英語課他困了到後邊站著,也沒抵住睡意,一頭栽進旁邊馮默懷裏,造成騷動惹全班回頭看,季風一雙大眼充斥著紅血絲,英語老師賜名:覺皇。
  教皇也想起了典故,會意地咧嘴,向後偎至牆根兒靠著:“那是實在無聊,我現在抱著你可能無聊嗎?”
  臉熱了一下,我怯怯地問:“季風你和紫薇……做過嗎?”
  “嗯。”
  “第一次什麽時候?”
  他一把拉過眾多被子蓋住我,抱緊了說:“睡覺!”
  其實再問下去他也能說,但我實在乏於打聽,縮著睡了起來。季風一點也不胖,骨頭還挺硌人的,我在心裏不滿了一會兒。
  恍惚中,聽到有人說:“她上大學走那年。”
  禽獸!那年我們才上初二!

  是以陶醉
  拉門縫隙裏透過的亮光忽明忽暗,顯示著有人從門前經過。我躺在床墊子上,蓋著厚厚的兩層被,是被壓醒的,季風不知去向,木桌上一大一小兩個包也不見了,留下一塊麵包半根火腿一瓶水還有盒果凍。手機在枕頭底下,摸出來一看有條未讀短信,錢程發來的,問我在幹嘛。想告訴他:我被人拋棄在黃金海岸,身上蹦子兒皆無,請求支援。太丟人了,寧可撿貝殼穿項鏈換路費。
  出了木屋在附近溜噠,沒一會兒聽見有人喊我,季風姿勢很怪地跑回來,手裏托著個大玻璃碗,我笑彎了腰,他看上去好像法海。
  “看我抓了個什麽。”他把碗裏的東西給我看,是個晶瑩剔透的水母。
  我嚇了一跳:“這東西有毒。”
  “誰說的,海蟄有毒,水母沒有。”
  “怎麽沒有!”這孩子怎麽沒常識,海蜇也是水母,“它會放電!你怎麽抓的?”
  “那邊買的,”他被我的反應逗得一樂,俯身偷了個吻,“當地賣魚的抓的,人家認識有沒有毒。十塊錢一個,還送個碗。拿回家養去。”
  “這個養不活。”他又讓人騙了。
  “那十塊錢也合適,回去車上可以拿這碗泡麵。”
  “你可以直接買碗麵啊,十塊錢能買兩碗,還帶麵餅和調料。”他的價值觀真讓人無從拯救。
  “對啊……”
  “二!”但這才是季風。
  “走了,海邊兒去。剛才我買水母時候那人告訴我水母是月亮哭出來的,所以叫月水母麽……它怎麽這麽大點兒?我在海洋館看的水母,靠,跟小坦克一樣,須子可長了……”
  屋子離海還有一段距離,怕漲潮時變了水龍宮。潮已經過了,海現在表象平靜,耍著小瘋兒往岩石上撞,撞出很多髒膩膩的泡沫。我不喜歡泡沫,我見了它們就想衝幹淨。海水往我的方向湧,感覺屁股下麵的岩石在乘風破浪前行。季風蹲在旁邊盯著碗裏的水母盤算著放生,但又不敢用手拿著往回撇,因為我說過它放電,而他在水族箱裏看到的巨型水母也確實有強大的藍色電流。我告訴他那東西真會蜇人,提議端碗連水一起往回揚,還是不敢,怕正巧一陣兒風吹來再吹身上,整成閃電孩兒了。
  我聽了笑,想起小時候看過的一個科幻電影:“霹靂貝貝。”
  他說得更沒水平:“威力童子~”然後就唱歌折磨我和水母。但是他唱兒歌還行,調子比較簡單,跑不出太遠。
  季風會唱很多兒歌,就這個什麽威力童子的國產動畫片,主題曲能唱得一字兒不落:“駕駛飛艇,身披大氅”,什麽“太陽的兒子——就是我”,反正挺久遠的一歌,海風呼呼的時強時弱,我也聽不清他哼哼的什麽。就記他做飯顛馬勺的時候常唱這個,唱一句,顛一下,菜在空中翻騰,再落回去,有時油把火苗帶起來,撲的一聲,我直覺地就躲,他特得意,顛得更來勁兒,說實話看他做菜要比吃享受。
  “你又尋思啥?”他捧著碗坐到我身邊,“笑呢。”
  我作迷離狀:“為你的歌聲所陶碎。”
  “是醉!”孩子一點兒都不傻,還挺有自尊,“敢侮辱我歌喉把你推下去淹死。”
  “你給那碗兒放一邊行嗎沒人偷,得瑟灑我一身水。”
  他哦了一聲把碗放在身後:“一會兒下去就給它扣在水邊吧。”
  “幾下就湧岸上來了,還得讓人撿走,逮你這種大頭的賣十塊錢。”
  “那我把十塊錢綁它身上,人把錢撿走就不撿它了。”
  “那它更慘,在沙子上沒有水用不了幾分鍾就變成塑料袋兒了。”
  “今天沒事兒,”他抬頭看天,“我估計有雨。”
  “地獄嘴!”
  “不怨我啊,知道這麽準我就估計下錢了。”
  他估計完沒五分鍾雨就下起來了,瓢潑的一樣,躲都沒地兒躲,跑回小木屋全身都澆透了。他花大價錢從攤子上買了兩件紀念衫回來,我穿當睡袍了,他穿著就是普通T恤,兩條大長腿露在外邊,一走一動隱隱若現條紋內褲。我弓腿坐在牆角,看他的模樣忍不住把頭埋在膝上吃吃發笑。
  他把濕衣服鋪開搭在桌子上,瞥我一眼:“性感嗎?”對我四體不勤還笑話勞動人民的作風不太滿意。
  “嗯。”我認真地點頭,掏出相機哢嚓了一下。孩兒頭發真好,怎麽澆也不濕。
  他見閃光燈一驚,咻地衝到我麵前:“刪了!”
  我用被子蒙住相機:“你以前穿泳褲都照那麽多……”
  “嘖~快刪了。”
  “你先把我衣服晾上。”我指他手裏淺藍色的內衣,嘻嘻,照進來了。
  “真不把我當男人。”他認命地把它掛在請勿吸煙的牌子上,抱著膀兒欣賞,“前扣兒的。”
  我揶揄道:“你還挺內行。”
  “老大你忘了俺家仨丫頭哪。”他偎過來把我抱在懷裏搶去相機,“整哪去了?”我說:不刪~他嗯了一聲:“不刪。”噙著腦袋前後翻看,“都是我啊?”
  “你就自個兒瘋玩兒也不給我照。”
  “一會兒停了出去照。”
  “我餓了。”
  他細看著屏幕,隨口說:“吃麵包。”
  “我不想吃麵包。”
  “那怎麽辦,沒有開水。”
  “我不想吃方便麵。”其實我就是想磨牙。
  他放下相機,目光落在門口的碗上,想了想:“水母能吃嗎?”
  “剛才跑那麽急都沒忘了給它捧回來,我哪舍得吃。”
  “那你吃我吧。”他吻上來。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把人推開,轉身跪著掐住他脖子威脅,“不要讓我耗費體力,否則我真吃你,傳統意思上的吃。”
  他挨了收拾,老實了,連滾帶爬去把門拉開,瞅著雨幕發愁:“一時半會兒沒停的樣,我剛才看後邊好像有飯店,不知道有啥吃的,……”自言自語夠了脫去紀念衫換上沒幹的衣服。
  “你幹嘛啊?”我瞪著這沒耐性的家夥。
  “找食兒。”他拉上褲子從包裏拿了錢光腳丫跑出去。
  “這麽大雨——季風你別得瑟聽著沒……”他比音速還快。
  我坐在屋外的走道上晃悠著兩腿,望眼欲穿地看他消失的方向,房頂有很闊的雨簷,雨掃不過來。走道上零星坐了幾個出來賞雨透氣的租屋者,彼此搭著話,抱怨壞運氣壞天氣。旁邊一個操著遼寧口音的老太太眼瞅著季風跑出去,問我:“小夥子幹啥去了?”
  我沒敢說實話,告訴大娘:“他肚子餓。”
  要說東北老鄉就是實在,大嗓門兒地說:“媽呀這大雨天兒跑出去買吃的,你吱一聲啊,我們這麵包雞腿兒啥的一堆呢,就吃唄。”
  我謝過了大娘,表示那小夥子特性,偏要吃扁豆燜麵。想起了與大娘口音類似的趙海藻,對陌生人也是如此熱情,早上發短信說到家了,會想我的,可我現在就想她了。她非常俗氣地祝我和季風幸福,我被雨氣熏潮了眼。
  “這孩子弄這大個傘。”
  滂沱大雨中,季風拎著兩口袋餐盒,撐一把寫有樂百氏的綠色遮陽傘,在隔壁街坊們驚詫的視線裏造型誇張地出現。我噗地笑出來,懸在睫毛上的眼淚掉下,成分複雜,有對一段友情的衷悼,也有對一個精神病的崇敬,為了食物風雨無阻的執著。
  季風把那直徑一米半的大傘用力插進沙子裏,回視眾人,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有用傘的自便啊。”
  我懷疑有需要的也不一定有他這種蠻力的,結果他話一落就有幾個年輕學生跳了過來,商量撐著它去海邊感受一下。
  “去吧,別讓風刮跑了啊,還得還人飯店呢。”他囑咐,看那幫孩子嘻鬧著走遠了,臉上露出捉弄人的笑容,“根本不管用,風一吹四麵灌雨,澆呱呱濕。”低頭看看我,笑容沒了,不敢置信地坐下來,“餓哭了?”
  “死~”我又哭又笑,抹幹了眼睛,急扒扒地打開飯盒。
  遼寧大媽聞味望來:“整點兒啥回來呀?”
  “啥都有,”季風撕著筷子沒方向地一指,“就在後邊一拐彎那家。沒有燜麵,”後邊這句是對我說的,“人家不給做,我要了一份幹煸四季豆。”
  “到海邊吃這玩意兒人沒笑你山炮啊?”
  “沒有。”他咧著大嘴壞笑,“我跟他說我媳婦兒懷孕了不能吃腥的。”
  “你真不要臉~”我踹他一腳。
  “不要臉者得天下!”他晃悠著跟個扳扳倒兒似的,“翅膀要不是靠這招,時蕾她媽可得那麽撒愣就把姑娘給她。我打算采用。”
  “慶慶不拿冰刀子腦袋給你切下來的!”我適當提醒他考慮一下我們家的武裝力量,我哥是體育老師,我媽在商場跟人幹仗把人打住院過,“我爸還有管塵封已久的氣兒槍。”
  “哈~”他幹笑著,悶頭吃起飯來,撲擼滿地板飯粒,撿起來一粒回手扔進盛水母的碗裏,還問,“你吃菜嗎?”
  “它想喝酒。”
  “喝酒不行,喝酒上頭~酒醩它都不吃。”他用筷子另一頭紮紮它,水母受到攻擊縮動,“嘿嘿。”
  “快吃!”
  “我管老板要了手機號,到晚上雨還不停可以打電話讓他送來,不收跑腿費。昌黎人民真熱情。”
  “你可以停止對天氣的詛咒嗎?”
  “這裏沒有台風……”
  我把一整個雞蛋塞進他嘴裏。
  他吐出來隻剩一小半兒,另一半在嘴裏嚼,說話還很清晰:“這裏隻有季風。”
  “不是啊,還有海鳥。”我咬著筷子對狂雨迷霧發了一下呆。
  雨真的下了一整天,傍晚漸小的時候退了木屋,回市裏買了些衣物食品,找家賓館舒服地睡了一覺。曉色染天,我迫不及待拉開窗簾,終於迎來了個戶外活動的好天氣。
  有太陽的昌黎海岸非常漂亮,黃沙碧海,藍天樹影,黑色海鳥時高時低,雨潤得它們叫聲歡亮。沿海岸的沙山像一個個巨大的月芽,有的高達三四十米,陡緩有序,據介紹是季風(地理名詞)和海潮形成的。季風(動物名詞)對滑沙非常感興趣,就沒有他不感興趣的運動,和一張竹片板廝磨一整天,汗流浹背,粘滿了沙子,一頭紮進浴場裏撒起了歡兒。
  我在岸上跟一群小孩子堆沙子,季風呼地跑過去,帶起的風沙迷人眼睛,不一會兒拿相機回來給我照相。照出什麽奇形怪狀的都有,人家錢程偷拍的都可漂亮了,季風說那他職業的比不了,有本事比滑冰。我說有本事跟我哥比滑冰。季風猖狂放話:“叢大少老了,現在是年輕人的江湖。”晚上我把原話短信給慶慶,俺哥殺手般意駭言簡回了仨字:過年見。季風蹺腿在另一張床上打手機遊戲,不忿道:“讓他跟我嗑滑沙。”
  這片海灘的沙子真不錯,又細又勻,顏色鮮亮,我灌了兩瓶裝進書包裏,這東西保存雨花石可以防止變質和破損。
  說到雨花石還有件稀奇事兒,拿雨花石鋪地的老妖怪以首長傳令軍情的方式邀我去他們家。彼時我正跟季風吃飯,商量著提前返京,沒準備地出來總感覺很倉促,而且手機也快沒電了,季風倒是帶充電器了,我隻有一塊隨身攜帶的換用電池。正好阿正也來電話讓他回北京幫忙辦點兒事,於是原定與假期同壽的旅遊提前一天結束。“翅膀他們真好樣兒的,三天沒敢來電話,不知道是怕打擾還是怕挨罵。”
  “他打擾著我肯定挨罵啊……”
  正聊著我手機響了,越怕沒電越來電,是個北京的生號,打第三遍了,我用季風的手機撥回去。接電話的男人聲音也很陌生,我報了姓名,他讓我稍等,電話轉給另一位,聲線混濁:“我是秦海洋。”
  誰啊?“您是找我嗎?”
  “秦程他姥爺。”
  “哦~~”早這麽一吼我不就知道了嗎,“您好,什麽事?”
  “放假麽,和秦程回家吃個飯。”
  我不去,吃飯他老人家比我年頭長,更加懂行,我為什麽要在關公麵前耍大刀啊?
  回北京的火車上季風翻出來那兩瓶沙,揚手要扔出去,被我厲聲阻止,我說:“留個紀念。”他說:“那給我一瓶兒。”
  撒謊不好,小藻兒說的對。“你要它沒用,我留著盛石頭的。”
  “錢程他姥爺送的石頭?”
  老妖怪說他有幾顆奇石,讓我開開眼,我推說不懂石頭,拒絕誘惑。季風在旁邊聽見,記住了,憋著擠兌我。我抿嘴直樂:“狗送的。”
  他搖晃著沙子露了笑模樣:“我給你的你帶北京來啦?”
  我沒理他,他歪過來親我,對麵座位的眼鏡哥舉著報紙昭告非禮勿視。
  季風不再放肆,車廂裏四下看看,問我:“這車始發站四惠東吧?”
  “你地鐵坐習慣了?”
  “啊?啊,我是說哈東。”
  “是吧,要不就齊齊哈爾。”我趴在窗上看風景,也不知道為什麽,坐火車經過人煙罕至處,看著鳥窩總會格外興奮,有時候還吃吃發笑。
  季風也笑,手臂繞過來,頭擱在我肩窩裏胡思亂想:“到站咱倆不下車,等他調頭往回開跟著回家吧。”
  “它要隔三天才往回開呢?”
  他看看我:“不能吧?那還是下車吧,餓死了屁的。”視及我肩頭的小小刺青,嘀咕一句,“幾個丫頭真能瞎作。”
  “都比你大!丫頭丫頭的。”
  他的手撫上來,眉尖濃了:“不疼嗎?”
  我仍舊是看風景的姿勢,回憶起紋身時的感覺:“破皮兒的時候疼,跟著就很享受了。”
  “你說的——”他眉毛皺得更深,“怎麽那麽色情啊……”
  “你一個色情的腦袋想什麽都色情。”
  他冷哼:“我要色情你能全枝兒全葉兒回北京來?”
  我聳了下肩膀趕他的手走。
  他賴著,描著那淡青的弧線:“什麽花兒都不是,挨這一下幹啥?”
  不幹啥,就當做某個時辰的紀念吧。

  是以刺青
  人一生所曆經的每個時辰都是獨一無二的,所以無論什麽時候你做一件事都值得紀念,因為時間沒有可複製性。
  紋身的主意是時蕾提出的,也沒什麽前兆,放假三人在屋裏窩著,時蕾突然就這麽一說,楊毅響應,我有點遲疑,倒不是怕疼什麽的。可是你看,時蕾在後背紋了一小朵含苞的玫瑰;楊毅紋了一根刺,與於一無名指上的圖案在相同位置;輪到我,我們三個一起愁了,楊毅說:“要不紋本兒參考書?”時蕾不讚同:“那紋完不能跟塊補丁似的啊?”
  最後紋了兩個幾不可辯的花體字母CJ,叢家的縮寫。C上J下,紋在一起像個變形G,很多人都問這是什麽意思,解釋得煩不厭煩,幸好刺青部位極小,小版一角硬幣那麽大的一團,即使露在外邊不細看也看不出來,顏色又淺,像是一根頭發蜷曲在肩頭。紋完頭半年歐娜都沒發現,某天她隱型眼鏡掉在我床上,眯眼兒找的時候看見了那刺青,很受打擊地問:“這是剛搬來時就有的嗎?”小藻兒對我有刺青感到崇拜,並排坐著看電視的時候經常分心摸摸索索的,她也想去紋,還嫌自己名字首字母紋起來不夠漂亮,我說你可以紋海藻啊,我見過有那種帶狀植物的圖案,但是很大片,紋起來一定疼,要分幾次紋的。歐娜建議她紋個海燕,又簡單,“而且那才是你真正的名字。”藻兒就不愛聽這話,除了季風誰朝她叫燕她都有意見。說人家歐娜:“那你紋你名字更簡單,就幾個花瓣就行了。”
  我想這倆人因名字而起的鬥爭是無休止的,直到再聽不見對方聲音,連最忌諱的字眼兒也聽不到了。
  窩在沙發裏看一室空蕩不知道說什麽好,家人沒回來,和沒人來回家,不隻是排字秩序上的區別。季風下了火車衣服都沒換就忙他二姐夫的事兒,我一人回家收拾屋子,北京春天風大,加上附近又有地鐵施工現場,幾天沒人,屋裏落了一層灰。
  我們家屋子並不大,小藻兒和歐娜的臥室占三分之一,我房間是個功能房加了張床改的次臥,一個小客廳隻放了張沙發和電視櫃,廚房在陽台,衛生間也特別小,隻能容一個人。以前上學的時候我們三個作息時間大致相同,一早起來搶著去洗漱,歐娜用的時間最長,基本上都排在最後。她最喜歡跟藻兒爭,有時候兩個人就一起進去洗,比輪流洗用的時間還長,我在廚房的洗碗池做好臉部整改工程,連皮都畫完了,她們倆還撲騰著鬧。後來我上班,歐娜讀研也不用按點兒作息,輪到公共假期一家雞叫百戶起。
  記憶猶新那年安徽台有個周末大放送,我們仨全是餓醒的,習慣性開了電視分批去洗漱,當時正放的是梁朝偉版的倚天屠龍記,歐娜說看完這集插廣告了去買飯,結果一集演完,別說廣告,連片頭片尾插曲都沒有,直接打出第N集的字樣,然後進劇情。於是我們忍饑挨餓一氣兒看完八集,到下午三點多餓得兩眼放藍光。季風來了笑得特無奈,敲著茶幾下麵的定餐電話:你們就沒人想起來叫外賣嗎?三個人都被電視迷住,劇情是爛熟的,配音是肉麻的,全劇最出彩的可能就隻有偉仔那一張頑皮中帶著天生憂鬱的臉,那時候梁朝偉還沒什麽皺紋,看上去真鮮嫩。小藻兒說:“我可喜歡男人有點孩子氣了。”歐娜輕嗤:“就是風少唄?”小藻兒燦笑:“就是風少~”我黯黯心傷狀:“切~~當我死的。”季風才是真正被當成死的那一個,大紅著臉坐在沙發上,隻會說:“鬧個屁!”黑群替他感歎世態:“這女人和女人啊,連成一氣了能顛覆世界。”
  以男人的友誼觀,他們不能想像女人之間的親密程度,男人之間隻有肝膽相照,他們相約策馬闖江湖,卻不能相濡以沫。有人說男人們像兩個缸子裏的魚,彼此看得很清楚卻隔著玻璃,互不侵犯對方的世界,尤其是最隱私最不想為外人所知的那個世界。所以他們談股票談人生談世界談宇宙,就是不談柴米油鹽,他們不能接受自己的生活被另一個人指手畫腳。
  閨密就不同了,互相嘲笑身材,互相攻擊穿戴,有時候也真絆起來,往死了揭短兒,沒見誰認錯,兩句話功夫又膩到一塊兒擠黑頭去了,早上出門前還幫你往胸罩裏塞海棉墊。
  就是不能扯上男人,同一個男人。
  有時候雷打不動的堡壘,卻最怕那輕輕一口氣。
  歐娜回來我要怎麽告訴她呢?她的大廚因為我辭職了?
  撥了個電話給小藻兒,她接的很快:“家家啊,你回北京啦?”
  我問:“家裏還好嗎?”
  “在下雨呢,天天下這兩天煩死我了,大哥說是我回來給方的。”
  “北京這兩天可能也下了,我看陽台外邊那小吊蘭沒幹巴死。”
  “你想著澆點水啊,別死了,我都養兩個多月了。”話鋒一轉又說,“我在我大哥家呢,他房子真大啊,樓中樓!我媽偏心,我結婚她肯定不能給我買這麽好房子。”我說你結婚當然讓你老公買房子。她嘻嘻地笑,同意之外竟然再沒什麽可說的了。
  收了線抱著電話沒意識地亂玩著按鍵,突然振鈴接進一通來電,沒人說話,翻看顯示,好像是錢程單位的電話,喂了好幾聲聽見一陣亂響,辯得出從免提變成接起,平和的聲音略略上揚:“家家?”
  “你幹嘛呢?”撥完號不老實等著逛晃哪去了。
  “我去拿個相紙過來。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中午到的。”
  “沒聽你提要出去玩。”
  “臨時決定的,反正也沒走多遠……”
  他打斷我,很急促地:“想你了。”
  “錢程……”
  “嗬嗬,我知道,”他若無其事一笑,“剛才沒事兒給你修照片,洗出來好些張,抽空過來拿啊,或者哪天我送你們單位去。”
  “都行吧,你沒出去玩……啊對,你不放假。”
  “假還不是自己放的?玩得開心嗎?在哪,昌黎是吧?他們說那邊沙山特有名,還真沒去過。”
  “還成,抽空去看看唄,那麽近。”
  “再說吧,沒帶些土產回來?”
  “帶了兩瓶沙子……對了錢程,你姥爺給我打電話來著。”
  “啊?”連他也跟著意外了,“他幹嘛?”
  “說讓我去你們家吃飯,是不是把我當你女朋友了?”
  他沉默了一會兒,猜不出老妖怪用意。我說還是挺看重這外孫,不然犯不著聯係我這關公門前耍大刀的,他笑道:“你還真記仇。”
  “還有,前兩天遇到你同學了,黑社會那個,頭梳得倍兒光滑。”
  “鬼貝勒?啊~~他神叨叨告訴我收了個妹子要給我介紹介紹,不是說你吧?”
  買賣人,拿我溜須小舅子。我聊著鬼貝勒砸人場子的流氓行為,錢程卻在注意別的事,問我:“你那麽晚一個人出去幹什麽?”
  我對這問題避之不及,正巧有人按門鈴,估計是季風,嚴重缺乏耐性的,我這邊電話掛了剛起身,他拿鑰匙開門進來了。抱一牛皮紙的檔案袋子,看著挺重,一邊拔鑰匙一邊劈哩啪啦往下掉,我趕緊過去幫他撿。“這整一堆什麽回來?”
  “錢。”他笑得神秘。
  我心下一驚:“你搶銀行了!”
  “我倒是想,”他把東西放在茶幾上,是一些時尚雜誌,還有光盤,不知道什麽名堂。季風接了杯水回來坐在沙發上給我講這一下午的去向,“阿正的一個老鐵,本來做流媒體的,見了些小明星,自己開了個經濟公司。這回是要建個走秀場,想做自控台,以後常用麽。模特走到鏡頭攝取範圍內,主光漸強,走出去就變弱,你懂吧?人走動和停下來的時候光也不一樣,停下來超過兩秒,就是模特擺造型的時候,得有配合鎂光燈的防紅眼光圈給他們……
  我聽得一頭大,感覺很神奇,我以為他們就是開發些OA軟件什麽的:“這能做出來嗎?”
  他笑:“寫嘛~~要相信科技。”
  “給錢嗎?”
  “我慣著他白幹活,這寫出來再調試,起碼小半月。我還上班,得把下班和周末時間搭上。”
  “你能做出來嗎?”
  “其實學過編程都會寫,關鍵就是找到用什麽思路,稍微有點磨嘰,我和老黑以前幫他們導師接外活做過感應監控。我試試,不行就撤,阿正撐著呢。”
  “那他們幹嘛不找專人弄?”
  “我技術好唄。”見我挑眉趕緊交底兒,“就是沒路子找人,四下托麽。你知道現在什麽個市場嗎,編碼員泛濫,程序員缺少。咱是後者。這種活兒吧,生手他們信不著,人專門的開發室還不屑接,接了出的價兒他們也得嫌高。”
  “你比較賤?”
  他磨牙:“啊,我賤。”
  “能給你多少錢?”翻了翻那些資料,雜誌上的衣服挺好看。
  “商業秘密。”
  “你別整事兒。”
  “夠你買一平米房子。”
  那得五位數起!雜誌攤在腿上,我犯悔:“我也學編程好了。”
  他將我摟過去:“姐姐,天底下錢不能可你一人劃拉。”
  可他這外撈都能五位數進賬,我拚死拚活跟一個項目也不過就這些。
  季風學計算機最初的動機也是不想浪費他的英語好底,都說如果英語厲害學編程很快就能成高級程序員,到時候錢跟搶的一樣,季風的英語水平要拿到北外也就下等偏中,但當年在他們計算機係那是相當璀璨的人物。我報考的時候對電腦隻停留在聊QQ和打遊戲的認知上,隻感覺身邊人都一窩瘋地學計算專業,狡猾地以為三年後此類人才必泛濫,特意報了相對冷一點的工民建。結果一上崗看出區別了,季風他們單位,轉正後光給他保密費每月就一千塊錢,我們這行就沒聽說過這待遇。我沉浸在人比人的憤悶中,沒到一個禮拜就找回平衡了。
  以往下了班就是打魔獸溜彎兒或者來我們家皮兒零食的季風,一頭紮進那堆數字符裏,持續地較著勁,黑群線報:天亮了還能聽見那屋罵罵滋滋敲鍵盤的聲音。誰家的錢都不好掙啊。連著好幾天見不著人,歐娜都有點擔心了:“羅馬也不是一天壘的,身體都熬完了。”季風那身子,高中在網吧嗑星際連著包了六宿,白天聽課,第七天小蠻子結婚又瞪眼兒整天沒睡覺,一時半會兒完不了,也還是心疼的。
  去看他就嘻嘻哈哈跟我聊,心裏惦記那沒寫完的程序。我也不願意再去絆他,心想他早做完早利索吧。
  最近公司裏沒什麽急活兒,天天正點兒上下班,回到家就看看電視,過著不常有的規律生活。難得的是歐娜也守鋪得可疑,嚴格按桌上課表出入,假期我不張羅出門她就在家埋頭看書,要麽就上網搜資料抄抄寫寫的,全身散發學者氣。偷偷猜測她和尹教授之間做了什麽了斷,但她不說我也不好問。
  歐娜知道小藻兒回家並沒說什麽,她很知道我的尷尬,隻歎以後房租要由我們兩人平分了。本來可以再招一個女孩子分租,可是我們倆都不願意這麽做,一來不想讓陌生人打擾生活,再來也盼著小藻會回來,雖然無比清楚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住著吧,也不過多攤個幾百塊,歐娜幫教授攢書有劈紅,我又漲了工資,這點錢還負擔得起,換一想錢是多花了點兒,倆人住著還舒服呢,早上又不用搶洗漱。
  但是好沒意思啊。
  電視裏佟掌櫃的罵小郭:你有一天要是死了就是賤死的。
  我和歐娜對望,不約而同說:“你也是。”我僵笑著,又犯憂鬱,歐娜拍拍我的臉:“別想那麽多了,魚與熊掌不可兼得。”
  “你覺不覺得我處了特傻一件事?我要是早跟季風一塊兒,也沒這麽多絆蒜了。”
  歐娜答得很精僻:“你能早跟他一塊兒還說什麽了?藻兒沒怪你,她打電話給我還讓我勸你別怪她騙你呢,還是好姐妹。”
  “可是她書也不念了。”
  “就別繞不過來彎了,你知道她是不想再麵對季風。”她又念起戲文,“癡兒,天下這女子遭了情劫恁地都逃不過個癡字?你怪得了男人嗎?怪不得。”
  她深有感觸地蹙著眉,林妹妹見了敗花似的憐起了自己。
  我沒敢再繼續這個話題。去樓下買電話卡順便透個氣兒,往天橋對麵看,鬼推一樣就到了季風家門前。
  黑群來開門,朝南邊屋子撇嘴:“剛衝黑乎乎一缸子咖啡端進去了。你進去留神絆跟頭。”
  因為有群哥的警告,我推門格外小心,但還是被刺激了一下,滿屋子風油精混和濃咖啡的古怪味道,門窗緊閉,一股寒氣撲麵襲開,季風光著膀子蹲在滿地厚如字典的書籍中間,手裏還轉根兒油筆。突然發現他頭發黑黑地長出來不少。
  “下班啦?”他抬頭看我一眼,“別給我踢串頁了。”
  我邁過去拿遙控器關了空調把窗子拉開,窗台上多出來的煙灰缸裏插滿了煙頭兒。“作死哪?”
  他咬著筆尾回身看看,見我捂著口鼻正把煙灰往紙簍裏扣,心虛一笑:“太困了。”把書折個角放在一邊,坐過來撣撣落在我裙子上的煙灰,“吃飯沒?”
  “你知道現在幾點了嗎?”他就關心這一件事。
  他瞄一眼電腦:“我靠,又十一點多了!我怎麽感覺剛下班啊。”
  “做得怎樣了?”
  “比吃飯費勁多了。”他沒正調地回答,抽了抽鼻子,“你剛洗完澡?好香。”
  “真難得,你跟這沼氣池子裏還能聞出別的味兒來。”
  “你的味兒能聞出來。”他揉著我半濕的頭發,眸子斂了斂要吻我,唇落在我手背上,眼睫毛刷過我臉頰看看多出來的人肉口罩,伸手拉下。
  我推他:“我不親煙灰缸。”
  他扯開我的手:“昨天抽的,刷幹淨了。”
  騙人!他齒間有煙味兒,可舌頭還是那麽纏人,小蛇似的水滑,挑逗著我的呼吸,一會兒就跟不上他的節奏,論肺活量我肯定嗑不過他。
  他嘿一聲放開我,雞叨米般又啄了兩下:“我總怕把你親昏過去。”
  我翻白眼:“沒你經驗豐富。”
  他不在意我的含沙射影,手指梳了梳我頭發,平靜地說:“是你不專心。”
  “我又沒一堆書要翻幹什麽不專心?”
  “我親你時候沒想著翻書。”
  “季風你可輕點熬吧,不是說沒規定你交工時間嗎?”
  “那也是越早完事兒越好麽,下次再有活兒還能找你,誰不願意用麻溜的手兒?”他端過了咖啡——果然是黑群說的那個色。
  “你還打算接啊?”
  “這個弄完再說吧。你早點回去睡,明兒還上班呢。”他放下杯子站起來,“我送你。”
  我去櫃子裏翻睡衣:“今兒你啥時候睡我啥時候睡。”

  是以偷閑
  沒擰過我,工作狂一過十二點就躺下,不出幾分鍾就睡熟了,就算能熬住,身體上還是困乏的。他做畢業設計那會,連續七八個小時地對著電腦,不動沒事,一動地兒什麽需求都來了:吃飯喝水上廁所,眼睛酸得一閉嘩嘩淌眼淚。想想多可怕,睡著還能被尿憋醒呢,做起程序來什麽都喚不醒。他從來就是什麽事一旦盯瞄上就跟吸了毒似的,你得承認他這是個勁兒,一般人沒他這鑽勁兒。
  當年小藻兒在某算命網站填了季風的資料,解讀個性:為人審慎周密,我說不準。好惡不顯露,還是不準。喜歡浪漫幻想又勤奮努力,又字前邊還勉強沾點邊。一般不會失敗第二次?不知所雲。對異性和藹可親,不算小丫的話,對。即使鍾情一位對象也能不為她所覺察……我當時看到這裏就讓小藻兒換別個靠點譜兒的算算。現在一看,還真應該相信命理所批。
  可是季風不為所覺察的鍾情對象,是指我嗎?他的吻狂熱,索求,這是喜歡一個人的表現了吧?我沒被別的人吻過,沒得比較,他吻到欲罷不能的時候也有,一看我的眼又喘著氣停下了。
  我對跟季風發生關係有點猶豫,他大概從我臉上看得出來。其實我心裏清楚地知道,不管他是男孩兒還是男人,都是我喜歡的季風,小時候有小時候的喜歡,長大了有成年人的交往方式,我又不是柏拉圖信徒。可他親我抱我,再親密我都覺得沒什麽,就是一想到兩人坦裎相對便怯了,全身都特別排斥,不自在。
  清晨關了手機鬧鈴,季風嚶一聲翻過身,仍在睡著。他的肩很寬,背部的肌肉結實好看,有著北方罕見的白皙皮膚,跟人打架鬥毆這麽多年還沒什麽傷疤,真是不容易。他上學時候是個仗精,成天跟人幹仗,上中學時年紀小還情有可原,到了北京也動不動就跟人動起手來。尤其他們球場上那一幫,一個個都人高馬大的,哪次打起來我要看見了都能嚇哭,他把人打壞賠過不少錢,不敢跟家裏說,都是幾個姐姐給這敗家子兒平的事,完全不長記性,還總說人家是賠錢貨。
  我從後麵勾著他脖子,喊敗家子兒起床上班。門哢地被打開,黑群喊:“起來了豬。”
  我直覺往被子裏鑽,季風被驚醒,看我一眼,扭頭喝道:“出去!”
  黑群盡職說:“到點上班了兩位。”萬分抱歉地帶上門退下,他不知道我昨天沒走。
  我鑽出來:“你攆人幹什麽?又沒怎麽著。”
  “你不貓起來我能攆他嗎?”他轉過來抱住我,“臉~紅什麽?”
  “你……”貼緊的身體讓我感覺到他的異樣,心駭地推著他。
  他警告我:“別咕蛹啊,出事兒了我可不負責。”
  “哦~~”我用言情小說上得來的知識理解,“男生早上都特別容易興奮是不是?”
  “你研究點有用的!”他麵色不善地僵著身體,“不想讓我用實踐給你證明吧?”
  我嘻笑,玩火地親親他的下巴,他往後一縮,我再得寸進尺地夠著他的唇。
  他知道我沒安好心,微惱地用一隻大手按住我整張臉:“你老實點!”
  “你不是一直都挺衝動嗎?”我這可不是逗他了,真是感到好奇,莫非說他對我衝動不起來?
  “我又不是十七八歲小孩兒。”他眉毛皺得像個小刺蝟,哭笑不得地對我低吼,“起來洗臉去你!”
  回到家換了衣服,拿上背包擠公車,不知道為什麽今天心情特別好,聽MP3還跟著唱出聲來。公司電梯門上的字惹人發笑,是前幾天才貼的警告用語,本來是:注意安全,請勿擠靠。結果第二天就讓人給揭得五花八門,有的是:王日女人,請勿擠靠。有的是:注意女人,請靠。還有:主日女王……一部電梯裏一個樣,身後行政部的兩個女員工也指指點點著竊笑。
  上午開了兩個小時部門會議,副總工主持的,別的沒細聽,在散會前點了幾個名,明天隨總工餘建去天津現場盯進度。“手上沒活兒的就回去準備一下吧,大概在那邊停個四到五天,別忘了去行政簽字。”
  我很榮幸地名列其中。剛在海邊曬傷的皮膚還沒緩過來呢,又要下工地去,回來還不得跟喀麥隆人似的?
  倒是多出來半天假期。本來想提前打卡去季風那兒蹭頓午飯,可他趁中午功夫給二老板送方案去了。歐娜下午聽講義要搶座,已經在食堂解決過了,聽說我要出差,特地提醒我去買防曬霜,曼秀雷敦有個130倍的……不要嚇唬人成不?
  在樓下餐廳看見秦堃,剛從一輛白色長轎子裏下來,不是自己開車,沒有直接從車庫去頂樓,也因此讓低層人士一睹尊榮。及耳短發造型輕飄隨意,陽光下能看出幾根挑染的古銅色,V字領的湖水綠斜紋襯衫,懸垂的雪紡麵料,搭了條素色鉛筆裙,那種歐洲的名牌,在秀水還沒有做仿版的。腕上纏繞兩層的LV皮質手帶,與手包同款,奢華又率性,眉眼間散發的韻味令人賞析。我很無聊地堅持她一定做過光子去皺或是通過某種更可怕手段修複了膠原……否則快四十歲的女人不可能有這種光照透明的皮膚。
  她半垂著頭接電話,迎麵遇見人不忘點頭微笑,經過我的位置時不知怎麽臉一偏看見了我,隔著落地玻璃窗朝我擺擺手,滿餐廳食客都將目光投向了我。我比不得秦堃見慣了大場麵,不過也是不怕人看的,沒客氣地將四下探視照單全收。
  秦總施施然離去,我想起和她一樣同屬不美型但眼風出眾的鬼貝勒,上次工體酒吧聊天後互換過手機號,按出來發了條短信給他:哥哥,今兒見了秦總,腕帶真漂亮,白的,皮的,古姿的。
  鬼貝勒回了電話:“算你有眼光,也不看是誰選的。不過好像不叫你說那牌子。”
  我就猜秦總不會選那麽中性化的配飾,她一貫裝扮柔美知性,大抵不是很喜歡聽別人說自己女強人,也不願沾上強幹的元素。
  這位隻在晚上談生意的哥哥此刻悠閑地正釣魚,我一聽來了興致:“在北京嗎?”
  “嗯,延慶,來玩不?”
  “想去。明天出差,今天下午沒什麽事,想找地兒偷個懶。”
  “找程程啊,”他怪裏怪氣地笑,刻意抬高了聲音,“365天大閑人!”
  “嘿,不太想招惹單身男子。”
  “哥哥我也是單身貴族你這妮子……”他碎叨叨念了幾句笑道,“等著我叫人把你送過來。先說好,秦堃逮著不要提我,再說我拐她員工蹺班。”
  車子在一農家小院停下,簡陋的細樹夾籬笆,當院兩棵瘦不溜丟紫洋槐,靠底一間磚木結構的硬山頂瓦房,像山西一帶的建築。房簷頭的陰涼處有張圓木桌,幾個人圍桌坐在墩子上打撲克牌,聽見車輛聲音扭頭向院門口看,我直接對上那頭栗色半長發下烏墨般的眼。
  “嗨~~”比洋槐樹健壯不了多少的婁保安向我招手。
  鬼貝勒趁機橫向挪身看他的牌麵,再不著痕跡坐正。
  有人拿來一把軟藤椅,圓臉上露了笑容,正是寸步不離鬼貝勒那個又白又胖的男人,很心理作祟地,我覺得這個笑容實在猙獰,趕忙道了謝轉頭看他老板:“不是釣魚嗎?”
  “這釣著呢。”他們每人掐一把牌,婁保安摘下香煙用煙尾指向錢程,“程阿哥別的不行,釣魚最拿手。”
  加起來一百來歲的三個大男人,在這兒算加減乘除。
  鬼貝勒招我坐下:“還沒跟給你們介紹,我親妹妹。”
  錢程輕啐:“你有那命兒嗎?”拿扇子扇風,問我,“明兒出差去哪?”
  “天津。”我苦著臉,“跟我們總工去盯現場。”
  婁保安異常深沉地對錢程說:“跟著。”
  錢程兩隻眼睛死魚似的轉向了他。
  “這地兒還真偏,”不過空氣是真不錯,我四周看看,環境還挺優美的,“屬於什麽區?”
  鬼貝勒信口道:“海澱區。”
  “拉倒!”死魚眼又丟到這邊,“再往北內蒙古了還海澱,按你這範圍劃海澱區長起碼副部級。”
  保安撿笑:“可不是!哪次一到你們村東口就嘎來條短信:河北歡迎您。”
  “寒磣人還能怎麽寒磣?”鬼貝勒從身側矮幾上拿過茶壺,白胖子要接手他沒讓,倒了碗涼茶擱在我桌前。“你們總工是誰?”
  “姓餘。”我坐了一個多小時車嘴裏正泛白沫,端起來就喝,沒注意到白胖子瞬間變肅穆的眼神。
  錢程撇嘴譏諷:“弄得跟你們家買賣似的。”
  “我還真就比你這自己家的清楚。姓餘,四十多歲,禿頂,說話總扶眼鏡腿兒是吧?”得到證實之後趾高氣揚地捏著撲克敲敲桌子,一副他什麽都知道的模樣,“你看,餘建麽,認識~都管他叫建總。”
  我哧地一笑,因為我們幾個小工也這麽叫他。
  “你可以啊大姐夫。”錢程嘴很甜。
  鬼貝勒正呷茶,一口噴出來,婁保安順手拿撲克牌一擋,麻利地起身退後,抽了錢程一下:“你丫瞎鬧個屁。”
  “熱得慌,進屋吹空調吧。”鬼貝勒丟下牌伸個懶腰,說錢程,“一會兒你鼻子又躥血。”
  錢程還不領情:“你們倆不行再對著鼓煙兒。”
  房子裏邊裝修精致,全進口材質,溫馨的淺綠色調調,加上我四個人在客廳裏還是打撲克侃大山,錢程釣魚果然厲害,這裏說的釣魚是湊十四,比小貓釣魚那種見同點收牌的遊戲智商要求高一些。他們居然還能按分兒耍錢的,打了一下午,我鬧了本來本走,錢程掐著賬本對兩個負債者說:“你們倆八十歲之前都給我好好活著,早死一年這賬還不清。”婁保安牌一扔倒在沙發上敲後腰:“哄你玩不夠腰疼的。餓了,貝勒府有什麽現成吃的沒有?”
  鬼貝勒在賬單上簽字,隨口答:“府裏沒留隔夜飯的規矩,就是生米生麵,要吃自個兒做。”
  婁保安淒慘慘地望向我。
  “少為難人,”鬼貝勒很會請君入甕,“現在女孩子哪有會做飯的,成心揭短兒。”
  錢程說:“家家會做,便宜不著你們倆。”
  保安有點不屑:“也便宜不著你啊。”
  我跟他們耍威風:“不就是做頓飯,說什麽便宜不便宜~”話說完才覺冒了個險,這三位怕不都是吃野了脾胃的老餮,普通食糧討不著好處。廚房一轉樂了,貝勒府油鹽醬醋雖全,冰箱裏卻隻翻得出一塊冷凍的雞腿肉,兩根小黃瓜,再沒旁的主料。巧婦難成無米炊,我對跟進來的錢程聳聳肩,意思:不是我不給你長臉。
  他轉回客廳去攪那二位的棋局:“什麽都沒有,出去吃。你倆又抽!要死啊!”
  鬼貝勒拉錢程上陣:“你坐著,我去打下手。”
  婁保安悶頭看盤,對民生大計反倒不熱衷了,手一抬跳馬:“走你~貝勒這步下得絕啊。”
  “臭棋簍子保安,一邊下一邊叨嘮。”鬼貝勒笑罵,推我去廚房,“我找些什麽給你們吃。”
  聽得錢程在後頭嘟囔:“大熱的天兒你們吹著冷氣兒讓人家一孩子張羅吃的,好意思!”
  “他說誰是孩子!”感覺這屋就他說不得我。
  “心疼你唄。”鬼貝勒叨著煙在冷藏層抽屜裏翻找。
  說到這個還有筆小賬沒算:“您剛電話裏沒說錢程在這兒!”
  “他不讓我說的。”他倒是坦白,找到幾包掛麵放在碗櫃上,拿了一包狐疑地看,“這黑的又是什麽東西,一天弄些奇奇怪怪的。”
  “蕎麥麵。”我再翻下冰箱,蛋,黃瓜,雞肉……很意外:“你自己做飯?”備的東西還不少,一眼看到冰箱門裏幾碗龜苓膏,頓時明白了。
  他見我不問也知猜到了究竟,瞅著那些深褐色膠狀體:“她把這藥當飯吃。”
  “秦總向來懂得保養,再說這也不是藥,我覺得還挺好吃的。”沉甸甸的密封玻璃罐,沒有任何標簽,像是自製的。“秦總做的?”
  “你真把她當全能的!她跟我一樣光會煮麵條兒,炒雞蛋,但是她比我強點兒,她能把那雞蛋攤成餅兒。”他笑道,“這是我店子裏一個廣西師傅做的,她吃過就再不買外頭的,可能味道還不錯,我聽說是金錢龜板做的,你嚐嚐看,喜歡了叫人給你送些去,反正這東西我是半口也享受不得。”
  我把雞肉放進微波爐裏解凍,鍋子加水坐上火,這邊洗了隻小匙不客氣地挖了一口龜苓膏。入口甜滑,回味微苦,大概沒加蜂蜜的緣故,我不怎麽吃得出好歹,不過既是自家做的,肯定比那種塑料盒包裝的安全,外邊買的總覺得那些加了大量增稠劑。
  鬼貝勒看得直乍舌:“女人家味蕾長得奇怪,沒聽說哪個男人喜好這口兒。”
  “也不是說真就所有女人都愛吃,但吃的還是多一些,它畢竟滋養,要能真吃年輕了,總比化妝品往臉上拍舒服。”
  “這你算說著了,她平時口忌得厲害,單就是隻要聽說對皮膚好的東西,什麽洋參、貝殼粉,還有羊胎盤,苦的腥的多難吃的都敢吃,我看她吃都想吐。”
  “昭華最怕就是歲月催。”我聽了害怕,因為自己也有37歲的一天,到時候不知道尋不尋得著羊胎盤。
  “你現在感歎這個還早了點兒,不過再過幾年就真該害怕了,屋外那種現成的不可能天天有。”
  我笑起來:“您還真是想當媒人了。”

  是以依賴
  蕎麥麵煮好用冷水浸泡挺實,雞腿肉和黃瓜切絲,分置碗中待用,我按記憶裏的方法用把冰塊放水裏加調料勾汁。鬼貝勒看出了大概:“冷麵?”
  我點頭:“但是你們家沒有辣椒。”
  “那種東西她一口不吃怎麽可能有?”
  “嗯。好像錢程也不怎麽吃辣的。”除了陪我吃火鍋基本上不沾辣。
  “對,程程喜歡溫和點的。”
  我對他的一語雙關簡直無言以對,何德何能,黑社會大哥親自說媒。“我說過我有喜歡的人。”
  “喜歡有日子了吧?怎麽還讓程程等到追求的機會?”
  有點複雜,我不認為這種情況適合說明。
  “我不知道你和那位是什麽情況,既然倆人沒法兒在一起不如趁早放了。”
  “但我和錢程隻是好朋友,錢程也接受。”
  “得~”鬼貝勒歎口氣,抓過一把黃瓜絲吃,“再勸就沒意思了。”
  “我不是不識好歹。哥哥您光說讓我放棄,那我也有句話您別不愛聽,您跟秦總為什麽不結婚?不可能是您這邊沒意思吧?”
  菜絲兒啷當在嘴角,他愣了個把秒鍾,苦笑:“還真是不中聽。”咽下嘴裏的,其餘的又丟回碗中,“可你畢竟是個女孩兒家,不像我一大老爺們,十年二十年不在乎,你耗得起多久?一年?兩年?”
  “您和秦總是不是秦家老爺子反對?”秦堃肯和他一起生活卻不結婚,兩人已經不是可以再拖的年齡,我猜想是有外來的阻力。
  鬼貝勒說我:“你就這個腦子,頂願意琢磨別人不愛說的事兒。”
  鍋裏雞蛋煮熟了,涼水拔過剝去皮一切兩半,他說保安不吃雞蛋,從一隻碗裏拿出半個塞進自己嘴裏。我問他:“你比錢程大幾歲?”
  他靠在冰箱上懶懶回答:“比秦堃小3歲。”
  倒是夠透亮,免我再進一步換算。“別吃了,待會兒不夠了。”
  “她其實長得不起眼,但是很懂得讓別人注意她,你發現沒有?”他捏著咬成一個月芽的煮雞蛋,“我記得那年見著她,穿一身兒將校尼,特帶勁兒。”
  “那是什麽東西?”不知道,隻知道有故事可聽了。
  “你小,不認識,我們小時候倍兒時髦的料子。”
  他最初知道秦堃的名字是在婁保安那裏。倆人中四在一個班級插班,逃課去附近小學校實驗田偷西紅柿,正趕上開家長會,保安保安你看那小媽真年輕。婁保安說你別瞎說人家是姐弟倆,他姥爺以前是我爸首長,後來轉業做貿易,他家巨有錢,那姐姐叫秦堃,保送大學了。那時候上大學還是一件很了不得的事,他因為保安的這句話多瞅了秦堃兩眼。程程眼尖,朝他們招手,他打小就黏保安,她也跟著笑了笑。
  是衝保安笑的,勾的卻是貝勒爺的魂兒。
  “現在說出身你們理解不上去,在那個病態的年代這是很嚴重的問題。我祖輩出身不好,爺爺是日本人,所以不但不敢登秦家的門,連自己家都沒待下去,父母挨批鬥遭迫害,我跟著親戚去了台灣。那時候一波兒挺有才的人,現在在各個國家很有財勢地位的華人,都是這樣流出去的。不是你看不起這個家,是這個家不要你,不允許你建設,在這兒待著就是死。那些年鬧的,死了好些人,大街上經常有清潔工拿著板兒鍬往起鏟屍體,就是被弄死的人,然後無數次踩、壓,在地上跟層油氈紙兒一樣。曆史課本沒給你講這些吧?我在台灣一待就是多少年,再見著她都是九幾年了,十……二年前吧,我剛回北京來。”
  我聽著年頭,查數兒,賣機靈:“錢程上大學那年。”
  “對,我在台灣隻做事,回來被叔叔強迫去念大學。電影學院就在我住的樓下,我一看也別遠了,念這個吧,過去領報名表。一大奔在旁邊停下,剛下完雨,濺我渾身泥,我那時候還年輕氣盛呢,摸出個鋼蹦就想鬧事兒。司機一開門,出來的是她,我當時就懵了,心想人七八年不見這人怎麽就完全沒變模樣。她見我不說話,過來給我道歉,要說程程這小崽子,趴在車窗戶上朝我笑:我認識你,你是保安同學,我在他家看過你照片。” 他說到這兒臉上露出了對兒子一般的喜愛之情。“我以為是秦堃來上學,也跟著報了導演係,後來才知道是這小的。”
  “然後帶著小舅子上了四年課?”太傳奇了,全天下沒有像他上大學這麽草率的。“老爺子現在還是介意你出身嗎?”當過兵的人總是特別憎恨與日本有關的人和物。
  他搖搖頭,很無可奈何地笑:“這就是一借口,秦家的私事我不方便說,總之我是過不了老爺子那關,你就當因為鬼貝勒這個名頭吧。這是跟你說呀妹兒,我估計啊,哥哥隻能等老人家壽終正寢那天了。”
  “哥~不是我打擊你,我看老人家身子骨硬朗得很。”
  “總活不過我吧?”
  “要是把她嫁了呢?”
  鬼貝勒還在笑,可笑容已足夠膽小的打擺子了。“她敢嫁我就敢搶,我對她的安份絕對取決於她的配合。”
  “真危險。”
  “說得好!你哥就是靠這詞兒吃飯的。”
  “您要對秦總有信心,她吃著恐怖的養顏秘方,怕的就是比你先老。”沒有女人不想做個漂亮的新娘。
  “我十多年等下來,還說什麽信心,簡直已經成習慣了。”
  “或者是用了這麽久得不到的不甘心?”這話是在問他,還是在問我自己。“一輩子還能有多少個十年?”
  “那要看是什麽質量的。現在要是跟我說以後沒有她了,永遠等不到了,我告訴你我一個十年都不活。”
  “我說不上您那麽絕對,但還是願意耗下去。”我喝一口兌好的湯,糖好像放多了,“他也比我小,我們打小玩兒到大,我看他談戀愛,失戀,陪著他,哄著他。就是再不容易,也不是說放就放得了的。”
  這些話說給鬼貝勒,也希望他能轉給錢程聽。像他說的,錢程是好孩子,而我和季風現在這個狀態,我不能讓人沒名沒份等我。
  鬼貝勒一下噎住了,他怎麽也想不到自己的故事反倒給我樹榜樣,隻罵道:“我這是個傻妹子。”
  我和季風之間牽絆太多太多,不是情情愛愛那麽簡單的事,這麽多年我如履薄冰的小心,如今被自己打破,冰下是春山還是絕穀,我就快沒有勇氣麵對了。
  手機響的時候我正在廚房化冰水吃羊角片,季風剛下班打電話來,我說在延慶朋友家,他說你延慶怎麽又弄出朋友來,明天出差別玩太晚坐車該暈車了。隨口問著他今天交工反應怎麽樣?聽他神采飛揚描述著對方多麽滿意,末了還是說有細節要調整,笑他總先說好的後說壞的讓人白高興一場。手機小用肩頸夾不住,一隻手擰開瓶往出倒藥片,沒拿住掉了下去,藥灑了小半瓶,唉喲一聲趕忙去撿,抬頭錢程端個麵碗站在門口,表情不自在:“保安要鹽。”
  季風聽見呼聲問怎麽了,我說鹽罐子弄翻了,他告訴我到家去條短信,掛掉電話。
  我把鹽找出來給錢程,他接了沒走,蹲下來幫我把弄髒的藥片撿到紙簍裏:“你偏頭疼還沒好?”
  “停幾天就犯。”
  “去看醫生,依賴藥物不行。”
  “又不是待因片,哪有什麽依賴?”收拾幹淨了拍拍手站起來,“再說這是中藥。”
  他心不在焉地點頭,我抱了自己的那碗冷麵出去,他喚住我,我一回頭他又沒話了。
  “你可別說你沒事噢。”
  “沒事。”
  輪到我不急著走了,站在原地夾了些雞絲:“我跟季風……打算結婚。”
  “我知道。”他點點頭,挑著麵條,想起什麽似的又說,“哦,恭喜。”
  “對不起啊。”雖然很俗,但也沒別的話可說。
  他一愣,笑起來:“什麽呀,沒事兒。我追你的時候就知道你喜歡他,”他咬著筷子對我眨眼,表情揶揄,“上課不聽講在練習本上寫他名字,我都看見了。小花癡。”
  保安在客廳喊:“鹽!程程,先給我送來你們倆再聊。”
  我把鹽拿進去,鬼貝勒誇我做的冷麵味不錯。我說我們老家附近朝鮮人很多,冷麵配辣菜狗肉是一絕,說完忌諱地看看他們仨:“沒有滿族人吧?”滿族有狗救駕一說,是不吃狗肉的。
  婁保安拖拉著一團冷麵張不開嘴,隻好舉手。
  鬼貝勒瞥他一眼:“你丫別侮辱皇族血統!”
  他說:“我真是滿族的,看戶口本兒。”
  “小時候偷狗屬你吃的最多。”錢程也幫腔。
  “高幹子弟還幹這種偷雞摸狗的事兒~~”我以為這種事兒隻是叢慶和季風之流能做出來的。背槍上山打獵沒有獵物,捎帶把人家養的鴿子打回來兩隻烤著吃了。
  “那時候小嘛,就嘴讒,有一天在保安他們家胡同口瞅著一隻狗轉悠,我們幾個就叫著給它逗院裏來。那次還有區姐一個,噢?她那時候梳一板兒寸,跟個男孩子沒兩樣。保安給那狗踹翻個兒,她一盆水就潑上去,完了鬼貝勒伸手扯下外牆燈的電線往地上一淌,給那狗電死了。”
  “完了你就等吃。”鬼貝勒接錢程的話,向我比劃著,“那時候他這高一點兒,拍巴掌在旁邊樂。狗一死他就說:煮了吧煮了吧。嗓子溜尖兒,讓區洋捂著嘴兒給拖屋去了,再不喊了,老實兒蹲門檻兒上看我們給狗扒皮。”
  “嗯。”錢程也不介意別人說他小孩了,完全沉浸在狗肉的回憶裏,“那狗肥著呢,吃著特香。”
  “你們真這麽幹的……”我被這殘忍的一幕震住了,都說東北人身上有狼血,這群人一點兒不比狼善良。
  “真的。”保安想起來也大笑,“那狗是大院食堂散養的,後來人家找狗,我拎個狗腿子站門口兒撕得正賣力,讓我們老頭兒一腳卷進去了。”
  “完事兒就天天惦記吃狗肉,我姐那陣兒零花錢活,得空兒就領我出去搓,一頓把我給吃惡心了。”
  婁保安又羨又歎:“你姐是真疼你程程。”
  “白疼了!”鬼貝勒恨恨地說,“這麽大了就在外頭仙悠,她一人兒多辛苦,還得操心給你和你姥爺中間加湯。”
  “你不用想我回去接公司就能跟我姐雙宿雙飛,何況就是我願意接,老頭子也不會放手。”
  “你聽聽,你聽聽,不怪秦堃總念叨:這就是個冤家。”越說越來氣,筷子劈頭蓋臉就抽下去,“都他媽欠你的!”
  “給他找個像樣的媳婦兒管著就好了,”保安又了話說太透的毛病,“像家家這樣的。”
  滿屋子就剩吸溜麵條兒的聲音,鬼貝勒冷笑:“你也別說人家,你還得玩到啥時候呢?”他放下麵碗點了根煙,笑著對麵前兩個埋頭吃麵的男人搖頭,“十三歲就知道拍婆子刷夜,那個呢三十歲了沒碰過女人,這我不是跟倆怪物兒一起吃飯嗎?看著是挺正常的。”
  婁保婁不愛聽:“去你大爺的!誰不正常?脫下來比你長。”
  “碰沒碰過告訴你了啊?”錢程向鬼貝勒抗議,卻用肘子尖砸保安腦瓜頂。
  保安吃痛,猛然意識到女士在場,轉而問一個始終疑惑的問題:“對了家家,為什麽我沒有雞蛋?”
  鬼貝勒晚上在農家小院住了,我們三個回市裏,保安開車,先到錢程家,停了一下,探風聲:“還是,車你開著明兒送我單位去?”
  “不用了,”錢程開門下去,“我還得回去修圖,明兒著急要,你送家家回去吧,她們家小區黑,送上樓。”
  在我家路口等燈的時候,保安看著熙攘人群問:“程程跟你求婚了?”
  “你也要替他保媒?”
  “沒領那份工錢。我能問問為什麽嗎?”
  “他太老了。”
  “你不要打擊我,我死給你看。”他嗬嗬笑,“大四五歲算老嗎?你多大?可別說18,實在不像。”看我瞪眼睛他慌了,“你真18啊?程程告訴我你24,我就說麽,這二十多歲長得可夠年輕的了。”
  我深深佩服他這套黑白臉齊唱的功夫:“你這果然是救命的嘴。”
  “你這卻是要命的嘴,一個不行就給我們堵上了,幹嘛回得那麽絕呀?”
  “說多了就是欲迎還拒。”
  “還挺有經驗的。” 他笑一聲,變燈上路。
  “我跟他不是一個層次的人。”對於婁保安,我相信現實一點的現由比較能讓他接受,“做朋友還行,沒有辦法進一步發展。”
  “你嫌他學曆低?他是趕上考學時候叛逆期了你知道嗎?要不然憑那腦瓜兒學什麽都沒問題,他在攝影班的時候係裏來國外訪團兒,一韓國大師看著他作品就想帶他回國深造,是老爺子沒讓走,要不現在大小也是個藝術家。”
  “門高狗大的權勢官家,連他學什麽都管,結婚這種事他拍得了板兒不?”
  “原來你是擔心這個。”他喃喃,“齊大非偶。”
  “也不全是。”他同學會上那幾個女人的話還在我耳邊轉。
  “你別小看了程程,什麽事兒關看他想不想做。”
  “我不是小看他……”這樣誤會就不太好了,我一般不會有勇氣小看任何人的。“女人總是比較感性的,感覺這東西,第一眼,有就種下了,沒有就是沒有,以後也長不出來啥。”
  車停至小區,我一再請他不用送我上樓,他沒堅持,趴在方向盤上看我解安全帶:“你這女孩子,外表安靜討巧沒什麽個性,實際還是很擅於思考的,但是不要總強迫自己出一些奇談怪論,時間一長,真正的想法都給蓋住了。”

  冷靜見放
  是強迫自己做奇談怪論嗎?算不得,誰骨子裏還不都有那麽點兒叛經離道的小個性呢。喜歡與眾不同,希望得到別人注視,這很正常。
  我在心裏和婁律師辯論,最後自己勝了,洗完澡準備一下出差用的衣物用品,躺床上就睡了。來條短信把我吵醒,一看是我小姑家那精神病:“呼叫老表,起床祝我生日快樂!”一看表剛到25號幾分鍾,這丫頭還打算普天同慶咋地?
  讓她這麽一折騰忽然想起回來沒給季風打電話,才12點多也許他還在摳那堆數字碼,拿過手寫短信,萬一要是睡下了呢,他白天去交工了,也許今兒難得能早睡一會兒。於是我在“睡了沒”前邊又加個“季風”,發給了黑群,還幌了一下號……所以說女人真是,別人家東西用著不心疼。
  很快季風電話撥過來了:“你剛回來?”
  “睡一覺了,讓楊毅短信給嚇醒了,她過生日,趕緊給她打電話,別等她講究你。”
  “已經講究完了,說她過生日五分鍾了,沒有一個人祝福她什麽什麽的。”
  “啊,我直接給你發短信就對了。” 我睡蒙了,楊毅怎麽可能忘了攪和季風。
  “嗬嗬,老黑罵你,他也沒睡,在我屋幫我測係統呢。”
  “都完事兒了嗎?”怎麽比我自己出效果圖還興奮。
  “有BUG,調好了明天還得拿單位刻盤,周末陪我去買個刻錄機……周末能回來嗎?”
  “看情況,沒有工程故障寫個總結三四天就回來了。”
  “明天幾點走啊?”
  “正點兒上班,幾點走看領導意思唄。”我打個嗬欠,“去的裏麵就我一個女的,真看得起我。”
  “不去不行嗎?這幾天可熱了。”
  “反正也不是用我去搬磚當力工,頂天兒就早晚去轉轉,一般沒啥事兒,有事兒我們幾個去也不頂用。”
  “帶點兒解暑藥,別像去年似的動不動休克了。”
  “是暈倒~~而且就一次,哪兒動不動了。”
  我覺得我是那種藤類植物,看著弱,其實非常有韌性,中暑隻是個別現象。再說這才5月末,現在就吃解暑藥到伏天還活不活了。
  翻了兩個身沒睡著,季風發來條信息:你不是愛寫文章嗎,要不還是換個編輯的工作吧。
  我可以稱之為事業的東西剛起步,又換?沒睡覺說什麽夢話?等乾坤倒轉吧!
  “死心眼兒!!!!!!!!!”
  “你打一萬個歎號我也不換。”我要不死心眼兒能把初吻留給他?
  好半天,他回了我滿屏黑杠,細一看是密麻麻的歎號,他不會真打了一萬個吧,我一條短信好像接不了那麽多字符。耐著性子數了半行,頭昏眼花,沒數明白,迷糊過去了。
  一大早慘遭狼人強吻,窒息而醒。“你幹什麽呀……”我還沒太清醒,推也像就。狼人在我頸間聞著嗅著,淘氣地啄我,笑聲從鼻子裏鑽出來,有清涼涼的薄荷牙膏味,我請他優雅點兒滾開,他一撒癔症把我從被窩裏撈出來,趕跑了全部嗑睡蟲,我坐著瞪他,“季風你明兒趁早把我們家鑰匙交出來。”
  “嘿嘿,歐娜給我開的門。”他把蚊賬卷上去,沒係緊又掉下來了,又卷啊卷啊,嘴裏還吹著歌。
  我揉著頭發,很大的起床氣:“你可忙叨死我了。”
  他嘻一聲:“你在這裏邊好像被扣起來的菜。”在床前蹲下,雙手撐在我身邊,很無意地把我圈在他的氣息中,兩隻明晃晃的眼睛盯著我,用手背拍我的臉,“精神點兒~~”
  “歐娜給你開的門?”我抓住他的手,腦細胞開始緩慢地活動,“她起來了?”
  “啊,我來時候她正好出去。她怎麽這麽早就有課?老黑早上喊完我上班回去一覺都幹到下午。”
  “嗯?”我也不知道呀,歐娜現在好詭異。
  “還沒睡醒?”他貼近了我,屈著眼睛大淫魔一樣。
  “醒了。”我推開他起身把蚊賬卷起係好,“你這個點兒還不走,不是要回公司刻盤嗎?”
  “不急,我上午請假了,直接去曹哥那兒給他調服務器,一會兒打車順你一道。”
  “你怎麽能順著我?”根本就不是一個方向。
  “我走薊門橋,反正哪兒都堵車。”他跟出來倚在門框上看我刷牙洗臉梳頭發,始終笑眯眯的,“好幾天看不見你,想你了怎麽辦?”
  我托著毛巾呆了一下,從鏡子裏看他:“大早上的發什麽洋賤?”
  “我生日怎麽辦?”
  “跟個小孩兒似的。”
  “小丫生日你就早早張羅給買東西,我憑什麽不能過?”他數了數日子,“5天差不多能回來吧?”
  “差不多。”故意不把話說死,心裏卻無所謂地想:到時候進度沒結束我可以提前申請回來,天津又不遠。
  不過真當我在電話裏跟總工告假的時候,全不是這份兒輕鬆的心情。
  出差帶的衣物隻管遮陽不奔解暑,沒有裙子,一色薄薄的長衣長褲。我這皮膚不比季風那種天生不吃紫外線的,到了夏天和冬天像兩個種族的人。幸好天津這些天不熱,並且從我們抵達的第二天下午開始,斷斷續續下起了雨,停幾個鍾頭又猛落一陣,到處都是積水……我在窗戶上畫小人兒,暗想是不是犯什麽說道?最近好像我一出門就下雨。
  又過了一天稍等雨歇,總工打電話通知去現場。之前我還納悶這不是我跟的項目怎麽也被編排在裏麵了,這時才知道這次的項目開發商是天津本地房產公司,我們屬於甲方考察團,來給人當爺爺孝敬的,吃住行都是對方安排,連向來以速度著稱的餘總也拖緩著工作拍子,而我就是一跟蹭兒的。
  在若幹監管和技術簇擁下從工程指揮部出來,項目經理親自拿了安全帽和胸卡給我們,我是第一次帶白帽子,感覺還挺怪異。說實話以前下工地時候看身邊戴白帽的賊恨,爬上爬下從來就沒他們的份兒……中坤是行家做投資,他們不敢對付,細節之處也盡量做到了,施工因天氣暫停,但斜道板、腳手架和跳板上仍鋪著防滑草墊。
  為了趕進度,作業麵是分四個流水段穿插施工的,本來應該熱火朝天的景象,被雨給澆涼快兒了。工人們都在不遠處的工棚外邊坐著抽煙聊天,下一天雨,就意味著少賺一天錢,但上帝造物也有休息日的,所以偶爾個一兩天他們還不愁,聚在一起說笑,嗓門很大,各種口音,也有一些女人,或是隨工家屬,或是食堂的大嫂大嬸,還有些就跟男人一樣上架碼磚。
  轉了一圈又回指揮部開碰頭會,看圖紙聽進度報告,然後就是匯餐,整個行程的安排就是這樣。
  來天津之前總工說讓我跟著來學點兒東西,我這屬於跳過設計進一線積累經驗,雖然辛苦但很鍛煉人,可我隻學到聽人說恭維話不臉紅,用一些官方辭令表達自己的反對意見。回北京之後有一次和秦堃提起,她笑言這其實就是奧義。
  大雨擔擱了時日,考慮到31號是端午節,返程期定在30號,把我愁得牙齦疼。28號下午我琢磨跟總工請假,到29號還是沒找到合適機會開口,這一天難得見晴,午飯過後工地澆灌最後一車混凝土,我們儀式性地在旁觀看。一派繁榮富強相,起重機馬達在吼,混凝土泵車在叫,我的手機在咆嘯……手機在咆嘯……摸出來看了看是季風的號碼,嘈雜的環境裏我接了也聽不清說什麽,隨手切斷,回到酒店後想著給他打了回去。
  季風說:“叢家你怎麽不回來陪我過生日?”大白天的,他的聲音卻像從黑夜的角落裏發出來那樣憂慮。
  從上初中起,季風生日裏,第一次沒有我。生日沒什麽大不了,可也總算是個特殊日子,其實我也頗遺憾他生日這天我不在他身邊。“定了明天一早回去,我實在不好意思跟公司張這半天嘴。”
  “我想你了。”
  “知道了,明天上午就能到北京,中午去找你吃飯。”
  “嗯。我愛你。”
  “你在哪呢?”我想像他坐在那電教室一樣的公司大廳裏對著手機說情話,有點好笑,“沒上班嗎?”
  “在單位走廊。”他也嗬嗬笑,“你還沒跟我說生日快樂。”
  “生日快樂。”我們算沒藥救了,肉麻一點容易把倆人都給整感冒。
  “晚上小骨頭他們過來找我喝酒。”
  “你們幾個到一起輕點作啊。”是指他們大學寢室的一幫,一個個巨恐怖,湊齊了叫啤酒都成件兒地來。
  “你在多好……”他說,“誰給我切蛋糕啊?”
  我說那你們今天就別糟踐那蛋糕了,等我回去給你買。他愉快地答應,我想了想:“不行,歐娜肯定能給你買。”
  提到這個季風很憤怒:“她都沒發個短信祝我生日快樂。小丫也沒打電話,她可好意思半夜三更折騰我。”
  “啊?於一打了嗎?”
  “沒打。”
  “藻兒呢?”
  “沒打。”
  “那翅膀呢?”
  “他倒是打了。”季風氣呼呼地,“扒個眼睛就來電話問我還有魔獸點兒卡嗎?我真想一個天馬流星拳給他掛月亮上去,掛電話之前賊溜溜跟我說:明天你過生日我要想不起來就不給你打電話了,提前祝你生日快樂。媽的他咋不去死……”
  我聽了大笑,這絕對是故意的。
  他自己也明白這一點,苦著調子說:“他們都欺負我。”
  “晚上來電話罵他們。”
  “也沒人給我買禮物。”
  “那我跟這兒買點麻花回去給你。”
  “像話嗎?”
  是不像話,人家過生日吃蛋糕,我們風少吃麻花,另類了點兒。但我這人俗,新到的城市一定要抓點特產回去,天津除了麻花還有什麽能響徹神州的?去大沽弄門炮?人就是讓我拿,我得怎麽把它運回去啊。包子?那還不如麻花呢。我們組小郭笑我,怎麽沒別的?洋貨市場淘去啊。雖然不是什麽特產,百十來塊錢的江詩丹頓買它十來塊回去挨個兒發,多有麵子。
  這我倒是聽說過,溏沽的洋貨市場,那裏邊你能找出來全世界的大品牌。不過那些牌子確實也太大了,我就是買了戴在身上,一擠公車人打眼兒一看也得知道是假的。不過逛一逛總算長長見識。可惜天津我沒有關係好到可蹺班招待我的同學,一行的同事中沒有女士,小郭待在他自個兒房裏攢元氣不肯陪我出去跟其它幾位又不是太熟,晚上這邊開發商給餞行,估計得有酒。他說:“感情你一女孩子挨不著灌了。”
  怎麽就挨不著灌啊,我昨兒就喝得走路發飄了,明明沒醉回到房間卻很想吐。真是沒有腐敗的命,和一些不說真話的家夥吃一桌山珍海味,我寧可在辦公室畫圖。以後想起自己這時的想法是多麽幼稚,果然和人打交道比專業課更難掌握。
  按小郭指點的路線自己去火車站坐小巴,5塊錢到了洋貨市場。天津這座城市沒有傳聞中那麽破,但是它街道很亂,路標更是有點莫名其妙,我沒敢打車,怕司機宰我這“老外”,一路打聽著,也算摸到地兒了。轉圈兒以“X洋”為名的商場,逛下來隻有四個字可以形容:名不虛傳!翅膀戴的那款歐米伽,要價才350塊錢,郭算盤交待80%的砍掉,那用不上100就能拿下。我真想買回去一塊戴著氣氣老大,但是百十塊錢氣他一把不值當兒,而且他很有可能告訴我他那表是買糖豆兒送的。
  跟這兒沒打算買什麽,但逛得很來癮,蘭蔻的睫毛膏十多塊錢一支,說是水貨,這個價兒的舶來品運費都勾不回來。包裏電話響了好幾氣兒我才聽見,拿起一看兩條短信,一條是小郭怕我逛得忘了點兒,提醒說晚上八點半一樓中餐廳開局。另一條是移動客服台提醒話費餘額不足10元,反正明天就回去了我也沒當回事。而四個未接電話都是季風打來的,我猶豫了一下撥回去,打算如果這人兒撩閑就讓他幫我充100塊錢話費。
  結果人家說:我到天津了……
  在超市旁邊的KFC靠窗位置坐著,可樂裏的冰已經全部被我挑出來嚼碎了,嚼得吐氣成霜,還是沒法讓神經冷靜下來,它一直在跳在尖叫:季風瘋了季風瘋了!它再叫下去我也瘋了,腦海裏朦朧著一團幸福。他就這麽跑來,小骨頭他們知道原因肯定群起而痛毆這個見色忘友的賤人。
  心思複雜,腦子裏有施工現場的作業聲,各種想法此起彼伏,待會兒他到了,我都不知道我見到他第一句話要說什麽。你怎麽來了?不行,他會以為我在怪他胡鬧。生日快樂?也不太好,說過了的。路上累不累?他一路跑過來都累不著……我一激動撲到他身上怎麽辦?是不太直接了?
  事實上我還有一點頭疼,這我把人帶回酒店去,隔壁郭兒見了還不嚇個好歹兒的,他讓我來淘洋貨,我淘了個國產的不說,還是個活的……

  血脈見放
  季風沒讓我說話,把我按在他懷裏嘿嘿發笑。天氣悶,他的懷抱更悶,我悶聲悶氣地嗚嗚:“季風……”他摟著不放,直說:“意外嗎感動嗎?哭吧,我抱著你沒人看見,哭吧哭吧……”他擠得我大腦缺氧,再不放手我真是眼淚都下來了。推了兩下沒推動,我手指一彎抵在他腰間亂抓,他笑不可抑地退開,指責道:“破壞氣氛。”
  我順過來氣罵他:“季三瘋!”
  “願意!”他一被胳肢就岔氣兒,緩了半天才朝我齜牙,“叢家,每年生日都陪我過吧。”
  “我要先死了呢?”我知道他大過生日的說這話很不吉利,但不知為什麽就想同他抬杠,“你剩下的年頭兒不活啦?”
  “不活了。”季風笑著拍拍我的發頂,“我說真的,要是明年你不能陪我過生日,我今年這個也不過了。”
  “你威脅我。”我仰頭瞪他,想起鬼貝勒的話:現在要是跟我說以後沒有她了,永遠等不到了,我一個十年都不活……鼻子酸酸地被塞住了,然後又笑出來。季風總是說一些讓人來不及哭也不能痛快笑的話,要讓我完全相信這些話的真誠是很困難的,但我選擇相信他能夠做到。
  當暗戀成為習慣,當無望成為狀態,當我已準備好心死的時候,一轉角,遇到了愛。上帝為什麽把負責這類感情的事交給一個搗蛋孩子呢?以前我在書上讀十七年之蟬的故事:蟬在羽化之前,必須埋潛藏匿十七年,而後才得破土而出,飛上枝頭展開它的一生。所以我心存感激,畢竟守得雲開見月明不容易,沒有月落烏啼已算難得。
  可是蟬也有一個夏天的浪漫,我卻在幾個轉身間就動搖了信念。
  威逼帶利誘地把非要去看航空母艦的季風塞進出租車裏,在餞行宴開始前半小時回到賓館。我先下了車,司機看季風手裏的整錢皺眉,問我:“有零的沒?”我翻了翻錢包,不夠,季風說:“掰開吧。”坐在車裏等找錢,司機慢吞吞地從口袋裏掏出錢來數,嘟囔著今天怎麽都是大票。我著急上樓換衣服,身上這件被我吃冰塊弄得全是可樂斑點,正巧身後大燈晃晃地駛過來一輛車,我說:“師傅您快點兒,人家有要出去的。”
  沒逞想那車很駁我麵子,不但不按喇叭催人,還在最靠邊的車位停下了,我憤憤地飛過去個白眼。季風失笑:“你先上去吧。”
  不差這麽一會兒了,我哪敢放這個路癡耍單!他從車裏出來,咦聲引我注意:“叢家你看,天狗吃月亮。”
  滿天黑雲的大陰天他還能看見月亮~~我不願配合地給他一記無聊的眼神。
  他正偷偷垂眼瞄我的反應,見我抬頭連忙把目光調向天上,伸手指我們頭頂:“看!”模樣非常可愛,我忍不住踮了腳在他下巴上吻了一下。他很挫敗地說:“怎麽辦吧,調戲你都調戲不著。”然後糾纏住我的舌頭。
  我向後躲他:“不趕趟兒了。”要落下腳跟,卻被提住了腰身不能如願。隻好抿緊了唇用手敲他肩膀,唔唔唔地掙紮。他放開我,露了勝利的笑容。我現在沒空理他,鬼祟地左顧右盼,做著多餘的擔心,萬一剛好這邊開發商來了看見這幕認出我來多尷尬。
  還真的有人在看我們,在一部車前,就是剛剛才停在車位裏的那一部,離我不過幾米的距離。
  他本來是扶著車門站在外邊,在我看他的瞬間剛好轉身坐進車裏,所以並不知道我發現了他。
  準四星酒店的廣場照明非常好,人頭發的顏色雖較日光比難以辯出,但發型和臉的輪廓卻是無比清晰。他關上了車門,低頭係安全帶,發動車子,車燈刺眼,十分不應該的,離開之前他從敞開的窗子又看了我一眼。而我沒來得及收回注視。
  於是兩個人都有種不合時宜的狼狽,他的車子沒有動,引擎響了幾秒鍾熄滅。
  季風疑惑地看著這輛像是故障的車子,又看看我,再看推開車門走出來的人:“嗨~”
  “嗨~”錢程走到我們倆麵前,“我給一客戶取景,離這兒不遠就過來看看……你手機停機了,我自己打聽的地址。”
  “讓他兩個電話打欠費了。”我指著季風,“他過生日……”兀地打住,也不知道說這話是什麽意思,解釋季風的存在?
  錢程愣了一下,朝季風笑笑:“生日快樂。”
  季風點頭,手肘輕撞了撞我:“你不趕趟了!散局給我打電話,噢,欠費了。”他把手機塞給我,“給他打吧。我們倆一起找地兒吃飯去。”
  我對他這提議啼笑皆非,但也沒空多說。
  “哪有好吃的?天津你熟嗎?”
  “還成,來過幾次都是到外灘……去北塘吃梭子蟹怎麽樣?”
  他們倆在車的兩端說話,聲音很大,勾得我直回頭,也想跟著去,我一個月到了兩個海港城市還沒吃著海鮮呢。季風手機突然響了,接通我還沒出聲,黑群就慌慌叫道:“老四你見到家家沒?快回來,出事了。”
  我心咚地一跳:“怎麽了?”
  “家家嗎?你們趕緊想法回北京吧。”
  錢程開車速度很快,我一路暈車反應,車窗大敞四開,風吹動頭發,亂糟糟地撲打在臉上。季風回頭看我:“窗戶關上點,一會兒吹也吹迷糊了。”車上高速路前,靠邊停了幾秒鍾,季風從副駕下來坐到我旁邊。
  猛地給油門上路,我胃裏一陣翻騰,眼睛漲紅了。
  季風把窗子升起來,問錢程:“有塑料袋沒,她好像要吐。”
  錢程騰出一手抓起個大號紙袋把裏麵的光盤和照片倒出來,空袋遞給他。
  我吐不出來什麽東西,隻是幹嘔,錢程把車速降了又降,季風拍著我的背在內視鏡裏迎上他的視線:“你開你的,她一緊張就這樣,不是暈車。”
  黑群拿我們家備用鑰匙進屋去取安裝盤,開門看見歐娜在沙發上睡覺,悄聲地找到東西剛想走,電話響了,他隨手過去接。是找歐娜的,他叫了一聲人沒醒就跟對方說她在睡覺,過會兒給打回去。掛了電話之後有點起疑,都知道歐娜覺輕,這電話這麽響人怎麽都沒醒,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兒,推她幾下也沒動,一扭頭發現茶幾上有個化學實驗室用的小號集氣瓶,空的。
  診斷結果是一次性服用過量鎮靜類藥物,從黑群來電話到我們回來後又過了兩個小時才下來台兒。洗胃不夠及時,部分藥效被胃腸吸收,目前還在危險期。季風煩燥地踢著牆壁:“她在哪兒弄那麽多安眠藥!”
  黑群猶豫地問:“要不要通知她家人?”
  “我想一想,”我揉著腦袋,抽出一條活的神經來思考,“不行不行不能通知……”
  “要通知。”錢程勸我,“現在這種情況如果真有什麽萬一咱們負不起責。”
  季風從我包裏掏出電話查著號碼用他手機撥號,我一把搶過來:“不能讓她家知道!”
  他也不言語,鉗住我示意黑群:“給她家打電話。”
  我叫著不讓打,身後值班室護士出來,沒好聲氣兒地命令我們不許喧嘩。錢程阻止了黑群撥號,問我:“你知道怎麽回事兒吧家家?”他坐在椅子的另一邊,嚴肅地望著我,一是問歐娜服藥的原因,二是確定我是否明白事情的嚴重性。
  “我知道,”我點頭,把清亮的眼睛給他們看,證實自己沒有被這突發事件弄暈了頭。“你們先不要打電話……”
  藥是治病的不會吃死人,歐娜隻是比較累,她想好好睡一覺。
  可是她這一覺睡得好久,我卻整整三十幾個小時沒合眼,這回沒有必須睡覺的理由。我再瞞不下去,總不能等醫院下病危通知書再讓她家人知道情況吧,給她家裏打了電話。歐娜媽媽是典型的朝鮮族勞動婦女,瘦小的身子裏蓄著柔韌的堅強,但女兒躺在病床上氣息微弱的模樣瞬間擊挎了她的精神,哭得失態,說不出一句整話。歐娜在韓國的父親也趕了回來,漢語不太好,我用夾生的韓語跟他解釋:歐娜近來學習壓力太大,神經緊張……他很理解,連連謝我,讓我回去休息。我眼睛浮腫,臉色蒼白,比病人氣色還糟,但驚慌使我無法入睡,而且歐娜把我的藥全給吃了,安眠的鎮定的治神經疼的,她是真不想活了,吃個藥飽然後想一覺睡過去。在家裏不會比醫院舒服,季風沒有勉強我,默默地陪著,偶爾連比帶劃地跟歐娜父親交談幾句。錢程發了幾次短信問情況,我都是回:還在睡。
  我問過區姐了,她說米塞林沒那麽大藥勁兒。
  區洋是位內科主任醫師,她不會亂說話的。
  歐娜在媽媽驚喜的叫聲中張開眼,大夫不緊不慢地走進病房,檢查官能項,換藥品,做病曆。歐娜側頭看見我,非常虛弱,不能說話。我用眼神告訴她:你等我怎麽收拾你!
  一隻手搭上我肩膀:“回家睡覺了吧?”
  我說:“你做菠蘿咕咾肉吃?”
  季風說:“行。”
  回到家他隻煮了麵條,端到我麵前一碗,我拿了筷子就吃,這兩天他給我什麽我吃什麽。季風若有所思地挑著幾根麵條在空氣中晾著,我把打散的荷包蛋夾回他碗裏,催道:“吃啊。”
  他應一聲,麵條匆匆吸進嘴裏,濺了幾星油點兒。
  “你最近單位是不是總請假?”我抽張紙巾幫他擦。
  “沒事兒。”他接過紙巾隨便抹了幾下扔進紙簍裏,“你一會兒睡一覺吧,別管我了我有數。”
  “那大夫還跟我說可能會成植物人讓我有心理準備,真缺德。”
  “嗯,醒了就沒事兒了。”他伸手揉揉我後腦勺。
  持續動作的大腦有點隱性疲勞,我呆呆地告訴他:“可是那藥刺激心髒。”
  “能治好。”他收拾了碗筷去廚房,“肯定不會有事兒,吃飽了去睡吧。”
  我跟過去,看他把自己剩下的大半碗麵倒在垃圾袋裏,季風根本吃不下去什麽東西,為了陪我硬裝作有食欲。“我刷吧。”
  “不用,你太浪費水。”他知道我每次洗碗都用大量清水反複衝洗泡沫。“其實洗碗精對人體沒多大危害。”
  我無意識地應著,看他高大的身軀在洗碗池前對付那幾隻小碗,速度飛快,讓人不由懷疑清洗質量,擰幹了抹布甩甩手擁著我往房間走。忽然有一股塵封已久的香氣幽幽襲來,是洗潔精的檸檬香嗎?怎麽不問我歐娜的事季風?可是他真的問了,我又怎麽回答?
  “睡吧。”他拉上窗簾在我床邊坐下,微濕大手拂開我額上的亂發,剛沾過水涼涼的,鎮住我心頭的焦燥。
  感覺角色好像調換了……手機震動,我睜開眼:“醫院的?”
  他看看來顯,擺擺手:“不是,曹哥,可能係統的事。”
  對方設了答謝宴請他,他抱歉地說最近有點事,推掉了邀請。我問:“人家請你吃飯不去好嗎?”
  “沒事兒,回頭我請他。隻要活兒沒出問題就行。”
  季風壓低了聲音寒喧的客氣第一次在我腦中形成印象,原來他也會說這種話的。陽光被厚厚的窗簾過濾成它的青綠色,季風的五官模糊成海水的色澤,我從床頭摸到眼藥水,滋潤幹澀的眼珠。
  趁著午休時間去看歐娜,她現在已經可以吃些湯水食物,我買了養胃粥給她帶去,到住院處的樓前看到出租車裏鑽出個似曾相識的人影,分辯中黑群在二樓病房窗口招喚我——擾民!歐娜父母晚上陪護,白天回我們家睡覺去了,我和季風都上班,又不敢多驚動他人,隻好讓這家夥湊數。但他是相當的不安份,每次換班兒我都接到同房病友投訴。
  前方那人聽見黑群喊我的名字,回過頭來,我直覺地摸了摸口袋裏的一次性食碗,不錯,滾燙的粥。
  尹紅一停下來等我,神色憂慮:“她怎麽樣?”
  略一思索,粥燙不死人,卻是歐娜唯一的午飯,我沒有行動,原地站著看他。
  他走到我麵前,身上有一種風油精的味道。“她的手機一直打不通,去你家看到她父母,我說是學校的老師,這才知道她病了……”
  病了?這詞兒真讓人浮想聯翩:“您以為她是什麽病,尹教授?”輕蔑地白了他一眼,徑自向病房走去。
  “讓我見她,”他追上來,拉住我,“我們需要談一談。”
  “您隻需要聽明白我的話就行了,”我停下來,盯著他的手,“以後你們兩個再沒有任何關係,請離開她的生活!”不知道他是怎麽以師表之資哄騙歐娜單純善良的父母說出女兒的事,但在這裏遇到我了,他可以哪兒來的哪兒回去。
  再完整不過的書麵體韓語和平靜的眼波讓他想裝傻都不能,手慢慢垂了下去。“這是她的意思嗎?”
  “她寧可躺在這裏都不想見你,意思還不明確?”黑群在二樓好奇觀望,我瞥他一眼,對麵無血色的尹教授說,“如果還跟著來我就報警抓你,你這個殺人犯。”
  歐娜尋死未遂,但她肚子裏的那個尚沒成形的小孩,卻真正的被謀殺了。這件事歐娜不能知道,尹紅一不配知道,這個孩子,就由那夜在手術室外麵等待的我們四個人來哀悼吧。

  心情見放
  他們三人隻知道歐娜有過一個無緣塵世的孩子,卻不知道那孩子的父親是誰,而我什麽都清楚,從頭到尾。我隻要再細心一點,肯定能發現歐娜晚了近一個月的例假,要是我能早一步讓歐娜知道肚子裏已經有個小生命,她肯定不會輕生,哪怕不要這個孩子也不會這麽傷害他。
  這件事被壓在心裏,沒人敢提,卻無法淡忘。在這以後的某天晚上,我夢到一個渾身是血的小孩,頭上還有淺黃一撮兒胎毛,不知怎地,那孩子長著張跟我一模一樣的臉。我戰栗著醒來,失去了重要器官那樣的驚慌。身邊的男子給了我安定的懷抱,在朦朧殘曉中,我不依賴鎮靜藥物重新進入睡眠,那一刻才知道,即使我被流放到人間邊緣,還有雙手會拉著我,使我不至跌進惡鬼道。
  歐娜父親簽證到期回了韓國,出院這天黑群係裏有事,我怕歐娜媽媽一個人忙不過來,請了半天假來醫院。歐娜近來限製進食,身體雖虛但精神不錯,對季風和黑群沒來接駕表示不滿,當場朗讀了一句七言律詩:“久病床前無孝子。”拍我的手,“百忙家裏有賢妻。”我眯縫著眼睛用寒光照她,嗯,等回了家的,我讓你知道什麽叫賢妻……
  在住院處樓下遇到意外的事物,一個綠豆蠅色小商務車——這車我還沒見過第二輛。婁保安在裏麵招手:“上車上車!”不用想也知道奉了誰的旨。
  我開門讓歐娜母女坐進去,自己抱著一些藥品坐在前排:“橙子怎麽不自己來,讓大律師當司機多不好意思。”
  “程阿哥忙著呢。不過我不告訴你他在忙什麽,回頭你自己問他。”他神神秘秘地眨眨眼,看看後麵的歐娜,“感覺怎麽樣?胃病不算病,不要有壓力,主要靠回家好好調養。”
  我跟著應聲稱是,心想錢程的謊言還是這麽沒創意。
  歐娜哼道:“我沒有胃病,我是自殺未遂。”話落被媽媽掐了一把,狠狠抽氣,沒敢再順嘴跑舌頭。
  不知是根本沒信還是見多了當代怪現狀,婁保安未覺奇怪,啞聲一笑,道:“那就更不算是病了。”
  歐娜比較讚同這話,重重地點了點頭。直到晚上睡覺前她突然想起來什麽,問我:“中午接咱們那個怪物什麽來頭?”
  “你這話也問得晚了點吧。”我困得眼發花,簡略地介紹,“他爸以前給錢程他姥爺當警衛員的,兩人打小一起混。”
  “結婚了嗎?”
  我怔住:“沒……”擔心安眠藥餘毒作用她的腦神經,影響了思維方式。
  “你說現在的好男人怎麽都不著急結婚。”
  “婁保安絕對不是好男人。”連85年的小姑娘都能勾搭上床的,首先他就不是一個好人,更別說是好男人。
  她倚在門口咧嘴而笑:“沒結婚的都是好男人。”轉身回房間睡了。
  果然留下了可怕的後遺症。
  歐娜媽本來是打算帶女兒回家待一陣兒,被拒絕了,她沒勉強歐娜,又放不下心,可家裏還有個年邁的婆婆,也沒法不理不顧。離京的頭天晚上請我們吃飯,歐娜隻能吃些軟趴趴的清淡食物,基本上都咬著筷子和我們聊天,黑群跟他那中學生女朋友加上季風,三人像說群口相聲似的,逗得歐娜媽哈哈笑。看到歐娜身邊的這群朋友全無介蒂地說說鬧鬧,她也鬆了口氣,起碼女兒不是孤身一個。
  歐娜撕著香甜的雞蛋餅,不時側著頭感激地看著我們。
  等送走了孩子的親媽,我那和善麵具也撕下來換上標準繼母相,開始翻小腸:“你真是能禍害人!你吃米塞林!你知不知道那藥十塊零八毛一片,一口氣兒吃進去我兩百來塊錢的。要吃不會自己出去買點便宜的!”
  “都是處方藥我怎麽買啊?我在一個醫學院的老鄉那騙了十幾片,怕吃不死才去拿你的藥,”她還很無辜,翻著雜誌理直氣狀地說,“反正你也不常吃。”
  “金銀花你能氣死我!”
  金銀花住了幾天院,偶見譫妄狀態,表現為對外界刺激的反應能力明顯下降,連我叫她這個名字都沒什麽反應。把手裏一遝報紙轉向我,問道:“我剪這個發型怎麽樣?”
  此刻我們正在樓下發廊,歐娜陪我來焗頭發,百無聊賴地翻看店麵讀物。以前小藻兒在的時候總買這些花裏胡哨的時尚雜誌,用季風的話說,這種書不會教別的,專門教女的怎麽敗家。全是大版麵的俊男美女,身材臉蛋皆完美,什麽衣服首飾放到他們身上不好看?真模仿著買來戴在自己身上就不是那個味兒了。
  瞥一眼歐娜所指的那張圖片,短發烏黑得發青,發稍不規則的斜線剪裁,配上女模特那尖尖的下巴,張揚中不失嫵媚。我頭發剛上過顏色,正在敷營養,坐在角落的蒸汽帽鬥下動彈不得,隻把眼仁轉了個大弧線翻愣著收至另一邊,不屑地說:“你可別學那麽俗啊,還剪發立誌怎麽著?要不你弄成季風那樣的我服你。”失戀了就剪短發?這是梁詠琪剛出道那會兒流行的歌詞。剪自己的頭發懲罰誰呢?牽掛可是有神經的,它不像頭發可以隨剪刀處置。
  “我才不會那麽傻。”她炫耀似地撥撥那頭柔順的及腰長發。
  “切~比那更傻的你都幹了。”
  “我真是很傻。”她輕喟一聲,向後靠進沙發裏。嘴角勾著淺淺的弧度,把一份冷漠的嘲諷丟給自己。“我怎麽想到去死?傻~”
  我說你怎麽要愛上他!“傻~”眼淚撲簌簌落下來,大顆大顆地滋潤著我絞在一起的手指。從她出事到醒來到出院,開始時隻顧著擔心,等看她開始強顏歡笑,我每天壓著心疼,壓著對那個素未謀麵的孩子的抱歉,就是不敢當著她的麵兒哭出來。直到她自己肯認錯,積蓄了多日的複雜情緒才一簇地爆開,身後是咕嘟嘟的蒸氣,心裏是大團的鬱結。
  洗頭的小工過來看時間,一見到我的臉驚慌地問:“是不是太熱了?”
  “沒有沒有。”我揮揮手,她看看一邊的歐娜,識相地走開。
  “乖了,別哭~公共場合收斂點兒,等會兒季風來了讓他抱你哭。”她遞過來一張麵巾紙,“不然別人看見了還以為你這正牌老婆來找我這勾引人家老公的狐狸精談判呢。”
  “胡說八道。”我把紙巾揉成一團打她,“我是正室我憑什麽哭啊!”
  “是嗎?”
  淚勢頓止,我小心翼翼地問:“你見過他老婆?”
  她點頭:“隻見過一次。”
  但相信她應該是見過歐娜很多次了,見了麵隻有歐娜單方麵的在打量她,是個各方麵都很普通的女人,三十過半了還能有一副天真的臉,楚楚可憐的模樣很能激起男人的保護欲。他們確是因愛結合的婚姻,她是韓國公民,嫁到中國來,愛人也是她身邊唯一的親人,他照顧她疼愛她,是她的全部。他們沒有孩子,她還暗自竊喜過,以為可以獨享丈夫的愛,可是這份獨享卻被一個小她十餘歲的女人打破。當身份受到威脅的時候,她來見歐娜,隻有一句話:求你把他還給我。
  跟所有發現老公有外遇的女人一樣,她把所有責任都推給另一個女人。實際我以前也認為這種錯誤應該怪第三者,天下男人那麽多你幹嘛非要別人的?可當我站在第三者這方陣營時,才知道,那麽多男人,她卻隻愛上別人的那個。什麽事情換了角度看都會不同的,鋼蹦還有正反麵呢。我記得剛剛得知尹紅一是有婦之夫時問過歐娜,是否做好沒名沒份跟著他的準備,她說:隻知有君,不知有身。
  令我頓時覺得這世上就我最薄幸,愛一個人到這程度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造物主並沒有把一切權力下放,它手中還掌握著人的一半命運,並時常用這決定性的那一半開玩笑,戲弄著因得到了另一半而沾沾自喜的癡男曠女。是以有情沒緣,是以有緣沒份,是以沒緣沒份卻掛在心裏,是以明明知錯,騷動卻不可抵禦,逃不掉,又爭取不到,隨波逐流是心態還是無奈?是誰說的,當人們選擇了魚肉的美味,也就選擇了魚刺的糾纏,天底下沒有隻賺不賠的買賣。歐娜懂這最基礎的經濟學理論嗎?
  她眼中露出茫然之色:“可是她為什麽要哭呢?哭得我煩死了,”茫然摻雜了鄙夷,她對那些眼淚是厭惡的,“但還是有犯罪感。”
  我告訴她:“你受儒家思想控製太久。”
  “我自問付出的不比她少,但是我並沒想破壞她的幸福。我沒強求一個名份,她是他的合法妻子,占盡優勢,虧的是我,可是她卻跑來跟哭了。”
  這番擲氣的話用冷靜口吻說出,全不像一個為此曾自殺入院的人。我默默搖頭:“現在知道虧了?”
  “我知道了。”
  知道了還愛不愛他了?我不敢問,莫名地,感覺這個答案不會是我樂於聽到的。
  毒蘑菇偏就看起來格外誘人,是啊?
  洗發小工過來撤了儀器帶我到一邊洗頭發,在我的要求下多衝了幾次。歐娜卷起雜誌撐著下巴盯著我看,笑道:“她要是像你這種想法,也許幸福就被人狠下心來奪走了。”
  “她要是像我這種想法就跟尹紅一離了你知道不?”我平躺在椅子上享受水流衝擊頭皮的那種小小刺痛,冷哼道,“要靠求著才能保住的幸福,算什麽幸福?”
  洗發的小工跟我挺熟,聽著我們毫不避諱地聊及這種事,好奇地問:“什麽電影啊,還是小說啊?”
  讓人聽了不由苦笑,我挽了頭發坐到鏡子前對給我吹頭發的人說:“中國法製紀實報道。”
  歐娜又低頭看起雜誌來,指著剛才那頁的俐落短發:“要不你來試試這個。”她倒是真挺中意這發型,認真地勸我,“比你現在的也短不到哪去,再剪一層就行了,正好你就是這種瓜子臉,弄出來效果一定不錯。”
  小工也笑著說可以叫師傅來給試試,梳子挑著我幾縷發絲:“可惜剛焗完顏色……”
  我沒丁點猶豫地表態。“我不要。”
  她們好像根本沒聽我的話,自顧自地為替我換形象,歐娜說:“等顏色褪了再來剪。”
  “這發型還是黑的好看。”
  “東方人眼珠顏色深,黑頭發就襯得人眼亮,黑發如漆,自然也目如點漆,麵若春花,如寶似玉。”
  像賈寶玉?我不滿:“他要是生在現代搞不好也能把頭發焗成栗色。”想到一腦袋彩色短發的寶二爺齊眉勒著雙龍出海抹額,忍不住哧哧發笑。
  小工雖然不見得聽懂我們在討論誰,卻從時尚角度否定我:“這兩年黑發又流行回來了,好多人都來染黑的。”
  流行就跟流星一樣,除非是能預測的專業人士,聽著別人說了抬頭再看,則如我等之輩,光能看見痕跡,趕不上嘍。
  歐娜若有所思地看我:“你去年剛染了這顏色還挺不滿意的,怎麽現在還愛上了?”
  “習慣了。”
  她輕輕一笑,道:“借口。”不多做追究,雜誌翻了幾頁突然咦聲而笑,把雜誌遞到我麵前,“你看這人像誰?”
  我拂開額前的亂發,定眸一看,也笑了:“拍得挺帶勁啊。”
  吹風機被關掉,小工驚道:“這不是你朋友嗎?”
  季風睡醒下樓來找我,進門對上一雙雙探視驚豔的眼神。這眼神放在女人身上沒有問題,頂多飄飄然,但季風一個大男人,他有點毛了。不敢斜視地走到我旁邊的鏡子前對著照,自然是一切正常,於是很費解地問我:“她們都瞅我幹什麽?”
  我一本正經地回答:“瞅你頭發都成毛寸了怎麽還不剃。”
  他愣了一秒,摸著腦袋又問歐娜,沒等開口,一本雜誌舉到他麵前,頁麵是一些街頭抓拍的時尚男女圖片,季風的身影赫然紙上。白色雙V領T恤,傑克瓊斯的亞麻工裝褲,清爽俊逸,絕對可以躋身型男索女一檔。衣服是上班的行套,隻在頭上多加了頂米色棒球帽,長鴨舌反轉在後麵,掩蓋了沒有頭發的事實。他坐在一個鐵架子上,正比手劃腳地跟什麽人說話,眼裏有專注認真的光芒。這照片應該剛拍沒多久,那條褲子是我後補辦給他的生日禮物,沒看日期也知道是近期的。剛才那洗發妹拿著它滿屋宣傳,我們常來這裏弄頭發,大工小工都熟頭熟臉的,一眼就認出照片上的人。
  季風隻掃了一眼自己照片,接過雜誌前後翻了翻,再看看刊名,把它扔到了沙發裏,沒有我想象中的意外,反而讓我意外地說了句:“媽的真給我印上了。”
  我停下整理頭發的手:“你知道被人拍?”看被拍的神態不像啊。
  “曹哥他們公司辦的。”他撇撇嘴,“人家平麵電視網絡三棲。”
  “哦~”歐娜也清楚這件事,“你給做程序的那家公司。”

  空閑見放
  做完頭發要陪季風去買刻錄機,歐娜不跟去,說要回學校找導師品品茶消化一下食兒。還叫我們放心:“我都死過一回了,不能再想不開。”氣我直想36號半的鞋底子照她臉蛋子上抽,最終還是學用媽媽的必殺技,狠狠在她胳膊上掐了一把。她對這種刑罰習慣得不以為意,笑著搓搓被掐紅的皮膚,舉手遮擋刺眼陽光向馬路對麵望去,嘴裏喃喃:“天兒這麽好,不談戀愛浪費了。”
  什麽理論?不過這一片周末好風光倒不是假的,車來車往,兩側行人步履悠哉,十點鍾的驕陽似火,小攤子上被噴了水的美國櫻桃鮮嫩可喜,紅豔豔亮晶晶。季風看得流口水,眼看車要來了還非得去買櫻桃,我衝他大喝:“棒棰,站下!”
  據說東北深山裏野參是活的,長腿兒會跑,藥農見到參苗這麽一喝,它就跑不掉了。
  眼前這棵苗大概成了精,隻遲疑一步就登登一溜小跑躥過了天橋,我瞅著駛走的公交車罵道:“可真不嫌熱。”
  歐娜一齜牙:“孩子傻。”
  “別老罵我們傻~”我一本正經地教育她,“他要不傻吧你罵也就罵了,當開玩笑了,這真傻你瞎說不挫傷人自尊心嗎?”
  狂笑聲爆起,惹得路人注視,我偷偷用手包擋住臉把自己與聲源隔開。她笑個沒完,掩著間歇性抽搐的嘴角趕我:“好了你們去玩吧,我就不當第三者了。”
  “我願意讓你當還不行嗎?”她總是提這種字眼反倒叫我好不自在,挽上她胳膊發賤,“走吧。以前也天天跟著,這會兒又毛病了。”
  “以前總跟你們出去的不是我,基本上是藻兒。這陣子光忙和我了,也該過過二人世界。”
  “算了吧,”聽這話總覺得很搞怪,“我們倆什麽二人世界?”目光落在街在對麵,季風在人那攤子前一邊稱一邊吃,小販不敢動作慢,迅速稱好裝袋將人打發。拎著櫻桃才走兩步,旁邊小孩手裏的甜筒又讓他停住,向我比比身後的麥當勞,鑽進去了。我耷拉著肩膀,像在看一個任性孩子,想氣又不知道氣什麽。
  歐娜噴笑,促狹地掩口低語:“你知不知道中國五倫裏麵朋友是其中一倫?所以說像你們這種朋友搞起男女關係來,也可以算作亂倫的。”
  我上下牙一磨,眼睛眯成點五毫米:“少扯啊,你當我火星來的哪?”
  他弄了三杯新地回來,讓歐娜先拿了一杯,剩兩杯遞給我:“你要黑的紅的?”
  我說隨便:“你吃哪個剩那杯給我。”
  “唔……”歐娜含著一口冰淇淋低叫,“好冷。”
  季風叼著小勺,弓起手臂向她展示了自己發達的肱二頭肌,歐娜肩一縮,老實吃食兒了。
  “對了,”我看著比歐娜那小腦瓜子都大的肌肉塊兒,咽下草莓說,“明兒咱去人大玩吧?你有陣子沒打球了。”
  “這麽熱打什麽球?你還好上這口了。”
  “不是~~那天在車站遇見總跟你們打球那彈簧了,他們明天和首鋼二隊打拍兒,在館裏。特意告訴我讓你去的。”
  他挑了挑眉:“沒空啊,還有個小盤要寫。”
  “啊你又接私活兒了?”我說這陣兒他又消停了呢。
  “別說得那麽不法,什麽私活?這答應了人家的能不做嗎?”
  “我還答應彈簧了呢,你不去要是人不夠怎麽辦?”
  “都準備好進館了還能人不夠?再說到時候願意上場的多了去了。”
  “那我跟黑群去啦?”
  “跟他去?”季風嘿嘿笑,“你指他上場啊?你不要看他高,跳起來蛤蟆都能給絆倒。”
  “咋不去死呢?你看吧,到不了天黑就得給你打電話。”
  後邊家電商場戶外電視機展銷,正放一個動畫片,小精靈撲扇羽翼亂飛,歐娜看得咯咯笑:“真好玩,我也想要一個,把它放罐頭瓶兒裏養著……”
  季風冷睨她:“完了再往裏放兩個蒼蠅是嗎?”
  歐娜向來喜歡小動物,小貓小狗小藻什麽的,雖然喜愛的方式很奇特,但我相信她真有一個小孩子的話,不會放在罐頭瓶兒裏喂蒼蠅的。
  聽了季風嘲笑的話她回頭瞪他一眼,看見他手裏的草莓新地:“咦?你倆換啦?”
  “換個屁,他的吃完了把我的搶去了。”
  季風冷不防湊過來在我臉上親一下,甜奶油黏乎乎的,我在他引以為傲的肌肉上狠撓。
  歐娜把空杯投進垃圾筒,伸個懶腰:“吃完了,回去睡覺。”
  “不行!”季風威風凜凜地攔住,“你吃了我的還想走,不陪我逛逛街?不陪我嘮嘮嗑?不陪我……”想不出來排比詞兒了,以眼神示意我。
  我適時接口:“……賽賽太陽~”
  “不陪。”歐娜從塑料袋裏掏出一把櫻桃,丟進嘴裏一顆,吐出籽,“沒人跟你們廝混,有這功夫能遇到五六個正常的愛情。”
  這朵把正常愛情論“個”描述的中文之花,騙吃騙喝後瀟灑地走人。“帥!”季風打了個口哨,很客氣地問我,“什麽叫正常的愛情?”
  我看著歐娜甩在腦後的馬尾辮,抓了抓自己快到肩膀的頭發,不自覺攏了一下,不怎麽猛地想起那個跟我同樣發型的家夥,想像他紮一小鬏兒的模樣忍俊不禁。“我頭發能紮起來了。”我告訴季風。
  “嗯,”他眼神忽然柔和,以手梳理一下我剛做過護理的順滑短發,“好色的人頭發長得都快。”
  “真是賤人記性好。”
  他扯扯我的衣服:“這天你怎麽還穿個長袖衣服?”
  “你看我曬的。”我把捋起袖子露出胳膊,總下工地都曬出蜂蜜色兒了,“還能穿短袖嗎?”再曬下去不得比他還黑。
  “那也不能一夏天就這麽穿長袖了……”手機鈴聲讓他收回剛萌芽的羅嗦,匆匆訓道,“不用你得瑟,這麽焐肯定中暑。”
  “是不是彈簧?”
  搖搖頭,他凜著臉接起電話:“哎曹哥,你好,怎麽係統有問題……”
  他現在整個兒一條件反射,見這人兒來電話就擔心係統。
  “什麽用我的?哦你說那張,不都登上發行了嗎?……嗬嗬,我女朋友看見的,我忘了是這禮拜發刊……是吧?……啊?別鬧了!我哪是那塊料!您找別人吧……不是不方便,我這外行麽,擔誤您事兒……是我知道可是我哪會……那你別這麽說啊,讓正哥聽著還不得直溜我……嗯,那我去試試吧……啊現在啊?”他斜眼看看我,猶豫了一下,“……嗯~~也沒什麽事……那行吧,我這就過去。”
  掛了電話表情怪異地看我一會兒,我張著五指在他眼前晃動收神兒:“什麽情況?”
  “叢家啊,我帥得不行了是嗎?”他摸摸下巴上不存在的胡子,“又有人看上我了。”
  我忍了又忍才沒抽他:“生物研究所搞基因研究要解剖你?”
  “讓我去給他當模特。”
  季風去給做後期調試的時候,攝影師正在秀場給模特們拍雜誌插頁,偶然拍到了幾張季風跟舞美人員交流技術的照片,後來選片的時候都覺得不錯,那位曹哥就打電話來說了一句。季風以為是開玩笑,也沒當回事兒,沒想到真印了出來,印就印了,都是朋友,還存在甲乙關係,他也沒說什麽,但無力招架的事情還是來了。曹哥一個老搭檔,專職做藝人策劃的,看了那張照片後非讓他從中牽線要挖掘季風。正好今天借用他們場地做一個小片兒的時候,男模特因故未到,於是叫季風趕去幫忙,其實也是變相試鏡。
  我想到他擰擰搭搭在台上走貓步就笑得要嘔吐,季風坐在的士裏也是滿麵愁雲,我勸他:“沒事兒,你就當逛大街了。”
  他看著我,嘟囔出聲,卻明顯不是在跟我說話:“要不讓老黑先幫我改?他不一定幹,小逼,老瞧不起JAVA。”
  “說什麽呢?”
  “就是給人做的那的管理軟件啊,說了後天交活兒,這今天一下午靠在那邊了後天我拿啥交去!”
  果然跟我琢磨的不是一件事。“你不愁一會兒那邊走台給人走砸了啊?”
  “走什麽台?就是拍海報,等著人家給你擺造型就是了,跟以前在照相館照藝術照一樣。”
  還挺有經驗。
  他說得蠻不在乎,可到了攝影棚還是被嚇到了,三四個人同時圍上來。季風把我介紹給一個穿絲綢襯衣的男子:“我女朋友叢家。這是曹哥,正哥大學同學。”話一落我感到幾束異樣目光投在我身上,最明顯最不舒服的那道來自曹哥身邊的那個篷篷發抽著煙的女人。曹哥說她就是今天請季風救場的Vivi姐,當然前邊還有二十餘字的冠名,什麽圈裏最負盛名的,什麽大腕製造機器,某某某是她旗下的,某某某是她帶出道的,某某某第一單廣告是她給接的等等。這些個某某某都比較有名的,起碼比好男兒選出來那些有名,因為有幾個我還在網上看過他們的新聞。
  Vivi姐倒是頗有盛名風範,一口大師級的京腔兒京味兒,處事利落,兩句話聊下來就把季風丟給另外三四個人,指揮他們給上妝修型,自己則掐了煙在助手抬過來的衣架上選服飾,一邊憤憤念著:“姑奶奶這是讓人埋雷炸了,客戶催著我明兒帶片兒飛廣州,拍完了還得連夜修,那小子還敢這時候給我撂挑子,真當自己偶像明星呢,跟我耍大牌,不看什麽自己什麽身份。他要18歲我還可以求求他。季風你多了甭想,今兒主要是給人秀衣服,身板兒漂亮就行了,不會做就聽攝影指揮。做好了我明天就給他違約金改簽你。”
  季風被幾隻手擺弄著五官,嘴型不動地說:“姐~我也過18好幾年了。”
  我坐到一邊休息席無聊地打望,拿秦堃和Vivi姐比,猜測她們倆誰更年輕。Vivi臉上的妝太厚了,搞不好實際年齡比看著小,我猜她在35歲以下。季風換了衣服出來,我嚇了一跳。
  他們公司對技術著裝要求不嚴格,有領有袖的休閑正裝就可以了。所以這其實是我第一次看季風穿西裝,而且是非常正規的可在晚宴等高級場合出入的禮服款。深灰隱紋全套,上裝的改良四顆扣設計,隻扣了最下方一顆,裏麵穿著純白襯衫,小荷葉領口層層疊疊,有點英倫的紳士味道,而一條金色領巾巧妙地將狂野鮮亮的時尚元素融合在其中。不隻是我驚豔,在場的工作人員包括曹哥都很滿意,衣服非常的合身,看上去像是為他定做的一樣,如果這也能叫應急人選,隻能說這位臨時工的身材已經跟標準模特相差無幾了。
  見我傻看著他,抽出襟頭口袋裏的白手套風騷地向我搖了搖,被勒令收好放回。他聳肩笑笑,像頑皮王子。
  造型師和Vivi姐給他講述本款服裝展示主題,為成功男士、經典男人量身打造的複古潮流,要求表現穩重優雅。季風謙遜地聽,走上背景台,對著鏡頭的臉從容淡定,舉手投足皆自然。但隻有我知道這個人跟生活中的完全不同,那種冷俊和旁若無人的態度,根本是和季風長相類似的另一個人。全場一片快門聲,鎂燈亂閃,兩名攝影師從相斥角度對著模特同拍,卻沒有一個人說句謝謝。
  可憐的季風一共換了六套衣服,比較令他不滿意的是,除了第一套西裝,其它幾套都配了不同類型的帽子,估計Vivi姐不太看好季風的勞改犯發型。整整四個小時,他其間隻去了一次廁所,跟我拋了十數個媚眼兒,剩下的時間就一直換衣服、補妝、擺POSE,還翻了幾次雜誌看上麵的男模都如何造型。對於能打滿全場四節比賽的CUBA球員來說,他體力我倒是不擔心,作為一個數小時僵坐顯示器前寫代碼的編程人員,他的耐力也不容懷疑,因此我可以很負責任地說,不是我誇自己家孩子,季風真入了模特這行,一定會紅。除去外形條件和以上兩個一般模特無法相比的優勢之外,季風擁有不固定的氣質,可以根據身上的服飾演繹不同風情。
  就好像季風。風帶隨季節移動,引起大範圍地區的盛行風隨季節而改變。
  穿休閑裝時,他清新溫暖如春季東風,吹走冬日的枯燥乏味,年輕、率性、充滿激情。
  穿嬉皮裝時,他善變如海陸風,走向不定,玩世不恭,忽冷忽熱,隱隱帶點挑釁意味。
  穿正裝時,他是山穀風,四平八穩,優雅如言談得體的莊園主人,眼波深沉自信流轉。
  人總是會對美色浮現連翩,甚至產生駕馭的欲望,我在台下看著季風,腦海裏咕嘟著一鍋茫茫然,這個孩子長大了,我知道,但哪一個才是長大後的他?
  我開始發現我犯了一個錯,不應該按自己的想法去塑造一團風的形狀。

  混沌見放
  曹哥不容回拒的請吃答謝飯,Vivi姐也在,此外就是我和季風,再無旁人。整頓飯我端坐如儀,不察言觀色,不好奇,嘴巴隻用來溝通食物,話問到我頭上就說,本份地做一個擺設兒。終於在席散時得到Vivi姐誇獎:“你的這小朋友倒乖巧兒的很。”
  我做花癡狀羞澀而笑,看到季風受驚的嘴臉,很覺解氣。
  回來的路上他提出疑惑:“小朋友,你今天話不多啊。”
  “和他們不熟。”多說多錯嘛,不說才能不錯。
  “哦,”他沒話找話地問我,“我今天表現不錯吧小朋友?”
  我在他上了眉梢的喜悅中又忍了一下,答道:“無懈可擊。”
  “言不由衷啊小朋友!”
  “很由衷。”翻白眼總比使潑打人來得淑女。
  他得意極了,張狂地把我拉至懷中,結結實實地抱著,不再說討打的話,怡然自得地哼著不成曲的小調兒,看車窗外的夜景,沒半分鍾,轉回頭衝人家的哥兒問:“師傅你說我們倆誰歲數大?”我正把小小怒火都平熄,他又輕易地給煽著了。
  司機在視鏡裏看了看,不知這話問意,沒敢直麵回答:“看不出來。”
  季風聞言滿意地大笑,我低頭咬這精神病橫在我脖子下方的手臂,鬆口看見一圈白白的小印,擦去口水,又咬。“疼啊疼~~”他討饒地用另隻手輕拉我的頭發,“你這個小朋友怎麽咬人!”
  “送你塊兒手表。”我看那深深的環型牙印發笑,“真皮的。”
  “手表得往這隻手上戴啊。”他比著左手。
  我嗑嗑牙:“來吧,重咬。”長牙二十多年還是頭回聽著這種請求。“小季風我跟你說你再得個豆兒嚼沒完別說我真咬你。”
  “你本來就真咬了。”兩隻手圈著我,他展出右手腕的牙印,不旦沒消還由白轉了粉紅。
  “再給你加兩塊兒,三個代表麽。”
  “乖,不咬哦。”他把臉貼到我肩膀上發洋賤,“叢家你說我還能長個兒嗎?”
  “你還長!”我坐直身比比兩人肩膀落差,“你不要我了嗎?”
  他猛地沒聽明白,怔了一怔才知道我是在嫌他太高:“我高一點能把你整個兒抱住,多好。”重新把我摟回去,“能不要你嗎?再說女生像你這樣夠用了,你看死老貓那麽高,翅膀都不讓她穿高跟鞋。”
  “我卻得天天都穿。”抬著腳下的八公分刑具,穿著它能過一米七,還是比他矮大半個頭。
  他笑:“跟小丫似的,現在她死心了,你又開始想躥個兒了?”
  “我本來不想,就你給襯的。”我一六五,標準身高,但是季風一八六,站在一起比例太突兀了,他居然還想長個兒!
  “我還能長兩年吧?嗯?”
  “你都二十好幾了還長什麽長?嗬嗬,你還別說,去年還長了顆牙。”結果鬧成了智齒冠周炎,硬是去牙所給拔了。
  他摸著曾經疼痛的腮幫子:“人說二十三躥一躥,二十五鼓一鼓,我躥的躥的也差不多能到一米九。”
  “真要當專職模特兒?”收工之後Vivi姐大力招攬季風,說他要是過了一米九都能躋身國際。這家夥還真動心了怎麽著?“輕點兒得瑟,你家不帶讓的。”
  “他們不讓好使啊。”
  “以前沒發現你有這表演欲望啊。”
  “嗯嗯~”他搖頭,鄭重其事地解釋道,“是另一種欲望。”
  琥珀大眼中毫不掩飾地閃著金光,我懂了:“人為財死。”
  他微一思索,對道:“女為悅己者死。”見我噴笑也不禁自嘲地笑笑,追問,“什麽意思啊?我聽歐娜說的。”
  “不知道別瞎說。”我輕斥,車子緩行經過星光璀璨的娛樂城,我隨口提議,“看電影去啊?”
  “嗯?”他向外看一眼,“靠邊停下吧師傅。”
  他興致勃勃地在售票台選場選座位,最後挑了一個IMAX巨幕原版美國大片,還有四十多分鍾才開場,要了兩杯咖啡坐著等。我看著他的杯子嘴裏泛苦:“季風你少喝點黑咖啡,對心髒不好。”他答應得倒是快,不過我懷疑人根本沒聽,正拿電影票扇著風,欣賞四周牆壁上張貼的海報。我問:“英文原音你不看字幕能聽懂嗎?”
  “撓他普饒布勒母!”
  他非得給那錯誤語法讀成日常用語嗎?“讓人擺一下午累不累?”
  “累!”他敲敲腿,心悸地點頭,“比打滿場都累。”
  “那還來看電影。”
  “我不是陪你嗎?”他邀功,“家裏程序都不做了,哪找我這麽會疼人兒的。”
  “喲~那你快回家吧,別擔誤你賺錢。”這個麻應人勁兒的,“你現在快鑽錢眼兒裏去了。”
  “你比錢重要。賺錢不也是為你麽,為你生為你死為你奔波一輩子。”
  我抿嘴直樂:“小詞兒甩的。”俺們風少終於出息了。
  他端著杯子定定看我不說話,樣子有點癡,可是每次看他這種表情我都有種很不應該的不安。
  我避開他的注視,擰頭看電影的宣傳圖片,俊男美女華麗的背景,我問季風:“你說有一天我會不會在這上麵看見你?”
  他反問我:“你想看嗎?”
  “說不好。”如果他能在我眼前,我當然不屑看紙上的,但是如果他在天涯海角,能看到這些,也足夠了吧?
  “我隻賺錢不賺名兒。”
  牛哄哄的德性讓人忍不住打壓:“你倒是想名利雙收。”
  “我一點也不想。”他是個壓不住的主兒,“我隻要利。”
  “錢鏽兒麽~~”
  “差不多了,我現在目標特別明確,一想著掙錢,就像打球手熱時候的感覺一樣,著急要出場,渾身充滿鬥誌。火焰神,武裝起來!嗬!”
  我目瞪口呆:“你打了雞血啊?”還是服了千年野山參?
  “真的,以後我就圍著兩件事兒轉,你和錢。”
  他喊著口號,像傳銷人士給自己洗腦填灌新思想,叢家、錢——使季風充滿鬥誌的目標,他將為之武裝變身。
  說不出來為什麽,當一個夢以現實的姿態出現在我生命中的時候,我卻仍覺得這是個夢,在夢裏,對所發生的事反應很遲鈍。這種想法很可笑,我隻能告訴自己要學著適應,給季風信心,過了瑪拉,以琳就不遠了。其實季風並不是夢那樣難觸難捉的人,他不擅搞些風花雪月,為數不多的浪漫細胞也給初戀做陪葬了,總的說來一直挺實際主義的,不知道怎麽就是讓人有抓不住的無力感。
  記得北京剛有IMAX電影的時候,寢室老大弄了張票,臨時有事沒去成把票丟給我。當時比較閑的我一人去看電影,剛出校門季風就來了,也跟著要去看。才到電影院門口,遇著一幕經典對白,從停車場走來的那對男女,女的指著影院門口那蜘蛛俠的充氣人問:“蜘蛛俠是男的還是女的?”男的看了一眼,麵無表情非常篤定地回答:“男的。他沒有小雞雞。”季風當時差點沒給人那兩口子笑毛了,這時旁邊有幾個黃牛問我們要不要票,100一張,比電影院賣的便宜,於是季風決定回寢室上網下槍版的看,把我那張票80賣給黃牛了。拿著錢我們倆去吃好倫哥,39/位,吃完他陪我走回寢室,用剩的兩塊錢自己坐個空調車回學校的。一毛都沒剩。
  那時候他不太會掙錢,但挺會花,從來不知道自己手裏有多少錢,反正是有多少花多少,沒餘錢,一著急用錢了就抓瞎。後來季靜就直接把錢匯到我賬上,自打我給季風管賬開始,他的錢就緊起來了,因為我經常騙他說沒錢了。到畢業的時候給他攢了六千多塊錢,就這樣季靜還誇季風用錢省呢,可想而知以前在經濟上是多麽縱容她老弟。季風把這筆錢提出來當天就沒了,換了全新的電腦回來,他置辦家電我也不能說什麽。又過幾天,我論文答辯結束,夜了十一二點鍾他從麥樂迪打電話過來,裏頭好些個廢品似的嗓子正嚎著路見不平一聲吼該出手時就出手……我說這要起義咋的,季風說他把舊電腦處理給一個學弟,賣了兩千塊錢,請哥兒幾個唱歌,讓我也去。我不跟他瘋,他就仗著酒勁兒打車來接,把小藻兒和歐娜全攪和起來了,我們上車他在車裏就睡著了。我在他身上摸啊摸,摸出來皮夾子把裏麵的錢全洗了。等那群好漢們唱夠了季風掏出錢包讓我去結帳,我拿著錢包口朝下地倒倒倒,倒出來叮當一枚小鋼蹦兒,他立馬醒酒了……
  他就好像個拉丁美洲人,野性難馴,做事沒計劃,成天吵吵巴夥。
  現在不一樣了,可我怎麽還覺得找不到目標的季風更可愛些?大概是在那個季風麵前,我更有存在感吧。而他在弄清自己要什麽之後,我的這種存在感淡了,沒了,找不到了。他的生活,這樣事事有條理的季風,越來越陌生。
  但他事實上待我更親近,喜歡粘著我,千方百計哄我開心,默契自不用說。戀愛也不見得一定有什麽模式吧?如果不去鑽牛角尖想那些,我的生活就好過多了。
  他做了一下午人偶,又看了場兩個半小時的電影,回來洗個澡給自己泡了杯咖啡,踩著山貓般輕巧的步伐往電腦前一坐,夜班又開始了。
  屏幕上令人眼花的代碼,層層行行,他專心摳索,有時候喝咖啡會回頭看我一眼。我在他身後的床上用筆記本打祖碼,每隔一段時間讓眼睛休息會兒,下地轉轉,僅限於他的房間。但去衛生間難免經過客廳,又控製不住自己往蜥蜴籠子那兒看的欲望,看完了就一身雞皮疙瘩,據說它們百米速度比我快,我噌地鑽回臥室。
  季風點著鼠標一心二用地問:“看見啥不該看的了?”
  我商量他:“給那倆怪物扔了吧。”
  他心不在焉,隨口答道:“我怎麽能拋棄兄弟!”
  “我和他倆同時掉進河裏你先救誰?”
  “你和我媽一起掉河兒裏我都先救你。”
  這兒子算白養了!我靠在門板上撫倒直立的汗毛,走過去坐進他懷裏,他往後挪了挪,手從我身體兩邊繞過去,下巴擱在我肩膀上,眼不離工作窗口,長指還敲著鍵盤。小幾號被他整個兒抱住的感覺確實不錯,而且我相對微小的存在完全影響不到他……真失敗。坐了一會兒犯困,我擰過身蜷在他胸前,他停下看我折騰,我被迫交待:“我睡會兒。”
  他失笑,調小冷風,幫我尋了個舒服的睡姿:“睡吧。”低頭吻吻我的肩膀,繼續跟電腦苦戰。
  誰能想到,看上去最沒長性的季風,原來是個財迷工作狂。
  黑群也玩得很晚才著家,體貼地把剩飯打包拎回來給他,可惜沒挑好時間。“豬,吃食!”嘩一推門,季風剛把睡迷糊的我放在床上,這幅畫麵深深刺激到黑群,條件反射地退出去,站外邊先聲奪人:“靠,自己不知道鎖門怨不著我啊!”
  我噗地一笑,季風過去拉開門瞪他:“給我!”
  黑群手上食物被搶走,轉回來見我揉著眼睛打嗬欠才知道自己誤會了,叼著煙訕笑:“你倆剛才那體位太曖昧。”
  季風用手從飯盒抓了一塊什麽東西正要吃,聽見他的話瞬間爆發:“體你媽逼位!靠!以後進我屋敲門。”
  “你洗洗手去。”黑群露出嫌棄表情,故意惡心他,“鍵盤上麵成天小強啊耗子啊爬來爬去,你摸半宿了還抓吃的。”
  “他媽的……”季風很想裝作百毒不侵的樣子把東西吃掉,到底還是罵了一句把東西扔進紙簍裏,轉身出去洗手了。
  “外邊下雨可涼快兒了。”黑群走過去把窗子打開,大致一掃電腦上數據,“你在這陪他寫一天碼兒?”
  “沒有,看完電影到家都快十點了。”
  “靠,這玩意兒挺有速度啊。”
  我關掉空調,看洗個手半天沒回來的人。“他擱外邊兒出溜出溜忙叨啥?”
  “喂那倆爹呢。”黑群跳坐在窗台上。
  真孝心!五更半夜自己吃也沒忘給它們整一口。“你跑哪野去了才回來?”
  他舔舔嘴唇,猶豫了一下告訴我:“我跟冰冰分手了。”
  “……”雖然沒敢想他們會天長地久,可這也太突然了,歐娜出院那天還一起吃飯親親我我的。
  “我想追歐娜。”
  這下不隻突然,簡直有點震憾了。
  “能行嗎?”
  他們是一直相公娘子地亂叫,但從來沒有過什麽火花,難道就因為前一陣歐娜住院兩人單獨相處那段時間令他荷爾蒙萌動了?歐娜住院的情況可是很特殊啊。“你說真的啊黑群?”
  他沒吭聲。他是除了醫生最先知道歐娜懷孕的人,我沒忘掉那晚趕到醫院他告訴我這消息時的神態。他坐在椅子上輕輕歎道,他們說她肚裏孩子沒了。語氣裏有不解,指關節微微泛白。
  是從那時起嗎?
  “別因為一時心疼就冒出這種想法,你知道她禁不起。”這個速度席卷一切的浮華年代,人們太容易開始和結束一段感情,但是歐娜不行。
  “我知道。”黑群捏著煙蒂將它彈出窗外,“我是心疼她……”
  季風冒失地插嘴:“你也心疼心疼我黑哥,明兒白天別出去嗖嗒了,幫我把這寫完,我也好早點兒睡。”
  黑群不屑:“我堂堂應用軟件工程理學碩士幹你這拚碼員的活兒?”
  “程序員行不行?”他坐在椅子上悠哉地往嘴裏塞點心。
  “什麽程序員拿java寫東西?”
  “工資高啊,不服啊?”
  黑群本來跳下窗子準備回自己房間,聽見這話又停下了。“靠,當年學VB的工資還高呢,現在怎麽樣?光工資高有個屁用,一寫桌麵程序就傻了。你拿java做個AutoCAD給我看看!”
  “傻逼啊有現成的還做。再說java本來就是架構分布式服務端,跟操作係統不是一個天下。”
  “怎麽樣?但是再複雜的分布係統C++都能寫,而且服務端用C++絕對高效率。”
  “嗯,能寫,你得寫幾年?誰沒學過C++咋的?我幹啥改java?C++是能寫,配置稍有點兒變化就白活一把。那人java什麽平台都能用,你C++行嗎?”
  “這就不存在行不行的問題,什麽語言不是萬能的?我現在跟你說質量,你別光求快,你是快,一天能寫出來一年的,但人家能用一年,你那也就能用一天。我告訴你,C++是技術,java only is language,and forever。”
  我特不愛聽他們說這個C加加VC加加的,好像在叫我名兒。
  二人的鬼話到季風的一個舒展的懶腰為止,他為辯論做小注節:“我打算出本書,論JAVA與VC的利與弊。”
  “你等著出門讓人一悶棍打死吧!”小碩學風嚴謹,末了不忘指出,“還有我這叫VC++,切不可與單純的VC混為一談。”
  “嘿嘿,”季風賊笑,“學人家小歐娜啊?還切不可~~”
  一句話把黑群幹沒電了:“靠,寫不下去卡死你!”他下了最惡毒詛咒,逃也似地離去。

  激情見放
  如果說季風是無意的,那他運氣夠好,歪打正著。如果他是故意的,這人可缺損德了。我習慣性地傾向處心積慮這一說,問他:“你是不是在門口聽半天了?”
  他沒否認,不過好像也沒聽著開頭,暈乎地說:“說什麽心疼誰,中學生咋啦?”
  我搖搖頭:“不是中學生,是群少。”
  “他又看上別人了?”
  “你到底聽著多少?”哪有人一猜就中了的?
  “完了要跟中學生分,人不幹,哭來著,他又心軟了?”
  “我不跟你說,你乍乍乎乎的。”
  他以為我是默認,當自己神機妙算:“肯定了,要不他心疼誰?”捏一塊香芋卷送到我嘴邊。
  “不吃,刷完牙了。”難怪他這麽熬也不見瘦,合著天天有夜食兒。
  “沒事兒,和牙膏不起反應。”
  脆皮兒碰到我上唇,我剛想張嘴,記起了點兒事:“你剛才喂翅膀它倆吃啥?”
  “麵包蟲啊。”
  我立刻把嘴抿緊。
  “拿筷子夾著的,再說我是喂完才去洗的手,舒膚佳,你聞,”他把手背湊過來,“檸檬味兒的。”
  我隻聞到香芋味兒,懶得沾手,仰著脖子一口一口地吃。
  他喂得很沒耐心,催道:“大點兒口兒。”
  我連他食指一起咬住,他下意識縮了一下,我叨住沒放,笑嘻嘻瞅他,叫你再不耐煩我!他眸色忽地一沉,眼睛裏有危險的團狀光澤炸開來。我一激靈,想起有次我們去潘家園閑逛,看見有賣小蛇的,賣蛇的隻把毒牙給拔下去了,小牙還留著。季風伸手一抓被咬了,氣得整根手指塞進蛇嘴裏,惡狠狠低吼我讓你咬我讓你咬。把那蛇嚇得直往後縮。黑群直歎道這玩意兒啥也不怕。季風就抓著小蛇去勒他脖子:你跟誰學會一天這玩意兒這玩意兒的……我不想季風對付小蛇的那招用到我頭上,趕緊鬆開嘴。
  他卻沒急著撤走,指腹在我唇上遊移了一會兒,收回來放進自己嘴裏有聲一吮:“好吃。”
  心髒劇烈地收縮一拍,脈絡舒然蕩出層層怪異的波瀾。
  那隻手又伸向我,觸到麵頰時改握成拳,指節非常輕地摩娑著我的肌膚,沿腮骨滑下,扣住了後頸。他的臉靠近,鼻尖相距一公分時停下來,濃眉下那雙眼睛微眯,在刺探,在求索,緊緊絆住我隱有然覺悟的視線,盛滿柔情的琥珀色眸子裏火花明豔,燒得我兩頰滾燙,後背冒汗。
  “看什麽~”我一把勾住他脖子衝他眼睛吹氣,想把裏頭那兩簇火吹滅。黑群撒謊,他說這會兒涼快兒,可是關了空調還是很熱的。
  “我喜歡看你。”他拉開焦距,粗著嗓子說,“我喜歡你。”
  我沒再避開他糾纏的目光:“再說一遍。”
  他另一隻手撫在我背上將我推向他,頭側了幾許,以喉音在我耳邊細語:“我愛你。”
  “剛才那句。”少說一個音節兒聽起來就不一樣了。
  “我愛你。”他又說一遍,憋著發笑,氣息自鼻中撲出,時輕時重地噴在我耳道裏,挑逗得非常直接。
  我縮了縮脖子,感覺有種激流串遍全身:“不是這唔……”抗議被突然探進嘴裏的手指劫堵,舌頭觸到他的指尖,味蕾上的香芋味道濃重,不知是剛咽下去的點心味兒還是他手指上殘渣的味兒。我吞著口水,感覺耳邊的呼吸聲變得急切。
  他慢慢抽出食指,手掌覆住我半張臉,沒有動,啞著嗓子喚道:“叢家……”
  我遲疑一下:“嗯?”
  他正過臉來,溫柔地卷住我的唇。他吻得很慢,但是很深,滑軟的舌在我唇齒間輕翻緩掃,沉迷地舔吸,這個吻充滿情色,耳垂上那漫不經心揉撚的修長手指令我臚內轟鳴,思考方向失去準心。嘴裏殘留的氣味釀製成高純甜酒,不斷誘惑著我酌飲。指尖遊移著撥開穿在我身上略顯寬大的領口,唇沿下巴的弧線滑下,我仰著頭,繞在他肩頸上的手臂微微顫抖。他隔著衣物撫摸我,撩撥著一些潛藏已久的意亂情迷,烙下駭人的高溫。
  熱氣衝上腦袋,我有點懵,他一碰到我T恤下的皮膚也串了火,摸索緊促起來,肩上的啃齧也沒了輕重。我被咬疼,低呼一聲扶住他的臉,他安撫地在我手心啄了啄,握著腕部將我手臂舉起,T恤下擺被撩高,濕熱的雙唇悉悉點點,沾在裏麵未著寸縷的肌膚上。欲念誠實地橫流,在小腹裏怪異卻不可阻止地聚成一團。我偷偷張了嘴喘氣。
  季風抱著我平放在床上,扯著自己領口褪掉上衣,視覺上比我還要白皙的身軀貼過來。喉節上下一動,他不用力道地抓住我衣擺的一角,配合另一隻手,純棉的料子打著卷兒,自腰身、胸部、脖子,寸寸剝離我的身體,纏住幾絲發,最後落在枕邊。皮膚裸露於空氣中,沁著細汗,被他發散的高熱度籠罩。從未與人有過這種程度的親密,我如臨大敵般全身緊繃,他的每個細小動作都牽動我戒備的視線,埋在頸窩裏那張臉抬起來,正看見我以拳掩口不停咬著手上的肉皮,幾可融雪的笑容自他唇角逸開,化解我了的僵硬。我展開手,以手背蓋上緊閉的眼睛。
  他捉起那隻手送到唇邊一吻,聲音如溫暖的歎息:“害怕的話就再等等。”
  “不害怕。”這時候謊撒得越流利越沒說服力,我後知後覺,表情尷尬,暴露在外的大腿抵著布料裏的灼熱,我垂了眼睫沒具體方位地看一下,小心問他,“你還……能等等嗎?”
  “嗯?”他有些神亂,臂肘碰到我胸前的敏感,兩人均受到刺激,同時抽了口氣。“可能等不了。”他匆匆說罷,迫切汲取的唇再次吻上我,直接推進舌頭掃蕩我的口腔,急切的瘋狂激烈得不容抗拒,空氣膠膩著燥動,是一種熱血賁張的威脅。欲望如沸水熬煮理智,渙散的思維被感官的興奮攻占得一絲不剩。他緊貼著我,手在我腹臍輾轉下移,徘徊在腰腿之間。稚聲稚氣的韓語童謠猛地響起,“則母噠則母噠則米呀,布日噠布日噠布喼呀……”沸水溢出鍋沿般淩亂。季風反應驚人,非常準確地摸到枕邊的手機,掀蓋,又啪一聲扣上。
  劇烈的鈴聲過後周遭的一切動靜顯得格外清晰,機箱風扇嗡嗡,窗外有悶雷偶作,最清晰的是兩種鼓燥的心跳和不規則的粗喘。
  手機沒有再響,我們彼此凝望,情緒的晃動遮掩不住。
  他讀出我眼中的退意,扯過薄被蓋在我身上,自己則滑下去側躺在我旁邊,身子微蜷,右手五指在我臂上彈鋼琴。都沒說話,一些蠢動悄然消彌。
  則母噠則母噠則米呀,
  布日噠布日噠布喼呀,
  額怒擦當莫則林嘎?
  阿拉瑪錯抱布西噠,
  纖空二……
  小孩子不甚整齊的咿呀兒語從手機喇叭傳出,慢悠悠的又像念經又像唱歌,後兩句都想起高調突出自己的聲音而失了音準,還有跟不上拍兒的,大舌頭的,笑了場的,讓人聽著忍俊不禁。
  “好玩嗎?我發給你,設成我來電鈴兒噢。我手機裏你就是這個鈴聲。”
  “他們這唱的什麽啊?”
  “毛冷給噠。”
  “不知道是什麽就給我當鈴聲,可能是罵人的話。”
  “也沒人聽懂怕什麽,別動啊,再配個圖。”
  “你拿我手機照我幹什麽?我自己給自己打電話啊?”
  “把這存成我的來電圖片。反正也看不清臉,發型都一樣……你這輸入法怎麽筆劃兒啊?”
  “按#換……你存鈴聲用輸入法幹嘛?”
  “你瞅你存的我名兒,什麽呀?錢。”
  “知道是誰不就得了,我就認識你一個姓錢的。”
  “保安的還給存個‘小婁’呢,憑啥我一個字兒?要不你存一程字兒也行。”
  “給你也存倆字兒,程程,回頭丟了讓別人拾去以為許文強的手機呢。”
  一道很大的閃電劃亮了夜色,雷炸起,哢嚓轟轟——還挺響的。“靠!”季風翻身趴在床上,雙臂交疊墊著下巴,兩眼呆呆地望著窗外罵,“幹打雷不下雨。”
  我全身縮在被子裏,鼻子以上見人,悶笑著說:“你不要指桑罵槐。”
  “嘻嘻~~”他壞笑著扯扯我被子說,“我會負責的。”
  我胡亂拍他的手:“你好像沒什麽可負責的。”紅潮上臉,我又拉高被子,隻留發頂在外麵。
  “那就有點兒什麽唄!”他危言進攻,長手長腿抱著一個大棉蛹,下巴在唯一入口三蹭兩蹭,蹭出我的眉眼,惡意的口水吻啾啾地印上來。
  身體被縛,隻有頭頸可以活動,我一嗑頭撞上他鼻子,逗弄的笑聲轉為呻吟,他捂著痛處滾開。我沒被他的表演迷惑,趁機麻利地抓過T恤套上。頭從領子鑽出來,就見兩隻大眼睛眨也不眨地欣賞我穿衣服的整個過程,隻手捂嘴,笑得像偷到油的耗子。
  看就看了,嘴還不老實:“腰真細。”伸手過來要捏。
  我鼻子裏發出犬類警告敵人的嗚聲。那隻手做出可笑的蘭花指,指尖沾到衣服,我沒躲沒閃,威懾地眯縫著眼,嗚聲出喉:“汪!”
  他大笑,一把抱住了我:“乖,不咬不咬……哎!”笑得歎起了氣。
  我推著那副胸膛:“你不寫程序啦?”
  “不寫程序幹什麽?你也不陪我做。”聽到這一本正經的抱怨,我對著近在毫厘的皮膚狠咬下去,他身子一挺,扣著我的後腦用力往他身上壓,“咬咬咬使勁兒咬!”
  啊啊啊,在潘家園他就這麽治那小蛇的!
  在臉被擠變形之前我求饒了,他放開我,低頭審視那牙印兒:“挺好個孩子老咬人!”
  一點兒都不說他自己冒虎氣,我感覺被欺負了,霧眼兒蒙蒙地控視他,他終於心虛,身一擰坐起來,摸到我的手機,輕砸在我身上:“五經半夜誰打電話?”
  我沒翻蓋查看,隻訓他:“誰讓你亂掛我電話的~”
  “哼哼~”他發出心理畸型人士的類似笑聲的標誌聲音,囂張地指著我的鼻尖,“你!以後!不要跟陌生人說話!”
  “嗚!”我再次對著那根手指頭發出警告。
  他撤了手,俯身給我個清爽的親親,一縱一縱跳到電腦前坐下:“寫碼寫碼!”抬起鼠標隔空飛吻一個,“今天陪你了美人兒,我老婆可能要變回原型。”一團東西朝他飛去,蒙在腦袋上,他抬手抓下來,是自己的衣服。
  “出一身汗別得瑟吹感冒了。”
  “啊。”他歡快地答應,快速穿上衣服。
  這會兒風吹得凶,我躺在床上,兩條腿撂在一起晃晃悠悠,開合著手機翻蓋望向窗外:“可能要下大雨。”
  屏幕一亮一暗,顯示未接來電(1)橙子
  確認刪除條目?是。
  歐娜舀著湯,鬼仄仄地看我,眼光讓人很不舒服,就好像我正吃的排骨菜飯不是花錢買的,而是從後灶房偷來的。
  我很善良地提醒她:“當心勺子把隱形眼鏡杵出來。”
  “你的意思是喜歡上錢程了?”
  我兩隻眉挑了又皺,撇嘴說道:“理解能力就飯吃啦?”
  “你自己說的啊,坦裎相見了都沒抗拒,一聽見錢程來電話就性欲頓失。”
  “含蓄點。”公司樓下這個快餐店的客桌間距雖然比較大,我們講話的音量臨桌根本聽不見,但我還是不太習慣公共場合把話說這麽露骨。“我是說錢程來電話,重音在電話,是電話的關係,誰來那個電話我都會停……”
  “那根本就是沒準備好嘛,打秦皇島回來時我就說過了,你處男情結,沒想通之前別過底線兒。動真刀真槍了又喊停,影響生理健康不說……”她頓了頓,向我眨著一隻眼,“不難受嗎?”
  我冒汗,思索同性之間性暗示構不構得成騷擾罪。
  “季風也真夠可以,”她嗤地笑一聲,搖頭晃腦地歎道,“眼看到手的肥鵝,鵝說不要就放了,難道他都不饑渴?胡扯。”
  這是中文之花即興做出來韻腳兒最整的……順口溜,我哭笑不得:“姐姐真是當代李清照。”
  “你不要倚仗他不敢對你硬來就總讓人家吃苦頭,男人的欲望啊,有時候不釋放就枯竭了。”
  “我又不是故意的。當時麽……氣氛那麽到位,我就暈糊糊……”
  她理解地接茬:“欲火焚身了。”
  “沒點詩意的詞兒嗎?虧你還文學碩士。”
  “四字成語還不夠彰顯學問?”
  “意亂情迷也行啊。”
  “這明顯不是一種程度。”她給我否了,認真地挑著湯裏的香菇吃,“季風很會調情?”
  我臉一熱,腦子自然而然將節目回放。
  反應被歐娜盡收眼底,頗詫異:“真的啊?”
  我怎麽在她臉上看到躍躍欲試的光芒?繃著下巴側過臉:“別那麽……行吧?”
  她幹咳一聲,接著吃香菇:“人最是不可貌相,看著暴燥燥不像會兒女情長那種,竟然將性冷淡勾著了火兒。”
  “我跟你性冷淡啦?”也再顧不得什麽公共場合,她這已經露出人身攻擊端倪了。
  “你對我性狂熱就壞了。”她單手撐著下巴看收銀台的魚缸子,眼珠轉啊轉的沒想好事兒,“怪不得有悶騷那一說。”
  “季風啊?你真能誇他~~15歲就破功的人還叫悶騷!”
  “中學時候這樣男生很多嘛,時下國內這種性教育,根本是研究如何用紙能包住火。理論方麵不得其解當然就去實踐,正是生理機能發生轉變的年紀,又不懂用理智駕馭想法,會對男女之事好奇很正常。”
  “你是不是把問題高度提升得有點離譜兒了。”說一個小流氓的事扯什麽中國教育體製?按她這說法季風還是勇求新知的好少年了。
  “是你語氣有問題,古人舞象之年為父者不勝枚數,這解放時代15歲有經驗怎麽還遭了人白眼?”
  “哪個古人這麽不著調?”真該叫婁保安來聽聽什麽叫奇談怪論。
  “康熙帝。”歐娜半點不卡殼,脫口就答,“十二完婚,十四為父,不過連生幾個都死了,一直生到六十三。”說完自己翻了翻眼睛,“我們好像跑題了。”
  “還行,”我很知足,“半個小時了才上溯到前清。”
  “總之如果隻是處男情結作祟那問題不大,季風夠疼你了,別點了自己喜歡的菜還看著別人上桌上的。”
  “說了不是因為錢程。”
  “那你當著季風的麵給他打回去了嗎?沒吧?為什麽?”
  “我就是不想跟他有什麽才沒打回去,季風不在我也不會打回去,錢程他要有事兒就接著打了,沒事兒我給他打回去幹嘛呀?你別說的我那麽生猛好不好?這一個我跟了半輩子還畏首畏尾,有本事招惹那麽多嗎?”
  “誰知道。”歐娜以指輕壓餐巾紙上凹凸起伏的印花,“人總是對得不到的東西有匪夷所思的興趣,佛學上說這是著相,你呢,太執著於已經失去的東西,發現沒有?”

  回憶見放
  得不到和已失去,哪個更悲傷一些?前者隻能祈望,後者卻曾經擁有過。
  歐娜想養的那種長翅膀的小精靈,得不到的。
  而她曾經有過的孩子,已失去了。
  將來會是個小天使還是搗蛋鬼?也會和她媽媽一樣學古人的文化生前衛的思想?很可惜這一切沒有印證的機會,在它還隻是顆2.3厘米的受精卵時,歐娜失去了它。
  如果你想著,失去的說明我曾經擁有過,比起祈望那些得不到的,更容易握回手中。如果有這樣的認知,會萬劫不複的。
  很多東西都是一旦失去就再也得不到了。
  像是那個孩子,像是和小藻毫無芥蒂的友情,像是記憶裏的桔子香氣,像是過去。
  一切若能重來,也不過是看似無瑕的贗品,放大鏡下偽劣無處遁形,樹上並沒有完全相同的兩片葉子。
  想到這些都回不去,特別心疼。
  這是我始終無法和季風跨越最後那道底線的關鍵吧?他對我越好,我越會胡思亂想,然後沮喪,為什麽不能在紫薇之前來愛我?
  強迫症的患者總是擔心未來會發生什麽不幸,抑鬱症的患者才回憶以前的過失和錯誤,多後悔自責。我問歐娜:“那我是並發了抑鬱症嗎?”
  “也可能你還是在擔心將來吧,怕紫薇一回來季風的愛也回去了。”
  “會嗎?”
  歐娜搖搖頭:“我覺得你應該找季風談談。”
  “他又不是心理醫生我跟他談什麽。”
  “醫生不也這麽建議過?”
  “說實話他建議我多半兒不會聽。”
  “不相信人家倒肯吃人家開的藥。”
  “我相信藥效多過於他,可能我這人還是比較傳統,有病了就吃藥,再嚴重就打針,不太相信說說話就能治病。把死人說活隻是一種修辭,對吧?”
  “不過你能接受自己有病這種說法,我挺意外的。”她沒有正麵回答我,“壓力就是病,誰沒有壓力呢?你還是比較勇敢了,起碼你不掩飾。”
  “我倒是想死守秘密。”但她和我一屋住,錢程幫我介紹的醫生,守不住。但我也掩飾,除了他們再沒別人知道了,很拚命地掩飾著。
  “別那麽做,我如果不是困城自守,也不會鬧到用那種畸形方式想求解脫。”她仿佛說別人的事,用輕如薄雲的語氣提起自己的過往,說罷一笑,“算了,過去了嘛。”
  “嗯,現在不是挺好?還能開解我呢。”我真覺得歐娜變了,笑容多了,不是那種強做的歡笑,區別打眼兒一瞧便知。
  “對啊,死亡能教會人很多事,但我不鼓勵你嚐試,那種感覺就像考試完了才知道答案。”她神秘地眨眨眼,“羅醫生說的。”
  我一驚,弄斷了塑料小叉子。“他什麽時候說的?”
  歐娜少見地把油滑那一麵表現出來:“說了沒多久。”
  我沒用啊群哥,我沒用,大活人在旁邊,愣是沒看住。
  我送她到大廈門口,抓緊最後一刻為黑群爭取機會:“心理醫生本身都有病,你看張國榮演的那個……”
  “張國榮死了,他戲裏的角色最終正常了。”
  “你是不是覺得看心理醫生時髦啊?你說你們在一起都聊什麽呀,他成天在醫院耗著,滿嘴都是生命本質人生價值觀取向什麽什麽的,聽多了不崩潰啊?”
  “可是他說的有道理啊,你這是衝著錢程的份兒上人沒跟你要錢,多少人花錢去聽呢。怎麽也得一小時100塊錢吧?跟他約會聊天,一個小時相當於賺100塊錢。”
  我真是,孤陋寡聞,原來這也能算做賺錢:“他長得多嚇人,自己都說那張臉影響生意。”其實黑群也不見得好看到哪去。
  歐抿掩嘴笑:“你甚是不懂得通變,常言道:粗柳簸箕細柳鬥,世上誰見男兒醜?”步下台階轉身看我,“幹嘛一勁兒說他壞話?”
  “是實話。”我無力地解釋。
  某方麵來講,黑群確實處於下風,他與季風討論的那些C語言BASIC的長篇大論,歐娜不會感興趣。她還是容易受一些學者氣息的吸引,哪怕是偽學者,隻要頭頭是道地擺出大道理,兼能背出整首滿江紅或是琵琶行之類,都能讓中文之花青睞相對。好比說尹紅一,好比說我的心理醫生,眼前的婁保安的比黑群有勝算。
  滿江紅不敢說,明月幾時有婁保安肯定會背。有一次在歌廳唱完了,出來還哼哼,沒有字幕,詞兒也都對了。
  甄亮的商務車裏,婁律師手肘搭在車窗上扯著魅惑人的笑,賣什麽帥啊?歐娜管你叫怪物呢。
  怪物尤不知,很熱忱地向賜他綽號的人打招呼:“最近自殺了嗎?”
  歐娜沒什麽表情地應著:“哦,沒有,比較忙,得等有空。”
  “是~~玩一回挺耗時間的。”他推門下來,負手挺立,“哪兒去,順你一道?”
  司機從車前繞過來,咳了咳,黑眸裏寫著不讚同:“這是我的車。”
  保安做了很不解的樣子:“你不是說一會兒坐你姐車回家嗎?”
  錢程比他更不解:“我沒說過呀。”
  我被他倆那一個比一個自然的即興表演逗得噗哧一樂,歐娜笑著跟保安說:“你去哪兒啊?要不我搭地鐵順你一段兒?”
  “你買車啦?”
  “啊,剛開回來,”錢程看被紅燈憋在路口的愛駕,“手閘都沒放過呢,丫就給我逗走了。”
  “你開人家車人說什麽了。”
  他笑笑,沒說話,同我一起進電梯,按20層。
  “來找秦總?”
  “嗯。我姥爺讓回家吃飯。”
  我多嘴了一句:“別總是讓老人家主動找你。”
  “我知道,我姐成天這麽說。”
  “保安來怎麽沒跟你上來啊?”
  “他是出來陪我提車,事務所有事兒還得回去。”
  “哦。”我還以為他真是要順歐娜呢。
  “歐娜看著恢複不錯。”
  “還行。對了你現在忙什麽呢?保安說你影樓的活兒辭了。”
  “沙丁魚開個工作室找我入股,盯著平麵那塊兒。”
  “那韓語不是白學了。”
  他沒看我,盯著變動的數字說:“怎麽會白學?”
  到15樓時,人也都下光了,曾經同期做刊的一個小美編出門前告訴我,行政今天去買零食,有你愛吃的烤饃片,趁機多看了錢程兩眼。我笑著謝她:幫我留幾包。
  電梯裏隻剩下我和錢程,幾乎同時伸手去按關門鍵,看到對方的動作又都停在半途中。
  門到秒數自動合上,我撫玩鑲在指甲上的小鑽打破沉默:“還以為你自己單幹了。”
  “再說吧,7月末可能出去走走,拍點東西回來。”
  “絢爛之旅?希臘埃及嗎?”
  “中國我都拍不完,我車這一圈下來就可以直接送去保養了。”
  居然為了旅行買車,真奢侈,我沒好心地詛咒:“留神新車嬌貴受不了長途跋涉,半路跟你耍脾氣。”
  “我跟它商量好再上路。”一個長聲的叮,他說,“你到了。”
  我不知怎麽有點慌,出去時細鞋根卡在電梯門軌的縫隙裏,絆了一下才站住,略顯狼狽地回頭露了個倉促的笑容。
  錢程眉頭輕攢,看我腳下那雙高度險峻的鞋子:“你現在應該少穿這麽高跟的鞋。”電梯上行,我呆忡著看鏡麵門裏自己的模樣,我長個兒了嗎?為什麽沒必要穿高跟鞋?
  同事經過,好笑地看我:“臭美什麽呢?”
  我不好意思地扭頭朝她笑笑,頭頂的下行燈亮了,誰從20層到19層還搭電梯?在我的疑惑中叮聲停下……錢程站的位置與我正相對,身影隨著緩緩開啟的電梯門以線形從中間向兩邊擴散最終完整呈現,訝然的目光自碎碎流海掩蓋下射出來。同樣的栗子色半長發,同樣的不知所措,電梯外麵,我有一詫那恍惚,說不清是什麽感覺。
  好像鏡子裏的自己變成了三維的,我們都一時沒有反應。直到電梯門又要合起,他始終插在褲子口袋裏的手才慌亂地抽出,擋住門鑽了出來,姿勢很搞笑。踉踉蹌蹌地拉我到一邊,閃開電梯入口,我沒忍住就笑了,問他:“你幹嘛啊?”
  他也輕笑:“那天給你打電話怎麽掛了?”
  “蓋兒一滑就扣上了。”不過不是我滑的。
  “為什麽不打回來?”
  “你打來有事嗎?”
  他露出我熟悉的調笑表情:“說的真氣人,我還一定得有什麽事兒才能給你打電話。”深黝的眸子有些孩子氣,像咖啡裏的糖塊兒一樣不覺中將幹澀融甜。
  我想了想:“倒也是。”
  他從前就這樣,常在半夜收工的時候打電話騷擾我,一問他幹嘛他就拿這話噎我,但是他確實也沒什麽事,偶爾是約我出去玩,一般都是八卦他們影樓的趣事。有一次跟我說:“你知道嗎家家,今天來拍照的新娘子是西班牙人,據說還是王妃的朋友。”
  我不明所以,還感歎他們影樓名氣大:“那王菲本人去照過相嗎?”
  他也不明所以:“怎麽可能?”
  我還在自己理解:“也是,那麽大牌的名星,肯定有專用攝影師。你說她跟李亞鵬結婚還用專門照結婚照嗎?”
  他終於弄清楚,大笑著說:“我不是地球人,你也不是,別不承認。”長長歎一口氣,思鄉情感泛濫,“星球啥時候才能接咱倆回去啊?”
  正憶起這句話,錢程告訴我一個消息,這次旅行回來後,他可能會離開北京幾年。我脫口就問:“星球要先把你接回去嗎?”
  我覺得錢程走不成。
  先去紐約攝影學院,讀兩年專業,再輾轉世界各地——他是這麽跟我說的。
  老妖怪第一個不會同意,我差不多能猜出他聽了外孫這種決定會發多大的火。當年韓國都沒讓他走,現在投奔地球另一端的美帝國主義?黑檀拐棍一擋:想走?從我屍體上跨過去!
  或者幹脆把錢程變成屍體。
  他說晚上就跟老妖怪提這件事,那剛才會不會是我們的最後一麵?……
  “……家家!”
  “啊?”
  “想什麽呢?”小郭指著我的手機,“電話響了也不知道接,聽歌哪?”
  季風也說:“幹什麽呢?這麽半天才接,聽歌哪?”
  我理直氣壯:“讓你聽我新換的彩鈴。”
  “不好聽。”他批評完了問,“明兒加班嗎?”
  “不加,今晚上可能熬一會兒,明天正常休息。”
  “陪我去買手表。”
  “你手表呢?”
  “不知道哇!”他聲音懊惱,“昨天就沒找著,可能前天跟那幾個攝影半夜喝完酒迷糊糊地掉哪了。”
  “你這一天可真要命!季靜才給你郵來那塊兒?”
  “啊?不是,我原來的。”
  還好,他過生日時候季靜送他那塊精工的動能表,少說也幾千塊。“那就戴她買這塊兒唄,還去買什麽?”
  “我最不得意那白表盤,還是皮帶兒的,戴著不得勁兒。”
  真是接觸時尚界了啊?薄厚也有選擇了!顏色兒也挑起來了。“你明天有空嗎就出去走?”
  “嗯,一天時間都是你的,你說幹什麽就幹什麽~”
  哎呀他嗲得讓人渾身顫抖,我噝一聲問:“廣告公司沒安排嗎?”
  “沒~~前天晚上都拍完了。”
  “你也沒程序等寫?”
  “沒有!累死誰呀?”
  “好了你總算有句人話了,我還以為你上發條的不知道累。”
  他期待地問:“心疼了嗎?”
  “心也疼了,肉也麻了。”
  “嗬嗬,晚上幾點能完事兒?我去接你。”
  “沒點兒,甭來了。”
  “那我早點去在你們公司陪你吧。”
  “我們一組趕圖,也不就我一人,用你陪?”
  “我一個禮拜都沒看見你了,不是你加班就是我有事……”
  “明兒不就見著了,你好不容易沒事兒了,早點睡了吧!”
  可能我這話有歧意,季風很順嘴地就接:“我等你回來一起睡。”
  弄得真跟怎麽著了似的。
  不過我估計除了歐娜之外,也沒誰會相信我和季風其實沒怎麽著,黑群都不會相信,他現在進季風房間真開始敲門了。
  錢程說過那麽句話:重要的是別人相信什麽,事實本身沒有用。
  事實就是已經沒人肯相信我的事實,前兩天楊毅甚至問我們什麽時候結婚,很開心,很欣慰,她弟不容易,追我二十多年了……這不睜著眼睛說瞎話嗎?“應該隻有二,沒有十吧。”
  “行行行,你說二就二。”
  我威脅要掛電話,她嗯嗯唔唔地說:“真是好事多磨。”
  她和季風同一個洞裏修煉的猴,論性急誰都不服誰,一得知我和季風有進展,立馬興奮地要上鄰居家讓人準備新房,被於一攔下之後也坐不住,打算近期來北京玩。不過於一有事,她自己一時半會兒也躥不過來,季風嚇壞了,他是真怕了楊毅的玩。但楊毅隻是想親眼確定,她沒膽搗亂,頂天是起哄看熱鬧,因為她比誰都希望我和季風在一起。
  當年怕叫叫兒把於一勾走,硬架哄季風去追叫叫兒,她說要不是這麽多事,現在早改口管小四叫表姐夫了。這是時蕾告訴我的。我首先懷疑楊毅改口這一說,也不大相信她有那種防範情敵的心眼兒,她怎麽不說沒一早發現我喜歡季風呢?小孩子心理,她喜歡的就覺得誰都會搶;不喜歡的,認為別人也看不上。說穿了就是太自我中心,好像嬰兒時期才是人生中最以自我為中心的階段。楊毅跟嬰兒最大的不同就是愛管閑事,據說愛管閑事的,通常也是不怕麻煩的。但是很稀奇,她這回真是怕再生變故了。
  跟時蕾聊QQ的時候她這麽說,當時我聽了真是驚喜了一下,沒想到我妹兒還有感覺欠誰的時候。
  對於我和季風的事,時蕾的想法和歐娜一樣:既然已經邁出這步,就別老是強迫自己往後看。
  翅膀也有輝煌的過去,但他把現在和未來交給身邊的妻子,時蕾當然最有資格向我證明完美主義的無用性。視頻裏她和翅膀的臥室,目及之處皆溫馨,一條名為兩千七的鹿犬趴在一邊打盹,偶爾撐著眼睛瞄一眼女主人。時蕾懶散,但翅膀是個樂於生活的人,近兩百平米的房子從壁紙到陽台的花花草草都是他費心設計的,拍出來的照片能當室內裝修樣本供人參考。
  而房子的主人也是讓人羨慕的愛情樣本。

  和諧見放
  事到如今好像畫了個圈,每個人都說好事多磨,翅膀和時蕾磨了個圓滿,我隻感覺物事全非,莫名惆悵。磨吧,磨得完全不是當初的模樣了。也很無奈,雖然我想不在乎,可是沒辦法,過去就那麽懸在心裏,不是我說不回頭看就真能不回頭的。每個人對生活的理解不一樣,有些人就是比較會享受人生的,像時蕾,懶得為不相幹的人和事花費時間,楊毅是剛好相反,但她以此為樂,我卻是明明想學時蕾那種悠然自得,到最後卻不得不和楊毅做法一致,而且我在做這些的時候沒有樂趣可言。
  今天的陽光特別好。
  昨天也是。
  卻不是同樣的一把光。
  視野裏出現季風的時候,明亮更燦爛於光照,以至到了炫目的程度。
  正是特種職業者們工作繁忙的周末,馬路邊天橋上車站前,各種老弱病殘,竟然還有衣鮮亮麗的一家三口。男人抱著個七八歲的小孩,麵前巨大一張白紙寫著字,不外乎陷於外地身無分文或是家人重病無錢醫治之類的,女人蹲在他身後,捂著臉不敢見人的樣子……那你就不要出來嘛,老公自己出來露個臉得了,還非得全家上陣,人多力量大嗎?季風就蹲在他們家麵前,看那紙上的字,表情很認真。男人戒備地看著他,怕看寫那麽多幹嘛?趕上季風這種從小看書就慢的,這不給自己找不自在嗎?多擔誤買賣啊。
  我走過去,經過季風時用包包敲他的頭,腳步繼續,他跟上來:“快啊!我剛想過去接你。”
  眼角看到他把皮夾往褲後口袋裏揣的動作。“又派錢兒啦散財童子?”
  “小孩兒有病,糖尿病。”
  “那麽小能得糖尿病嗎?”
  “哎?你看,你也認為不能吧?其實I型糖尿病不分年齡,我這是我爸去年犯病我陪他在醫院住才知道的,但一般人都覺得不能,所以他們寫這種理由可能是真的,要不就隨便寫個什麽這個癌那個癌的幹什麽寫糖尿病啊。都覺得糖尿病不算病,我爸在哈爾濱住一個月院花四萬多塊錢。也是實在逼沒法了才拉這臉出來吧,誰也不缺那十塊八塊的,給他是不孩子還能多活兩天。”
  那麽年輕三十多歲幹點什麽不能掙錢啊,非伸手跟人要?咱說就算真的,也不是什麽急病等開刀付住院費,誰看見了不幫忙那是沒人味,糖尿病這種慢性病不是一天兩天能治好的,哪家沒個大事小情的,憑什麽辛苦來的錢給你們孩子治病啊?
  我有一肚子話對付他,說了又能怎麽樣?給出去的錢還能搶回來?他瞧我臉色,迅速結束這話題,伸著懶腰眯一隻眼睛看我:“今兒天兒真好,早上六七點鍾起來的時候,就跟美國西部似的。當然了是電影裏的美國西部,咱又沒去過。”
  還弄得詩情畫意的,我避光看一眼天空,確實藍得幹淨,北京的天很少有這麽好看的時候,這還人車都上路了呢,早上六七點鍾想必更清新,不怪他大驚小怪。“你起來那麽早幹什麽?”
  “天兒好啊,不想浪費。”
  “神叨叨的。”
  “天兒好麽。”
  “……”我停來看他,“你是不是吃隔夜西瓜食物中毒了?”
  他一把抱我起來轉了個圈,滿天橋人都看過來,本來他日益另類的打扮就很招人。
  我覺得季風越來越張揚,也沒尖叫掙紮惹更多注意,等他瘋勁兒過了放我下來,指著站點前方故障停下的公交車:“你有勁兒沒地方使去幫人推車去。”
  “不去,”他撇著嘴,“又不給我開工資。”
  “你說你一天挺認錢的,給那些個騙子可倒一點兒不含糊。”
  “不比錢丟了強啊?”
  “那能一樣嗎?你丟了的讓人撿去,撿錢的總不會班兒也不上了天天跟那等著撿錢吧?你給他錢就不一樣了,他會真正脫產天天指望你帶他共同富裕。”
  “哦~~你說我助長他們不勞而獲的歪風是吧?叢家你應該去當官兒。”
  “嘻嘻哈哈的!當自個兒做什麽好事兒哪,你給完錢人背後不定怎麽罵你傻呢。”
  “我又聽不見他罵他自己去吧。我反正就當花錢買個心舒坦還不行嗎?”
  “以前在M城沒見你這麽缺心眼兒啊!”火車站門口拽衣服要錢的小孩兒他遇著了還罵呢。
  “我覺得在咱家那兒怎麽都能活下去,在北京不行,沒錢就是個死。”他看到路邊兩個拉二胡的老頭,不可抑製地笑起來,側身把臉湊到我肩頭,低聲說,“羽泉!”
  缺德玩意兒!他果然就是自個兒圖舒坦,什麽同情心都沒有。
  難得不是什麽熱天又有微微風,我們溜噠了兩站地去給他買手表。商場門口有很多辦假證的散販,見人就湊上來:“刻章辦證。”欺身之近,使懷揣利刃者易動殺心。
  一個沒長眼睛的跟在我旁邊:“四級證要嗎?”
  “不要!”我專八都過了,哪兒長得像用假四級證的樣?季風嘻嘻撿笑,我捶他一下。不過這還不算最過份的,黑群有一次在西單,碰上一哥們兒問他:結婚證要麽?把他鬱悶完了,回來嘟囔好幾天。“你說辦假結婚證啥用啊?有人辦嗎?”
  “我也不知道啊,是不是有些賓館男女開房得出示結婚證啊。”季風說著習慣性地摸後腦勺,摸到紮乎乎的頭發,不太適應地一怔,又來回搓了搓,突發奇想地問,“你爸你媽有結婚證嗎?”
  “沒看過。”
  “我也沒看過。我記得小時候楊毅翻著過老海叔和海嬸的證兒,完了我們就懷疑我爸我媽他倆不是合法的。”
  我盯著他的臉笑:“你緊張什麽?他倆就算不合法,你也不能被抓去消滅。”
  “小時候不懂啊,真害怕呢。”他說完這個幾乎沒喘氣兒地冒出來一句很不相關的話,“叢家我送你條項鏈啊?”
  我愣了一下,看著身邊的首飾櫃台:“好啊。”
  “你喜歡黃金的還是白金的?”
  “黃金的吧,周大福有個十二生肖的小狗,去年年底我就想給我和時蕾一人買一個了,不過當時這兒賣脫銷了,別的地方我也沒去逛。”話落已經到周大福的櫃台,“現在應該補貨了,狗年都過一半了也沒那麽多人買。”
  他聽得直皺眉:“項鏈是小狗?那什麽型啊?戴脖子上多難受~”
  “項鏈墜兒。”明亮的水銀燈下,黃金的光芒相較於鉑金較為柔和。我看上的那款小掛墜帶點兒摩砂工藝,半麵的立體造型,因為生肖不同,大小各異,但最大不超過常人的姆指指甲,因為是空心的,重也不過兩三克,做工非常細膩,一個個憨態可掬。從售貨員手裏接過來給季風看,“好看嗎?”
  “挺好玩。”他評價不高,眼睛往櫃台裏瞄,在掛墜兒上麵就是鏈子,拉了個圓凳坐下來細看,“鏈兒就這麽幾樣啊?”
  售貨小姐介紹:“千足金的就這幾款,那麵鉑金的款式多一些。”
  我對她業務水平提出置疑:“黃金的墜兒配鉑金鏈兒?”
  “對啊……不靠色兒。”季風問售貨員,“那小狗沒有鉑金的嗎?”
  “也有生肖的,但不是這種款式,是轉運扣兒的。”
  “我就要這個,別的都不好看。”我指著盒子裏其它的生肖,“這小豬也挺好看!買一個給楊毅吧,她明年本令年……啊,她有百歲鍬不能戴別的了。”忽然覺得很可惜。
  季風挑高一眉:“你怎麽不說給我買啊我也屬豬。”
  “哎這小羊也挺好看,這是羊吧?”
  售貨員說這是小兔,提議送我項鏈的人興趣缺缺,懶洋洋起身到另一節白亮刺眼的櫃台:“還是買鉑金的吧,你戴鉑金顯著白,”他很會攻我軟處,拉售貨小姐做證人,“是不是?”
  “對,鉑金是比較顯膚色,” 鉑金比黃金貴她當然願意買鉑金,見我眼神不善又補充了一句,“不過這位女士皮膚白,戴黃金鉑金都可以的。”
  說晚了!我猶豫著放下小狗。鉑金的這些墜兒沒一個看著順眼的,隻挑了一條傳統水波的鏈子,季風嫌太細,又不買墜兒要那麽粗的幹什麽?他說就是沒有墜子才挑粗點兒的鏈兒啊,要不顯得他多小氣,再說太細的容易刮斷。
  我可沒他那麽毛愣,爭了半天還是依我原來的選擇,他以手扯掙著項鏈:“這結實嗎?”
  “你要用它幹什麽!”綁上板兒蕩秋千嗎?那肯定禁不住。
  “拴你啊!”他張開巴掌握住我的脖子,“粗一點的拴著放心。”
  售貨員邊寫單子邊笑著說:“鉑金的堅韌度算是金屬裏比較高的,輕易不會刮斷,而且貴重金屬我們是永久保修的,斷了可以拿回來。”賬單遞過來說出最重要的台詞,“請到那邊收銀台付款。”
  回來的時候項鏈已經在我脖子上了,挑起來展示:“怎樣?”
  他把單子遞給售貨員,拉開我的手俯身連項鏈帶鎖骨吻了一下,讚道:“好看。”
  離開櫃台了我才問他:“你把錢給我買項鏈了還拿什麽買表?不是打算讓我送你吧?你現在這眼光我可不一定買得起。”
  他不滿意地瞟我,臉繃了沒兩秒鍾又笑開來:“精細鬼兒。”抽出銀行卡到一邊的ATM機前插進去,“讓你看看我財產。”
  我還真是很好奇他這陣兒拚死拚活攢了多少。個十百千萬……我數著屏幕上的數字,嘴型漸漸擴大:“我的天啊,你真是沒白忙和。”我猜到他這陣兒不會少劃啦,但也沒想到竟然攀到六位數。“拍那幾張照片能賣這麽多錢?”
  “還有公司開的工資和獎金呢,還有做軟件的錢。”他把位置讓給後麵排隊取錢的人,價值十萬元的卡片輕輕夾在食指與中指之間向我炫耀,“給老曹做那個係統是人情價,隨便寫個小盤都得在那基礎上乘一個半。”
  “季風真有錢~~”我扣了雙手抵在頜下,像漫畫少女一樣兩眼冒光,“娶我吧!”
  “好啊,娶你。”他拿卡片刮我麵頰,笑意暖暖,“帶身份證了嗎?登記去。”
  “嗬嗬~~周末人家可能休息。”我搶過那張卡,對著太陽照,企圖照出十萬大鈔的模樣,可不是諷刺,徹頭徹尾地羨慕,這是我到明年年底的目標啊。“一個整兒了,打算怎麽慶祝?就買條鏈兒給我打發?”我還要那個小狗掛墜。
  “用你名兒買股票。”
  “別鬧了!”我看他那隨隨變變的態度,把卡片攥緊,“你會嗎?”聽人家炒股的對著分析軟件祈禱:跌!跌!跌!他就會在旁邊一聲不落地撿便宜:哎!哎!哎!這種素質自己還要上手,怪我瞧不起他嗎?
  “我叫阿正幫我買,季靜盯著,他賠了也不敢說賠。”
  “真會算計!”把卡裝進他皮夾裏,挽著他往手表櫃台走,“你這不如直接跟你姐夫要錢了。”
  “看他有沒有本事了,我又不是空手套白狼。”他拉開我的背包把皮夾子塞進去,“他要是買得準,等我廣告費收回來也都給他,不忙的話下半年還能接兩三個活。”
  “你還接你還接,”我瞪他,機器人也得抽空出來校油,“你看你那眼睛熬的下眼袋都出來了,拍照時候人沒嫌你不上妝嗎?”
  “沒啊。”他信以為真,轉身對隨處可見的鏡麵兒扒眼睛搓臉,“熬夜就容易不上妝嗎?他們現在給我化妝時間好像是比以前長。”
  “你看是吧,你不能老是這麽熬。”我打蛇隨棍,掐掐他彈性頗佳的臉蛋,“皮膚最大的殺手就是缺少睡眠,你這白天白天上著班,晚上做外單,周末還去兼職,用不了幾個月人廣告公司那邊兒就得不用你了。”
  季風濃眉深皺,危機感頓生,兩隻大眼翻愣翻愣不知道在想什麽。
  勸阻生效,我見好就收,停在一排手表選購區:“還買西鐵城嗎?可能你丟那樣的都沒有賣的了,就戴季靜買那塊兒得了,比你自己挑的好看。”
  他看也不看那些表,拉我轉去了電梯:“先去樓上吃飯吧餓死了。”
  他和我並排坐在長桌一側,點完餐扭頭看我,不確切的光芒在眼裏閃現:“我想把現在公司辭了。”
  “……”果然是有事吧!“想好了嗎?”
  “V姐說簽我。”
  “你真敢跟她混嗎?忘了第一次找你拍照那天她怎麽說那個模特兒啦?”
  “她也就是說說,還指人掙錢呢,你當她真那麽神說踢誰就踢誰啊?那小子手裏掐一把廣告等拍,根本不懼她。”
  “我覺得這種環境挺複雜的,你脾氣又不好,誰一說不好聽了你再跟人幹起來。”
  “不能,我不是小孩兒了。”
  “反正你自己想好,你這份工作沒了再想找回來可不容易。”我握住他垂放在椅子上的手,他如果已做好決定不會跟我商量,看得出來也在搖擺中。“我知道你累,但你應該分出輕重來。當模特兒現在看來是比較賺錢,能保證長久嗎?那個圈子裏,就算真有實力也不見得能闖出什麽大名堂,你畢竟是業餘,隻靠臉蛋能撐幾年?”
  季風疾首蹙額,反捉住我的手以指腹輕撫:“但我覺得這錢不賺太虧了,也沒什麽事,走秀我個兒不夠高,就是些平麵雜誌海報什麽的,拍幾張照片就萬把塊。”
  “天下哪有那麽好的買賣!”我狠狠打擊他的搶錢癮,“你從熟人那接一些項目做,雖然累點兒,總還算是跟工作相關。如果真把工作辭了,首先你認識客戶的渠道就變窄了,跟行業也脫節,你就隻能專門當模特了,但是當模特跟你專業一點關係都沒有,說不好聽的真等到你拍不出好看片子那天,之前學的這點東西也都生了,到時候人家把你一腳踢開你怎麽辦?你想過這點嗎季風?”
  “想過啊,我就是想著這錢隻有趁年輕能撈才趕緊撈一把啊。”
  我無語地望著他,眼前好像是多年那個執意報文科班的雛發小兒,任你舌鄙唇焦也難說動他。
  氣氛有些膠著,商場樓上的特色餐區人聲鼎沸,我挖著石鍋裏的韓式拌飯,味同嚼蠟。玻璃桌麵下的人工雨花石黯啞無光,果汁機在前方的高桌上咕嘟著可疑的氣泡,黃色的橙汁,綠色的蘋果汁,紫紅的酸梅湯。季風要了一份奇異果刨冰,用長柄的塑料小勺攪攪拌拌,我看著溢出盤子的奶油,拿餐巾紙抹去,嘖聲數落他:“不趕緊吃在那亂揣擱什麽?化得哪都是!”
  他睫毛一掀:“哦。”伸脖子把盤裏融化的部分喝光,挖了一勺碎果子給我。
  我說不吃,看他一眼,鼻尖上沾了綠色的果漿不自知,像玩水彩弄到臉上的淘氣孩子。
  我指指他身後的鏡麵柱子,他回頭一看,咦聲而笑:“也不說幫我擦擦,就知道樂。”邊擦邊斜眼瞄我,無所謂地說,“你不願意我就不簽了。”他指Vivi姐的那份模特工作。
  “我不是不願意,你不想想以後呢?”唉~~話題又回到原點了,可我還是得說,誰讓他是季風,“光顧著眼前這點錢太不理智了,你又不缺錢用。”
  他把紙巾搓成團準確地扔到角落的垃圾筒裏:“你那個小房子得多少錢能買下來?”

  宿命見放
  緞帶造型的鉑金指環,正上方淺淺烙著摩羯座的符號,壓在下邊的一半鑲了3顆精巧小鑽,熠熠星輝,在環身上形成優美絕倫的彎弧,相比戒麵托上小盾牌似的奢華美鑽多了分知性和個性。圈內有PT標誌,有品牌LOGO,這不是一般無意義的飾品,我得問明白是怎麽回事,可是鑽石都有妖邪之氣,他吸女人的魂魄,妖力與其重量成正比,我這人平時自詡對靈魂管教嚴格,想不到十幾分小碎鑽也能勾她走。
  季風看著我貪婪的表情,賊溜溜地引誘:“你試試看能不能戴進去,不合適咱好拿去換。”
  我一動不動,實際上是魂沒在殼裏。這不能說我丟臉,我是女人,我有女人的行為準則,我有權見到鑽石光瞪眼睛不說話,是女人就會這樣。你說你就不會……給點麵子行嗎?
  他趁著我眼睛璀璨,小心開口:“嫁給我好不好?”說話也輕輕,動作也輕輕,就怕把我震醒。可我還是醒了,因為他取走戒指,正往我左手無名指上戴。
  急促地蜷起手指,指甲紮到手心,微微刺痛了一下。我說:“等一下。”戒指卡在指節上。
  季風吐吐舌頭,咧嘴而笑,像早料到會是這樣。“等就等吧,”他縮回手挖刨冰,“該等的我都等了,也不差這一件。”
  我聽出來他的潛台詞,窘然退下那枚戒指,擺在桌子上,百般不舍地推給他——還是星座的呢,我都沒見過這麽特別的款式,比我幻想的還完美。如果不是求婚戒指該多好。
  他忙著把飯和冰混合著裝進肚子,看也不看我的完美。“放你那吧。”
  “我就是覺得有點突然……”
  “什麽突然?”他抬起頭,一隻蝦仁像唇環一樣扣在嘴唇上,舌一伸卷了進去嚼了兩嚼匆匆咽下。我把麥子茶遞給他順食兒,他就著我的手咕咚喝了一大口,聲帶氣管都通暢了才接著說,“你讓等多長時間都沒事兒,但你別說突然。我喜歡你跟你結婚,有什麽突然的?”瞟一眼戒指,“你先收著,什麽時候想好了什麽時候戴,擱我這兒就沒了。”
  這倒不假,他連呼啦圈拿手裏邊都能說丟就丟,何況這麽個小東西,還挺貴的。放家裏不放心,又不能戴。“盒子呢?”他剛才就直接從褲子口袋裏掏出來的,衝這點我也不敢讓他保管。
  “沒有盒子~”他一臉算計地看著我,“讓你戴上就沒打算往下摘,你要不戴就自己處理,整丟了賠噢。”
  “能不能退了?”他不答我,我也覺得不太可能,“要不換成男款的你自己戴。”
  勺子往飯裏一插,他對我歎口氣:“我說實話吧家家,這是我拍樣宣時候在攝影電腦裏看見的,北京沒貨,V姐去香港幫我帶回來的,根本沒地兒挑換。”
  “你真膽子大,那我要真戴不了怎麽辦啊?”
  “所以我讓你趕緊試啊,趁她下周還出去再換,”他義憤填膺地,“你還當我騙你,我說等就能等。”
  我謹慎地看著他,戒指捏在指尖,沒戴。這小子現在說話真一句假一句根本不靠譜。
  他噗地笑了:“你真是眼睫毛都空的。別咬了!”扳著我的下巴姆指揉嘴唇上咬出的牙印,“你肯定能戴,我偷了你一個小戒指給她比量著買的。”
  我忍不住掄了拳頭打他。
  他不躲不閃,皮皮地笑著勾我的脖子,轉過項鏈的接頭解開,慢悠悠地把戒指穿上,我這才知道他買這結實的鉑金鏈子幹什麽。“我看有很多故意把戒指掛在脖子上當裝飾的,你想好之前也先這麽戴著吧,”他哄著,商量著,其實是不容抗拒地把加了墜兒的項鏈給我戴上,“等你想好了我再送你個項鏈墜,把那一套小貓小狗什麽的都買了,那小玩意兒全穿上都圍不滿脖子。”
  “你不是認真的吧?”我對他這提議感到惶恐,簡直是暴發戶思想。
  “我是認真的。”他答非所問,半斂睫毛下一雙眸子潤如溫玉,尋不見半點莽撞。
  魔羯座的象征符號是上山羊,那是頑強得有點傻氣的動物,受傷時也會敏感,默默地舔舐傷口,而之後還是會再往山頂攀爬,它並不怎麽在意要花多少時間才會有成果,它相信努力工作、小心地修正和慢工出細活,為了理想會不辭辛勞地堅持到底,這種忠實、摯愛而傷感的性格有點肓目。魔羯座深知自由意誌和果斷力的重要性,但受到土星的影響顯得有點宿命,這是魔羯最大的負麵特征,像水瓶座那樣歡樂、開闊的人生觀,他們絕對是難以接受的,因此當事情太容易或進展得太順利時,反而會讓他們感到懷疑。因為先天上缺乏安全感,為彌補這一點,成年後往往是個尋求社會地位與物質生活的人。婚姻與交友的態度,表麵上似乎冷漠而好算計,其實是因為懼怕被拒絕而試圖保護自己……
  “不,表麵上就能看出你是個膽小鬼!”歐娜打斷我的閱讀,“你可以繼續在星座網站上把你的反常行為找到行得通的解釋,看能不能說服你自己吧,完美主義山羊。”
  我勸她:“要相信科技。”這是季風的口號。
  “明明是資本主義迷信,”她輕嗤,“沒出事兒,出事兒就跟奧姆真理教一樣。你們都是異端。”
  “行星恒星十二宮,天文學是迷信?”
  “不要偷換概念~~有人討論天文學嗎?”
  “起碼是遠親吧?一個人出生時頭頂上方的星星們和你所處的經緯度,所形成的那種特定角確實是獨一無二的,所以相同年代相同地域的人會才會有類似的性格,但也絕對沒有完全相同的兩個人,總能找到細微的差別。”
  “你說的這共性是因為他們所受文化教育相同,個性則是取決於微觀成長環境的差異。你果然很宿命論。”
  “哈哈,你也信了……”眼睛從屏幕上移開,麵前一副美人換裝圖,“這麽晚你去哪?”
  “去該去之地,見該見之人……做該做之事。”
  最後這一條聽著格外不安份。“真的談戀愛了?”
  “唔,正要去談。”她拿了我的唇膏把嘴塗得跟果凍一樣,“你來不來?趕上這波了能談著好幾斤呢。”
  斤……我今兒才知道戀愛還是散裝的……
  “別看這些子虛烏有的東西了,”歐娜挑著我鎖骨間的戒指,“這個始終是要你自己拿主意,我,幾十光年以外的星球,給不了你任何建議。”
  主意拿捏了許久也拿不出模樣,我說季風,那小房子不用你買。他說那你買你的我也買一套就住你隔壁,到時候把間比牆推了……
  建築不是虛擬網絡,他以為內存512M加512M就能變一個G這種事在磚瓦泥房裏也能得到應用?一間50平米房子加一間50平米房子,不叫100平米房子而叫兩間50平米房子,拆掉承重牆我們都會被埋在下麵的。我問他:戒指可不可以就送我當項鏈墜兒了啊。他正在補妝,陰森森地回答:“欠揍!”聽筒裏聽見化妝師低呼:“別挑眉!”
  他還是沒舍得模特公司那份錢兒,不過沒有再幫別人寫軟件,工作沒辭,反正他們公司平時加班也不多。但也沒有正式進入模特公司,隻是越來越多的男士品牌和時尚雜誌來找他合作,單子越接越多,日程已經排到秋後。他堅持做兼職,寧可少賺兩分提成,這點V姐不覺滿意,因為季風時間被動,使得她接單時必須注意過濾,不能安排在假期的拍攝一律不接,這實質上是推了不少買賣。有回對方臨時有變化要求日期提前,季風主動無條件取消合約,V姐為此狠狠數落了他一通,後來發現他的這種小個性反倒讓那些等排期的商家更為中意,也就沒有太過追究。加上還有不看僧麵看佛麵一說。V姐和老曹一樣,本來就都是阿正的老鐵,認識季靜也不是一年兩年了。說起來是把季風當親弟弟,何況這個弟弟是棵搖錢樹,哪能不格外寵著~~看季風想去學車又沒時間,就把公司一輛設備車批給他練手,可惜他一次也沒動過鑰匙。
  有一天猛然想起歐娜會開車,軟磨破泡地求她執教,歐娜不顧我勸阻的眼神答應了。這下可好,禮拜六早上4點來鍾天剛亮就把她從房間裏敲出:“我們單位人說了個練車的好地方,跟這兒開出去半個多小時就能到,道不太好,但是車少。”
  歐娜雖然睡得迷迷糊糊,還有基本常識,問:“你能找著嗎?”
  “給我畫地圖了。”他拿出折得四四方方的紙張輕輕拍她,“快去換衣服快去快去!”
  我把頭搖了又搖,他要是知道歐娜昨兒半夜幾點回來的還會這麽有興致嗎?
  “你不去啊?”他衝我急眼,“不去就不去,把腦袋搖得跟HIGH藥了似的。”
  我把話給他說明白:珍愛生命,遠離油門。
  結果還是跟著去了,因為黑群在蒙蒙曉色中推門而入,拎著7-11買來的包子挨個兒發。他真應了那句色膽包天~~
  我還從來沒見過歐娜開車,不過那換檔打輪的嫻熟程度讓人放心地欣賞起沿途風光來。這是通往近郊一條景區的道路,周圍確實什麽車輛都沒有,話說回來這個點兒五環以裏也不見得有多少車。我和黑群坐在後排正策劃著下周末沒事兒來爬山,前頭主副駕調位了,不出五分鍾,悠哉見放,黑群緊抓著頭頂扶手,眼睛瞪得竟然都能看見能看見黑眼仁的弧度了,不時哀求:“風少你悠著點兒。”不時提醒:“這不是跑跑兒。”不時幹嘔:“顛得包子餡都快出來了。”
  教練伊始表現沉著:“……看石頭,哎喲!往路中間點,過了,這是對麵車道,慢點打輪,給油……”季風一腳踩死刹車,歐娜的額頭重重嗑在風擋玻璃上。
  黑群火了:“靠!你玩兒哪!”
  這頓左打舵右打舵,歐娜終於被震住了,再一次莫名熄火後,她亮起手掌:“弟啊,咱不開了,你看姐手心兒這汗……”
  要說季風也不是全不會開車,不過包括向來沒什麽恐懼神經的時蕾,我們都沒人敢坐他的車。季家老伯幹大半輩子空車配貨,家裏兩個東風車,從來不讓老兒子沾手,頂天兒讓他跟車押貨。親爹都嫌棄的人,死過一回的歐娜也怕了,我不相信還會有人敢帶季風上路。
  誰知後來還真就有,絕對是個亡命之徒。
  從季風的車裏下來,腳一沾地,忽然覺得土地是這麽溫暖的物質。
  黑群說也別下周了,水也有幹糧也有,咱這就爬鳳凰嶺去吧。
  季風歉然:“十點鍾有活兒。”
  難怪他起這麽早,還以為就是單純躲車。我揉著歐娜被撞紅的腦門:“那開回去你請我們吃飯壓壓驚。”
  “晚上回來吧,吃多了一會兒拍照肚子難看。”
  他已經完完全全的適應這份差事了。
  光潔的頭頂正被新生黑發占據,寸把長短,一會兒染成紅色,一會兒染成黃色;那具一離開電腦就上躥下跳的身軀,如今麵對鏡頭可以輕易擺出各種展示造型,不需糾正地給攝影師遞適當的表情;他擅長三分遠投的左手,配合熟練操縱鼠標的右手,能夠在助手為他整理其它配飾的幾秒中內打好領帶,能夠在化妝沒趕到之前為自己弄發型甚至拍粉底。
  模特指導師和化妝師,用洗腦的精神以及上帝造人的耐心,把人揉捏成他們想要的形狀。而季風是一個天才,他對改變永遠有常人難以企及的接受能力。這種改變不隻是外型上,還有思想上的顛覆。
  好比說他會有意識地節食,但這點僅發生在進攝影棚的前一天,生活中的變化是細節上的。混跡潮流圈久了,性情難免潛移默化,也開始會關注一個人的穿戴,不自覺地也注意起服飾的搭配。他本來就愛臭美,現在更是對自己的容貌相當癡迷。我們家飲水機旁邊有塊大衣鏡,他一邊接水一邊對著猛照,照得太投入,連水滿了都不知道,把手燙了不說,還摔碎了我和小藻兒一樣的情侶杯。
  我房間裏被他貼滿他拍的海報,再現了大學寢室裏梁朝偉的存在方式。還有電腦的屏保啊,桌麵啊,到處是他強製性擱置的照片,弄完了會隨手加個小把戲,別人想換都換不掉。我看著床頭的廣告彩頁,感歎科技的無所不能:“把你修得一點兒都不像猩猩了。”他搖頭否認,沒修沒修。我拍著他的臉大笑,是沒羞沒羞,你胖得冰尜兒似的。我現在對他開始施行凶殘的貶諷政策,他再不壓就要上天了。但找來找去也就隻有這一點可以玩兒命打壓,長期坐在電腦前缺乏運動,他原本漂亮的六塊腹肌不發力不那麽明顯了,有向一塊匯集的趨勢。他立馬被說到痛處,按在我腿上的手一抬,挪個身兒抱著膝蓋到一邊犯鬱悶去了。
  我踢他,哄著:“別鬧別鬧,不說了。”
  他不情願地轉回來扶住我的腿,皺著眉毛看我做仰臥起坐:“一尺九還減肥?不讓人活了。”
  我沒管他,堅持做夠數目,累得躺在床上呼吸不暢。
  客觀來講我算正常身材,語音秤還說偏瘦,但女人永遠會嫌自己櫃子裏衣服少身上肉多。上禮拜買了一條褲子,買的時候我就沒穿進去,不怪人家做褲子,畢竟像我這種一尺九的腰偏往一尺七勒的人不多,清湯寡水一周,終於穿進去了,但我自己看得都想把鏡子砸了。“我要長一米八六那二尺三四也不嫌胖了。”
  季風很沮喪地擠著肚子上的肉:“那我二尺六……”
  “冰尜兒~~”
  他眼一眯撲上來就親我,我這氣本來就沒喘勻,讓他堵得差點窒息。笑著打他,鬧著玩也沒用力,他卻痛呼一聲起開了,揉著顴骨瞄我的右手:“硌我一下。好疼~”
  我抬起右手,腕上銀亮的盒子鏈,吊著通體皆黑的葫蘆形掛墜沉甸甸搖擺。
  “黑、曜、石~”季風湊過來細看,“我說把我那串手珠給你你不要,自己花錢買。”
  “花你錢啦?”
  “我巴不得!”他並肩躺在我身邊,長指撥弄著那個小葫蘆,“你把這個當項鏈墜兒,戒指拿下來戴手指頭上吧。”

  堅持見放
  錢程說要準備出國那天之後,過了一個周六日,禮拜一又在公司見到了他。當時正值午休,我去20層東區送東西,出來按了電梯正想下樓,付姐跑過來拽住我:“家家快來幫頂一下,我肚子疼得厲害要去洗手間。”
  “蒙姐她們呢?”總部平時起碼兩個特助值班。
  她把我按在椅子上,一堆紙筆推過來,急慌慌地說:“電話來了隻記錄就行,不用接進去。蒙蒙殺千刀的,去吃飯這麽久還不回來。記著誰的都別接進去啊,裏頭來了個惹不起的。”
  結果第一個電話就是董事長內線:“付兒,有沒有可樂什麽的拿一罐進來,要冰的。”
  秦堃喝可樂?她不嫌糖份高?我納著悶,應聲去拐角冰箱去翻可樂,送進去才知道是誰要的。
  “……我自己跟他說,你甭管了。”
  我不動聲色把可樂放到秦堃桌上,她點頭道謝謝,看一眼背對著門立在落地窗前的弟弟,問我:“她們都出去了?”
  “嗯,我幫聽會兒電話。”
  錢程聽見我的聲音驀地回頭。
  “坐會兒吧~”秦堃在話機上按了兩下把外線切進來,“這小子正犯渾呢,你也聽聽。”
  她一直知道錢程追我,但從來不說什麽。這回大概是真氣了,撇了上下屬立場,迫切拉攏戰友。
  錢程拿了可樂啟開猛灌一通,抹著嘴說:“幫我辦手續就行了,我會說服他。”
  “你會氣死他。哪有你這麽不懂事兒的?”秦堃罵了一句,轉向我,“家家你知道他要出國嗎?”
  “哦,他提過。”我橫著眼珠看那渾小子,不出所料地偷笑,表麵還憂心忡忡,“是不是老爺子不同意?”
  “我敢讓他去說嗎?你看老爺子現在身子硬朗,畢竟年紀在那擱著呢,疾呀病呀的這沒人防得了。話要真跟他說了,一把火上來真出點兒什麽事呢?”她語氣雖平淡,卻看得出心緒激動,簽字筆在手中隨著說話的頻率不時輕點桌麵。“你啊程程,你是太讓我失望了,打小姥爺就最疼你,一百句罵著到最後不也是都由著你來~~那好好的高中念著念著自己說沒影兒就沒影了,他把你找回來打了罵了後來怎麽著了?你說你上那個大學,自己說是什麽正經學習的地兒嗎?結果去沒去成?你以為這都是你能作成的精嗎?他要真把話說死了,你哥有多大能耐敢來北京跟他作對?我一直以為你嘴上執拗心裏明白,現在這事兒怎麽好說好商量就是壓不住了呢?”
  我悶在一邊,心裏嘀咕這哪又出來個哥。
  錢程也沒說話,隻在窗前鳥瞰街景。
  “你不是非出這個國不可吧?不去留學吃不上飯嗎?沒人餓著你吧?你能不能讓我省省心?他這個年紀了,說句不敬的,還能活多久啊,就不能哄著他幾年?”秦堃果然是談判行家,連著一串問句雖是柔聲細語,卻也聽得出咄咄逼人,“錢程我告訴你,你前腳離了北京,回來就再見不著咱姥爺了。不聽話你就說去,沒個好臉子去跟他硬碰,惹動了真火看不把你手腳關起來。”
  我大驚,很義無返顧地相信老妖怪會做出這種事,錢程會是什麽態度?關得住我的人關不住我的心?
  錢程隻說:“我走了。”瞥了我一下,可樂罐擱在辦公桌上,當真轉身就走。
  秦堃噌地站起來:“你別當我嚇唬你,說破天了他也不會放你走~”
  “錢程你好好說完話啊。”我進門的第二句台詞,回應的是一個實木門板靜悄悄,於是幾乎沒怎麽反應地起身就要追。
  秦堃在身後喚住我:“由著他~~良言難勸該死鬼,今兒起誰也甭管他了。”
  聽得出她話裏的賭氣成份,我忍了又忍將多餘的話咽下去:“他可能自己冷一冷會想得通。”
  “這個冤家,這真是個冤家,我是欠了他們錢家的。”她氣得胸口劇烈起伏,深呼了一口氣,拿起電話撥號。
  趁未通話之前我說:“我先出去了秦總。”
  “沒吃飯吧?等我打個電話一起……喂?”她比手勢讓我坐下,握著話筒靠跌坐在高背椅裏傷神地揉眉心,“嗯,勸不住……你別光會說這種話,倒是想個轍啊……我估計他現在誰電話都不能接,你先找人拖著他吧,剛下樓……那我怎麽辦?真讓他去跟姥爺說?……好了我晚點跟你說,家家在這兒呢,我們出去吃點東西,打昨兒晚就讓這冤家攪得我一口飯吃不進去……嗯?是啊……”
  從這兒開始她就沒再說什麽話,指尖纏弄著電話線隻聽著,不時應個嗯字。
  電話那邊自是除了鬼貝勒沒別人,我不知道他說了什麽,總之秦堃掛掉電話時神色已安定不少。
  秦堃這人很懂把握公私尺度,我們身份尷尬,所以有些話鬼貝勒能說她也不好說,怕給我造成壓力。我更是不敢在她麵前多說錢程,她是我老板,拿這私人話題猛聊總覺得有討好貼近的嫌疑。
  做為中坤這種規模企業的決策者,秦堃的午飯吃得並不順利,手機響了幾氣兒,生意上的社交上的,她應對自如,表情卻稍露了些無奈。
  鬼貝勒曾不隻一次數落錢程沒良心,家裏事不伸手,有時想想怨不得他心疼。別說挑著整個公司大梁的秦堃,就連我們這底下專司一職的打工者,忙起來也是叫苦無瑕。各自忙碌中,再接到錢程電話已經是十幾天後。
  我看著那個熟悉的號碼,心裏落下好大塊兒石頭,嘴上卻沒好氣地擠兌:“美國長途挺貴的吧?沒什麽事兒掛啦?”
  “你就算了吧,”他聲音土澀澀地,“護照我都交出去了。”
  “鬧得厲害嗎?”沒忍住還是問了。
  “反正這會兒跟外頭轉著心情好,回去再說。”那邊兒聽著還有音樂聲,哥們兒心情確實不錯,“我到神農架了,好地方。”
  “開著你的大賽歐?”
  “這是賽歐嗎?”他在路尊車倉裏麵朗笑,“我跟這兒停下立三腳架了。剛才路過郵局,寄了點東西給你。”
  神農架特產?“野人嗎?”
  “給你點提示噢,第一,它經過多年的風吹雨打。”
  我心裏已經有數,故意跟他磨牙:“提示二呢?”
  “第二,它能讓你看見了就會想起我。”
  “你送的東西我看見了還會想起誰?這也算提示~三是什麽?”
  “提示三,沒有提示四了。”他捉弄地大笑,“哈哈,想著收到了給我短信啊。
  “你……路上小心點兒……”
  “嗯,你也是。BYE~”
  曜石幽黑的濃重的糾纏不清的憂傷擴散開來,浸染我觸碰它的冰涼指尖。不知是哪種理由,感覺它像一個造型怪異的句號,可能是來自星球的記憶,你看,英國人的句號是實心的,我們星球的語言裏,句號可能就是這“8”字型。
  也許有很多人曾以耀眼的姿態出現在我生命裏,心不傾於斯,再精彩隻不過是個豐滿的龍套。愛情隻能有兩個主角,其一是我;另外那個,也確定了罷。會開滿樹的花,但卻隻能結一枚果。那株樹已有二十餘年開花的經曆,最後結不結得出姻緣?
  如果這真是結束的符號,就好了。
  奇特的石頭,眼望它垂懸在手腕之下時,某種情緒似乎真的得到了稀釋。
  不是魔法嗎?
  小郭還我U盤順便調侃:“又對你那裝天的葫蘆作法哪?”
  我擰頭看他,拔高聲調:“我叫你一聲你敢答應嗎?”
  “還鬧~來活兒了。”項目組長放下兩夾文件在我桌麵,“你的小高層封頂,檢測回來製單,明早10點例會提審。”又轉向另一邊點兵。
  小郭搓手:“南三環,空氣怡人啊……”
  一疊紙放在他頭頂,組長以神之名懲罰幸災樂禍的壞人:“郭郭,通州。”任務在小郭的哀嚎和附近同事的哄笑中分配完畢,組長停在我麵前,搓著下巴審視項鏈上的鑽石,“我都琢磨好幾天了,這年頭怎麽興把戒指掛脖子上?”
  “家~好事將近了吧?”問這話的是剛接受了命運擺布的郭學獻同誌。
  我笑他的日漸女人化,姆指尖套著那個小圈:“好事不是戴在這個位置的。”
  旁邊有女同事接話:“就是啊你們懂什麽?現在要的就是這種別致。”
  “不過家家啊,你們那位最近探班這麽勤,戒指也送了,是不是真準備婚事了?”
  “蒂凡尼的呢,誠意夠哦!嫁了吧。”
  “你們笨~家家戒指都收了,能不嫁嗎?”
  “說誰笨哪?大肚郭郭!你女朋友把戒指掛在脖子上算是接受求婚啊?”
  “嗚~~”小郭被觸動脆弱的心弦,椅子滑回自己工位抽泣著:“我沒有女朋友~~”
  郊區小隊吃了午飯即可領車啟程。我到工地取了交工報告,最後去看屋頂的防水排水情況,電梯還沒裝,踩著細根涼鞋歇了兩氣兒才從樓梯爬上去。真想四肢並用了,可是旁邊還有監管,我勉強繼續直立行走。下午回來攤在椅子上動彈不得,喘氣兒都困難,腦子裏就回想著上大學時候是怎麽穿高跟鞋爬完香山的。拿手機看時間,意外發現歐娜發來的未讀信息:妞兒,想著買電啊。
  我坐爆了汽球般彈跳起來,把這事兒忘得幹幹淨淨。早上出門家裏就剩兩度電了,公司樓下就是農行,本來想著中午吃飯就順便充卡,結果建了一上午地基模型,下午又耗得唯存半口真氣。都五點了不知道銀行還能不能充電卡,這回去她還不讓我手電筒支持她日常活動!拿了背包拖著千斤之軀下樓碰運氣,電梯口遇到神采奕奕的小郭,他竟然比我回來得還早!而且知道了我在工地的壯舉,幸災樂禍道:“聽說某俠飛簷走壁上了16層?”
  “沒力氣理你。”讓他笑到底好了。
  大笑了兩聲就倉促地變小,郭學獻不好意思地盯著我身後:“秦總。”
  秦堃沒怪他影響公司形象:“笑什麽這麽開心?”
  “家家下午累壞了,工地沒有電梯,爬了16層上樓頂的。”
  兩個高工同情地對我一笑,這種事下工地經常,他們比這更高的怕也爬過。秦堃卻笑容微僵,對身邊人吩咐了幾句,向我點頭:“你來一下。”
  不行啊,我得買電去,要不今兒晚點蠟上網啊?沒敢吱聲,秦堃臉色不對,我第一個反應就是跟錢程有關,心裏一陣亂猜測,乖乖跟她上了20層。進辦公室她欠頭看我的鞋子:“就穿這雙鞋爬上去的?”
  “臨時安排去工地的也沒換鞋。”不過就是事先知道也頂天換雙矮幾公分的,跟兒還是要有的。
  秦堃沒回座位,拉我到沙發上坐下,是送我茶葉那次的聊天模樣——在辦公時間?這不像秦總啊。
  “快結婚了是嗎?”她問,不待我否認又說,“恭喜。”
  想起第一個跟我說恭喜的人,隨即知道了她這消息的來源,隻好說謝謝,為自己散布出去的謠言負責。
  “需要我安排一段假期嗎?職位會保留的。”
  我一愣:“不用啊,還沒有定日期,現在不用。”
  “男朋友不反對你繼續工作嗎?”她的眼神探究。
  我莫名其妙地搖搖頭,季風以前倒是說過讓我轉做輕鬆點的編輯,被我否了之後也再沒提。
  “可是懷孕初期應該謹慎些,你這樣穿著跟兒鞋爬上爬下太危險了。”
  隱隱聽見血液從麵部毛細血管抽離的聲音。我扶著嗡然作痛的額角:“您這消息不太準確啊秦總……”
  知道了關鍵一點,曾經模棱怪異的事件就可以與之飛速聯係,得到清楚的答案。關鍵時間點應該是我從天津回來之後,錢程的怪異表現就是一個未接電話,兩次意外碰麵,將近兩個月,這是他所有的表現,沒有表現才叫真的怪異。他好像在盡可能地消失於我的生活,還給我一個經過多年的風吹雨打,能讓我看見了就會想起他的小葫蘆……
  我懷孕了?
  擁抱接吻能懷孕?真當我是外星球人?
  星火燎原,他真不愧學過劇本創作,聯想力真……他媽豐富!

  晴空見放
  下班路上慣例塞著耳機,但MP3沒電了,沒有歌聲,隻有耳朵被半堵的嗡嗡風聲。腦子裏麵天馬行空著,生氣,一個一個的氣泡上浮,然後啵~啵~啵,這樣爆破。氣著氣著又笑起來,真不知道氣什麽。
  天陰得厲害,路燈都亮了,又要下雨,今年夏天雨真多。樓道口一股旋風掀起,我下意識壓住裙子,罵了一句,不清晰的笑聲驀地響起。一扭頭季風跟我跟得特別近,我壓住驚叫拉下耳機哏咄他:“你跟個變態似的,看見我了怎麽不出聲。”
  “出聲能看見你這麽性感的一麵嗎?”他將我臉側亂發理到耳後,“夢露似的。”
  “你還知道夢露!”我的驚訝有罵人嫌疑,事實上以前季風也真的會把夢露和椰汁歸進同類詞組裏。
  “瞧不起我!”他把我打橫抱起來,在風中輕啄我的額頭,“回家咯。”
  正好我現在見了樓梯就想吐,摟緊他脖子美滋滋地搭乘智能型人體電梯,說好話:“再也不罵你是冰尜兒了。”
  他威懾:“撒手把你扔下去。”卻穩穩托著,輕鬆上樓,“我剛才坐地鐵回來,車上有個印度人,身上味兒可難聞了。”
  “印度人身上有什麽味?咖哩?”
  “印泥味兒!”他順嘴胡說。
  我故意為難:“印泥現在都是清香味的。”
  “那他是原味的。”他嘻笑,到了四樓放我下來開門。屋內光線詭異,黃幽幽的越往茶幾上越濃,一隻蠟燭含羞搖曳在我們的視線中。眼睛適應黑暗後,季風指著沙發怪叫:“哇,你自個兒在人家黑燈瞎火的幹啥呢?還……”
  黑群罵他:“哇啦了屁!”對我們的歸來不太滿意。
  因為歐娜就坐在他裏邊:“電卡插上了嗎?”說話時手護著火焰,怕季風掄風掃地給卷滅了。
  “原來不是一個人。”季風喃喃,拖了我的手,“家咱走吧,不方便。”
  “是不方便。”我當下毫不遲疑跟著季風轉身。
  “給我站住!”歐娜冷喝,隨手拿了遙控器對著電視按,浪漫的燭光並沒融化她的理智,“你沒充電?”
  “你們吃飯了嗎?”我問,沒人理我,“季風你吃飯了嗎?”
  “沒吃。”季風憋著笑,“我們吃飯去了啊,你們繼續。”
  “早知道我留一度點燈啊。”歐娜拿著天橋上買來的那把仕女扇驅趕熱氣,一時沒控製好風向,連蠟燭一起扇涼了。
  “剛才我就說去我們家吧?”黑暗中,我分明看到群少那細致入微的眼中十字銀光轉動。
  沒有空調,沒有風扇,雷雨前的桑拿溫度裏,我們隻得轉移1163打發漫漫長夜。
  樓道裏感應燈一亮,黑群看清了季風的打扮:“萬聖節啊?”
  無袖套頭衫,一字闊領,寬下擺,孔雀藍撒花,低腰仔褲,五分長,還紮條巴掌寬的板帶,牌子無從認知。
  歐娜給予評價:“跟個小鴨子似的~~”
  季風還很謙虛:“我哪有人家鴨掙的多。”
  我這才感覺不對勁:“你上班穿的這個?”
  “我沒去上班。”他老實交待,輕薄的衣料在風中瑟動。“我跟你們宣布一件事:從現在起,我是自由職業者了。”
  腦袋裏邊又冒氣泡。這個冤家!他到底是給工作辭了!
  難得四個人都閑,吃完飯聚了台子打麻將,桌邊手機嗚嗚響,歐娜的短信絡繹不絕,黑群眼睛眯剩下一個隱約的痕跡:“娘子啊~~安份點兒!”
  他娘子恍若未聞,對著手機粲笑如夏日花。季風誠實地露著看好戲的表情:“根本不鳥你這相公。”
  黑群很沒麵子:“打麻將你總相公相公的真諱氣。”
  “歐娜叫你怎麽不罵?”而且還真把黑群叫相公過。
  他聽了馬上樂起來:“那本來我就是她相公嘛。”真是土耗子命撂爪就忘。
  “嗬嗬~~”忙著回短信那個也不知道聽著什麽就樂了,咧嘴站起來,“你們三家鼎吊吧。”
  黑群一把拉住了她:“何裏去也?”還拽上了古白話,火神廟門前點燈麽。
  季風說:“扒沙子去!”我搖著那輕羅小扇撲他的頭。
  歐娜伸個懶腰,不落經心地躲開黑群的手:“爾等且將耍著,我先行退了。”
  黑群拿些沒用的挽留理由:“要下雨了。”
  “無妨。”她揣了手機,又對我說,“你就這兒住下吧,那家現在沒法待人,我晚上也不回了。拜拜~~”
  “哦~~”我擺手,暗忖自殺過的人是不是桃花會特別旺。
  季風用麻將牌搭高樓,搭了一層又一層,門板咣當一合,高樓嘩啦而倒。我嗔怒地瞪他一眼。
  群少始終盯著把歐娜吞噬的那道門,二目如電:“她,天天就這麽出去走?”
  剛才多給點兒吃驚的反應就好了,習以為常得讓他恐慌了,我硬著頭皮撒謊:“偶爾。”季風哼著歌,聽詞依稀辯得出是其實你不懂我的心,我商量他,“差不多行了。”
  他胡亂洗著麻將牌:“咱仨跟這兒大眼瞪小眼幹啥?鬥地主?靠!”黑群呼地起身,把他嚇了一跳,做賊心虛地抓著兩張牌擋臉,看到人旋風似地出了屋子才放下手,“我靠,我以為他要幹我呢。”
  “讓你撩扯。”我彎腰撿起落地的九條。
  “我唱歌不行啊?”
  “你這是唱歌?這是謀殺。”
  “嘻嘻~”他笑得讓人心寒,消息更讓人心寒,“我可能要進軍歌壇。”
  我被灌了一鼻子涼氣,注意力轉移給他:“做FLASH吧?”
  “嗯~嗯~”他搖頭。
  “那是……傳說中的說唱高手?還是不樂觀,你最不擅長背誦,肯定記不住詞兒。假唱?現在打得挺嚴的……”看著他越來越難看的臉色,我再發揮想像力,“哦,知道了,錄完磁帶賣給國防部是吧?等到將來打台灣的時候用它當生化武器!要選擇無人區開戰,避免濫殺無辜,我軍派聾啞人上陣,以防錯傷。到時候一提季風,民族英雄!”
  “你太瞧得起我了。”他的得意終於被我清理得一點不剩,垂頭喪氣的扒在桌子上擺麻將,“不是我唱,替人拍MTV。那歌手長得影響效果,策劃和導演找模特,來我們這兒的時候是奔胡洋的,V姐手裏份兒挺大的那模特兒,後來看上我了。”
  “你不是隻接平麵攝影嗎?”
  “是我以為我隻能接平麵,先前兒還推呢,V姐當時在場,讓我試試,那就試就試吧,別不識抬舉。結果試完鏡他們當時就拍板兒說用我,可給那哥們兒氣完了。”他用手指摸麻將花,摸半天翻過來看一眼,說到最後又嘿嘿笑了。
  “那你現在是怎麽個意思,跟V姐簽合同啦?”
  “不~簽!我說是讓她多賺個中介費,我多賺點自主權。不過這麽著她就得哄著我,不順心了我找別的東家當跳板去。真的,模特公司這麽多,有的是人來挖我,不是看她帶我出道還有二靜的關係我說跑就跑。”
  “你真好意思打算~~”
  “不過V姐這人兒當老板不錯,我真跳別人家去比這麻煩事兒多。再說不管是衝二靜麵子還是為了不讓我動走的念頭,她挺向著我的,我估計胡洋快走了,上個月他拍一個彩妝的燈箱廣告,人家嫌他黑也改簽的我。”
  “那他不老恨你啦?”
  他再次眉飛色舞起來:“誰讓他跟我同期出道,生不逢時啊,他是人才,可惜我是人才殺手。就像周喻遇上諸葛亮,皮篷遇上喬丹,嗯……貝吉塔遇上小悟空。”
  “哪跟哪啊?你輕點狂,惹急了人拍你黑磚。”
  “技不如人他急什麽急?”
  “是色不如人。”
  “終於忍不住誇我了吧,哈哈。我這姿色~~”
  “傻乎乎地……”我滑過去一顆牌把他擺在麵前的城牆打塌,告訴他,“看看,不堪一擊的花架子,沒有真材實料始終隻能唬人一時。”
  “那就夠了,唬人兩年就行,”他豎起兩根手指,“最多兩年,可能再幹個一年半載,在他們看膩我以前,我把季靜的錢還上,就再不碰這行。”
  我緊張起來:“你跟季靜借錢了?”SMART好像還沒放號啊。
  他看穿我的心思:“不是給你買房子。前陣兒給老曹做完係統,他在季靜前麵給我好頓飄揚,還邀功說給我介紹了不少小活,阿正一聽就說我把散活兒組織組織,招幾個程序員,自己注冊個工作室。現在我能聯係著挺多業務,根本做不了,我自己一人別說開發,現成的讓我寫都寫不過來。季靜其實也有這意思,不過她有點不放心我,過兩天她可能要來幫我張羅。”
  “你不先言語,我說這怎麽工作到底給辭了,想罵你沒倒出功夫呢。”
  “趁我願意折騰好好折騰幾年,”他站起來伸展著身體,俯身將我納進胸膛裏,“等勁兒過了就把公司賣了跟你混,你上班我在家給你洗衣服做飯,等我考下駕本兒了還給你當司機兼保鏢,完了你給我開工資啊,供吃供住一個月兩千就行。”
  “有吃有住還要錢幹什麽?”
  “給我媽郵回去啊,”他說得跟真事兒似的,“我不是她老兒子麽,得給她養老金。說好的,仨丫頭一人一千,我兩千,到時候我媽留點兒家用,剩下錢抬出去吃利息。俺娘不愧是會計出身,賬算得太精明了。”
  我撫著他食指上一枚裝飾指環:“你將來不打算給你爸媽接身邊來嗎?”
  “看你意思唄~~”他用下巴轉著我的發心,“你不嫌他倆煩人就接過來一起住。咱媽還行,能做個飯收拾屋子,福大人比我還能遭禍呢,我考慮一下收不收他。”
  我笑笑,季風他爸比我老姑夫嗓門還大,季大娘喜歡熱鬧,總讓楊毅領我們上她家去寫作業,還做好吃的給我們,玩一會兒季風他爸回來了,我們立馬溜溜的拿本兒就走。
  “怎麽沒音兒了呢?”季風歪著頭看我。
  “我記得小時候連張偉傑都怕你爸,背地裏管他叫可可怪。”
  “我爸老是把他抓起來一個手往上舉練臂力。”他拉過椅子坐在我旁邊,“還抓過你,你嚇得亂撥拉,把他臉都撓出血了。”
  “啊?我怎麽不記得?”我小時候竟然那麽勇敢,打敗了張小胖不可戰勝的敵人。
  “他都沒敢跟你說,本來就有點眼淚兒含眼圈了,怕把你嚇哭以後再不來了。咱班這幫女生我爸最願意逗你玩。”
  “我還有楊毅好玩了?”
  他麵露鄙視:“她~~不算女生。”伸手把我項鏈上的戒指扶正,盯著那星座符號失神,“我發現咱班同學家長都可喜歡你了,你看時蕾她媽,小蠻子她媽。”
  “我乖唄。”
  “乖個屁!”扣著我的下巴捏一下,“小學時候也總跟我們跳牆出去玩,你記不記得咱逸夫小學西牆後邊一大片甜杆兒地?”
  “那時候還叫廠礦子弟小學,什麽逸夫?別裝年輕,你沒趕上啊。”邵逸夫投資蓋樓的時候我們中學都畢業了。
  “對對對,礦小。那時候咱們總跳牆上人地裏偷甜杆兒,我們都邊撅邊玩,給你一段兒,你就站道邊兒扒了皮老老實實地吃,給我們把風。死胖子見你吃得甜還耍小聰明去逗你:‘叢家家咱倆做遊戲吧,我當老牛,你喂我吃草。’你就斜了個眼睛看他,麵無表情地嚼著甜杆兒吐渣子:‘不玩。’我在旁邊看著樂壞了。”
  我和小丫小蠻子常跟一幫男生出去玩,她倆運動神經好,跟男生一樣嗖嗖跳牆就出去了,我都是下邊一個舉著上邊一個拽著才能拽過去。上大一那年有一次在外邊玩得晚了季風送我回學校,大門都鎖了,剛上大學,還沒膽子夜不歸宿,沒辦法選段矮點兒的牆跳,季風手一搭翻上去了回頭拽我,那矮牆也得有一米七、八那樣,我哪爬得上去?他在上麵扯啊扯啊,我手脖兒被抓得第二天又紫又青,紫薇見了還罵季風沒深淺。
  “對,你知道麽,胖子攤事兒了,他處一對象家裏不同意,倆人還搭搭鼓鼓,結果給那女孩兒整宮外孕了……”他求知欲又起,中斷話題問,“宮外孕什麽意思?”
  “反正挺嚴重的。”我其實也說不明白咋回事兒。
  “體外授精嗎?”
  我哭笑不得:“後來怎麽辦了?誰家不同意啊?”
  “胖子家不同意,好像說那小姑娘她爸精神病,胖子他媽說遺傳,死活不讓倆人在一起。這他就出事兒也沒敢跟家提,那小姑娘還挺好的,也沒跟家說懷孕了啥的。”
  “那怎麽辦啊?孩子不得打下去?他倆有錢嗎?胖子是不是工作還沒辦下來呢?”
  “嗯,他那活兒整好了也得10月份能有信兒吧,那小姑娘佳大的還沒畢業呢,都沒錢。胖子跟我這借了領她去做的手術,也沒敢在咱市醫院,去哈爾濱做的。逼養想得還挺開,手完術養了幾天倆人還上太陽島照一堆相給我發過來了。在我電腦裏了一會兒給你看啊。”
  “心寬~~多展的事兒啊?”
  “就前一陣兒,忙忙叨叨的也沒想起來這茬兒。小死姑娘也不是什麽正經玩意兒,試都沒考就做人流去了。”
  “說那個!那宮外孕不像一般懷孕,能騰嗎?弄不好大人都得沒。”
  “你還挺了解。”他揶揄我,見我眼神發狠又調鋒說,“你說他家有什麽反對的?胖子自個兒看上就得了唄。”
  “那萬一將來生小孩兒真有病呢?他家就胖子自己能不挑嗎?”
  “俺家也就我一個兒子啊,我媽就不挑,現在打電話也不像以前問我工作怎麽樣,身體怎麽樣,就一句話:年底不領媳婦兒回來你也別回了。”
  “你跟他說咱倆的事了?”真這樣的話,以季大叔那性子,我們家也就知道的差不多了。
  我已經緩和著語氣問了,但還是有點急促,季風沒有馬上回答我,手支在桌子上把腮子托變了形,用不轉焦點的目光給我造成一定迫力。好半天才說:“沒有。”他換個坐姿,仍是盯著我,“其實有時候真想拿他們壓壓你。我現在越想越沒什麽信心,戒指你是收了,純就是保管,一點象征意義沒有。叢家你說要是大學一畢業我就跟你求婚,你能同意嗎?”
  “還不一回事兒嗎?”
  “我覺得以前你心裏我更多一些,現在我好像就快被你那些圖紙啊、工程啊什麽的從這兒趕跑了。”
  他點我的左胸,我拍他一巴掌:“你不也是一樣!天天跟一群人間絕色拍照。”
  “再絕色也就一時眼亮,漂亮東西誰不想看,但是能讓我想一直看下去的不就你一個嗎?”他勾著我右手的小指,“我知道你說穿了還是信不過我,慢慢來吧,你想多久都可以,別隨便就說不行。”手一張握住那個小小的石葫蘆,攥緊,又鬆開,“別放棄我,叢家。”

  遐思見放
  叢家咱們結婚吧。
  我想跟你求婚。
  我沒你不行。
  對我來說,你就是一個魔法。
  說的真氣人,我還一定得有什麽事兒才能給你打電話。
  我有什麽不好?
  想你了。
  我就喜歡你瞎說八道的模樣。
  你現在應該少穿這麽高跟的鞋。
  你看見了就會想起我。
  ……
  別放棄我,叢家。
  “不會。”
  “嗯?”季風回頭,“跟我說話?”
  “不是。” 我丟了抱枕走過去,他接我下班一回來就進了工商局的網上平台,鼓搗快一個小時了,好像還是企業名稱登記的頁麵。“你注冊下來沒啊?”
  “沒有,得網上等審。明天禮拜六人家可能還不工作,得等禮拜一能有信兒。”他隨手摸起煙點燃,“我又提了六個,看哪個能過用哪個吧。翅膀他爸給想了一堆名兒,找人算的。”
  “你要抽煙就給空調關了窗戶開開,”退出二手煙籠罩範圍,“我發現你現在大白天也開抽了。”
  “抽兩口就掐了,我嘴裏好酸。”他坐著沒動,靠進椅子裏搓搓臉,“現在開公司的怎麽這麽多!注冊個JB公司名兒比寫程序還費勁,媽的。”
  “不用你一鬧心就往死抽,焦油最刺激皮膚。”這比氣管炎肺癌對他來講有威脅,“還跟我吹有人找過你拍牙膏廣告,你這麽抽吧,熏得牙焦黃看誰找你拍!”
  “鍬和翅膀倆大煙鬼牙也不黃啊,勤刷牙就行了。”他彈彈煙灰,給我笑個珍珠光澤的上弦月出來,“因為我們一直用高露潔。”
  “對,小強。”我皮笑肉不笑,“抽吧,長滿臉粉刺我看你下個月怎麽去給人拍MTV。”
  他還是有點兒怕了,用力吸一口,半截煙摁滅,舉手揮著眼前煙霧煩燥地說:“我著急啊。二靜她們新開品開發忙不過來,就我和大崔子倆人跑,我算沒白把他從單位挖出來,要不是他以前跟他們原來老板忙和過這些我現在就是個麻爪兒,死二靜光支招不伸手,把我折騰得倆腦瓜子大。今天早上七點多鍾就起來了,V姐那兒月初拍的照片後期處理完少拍一組,還得去給人做完。順便借她辦公室麵試來著,老黑介紹幾個大學生剛畢業的,我本來打算寫字樓那邊都裝修好了再招人,他說讓我先見見,有個女生學財會的,工商稅務多少還比我們強點,差不多的能幫我張羅張羅。我一琢磨也是,你就說我租辦公室的時候,先看完訂金都交上了,到工商那兒人說商住兩用的不能注冊,必須純寫字樓,要不批不下來執照,趕上人那房東是好樣的吧,一分錢沒扣你的。整這撓頭勁兒,完了那幫裝修的,曹哥蓋媒體棚時候用的那家公司,拖拖拉拉的我下午去了又一頓臭罵。人那之前租給也是一IT公司,好些東西都現成的,就他媽打幾個分工位接些設備,幹JB一個禮拜了到現在網線兒都沒纏明白,死包工頭子還跟我梗脖兒,你等我哪天有空的,好好跟他嘮嘮。”
  “你別一去就沒好臉色兒,到時候人不給你好好幹回頭住進去誰難受啊?我前兒中午去看來著,人說了裏邊電線都老化,全得拆出來換新的,那線也確實不能用了,將來那麽多電腦一起開,不整好再幹著了火。裝修也不是急得來的事兒。”
  “靠,別等我這邊啥啥都弄完了沒地兒辦公,我領這幫員工上網吧去幹活兒啊?”自己把自己也說笑了,踢開椅子到床上倒下,舒服地抻個懶腰,“整得麵試都沒個地兒,我估計人孩子回去還不得犯嘀咕,怎麽軟件公司這一群穿得妖精似的哢哢在外邊照相呢?”
  “孩子孩子的,沒誰比你是孩子!”我揉著他眉心的細紋,去年這個時候他也就剛辦完離校手續去公司報道,現在已經自己新店開業了。“要不我看手上活兒能交了請幾天假幫你去盯著裝修?別的我也不懂。”
  “不用。”他咬我手指尖,“你忙你的,我自己協調。最鬧心是這禮拜天天去聽課,五節課八百多塊錢,我根本聽不進去啥,季靜還偏讓去。我今天下午坐那兒都睡著了。”
  “那是企業法人基礎培訓,聽不進去也知道點。你現在開公司不是自己一人坐家編程,這也像開發一個樓盤,成本啊預算材料工期啊,涉及的多了,不明白老指望別人告訴你不是回事兒。”
  他笑我:“三句話不離本行。”
  “反正你穩當點兒。對了我還沒說你呢,那手把兒還開車上道了?”
  “老黑那個逼,告訴他不行跟你說還說。”
  “你得瑟連駕本兒都沒有,交警得著罰死你!”
  “不出事兒交警一般不逮。跟一攝影借的自動檔,一腳油門就走了,右下肢健全的都能開。”
  “北京車這麽多,你毛愣三光的~~當在M城哪?明天趕緊給人還回去。”
  “別還了,我現在真練出來了。沒車來回打的都得幹破產,有的地方還根本打不著車,坐公車慢慢悠悠的,急都能急死我,恨不得下地跑。哎呀我都這樣了,別說我了~~”他往上一拱把臉埋進我懷裏悶聲哀嚎,“快要瘋了,幸好這個月還有個31號,嗚……”
  “你說你急的什麽!等季靜忙過這陣她過來幫你弄多好,你這自己禿擼返賬的。”他刮了好幾年的光頭,再蓄起來發質特別好,紮在我皮膚上硬生生地有些癢癢。
  “今天上午我MSN裏就有人給我拚縫聯係活兒了,錢哪~錢啊~~能不急嗎?我把這些磨嘰的先辦完它,剩下像工商那些,大崔和那小姑娘叫什麽來著?就今天麵試的那學財會的,他媽的這腦子!……反正就好辦了,按章走就行。有事兒你給二靜打電話問她,爭取我從杭州一回來,換身衣服拎電腦就能到自己公司上班了,多美~~”他翻著眼睛看頭頂上方的我,“你告訴他們得喊我‘季總’噢。”
  “不不不,你是軟件工程師,應該喊你濟公。”
  他垮了臉:“那還是風少吧。”自己嘟囔,“聽著像個賣的,誰叫出來的……翅膀?小丫啊……”
  “你想得可美了,拍完回北京整不好折磨得沒個人樣了呢,還直接上班!不休息幾天我怕你讓電腦一輻射再暈過去。”
  “我這體格,除了核輻射啥也不怕。”他仰過身來,手纏弄著我腕上的飾物,“杭州這趟就當是休息了吧,拍攝得挑好看的地方,我也沒細問,肯定是風景區,全當去公費旅遊了。我先探探路,有好玩的以後領你去,我自己可哪都不去了,我不願意出門,你不在我身邊我不得勁兒……”
  我聽他聲音不對勁兒,低頭一看竟然像個玩累的小孩兒,就著原來的姿勢呼呼睡去了。
  真累著了,上次這麽毫無征兆地睡著,也是一個夏天。上午打CUBA,贏了球,下午來紫薇她們學校,正趕上體育部搞旱冰和滑板的技巧比賽,回去取了自己旱冰鞋又去跟人湊熱鬧。回到紫薇寢室的時候,感覺走路發飄,紫薇正幫我找英語四級考試的模擬題,季風在旁邊等我們一起吃飯,幾分鍾後呼嚕就響了,他就是進屋的那個造型,栽歪在床頭,一隻手搭拉下來,食指還勾著單排輪刀的長鞋帶。
  那時是體力赤字,現在是身心俱疲。所以我真的沒想到他還有精力去做打架這種傷神勞形的技術活兒!
  而且是群架。
  單挑的話應該不會有人能傷到季風的臉,除非遇上專業的。
  他坐在沙發上,大方展示嘴角的紅腫,看傷勢是剛收手沒多久,過幾個小時應該是瘀青;一道不明顯的血跡自人中順至顴骨,不是劃痕,好像是鼻血被任意亂抹後沒擦幹淨;右邊眉毛淩亂,那顆小紅痣得見天日……這張臉很不適合笑,但他偏就咧著嘴,受嘴角傷情所限,弧度很小,眼中喜氣濃濃。
  本來是要告訴他辦公室裝修完畢的好消息,隻等明天小時工打掃完衛生就可以入住了,結果卻看到這樣一張怪異的臉。
  而不言不語對著沙發上兩隻蜥蜴鼓煙的黑群,“臉色”比季風更難看,側麵給我的這半邊臉是腫的,那半邊看不到,看這腫勢,如果是肉搏,隻有肘骨能形成這種效果。比較正常的是,他沒像季風那麽笑,但神情也沒有打架的戾氣和憤怒。
  季風那麽開心,讓我擔心他被人打壞了腦子。
  我去冰箱裏翻冰塊——這東西肯定有,季風一熬夜困大發勁兒了就嚼冰,找出來去衛生間往毛巾裏倒,同時喊人:“過來把臉洗洗。”
  季風揉著肩膀過來,疼得皺眉毛,還在笑。
  “爽嗎?”哢叭一聲,不知道是冰塊碎了還是我滿口牙被咬碎了。
  “爽!”他對著水池子一頓衝,不時碰到傷處疼得抽氣,含糊地說,“把這些天在政府機關受的氣全撒出去了。”
  “襲警啦?”
  “比那有意義。”
  他反複強調不是蓄意行為,機遇是偶然性的,戰爭是遭遇性的,但結果卻是渴望已久的。把案件簡單交待,他和黑群把我們學校留學生學院的一個教授給打了。
  我驚得出了一層白毛汗,頻頻掉冰塊兒:“你們幹什麽打到我們學校去……”留學生學院很多教授,應該不是那一個……那還有別人嗎?
  他撿起冰塊用水衝衝再丟進毛巾裏:“這事兒就算我想問也能問出來,那逼既不是歐娜導師也沒教過她,倆人一天粘粘乎乎的,我好幾次在樓下碰著他送歐娜回來。靠,我原先不知道那個逼是結了婚的,知道早幹他了。”事情是這樣的,群少英勇表白了,就在停電那天,他追出去攆上歐娜一鼓作氣,但歐娜著急去玩根本啥態也沒表。但我很客觀地說,之後歐娜明顯就在躲他,其意可彰。今天黑群去學校堵歐娜沒堵著,發短信讓季風打聽打聽歐娜在哪,季風沒理他這齷齪事,正好開車也到這片了,拐過去笑話他。車停中區足球場那邊,一群人從場上下來,黑群忽然不說話了,老遠瞪著,被一群學生圍住的尹紅一精神煥發,全無喪子之痛。這理由太牽強了,他喪的不過是顆受了精的卵子。“……瞅了一會兒過去跟人說上話了,倆人挺和氣的,一點動手的樣兒也沒有。我當時就尋思他遇著熟人了打招呼,正想給歐娜打電話問她下落,手機剛掏出來那邊嗚嚎幹起來了。那逼身邊五六個高麗棒子,穿著球服一看就剛下場,差點讓人反撲了,幸虧王八蛋心虛讓停手了。”
  我叮囑他:“這事兒你們可別讓歐娜知道啊。”
  “幫她出氣還不行!打完了老黑才告訴我歐娜是為他自殺的,不是看他人多我掉炮再回去擂他一頓。”
  冰塊兒剛好包完,我拿起來就鑿他:“犯虎!說你就聽著。”
  黑群沒去洗臉,靠在沙發上,嘴裏的煙越抽越長了。我把冰包扔給他,季風甩著手上水珠不滿:“不是給我的啊~~”
  “你說你倆……”唉,沒詞兒了。
  “他自己,”季風推卸主責,“他打仗我幫忙正常吧?”
  “正常來講你應該拉架!”我瞪去他的理直氣壯。
  “黑哥你得給我個交待,他到底說啥把你逼動了手的?”
  黑群拒不交待。
  之後季風終於問出來了,在歐娜出事後黑群還見尹紅一找過她說話,後來尹紅一走了,歐娜眼睛紅了。打起來那天黑群本來沒想動手,隻是警告他:你以後少來找我女朋友!尹紅一說:我也跟你女朋友上過床,而且十分確定在你之前……憤怒的回族勇士這才做出了破壞民族團結的事。
  但這對話黑群沒當我麵說,他說了我可能會給他一句:“那人家也沒說錯啊。”
  他肯定得氣死,所以當時在我和季風好奇的注視下,他隻是拿冰敷著臉,若無其事地問我:“寶貝你給沒給我問問她啥意思啊?幹嘛躲著我?”
  “你自己沒問嗎?”這還用問嗎?
  “她嫌我長得醜,你信這是真正原因嗎?”
  但這確是實話。撒謊怕雷轟,我隻好選擇沉默。雖然我知道沉默不能平熄怒火,但真話會讓怒火更旺。
  黑群說:“男人的價值不在臉上。”
  我糾正他:“包子的價值也是,可捏得好看點兒,起碼更能勾起人食欲。”
  他歎氣,轉向鏡子拿開毛巾,夾著煙的手撫撫前額滋生的火疥子,悲痛欲絕地唱:“一波還來不及,一波又來侵襲……”
  我往季風見血的地方擦碘酒,數落道:“打他一頓又能怎麽樣?我看你這幾天怎麽拍照?”
  “所有單子都推後,歇幾天等去杭州了。”他小心地按了按嘴角,“這就破個皮兒,明後天就能好。不好也沒事兒,現在時尚,正好不用化妝了。給你看我給一個剃須刀拍的廣告片兒沒?就是這種受傷妝。”
  拉我進房間,留群少一人聲情並茂。
  季風拿過來一個帆布背包,方方正正像裝電腦的,我笑他:“你拎這麽個包不裝電腦好像賣保險的。”
  他又開始膨脹:“我真賣保險肯定業績驚人,這張臉……”打開包拿出一堆24寸照片。
  最上邊的一張就讓我看得呆住了。
  昏暗的黃色射燈下,他攤坐在舊式倉庫的角落裏,一腿蜷著一腿半伸直。臉上有明顯的瘀血傷勢,已過寸長的頭發被打濕,像是夜雨淋過,覆在額上,淩亂無型。衣服同樣沒型沒款,像掛在身上的,看不出顏色,辯不出新舊。四周一片虛無,隻有牆角的斑駁,隻有苔蘚帶著死亡的氣息,隻有要表現的產品,有一道流線型光澤,是畫麵中唯一的亮色,泛著陰森金屬味道。整張照片是幽黃的、破舊的調子,人的臉色很陰鬱,眉毛很不羈,造型很頹廢,但是空洞的眼神中隱含眷戀,目光斜落下方,垂在地上的手半張著,想要抓住什麽,再往前半寸,是刺眼銀亮的剃須刀,仿佛是一個絕望的男人對這世間僅存的不舍。沒有廣告詞,畫麵上不著一字,強烈的明暗對比,撕心裂肺。
  “怎樣?”季風也頗為得意這作品。
  “比上次圍著駝鳥毛的那些好看一萬倍。”
  “上次是衣服不好看。”
  還是活人的臉比較自然生動,照片上這個人,恐怖得讓人心疼。“臉剃成這德性還有人敢用嗎?”
  “哪個女人不希望自己的男人剃成我這種臉?”
  他真是越來越不要臉了,相信我,這不是誇他。“這是你們那幾位大師拍的嗎?”我感覺他們隻會玩兒些中性情色流和意識流的洋把戲。
  季風盯著我,似笑非笑:“不是,原定的攝影老婆生孩子來不了,推薦一個朋友來。那個朋友你認識。”
  我認識會照相的就那麽一位。“可是他隻拍結婚照啊……”對了,他去沙大的工作室了。不對……“這是在北京嗎?”
  “在啊,這就上個禮拜拍的,我又沒去外地。”
  可是黑曜石葫蘆確實是從湖北神農架發來的EMS。他什麽時候回來的?
  “酷吧,”季風指著濕漉漉的頭發,“一整瓶軒尼詩澆出來的,好懸把我熏吐了。這小子不是什麽正常人,你離他遠點兒!”

  掙紮見放
  我是要離他遠點,不是因為季風警告,而是錢程已決心退出我的生活,而我沒理由挽留。
  不管是不是因為我,我不想他有出國這樣的決定。
  要是他不願意再見我,我希望是我退出他的生活,而不是他走。那樣我有被拋棄的感覺,會委屈。
  我知道這真是瘋狂,可我竟然在想:起碼讓他在這個城市吧,也許某天經過一個十字路口,斑馬線旁邊我在等直行燈,他在車裏,橫穿過我的麵前。
  然後他沒看見我。
  腦子裏太多不該要的東西,我把季風那些剃須刀的廣告貼滿床頭,盯著看的時候,耳邊卻有快門聲和平和不帶聲調的謝謝。
  他說頭發打濕,打濕,拿一瓶酒過來:你或者把它喝了,或者澆在頭上。季風有理由懷疑他在整人:為什麽呀?他說:你眼神不對!兩人對峙,燈火通明的倉庫裏沒人敢出聲,最後模特把酒倒在頭上抓開,空瓶放到一邊對攝影師威脅:拍完我要是看不見區別這個就拍上用場了。
  拍攝結束,一個看著電腦裏的照片喝瓶底剩下的酒:大師。一個旁若無人地修著圖:謝謝。
  我笑。歐娜抱半個西瓜進來,找到我目光焦點:“想他啦?才走幾天?”
  “嗯。”我把戒指套進小指裏,問歐娜,“好看嗎?”
  “在家的時候你思前想後的拿不定主意,偏等人不在身邊了才知道難受。”她托著我手指看了看,噗哧一笑,“我怎麽覺得它還是做項鏈墜好看~~可能看習慣了。”
  我抱著膝蓋蜷成一團:“有點上不來氣兒,是不是又要下雨?”
  “你又不是魚!”她看我腕上隨著動作搖晃的小葫蘆,忽然咳了咳,換上一口兒字音,“我們程兒你要多接觸,小孩兒還是不錯的。打小兒身邊就淨是些比自己年長的人,不像現在小年輕兒那麽浮,按說我和貝勒跟他不是一代人,真也能玩得到一塊兒去。你別說我向著他說話,確實挺招姑娘喜歡的,難得動回心思怎麽就栽得不是一星半點兒呢~”
  我像看瘋子似的看她,眼中的驚恐之色可不是假裝。
  “語出婁保安。”
  婁保安跟我“你還真就跟他攪到一起去了,群少怎麽辦?”
  她挖著瓜肉,笑露一口小白牙:“頗有精力呢~”
  我也隻是問問,哪有什麽精力管閑事啊。
  季風去了杭州拍外景,公司這邊拿主意的事就落在我身上,忙得像個追尾巴亂轉的貓。崔少波是季風以前公司的產品經理,跟著他出來單幹,也出了一部分資金,人特實在,基本上但凡超過一千塊錢的開支都要事先打電話知會我一聲。
  在海澱工商搬回營業執照那天我給季風打電話,坐在總經理辦公室的高背椅裏,麵前一米二乘兩米的大辦公桌上攤著印好的名片,開戶證明,企業代碼本,稅務登記證,帶著紙墨特有混合香氣,形態各異的公章財物章法人名章一字排開。季風接起電話我說:你打過來。他不解,還是把電話撥回來,聽到總機裏甜甜的女聲錄音:您好,歡迎致電北京風訊科技有限公司,請撥分機號,查號請撥0。他哈哈大笑:“季總分機號多少啊?”我告訴他:2587!
  電話裏那邊挺吵的,可能是在拍攝現場,他光是傻笑,半句有用的話也沒說出來,收線的時候季風說:“家家我愛你。”
  我說:“我也是。”
  一瞬間話筒裏隻有海風的聲音,是在海灘上拍MTV嗎?
  應該告訴他不要亂吃東西,不要一頭汗就下海玩,不要買一堆沒有用的紀念品回來,對了,不要一撒起歡兒就四下跑到時候找不著人又慌了……我的心我的精力,隻用來關心季風,就夠了。
  辭職報告是遞給總工的,他在轉人事之前先給秦總過目了,我知道會有這種非正常程序,就跟我進來中坤房產部一樣。
  秘書在秦堃指示下泡了薄荷茶給我,真正的提神,不過是多餘了,我清醒著,清醒得右半腦神經銳器輕刮般疼痛。
  我是尊重感覺的,隻是習慣了不去憑它行事,隨波散蕩太過冒失,會為難,也許都是因為想得太多。
  秦堃問我:“知道我為什麽會這麽重視你嗎?”
  因為我一眼便看出細節錯誤的機靈?因為錢程?因為我全國最著名的建築專業學位?放下精致的一次性紙杯,我說:“是覺得我像您。”
  “你這麽機靈,怎麽會做這種事呢?”她瞟了一眼辭職信,“告訴我這和程程沒關係。”
  我垂眸:“我在中坤一天,就不可能和他沒關係。”
  “這是你自己的決定還是你男朋友的意思。”
  “秦總您別誤會,錢程沒給我帶來麻煩。可能讓你失望了,我有的時候很不理智,也沒有擔當,這麽做隻是為了讓自己好過一些。”
  “什麽樣的感情能讓你能犧牲自己的前途去守護?”她看著我,眼神溪水般柔和,但卻有著不易察覺的清冽,“家家你錯了,如果說你和男朋友之間無可介入,你不會做出這種決定。存在的才是真的,既然有問題存在,就要解決,病始終是要治療的,裝作不知道,忍著疼,這沒意義。你是中坤最年輕的項目監理,不是鴕鳥。沒有擔當就可以不擔當嗎?你最應該對誰負責?可不是小孩兒了,想一想,這次的辭職隻會讓你終身難忘。還是你覺得你這樣程程就不會出國了?”
  秦堃歎道:“事情暫時控製不了,就讓它發展一下,最壞不過仍然控製不了。你說呢?”
  “嗯。”我輕輕答應,不敢點頭,淚珠兒就在睫毛上掛著,眨眼即落。
  秦堃看看時間,拿起電話向秘書確定明天日程安排順便交待她們可以下班了,我假借彎腰整理涼鞋扣子,趁機擦幹眼睛。
  “你聽過木桶理論沒有?是說人的各程能力就像木板圍成的水桶,能裝多少水,取決於最矮的那條木板,”秦堃沒對我的紅眼睛訝然,卻遞來一張麵紙,笑了聲說,“你最矮的那條板兒就是臉皮兒了,怎麽會在我麵前哭出來,我會告訴錢程的。”
  我尷尬地揉著鼻子:“你最矮的那條木板兒是你弟。”
  “對,但是你不要說出去,會有人綁架他來勒索我。”
  “誰會勒索鬼貝勒的女人!”我鼻音濃重地回嘴。秦堃難得調皮的一麵做出來哄我,我不笑可太不給麵子了。
  “人真是自虐,總是強迫自己處在最難受的位置,我也是。”她靠在椅背上,半眯著眼睛轉動脖子。“但有的時候想想,確實是別無選擇地放棄一些東西,為了得到自認更重要的東西。可能沒人能避免這種苦惱吧。我擁有的比別人多,相對的放棄一些,這是公平的,對於這一點我和他都沒有怨言,其實你到我這年紀就能理解了。此人之肉,彼人之毒,不是每個人都能為愛情活著,看別人吃的香自己也去嚐試,索然無味事小,毒發身亡就糟了。”
  她說得平常,我忡怔了一下。
  我原以為我是歐娜嘲笑的不想被愛隻想著去愛的那種人。後來又覺得不是,又覺得也不像會被愛的……
  “那天你向我指出合同上的錯誤時,我在你眼睛裏看到很熟悉的東西,希望得到讚賞得到肯定。人事把簡曆送上來我一翻,就感覺這是一個有野心並且有智慧的孩子,知道等待,時機到的時候又能抓住。當時是單純的喜歡,現在我承認有私心,我希望你將來能在事業上幫錢程。但你不要有壓力,幫他可以有很多種方式,像你做為員工本身也是在幫我。但程程他還需要曆練,我不確定他到了生意場上能否吃得開,所以你必須比現在更優秀。將來你要是能站在他身邊,當然更好,如果你堅定了現在的感情,那也是可以做為心腹用的,因為你拒絕了他,會對他有歉意,就會在感情之外的方麵彌補他。”
  “好可怕的女人。”我忍不住批評出聲。
  “這對你沒有壞處。”她們姐弟有著同樣黝黑的眸子,但是眼睛輪廓完全不一樣,一母所生的差別竟可以這麽大。
  月亮星座是金牛座,第六宮,在星相學上這是“綠姆指”的位置,代表需要他人的刺激才能展開新計畫。通常這種星盤的人對他人很體貼,對照顧與服務他人有一種強烈的傾向。在習慣上不容易改變。月亮在這個位置,健康受情緒的影響很大,可能會導致憂鬱症或其它心理疾病。(本小段版權說明:引用。出處:忘了。家:霧~認真點兒好嗎?)
  也就是說我有可能神經緊張傷及腸胃。
  愛情之於我是刮骨毒還是十香肉。嗬,還真不太好說。
  非常之確定的是我惹上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準有什麽,某天途經過中坤19樓西辦公區D組,見一美人莫名惆悵翦水秋瞳慘淡無光,趁機搶占其肉身。等我靈魂自逆流成河的悲傷中複蘇時,若幹匪夷所思之事已經發生。(霧:家~認真點兒好嗎?)
  其一是打辭職報告。
  其二,下班前崔少波來電話說我提供的工商網上用戶名不對,可我一點兒都不記得我告訴過他這個。
  次日居然還發生了其三。
  當天整晚閉門睡覺,強大的精神動力驅走身邊一切妖魔邪怪,一夜無夢。
  太陽冉冉升起之時,我立於衣櫃前半分鍾,取了件火紅的泡泡袖襯衫,本季最流行單品——季風說的。下麵搭條洋紅長褲,雖然天氣預報說今天34度,但我隻有這一條紅色褲子,好在雖是長褲,純棉料子也不厚。而且季風說了:電視上的除了整點報時其它都不要信。就算今天有34度,辦公室裏冷氣也能吹到26度以下。
  紅,我隻要紅。色彩是一種力量,色彩是一種激情,色彩是一種標誌,倘又有閑魂野魄,碰麵隻怕道:同行中的厲鬼!
  繞行開去,哪敢欺身鬧事!所向披靡,大有當年考試機器風姿。
  本人叢家家,自學前班開始就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從小到大,什麽難題我解決不了?別人上廁所看小說,我看奧數打發時間,這種智商,支撐著我遠大理想滿懷抱負,孜孜不倦努力至今,人生正要大放異彩時,怎能在一筆暫時未清的舊賬前低了頭!
  中坤女君問得好!什麽樣的感情能讓你能犧牲自己的前途去守護?
  答案是:沒有人值得我做這樣的犧牲。值得我犧牲的,他不會讓我犧牲。
  人最應該對自己負責。對於自己想要做的,我執著投入去經營,比如愛情。對於自己應該做的,更需要認真麵對,像是工作。
  神采奕奕,果然下至門崗保安上至我們19樓行政前台,又見了兢兢業業和普通設計一起打卡上班的建總,均被我的士氣煞到。建總那聰明象征的禿腦袋瓜上隱約浮現一個問號:“人事部怎麽說你今天上午請假?”
  我愣在電石火花間,桌上電話響了,季靜說:“去機場了沒?你稍微早點到,喬老師是個急性子。”
  壞了!
  季靜兩口子被公司的事拖住走不開,又實在放心不下,阿正請了一個經驗豐富的會計過來處理注冊和前期財務事宜,今日抵達。為表敬重和感激,由我公司目前最高層的領導:總辦特助兼技術以外所有職位的叢家家女士前去接待。
  壞了壞了……
  飛身下樓,鑽進出租車,我高考體育達標跑百米都沒這麽賣力。還有半小時,已經過了堵車點,她還要過安檢通道……“師傅咱能按時到是吧?”
  師傅年紀不小了,牙口還挺好,死咬住沒鬆嘴:“懸~”
  我不太文雅地忽扇著褲腳送風,一邊給崔少波打電話,他住的地兒比我離機場近,希望這時候他偷懶還沒去公司。
  總的說來我可提到台麵上擺擺看的疏忽經驗並不多,怎麽就都犯在關鍵時刻了呢。這科學知識能說得通嗎?鬼上身!
  風風火火趕到機場,剛進大廳就接到崔少波電話:“家家啊,人我接到了,哎哎,你腳不要緊吧,要不過會兒我接你去醫院看看……”
  我這邊悶笑:“跑得太快了,是有點累。”
  他說:“那就好那就好,弄點酒擦一擦……啊,喬老師說讓你用熱毛巾先敷一下。”
  我請他轉達謝意,看來我今天就不方便出現了。崔哥擔保說一切安排妥當,我坐在椅子上歇氣,想著季風知道這事兒不定怎麽笑我,自己先噗哧一笑,趕忙又憋了回去,本來我穿得這血乎拉的,再這麽發瘋,過往看倌還不都發現我鬼上身了。
  機場裏有等接人的,有等人來接的,綽綽影影人滿為患,有哭有笑,有行色匆匆,像我這種純粹坐坐就走的可能不多。
  腳邊一條長方旅行包,包的主人就站在我身側,石頭青棉布小吊帶,同質九分褲腳繡著如意紋,倒是個極漂亮的孩子,有詩為證。
  詩曰:
  忽靈靈一對杏眼含秋水,彎整整相襯兩道新月眉。疙瘩瘩小鼻子緊照櫻桃嘴,紅撲撲臉蛋好似桃花迎風吹。
  奇的是這小謫仙偏弄個溜光鋥亮的腦袋,女版季風嗎~
  更奇的是她正饒有興致地盯著我看,眉眼間熟悉的寶裏寶氣……我下意識地抬手撫了撫嘴唇,會是嗎?
  “嘿!”她上前兩步,手從褲袋裏掏出,笑嘻嘻地挑著我的下巴,“認出來了吧?還不快叫人!”腕上還一串佛珠。
  “那天佐!!”
  那天佐一愣,我也納悶:“不是我叫的。”這聲音雖無洪鍾之勢,可也斷不是一個女人能喊出來的。
  “當然聽得出。”她和我同時轉向聲源,嘴一撅打了個口哨,長江三角洲的語調柔中帶軟刺兒,“北京都流行這種發型啊?”

  1、上文出場的哪吒與錢程的關係。
  那天佐(17歲)來北京上大學,她是錢程的表外甥女。
  這安排意在寫明錢程身世。
  霧玩的曆史舊賬。
  錢程說過:重要的是別人相信什麽,事實本身沒有用。
  哪吒說過:事實是怎麽樣的無關緊要,要看別人相信什麽。
  也算伏筆吧,因為這是那吉良的信條。
  秦海洋,21歲入伍,陸軍第七十九軍九十八師293團3營9連。33歲為該軍區上座,又七年擢司令員,(戰爭年代什麽都是允許的,霧的小說裏什麽都不算奇跡)。是年養子那川27歲,女兒文秀19,秦海有意指婚,將女兒許給那川,全都抗婚。秦文秀與錢淑明大學同學,兩相情悅;那川與其姐淑婉一見傾情二見傾心三見定終身(……)。秦海洋賭氣令文秀輟學,招一得力下屬入贅。次年文秀生女秦堃,同年那川攜錢家姐弟南下S市,白手建業,尊養父秦姓,是為S第一樓秦川酒店,生女吉鳳(哪吒的娘),第二年又得子吉良。淑明26歲回北京,欲帶文秀(27歲)回S市,文秀念女(才上小學)不肯離京。後秦堃爸(可憐,沒名沒姓)偷與之離婚,被秦海洋所知,怒極攻心,入院,淑明送文秀去醫院,車禍,淑明瘁。那川帶妻料理淑明後事,淑婉發現文秀有喜。秦海洋接回女兒,秦堃與父眼見文秀鬱鬱而疾,生下錢程後體弱去世,享年31歲。
  秦堃父親死於肺癌(= =!),母親不在的日子,就見父親終日在書房裏一根接一根地吸煙。所以秦堃和錢程都最怕煙。
  鬼貝勒比秦堃小,錢淑明比秦文秀小,秦海洋有心理陰影(霧自己想有可能),所以遲遲不同意。也可以是老妖怪在等鬼貝勒上門,但鬼貝勒不想兩人撕破臉皮弄得秦堃難做,於是三方誤會著。
  有人問霧:哪吒來北京了,泰山克魯斯怎麽辦?答:就是他出的餿主意,如果哪吒沒有他的四年裏也想著他,四年後也想著他,他就娶她。
  有人問霧:鬼貝勒姓什麽。答:姓貝名勒。(懶得想了)
  第一條交待完畢。
  2、時蕾線。
  一貓一馬,生了一個小金豬。加上一條名為二千七的鹿犬從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3、楊毅線。
  於小鍬覆行諾言:你倆有小孩子我們就結婚(對翅膀)。然後十•一和楊毅領證,婚禮撲騰,沒鬧出人命。
  有人問霧:叢麗榮那麽過?答:聽說時蕾懷孕就急了。
  4、叢家家線。
  偶然得知季風和叫叫兒仍有聯絡(某天電腦上的MSN離線消息),偶然得知當年叫叫兒的離開是因為她也要不到季風的愛(叫叫兒回來自己說的),偶然得知季風真正喜歡的人是楊毅(看到了魚刺們的評論),偶然得知自己喜歡的人是錢程(霧安排的,哪吒攪和的)。
  叢家家有病,強迫症。
  不喜歡她的,霧可以理解,因為你們都是正常人。
  有人問霧:程程的小葫蘆哪裏有賣?答:淘寶網搜黑曜石製品。
  有人問霧:季風的求婚戒指哪裏有賣?答:Tiffany定做,經典款鑲鑽。看霧博客有圖樣(4,800/對,加上手工費和鑽石要翻個十番不止)。
  有人問霧:叢家家的網名叫什麽?答:霧發嫵天。(自己都汗~~)
  5、金歐娜線。
  她最後跟黑群將就著了。
  6、是以見放的放字。
  長大了,一些曾經的回憶被放逐到天際。
  季風對家家放手了。
  還有我。我被我自己放逐了。
  上初中時覺得小學的沒心沒肺很快活,上了高中又覺得初中的學業很輕鬆,到了大學想念高中的玩伴,工作了又懷念大學時代的單純與浪漫。總是慢一些總是慢一些,總是不懂眼前的幸福,總是追究過去的事,堅持把每一件事都做完,結果卻是今天成為明天的惋惜。是以見放。
  7、霧想問。
  一個人可不可以喜歡上兩個人?可以嗎?不可以嗎?
  心有左右心房之分,為什麽隻能喜歡一個?
  心每分鍾跳60-100次,一生隻動一次,會死人的。
  7、其它。
  你有沒有暗戀過一個人?你戀過了就知道,不痛苦,很另類的幸福,另類是不是美?
  眾說紛紜,但我的另類幸福,值得全心經營。
  靈魂選擇自己的伴侶,
  然後,把門緊閉,
  她神聖的決定,
  再不容幹預。

  貽誤見放
  翅膀老大當年在S市開學生酒吧起家,買賣火得惹人紅眼,遭人陷害,險些關門大吉。到最後老大人格魅力爆發,竟和陷害他的人化勁敵為損友,而這位損友則大有來頭,背靠S市掃黑組名單上的頭號人物那吉良那先生。在S市提起那先生,相當於皇城根的鬼貝勒,相當於M城的於小鍬,財大鋪多,又帶點黑社會性質。
  再說眼前的那天佐小朋友,是那吉良亡姐的獨女,過繼到那家,有個神氣的乳名:哪吒。她跟翅膀時蕾關係不錯,三年前我們全體去S市給老大過生日時,這孩子也在場,當時才14歲,正在雌雄莫辯的當口,這會兒好像長開點兒了。如果不是錢程喊出這個頗有特色的名字,我都沒認出來她……錢程為什麽喊她?
  錢程也很訝然,呆立在我對麵:“家家?”
  哪吒看我,看錢程:“北京都流行這種發型喔~~”
  我看哪吒,看錢程:“你們認識?”
  三個聲音一起冒出來,有點亂。
  “你也來接她?”錢程指著那天佐問我。
  “不,剛巧遇著。”我的來意說起來複雜長,隻交待結果,“我來接別人,但人已經走了。”
  光頭小妞端手搓起了下巴,來回打量我和錢程,最後四肢並用地掛在後者身上,決定先認親:“小表舅!”
  錢程抱著她,仍疑惑地看著我。
  腦中相關存儲信息極速調出拚組,噠噠噠噠噠……
  秦堃發火提過錢程一個頗有能耐的哥哥,是那吉良不是?聽她語氣,那吉良不是秦家親戚,便是錢程父親這一邊的了,是外表親,錢程的父親是哪吒母親的UNCLE輩~~當當!中止。破解信息隻能確認到此,已夠得知二人關係。錢程卻百思不得其解,哪吒在他懷裏不甘冷落,誇張地搖著他的脖子:“表舅表舅你不認得我啦我是哪吒啊我長大了……”
  他抓著外甥女那個光頭有點打滑,扳著肩膀扶開她,皺眉毛,噴笑:“看破紅塵啦?”
  那天佐抱著他的腰大笑:“誰不知道我是托塔李天王的三太子,位列仙班嘛。”
  “你大鬧天宮我相信。”錢程拍著她的光頭,“站好。”
  這孩子哪肯乖乖聽令,一轉眼又熱情洋溢撲了我滿懷:“姐姐~”
  輩份別扭了啊!我臉一僵:“別亂叫!”
  “那叫什麽?表舅媽?”
  錢程把她拉開:“你怎麽會認識她?”
  哪吒喊口號:“地球,是我們共同的家園。”被舅舅揍了,縮脖子抱頭接著說,“四海之內皆兄弟。”
  難怪她和翅膀那麽談得來,打三年前那會兒我就發現了,兩人這種打死不忘扯皮的個性真叫一臭味相投。
  “我是你兄弟?”錢程氣得滋嘎嘎磨著門牙笑。
  哪吒吐舌頭,鬼鬼祟祟問我:“小光呢?你為什麽搖身變成我表舅媽?”
  嘎嘎聲沒了,錢程繃緊下巴:“這兒沒你舅媽。”
  哪吒識得眉眼高低,馬上閉口不再多說,手肘拐我:“小光呢?”
  我在她那寸草不見的高地巡視一周:“這該不會是小光的COSPLAY吧?”
  “帥嗎?小光呢?”
  “你恐怕要失望了,”我說,“他現在頭發跟我的差不多長。”
  哪吒瞪大雙眼,尖叫,啊!又叫,啊啊!
  錢程勒住她,捂嘴:“小光是誰?你是不是忘了來接你的是你舅舅我。”
  哪吒一手勾著錢程的胳膊,一手張開巴掌對著前方頻頻搖晃做阻止狀。我望過去,兩個穿戴平常的男人,一個正手撐椅背跳過來,那輕巧的身姿,原地拔跳絕對不輸給季風;另一個也有準備動作,看到哪吒擺手,沒有行動並喚住了同伴,然後緊張地盯視我們。
  想起來了,哪吒管他們叫阿肌,全名職業肌肉男保鏢。
  果然很有塊兒。
  錢程放開外甥女,卯全力彈她腦門兒:“我就說良哥不能讓你一人飛來,還撒謊哄我來接你。”
  錢程開車不專心,不時從後視鏡裏看哪吒和我,憋了好久才不恥下問:“大學能不能跳級?”
  我斬釘截鐵地說:“不能!”
  他力爭:“我外甥女智商高!”
  這位跳級超人,蹦噠進北外隻有17周歲,智商實在是高,可會跳級的為什麽都喜歡上北外呢?我慈母般問向哪吒:“S市狀元考來中國外語教育首府,未來有什麽打算?”
  “同傳!”她做扶領帶結的手型。我啪啪兩記掌風掀過去。她立即改為防守姿勢,“為什麽?”
  我說:“車裏太熱扇一扇!”
  錢程調了調冷風:“你們久別重逢說夠了也滿足一下我好奇心。”
  “我同學——就是五一來你送他去機場的那個,認識她良舅的朋友。”
  “也認識我啊。”哪吒不高興。
  錢程更加疑惑:“你同學幹什麽勾當的和她良舅扯上關係?”
  哪吒把雙大眼睛眯得細長一溜:“你們語氣有問題~~”她姆指比比尾隨車後的一輛出租車,“我阿肌們唯一的行李就是AWP,不管槍管清潔與否,都要做到首發命中。我一個手勢你們倆會被同時爆頭。”
  錢程正色道:“嚴肅點兒,我們這聊天呢。”
  嚴肅地說,要上溯到大二的翅膀剛開始經營非時酒吧那年(那時候還叫飛石),一名綽號殿下的男子看上了這間旺鋪,假舉報,苦肉計,致使飛石陰雲當頭。而殿下罩在那先生刀槍不入鐵鴉翅之下,老大背水一戰與此人鬥法時連跳樓的覺悟都有了。令人費解的是一役下來,這兩個男人開始佩服俺翅膀哥有個性,是不可多得的集勇氣和智慧於一身的人才,然後就拍肩膀秦川三結義了。那之前到底是在折騰什麽?也不知道霧在想什麽……(霧:你講你的故事好不好?)
  所以說,男人的友誼觀是多麽的不可思議的吹彈可破,充斥著活躍的可分解物質,隨時就拳腳相對,隨時又生死與共。這是交朋友嗎?這是瞎耽誤功夫。
  錢程存盤速度一般,半知半解地聽了,問哪吒:“我見過殿下嗎?”
  哪吒托著精巧的小下巴沉思:“我想一想喔~”
  模樣很可愛,惹人掐她,我也是人,我就掐了兩下。
  她咧嘴,沒有叫痛,反打個響指:“見過!”拍拍司機椅背,“你離家出走到S市那年他已經是良舅的人了。”
  錢程輕咳一聲。
  我忽略他鏡麵裏瞄過來的顧忌眼神。
  殿下是誰?那先生的萬人迷小受。有挖底精楊毅在,華東人民知道的事我們也一清二楚了。
  小哪吒沒發現異常,還在為其講解:“……一定見過,他隻比你大幾歲,那時候還比較嫩,就住外灘別墅,良舅很喜歡他……”
  錢程忍無可忍:“那天佐!”
  “啊?”她正探著身子夠前邊的汽車香座,被舅舅一喝怔了怔,稍作觀察了,奸笑,“我說殿下是良舅的人,是說手下,又沒講是情人,你反應太大啦,家家會懷疑。”
  我用捏跳旗的手勢在肩頭眉心亂劃,向上帝起誓我會守口如劉胡蘭,然後對著門玻璃整理頭發:“在這停吧,前邊不讓右轉,我走幾步到了。”
  錢程收油門,熱情地問外甥女:“孩兒啊,你想不想去看看堃姨?正好讓家家把你帶上去。”
  我麵無表情:“秦總今天去海南了。”他甭想把這拔龍筋的孩子寄存在我這兒。
  哪吒對他聳聳肩,攤手,撇嘴:“人家不肯買。”
  “等小光回來找你玩。”又看看錢程,“走了。”推門下車,走了幾步被喊住。
  錢程站在車外邊,手搭著門上看我:“你別犯傻。”
  我轉回頭:“你也是。”
  他沒聽見,追過來說:“說話你聽著沒?什麽意思啊你去辭職?”
  “你造謠說我懷孕不就是逼我辭職嗎?”我瞥他一眼。
  他石化在原地,臉色跟上好的白定盤子一樣。
  我又說:“你要出國不就是不想再看到我嗎?”
  他掉頭就走,走到車前邊停下,轉過身朝我點頭:“對。你怎麽這麽聰明~我全天下就你這一號知己!”
  哪吒小鬼趴在車窗上看,等錢程伸手去拉車門,隻聽見一句“拜拜”,他的車光天化日下被一個17歲搶劫犯開走了。錢程在馬路邊大聲罵人,後邊的出租車靠過去,阿肌向他招手。
  我在後邊喊:問他:“被人誤會好玩嗎?橙子?”
  他神情像低血糖患者,好半天才把黑眼仁翻回來,想惱火給我看,卻哼哼哼哼地笑。哪吒已經越開越遠了,阿肌們有點急,催促下錢程擺擺手坐進車子,揚塵而去。
  我手遮著陽光遠眺,深呼吸,飽含車尾氣的幹熱空氣鑽進鼻子,顫微微地在胸腔擴散。
  季風聲音興奮地告訴我,他見到一個海島,老腐敗了,有一塊堤壩全用雨花石鋪的,我見了得氣死。
  我聽了就笑個半死:“那叫海塘,你當水庫哪還堤壩~”
  “一回事兒麽!”打火石的磨擦聲。我幹咳兩聲,他心領神會,“狗耳朵~”
  我罵:“臭得瑟!”
  他討饒:“在你麵前不得瑟。”
  說起早上去機場接喬老師的事,不可避免地提到錢程:“他和那吉良竟然是姑舅兄弟。”
  他不關心這個,隻興致勃勃問:“哪吒剃光頭好看嗎?”
  “沒個女孩子樣,穿著小布褂子還戴串佛珠,跟個小和尚似的,一勁兒問你什麽時候回來呢。你還得有幾天啊?不是說十天就差不多嗎,這都走快半個月了。”
  “明天下午回返。”他問,“你想我了嗎?”
  我脫口就說:“望眼欲穿。崔少波什麽事兒都找我,這禮拜我就上了兩天半班。”
  他微惱:“辭了得了,不說好給我當貼身秘書嗎?”
  “貼身秘書給你請了,還兼前台,一米七四,北服畢業的。”
  “老黑麵試的吧?”
  “那是,他能讓這好事兒落到別人身上嗎?”
  描述了黑群選美標準地選前台,語氣中帶著鄙視,季風樂夠嗆,直說正好公司都是一群大老爺們兒,來個花瓶擺著也行,全當解決視疲勞了。今天外景任務收工,班組去普陀山半日遊,趕上觀音香會,一人送一個平安符,還吃素菜。“挺好吃,肯定放雞精了。”
  我噗地笑出聲:“你沒什麽慧根,還是不要打擾佛家清靜了。”
  “你也外行了吧?觀音是佛嗎?”他給我講了半天救苦救難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慈航大士,佛道兩摻兒,估計都是今天從香客或導遊口中聽到的,最後卻說,“不過普陀山確實是佛家聖地,什麽都跟佛靠邊兒,他們放那個經文嗯嗯呀呀賊鬧心,比我唱的還難聽。真的。”
  我警告他:“你當心被念回原形。”
  無量天尊,第二天下班在樓門口看見跟保安聊天的季風,沒毛沒尾巴直立行走,還是人形。發現我,眼裏躥出豹子光。我低頭看地麵的大理石花紋,旁邊女同事輕笑:“家家,你老公來了。”
  外人麵前季風還比較能扮斯文,我看他對我們同事假笑,誇道:“你越來越像個專業演員了。”
  他糾正我:“模特兒。”隨手取了我紮頭發的細繩,“紮起來幹什麽?”
  “熱~”我搶回來三兩下捆好,“杭州熱不熱?”
  “沒有你,哪有光和熱?”
  “MTV的歌詞?”
  “嗬嗬~天天在海邊兒轉悠,專撿太陽大的時辰支棚子拍,曬得我直冒油。”
  好像真曬出去不少油,我上下打量他:“瘦了。”
  本來以為他會先去看看公司,結果人還挺沉得住氣,吃了飯直接回家。黑群也剛回來,鞋都沒換,撅在地上翻大包小包的土特產,季風一腳踹在他屁股上,他向前撲時沙發,回頭罵了一句,又說:“一樣吃的都沒有。”
  季風嗤笑:“那地方本來也沒啥吃的,就湯元,要不就是海鮮。還有一種東西,長得像西瓜,切開一看,皮薄,肉紅,沙瓤的,吃著還挺甜,籽兒不多。”
  黑群咽口水:“那他媽不就是西瓜嗎?”
  “擱人那兒叫佛瓜。佛門淨土種出來的,佛瓜佛果,”指著地上的茶葉,“這叫佛茶,普陀佛茶雲霧佛茶,反正都跟佛沾邊兒就對了。阿彌陀佛~~”
  我笑他:“你這人也沒佛相,念什麽佛號?”
  “誰說的?”他摸腦袋辯道,“我還剃過佛頭,人說我有佛緣呢。”
  黑群翻完最後一盒,泄氣地坐下去:“佛瓜佛果的你倒是請回來一些啊,整這幹巴巴的東西誰吃?”
  我問黑群:“你是不是餓了?”把打包的黃金大餅遞給他。
  “我靠,你們吃飯不找我,我還跟這兒等呢。”他罵罵滋滋地抱著餐盒狼吞虎咽。
  “別的也帶不回來,就茶葉能放住,我弄了一後備箱子,留著以後給客戶送禮。”季風扒拉幾下拎出個小袋子,看一眼狼吞虎咽黑群,“你揎吧,這也不上哪熬一天連飯都沒混著。”
  我瞅著那滿地茶葉盒子發笑,跟著回他房間:“你想得可挺多,哪來的客戶,還給客戶送禮……”
  他猛一用力扯我進屋,單手把我抱住,壓在門板上吻下來,驚濤駭浪地卷走我的神智。我一時不知所措,本能地回應著,直到大腦因缺氧而產生小小的昏迷感,才記起被他截堵的唇上還有鼻子這個器官可以呼吸。手從在他劇烈地起伏的胸口攀到頸後,我將他拉低,主動加深這一吻。這是不是傳說中的小別勝新婚?季風這種毫無預警的熱情,勾得我的思念也瞬間爆發。你說這怪事,別人都在不見時瘋狂想念,我卻在他回來之後才感覺分離的難過,於是這個吻在吮吸汲取中迅速升溫,火焰般地燎起周身的熱氣,我的唇已經微微發麻。感受到我情緒的變動,他的另一隻手也圈上來摟緊我,手裏的東西撞在門上,怦!
  黑群大喊:“注意點兒啊,老子還在客廳吃飯呢。”
  季風愣了愣,我漲紅了臉,腳跟落地,額頭埋進他頸窩裏,肌膚相貼處,有濕熱的汗,不知是他的還是我的。頭頂上嘻嘻兩聲笑,圈在腰上的手臂一緊把我抱離地麵,季風擰開房門對外麵輕罵:“操你大爺~”
  我使勁兒在他背上撓一下,指甲擦刮衣料的聲音很特別,季風今天穿了件黑色的雙層細紗透視裝,白皙的膚色似隱又現。那麽曬也曬不黑,再看我,根本不是一個種族的人,這幾天都趁午休往風訊跑,紫外線好像格外地喜歡我。
  一直被他攥在手裏的那個小口袋遞到我麵前搖晃,裏麵發出好聽的石子碰撞聲,打開來是大小不一的烏黑卵石,光潔墨亮。襯得我眼睛也油汪汪地閃著光,耐心地把它們一顆一顆擺在床頭櫃上細看,雖是全黑的石頭,細看之下有斑斕的彩色隱紋,有一顆還是規則的波浪紋,魚鱗一般細密。我要指給季風看,卻看他蹲在床頭櫃旁邊,顏色比常人較淺的眸子晃動著專注,眨巴眨巴地凝視我。
  我用兩顆珠磯小石擋住他的視線,他齜了牙笑:“你好像特別喜歡黑色石頭。”
  “長得好看我就喜歡。”我悄悄附下身子親那兩片好看的嘴唇。
  突如其來的觸感驚得他跌坐在地板上。

  雲霧見放
  少說了一句話,這家夥又胡亂買東西回來,除了客廳那滿地茶葉,拎進來這口袋裏裝滿了各種小玩意兒:“……這個開了光的,說是定風水,擺公司,這個給你擺你單位。這個給老黑,這個給歐娜,男戴觀音女戴佛……”
  “你懂得還挺多。”我眼花繚亂地看他一件一件往出搗扯。
  “買的時候人家說的。”翻到最後是一個小紅盒子,打開來有張黃紙符,說特地在廟裏求來的,讓我燒了和水喝,可以保本命年大吉大利。我不喝,怕當下就死在本命年。他很堅持:“這種燒完了是草灰,純植物的。”
  我看著符上的異形文字搖頭:“可是朱砂有毒。”我是信邪,但要在科學無法解釋的情況下才去相信。
  他詭秘一笑:“我讓師父拿薯條蘸蕃茄醬寫的。”
  “他真就寫了?算什麽術士!”
  “反正你喝就是了,純綠色食品,喝不好也喝不壞。”他慎重地把符點著,扔進杯子裏,出去接了水端回來給我。
  透明的杯子裏紙灰浮動,我哭笑不得:“你還給我接了滿滿一杯,這怎麽喝啊……”
  黑群剛把大餅消滅,給自己泡了佛茶解膩,見季風作法,好奇地跟著進來。“寶貝兒你真敢喝啊?”
  季風頭也不回地讓他滾。
  他靠在門上悠哉地吹著茶水:“你小子去一趟廟裏嗑兩個頭還信上這些了。”
  “嗯哪!”季風愉快地回答,“我打算過兩天找人算算在我辦公室供個關二爺保家生財。”
  我極不讚成:“你別給公司弄得跟黑社會堂口似的。” 手一抬把那杯有著神秘力量的水放到一邊,“我不陪你瘋。”
  “就怨你!”他指著黑群,“有吃有喝的堵不嘴!眼看就給哄進去讓你攪和黃了。人家說把那符和我一根頭發燒了給人喝下去,這人這輩子就是我的了。”
  “小季風你損不損!”這也不打哪學來的黑魔法,我打賭菩薩不會教人幹這種缺德事兒。
  黑群長歎:“造孽啊……”
  “你給我滾出去你個嚓巴介子!”暴碳著火,隨手摸起最大的那塊烏龍石。
  黑群施展神行百步,眨眼間飄離原地足足一丈掛零。“哎喲!”茶灑了,燙得吱哇亂叫。
  我從那奸笑的人手中奪回無辜的石頭:“人家打佛香之地跋山涉水跟你回來不是為了嚇唬鳥的。”
  他眼明手快地拉我坐進他懷中:“你知道這石頭有什麽來曆嗎?”用一個故事哄我坐穩。
  相傳它是東海龍王三太子的化身,生得一身烏黑,有一天私自離開龍宮到海中玩耍,不料遇到了一群鯊魚精。都知道吃了龍肉可以成仙,鯊魚精就相約咧嘴向小烏龍猛撲,小烏龍寡不敵眾,遍體鱗傷退至蓮花洋,被正在捕魚的朱家尖漁民發現,將其救至樟州灣內。傷好後,為報答救命之恩,小烏龍橫臥在樟州灣沿岸,立誌守護海塘。年長月久,片片龍鱗也就化作了烏石子。它日夜注視著大海的變化,一旦大風將至,它就抖動鱗甲,並高聲鳴叫,警告漁民別出海。巨浪來時,他就用身軀擋住洶猛波濤,保護身後一方百姓免遭災難。
  聽著這古老傳說,再端詳那塊烏石上細細的紅色紋路,仿佛是小烏龍為救命恩人擋風遮雨留下的傷疤。
  “你好算沒白溜噠一趟。”我回頭朝他一笑,“不過我記得龍王三太子是哪吒鬧海時候打死的?”
  “嗬~都是神話麽,誰知道哪個是真的哪個假的。明天請喬老師吃飯,完事兒喊歐娜老黑去酒吧玩,你給那活哪吒也找來吧。”
  “嗯,她一見著我就小光小光地嚷嚷。”
  “小玩意兒,活活給我改名兒了。”季風捉著兩隻手臂將我抱緊,“她要是跟她舅在一起就都叫來,反正這一幫也都認識。”
  “你不說他不正常讓我離他遠點兒嗎?”
  “不是我說的。”他咬自己舌頭。
  “狗說的。”
  “你還能聽懂狗說話?”
  “你是狗。”我低頭咬他手背。
  季風嗚嗚哭:“我是狗~~”
  我滿意地在自己的牙印上親親:“你洗一洗睡覺吧,我回家了。”
  他摟著我不放:“我可想你了,你在這兒住吧。”態度很誠肯,“我今天又坐火車又坐客車又坐飛機累完了,沒力氣對你做什麽。”
  “就是看你累了不想擠你,讓你好好睡一覺麽。”
  “雙人床擠什麽?別走了~~嗯?”
  我側過頭看著他:“你以前都直接給門一關‘不許走’,這樣留我。”
  “大師說了:執著需要智慧,否則就是著相了。”
  “大師不是讓你在這種場合使用的好不好!”
  “叢家~”
  “嗯?”
  “你手脖兒上那小葫蘆呢?”
  “裂開了,出來一個葫蘆小金剛,跑了。”
  “……”
  “哎呀你別咬我!”
  那些送客戶的佛茶,歐娜拿走兩盒孝敬導師,黑群有樣學樣,沒幾天哪吒來我家住的時候也挑了一盒說要送人。晚上睡覺前問我:“小表舅的外公我要叫什麽啊?”
  我正給她找睡衣,愣在櫃子前,沙發上看電視的歐娜也被這道高難度的倫理題吸引,停止了換台。
  我把她身上的毛巾解下來套上睡衣,問:“你和你小表舅究竟是怎麽個親戚?”
  哪吒苦著一張臉:“我說不明白啊。”她眼睛一轉,從茶幾底下摸出紙筆開始畫圈,“外公。外婆。舅公。舅婆。小表舅。小表舅的外公。咦?也就是舅婆的爸爸。舅婆是小表舅的媽媽。哎~~還得畫一個堃姨,堃姨的父親。”畫完圈再找有直接關係的接著連線,“外公是舅婆爸爸的養子。小表舅呢是我舅公的兒子。但是看照片良舅長得比較像舅公,小表舅像……”
  歐娜呻吟一聲:“你等一下再往裏加人物!”
  “哦。”她頓一下,想了想要說的話,確定沒有新人物,“小表舅像舅婆。”
  “這是錢程?”歐娜以指尖點著被圈住的“表舅”二字,得到肯定又問,“堃姨是誰?”
  線又連過去:“舅婆和堃姨父親的女兒。嗯,小表舅管我外婆叫姑姑……侄。我都加上吧,我外公外婆有兩個小孩,我媽媽是姐姐,然後是良舅。媽媽和爸爸下麵是……”畫了一顆巨大無比的心型,中間寫上哪吒,咧嘴笑,“我。我叫他爸爸,叫她媽媽,叫他小表舅,叫她堃姨,外公,外婆……最上邊這個我叫什麽啊?”
  真為難孩子了!要屬四世的輩份~~高曾祖,父而身,身而子,子而孫,自子孫,至玄曾,乃九族,人之倫。歐娜說:“血緣上來講是叫太舅公。”
  “這哪有什麽血緣?”
  “舅婆和舅婆的父親是親生父女。”
  “養子法律上也承認。”
  我們倆研究了半天,指示:“叫太姥爺。”反正是這一輩的,秦老爺子是老北京人,不習慣被叫太公。
  哪吒念了兩遍,算是記住。歐娜問她:“你外公在世的時候是稱呼太姥爺為父親嗎?”她茫然地搖頭。
  我被歐娜那種閑來無事瞎認真的模樣逗笑:“不用那麽嚴謹吧。”
  “用的。”哪吒的兩隻大眼和頭頂一起閃光,“小表舅說太姥爺是個不好對付的人,說錯話要打人,總是生氣。要不是良舅說應該去拜訪,我真的不想去了。”
  “別聽你小表舅胡說。”我揉著額角,“他們祖孫倆有仇。”
  哪吒點頭:“是啊,所以他說明天要去工作,讓我自己跟阿肌去。他還說我害怕就拖上你,反正你周末不上班。”
  “他還說什麽?”
  “他還說你肯定不會去,我要自己想辦法。”
  “算得真精。”我歎道,“我是不會去的。”
  歐娜沒安好心地說:“因為她比你更害怕,她挨過你太姥爺的揍。”
  “他真的打人啊?”哪吒慌了,“家家你陪我去吧……”
  我被賴上,一眼一眼剜歐娜,她勞神在在地拿著那樹狀家族表,問纏在我身上的三頭六臂:“你小表舅沒教你怎麽叫人嗎?”
  “有,但我不敢叫。”
  我警告:“你千萬別叫。”錢程能教得出什麽我心裏有數,老妖怪要聽見有人當麵這麽直呼他,一拐棍抽下來,阿肌們再架狙把他暴了頭。
  該說是天下大亂還是天下太平呢?
  季風批評我:“你也不想點兒好的。”
  說實話我也沒那麽歹毒,不看僧麵看佛麵,秦堃對我那麽好,我可不會因為那老頭說我關公門前耍大刀就一直記恨他,隻是想到他竟能第一次見麵就毫不顧忌地罵我關公門前耍大刀這麽不給麵子的話,待會兒見了還指不定要受什麽氣。說出蘊釀一早的台詞:“要不你陪哪吒去吧?”
  “我怎麽陪她去?”他倚在門框上笑,“我又不認識老爺子。”
  “我也不認識啊。”
  “不認識能特地打電話請你吃飯?去吧,衝這份兒上他也不能再把你氣哭。”
  我默默地把炒飯裝盤,默默地把盤子端到茶幾上,默默地勺子插在飯裏,默默地去櫃子前找衣服……長的,短的,襯衫,裙子,拿出來搭配,在身上比量,穿上,在鏡前左顧右盼,不滿意地換另一套。
  季風邊吃邊觀察我,也不吭聲,隻用涼涼的目光圍著我打轉兒。
  我換下來的衣物在沙發上扶手上越堆越高,終於又放上一件之後偏墜倒在吃食的人身上。他挪個窩躲開那些衣服,把空盤子推開,抽紙巾擦嘴,不善地打量我的精致裝扮:“不夠你折騰的~~相親啊?”
  停下刮眉刀,我扭頭看他,再轉回來:“總不能給錢程丟臉啊。上次倉促地見了老爺子,這次提前約我了我怎麽也得精心準備一下。”
  “約你的是哪吒,她小表舅不是說今天有活兒嗎?”
  “不這麽說怎麽能騙我去呢?你倒是真肯信這種話,我以為你還不得搶著替我去!”
  他不怒反笑:“我不是不替你去,一會兒我有幾組照片要拍。”
  這還像句人話。“拍照你怎麽吃那麽多!模特公司不是讓你控製食量嗎?”
  “光看你時裝表演似的一套一套換,沒注意全吃光了。”
  我偷笑,再裝啊,不還是犯酸了!
  他討好地過來幫我削眉筆:“再說你難得起早給我做頓飯。”在我臉頰上親一下,“可惜浪費了。”
  用心被識破,我惱羞成怒:“有事兒你不早說!”一來就說好餓,根本是看出我有求於他騙我飯吃。
  季風的哈哈大笑中哪吒從我房間睡眼腥忪地出來:“吵什麽~~哦,小光來啦。家家你今天穿得好漂亮。”鑽進了衛生間。
  我奪過眉筆,又被他搶回去,托著我的下巴畫眉:“不用畫太濃,你眼睛黑,眉毛帶幾筆就行了,眼影稍微打重點兒。”
  我嘴型很小地說:“把我打扮這麽漂亮待會兒見了錢程他真動心了怎麽辦?”
  “你不動心就行。”他收了筆,檢查一下自己的作品,“好,自己畫眼影吧。”
  “到手了,也不惦心了是吧?”
  “沒到手呀,到現在也不給我轉正。”他瞄著我脖子上的戒指,突然壞笑,“光知道跟別人說要跟我結婚……”
  握著粉刷的手僵住了:“他什麽時候告訴你的?”
  “給哪吒接風那天麽,嘖嘖,錢程酒量真差。”
  “一會兒見著他我說我又改變主意了。”
  “你一會兒見不著他。”季風說,磊落眉宇間盡是捉弄,“我今天就是去給他當模特。”
  “你們關係挺微妙嘛~~”我這話說得眼氣,虧我前幾天還為了讓事情簡化想去辭職。幸好秦總沒批,她要是批了,我這邊自以為斷得徹徹底底,實際上那邊兩個人已經搭上線兒了,還摻了三太子的渾天綾……我不白犧牲了嗎?
  “就好像配藥吧,反正要不就是配出靈藥成仙,要不就配成毒藥喝完掛了。”
  我撇嘴:“修辭用得很平常。”這也能用網遊打比方!收好化妝包一站起來被他圈住,我趕緊說,“你別碰我,我剛畫好。”
  他隻是低頭聞聞脂粉香,笑道:“別讓任何人碰,回來我要驗妝。”
  “我可以補。”我揚著包包。
  哪吒叨著牙刷站在門口看我們老半天了,對沒有看到香豔鏡頭表示失望,搖搖頭轉了回去。嘩啦嘩啦一陣水響之後她拿大毛巾擦著光頭出來:“我們出發吧,太姥爺知道你要去讓早一點到他家吃午飯。”
  我得意地掰開季風的手,告訴哪吒:“你太姥爺以前就要請我吃飯,也不知道為什麽這麽喜歡我。”
  哪吒配合地說:“難道是想讓你做我表舅媽?”
  我很傷腦筋:“那也沒辦法,誰讓你不敢去,明知道他別有所圖我也得陪你去啊。”
  季風拍拍哪吒的光頭:“我走了,拜拜。”手掌勾過我脖子尋摸了半天在肩膀上吻了吻,“早點兒回來啊。”
  “這麽說他都不肯把你換下來?”哪吒看著他的背影。
  門沒關嚴人又回來了。我眼睛一亮,季風說:“對了,想著提醒我晚上把招聘簡曆更新一下,再招個前台,老黑找這個總穿低胸衣服,不知道是前台還是坐台的。”關門出去前又說,“而且那麽低胸還什麽都看不見。”
  哪吒皺著眉毛告訴我:“最後那句才是他不用人家的真正原因!”
  這小鬼,我捏捏她:“他又不是翅膀!快去換衣服。”
  “我小表舅從來不嫌女孩子胸小。”
  右邊臉頰的肌肉不知道為什麽一跳一跳。“我胸不小!”
  這孩子係好紐扣盯著我不小的部位看看,臉上遺憾地寫著三個字:你撒謊!

  執拗見放
  我比哪吒大了七歲,七歲是應該有代溝的,我這麽想著,也就努力不去指責她奇怪的打扮。衣服倒還普通,放在上世紀三十年代比較普通,她偏愛對襟小褂肚兜短袍一類的服裝,反正近些年複古風盛行,這也能夠接受,但是她那些提溜拴掛的小配件實在讓人想忽視都難,手腕上的珠子鏈子一串串一條條幾乎掛到了手肘,脖子上一個巨大個兒的玉牌,護心鏡般垂掛胸口,一隻耳朵套了七個小銀圈,另一邊隻有一個耳洞,掛的耳環樣式卻集大成於一體,又是鏈又是墜又是圈的,很多複雜。她還反駁:這有什麽複雜,就是一個墜子一根小鏈還有個圈圈,多簡單。我老氣橫秋地念著:“時代不同了……”
  哪吒趴在車窗上往外看,順嘴接道:“男女都一樣。”都還發的二聲。翅膀算是把東北話給發揚光大了。
  “你在S市常和翅膀他們一起玩?”
  “嗯,除了他們我也沒什麽朋友,有時候在他家一住好久,而且一定要和蕾蕾一起睡。”她說著噗哧一笑,“哥哥那個色胚,幾天碰不到蕾蕾就急了,千方百計把我趕走。不過後來他的酒吧越開越多也蠻累的,我就體諒一下把美人還給他了。”
  “翅膀是個會咬人的大老鷹,你有膽子惹他怎麽沒膽子自己去秦家拜祖?”
  “他連你這嬌滴滴的美女都打,萬一把我當男生修理怎麽辦?”她指著秦府門口的石獸,“看上去就是不是好惹的人家喲。”
  老妖怪當然不會無故修理個上門送禮的孩子,但卻真的把她當成了男生,轉著她的光頭看來看去,對那些環佩叮當也不以為意:“大川的孫子,差一點就成我重孫兒了。不過這你也得叫我一聲太爺爺吧。”
  “太爺爺。”哪吒立馬把我們昨天費心巴夥想出的稱謂忘到一邊,嘴甜地叫道,“太爺爺,我不是孫子,我是外孫女兒啊。”
  “都一樣,都一樣。”老妖怪心情不錯,抬頭看看我,“你坐吧~今天不用上班?”
  “不上班,禮拜六公司休息。”答完了才在紅木椅上落坐。
  哪吒造謠:“太爺爺啊,小表舅去拍照了,讓家家……小姨送我來。”
  我驚慌地看著她,這孩子要幹什麽?
  “唔。”提到不愉快的人,老妖怪臉又繃起來,“算他還長心了。”
  “良舅說讓我問候您,下個月您生日他會過來的。”
  “良子還沒娶媳婦兒嗎?”
  “這個,大人的事我也不好問的。”她裝乖裝無知,迅速轉移這個敏感話題。“大門口燈籠上的秦字是太爺爺寫的嗎?我外公書房裏也有好多……”
  午飯令我意外,除了幹煸河蟹和素炒苦瓜外,雞塊燉野山菌,漬菜粉,鍋包肉,蒸醬茄子,他們家是東北廚子?哪吒吃菜挑嘴,我隻動最近的兩碟菜,老妖怪頻頻皺眉。董哥接了眼色問:“家家是東北哪裏人?”
  “M城的,離哈爾濱不遠。”
  老妖怪有意思,要說話不自己起頭,等人對上一個來回才接茬兒:“都說東北米好,你認得這米是不是正宗東北米?”
  我看著油汪滾圓的米粒:“響水米嘛。”
  “還挺會吃。”老妖怪頗得意。
  我怎麽不會吃?二叔是省糧食局的,家裏離著石板稻田又那麽近,連這都吃不出來還混什麽黑龍江?“響水現在出米少,據說都送去國宴招待外賓了。”
  “外賓吃得我吃不得?”
  哪吒和老妖怪聊了大半天,發現這太爺爺挺好哄,混得熟了也開始撒嬌:“太爺爺偏心,看家家小姨來了做東北菜,為什麽不做我們家鄉菜?”
  “你這丫頭!”老妖怪假怒辯道:“菜肉調料都是北京買的,哪兒有東北菜?”
  入9月份哪吒開學了,老妖怪仍三五不時找我去家裏吃飯,本來是氣季風的玩笑話,好像還變成真事兒了。季風忙裏偷閑問我:“別是真想招你當外孫媳婦兒。”
  我拿他說過的話噎他:“我不動心就行唄。”
  其實老妖怪從來不提我和他外孫如何,偶爾會閑聊到錢程小時候,不外乎是些淘氣惹禍的事跡,基本是罵著收場。隻有一次去了婁保安的父親家裏回來後,他問我:“秦程不再提出國,是你和他說了什麽?”
  敢情錢程到底提交了這大逆不道的請求。我斟酌著扯些旁的話,告訴他:“大家都是好朋友,保安我們幾個跟他談了談,他自己也不是說特別想出國。”
  老妖怪盯著按在拐棍上的雙手,想了一會兒說:“你怎麽願意陪我這個怪老頭?”
  我嘟囔:“您叫我來的敢不來嗎?”
  刷火的兩個銅鈴大眼瞪向我:“你不願意來?”
  “我本來是有點不願意的,因為您總是嚇唬我。後來我發現,也就僅是嚇唬人,毛主席教過我們: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
  “我倒不是紙做的虎,不過真是老了。”他看上去不像是服老的人,能吃能喝能張羅,閑來無事刷刷刷揮拐棍指點園丁種白菜。
  也不是說美女遲暮才可惜,這英雄壯士年邁的臉也能讓人感歎昭華。我打歡笑說:“您可別說隻等抱重孫子什麽的,這話對我說可是有逼婚嫌疑。”
  老人家臉一繃,竟然急了:“我程程還用……”想了想不對,硬生生把話咽了回去,黑紅的臉上膚色更重。董哥開著車,聽見這對話也忍不住哧聲一樂,老妖怪遷怒於他,“早叫你走三環下去不聽,堵在這兒半天挪不動!”
  “我多嘴瞎說~”憋著笑翻開手裏錦盒觀看老婁叔贈的圖畫石子,“老爺子才不急著家裏再多小輩添鬧。”
  他審訊我:“臭小子這麽告訴你的?”
  我搖頭:“自己猜的。聽說秦總也早有男朋友……”董哥在後視鏡裏向我打眼色,反正都開了頭,龍沒見大怒,我又加了一句,“不過您還舍不得她嫁人。”
  老妖怪繃著臉看我,好半天才音色濁濁地開口:“胡說八道!”
  “錢程說的。”我把事推個幹淨。
  “他笨你也笨。”
  “要聰明的也有啊。”我冷笑,“東條英機。”
  “呸。別拿畜牲跟人比。”他輕頓拐棍,威脅,“你再氣我看看?”
  我縮著兩肩:“說真的,日本人的確很聰明,而且那個民族有些精神挺值得學習。”
  老妖怪當年是三大軍區總司令,雖然歲數大了反應會鈍一些,但絕對比一般人勁兒掰得快,還同我打起機鋒:“聰明怎麽樣,自古作奸犯科的都是聰明人。傻子成不了壞事。”
  “您這種以點蓋麵太不公平了,全中國要都是傻子可倒是沒什麽人作奸犯科。”
  “那就隻有下道可走嗎?不擇手段打江山,腦瓜轉得再快,荷包再鼓,也不過是玩兵黷武的軍國主義,麵子風光,滿肚子狗屎。”
  “老爺子指什麽是玩兵黷武?殺人放火當兵的可比老百姓幹得多,您打仗的時候不使刀槍嗎?做生意沒害過人家破人亡?黷武是不可取,有些手段比血光更嚇人,相反有些身懷利刃的,別人都怕了他,反而不會凶神惡煞處事。”
  “你以為人人都恭著就是沒反心?保不齊背後給你一刀的就是平時看著最怕你的人。”
  “……”我一時語塞,沒聽明白這到底是不屑還是關心。
  董哥轉著方向盤:“家家,前邊往左拐嗎?”
  老妖怪低喝:“來這麽多次了還問!”
  不想再害董哥被罵,隻好乖乖不做聲,心裏也正猜忌著。
  “你見過那姓貝的?”問完了自己做答,“也是,秦程這小子跟他玩得近,保安也不說管管……你有話就說,別噙頭斜眼地看人。”
  “您看保安就怎麽瞧都順眼,出身正當,工作正當,為人就不管~女朋友一天一個也正當。”為了你鬼兄弟的情路,婁大哥也別計較我這過於貶低的語氣了。“您不帶偏見地說,有十幾年去等一個人的誠心,再壞又能壞到哪去呢?”
  車裏氣壓驟降,悶了好久,快到我家時老妖怪突然說:“也是個傻子。”我聞言一喜,鬼貝勒肯定從來不知道被人罵成傻子會有多麽幸福。等著聽旨,皇上卻沒頭沒腦來了一句:“你這小孩兒穩穩當當的,是個有福氣的相。”
  突變的話題讓我懵了一下,怔了怔才問:“您還會看相呐?”
  “不是看相,是看人。老頭子這雙眼睛看過多少人從生到死了……”車子在小區門口停下,他歎,“你們年輕人的事兒我壓根兒也不想摻和,可總得有人過來跟我說說不是?問問你秦總,再問問那小兔崽子,他們誰跟我說過保安一天換一個女朋友。姓貝的小子滿城地呼風喚雨造聲勢,買通了你說媒,自個兒連我家大門都不敢登,說什麽誠心?”
  我一邊應著是呀是呀,一邊問前方驚喜回頭的董哥:“您說這也怪不得咱們首長抱怨是吧?”
  老妖怪撇嘴:“捉鬼演雙簧!”拐棍敲敲我小腿,“快下車,後邊喇叭催得我的心慌。”
  催也得左右腳倒騰才能下車啊,我推門出來,後麵是個紅色寶來,大白天還開倆大燈晃了一下。是了,這院常出入的紅車除一都市貝貝就是它了。小區大門隻開了一邊,僅能通行一車,董哥開進來調頭順便讓路,寶來在後邊一腳油門一腳刹車,我心直突突,走過去拍窗子:“你別跟那麽緊行不行!”季風在裏邊嘻嘻笑,讓我上車。
  這危險地段,上不了。
  A6停在一邊,老妖怪半開著車門向後看。我拉季風下車,給老妖怪介紹:“季風,我男朋友。這是錢程他姥爺。”
  男朋友現在比我會說場麵話,彎腰點頭問好,乖得像大號白兔。老妖怪認真地打量他:“你認識程程?”
  “最近都一起拍一個廣告。”
  嗯?我扭頭瞪他,沒聽說呢。他後麵拉著我的手輕捏一把,咧嘴笑笑。
  老妖怪問:“你也是照相的?”
  季風笑容一僵:“不是,我是景物。”
  老妖怪似懂非懂,微微頜首:“有空來家玩吧。”
  我給鬼貝勒報喜,真感覺自己是職業媒婆。電話裏麵吵得很,應該是聲色場所,鬧得還挺歡。我說:“秦老爺子好像要召見哥哥你。”隻聽他極輕地“噓”了一聲,周圍頓時安靜,我聽著風音,非常恐怖。
  也非常高興。掛了電話無意識地盯著空間某處發呆,直到季風聲音鬼魅般出現:“給你下聘啦?”
  啊?我抬頭傻看麵前的俊臉,睫毛忽扇扇快掃到我的皮膚了,推開他:“給我下聘你咧個大嘴笑啥?”
  “你剛才說我是你男朋友。”他往我肩膀上拱,剛洗過的頭發往下滴水。
  “發賤~”我抓起他搭在肩上的大毛巾,擦著擦著忽然發現他的頭發顏色不對,“你焗了頭發?”以前都是彩噴,一洗就掉,這會兒剛洗完還是深栗色的。為什麽是栗色?
  “好看嗎?”他抓抓發絲,“我新換的發型你居然沒看出來。”
  我托著他臉看,發縷稍長,層次淩亂,我想像著水幹蓬鬆的效果,不敢恭維,好男兒指定發型嘛。“下午弄的啊?”
  “嗯,他們都說像女生。”
  “季風小朋友,”我拿出在季潔家幼兒園執教的耐心,“請問你覺得他們這話是在誇你嗎?”
  他不以為恥,擺美美的POSE給我看:“我讓發型師幫你也修一下頭發,修成跟我一樣的。”
  “沒你這樣的,人家都讓留長發,你還圈攏我剪了去。”
  “你要喜歡咱倆一起再留長~~”他拉著我已過肩的發尾,“看,都有分叉了……求你了。”
  那麽大坨蹲在我麵前擺出這種表情,簡直像秦始皇哭長城般滑稽,我笑著道破他心機:“你去商量他換發型,我反正不剪。”
  “真惡心!”他掐我脖子,“錢程也這麽說。跟一對雙似的來來回回在我眼前晃,跟商量好一樣,要不就都披著,要不都紮個小角,看得我這個鬱悶。不行,今天由不得你了!我拿剪子去。”
  我看他做戲,指揮:“在右邊抽屜~~”他撲回來把我壓倒,全身重量交上,我裝昏,肚子一涼,他撩起我T恤的下擺在欣賞風光。我已經習慣得無動於衷,眼半眯,“禽獸~”
  他說不好玩,乖乖蹲好讓我擦頭發,問:“小歐娜呢?”
  “不知道啊,又出去玩了吧。”
  “你也不說給老黑看著。”
  “防不勝防。你連她偷你茶葉都防不住,我能防住她一顆騷動的心嗎?”
  “嗬嗬,騷動。對你不說我還忘了,她把我茶葉都皮兒走了,我還打算留兩盒回家給市長叔呢。”
  “沒都拿走,其它的我給你放床底下了,你也不能老在客廳放著,擺設啊?”
  “有媳婦兒真好!”他高興地拉我的左手在戒指上親一下,“咱爸愛喝茶嗎?”
  “不愛喝,他嫌苦。”
  “不苦,我喝來著。”
  “你那是在當地喝,泡的是當地水。茶葉從生到長都吃這水,再用它泡當然不澀,換別的水就不一樣了。”
  他仰脖子看我,聽得認真,問得也認真:“原湯兒化原食兒?”
  “勉強能靠上邊。”
  “等小鍬兒來讓他開車都拉回去,一家給送幾盒。”
  “一共也沒剩幾盒了。”
  “嚐嚐鮮得了,喝飽得多少啊。”他站起甩甩頭發,“他們是下禮拜來嗎?可別趕上我去山東給人裝係統。”

  勇氣見放
  於一空出來時間陪楊毅四下逛逛,當自己大學生呢還過暑假。季風罵楊毅罵得太缺德,你個祖宗的死崽子,如何如何。聽得我都不願意,俺們祖宗托夢揍你啦?我就等那活祖宗來收拾他了。計劃有變在他們來京的前兩天晚上,我去風訊等季總下班,他在給遊戲掛級,登陸上去就被翅膀狂M:兒子兒子兒子兒子!打遊戲的兒子!季風就回:你喳喳個屁!大孫子!
  我以為這又得沒完沒了對噴一頓,可是老大心情頗佳,被人罵得赤裸裸還“西西”地笑,操縱他的法師滿屏幕放電,頭上頂著鮮豔異常的五個大字:俺!要!當!爹!啦!
  消息快速傳遍大江南北,楊毅恨不得第二天就拱到S市去,於一勸她:不急,貓三狗四。翅膀堅決不讓他們倆去,理由是孕婦不適合看怪東西,對胎教不太好。怪東西們肯定不會理他,翅膀想秘密搬家,又不忍時蕾折騰,隻得作罷。
  北京之行取消,幾天後時蕾家來電話,轉戰S市的楊毅在裏麵嘰嘰喳喳,嘿!真叫一熱鬧,時蕾媽也去了,翅膀媽也去了,季風說視頻視頻,視頻接上了,滿屋子人外加一條狗,獨獨不見主角兒。翅膀媽拿著邁克,非常專業的語聊模式:喂?家家啊?聽到了嗎?蕾剛懷孕得讓她離電腦遠點兒。
  楊毅坐正臥兒,啪啪打字:在小屋麵壁呢,嗬嗬嗬~老大現在恨不得給她裹個殼……被一隻手狠K一下,於一調著攝像頭往旁邊照,時蕾遠遠地在臥室門口站著,有免費語聊係統不能使用,仍舊拿著無繩電話跟我聊。翅膀挨著她,茶色鏡片直反光,寶貝兮兮地一會兒摸摸她頭發,一會兒親親她肩膀,咧一張大嘴,扁桃體呈現完美的心型。
  我們都能體諒翅膀頭回當孩子他爹的興奮勁兒,時蕾說我也能體諒,但是他實在太忙叨人了。連昔日是婦產科大夫的翅膀媽都受不了自己兒子了,捶巴他一頓:血壓高點兒的能讓你忙犯病了。翅膀能消聽半天,卻是去跟丈母娘打聽:媽啊,你懷咱家小蕾的時候愛吃啥?完了又說時蕾:饞什麽酸的都別吃,琴姐就是酸的吃多了才生個兒子。時蕾自己也想要個女兒,嘴上不說也真信他的忍著不敢吃酸的。簡直能笑死人,我說那孩子都已經在肚子裏了,是男是女能因為你吃酸吃辣就變了咋地!翅膀堅持:現在還沒孩子,就一小黑點兒。楊毅配合地拿起片子對著鏡頭,發消息:像花生米那麽大,有胚芽了。
  時蕾肚子平平,已被套上孕婦裝,上下樓翅膀要攙著走,離電腦十米以內要穿防輻射服,強迫性申請停薪留職一年,晚上八點以後不許去酒吧,翅膀戒了煙,沒事兒扶著媳婦兒後腰在小區曬太陽,鄰居阿姨見了:喲,懷孕啦。翅膀就狂喜狂點頭。時蕾說我都不好意思告訴人家才五十多天,整得跟快生了似的。
  我算算日子:“挺好,明年生個小金豬。”大概翅膀也是計算著要的。
  時蕾抿嘴樂:“我不想讓小孩兒屬豬。”
  “你想讓他屬貓?沒這屬相啊。”
  “屬豬都像楊毅季風那樣的不得愁死。”
  我哈哈笑,楊毅在QQ裏告狀,季風不悅,回頭瞪我手裏的電話:“死老貓!”
  “讓翅膀聽著幹死你!”
  躺在床上季風說:“真羨慕人生孩子啊。”
  這讓我為難了,我可以上天幫他摘月亮,但他羨慕人家生孩子……我坐在床邊給手機換電池,回頭看他一眼,苦口婆心地替季老伯勸說:“季風,你還是等下輩子吧,你家就你一個兒子,不能讓你那麽混帳……”
  在我腰間流浪的手倏地一緊,他自背後把我勾進懷裏:“我是羨慕翅膀,我也想當爸爸。”說著在我脖子上咬一口,眼神兒就變了。我想要掙出去,被他反將雙手也都壓住沒讓我如願,手臂看似沒怎麽使勁,剛好是把我圈牢的力度。他半倚半躺著一堆枕頭,臉離我很近,呼吸像小蝴蝶一樣柔柔地扇動我的發絲,指尖與我無名指上的戒指輕觸,輕撫。
  剛才討論別人生男生女好的勇氣像個幻覺般地消失,我抓著他的手,不敢用力,手背上的筋脈隨著某根手指的動作而輕跳。他的另一手扣在我這隻手上麵,許久,隻是輕輕拍了拍,我呼一口氣,他無奈地勒緊我,狂躁得讓我不敢喊疼。到他自己暴走終止,解了勁兒,我才偷偷打個冷顫,低眉順目,看手指糾纏,兩隻戒指互合,男款隻有一顆鑽,但我奇怪的是它為什麽沒有星座符號,季風是風向雙子座。愛上男雙,如同愛上兩個男人。
  “我的裏邊有名字。”C&J,他讓我看的時候還點我肩膀的紋身。
  我想聲明CJ和C&J不一樣,想了想又咽回去。“我的是訂做的?浩馬尼?”
  “有問求婚戒指什麽價的嗎?”
  “訂做的好像很貴。”刻字和烙一個符號工藝差很多,
  “千金難買心頭好。”他說,“你願意把它戴上我賣血都行。”
  “挺好點兒事怎麽讓你說那麽惡心?”
  “現實就是這麽惡心。”
  我半仰著頭看他,一根一根眼睫毛的末端是透明的,合攏成漂亮的弧形,半垂著,投出兩彎淺淺的黑影,怎麽也看不清他眼珠的顏色。
  “好了你快起來。”他扶我坐起來,汗從發際淌過眉骨,一道清晰的汗跡下,浸在濃眉裏。
  我也淌汗了,幫他抹著臉:“我這麽沉……”
  “天兒真熱,開車出去轉兩圈?”見我麵有豫色,他眉一挑,“要不就脫衣服睡覺!”
  出門上車,東南西北得有個地兒啊,擰完了鑰匙車裏升溫,我們在裏邊蒸著,足有一分鍾才調頭上路,季風說:“找地兒吃東西。”
  “你吃完飯都不到兩個小時,就這樣還成天嚷嚷減肥~”
  “什麽事都是吃飽了肚子才有心情做,減肥也是。”
  我恨鐵不成鋼,係緊安全帶罵:“你這個沒出息的!”
  “有出息的都餓死了。”
  夜晚沒有盛夏的浮燥,天氣真好。
  車出小區到天橋邊靠下,季風買了兩串烤魷魚,吃一串看一串,醬汁滴噠。我把他胡亂塞進襯衫口袋的零錢掏出來疊好放進去,又抽了紙巾擦車座。我說季風啊,我現在真是一點兒也不想結婚要小孩兒,我侍候你一個就夠夠的了。
  他辣得直吐舌頭:“好熱。”
  “熱你把窗關了開冷風,伸什麽舌頭?”我眼中帶笑,“怎麽沒有汗腺是嗎?”
  他三兩下解決食物,剩了半串順窗子丟出去,飛快升上車窗:“咱去五環,我給你飆到一百三四。”
  我擠出來一滴眼淚:“再也不罵你了。”
  “這車刹車性能非常好,就像我一樣。”
  把季風逼到說出這種話,歐娜對此笑得要崩潰,咽了好幾口牙膏沫子,皺著眉毛嘩啦嘩啦漱口。我盤著手在衛生間門口接著說:“他現在一天想著法兒把我騙上床你知道嗎?”
  “也用不著說那麽難聽,人家找不著女人嗎?”
  “別惡心我。”
  “你啊,偷偷摸摸戒指都戴上了,還有什麽放不開的?”
  “不是放不開,我跟他有什麽放不開的啊……”我就是胃裏不舒服,先是酸後是疼,跟著就漲氣,反胃。
  “你問題到底出在哪?緊張?害怕?第一次都這樣。”她擦幹淨嘴巴走出來,拍拍我的肩膀轉向客廳,“我和尹紅一第一次上床,他還沒進去我就先嚇哭了。”
  “我說你注意點孩子行不行?”我顧忌地看看沙發上的孩子。
  哪吒同學難得安靜,在看中央5台世界杯重播,對我們的話題毫不關注。
  歐娜坐過去塗腳指甲,問她:“你們大一新生的,周末也沒個活動?一大早就跑來這兒看足球。”
  她聞到指甲油味,吸了吸鼻子,懶懶回答:“有吧,我不愛去……裏皮真是一個發明家。”
  “誰?”
  “意大利主帥嘛。把讚布羅塔成功地改造成了一個邊前衛,他本來是個優秀的邊後衛。”
  本句話除了意大利之外,其它名詞都很陌生,歐娜直接說:“聽不懂。”
  我想陪她說說話,想了半天問:“中國還有足球隊嗎?”
  哪吒看我一眼,笑:“你不好這樣罵人的。”
  “那現在誰是教練了?”
  歐娜在一邊充內行:“誰還敢帶中國隊。”
  我說:“米盧,不是挺好麽,在我有生之年終於衝出亞洲了。”
  哪吒說了句我們聽不太懂的家鄉話:“額骨頭碰到了天花板~”
  季風來接我時對我們大清早的話題表示不屑:“說什麽米盧?您幾個還嘮起足球來了。”在哪吒身邊坐下,“看球兒呐孩兒?”
  “嗯,她們說米盧本領蠻大,能帶中國隊出線。”
  “狗屁,”季風輕嗤,“趕上日本和韓國不用踢。”
  哪吒來了興致:“對嘛,伊朗和沙特還在一組。”
  “再不出線上帝都死得貨。”他說完突然笑了,摸著哪吒的光頭嘲笑,“韓日世界杯那年你才幾歲?上小學呢吧,還知道沙特。”
  “我當然知道我還去了開幕式!你才上小學,離我遠一點長毛怪!”
  自從見季風不是光頭後她表現得無比厭惡,季風還就喜歡逗她:“你老舅比我頭發長。”
  哪吒居心不良地斜眼看我的頭發,季風黑了臉。我攬鏡對照半天,把頭發攏向一側挽個小揪兒,又拿了歐娜寬寬的金色發卡把流海兒全壓起來,鏡子裏麵怎麽看都覺得臉大了不少。季風卻相當滿意,樂滋滋地領我出門,還虛頭虛腦地說:“沒事不用弄,今兒他舅不來。”
  但是不安份的事還是發生了——這個色彩豔麗的上午,陌生的攝影棚裏,我站在衣架子旁邊,擺弄那些毛絨絨的帽子和圍巾,聽服裝助理雀躍地低聲議論季風,抬頭就看見錢程無聲無息地背著相機包進來。一時腦子也沒怎麽運作。
  他頭上別著波浪狀的細金屬發卡,額際光亮,眉飛入鬢。
  季風坐在一塊背景紅木方上化妝,對攝影師的到來表示歡迎:“怎麽又是你啊!”
  “又是我!”錢程打量他一番,“剪頭發了。幹嘛跟我弄一顏色兒的?”
  “到底是藝術家的眼睛,我媳婦兒都沒看出來。”
  錢程衝紛亂配飾之間的我笑了笑:“陪孩子上學?”
  “錢老師好。”我擺手,“我們季風最近還聽話嗎?”
  錢老師誇道:“少見的聽話,除了按快門之外基本上不用我調動什麽。”
  季風不接受他的當麵好人,抱怨:“那你還往我腦袋上倒酒!”
  “你這人真記仇~”
  造型師和廠商代表敲定了待展衣服推過來,看見錢程職業性地讚道:“IN哦~不考慮試個鏡?”
  季風一本正經地說:“錢老師跟我不一樣,他光賣藝不賣身。”
  幾個助理竊笑。錢程瞥他:“甭跟這兒逗貧,妝上好了沒?立馬無影區。我趕時間。”
  “不是人幹的活啊,這時節穿這種東西。”季風扯著毛衣領子抗議。他這次是拍某品牌秋冬裝宣傳冊,身上長衣長褲包得密不透風。
  “空調開這麽大還熱什麽熱?”錢程抹著腦門兒的汗,“你出去站會兒看看,沒讓你拍外景呢。身在福中不知福。”
  季風被押走之前給我遞眼神:果然熱啊,火哧嘹的~~
  久違的快門聲加謝謝組合又出現了,加上看不膩的季風,頭一回覺得攝影棚裏挺自在的。錢程拍照的姿勢感覺比模特更有可看性,主要是很驚人,他身體柔軟度超高,身體和腿竟然可以低成那個角度去仰拍。一個A型梯子被他助手抱著,隨著派上用場,看他爬上爬下特搞笑,季風倒是憋得住,也可能是習慣了。造型師是V姐公司的,告訴我這兩位的默契好得沒話說。
  真不是錢程言過,我們四兒現在這小範兒拿的,舉手投足風華絕代,連眨眼頻率都能控製住。狀況出在換了抽象背景時,搭檔的女模特換完衣服出來往季風身邊一站,錢程從透鏡裏看過之後:“衣服太花了。”在待選衣架上摘了件衣服扔給她。
  那女的麵無表情接過衣服,當著全棚人的麵,拚色外套一脫,小衫一脫,裏麵膚色無痕內衣,幾秒鍾後,整套換好,沒沾上半星一點的細粉彩妝,再麵無表情坐下:“OK開始吧。”
  錢程比那女的更麵無表情:“季風看鏡頭。”
  季風以前可沒跟我說過女模特都是這麽換衣服的,被逮個現形,小小狼狽了一下,被錢程這麽一喊才回過神。那副糗樣,我把下巴繃了又繃才沒有當場笑出來。
  用錢程的話說是遇到好模特,可以早收工,但模特還有一個室內時尚欄目的動態小片要拍,所以收工的隻有錢程。季風和攝像去二樓景區,我留在一樓工作間,和錢程坐在一邊喝冰茶,他過會兒還要去給客戶看電子樣宣的效果,助理正把剛拍出來的照片導進隨身攜帶的筆記本裏。現在屬於流動作戰,助理也從愛吃零食的小女生變成可以背槍佩甲的大個子男生,看他輕鬆捧著那可媲美天文望遠鏡的廣角鏡頭,換成女孩肯定不行。
  “晚點我發你郵箱裏去?”錢程見我一直盯著助理那邊看,以為我想要季風的照片。
  其實我隻是疑惑他拍完照片就往電腦裏導的舉動。“不是都說正規拍照都用那種原始相機嗎?”
  “原始相機……”他被這詞兒逗笑。
  業餘了~我不好意思地推推發卡:“叫什麽?”
  “膠片相機,用膠片拍反正是學術一些,我這就是膠片的。”
  膠片的可以直接導進電腦?就算是拍立得,我確那堆小型器械裏沒有掃描儀。
  “用這東西。”他把相機後邊一個移動硬盤狀物體拆下來,“可以把它改成數碼相機。”
  我接過來開眼,還挺沉的。“幹嘛不直接用數碼相機?”
  “這個像素高,能到3000多萬,數碼相機達不到。”
  “那以前都買膠片相機配它吧,像素這麽高,膠片相機是不是還比數碼的便宜?”
  “是,但數碼後背貴。”他敲著我手裏那個神奇的轉換器,“這個三十多萬。”
  “……”夠買我的SMART了吧。“錢程我一直納悶你用這麽貴的器材給別人打工能掙什麽錢。”
  “嗯?”他好像心不在焉,被問得一愣,勉強答道,“還是能掙點兒。”
  “你怎麽不自己做個工作室?”
  “不是不做,是沒那個精力做。”那雙黑眸裏湧出了疲倦,“有空得去上課,學管理學營銷……經濟,還學什麽來著?英語我是肯定不學。”
  “你要接中坤?”
  “要不她和鬼貝勒倆人這輩子算沒戲了。”
  不是吧……“老爺子不是同意他們了嗎?”

  隱忍見放
  上車!”
  我很堅絕地搖頭。
  季風沒再言語,開了車門等我。
  我掉頭就走。
  他說了句:“你長脾氣了是不是?”兩步趕上來抓著我往車裏塞,戒指與戒指相卡,擠疼手指上細細的一條肉皮。我捶著他,身體往後掙,還是被他拖進來捆好——用安全帶。我拔下鑰匙死死攥著,這種時候我不坐他的車,他也不許開。
  季風擺這副見人殺人見鬼宰鬼的惡魔臉給我看是有原因的,小片拍到一半,導演改主意,他溜號跑下來,看到的卻是我和錢程深情款款對望。
  事實上當然沒那麽離譜。
  我跟錢程說了他姥爺對鬼貝勒的默認後,他很驚訝。估計鬼貝勒和秦堃也是隻顧著樂去了,誰也沒想起來跟這祖宗通報,他聽我說了之後當即連問三個真的嗎?又逼我把和老妖怪的對話原汁原味複述一遍,這才真正確認地發了半天呆,再轉頭看我的時候感激之情不言而喻。“你不知道我姐這些年……”
  我當然知道,要不然哪敢冒死進諫。看他今生再無遺憾的誇張模樣,忍不住狠狠嚇唬他:“別以為這樣你就可以甩開公司不管了,我那親哥哥為了趕快把你姐娶到手還不得抓緊把你推上崗啊。”
  他搖頭一笑:“謝了。”抬手在我發卡上輕輕一彈,像表揚做了好事的小孩。
  我是為你做的,錢程。我在心裏把自己好好惡心了一番。
  錢程幫了我太多,給了我太多,也教會我很多東西。鬼貝勒和秦堃的事是他的一大心願,我拚著再挨老怪物兩棍子,也想幫他完成。無關情愛吧,眼睛看眼睛,也不會懷孕,糟糕的是季風頭扣一頂北美風情的牛仔帽從樓梯扶手一溜地滑下,二目一凜,北美風情轉為北美風暴。
  讓我坐他的車?還是那句話,珍愛生命,遠離油門——
  “拿來。”季風降了中控鎖,攤著手朝我要鑰匙。
  “你開門,我下去就給你!”我能下去鑰匙就能下去,他別想帶著我和車一起上道禍害北京交通。
  兩句“拿來”沒要去,他動手開搶,我握得更緊,指甲摳進手心裏,比不過季風毫不憐惜的態度來得難受。另一手想扳開那股蠻力帶給我的疼痛,掙紮中刮到他的腕表,指甲劈斷,豔紅的血自肉甲相連處急速滲出,隨著勁道溢滿指甲縫隙。
  他被血跡嚇到,慌忙鬆開我。
  我縮回手背到身後,把鑰匙護住,紅著眼瞪他。
  他又急又氣,大聲吼我:“我不搶了!”卻伸手拉我胳膊。我固執地反剪著兩手,指端神經跳躍著抽搐。季風繃緊的臉上仍隱含著怒意,拍我肩膀的力度也不輕,語氣到底放柔下來:“把鑰匙扔旁邊,我看你手。”
  我要承諾:“你不行開車。”
  “啊!不開了。”音量又提上去,他整個身子轉過來,腳離開離合踩在兩個座椅之間,“手給我看看,要你命啦,下那麽大力氣……”
  受傷的左手伸給他,他的嘟囔停止,眼睛一下黯了,全是犯錯的心虛。我賭氣將手抽回,委屈的心情一湧而上,眼淚撲簌簌掉下來漸漸嗚咽出聲。
  “……”他的手懸在半空,舉起來又僵住,不知道先擦眼淚還是先擦血。
  我托著受傷的手指大哭,越哭越委屈,他還傻愣愣地不懂哄人,氣得我自己抽了紙巾將指頭一裹,轉身很用力地開車門。
  他這才如夢初醒地拉住我:“家我錯了,你別生氣。”
  “你開門~”我掙不開他的懷抱,手敲著玻璃堅持要下車。
  “你要去哪啊?先把血擦擦。”他不敢再強硬,整盒紙巾拿過來,小心地捉住我的手把染紅的紙巾撤下,抽張幹淨的輕拭,“別哭了,我知道錯了,不開車,一會兒坐車回家,嗯?疼不疼?”
  “我要下車。”我鼻音濃重,右手因緊握鑰匙而發木。
  “等會兒一起下,我也不開了,你別哭。我知道錯了。”見我眼淚更凶,他急得擦完血的紙就順勢上來擦眼淚。
  我向後躲開,他眼明手快地伸手一攔,在我後腦勺和車窗之間加了肉墊。接過紙巾盒自己又哭了半天,從包裏翻出指甲刀把破損的長指甲剪去。不知具體傷在何處,總之甲體下麵的血管很豐富,隻一碰又觸動傷口。
  他見我疼得不敢下刀,自告奮勇:“我幫你弄。”
  我不理他,指甲刀哢嚓哢嚓,指甲被剪得光禿禿,血沾在手指和指甲刀上,還有季風的手上,小傷口,大影響。
  “對不起~”他咬著嘴唇,悔得恨不能賠命。“還疼嗎?”
  “管不著。”
  “你別生氣,我不是故意的。明天把車給V姐送回去,以後不開了。”
  我抽抽搭搭地審他:“你是開車錯了嗎?”
  “我跟你耍脾氣錯了。”他認識得很清楚,還故意大聲嚎氣兒地對我。
  “你為什麽跟我耍脾氣?”
  他不作聲。
  我低聲控訴:“不是你帶我來的嗎?我又不知道錢程在這兒,你幹嘛耍那一出啊?我背著你跟他見麵了嗎?”
  “他幹嘛摸你腦袋?”
  “那不是鬧著玩嗎~”
  “鬧著玩也不行碰。”
  又開始了是吧?“你靠邊我下車。”
  他把我抱緊:“下車也不行碰。”一招連用數次肯定威力頓減,我回頭瞪他,他不敢正視,仍舊堅持,“就是不行碰。”
  “唉呀你別鬧!手疼!”我半哭半笑,瘋了一樣,還罵季風,“精神病!”
  “我真知道錯了,別生我氣。”
  “你錯在哪?”
  他說:“我從一開始就不應該嫁過來……”
  我踢車門:“我要出去!”
  “行行行,我說。”他把下巴擱在我肩膀上,捏著那根傷情恐怖的手指,煩惱地說,“我對那人沒意見,也相信你,但我還是看不了你們倆太近乎。我一點也不想惹你生氣,你知道我出事兒不太過腦子,發火傷著你了,我更難受。我想什麽事兒都順著你來,你高興就行,就這事兒我控製不住,你知不知道我看見你和他說話都得捏拳頭才能忍住不把你拽走?怎麽就精神病了呀?我要是有精神病就把你煮熟了吃下去,叢家家你哪都別想去知道嗎?不過我舍不得,吃了你就再看不見了,我不是像你那樣從小就喜歡著,倒也不能證明就比你的喜歡少,要是喜歡也能上秤量,不一定誰的更沉。你知道嗎?”他越說頭越低,最後眼睛都埋進我肩窩裏,聲音也從朗讀變成默念,隻有從爆破音噴出的氣息撲在背部皮膚上可以感覺他還在說著什麽,嗡聲嗡語像背誦祈禱詞。而他說話的內容我不是用耳朵接收,而是透過身體直接傳達腦中,他說:“我以前想不明白你怎麽那麽介意叫叫兒……”現在想明白了。他沒說出來,這個精細鬼,這一句話讓我徹底失去了繼續生氣的立場。
  說實話,下意識地,我想看到季風為我發這種火,想得到一些證明。可是即使這樣,仍然不能說服自己相信他說的話。我發夢遇見魔法師,給我一杆魔力秤,能夠測量喜歡,能量得出來,哪怕季風比我的喜歡少,但隻是少一點點,我就會非常安心。問題是世上沒有魔法,隻有魔術——這是我對錢程說過的話。我告訴他:魔術變不出原本不存在的東西,像愛情。我對錢程沒有愛情。魔術,並不是現實。
  現實裏,錢程之於我,是一個很複雜的存在。每個女孩子心裏都有這麽一個特別的異性,聽上去有些曖昧,這個人關心你,你也很依賴他,重視他,高興或傷感甚至一些無聊的事,都願意說給他聽,你們相互欣賞,有共同話題沒顧忌,在一起時旁若無人。這個人絕不會是你的男朋友。
  曖昧雖然無毒,卻如暗香般煙霧繚繞,無大害,隻是容易讓人頭腦發暈。
  所以很多女人撇不去這麽一個存在。
  能怪季風小心眼兒嗎?
  欠揍的是我。
  楊毅加綱:“那你不揍他!”
  我說:“打不過。”她讓我揍季風,她怎麽不讓我自殺?
  “反了他呢,跟你耍上了!人呢,我跟他嘮嘮!”
  “和工商的爬山去了。”他跟工商局幾個小公務員打得火熱,三五不時安排人家,好處就是能得到新公司注冊的資料,這年頭哪個公司不做個OA啊門禁啊什麽的,第一時間打電話聯係合作意向,商機就是搶著第一才有意思。
  “小崽子現在還挺有腦瓜兒!”語氣不佳,表情可是大大地得意。
  我冷笑:“不是一般有腦瓜兒呢。玩兒也不說帶我,誰知道帶哪個模特兒去的~”臨走時候可沒忘囑咐我中午去他家把窗台上曬太陽的寵物拎回屋。
  “你自己不願意運動還怨俺弟,俺弟才不是那樣人!倒是你我真得警告……不是,忠告兩句兒。”她手裏握根黃瓜,咬了一口哢哢嚼著說,“四兒真急眼了你就少跟那個攝影師搭擱吧,再說他還追過你。擱誰都得多尋思。”
  “我本來也沒想多跟他見麵啊,那你說我在他姐公司上班,他還總給季風拍照,完了還是哪吒她舅。”我說翅膀怎麽五一見到錢程時就連說眼熟,知道這層關係他一拍大腿說哦了,在哪吒家看過她小表舅的照片。一問哪吒,她家隻有錢程高中的照片,又說錢程和她良舅長得像。服了老大的慧眼。
  楊小丫搓著人中歎氣,挺發愁的樣子。“你說這事兒也真是,就躲不開了。”
  “你可別瞎惦記了,我跟錢程根本就沒什麽。”
  “你還真想有什麽啊?”查看周圍,翅膀不在,就於一坐在旁邊沙發裏打電話,她放了膽子對著邁克講究人,“小貓那年不也沒怎麽地就把老大刺激吐血了嗎?季老四那遠近聞名的爆碳兒,你這要真跟人有什麽他還不得心肝膽腰子啥的都吐出來啊!”
  很清楚地看見於一橫了她一眼。我小聲說:“於一瞪你!”
  她求證都不求證,回頭哇啦啦一頓罵,人於一也沒搭理她,她自討沒趣兒地接著跟我白唬:“真的,你稍微注意點兒~季大叔家就一個兒子,真氣死了怪不好的。”
  “沒啥不好的。”我看著光禿禿的指甲,“他死之前能把我打死。”
  “他不是故意的,借他倆膽兒他也不敢打你。”她趕緊說小話,“等見麵兒不削他的。”
  “什麽時候見麵兒啊?你還來不來北京了?這賴到人家不走了呢?翅膀煩不煩你~~”
  “我來看小貓也不看他的,煩我怎麽地?”她一臉無賴相。
  “真的這倆人哪去了?你頭不梳臉不洗的就坐這兒跟我叭叭兒。”
  “不道啊~我起來人就沒了,可能產檢去了吧,大人也都沒在家麽。”
  “你沒起來跟去?”怪了,這孩子不上課從來不睡懶覺,我猶豫著問,“小丫你沒查查你是不是也那個了。”懷孕的人才貪吃貪睡。
  “不能。”她十分篤定,“俺們可注意了呢。”抬頭看來到她身後的於一,“HO?”
  她戴著耳機,於一根本啥也聽不見,她問他就點頭,不知道是敷衍還是理解能力超高。
  楊毅笑嘻嘻地:“不過你倆得多注意點兒,季風毛愣愣的一天。唉呀!真意外了也挺好點兒事,正好奉子成婚,誰也別拖了。”
  我看見於一把耳機拔下來,話題轉過去問他:“你倆啥時候過來?別等翅膀攆。”
  楊毅代答:“他天天攆,我都習慣了。”於一跟她說話,他一向聲音低,我沒聽清,光看見小丫略顯失望的臉色。
  “來不了啦?”
  “商場可能要跟人打官司,他得回去。”
  於一的買賣多又雜,有糾紛難免,我也沒太緊張。“那你也跟回去啊?”故意逗那若無其事的,“你回去也啥忙幫不上,跟著還怪忙叨的,上我這兒待幾天得了。”
  她明明是放心不下還吱吱唔唔:“我自己去沒意思,跟季風幹起來於一不在你也打不過他,我不吃虧了嗎?”身後那人兩隻大手繞過來揉她臉蛋,她裝酷地眯眼:“削你啊!”
  於一那種狠茬子稍用點勁兒就能捏死她,沒個豆兒高的樣還總把這話掛嘴邊。“對了,於一不說翅膀他倆有小孩你倆就結婚嗎?怎樣?兌現不?”
  “兌!”她自己就給應了,聽到於一笑才不好意思地說,“今年肯定不行,小貓懷孕坐不了飛機回家,等她生完的吧……咱們四個一起結怎麽樣?反正你今年本命年結婚也不好,明年四兒本命年,完~一竿子支2008年去了。也行,五一回家結婚,完事上北京看運動會去。”
  季風回來,喝得醉醺醺,臉洗了牙刷了滾上床,強打精神聽我說完楊毅的提議。“我看行。”他笑著攬過我,抵著額頭低語,酒氣噴灑,“找時間跟你家說吧。嗯?”沒等我回答,翻個身自己睡著了。他現在酒量是見長,但一下桌兒就這樣,能找著我們家已經不錯了。我開機準備畫圖,計件兒的活兒早做完早利索,MSN自動登陸,看見黑群在線,順便告訴他季風在這邊睡下了,他說那小子還是沒醉,知道喝完回家沒人管他跑你那兒去。
  我回頭看那小子,是真醉了,睡呼呼的,小薄被兒蓋身上踢都沒踢一下。三個多小時,我剛把模兒建完準備收工睡覺,季風呻吟著要水,喝完水又吵吵不得勁兒,迷迷糊糊的,問他哪不得勁,他說腳心癢癢。哪兒?腳心。癢癢的地兒真缺德。是啊,撓也癢癢,不撓也癢癢。他四仰八叉地躺著,好像睡飽了,一雙大眼睛盯著我滴溜溜亂轉。我關了電腦坐過去,看也不看他:“你要不睡就回家吧,噢?”
  “睡。”他伸了手抱我,我想一想偎過去,關掉燈季風說,“我愛你。”
  “嗯。”
  “家?”
  “嗯?”
  “你把小鍬兒它倆拿回來了吧?”

  番外

  某站的發文的模式,是和別處不同的:都是正中一個添章節的大框架,框下方預著些小格,可以順手評論。評論的人,或早或晚看了文,每每花幾秒時間,打上分數,——這是最早看網文的事,現在大多是看霸王文,——開網頁等著,草草的看了就撤;倘肯多花功夫,便可以精讀一遍,或者聯係著上文,寫篇評論了,如果整天都在看,那就能給一篇長評,但這些讀者,多是精細鬼,大抵沒有這樣閑情。隻有辦公室的,才終日享受地泡在專欄裏,隻看榜文,慢慢地追閱。
  歐娜從上大學起,便在某站的娜人娜文裏當寫手,編輯說,寫得一般,怕討好不了挑剔讀者,就隨便寫點短篇罷。短篇的心急讀者,雖然容易發評,但嘮嘮叨叨惹人生氣的也很不少。他們往往要追求劇情跳躍地發展,看有沒有狗血情節文筆如何,又反複比較以前的寫的文章,然後打分:在這嚴重篩選下,點擊也很難高。所以寫了幾篇,編輯又說她幹不了這事。幸虧薦頭的情麵大,哄走不得,便改為專寫連載的一種輕鬆寫手了。
  歐娜從此便整天的泡在專欄裏,專寫她的連載。雖然沒有什麽不好,但總覺得有些單調,有些無聊。編輯是一副凶臉孔,讀者也大多是催進度,教人活潑不得;隻有路過的上評,她終於笑出聲,所以至今還記得。
  路過的是沒看文而寫出評論的唯一的人。他文筆很普通;標點完整,名字也沒有一個,見過馬虎網名沒見過這麽馬虎的。評雖然寫了四行,可是又短又空,似乎專為氣人而寫,或者報負。他的評論裏,總是看似語氣真誠,教人啼笑皆非的。因為他沒名字,別人便從留下的代號“路過”這個動詞裏,替他取下一個稱呼,叫作路過的。路過的寫了這篇評,所有看完文的人便都看著他笑,有的寫評,“樓上的那位路過的,真過份,不懂欣賞也不過來搗亂!”他不回答,固執地說:“係統一正常不該來的分數絕對會自動降下去。”便等著看分數降。讀者又生氣地紛紛寫道:“你不喜歡的也用不著這樣啊, 我們喜歡就行,就願意給多分,怎麽了?!!!”我看了沒明白,問歐娜:“這是怎麽一回事?”歐娜司空見慣地說:“就是係統經常出些BUG,不知怎麽把我的分數升高了兩三倍。有些正義之徒出師了。”接連便是些難懂的話,什麽“日抽夜抽”“更新”之類,聽得我不由發笑起來:網上下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聽歐娜說起這某站,居說抽得厲害,但終於還能有人來看,而且蠻多的;於是持續耗著,弄到將要機械了。幸而裏麵有幾個好寫手,便她也常去看文,打發時間。可惜她又有一樣壞脾氣,便是受不得拍。她的文下一有磚頭,便愁雲滿麵,繼而暴怒。今又莫名因為站裏的BUG被一路過的PIA,更是來氣到古文白話一起罵了出來,還在文裏寫攻擊性語言。博客上更常常是髒字連篇,我常常勸她:“不是還有那麽多喜歡看你文章的嗎?它也不是專門針對你的。”歐娜卻麵色沉重,向我說一件事。
  “小時候我家附近有很多野狗,雖為畜牲,可也頗懂眉眼,不是它的地盤不放肆。不過有次看到某隻對村婦無禮,沒有及時阻止。後來我很悔,對那野狗動了私型,剁成包子餡,丟給老狗,不想禽獸也有父子連心一說,吃過之後大吐一場,撒手狗寰。今日之事令我心驚,那寫評之物不懂規距,人的地盤豈能容狗亂來,分明頗似當年的包子餡。可憐那村婦,肚裏竟留下禍患了不成?”
  在這些時候,我也不知從何開導了,她自己傷感著。又說:“是我送佛不到西。是以他來報複,我無話可說。”輾轉一夜,歐娜自己知道此事已無從查起,便隻好私下猜測。有一回對我說道:“你信命運嗎?”我略略點一點頭。她說,“信命運……我便講與你聽。那估計我就快要掉下去的,果真是當年包子餡與村婦受詛咒出生的超級混血兒。隻是不知它此次前來,是怪我沒有及時阻止慘案,還是怪我殺他父祖親人。我單知道人狗之交世俗難容,卻沒想過它們是否也有過純真的愛情。而且我的做法,那年邁老狗,也算它爺爺,總是無辜的……”

  顧忌見放
  習慣真可怕,我竟然已經對那倆侏羅紀怪物免疫了,他出外景那時候我還去給它們喂過麵包蟲,晚上做夢都夢見蜥蜴鼓著眼睛說好吃,沒嚇死我。我向我門口一高一矮換鞋的兩人抱怨:“侍候他,還侍候他養的,侍候出毛病了還挨斥兒。”
  黑群幹笑:“你那是給人侍候出毛病那麽簡單嗎寶貝兒?”
  是,我給侍候沒了,是,我不太喜歡那倆蟲子,那也不能就一口咬定我是故意的啊!唉~以前我是風花雪月,現在我是柴米油鹽。
  “這好現象!”單戀的人總是猛出醒世明言,“男人可以不要風花雪月,是個人他就得要柴米油鹽。這話沒錯吧?”
  哪吒伸給他一個巴掌:“握手!”
  有幸見識三太子換衣服,才發現那短衣寬褂之下是貨真假實的女兒身,現在孩子發育的真好,可惜空出落得窈窕有致,舉止神態還是個男孩兒樣。“你們倆怎麽還走一起去了?”
  “緣份唄。”哪吒動作比較快,搶先奔進來,第一個動作是開電視,嘩嘩選台,找到一個可看的才坐進沙發裏打開話匣,“剛在你們家樓下看著一白毛鬆獅,嘖嘖,威風。”
  黑群覺得不可思議:“你看那東西挺大的個子膽兒還挺小,都不敢讓我碰。”
  “一般東西也不敢讓你碰啊。”我隨口挖苦,“母的吧?”
  “去~”他訕笑著去歐娜屋門扒眼瞧瞧,歎著氣挨到哪吒身邊。
  小孩兒瞥他一眼:“你柴米油鹽又沒在?”
  我再一次交待室友作息規律:“禮拜五晚上她基本上不在家,群少你就死心了吧。”
  他再歎氣。
  哪吒跟著季風管他叫老黑,大聲嘲笑他丟人:“追女生究竟有什麽難的?生米煮成熟飯不就好了!”
  黑群斜眼瞪她:“再瞎說我把你煮了。”再瞪看熱鬧的我,“不用你在這兒撿笑話聽,給老四那對祖宗曬死了還沒個說法呢,他下午又晃潘家園去了,等他弄回來什麽怪物吧。”
  我叫板:“他要真弄回恐龍來我服他!”
  “他啊,懸~~”黑群點了煙,被哪吒攆去陽台。
  我看哪吒厭惡的態度:“你們家人好像都不喜歡煙。”
  “沒有啊,我不愛聞老黑那牌子的煙味。小光吸的那種黑魔鬼我就喜歡。”她忽然想明白我的潛台詞,“你說我們家人是說小表舅啊?他確實不吸煙,我這表舅真是新世紀唯一的好男人,不吸煙,不喝酒,不玩女人。”
  “依你的條件我也是這世紀唯一的好女人了。”我把龜苓膏分她一碗,她撇嘴拒吃。孩子還是年輕,不懂養顏的重要性。
  “好壞衡量標準不同嘛,時代也在變,”她那一雙慧黠大眼黑白分明寶光轉動,聲音朗朗,“歐娜姐五毒俱全,我仍覺得她是好女人。”
  我忍不住誇她:“還挺有思想。”
  “天才少女那天佐。”她得意地眯眼睛,“不過說真的,不管時代怎麽變,還是用什麽標準去衡量,我程程小表舅真是濫好的一個人。”
  心機昭然啊~~我正了正坐姿審她:“你什麽居心?還特意在錢程他姥爺麵前管我叫小姨。”
  “那怎麽說你在太爺爺看來也是小表舅的朋友嘛,我叫你姐姐總不太好的。”她的目光從屏幕轉到我臉上,說得一點也不心虛,“但是論私心,當然還是希望你能做我表舅媽。那年在S市見到你和小光,我們不是差不多玩了半個暑假的嗎?你是對小光蠻好的,他也很聽你話,可是都看不出你們兩個相愛,你有沒有看到哥哥看時蕾的眼神?”
  翅膀的眼神?“就是色迷迷的……”
  “……這個例子容易誤導。那於一看小刺小刺看於一的眼神,你有沒有注意到?”
  “唔……我和季風眼神不對?”
  “當時是完全不對啦,現在練得好多了。”
  “什麽練啊~~”我哭笑不得,“你就這麽想讓我當你舅媽?季風不好嗎?”
  “我沒有破壞你們感情哦,從小到大我都有什麽說什麽的,我是也很喜歡小光,但跟小表舅相比,有一個本質的區別:血濃於水。”
  該讓季風知道知道,這才是一個奸細的至高境界。“把你當小孩兒真是最大的失誤。”
  “另外還有……”她眨眨眼,把話咽回去,“算了,我要保持中立,這種事最主要還是看你自己。”
  “你到底要說什麽?”她這話鋒轉得太生澀了。
  她難得地猶豫了一下才肯說:“要是說之前我還覺得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性格,同樣是喜歡人可能眼神也不一定就一樣吧。可是到北京一下飛機,正巧遇見你,小表舅看你的眼神,就和於一看小刺,非哥看時蕾,是一樣的,就是呃……除了你什麽都看不到的那種眼神,連我這個千裏迢迢,久別重逢,血濃於水的外甥女都沒看到。非常令人感動的眼神。”
  “那我呢?”突然很緊張,“我看錢程是什麽樣的眼神?”
  哪吒翻白眼:“你根本就不敢看他我怎麽知道。”
  “哦。”鬆了好大一口氣,在個孩子麵前我竟然有麵對翅膀那雙利眼的緊張。
  “我說這些話絕對不是左右你哦,你要喜歡誰,是你自己的選擇。”她這時才表明立場可晚了點兒,不過態度還算真誠,“比起他們倆,我更喜歡你。我經常覺得你好像我媽。嗬嗬,當然我沒見過我媽。”
  她最後那句話還挺讓人心疼的,但之前的誇獎我可不想接受。“不要隨隨便便說未婚女士像你媽好不好?”
  “有貶意嗎?我也常跟時蕾這麽說。良舅說感激一個人或者是喜歡一個人一定要讓他知道,可不要嫌我肉麻噢。你知道的,良舅沒有女人嘛;保姆總是雇來的,什麽都聽我的;同學又都很幼稚……其餘的我身邊就都是男人了。我第一次來月經,要不之前在學校有認真聽生理課,簡直不知道怎麽辦好。”
  一個半大不小的孩子,說這些傷感的話時卻有著成人般的理性,隻能讓人覺得更加悲哀。沒有人天生就多麽堅強的,她也不是偽裝,確是真的習慣了。
  她指著電視裏給海飛絲做廣告的李大奇吸引我注意力:“覺不覺得他長得像劉以達?”
  我抬頭看那個笑容溫和的男子,對他像的人沒概念:“誰啊?”
  “就是達明一派裏的那個嘛。”
  “沒見過啊。”
  “你怎麽會沒見過!那個電影叫什麽來著?裏麵有劉青雲和TWINS,劉青雲演一名法官……”
  “好像看過。”
  “肯定看過的,還有古天樂……”
  抽完煙回來的人適時插話:“戀上你的床!”這人倒餓不死,還從冰箱裏翻了半塊西瓜切得整整齊齊用盤子端過來。
  “對對對。”
  “哦,看過。”
  哪吒打個響指:“扮演阿SA她爸的那個。”
  我大笑:“都忘了你要跟我說啥了。沒印象。”那片子我也就看個頭尾兒。
  黑群吐掉瓜籽兒:“達明一派?”
  “BING~”小丫頭終於找到知音地轉頭向他發問,“像不像?”
  “像誰?”
  “李大奇。”
  黑群一愣:“李大奇是誰?”
  哪吒馬上蔫了:“你們好像在耍我~~”拿了一塊西瓜沒精打彩地咬。
  “你怎麽一來就是看電視?”黑群把紙簍踢到她腳邊,“你們家沒電視啊?”
  “我是進門就要開電視的,不喜歡家裏沒有聲音。”
  我知道她為什麽要養那麽多狗了:“你那些小狗怎麽沒帶來?”
  “唉喲我又不是小孩子了,現在讀大學哎,哪能還帶十幾隻狗過來。再說它們本來就是解悶,有你們我也不悶哪。”
  黑群撓撓脖子:“這話聽著怎麽這麽不舒服?”
  “家家你答應我9月末房子到期了租我的房子還算不算話。”
  “當然算!”一站地開外的豪宅小區,兩百平的大躍層一間臥室她隻收我五百塊,傻子才不住。雖然這擺明了占哪吒便宜,但也沒辦法,房東要收回房子,找個合適的房子不知道多頭疼。我的SMART趕快交房吧。
  “你要搬家?那我娘子呢?沒人跟她合住了?我來吧。”
  “她一起去,人房東不租了,他家親戚外地來了要住這兒。”
  “那等我回來不就得換地方找你們了?”
  “你要去哪?”
  “回老家一趟,看看我媽,想兒子想得眼淚汪汪。”
  “你說你,暑假人歐娜不回家,你就跟這兒耗,完了也沒怎麽著麵兒。這開學一個多月了才想起來回去看你媽,可真孝順。”
  “嗬嗬,挺多事兒攢一起得本人親自出馬去辦理。”
  “跟你媽說你這邊兒有正事,給她追兒媳婦兒呢。”
  “拉倒吧,誰兒媳婦兒還沒譜呢。我這明天起早就走,來見她最後一麵都沒見著。”
  哪吒小古板地訓他:“真不吉利!”
  “我打電話告訴她一聲吧,等季風回來出去請你吃上車餃子。”
  歐娜很給麵子,接完電話就回來了,倒是季風,來得晚,還空手。還以為他能買回來恐龍,這到底擱哪兒逛了一下午。火鍋店充斥著麻椒底料的味道,我也聞不出他身上有沒有香水味。看模樣可也不像歡場退來,沒什麽話,尤其是對我,怪我害死他倆兄弟?不可能,看到雕像一般的屍體後他當時是做出了勃然大怒的凶相,不過轉身就給它們扔樓下垃圾箱裏了。
  黑群和歐娜拚上酒了,季風傻呼呼地瞧樂子,我問他:“你怎麽啥也沒買?”
  “買啥?哦,我下午他別人找我出去辦點事兒……沒去上潘家園。”他幾瓶啤酒下肚,打著嗬欠伸了個懶腰,手落下時搭在我肩上,“你看他倆喝的,靠,一會兒還不得幹出事兒。老黑這逼沒安啥好心眼子。”
  “他那酒量還想給歐娜灌醉意圖不軌咋的?”黑群也就能跟我喝個平吧,連哪吒那小愣頭都不一定喝得過……
  “哪吒你跟湊什麽熱鬧!”季風一把搶過她幾乎一口見底的酒杯。
  哪吒冷不防被嚇得嗆到,劇烈地咳起來。我拍著她的背數落季風:“成天就這麽毛愣三光的。”哪吒一順過氣兒就直嚷著“害死我了害死我了”,繞到季風椅子後邊要勒死他。我隻顧著看他倆鬧,沒留神對麵那兩個,還是季風拉開哪吒習過防身術的擒拿手,猛向我打眼色:“你看你看,看!”我還以為他是為了轉移哪吒注意力,不想一看才發現剛才酒杯相撞的人,這會兒嘴唇相撞了,黑群的手壓在歐娜腦後,兩人吻得難舍難分。哪吒勾著季風的脖子,眼也不眨一下地看,還無意識地舔了舔嘴唇。
  季風還挺有先知,果然出事了。
  此時當班的阿肌小乙也在桌上一起吃,這黑社會還挺單純的,被眼前場麵弄得不知道看哪好了,也不知道該不該請未滿18歲的小主人回避。
  我略抬高聲音吆喝:“哪吒過來,別鬧了。”奈何完全沒打擾那對忘我的……情侶?
  又過半分鍾,某人急了:“我靠,你倆差不多得了。”季風的嗓門就是壓低也夠能讓包間外邊服務員聽見的了。
  那倆隻是忘我,還沒吻到耳聾殘疾,彼此都態然自若地收了勢,黑群還在歐娜下巴上調情地捏了捏,又拿起酒杯:“來來來!”
  季風笑著罵他:“來你個大腦瓜子!”
  哪吒好奇地問歐娜:“技術如何?”
  歐娜露著半醉微醺的笑容:“中等偏下——”
  黑群可逮著機會了,金屬椅子腿和地麵發出尖銳的滑蹭聲,他將人再次拉近:“你再重新鑒定一下。”
  小乙可是當真了:“兩位……”哪吒繼續觀賞下去,他對那先生不太好交待了。
  哪吒側臉冷睨:“幫記忙,伐要瞎講好伐啊!”
  “說人話!”季風又伸手要打她,被我挽住,動不動K人家,那手沒輕沒重的,打一下可疼了,難怪哪吒不肯幫他說好話。
  黑群拿了歐娜的背包,倆人連體嬰造型起立:“我說我們倆先走了啊。”
  這,這,這……太神速了,我在他們經過身邊時出聲:“歐娜呀……”
  被喚的人回頭拋我個單飛眼兒,黑群癡笑著看她的表情。
  季風托著下巴提醒:“大哥你悠著點兒,明天八點多鍾飛機。”
  “切~”他俯身在我和季風之間低語,“飛不成我認了。”
  得到季風的狠咒:“你媽的你死到床上都認了。”
  “認了。”群少朗笑,“寶貝兒你收留小四兒一宿噢。”
  哪吒一直盯到他們出門,對我聳聳肩:“還不是去煮飯了嘛?”
  我噗哧一笑。季風沒聽過哪吒的追女生手段,不明所以:“這主角都走了,”看看小乙,“咱也撤吧。”
  “好的。”小乙拿紙巾擦著嘴,哪吒朝門口一晃下巴,他點頭起身。
  季風攔住他:“我來買。”
  兩個體格相當的人爭著出去結賬。
  “好掃興!”哪吒皺著眉毛看看時間,“還不到八點鍾!看小表舅有什麽節目。”滑開手機撥號。
  “你算了哦?痛快兒跟我回家。”這孩子也虎曹曹地喝了不少。
  她聽著電話回嘴:“小光跟你回去住,我自己安排嘛。”
  “他住我屋,咱倆住歐娜屋怕什麽,歐娜在家的時候不也有你住的地方。”
  “歐娜在家不同哎~這不是有沒有床住的問題……搞什麽不接我電話!”
  “嘖~”這孩子思想不是一般成人化,“你快別折騰了,回家睡覺。”
  錢程的電話沒幾分鍾打過來,哪吒問了幾句馬上樂嗬了:“……我要去……不用,小乙送我。家家你也來吧,他們在錢櫃!好多人!……嗯,我跟家家在一起,剛吃完飯……”
  季風和小乙正好搭著膀兒進包間,問我:“她又張羅什麽呢?”
  “要跟人去唱歌兒。”
  季風看看手表:“你也去吧。這麽早回家也睡不著。”
  “我可不去,還一堆圖趕著做呢。”
  哪吒掛了電話:“小光你也來吧。”
  “免了,本人北京各大歌廳拒絕往來戶。”季風被我訓出了自知,“讓小乙開車送你倆過去玩吧。”
  “沒關係啦,小表舅的幾個朋友,有的我也沒見過,我們幾個去開一個包廂自己玩嘛。”她攀著季風的胳膊撒嬌,“走啦,你不去家家也不會去的。”
  我眼一翻:“他去不去我都不去。”
  季風親親我:“沒事兒你去玩吧,我待會兒要回公司跟他們寫個程序,你自己在家多沒意思。”
  “我回去把硬盤帶了陪你去公司,你寫你的,我畫會兒圖打會兒遊戲。”
  “你別跟我熬了,我可能得寫一宿,困了就在公司住了。你去看著點兒哪吒吧,這小孩兒可能喝多了,他們管不了她。別玩太晚,噢?”
  “商量好沒?”那邊已經不耐煩得直捶桌子了。
  “你得聽話噢,”季風還把她當三年前的頑童,“要不下次不讓她陪你玩了。”
  哪吒適時扮小白兔:“知道了,我會比你還聽話。”
  小乙先把季風送去公司,然後才按車上GPS的方向調頭往歌廳去。哪吒在身邊哼哼呀呀,感情已經開始練嗓子,我問這個感覺向來敏銳的家夥:“覺不覺得小光今天不對勁兒?”
  歌聲頓止:“有點兒。”她摸摸光頭,“他居然鼓勵你和小表舅見麵。”
  “我說的不是這個。”當然這也是一方麵。
  “沒有了。”
  沒有?
  他喝那麽多酒還能寫進去啥啊?一會兒就得睡著了。
  下午的行蹤也交待得模糊。
  他近來喝得開始怕酒了,今天居然自己灌自己。
  沒有不對勁兒才怪!

  瀟灑見放
  到了錢櫃KTV我和在座幾位打過招呼就到走廊給崔哥打電話,證實還真的是全員加班,因為上次有一個項目被人返工了,又著急要,沒辦法隻得連夜給人趕出來。季風是因為這事兒心煩?“那他在公司寫一下午程序?”
  崔哥言詞鑿鑿:“對啊,都忙和這個呢。”
  “不對吧崔哥,季風告訴我出去替別人辦事兒。”
  “啊~~他那是快下班時候有人找他出去,可能也沒啥大事兒,繞一圈不就過去跟你吃飯了嗎?幹嘛你還懷疑他幹什麽對不起你的事兒啊?”
  “他就是真幹什麽了,有崔哥給他打證言我也信你的呀。”崔少波這個老繇子,他說得越溜越沒可信度。我發了條短信給他:你過一會兒避開季風給我打電話。
  倒是想不出來季風會怎麽對不起我,但是總感覺也不像就返一工那麽簡單的事兒。惴惴地回到包房,婁保安正和小胖歐陽克及其夫人洗刷刷,馬賽克和哪吒拿著鈴鼓伴奏得非常HIGH。錢程招我過去坐,他旁邊是區洋,肚子已經平坦了,臉上散發著偉大的母性光輝——今天是她兒子百天紀念日,幾個大人借引子出來瘋。聊了沒幾句,輪到她點的歌,哪吒顛顛顛兒地過來送邁克,線纏在茶幾上,區洋看著滿地酒瓶子連忙站起來坐到屏幕前去。剩我和錢程相對坐在角落的小吧台,那群不唱歌的人也識相得很,沒人過來打擾。我無奈地笑笑,錢程跟著會意地笑:“季風公司弄得還不錯啊,活兒這麽多,大禮拜五的也加班。”
  “還行,他是有一些客戶才想開公司的。”震憾的音響中,我這種不會大聲說話的人得湊近了才能把自己聲音送進對方耳朵。
  “沒看出來,給他拍照時候感覺就是一小孩兒,跟那些模特兒一樣靠臉吃飯的。”錢程連連點頭,“挺深藏不露的,才這麽年輕,比你還小一歲吧?”
  “半歲。”我很計較。
  他捶著額頭艱難地笑:“真能鬧。”
  “確是差半歲,我是12月28號,他是5月29號。正好六個月。”
  “我隻是想表達他年輕有為,沒刻意強調你比他年紀大。”錢程啜著一杯酸梅茶,轉臉看區洋唱歌,“在我麵前你不用嫌自己老。”
  “那倒是。”他比我整整大五年,是整整,季風知道更得說我們倆雙胞胎,錢程的陰曆生日和我是同一天的,農曆冬月十四。
  “可是我姐說你比我看著還有大人樣~”
  “你知道,我比較會裝。”
  “這我倒信,聽哪吒說她太爺爺都被你籠絡了。”
  “要不然怎麽能幫鬼貝勒說上好話。”
  “嗯?”他沒太聽清,我還沒重複他又想明白了,笑道,“你這個妹妹他算沒白收。”
  “你這弟弟可是真借不上力。”我不客氣地批評他,“你跟你姥爺也不好好的,要不然是不是早就能幫他們說上話了~”
  “白費~不是我想不想跟他好好的事兒。”
  我覺得他們祖孫之間有誤會,自作聰明充當說客:“真是陰差陽錯,老爺子一直在等鬼貝勒開口,鬼貝勒心裏沒底又怕上門去撕破臉皮弄得秦總難做。其實話說開了誰和誰也沒深仇大恨,我第一次著你姥爺麵兒不也是被他氣得直哭嗎?”
  話說到這兒他已經聽出來譜兒了,眉頭皺了又展開:“鬼貝勒一勁兒張羅要給你打媒人紅包呢。”
  搖搖頭,就這個話題他半句話也不想多說。“真的他們準備結婚了沒?去見老爺子了嗎?”
  “還沒吧,倆人這陣兒都挺忙的,我姐去新加坡了,鬼貝勒下午在這兒吃完飯就著急回去。不過我姥爺過幾天生日,他們怎麽也要上門。你也來吧,說今年要在家擺幾桌麽。”想了想又笑,“反正也用不著我開口,他肯定能請你。”
  那——我要送什麽禮物好?
  錢程問:“你呢?日子定了沒有?”
  我的手搭在玻璃台麵兒上,戒指上的三顆小鑽隨屏幕圖象變幻不斷閃光。“幫我拍結婚照嗎?”我十指交叉,認真地望著他,不知道怎麽突然很欣賞他的不自在,難道說我是有當變態潛質的?
  他揉揉眼角,看了看指尖,隨口說:“找別人吧。”
  “偏讓你給拍。”我確定自己有未開發的潛質。
  “不是說真格兒的吧?”他右手還僵在臉前,手腕上空無一物。
  屏幕這時正好白光,那道來不及收回的視線被我捕捉了正著,他的黑瞳清清亮亮,竟然還有隱約的憂鬱。
  我想起哪吒說過的話,糾纏著看了他好久,他不解我突然轉變的眼神,一時也沒什麽反應。這是個永遠對我心存寬容的男人,感覺在他麵前我怎麽都不會犯錯,因而舉止無禮,過後自己也感到狼狽。
  “你那葫蘆怎麽不戴了?”
  “給你戴過之後就不靈了,戴也沒用。”
  “你怎麽知道……不靈了啊?”
  他鼓著腮幫子,很泄氣地“切”了一聲,什麽都不回答。
  區洋一曲唱完,哪吒晃著鈴鼓起哄,婁保安叨著煙拎了兩小瓶克羅那過來,錢程戒備地看他。
  “什麽臉色兒~~”保安用瓶底敲敲他的頭上的發卡,“你看你戴這玩意兒跟個姑娘似的。”
  錢程臉色更壞:“你認識哪個姑娘一米八?”
  婁律師憋著笑:“就你這一個。”不慌不忙地躲開踢過去的大腳,坐到我身邊,分我一瓶酒,“家家跟我喝一個。”
  “好啊。”我大方地接過來。
  喝酒是借口,套話是真,他側首問我:“小金怎麽沒來?”錢程傾過身子來聽我們對話,被保安推開,“她好像不太喜歡熱鬧,每次人多玩兒的時候叫她她都不願意出來。”
  “呃……比較喜歡和你單獨相處吧。”
  保安不讚同地挑高一眉,欲言又止似的。
  哪吒不知道何時挨過來,好奇的表情和旁邊她小舅如出一轍:“說什麽?”
  婁保安清清嗓子:“小孩兒別聽大人說話。”
  錢程抗議:“我不是小孩兒也沒讓聽!”
  “得正常的大人才能聽。”
  錢程扭頭問:“外甥女兒,打律師算不算襲擊司法人員?”
  “不要在他執行公務期間進行該行為。”哪吒拿過我的酒瓶偷喝了一口。
  保安歎服:“回答得可真專業。”
  謝冬雯舉邁克喊我過去唱歌:“唱什麽?讓你胖哥點。”
  我一般歌都會唱,但沒幾個能唱全。還沒考慮好,一直握在手裏的電話響了,我說你們隨便點吧我會哪個就唱哪個。緊倒兩步出了包廂一看不是崔少波打來的。小丫氣洶洶地質問我:“告訴你晚上等你上線咋還不上?”
  “告訴誰了啊?”
  “告、告訴四兒了……”
  “沒跟我說,”我理直氣壯,“他不又忙和啥呢焦頭爛額的,出去一下午回來著急忙慌吃口飯又回公司去了。”
  “那他啥也沒跟你說?”
  “還有啥要跟我說的?”
  “你在哪呢?有沒有座機我給你打過去。”
  “在外邊玩呢,沒事兒你說吧。”聽語氣還挺嚴肅的。
  “等於一把商場事兒處理完了,我們倆想把證兒領了。”
  “結婚證兒?”剛說他倆能拖就神速起來了。
  “嘿~離婚證兒也領不著啊。”
  “胡咧咧。不說等時蕾生完的嗎?”
  “家家我跟你說過於一他媽有心髒病吧?”
  “怎麽了?”我小心地問,“犯病啦?”
  “噢沒有。去年年底的時候有一陣兒不太舒服住了幾天院,她這病好的時候啥事兒沒有,就是說不準啥時候犯……心髒麽,一犯了就大發。說不好聽的,別再哪天一下怎麽地了,我跟於一這麽多年,她啥也沒看著。”
  “哦。”可能是翅膀媽因為媳婦兒懷孕的欣喜模樣刺激著這丫頭了,她看著沒心沒肺,其實腦子裏邊還是尋思點正事兒的。“你跟我小姑說了嗎?”
  “說了。她問我那於一遺傳沒有。我說沒有,他年年都檢查,挺正常的。我媽說這先天性的可能一時半會不發病,指不定到幾歲的時候就查出來病變了。”
  “那怎麽辦?她不同意?”
  “她沒說不同意,她說反正這是我一輩子的事,我想好了就行。”
  就像張偉傑家裏反對他女朋友,這也是人之長情,再說小姑當了這麽多年護士長,她更是不可能不在意這個。“小丫我跟你說,你和於一是好事兒,你媽要是真一時掰不過來這勁兒你可別強性上來又跟她挺不愉快的,你哪怕為於一想想,回頭他也難做啊。”
  “我知道。我跟她說得挺好的,她也沒急眼。鬧心~~其實我一開始就知道她說怕於一出國呀什麽都是借口,你說她怕什麽呀,於一光骨折就開兩次刀了,還打一次全麻,心髒不好不早過去了。”
  “她有她的想法,她在醫院上班,那天天急病進去的見多了肯定不願意自己家攤上這樣的。你懂點兒事,好好跟她說,別不耐煩知道嗎?”
  “嗯。”
  “哎小丫?於一要真是有病呢?”
  “嗯?我也不知道,反正他活一天我跟他一天。”
  這死丫一句大咧咧的話把我眼淚兒都說出來了。
  在我長達十幾秒的沉默中,她嚷嚷著掛電話,又從其它包廂偶爾開一下門傳出的歌聲中猜出我身在什麽場合,罵我:“你真沒良心,俺弟累得要死要活的,現在還沒下班呢你跑來載歌載舞的。”
  “他非得讓我來的,我說陪他去加班他不讓。小丫我懷疑季風背著我幹什麽事兒了。”
  “別扯了他哪有那心眼兒。”
  “真的。”
  “他敢在外邊扯犢子?!”
  “你別一腦子就這種事,我不是說他跟別的女的怎麽著。”這點信任我還給得起季風,“他現在就是忙和什麽事跟我沒話兒,問到了都不說,你像他今天下午,先是告訴我說去潘家園要再買倆四腳蛇。完了六點多鍾才回來,啥也沒買,問他呢,說出去給別人辦點事兒。我給崔哥打電話,又說他在公司寫一下午程序。禿擼反賬的,也整不清哪句真的哪句假的。”
  “那你啥意思?我詐一詐他?”
  “你可省省吧,有空跟我小姑好好嘮嘮。”
  “說多她該罵我磨嘰了。於一說我不用管了,這事兒剩下的交給他和我爸搞定,我就管準備結婚就行了,裝修房子還得秘密進行,不能讓我媽發現先斬後奏,那就嘮啥都不管用了。”
  “你這一天聽風就是雨的可真要命,我小姑要就鐵了心不同意呢?”
  她嘻嘻笑著警告:“你咋不替我想點兒好的~~”
  “我主要是覺得你倆結不結婚真沒啥區別。”
  “這麽倒是沒啥區別,我想要小孩兒,不結婚不像話。嘿嘿,今年俺倆結不上也沒事兒,新房可以考慮給你和小四兒先用,季娘身體現在也不太好,你看著吧,過了年兒再看時蕾和翅膀抱兒子回來,肯定著急讓你倆結婚。”
  “你沒跟他家說我們倆的事兒吧?”
  “沒有。四兒特意交待了,說你不放話誰也不行亂傳,肯定是怕家裏都知道再給你壓力。家家你還有啥拿不定主意的啊?他這回真是有人樣了~連我都承認了。你是不是還老想著他以前和叫叫兒怎麽怎麽地啊?那都過去了,叫叫兒和她媽移民都辦完了,她現在和咱們都不是一個國家的人,我也挺長時間沒跟她聯係,可能人都結婚了,就你還傻了巴嘰把她當回事兒呢。”
  “你才啥了巴嘰呢,你知道啥!”
  “我知道你總覺得四兒是拿你當替補我知道啥~”
  這什麽孩子,說話跟大炮似的!
  一個電話聊了小半個小時,電池電量告警,崔少波還是沒來電話,我把電話打到他家,接電話的是崔嫂子。我聽見她說話咦了一聲,問:“崔哥呢?”崔嫂說他沒在家,我當然知道,還抱怨,“他怎麽不帶手機啊?我還想問他下午的事兒怎麽辦呢,他在公司了嗎?季風這手機也打不通。”
  “你急糊塗了吧?這是我們家電話。”
  我假意看著:“可不是……唉!”
  崔嫂安慰著我:“你別急,崔子說不見得有多嚴重,現在勞動局那邊還沒給說法,這事兒大不了就是罰錢,破財免災麽,做生意難免。沒殺人沒放火的總不至於給咱逮起來關進去吧。你說這新公司剛開張,誰這麽缺德就二話沒說去舉報呢……”
  區洋從洗手間出來,見我神情異樣過來詢問,我說沒事,酒勁兒好像突然上頭,腳一閃險些踉蹌。

  平衡見放
  “這剛開張兒就接幾大攤活兒,我就說不是好事,崔子說喬老師臨走給介紹的那個會計也不怎麽上心,勞動局來查勞工合同和三險什麽的,還都沒做呢。結果就有人舉報了,公司總共不到二十號人,都剛到一起,誰幹的事兒呢……”
  對於被舉報公司,勞動保障部門有權依法立案,責令用人單位改正違法行為;對拒不改正的,將依法對用人單位作出行政處理和行政處罰決定——XX法律事務所合夥人律師婁保安先生語。
  季風怎麽敢拒不改正啊?他也就敢瞞著我自己扛這事兒吧。什麽意思啊!這不是誣告嗎?誰缺德帶冒煙地弄出這種事來?
  馬賽克大哥手僵在茶幾上方,看著被我幹掉的酒:“那是我的杯子。”
  “有蚊子。”保安啪地拍下胳膊,“你不用急家家,事兒沒多大,不是刑事犯罪。”
  不是大事兒幹嘛不跟我說?一頓飯功夫就連這麽件事兒都沒空說?要不你就做得天衣無縫別讓我知道!誰願意心就那麽懸著啊,偏就這時候手機又讓楊毅給嘮沒電了,說到一半就強迫掛機。我向錢程伸手:“電話借用一下。”
  他推了推發卡,含糊吭聲:“我沒他電話號。”
  我對他的落井下石忍氣吞聲:“我能記住他號碼。”
  他說“哦”,搔搔額頭好像有意見要說,我已經沒耐心等答案。“哪吒。”
  哪吒也不搭理我,正玩到興起之處,還當眾翻了兩個跟頭。小乙隻差沒躺下給她當墊背,我以為她喝多了,拿了包告辭時她竟然輕輕踢著保鏢吩咐:“擋住她!”
  這個潑皮鬼!我有點火,拿著包瞪視眼前的肌肉男:“閃開。”
  小乙二話沒說讓開了,哪吒手抓兩隻無線邁克,高聲喊著小表舅的名諱:“錢程你在幹什麽啊?”
  冬雯姐眼色讀得最快:“你們幾個真是的,沒瞧家家著急了嗎還逗她~”一把拿過老公的手機遞給我,“給~先打電話問問怎麽樣,這麽晚了你去也沒用,是不是……”
  區洋也說:“對,你先問清楚到底是怎麽回事,保安和小胖都在這兒,讓他們幫你想想招。”
  我咬著嘴唇,不好意思使強,接了電話撥季風手機:
  叮叮,電話鈴,如果十秒鍾沒接聽,代表我正忙碌,不知手機何處發聲音。
  叮叮,電話鈴,二十秒後沒接聽,說明我的四周非常熱鬧,不安靜。
  小胖哥猛拍巴掌:“嗬!還真有蚊子。”它們怎麽上來的呢?包房在六樓。
  “坐電梯唄。”聽著很滑稽,保安說你們還真別笑,“生物進化論麽,人越住越高,不會坐電梯的蚊子都絕種了。”
  電話裏還是叮叮電話鈴,三十秒還沒接聽,可能他正帶著耳機聽著音樂數星星。
  叮叮,電話鈴,四十秒也沒接聽,我就可以唱完這首彩鈴,給你聽……
  我使勁想風訊的總機,想不起來。
  正毀屍滅跡的小胖念了一聲佛號,說:“挺不容易的,上來就讓人超渡了。這蚊子可夠清瘦的了。
  “肥得那是馬蜂。”
  “你說哪裏蚊子肥?衛生間的,專叮屁股上的肥油。”
  “胡說,一聽你就缺乏生活,豬後蝤都是瘦肉。應該是臥室的蚊子最肥實,想叮哪叮哪。”
  知道他們在逗我笑,可這是一個已露出齷齪端倪的話題,我不打算再聽下去了,對區洋說:“不好意思區姐,掃你興了,我得去公司看看,要不放心不下,你們玩吧,”
  區洋明顯比他們有正事,站起來送我到包廂門口:“你有事兒就忙去……要不讓程程送送你吧。”
  “不用不用,門口隨便攔一車就過去了,沒多遠。”我心裏賭氣,看也不看錢程和哪吒,笑容下偷偷磨著兩顆犬齒。進電梯裏才聽見走廊裏有人喊我,腳步也沒停,錢程當然趕得及跟我進電梯。一格一格下降,我說:“不用你送,你回去吧。”
  “我知道你想什麽,但是你拿我手機打給季風問他公司的事不太好。”
  我也學他的敷衍人方式:“哦。”
  “嗯……勞動局那邊……”
  他說的慢就別怪我有機會打斷:“什麽也別說你。”
  “放心,那些人辦這種事都特有經驗。季風不會知道有人出麵替他說話。”
  我不擔心這個,隻在想究竟是什麽人舉報,相信季風也比較鬱悶這一點。
  “我看你還是甭過去了,他不想讓你知道你就裝不知道吧。估計他現在腦子也亂,你去了再趕你走,你又有火兒,倆人別這時候碰頭了。”
  怎麽他越勸我我越煩!我特想問他一句話:錢程你還是個男人嗎?口口聲聲喜歡我卻在維護我和季風的感情穩定~偉大啊,聖人啊,可算是明白當時湊成季風和小藻時季風為什麽那麽惱火我了……“你不要送我,讓他看見我解釋不清。”沒有人情味地丟下錯愕的錢程在大廳裏,我出門攔車直接奔了風訊。
  不管什麽理由季風還是撒了謊,撒謊是原罪,他肯定是有錯的。所以在電梯叮一聲到達17層時,我還帶點問罪的意思。幾個技術正圍在崔哥機器前討論,專注得沒人發現我的到來,我直接進敞開門的總經理辦公室。
  沒有老板架勢的季風,兩腿搭在高背椅一側的扶手上,一肘頂著桌子以手托腮,另一手夾著煙高攀著椅背,手指摳摳抓抓那黑色真皮。眼望著窗外的燈火輝煌。
  “煙掐了!”我繞過辦公桌看他。我對他瞞著我不說實話表示相當的遺憾,而一看他那坐沒坐相又沒脾氣了,這人還真夠做個滅火器。
  季風訝然得不得了。我告訴他我從崔嫂那裏詐出原委,他呼口別過頭,神情微惱卻憋著沒說話,舔舔嘴唇放下腿,把煙摁滅在煙灰缸裏——裏邊滿滿豎著抽剩的過濾嘴。
  “你知道是誰舉報的吧?”他心裏肯定有數兒。
  “打聽那些沒用的。”他搓搓臉站起來,“等我會兒我去看他們寫怎麽樣了,差不多就撤。”
  在他的椅子裏坐下,看見屏幕任務欄裏MSN對話框桔黃色閃動。
  季風,要怎麽樣你才能快樂?
  我把煙灰倒進垃圾筒,季風嘴裏叨著半截煙進來:“別管那個,明兒保潔就來弄了。”他把窗子關上,“走吧。”
  “做完了嗎他們?”
  “就剩測試了,拖一兩天沒事兒。”扭頭看了看,他嘴角揚著小小弧度,“真能給我作主,電腦都關了。”
  我細著嗓子說:“關機並不能讓你停止思考,先生。”
  他笑我:“說話好像個外國人~”勾著我的臉過去輕輕一吻。
  我沒躲開,卻表示出厭惡:“你嘴巴和尼古丁親密接觸24小時之內別碰我。”
  但是晚點到家,他刷完牙之後我主動檢查了他口腔的清潔程度。季風也不敢加以取笑,他嘴裏那種混合了煙葉的薄荷味,我吻著還有點上癮,不是好現象。
  “公司的事嚴重嗎?”
  他以指梳理我的頭發答道:“看你找沒找上人唄,弄好了就罰點兒錢,真找你茬兒按章辦起來……也是罰錢,還怎麽折騰,誰知道呢?共產黨的天下沒理可推。”
  “那你跑一下午找著人沒?”
  “找著地稅局的那個許哥了,他說有個同學在勞動局,他自己都是個小科員,那同學能不能說上話還兩碼事兒。”
  我眯縫著眼睛斜視他:“到底誰這麽恨你?”
  “聽你說話這調就是猜出來了。”
  “這事兒老黑也得負一部分責任!”肯定是他招來的那個風騷前台,上班沒多久就被季風開了,心懷不滿。
  “真聰明。”他攬著我的腰將我圈在兩腿間,欣賞地盯著我。
  我就勢坐在他腿上,把玩他的戒指:“是不有點生氣了?”
  “嗯?沒有?”
  “說實話!”我掐他脖子,“誰慣著沒事老撒謊!”
  “你別再有點兒事就鬧到崔嫂那兒去?讓人怎麽想?”他的指尖在我頸後做按摩,雖是教訓人卻將姿態放得很低,“你查我就給我打電話,我再不騙你了還不行嗎?”
  “我打電話你得接算啊。”在他胸前撓了一把,“還非得我問,就不能主動跟我說嗎?”
  “叢家~”他將我壓至懷中,輕喟,“不要把照顧我當成義務,應該是我來照顧才是。”這個小我半歲的男孩子撫著我的頭發,語氣裏的無奈不難聽出。
  “可笑的自尊。”
  “是可笑,也挺可憐的。”他扁著嘴,“我從小就處處不如你,再讓我什麽事兒都靠你給我拿主意,以後結了婚還不得把戶主寫上你名兒。”
  “你今兒是怎麽了?”我直起身子,認真地看他的臉,“我傻啊喜歡一個什麽都不如我的人?”
  季風……好久沒臉紅了。
  紅得像冒了火,烤得我也汗流浹背,跳下他的懷抱想開空調。
  他捉住我的手,傻傻發笑:“你第一次說喜歡我。”
  我在心裏將頭搖了又搖,累加的感情一瞬間積攢成愧疚。想他,念他,折磨他,就是不說我喜歡他,這種做法像是不小心開過頭的一個玩笑。簡直有點可恥了。不知道怎麽表達這種虧欠,他站起來將我滿滿納入懷中的時候,我壓低他的脖子,視線向上挑了四十五度落在他迷人的眸子上。“季風,你想不想要我?”
  “不玩兒這個!”他斷然推開我,兩秒鍾之內到床上拉過被子把自己從頭到腳蒙好。
  我倒要看他能在稀薄的氧氣裏存活多久。五秒鍾,被子下麵露出他栗子色的頭發琥珀色的眼,對視我冷冷的波光。
  他小心地問,“不是玩兒我?”
  “我說正經的。”我皺著眉,“你要不要我做點東西給你吃?”
  他電死的魚一般把被子重新拉上。
  我蹲在床邊小聲問:“還是你想吃我?”
  他是被喊狼來了的孩子騙怕的鄉親,理也不理我,時間久得讓我以為他已經睡著,正哀悼自己難得鼓起的勇氣,被子下鬼片一樣出現的大手把我緊緊鉗住。鬼在裏麵指控:“你折磨我!”
  我說:“因為我喜歡你。”
  我回憶五月份丁香花是什麽樣的,然後模仿著它笑。
  總得麵對一些該哭的事時露出笑容,雖然那是很艱難的過程。
  至於季風,你會快樂嗎?這說出來煽情,可是真的是從很早很早的時候就開始,你快樂,我才能快樂。
  精神分析學的始祖弗洛伊德說:人格或人的精神主要分成三個基本部分,原我、自我和超我。本我就是人最原始的與生俱來的潛意識的部分,其蘊藏人性中最接近獸性的一些本能行動,具有強大的非理性的心理能量;超我是人的最有道德的一部分,可以為本能的滿足設置禁令和限製,並自我約束;自我是人對行為真正管理和執行的部分,就是行為的主宰者。
  所以其實男女在一起會做愛是可能的但不是必然的。
  簡單的說,本我占優勢的時候,我們會去尋找快樂而不顧及道德,如果超我占主導,你想尋找快樂的想法會被道德感的驅使下被打消。男女單處性交的幾率可以用加減法得出:兩個人的原我很高,那做愛是肯定的,大概是100%。兩個人的超我占主導,做愛是不太會發生的, 就是0%。如果一方原我高,另一方超我大的話,那就很難說了,暫時用50%表示,這個情況下發生性關係有兩種可能,第一種就是強暴,另一種就是至少有一方並非為了性而做愛。
  這分析很直觀了吧?
  並非為了性,而是我喜歡季風。
  我覺得是很堅定的。
  他用了極大的力氣來吻我,讓我淩亂,他的唇長時間地停留在我胸前,有時候會親我的嘴,我能感覺造型師為他修剪整齊的指甲在我小腹上劃下痕跡。便不會呼吸。當然他並不打算謀殺我,快速敲寫代碼的手指異常靈巧,溜進禁地不忘喚我的名字,像是確認像是催促,等我的手鬆開床單改攀在他肩上時才繼續前進。我意亂情迷,他卻睜大了眼,這讓我下意識地抗拒,他停下來,貼著我的臉細心探問,這才知道他在撩撥我的同時克製著自己。呼吸很重,吻很重,在我肌膚上烙下深印,而手指溫柔,是否具有高超嫻熟的床上技術無從考究,起碼到目前為止它令我興奮,我向來接受新知識的速度就不慢,此刻更遇上好的導師,何況某些事原就是一種本能的追逐。很陌生的生理快感一絲一瞬地躥進全身各處的神經,拙於言表。季風的態度很溫柔,心很溫柔。他耳側的發已被隱忍的汗浸濕,仍在等我適應,發絲貼在臉頰上,讓人怦怦心跳的男人味。一手扶著我的腰,另一隻手撐著身體,不敢將全部重量交壓於我,他的眼睛泛了霧般看不清深遠淺近,抬頭的欲望緩緩威脅而入。
  我咬住下唇沒允許自己喊停。
  舉動落進他眼中,他改以肘部支撐,手掌覆上我的臉,姆指擦著緊張沁出的細汗。“家?”季風的嗓音粗礪,唇在我嘴角輕啄又落下,舌頭自口中探出、擠進來,又縮回。
  腦子裏雲絮翻滾,又輕又漲塞滿臚腔,我如夢初醒地低叫:“不行……”
  我推著那具潮濕的軀體,而欲潮已將他包裹,他高溫的碰觸告訴我:叢家,你沒有機會了。
  戳穿我的動作沒有絲毫猶豫。
  步入女人的這一刻,季風與我成為一體的這一刻,隻是疼痛。更為麻煩的是,最難的瞬間過後,泛濫的並非情欲,而是胃酸。

  心緒見放
  身子軟趴趴地搭在床沿,對著垃圾筒狂吐,胃裏大概連消化液都清幹淨了,隻剩一層膜隨著我的幹嘔突突地抽搐。食道可能又破了,灼熱地刺痛,想喝水又怕催得更吐……
  初夜,艱難而幸福的經曆。
  書上是這麽寫的。
  女的一個個都騰雲駕霧,成仙了一樣。
  三級片裏是這麽演的。
  我知道那有創作成份,可對比我今夜的感受,她們也太誇張了。說出來可能對季風不太好意思,實在是實戰過程中,我一點幸福感都沒有。而且可能還讓季風有了挫敗感,我懷疑與我的這場性愛會給他造成心理陰影。
  吐到缺氧吐到眼前爆白光,我側枕著一條手臂的姿勢映在電腦屏幕上,像瀕死的兔子。季風端了水喝一口試試溫度才遞給我,我連搖頭的力氣也沒有。
  “漱漱口,要不嘴裏有怪味兒更惡心。”他將我扶起,拉了條毛巾被披在我身上,從上至下輕輕揉撫我的胸口緩解食道和胃因強烈擴縮而引起的劇痛。聽話地含進一口水,衝淨口腔裏的酸味,吐進垃圾筒裏,嘴一張又是一陣反胃。季風機械地敲著我的背,“現在能吃藥嗎?現在剛吐完不能吃吧現在?吃了能不能又吐出來……”
  他不是一般地吵,我很輕很快地瞥他一眼,勉強用食指壓在自己唇間給他做個噤聲的口型。
  他心疼地將我裹緊,好像就快要哭出來了,肘窩裏涼涼的都是汗。“你說可以的。”他語氣複雜,又鬱悶又懊惱又怪罪,怪我不自量力害得我自己遭罪。
  “我不知道這麽疼。”其實我後來又說不行了,不過那節骨兒上的命令,能執行的是怪物。這的確是我自己作來的,我要負全責。何況他隻是驅入了身體,之後就被我的反應嚇得退出來,雖然弄壞了我,可他甚至連動都還沒動。沒有經驗不代表我知識不健全,就某方麵來說,他更難受。“不好意思噢……”我啞著嗓子,隻能發出喉音。
  “嗯嗯嗯別說話。”擁著我赤裸的身子打斷我的話,“叢家?我……”他眼圈紅了,原本應該是哄我的話最後變成一個“傻”字,哽咽出他硬朗的嘴唇。他罵我:“傻丫頭。”
  是太笨了。我的男人在外麵闖蕩賺錢,生意上有了波折,我想用身體來平撫他的焦慮,可是真失敗真差勁!感情慰安婦也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得了的。我胡思亂想著,忍不住輕笑了起來。
  見了我的笑容,他表情緩和不少:“我接點溫水給你。”我以唇型拒絕,他放下杯子,揉著我胃表的皮膚,“還疼嗎?”
  “你問哪啊?”手指揪著身下淩亂的床單,不敢看那尚未幹涸的濁跡。
  終於把他逗樂,擦拭我臉側的細汗:“我是不是太過了?也得照顧一下你這小體格。”
  “你都沒……”這話題太尷尬,我逞強了一下就窘得整張白臉見了血色,抓著他的手蒙在臉上再說不下去。
  “我都沒什麽?”他邪惡地大笑,俯身低頭親親我的戒指,冒出一句聽似沒頭沒尾的話,“也不是必要,叢家。”
  但是對我而言,有必要。“可讓你找回平衡了~還說我什麽都比你強嗎?”
  “是我不好,你是第一次……不過你這反應也太奇怪了,怎麽吐成這樣?太打擊人了!是疼還是不舒服你說不就完了……”
  “不怨你,我有毛病。”
  “別瞎說~”他撥開我額前的發,蹲在床頭正對著我的臉,“剛才在歌廳是不是又喝了?嘴裏全是酒味~”
  “你嘴裏還全是煙味呢!”
  季風雙手托臉笑得像花朵:“你好像恢複體力了。”
  理論上來說,形成一個習慣需要的時間是21天,連續做同一件事情,第21天它就會成為你生活的一部分。(抄襲)
  喜歡季風就是我生活的一部分。
  恐慌地想,那是不是也要連著21天都重複這樣才可以不再吐?我家季風是身體好累不倒,可我要是連吐21天,夜裏鬼見了都得喊我一聲大姐跟我回家。甭說21天,第二天早上我照鏡子看看自己就沒敢出門,跟組長請了假一個人待在家裏養傷。季風今天要去登門造訪海澱區勞動和社會保障局,清早起來拿著昨夜撤下來的床單出去,我喊住他:“你走吧,我睡醒了自己洗。”他連連搖頭,眨著眼說:“留紀念。”
  “態~你還能怎麽變?”
  “七十二變。”他把床單丟進洗衣機就走了。
  轟轟響聲中我睡著,醒來想起去晾床單,剛撈出來,歐娜一臉促狹地晃到陽台:“洗床單哪?”
  “對,搞好衛生,預防疾病。”我硬著頭皮裝糊塗。
  “你可真是優秀市民表率!耽誤班兒在家搞衛生。”她很誠心地誇獎我,“這床單好像是昨天早上我幫你鋪上的……”
  “你還能比這更煩人嗎?”我覺得答案是否定的,但歐娜永遠能打破自己損人的最好成績。
  她盤著手在陽台上看著晾衣竿上的風景感慨:“什麽都沒了。”
  “呸!”我忌諱地瞪她一眼,回房間換衣服。
  “哪兒去?”她跟進來,“風少說你今天不要上班了,風少說讓我給你做飯吃,風少他有沒有概念?你隻是破處了,不是做月子。”
  “歐娜你覺得你現在說話像不像流氓?”
  “我是個有文化的流氓。”她噗地一笑,“婁保安的口頭兒禪。”
  “你還提人家保安,昨兒你跟別的男人出去,他還打聽你呢。”
  “是嗎?約他出來喝酒。”她從背帶裙前的小口袋裏掏出手機。
  我警告:“逼黑群發鏢噢!”她大概不知道黑群也是可以一記老拳鑿出人鼻血的剛性小青年兒。
  “他回家了。”兩根姆指在鍵盤上飛動,突然停下,望著我自言自語,“唉呀……是不是說今天上庭。不管他。”
  我斜睨著她:“和群少這一夜算什麽?酒後亂性?”
  她發出個鼻音,思索一會兒,聳聳肩。“你穿這麽整齊到底要幹什麽去?”
  “上班。休息一上午夠了,你講話的,又不是做月子。”
  “反正都請假了,去逛街吧,我送你點兒什麽做成長禮物。”她凝思苦想,“情趣用品之類的。”
  “你自己挑完拿回來就行了,”我對禮物向來是欣然接受的,不過工作還是要去做,“馬上要十一了,我可不想弄得像五一那麽趕。”
  “喂,”喚住打開房門的我,她問,“順利嗎?”
  我搖搖頭。
  還說不太清楚我和季風的問題出在哪。因為他們之前在一起,在你眼裏,她就是季風身上的泡沫,洗不淨,連接受他的追求都不敢。
  紫薇?不是,不是。這我倒是可以很幹脆地否認。
  歐娜讓我去跟羅醫生聊聊,做愛做到嘔吐,不用想也是心理上的問題。讓我跟一個男人剖白自己的想法?別說我根本不知道吐的時候是什麽感覺,就是知道我也說不出口,反正最近加班睡眠本來就不好,弄些藥來吃就行。我了解自己的情況,很多有潔癖的人都會有這種表現,再說我的情況比潔癖要嚴重一點。歐娜說得對,不過是處男情節。她以前鼓勵過我接受錢程,後來又讓我慎重考慮,原因是“他三十歲了,還是個搞藝術的,又是那種家庭,女人不會少的,你受不了”。
  我思維太跳脫了……
  有個送快遞的小弟和我同時進大廈,我走得慢,聽見他問前台接待:“你們公司有性愛的嗎?”
  我在心裏嘿笑,想回頭告訴他我們公司有性感的。前台倒是見識多了這種說話不注意的,從容接過來一看,是加急件,讓我幫忙帶上20層,這位姓艾的是董事長助理。
  總部的幾個特助都是人精,早看得出秦總對我不止一般惜才的欣賞,自然沒有架子,我也順便講起這個姓氏的笑話。付姐和蒙蒙她們對笑,小艾見怪不怪,別人都在問及姓名時說免貴姓什麽什麽,隻有她已養成習慣說“叫我小艾就行了”。閑聊了幾句,董事長辦公室的門開了一道縫,人卻沒有馬上走出,我蹺了半天班一來就在這兒話家常,不敢再放肆,說聲拜拜要走。
  門縫這時張大,錢程出來,看看我沒說話,向其它三人點點頭離開——走的樓梯。
  我腳尖一轉去等電梯。
  錢程在19層等著我,表情怪異:“……就一層樓還坐電梯。”
  “樓梯不是你在使用嗎~”我說話帶刺兒。
  “又不是廁所。”他渾然不覺似地拉我到樓梯口,“下班兒有安排嗎?”
  我反應淡淡:“一層樓的功夫突然記起來我是誰了?”
  他忽然沒什麽笑意地輕哼一聲:“你希望她們都知道你認識我?”
  我咬著下唇不作聲。剛才被他那種比路人更無視的模樣窩起了火,也沒考慮到那麽多,當真若是見了錢程和我的日常相處,公司上下也就沒人會認為我是靠自己麵試進的中坤了。我的學士學位我的名牌院校我的全國重點我的認真努力,一個董事長弟弟的好朋友就可以全部掩蓋。
  錢程伸手扳著我的下巴,將我嘴唇從牙齒之間拯救出來。“唇線都咬變型了。”
  “對了你來幹什麽?秦總不是出差了嗎?”
  “上午回來的,鬼貝勒受傷了。”
  身份如鬼貝勒這種,說到他受傷,我第一反應就是傷於黑社會火拚中。錢程的笑聲在安靜的醫院裏特別刺耳:“你香港黑幫片兒看多了。”
  “你小點兒聲!”他這興高采烈的模樣是來看病人嗎?一路溜溜噠噠好像個逛大街的。
  一拐過走廊我們倆就落入白胖子視線中,他坐在盡頭高級病房門口的椅子上,看到我們——我想主要是看到錢程——啪地站起來,要是再敬個軍禮,酷似小時候看過的那個叫“大狗副警長”的卡通角色。錢程附耳低語:“你說他長得像不像沙皮?”
  “沒禮貌!”我斥責道,看著白胖子那兩個下垂的腮幫子,超像~~顧不得常咬嘴唇會導致唇線變型,可是了咬緊了還是笑出來,“讓他聽見不撲過來咬你的。”錢程毫無顧忌地笑開。
  白胖子向我欠頭:“叢小姐~程程。”
  先跟我打招呼不奇怪嗎?我轉向錢程想尋求答案,他隻顧著從對開的房門縫中往裏看:“誰在裏邊?”心裏可是大大地有數,拉我至他身前,“見過這樣的秦堃嗎?”
  直接從公司過來的中坤董事長,揮筆就是千百萬生意的手,此刻正持小刀剝著一隻橙子。夕陽透過落地窗將暖調子桔色光芒打在她身上,映著那金黃色水果,她專注的側臉有一層寧謐美好的光圈,我和病床上的親哥哥都看呆了。
  白胖子幹咳,底氣還真足。錢程大咧咧推門而入,鬼貝勒握著一個橙子朝我晃晃:“親妹妹。”
  我先跟老板問好:“秦總。”
  秦堃抬頭微笑:“下班了?坐。”
  “一會兒還回去,立麵圖要改。”
  “你現在跟哪個項目?”
  “中央別墅區的薄板。建材組下午過的意見,原來的中空玻璃尺寸,高層上隔音指標達不到。”
  “節前能定下吧?薄板那邊綠化帶是主路,當時拿地就提到過,不過高層在不在那邊都有噪音。”
  “是,景觀公寓還是走高線,細節方麵技術上能解決的就在改,現在也在後期了。”
  “你們這麽改同步預算怎麽保證?節前我要三天時間開專家會……”
  有一隻終於瘋了:“我說你們能不能不在我跟前說這個?我聽見工地就來氣。”沉不住氣的是應該靜養的病人,“橙子。”
  錢程扭頭:“啊?”
  秦堃把切好的水果遞給鬼貝勒,再好笑地看弟弟:“你啊什麽?”
  “橙~”我指著鬼貝勒的食物笑。“你怎麽樣了?橙子說你肋骨折了好些根。”瞧他能吃能喝還能發牢騷的樣也不像重傷。
  “我說折了兩根。”錢程頗疑惑地伸手去摸,“好快啊,長好了。”
  “起開~”鬼貝勒推推搡搡,“秦堃你看你弟。”
  “我看也沒用,管不了。”秦堃拿了一瓣橙子給我,看見摩羯戒指,詢問地比了比我的頸間,我笑著點頭,她眼神柔和,“很漂亮。我姥爺說見過他,挺好的孩子。”
  “有一次老爺子送我回去正巧他開車在後邊。”
  “定了日子給我們信兒。”
  “肯定要在你們之後。”
  “瞧這模樣還不得一個月才能走路。”她看鬧成一團的兩個人,“程程你沒事兒就回吧,我過會兒去公司就把家家帶上了。”
  鬼貝勒可是不客氣地連我也趕:“都走吧都走吧,來就是說項目,要娶的女人是工作狂,認了個妹妹還是工作狂。我就是自找罪受。”
  錢程坐在旁邊嘻嘻嘻,把我探病的康乃馨一瓣一瓣揪下來吃,秦堃擰眉訓他:“吐了,那花兒打過藥的。”
  “渾身上下腦袋疼。”鬼貝勒換個坐姿,被子下露出一截小腿,腳上打著石膏。
  他在遠郊投資做了個渡假村,第一次下工地視查就帶著傷出來,身手太快,高空落下的小石子也察覺了躲開,一腳踩塌了三米鋼管堆……據說白胖子差點因此切腹引疚。
  秦堃出差一周,鬼貝勒想跟佳人單獨相處解相思苦麽小舅子又打定了主意攪和,可算等到我手機響了。季風問我加班到幾點,用不用他來接,我說這沒個點兒,做完了算。鬼貝勒好心勸道:早點去做早點完工休息,恨不得喊白胖子進來把我們這些閑雜人等敲暈了扛走。
  錢程送我到公司樓下,我解安全帶他傾過身開車門:“我就不上去了。”
  “嗯。拜拜。”我下車。
  他在後邊喊我,說廢話:“你別太晚。”
  我揮揮手,走了到台階上聽見車門的開關聲,他踏踏的腳步聲。
  這種情況,一個前邊走,一個後邊猛跑追上來,抱住,酸楚開口:“別走~”好像哪部電影裏的片段,還是夢裏見過?

  傾斜見放
  電影是電影,不過是個鬼片兒;夢是夢,一個噩夢。
  錢程跑得飛快,兩步就追上我,從我身邊經過,直衝進樓裏,所過之處殷紅的血滴滴噠噠。換我在後邊追,追進一樓的男廁所。看見他捂著鼻子,順手指縫往下淌血,另一隻手擰開水籠頭,低頭往臉上拍水,血水混合漫乎了整個下半張臉。他又是擤又是捏,動作甚是熟練,就是止不住血。
  “這是怎麽回事兒?”又不是大夏天了怎麽好好的還流鼻血?我手忙腳亂掏出紙巾幫他擦,“你抬點兒頭錢程別噙著腦袋!”不由分說抓住他頭發身後拉。
  他掙了一下想說話,血倒嗆進嘴裏,咳了一陣,吐出來不少,倒是鼻腔裏的出血情況控製住了。
  大廈保安也跟過來,生臉孔,我出示了胸卡,他從旁邊紙筒裏把一卷衛生紙都拿出來給我才出去值崗。
  血葫蘆還有閑心思笑:“真敬業~~”他手撐在水池子上任我往他鼻子裏塞紙,“留神噴你一臉。”
  “說的真惡心。”我手抖腳抖直篩糠。
  他斜瞄一眼,接過卷紙自己處理:“沒事兒,天熱就這樣。”
  “是嗎?”眼看10月了能熱到哪去?
  “要不然呢?血癌?”
  我狼狽瞪視:“胡說八道什麽~”
  “少看點兒韓劇。”他笑嘴角還是有兩個小窩,說的話可是氣死人。
  要麽就看港片兒,要麽就看韓劇,當我一天不怎麽閑的慌盯價兒看電影呢。
  出門嚇我一跳,門扶手、理石地麵上全是血,跟命案現場似的,明兒保潔還不得報了案啊。我拎根拖布把大麵兒明顯的血跡擦去,錢程流了幾兩血,靠在牆上找焦距,提醒我:“你別出出進進男廁所那麽大方。”
  “車扔樓下你別開了。”
  “沒事兒,止住就好了。”他看著我勞動的光榮身影,“你最近又頭疼了嗎?”
  我僵住,拖布當然也不自己活動。“你收到什麽線報?”
  “今天下午又給羅星打電話了吧?”
  “他告訴你的?”這樣的互相發問讓我身上有些小毛刺兒又站了起來。
  他搖頭:“你應該相信你的醫生有職業操守,他不會向任何人透露病人情況。”摘下浸紅的紙塞兒丟進旁邊垃圾筒,“下午替我姐去醫院給區姐送東西,順便拐他們科跟他聊兩句。接完電話他也沒說是誰,我估計是你,要不他不能一勁兒看我。”
  “也沒什麽,我情況你本來也都了解。”拖布再次行走時,我背對著他,謊話不用打腹稿,“連熬幾個晚上做圖生物鍾就紊亂了,跟羅醫生說再給我開點兒藥。”
  “你今天的話倍兒多,笑得很假。”
  我有笑嗎?鬼貝勒還不得以為他出事兒了我很開心啊?
  “尤其是單獨麵對我的時候,”錢程說,“你每次自說自笑我都感覺你要哭出來。”
  “不在你麵前哭就是了。”我放下拖布轉出來,“走吧,我去幫你攔個車,卷紙拿著,可別弄人家滿車。”
  他乖乖跟在我身後。這個點兒空車還真不多,等了一會兒錢程說:“你上樓吧我自己等。”他承諾,“放心我不會開車回去,眼睛花著呢。”
  我甩著手提包腳尖在馬路牙子上輕踢:“一想我那親哥哥就忍不住笑,槍林彈雨的都過來了,讓一堆鋼管絆骨折了。”
  “猴子也有從樹上掉下來摔死的。”
  “你見過嗎?”
  “沒見過。”
  “我見過貓從樹上掉下來,不過沒摔死,真神奇。”來一輛空車,我伸手去攔,車沒停,包上的小掛飾啪地掉在路麵上,滾到錢程腳下。
  “什麽東西羅羅嗦嗦掛一串……”他彎腰去揀,膝蓋一軟,無聲無息跪跌在地上。
  “喂!!”我驚慌無措地去扶他,“你怎麽了?”
  他一手撐著身體,一手向擺了擺示意我別緊張:“可能血出太多了有點兒缺氧。”
  骨頭軟得站不起來,我精疲力竭地蹲在他對麵。路燈野蠻地照亮我的心事,我受了蠱惑地伸手抹去他臉上沒擦淨的血跡,眼淚落在我們之間的空地上,在幹燥的水泥地磚上暈出深青的水圈。
  錢程逆著光,他的臉色很差,他一直看著我,告訴我:“季風的事不用擔心了。”
  身後車大燈驟亮,刹車片的摩擦穩定性一般,有小小噪音。季風跨坐在一輛摩托車上,不確定地喚道:“錢程?”
  組裏幾個人改圖到很晚才差不多敲定,給季風發條短信讓他來接我,半小時後收工,他和那輛桔黃色大踏板在樓下等我。小郭挺失望的:“你們倆倒是有情調,我還想你開寶萊接人正好順我一風。”
  “要不你等我過去換車?”季風擰著引擎,很認真地建議,“十多分鍾。”
  “我隨便說說。得,你們快走吧,家家今天臉色不太好,早點回去休息。”小郭說著,跟其它同事去路邊攔車。
  季風猶豫地把安全帽戴到我頭上扣好:“我看要不摩托存這邊兒咱倆打車回去吧。”
  “我想坐摩托車吹吹風。”攏著裙子側坐在後座,“晚上空氣真好。”
  摩托騎出去一段,看到出租車停在路邊,季風指著我們樓下讓司機過去接接人。
  我單手勾著他的腰,摘了頭盜抱在懷裏,焐出汗的頭發被風一吹非常舒服,晚上空氣真好。季風初中起就騎摩托滿城跑,我對他的技術還比較放心,換成開四個輪子的兜風,他是涼快了,我一身一身冷汗。據說車禍中副駕位置死亡率是最高的,這個知識讓我每每坐季風的車都到後排,他為此很不滿,感覺自己是個司機。他太能抬舉自己了,誰家請司機敢請他這樣的?
  他收了油門讓我把頭盜戴好,我嗬嗬笑:“呼吸呼吸新鮮空氣。”心裏憋悶,晚風習習還挺享受的。
  當然散了一宿尾氣的清晨空氣指數更為良好,但早上是氣溫越來越高,車輛越來越多,空氣越來越濁,而晚上卻是一刻更比一刻清靜。身邊縱有很多車來車往,也感覺不到車尾氣的存在,因為黑暗能粉飾一切。偶爾貼在綠化帶邊經過,入鼻的夜來香氣息令我有瞬間恍惚,想起中學教室學年走廊間隔的花園。
  那些花園裏麵種的最多的是大棵丁香,還有低矮的山茄子樹牆,黃色的夜來香叢叢密密地長在牆角下沒什麽章法,樣子一般,但都是香氣極重的品種。紫丁香是最早開花的,初夏裏便盛放,有風吹送時,靠窗坐著的我總會分心向外張望。季風遇到無聊的課,跳窗出去偷折兩朵進來,揪他同桌時蕾的一根長頭發,把花瓣穿成串當手鏈送還,時蕾也就不計較頭皮的小疼痛。楊毅見了感到欣喜,將其做法發揚光大,我坐在她後桌,看她捅鼓著把幾根頭發接在一起,細小的花瓣足足穿了一節課,先穿上去的都蔫了,終於做成佛珠一樣長的項鏈,很有成就感。唯一且無法克服的弊處是不能長期保存,往往上午的作品到中午就已經沒個模樣了。後來我妹又想人之未想,計劃穿個門簾,拿演草紙讓我幫她算時間,項鏈80厘米長,穿了一節課,門簾要一米長的,得穿多久。時蕾捂著頭發第一個不幹了,學校也急眼了,靠近我們班的那顆丁香樹被折得像讓耗子嗑過一樣。在經濟加處分的製裁下,對原生美的追求告一段落。
  夜來香都是到太陽下山之後才開,白天和牽牛花一樣謝著。早先我不知道這不起眼的小花這麽香。初三有一年暑假學校組織夏令營,最後一天在操場篝火晚會,散場回家的時候就聞到一股茶葉味,我們都挺疑惑,季風說是夜來香。我隻聽人在歌裏唱過這種花,說起來聽的好像是費玉清版的,又聽他唱一剪梅,還有心園那朵薔薇,最後一朵紅玫瑰什麽的,也就是湊巧,當時深覺小哥的生命如花籃。再說回夜來香,我一直以為那是和玫瑰百合一樣的溫房花,所以當季風說就是小園牆根兒底下長的那些黃花時,我們隻有少數人相信,求證之下才相信他們幾個每天泡在花壇裏也不光是偷著抽煙的。
  小差開得太專注,完全沒聽到騎士同我說話,惹他回頭大喊一聲我的學名,我拉回神智的第一件事就是看他險些撞到一個闖紅燈的路人。長長的一聲吱——我的臉重重磕在季風脊梁骨上。肇事者和事主默契十足,驚呆了相同的時間,又一齊爆喝:“你瞎啊!”
  我無辜的騎士望著我們的直行交通燈:“綠燈你沒看見啊?”
  橫切馬路這家夥真就有本事胡攪蠻纏:“綠燈我幹嘛不能走啊?”
  “橫著的是紅燈。”
  “紅燈你還騎!”
  季風這下真惱了:“我去你媽的。”重新給油上路,“這種人撞死都不多。”
  那人好像喝多了,還在後邊罵罵咧咧:“你等著,我看見你長什麽樣了,明兒去公安局告你。”
  我終於知道戴頭盜什麽用意了,這樣跟就沒人能認出我們。
  “都怨你!”季風大聲說,“跟你說話也不吱聲,我以為你睡著了呢。”
  “把我當你這教皇呢。”
  他笑:“你怎麽以前的事記這麽真亮兒?”
  “都忘了那不白活了嗎?”
  “都記著也不是什麽好事兒。”
  夜風吹久就不是酷而是扣的了,我將雙臂都圈上來,偎緊他舒了口氣。
  “冷啦?”他再降車速,向後伸直一隻手,讓我脫他衣服。
  “不用了,別繞和了,咱回家吧。”
  “忘了,還當開車呢,給你帶件和外套好了。”
  “沒那麽冷。你剛才跟我說什麽?”
  “你看你~~就知道想以前的事兒,跟前兒的話都不聽。”
  “你這些廢話誰願意聽~~”
  “我剛才可是跟你商量正經事兒,要給咱家置辦家產。”
  到家他把摩托鎖小區車庫裏,牽著我上樓,我一台階一勸:“你這要是決定那我沒話說,要是征詢意見我反對。”
  “決定。”
  真讓人無話可說,我壓火氣:“你騎摩托老帥了,真的,杠杠的。”
  “人長得帥沒辦法,上次中關村那家4S店來選車模就用我一個男的,可見我跟車是多麽和諧的組合。”
  “你說你現在功不成名不就的,得瑟買什麽車?
  “我不算成功男人嗎?有家,有業。”他刻意加重那個家字,跟我玩起文字遊戲來了。“再說摩托車這玩意兒,閑著朝大崔子借來兜兩圈還行,騎它見客戶啥的根本也不是個事兒啊。小鍬多得意哈雷呢,現在不也就當那是個玩物,代步還得汽車。我知道你是嫌我手把不咋地,退一步,咱買自動檔的,寶萊那樣的,你都敢開著繞兩圈,啥事兒沒有。怎樣?”我的沉默讓他大喜過望,“一會兒給你看看收集的資料。”
  感情他這不是突發奇想而是早有預謀了。“公司現在剛起步,不留點流動資金拓市場買設備成天惦心怎麽花……季靜的錢也不著急還了是吧?”
  “貸款買,”他開門開燈開電腦,“首期幾萬塊我多接倆廣告就有了。”
  “累死你!”
  “要這樣就能累死我就讓我死了吧,活著也沒啥出息。”
  我要去洗澡,他拉住我按在椅子上先看他的收藏,著重推薦一款,我撇嘴:“TOYOTA?”
  “嗯哪!威馳。車到山前必有路,有路必有豐田車。”
  “抵製日貨。”
  他噗地一笑:“老婆啊,你的手機是索愛的,相機是佳能的,筆記本是索尼的。”
  “全是你買的。”
  “我的不就是你的?”他低頭吻我。
  我指著克萊斯勒的散熱窗:“這車前邊的好像一組暖氣片。”
  唇沒落在我臉上,他扭頭看圖片:“嗯,難看,不過車型大氣,翅膀強烈建議我買這款。我還是喜歡威馳。要麽就這個,你往後翻,本田思域。”
  “服了,去年五一你還要跟人抗日隊伍去遊街呢,這會兒又推崇日貨。”
  “我那是為了騙紀念衫,抗什麽日,你忘了前陣武騰蘭死的時候我還回原來寢室看他們掛挽簾呢。”
  我可以聽不懂他說什麽是吧。
  “不知道是誰?”他嗬嗬笑,手在我背上不規不矩。“唉~~一代豔星。”
  我身子一僵:“消聽會兒。”
  “這他媽肯定老黑存的~”季風對屏幕上的鵝黃色的甲殼蟲哭笑不得,“我能能坐進去都兩說。”
  倒是挺對我的眼:“這個最漂亮。”
  “漂亮也不能買,本來就有人說我是V姐包的小白臉。”
  我掩嘴而笑:“猜得還挺靠邊兒。”
  他沒好眼色兒白了我。“要買這個就不如買QQ了,首期錢夠付全款的。”
  “QQ不買,超過五十邁正麵撞擊死亡率百分之一百。”
  他稍稍詫異:“說得還挺專業。”
  我清清嗓子:“所以呢,個人建議你買捷達。”
  “姐,不是一個檔次的東西。真奇怪,我前兩天跟人聊天,也推薦我買捷達。”
  “啊對了,”我從屏幕前挪開臉,“還沒問你呢,勞動局那邊怎麽說?”
  “你可算想起來問了。”他挑挑眉,抓了根煙點著,自覺走到窗邊去抽。“我到勞動局,跟人說我哪哪哪的什麽事兒,人一聽那態度,那叫一熱情啊,應該錄下來發到網上讓中國人民看看啥叫真正的人民公仆。”
  “結果咋樣了?”繞了半天也沒說到重點。
  “結果就錢也沒罰,還談了倆鍾頭北京IT行業前景利好年輕人創業政府要給予適當支持什麽什麽玩意兒,臨走還是我支持的他,塞了兩千塊錢紅包。”
  “收了?”
  “就差沒當我麵掏出來點了。”
  那些人確實是有經驗!人民公仆……嗬嗬。
  可是季風在公司注冊時候跟機關部門打交道得已有受虐淺知,那個背影挺直地望著一窗燈火:“叢家?昨天你給崔嫂打電話的時候錢程也在旁邊是嗎?”

  自主見放
  有時候我也會想,季風也許才是個天生的生意人,那雙特殊的琥珀色眸子,筆直見底的眼神,永遠給人率真和憨厚的感覺,表態看似魯莽,實則深諳思索之道。所以他某句脫口說出的話,若是細想,往往帶有某種隱密的針對性。
  我多想了?可能是。對於錢程托人擺平風訊這次的麻煩,我打死不承認。不管自己這種拒不交待的態度是否會激怒季風,反正如果早就確認了,那我是先斬後奏;如果他隻是嚴重懷疑,自己猜去吧。他說我太強勢:“叢家你別這麽能幹行不行?讓我一點成就感都沒有。”
  我承認我是一個不可理喻的女人,但是我的存在是為了讓什麽人有成就感嗎?看似有原則,實際不知所為,我有著矛盾的骨髓和自我保護的天性,連喜歡一個人也不會讓自己處於下風。歐娜的話說是:挺自私的。自私也好,自我也好,我的生活不可能圍著一個男人全盤展開。
  我也要拚命賺錢,手機電腦可用別人送的,但我堅持自己買下SMART~
  也就是說,我要加班的,季風卻招呼也不打一個開車過來接我去參加模特公司的冷餐會,做法讓人不舒服。
  那種時尚圈的招待交流會,吃沒得吃,玩沒得玩,我蓋房子是民生大計啊,撇棄了過來跟他們溝通前沿奢侈的腐敗話題?“你找別的女人去。”
  “我沒別的女人。”
  “還不勾手即來?”我冷笑著翻小腸,“那個什麽張菲斯——”因為示愛不成而寫匿名信舉報風訊沒有正式勞工合同的前台,愛之深情至切啊。
  “少廢話趕緊回家換衣服。”
  “我要趕圖呢,你是不是瘋了?不就吃個飯跳個舞幹什麽非讓我陪你去?我要是閑在家裏也行,這一堆事兒呢我能撂下跟你玩兒去嗎?”
  “你這是事兒我那就不是啊?算了家裏你也沒什麽像樣禮服,直接去V姐那挑一件,正好化妝沒回去讓她幫你收拾。”
  “我不去。”
  他威脅我:“你把小鍬兒和翅膀弄死了還沒賠我呢。”
  “我賠了!”穿著半裙搖搖擺擺的我,手拎兩大隻蜥蜴,忍受路人的驚讚和倆怪物的防備。更可氣的是拿回來沒養幾天就死了一隻,隔一天又死了另一隻,那人家情比金堅非要殉情我也擋不了啊。“十一我再買兩個還你。”
  “沒意義,我跟他們是有感情的,你單純的金錢不能治愈我的傷心。”
  呸!跟冷血動物有什麽感情!但我現在有點不敢惹他,順著他的話表示我也很傷心。“我給他們服喪呢,實在沒心情陪你去唱歌跳舞,好吧?就這樣我得上樓了。”
  季瘋臭流氓擋在我麵前,展示他漂亮的肱二頭肌:“我先告訴你別反抗哦,手指蓋兒劈了可不行哭。”
  “我回家換禮服!”不想讓模特公司那幫妖精捂紮我。
  咬著牙去跟組長請假,我有不得已的理由:男朋友冷餐會上吃壞肚子這會兒上吐下泄脫水了得趕緊送醫院。
  組長說那快去吧,可能是急性腸炎。
  季風說我要真壞肚子了就是你咒的,你班兒也別上了就在家侍候我吧。這好解決,我打定主意今晚不讓他碰任何食物。我自己比較難於麵對的是——我唱歌在調,四肢健全,但就是跳不了交誼舞。惴惴不安地上著妝,可惡的金銀花還在背什麽古詩詞:
  太歲者,主宰一歲之尊神。太歲所在之方不宜興工動土,否則必有災禍。
  聽著真不服氣!“我怎麽著他了?”
  “先殺他手足。”
  “意外。”
  “ML的時候吐了人一身。”
  “你別誇張~他起來我才吐的。”當……當然,是我要吐了他才起來的。
  “放鬆寶貝兒,不過是去跳個舞。”
  我從牙縫裏往出冒字:“我不是你寶貝兒,我是黑群的寶貝兒!”
  她哼著歌,把我頭發熨了卷,抓開,噴上定型摩絲弄得裏翻外翹。
  “歐娜~”我撲扇塗得翹翹的睫毛,哀楚的目光從鏡子裏反射給她,“你是我姐們兒,不能見死不救!中國傳統文學光教你們之乎者也不教你們怎麽做人嗎?”
  “現代基礎醫學教我們死人是沒法救的,作為姐們兒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給你準備一口上好的棺材。”
  我把那個紮眼的水鑽小王冠摘下去:“你當年是整個人文學院的舞會皇後。”
  “往事隻能回味。”
  “你幫幫我,你說你想去看熱鬧跳舞,季風肯定不好意思拒絕你。”
  “嗯,然後帶著我們兩個出席。請問這對你有什麽好處?”
  我立馬蔫停,她說的對,季風今天鬼上身,死活不顧一意要帶我去我說什麽也用,他從小打定的主意就沒什麽人能改變。
  歐娜幸災樂禍到了極限,居然笑出聲:“你活該!沒你這麽會打擊人的,是個男人就受不了,換我會殺你滅口保全自己的名聲。”
  “不要嘲笑病人!”
  “有病不是什麽理直氣壯的事好不好?而且你一點都不值得同情叢家家!你這不是說皮開肉裂看得著的傷,心理上的問題沒人說得準,你又是這麽個狀態,跟季風攤牌是早晚的事。這回是兩人上床的時候反胃,下回又出什麽情況誰說得準?有些事說出來他才能體諒,憋在心裏他隻能猜疑,最後是怪罪。”
  季風嘩嘩拿鑰匙開門,打斷我腦子裏不成形的念頭。
  “快快快!”他穿了一身黑,筆挺的西裝深灰色襯衫,頭發一絲不苟,好熟悉的陌生人。
  我打量了一番,評價:“要去參加葬禮。”
  “我也不指望你今晚給好臉子看。”他很有自知之明,“完事兒沒?”
  歐娜點點我暴露在抹肩禮服之外的紋身:“這個怎麽弄,搭個披肩遮上?”
  “不用,挺好看的。”季風拉起我,“美極了~”
  他打著方向盤微笑,踩離合等燈也笑,笑到我皺眉,改為大笑。我裝瞎,任他怎麽白癡都不理不問,隻想著這冷餐會有什麽我必到的理由,踏進會場,衣香鬢影中看見錢程。彼此眼中都有驚訝,他驚訝我的出現,我驚訝穿過他臂彎的纖纖素手,腳下裝了輪一樣溜溜滑走。季風捉著我不放,嘴型是上弦月,說話卻像冷月彎刀:“看見了幹什麽不過去打招呼?”
  “你帶我來就是要看這個?”
  “我可有那份閑心呢!”他揚手,“師父~”
  錢程恢複平和神態:“悟空,你來了。”
  這是什麽對話?那纖手的主人已噗哧笑了出來。
  錢程介紹:“林園竹。季風,家家……叢家家。”
  “你好。”林園竹笑,和他的男伴一樣,兩個嘴角也有可愛的圓窩,“我看過你的照片。”
  我往眼裏裝了星星,崇拜地看季風:名氣還挺大的嘛~~卻看見他揶揄地打眼色。原來林園竹是要同我握手。
  她說著社交辭令:“你本人要比照片裏好看。”
  這話要是對季風說的我更開心,她對季風感興趣要比對我感興趣來得正常。
  活動是V姐的公司主辦,主題是周年慶,又借即將到來的國慶節的光,很多影視公司造型設計室都來人捧場。地點在一個高爾夫別墅的室外花園,遊泳池邊搭建餐台,主持人開場聲明夜宴性質,隻是“好朋友們來聚一聚,玩一玩,樂一樂,休息休息”,我聽那哥們兒說話像唱二人轉的。說是很隨便的一個慶祝餐會,但從停車場鋪過來的迎賓紅地毯近百米長,會場裝置豪華,香檳酒塔、名利浮靡,中心還有大號PG球和超寬LED屏幕,弄得跟音樂盛典似的。來了足有兩三百人,季風忙壞了,扮大人說場麵話,一對一答中名片就遞出去了,我算看明白了,他根本不是來給V姐公司過生日而是來做市場推廣的。
  當天晚上下了點雨,戶外空氣清涼溫潤,讓人的鬱悶被放逐。既來之剛安之,V姐和一個傳媒老總跳開場舞時,主燈光照在舞場中心,我趁黑去找東西吃,涼酒點心也成啊,總比空著肚子強。
  身後有人叫我的時候我差點把嘴裏的草莓甜餅吐進遊泳池裏,他叫的是“家家”不是“叢小姐”,季風端著一杯酒正告訴我哪個好吃,聽見聲音也意外地看去。
  這人與我雖然隻有一麵之緣,但我差不多可以肯定對他是終身難忘的——小時候我看西遊記,裏麵的黑魚精長什麽樣我到現在還記得。來人是錢程的東家沙丁魚。他跟V姐有合作,自然也是認得季風,簡單打過招呼,他們三個談起一場攝影展覽。沙夫人親昵地為林園竹整理頭發,兩人分開來看不覺得,站在一起才發現她們五官輪廓身材骨架都大抵相似。莫怪錢程這份工作幹得賣力,想來沙大也不虧他,雖是二把手仍然肥得流油,買了新車新機還坐擁人家容佳氣華的小姨子。人生怕不足矣?回中坤哪有這種美事?
  季風整晚黏我身上一樣,隻在V姐過來時跟她跳了一支舞。
  上大學係裏有舞會我從來不參加,季風有一次陪黑群來覓食把我也拉上了,有幸見識他舞步,還挺像模像樣的,聽說是翅膀的關門弟子。現在這種場合混多了技藝更見長進,本來看著挺養眼的,卻被他不時關注過來的目光給惹得微惱!我特想跟他爭取:你讓人透口氣兒行嗎?
  沒見錢程正垂首與女伴交談甚歡嗎?我還有機會跟他單獨相處不成?老看著我幹什麽?
  一曲結束,V姐遠遠衝我擺擺手,轉去別的應酬。季風踩著中三的節奏回到我身邊:“這是酒不是飲料!”他拿走我手裏那杯漂亮的雞尾酒交給托盤侍者,低頭聞聞我鼻息間的酒氣,“你可別整高了,帶你來還有大事兒呢。”
  他賣關子,我卻懶得買,攤著巴掌跟他要酒杯,他把掌心貼上來,兩隻明熠熠的眸子異常沉靜地望向我眼底。我打了個冷顫,想起武俠小說裏描述的攝魂大法,惟恐自己被掌控了什麽。盡管沒見過有活人練成此功,但是對於催眠、洗腦一類的神奇醫術我總是很恐慌,一個人在失去自己理智駕馭的情況下會做出什麽事,不管是好是壞,總是值得擔心的。
  不詳預感很快得到了證實。
  站在V姐身邊的主持人吹吹邁克吸引大家注意力。“女士們先生們到場的各位好朋友!”
  身邊有知情的侍應生說:“要放禮花了。”
  又是這一套,杯子碰到嘴邊剛要喝,被季風攔下,在我費解的視線裏詭秘地笑。
  邁克已經交到V姐手裏,大大方方一口京腔:“今兒各位趕巧了,我旗下一個弟弟訂婚……”
  腦子嗡了一下,隻知道燈光已將周邊兩米以內映照成焦點,臉上是慣性假笑,機械地點頭,舉杯,啜啜便見了底。我在人群裏逡巡什麽,那兩汪幽潭離我並不遠,隻是靜得像死水,人不過去,水不來。空氣乍明乍暗,耳畔傳來欣喜的呼聲。一朵一朵在天邊綻開的繁榮,漫布原野黑夜,一簇未散,另一簇又頂上來。但它不是星辰,它總會散盡,了無痕跡。季風凝神仰望,嘴唇弧度柔和,我在這種弧度下眩暈。
  這抹彎弧,若是我擁守多年的愛,很多事也都說得通,為他細致溫暖的心思,為他輾轉難眠的頭疼,為他的喜悅、不安、癡慕……壓抑在空氣中,爆成一團絕美的亮色在空中幻滅。銷聲匿跡。
  鋼琴曲是夢中的婚禮,碧藍的遊泳池水,華衣美食,燦爛的禮花,極度奢世的珍藏版美墅,而我的左手裸露在空氣中,圈住心脈的鉑金指環堪比露寒。他在眼前,在身邊,流星的眼眸,望穿我,光芒四射,卻原來出自遙遠的星係。彼此都讓對方感覺耀眼,獨獨難抵心核。究竟是誰晚了一步,沒來得及看見焰火燃亮的瞬間?
  “風頭出夠了?恭喜你家家,這小子商量我一整天了非要加這節目給你個驚喜。”
  “V姐~~您名字裏有薇字嗎?”
  “……沒有。我姓魏,早些年都叫我魏魏,後來就成這個洋名兒了。”
  VIVI:你還記得以前笑我把頭發顏色焗那麽淺裝老外嗎?因為那天你看洗發水廣告時曾跟我說,你的夢中情人,應該有一頭微黃小卷的長發,尖尖的下顎,大大的眼睛。不一定要很瘦,但一定不要太高。在你們其中一個人難過的時候,你可以完全把她抱在懷裏。
  VIVI:為什麽你要想難過的時候呢?季風,要怎麽樣你才能快樂?
  VIVI:祝福你們,家家。
  “那你呢?你快樂嗎紫薇?”
  誰說的人非要快樂不可,好像快樂由得人選擇。
  小鍬兒和翅膀死的時候我問季風:你怎麽會喜歡那麽惡心的東西?
  他說他也談不上喜歡,他就是想養著它們。“它們吃飽喝足曬太陽就行,也不用去哄它,也不用我愛它。但是它們又不能沒有我,我不在,有人會把它們曬死。”
  “你覺得照顧生理比照顧心理容易?”
  “叢家,咱們結婚之後養條狗吧?”
  “你別給我找活兒了,我連你都忙和不過來。”
  生理上照顧不到是會死的,心理上再不痛快,起碼還能活著,還能嫁人。
  人心裏總有最陰暗的角落,不是光照不到,是你自己撐了把傘,遮著它,終年不見光。
  有陣子我日日反複地做著一個夢,天寒地凍的季節,我在宿舍的水房裏洗衣服,水很涼,但洗衣粉泡沫始終衝不掉,我隻好一直漂洗,涼浸肌骨的水一直漫著我的手。終於有一日,找不到的那個人來了,執起我僵冷的手嗬著氣……霧眼氤氳地醒來,發現自己的手正被他握牢在掌中。

  歲月見放
  早上七點多床頭電話就響了,我看看區號,暗暗佩服未婚夫大人真是夠雷厲風行。“等我一會兒到公司你們再轟炸不行嗎?”
  那邊明顯愣了一下:“禮拜六不休息嗎?”
  “啊?小姑啊。十一假今天串休。我以為楊毅呢。”
  “她?不是這家人兒了。”
  我分析著語氣,往最壞了猜:“逐出家門了把她?”
  “另起爐灶了人家。”
  這就成人家了~我嗬嗬笑:“我姑整得還挺押韻。”
  小姑也笑了:“起早又去張羅她那房子了,當我不知道呢。”
  她這算不算是默認了?“在哪買的房子啊?”
  “江沿兒那邊新起的排屋麽,俺單位人路過那兒看見她好幾次了。哎呀家,你老妹子老厲害了,開個車自己上大連選了一堆建材,在三兒她家住了一宿,第二天雇個配貨車拉回來的。”
  “她自己去的?”
  “那可不自己麽,你不知道吧?誰也沒跟誰說。於一出去辦事兒在外地給她打電話,你看她可知道心虛,沒敢說實話,到晚上於一來家找她,這幫人都尋思她在書吧呢,幹等也不回來幹等也不回來,打電話一問交底兒了,剛出哈爾濱,還拐你奶家吃頓飯。給人於一氣的,臉都不是色兒了,到底水也沒喝一口上高速給她迎回來的。你說那小崽子自己一天有沒有主意吧,都能氣死誰,我算是跟她操心到頭了,趕緊誰愛要誰領走得了。”
  “你就嘴硬吧。”心早就讓那好女婿給收買了。
  “我嘴硬心硬的也沒用,現在滿M城誰不知道楊毅是於軍兒媳婦兒,結不結婚哪也就差那麽一張紙兒。這是我跟你說,除了我也就於一能治住咱家那個,我還把她當香餑餑兒捧什麽呀。”
  “你早這麽想不就不用跟她吵吵了嗎?”
  “誰我可沒跟她吵吵。你老姑夫說我,你別跟著摻和了,光說我不摻和,這先天性心髒病遺傳率多高我不比你們有數啊,就算於一真不發病,要是帶到將來小孩兒身上呢?誰遭罪?我能沒顧慮嗎你說?大人有時候做法你們可能不理解,還不都是為自己孩子好嗎?”
  “都知道~~要不那酸臉猴子一個不順心早炸廟了。”
  “我就怕她嘻了馬哈的還把自個兒當小孩呢。好聽不好聽我醜話得說前頭,什麽樣是她自己選的,將來誰也怨不著。你說呢家?”
  “我說啊,於一也是你看大的,他這些年對咱家小丫啥樣你還看不見嗎小姑?”
  “唉~我咋看不見呢,於一那天跟我說:姨你放心,我要真有病也不拖累她,但我活一天就照顧她一天。聽得我心裏也挺不得勁兒的,一心想拉倒吧,孩子都明白就行了,以後的事兒咱講話的誰也說不準,反正那倆人現在是誰也離不了誰。換一說人家於一真是啥啥都可像樣了,有他在我少生多少氣~眼瞅三十了,也不怪家裏急,選日子辦吧辦吧得了。你呢?跟四兒定啦?”
  “小丫說的?”
  “哪是~昨晚你季娘過這屋嘮了一會兒,你倆啥時候處上的啊?過年回來慶慶鬧著玩還把你說紅臉了,這怎麽,四兒打電話說讓我躥掇在家給你們會親家。咋那麽著急?出事兒啦?”
  “唉呀我老姑啊……”她們娘倆兒都是語速飛快讓人插不進去話,完了還啥都敢說。“想哪兒去了?”
  她好像驚覺這話說得太過火,邊笑邊說:“不是倒沒別的意思,就尋思這好麽應地咋這麽著急了呢哈哈。你季娘還說這要真有了也挺好點兒事兒,整好跟時蕾一前一後。媽呀她可是覺得挺好了,俺家侄女兒門子還沒出就給你們生孩子?”
  “唉呀你們咋那樣的!?還在家裏講究我!”
  “這不是喜事兒嗎說說怕啥?剛才給你媽打電話說這事兒還笑呢,你猜啥以前俺們都尋思你跟馬馳家兒子是一對兒呢。今年咱家可虧大發了,嫁出去倆姑娘,整不好仨呢,你二叔家小婷婷也快了,可能不這個年底就開春兒。”
  我大概能想像得到家裏現在沸騰成什麽樣,依照順序,小丫,慶慶,我奶。
  到中午,前三甲已經親切關注過了,還算漏一個季雪,插隊在叢慶之前來電話的。時蕾發短信:讓我問問你是真的假的……現代文明的發達可見一斑,通訊速度是多麽驚人啊~~叢家家與季風的戀情,在那場煙火盛宴的兩個小時後,迅速傳遍祖國各地,從冰城哈爾濱到遼東半島再到溫暖的東海岸S市。
  是不是已經到了底線,季風,嗯?
  我們組中午聚餐,下午拾掇一番,組長派發獎金和過節費,大致可以早退一兩個小時。一提到公司總不可避免地說起小郭,不是我偏心,實在是哥們兒太有節目了。桌上多喝了幾杯,回來之後從信封裏抽出項目獎金一看,雙影的,這位不習酒性的關中男兒心情很澎湃:“呦,頭兒您太客氣了。”我們組長莫名其妙就過一國慶節。看一位男同事把小郭哄騙出門,我也拿了包準備撤。給季風打個電話,他正身處壯觀的CBD商圈。好笑,還CBD——China Beijing Dabeiyao?他說我山炮。“什麽年代的叫法了,現在人叫車倍兒堵。”我為中國人民所向披靡的語言所折服,他開車我不敢跟他說多,打聽了到家時間就結束通話。
  旁邊有兩個做銷售的,其中一個從我進來就在打電話,電梯裏信號不太好,他嗓門很大,說話都像衝對講機一樣不停重複。
  “行行行。”“可以可以。”“沒問題沒問題。”雲雲。
  我聽得有點走神,中途停下進來人也沒抬頭看,還是身後傳來一聲“秦總”,這才發現是秦堃,正笑微微地跟大家點頭。到一樓她和同行幾位高層打過招呼,跟我出了電梯,我們兩個落在後邊閑聊,她問我:“剛才想什麽呢那麽專注?”
  “聽他們打電話挺有意思的。”不管手邊什麽情況,接電話馬上變得熱情洋溢,做銷售的都有這種本事。
  秦堃聽出我所指,笑道:“你要不要試試?我調你去市場部。”
  “我不行,”依我這防三防四的性子,成天跟陌生人相處真能嚇出精神病來。“我害怕和人打交道。”
  “程程也是。”她側首看我,“他小時候有點自閉,我們都挺擔心的。我姥爺因為這個成天逼著他說話,爺倆兒一天到晚對著罵。”
  我大膽地揶揄她:“您也挺難的。”感覺秦堃這人公私分明得很,她說錢程就不會帶著中坤老板的語氣。
  “我倒沒什麽難的,有時候感覺家裏一個老小孩兒一個小小孩兒還挺有熱鬧的。就是千萬別杠起來,他們一對上準保旁邊人倒黴,你第一次來我們家不就見識到了~董威一邊看著你委屈又不能說什麽,可把程程逼出了真火。”
  “有些話我說得是放肆了。”後來我才相信飲露餐霜確是石頭本性,老爺子嘴上對那些石頭不在乎,但聽董哥說一早一晚他甚至親自噴水打理那條石子路。當時去的時候太陽已經落了,我沒注意到那滿院老樹,樹蔭下再大的太陽也曬不到。
  “他現在對你可喜歡得緊,下周做壽列的名單裏你在最前頭,我跟貝勒一說他都急了。”
  確實太誇張了。“鬼貝勒怎麽樣了?”
  “他沒什麽事兒,住幾天院就回家養了。我又忙公司又惦記去看他,你知道人一病了就特纏人,又不能不回姥爺那兒,幸好程程搬回來住了。這麽一算我更不知道怎麽謝你好,怎麽這輩子最擔心的事都讓你給解決了。”
  “錢程搬回家住了?”
  “不是你勸他的?我還以為……”
  “以前聊天是說過,不過哪次他都執拗著不愛說這件事,我也沒敢再多提。可能真是自己想通了。”
  “說實話程程搬出去之後我第一個不適應,主要是受不了我姥爺,還惦記著還繃著誰都不準提。”她頓了頓又說,“你知道我和程程不像一般姐弟,我們年齡差得比較多,基本上我是看著他長大的,那孩子呢自小蔫聲蔫氣兒的性格是怪又不聽人說話,但是可懂得偷偷對我好了。我成長環境特殊,家庭生活不是強項,隻會在嘴上嘮叨他,他經曆的好些事,一些想法,我這當姐姐的都不如保安他們明白他。”
  她說得有愧,語氣中卻是擰著勁兒疼弟弟的一個好姐姐。“你做得夠多了,錢程也不小了,什麽不知道啊。”
  “程程這兩年的變化特別大,不管怎麽說我都謝謝你,至於最後你們成為哪種關係倒不是我關心的重點了。”
  “是他突然懂事了。有你這麽疼他的姐姐,他肯定立事晚。”
  “他挺自立的,大學畢業要自己出來住,隻跟我要了一套小公寓,除此之外我每月打他賬上的錢都不用。哪有突然懂事這一說,從他把滿臉胡子刮掉開始算,差不多就是認識你沒多久的事兒,還陪你去學韓語,以前讓他老老實實在椅子上坐一會都跟要命似的。”
  “嗯?我們就是韓語上認識的啊,那時候他就是現在這樣。”什麽滿臉胡子……並不炎熱的金秋時節,我的脊背沁滿了汗。
  秦堃的驚訝不下於我:“保安說他陪程程去上課就是為見你真人,貝勒那次去參加同學會也是聽說程程會帶你去。”
  舉國歡慶了,婁律師也不休息,打完電話後在他們事務所樓下的咖啡廳坐了快半個小時才看著人,左手幾個文件袋,右手拎著電腦,在落地窗外以眼神把我叫出去。負重看了我足足兩分鍾,問:“真想知道?”這不是廢話嗎?人生有幾個半小時可浪費!他看看手表,轉身去停車場:“走吧我帶你去個地方。”
  路上兩人都沒什麽話,我覺察出他一反常態疏遠的客氣,心裏已大抵明了。
  車開出十多分鍾拐進一個商業街後身的公寓小區裏,恍惚感覺來過。保安踩了刹車,並沒熄火。“去吧,就這單元頂層。”見我呆著又說,“錢程住的地方。”
  我應了一聲,開門下車。
  他喚住我:“不是我對你沒好聲氣兒,你都快和別人結婚了,還來打聽這些幹什麽?”
  “是歐娜還是錢程說的?”
  “錢程?你等他說什麽吧。”他朝樓房努努嘴,“就說這房子,連我也隻進去過一次,就是那次他和你喝多了,打電話讓我接他。進去了才知道為什麽他從來不讓人進他屋。你看看就知道了,有些事都弄明白了也好,要不我都替他搓火。”
  “他不是搬回老爺子那兒了嗎?”
  “如果你運氣好他就能在家。”車窗升上開走了。
  我站在樓底下愣著,有些事弄明白了,對誰比較好呢?
  那個綠豆蠅又倒回來。“丫頭!”保安有些無可奈何,“你可別真靠運氣啊,人沒在家你就打電話把他找回來。”
  不知怎麽地有點感動,我一時犯酸就脫口說:“謝謝你啊小婁哥。”
  他咬牙切齒地笑:“這時候才知道管我叫聲哥。和他好好談談,誰都別做後悔的事,遭罪。”
  我運氣還不錯,按了門鈴,沒一會兒就聽見門鎖嘩啦聲,隻一下就停了,我正對著貓眼兒讓裏麵人看。挺不情願地,最終還是打開門,他大概也意識到我知道他在家了。
  “嗨。”我對探出的那個頭擺手。
  “幹什麽?”
  “進去說吧。”
  “呃……不方便。”
  我給他個理解的表情。“那不打擾了,拜拜。”
  “你別誤會。”他拉住我,又鬆開手,“就我一人兒。”
  瞄一眼他手裏的筷子:“我是說不打擾你吃飯了。”
  “哎呀!”他趕緊縮回身子,門合上又打開,終於還是敵不過中國人根深締固的待客之道,側著身子放我進去。
  入眼是巨型的布麵掛幅,背景林蔭路,水泥地磚,磚上棲息的鳥雀兩三騰起,原因是無良路人手裏那把素花陽傘的驅趕。平靜恬趣的景致,我看了心裏卻隻有震驚二字可以形容——那把陽傘,兩年前的夏天被我遺失在北海公園的某個長椅上,至今下落不明。但是轟小鳥的那個我,栗色頭發隨著動作微揚,半裙搖曳……隻有在四下無人的時候才會露出這副搗蛋相的我,不知道正把什麽不滿發泄到那群鳥身上。
  “誰把你領來的?”他聲音遠遠地問。
  我回頭看他,看見開放式廚房裏熱氣熏騰:“你煮什麽呢?”
  “麵條。”他急著往裏倒水關小火,轉身在吧台上切黃瓜,“吃了沒?”
  “午飯吃完兩個小時,晚飯還沒吃。”走過去先看那堆順刀鋒而出的黃瓜絲,“刀功不賴呢。”
  “還可以。”
  再看一旁碗裏煮熟剝好的雞蛋,還有雞肉絲……“其實我那天在鬼貝勒家做冷麵用雞肉是因為他家沒有牛肉。”
  他意義不明地唔一聲。
  終於看到那鍋渾水,麵條?“粘鍋了,錢程。”
  他菜刀一放,慌慌張張去關了煤氣,麵倒在漏筐裏過涼水,不等澆透冷卻就用手抓,燙疼了手縮回來,麵漿還黏在手上一時沒甩掉。我放了清水衝淨他狼狽的手,眼看著起來水靈靈一溜泡。
  我當下眼淚就冒出來了,從佐料架上取下醬油倒在燙傷的部位:“有燙傷膏什麽的嗎?”
  “這樣就行了。”他吹著手,“別在我麵前哭,家家。”
  “那你別在我眼前受傷。”我背過臉。
  下一秒靠進一個陌生的胸膛中,背部抵著他劇烈的心跳,我的心律也隨之同步。
  “我快人格分裂了。”錢程自後邊擁住我,用沒有燙傷的那隻手,緊緊勾著我的腰,“我說看你和別人結婚我沒事兒,自己卻在這兒做些沒意義的事,假想是你在做,我在一邊看著……我說最早見你是在韓語課上,也是撒謊,因為怕你說我處心積慮,怕你說一切都是我變出來的魔術。你那麽現實,什麽都看得清,為什麽就隻忽略我的感情?就因為我來得晚?做什麽都來不及?家家,對我公平點,如果你還緊張我,為什麽最後一點機會也不留給我?為什麽我不行?”
  路很明顯,一圈一圈,我卻耗光了力氣。無論我怎樣的堅定,跑了多遠的路程,等待我的終點總是原點,而這一路的風景,我已經看得太多,終於發現,我要到達的目的地,並不在這條跑道上。
  我不知道錢程耗了多久用去了什麽才換得我的一個轉身,當我踮起腳吻上他的唇時,右手掌下那個胸腔裏,竟然沒有心跳。
  他低喃:“你讓我怎麽樣?”將我抱緊,壓抑許久的東西爆開來,以著人類無能為力應對的速度曼延在這個充滿黃瓜清香的午後。

  鬱壘見放
  季風來電話,有點事兒繞回去了,又得晚點回。“明天有一個車友會組織去秦皇島自駕遊,你要不累我跟他們說一聲咱倆也跟去玩。明天上午八點出發。記著帶點小藥,還有那邊冷,你得帶長袖,別穿拖鞋容易讓海水衝跑了……想著明天提醒我給那些鏟子網抄子帶上,還有什麽……啊,現在可能還是有蚊子,你帶點清涼油什麽的。”
  “你晚了要幾點回來?”
  “沒個點兒,這兒喝著呢。你準備一下就早點睡吧,你明天想不想去啊?”
  “你回來再說吧。”
  “我不一定幾點完事兒呢,別等我了,你睡吧,噢?”電話裏有氣勢強大的哄聲,季風笑著噓聲討饒,再飛快對我說:“好了我要太晚就不去你那了,明天早上醒了給你打電話。”
  唉!“你別喝太晚了啊季風。掛了吧。”
  “喂喂喂?”
  “幹什麽?”
  “說話聲音聽著不對呢~你幹嘛?喝酒啦?沒事兒吧?”
  “你喝出事兒我都沒事兒。”
  “嘻嘻嘻~我出事兒了你也別出事兒。”
  “掛了吧。”心裏有愧,聽不下去。
  人不是要做自己喜歡做的,而是要做應該做的。
  不能說想喜歡季風就喜歡季風,想喜歡錢程就喜歡錢程,人不可以這麽任性。
  人比動物來得高級,因為人有道德感。
  和季風在一起的笑聲眼淚,僅僅是因為道德感嗎?
  在這個四下充斥著我影像的房間裏,很多反思締結的鬱壘都被柔軟化解。
  在這個自戀的年代,有一個人,他擁有你的照片比你自己還多。那些照片存在於各個角落,他每天看著這些照片生活,他就算是個精神病……就好像是越獄裏的HYWAIL,那個一心一意想去荷蘭的瘋子,他的喜歡比天空海闊更純粹。
  牆上的掛幅是北海附近的街景,拿雨傘嚇唬小鳥的壞人剛讀大四。
  壓在茶幾玻璃下的一組照片,在影樓隔著單麵玻璃牆拍的,有一張還反光出了他的身影,不很清晰,但能看出端著相機的姿勢。
  床頭小桌上做成台曆的相冊,有晨跑的,有校園長椅上發呆的,有悠然自得騎慢車的,還有一張特寫,手指托著一隻花大姐,正專注地數它鞘翅上的黑斑點……有時候一個人,也不是孤單的。
  我想看他究竟拍了多少我的照片,打開電腦,桌麵是滿野蔥綠長草,天色藍而發白,有紅袍女子輕靈似鬼,在天和草之間側眸淺笑,頭上頂著油菜花小冠,落了一隻電腦合成的蜻蜓,透明的翅膀暈出一弧光圈。修得真好,我的頭發在陽光下是陽光的顏色。
  這是春天時候在壩上拍的。
  輕鬆找到存放我照片的文件夾——D盤叫照片的文件夾裏共兩個子文件夾,一個叫家家,一個叫其它。“家家”裏包含多個以日期命名的文件夾,每一個每一個打開來,猜想照片上的我在幹什麽,像是靈魂出竅地看自己,是一輩子沒看過的叢家家,有些竟然給我陌生感。有些連我自己都說不出來被拍時在幹什麽,為什麽會是那個表情那種造型?但是她們似景似畫,完美到不像本人。同樣是我,怎麽他照出來的,我看了都覺得好看得不真實,我自己用手機照的存了當背景,半夜拿過來看幾點被嚇到了。
  “注意你的行為!”錢程從浴室走出來,拉了個南瓜型凳子坐在我旁邊,身上帶著潮濕的溫熱水氣,我不由打了個冷顫。他回手拿了一條毛巾被圍在我身上:“洗完澡也不說吹頭發,坐這兒偷窺別人隱私。空調還開這麽大……”
  我指著屏幕上一張張的我:“這是你的隱私嗎?”
  “不容懷疑滴。”他嘴角又笑露兩個小圓渦。
  “人是不是都有偷拍的怪癖?”
  “我怎麽說也是搞藝術的,性格有點怪難免吧。”
  “不是說你。”我手裏有相機的時候也常常偷拍季風。
  我看照片出神,錢程看我出神,他告訴我:“當然是拍自己喜歡的景色。”
  景色?06年5月,應該是這一年我按快門最多的月份,可是錢程這時會拍到什麽景色……
  他突然轉動椅子讓我與他麵對麵,我不解和他四目糾纏了一會兒,沒弄明白他的意圖,隻想接著看我的照片。他將自己擦頭發的毛巾扣在我頭上仔細地擦起來:“有空再看吧。”
  “那現在幹什麽?”
  “……擦頭發。”他詞窮地說。
  我撥著流海從縫隙裏看他的手:“洗澡是不是把水泡弄破了?”
  “洗澡之前就弄破了。”他不以為意地舔著被水浸得發白的傷口。
  看樣子是不知道疼了,我扭身去捉鼠標:“你幫我擦,我要看照片。”
  “去做冷麵給我吃吧?你看我手都這樣了。”他失望地看著空空的餐台,“還想你能不能在我洗澡的時候把麵條煮好,故意多洗了一會兒。”
  我很認真地問他:“你還沒飽嗎?”
  認真得讓他哭笑不得:“我求求你了……”毛巾覆住我整張臉,他起身步入吧台後邊,“你有時候冒出來一句話真讓人崩潰。”
  “你不也是!”提什麽洗澡之前~
  洗澡之前……我找他不是獻身來的= =!但精神分析學的始祖弗洛伊德說……(參見前幾章),按他說的,幾個小時之前支配我的就是最原始的與生俱來的潛意識的部分,發揮蘊藏在人性中最接近獸性的一些本能而行動,被強大的非理性的心理能量所控製。
  科學無法解釋的是一些感動,一些遲疑,一些愧疚,一些不確定……變成一朵連夢裏也不曾開過的玻璃之花。熟悉的嘴唇熟悉的手陌生的觸感,從初時的顧慮尊重到投入的放縱。自然得像第一次見到他,他就匿去了姓氏叫我家家。
  “家家。”他隔著吧台遠遠看我,“我不是跟蹤你。”
  他指我正在看的文件夾,滿滿地是我和季風的海濱之遊,比我給季風拍的還要多。
  06年5月,昌黎的黃金海岸,藍天、黃沙、漫無邊際的碧海,我穿著季風肥大的T恤,手拿相機給T恤的主人拍照。
  我不知道旁邊也有鏡頭對著我。
  卞先生的那首詩怎麽念來著?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
  “你居然連他也拍下來了。”
  “我不想拍啊,可是你和他在一起的時候笑得確實太好看。”
  他語氣還是平和的,我扭頭看看,黑眸的波光也是平和的。
  “雖然沒什麽期望,多少也有點犯酸。”他笑笑,轉身去洗鍋燒水。“不用問也知道你和他在一起,腦子裏還是沒想什麽就開車奔過去了。
  “麵在冰箱裏。”他洗澡那麽長時間,都夠我家以前的師傅殺條狗的了。
  他捧著麵碗回來,大大地動容,眼波晃動得溢出水來一樣,讓人明白雪中送炭比錦上添花意義更深遠。
  受不了他那副恨不能膜拜的感激之色,我指著屏幕問:“怎麽找到我的?”記憶裏我隻告訴他我在黃金海岸,而五一那種旅遊高峰段,在景區找人可能比現生一個還費勁。
  “是不好找,第一天沒找到,我也不敢我問你,你那腦子我還是有忌憚的。第二天早上起來拍日出,難得沒霧,一邊拍一邊自我安慰,就當來取景了。聽著小孩兒笑聲鏡頭轉過去,沒想到你和季風拿個小鏟子就在那群孩子中間挖香螺。”
  “是寄居蟹。”
  “那東西可不好挖。”他夾起半個雞蛋遞到我嘴邊。
  咬了一口,細嚼咽下之後才說話:“我剛才做麵的時候就看見半個雞蛋,那半個呢?吃了?”
  他把剩下的吃光,告訴我:“冷麵裏就半個雞蛋。”
  意思就是扔了!“真是死心眼兒。”
  “我是死心眼,”他承認,低頭看麵條在筷子上纏繞,“不管你決定是什麽,在他身邊,或者接受我,你過得舒坦就行。”
  我看得眼睛也累了,還沒看完我自己的照片,錢程的相機專業,象素夠高,每張照片都很大尺寸,塞滿了電腦空間。擺放架上有很多貼了標簽的移動硬盤,給我做成電子相冊的VCD,久違的黑色小葫蘆安靜地待在一個CD套膜裏。
  “相傳佩戴它的人不會流下悲傷的眼淚。”我條件反射地說。
  他在廚房洗碗,見我搖著那葫蘆,大聲應道:“我聽我爸說過,他說我小時候總是哭,送這石頭鎮我。”
  “我小時候也總哭,可那時候眼淚也不可能是因為悲傷吧?”
  “有一些是……”
  啊哦,要講故事。
  他擦幹了手過來把小葫蘆放進我手心,鄭重地包起來:“好了不說這個。”
  喂!我傻了,什麽毛病啊他,起了頭就跑。
  “你一會兒還要回去嗎?”他回頭看壁鍾,“這麽晚了他沒來電話找你?”
  我被他語氣逗笑:“你好像我養的二房。”
  “別沒心沒肺什麽都說。”他想嚴肅地教訓我,可惜那張臉上什麽表情都不足使我畏懼。
  “我會處理好的,”我攥拳伸個懶腰緩解話題的沉重性,假借欣賞牆上的照片避開他的注視,“你怎麽也該知道,今天的事不會沒意義。”
  他叫一聲“家家”,已經從背後整個兒抱我在懷中,聲音低柔,有一些安撫意味。我好笑地在心裏替他默念台詞:不要著急,我並不在乎名份。
  胡思亂想中,他執起我的兩隻手,收攏在腰腹上,冰涼的唇落在我肩頸間,化成一個個細碎的輕吻,悉悉索索中氣息越來越重,硬挺的鼻尖在我耳垂和腮骨部位摩娑。
  我偏著頭,臉頰碰觸他未幹的發,鼻子裏進了洗發水的香氣。
  他兀地攔腰兜起我跌進床裏,熱情地邀請:“別走了。”
  我說好啊,非常喜歡他的床單,白地兒黑花的奶牛圖案,之前他曾辯解過:斑點狗好不好?
  明明就是一樣的糾正什麽呀。
  愛情來時,女人總有不勝枚舉的理由說服自己:你遇到了世上唯一的完美男子。
  我比中文之花更誇張,這個男人還沒表現出他是否會背滿江紅,甚至無關情愛,我就奇幻莫名地因為一條黑白花床單留宿他的公寓。
  反正我早就在這公寓裏了。
  好像隻有幾分種光景,反正是剛剛睡著,就怔忡一下,打個激靈醒了。他不知道是尚未入睡還是被嚇醒,手臂橫置我腰上,撐著身子看我:“頭疼?”
  半夢半醒地,我抿著嘴唇,一時竟沒反應過來問這兩個字的人是誰。
  他拍拍我的手背,不鬆不緊地擁著我:“要是不舒服我送你回去。”
  車嘩嘩地開過,不細聽還以為是下雨了,我看看窗外,有明朗月光,明天是個大晴天。
  “窗關上?”他問我,以為我嫌吵,“你是不是覺很輕?”
  “現在好多了,我媽說我小時候我在這屋睡覺,你在衛生間隔著門板打個噴嚏都能把我吵醒。”
  “你不是因為這個才開那麽多安眠藥吧?”
  “還說羅星沒跟你說過我病情!”連我開的什麽藥都了如指掌。
  “歐娜出事那次,不是吃了你的藥?”
  “當然不全是我的,羅醫生可是掛牌上崗的,他怎麽可能一次性開給我足以致命的藥量!”
  他唔一聲,算是承認自己的誤判。“你為什麽睡不實?怕什麽嗎?”
  “我媽生我哥做月子的時候,有一天院裏公雞打鳴,我哥嚇得差點兒沒一命嗚呼了。等到後來我生下來的時候,我爸把家裏不在戶口本上的活物全給宰殺了,開門關門都輕手輕腳的,我那幾年就超級覺淺。”
  “原來是個豌豆公主。”他嗬嗬輕笑,指腹在我皮膚上來回滑動,像在摸豆子表麵。
  “我不是公主。據官方統計,在極盛時期,全世界的公主產量也隻有107位,比梁山好漢還少一位。哪有可能這麽容易就讓你碰上?”
  他對我說話的方式百般無奈。“你的邏輯太奇怪,讓人高度集中才能跟得上,本來我在你麵前就容易緊張。”
  “但我覺得你在我麵前話挺多的。”
  “緊張不一定說不出來話啊,在一個人麵前的表現和在其它人麵前不同,那就叫反常行為。”
  “反常什麽?”隨口問道,他隻在我肩頭一吻。
  我平躺過來,斜眸輕輕瞥他。錢程的臉線條柔和,鼻子秀氣,眉比尋常男子略細,眼睛半垂著注視我。依頂層樓體而建的巨大扇梯型落地窗在我這側,沒有拉窗簾,大半個月亮懸在外邊,光澤瑩潤,照得視線裏這個男子玉麵生輝。
  “你忌諱別人說你像女的嗎?”
  “有點兒。”他語焉不詳。
  “騙人,你留滿臉胡子是不是就不願意別人說你長得嫵媚?”
  他哧地一笑,令我感覺他是第一次聽說這個詞還可以形容男人。“他們比你說得難聽,”直截了當地告訴我,“他們說我娘娘腔。”
  “確實不能容忍。”但他隻是長相陰柔,又不像某些化妝大師那樣言語嬌俏姿態妖嬈故意追尋中性氣質。
  “嗯,但我以前也是有些太與眾不同,不合群,除了保安和鬼貝勒沒什麽朋友。不愛說話,不抽煙,留長頭發,講究穿戴。最讓我受挫的是有一次去表演係的男生宿舍找人,碰上豪放的裸奔男,我們上大學那會兒宿舍管理得還比較嚴,男女串寢的事兒基本不存在。就經常能撞著這種場麵,但那哥們兒實在太誇張了,看見我立馬像被雷劈了一樣蹦得老高,滿走廊就聽他喊:‘怎麽讓女的進來?’我比他更慌,嚇得掉頭就跑。跑著跑著我又想,應該跟人解釋一下,告訴他你還是清白的……”
  “他全裸的?”
  “出生狀態。”
  我聽得笑不可抑,想像那混亂的場麵,地球上某一點上,至今還有個可憐的男人,大學時被“女人”看光了全身,也許會造成終身難克的心理障礙……可能還有生理障礙。“所以你就留滿臉胡子?”我摸他的臉,下巴上有微微麻手的胡茬兒,滿臉胡子是什麽樣?絡腮胡子?“想像不出來。”
  他捉住我的手:“你見過。”他眼中的光比月光更清,“我在學校幫你撿過東西,替你按過電梯,你閃車時候鞋根卡在滲水的鐵箅子裏,我幫你拿出來的。你每次都說:‘謝謝你啊師傅。’我心裏還得意,我喜歡上的姑娘多有禮貌。”

  守護見放
  還是沒什麽印象,那時候他是張飛臉?橙子全是胡子,噗——那不成了彌猴桃~
  好奇得睡不著幹脆起來翻照片。他阻止我開電腦,讓坐在床上等,不一會兒推來客廳那個滾輪的中號木櫥,一本一本精美相冊分門別類擺在抽屜裏。看了兩本有點惡心,我不想再看我自己了。他聽出我的潛台詞,從下邊抽出一本年代久遠的來,薄薄數頁,隻是普通壓了光膜的六寸照片,可氣他拍照十年,自己的照片屈指可數。大部分是在S市拍的,沒有胡子。我看著看著,比來比去,漸漸明白他的留影為什麽少得汗顏,從業餘角度來說,這優秀的攝影師乃是頂糟糕的模特。每一張照片背景服飾還有歲月在臉上的雕刻程度是有差異的,而他眼望鏡頭的表情統統驚人類似,直白地向看照片的人傳達一個信息:你欠我錢!你全家都欠我錢!
  他交待這正是影樓那單麵鏡拍照的靈感來源,克服一些技術問題進行複雜操作,隻為了和他一樣暈鏡頭的人。多年做作功力猶在,忍住沒有哈哈大笑,但抽動的肩頭和欲蓋彌彰的哼哼聲仍免不了傷人自尊。翻到最後終於見到令人驚豔的一張:公子橙抱著赤身裸體的外甥女——據說是哪吒的周歲紀念,這三太妹一生日了還露著小屁股美滋滋照相。時,小表舅年方十三四,不旦長不出滿臉胡子,五官更因年少顯得文靜秀氣,圓圓乖乖的發型,頭發的顏色比現在略深……略深啊。“你那麽小就染頭發?”
  “我頭發從來沒染過。”
  我上百塊焗出來的顏色,他竟然說是天生就稱。
  “咱們倆顏色其實不一樣,你的偏紅,”捉了兩撮頭發靠在一起比,“我的偏黃,像營養不良,姥爺還讓我吃了好些年人參和熟地精。吃得我火大,鼻子動不動就冒血。”
  “原來是補過頭了。”
  “但我頭發顏色就是越來越淺,有一天醒來連發型都和你一模一樣了。人有人願天有天意啊。”
  “幾分真話?”越說越開扯起來了。
  “半分……我是說有一半真話,顏色是天生的,發型是照你剪的,因為想引起你注意。”他撫著我發尾,“我留了大半年才跟你一樣長,就在你常剪頭發的地兒,你坐我對麵,隔著個鏡子,小藻兒一直和你說話。你們先焗的顏色,然後才剪的,我等得無聊,把胡子也刮了。”
  “等什麽?也沒和我說話啊。”
  “不知道說什麽呀,就等你或者小藻先看見我了,驚訝一下,我也有話可搭。後來才發現那一個屋子裏連師傅小工帶客人,好些個都咱們倆這發型,當時懵了。”
  說實話這發型早兩年比較流行,滿大街都是,看見一樣的也沒什麽可稀奇,但在二十幾人的小韓語班,相似點就暴露出來了。
  錢程說韓語班是巧合,他報名的時候剛巧看見我出門,滿手書籍資料。我也沒什麽懷疑的,他要是什麽都設計,不會這麽晚才讓我認識他。
  “做這些事兒自己想想傻不傻?”
  “你也犯傻,你自己能覺得嗎?”
  “我沒。”
  “你沒~”他點著相冊,“這裏麵眼神傻乎乎的,都是在看一個人。”
  我蜷著膝蓋,側臉貼在上麵看他。我以前知道季風喜歡別人時,是守在他身邊沒錯,但起碼他的心裏我一直都是很有意義的存在。而錢程,早就知道我喜歡季風,還繼續做這些?比我更難理解的是他做的,我到今天才知道。
  “別那麽看人,”他不自在,“倆眼睛跟改錐要擰人似的。”
  和季風在一起時,叫叫兒是禁忌,除非我主動,季風很少說起。但我會一直介意,會在乎。隻當這個問題長久地橫亙其間時,問題本身被凸顯,介意和在乎那兩種好東西卻弱化了。現在輪到同樣的問題出現在我和錢程之間了嗎?“我和季風……”是過去?是錯誤?是幻境?
  錢程盤著腿,雙肘外張支在膝蓋上,手交叉在一起抵在頜下,不加催促地望著我。等我將腦中的所有詞都排除了,完全無從開口之後,他落下兩手,翻看自己為數不多的照片說:“我家庭挺失敗的,自己也沒想過強求太多。遇見了你,你有喜歡的人,快快樂樂在一起,我覺得我停在這兒就行,今天要不是確定你是為我受傷才哭,我不會那麽衝動抱住你……這麽長時間我一直沒有真正追求你,你對季風的那種笑,是我哄不出來的,我不敢把你硬按在身邊。你和我在一起,即使說說笑笑,心事還是特別重。你今天來找我,我猜不出來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麽,像之前猜不出你為什麽會得強迫症。不管怎麽樣我不希望你硬逼著自己做什麽決定。”他抬手將我額上的流海向後拂,“剛才你睡得不塌實,顧慮我能猜到,我知道你不是隨便的女孩兒。”
  我的心結一扣一扣掙開,有些揪痛,但很短暫,即被平和的聲音流水般卷走。
  眼神又把思維過程表露了?否則錢程不會妙眉糾結。我伸手去撫平,順便投懷送抱。
  他摟著我在胸前:“慢慢兒來吧。”半晌沒有聲音,他在思考,我打賭現在我喊他名會把他嚇一跳,我正想實施,他的腹稿打完了,突然低頭嚇了我一跳。一說話就是關聯詞語:“如果問你……”
  我什麽都沒聽就噗哧笑了出來。
  他那副受挫到恨不得當場拍死我並毀屍滅跡於這地球上的模樣讓我很久之後都拿來當笑柄。“你幹嘛啊?”
  我聽著他賴賴嘰嘰的北京味兒,心裏暗叫不妙,這意味著一段美麗的對白要打水漂。趕緊打岔哄他再開口:“哪吒這個照片真搞笑,你小的時候有點像女生,但現在一點都不像了。真的。”
  “接著哄。”他一眼看破。
  我幹笑:“嗬嗬,嗬嗬。”人太知心了也不好。“你剛才要說什麽?”
  他賭氣別過臉:“忘詞兒了。”
  也說不明白回事兒,我喜歡孩子氣的男生。
  “你看著我想什麽?”
  哎?真不說了啊~我以食指卷著他的鬢發:“又不是外國人,怎麽頭發是這個顏色呢?”當然不可能是營養不良,那種家庭的小孩還營養不良,那我這尋常百姓豈非得像埃塞俄比亞難民。
  “不知道,小的時候比這深,沒有陽光的地方就是黑的。”
  “顏色肯定都是越來越淺,我頭發也是。”攤在腳邊的照片,純淨的小嬰兒現在以同傳為目標跨進外語首府上課,“有一天我頭發也會全變成白的。”
  到那時候每個人會在什麽位置?有位大俠說:每個人都常常為一些自己喜歡的人,去做一些自己並不喜歡做的事。可能將來,所處的都不是今天所期待的位置,現在說什麽都沒用吧,就像我們的校訓:行勝於言。
  “送我吧,這張照片。”以此管教哪吒,她再敢以下犯上我就把照片複印百張貼滿天安門廣場——警察不逮補我,我也會被阿肌抹殺掉。
  翅膀在得知錢程和哪吒的關係之後頓悟,說自己是從一張哪吒羞於示人的照片裏看到錢程的,想來就是這張,他特意強調因為年代久遠才沒有馬上認出,生怕毀了慧眼的金字招牌。
  就快要當爹的人了,還是有這種可笑的小堅持。
  我們都會有些無意義的堅持吧,連時蕾那懶到一定程度上的人,也有一定原則,比方說堅持喂她家小狗吃魚片。
  看了整晚的照片,到淩晨困得六親不認,還要被一種夜行動物圈在懷裏提問“你小學時候當學習委員還是班長”一類的問題。
  清早手機歡叫,非鬧鈴吵醒的時候我不起床,也是一種堅持。
  但是鈴聲讓我睡意頓消,我堅持不接電話,看身邊害我睡眠不足的夜行動物伸手在床頭櫃亂摸找手機,堅持不提醒他是我的手機在響。
  他人醒神未醒,滑開手機貼在耳朵上,疑惑地聽了一會兒,手一歪電話滑下來,閉著眼睛笑:“接電話啊家家。”
  我以為他一早醒來會因為多出來的床伴而驚慌失措,跳起來以被子掩住身體叫:你為什麽會在我床上?而他實際的反應好像很習慣床上有人,不過好在叫對了名字。
  手機終於停止震鈴,他猜測:“起床號嗎?幾點了?”
  “自己看。”
  “不敢睜眼睛。”
  我望著那張仿佛仍在睡夢中卻笑圓了嘴角小渦的臉,邪心大起,彎兩根手指地捏住了他鼻子。這舉動終於使他麵對現實,而且是雙眼暴睜,呼地掀開被子連帶我的手一起掀到一側,抽出紙巾往鼻子裏塞,慢慢地坐起來。我看著手指上猩紅點點,擰眉湊近:“又出血了?”爬到床邊拿過紙巾盒。他擺擺手,這次血量好像沒那麽凶猛,一塊紙就塞得住。“看來再好的東西也不能當飯吃……”
  手機又響,擋住我的感歎。
  “沒事兒,我去洗一洗。”他甩甩頭,捏著鼻子走開。
  我接電話。錢程在五米開外廚房的洗碗池前,衝洗著沾了血的手,安靜得聽不見流水聲。
  季風很納悶,怎麽一大早到我家就撲了個空,我說我昨晚沒回去。
  “哦,歐娜也沒在家,你們倆現在得著夜不歸宿了。”批評完了又問,“那今兒去不去跟他們玩了?”
  “不去了。”
  “你在哪呢?遠嗎?”
  “嗯,遠。”
  大片的陽光向日葵微笑般明媚,從異型落地窗直射進這個沒有房間格構的家,我在奶牛花的床單上坐著,懷抱篷鬆的棉被。十月初秋,夏末餘威,秋老虎仍不肯低頭,屋子裏充斥著熱力,沉默卻像5月份南戴河之夜的海水一樣冰涼,冰涼地曼延,曼延我貼著手機的指端,微微泛起潮濕。
  兩人都沒掛機。一個在等質問,一個在等解釋,為什麽要等這些?是不是還要等上十年。
  吧台那邊,刻意回避的人半天聽不見說話,偷偷探身張望,被我逮了正著,尷尬著走出來,將床側的窗子推開一道細縫。
  風灌進,電話裏收到了同伴聲音的人低低開口問:“趕不回來?”
  我說:“特別遠,回不去了。”
  季風說:“我知道了。”
  流年飛花,夏天安然無殤地被帶走,錢程在窗子前的背影和四周那同一個女子的照片融洽得不可思議。
  這樣的我,全天下也沒人能再拍得出。
  這樣的他,拍到了我就能當作全天下。
  人與人誰拖累了誰誰成全了誰?據說有的人生下來隻為了治療另外一個人的傷痛,沒有安定片的昨夜,我好像找到了可替換的藥。
  秋天到了,樹葉黃了,一群大雁往南飛……我不是看到一隻瘦鳥也能流下眼淚的中文之花,可是腦子裏想起這篇課文時忽然沒來由地感傷。我們都應該相信大雁的家在北方,它的遷徙是為了生存而非生活。
  對吧?
  錢程說:秋天是一個輪回的季節。
  錢程送我回家的時候被哪吒堵了個正著。小鬼聽見鑰匙開門聲就扒眼兒外瞧,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拉開房門,捉奸在床地盤著手看我們倆。我繞過去進屋,肩膀被她故意撞得好疼。她表舅小心地喊我:“家家,咱們好像走錯地方了,你家屋裏養猴子了嗎?”
  哪吒以標準的猴抱掛在錢程身上,秀秀她的海豚音,在老猴冒火的前一秒停止暴走,改為興奮地低叫:“你是我偶像。”
  “我是你舅舅。”他糾正孩子錯誤的輩份認知,按著光頭把她推下去,又拉回來摸了摸腦瓜,“天兒快涼了你怎麽又去刮頭發?”
  “好厲害!”哪吒猛拍馬屁,“一摸就知道我刮頭發了。”
  “嗯,我們都得用看的。”鄙視了一句我轉去歐娜房間,推門見美人初醒,不滿地瞪視我大方闖入行為。我將掉在地上的內衣撿起來放在床上:“幾點回來的?”
  “比你早。”她翻個身吩咐我,“去給哪吒跪下,請她安靜。”
  “別睡了,起來收拾東西今天搬吧。”
  “大過節的搬什麽家?”
  “黃曆上又沒說國慶不宜搬家。”
  “今天諸事不宜。”
  “起來,快點!”
  “嗯~”是抗議的拐彎音兒。
  “我跟季風分手了。”
  “去跟橙子說。”
  “我昨晚在橙子那住的。”
  她沒有迅速回嘴,半晌發問:“純留宿?”
  “不純。”
  良心尚未完全泯滅的女人終於放棄(看似不足兩小時的)睡眠,翻回身關心姐們兒的生理健康:“吐了沒……”
  “噢~~”哪吒從門後探出一張小圓臉,“做!壞!事!”
  歐娜朗朗念詩:“滾就一個字,我隻說一次,別讓我用行動來表示。”說後兩個字時身子一傾已摸起床邊的拖鞋,
  受到威脅,偷聽狂掉頭大呼:“小表舅!橙子表舅!說,你對別人的女朋友做了什麽!”
  我陰鷙的臉色讓歐娜大驚,圈住腰身求情:“她還是個孩子。”
  “別攔我!”我咯咯嗑牙。
  她在我腰間掐了一把:“鬧夠沒有?”我淑女一笑,她上下打量我,隻差讓我原地轉一圈,下結論,“瞧模樣沒生什麽枝節。”
  “……萬事開頭難吧。”
  “哼,你倒真是百年難見奇女子,才弄了個元氣大傷又爬上另一個男人的床。越挫越勇一詞簡直為你而造。哈哈。”
  評論裏已經是這個淫蕩和那個下賤的滿天飛了,我想在自身不良的人這裏得到點安慰,而她的名褒實貶更具挖苦性。“別把我說得跟你似的!”
  “想PK?”手持拖鞋的人明顯不懼我。
  我動之以情:“我黑哥屍骨未寒……”
  “你黑哥活著的時候我就這樣。”她倨傲搶白,“為什麽和橙子在一起就沒那麽大反應?”
  “問我?”
  她把拖鞋扔在地上,穿了站起來:“問橙子去。”
  “……可能是我隻有第一次才會出現那種反應。”
  “我第一次沒吐。”
  “個人體質不同嘛。也可能我心因性胃炎,緊張過頭了就吐。”
  “胡說,你跟橙子做應該更緊張,因為前車之鑒。還可能呢?”
  “還可能我始終隻會在乎季風身上的泡沫。”

  十年見放
  道理上來說,人如果買房子,會計較它是不是新房;租來的房子,誰也懶得理曾經多少人住過,此時不會再有別人住進來就好了。
  因為要求不同,所產生出相對的滿足。
  “對嗎?”
  “對個屁!”
  我言詞如此粗魯,錢程卻笑得很開心:“那就好。”
  歐娜房間裏的對話,哪吒聽得不多,但是很重點。
  於是哪吒問錢程:家家和你在一起經常吐?
  我告訴他我不會當著你麵吐的橙子,不然你又要說我懷孕了。
  我突然跟他說我要結婚,後來歐娜出事,從天津回來的時候我一路吐,他隻知道我是從不暈車的,卻不知道我剛上大學時得了胃炎有一陣慣性嘔吐。偏偏季風又在旁邊,說我吐是正常的,他見得慣了當然不為怪,所以就連和他上床我吐出來他都沒說什麽。錢程便以為我結婚是奉子之命,他和他外甥女一樣,自小愛看電視,對各種劇情走勢推斷模式化。
  恐怖的是,我現在隻有兩種選擇,要麽和小電視狂同居,要麽和老電視狂同居。
  搬家工人往車上倒騰東西,滿室混亂,我跟著出來進去,指揮這個不要了這個拿著小心點兒這個別給人動這是房東的哪吒你快閃開那兒一會兒扛東西碰著你。今天當班的小甲——因為那先生隻派了這兩個人保護哪吒,所以他們有幸獲得了自己的名字,小甲是阿肌甲,另一個也不用說了——正和錢程站在屋內可落腳的地方聊天,大恍兒地聽出是在議論傳說中的那先生,後天是老妖怪生日,他要來賀壽。哪吒偶爾搭兩句話。大多時間像一艘破冰船,在混亂裏穿行,翻翻揀揀一些奇怪的東西,這是她生憑經曆的第一次搬家行動。
  換平常心態來想,搬家也是一件很有樂趣的事。尤其當你家有個喜歡隨手亂放東西的人,這時你就格外能體會到這種樂趣。我和歐娜還好,小藻是典型丟三落四的主兒,久不挪動的家什一搬開,什麽玩意兒都有,掛著厚厚的灰網,比較多的是鋼蹦兒糖塊兒藥片兒,此外是平時怎麽找也找不著的單隻耳釘,雀巢咖啡送的長柄勺,名片,鑰匙,潤潔,粉撲兒,還有一張歐娜沒割雙眼皮之前呆乎乎的一寸照片兒。哪吒蹲在地上雙手捏著難得的把柄,貴氣漂亮的小臉扭曲得讓人驚悚,等到抽笑變成狂笑,她騰騰騰跑出去。相片主人正在樓下看堆兒,要不那些工人不知輕重什麽都離得老遠往車廂裏扔。小甲看一眼,錢程說“沒事兒”。哪吒小時候被綁架過,現在雖然來了北京,但也不排除有人為達某種目的跨省作案。小甲不敢瀆職,跟了出去。
  我找到一個非常漂亮的貝殼,用破床單擦了擦,指著邊緣部位創意:“在這兒打個洞穿成耳環多好看。”
  錢程歪著頭看我在耳邊比劃,半誇半罵地說:“你還挺能想。”
  我隻是想想,但小藻兒在的話就會付諸行動了。她最愛折騰這些,有一次在雜誌上看見模特戴的黑色大圓片耳環,滿哪兒買也買不著,後來淘著一對紫的,拿歐娜的墨水給染黑了。
  “那下雨天戴出門了不得變回原形啊?”
  “還用下雨天?出去一趟回來照鏡子一看蹭了滿腮幫子黑鋼筆水,跟美髯公似的。”髯?我低頭看看滿手黑灰,再看錢程光潔的下巴。
  錢程捂臉後退:“住手,流氓。”退到搬運工人身上。
  “別鬧別鬧。”我打手勢讓他靠邊站,別耽誤正事。
  “我不鬧。”他無奈答應。
  該帶走都帶走了,發現還是留下的多,床、桌子櫃子、電器全是房東的,記憶是屬於我的,可惜也不得不留下了。真酸~
  “好了沒?”錢程拎過我手裏一個小旅行包,“歐娜開我車帶著你,我坐搬家車指路。”
  我洗完手出來再檢查一番有無遺漏,目光落在天花板上定住。
  錢程跟著看:“燈管兒是你們買的?不用帶了吧,哪吒家有燈。”
  “小藻兒特別喜歡這吊頂。”這房子裝修老,現在的房子都簡裝,很少有做這麽複雜的歐式了。
  哪吒堪稱擾民的女高音在一樓走廊喊:“4——0——2——快點——起錨啦——”
  “走吧。”他拉起我濕漉漉的手。
  歐娜打著嗬欠不耐煩地靠在車子上:“慢死。”錢程把鑰匙遞給她,她搖頭拒絕:“我一共就睡了半個小時覺,開不了。”
  “又沒多遠,你不是來過嗎?開著吧。”哪吒鬼祟地嫌棄人家,“那個大車司機身上有怪味道。”
  我不管他們怎麽分工了。“你們先過去,我去趟1163。”
  “他家沒人。”歐娜喊住我,“我早上看見他開車從咱小區出去的,不過沒理我……”轉成自言自語,“為嘛不理我啊?”
  “我知道,他出去玩了。”拍拍手裏一大袋子光盤傳輸線之類的,“東西放下我就走,要不還得拎來拎去的。”
  搬家車按喇叭催人了,他們到假期活兒多,著急跑下一家。
  早上的電話裏,我確定季風的“知道”是我想讓他知道的,這點認知不會錯,沒有修成正果,道行仍在的。這麽快就搬走,他的東西如數奉還,好像有決別的意思,好像太草率,可是今兒不做明兒也得做,背著抱著一邊兒沉,拖下去也沒有用。
  來到門前莫明其妙地深深吸了一口氣,鑰匙插進去一下就擰開鎖——這孩子出門從來就不記得加第二道鎖。
  屋裏不是我想像的安靜,搖搖晃晃跑來一個雪白的小東西,狗?貓?圓頭圓腦比我一個巴掌大不了多少,挨在我腳邊嗚嗚嗚,類似哭聲。我蹲下去:“你是什麽呀?”它嗚嗚嗚。兔子?放下手提袋一隻手托起它,它拱了兩下開始啃我手指頭,好像剛剛長牙,是隻小狗。“他為什麽會養你呢?”狗不是冷血動物,用人哄用人疼的。這麽小,季風從北戴河回來它不餓死也悶死了,決心把它帶走,據說哪吒是養狗專家。
  季風的房間煙味很重,隱約青霧繚繞,床頭的煙灰缸又滿了,一本專業書翻開扣在床上,旁邊還橫放著口琴,文人一樣的居家生活。倒掉煙頭,理了理了被單,拿起口琴吹曲兒,吹的還是: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孤雲一片雁聲酸,日暮塞煙寒。伯勞東,飛燕西,與君長別離……
  怎麽我沒學點兒別的呢?季風教不出好的,不是自己說從不寂寞的小草,就是清早要穿過大街小巷賣花姑娘,要麽就是這一首,在這種時候這種孤單裏吹起來,腦袋都疼了。小狗在我腿上轉悠著不敢跳下去,抬頭嗚嗚求助。我吸吸鼻子扔了口琴抱它站起來:“走吧,領你去我家住幾天兒。”戒指脫下來,尋摸一圈放在煙盒上;項鏈就免了,我身上要是他送的東西都還回去,可能得光著下樓,他們家要是所有我買的東西都拿走,等他回來就沒法生活了,和他根本算不清,反正也實在沒必要;鑰匙攥在手裏,想想還是暫時不交出去,心大的成天不是鑰匙鎖家了就是忘公司了,我不備一份他又得找人撬鎖。
  出來帶上門,鎖滑上那一刻又覺得戒指還是當麵交還比較好,鑰匙又轉回來推門進去。一道白影頎然玉立,季風甩著剛洗完的手,胳肢窩下夾本書斜靠在自己房間門口,聽見開門聲頭也沒擰一下,平常無波地問:“後悔啦?”
  “這片兒現在不太平,我怕戒指丟了。”嚇死我了,原來在家啊。
  他活動一下頸部,順便看我手上的嗚嗚:“要把我晚餐整哪兒去?”
  我取消了把它放下來還給主人的計劃。“今兒搬到哪吒家去了。”
  “搬完了啊?”他進去點了根煙,坐電腦桌前,煙霧中眯視捏在手裏的戒指。“早上去還沒收拾呢。我還說你倆這是真打算拖到10月7號合同到期才想走啊?真有個慢條斯理兒勁兒,交房時候房東沒給你跪下啊?”
  “憑什麽早搬走啊?少住一天相當於便宜他67塊錢,這是他說後天就要住進來人了返我們400塊錢我才同意搬的。”
  “母翅膀,算盤精。”他笑罵了兩句,蹺起腳搭在另條腿膝蓋上,“都弄利索了嗎?找的搬家公司?”
  “嗯。剛搬完,我以為你去北戴河玩兒了呢。”
  “靠,我還有那心情~”摳著眉毛白我一眼。
  我心思簡單地在床沿坐下,嗚嗚隨手放在旁邊。
  季風慌叫:“整下來整下來,上午換倆床單了,得哪兒尿哪兒。”
  “那你還養。”
  他死不承認:“留著晚上吃麽。”回手彈彈煙灰,看到地上的紙袋,輕輕踢一腳,“啥玩意兒?”
  “安裝和驅動什麽的。”他以為是啥?照片?留著以後賣錢呢。
  “扔了不要了,公司都有最新的。”
  “得~還是留著吧。”我對他保管物品的能力完全不看好,“來回倒騰又都找不著了……”
  “你是不是怪我不跟你商量就告訴家裏了?”
  我的說教表情沒有任何過渡無法轉變,僵滯在臉上,耷拉著眼皮輕斥:“什麽呀~”
  “嫌這個太小了?”他掂掂戒指,夾著煙的手以姆指和無名指捏起來湊到眼前細看上麵的鑽,“說是三顆加一起才五六十分兒。”
  “人家說一枚鑽石婚戒的價值,應該約等於準新郎的3個月收入,你三個月都買不來一克拉啊?”我向他抱怨,“Wrong ring is wrong man。”
  他把戒指換回空手裏,對著敞開的窗子用力拋了出去,突然得讓我連那完美指環滑過空氣的光澤也看不到。
  “你真能得瑟!”明知徒勞,還是衝到窗口張望。猶抱一絲期待地看他,左手捏著煙放在嘴上,右手五指全張地敲著膝蓋。死心了,季風任性起來從來就不懂愛惜東西,剛買的索尼隨身聽,打仗打急眼了掏出來就砸,完了蹲地上翻蓋又按鍵子戴耳機試看壞沒壞,嘴裏嘟囔著我還沒聽呢。身後就是打群架的人,我在一邊看著場麵可搞笑了。這回可是笑不出來,我那獨一無二的上山羊……
  “你不行哭噢!”他趕緊警告,小把戲也不玩了,伸直左手小指,三顆碎鑽卡在關節處調皮地返射光亮。
  本來隻是因為受到驚嚇導致眼睛周圍溫度上升微微泛紅,這下可是微血管充血了。
  “給你戴著玩吧,擱我這兒跟撇了一樣。”他掐了煙,戒指還套在小指上伸給我。“沒那麽些說頭兒,給。”
  我摘下來,握在手裏,鬆了一大口氣似的。
  他扇著眼前的餘煙,懊惱地皺眉:“舍不得還非拿回來幹什麽?咱們倆,至於掰扯成什麽樣嗎叢家?”
  “……”不至於。退還戒指是和他解除情侶關係的標誌,而上床,可以理解為一段感情的終結吧?一說隻有人類才具有性高潮,是以該名詞兼具了形容詞性,偏褒義,聽起來極致完美和華麗。我喜歡這個人這麽久,是不是也能在華麗中完美,害人的言情小說落後的中國性教育惡俗的完美主義糟糕的我,每一個儀式都建築於季風的容忍退步,每一個儀式進行得都很不順利。
  煙草燃燒時釋放的3800多種化學物質混合肆虐,肆虐著我所有的堅強。
  眼前等我回答的人,等了好久,猛然覺察我沒在思考他的問題,氣得耐心頓失:“你要說什麽呀?”
  “你不會願意聽的。”
  “那就別說了。”他拍拍手逗狗,“過來~”
  那狗趴在我腳背上被巴掌聲驚了一下,找到聲源後,傻望著他,根本不挪臥兒。
  “我應該買個母的。”季風對它的背叛感到心寒,“白瞎我半根火腿腸了。”
  “它現在能吃火腿腸嗎?”
  “能吃嗎?快著呢,我那半根兒沒咋地呢它就幹溜幹淨了,好像我能跟它搶似的。”
  “吃同樣的食物,弱勢的一方有這種擔心也正常。”
  他不滿我這種說法,隔幾秒忽然笑了:“對噢,小時候我跟小丫一起吃東西我就吃得老快了。”
  “我姑說小丫和於一日子定到小年了,我放假晚還得請幾天假回去,幹脆大年得了。”
  “你能能讓百姓過一個祥和愉快的春節?”
  “你這幾年哪祥和過?回去不在被窩裏沉睡,就在酒桌上沉醉。”
  “業務比較忙~~那老貓兩口子能回去嗎?”
  “天天打電話勸呢。”
  “翅膀不帶幹的,那都恨不得給老貓肚子整過來他挺著。”
  “你要相信俺妹的實力,我小姑屬了一輩子牛,還不是給開通行證了?”
  季風成份複雜地一笑,隨手摸支原子油嘎噠嘎噠按。“你妹從來真想幹什麽事兒也沒人擋得住啊。”
  說起來小丫也不像那麽堅持的人,但仔細想了想,還確實就是這樣。可能因為那孩子很少有主意堅定的時候,基本上她冒出什麽想法來,別人還沒等反對,她自己就不想實施了。“季風~”想起被忽略的重要事件了,“你爸媽那怎麽說啊?”我們家向來我作主,他爸媽別一看鄰居家要辦喜事也跟著湊熱鬧……那可真熱鬧了。季老伯有個三五年沒動家法了吧?
  “我惹的禍我自己收拾。”
  “我又沒怨你。”
  他牙一齜:“那你去解釋吧,反正我爸不敢打你。”
  “啊對了,你說他們這幫大人一天多不著調,聽說咱倆要結婚頭一個反應以為我有了……”什麽話題不好用來打岔啊。原諒叢家家,沒有過分手經驗,以後就不能這麽拙了。
  季風沉吟著:“是我太沒正事兒了,要不現在孩子都打醬油了。”
  “你一說孩子就是打醬油,合著你們家生孩子也沒別的事兒幹了。”
  “嘿嘿,孩子沒啥用。估計跟狗差不多。”他站起來把煙和火機揣好,“走,扁豆燜麵去。我一上午就跟它劈了半根火腿腸,餓的牙花子疼。”
  我後怕地抹了一把汗:“我得回去了,再晚點兒收拾哪吒亂翻完回頭我啥都找不著了。”
  “沒有什麽要交待給我的嗎?”他一挑眉,小紅痣就隱隱若現,“臨別贈言。”被視線剜疼了才補充,“我可能明後天兒去老黑家玩陣子。”
  “你不是沒心情嗎?”
  “散散心。”
  “別自己開車去,別進沒開化的荒區,別買一堆沒有用的,別撿掉在地上的東西吃,別滿頭大汗就下海玩,別自個兒亂轉悠時候找不著人又慌了。”
  他五官凍成瓷磚:“哪來的海啊他家也不是漁民……”
  “不要想到就說,也不要隨便想到什麽就做。待人要和氣,但是不要輕佻。當心和別人吵架,不過吵了就要讓對手下次不敢惹你。要多聽別人說,自己少說……”
  我說得太抑揚頓挫,他猜到是在念台詞:“河東獅吼?”
  ……漢姆雷特。
  “走了不差吃個麵的功夫。你能給這小玩意兒放下嗎?加菜啊?”
  “上車餃子下車麵。吃反了。”
  “是我請你吃。”他微眯著眼。
  前方到站:無風港。

  把握見放
  一百多平的空間打成上下兩個躍層,上層是自配衛浴的臥室,一層是客廳廚房,有個小客房給保姆住。兩個阿肌白天在,像這個點兒吃完晚飯就回對麵了,七樓兩套房子的產權都是哪吒的。歐娜異想天開地商量她:“我和家家租對麵房子好不好,讓小甲小乙過來住?”
  哪吒是靈珠子下凡,豈會給她算計了去,酷酷地抿嘴:“好啊,房租每人末位加個零,水電費自理。”
  歐娜已得了便宜也不再作聲,一天一宿沒睡覺,又搬了一天家,早早上樓休息去了。錢程習慣了晚睡晚起,今天一大早被吵醒一天都有點發焉,晚飯都沒吃就倒在我房裏積極補眠。保姆在自己房間看電視,敞著門隨時聽吩咐。客廳裏隻剩下哪吒和我。
  總得說來這小房東真是不錯的,為了歡迎新成員入住,親自下廚——給嗚嗚倒了一碟牛奶,慈眉善目地蹲在一邊看它舔。同樣是當天入住的我被晾在一邊看電視吃花生,差別待遇搞得十分明顯。嗚嗚沒經過訓練,到了陌生的地方更是四下便溺,哪吒不惱不氣,在它每個闖祝的地方都鋪了廢報紙並噴了空氣清新劑做禁區,一個下午,樓下的地麵上鋪滿了報紙,小狗終於發現了衛生間。有一套,果然不愧老大冠給她的專家名號。狗也是有靈性的,看見她就格外能撒嬌,又舔又啃的哄得她動轍噴笑,連聲稱讚“小光的分手禮物”真可愛。好長的名字,還不如就叫嗚嗚。
  嗚嗚有點賤骨頭,非得讓人擱手摸著抱著,否則就不安地四處趴著。專家說:“它太小了,貼人,大一些就不這樣了。可是到時候你已經被黏習慣了,還會很失落呢。人也是賤骨頭。”
  “哪吒你真不像是隻有17歲的孩子。”我又一次感慨。
  人跟人之間有共性有個性的,在向往群居這方麵哪吒有些像小藻。那種不管遇到什麽問題都能使其上升到人性本質這一高層麵的態度又有些像歐娜,非常規的經曆會有非常規的感悟吧。和我有什麽共同之處呢?被黏習慣之後不再黏了都會失落?依賴別人會成習慣,原來被依賴也會上癮啊。
  我是一向要強,習慣性掌控局麵以致遭受一點挫折就變得病態,我的生活裏充滿了潔癖與禁忌,力所不能對抗地排斥現狀,拿眼前的失敗和過去的輝煌比。羅醫生分析,這就是我的病源。
  武俠片裏麵藥仙藥聖們說:心病還需心藥醫。
  那要醫到什麽樣才算好?
  羅星說:到你自己覺得這不是病,這病就好了。
  多惡劣的醫生!這就像教人點金術的那個神仙,念完口決後告訴村民,使用法術的時候千萬不要想喜馬拉雅山的猴子,捆綁式記憶使得滿村的人念咒之前都對著石頭自我催眠:我待會兒可別想喜馬拉雅山的猴子啊……
  錢程從沙發上把睡著我的抱起來那一刻我就醒了,他的手臂不如季風有力,但季風這麽抱著我時從不低頭看我。而他碎碎流海下的兩道目光,不時投注於我臉上。
  所以他也馬上就發現我是醒著的,嘴角小圓渦又現。
  “我自己走。”
  他放下我,跟在我旁邊抓抓我壓亂的發:“困了怎麽不上樓睡?”
  “沒困。”但是睡著了。奇怪,以前困得要死都睡不著。
  洗了澡睡意又沒了,房間電腦裏放著《百萬富翁的初戀》,錢程栽歪在床上打電話,眼睛卻盯著屏幕,居然還能在第一時間發現我出來,擺了擺手。我穿著厚厚的毛巾浴袍,說了句好熱,拉開了內置陽台的玻璃門。一心多用的家夥提醒:“留神感冒噢。”又降了聲音笑罵:“管得著麽你?掛了吧,我晚點過去。”滑下手機伏在純棉的被單上傻笑。
  在他身邊坐下來擦擦頭發:“我覺得你一天黑白顛倒著過。”睡到這時候醒來,基本上淩晨五點之前他是不會再睡了,估計這是剛聯係完節目,又得玩到天亮,回來睡至日上三竿。作息和我們上班族差得太多。
  他辯道:“閑著時候才這樣,平時有活兒尤其是外景,都得起大早搶光線。我沒什麽作息,幾點睡幾點起都行,我姥爺就說我沒幹好事兒。”
  “所以你才不想搬回去住?”
  “對啊,這才回去住了幾天要掄拐棍抽我了。”
  “你又怎麽惹他了?”
  “他那脾氣!”
  我瞥他一眼:“他脾氣都是你編造的。”之前把人說那麽恐怖,害我精神緊張,當然說錯話得罪人。
  他不反駁,曲肘撐著身體,兩隻手的食指姆指圍成方框對準我擦頭發的側臉照相,還前後拉一下調整焦距,嘴裏發出快門聲。
  工作狂~我笑:“職業就是職業啊,我們這麽玩都說‘哢嚓’,到你這兒‘哢—嚓’,還有曝光的時間。”
  他四仰八叉倒在床上哈哈起來:“你可真寶。我姥爺喜歡你,我姐喜歡你,鬼貝勒喜歡你,保安就不算了,前麵那三位,別人討都討不著好,偏都願意對你好。嗯?魔法師?”
  我側臉看他:“你不知道為什麽嗎?”
  他不正經回答,嘻笑:“你漂亮。”
  “因為你。”
  “我怎麽了?”他困惑地揚著眉。
  青不愣橙子騙得我一次就難想有第二次,有案底就破了他的純潔的好名譽。我垂臉看他,俯下身去,水滴至發梢滑下落在他臉上。
  黑眸不懼地和我對視,喉嚨卻躥動了一下,一隻手受了誘惑地抬起,隻沾到我微潮的雪白浴袍。
  我起身去衛生間換幹毛巾,大聲告訴他:“因為和你比起來我又聽話又懂事又會看眼色,沒人不喜歡我。”那隻背叛主人的手收回來拍著額頭互相虐待,失策的悔狀惹人發笑。我說你偶爾也哄哄你姥爺。
  “我搬回去還不是哄他嗎?”他橫我一眼,“但他現在就是找我茬兒。”
  我不可理解:“他幹嘛找你茬兒啊?”
  “我一直以為他是因為我爸我媽的事兒拿我撒氣,原來根本就是因為我。”
  我故意無視他的偷看臉色,也不好奇追問,靜靜地等他說下去。
  “他說我老大不小的,要是不回公司就交個女朋友。”
  “聽明白了。”我認真地點了下頭,“這好像也不是因為你,好像是因為我。”
  “聰明。”他攥拳擋住過大的嘴型。
  “你繞這麽大一圈我再不聰明點兒有些人累死得貨!”我把毛巾丟到他臉上,坐到電腦前,“這牒兒不是你借我的嗎?自己沒看過啊?”
  他用毛巾蒙住下半邊臉,隻露笑彎的眼睛眨呀眨地看我。伸了根手指指向電腦屏幕:“我覺得你像她。”
  “哪兒像?”
  “她穿的那個黃毛衣。”
  “……”
  “頭發。”
  “那也像你啊。”
  “嗯,也像你也像我。”
  我開始甜美假笑了:“你怎麽還不走!打電話不是要出去嗎?”
  他嗬嗬陪笑著推回逐客令:“說正經的,你自己照鏡子看,你們眼睛鼻子臉型,這麽看太立體,平麵對比看。你有一張照片抿著嘴的,跟她一樣一樣……你嘴唇真薄。”
  我咬咬嘴唇:“命不好。”
  “據說是無情。”
  笑死我了。“還鐵手呢。”轉頭看那個蒲公英般孱弱的女主角,“她快要死了。”
  “沒事兒,你可以倒回去重看。”
  我以前就發現跟這人看電影沒意思,他總是在人家導演攝像演員一幹人等努力把氣氛培養到最極點的時候說些不倫不類的話。“你可是影視專業出身的,對別人的作品稍稍表示投入是起碼的尊重。”
  “我一個人看挺投入的。”他流利地回答,又說:“我才發現你居然愛看越獄,比較智慧是嗎?”
  我點頭:“斯科飛跟我一個專業的。”
  錢程一陣無語,小心地開口:“你好像是有個哥哥……”
  我冷笑著誇獎:“你真能順杆兒爬~”
  他正了臉色道:“這裏邊不是精神病就是性變態,主角兒也有什麽病。說真的我有點看不下去。”
  “因為你是正常人嘛。”我酸酸地說,而我和斯格飛都是心理疾病患者。
  “你不是正常人?”他不假思索地問完之後發現我眼神不對,“噢,強迫症。不過我懷疑你是自己給自己嚇出來的,本來沒病一聽說是強迫症就潛意識裏強迫自己說自己有病。”
  “可是我頭疼,這是實病。”
  “你睡眠質量不好,當然頭疼。沒人希望自己有病,喝多的人都不承認自己喝多,你覺得自己不舒服了,去看大夫,這是正常人。不過你總是信壞不信好,大夫說的話能都聽嗎?有時候想想特後悔介紹你認識羅星,你有什麽毛病啊不就是嫌洗衣服時候泡沫漂不幹淨嗎?他就給你弄個強迫症出來。那漂不幹淨多漂幾次就行了唄,咱們就是把事兒看太大了。你知道嗎?鬼貝勒有恐高症,他經常做夢在天橋兒上橋塌了他掉下去摔死。”
  他出賣兄弟逗我笑,我得給他麵子啊:“恐高症?啊?那他多高?”
  錢程愣住了:“一米七八七九那樣吧跟我差不多……”
  “那你說他站著看地麵暈不暈?”
  我們倆相視大笑,錢程說:“他還挺嚴重的,對過天橋這種事兒能躲就躲,寧可繞遠到路口過街。但是他免不了得坐飛機,昏了幾次,現在一上飛機就睡,醒了還問人:飛到哪了?”
  “我才發現你真能遭踐人!”
  “一點兒不撒謊,”他信誓旦旦,“明天見了麵咱們三方對質。”
  那個電話是保安打的,他的案子節後開庭,因為太棘手氣得要跳樓,索性放在一邊不聞不問,呼朋引伴說去找地兒蹦極發泄一下。第一個招呼的人是腳趾骨折靜養中的恐高症患者鬼貝勒,然後興高采烈地給錢程打電話講那廝如何恐嚇他要把他扔混凝土機裏攪拌了澆灌郊區渡假中心的遊泳池……
  我沒玩過蹦極,那次在星海公園他們都蹦了,我沒敢,小丫平時乍乍呼呼的也沒敢上去,那當口看出來時蕾真是個啥也不怕的主兒,隻要不費力氣的事兒她還是比較熱衷的。上去坐纜車,下來就一跳,完事兒回來還直搖頭:“這就150塊錢。”
  對第二天的到來開始期盼。
  十二點半錢程給我一個規規矩矩的深吻後開車回姥爺家了,我在樓梯上發一會兒呆,回房間做了三十個仰臥起座。
  一點整躺下,翻身翻身按亮手機,一點二十;最後一次看時間,一點五十,終於睡著;一覺睡得很沉睡了很久,醒來摸過手機,兩點十分。第一個反應就是表停了。想想好像不對勁,哪裏不對勁,掙紮了半天也沒想出來。
  我想見錢程,兩點十分,他走了還不到兩個小時,我就想見他,我為這種感覺雀躍。
  手機響了,一條信息:我想見你。
  ……喝酒了?
  我要喝酒肯定是直接打電話,還發什麽短信啊?
  哦。
  你真浪費,一個字兒也一毛錢發過來。你想不想見我?
  我打幾個字刪下去,又換別的,半天屏幕上還是一片空白,持續不按鍵到了秒數,自動黑屏,我還是不知道寫什麽。突然它自己亮了,有電話打來,季風兩個字在來電顯示區滾動,我遲緩疑著接起,不等說話,那邊哇啦哇啦很吵的人聲:“幹什麽不回我短信?你跟老四真吹啦?”
  “黑群?”原來那些短信不是季風發的,我說怎麽……“你回北京啦?季風還說明後天兒要去你家玩呢。”
  “他他他已經來了,靠,晚上十點多鍾到的,天兵天降,也沒說先打個電話,我剛從威海回來,他早來半個小時都見不著我。我們倆正喝呢,他去廁所了。寶貝兒你倒是跟來啊,這家蟶子好吃。你們倆……”吵吵嚷嚷的季風大吼一聲我電話帶漫遊的你他媽跟誰嘮呢!看來還沒喝太多。體力上懾服暴民,搶回自己電話的季風說話也跟連珠炮似的:“喝王八犢子了你別聽他胡咧咧,你睡沒睡過來啊……啊對過不來,你睡覺吧。噢?”
  “你倆別都喝多了,看著點兒錢手機啥的讓人摸走了。”
  “哈哈……好!出溜桌子底下去了。”笑得可解嘎兒了。
  我頭旋兒有點疼。“快現在就回家吧,可別喝了你們。”
  “咦?有電話來啊,不說了啊,你睡覺吧。幾點了還不睡覺!”
  莫名其妙挨醉鬼一頓訓,擔心了半天,後來心想最壞不過破點兒財,可能喝不爽了鬧點兒事,他倆可別再回不去家,山東十月份挺冷了吧?電話再響,這還折騰沒完了,看一眼卻是個奇怪的號段。
  “家家?我紫薇。”
  明天的極,也不用蹦了。在家找刺激吧。

  美夢見放
  十渡之旅,因為我不去,錢程也沒去;歐娜趕上生理期不愛活動,卻推說家家不去她也不去;哪吒一看沒什麽熱鬧,索性在家訓小光的分手禮物……我因此被小婁恨了好久,還威脅明天就算有老爺子罩我也要堅絕把我灌倒,又發短信給錢程:要不是我把人帶你們家去你能有此春風得意?世界從此就是你二人的了你誰都不要了!你不是人你不是人你不是人!
  我對著手機直搖頭:“可怎麽辦哪橙子,你老婆說了不會讓我們倆好過的。”
  錢程隻笑不語,從容地打著方向盤問:“要見這個人身份不隻是同鄉校友吧?”他掃我一眼,“你好像有點緊張。”
  我刪了回到一半的短信,滑上手機,想了想說:“是我們高中老師和同學都承認的最有才情的校花,美貌與智慧並重。沒有人能超越她的地位。”
  他沒有再追問,車子靠邊停下,攝影師的視野極廣,指著我的目標問:“是不是那個卷發的?”
  紫薇盤著手,樣子很矜貴,稍稍歪著頭看我:“家家你一點都沒變。”
  最後一次見麵時我21歲,所以這句話,絕對是最大的讚賞。我沉吟著說:“你是不是在等我說你越變越漂亮了?”
  她噗地笑出來:“你們姐妹都是刺蝟。”張開兩臂,動作像小孩子,“抱一下吧。”
  我上前一步接著她的擁抱:“代表M城駐首都辦事處歡迎你。”
  她忍不住在我背上捶了兩拳,還挺使勁兒的,這女人去德意誌弘揚中國武術嗎?
  “好疼。”我說,抬手揉了揉,扭頭衝錢程眨眨眼:漂亮嗎?
  他隻用一雙波瀾不驚的眼睛盯著我看。
  我皺眉:問你話呢!
  促狹的笑容不敢示人,他微轉開頭,掩飾性地揉了揉脖子。
  紫薇放開我,分析了一下世界通用的視線語言,心裏有了譜,清清嗓子大方開口:“家家,這就是你給我找的男朋友嗎?”
  錢程兀地調回目光,惹我心情大好,向他伸出一隻手。他拉住我,乖乖站在身邊等介紹,我說:“剛才說過的,紫薇。這是錢程,我哥哥……”哥哥拉著我的手猛地一緊,我疼得抽氣。
  紫薇連連點頭:“長得還真像。”她與錢程握手,“妹妹還乖嗎?”
  錢程哼笑:“乖得跟泥鰍似的。”
  “泥鰍是東北三寶,算你撿著了。”
  “我撿得可不容易。”
  “這樣才能知道珍惜。”
  我再重複一遍,叫叫兒的確是沒有人能超越的,她連扯犢子都可以很一本正經很有大道理。
  錢程這個平麵攝影師不太擅長與人溝通,我也不知道讓他陪我見紫薇對不對,可是有一點他是很敏銳的,我麵對紫薇,還是有些緊張的,不過也僅止於這次見到她之前。
  有意思,用這種心態和紫薇躺在一張床上聊天,放在曾經,想想就詭異。可是這會兒覺得很平常,就像小丫就像時蕾來北京看我,吃飽喝足倒在床上,是一種分享生命的心態,講對方不在身邊時發生的事、出現的人,再講到從前。
  從前在學校不認識紫薇,她當年在六中用現在的形容方式屬人氣偶像一級的,但風評也不很好,她常跟社會上一些不良男女來往。一個能玩會學多才多藝長得又漂亮的女生,除非真和你成了朋友,否則總會把她放在敵對位置的。班級裏一些女生私下裏說她太傲氣不正經之類的,我對她們這種雞嫌鶴腿長的心理嗤之以鼻,明明都是道聽途說,一個個還都講得有滋有味。
  是於一轉來之後和紫薇才有了生活中的接觸,有一次我跟慶慶楊毅去旱冰場玩,那倆不省心的再遇到些不講理的,叮當二五就幹起來了,對方有十幾個人他倆也敢先動手,把我氣得……也不敢上前拉架,踩著不聽指揮的小輪子鞋去找打電話找幫手。這時紫薇和她的朋友救世主一樣出現了,就是這群平時遭人指點男生女生救了我們一次,我便對自己說好壞端看怎麽論。
  但紫薇仍是不好的,她同於一的關係太說不清,這一點說起來就比較沒有理智了,隻是因為他們男的俊女的美,又不是同學又不是親威,偏偏在一起言行又不拘束,旁人就怎麽看怎麽有問題。她的存在威脅了楊毅的地位。
  那次旱冰場的打架事件,最終是以於小鍬到來後看到小丫掛彩兒而差點釀成人命收場,我才發現大咧咧的楊小丫居然誤解我的意思和於一談起了戀愛。之前她有一次偷聽到別的女同學背地裏談論我們,說我們成天和於一和季風成幫結夥,完全是眼氣麽,我不以為意,可這孩子不懂享受被嫉妒還氣個夠嗆,琢磨著要報複。她那些整人手段又惡心又不解氣,我就給她出招:她們不是看不順眼你和於一走太近嗎,那就更親密點兒讓她們氣爆眼睛。我以為不過是像和季風那樣的肆無忌憚,這點小丫想做到沒問題,男孩子向來都把她當同性般打成一片……我怎麽知道她有搞對象這根筋啊?那時候放學和時蕾坐一班公車,路上常常說起這個早戀兒童,說實話,我們在心裏都很不理解於一為什麽不喜歡紫薇而喜歡楊毅。起碼在偶爾見到紫薇望向於一的眼神時,我沒有忽略其間的情愫。
  因為有這樣的疑惑,也替楊毅緊張起來。就連楊毅也有種傻乎乎的危機意識了,以前她也知道臭美講穿戴,要的是新運動服新運動鞋新款登山包護腕鴨舌帽,而後終於覺得紫薇這種長發飄飄裙擺飄飄才是女生的漂亮。從某方麵來講,紫薇才是激發我表妹體內雌性激素生長的人。
  而我關注的方向卻錯了,是以初三前那個暑假,得知紫薇和季風成為情侶時,我才會那麽措手不及的狼狽,甚至在小丫麵前就掉下淚來。
  我有時候也會想,是不是因為完全意外,因為不在掌控,我才覺得不甘心,既而固執地將這份幼年時代的喜歡堅持到現在。
  還是因為喜歡,才會那麽意外和不甘心?
  我好像從來就喜歡追逐這些沒有答案的題目,來打發睡不著的長夜。
  這就好像雞與蛋哪個更先存在的辯題一樣,因為太古老了,我想連雞們蛋們都說不出哪些是真理。
  這種真理有什麽追究的意義?
  偏偏人就是喜歡做無意義的事。
  生氣真正就是無意義的事,紫薇也明知,卻還在生氣季風忘掉她回國的日期自己跑出去玩。我隻能勸:“他啊電腦用多了,脖子上那個已經開始退化。”
  黑暗中我能聽見她的磨牙聲:“所以我定下來日期之後在MSN上見他一次提醒一次,隻差沒有每天給他發電郵倒計時,他還說我小瞧他當老板的智商。”
  “你就應該跟我說。”
  “我以為他會告訴你……我忘了在你麵前他不敢提到我。”
  “什麽呀~~”
  “什麽呀~”她輕笑,問我,“還是介意我對不對?一直到我告訴你我這麽多年一直在等季風之前,你都把我當成最大的敵人,對不對?你們啊,為什麽我一定要喜歡鍬兒?嗯?”
  我默默擦汗:“你果然取得了西經,東方的含蓄拋一幹二淨了,也不管別人受不受得了。”
  “我公私時間都加一起在中國也就能待上十幾天,哪有時間跟你含蓄?”
  說的也在理。“別一勁強調日子短了,人下午不是就回來了嗎?”
  “少見了幾個小時,能不心疼嗎?”
  “那你還想怎麽著?” 季風頭天和黑群喝得正上茬兒,接了紫薇電話立馬醒酒,第二天巴巴兒地趕回來,頂著個麻痹木然的腦袋,隻差跪地嗑頭了,還是被灌得直接在酒桌上睡過去,他這幾天血液裏酒精濃度肯定又超標了。“你把他喝成那樣,明天都不一定認識你是誰,這你就不知道心疼時間了。”
  “我喜歡看他喝醉睡覺,他睡覺的時候好像小孩。”紫薇的聲音很夢幻,“像一開始喜歡我的那個小孩一樣。”
  小孩子喜歡上什麽,是滿心地喜歡,永遠比大人的喜歡來得純粹和投入。
  她漂亮得向陽葵花一般,他隻是看著她就心情大好。
  他隻是喜歡,不計後果,隻想著自己喜歡,什麽都喜歡,她的酒窩她眼角的小痣她的笑容眼淚她掉下來的每一根頭發,巴不得把天下珍寶都擺在她麵前隻為她看了歡喜能對他一笑。
  可是一個孩子的喜歡,你若不屑,那份狂熱真的能打動你,你若太把它當真,又會是一件很悲哀的事。在她開始幸福的時候,他卻在長大。他說喜歡你,可能還喜歡包括你在內的地球上所有類似的東西。因為太清楚自己喜歡什麽,總會遇到更喜歡的,遇到更有趣的;會遇到更漂亮的;會遇到更讓他著迷的。又或者他什麽也沒遇到,隻是隨著成長,突然發現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更逞論一生守護。可是你也無法怪他,你怪他什麽呢?他不應該喜歡?還是不應該成長?
  人一長大了,對以前的喜歡變得理智,理智的結果,即使沒有把以前的喜歡當做笑話,也大多會失去原有那份瘋狂。這道理不難解釋,沒有什麽正常的大人會比一個孩子還瘋狂。
  不是恨成長,可是這一曆程真的帶走了人們太多不想失去的東西。
  “違背自然規律當然會不幸吧,我怎麽會不知道,他不會永遠是一個孩子。”紫薇感歎,在床頭摸到自己的煙,打火機的火舌照亮她卸了妝仍然明豔精致的五官,很快又再次黑暗,感覺比之前更黑,是視覺的對比。隻有一個小紅點乍亮乍黯,空氣中充滿了女士煙的清涼味道,她在那個紅點後輕喟,“每一天變化特別快,快得我都跟不上,是不是懂事得太早,現在已經開始衰老了?”
  “很累吧?一個人扛著那麽多事?”我用指尖卷著她的發梢,“幹脆放棄了嫁人吧。”
  “放棄是早就放棄的,要不然也不會走。嫁人的話,有些話說不說給人家聽呢?不說太不公平了,可是實話能說嗎?我會好好當一個妻子,但我這一輩子不會愛上你,我的愛在中國。”她把自己說得笑了,“那可能就嫁不出去了。”
  在我心頭的錯亂中她伸個懶腰,很舒服地做個深呼吸,看不清彼此的表情,卻感受得到她的壓抑。筋骨的舒展,舒不開十年的鬱結。
  也是整十年,季風把她從對於一的錯愛裏帶出來,卻不能帶她一路走下去。
  “那要不要重新開始呢?”我的聲音很小,在這麽安靜的夜裏也是很小的音量。
  紫薇沒有聽清,翻身麵對我,問了句“什麽”。
  我沒有重複。靜默也因此更加明顯。
  這個聰明的女人略加思索:“和他重來嗎?”她沒有馬上給我答案,黑暗中望過來,手指輕輕撫上我的前額,“你愛季風嗎家家?嗯?愛他嗎?還是更愛自己這麽多年對他的執著?”
  “我不知道,紫薇,我不確定。”
  如果我確定,不會在他的攻勢下一直退退退,退進錢程的懷裏。
  “為什麽知道嗎?你有太多的委屈和不甘心,為什麽我這樣的人物會是退而求其次的那一個?愛也不甘心,放也不甘心,好像我當年對小鍬兒。可是賭氣賭不來男人,回頭還發現本來等著你的那一個,也已經不在原地了。這不是活該嗎?你不要學我一樣。當你身邊出現一個人,讓你感動也好,心動也好,別錯過他,不管他會不會陪你走到最後,不要錯過他最愛你的時候,然後一生用來後悔。重來嗎?你活了這麽多年,怎麽會還不明白這個道理?沒機會重來。我們都沒機會。”
  屋頂擋住美麗的月夜,這兩個昔日位置對立的女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內容泛泛,我記住了一些,又忘掉了一些。
  床是一個把心事拿出來晾的好地方,也許因為這個物體本身就帶有私隱的曖昧。和人在同一張床上這樣躺著,睡不著,就會說一些平時不會聊起的話題。我和紫薇是一類人,就是看起來眼珠轉轉很會算計的那種女人。紫薇說每個人都會有心事,她也不例外。
  她中學的時候常常和一個好朋友這樣躺著,抽煙,聊天。她的那個好朋友,初中都沒念完就跟了社會上的一個小混混,有一天打電話告訴她懷孕了,雖然她家裏不太同意,還是張羅著準備結婚了。結果那男的死了。
  “陸朱是吧?”我聽楊毅說過這個特殊的名字。
  “對。”她拍拍頭,“忘了,老崽子死的時候你和小刺兒都在場。”
  “把我嚇壞了,連著做了好長時間噩夢。”
  她篤定:“不會有露珠兒的噩夢多。”
  然而一切都是瞬間,一切都將過去。
  你說這是一句廢話?
  不,它是一首詩。
  他媽的,詩本來就是把廢話說得很好聽的文學體裁。

  夜話達旦,是以藏匿見放
  時差沒有倒過來,紫薇在東方天白之後才終於困倦。蒙蒙亮的窗外不時有白喜雀叫聲粗嘎地飛過,她剛入睡又被驚醒,我去關了窗子,聽到樓下公交車電子報站的聲音。她揉著稍顯淩亂的淺黃色卷發,問我幾點了,我說還早,拉嚴窗簾,讓她繼續睡。
  她蜷曲著,下巴縮進被子裏,清晨氣溫有點涼,我問紫薇你冷嗎?她說不冷不冷,仍是之前那種姿勢,閉著眼,感覺到我鑽進被子裏才說:“天氣好嗎?我上午去使館,下午沒什麽事咱們回學校走走吧。”
  “你們兩個去吧,正好下午他也差不多醒酒了。”
  她睜開一隻眼睛瞄我一下:“幹什麽?可憐我啊?”
  “今天錢程他姥爺過生日。”
  “哦,那得去。”她點點頭,沒多久便沉沉睡去。
  在MSN上通知季風她出差回國的時候,我和季風還是情侶關係,他告訴她於一和楊毅年底就要結婚,告訴她我接受了他的求婚戒指,他開了公司,生意已經上了軌道。她真心實意地祝福,回來原本應該得到我和季風也準備結婚的消息。
  但季風卻在一千公裏以外的海濱買醉,而我與別的男人牽手去接她。
  當年她一身光環地走掉,誰都會以為季風是被拋棄的那個,現在她回來了,向我解釋,季風這次是認真的,對我是認真的。也許我就早就知道,五月的黃金海岸,季風說:我為叫叫兒做了一些事,是我欠她的,我對你是認真的叢家,比你想的要認真。
  偏偏到最後,小藻兒要愛情,紫薇要愛情,而叢家什麽都不要。
  我隻要自己的十年畫一個完美的句號。
  這個句號,正圓。
  某變態高興了?
  “你幹嘛冷笑?”錢程眉未動,眼珠橫過來看我。
  我搓搓手臂:“天冷嘛。”
  哪吒聳著兩肩對我們的對話無奈地評價:“這是幼兒園保姆車。”
  錢程輕咳,我捉住頭頂扶手,車子猛地拐進輔路,後邊那個大人說話亂接嘴的小孩一頭栽進小甲懷裏,哎喲一聲,掀開他西服,露出槍套。我正巧回頭看,嚇得連忙轉身裝瞎子。哪吒大聲抱怨:“你戴它幹什麽!撞死我了。”
  小甲很無辜:“那先生今天到……”
  “要把他幹掉?”
  小甲哄她:“你不要胡說。”
  她眼一瞪找到了撒氣筒:“敢管我!”
  “哼~”錢程心情非常好,“有敢管你的。”
  哪吒揉著被撞疼的光頭,老實了。前方紅燈堵車,清楚看到路邊有幾家麵店,一家叫西麥郎,再往前一點是今裏郎。我對這些個麵館缺乏創意的名字表示不屑:“明天我們開一個阿裏郎。”肚子有點餓。
  一句話引得錢程和哪吒全唱起歌來:“阿裏郎阿裏郎阿~~裏郎……”
  而且連拍子都驚人地整齊,真恐怖。我捂不上他們的嘴,隻好問安份的小甲:“我朋友昨天在你們那睡沒有麻煩吧?”
  小甲客氣道:“還好還好。”
  季風醉得不清,黑群又沒跟回來,不敢送他一個人回家,隻好在隔壁阿肌那裏借住一晚,錢程也在那兒睡的,不過兩人肯定不能像我和紫薇一樣夜談至天明。
  哪吒拍著我的座位熱切地問:“那個女的是小光的前女友?”
  歐娜說的?肯定是歐娜說的,讓她趕快恢複正常該哪玩兒哪玩兒去吧,她在家不幹別的就知道扯閑話。
  錢程對這話題也發生興趣,望著後視鏡裏外甥女問:“她漂亮嗎哪吒?”
  哪吒托著小下巴嚴肅地想了想:“她蠻懂得怎麽讓自己漂亮,但是她還沒有我媽漂亮。”
  “你見過你媽嗎?”錢程說得過份,我在他嘴上輕輕抽了一下。他不在乎,“有什麽?我也沒見過我媽。”
  小甲說:“我也是。”
  什麽世道,整整一車人,就我一個是雙親健在的,本來很平常的事,竟然變成了莫大的幸福。
  哪吒沒嫌小甲多嘴,正撥弄著腕上的配飾不知在想什麽,各種玉石和金屬碰撞,發出好聽的鈴琅聲。
  錢程抹著我的眉尾說線畫得太長,我不敢亂動,僵著臉警告:“別把我臉弄髒了。”我發現時下的男人對化妝真的是都有一套。
  小甲放下車窗向外張望不見頭尾的長長車龍:“這裏怎麽堵成這樣?”
  “五一十一就是這樣,都跑到北京來玩,S城分流要比這好多了吧?北京政府現在也是大力配建交通設施,不然等到零八奧運還不知道多壯觀。”
  錢程趁機笑我:“還挺憂國憂民。”
  “家家啊~”真正憂國憂民的人開口了,“是因為她回來,你和小光分手的嗎?”
  錢程回頭伸手拍她,被機敏地躲開。我說:“你可不可以輕點兒刺激你小舅?”
  她不服氣:“問問怎麽了?大家都是成年人!”
  讓人又氣又笑,我隻能請這位17歲的成年人老實呆一會兒。
  “但是她很明顯還喜歡著小光。”
  “又是金銀花說的?”
  “3 things you can't hide, the cough, poverty,”她的英語很學術腔,“and love.”
  車子裏靜極了,隻有不懂英語的小甲,忍住對身後緊催的車子開槍的衝動,猶猶豫豫地提醒道:“程哥,前邊車走了。”
  老爺子和小哪吒穿得真是一家人,棉麻布褂,青履白襪,還有旁邊那位小婁,是老爺子所呼的小婁,也就是婁律師的父親大人,三人坐在一起眉開眼笑地望著我。我全當沒見,咬牙堅持和鬼貝勒聊天,婁保安不怎麽鳥我,有時候視線對接他還無比嫵媚地將下巴轉個九十度,鼻子裏發出個細細的哼聲。錢程問:“覺不覺得保安自打出去打了場官司回來人變了?”
  鬼貝勒驚詫道:“他是去廣州又不是去泰國,怎麽變?”
  “不遠了吧?遠嗎家家?”
  我抿嘴輕笑:“我也不知道。”
  婁保安咬牙道:“你們姐夫小姨子小舅子一唱一和的趕誰走哪?”
  這都排得什麽輩兒啊?
  保安振臂高呼:“媽,你看他們成雙成對欺負我。”
  婁伯母看著人家熱熱鬧鬧眼紅得慌,正和秦堃抱怨那個沒正調的兒子,被這麽一喊更是氣不打一處來,話都懶得說,揮著手恨不得給這不孝子揮出家門讓別的爹媽操心去。
  哪吒摸著我送他太爺爺的兩枚和田墨碧玉球,插嘴道:“保安舅,我也落單兒呢,今天咱們兩個挨著坐好不好?”
  “好好好!”婁老伯忙不迭應道,“保安這小子沒正事兒,要不我孫子也有這麽大了。”
  保安泄氣道:“我要給你弄出這麽大個孫子來那可是真有正事兒了。”
  最合不攏嘴的當屬秦老爺子,四世同堂,聽聽這夥兒的說笑,聽聽那夥兒的家常,不時美美地欣賞手裏那對玉石健身球,婁老伯幾次說話他都沒聽進耳裏去。鬼貝勒把視線收回來,唉聲歎氣:滿屋子大人也沒你會討巧。
  老爺子不煙不酒,唯一喜歡的就是靈石好玉,他四下淘弄到一組精美的雨花台細石,小巧水潤,青石上有暗紅紋理。自然也是出彩的禮物,可惜石頭越好,越是得案頭清供,當然沒有常在手中把玩的更得人心。但他獻的那組石頭確實相當有意思,好像是一塊一塊地圖。兩個老頭在正上位研究了半天,婁老伯點頭:“丫頭眼利,上次在我家瞧我那壓箱寶也是一眼看出門道。”
  老爺子像自己受了捧一樣得意,又問:“你能認出來哪些圖?”
  我地理學得普通,加上學工科多年,勉強看出一個:“黑龍江……”
  “中國!你反動啊?文化大革命時候這就斃了你了。”老爺子恨鐵不成鋼,“耐不住誇~”
  “長得差不多嘛。”中國是雞,我們黑龍江是小天鵝呢。
  錢程坐在我椅子的扶手上,左看右看沒看出什麽,伸手要拿,被老爺子一扇子拍在手背上,疼得酸嘰:“這晚麽秋晌的您拿什麽扇子啊?”
  老爺子回答得也順嘴:“抽你。”
  把我樂得不行,安撫地揉著錢程被抽紅的肉皮。他笑嘻嘻地:“那麽貴的扇子抽我多掉價兒。”
  “還貧!”婁伯母一旁數落。
  “這就是好樣了。”秦堃從保姆手裏接過點心拿給哪吒一塊,放下盤子順便拂去我肩頭的落發,“擱從前兒早臉子一摔走人了。”
  錢程臂一勾擁住姐姐的腰身:“挑撥哪?”
  “喲~”秦堃好笑地塞塊兒點心進他嘴,“你們倆還用挑?”
  “去去去~”老爺子轟人,“不看石頭的都那邊去,弄些吃吃喝喝四處掉渣兒。”
  鬼貝勒那邊手機響了,拿起來看了看隨手掛掉,嘴角一掀:“老爺子,您大孫子來了。”
  哪吒這精明鬼就是輩份排不太明白,聽了這話還尋摸著拿盤裏的點心吃,我反手捏捏她下巴:“還吃,看誰到了。”
  滿屋子除了老爺子都起立,連腳傷在身的鬼貝勒也站了起來。
  在S市隻見過殿下和哪吒,那先生還是今日才得見。跟鬼貝勒是完全兩種類型的人,說難聽點兒,鬼貝勒是扮人吃鬼,那吉良看著就不像好人,那雙眼睛戾氣不斂寒芒四射。但他眼睛的輪廓和錢程很像……“你見過嗎?”錢程低聲問我。我搖搖頭。
  那吉良對老爺子叫的是祖父,行過大禮,視線在哪吒身上停了一會兒,小鬼張著五指:“嗨,良舅。”
  跟著是眾人認親的場麵,婁家三口想也是第一次見到那吉良,婁伯母神情卻激動:“像素梅……”眼中已然有了淚花兒,被丈夫以眼色製止沒有多說。
  秦堃姐弟叫人,婁保安在父母介紹下叫人,各得一記看不出溫度的笑容。鬼貝勒行動不便,站在原地,那吉良看一眼秦堃,邁步到鬼貝勒麵前,兩人手掌輕觸又各自縮回。秦老爺子笑道:“不許在我屋裏搞地下黨接頭。”一句話緩解了那吉良帶來的壓迫感。
  鬼貝勒指著站在錢程身邊的我:“我妹妹。”
  “哪顯著你來介紹!”錢程不悅。
  可是也沒等他說什麽,那吉良的目光在我臉上定了一定,望向哪吒,哪吒說:“她是馬慧非的同學。”
  弄懵了全屋子人,那吉良不懵,點頭說你好。錢程不懵,隻顧著抗議:“應該是我來介紹。”
  老爺子卻一揮手:“小董,入席!”婁老伯習慣性跟上老首長步伐。
  董哥招呼大家:“來來來,都邊吃邊聊。”
  哪吒扯扯舅舅的衣擺:“你帶了誰來?”
  秦堃和婁伯母緊隨其後,往餐廳走去。
  鬼貝勒被保安扶著,垂眸問我:“你有同學認得這個人?”
  我笑:“他回去見了我同學估計也得這麽問。”
  保安哼我。
  錢程孤伶伶地,我到了門口到底於心不忍,回頭看了他一眼。他感激涕零:“以後除了家家你們誰也別指望我搭理。”
  我捂他的嘴:“大喜的日子別把誰樂壞了。”
  結果樂壞的隻有錢程一個,他又喝多了。
  長眼睛沒見過酒量這麽差的,三杯醉也就罷了,還偏要喝那第四杯,臉紅得要著了一樣,撓著臂上的酒疹,可倒是乖,保姆端來醒酒湯,吹涼了遞給他,脖一仰咚咚咚就見了底兒。不肯回房間,我們在西偏堂打麻將,他拖個老沉的太師椅舒舒服服坐在旁邊給我數錢,時常報聽。老爺子平時睡得早,今天難得大家都在也貪晚了點,送走保安父母,由秦堃鬼貝勒陪著與那吉良敘了會兒舊,睡前繞過來看了看大家打牌,說一句:“小董你不要留邊上那一張,叢丫頭捏死了也不會喂給你。”我和保安心裏抗議,表麵也沒動色,錢橙子一雙眼珠溜溜轉動,董哥不疑有它,聽勸把牌放了出來,根本同我手裏的牌沒什麽關聯。哪吒對北京麻將打法不很熟練,低頭研究自己手裏那幾張,鬼貝勒擁著秦堃,還有遠道的S市黑龍,三巨頭立在她身後笑看,那吉良提醒:“輪到你打了天佐。”她哦一聲,伸手要抓牌,老爺子搓著玉石球幹著急。
  我敲敲她麵前桌子:“一餅了~”
  她手快地已抓起底牌,忽地又放回去,瞅著落地張:“哪裏?誰打的?一餅我胡了!”啪地推倒,“清幺九!”
  “詐胡!”俺橙子一點沒醉,“明明是混的。”
  保安不依:“好手不胡回頭張。”
  董哥萬沒想到自己在這麽多雙眼睛下就被耍了,把手裏另一張牌放倒給我看:“一對。”
  做鬼的人絲毫不心虛地幫著重孫崽兒收錢,董哥六百四,我和保安每人三百二,收完甩橙子二十:“算你們出聲有功。”
  橙子訕笑:“真大方。”
  “看出來了董哥,就咱倆真是外人。”
  老爺子愛撫著哪吒的光頭:“我小重孫兒牌倍兒好。”
  秦堃瞄一眼仿古壁鍾:“喲都這個點兒了姥爺您快去睡覺吧。”
  董哥連忙站起來:“貝勒還是良哥你們誰來打吧,我侍候首長休息。”
  “不用不用,你跟他們玩,”老爺子撐拐棍轉身,“秦堃你來,我跟你談些事情。”
  “太爺爺晚安,我贏了錢明天給您買早點。”
  婁保安衝鬼貝勒眨眼:“好事兒。”
  大家心照不宣,“不見得。”錢程揉著太陽穴,不知怎地很有危機意識,“家家我頭疼。”
  鬼貝勒幸災樂禍:“輪也輪到你頭疼了。”向門外喊一聲,打手勢,白胖子送來香煙和火,發了一圈,那吉良和婁保安各點一根。
  錢程又開始罵:“你們邊兒嘬去行不行?婁保安你不玩騰地兒!”
  “我給你騰地兒啊?你上來這局兒就散了。”
  “滿院子活人湊不齊台子?趕緊走走走~”攆開他了招呼送完煙又退出去的白胖子,“伏屍你過來搭個手……沒事兒,一會兒我姐就回來了。”
  “你這兒張羅什麽呀,吵得耳根子疼。”我捋開他袖子看了看酒疹,顏色已經淡了不少,“再去廚房盛碗陳皮水喝。”
  “不喝,熱,喝完鼻子幹。”
  保安把位置讓給了白胖子,叨著煙壞壞地說:“鼻頭兒幹的是火大。”
  養狗專家大笑:“小表舅,他罵你!”
  “我聽出來了!”錢程沒好氣。
  那吉良跟鬼貝勒坐進角落的紅木沙發叫他:“程程你也過來說幾句話。”
  他打量那三隻煙槍,怕熏暈過去,推辭道:“我給家家管賬。”
  鬼貝勒笑他:“家家現在跟預算呢,用你給管賬?”低聲說起我和中坤的事,一堆子巧事,有的是真巧,有的是弄巧。
  歐娜發了條短信,問我和哪吒回不回去住,字行之間還挺寂寞的,紫薇住賓館去了,就她和保姆在家。哪吒是肯定不回去了,托我轉達別忘了喂小光的分手禮物。我和錢程商量一下,打完這幾圈他陪我回去。哪吒不高興:“這台子一點都不穩定。”
  鬼貝勒哄她:“你不困的話讓伏屍給你找好台子玩,想玩到幾點都行。”
  保安對我和橙子的聊天內容感興趣,提議由他做我們倆的代表回家。
  哪吒用老爺子的語氣說他:“你也不爭氣,要不然今天就一起帶來了。”

  秋雨無邊,是以心願見放
  這和爭氣不爭氣沒什麽關係,我想。屜上放一塊石頭,氣蒸得再足,也不會熟爛好吃。
  已過火旺周期的歐娜,重拾活力。第一天跟婁保安去八大處拜佛,三塊錢十二個的古幣砸功德鍾,買了五十多塊錢的,終於把福祿壽喜財都砸響了。回來告訴我:人如果執著,佛也無可奈何。我隻相信我佛慈悲。
  第二天去遊香山,走一半爬一半,到山頂了坐纜車下來的,回來告訴我:葉子還沒紅。她又不是第一年到北京。這是跟羅星去的。我突然記起已經有一個多月沒跟羅醫生拿安眠藥了。
  第三天錢程來接我去機場送良哥的時候她還在睡覺,晚上我和紫薇看完電影到家的時候她還沒回來,不知道節目安排。
  在機場我聽見橙子的黑社會表哥說:“那孩子還小,你要耐住性子陪著她長大。”我以為是說哪吒,橙子的黑社會姐夫又說:“且著呢,今年才二十四五吧?”原來是指我。
  在影院電影開場半小時後,季風出溜到椅背下邊呼呼呼。紫薇問我:他怎麽這麽困?我說:喝血稠了吧?
  第四天天氣很陰沉,紫薇飛回M城探親去了。歐娜在健身區蹬腳踏板,看見我和季風從機場回來,把車借走了。季風上樓坐了十分鍾,答應陪他去練手動檔的哪吒還不起床,他逗了一會兒小光的分手禮物,步行回家去了。後邊成天修地鐵的嗚嗷嗚嗷煩死了,一群小孩兒在道邊拿石磚擺多米諾骨牌,玩得很開心。下午橙子陪我去做頭發,在鼓動之下也焗了營養油,他頭發顏色確實很淺,焗到一半沙丁魚就來電話催他去同學會。又見到林園竹,眉眼盈盈,楚腰衛鬢,當日意外得知這人比其名文的女子竟然從事高危職業——人民警察。知道她的本行之後,當她再看我的時候,我很沒道理地從橙子手裏把自己的手抽出來了。我手指上光溜溜,手腕上也光溜溜,我今天沒帶任何佩飾,今天我是橙子的佩飾。楊毅來電話:“叫叫兒回來了!她說她從北京來,你竟然沒跟我說!”
  我說:“說什麽?說她一回來季風就跟我分手了?”
  她惶恐:“呸!童言是放屁!你們放心生活,看我拖她到簽證到期。”
  傻小丫,叫叫兒拿的是使館簽證,續期比我在北京辦暫租證都方便。
  傻小丫,我跟季風已經分了,跟叫叫兒說有關也有關,說無關,也無關。
  此事不關風與花。
  晚上回家,歐娜已經睡著,還是沒問到她昨天和今天都去哪兒野了。橙子坐在床上抱著本兒機打遊戲,漫不經心笑我:你打聽她幹什麽?
  我擔心還不行嗎?這才幾點她就睡覺……“橙子橙子幾點了?”
  橙子一心一意打祖瑪,隨口應付我:“你猜,我給你三次機會。”我不想使用暴力,胡亂說了三個數,然後他說,“那我給你六十次機會。”
  我去拉窗簾捎帶警告他:“我給你一次機會,你不說我就收回筆記本。”
  “快十一點了,也該睡覺了。”他抬頭嘻嘻笑,說我是被嚇到了,太緊張歐娜的日常行為,以至疑神疑鬼什麽都覺得反常。不反常嗎?平時這個點兒她才一覺睡醒打幾個電話後描眉畫眼地出門,我曾經一度嚴重懷疑她下海,批評教育加姐妹情深豈圖得知真相,她隻給我四個字:“你丫有病。”這放了假反倒天天能著見人麵兒,確實不是很正常啊。
  黑群已經有好幾天沒來電話,他們之間就隻是酒後亂性?歐娜我信,群少那天說心疼她時那認真的眼神,也隻是一時大腦連電嗎?
  橙子說酒後吐真言,亂性也是有感情的。他又開始跟我甩詞兒:“普希金說了,女孩子是種很奇怪的動物,就算她以前對你並沒有真的感情,但她已被你得到,她就是你的。”
  我重重點他的額頭:“你是不是以為我不看古龍的小說?”就算我別的沒看,古大俠唯一的現代小說,好奇也會弄來翻幾頁的。
  他又打滿員兒了,拉過我的手重重親了一口:“嗬~真理不管出自何人之口都是真理。”
  “但要區分用在什麽人身上。”我坐在他對麵,把本兒機調頭麵對我,開始遊戲,“如果這種說法絕對,歐娜現在還跟那畜牲廝混呢。”
  “你這丫頭罵人越來越順嘴。”
  “你叫我叫得也挺順嘴啊~”
  他勾我下巴:“叢丫頭。”
  我不跟他討嘴上便宜,筆記本下麵用腳踹他。
  “留神GAME OVER了。”
  “我點暫停了。”這招對付我不管用。他捉住襲擊武器溫柔對待,二月輕風拂腳心,這招對付怕癢的人就相當好使了,我求饒,“別鬧別鬧,GAME OVER了!”
  他放開手,在我腳指甲上彈一下:“我覺得你小時候一定特皮。”
  “我不皮,我光給那些皮的人支招。”所以家長老師都說我是好孩子,學習好,守紀律,就是有點蔫巴巴的不愛說話。
  “講講,你都出過什麽絕招?”他合上電腦放到一邊。
  “嗯……比方說——”我轉著眼睛瞄到頭上方的幾何吊燈,“上小學時候學校讓雷鋒做好事兒,有一次我領班上幾個同學去區委幹活,幫人擦會議室玻璃。領導看我們幹得挺本份就出去別的屋轉了,幾個男生就鬧開了,拿水桶蓋當飛盤嗚嗚飛,一下把人棚頂大燈給打碎了。那是一水晶吊燈,倒金字塔型的,四方的環兒,一圈比一圈小那樣。他們把最下邊那圈的一片給撞掉了,幾個人當時就傻了。我仰脖子琢磨那燈的構造,讓他們搭了桌椅個兒高的男生站上去拿小刀叮光叮光把最下邊那層全給敲掉了,又把玻璃膠也清幹淨了,愣把人那四層燈改成三層的。後來有一次看電視演M城新聞,不怎麽就看著這燈了,還那兒三層呢,哈哈,給我樂夠嗆。我爸他們都沒明白咋回事。”
  “你們同學真好,闖完禍還有人幫收拾。”
  我謙虛道:“我也受益很深,總有人闖禍考驗我智慧。”
  他接著溜須:“所以你擅長解決各種難題?”
  不管他開出什麽難題,我把條件列在前麵:“能力範圍內的,與我有關的。”像那次勞動我在場,還是班幹部,沒辦法也得想辦法給唬弄過去。
  “哦。”他想了想,張手把我抱過去,“是與你有關的,你剛才自己就研究半天了。”
  剛才研究的……我側頭看看他眼睛:“我不管。”
  他略微無奈:“你冒場了,先聽我說完的。”
  “婁保安邀功,他讓你拿歐娜交換?你答應了你去管,這事兒我可不摻和。”金銀花得她師祖親傳的軟蝟甲,幾乎到了刀槍不入的境界,給她做媒先要備好二皮臉等她挖苦夠了才能賜上一兩句少管閑事之類的安慰詞。
  “你這麽聰明,他哪敢哄騙你幹什麽,就是讓你給張羅張羅,再說蹦極本來也是定好了的。我們隻幫他問一問,也許小金自己也願意去呢。”
  我疑惑:“就是蹦極?這種事他自己打電話說不就得了,還費個大勁踏你人情?”
  他自動聲明:“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反正聽說他找不著小金。”
  歐娜手機24小時開機,再說現在每天都回家,家裏電話又沒欠費,找不著人,隻能是人家不想讓他找了……前幾天不是還一起爬山去了嗎,又怎麽了?
  “奇怪嗎?”橙子讀著我的表情,慫恿道,“明天咱去玩兒,順便打聽一下噢。”
  “天氣預報說明天有雨。”我本來無所謂,這麽著就有點兒不敢亂闖了。
  “你今天沒看天氣預報。”
  但我依然有根據:“我摸你後背潮乎乎的。”
  “你再摸摸。”他貼緊我,鼻子在我耳後輕嗅,“我今天跟我姥爺說不回去了。”
  脊梁一陣麻酥酥,我笑起來:“出息,還知道跟大人報備行程了。”
  國慶假期最後一天,我一覺睡到中午,起床去歐娜房間借吹風機,她在整理衣櫃,滿地板過時包包和舊衣服,眼見處理掉的那堆越來越大,她嘴上也沒閑著,東西扔了不說,還大聲罵自己:“當初怎麽想到買這種貨色!什麽眼光!”
  因為吃不準她情緒高低,我沒辯出這是純屬對物品表達不滿還是指桑罵槐。
  婁律師來電話,找歐娜。我握著話筒望過去。
  說我不在。
  我說:她不在。
  保安問:去哪了?
  我回頭說:問你去哪了。
  她隨手扔一團衣服過來砸我,也不知上次穿完洗沒洗。
  我從那抹青草顏色中鑽出來,不慌不忙地對保安說:她可能踏青去了,天兒挺好的……
  外麵大雨嘩啦啦,保安心中小雨淅瀝瀝:我是哪兒得罪她了啊?你沒因為我前兩天對你不太善意的舉動說我什麽吧家家?你肯定不能,你不是那麽壞的孩子啊,要是程程還說不定。
  “哥哥,我們真啥也沒說。”
  “幹嘛不接我電話啊!”他訥訥地掛機。
  “幹嘛不接人電話啊?”我把口氣COPY給她。
  她任性地翻個白眼:“不爽。”
  沒語言繼續這一話題,我轉問:“哪吒還在睡嗎?”
  “沒看住。”
  好吧,她不爽。我不找晦氣,拿了吹風機回房間,吹幹頭發出來,橙子還趴在床頭看窗外的大雨,清冷的雨水把他的黑眸映得亮晶晶,那陰鬱的神情與天氣共一色。
  “好大的雨。”他喃喃。
  “看,我不騙你吧?我從來不騙好孩子。”我把被子拉上來蓋住他冰涼的後背,“你要不睡了就穿衣服起來。”
  他滑下來,滑進被子裏,大聲地背古詩:“一場秋雨一場寒,一碗溫水一勺鹽。”念完了說家家我想吃你蒸的雞蛋糕。
  一進廚房就逮著個偷食兒的,坐在碗櫃上,麵前幾碟小菜,手裏一碗清粥,很敗火。這人心情不爽,味口可不錯。
  “那粥是不昨天的啊?你也不說熱一熱再吃。”
  “不涼,好像早上阿姨給哪吒煮的。”她用碗沿貼貼我的手,還真是溫的。
  “哪吒開學了嗎,這麽早起來吃飯。”
  “估計又陪風少練車去了吧。”
  我心一下提到嗓子眼兒:“這種大雨天去練車?”
  “這才能練技術。”
  得了吧,我更相信是練膽色,就季風那手把。“你趕緊喊哪吒回來就說我找她。”
  “沒什麽事兒,小乙陪著呢,再說這種天兒路上車不多。別那麽緊張,也不怕橙子見了犯酸。”
  “他犯酸犯辣的我該緊張也得緊張啊,季風那毛愣三咣的上兩天兒道總覺得自己手把溜,換手動檔的見車摘不下來檔再給人對上。”
  歐娜往粥裏倒了很多白糖:“你這是擔心還是詛咒?”
  “我詛咒這倒黴天兒~”沒正當理由是喊不回那倆小瘋子的,我洗著碗,看外頭不比水龍頭水流小的雨勢,“本來還想去蹦極呢。”
  “為什麽不去了啊?”
  我把她的廢話連蛋殼一起扔進垃圾筒,唰唰攪蛋:“你又不怕肥了是吧,往死吃甜的。不過人家說一個女人如果不計較熱量隻圖美味享受,那她背後一定有一個很愛她的男人,不管她變成什麽模樣都始終如一。”不知怎麽說完這句話突然想起黑群來,那個從另一個世界將這傷痕累累的女人帶回來的傻瓜,清楚她的不幸,遠離她的快樂,愛上她的疼痛。
  “我本來聽你聲音就冷,再加上今兒這氣溫,你又說這種話。我會感冒的。”呼嚕呼嚕又一碗粥喝光,她抹著嘴跳下來,“你弄什麽?雞蛋糕?我也吃一碗。”
  “你是不是懷孕了?”大清早就這麽能吃絕對不是什麽好現象。
  她歪著嘴笑:“我沒那特殊體質,現在還墊著護墊呢。一會兒到底去不去蹦極?”
  “去什麽去?這都幾點了~外麵還這麽大的雨……你昨晚睡覺讓雷劈了啊?”
  “罵得夠絕了您,憋好些天了吧?”
  她兜裏揣著明明白白,能氣死活人。
  錢程吃了兩個袖珍小饅頭,喝光一碗雞蛋糕,剛要撂筷,被吃完一餐又盤一餐的歐娜嘲笑量小非君子,不服氣地又去進攻食物,我用筷子另一頭打他手背:“吃飽了別浪費。”
  他遵旨,仍是捏著一個小饅頭下的桌兒。打開電視,照例按一圈,鎖定頻道,一聽聲音就知道什麽片子,不哪個台又在重播西遊記。
  歐娜第二餐吃了橙子的同等飯量,也拿一小饅頭下桌,正演到唐僧又被擄走了,孫悟空罵完八戒挑高調子喊:師父——
  她比劃出猴子的經典動作:“為什麽手要放在眼睛上麵?”
  “擋太陽。”橙子喝水順著饅頭,“跟遮光罩一個作用。”
  “三句話不離本行。”她三口兩口消滅整顆饅頭,“我一直就納悶來著,你飯量這麽小怎麽還能長這麽高?”
  “吸收得好唄。我打小吃飯就差勁,剛生下來我姥爺看了就說:這麽點兒個小嘴兒,活一活不餓死了啊。嗬嗬,讓吃那些開胃的方子,差點給我吃出厭食症來。”
  餐桌上他忘拿走的手機響,我喊:“短信。”他嗯一聲算是知道了,接著跟歐娜講究他姥爺。拿起來一看是保安發來的:我怎麽這麽衰!!
  我回:你就好好整理資料準備出庭吧,都弄完了家家幫你完成蹦極的心願。
  發送出去還想,這是不是就是傳說中的破車好攬債。正鄙視著自己,債主把電話打過來了,我接起來就說:“剛才那就是我回的,肯定作數。”
  靜了半晌,卻是一個半生不熟的女孩聲音傳來:“您好……您是叢小姐吧?”
  我看一眼屏幕:林園竹——存的有名有姓還挺完整。“哦不好意思,你稍等一下……橙子電話。”歉意地眯眯眼雙手奉上,“當是保安呢就給接了。”
  他拍拍我頭頂,不以為意笑道:“快吃吧,數你慢還挺能管閑事兒。”接過手機,“是你……嗬嗬,她等別人電話呢可能是。你找我什麽事?……嗯?沒有吧?反正我沒覺得有什麽啊……沒事兒都這麽熟了,沙大十次有八次自己也喝多呢還輪到你給他丟臉……”又應付了幾句才道拜拜,掛了之後查看通話記錄和短信,邊交待似地說:“說昨天喝多了問有沒有什麽失態……保安哥這個十渡去不成案子都做不安生。”
  說到失態——警察姐姐在我出去接電話的時候好像對橙子有過親密言行,也可能隻是為了展示警民良好關係——我回來的時候她坐在橙子身邊我原來的位置,隱約有抹眼淚的動作,恍惚聽見她說:“……之前又為什麽給我希望……”似乎橙子有點慌。
  你慌什麽?
  我是不是打破了什麽人的希望?

  時間匆匆,是以往昔見放
  歐娜掩嘴笑:“警察姐姐還挺嗲的。給了她什麽希望啊?怎樣?男的都這樣,洗刷幹淨來見你,其實人人都是一身泡沫。很欣慰你終於學會理性對待了。”
  我虛心受教,心虛逃避:“呃……我上樓畫畫。”
  不能讓歐娜知道,我並非對泡沫不敏感,而是沒有理性地認為林園竹不算是泡沫……
  保安舉辦的第二次集體活動因天公搗亂再次泡湯,橙子一外地客戶來京參展,沙大來電話讓他沒事兒去給人捧個場。他一般不出外景不領我去他工作環境,我在家準備周一例會用的資料。下午時候雨勢稍歇,開了窗一股涼嗖嗖空氣打外頭撲進來,毛孔驟縮再慢慢適應了張開,北京大雨之後我總能聞到一種像海邊兒似的腥氣。拿了件外套想出去轉轉,路過歐娜房間喊她出去透氣,她正在電腦前捅鼓那個屢裝屢敗的打印機沒空理我。我說趕明兒讓季風過來幫你弄,她愈加不耐地揮手趕我走。
  人說早上落雨一天晴,這雨卻是瀝瀝啦啦下了大半天,昨晚還是好大一輪滿月當空,一點都沒有要下雨的樣。
  老爺子生日就是八月節的頭幾天,團圓也都趕在了那天,所以昨天的中秋節隻幾個晚輩聚著陪大家長一起吃了頓午飯。廚師自己烤的月餅,哪吒很愛吃,還叫人打包帶回去給歐娜。老爺子和他外孫體質相似,一杯桂花酒下肚就有點飄,又談起他參軍打仗的當年:一人坐陣指揮陸軍第七十九軍……
  橙子順嘴就接:“九十七師287團3營17連,當時全連隻有一個重機槍班……”
  被老爺子狠啐:“我怎麽能就指揮一個連!我入伍第三年春天就破格直升副團,再幾場戰役下來就摘了少校晉將。”
  橙子摸摸鼻梁掩住嘴型:“哦,今兒講的是這段兒。”
  哪吒驚道:“真的嗎,太爺爺?你不要欺負人不懂,那起碼要四年喲~”
  “太爺爺會誑你不成?那時景兒可不像現在,論的是戰功,不論年限,能打勝仗才是硬道理。這個……呃,你姥爺是一名戰將,像你小婁爺爺,那是筆杆子出身。還有繼征啊,沈繼征,”他看看外孫女,“秦堃你知道你爸軍銜怎麽長這麽快?軍區司令員的副官……”
  聲如洪鍾講了一回解放軍輝煌的斷代史,充分契合了國慶和中秋的節日氣氛,最終敵不過酒勁,被董哥扶進臥室去休息了。進屋之前忽地回頭看外孫子歎口氣,道:“你就是性子最像文秀。”
  滿桌子人麵麵相覷,也不知道他突然冒出的這句話是什麽意思。哪吒轉著大眼睛瞅了半天,選擇了可能唯一不知情的我問道:“那是說舅婆?” 秦堃輕輕搖頭:“老爺子真是有點醉了。”她下午要回公司處理些事情,沒多耽擱趕回去了。鬼貝勒尚未痊愈,讓橙子向沙大班長請假,領哪吒回延慶小院打麻將。
  橙子悠哉哉牽我的手出門,離同學會時間還早,我圈攏他焗頭發,其實就是想讓他幹不了別的給我講故事。那吉良來之後與老爺子的對話就是一個我完全陌生的領域,一些事半知不解的壓在心上癢癢得很。我在S市住過名聲赫赫的第一酒店“秦川樓”,這個“秦”可是秦府門簷燈籠上的秦,“川”字是不是老爺子不時提起的大川?
  我的推理絕對比橙子對電視劇情的猜測靠譜,川是那川,那吉良的父親,秦老爺子的養子,秦川樓是他離開北京到S市所創下的產業,冠上秦字不用說也是念恩所舉。老爺子非常器重這個沒有血緣的兒子,養教撫育、鋪仕途,甚至打算把獨生女兒的終身都托付給他。但一雙子女以兄妹相處那麽久根本就隻有手足之情,如果兩人都是舊時代男女聽慣了父母命也罷,偏橙子的母親受西式教育,骨子裏又承襲著秦司令的叛逆不羈,對這種安排幾乎是嗤之以鼻的,完全沒往心裏去。“我媽在北大念書時候認識了我爸,出去校外約會怕我姥爺發現都是川舅給打掩護,一來二去川舅和我大姑也熟悉了。我姥爺知道這些就火了,我媽脾氣又急,爺兒倆成天幹仗,川舅也難做,後來就聽我姥爺安排帶我姑和我爸去了S市。我媽那時候才19,我爸比她還小一歲,我川舅也是想著等他們都畢業自己能拿主意了再提以後的事。結果他們前腳走後腳姥爺就把我媽嫁給沈叔叔了,就是我姐她爸。等到幾年我爸再回北京想帶我媽走,我姐都已經好幾歲了,連她也帶走覺得更對不起沈叔叔,不帶她,我媽又舍不得,就一直拖著。到底被我姥爺發現了,實在是拖不下去這才走了。可你知道他們拖了多長時間?我都一生日多滿地跑了,這她可舍得走。”
  他講故事還是說明文那麽平鋪直敘,稍加點兒感情也是那種不急不緩的語調,難怪幹不了導演轉學攝影,還是靜態的。“那沈叔叔不知道你媽你爸的事嗎?”
  “他跟我媽結婚的時候肯定不知道,隻知道川舅因為一個女人被我姥爺趕出家門。我媽以前出去見我爸怕有人跟我姥爺打報告處處小心,再說那年代談戀愛也不像現在這麽張揚。倒是我爸返回北京那年,我媽見了他之後就跟沈叔叔攤牌了,這其間又出了很多事,我媽和我爸隻知道自己快活,沈叔叔為了成全他們偷著去辦離婚,區政府有我姥爺熟人,轉身電話就過來了。然後我姥爺就罵他……什麽難聽罵什麽,沈叔叔也很少說話,頂撞我姥爺更是從來沒有。在家裏就一個人待在書房,他後來肺癌去世的時候我也剛記事兒,對他的所有印象就是靠在書架前麵看著窗外一直抽煙一直抽煙。我們家這些事亂得找不著頭,不是我不願意跟你講,我自己都不知道怎麽回事兒,我爸我媽從來不說,我基本上都是大姑在世的時候聽她說的,她說一說就掉眼淚兒,我也不願意看她難受就不再多問了。”
  “沈叔叔對你好嗎橙子?”
  “嗯。他人特好,就是沒遇著好人。”
  “你因為他記恨你姥爺?”或者記恨自己父母?
  他在蒸汽帽下扯開嘴角一笑:“我幹嘛恨他?我誰也不恨。”
  橙子說我誰也不恨,聽著像是負氣的話,可他的表情愣是比雨後空氣更純淨,就像在告訴別人我29歲。
  我相信他是真的不恨,他和老爺子那種相處方式怎麽能叫恨?隻能叫性格衝突八字不合,像季風和楊毅一樣,胎帶的仇,生下來就是與對方戰鬥的,沒有理由。
  他們倆倆相碰,總讓我想起百科書上看到的一種動物:蟋蟀——喜鳴好鬥,有互相殘殺現象。
  自行車道上蓄滿了水,有小孩兒光腳在水窪裏跑。季風小時候就喜歡在水泡裏趟著走,越有人在旁邊越能啪嘰,終於有一次啪嘰出來了個破酒瓶子,紮得他半個月道兒都走不利索,賤毛病好算是改了,還連帶地對身邊小朋友起了勸阻作用。
  很壞心眼兒地希望這群小孩裏也有踢受了傷的,踢出什麽碎玻璃啊,改錐兒啊,菜刀啊……用自己的鮮血感化他人嘛,這地府判官都會拿筆記上的。
  “哎呀!”有驚叫,不是我咒的,迅速走開,不想再看十幾年前的一幕重演,卻聽得身後爆起歡呼。人有人命,鬼有鬼運,一群小鬼竟然從水裏飛腳踹出一枚五毛硬幣。
  秋高氣爽心事散得差不多,我轉進路邊點心鋪子挑了四塊小月餅。
  秦家大宅門的門房後邊有棵海棠樹,據說這種果子如果沒人摘可以一冬不掉,紅豔豔壓彎了枝,煞是好看。老爺子正站在石子路盡頭的青石台階上欣賞總體效果,看了我挺意外:“你還是頭一回自己想著來看我。”
  原本我是想去看別人的,到人家樓下才記起那人去練車了,這才沒有目的地轉到了貴府上——這實話可不敢亂說,手裏月餅遞上去:“看他們剛烤出來的,可能還熱著,嚐嚐看。”
  “這是什麽說道?”老爺子拿出來一塊端詳,“十五的月餅十六吃。”
  “昨兒您說沒有配酒的點心,這桂花餡兒的正好喝桂花釀,反正存得住,留著哪天沒味口了下酒吃。”
  他聞言連連撇嘴:“你還提那酒~”一字胡須跟著動了動,“叫它哄得不該說的也說了。”
  我順他拐棍的指向扶他轉下石路進木亭子裏坐下,保姆端來熱茶,倒進杯子,熏騰熱氣襯得小亭四周起了薄薄寒意,我用雙掌貼著白瓷的翻口小杯,湊近鼻子吸茶霧。
  “你冷不冷?冷就進屋裏。”
  我搖搖頭,笑著看杯中淡綠的茶色說:“您可別怨那口不能言的,昨兒那酒要是能張嘴說話還不得跟您抗議,明明是自個兒想說什麽卻給她扣上一禍首的名。”
  “重孫女兒都上大學了,再過幾年出五福,正兒八經成了曆史,我老頭子不提年輕人也就忘了。”
  “那您是想讓他們忘還是記得啊?”
  “程程是怎麽跟你說的?”
  “他說沈叔叔是個好人。”
  老爺子頜首:“繼征是好人。”靠進藤椅裏微微眯了眼,左手旋搓著那兩粒和田玉珠子,良久方說,“當了壞人的是我。”
  想不到這寒鐵脊梁的人會有一天自己說出來這種話,我一時接不下去。他伸手去取茶杯,茶已半涼,餘香略澀,我把自己手裏那半杯倒掉,專心地注入壺裏的新茶。
  他對我往亭子裏潑茶的舉動有異議:“那壺裏的杯裏的還不一樣?”
  “茶還是要喝熱的,晾久了沒香味兒。”我吹著自己的熱茶建議,“您那杯涼的也倒了吧,不好喝還端著看什麽?”
  他橫我一眼:“悶聲悶氣的人兒倒長了顆野膽子,你知道我愛不愛喝涼茶啊就讓倒了。”
  “愛喝也要少喝,這是茶涼了不是涼茶,喝了對消化道不好。”
  老爺子笑了笑,當真沒喝這杯茶,卻也沒倒,杯子擱在一邊,以拐棍撐身站了起來。“叢丫頭是個理論家,茶也懂,石頭也懂。那你過來看看,我這石頭好在哪?”
  “不是好,是巧。”這裏說的巧可不是湊巧,而是精巧。曾聽有藏石者說,雨花石的圖案應歸為天趣,有其不可知性,哪怕產在一處的石頭圖案也沒有定式,而這彎彎小徑上的石頭挨挨擠擠,竟然全是煙雨圖案。“這要多久才攢得出一條路來?”
  “這是早些年大川活著時候差人從S市運來給我的壽禮。”
  “那還不得裝一車廂,稱得上生辰綱了。”
  “稱得上,稱得上。”他看那些石頭的眼神像看自己子孫一樣溫暖,“以前路過長江,得了塊兒水漾漾的轉子石,開玩笑說以後蓋間宅子拿這石頭鋪路。當時大川在旁邊,這話就記住了,我稀奇的是那兩端的轉子,他還當我偏好綠斑白紋的水霧圖案。你知道遇巧容易覓巧難,天然的石頭不比人造的,百八十顆裏挑著重樣的就是造化了,這傻小子竟然真四下淘弄出一條石頭路來給我。叫人哭笑不得,這麽多好石頭,真鋪路哪舍得,不鋪又叫我往哪放。”
  “可是你不鋪路枉費他心思了。”
  “現在你不說我們家糟蹋好東西了嗎?”他回頭朝我笑,剛過完八十歲生日的老人家牙齒相當健康,整齊得像是後鑲上去的。
  坐了一下午,開頭的舊事沒再提起,倒是破天荒說了一些工作上的事。說起來中坤是老爺子年近半百棄政從商一手建下的產業,正值建業初期生意擴展,也難怪直到錢程出生那麽久才發現女兒女婿的婚姻已名存實亡。很多事隻需要進行換位思考,就會發現你所氣所恨並無道理。我們因為別人的錯而惱火,可你用自己的想法去考慮別人,這本身就有問題。
  換位思考人在做事情前的基本思考。
  這麽一想,橙子不去記恨誰也不是他天生寬容,也沒什麽可崇拜的。
  思緒是被老爺子一句話繞到橙子身上的,沒有過渡渲染直直地問我:“你和程程還好吧?”
  一說到這兒我腦子裏猛地出現林園竹嫵媚的醉姿,泫然低泣著“為什麽要給我希望”,而橙子慌亂的臉才是令人心煩的根源。
  橙子是那種皮硬心軟的水果。
  何況男人都有輕易被感動的劣根性吧,我想問問麵前經曆了幾多社會變遷的老將軍,卻看到皺巴巴的一張臉和嚴肅的眼神,算了,這已經是超過性別的生物。
  我的遲疑讓老爺子沉下臉:“他胡鬧了?”
  “他哪敢~”我有兩大軍區總司令撐腰,不信敗給一個小警察。“明天就上班了,我得早點回去,改天再過來跟您聊吧。”
  “嗯,明天開始可能更累了。”老爺子意味深長。
  我不安於等消息,問道:“還有什麽我要知道的嗎?”

  整裝上陣,是以安逸見放
  眼看著要搭的那班公交車停在前邊,蜂擁上人,關門,開走,我跺腳。
  有車子在我身邊停下:“去哪啊丫頭,十塊錢走嗎?”我擺擺手,繼續往站點兒靠攏。車上司機氣得直笑:“別鬧,快上車。”
  車裏的香水味被奶香蓋過,我吸吸鼻子,準確找到一個油紙袋,打開來是金黃鬆軟的虎皮蛋糕,深呼吸張嘴咬了一大口,掉在身上幾星殘渣。撿起來拋出車窗。
  橙子笑吟吟看我:“精氣神兒倍兒足啊。”拿了一盒牛奶給我,“你剛才那模樣好笑,有跺腳力氣快跑兩步不就追上那車了嗎?”
  “那你不白來了~”我大吃大喝,治飽了肚子才問他,“夢遊嗎?這麽早出門。”
  他說有活兒,我含著吸管看向天空,煙雨蒙蒙,這種天氣有什麽活兒,成心叫人起疑?
  我離公司不過四五站地,兩腳油門兒就悠到地方了。他把車直接開進地下停車場:“上去跟我姐說幾句話。”
  我慢一步開門下車:“你姐一大早沒什麽空陪你說話。”
  他隔著車子笑嘻嘻看我,黑眸凜凜:“你上班穿這麽漂亮幹什麽?”
  “什麽話?”斜睨他一眼走在前邊,“長得漂亮我有什麽辦法?”
  他追過來搭著我的肩膀,回手鎖了車,垂下頭來親我。
  我撅著嘴給他看:“塗口紅了。”
  他算計地笑著:“剛才就著蛋糕都下肚了。”托著我的後腦越吻越深。
  這小子……害我笑場得嚴重,就快要吻不下去,終於捉住他舌頭咬在齒間。他掙紮了一下,沒敢再動,哼哼呀呀不知道說什麽。
  我鬆了牙齒,落下腳跟嘻嘻笑起來。他猛地把我抱緊,貼在胸前直視我:“我愛你。”三個字一字一頓,說得跟唱得一樣好聽,還帶音節的。
  可惜可惡可恥~說的是韓語。我眨眨眼:“聽不懂。”
  他說:“I LOVE YOU。”
  我說:“你罵誰?”
  “我愛你,家家。”他笑著低下頭與我鼻尖相抵,“很愛你。”
  他求婚,他追求昭然,他動情的吻,一直都知道橙子對我的感覺,可聽他說出來的那種震憾生生地前所未有。語言的力量是無可替代的,心有靈犀不能在任何領域都應用。心髒在胸腔裏亂撲騰,像被拋上岸的魚,上回有這種感覺是初中第一次穿上旱冰鞋的時候。
  我不太喜歡不受控的感覺。
  滿世界是他的鼻息,竟然真的是鮮果氣味。後來他告訴我那是剃須水的味道。
  有一種明了,盛開在他那清澄透澈的神情之中。
  傻乎乎的我問:“為什麽?”
  他歪著頭望向斜上方的監視器,說不出來,步履沉重地與我走進公司,搭電梯。
  我看看梯內電子廣告牌顯示的時間,還有不到兩分鍾我這月全勤獎就沒了,偏偏在我準備踩著八公分高跟鞋跑百米的時他拉住我,我把一串智能卡推給他,右手指著十餘米外的考勤鍾:“快,你有三十秒。”
  他用兩秒鍾時間發愣,二十八秒後轉回我麵前:“我要把它們換成指紋的。”
  “你換瞳孔識別的我都沒意見。”我伸手把他的領帶夾扶正,“下班見,錢秘書。”甩著吊繩往辦公區走,聽到有人在後麵底氣不足地糾正自己是特助。
  我一天的工作,從迭聲重複的早安開始,組長還沒發郵件通知開會時間,我們組辦公區一片祥和,話題圍繞著“國慶去哪兒玩”熱烈地進行。
  小郭領備品回來,一疊光盤還沒放下,踢踢我的椅腳,問道:“那是誰呀那是誰啊?”標準的娛記口吻,“你在電梯口幫整理風紀那個。”
  “CZO。”
  他把眉毛挑到發際線:“那是個什麽官兒啊……”
  “目前應該任總裁機要秘書兼見習業務助理。”應該是這個官銜兒。
  小郭聽了比沒聽還糊塗:“見習怎麽還機要?跟蒙蒙她們一個級別?”
  “我覺得秦總不會給他那麽大權利。”再說通俗一點,“超級勤雜工。”
  不想小郭一聽這個詞兒就蔫了。“那跟我一個級別……”他指胸卡念著不存在的職務說明,“中坤置地設計三組超級勤雜工郭郭。領備品,收快件,傳口信兒,”他拍拍巴掌,“戰友們別侃了,東區小會議室。”
  頓時四下漏氣,全是一副該來的躲不過表情,小郭語重心常地晃著下巴說假期太長把人心放散了隊伍難帶了。被剛從辦公室夾本兒出來的組長聽個正著,幹咳一聲提醒道:“我還沒被炒,你給我留點兒台詞。”
  冗長的月初例會,主要內容有三點:匯報進度,布置任務,人事安排。進度永遠是慢的,任務是沒完沒了的,會議末尾大家的眼中猝然爆出亮光,都是因為組長第三點內容的補充:“下班我做東沸騰漁鄉聚個餐,家家要調出咱們組了。”
  在中坤的第二次人事調動,樓層沒變,從設計部調進臨時專員辦公室,職位從設計監理改為項目工程預算部總經理助理,名片上一行都印不下。即將著手操盤中坤位於五環口的商業項目——實際上是降級了。從縝密的圖紙規劃轉做細致的建築經濟,而對我來說更難的是運營工作,項目經理負責網上媒體,我負責紙媒部分,一旦預算完成開始動工,鋪天蓋地的廣告放出去,我會與多家房產廣告公司打交道,被問不同的問題,回以同樣的答案,在部門會議上通過的宣傳口徑。報紙雜誌上將會出現我的大頭貼,我可不可以選擇橙子給我拍的那張麗人轟雀圖做廣告人物圖片?
  “你想什麽呢!”我對著鏡子拍臉,洗去潔麵泡沫,五年後再煩惱這個問題吧。
  項目宣傳不用我,對付媒體不用我,我隻負責造價,考慮每一個細節,主體裙房地下車庫等土建鋼結構及給排水采暖通風空調電氣動力安裝消防。大到牆體搭建,中到雨水管材,小到風向標燈,老大想到屋麵混凝土造價,我要想到塗料用哪個牌子更合理。我著手項目,從縝密的設計,轉做磨嘰的算賬。要有菜市場購物主婦的精明,吃茄子吃土豆,要考慮它的性價比,土豆是稍微便宜一些,但澱粉含量太高,吃多了會變胖,減肥也要花錢啊,茄子好,茄子補鐵,長吃可以省一份維生素的錢。
  歐娜說你夠了吧?“這才一個月不到就癔症成這樣,你們項目明年開盤,到時候還不得進療養院。”她把過完秤土豆扔進推車裏,噗地一笑,“不過你不會孤單的,橙子會陪你一起進去。”
  向來悠閑的橙子現在也繃了弦,他比我沒有辦法,他必須在280天內(實際上是更少)讓自己榮任執行總裁一職,起碼讓外人看著挑不出太可笑的毛病。橙子的思維經曆了右腦模式轉向左腦模式的艱難時期,已經懂得不在別人麵前想自己的事,在聽人講話時會全力配合,他習慣著用理性判斷,分析代替情緒,他的社交圈變得複雜,仍舊是淩晨才睡,但早上九點鍾卻要跟我一起起床打卡上班。
  所做的這一切都是因為——前任執行總裁懷孕了。
  秦堃是高齡產婦,初期要比普通孕婦更小心翼翼,是以鬼貝勒二話不說把權力下放,老爺子鼎力支持,對立十幾年的人站在同一陣線,前者狠,後者凶,橙子見習了一禮拜就硬著頭皮登基做皇帝。有董事長大姐垂簾聽政,有董事會一幹高層執行官員出謀輔政,雖然決策都不用他拿,但突然改變的生活節奏仍然讓他叫苦不迭。
  相比之下我的工作隻是繁鎖,起碼沒跨行,工種難度係數約等於零,因此也多了一份不拿薪水的輔導任務。中坤做貿易起家,秦堃接手後主攻房地產開發,隻給樓盤做過宣傳冊的橙子對該行業一片茫然,白天在項目開盤上的發言搏得掌聲一片,晚上就講演稿向我提問了倆小時。秦堃和鬼貝勒雙雙住進秦家大院,橙子經常很晚回家還去找董事長談公事,沒幾天就在姐夫讒言下被老爺子趕出了家門,又住回CBD的酒店公寓。我搬過去和他一起住了,多方遊說是一方麵,天生保姆命是另一方麵。有一次我在他那過夜,把第二天要審核的數據檢查完畢已經是夜裏兩點多,他還對著厚厚一遝紙往筆記本裏敲東西。過去一看,驚恐地發現他在用PS做數據庫。看了半天隻是一份比較普通的月度總結報告,大概是開會要用,上麵有幾塊表格和導向箭頭。開始我以為他是用PS比較熟練,趕工才如此,後來發現不對勁兒。
  “你幹嘛不用ILLUSTRATOR做?”
  “不會。”
  “WORD呢?”
  “表格畫不明白。”
  “……”我眼花繚亂地看他從文本裏往圖層上抓文字,“那你就用這個?”
  他仰頭看看我,認真地問:“很白癡?”
  “不是,沒必要啊。”
  他挑眉。
  我用他熟悉的語言解釋:“拿數碼後背拍一寸照片。”
  泄氣的癱倒在沙發上,他幹哭幾聲:“我啥也不會~~”
  “不哭。”我把資料拿起來看看,“著急要嗎?我幫你做。”
  “下周一帶成都去要用。”
  他一直用蘋果機處理圖片,對微軟的操作係統了解甚少,我拿手頭上這現成的例子教他常用的OFFICE文檔,我發現他學基礎知識上手超快,像小學生。末了存盤打印,我說:“這些可以交給付姐她們處理,你有空還是多學管理方麵的東西。”一回頭人已經縮在扶手墊子靠背的三角區睡著,打印機停下來後竟聽見小小的鼾聲。以前他熬了整夜修圖,天亮洗個澡就能送去給客戶,回來睡幾個小時下午還能開車出外景。我與他有過類似的情況,剛到中坤廣告部做雜誌的時候,隻要一校稿,不管幾點都能睡著,正常下班吃完晚飯想先把二校給人做了,結果兩頁都沒看完就困得睜不開眼了。躺一會兒來精神了,不甘心地開了燈再看,還是犯困,一直能折騰到天亮。可是真做回自己一度放棄的專業時,不管是手繪還是工具製圖,到現在用廣聯達做實際施工產值和成本分析,什麽時候完事兒什麽時候困,倒下就睡著,任務完成,比安眠藥還好使。
  這是一種脫離生理機能控製的精神潛力。
  你雖然知道這些是應該做、必須做的,但潛意識裏很抗拒,就會出現逃避反應。
  我低聲喚他,拂起過長的流海,露出沁了細汗的額頭:“起來回床上睡。”他“嗯”了一聲,迷迷登登自己往床上走,被子也不掀就躺下去。我跟過去推一推,他就往裏挪一挪,拍拍枕頭,他就調整位置枕上去。人沒睡實,神智卻開始模糊了,整個人都是夢魘著,躺的不舒服,來來回回地翻。不一會兒猛地翻身壓到鼻子了,手一蹭感覺異樣,爬起來摸紙巾。
  我剛把他電腦和資料裝好,就看他鼻孔插了一團紙,光著腳丫坐在床沿二目呆滯地盯著異次元空間走神。從冰箱拿了條涼毛巾給他,促狹地問:“看見裸體女鬼啦激動成這樣?”
  “嗯?”他忽扇忽扇睫毛,扭臉瞪我,“流~~氓。”
  “你用不用哪天再上醫院看看啊?就算是小時候留下的毛病,總有個治的方子吧?”
  “我很健康。”
  我給他講我看過的一幅漫畫,一群胸口掛著肝癌肺癌乳腺癌標牌的死魂站在雲端,指著一個標牌是健康的人說:這就是那個不知道自己怎麽死的家夥。
  “你那天鼻子不也出血了麽~”
  “那是你非逼著我陪你姐喝參茶,補什麽元氣。”這人本身滋補過度不長教訓還拖上我,可好,補得半夜淌一枕頭血,早上起來我還訓他鼻子出血不趕緊起來洗,照鏡子一看自己半麵臉頰血跡幹涸,我說那挨訓的眼神怎麽那麽叛逆……“喂,我說,周末把事兒放一放出去走走吧。”
  “好啊。”他手按著床向後仰去,頸關節慎人地咯咯作響。
  “答應得還挺痛快。”
  他說債多了不愁。“我學這些東西沒個頭兒,反正老妖怪和大姐底子鋪得厚我一時半會兒也折騰不黃。”與蠻不在乎的說法不符的是捶著肩膀疲累的動作,“去哪玩兒?”
  “你想呢?遊山玩水隨便逛還是找地兒好好休息休息?”
  “你拿主意,”他蜷著身子舉高左手抓空氣,“我就想摸機器。”

  賞心悅目,是以疲倦見放
  “去~”
  這反應讓人弄不清是接受還是拒絕,我和橙子麵麵相覷,後者在我眼神示意下問:“‘去~’不是罵人的話,噢?”
  “噢。”歐娜把主謂賓補充完整,“我跟你們去蹦極。”
  “保安也去。”人數要弄明白,否則她會說我哄著賣她。
  “我知道,他不是張羅好久了嗎?要是就你們倆人兒我還不跟著呢。”一刀把我買來的美國大臍橙切開,飆出一股果汁。
  我嘴裏反酸,接著說:“那群少……”
  她不知道是裝傻還是充愣,刀子僵在半中竟然問我:“他也跟著去啊?那你可說明白了是你帶的,嘻嘻,還不得跟婁保安掐起來。”
  “你咋不嘎奔兒一下瘟死!”我冒出此生最惡毒的詛咒。
  刀尖指著我,一雙丹鳳眼沉著眸,好像什麽上古女祭司聲音舒緩地念道:“無知的橙子,你為她拍了那麽久照片拍得到她的靈魂嗎?請直麵注視你麵前看似安份的女郎,剛才那句話,才是她的真麵目。”
  橙子惶恐地看我。
  “貧吧你們倆,”我轉出廚房,“哪吒又去哪兒玩了?”
  歐娜把切好的水果放在客廳茶幾上:“下午買機票回S市了,可能周一回來。”她拿了幾瓣給保姆阿姨送去,回來坐在對方沙發上看凶猛食用同類的橙子,“公司都處理得來了?還有空出去玩。”
  酸果粒嗆進氣管,橙子劇烈咳起來。我當下就怒了:“有你這麽煞風景的嗎?”心疼地拍著他後背,“明知對俺們這智商來說那是不可能的任務,成心擠兌人麽不是……”
  他推開我的手,自己趴在扶手上垂死狀掩口咳著。
  保安對兄弟的成長卻是很滿足,他說你們想對一個上小學還分不清你我他出入來去的人有多高要求呢?橙子連罵也沒罵一句,忙著四下哢嚓,路也照,山也照,還蹲下來照荒草間的綠色,深秋的花草都已經枯了,田梗裏也沒什麽活物,倒是在歐娜的尖叫聲中意外抓拍到一隻個頭兒跟小光的分手禮物差不多大的水耗子,橙子興奮壞了,嘻嘻謝謝不停,好像剛見識到地球上稀奇物種的星球生物。
  “回家要發現我跟耗子照片一前一後就撓你。”我斜睨著那個拍完水耗子就對準我的鏡頭,“好不容易出來不抓緊照點兒有用的,要照我在家照不就得了。”
  他說鳥在籠子裏和林子裏能一樣嗎?不在乎地接著拍,他拍照片我不敢亂插嘴,因為你說什麽他都不會理你,把人忽視得徹底,薄薄的麵皮兒嚴重受挫。保安哥哥一身花裏胡哨的迷彩服跟野戰軍似的,路上這個雀躍地放歌啊:大山的子孫喲——
  遊客心情好也沒人跟他一般見識,隻有遠處此起彼伏的狗吠充分證明著他歌喉的穿透性殺傷力。歐娜卯了勁兒捧他:“喲~還有伴唱的呢。”他隻好降了兩個八音改唱春天在哪裏啊春天在哪裏。走沒多遠看見一條狀似無主的野狗,神色不悅地望著我們,保安立馬閉了嘴,橙子也對相機以外的事物產生興趣:“我想吃。”狗嘴裏嗚嗚示警,倒退幾步,掉頭跑開了。
  保安將身體完全展開,深嗅大自然的味道,空氣太冷,他被大自然嗆了一下:“都不容易啊,人善被人欺,狗善被人吃。”他咳著說,“早知道律師這麽累我當初就留校當老師了,到時候三尺講台就是我靈魂的歸宿。”
  歐娜手搖一截不知名的樹枝笑道:“滿校女生則是你齷齪的源泉。”
  手托鏡頭的橙子靈感卉現,又念了橫批:“衣冠禽獸。”
  保安教書?我有比橙子更恰當的批聯兒:“毀人不倦。”
  很倒黴地,慢半拍最後開口的我被一巴掌按在頭頂,整理著發型無辜道:“他們先起的頭兒。”
  保安那雙異域風情味十足的歐式眼半眯,很拽地說:“就是想欺負你。”
  我雙掌輕輕兩擊,橙子驟然回頭,相機掛在脖子上,他開始挽袖子。
  歐娜忽地感歎道:“帥氣!”
  我們隨著她的目光追去。“啊噢~”保安打了個了口哨,“Here we are.”
  陡峭的懸崖就在眼前,奇峰怪石間,森冷的河水上,傳聞中的60米跳台像通往地獄的奈何橋,我被自己的比喻嚇得毛骨悚然,腳像生了根似的怎麽也挪不動。橙子最先覺察出我的不對勁,很沒風度地譏笑:“怕了?”
  不待我回答,有人已淩空飛下,響亮的叫聲持續很久。
  腎上腺激素暴走,我似乎能感覺到心髒有瞬間的停頓。那個人被橡皮筋彈得在空中亂蕩,我想起電視裏演的東廠酷刑。
  “有雙人跳的繩子,”橙子摟著我肩膀,指著那名挑戰者說,“你怕的話待會兒我抱著你。”
  我看看他,忽然了悟:“橙子你不能蹦吧,這頭朝下控這麽長時間你鼻子出血怎麽辦?”
  歐娜很有想法:“可以係脖子嘛,就頭朝上了。”
  橙子居然認真地考慮起來,保安大笑:“他那鼻血沒事兒的時候才出,真幹什麽從來見不著。這要是真蹦出血來多好看,哈雷慧星似的。”
  “你才慧星,丫長得跟個慧星似的。”
  僅管多方保證,我還是不放心:“反正你不行跳,這嚇出一身汗再感冒了,周一你還得飛成都呢。我也不跳,陪你照相去。”
  “好了,我不跳,我本來也不敢跳。”他歪過頭來在我臉頰上親一下,“就是願意看你擔心。”
  保安撇嘴:“撒謊的水果,我就眼見你跳下來兩次了。”
  歐娜若有所悟:那你起碼來過兩次都沒敢跳了。
  保安眼睛閃亮,看歐娜:“太害怕還勉強自己跳能嚇出毛病。”
  歐娜臉色微變:“你自己去跳吧,我也不玩了。”
  保安樂了:“來吧美女,我用寬大的胸懷給你安全,讓我們一起笑傲山河。”
  結果升上六十米的高空後,綁腰,綁腿,扣環,豪氣衝天的婁大俠在眾目睽睽中,第一個站不起來了。歐娜更是腳軟。我在準備室他們大喊:“小婁哥~~敞開你寬大的胸懷吧。”
  歐娜趕緊抱住他:“別別別,別敞開。”
  婁保安男人的勇毅之心被激發了,兩肩誇張地提起落下,吐納完畢,擁住歐娜說:“甭往底下看,看著我。”
  歐娜被下方的波光粼粼嚇跑了一半魂兒,脫口就說:“我看你也害怕啊。”馬上又欲蓋彌彰地補充,“不不不是說長相。”
  “這麽跳下去,要是還活著,”保安在她額上一吻,“我就娶你。”
  歐娜驀地回頭,眼神複雜地看保安,剛要張嘴,腰間一緊就跌下去了。拒絕,還是答應——化作一聲後長元音,響徹拒馬河麵。
  林間鳥獸驚躥。
  事後橙子說歐娜,就是太驚喜也不至於答應得那麽大聲嘛。
  歐娜連驚帶嚇,貧乏的血液全湧在臉上,看著不遠處癱坐在枯草間神智恍惚的婁保安,恨恨地說:“我想告訴他你把繩子解了跳下去還活著我就嫁給你。那人精肯定看明白了才拉我下去的。”
  我遞過去一瓶水給她壓驚,誠心勸道:“不要那麽說,人家已經很有誠意了。”被那臨跳之前的一語所感動,我現在已經完全的放棄了群少,那家夥回北京也快一個月了,對歐娜不聞不問甚至連我們新搬的家也沒過來認認門兒,什麽態度嘛。不知道又心疼上哪個女人了。
  “我看他還行。”橙子站在我們娘家客的席地說話,“他的女人比接過的案子還多,頭一回聽著他要把人娶了。”
  “真榮幸。”
  “我看他也行。”我和橙子對唱,“年輕時代的錯誤不算數的。”
  歐娜天真地問:“真的嗎?”
  我扁扁嘴,好吧,我承認我也做不到不計較。“你不也玩夠本兒了?年紀也不小了,難得遇上這麽對口的,雖然年紀大了點,但還算開朗陽光。”
  橙子接不下去了:“陽光!?”
  “怎麽著?”我用手肘拐他,“夕陽不成啊?”
  歐娜挑毛病:“Skinny。”
  橙子反駁:“人家那叫slim。”
  行啊,這英語沒白攻。我刮目相看地轉頭,他快速親我一下。
  歐娜不避不躲地看我們親熱,用兩人蹦極的CD扇著風瞎扯:“我媽說了,高幹人家孩子都不是好人。”
  “姑娘你家裏算說對了,”橙子拍著歐娜的頭大笑,“不過保安哥特殊,他家就普通農民他也不是好人。怎麽說來著?兩個老錢兒買碗兔子血,貴賤不是東西。”
  我聽見自己牙縫中傳來脆響。“你真是在說媒的嗎橙子?”他不是,他這是落井下石。我看出來了。
  他瞧我臉色兒不好,也稍微正經幾分:“放心吧妹兒,保安是我看著長大的。”
  “說反了。”我瞪他,這人一天怎麽得著哪句說哪句?
  “別說相聲了你們倆,”歐娜耐煩用光,“陰天下雨不知道,自已什麽感覺自己不知道嗎?你們玩去吧,我跟他談談。”
  “好好談。”橙子牽了我的手回避,“我們也去談談。”
  “我再說兩句。”我拉過歐娜,“想談什麽?難道你還對那畜牲……”
  她警告地幹咳。
  “看上黑群了?”相對說來這個較前者更能讓我接受。
  不料她反應十分激烈:“他?看牙牙不好,看眼睛眼睛太小,看臉臉太白,看身材虎背熊腰,我能看上他?”
  “比羅星好看!”哪有這麽專挑人短處形容的。
  “沒有羅醫生會說話呀。四肢發達,頭腦一般。”
  “人家也是碩士,讓你說的……”
  “去去你玩去吧,我看婁保安是不是嚇傻了。”
  這女人看事情太透,油鹽不浸,我默默送著我的詛咒:“你盡可能地揮霍吧,你年輕,你最年輕。穿著你的紅舞鞋跳舞,一直跳到你發白和發冷,一直跳到你的身體幹縮成為一架骸骨。”
  橙子聽不懂這個出處,我很納悶:“你學導演的時候沒導過安徒生的童話劇嗎?”
  他仔細地想了想:“我和鬼貝勒那時候把查泰來夫人改成劇本,找了保安演園丁,沒女的願意跟他配戲。”
  笑得險些跌坐在矮草叢中無法前進:“也就你們這群流氓想得出。”
  這片景致過了美麗的青蔥盛夏,仍然是挺怡人的,一片林子遠遠望去有韓劇裏那種溫暖成熟的黃,橙子小心地穿梭其中,拍乍飛的鳥。
  “你戴這幹嘛?冷啊?”我指他頭上紮那塊拚布頭巾,卡通人物嗎?
  他齜一口白牙:“這裏有很多蜘蛛網。”
  我害怕那種多足昆蟲,聞言轉頭查看身邊。
  鏡頭對著我哢哢眨眼睛,我蹲下去弓起腿,抱著膝蓋,頭埋起來,表現出極其不配合的態度。他收起相機過來坐下,抱著一顆巨蛋似地抱住縮成一團的我:“你在媽媽肚子裏就是這個姿勢。”
  我抬頭挑他語病:“你那時候就見過我嗎?”
  “那樣就好了,我就能比誰都早認識你。”
  “那你和我就是雙胞胎了,”在他身邊坐下,調戲地用指背滑過他臉頰的弧度,“要不我認你當哥哥吧。”
  他彎了一雙眼睛:“別氣我噢。”沒有一點氣憤模樣的眸子深深凝視我,非常非常柔軟地吻下來,捏著我下巴的手張開托住我的臉,他細細輾轉,沉沉迷戀,唇離開,又複輕啄,眼睫半垂,視線膠在我的唇上,“知道嗎,我總是分不清你是照片還是真人。”
  “你在指責呀~”
  他笑我的故意誤解,相機沉甸甸垂在手裏,頭一歪靠在我肩上,和我並坐看天邊卷雲。
  潺潺冷流水出自拒馬河,以前橙子拍婚紗外景帶我來過,這個名字第一次聽見就有種似曾相識感,自己很矯情地想可能帶了什麽前世的記憶。那次他為新人拍照,我在河邊踩著石板上的青苔玩,淺水裏見到魚在爬……是真的在爬,反正那種姿勢絕對不能叫遊的,溫吞不怕人,橙子說你看它那麽慢你抓不住它。確實抓不住,它會在你的手碰到它那一瞬間鑽進沙子下麵,可能也真是藝高魚膽大,就在人腳邊逛悠,肆無忌憚。可我見了它還是抓,明知抓不住,隻是不自主地有追趕它的動作。
  “我記得你拍過一個穿著婚紗坐在馬背上的新娘,背景那種山的顏色紫瑩瑩的,好像妖怪要出來。”
  橙子感覺不到我在誇他,灰溜溜講解:“那是後期。”
  “還有那劃竹筏的,是在這河裏照的嗎?”
  “嗯。”他聲音很困倦。
  “我坐河邊洗腳,水可綠了。”
  “髒得很那水。”
  “還有一個滿山小紫花的。”
  “現在什麽也沒了。”想一想又補充,“有紅葉。”
  “哎哎,從那上麵跳下去什麽感覺?”
  “周邊特別靜,就像是堵住鼻孔咽口水的感覺。”
  我不解,捏住鼻子……大家不要試,很難受。“我們起來走走吧,這草裏會不會有蛇?”
  “我車裏有蛇藥和止血帶。”
  忘了這是個職業驢友,聳了聳肩膀,我無奈地看著愈漸昏沉的人:“你要睡著我就把你扔你在這兒。”
  他沒有睡著,笑了笑:“你受斯巴達教育?”他不聊天,也嚇不倒,對地震也不理會,對威脅也不在乎,固執地把大頭靠在我肩上。在我終於認命承受他的重量時,他忽然出聲:“能不能看到日落啊家家?”
  臉頰貼著他的發,我說:“我陪你等等看吧。”

  超人歸來,是以太平見放
  橙子是個會構思浪漫的人,多雲的拒馬河畔沒看到日落,頗有些惋惜,我答應他有空再來看,卻是很久以後的事了。
  北京的四季不怎麽分明,春秋偏短,天一下子熱,一下子就冷起來。於一生日過後第二天,楊毅打來電話,主題是我早預想過的那個,季風居然拖了這麽久才說。也不是怪他,換成我還不敢說,隻是這種事不拖得越久越難處理嗎?楊毅說話的方式很缺德:“你說小四兒這孩子,我就告訴他煮蛤蟆要用涼水,他非心急直接往裏倒開水,蹦跑了吧。”
  我刺紮了一般:“誰是蛤蟆?”
  她已經完全不會了,我和季風分手,對所有人來說,因為料想不到,所以比訂婚的消息更加震憾。以前隻是希望,後來希望成真了,可是才證實沒幾天,又成了泡影,兩家,不,還有我小姑,三家大人都不能接受。小姑耐心說勸,你們這麽點兒小歲數肯定一兩句話沒說好就鬧起來了,一人讓一步這麽多年了哪能說黃就黃,回頭我說說四兒。我告訴小姑:“我有別的男朋友了,跟季風沒關。”
  “拉倒吧,別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我侄女兒麽,咱就不是那樣人。聽說四兒以前那對象回國了,是不是他們有又啥想法了?要是你跟姑說,我告訴你你季大叔還是最得意你,小四兒長這麽大,除了考學,再就前陣兒跟家說和你對象了挨過誇。”
  “這次真不怪季風,紫薇回來之前我們就黃了,真的,你不說你知道我嗎,小姑?依我性子要真是季風不對我不一早就跟家說啊?我就是心虛不敢說才讓季風說的。”
  我小姑是真了解她這個侄女兒,隻好歎息:“……你說說你們呀,這你季娘他家都張羅買樓了。就等你倆回家選日子結婚呢,啥時候能讓大人省點兒心。”
  其實我也想我們就是普通情侶那樣,吵架,冷戰,然後思念,最後一方或兩方同時低頭,和好。但我跟季風不是這樣的,我們沒有這種經曆,沒吵架也就無所謂和好,就像從來沒愛過。所以一直是好朋友,或者說更像親戚,相互見麵確實少了,彼此都在忙和。他公司進正軌,V姐那邊有廣告他偶爾也礙不住麵子接下來,三天兩頭去外地,有一次還在機場和錢程碰上了。
  橙子和中坤幾個高層去汕頭看地皮,趕上了我聞所未聞的怪事:正常憑機票到時間準備登機,結果另一波人拿著票登了原本他們該搭乘的班機,機場工作人員給每人返了四百塊錢,航班改為四個小時之後,你要是著急走就把你臨時加進同期別的航班裏。這叫什麽事兒啊?橙子哭笑不得打電話給我講新聞,回頭看見季風也又氣又無奈地僵坐在候機席上,一問之下同病相憐。同班沒登上機的有人憤憤地打電話找電視台生活頻道的人來報道,他們倆坐在一起看人家忙和。
  “有用嗎?”
  “你也打個試試,打吧,哼哼,來人了他們能說出一百多個合法理由。”
  “其實中八十多個你聽不懂的,反正就是非人為不可抗拒因素被迫轉乘。”
  你看我我看你苦笑,季風問:“你一個小時能賺多少錢?”
  橙子現在不打計時工,隻好說以前的身價:“我給人拍照是八個小時九千到一萬五不等。”
  “應該開收入證明讓他們照單賠償。”季風把那四百塊錢折成四枚國徽麵的戒指套在手指頭上,見橙子眼饞,動了側隱之心,“兩百塊錢賣你一個?”
  橙子討價還價:“你打五折,我四個全包了。”
  買賣成交,橙子拿著這些戒指,四小時後在飛機上反複拆折終於學會,買主還贈送花瓣心的疊法,這些手工課程成為橙子本次出差最大的收獲。三天後回來,自己煮下車方便麵吃,吃著吃著突然說:“他戒指還戴在手上。”
  我知道,紫薇走之後相當一段時間,季風都刮著光頭不是嗎?
  我倒是很少出差,走的話也是唐山石家莊,基本上當天往返,待在北京不代表就閑著,事實上我現在連歐娜一周都見不著一麵。
  有時候剛好有個一天半天的功夫,季風會找我出去吃頓飯,黑群或是歐娜或是哪吒之中的一個或兩個跟蹭。橙子不去很正常,奇怪的是黑群和歐娜也不同時出現。黑群去哪吒家玩,確定歐娜不在才進門,這對男女的關係我實在搞不懂,沒談戀愛是一定的,雖然看上去也在乎對方,可誰也不主動提誰,還總是躲著。
  那天我去給哪吒送參考書,趕上季風和黑群來看狗,大禮拜天的,歐娜不知道又忙到哪兒去了。小光的分手禮物以前隻會嗚嗚地叫,好不容易被逗急了突然汪汪兩聲,季風大喜過望:“嘿,會說話了。”它要真會說話,頭一件事兒就是抗議自己那比外國狗還長的名字。季風說這你看跟誰比,像穆托姆博,全名五十多個字母……
  黑群就坐在旁邊,聽人笑他就笑,不主動挑話題,沒事兒就瞄一眼樓上,貌似等什麽人不經意出現,比親密接觸佳人之前還落魄。
  最終也沒有意外,無精打采的回家,我跟他們一起出門,驚呼一聲:“天啊身材好也不能不穿衣服呀!”
  他馬上回頭看,見旁邊一群民工脫光了上衣墊在肩頭齊抬扛一根水泥管。季風也跟著沒好眼色兒地瞪我。
  “這麽冷不穿衣服你們不覺得奇怪啊!”我憋笑,剛才那一刹那起碼證明群少還是活人。
  比較而言,在對女人的態度上,黑群和婁保安是出了奇的像,不過保安目前看來還是披著羊皮的狼,而黑群已經徹底墮落成一匹不屑披羊皮的狼了。比方有次我們仨在季風公司樓下吃法國菜,吃完出門遇到我一個昔日同寢,打過招呼走後黑群還頻頻回頭纏視人家背影,我就隨口一說,想追嗎給你引見引見。他拿季風的煙對著火,說:“我不追,她要讓我上我就跟她玩幾天。”
  “你上母豬去吧,”季風氣得要拿煙燙瞎他,“你這逼樣的還他媽能苟活於人世,我每天早上都嗑八萬六千個響頭替你們全家感謝中國共產黨殺人償命的政策。”
  黑群挑眉地看他:“你丫最近沒輕進語聊吧?下班早回家就在屋嘰哩呱啦跟人罵。”
  我估計那是和楊毅對罵。
  任我說破了天,俺妹隻相信是季風因為叫叫兒把我甩了,一天早晚兩遍電話外加不定時QQ視頻催他回M城麵談,季風統統以公司忙為由回絕,催促無果,超人隻身飛來了北京。
  於一來電話的時候,小丫剛給我發完短信:“兩小時後來首都機場接我。別通知四。”
  我可得不通知季風,要不誰替我罵她:“真不夠你得瑟了!”
  “就你不得瑟!”她不由分說鑿他一拳,又舉拳向我,被季風抓住手腕,改為伸出食指遙遙指著我,“還有你!”
  “好好說話。”季風哏咄她,“沒個人樣還學人結婚,跟你丟不起這人。”
  楊毅熟練地抬腳踹在他膝後關節上:“反了你個兔崽子,跟誰說話呢!”
  季風高大的身子十分難看地踉蹌,紅著眼調頭要揍她,在機場就對掐起來,差點給空警招來,我連忙裝作不認識這倆人兒轉身就走。
  “鬧個屁。”季風勾著她脖子把人提溜著跟上我,“早上吃飯沒?請俺倆吃啥?”
  遭到物品式對待的小丫一點不火,手一揚甩出一疊紙:“來時候飛機票誰給報了我請吃烤鴨。”
  我接過來看一眼麵額:“拉倒,還是我請吧。”職業習慣使然,一頓烤鴨咋也吃不上哈爾濱飛往北京的全價機票錢。
  “我給你燉魚吃吧,姐~”她踹開季風奔過來挽上我胳膊,一聲姐叫得人戒心生。
  我不甘示弱,硬著頭皮答應:“好啊。”
  季風卻將我強壓下去的擔心拿出來說:“你加小心她下毒給咱倆整暈過去在結婚證書上簽字。”
  “呸~我稀的管你呢。”楊毅的辯解有點惱羞成怒的意思,“我是怕你這死樣的不能喝還逞強,在外邊喝傻了誰能整動你!”
  “我現在比你能喝你信不?你個小樣的還能把我喝傻!”
  “你這個牛叉吹得是響當當啊~~”
  “我靠你能不能文雅點兒?”
  眼瞅自衛反擊戰又爆發,我頭疼的擠進兩人之間:“走了走了走了去我們家。”一手一個推著走,正好晚上橙子要回來得早還能拿事實說話證明季風的無辜。
  季風卻不領情:“還是我那兒吧,近,要不還得去加油,媽的借出去連油都沒給我加就開回來了。”
  他那威馳快成風訊的公車了,趕上他們公司下班我上樓找他,聽見前台和幾個同事在電梯裏議論:“借車找季風,自己打車回去都會把車借你。”老板當得一點架子沒有,可倒鬧個創業初期人心齊泰山移,風訊現在在北京軟件界有點嶄露頭角的意思。
  楊毅用鞋底摸摸保險杠:“可以啊四兒,拍那兩張遺照混個轎子來。”
  “怎樣?不賴吧?別看在北京不咋地,開回咱家那兒也大款。”
  “你當M城大屯子哪?那要三十年前去還得送研究所給你拆了呢。”
  季風被噎夠嗆,以腳還腳踢開她:“別廢話,上車。”
  “誰開?你開?我不坐,家家你敢坐?那你是真膽肥了,咱倆還打車吧。”
  我朝季風擺擺手,他馬上明白過來啥意思,沒好氣兒地開了駕駛室門:“給你開!損種!”
  “識相~”整夠景兒了,她嘻嘻坐進司機位。“我告訴你支道兒快點,我速度你可知道,慢了拐不回來繞遠別跟我要油錢兒。”
  我一下一下點她腦袋:“你的開車的嘎夥,嘰哩呱啦地不要!”
  她一腳油門踩下去,反光鏡與旁邊車子毫厘之差退出車位,我當下捂著耳朵嚇得眼睛都不敢睜開。這手把……“還是季風開吧!”我低喊。
  “我試試油門兒,”又一腳刹車,“往東往西?”
  “左拐上高速,大姐你悠著點兒不?”季風回頭看我,“你抓點兒扶手。”
  讓一共沒來北京幾回的人開車,也就我和季風這種賊膽子敢坐,眼瞅著雙實線還往上壓,天剛微微發暗,一會車她就把遠光燈開亮。
  季風扒拉流海擦著汗:“這片兒全是探頭,我駕照今年已經沒幾分可扣了。”
  “北京車也不多啊。”楊毅輕鬆打著方向盤,“別說你這一破自動檔,你家那卡麻斯我開過多少趟了都。不信問你爸。”
  “這車能像卡麻斯那麽扛遭嗎?”季風急了,一個沒盯住,“你開過了……靠,別拐啊!這兒不讓調頭!”
  “拍著了吧?”我感覺電子眼閃光了。
  “那還用尋思嗎?”季風泄氣地靠在椅背上,“過這路口你趕緊給我下車。”
  我腦袋裏邊嗡嗡的,不是因為違章,是因為她違章得太嚇人了,沒上跳台卻有蹦極的感覺,不知道算不算賺著了。聽力一恢複,入耳就是獨排眾聲的高低雙音轉換調警報器。
  嗚啊~嗚啊~
  季風回頭回腦看,一輛白底藍漆的摩托念著聽不清的牌照號碼趕上來。“這下可好,都不用上網查了。”
  楊毅感歎城市大:“這麽晚了還有交警……不下班啊?”
  “廢他媽什麽話!靠邊兒停吧。”
  兩人在一秒鍾內換過位置,警用摩托車適時趕到,騎士打手勢讓季風把車拐到事故處理區域。
  警察同誌頭盔一摘,麵如美玉微含煞,要了駕照抄本:“內檔超車加逆行,記三分……”筆停下來,抬頭仔細看看季風,“是你啊?”
  季風臉上僵著笑,扭頭在兩個車座之間看我。這不長記性的~我降下車窗,衝漂亮的女交警綻著近乎諂媚的笑容:“你好林小姐。”總覺得她這種氣質應該去當幼兒園老師,這會兒目睹她騎著重型摩托的颯爽英姿,反差太大了。
  林園竹咬著嘴唇,反複看我和季風,浮現一種難解的表情。
  第一次見麵,在V姐的公司年慶上,她是橙子的女伴,我是季風的未婚妻;第二次見麵,在橙子的中秋同學會上,她是沙丁魚的妹妹,我是橙子的家屬;第三次見麵,在一輛違章車上,她是神聖的人民交通警察,違章司機是我前未婚夫。
  難怪她是那種眼神。什麽叫冤家路窄?
  楊毅反正看出來是熟人了,搶先我和季風給人送台階:“放我們一馬吧美女,這片兒路不太熟。”
  林園竹隔著季風看了她一眼,抱著本夾兒靠在摩托車上訓話:“怎麽開的車啊這是?”又翻過駕本兒,“還是剛發的呢,這麽快就把駕校學的忘光了?”
  季風幹笑,他根本沒去過駕校。
  “安全帶也沒係。”
  剛換過去怎麽係?
  “肯定拍下照片了,我不罰你也得去自首,單子寫兩百不冤吧?”
  “不冤不冤。”季風雖然想不起來在哪見過這個好人,但有便宜還是立馬就占了的,“分兒能不能少扣點兒?”
  林園竹遲疑,用意明顯地看向我。我真不想買她這人情,格外希望她直接把分扣光給季風送駕管所上上課去。但這話要說了別說季風會恨我,連林園竹都得怪我不識抬舉。“給你添麻煩了,少給他扣一分吧,本來也不多了。”
  林園竹膽子不是一般地大:“分兒我就不扣了……”
  要的就是這句話,剩下的我們也不管她回去怎麽處理,季風拿著罰單上路還美得屁顛屁顛的,我忍不住叮囑:“你快輕點樂吧,看燈。一會兒再違章看誰放你。”
  楊毅崇拜地看著季風:“你什麽時候認識一女警察啊?家家也認識?”
  “說那廢話,我認識的人有幾個她不認識的?不過這人我好像真沒什麽印象。”
  “什麽腦子~你們公司年慶。”
  “啊?”他第一反應是風訊,再反應也沒明了,“什麽時候?”
  “V姐的模特公司年慶那天見過的。”
  “哪個啊?不記得。”
  “就是你跟我訂婚那天!”非逼我提這茬兒是嗎?
  季風臉紅:“你吼什麽?那天我知道,我是問她是誰。”
  “沙丁魚他小姨子。你是不是和我裝呢?一直站你旁邊你沒看見?”
  “一直站在錢程旁邊好不好?”
  楊毅半擰著身看我們,誰說話她看誰,看得興致勃勃:“你倆現在一天到晚就這麽嘮嗑兒啊?”
  季風有點莫不開:“沒一天到晚,俺倆現半個月見不上一麵兒。”
  “我說,你倆真黃了嗎?不是看誰日子過得太消聽折騰人玩呢吧?”
  我瞪那張嘻皮笑臉:“誰像你那麽沒正調!”
  她抓抓後腦勺:“可是聽著怎麽好像翅膀和小貓說話。”

  以人為非,是以期翼見放
  季風和黑群的小兩居,滿屋子84味兒,楊毅皺皺鼻子:“屍臭?”
  “就你會想!”季風穿著鞋進去把客廳窗子打開,“可能小時工剛過來收拾完。怎樣?我這房子不錯吧?”
  “嗯。”楊毅敷衍地應了一句,大小屋轉了個遍兒,連衛生間都沒放過,天知道她是看擺設還是檢查有無女士用品。“多少錢租的?”
  “一千七。”
  “大頭啊?”
  “靠,一千七還大頭?懂不懂點兒行情?”
  “別羅嗦了,做飯!”我把季風推進廚房,“要燉魚的那個也撒愣點兒,餓得撓牆了。”
  小丫穿著黑色牛仔布的變型馬夾白綢子荷葉領襯衫,一頭短發黑得發藍,言行有些粗魯,但你若把她當成男孩子,便有種中世紀歐洲貴族的氣質。季風比較不會說話,他說人家像酒吧服務生,被人拿根胡蘿卜把他當海豹一樣打。
  這兩個人太沒溜兒,在哪都掐架,我站在廚房門口監視,避免一言不和動了廚房用具醢人,那就大發了。楊毅嘟嘟囔囔:“燒魚,佐料放好,加水,就可以走了。”
  “你給我站住。”季風停止拍黃瓜,菜刀指著碗櫃上各種生鮮食品,“你買了這老多玩意兒就把魚扔鍋就算完事兒啦?”
  “燉完魚再說。”
  “兩個灶眼兒都能用。”
  “我大老遠來你讓我煙熏火燎地在這兒整菜?”搪塞不過去了她開始耍無賴,“不是我說你小四。不是我說他啊,家家,這孩子真打小就心眼兒不正,怎樣,現看出來了吧……這種說法是不正確滴,俺們四兒思想好,愛勞動,心慈手軟,義薄雲天。”麵對逼近的菜刀她硬是把話拗了過來,於一捧著臉兒教過:無論什麽情況下,千萬不要惹手裏有凶器的人。
  “滾,進屋待著去。”季風酷酷地命令,“想著出來看你那條死魚,整幹鍋了看我不削你。”
  “我這做的就是幹鍋魚……行行行知道了,我不來你別揭鍋蓋啊,一跑氣兒腥味就沒了。你過來我有事兒問你。”楊毅放下袖子挽了我進臥室,房門一腳踹上,“啥意思到底?別跟我玩保留啊,全交待了,我來就是給你做主的。”
  “你那腦袋就簡單一回不行嗎?我跟他就沒那麽多事兒,我說分的就是我想分了,”我搖搖晃晃手腕上小葫蘆,“錢程知道你來,一會兒肯定能過來。”
  她斜愣一眼,抿著嘴不知道心裏盤算什麽。
  “你聽我說楊毅,”拉她在床邊坐下,“你來我和季風都高興,但你別費勁了,就當到北京溜噠玩,我這兩天也沒什麽事,陪你轉轉。”
  “我不是來溜噠的。”她噌地站起來,有點要急。“你們咋回事兒啊?你說是叫叫兒回來之前就跟他黃了,那幹嘛還讓他跟家說?季大叔打電話問他跟我買一個小區的樓行不行,他沒心沒肺地就說跟你吹了,給他爸氣得一把火上差點兒犯病了你知道不?我來都來了,還不能給我句真話嗎?要是放以前我真就不管了,他不懂事兒,心也不在你身上,現在都看出來一門心思對你……差在哪啊?”
  “我也承認他現在有正事兒了,季風一直挺有正事的。” 有時候不是天氣熱,是你穿得太多。廚房裏那人在劈劈啪啪爆鍋炒菜,隱約還有兒歌聲。“從來都是我訓你別胡鬧別亂來,這次輪到我自己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了,但跟他分手不是我一時腦熱,你知道這點就行了。”
  “你真鬧心~”她說話帶了哭腔。“我還不是怕你不得勁兒。”
  “以後怎麽樣誰也說不準,可是眼下和季風這樣的關係確定是我想要的。”
  前陣子熱播的韓劇裏,女主角說:人都會以自己的方式去了解別人,以自己的方式去理解,去拚湊,所以到最後都不知道他是什麽人。
  在原地的是他,而我走得遠了,心裏覺得怎麽越來越看不清他,自己還不停止腳步。
  我以為不願放手的堅持總有它的道理,後來才知道有些事情不能去做第二次,你控製不了它的發展方向,比方說夢。美夢中途醒了,覺得不甘心,窩在被子裏再睡,結果是怎麽也夢不回去,因為常常就再也睡不著。小豬麥兜它講給我們聽:一隻火雞的價值,就在於第一眼看見它到吃第一口,剩下的就是吃下去和吃完的區別。
  季風不是火雞,他是我的暗戀。正如歌裏唱過的苦澀,我沒能免俗,琥珀色的柔情不是看不到,隻是AB血型的愛情摻夾不得半點雜質。
  我自己的雜質。
  同樣難聞的是糊鍋的魚,不是校園門口焦糖的灼苦味。
  掛著圍裙的季風把楊毅揪出去怒吼:“喊你聽著沒?有你這炒菜不管火的嗎?就知道嘮。”
  “那你是死人哪不知道看鍋……”
  當天的晚餐桌上:八寶錦鯉——單麵火大,隻能吃半條。菠蘿咕咾肉——錯把堿當糖了,完全不能吃。糖拌柿子——同上,可以挑沒沾到料的吃。涼拌黃瓜——醬油當米醋用的,雖然洗了還是有很重的醬油味。炒油麥菜——楊毅一口不吃。
  季風你是故意的吧……那半盆西紅柿,我以為小丫買這麽多就夠狠了,沒想到遇見更狠的,四斤切巴切巴全給拌上了。
  橙子回我電話時我們仨正人手一罐啤酒搓花生米,滿桌子薄紅衣,不小心說個爆破音噴起來一片。門鈴響,楊毅搶著去開門,橙子拎著幾包下酒菜,兩人在門口碰頭愣了,橙子笑著叫:“表妹。”
  楊毅捂著頭:“表姐。”被照腦門兒彈了一下,哇哇叫,“我還說這怎麽叮咚一聲變性了呢。”
  不知道是這陣子生意場上練出來的,還是人與人際遇奇妙,橙子跟他們東扯葫蘆西扯瓢三人聊得很對撇兒。季風不用說了,與橙子在不同領域互為師長,可談話題眾多。而且不是有那麽句話麽,談錢的是商人,談權的是法人,談AV的是男人。橙子和季風都是三合一,再加上低度酒勾兌著,天上地下神侃,從CDB到京津唐到北胡南蠻東倭西夷,那個說不對,應該是北荻南蠻西戎東夷。楊毅隻知道東邪西毒南帝北丐,插不進去話,隻好大嗓門地張羅給朕倒酒,橙子揉著她頭發說你得改自稱,快要當新娘的人了嘛,她居然聽得進去勸,思索著改成什麽。“哀家?哀家是太監的自稱吧?”
  季風嘴快地耍機靈:“屁啊,雜家才是太監。”
  “哈哈……知道了。”楊毅笑得三拳錘飛了桌上的小湯勺,砸在茶幾上咣啷啷直轉圈。“四公公~給哀家倒酒!”
  季風眨了半天眼才發現被套了,氣得錯碎一口玉石牙:“你咋不去死!”
  “倒滿哦~”她君臨天下地吩咐,又向橙子示威地飛眼,“表姐你看,接話把兒一點好處都沒有。”
  橙子為自己語速慢而慶幸:“尤其是你們家人姐妹兒的話,掉地上摔碎都不能亂接。”
  “唉呀,講究你呢叢家。”楊毅大驚小怪地告狀。
  我怪罪橙子借她挑事兒的機會:“知道還亂接。”
  橙子笑笑,拿兩塊鴨脖子,肉多的一塊給我。
  楊毅蜷著兩腿踩在椅子上,抱膀看我們,不一會兒坐到橙子身邊搭著他肩膀說:“我們家人挺好的,我姐在家說話比我大舅好使,她家那三口你就不用顧忌了,慶慶可能好支毛,不用懼他。我爸這人能擺譜,他可能比較得意小四兒會為難你,你別讓他唬住。至於我媽你就少惹為妙,正常人跟她沒法溝通……”
  橙子錯愕、欣喜、受教。
  我嘩嘩冒涼汗,季風代我率先殺敵:“你是不喝二了?!”
  一粒花生米撇過去,被橙子伸手接個正著,扔嘴吃了,邊嚼邊說:“別鬧,楊毅接著說。”
  楊毅就接著賣國:“她姥家那邊不太親你不用管,她在她奶家,也就是我姥家,地位還是舉足輕重的。我二舅那人打官腔,你捧著他柳就行……”
  橙子據我了解是跟朋友都沒什麽話的那種,這頓酒喝得轉了性一樣,也能說會道了,也不出酒疹了。我很懷疑他的語言表達能力類似書上說的某種武學那樣遇強則強,後來他告訴我他喜歡小丫的性格:聰明,有精氣神兒,很會活,不跟自己慪氣。他不知道,這種被他大肆讚揚的性格曾惹得多少人想把她買到國外做勞工支援第三世界國家建設。
  酒勁兒上頭,季風呼呼睡著,我把楊毅的風衣給他蓋上,不一會兒被掀翻在地,楊毅拿空酒瓶子鑿他膝蓋:“八格牙魯!扔我衣服!”瓶底兒朝下,餘酒一滴一滴倒出淌在季風臉上,他迷糊糊罵一句接著睡。
  橙子喝得肚子漲漲,吵著頭暈,我從他手包裏翻出過敏藥給他喂下。楊毅說:“喝這點兒就暈不行啊,俺家我小表姐最能喝……哎,跟你說話呢,哎,醒醒,跟個閉目蛤似的。”
  橙子強睜開眼睛:“跟什麽似的?”
  楊毅答不出來,卻一副你連這都不知道的鄙視樣,牛哄哄地說:“我教你說東北話咋樣?”他單手托腮,沉重地點頭,肘支在桌子上,七千多塊的襯衫上早是油汙點點。我表妹的課程明顯比當年我教小藻兒那時候生動活潑得多,不念繞口令,一水東北方言,她讓橙子說波棱蓋卡禿擼皮了。橙子頭更暈,楊毅不依不饒:“你說,你說。”橙子重複,問啥意思。
  小丫老師抱著肚子笑倒在季風身邊:“你說這話好像剛才道口那個賣羊肉串的。”
  酒不是好東西,醉酒後,行不知所往,處不知所持,食不知所味;異常的興奮,誘導人為所欲為,出現迷離恍惚而又洋洋自得的舉止。人在這種失去理智的狀態下很容易對周圍的人破口謾罵,動手毆打,或者從事一些莫名其妙的破壞活動。這丫頭不喝酒都三分醉膽子,上學時候在M城是出了名兒的歪毛小淘氣,言行處事不按牌理,身邊不是朋友就是仇家,沒有說渾渾和和的那種。她和橙子能說到一塊兒去,哪怕句句損人,也是算認了這一位。她可不會給誰麵子,何況麵子趕不上她四兄弟終身大事重要。
  她到家跟於一提起橙子評價很高:人湊合事兒的,皺眉毛像個黑眼睛哈士奇。我們都對她的點評無語,枉人家橙子還誇她漂亮,說她柳葉彎眉杏核眼,櫻桃小嘴一點點。(水果籃子?)她咋好意思把人比成狗?直到過小年,回M城參加楊毅和於一的婚禮,在江濱排屋看到一條叫做刺客的褐眼小哈,橙子當下用圍巾把自己的臉遮了嚴嚴實實,卻遮不住可笑的事實。我真是想像不到人和狗居然可以相似到那種程度。
  楊毅到北京的第一天,以夜裏兩點鍾全體人仰馬翻地倒在客廳睡著結束。橙子手機任務提示音低低響起時,我突然發現房子的另一個主人好像徹夜未歸。
  季風睡得最早,酒勁兒去得也快,我醒來時他已經洗完頭發換了衣服,還把沙發上的小丫抱到床上用被子掩蓋起來,脖子上掛條大毛巾,將剩餘酒菜裝進一個大號垃圾袋,瞧那架勢恨不能把餐桌都打包扔了。
  我把蓋在身上的西裝還給橙子,季風小聲的咒罵在耳邊挺吵人的。我揉揉眼睛坐起來:“腦袋不疼嗎你?”
  “還行。”他向睡得正香的橙子努嘴,“他剛才手機響了。”
  “聽見了,可能開會。”打個嗬欠拿過來,任務提示寫得簡單抽象,沒看明白什麽意思,“睡著吧,這個樣啥也幹不成。”
  “不喊起來行嗎?”
  “你看他睡的,喊起來也沒用。”我打電話給蒙姐,確認不是非出席不可的一個商業論壇,做主推了,拍拍臉把他腿腳喚醒,指揮到黑群房間去睡。這才挽了袖子打掃拚酒會場,“我的媽~喝了這麽多。”
  季風慶幸地冷哼:“這是小丫來,翅膀來咱倆現在都起不來呢。”
  “翅膀來你跟他喝吧,我肯定一口不喝。”我們老大正是傳說中神秘的酒簍子,42度龍江春自己能喝半澡盆,找他喝酒同自殺有什麽區別?回憶著見翅膀喝最多的時候到過什麽量,不會一心二用的人還留號,結果就是手被易拉罐的拉扣兒劃出道小口子。季風抽了張紙巾按住,我看那誇張的一團紙發笑,“沒事兒,沒多深。”
  季風抬頭看我,表情很困惑:“你覺不覺得很熟悉?”怕我聽不懂又補充,“好像以前也有過跟這一樣一樣的對話和事兒。”
  “你第一次發現嗎?”
  “以前也有,一晃打岔就過去了。怎麽回事兒?”
  我聳聳肩:“夢過吧。”
  反正我經常會感覺有一些場麵是重複的,很多人和事明明是第一次看到,卻恍恍覺得以前什麽時候就見過或夢過,未曾經曆,又非常熟悉。據說這個現象在法國有一個解釋:de ja-vu。中文譯為超時空感應,也就是古人在詞裏寫的似曾相識。科學醫學上分析是大腦皮層瞬時放電現象,潛意識活動,時空隧道的碰撞等等,至今沒有一個能讓我完全信服的解釋,當然什麽前世記憶那些就更不靠譜了,小時候我曾經一度以為自己有超能力。

  單純對白,是以惘惘見放
  留橙子和楊毅一人一屋睡覺,我搭季風的車去上班。一上午沒消聽,沒有項目的事兒,而是錢總手機關機,家裏電話沒人聽,總辦秘書們手捧幾份合同等著簽字加蓋公章,先後來了三個電話,小艾還親自來19層找我。我跟橙子的關係公司沒人知道,秦堃也一直刻意瞞著,這肯定是電話追到秦家受了鬼貝勒或老爺子指使。往季風家打電話沒人接,小丫手機也不接,正琢磨那倆醉鬼一覺醒來去哪了,電話從橙子的公寓打過來。
  他回家換電池換衣服,說一會兒樓下喝碗粥就來公司。“你早上吃了沒,我帶點什麽給你?”
  我念聲阿彌陀佛:“你趕緊過來就得了,要不付姐她們就得把我扣下不讓我動地兒。怎麽想的手機沒電了不知道。”
  “以為昨晚能回家呢,”他打著嗬欠,“好困。這就下去,楊毅在車裏等著呢。”
  “死丫頭不接我電話。”
  “她說漫遊,估計也是找我的,讓我自己上樓給你打回去。”
  我被噎得一口上不來好懸哽過去,那精細鬼早晚有一天讓錢臭熏死。“襯衫拿樓下洗衣店去,還有門口鞋櫃上那套西服也捎著。”
  他應著,悉悉索索換衣服,忽然有趣道:“昨兒遇到林園竹了?”
  “嗯,”小丫那嘴倒是快,這種事兒也嘮出去了,“下二環那兒,賣了我一人情,你替我還。”
  他大概在打領帶,電話夾在肩頸之間,聲音模糊帶笑:“我怎麽還?以身抵債?”
  “你敢~~”這家夥真是混熟了啊,什麽想法都敢往出冒了!
  “是這麽個關係啊~~”楊毅笑著編瞎話,“那慘了,早上醒來一看你和小四兒沒了我說壞了,這倆人肯定喝一頓酒又重新燃起愛的火花起早私奔了。橙子本來就不太是心思,聽你這話別再真還債去了,咱調頭回去挽救一下吧?”
  “可能來不及了,”我木然地望向前方,“人家是交通警察,騎個摩托過來可能這會兒賬都收完了。”
  “嘿嘿,他可緊張了,一勁兒問那女的說沒說啥難聽的話,你生沒生氣什麽的,早知道我再鋪墊鋪墊說說那女的怎麽卡你的好了。”
  “好好開車~”我橫她一眼,“你一天都趕職業挑事兒的了。”厲害的是她絕對能做到挑起事端卻全身而退,猛敲邊鼓而不沾半點火星,俺妹這能力胎帶的。
  “這麽說那女的挺有心機啊,先給你個人情踏完了慢慢跟你近乎,以後搭鼓橙子的時候好讓你說不出話。”她越說嘴角越下撇,後悔昨天把人誇得仙女一樣了。“長那麽漂亮還一肚花花腸子當什麽交警啊?”
  “據說她爸是交管局一把手,姑娘比較有個性,喜歡衝鋒一線。”
  “她應該穿越了去後宮當娘娘。”
  我撐著太陽穴轉向右邊看無聊風景,跟她說話我牙都疼。
  “金枝欲孽之我爹是大官我怕誰!嘻嘻嘻……”啪啪按兩聲喇叭,“橙子這車真不錯。”使人覺得她評價車好的唯一標準就是喇叭響不響。
  “我記得你車開得也挺溜啊,昨天怎麽回事兒?開不慣自動檔?”
  她輕鬆駕著橙子的路尊,嘴咧得像魔鬼的小鋼叉:“故意禍害小四兒玩呢。”
  “……”我真是太久沒見她了,這麽簡單的道理都沒想到,“於小鍬可沒跟來,你給人惹毛了不把你撕巴撕巴喂鷹的。”
  “哈!”她吊兒郎當地笑,笑聲中卻有一點膽怯,“你別加綱啊,我回M城給你好好和稀泥,這事兒就算了了。免得一個個愁眉苦臉的。”
  “下這橋就直走啊,這邊都不讓左轉。我多展愁眉苦臉了?”
  “說那一個。”她歎口氣,“四兒這回是真激了你看出來沒?我一開始以為是你總不讓他跟家裏說他驢脾氣上來硬說把你整急眼了,來了一看真是因為錢程。他肯定慌了,這孩子現在你瞅他能耐是長了,開公司買車買房人模人樣的,心眼兒還是不多,這是著急的事兒嗎?也不是古代了把大人都搞定就能給姑娘拿下咋的?”
  “你別說得跟自己兒子似的行嗎?我想笑。”
  “嘮正經的呢。”她微怒地瞥我一眼,“他就那麽個迷個登的玩意兒,昨天那桌子菜讓他整的我真想連盤子帶碗兒全塞他嘴裏噎死得了,一天天也不都琢磨點兒啥心不在肝兒上。還有那煙一根接一根地鼓……他啥時候給煙又揀起來了?”
  “就前一陣兒熬夜說提神兒一晚上整那麽幾根兒我也沒稀得說他,誰知道這還整上癮了呢,以前當我麵兒不抽。”
  “提個屁神兒,也不是大煙呢~反正那敗家孩子打小讓我季娘慣完完兒的,可有老豬腰子了,就你說話還能聽進去點兒,管咋說北京就你倆,你不管他誰管他啊?我倒是奔著把你倆勸合來的,那合不了我也不能拿線兒縫上。再說你和橙子都住到一起去了,我再多說那就是不教好了。看小四兒除了佯了二怔也沒啥大毛病……唉~小雞不撒尿各有各的道兒我就管不了那麽多了……啊哈好疼!”她皮皮地揉著被我捏紅的臉頰苦笑,“丟人了,來之前我跟於一吹呢,治不好你倆不回去。於一讓我問明白了別上來嗆嗆嗆給你整得啥也不敢說了,不知道尋思你多怕我呢,其實哪次不是你給我出主意啊。我就當你這次紅臉是要個台階,趕緊殺過來給你墊腳,還等你誇我配合打得好呢,哪知道你根本就沒想下來。嗬嗬,把我逗了,回頭於一知道了還不得說我借引子來玩啊。”
  “你哪有那閑心啊?趁上凍前抓緊拾掇新房呢。”這個鬼的溜兒孩崽子,上次從時蕾那兒回去我還真以為她擔心於一的官司,合著人家心思根本沒往旁的上放,光盤算著怎麽在年前把自己嫁了呢。
  她幹笑:“家裏已經上凍了。”
  “那都弄完了嗎?”
  “擱我早弄完了,就你老姑,今兒去看一眼這兒不行明兒那兒不行的,折騰我返好幾次工了。真忙叨人!她更年期,真的,姐,她真更年期,我爸都說她了,人一出鬼一出的。十一的時候吧,和季娘她們幾個商量要去香港旅遊,去就去唄,非讓我爸也跟著。我爸說你們一幫女的去玩我跟去幹啥啊,不去。這就火了,到底她自己也沒去成,你沒看那臉子掉的。我上哈爾濱發書回來一到家這氣氛不對呀——‘爸,你在外邊養小老婆讓她逮著了?’可好,坐沙發劈頭蓋臉給我一頓罵,‘老的老的懶得要鏽死小的小的走熱了蹄子見天沒影兒,什麽人家兒像你們這樣’怎麽怎麽地的。哎呀我天罵得我暈頭漲腦的,晚上睡覺太陽穴還突突跳,於一尋思我點貨把錢幹丟了呢。”
  我笑岔了氣兒,抹著眼淚說歪理:“我小姑肯定是想兩口子出去玩莫不開臉兒說,小姑父也是的,那就陪著去唄,什麽男的女的,他跟去了不就有帶家屬的了嗎。”
  楊毅拿眼梢子斜瞟人:“我發現你們真親娘倆兒啊?咱家那邊10月末就開始供暖,十一正是出煤最忙的時候,我爸掐那一大把合同不坐鎮哄媳婦兒玩去?哼,估計那倆小礦快幹到頭兒了。”
  唉~被對立了。主要小姑父成天閑雲野鶴總讓人想不起來他還有煤礦這麽重的事業。“他倆吵吵二十多年了,越吵吵越黏,尤其我小姑父,可會甜蜜了。”
  她輕嗤,噴笑:“他倆甜蜜就甜蜜唄,非要給我起名叫楊愛榮,這是虧了我媽嫌砢磣,要不我跟抗日英雄一輩兒的了。”
  說得口幹舌燥,好在不是節假,路況良好能提起速,很快到商場門口停好車準備下去先買水。拿包時看見前座杯架上有半瓶可樂,楊毅說是橙子早上買的,牙疼還喝可樂~我拿下來咕咚咚給喝光了。
  小丫雙手合十:“女俠好酒量。”
  我捂著胃,感覺有氣往上頂,艱難地說:“他屬螞蟻的,可能吃甜的了,完了天天說牙疼。”
  她奸笑,戳我鼻子:“叢甜蜜。”
  我佯怒擋住她:“別碰,歪了還得劃開重做。”
  “喲喲~哪個整容醫院做得出這麽扁的鼻子?”哈哈大笑,引路人注目,她又說,“家家,我跟你商量個事兒噢,但你不能生氣,要不我就不說了。”
  “那你就憋著吧。”
  她損人的話當然憋不住,做好逃跑姿勢說:“其實你真該整的是胸!”
  我怎麽猜的吧!“死崽子!”一伸手撈了空。眼看有車從停車位急速倒出來,我情急大喊,刺耳的刹車聲中,周邊好幾個人都瞬間石化。
  司機搖下玻璃片嗷嗷開罵,停在車尾燈五公分處的小丫腿一軟跌倒在地上。車裏的人大驚失色,我慌得也顧不得多想趕忙跑過去,司機腆著肚子開門下來,動作還挺迅速,副駕位出來一個女的,先聲奪人地說:“沒撞著吧沒撞著。”
  眾人的焦點忽然撐手站了起來,向司機眨眨眼:“讓你著急!”
  司機勃然大怒:“你丫沒病吧!”
  楊毅眉一挑:“我靠,你謝謝我沒病吧,要有病這就讓你嚇過去了你知道不?”
  “喲,怎麽著姐們兒?碰瓷兒是嗎?爺兒見得多了,甭跟這兒唬人。”
  她有閑情跟人幹仗,我心落回去,瞪著那個腐敗的肚子幫腔:“您這態度我們還真就要個說法了,那麽倒車有理了啊?”
  楊毅冷冷嘲笑:“會不會開車?不會開車學去,學不會開車學著說兩句人話也行。”
  “你車也別動,咱就這模樣說說理,什麽速度能把車停在人前這距離?長眼睛就能看出來吧?”
  司機臉紅至衣領裏,論嗓門,沒有楊毅音調高;論幫手,旁邊那個女的就會拉著他說算了算了一人少說一句;動手他不敢,越說越沒詞兒。楊小刺兒的鬥誌可是很高昂:“你啊,一時半會兒還真別想走了。說我碰瓷兒?那得跟你掰扯明白了,你報警還是我報警?打120,我得先做檢查,大人沒事兒肚子裏那個就不一定了。你不是急嗎?行,來人做完筆錄留下電話你該幹嘛幹嘛去。”
  “你別生氣。”我壓著她的手,從包裏找電話,“那邊有監控,取證都現成的,他做不做筆錄都行。”
  旁邊那女的急了:“唉呀別別別,能好說咱就好好說說唄,不是也沒撞著嗎~”
  小丫下巴一繃:“嚇著了。”
  最後司機總算露出喪母還強打歡笑的表情給我方道歉,並在停車場管理員與商場保安的調解下答應賠款五百人民幣。那女的掏錢,楊毅不同意:“不行,真得報警,要不就送我去醫院。”她轉臉兒向我,“沒跟你鬧著玩兒,我上個月查出來的,大夫說頭三個月得多注意點兒。”
  我腦瓜皮一下炸了:“那你昨天還喝……”
  司機連連看表:“我這著急去機場啊,要不剛才也不能那麽快。馬上到點兒了,姑奶奶,我真跟你們耗不起,我們拿車錢還不行嗎?啊?”
  “得得得,你可別這兒嗆嗆了。”我拉過楊毅,“你就作吧!趕緊開車上醫院去。”
  楊毅掙開我,捂著肚子跟人叫板:“你把電話留給我。”拿了人家名片又把錢接過來,點了兩張剩下的還回去,“別說我碰瓷兒聽著沒?彩超150,多出來的測胎心量血壓稱體重,車我們自己有,油錢都不跟你要。”
  管理員適時打圓場:“你看,這早點放放姿態不就都好說話了嗎,咱都不是不講理的人。好了沒事兒了沒事兒了,給裏邊車都堵住出不來了……”
  司機也實在沒空多說什麽,滿臉晦氣地開車走了。楊毅以食指關節搓著人中吸吸鼻子,哼了一聲又一聲,用隻有我能聽見的音量惡狠狠嘟囔:“開寶時捷了不起啊?扔幾個王八釘絆死你。”
  “你可快給我省點心吧祖宗,這要真出點兒啥事於一還不得一人一鍬給咱倆拍死在北京。”
  “碰都沒碰著能出啥事兒?”她梗著脖瞄我,低頭看那張名片,歹毒的笑容像民間故事裏的拔舌小鬼,“看我不給你折騰換卡的。”
  我為她這種時候還不忘害人的死性子叫苦不迭:“你這孩子思維是不有問題啊?懷孕了這麽大事自己咋不在不乎的?還喝那麽多酒!”
  “誰說我懷孕了?”她很受侮辱地用名片抽我頭發,“啪!啪!胡咧咧胡咧咧。”
  “你到底哪句真話哪句假話?”
  “都是真話啊。告訴你我懷孕啦?人說上個月查出膽結石,大夫說喝口服液能排下去讓我這仨月少吃雞蛋豆腐啥的。”她說人類思想真狹隘,說完嘴裏哼著九九那個豔陽天哪哎嗨,拐彎到旁邊DQ買20塊一隻的杏仁冰淇淋。
  活脫脫一個蓋簾兒成精,翻過來調去全是道道兒,而且基本上沒什麽好道。“你怎麽還這樣?動不動就就跟人幹起來了。”
  “我這是人生地不熟不敢鬧事兒,要不直接動手了。嗬,倒著真灑不出來噢。神奇。”在溫暖的商場裏,楊毅說著大話,吃光最後一勺暴風雪,直奔三樓休閑裝賣場,“走,我要買兩套衣服這幾天換,來一件多餘衣服都沒帶。”
  “口氣小點兒,你詐騙了人兩百不是兩萬。”剛才冰淇淋和小蛋糕已經花去一半。
  詐騙犯不愛聽了:“什麽詐騙!正常協商嘛。買衣服另有金主讚助。”她在風衣內側口袋裏摸出一張卡片,“橙子說你會簽他的名兒。”
  我佩服地望著詐騙犯,伸手把那金卡收進包裏:“不用他的,你要啥我給你買。”有些思想得跟橙子灌輸一下了。
  “幹嘛不用?”她撲上來搶被推開,停止使用暴力,同我講道理,“什麽你啊他啊?他的錢你不花等誰花?”
  “你把我當你哪,上初中就熊人家於一買東西!”
  “你啊,你用橙子的錢他會更踏實一點兒。你的明白?”
  明白過頭,我臉微微發熱:“這不也吃他的住他的嗎?”
  “大姐你能不能靠靠譜兒?”她又開始點我鼻子,手指頭一股奶油味。“同居不是說倆人睡到一起就完事兒了。其實他心裏邊我估計也知道你顧忌啥,實在不得勁兒你記個賬,花他多少隔兩天兒再想法兒給他買回去唄。你別一分錢不用他的,多撅人哪。”
  “跟你投訴了?”
  “啊?那他不能,就發發牢騷。”
  “我跟你說不是我不花他錢,你看他吃吃喝喝出手大方,全是公費,他現在工資還沒我高,你拿這卡裏麵邊錢肯定不是他自己的,不信咱倆回去就問他。”
  “不能吧,他們家公司都掛牌兒了,當家的工資還沒你高?”
  “當家的是他姐,他現在還試用期。”看她難以理解的表情很有成就感,“讓你見錢眼開,上當了吧?”
  “嗯?我不信,你現在工資能開多少?”
  “我不告訴你。對了楊毅,你是真就和他那麽投緣嗎?”
  她沒有立刻回答,抬起左手搓人中,無名指上的荊棘刺青隨著手指彎曲而顯得更加密匝。“哪次這幫人一起吃飯,都是叢家家給我們夾菜,我第一次看見有人幫你擦嘴上的油。”自己被自己的細心弄不好意思了,嘿聲一笑,“其實也沒多大點兒事,小四兒要知道我就因為這個叛變了肯定不服氣。可能就因為一直都是你照顧別人,你也習慣了,別人也習慣了,我看見橙子那麽自然照顧你,感覺挺不一樣的。”
  非常非常單純的答案,我自己卻沒有看見它險些放棄這道題目。

  遭遇冷落,是以遊興見放
  邊聊邊逛在轉圈幾個商場活動了一整天,楊毅買衣服不看價簽,不懂客氣倆字兒咋寫,自己買夠了,又給於一和季風買了同款的毛衣,想了想又繞回男裝區要給橙子買見麵禮,告訴我這回她自己買單。也不知什麽時候轉性了還送見麵禮這麽講究。她在皮具櫃台前邊挑挑看看,嘴裏念叨:人家那麽仗義把信用卡甩出來給我當見麵禮,雖然讓把家虎扣下了一分沒劃著,但此心可以照明月,我咋也得表示表示。
  我是把家虎,我從那錦盒子裏拿出據說是意大利南部小牛皮的腰帶輕抽掌心,啪啪作響,我是把家虎,我從頭到腳給她刷兩身兒了我還是把家虎!楊毅回頭看我一眼,絲毫讀不懂我的恐嚇之意,伸手彈彈黑葫蘆:“這東西商場有賣的沒?我送一個給橙子,正好跟你湊成一對兒。大吉大利。”
  “這就是橙子的。”我轉著手腕,“你送一個給我吧,湊一對兒。”
  “想點兒啥不好?”拎起搜刮的戰利品喊我下樓去看玉石,尋尋覓覓,最後選中一個麵貌猙獰的黑曜石貔貅。櫃台小姐介紹,貔貅是龍的第九個兒子,喜歡吃金銀珠寶,隻進不出,是斂財瑞獸。她沒聽懂,什麽隻進不出。人家介紹得文雅:大嘴無肛。楊毅聽得直勾眼兒。我解釋:光吃不拉。她哦了一聲,聯想速度超快:“草爬子也是光吃不拉。”認真的模樣把櫃台小姐逗笑,楊毅跟著她樂:“你笑什麽?你知道草爬子是什麽嗎?你家是東北的?”曲肘支在櫃台上,弓著腰,腳打拍子,十足十一個調戲女生的小地痞。
  我笑容僵硬地給了她一腳。她唉喲一聲,拿了那塊玉問我嚇不嚇人,我連連點頭,她當下便讓售貨員開單,說是我不喜歡肯定就不會搶著戴。什麽邏輯?以為人人都像她那麽不嫌寒磣,送人禮物挑自己喜歡的東西買,送完人幾天再“借”回來。
  楊毅玩到這第二天晚上,於一來了個電話,沒說找她,是專門與我聊一個地塊開發的事宜。受到前所未有冷落的人在橙子電腦前看照片,不時斜眼睛瞄我一下。翻到一組季風的照片,笑得要斷氣兒:“連哆來咪都不分整什麽景彈鋼琴!”
  那是橙子給雜誌拍的約稿底樣,找了季風做模特,季風之前沒提過,我也是看了橙子電腦才發現這組照片的。楊毅看到的那張是季風坐在一架巨大的三角鋼琴前邊垂首演奏的姿勢,整潔修長的十指輕壓著琴鍵,背景的沙灘和海幹淨安詳,鋼琴的白色的智慧,沙子的金黃的張狂,藍藍的水麵波光粼粼,還有那妖異的銀白色短發下,濃眉的一抹黑,像童話般率真好看。薄而輕的純白長袍在皮膚上糾纏飛揚,飄忽得空蕩蕩。它的主題是:理解一陣風的邂逅。
  風吹過的夏天,有星光支離破碎地閃耀在黑色的記憶天空。
  季風拍過那麽多照片,我最喜歡橙子給他拍的那些。
  橙子拍過那麽多照片,我最喜歡季風做模特的那些。
  這兩個人,說不出是誰更襯誰,誰讓誰更傳情。
  有時候想想真是,男人拍男人,比男人拍女人更加曖昧。
  橙子回來的時候我剛掛上電話,楊毅在研究電腦後邊卷軸照片的材質,裝作漫不經心地問我於一都說了什麽。說出來她也沒興趣聽,於一四月份在青島拍了一塊地,位置還算可以,獲批立項是純居住用,但做海景別墅麵積不夠大。方案做了半年都不是十分可心,加上現在有規定年限動工,期滿要征收高價土地閑置費,就想著是來年開始施工還是轉手賣出。如果準備開發,當地沒特別過硬的交情,想到讓我在北京幫他走動。之前一直有傳聞說07年北京四環內不許新開工程,為了奧運期間國內媒體和境外媒體的航拍需要,連目前在建工程都必須轉入內裝修階段。聽著像那麽回事,但站在業內看根本不合理,工程的建設進度都是有明確規定的,單位和單位之間相互簽了合同,哪可能隨意停工,中坤名下就有不少項目明年春天地麵部分才能動工。我揀些簡練的語言複述,還是把她聽得耐性頓失,還不等說到於小鍬最後那句明顯帶點想念意味的“讓那崽子輕點得瑟趕緊回家”,她已經開始破口大罵:“王八蛋是不是仙兒得忘了我在北京啊?!”
  剛好趕上這一句的橙子頓時愣在門口,我聽見開門聲過去看人,他才小心翼翼地換鞋,低聲問我:“罵誰?”
  “你。”我接過他手包,添油加醋地說悄悄話,“她來了你也不陪,不罵你罵誰?”
  心情不佳的人狠臉子看我:“再造謠把你嘴唻開。”
  聽得我嘴丫子疼,怨氣瞪她一眼。橙子知道跟自己沒關係就美了,欠欠身在我嘴角親一下:“換衣服出去吃東西?楊毅想吃什麽?我還沒正兒八經請你一頓,今天可以安排一條龍。”坐到沙發上鬆著領帶,“吃完飯打台球怎麽樣?家家總說你台球玩得好極了。”
  楊毅朗朗一笑,不知練了多久的台詞一氣嗬成:“好就可以了,極字不敢當,哀家8歲打手柄撞球,13歲案上架竿,進洞基本靠蒙,鐵木真保佑,至今沒有對手,人家都叫我翡翠台西城不敗。”說罷還極度自負地做個向後拂流海的甩頭動作,二目炯炯送飛鴻。
  橙子越聽越笑,再看到她最後那個誇張欠扁的亮相,終於頭一歪笑抽在我懷中。
  我抱著樂消汗兒的男朋友,責怪謝幕下場的西城小刺:“讓你吹得我們直迷糊。”
  “嘿嘿。”她從桌子上拿起見麵禮,“別笑了表姐,給你看個東西。”
  “嗯?”橙子抬起霧汪汪的眼睛,一看到那張寶裏寶氣的小臉,又崩潰了。
  她沒氣質地用腳丫子招呼橙子:“我說你到底是真憋不住笑還是就事兒占我姐便宜啊?”看著橙子舉起的兩根手指頭猜測,“二者兼而有之?”
  “他說再笑兩分鍾。”我以前一給他講我們這幫小時候鬧的笑話他就把腦袋埋枕頭裏做這手勢樂得沒完沒了,“起來起來我要打個電話。”
  “去演情景喜劇吧妹妹,不得小金人都是埋沒人才。”他爬起來把沙發後麵的電話機拿給我。
  楊毅戒備地看著我:“給誰打電話?”
  “工地。”我按著號碼逗貧,“看你倆快給房蓋鼓翻了找人來補棚。”
  橙子貼過來看顯示:“我外甥女兒?”
  大吼一聲住手,楊毅整個人撲在電話上,臉揚起來企求地看我:“不找她~~”
  “她都知道你來了不找像話嗎?你去S市人怎麽招待你的。”
  她把貔貅放在嘴裏磨牙:“翅膀損得頭頂長瘡腳心冒膿知道我怕她還告訴她我來北京。”
  我警告:“咬碎了紮著。”
  橙子好奇追問:“為什麽怕她?”
  楊毅沒有送禮的心情了,精心挑選的東西隨便往橙子手裏一放,垮著臉答道:“那孩子刨根兒撅底問得我都想躺地上裝死。”
  話出有因,楊毅去了幾次S市都和哪吒見過麵,她喜歡講故事,哪吒愛聽,就是有個惡趣味,喜歡拆穿細節漏洞,偏偏那些故事經楊毅之口最是經不得推敲。此舉便惹得說書先生惱火,也因此下午聽她說放學就過來之後楊毅就不時幹嚎。我也知道翅膀故意整人,不過哪吒是他鄉遇舊識的興奮,怎麽能好意思駁人這點麵子?“難得孩子那麽懂事,還說要請你唱歌呢。”
  橙子本來在低頭琢磨那塊石頭是獅子還是蛤蟆,聽見這話連忙抓住機會:“讓她過來,正好給我省一筆。”
  “你們真好意思倆奔三十上班掙錢的大人讓個學生消費?”
  “她有錢,她爸媽的遺產夠她進富豪榜了,沒瞧出門跟鬼貝勒似的還帶保鏢嗎?”
  “沒你這麽當長輩兒的。”我把他領帶摘下收好,找出休閑衣褲催他把西裝換下來。
  楊毅心知掙紮無用,轉而思索起別的事來,看看橙子又看我,打的什麽主意讓人一眼看破。轉了半天心思還是選擇不相信我,自己求解:“錢程你工資真沒家家開得多嗎?”
  橙子在毛衣裏悶了一下才從領口鑽出來:“她入行比較早。”
  “不過你也還年輕,她過兩年腦子就鈍了,女的都這樣。”
  “嗯,以後肯定比她賺得多,等我姐生完孩子我幹老本行,這個家的主要經濟來源還是我。”
  我瞅著那一大一小兩個月亮般光潔的臉孔,噗哧笑了:“你倆還真對付。”
  “我說真的你還是挺有藝術家氣質的,看,”她指著橙子穿衣服弄亂的頭發,“跟油畫刷子似的。”
  晚上出了個小小的意外,意外得連我都不知道怎麽處理好。橙子一個電話訂好包間,七人位,七把椅子,七隻碟子……可惜沒有白雪公主,我們全是小矮人。這還是黑群從老家回北京來首次與歐娜出現在同一張餐桌上,氣氛有點詭異,他們倆跟楊毅這個第一次照麵兒的都言談甚歡,隻是互把對方當陌生物種不做交流。他們兩個,標榜感官人士,隻憑喜好,與交往過的男女朋友均能保持良好關係,從來沒有過這種情況。總之極好或是極壞,未來隻有一種。
  好在滿桌子都是大白唬,吵吵巴夥地不細端詳倒也其樂融融。哪吒瞪著雙圓眼睛左看右看隻顧著瞧熱鬧,半天不知道動筷,歐娜夾些菠菜到她碗裏:“你不吃東西一會兒別吵著餓啊。”
  坐她旁邊的季風很自然地把菜夾走,哪吒愣愣地看著他往嘴裏送,猛然大叫:“你幹嘛?要吃不會自己夾,那是給我的。”
  季風奇怪地舉著筷子:“反正你也不吃帶綠葉兒的。”
  “嗨~嗨!”楊毅隔著好幾位衝他招手,“我在這裏。”
  季風如夢乍醒,咬了一口的菜放回哪吒碗中,想了想還是夾走,哈哈大笑著塞進自己口中:“這我咬過了。”
  哪吒掄小拳頭砸他:“你故意耍人是不是?”
  楊毅感動涕零:“四兒把身邊的人都看成是我了,難道是思念過度的緣故嗎?”
  被吃進胃的美食險些重現桌麵,還思念過度,我懷疑是草木皆兵。
  消化食兒就在附近的俱樂部,都是瞎玩,不費什麽體力,反倒說得比較累人,整晚笑料頻頻,我下巴掛鉤笑得好疼。
  一隊人馬扒拉來扒拉去看,連哪吒的保鏢都算上,數橙子年紀最大,鬧騰得還挺凶。台球案子上果然難在西城不敗麵前出彩,輸了兩竿球打起了花式架槍,滿屋就聽當當當瓷球落地的脆響。不過他保齡球打得不錯,一打一個分離瓶……楊毅說他你演情景啞劇都可以了表姐你主要靠肢體語言逗樂。橙子在興頭上,她說什麽都當恭維,拍慣了哪吒的光頭,對楊毅刺哄哄的腦袋愛不釋手,小丫被搓巴兩下就急眼,高舉球竿當重劍攻擊。突然發現錢程也有點人來瘋天賦,尋思一出是一出,拍拍手商量大家原班組員明天去昌平玩AB隊彩彈。人越多越有意思,可以多叫些人來。
  我咳一聲阻止他不該提的名字:“明天你不上班啊?”
  他瘋勁頓散:“上班……”
  楊毅拍著他肩膀安慰:“沒事兒,我下次來陪你去玩。”
  季風叼著煙,手裏拿著小盒巧克粉擦竿頭,半眯著眼睛問:“你要回去?”
  “我知道你舍不得,可是常言說得好天下無不散……”
  季風狠吸一口煙,來得及打斷她的自我膨脹:“謝天謝地。”轉身去打球,逢逢逢,Hat-trick?嗬嗬,台球上好像沒聽過這麽一說。
  楊毅的兩顆小鬼牙暴長,好像要現原形,哪吒挽著她跟在先鋒小表舅後頭轉移去了地下的酒吧。我等黑群和季風收完桌麵最後幾隻球,在橙子的會員卡上簽字,一回頭就黑群自己慢吞吞地在穿外套。還有案子上一隻6680,擺球的服務生拿過來給我:“叢小姐,剛才您哪位朋友的手機忘拿了。”
  黑群頗無奈地冷笑:“小四兒這電話早晚要沒,得哪放哪,我就幫他揀回來兩次了。”
  “他就這樣。”這個手機用一年還沒丟已經很出我意料了。
  “最近嚴重了。車停小區裏窗戶都不關,白天出門得回來好幾趟才能把該帶的帶齊,寫那程序驢唇不對馬嘴,運行都運行不了。他以前是馬虎,現在我總覺得有點不正常,可能熬夜熬的,大崔說他不打哪來的路子,一天接了六個項目,全是開發的。”
  “他瘋啦,公司現在那些人開發一個都得連軸轉多長時間,六個等哪年能做完?”
  “說的是啊,我有時候早上去學校,天透亮了,看他那屋燈還沒關呢。”
  “完了也不睡覺就去公司?”
  “有時候睡,有時候一喊他直接洗把臉就跟我一起出門了。這麽下去哪行……”黑群搖搖頭,看我憂心的表情,露個安撫的笑,“也別愁,他就是欠管了,你一會兒哄楊毅罵他一頓。”
  ……

  宿醉無眠,是以驕傲見放
  我跟在黑群後邊進了酒吧,楊毅和季風頭挨頭在說話,昏暗光線下季風是一臉不憤兒,我還奇怪這個表情怎麽還聽得這麽老實,走近才看見他頭發被小丫攥在手裏,拉著他不聽也得聽。說完了還讓人表態:“噢?聽見沒?”手腕抖了抖。
  季風的腦袋跟著晃,眉宇間露了凶光:“你撒開我。”
  “嘖~你聽見沒?”
  “一!二——”
  楊毅鬆了手,手掌在他前額上一推:“死去吧,沒人管你。”
  “誰用你們管?”季風晃一下坐穩,在身上摸摸找找,抬頭看見黑群,“給我根煙。”
  橙子碰見熟人打招呼回來端了一杯明黃色雞尾酒,被歐娜半道劫下,無奈地招來服務生又要一杯。
  季風和黑群串到邊上抽煙,我坐到楊毅身邊,這丫頭胃口可是好,吃得肚飽腸滿的又弄來一碟子蛋糕在這兒挖上了。問她剛才又跟季風怎麽絆著了,整得那廂不太是臉子。她切一聲,怒極不屑地說:“完蛋貨~~”見我不作聲,迅速轉臉看著我聲明,“可不是因為你啊,反正多少有點兒,主要不是因為你……”
  話是車轆軲話來回軋,不過閃閃爍爍的眼神裏不多見的心虛卻讓我猜曉了一二,感激就免了,抹去她臉頰上的奶油嘲笑:“超人也有拯救不了的世界吧?”
  她煩惱極了:“比核泄漏還難處理呢。”
  舊情人的關係最是難處理,何況季風和我的情更是舊到黏糊成一團辯不出模樣。情情愛愛本來已不簡單,也單純得過我這種處境,不是時下瀟灑的感官男女,也沒有那麽淒涼說什麽愛隻剩下一團灰曾經燃燒得很美,我告訴自己要堅持到終點再說放棄或者忘記的決定時也清醒,清醒地知道這場戀愛一旦開始就不允許我中途的退出。歐娜說得對,這種程度的朋友搞起男女關係來,也可以算作亂倫的;季風說的對,我就麵子最重要,我怕人家說我既然想結束為什麽又要開始。可是除此之外的牽絆呢,他有想過沒有?是否愛過甚至於可以放在最後來說,一路相伴著走了這麽久,就是根拐棍還拄順手了呢,人又不是死木頭一根。哪能說全不在乎?怎麽能全不在乎?我後悔讓小藻去招惹季風,更後悔在季風發狠之後自己的不堅定。這麽多年我如履薄冰的小心,催眠式用各種理論哄騙自己不去踩界不去踩界。到底是陰差陽錯,到底是心魔難過,到底是被自己親手打破,冰下不是春山也非絕穀,而是早該料到的琥珀色無底汪洋。我想就此沉下去,但求生的本能不允許,我是深諳水性的人,何況有雙手在水麵不離不棄拉著我。
  也許沒有這雙手,我即便不沉,也會就那麽浸在水裏。因為這是自己爭取那麽多年的結果。
  我知道我的驕傲,什麽都必須要強求一個結果的驕傲。楊毅的煩惱,緣於我的煩惱,那丫頭有著最別扭的性子,酷愛把小事鬧大,大事化小。在季風那兒沒碰著好運氣,又喚過橙子正色說道:“他是我親弟……家家是我親姐,這層關係你懂吧?”
  這隻差沒直接說我和季風是親姐弟了,橙子又不是香蕉,怎麽能不懂?笑了笑,輕輕點頭。
  楊毅滿意地又說:“他們都比你小,你要好好照顧。有一個出事我不饒你。”
  這……很強人所難,也虧得她這等無賴說得出口。
  季風本來裝作不CARE,聽到這裏也實在繃不住了,杯子停在嘴唇前眼珠轉到眼角橫瞥:“不知道咋彪好了~”
  楊毅挑釁地白眼他:“跟你說話啦?”意思是你接什麽茬兒。
  我把一筐零食推到季風麵前:“吃你的,別搭理她,可能要瘋了。”
  這群人當真是玩瘋了,有楊毅在,世界總是不太正常的。三頓飯喝醉了兩頓,四員戰將倒下的淩晨,我懷著愧疚的心讓小乙給他甲兄弟從熱被窩裏挖起來接我們回家。從歌廳一出來,清冷的空氣刺激得鼻腔癢癢連打了幾個噴嚏,癱在季風肩頭的橙子神經錯亂地抬臉四下望望,搞不清楚狀況,低喃一聲好冷,主動鑽進開了暖風的車子裏。小甲把哪吒放在橙子身邊,爺兒倆挽著胳膊睡得可香了。楊毅被吵醒很不愉快,看清是我,罵人的話咽了一半兒,咕叨著站起來,我把她推進另一部車子,回頭喊那對感官男女快走。歐娜抱著膀兒哆嗦成一團,黑群緊跟在她身後,沒睡飽的眼睛更是芳蹤難覓。
  一個個上了車便相繼昏昏然,我也掐著手指丫強打精神好算撐到哪吒家,連哄帶喝地把人都弄到各自床上,之後整個人一點力氣都沒有了,頭發衣服上又都是黑群季風吞吐的毒素,想在沙發上休息一會兒洗個澡再去睡,四體一鬆就睡過去了。迷糊著做了兩個夢也沒記住,小光的分手禮物不怎麽爬上了沙發,在我身邊拱哧拱哧找一個溫暖的睡窩,把我驚醒。座鍾秒針哢噠哢噠,半點兒還短短地當了一聲。
  身後有驚呼:“唉呀!”
  我一骨碌爬起來,楊毅在樓梯下傻乎乎地坐著,我心一揪:“崴著沒?”
  她起身拍拍屁股,瞧模樣應該隻是踩空了一階半台,跌傷了一點麵子,狼狽地衝我齜牙:“家家我給你買豆腐腦兒去!”
  客廳明亮的燈光和落地窗外淡淡曉色相映,我看那個剛報過時的座鍾:五點半。這妖精要上哪去給我買豆腐腦?
  她很玄妙地找準了房門,但鼓搗不明白那把精密的三重防盜鎖,十秒鍾之後繞過小茶幾,一手拂開聞聲警覺盯視她的小狗:“不吃了。”在我身邊的長沙發上躺下,合了眼睛睡著。我委實驚心動魄了一番,等她均勻呼吸聲響起時,才想到發笑,暗忖著等天亮要給於小鍬打電話問問,他這麽多年怎麽養的我們,還給弄出夢遊的習慣了呢。
  “喂~”二樓欄杆前,哪吒懷抱一團被子,對著看不見人卻開著燈的客廳試探地低喊。我越過沙發的椅背看她,她挨著扶手走下來,“小刺睡著睡著突然走了……”話落已來到麵前,看到她尋找的人正在睡夢中,小光的分手禮物汪汪歡叫,她示意噤聲,彎腰把狗抱起,被子放在了楊毅身上,“有床不睡睡沙發。”
  “那你呢,”我好笑地看她搬石頭砸自己腳,“不回房間蹲這兒瞅什麽?”
  “你一直就在這兒睡嗎?”她擠著在我身邊坐下,“有那麽多房間幹嘛不去?”
  “不小心睡著了。”
  “嘻嘻,她一天蠻瘋的。”
  “嗯?那是相當地。”
  “這麽快就臨陣倒戈,真沒義氣!”
  “好像不意外嘛~”我歪靠著椅背,懶洋洋看她,“你就知道她不會針對橙子嗎?”
  “嗯,因為我小表舅人很好,對你也好,我相信你的朋友還有你家人都會喜歡他。”
  “季風就不好?何況你不是說了嗎,血濃於水,楊毅把季風當親弟弟,怎麽會幫著外人?”
  她慧黠一笑:“血濃於水不是那樣算的。你是她表姐,誰是外人?你才是血親。”
  我倒一時忘了這層關係,不過楊毅心裏並沒什麽血緣概念,我和季風的輕重不能放在天秤兩端衡量,為什麽要衡量?我和季風不是對立的。
  “像太爺爺和堃姨他們都喜歡你,愛屋及烏呀,你家人也會因為你的選擇而喜歡,對不對?”
  “無從確定。”
  “我希望小表舅幸福。”
  “哪怕破壞別人幸福?”
  “你不要以為我是壞人。”她是個玲瓏人,聽得懂我的指責,不肯接受,“其實你的朋友中,我最喜歡小光。為什麽?非哥和時蕾,還包括你,雖然總說我不像孩子,但你們畢竟是把我當小孩子的。小光不一樣,他不會讓我學著當小孩。”
  “因為他不跟你講大道理?”
  她撫著懷裏的小狗思考,搖頭:“是一種不能言傳的平等,他真正是我哥們兒,而不是哥哥。小表舅是血濃於水的祝福,那麽小光就是感情上的祝福,明白嗎?一種是HAVE TO DO,一種是WANT TO DO。”
  “然後呢?”
  “他們兩個都要幸福。可是小光和你在一起,你愛他,他才幸福,不愛就談不上。小表舅不同,隻要你肯和他在一起,他就非常滿足非常幸福。你能看得出來嗎?能吧?那是相當地幸福。”
  我也知道這一點,可是聽了哪吒說,鼻子還是酸酸的。
  她祈求地仰視我:“你愛季風嗎?還是更愛橙子?”
  有些人,愛就是愛,不愛就不愛;有些人,愛與不愛之間,還有一個好大的空間,不定位的坐標。我趨於後者吧?半晌沒有答話,用拙劣的笑容來粉飾外露的情緒:“小孩兒……”
  “小什麽孩兒啊?”楊毅氣憤地把被子掀開坐了起來,哪吒懷裏的小狗嚇得低吠。
  我瞪著她看了一會兒,不能確定這是睡毛了還是睡醒了。
  “喂,你很不道德吧?”哪吒用腳尖踢踢她,“醒來不出聲,偷聽別人家講話。”
  “怎麽不說誰給朕吵醒的?”楊毅絲毫不以為意,揉揉腦袋整整發型,眼珠斜在眼角沒安好心地調笑道,“這娃還能算小孩兒嗎?十四歲就大模大樣的追男生,那個人猿克魯斯還記得不……”
  我哧笑:“翅膀說的好像是泰山克魯斯。”
  哪吒抓狂:“是克魯斯,不是人猿泰山!非哥最會亂叫人綽號。”
  “是是,”楊毅附和,“翅膀那小子得訓他,看人家像啥就管人叫啥,沒家教。”
  “真討厭。”哪吒抱了小狗跳下沙發上樓去了,站在二樓大聲喊,“你不要回我房間睡了。”
  楊毅賊笑:“不好意思了。”
  “這沒辦法的事兒,克魯斯不走,那吉良也不見得會同意她跟一個比自己大十四五歲的男人在一起。不過主要還是看哪吒的意思。”但這畢竟是現實生活,老夫少妻的組合有一定困難。那個魁梧但溫柔的克魯斯最後還是選擇放棄選擇遠離,其實如果哪吒堅持,以那吉良的本事要找這個人也不是不可能,但哪吒接受了克魯斯的選擇。
  “你們這大外甥女兒小舅媽談得還挺投機。”她倒是不掩飾偷聽事實。
  “雖然她說的都對,但是這話從一個十多歲的小姑娘嘴裏說出,我就是想笑。”
  “你這是年齡歧視。你像她這麽大也自我感覺良好,我像她這麽大都跟於一處對象好幾年了。”
  “你算了吧你倆那樣根本不叫處對象。”
  “不叫嗎?”她繃著臉兒呆滯一下,“是啊,好像還不如人哪吒像。家家啊,你說她那麽說啥意思?是不是對小四兒有想法?”
  “你瘋啦?”想都沒想過。
  “離譜啊?”
  “我告訴你趁早消聽吧。上樓再睡一會兒。”
  她不死心,跟在我後頭叫嚷:“大六歲不算大啊,也就像你和橙子這個樣,於一不也比我大四歲嗎?”
  “去去回家拾掇拾掇趕緊結婚生個娃啥的你就沒閑心惦記這幫人了。”
  “生個娃啥的,除了娃還能生出啥來?家家家家,我估計哪吒那樣要還了俗也是一大美女,備不住小四兒能看上。”
  這倒是真的,我停下腳步,回頭看她一眼。“哪吒模樣倒是沒得挑啊。”不過打死我也不想再給季風做什麽媒了。
  她向我眨眼睛:“是不是?”
  “那你說,她是橙子外甥女兒,季風要是真和她怎麽著了,那得管我叫點兒什麽吧?”
  楊毅笑得近乎癲狂。
  二樓走廊盡頭有棵高大的綠色植物,我的房間就在那植物旁邊。走過去,空氣裏奇異的焚燒味道漸漸濃烈起來,看見了被掩住的一點紅火,看見了季風靠在窗台上,冷冷的波光是他某張海報上才有的陌生和遙遠。
  楊毅的笑聲嘎然而止,捂著心跳埋怨:“你像鬼似的在這兒貓著幹啥嚇死我了。”
  季風嘿嘿笑了笑,笑聲在晨曦裏飄忽忽地:“我就一人兒礙著你們誰了咋的?”
  楊毅擰眉喝道:“欠揍!幾點了還鼓煙兒?睡覺去。”
  他隨手拉開窗子把煙頭扔了出去,沒有立刻關窗,風從窗縫灌進來,吹亂了他的頭發。
  頂著一頭亂發的季風,仍然是好看得不可思議,我盯著他沉默的背影,心裏有個小警鍾在叮咚~叮咚~他斷章取義地聽到了哪一段哪一句呢?我應該一早就教他形而上學屬於違反辯證法違反邏輯精神的不科學發展觀。
  楊毅步進房間又倒了回來,奇怪地看我:“你讓他嚇丟魂啦?”

  鍾於感受,是以飄忽見放
  全體睡到日上七樓,個個兒還都是醉樣。因為沒好意思總麻煩甲乙兄弟,三個大男人擠在二樓的一間小客房,沙發的沙發地鋪的地鋪,醒來紛紛嚷著全身酸疼,根本是喝酒喝的。楊毅讓我給訂機票,呼嚕呼嚕喝粥的橙子聞言挽留,楊毅很真摯地說不行不行著急回去,家裏有狗還有魚,不回去都得跑了。橙子隻好說:“下次來都領著。”
  季風還在睡,黑群也沒管他,自己蹭了哪吒的順風車去上課。楊毅去橙子的公寓取自己的購置品,她可真算是沒白來,衣、鞋、帽、襪,新買一個大號皮箱裝著的,還在IKEA花一百多塊錢整了兩個鋼鋁合金的跳舞小黑人,加上橙子送她的那個PT壁紙掛表,我說你可別劃拉了,到機場搞不好都得付費托送。她說不能不能,接著往裏裝季風的照片,尤其是替橙子拍的那組雜誌稿,說什麽也要親自拿給季娘看,幾十張底稿都拿的二十四寸大片,我說EMS回去她嫌慢。我也是挺喜歡季風這些照片,特別是那張piano solo的,怎麽看怎麽有範兒啊。偏偏楊毅越看越笑,害我也跟著笑,囑咐她上了飛機可千萬不要拿出來看,再笑得停不住被空警以精神不正常危脅其它乘客人身安全為由趕下機艙,那也不像火車,下去不行咱腿兒著也成,飛機上讓人給攆下來,麻煩不麻煩吧。
  橙子說我盡扯蛋,不懂為什麽都對季風的照片反應這麽劇烈,他和季風的接觸基本上都是在影棚搭檔,季風拍照的時候就是不像本人,所以橙子眼中的他簡直是攝影師們的夢想。是啊,肩寬腿長會拿情,往哪一擺眼神斂斂著,嘴唇繃繃著,那叫一個美型美款啊,可我這雙現實的眼睛不是鏡頭,它連著大腦的,再怎麽扮酷也是季風的臉,馬上就能想到他一臉傻笑唱著兒歌打CS並被當年計算機係組隊一致認為槍法最下賤跑位最風騷……反差太大了。
  橙子與最初接手中坤的反差也看出來了,曾經宏論滔滔放闕詞說幹自個兒不愛幹的活兒才傻的人,已經開始坐在四腳浴缸裏給一個橡皮小河馬上課:拿愛好當工作多沒勁,工作之餘都不知道幹什麽好了。“是不是啊?你說話啊!”小河馬不理他,在水麵漂啊漂,他就惱火了,一巴掌把它壓下去,看它浮起來再壓下去,嘴上還念叨:“說啊、說啊、說啊!為什麽老是、老是、老是、老是、老是不、說、話呢?”
  公寓裏所有區域都是開放和半開放的,衛生間在睡眠區域一側圓角玻璃隔斷後麵,上空的玻璃移門,掩著馬桶,旁邊就是帶浴簾的浴缸。他的聲音就從浴簾後邊清楚地傳來,我趕緊替河馬唱喏,精神勝利是起碼的勝利,但精神錯亂就麻煩了。反正他慢慢適應就好。看現如今總算懂得認命。藝術家做不成,起碼能做個成功的商人,前提這個商人得正常著不是?哪有人像他這麽顛三倒四的,洗完澡出來轉悠一圈放著看到一半的幻燈片不管,跑到沙發旁邊的登山機上踩來踩去,瞅著電視裏一個久未出現的歌星問:“這人兒是不是死了?”我瞄他一眼也沒吱聲。他很嚴肅地繼續追究這個問題:“活著嗎?”
  “人怎麽著就死了!”不就連著多少年沒出過新歌嗎?
  “噢~原來活著。”
  聽著味兒不對,一抬頭,看見他對著我嘻嘻笑,隨手抄起一個抱墊撇過去。
  他笑著接住,撐扶手跳下來關了機器:“公司最近效益還可以啊,你怎麽閑成這樣?”坐下把我摟過去,“這麽早就蜷沙發上看電視困覺。”
  “又不白拿你工資……”
  “你什麽時候願意白拿了我才美死。”
  “我跟你不是為了白拿工資。”
  “……”他被噎了一下,“你當然不是。”
  “我當然不是。”我是為了讓他給我開花店。聞著他身上淡淡的熏衣草香精,眼皮眨了兩下就不想再分開。
  “我發現你最近真能睡。”他托住我交予全部重量的身子,不滿道,“懷疑是成心氣我這沒空睡覺的!”
  我心裏悶笑,不做解釋。
  他開始不著四六:“你是不是吸粉啊?”
  我側臉半眯著眼看他:“你怎麽知道……”橙子驚呆,我把話說完:“……吸粉的人犯困啊?”
  他討饒,在我臉頰咬了一口:“你別亂結巴行嗎?”
  我枕在他懷裏數他濃密的睫毛,卻有水珠從他濕漉漉頭發上斷續滴下,驚跑了我好不容易培養出來的睡意,順手拉下他脖子上毛巾,跪起來幫他擦頭發。“你這倒是還陽了,興奮得二半夜還健身呢。”
  “嗯,我現在一身鬥氣,打算帶著我心愛的照相機去把馬裏亞納海溝填平。”
  “帶照相機?用鏡頭蓋填土是嗎?那可得日子了。”
  “先照下來後期修平~”
  真沒技術含量。“明兒事兒多嗎?我陪你姐去產檢,你送我們。”
  “鬼貝勒呢?”
  “他忙。你得叫姐夫,人家都登記了。”
  “明兒幾點?我上午有個約訪。其實我陪去更不好,我姐一看,你小子閑到給我當司機了,肯定擔心公司,對胎兒不好。”
  “借口真多。”我胡亂揉他軟軟的發,“橙子你有白頭發了。”
  “拔下來。”他盲目地伸手摸索。“我一百個希望不接受采訪,明兒來這財經雜誌的記者在傳媒圈有諸殺君子之稱,去年他給六位老總做過訪談,六個全死了。”
  “拔了越長越多。”我打掉他的手,“真那麽邪嗎?能推就推了吧要不。”
  “做人物~要是做企業的小艾他們就可以對付過去。”他倒向靠背,仰頭舉臂,食指摳著書架上的一本厚冊子,嚷嚷著煩,做生意就做意搞這麽多噱頭!摳掉下來看不挨砸!我訓斥著他,把書推回原位,一張薄薄的紙片飄落,橙子下意識閉眼。在紙片與他的臉接觸之前我把手墊了進去,腕上小葫蘆重重硌在他鼻子上,他眼淚出來了。
  我歉意滿滿,撲上去查看:“沒出血吧?”
  “沒有沒有,”他捉住我的手,水氣氤氳的雙眼表現力十足地望著我,“救命之恩,無以為報,隻好以身相許,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不咋地。”我搖著那張相片,應該是相片,起碼是相片紙,但被攝物體實在看不出究竟,朦朧成一團,說雲不雲,說霧不霧,顏色淡淡的還挺誘人,就是不知道拍的是啥。
  橙子的苦情古裝戲演不下去,扭頭看那相紙,不假思索地說:“火。”
  “胡說。”
  “我騙你幹什麽。這是打火機的火焰,剛學拉線兒時候照著玩兒的。”他拿過照片,看著看著就笑了,跟我講起在攝影班的一些趣事。他們班上有一些女同學,相互之間拍裸體,結果衝洗出來在暗房不小心弄掉了一張,被一男同學撿到了。其實那照片也不算過份,致命部位都很藝術地用頭發啊花草啊遮著的,隻不過能看出來是什麽都沒穿的。而且我估計他們學這種手藝的,光不出溜模特見得多了。那女孩兒也沒怎麽不好意思,但那男的有點過份,非讓給買包煙,要不就貼布告欄上去。女的沒辦法,後來就買了煙把照片換到手,回頭自己越想越來氣,轉身就把那照片三下兩下撕了。事兒也湊巧,還是這個勒索人香煙的男同學,地上看見一角照片,印象深哪,貓腰在旁邊垃圾筒裏翻翻翻,把撕壞的那照片找出來拚好用膠布粘上了,又去找那女的換了一包煙。橙子說主要是這女孩兒身材一般,要不然也不會被威脅住。
  我感歎這些藝術垃圾:“後來這女孩兒肯定長教訓把相片燒成灰兒了吧?”
  “後來嘛……”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他故意賣關子打住不說,還特曖昧地舔了舔自己嘴唇發笑。
  我看著他的動作,一個詞乍然躍入腦海:治豔!“後來這照片到你手了?”我猜測,“你提了比煙更過份的要求,無以為報以身相……”
  他當頭賞我一個栗子。
  “那你什麽表情嘛~”
  “後來他們倆結婚了,照片一直留著。”
  我眨巴著眼睛:“這倒新鮮。真的呀?”
  “說起來你也能知道,那男的是羅星的弟弟。”
  “噢——”肯定長得也挺一般了,一個工廠出來的麽,難怪用這種損招追姑娘。“我還以為羅醫生是區姐一個單位的你才會認識。”
  “也有這一層關係。”他撫著我的發,“你好長時間不去看醫生了吧?”
  “我要去看醫生也是問他總想睡覺是什麽毛病。”那我真是病了,睡不著是病,成天睡還是擔心有病。
  “家家啊家家……”
  叫完名字半天不說內容,我跪在地板上仰望他欲言又止的模樣,自作主張替他把話說下去:“請你告訴我,誰是世界上最美麗的人。家家說:白雪公主是世界是最美麗的人。橙子王後的臉都綠了……”
  可是橙子的臉是紅的,笑得眉眼彎彎像星星的碎片一樣直閃光,酒醉一般可愛,讓人很想親近。
  我歪頭看他:“您是世界上第二美麗的人。”
  他說:“你第一。”湊過來親我一下,“你的個性不適合去愛人,乖乖讓我來愛你。”
  我覺得他這句話有語病,剛想出來要怎麽糾正,放肆的橙子已趁我思索的刹那將我壓在沙發上,非常非常凶狠地吻了起來。等到吻不那麽迫人,欲望也漸沸騰。
  就忘了要糾正他的錯話。
  我性冷淡,那純粹是金銀花埋汰人。但我也承認我的身體並不算敏感,至少季風的撫摸大多時候隻讓我覺得臉紅,個人覺得那就已經算是動情了,像和小藻歐娜看情色片看到她們兩頰飛紅時我一般沒什麽反應,有時候還會走神,那屏幕上的暴露成這副樣子在導演攝像若幹工作人員麵前做這種事不笑場真是敬業。這麽想來,我佩服的那些演員好巧不巧也都是脫星出身。
  不過與橙子做愛時我是很直接地興奮的,也不會想東想西想這個很懂照顧我感受的男人之前是不是有過其它女人。我投入,我知道抱住我的這個人,很愛很愛我。過程中他有時會莫名其妙停下來看我一眼,全身上下都被看光的我,這時卻總是擔心自己哪裏不好看,他看看我,摸著我的頭發,肩膀,用力吻我。那種吻有欲望,還有一絲我不確定的感激。
  有一個情人節,對陪他去參加同學會的我,他說謝謝。我還記得他傻傻的笑,那時就在腦子裏刻下的一道彎痕,此刻仍沒有消失。
  從心情到身體,他讓我舒服,我在某類兩性雜誌上看過:一個女人真實的享受的身體反應就是對男人最大的鼓勵。我覺得這比那些有了快感就大聲叫的性解放理論更靠譜,我這種女人,撿著錢了都偷偷摸摸藏好,怎麽可能把快樂聲張?叫出來也是假的,被橙子發現多不好意思。而且我嚴重懷疑人在視覺聽覺嗅覺錯亂的缺氧狀態下是否真的能聽見什麽,他在我身邊粗重的喘息我有時候會聽成海浪的聲音,情欲泛濫時我會聞到鮮果的香氣,他埋在我體內喚我時,我張開眼睛卻隻得眩暈的一團白光,像是鎂光燈離我很近地不停閃爍……於是我誘惑他,觀察自己是怎麽享受的。結果進行到中途他很疑惑地問我是不是出了什麽麻煩,我才知道這副肉體畢竟與感覺息息相關,而就是他這種在乎和緊張我的心,令我真正感到恬美。這份互動的性愛讓我們兩個都享受。
  我想應該就是這個男人吧,知冷知熱,還能明白我的每個細小心思。
  夜在他的懷中不覺來了又走,天剛蒙蒙亮,接到一陌生的來電,我在手機吵醒橙子前迅速接起,是個低啞的男聲,比來電號碼更陌生,開口就問我:“家家你好嗎?”
  我對這種時間打來的電話沒什麽好感,態度自然也惡劣,不客氣地問:“你誰呀?”
  “你過得好不好?”
  “你到底是誰啊?”
  他很沒譜兒,竟然問我:“你是不是和男朋友在一起?沒關係,我隻想知道你過得好不好。”
  這句話比較長,可以分析,聽聲音是個年輕男人;不像發酒瘋的;完全沒印象,要不是他上來就喊了我的名字我真懷疑這是個撥錯的電話,我什麽時候惹來這一路的追求者~
  精神病嗎?我過得不好他能怎麽樣?在生死薄上把我名字劃掉讓我早日往生?腦子裏冒出來這三個問號後,我直接把手機關掉,翻個身天下太平地窩進橙子懷裏。睡著也就幾分鍾,猛然覺察不對頭地睜開眼,仰麵看見頭頂那兩道沒來及移走的複雜目光。寂靜的淩晨,電話裏的音量縱是再低也傳得出,何況那精神病反反複複隻說一句話,橙子聽不清才怪。我一手擋著他的凝視,一手拍拍他胸脯哄著:“睡覺噢~乖。”
  他答應得很痛快:“噢。”拉下我的手握住,不一會兒拿過手機來,折折疊疊,也不開機看。我枕在他手臂上聽著空氣裏手機翻蓋的輕微聲響,有點擔心手機折疊處的排線壽命,又不知怎地很想笑,掩飾性地嚶了一聲,他半天沒敢出聲。但手機還在手裏,他一有心事,就不受控地出現規則的無意義舉動,比方說反複折疊手機翻蓋,比方說用指甲在機身上輕敲密電碼……到底被他氣笑了,我狠掐他一下,他擰著眉委屈地揉。我睡得個安心覺,他卻在早上對著鏡子裏的自己摸著剛刮幹淨的下巴問:“能是誰呢?”
  我正刷著牙,含糊說道:“精神病。”順手拿起他的那剃須水看說明,含抗菌因子及柑橘萃取,原來是這個味道。
  他很理直氣壯:“心眼兒小不行啊?”
  強忍著沒把牙膏沫噴他一臉,扭了臉瞪他:“人說打電話那個。”
  他酸溜溜道:“精神病還挺惦記你~”
  我嘩啦啦漱淨嘴裏的泡沫,擦過嘴的毛巾砸在他身上:“可不嗎!惦記我的都精神病。”
  其實我是心虛才含沙射影罵橙子,五更天兒的接了那麽個不明不白的電話,我的臉皮雖然長了二十幾年也還是挺薄一層。橙子不質問不代表我可以不解釋,問題我真是解釋不清,一點兒也想不起來曾經給過這樣一個人手機號碼。找歐娜幫忙回憶,她笑著說你沒給過人家照樣能打聽得出來,一想也是,那查都沒法查了。好在也就打了那麽一次,已足夠橙子掛心好久,後來問我這人怎麽不打了呢,我一本正經告訴他:可能被我的無情刺激得去死了。錢程說有可能。他是認為我無情的,因為我嘴唇薄。真冤枉。

  曾經溺斃,是以認真見放
  在公司又做了一整天賬目表,下班時候季風打電話過來,我以為他要請我吃飯,沒想聽見我聲音他反而愣了:“哎?怎麽打你那兒去了?”
  “你又沒鎖鍵盤吧?”三毛錢就這麽給他的馬虎上課了。我和他談戀愛那會兒自作主張改過他的手機通訊錄,翅膀的手機號由老大改成翅膀,這樣就在叢家之前了,但是季風又給改回來,他說翅膀是外地號又有接聽優惠,不小心撥過去了那損冒膿的肯定不會掛斷以便敗禍別人電話費。
  他抱歉地笑:“不是不是,我拿公司座機打的,撥錯號了可能。”
  “毛愣三光的。”我靠進椅子裏敲敲酸疼的頸椎,“下班有事兒沒?找黑群出來吃飯啊?”
  “行啊,還吃上次那家,我去接老黑,你跟錢程開車直接去吧,正好我有事要找他。”
  “不著急明天再說吧,他四點多鍾剛回北京,估計這會兒還跟家睡呢。”
  “靠!”打火機哢噠一聲,他笑道,“那你也不說回家陪著。”
  “嗬嗬,睡覺有什麽可陪的,我在家還吵得慌。”反正橙子一下飛機就直接來公司跟我報過道了,而且是很官派作風地撥分機把我叫到總裁辦公室豈圖非禮。中坤現在上上下下不知道我和橙子關係的不多,我也習慣了,與其研究紙怎麽能包住火不如讓火一把燒了以後倒省事。“你們幾點能到?”
  “現在下樓估計7點怎麽也到了。”
  “嗯,那我也這就走,禮拜五有點堵。”
  “禮拜五啊今天?”嘩啦嘩啦翻行程本,“唔,忘了,約一客戶吃飯給他送回扣。”
  “……”你說說吧,重要行程安排都是秘書起早報備的,日曆牌兒上也記著,電腦上還貼著——最後這招對季風不太受用,他一般就光看屏幕上那些代碼,對其它的都視若無睹,也有看見的時候,因為找不出來思路憋得看什麽都不順眼以至於順手把屏幕下方的提示條扯下來團巴團巴扔了,寫什麽都白搭。
  臨時計劃也被打亂,家有睡龍又歸不得,出公司坐了兩站地公交車改搭輕軌去哪吒家玩。還有十多天就是冬至日,傍晚六七點鍾天已經很黑了,小區路燈明晃晃,不少老頭老太太穿得嚴嚴實實扯著貓狗溜彎,我要找的人也夾雜其中。非常好認,哪吒和小光的分手禮物都穿著灰藍色牛仔背帶褲白毛衣,歐娜一襲經典格子風雪褸,邁著四方步跟在後邊。我被這組合逗笑,悄聲貼上去,指著那一人一狗說:“情侶裝嘛。”歐娜豎著領子掩嘴笑:“那是母狗。”
  我驚道:“性向真前衛。”
  哪吒回頭看我一眼,全當打過招呼,對我的嘲笑也不怒不氣,模樣還挺酷的。
  歐娜比狗先走累,隨便找個長椅坐下,我站在旁邊同她聊天。哪吒也停下來,小狗在她腳邊打轉兒。這狗被訓得很跟腳,不用拴著,主人走到哪兒它跟到哪兒,就是別來人,一有路過的它就出出出跟人跑了。哪吒倍感挫敗:“是個傻狗,都幾個月了還不認人!”
  歐娜說:“你也不看看是誰抱回來的。”
  我攥拳頭在她發頂敲一下:“什麽意思啊你?”
  哪吒還直言不諱:“是有點像家家,看著沒什麽脾氣,其實特別不聽話。”
  歐娜撿笑,我瞪她:“笑什麽?你就好了嗎?看著不聽話,其實更不聽話。”
  “她最近還好啦,我做證。”哪吒很嚴謹地看看時間,“已經整整二十二個小時沒去聲色場所了。”
  “詞兒甩得不錯嘛~”歐娜讚道,“別學英文了,學古漢語吧,等我考博的時候可能還會去給你們帶課。”
  哪吒很幹脆地拒絕:“你當我朋友我沒話可說,當我導師我肯定不會很尊重你。”
  “那你是想嚐嚐掛科什麽滋味了。”
  果然不值得尊重,我搖搖頭:“你還想接著往下讀啊?”聽她說考博說得還挺順嘴。
  “讀得嘛,漢語言文學,study是endless的。”
  我仔細品味了一下發音:“學無止境?”
  哪吒噴笑:“你這種英文水平考不上博士生的。”
  歐娜正想反駁,手機響了,接電話漢朝語拚盤:“不去了。太冷。要不你來接我?好,半個小時你不來我找別人了啊。那你就晚點來,看我是不是跟你開玩笑……上個禮拜錢櫃認識的一個旅行社小老板,朝鮮人,挺有意思。”
  我與哪吒統一戰線:“我懷疑你碩研能不能畢業,成天就知道混。”
  “我命由天不由我。”她聳聳肩,站起來整理頭發,“你跟不跟我去喝兩杯?反正明天不上班。哪吒未滿18歲就免了。”
  “我也免了,跟酒不親。”
  “親的那個不是在家倒時差嗎?你回去早了也沒意思,幹嘛?在這兒哄外甥女兒啊?”話落看到哪吒豎起的手刀,連忙做認錯手勢,接著鼓動我,“沒事兒,不會讓你對不起他舅。一大群人呢,熱鬧熱鬧,君子遊戲,群宿不群奸,怕什麽?”
  我說:“癩蛤蟆上腳背,不咬人硌應人。”
  “他們這夥兒還行,不招人煩。上次出去,兩個女的四個男的,六個人喝了七個高瓶,都喝美美的開一房間打麻將。我暈得看人打牌眼花,‘哎!胡了’,誇,一推倒冒汗了,嗬嗬詐胡,沒管那事兒,‘給錢給錢’,嘩啦嘩啦推裏麵洗了。反正哪個都不比我喝得少,也沒看出來,那把贏得還挺大的。後半夜困不行了,沙發上一倒睡著了,凍得直篩糠,也不哪個沒喝丟心的弄條毯子給我蓋上了。”
  聽著跟上學時候夜不歸宿的場麵似的:“完了他們幾個玩一宿?”
  “嗯,六點來鍾起來上廁所還都跟那叫喳喳算賬呢。”
  “就打麻將嗎?”這男男女女的一幫再喝點兒酒,怎麽聽也是肆無忌憚的。
  “真就打麻將了,說說鬧鬧的,特純潔,葷段子都沒有,頂多說幾個髒字兒。”歐娜說到這兒壓了嗓子低語,“我估計那群小爺兒可能玩冰了,精氣神兒怎麽那麽好。”
  “你啊你……”這女人再想死都沒人攔她,黃賭毒俱全了。
  哪吒麵色一凜:“家家你不要跟她去!”想了想又說,“你也不要去了,去他的君子遊戲,我見得多了,玩那種東西根本沒有一個好人的。”
  歐娜捏她的下巴:“緊張我啊?放心~”這兩個字也看著我說,“不該沾的我不會沾。”
  “你還想沾什麽!”我對她保證的事件很沒譜,“自以為有才必風流,我告訴你擱早些年你這渾樣的就叫人撇八大胡同裏去了。”
  她玩味一笑:“京腔京調兒的~這話婁保安教的吧?”
  我反問她:“你覺得他私底下應該這麽評價你?”
  這個被煙酒熏黑了心肺的女人輕描淡寫道:“氣極了就能唄。”
  我隻能在心裏歎婁保安這個倒黴催子,花花了小半輩子,頭一回動真格的,遇到的卻是老天爺給她的現世報。我沒問過他對歐娜是不是愛,這種男人說“我愛你”,不是我貶低他,比學生上課前說的“老師好”還沒份量。可是保安這麽形容過歐娜的夜夜笙歌:真正鬱悶的人,不是成天在家長籲短歎,而是一有機會迫不及待樂一番。一句話讓我覺得無論如何他算得上是歐娜的知己。拒馬河上共擬生死,之後話趕話他曾煩惱地問我:“說真的家家,連你也沒料到我想跟她結婚吧?” 我被問得很尷尬,結巴地反問:“你覺得我好意思說真話嗎?”橙子就好意思落井下石:“可惜人家不鳥你。”其實我一早也知道,他們這群酒“肉”朋友,彼此心照不宣,上床之前基本上就沒人會朝正常方向的情侶去發展。不是有那麽個流行嗎?天亮以後說BYE,入夜了再說HI。保安自嘲著苦笑,笑得我還挺不忍心的,腦子裏冒出造物弄人這個麻酥酥的詞兒來,懊惱道:“你怎麽不早一點兒認識她?”流氓律師不接受我同情,反咬一口:“這都怪你,你要早早兒就和程程湊了對兒我當然就能早一點認識她!”我算見識到了訟棍顛倒黑白的本事。
  那朝鮮小老板到了,歐娜還不放棄勾引我:“當真不去?果然不去?其實本欲隨吾而去,又恐哪吒詆語,橙子不勝酸……”
  又開貧了,我揮手攆人,既然應了人家就去吧。哪吒叮囑她就是好奇死了也不要碰那些東西,人家騙你說不上癮也不要信。好一個羅裏羅嗦的管家妞兒。不過金歐娜的心眼兒可不都用在怎麽損人上,她看死人的詩詞歌賦也看孫子兵法,她跟男人打交道我不擔心,我比較擔心的是,她最近似乎紅鸞遇上天姚星,風流之餘總惹一身婚姻債。自己不昏,偏不知怎地把每個人都給玩認真了。她撇撇嘴,無言以對的表情,到底是壓不住心裏的委屈,嗔著回嘴:“你說,黑群、婁保安,哪一個是認真的人?”又無奈又負氣地搖頭笑笑,“我認真的時候,尹紅一又是怎麽對我的?”
  哪吒被她這種眼神嚇到了,待她一走就追問我尹紅一其人。我不說小丫頭心下也已有數,反正是傷害過歐娜的人,還是那句話,好的都是一種好法,壞的卻各式各樣。給這出身有問題的孩子得知真相,義氣起來再派甲乙兄弟架狙爆了那個畜牲,我生活好不容易開始平靜,一點也不想有這種激情出現。
  而且我還不知道歐娜現在對那畜牲究竟是什麽心態,東邊日出西邊雨的。還是住原來房子的時候,一夜她喝醉了,呢喃著跟我吐酸水:回憶沒力量嗎?當回憶積攢到一定程度的時候,現實的一些感情就會顯得突兀,受到忽略和傷害。
  字兒是含混著聽清了,但意思就沒太搞懂,側重說回憶的力量,還是說現實的感情受傷了?她醉著,流了眼淚——她自殺之後,第一次在我麵前哭。很不夠意思的是,因為無從安慰,我裝作沒看見。
  那一晚說了這些話的歐娜,哭泣著睡去,我卻是翻覆無法入眠。歐娜的回憶,關於尹紅一的回憶,錯得發苦,我的回憶,關於季風的回憶,卻極至的甜酸誘人。誘得人隻想回憶,麵對現實當然會感覺突兀發澀。
  可是這是一個被扭曲的理論,事實是記憶即使有力量,若使得支配現實,就是亞健康狀態了吧?被橙子抱住的那一刻,很多東西才回到了它本應存在的位置。我給羅醫生打電話,告訴他至麻煩的問題都解決了,我再裝病也找不出症狀了。他說恭喜,我同他開玩笑:“應該是同喜,你想打發我這個不花錢看病的家夥不是一天兩天了吧?”
  他說倒這不是重點,無本兒買賣他也不怎麽心疼,難受的是被人威脅要把開給我的抗抑鬱藥品換成維生素,這關係他下半生的職業生涯,冒很大風險。
  除了橙子我也想不出會有人無聊到去威脅一個心理醫生,他的做法在半年前會惹我請雷劈他。
  幸好沒有請,雷會罵我不識好歹轉而劈我。
  橙子在我洗碗的時候說往水裏放點鹽就沒有泡沫了。為什麽呀?他說他也不知道。反正這東西加不好也加不壞的,我試著放了一小勺,洗過的瓷質碗碟摸起來清水的觸感,半點泡沫的滑膩也沒有。他看著我驚奇的模樣發笑,說是姥爺家保姆教的。特意去學怎麽洗碗,看來以後家裏的碗不讓他洗都浪費了他這份兒技能。
  在歐娜家吃完晚飯,看看時間橙子也差不多該餓醒了,裝了一小盒飯菜帶回家,拒絕了小乙的車送,自己溜溜噠噠去坐輕軌。九點多鍾,天很黑了,路上行人匆匆仍舊不少,氣溫稍微有點低,但還在我接受範圍之內,北京再冷也比不過M城。楊毅說家裏都下起大雪穿羽絨服了你在外邊打電話不凍手嗎?還好吧,北京往年雪就不大,今年來得更晚。我是固執地認為沒下雪就不算冬天,不到冬天就不冷。楊毅叫我傻麅子。什麽呀~嫌我太主觀說是鴕鳥就好了,麅子多難聽~她說前兩天和慶慶上山打麅子了,但是連野兔子都沒打著,就鬧個放空槍玩。槍是於一托人從老毛子那兒弄來的,據說是正兒八經獵槍,比我爸早些年那杆氣槍還沉。於一是全天底下最沒溜兒的人,走私軍火哄媳婦兒玩。
  “元旦回家過吧,提前個三五天最好,”沒溜兒的媳婦說,“小四兒也能回來。橙子能不能陪你?”
  “不著急,過幾天再說。元旦提前三五天那個節你打算怎麽過?”
  “什麽?聖誕節?”她死裝到底,就是不肯主動提我的生日,非得逼我玩直接。
  電話裏傳來呼叫等待的嘟嘟聲,得~回去晚了,主上親自召人了。楊毅沒有好心眼,拖著我一直等那邊不打了她才掛電話。看未接來電是生號,好笑地想會不會是那天清晨讓橙子納悶兒了好久的人,不過那是個外地號碼,這個來電是北京的。猶豫著撥了回去:“您好,哪位打手機了?”
  “等會兒我問問……你們剛誰打電話?”
  “您這是哪啊?”
  “三裏屯派出所。”

  習以為常,是以關注見放
  一聽這個地方,右腦神經就開始一跳一跳地疼。
  我終於發現有時候比時蕾手勤快點是件好事兒,這通電話不撥回去,季風今晚就得請警察叔叔代管了,或者坐警車回家——實際上也沒用,剛才去他們家給他找備用車鑰匙,黑群根本沒在家。
  這是第三次從派出所把季風接出來了。第一次是軍訓時候他穿迷彩服不係扣在天安門廣場晃,挨了治安警察批評,態度不好,被拎進所裏管治教育,我和紫薇去給人寫保證書檢討書才把他弄出來。第二次是球場上打群架,圍觀太多,管事兒的來了沒散開,一車全拉到海澱區110報警服務中心。比較重的那個乖乖收錢醫院治療去,可就有那麽個不嫌麻煩非得立案的,嗑瓜子兒嗑出個臭蟲來,啥仁兒都有。警察其實不愛管這些事,驗傷也是皮外傷構不成傷害,多費口舌瞎折騰,後來還是係裏出麵擺平的,回來連那臭蟲一起處分寫進檔案裏去了。那時候紫薇已經出國,我和其它等在大院外的家屬領了各自的崽兒各自散去。
  這一次的狀況已經很讓我欣慰了,起碼是季風給別人立案。他請客戶吃飯,因為涉及不光彩的回扣問題,飯局就他們倆,吃是幌子,幹貨是那個厚厚的信封。痛快地吃完買了單,出門客戶打車走了,季風喝了點兒酒還要開車,返回飯店洗把臉提神,洗完出來走到停車位才想起來手包放在洗手台兒上沒拿,再回去找哪還有影兒。各類證件銀行卡車鑰匙家鑰匙公司門卡……每樣都得趕緊報案之後才能補辦,就兩千多塊現金丟了最省心不用尋思的。手機也在包裏,這是最麻煩的,常用手機的都有一毛病:記不住電話號。虧得他幾個小時之前才撥過我手機號大腦皮層印象比較深刻。
  他因為丟東西挨我訓不隻十次八次了都,別說他,我自己都已經開始麻木了,悶著生氣也沒理他。行駛證上有車的照片和號碼,謹慎的警察同誌把停在飯店門口的車也給拖回來了,季風開了鎖走到跟前兒蹲下去摸著車門下方小小一道刮痕罵娘。
  死樣還知道心疼呢。這會兒心疼有什麽用,一晚上連錢帶麵子都丟到家了,那個手包紫薇在意大利買的,絕對便宜不了。他什麽都不知道珍惜什麽都不知道保重!狼走遍天下吃肉狗走遍天下吃屎這個不長心的玩意兒走遍天下吃虧。我有時候也想,丟都丟了我還跟著上什麽火生什麽氣啊,可是能不生氣嗎?讓人偷了搶了我都不說什麽,畢竟賊啊匪啊再沒技術含量用腦子用手了,可他給隨手扔了,這麽大個活人,出門不帶別的東西腦子不知道帶嗎?就一個包還能得哪扔哪叫人撿去。我不罵他是實在氣得說不出來話了,坐上車走了老遠我鼻子裏還隻有出氣沒有進氣兒的聲音,季風不敢出聲,低眉斜眼地不時偷看我。我先照顧自身安全:“你好好開車。”他就連看也不敢看我,尷尬地咬著嘴唇。我問:“車是他們拖的時候蹭的還是你自己來氣踢的?”
  他底氣不足地瞄我一眼:“當然不是我踢的。”
  “你晚上是不又沒少喝酒?”越想越不可思議,手裏空空的他就不奇怪,還用等拿車鑰匙時候才發現。
  “就一瓶啤酒我們倆分的……我這幾天可能有點感冒了腦袋疼,不記事兒。”
  “你抽煙抽的。”
  “真是感冒。”他辯道,“前兩天跟他們去酒吧,跳完舞怪熱的沒穿外套就出來……”
  “往死作吧你!”
  “你說我那包,誰撿去了呢?”
  懶得理他這些廢話。
  “服務生?服務生撿去能還給我吧,裏邊也沒多錢。”
  懶得理他這副天真相。
  “你看人家那命,撿個包咋就能撿著錢呢?”
  我磨著牙狠罵:“嗯,就你這命,你撿包也是個炸藥包。”
  他噗地一笑:“誰說的,我以前撿錢包裏麵還有張照片呢,就是長得太突然了,跟個簸箕似的。”
  這都什麽形容詞兒?
  “別生氣了。破財免災嘛。”
  也不知道他該招多大的災成天價破財。橙子來電話時候我已經到了公寓樓下,還拿著給他帶的夜宵,就隨手按了拒接。下車後提醒季風明天早點去銀行口頭掛失:“我電腦裏有你一寸照片,晚上打出來快遞寄回家給你補身份證。”
  “嗯,行。”
  “你自己可多上點兒心吧,多大的人自己沒個數兒……那麽多單子接下來你做不完多影響聲譽啊,以後還想不想人把活兒交給你了?再急不也得著量著來嗎?”
  “知道。”簡簡單單的回答也讓人聽不出語氣。
  “反正說不說在我,聽不聽在你。”
  “嗯。”他抿著唇點一下頭,又急忙看我,換上特別真誠的表情連連點頭,“我知道,我聽著呢。”
  更讓我懷疑之前的話都說給天上星星聽了,就像他好多時候的注視其實什麽也沒看見一樣。再有什麽話也沒說的欲望了,囑咐一句慢點開車關了門,轉身走了幾步,他降下車窗喊我:“我送你上去吧?”我擺手回絕,地下停車場亮起的車大燈把我罩住,遮著眼睛不等適應光亮燈就滅了。
  橙子從車裏下來,接過我手裏的飯盒和背包,這才看見季風,問他上不上樓坐會兒。
  “哪天吧,”季風發動車子,“回去了,一堆事兒。”
  “夠他頭大的。”我盯著拐出小區的車怨念重重,再抬頭看身邊隻穿件單薄西服的人,“你下來幹什麽?”
  “出來看看人哪去了,打電話還給我掛了。”
  “上派出所接他。”所有的抱怨這會兒發出來。
  橙子微微皺了眉:“反正都能補辦,不是人出事兒了就好。”
  上了樓,家裏燈也沒關,電視也沒關,茶幾上一杯水還冒著熱氣。心裏也一下熱騰起來,接過他外套往衣掛上搭,小聲嘟囔:“十冬臘月穿這麽點兒得瑟出去……”剩下的話被他吻進嘴裏。
  報複式地狠吻,邊吻邊亂摸,嘴裏哼道:“在自己家算不上性騷擾了吧?”
  我笑著捉他的手討饒,沒風度的記仇小男人,不過是下午他在辦公室吻過了火被我以上司下屬身份喝止就懷恨到現在~~我的掙紮躲閃讓他玩興大起地反剪了我兩隻手低頭胡亂啃咬,他這哪是騷擾,分明是搔癢。怦的一聲,我笑不可抑撞在門把手上,低呼好疼,表情倒是皮皮沒當回事兒。他後來罰夠了,態度漸漸輕柔起來,幾天的離別在唇齒間互送。我回吻著他,聞著熟悉的鼻息,像是累了一天終於回到家的感覺,靠進他懷中,安穩和解乏地歎了一口氣。他離我很近地看著我泛紅的臉:“你還真生他氣了不成?”
  誰?哦,季風。“那我當然生氣。”
  “算了,攤上這種事兒他自己也緊上火的。”
  “他要知道上火我還氣什麽啊。”橙子完全搞不清狀況,我想跟他細數季風這些年丟東西的記錄,抬頭看見他黝黑的眼中掩不住的一些疲憊,“不用管他了,啥啥都丟了能長倆月記性。”
  事實上我太高估了這一包東西在季風心中的份量,也太小瞧他的心眼兒。相信季風會長記性,我還不如相信這世界上有鬼。沒過半個月,他和新手機一起購買的筆機本又丟了,他丟東西不慌,被我知道了才慌,自己沒敢告訴我,黑群無意中說漏嘴,上樓沒關車窗東西在車裏讓人給拿走的。大冬天的開什麽車窗啊?這不是燒的嗎?我要是季風,無論如何都買那款鎖車自動升窗的。沒轍,我氣炸了連肝肺錯碎口中牙,啥用沒有,季風是散財童子,他還是有錢,丟去吧。
  公曆新年將近,日子過得像杯丟進了泡騰片的水一般熱鬧起來。我和另一個助理協同審計員在財務部做項目年度賬務結轉,每天與相似的數據組打交道,小心謹慎擔驚受怕,為了報表上多出來的一個小數點四五個人一起查電腦數據庫翻賬單,最後發現原來是一粒細灰。
  橙子接管公司近三個月,這幾天是相對較清閑的日子,沒別的事兒就是看各下屬公司總結報告。還抽出大半天時間去V姐的模特公司給季風拍最後一單合同,大呼過癮,天天晚上回來花上一個半個小時修那組照片,首次對這個模特提出不滿,說他眼窩太黑使得上妝太厚修起來超麻煩,又悲觀地檢討是不是自己手藝退步了。
  我說那又煙又酒又熬夜的,臉色好了都對不起他這份兒往死糟禍的心。他現在可是沒人管歡兒起來了,歐娜在常去的酒吧看到過他,瞧模樣也是奔了通宵耍的。季風本來就愛熱鬧,加上他有時候也不得不出去陪著客戶玩,歐娜對我這說法有異議.
  她要是直接跟我說在酒吧季風身邊還有女人,我也不至於後來弄那麽尷尬。
  小郭生日,找了幾個不錯的同事出去玩,這家夥隻比我大幾天還總以老大哥自稱,去晚了準得挨罰,本來加班沒趕上吃飯就夠冤了,再被他們灌酒還不得當時趴下,回家橙子笑死我。一收工直接就打車去KTV找他,越急還越找不到門牌號,在二樓拐角看見個男的把一女的壓在牆上吻得有來道去兒,我慣性地扭開頭回避,不一會兒很無奈地走錯路返回。看第二眼就發現那男的身材發型好眼熟,一手夾著煙肘支在牆上,一隻手已經探進那女人的上衣裏麵,噙著頭親她的頸子,女的兩隻手更饑不可耐地勾著他。我走了兩步遲疑地停下來,回頭看著這對親熱的人。嗬,好熱情!正不知怎麽轉身的當口,那女的直覺地睜開了眼睛嬌斥:“看什麽呀?”
  季風回過頭,看見是我時沒什麽太大表情。
  我也不知道自己臉是紅是白的,反正腦袋裏轉筋,你們繼續?太揶揄了。你在幹什麽!容易誤會。禽獸?那女的可能會撓我……一時也沒說出來話,幹脆掉頭就走。季風一步過來拉住我:“叢家。”
  身後美女整理衣服,不太友善地瞟著我。
  “那個……2018在哪兒?”
  季風抬了手放在後腦勺上抓抓抓。我幹笑,擦汗,怎麽想到跟季風問路?
  那不甘被忽視的美女繞到季風身邊伸手環住他的腰,整個人貼在季風身上,她個子很高,卷翹的睫毛一翻幾乎掃到季風的下巴。“喂,誰啊?”
  走廊另一端傳來吼歌聲又平靜。“家家!”郭郭早不出現晚不出現,這混亂當口冒出來了,要不是看他今天大壽的日子我真想漼他。
  “還走不走了?”美女的食指在季風唇上擦一下。
  季風漫不經心搭著她的肩膀,認出了小郭,收回視線看我:“你們也在這兒玩?”
  “是啊,我找不著包間兒了。”
  小郭見了熟人習慣性地想約著一起喝兩杯,但又吃不準我什麽態度,對季風和他懷裏的人各“嗨”一聲,站在旁邊不會了。
  這場麵兒多僵啊,我衝美女笑笑,對季風說:“你們去玩吧,我到郭兒那邊了啊。”
  “唔。”季風扔了煙頭用腳抿一下,“走吧。”擁著人走開。
  小郭帶我去包間,不時回頭回腦看下樓的那兩人。他忽然感覺對我有點歉意,我看出來了,把禮物砸在他頭上:“生日快樂。”
  他傻乎乎客氣道:“生日快樂。”
  我當然不會天真地以為那是季風的意義上女朋友,實在是被那香豔的一幕小小地刺激到了才會那麽不識相呆站在那兒認人。但是季風也很呆,我反應過味兒要走他竟然把我拉住,幸好他隻叫我一聲沒解釋什麽,要不就太奇怪了。大概也就這之後的第三四天,我去商場替橙子取衣服,又見到這位女朋友。那天恰巧婁保安也正在訂冬裝,聊著一起出來。停車場通道開來一輛灰色MINI,經過我們麵前急刹,她沒認出來我,降下窗子是同保安打招呼,安少安少叫得一臉風月相。保安被歐娜拒絕了可沒像黑群那麽不上進,跟女人照樣打得火熱,幾句話哄得美女樂嗬嗬走了。坐進保安車裏,他輕易不示人的三八相露出來了:“這姐兒厲害啊,挑挑揀揀最後跟了陸笑堂。知道誰吧?”
  陪橙子看一百天財經報,陸笑堂這個名字起碼三十天會出現重要版麵,怎麽可能不知道?我擔心季風會惹上麻煩,探問:“她結婚了?”
  “那她混不上,就是一傍尖兒。”看我有點蒙,保安又補充,“官稱二奶。不過也不恰當,陸笑堂也沒老婆,但肯定不會娶這位。”
  鬆了一口氣。“那還是伍曉雨比較厲害,人家好歹是第一順位遺產繼承人。”
  “專業。”
  “嗬嗬,班門弄斧。”
  保安笑笑:“但她和伍曉雨比不了,沒有拿得出手的背景,會玩會花錢會疼人,就是一職業掛靠的,除了老婆當什麽都好……你怎麽知道伍曉雨的事?”
  我被問得一怔:“什麽事兒?”
  保安的嘴巴張了又合,奸笑:“你可別拿詐程程那招從我這兒套話啊。”

  兩得相較,是以心魔見放
  至此,我才懂得歐娜說在酒吧看到季風是一種什麽樣暗示。
  他開始這樣的生活,不能說好,也不能說有什麽不妥。保安,黑群,甚至翅膀在和時蕾談戀愛之前,都是這麽玩過來的。不確定楊毅會不會罵我不負責任,可是季風丟東西訓兩句和管管抽煙熬夜的壞毛病可以,我有什麽立場叫他不要花天酒地搞女人?而且說實話,他能讓公司正常經營之餘去扯犢子,我甚至還挺驕傲的,真的,季風就是聰明,以前上學時候成天玩也比別人成績好。
  某些場合,聰明其實是不務正業的自我平衡式說法。
  辦公桌幹淨整齊,總裁盯著電腦,細而順的兩道眉輕顰,眼神掙紮,在做什麽抉擇,投入得連我開門都沒發現。踩著短毛地毯走到桌前坐下,隨手拿起一本裝釘冊子問他什麽時候忙完,他噌地抬頭看我。
  我半眯眼分析他受驚的反應,合起投資評估報告,先出聲阻止他點鼠標,繞過去看屏幕,指著他艱難抉擇的那點:“這塊兒是雷。”
  真有閑心哪,白誇他了。秦堃過了早孕期,這個月來公司視察了兩次,回去跟老爺子狠狠表揚了橙子一番。今兒領導才走,估計車都沒開出停車場,這家夥轉眼就混上了。
  “嘿,”他媚笑,轉過椅子將我拉坐在他腿上,“沒什麽事兒了,就等你下班。”
  平常下班很少趕上一個時間,我們誰也不等誰,除非有雙人活動。“你姐讓去吃飯嗎?”
  “她沒說,我自己想去的。”
  他難得孝心激長,卻是哄我先陪他去沙丁魚的工作室取什麽東西。倆人在辦公室對著電腦說得興高采烈,我也插不上嘴,正好包裏手機響,借機會站起來想出去坐會兒。橙子抬頭看我一眼,我比比門外,他擺手示意我自便,低頭接著忙自己的。
  是季風發來的短信:周天去給你買生日禮物?
  站在陽台俯視夜景,車馬如梭流星般劃不下痕跡。唉,我又老了一歲,這已經是在北京過的第六個生日了。昨天冬至日,沒下雪不說,竟然還飄了一天毛毛雨,凍得人直打擺子,往暖風吹得到的位置挪了挪。橙子在裏邊談得沒完沒了,我在玻璃上嗬氣寫字殺時間。嗬,以為我不知道,盡管中坤耗去他絕大部分精力,但這工作室的股份他一直沒轉讓,相比中坤更積極參與經營。怎麽辦啊,橙子是個強毛驢,牽著不走打著倒退。
  外麵走廊經過兩個男人,大概是造型師,衣飾華麗,邊走邊交流各自使用的發膜精華素有什麽優缺點,雖然男的愛漂亮也是生物本能,公孔雀都比母孔雀愛炫,不過我聽見這個話題還是很不自在。不知道他們進行這種對話時發現有女的在聽會不會也感覺不自在,我下意識地退到摩砂玻璃後邊掩住存在。直到他們的聲音再聽不見,取而代之是高跟鞋的踏踏聲,急促沒規律。辯得出有兩個人,在貼著玻璃牆外側的沙發附近停下,其中一個抗議地叫道:“姐~~”
  姐說:“你進去幹嘛呀?人家女朋友在呢?”
  兩個聲音一組,再結合所在地,想起來了,林園竹姐妹。一個要去沙大辦公室見橙子,一個阻止,一個執拗一個數落,林園竹是真挺喜歡橙子的,她一點都不掩飾。但恕我直言,這種直率我個人實在是沒法產生敬佩心理。而且姐妹倆背後議論人也委實不留情麵,又提到V姐公司年慶時候我和季風的事。
  “她幹嘛都訂婚了又跟錢程攪一起去?合著天底下男人隨她挑怎麽著?不是說那模特兒自己有公司條件也挺好的嗎?胃口也太大了吧?”林園竹說話可沒有人長得美。
  “你給我小點聲,那麽多加班的不嫌丟人啊?傻丫頭,條件再好好得過中坤集團?你心裏沒譜能這麽使勁?警花也當夠了吧?”
  “可著你寒磣吧,切~”
  “好了不逗你~我妹子要是一奔錢的主兒現在早把自己嫁了是不是?姐知道你這回是動真格兒的了。”
  “我不管,反正我就是喜歡他,你和姐夫要是不幫我,現在就找他去,我自己說。”
  沙夫人好脾氣地勸著任性的妹子:“你啊,別做那種討不著乖的傻事兒。是我們不幫著你嗎?我跟你說,人家本來就在你之前認識,我和你姐夫還沒結婚呢他們就在一起了,中間發生什麽事咱也說不清。再者聽說秦家人也認了她,你還有什麽好不甘心的吧?嗯?”倒是姐姐做人圓滑得多,一番話說得林園竹不還口了。“別進去添亂了,把那女孩兒惹不高興了程程對你沒好印象,還讓你姐夫難做。”
  “就知道想著姐夫!當初要不是姐夫一勁兒說錢程人好人好的我能來看嗎?”
  “我們說他人好又不是介紹你談朋友,是你自己一眼就看中了,這會兒倒怪起我來了。聽話,回我辦公室等著,一會兒他們說完了讓你姐夫請你吃大餐。”
  聽到她們走遠了,我才小心翼翼地回去沙大的辦公室,沙大剛好送橙子出來,他們終於想起來外麵還有望眼欲穿的我了。
  路上想著林家姐妹的那些話,不禁無奈地笑出聲來,真不知道該用哪種心態讓自己不在乎。橙子沒明白我笑的哪出,猜測道:“誰電話?表妹?”
  我靠在沙發上閉目養神:“剛才看見林園竹了。”
  “哦?她也在?聊什麽了?”
  “她和她姐說我撇了吃青春飯的模特嫁進大宅門兒。”
  車速急速降下來,我微掀了眼皮偷看他,提醒他專心看路。他正色問:“當著你麵兒說的?”
  “哪可能?”就是林園竹想這麽做,她姐也會擋著。
  橙子不再言語,車拐到秦家門口停下,一雙手還貼在方向盤上。
  我解開安全帶疑惑地看他:“怎麽?我沒當回事兒你倒氣著了?”
  “家家?”他垂著頭,流海下看不出光澤的眼睛盯著雙手,“你其實在乎那些話是不是?”
  是又怎麽樣?那些話很難聽,盡管確實是我做出來的事。我記得翅膀老大有句口頭禪:長得難看就別嫌人說得難聽。
  可是我發現越是難看的人,越怕別人把話說得太難聽。
  而一旦什麽觀念駐進腦子,周圍一切人物活動言談行為,都似乎針對於此,主觀唯心主義說,捉心中賊難啊。我就好像一個自殘型女法師,默默地把每一個的話都理解成若有所指,對自己進行魔法攻擊。
  很土鱉對不對?可是姥姥的,我就是在乎!身份差距這個問題,我千萬次的問,反複錘鑿,也沒得到答案。我沒努力嗎?到今天的位置全是靠男人?找男人都是為了今天的位置?今天以後如何?那伍曉雨縱再巧慧,多權術,一句嫁了個好老公就被打到臥榻邊君王側,永遠不能像秦堃一般坐上九龍寶墩。
  “你還真挑著樣兒計較!”黑群挑眉,愣了一下才接過季風的打火機把煙點著。
  “計較也沒用啊。”我撇撇嘴,攏著提前三天披在身上生日禮物,“有得必有失吧,想吃魚還能躲得了刺兒嗎?”
  我計較是肯定計較,那不代表它會對我造成什麽影響。橙子如臨大敵那種眼神相當窩心,也挺打擊人的,我是誰啊思想超前智慧無敵上天入地的,哪哪哪都跟別人想得不一樣,這才叫我。向來腹稿草稿演算稿打足三遍才開始正式解答題目,談戀愛這種事,我又不是十幾歲小女娃,哪可能心血來潮就談了?
  季風鼻子裏冒青煙,斜我一眼,居然說:“二!”
  膽敢罵我!我掄了拳頭打過去,除了楊毅那什麽話都往出倒的,還是頭回有人敢說我二,而且還是季風這個二!我不想活了……剛動了輕生的念頭,冷不防被急匆匆過道的撞了一下,季風扶住我,眼疾手快地把肇事者拉住了。
  那人不悅地回頭,瞪視一眼,心不甘情不願道:“對不起!”
  黑群涼嗖嗖地笑:“真有禮貌。”
  為什麽我活動的地方總是這麽多的人?還是家裏好,家裏人少,人滿為患。看季風的表情我就知道要出問題了,扯著他衣袖:“走了,怪冷的。”
  那個撞了人的家夥也看不出火候,還挺酸嘰,不懂說好話。“喂喂你拉著我幹什麽?把手放開好不好?有什麽毛病啊?”
  季風很崇拜地看著他:“給我簽個名兒吧。你太有禮貌了。”
  “你這個人怎麽搞的?不就撞一下……”
  季風抬腳就踹過去,我恍惚聽見哢嚓一聲,知道是錯覺也還是很心驚。季風的腳法打小就霸道,小學足球場他一腳能給球從這個門踢到那個門去,半夜睡覺作夢把火牆都踢塌了。
  “四兒!”黑群也沒想到他能因為這點小事兒火起來,一把拽住他,“幹嘛啊這是?”
  三個人才要走,身後殺豬般哀嚎:“站住,你們憑什麽打人!”這一嗓子,以我們為圓心,商場門口迅速聚集若幹周末閑逛者。
  季風聞言回過頭去,下巴繃得緊緊,我扯著他低罵:“你要幹啥?是不是瘋了?”
  “對啊,我叫季瘋麽。”他抽出幾張粉紅票子扔到那個人臉上,“叫喚你媽逼,跟個臭要飯的似的。”
  “你這是什麽意思?誰要你的臭錢!我要告你!我要告你。”那人聲音淒厲,幾乎喊劈了嗓子。他在放訛,明眼兒人都知道,我很不屑,但季風確實錯在先。
  黑群打著圓場:“得得得,一人少說一句,不好意思啊哥們兒。”
  “不行,你們不許走!我腿折了,你是蓄意傷害,在場都是證人,都看到了,他把我腿踢折了。我要告他。你們站住。”
  季風把錢夾子整個兒摔了過去:“買棺材都夠了。”格開黑群的手臂掉頭走開。圍觀群眾像見到失控的機動車,匆忙讓路,惟恐無辜被輾。
  我給黑群打眼色,他嘟囔著去追人。
  “你們別走!你站住。”那人站起來,瘸了瘸了跑幾步追不上,回來抓住我,“你別想溜!這些錢我不要的,大家看看這是什麽行為?首都人民就是這個樣子!上派出所去,你給我個說法。”
  我冷眼看著自己被抓緊的手腕:“說法就是你騷擾我,我朋友看不過推了你一下,你想勒索我們。”
  “哎你不要亂講好不好?哪個騷擾你了,這麽多人可都看得清楚……”
  “這麽多都看見你現在還抓著我不放。你報不報警?你不報我報了?”
  人擠人的地方,季風又動手那麽快,沒人知道究竟什麽原因造成的糾紛。他吃不準了,底氣明顯不足地辯解:“我撞了你我道過歉的,你可不要睜眼睛說瞎話……”
  我奪下季風的錢夾,以一隻手指將那散張的幾百塊錢客氣地壓在他懷裏。“您把錢收好,這事兒是我們不對,但您也鬧回本兒了,回家歇歇吧,別熱著了,噢?”
  四周議論紛紛,我顧不得臉紅,季風已不知所蹤。這是發的什麽邪火!揉著手腕,呆立在熙攘人群之中,我感覺自己是這個冬天裏的最大的笑話。黑群打電話給我,我才想起還有手機這麽高科技的東西,想當年啊,我們四分五裂,全靠這中國移動將我們聯係,那時候手機還是藍屏的,藍瓶的,好喝的……
  季風那輛擦得甄亮的白色靚車,一降到底窗子往外飄煙,不知道的以為內部有火情。我走過去把錢夾還給他:“我還有別的事,你們先回去吧。”
  羊絨披肩被季風抓住。“頭疼藥給我兩片。”
  我賭氣吼他:“沒有治你這種頭疼的藥!”
  他放開手:“別跟我吵架。”聲音很低,但絕不是請求。
  什麽態度!我看看來往行人車輛,降下音量:“你為什麽打人哪?”
  “想打。”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他,盤起手,呼吸不暢又鬆開。
  黑群坐在副駕上咳了咳緩解僵局:“這不是給你出氣麽家家~~你倆可別絆嘴了啊,好不容易咱仨都有空出來溜噠,一天淨戰鬥玩了。快,上車找地兒搓一頓去。”
  季風把煙丟出來,閃躲著我的盯視:“好了,聽那蠻子說話怪氣人的沒忍住,以後不這樣了,上車吧。”
  “你才是蠻子。”總覺得狗犯了錯也很無辜,而貓卻總是奸詐的表情,季風以前是狗,現在是貓。他的保證半點都不能讓人相信,我坐進車裏揮手扇著濃煙,“嗆死了!”
  “你真的帶了藥沒有?”他手指按壓著額角回過頭來認真地問,“止疼片也行,腦瓜子要炸了。”
  “腦袋疼還往死抽。”不是不肯給他,我包裏隻有一瓶口香糖。“不知道怎麽回事兒瞎吃什麽藥?”
  “知道怎麽回事兒不還是疼,止住就得了唄。”他忽然擰眉,推門下去衝到車尾幹嘔起來。
  “靠,又他媽吐了!”黑群彎腰拍他,“我說那菜放冰箱裏不熱不能吃吧。”
  我翻白眼,把麵巾紙遞過去。
  黑群接著告狀:“早上出門前就吐一氣兒了。”
  季風倒是體格好,愣沒咋地,還有力氣哏他:“你別逼斥!給我整瓶水去。”
  黑群罵一句,四下看看,奔一個報刊亭去了。
  扶著後備箱吐了半天酸水,季風原本就不太好的臉色更白。
  鼻子酸酸,我別過臉:“能不能輕點作啊一天?”話落喉嚨都一陣難受。
  他沒好氣:“不痛快。”
  “你到底在想什麽?”我以為我能堅持,因為不管怎麽樣,一直以來他和我在一起時是開心的,雖然他這人很麻煩,但這一輩子和他走下去我會得到很多人的祝福。直到那天在他MSN上見到紫薇,才知道他隻是想要一個難過時抱在懷裏的女人。
  因為我希望,季風就可以做那麽多改變,可為什麽我在你身邊,你想的卻是在彼此難過的時候,可以完全把我抱進懷裏?
  季風啊,你要怎麽樣才能快樂?可不可以讓我知道,哪怕勉強,我也會為你做到。
  我怎麽也沒想到他會給我那樣絕望的回答,他說:“全回到以前。”
  這是2006年我最後一次見到季風。

  酒過三巡,是以原委見放
  生日的前一天,季風來電話問我想要什麽禮物。我剛下了班拐到醫院去替秦堃取葉酸片,身上還裹著三天前他堅持送我的那個素色披肩,手上是黑群買的小羊皮手套,聽著他的話十分不解,感覺他是有點沒話找話說,於是說一句明天吃飯早點過來就收了線。
  第二天晚上大家都齊齊圍在火鍋邊上,就隻差季風一個,黑群見我要打電話還挺納悶的:“他沒跟你說他去西寧了嗎?”
  我眼睛瞪得老大:“不回來啦?”
  黑群噗地一笑:“不回來死到那邊啊?他給人做項目去,得元旦過後能回來吧。他沒告訴你?這小子現在根本不記得自己都幹過什麽,估計晚點兒能想起來給你打電話說。”
  我在心裏也笑自己為什麽會有那麽大反應。橙子張羅開涮,大家一舉杯,明明隻有季風不在,突然就覺得人少了很多。這樣的日子他不在,到底也是不太習慣,有點明白他生日那天為什麽跑到天津找我了。本來今天應該叫上保安的,他最近手上也沒活兒,隻是一想到黑群也在,總覺得不太妥當。橙子倒是敢替保安打包票,問題是我測不準群少的狼變指數。
  一頓飯手機都沒停閑,我人緣真是不錯,但手機真是垃圾,先後接了十幾個電話,平均每個不到五分鍾,電量就報警了,把卡換到橙子手機上這麽會兒功夫,小秘書還幫我處理了一通未接來電。號碼奇怪,打回去果然是紫薇,向她抱怨季風居然挑我生日出差。“身份不一樣待遇能一樣嗎?哎喲……嗬嗬,撞頭了。”正在整理行李,打算和媽媽一起回國過元旦,因為舊曆年德國沒有假期。她那邊拿著電話忙忙碌碌來回走,神采奕奕地向我說了好多遍生日快樂,又說好多遍要回家了真好,我也被她的雀躍感染了。
  我的眼前,幸福也像冬天的火鍋一樣熱氣蒸騰。吃火鍋喝啤酒,哪吒是隻要連跟她走三個,立馬蔫停;歐娜半年都在酒吧度日,但洋酒洋湯哪敵得過大東北純糧食釀的白幹兒;群少更白搭,光知道泡妞,喝酒快慢都是個倒。橙子問我呢我呢?吃醪糟湯元都能耍酒瘋的人一邊待著去。可以說,單拉的話我不懼在座各位,隻是英雄架不住賊抱團,那仨人沒安好心,輪番孝敬,兩圈下來我就暈了。歐娜眼中隱含殺機,侵略性地關注上了橙子,我出言警告:“你要把他灌多了今兒就你買單。”也沒唬住她。
  橙子微微上頭的時候,整張臉粉嫩粉嫩地,搭著我肩膀,言笑晏晏,黑眸亮亮,專注看人說話的樣子十分迷人。據酒魔翅膀的理論:女人的酒量是天生的,男人喝酒是練出來的。橙子這酒喝得也夠勤了,還是上不了台麵,屬於罕見的體質問題,聽說這種情況隻有換血才能改善,那可太沒正溜兒了。當真還就有這種說法提出來,有意義麽~~古往今來換血都是為了保命,哪有人為了能喝酒這麽做的。
  我正想著換血什麽的,身邊橙子被站起來敬酒的外甥女一胳膊肘拐出了鼻血,我借機用長輩身份壓她:“不夠你忙和的,闖禍了吧?”就她頂不知心疼我,比另兩人合起來灌我的還多。
  歐娜趕緊把她拉坐下來:“你快穩當點兒,家家阿姨要發飆了。”
  黑群看流血傷患不慌不忙往鼻孔塞紙巾,撚滅了煙笑道:“還挺鎮定。”
  橙子謙虛道:“習慣了。”
  哪吒自己開罪:“不怪我,小表舅是沙鼻子,他小的時候糖吃多了都要流鼻血的。不過都是在夏天啊……”
  橙子哭笑不得瞪她:“我小的時候你見過啊?”
  歐娜也多少中點韓風,攪著碗裏的料油擔心地說:“沒去看看啊,別是什麽大毛病。”話落被黑群橫瞥了一記,雖然沒說話,卻顯而易見在指責她講話不吉利。歐娜忍了一下還是發作了:“看什麽!”
  黑群被搶白得有點懵,馬上又不甘示弱輕嗤回去:“烏鴉。”
  我們不得不說,黑群這家夥嘴損得讓人恨不得在他睡覺的時候給他兩刀,就是判斷不出來他什麽時候是睡著的……
  歐娜的一雙鳳眼陰涼涼眯起:“你要死出去沒人攔你~”
  不怎麽熱烈的戰爭場麵,硝煙味絕對十足,熏得我頭大,借口去洗手間把歐娜叫出去單訓話。不理解她氣的什麽,氣黑群和她發生關係後不肯負責?保安肯負責,招她一頓笑話,這會兒提起來還傷著呢。
  中文之花對著鏡子看自己,看著看著神態迷茫起來:“那天晚上……他和我在廣場看了一夜燈火。”
  我脫口就問哪天晚上,問完了自己又反應過來,我以為生米煮成熟飯的那天晚上,黑群幹了什麽,摟著歐娜在天安門看一宿城門樓?!不是我粗魯,他是不是玩太多女人被老天罰了?“倆人就跟那兒傻站著?”
  “說了一些話。”她搖搖頭,入冬剛燙的大卷發很妖嬈地隨著晃動。“算了,男人床上的話反倒可信得多。走吧。”
  她不想說你逼她也沒用。從洗手間出來直接去吧台結賬,說了包間門號之後收銀員說有位先生已經結過了。橙子錢夾都在我包裏,哪吒的保鏢今天又沒跟來,那就隻能是黑群了,不聲不響的,歐娜無言以對地笑笑。我沒多想地就來了一句感慨:“看習慣了黑群也沒那麽醜。”
  她噗哧一聲:“是啊?”
  我大膽求證:“你喜歡他是不是?”
  “那天晚上,是的。”歐娜露出回憶的表情,嘴角有一抹不怎麽顯見的弧度,很快又隱去。忽然想起了別的事,步伐停下來,向包間看看,低聲說:“季風回來你和他談談,別讓他瞎混。”
  “我談有用嗎?我還不想讓你瞎混呢,你不還是照樣。”
  “不是一個性質。我是找樂子,他是逃避。你知道我指什麽。”她沒放過我細小的麵色變化,“你不用那個表情,感情這種事向來就這樣,莫名其妙發生,莫名其妙地結束,聚聚散散還不就是憑自己高興。像我和黑群或者婁保安,實在別扭了可以陌路,但是你和季風不一樣,現在知道為什麽兔子不吃窩邊草了吧?不管怎麽說你總還是要管他,他要是怎麽著了,你第一個踏實不了。”
  話真是越聽越心驚,我不自覺地攥緊了拳頭:“他能怎麽著?”
  “季風膽子大幹什麽都沒顧忌,想得又少,有些事兒你不當麵問問他,等真怎麽著就麻煩了。”
  橙子徹底醉了,手臂上大片的紅紫色細疹,我給他簡單衝了澡,他清醒一些,眼睛還是有點發濁,趴在床上呆呆任我給他塗藥水。酒疹本身有兩三個小時就退了也沒什麽後遺症,但過程很遭罪,癢癢又不敢撓,一撓就非得見血才能停住,見血了便落下圓點色斑,得過兩個伏天才能淡去。這種無色藥水並不能脫敏,但可以止癢,區姐從醫院拿給我的,應該是專治酒疹的,反正我被蚊子咬了塗這個可不管用。橙子出酒疹沒規律,有時候喝一口就撲了半邊身子,有時候人已經神智不清了,身上沒什麽反應。
  “這邊沒長怎麽還塗?”
  聽見抗議聲才發現自己走神太久,指著他肩頭那四五個密集的小斑,惡聲惡氣:“看,麻風病!”
  他費力地扭頭看,聞聞那藥水的味,不太喜歡:“別弄了,上來睡覺。”
  “不困。”
  “那我們躺一會兒。”他的建議摔在地板上,幹脆直接捉住我拿棉簽上藥的手,我警告地哼一聲,他改用食指撥弄我左手腕的小葫蘆,“這要戴右手才能發揮作用。”
  “有科學依據嗎?”
  “嗯……跟人體磁場有關。”
  “你就瞎說吧。”確認把出疹的位置都塗遍了,我放下藥瓶繞到床裏。
  他端起兩臂左聞右聞,嫌惡地攢眉頭,偷偷往被子裏縮想擦掉。
  “你好好的一會兒味就散了,蹭到被子上一晚上都得聞著。幫我換過來。”我亮著雙腕轉移他注意力,“為什麽戴右手我告訴你,記住了哦。”
  他用力點頭:“哦。”十足十的敷衍,專心把我左手的掛墜換到右手上去。
  “這叫行氣。氣道循環左進右出,聚財氣和好運氣的水晶戴在左手,黑曜石這種排解身體負能量就要戴在右手。”其實我特地上網查過的,但是戴在右手上不方便,錢程是左撇子倒無所謂了,他連拿鼠標都是左手。“哎你到底是不是左撇子,有時候左手使筷子有時候右手的?”
  “我是啊,後來讓我姥爺強給板過來的,倆手都一樣用。”他曲曲十指自己看看,“左手方便一些。”
  “左撇子有什麽好板的?”都說左撇子聰明呢。
  “不管不行,我寫字都是反著的。”他側過身來給我一個臂彎。
  我躺進去發問:“為什麽會那樣?”
  “我也不知道了,”他把被子拉上來蓋好,轉著眼睛回憶,“八九歲就改好了,之前都是寫反字兒。話也說不明白,有人被鎖在學校大門外邊進不來了,我去告訴門衛,說‘你出來去了’,他弄了半天才明白,笑壞了。啊,你也笑我!”
  我不是故意的,隻是剛好想起保安說的“上小學還分不清你我他出入來去”,我以為他用修辭格,原來是陳述事實。“你可能真不是地球人。”
  “對啊。和他們沒法溝通,連我姐也說我是自閉症。就保安不說。”
  “完了你就成天粘著他。”
  “他總往我們家跑,當時他爸的姥爺還在世,那老頭吸毒……”
  我一顫。他感覺到了,低頭看看我。我吃吃發笑:“啊?那得活了多久啊,他太姥爺姓歐陽是嗎?”
  他怔了怔:“不是那個西毒。”
  是那個吸毒,我聽得懂。
  那次在酒吧看見季風,和他一桌喝酒打牌那些人,有幾個是抽加料煙的。
  我也聽得歐娜的意思,不自覺聯想起季風最近的反常行為來,像黑群說的,他做過什麽自己都忘了。他以前也是丟三落四,但沒這麽誇張離奇。
  身上陡增的重量讓我呻吟一聲,橙子凝重的黑眸一瞬不瞬地望著我。我哄著這撒起酒瘋智力嚴重退化的家夥:“你接著說啊,我聽著呢。”
  他很不高興:“我根本沒出聲,就看你在想什麽呢。”
  我推他下去,把歐娜給出賣了。那個傻丫頭,不過真挺替她高興的,受過那種傷還敢愛,這是好事,比平靜地活下去要好得多。“……就因為人家陪她看一次夜景,沒瞧她就連跟黑群拌嘴都臉紅,小學生啊?”
  橙子漫不經心地以姆指來回撫著我的手背說:“女人在喜歡的人麵前總會小上十歲。你沒聽過這說法嗎?”
  “聽過,你跟我說的麽。”這種駭人聽聞的事怎麽還能有第二個人說得出來,那我寧可回星球去。“這麽說我就是十四歲了,你拉我同居是犯法的錢先生。”
  他倏然坐起,把我嚇了一大跳。“我是你喜歡的人嗎?”他問,欣喜的雙眼瞪得老大,讓人沒法拒絕這個問題。
  我抱歉地別開臉:“對不起,我不能看著這張臉說出傷害你的話。”
  酒氣撲鼻,他拱在我懷裏使潑:“是嗎家家,你喜歡我嗎?是吧?剛才接得那麽順嘴~~”
  我渾身癢癢肉,他調皮的發絲快要鑽進我皮膚裏一樣,邊笑邊捶打這而立之齡還學人家撒嬌的中年叔叔。他卻圈緊我,砍掉腦袋非要聽答案不可的絕然姿態。我用額頭頂他:“你快閃開,我都說過了。你頭發真紮人。”
  “再換別的思路答一遍嘛。”
  撫著他的細柔的眉淺笑,算是默認了。
  他一把擒住我,翻了個身讓我趴在他胸前,清澈的眸子晃動黑曜石的光澤。“家家我愛你,非常非常愛,比你聽到的還愛。”
  “太濫俗了。”雖然很中聽,使得胸腔裏心跳鬧哄哄,我不客氣地嘲諷,“跟韓國電視劇似的。”
  他笑,手指無意識地在我臂上寫寫畫畫:“韓國電視劇還說:全世界的愛都給你,還是覺得不夠。要是有一天我死了,你要把這些愛好好分配,每一天每一天地用,等到用盡時,再來找我,我會繼續愛你……為什麽韓劇的主角總得死一個?”
  太不吉利了!我攥拳在他唇上鑿一下。
  他很假地呼個唉喲,壞壞地說:“韓國那麽小地方那麽多人,死點兒也沒關係,噢?”
  這倒不敢亂說。“不過我覺得他們沒有經商頭腦,你看中國人拍的就很少死人,回頭還能拍續集。”
  “死了也能拍啊。世界上最著名的愛情片就是死人的故事,一起和泥那個。”他舉著兩隻手半握,在我眼前轉圈。
  “人鬼情未了。”我提詞兒,啐道,“那是和泥嗎?虧你還是學導演的。”
  他沒人格地否認:“我是學攝影的,學韓語的。”
  “所以上班也就是修照片看韓劇是吧?”因為沒什麽使用環境,我單詞已經忘得差不多了,而他剛才那段“死了也要繼續愛”,用韓語說得非常流利,不知道是哪裏的台詞。“啊,還有摳地雷。”
  “沒~”他輕吻我的掌心,快速逃避話題,“生日快樂,兔子。”
  我被這個稱呼叫白了臉,人家都叫什麽小野貓小狐狸小燕子小蜻蜓什麽的,他這昵稱起得可夠標新立異,以前我也就當沒聽見了,可是這次居然弄出了實物。指著床頭的生日禮物責難:“我好像是屬狗的。”
  錢程大笑著吻上我:“你就是兔子。”
  水晶兔寶寶安靜地站在小櫃上,看著眼前少兔不宜的情景,臉頰折射出紅色光澤來。

  雪壓狂風,是以嚴寒見放
  兔子就是看上去乖乖的,很安靜,不吭聲,骨子裏卻流著叛逆的血,是一種很不聽話的動物。它不願意讓人碰,也不討好人,比貓狗都難馴服。
  這是橙子在我不懈追問下的解釋。
  難馴嗎?這是人的問題吧,你們為什麽要馴服兔子呢?唉,不知不覺站在這東西的立場說話了~~
  我要是像兔子也是像它一有什麽響動就高度緊張這一點。
  夜裏一直在想歐娜說的話,想季風會不會碰那種煙。季風不信邪,他肯定以為什麽東西都能戒,他可能會碰。季風對人少防備,缺乏起碼常識,陌生人給的煙他可能會接。最重要的,季風現在有一個希望被麻木的腦子,焦渴的時候,孟婆湯擺在眼前都敢喝下去。
  加料煙,加的是什麽料?
  對於毒品,一直認為是離我生活很遠的東西,上學時候聽禁毒宣傳心裏還道杞人憂天。大地是圓的,誰離誰都很近,區別是有的被你忽視,有的你視而不見,有的握在你手裏。
  手抵著橙子胸膛,他睡得正迷糊,一隻手覆在我手上。我晚上酒喝得不少,這會兒卻絲毫沒有困意,又不敢翻身,怕把他弄醒。本來想讓他幫我跟鬼貝勒打聽一下歐娜說的那種煙有多嚴重,可這半醉半昏的模樣,說了也沒用,都夠嗆能想起來季風是誰。
  很遲很遲才睡著,遲得都快到早上了,一覺到正晌午,漓漓拉拉又睡了幾小回籠,越睡越黏,趴在床上不想起來。
  牆壁上那幅卷軸,我這輩子最大的一張照片,情景是好看,我笑得也自然,可是比起橙子後來給我拍的那些,這個挺普通的。橙子說這是第一次看見我,還強調說真是第一次。我一路安安靜靜地走,突然眼神一變四下看看沒人注意自己就去轟小鳥,說得像妖性大發一樣。
  一見鍾情嗬,聽都沒聽過的事,居然發生在我身上了。長得美嗎?托著下巴歪頭仰望那個掄雨傘趕鳥的,離第一眼美女的差距還是很大的,但看習慣了也還行,挺上相的。五官中等偏上,身材中等偏下,整體一般人,鑒定完畢。再回頭看橙子,伸手想彈他鼻子,觸到之前忌憚地停住,改在腦門上輕敲一記。
  兩扇睫毛微顫,掀開來,給我一雙布滿紅絲的眼,好嚇人呀。橙子表情木然:“這是哪裏?”
  “還在地球。”
  他失望地重新合眼,幾秒鍾後伸個懶腰揉肩敲頸:“為什麽睡一覺比不睡更累?”
  我低低飲泣:“昨日公子大醉而歸酒後亂性……”
  他嗬嗬笑,手臂放下擁住了我:“難怪美美地發了個春夢。”唇重重在我額前吻一下,“公子不會虧待你的。”
  “公子……”我感動得淚眼婆挲,終於長長打了個嗬欠,“還是來點真章兒的吧,起來給我烤幾個麵包片。”
  “中午了吃什麽麵包片兒。”他骨碌碌轉半圈眼珠,坐起來倚在床頭,很無恥地往大院撥電話問人家中午吃什麽。
  秦堃人瘦,肚子還沒有太明顯的跡象,妊娠反應也小多了,人很有精神,皮膚特別好。她本來沒做好要小孩的準備,格外擔心這個孩子的發育問題,曾經一度想做掉。鬼貝勒尊重她的意思,但老爺子有點不忍心。好在每次產檢結果都不錯,隻是血壓偏高,區洋說是正常產婦也會有這種情況。她本身也是高齡產婦,又是醫生,所以一有時間就抱著孩子去陪秦堃,我們三個就總能見麵。
  我跟橙子去蹭午飯的時候她也在,大宅子裏的氣氛和公司相比簡直就是世外桃源。老爺子與鬼貝勒各持一個小砂壺對弈,秦堃坐在藤椅裏正和區洋翻看一份雜誌,我們倆一身風塵仆仆地進去,感覺生生破壞了一屋子呷茶弄花的悠閑。秦堃揚著雜誌說:“家家你快來看。”
  還是經BPA國際媒體認證的紙刊,封麵人物一身正裝,麵容冷峻,才依稀瞅清“中坤新掌門”之類的字樣,已被肖像權人一把奪走,嚷著餓了要開飯。我擠兌他:“這攝影技術還不如我們新掌門呢。”
  那邊鬼貝勒想是也看過了,譏笑道:“給我們清債公司作代言吧老弟?”
  午餐豐盛,老爺子和區洋一直在聊小孩兒的話題,鬼貝勒也興致勃勃插嘴問東問西。橙子整頓飯都在抱怨應付的那些份外事,當初他是為了讓大姐安心留下寶寶才毛遂自薦主動參與公司運作,以為可以做超級代理,現在看來想法太單純了。中坤樓高影長,一有風吹草動各界媒體莫不爭報,何況更換最高領導人這種大舉動。
  區洋是來給老爺子做定期心髒聽診,吃過飯就著急回家看寶寶,也便沒多留她。白胖子伏屍來接鬼貝勒,正好送區洋回家,我跟到門口想問鬼貝勒加料煙的事,轉一想這不是一句話兩句話能說得清的,就順勢問區洋:“錢程鼻子總是出血會不會落下什麽毛病?”
  鬼貝勒很意外地看看我:“頂天兒就是貧血吧。”
  區洋也說應該是沒什麽,以前查是鼻腔內毛細血管壁薄,見我仍不太放心就說哪天有空到她那兒做個血樣分析。
  於是又待了一會兒就押著橙子去公司,各自處理手頭上的碎活兒,打算明天不管他是否有反對意見都起早帶他去抽血。
  第二天橙子比我起得還早,我感覺床墊動了動,隱約聽見他說哦也,這時身子一輕,連被子帶人都被抱了起來。我磨牙準備行凶,他轉身讓我看窗外,窗簾大開,窗外一片白茫茫,讚了一聲,裹著棉被跳離他懷抱,欣喜地抵著玻璃望著罩了滿世界的大雪。上個月末也飄了點兒雪花,但沒落地就化了,這次的才叫正兒八經的雪。
  北京有幾年沒下這麽大的雪了,好像是我剛上大學那年,有一次雪特別大,公交車到轉盤下邊基本上都堵住了,出租車更開不動。很倒黴我就在其中一輛公交車上,晚上九點多,十幾站地,足足開到淩晨四點才到學校,不幸中的大幸,是空調車。還記得當時經過一輛馬車,趕車老頭大概一輩子沒那麽得意,在煩躁的車笛聲中把鞭子抽得啪啪響。全車人看著他的揚張而去的背影,都是又氣又無奈。
  去年的雪也少,橙子給我拍了一些雪景照片,一些白色都是後加上去的,乍看是實景,可心裏知道那是效果圖。
  這回真的全白了……像M城的雪一樣又白又厚,一定又輕又軟。
  “今年入冬的第一場大雪。”他在背後擁住我,“有沒有你家的雪大?”
  “嗯。”我靠在他身上,眯著眼睛享受清晨,風花雪月好景致,總能讓人的心都跟著浪漫起來。難得賞雪雅興上頭,身後這人卻不給配合,把我一人丟在窗前,相機翻了出來。我張開手抻著被子,任他怎麽叫都把自己和半扇窗子擋住不肯讓他拍。
  橙子降了,扔下機器去刷牙洗臉,跟我打商量,一會兒他去驗血,我陪他晚點回公司,找地兒瘋一陣兒。我連連答應,他刮了一半胡子想起來不對勁兒:“今天好像是禮拜六。”
  “可是今天串休元旦假期。”我從他工作室裏把三角架拿出來支好,調試高度,設定待拍時間,其它的就不會了,複雜的機器。“橙子,在屋裏用開閃光燈嗎?”
  “衝著窗戶不用。”出來看我一眼,我拿相機捏捏捏,他切我,“不讓我拍自己玩上了,你弄不好光可以選自動對焦,要不快門反應慢……”
  我轟他進去:“沒問你那麽多!”
  他訕訕地洗漱完畢,過來要幫我調相機。
  好,二十秒!我拉著他往窗口跑,他不明所以,跟過來看發生了什麽事,我指著窗外:“看,越下越大了。”他呆呆地轉頭看,我單手勾著他,幫他整理發型,眼中奸光不掩,然後彎起一朵自認最魅惑的笑容。
  他沒定力,舔嘴唇:“你沒刷牙。”
  五秒倒計時,短促的提示音。
  趁他沒注意到之前捂住他耳朵,預想中帶薄荷味的涼唇壓了下來,我忍住笑意,在最後一個嘀後圈住了他脖子。
  快門聲入耳,橙子全身僵了一下,望向相機,我已經偷吃得逞地去檢驗成果。
  泛著白光的大片落地窗,兩個黑影疊在一起吻得纏綿,稍微有點偏,沒有彩排就上場,走位果然出問題。“為什麽比我剛才照出來的黑?”
  “嗯?快門時間短。”橙子把下巴放在我肩頭,手從兩側圈過來,托著相機看了看,笑起來,“位置調得還挺好,給我當學徒吧。”
  “能照出來人就行唄,還用跟你學什麽!”我從他胳膊底下鑽出去,“我洗臉,你把這攤兒收拾起來。”
  “照得出人就算出師嗎?”他熟練地把器材裝包的裝包裝盒的裝盒,“什麽東西玩好了都可以很花哨。”
  “是啊~”我一嘴泡沫地說,“用PS做數據庫。”
  他沒脾氣地咧嘴笑。“沒你這樣的,總揭人家短~”
  “你也揭我短嘛。”
  “你腿短。”他皮笑。
  我的眼神淨白通透,扭身到玻璃牆後邊不跟他嘮了。塗了眼霜出來坐在床邊按摩,聽見咕咚咕咚喝水聲,睜眼一看,拿瓶礦泉水喝得正解渴,我發瘋一般胡亂捶他:“告訴你要空腹~~”
  他躲著我的拳頭:“喝水沒事兒。”
  “怎麽沒事兒!”
  “不信一會兒問區姐,再說我才喝了一口!”
  “原則上來說是沒什麽影響——”區洋看著化驗單上的項目值,若有所思。
  橙子聞言揚眉:“看吧。”
  我給他兩把小眼飛刀:“聽說完。”
  “程程你今年做過體檢沒有?”
  橙子點頭:“8月份開保安車跟人碰了一下,做過腦CT。”
  “上次全身檢查什麽時候?”
  “去年跟我姐一起來的。”
  “你姐一年兩次。”
  “春天那次。”
  “驗血了嗎?”
  “驗了。全正常。”
  區洋在本子上簡單記錄幾個數字,摘下聽診器,拿著化驗單和她寫字的那張紙起身:“你們先坐會兒,我馬上回來。”我們倆巴巴地看著她,她安撫地笑道,“別緊張,血小板和血紅蛋白偏低,我拿到專科診室讓他們看。”
  橙子問我:“血小板是什麽東西?”
  “你8月份出車禍了?”8月份他抓野人剛回來。
  “不算車禍,被頂了一下,保險杠擦了幾道印。”
  “那拍什麽CT?”
  “因為……暫時性失憶。睡醒一覺什麽也不記得了,但是過幾分鍾又好了。”他臉上有不解,到現在也沒明白為什麽會有那種症狀。好在隻有那麽一次可怕的感覺,後來自我分析,懷疑是之前在神農架被一種植物紮到留下的後遺症。依稀記得那藤草長得比蓖麻葉小,蔓上有小軟刺,手一碰著它像電擊了一樣,麻癢了好一陣,但當時也沒起皮疹什麽的,就沒當回事兒。
  我看過他沿途拍的那些奇異花草和景色天光,美不勝收,好則好,可若是用他自身的安全去換,怎麽想也是得不償失。
  區洋和一位表情嚴肅的老者回到辦公室,讓橙子跟他再做個檢查。我被他們折騰得心慌,區姐留下來陪我,隨便聊聊天,看我繃著臉,哄道:“初步看沒什麽大事兒,讓專家給他多做個血塗片求安心。”
  “那個是檢查什麽病的?”
  區洋言詞含糊:“什麽病都得驗血啊,等等看,過一會兒就能出結果。”
  可是普通病症隻要做血常規就好了,除非是血液方麵有問題。
  半個小時過去,原本就心不在焉的兩個人話題漸漸枯竭,第一個冷場出現時,橙子回來了。為他做檢查的大夫把區洋叫走,我拉住她的袖子,她始終揣在製服口袋裏的左手拿出來,拍拍我的手背:“我先去看一下。”
  她的掌心有汗,我自然就跟著出了一頭汗。
  橙子察言觀色地攏著我頭發:“區姐說我怎麽了?”
  “你去檢查大夫都說什麽了?”
  “問我鼻子出血頻率。也沒什麽頻率啊,碰重了就出血,打噴嚏,天熱,反正就那幾樣,給他數了一下,時間不固定,夏天比冬天嚴重。又問挺多別的,經不經常發燒。好幾年沒燒過。還問視力,別的不行就眼神兒好。除了鼻血別的地方有沒有血斑,什麽意思?我血有毛病?”
  我心煩意亂地輕斥:“閉一會兒嘴。”
  他不聽話,自己診斷:“有也不是什麽大毛病,這些年就一直這樣不也沒事兒嗎?”
  “你就是這麽不在乎才沒事兒變有事兒。”區洋這次回來得很快,手抄一遝紙單抽他腦袋,“自己看,血小板減少性紫癜,怎麽搞的?”
  “什麽紫癜?”我們都聽不太懂。橙子低頭捋袖子露出一截小臂,上麵有夏天出酒疹落下的色斑:“這個?”
  區洋掃了一眼:“不是皮膚病!告訴你吃藥期間不準喝酒噢,還有幾天是不是過生日,那也不能喝,否則這藥就白吃了。家家看著他。”
  “嗯。這是什麽病啊?”
  “就是一種常見出血性疾病,普通人出鼻血,少量的在鼻腔內就凝固結痂了,像程程這種凝血機製發生病變了,血液無法自身凝固,導致出血量大。”
  我從中學生物課本裏翻出相關知識:“血友病?”
  “沒那麽嚴重。走吧,領你們去開藥,邊走邊說。不要有壓力,這種病有自限性,要是配合治療用不了幾周就能痊愈。”
  這句話才算是把心打回原處,橙子牽著我手,掌心相碰,溫熱潮濕,我微仰著臉迎接他的視線,那種眼神讓我想起一個不太恰當的詞:置之死地而後生。
  合著他也是害怕的。收緊了手,我說:“楊毅結婚前你病好了就行。”
  “你帶我去參加嗎?”橙子小心翼翼地問。
  我允諾:“恢複正常我就領你回去。”
  區洋細心地在藥品包裝上寫明用法用量,隨口問誰要結婚。我說是我妹妹,區洋抬頭,扶著眼鏡笑:“喲,傻女婿要上門了。”
  這女婿笑得還真是不枉稱個傻字。
  “區大夫。”掛號處護士伸脖子出來喊,“血研室周主任找您。”
  區洋應了一聲,口袋遞給橙子:“準時準點兒吃,病不好人可不要你了。回去吧,有什麽不良反應及時打電話。”
  橙子美滋滋地翻看那些藥盒,恨不得一下全吃到肚裏藥死病菌。出醫院大門一股刺骨寒風卷著大片雪花吹來,他背身擋在我麵前,藥口袋掛在手腕上幫我拉緊披肩,小聲讚道:“這顏色襯得你臉色特好看……”
  我猛地撲進他懷裏,隻壓住半麵披肩,另一半在身後隨風鼓動。
  他不及防地腳下打滑,好在醫院門前的大理石台階上鋪著防滑毯才沒有摔跟頭。風雪中行人低頭趕路,也有投來好奇目光的,我隻是牢牢圈著橙子的腰,鼻音濃重地說:“嚇死我了。”
  他錯愕一瞬,捉回那半麵披肩,笑著將我抱緊,也沒說什麽話。
  地獄到天堂,原來不用經過人間,隻是一紙化驗報告。

  盤旋不舍,是以現境見放
  2006年冬天的第一場雪,也是最後一場了吧?
  巴格達時間6時5分,伊拉克前總統薩達姆•侯賽因被執行絞刑。
  橙子說:“人活好好的,勒死幹什麽呢?”
  我兩眼昏花地看著電腦,隨口接:“那你去替他吧,你活好好的也沒什麽用,光知道蹺班在家看電視。”反複審核表格裏的數據,確定沒有任何紕漏,明天打印出來上報,今年就算結束了。伸著胳膊敲敲肩膀,完工舉止一出現,閑人立馬出溜過來,動作迅速惹人發笑。拈起他衣襟上的蛋糕屑扔進垃圾筒:“幹什麽?”
  “就抱抱你。”
  “發洋賤。”小小的甜蜜在心底歡喜著,不聲不響鑽進四肢百骸。
  “老妖怪打電話讓明天下班直接去他家。”
  “嗯。”隨便吧,我做好這三天新年假都泡在大院的準備了,反正歐娜黑群他們沒課昨天就走了,哪吒元旦之後考試,這幾天也就在她太爺爺家過,季風又不在北京。季風一個人在西寧過元旦嗎?也可能會拐去南京找季靜。他怎麽也不說給我來電話報個平安什麽的?但是我又怕他來電話,現在一想到和他說話第一句就是問他在酒吧有沒有亂抽別人給的煙,這話題不適合大喜的日子談,而且必須要跟他麵對麵嚴肅地處理才有效果。“對了,橙子,你以前在酒吧玩……”
  他眉眼正經地回答:“從來不和女的亂來。”
  “做賊心虛。”
  我不過是想問問酒吧裏的毒品有什麽概念沒。他不抽煙肯定不會沾,不過如我所料,有時候會和鬼貝勒保安他們聊起。“是說麻煙吧?那東西一根兩根抽不成癮還難受的。保安以前也抽,朝鬼貝勒要的,後來怕影響記憶力就不碰了。小金那麽滑頭,她又不抽煙,不會碰的。”
  “他最好別碰。”我咬牙切齒地祈禱。
  橙子說:“甭在這兒自己嚇唬自己了。我跟你商量個事兒,元旦就咱倆人兒一起過吧,不去我姥爺家了。”
  倒挺有想法:“那你去跟你姥爺說吧,去吧。”
  秦老爺子的脾氣沒人摸得準,順心眼子什麽原則都沒有,趕上不痛快在他麵前說話都得小心翼翼,而像橙子打的這種主意,無論老爺子心情好壞,提出來準得挨剋。鬼貝勒唯一的親人就是老婆,肯定是陪著在秦家;哪吒也在;然後我們這家逆天而行?嗬嗬,好日子過膩歪了是嗎?
  除非我說帶橙子回M城過元旦……我指著貼得無比之近的算計嘴臉:“哦~~”明白他在跟我商量什麽了。
  他心虛地同我合聲,哦到最後一口咬住我手指頭:“反正他也不能把電話打到你們家去查。”
  “撒謊不是好孩子。”
  “我帶你去一個風景秀麗的地方,誰也不叫,就咱們倆。”他誘惑我,“看雪,喝茶,美死了。”
  “通州?”
  “比通州遙遠。”
  “廊坊。”
  我承認,昌黎比通州和廊坊都讓我意外,房子也不錯,渡假美墅,室內裝潢大氣考究。客廳有一個壁爐,不過沒點火,好像身處歐洲電影裏中世紀的豪華城堡裏,極度奢華的水晶吊燈旋轉樓梯獸皮地毯,除了電燈,大麵上尋不見任何現代文明,定期有人做清潔,房間很幹淨。到二樓上升了一個時代,有電視空調健身器材,旁邊牆壁上掛著幅人像油畫。
  橙子給我們做介紹:“爸爸,媽媽,家家。”
  這是橙子父母私奔的落腳地,離北京這麽近,老爺子若真不肯放過他們,又怎麽會找不到?
  我和橙子皆是困倦不堪,強打精神看晚會守夜,找錯了方法,晚會讓我越看越昏,疲勞駕駛的司機更是宣布放棄地爬上了床。別睡啊,再熬二十分鍾,你不想成為新年裏第一個和我說話的人嗎?他說我睡到後天都會搶到這個位置。我泡了一杯苦咖啡提神,隨手在飲水機下方抽出一本過期雜誌,發現了一組好玩的測試給橙子做,他說完一個忘了一個,有時候思索得快要睡著,我搖醒他給他紙筆讓他把答案寫下來。然後公布題解。念到倒數第幾個:看到咖啡,你想起怎麽樣的形容詞?解答是:這是你對於性的看法。
  他忽然把紙揉成一團要往嘴裏塞,被我以強大的好奇心支撐的體力戰勝,搶過來一看,他寫:熬夜用來提神的東西。不由驚歎:“還真是奇準的測試。”他瞪著我那杯咖啡說你這是誤導。
  電視裏終於演零點新聞了,我撲到羽毛一樣柔軟的床上,橙子向後一躲避開空襲,又湊過來:“要不要提個神兒?”
  我說好啊。他說那來吧。然後兩個眼眶淡青的家夥在納悶著對方怎麽還不行動這一問題中相繼睡去。
  一睡便是兩年。
  西元兩千零七年的第一天,我生憑首次領略海濱的冬天。
  公司零零散散各部門年終匯餐結束,我被這人帶到超市刷掉幾千塊錢買了一後備箱的吃喝日用品,然後回家拿換洗衣服,開了近五個小時的車,最後走進這樣一處人跡罕至的景致。冬天的海岸本來就沒什麽人,再說今天還是元旦。用最華麗的詞來表述我的心情:新奇。
  對我來說這種景色相當怪異,南戴河有暖流注入形成一條不凍航線,遠望仍是碧海藍天,但接近沙灘的地方有皺褶的冰裂痕的冰堆積起伏溝溝坎坎的冰,隻有薄薄一層,絕對禁不住人踩,也因此晶瑩剔透的,邊結冰邊融化,慢慢的由海裏向岸邊重新成水流,隨著溫度的升高,融化速度會逐步加快。最好看的是堆在一起的巨大岩石,底部掛滿厚厚白霜冰層,勾著人想起泰坦尼克號裏冰山撞破那絕美大船的場麵。
  這種風景叫秀麗?為什麽藝術家和我們正常人,呃,普通人,在選用形容詞時的思維差距這麽大呢?
  我踢踢蹲在地上用小石頭摳冰的人:“不賴嘛。”
  他專心搞創作,沒怎麽理我。終於在一層薄冰上刻出想要的形狀——占地兩平米的花體字,我紋身上的字母,準確說應該是季風指環內的字母,C&J,現在放大幾萬倍呈現眼前。橙子支起相機架,鏡頭對著個人打造的景觀,又鼓勵我也做些創作。我在漂亮的字母前轉圈:程&家。
  摩羯果然是逃不出宿命的軌道。
  摸起尖角石頭不費力地在下邊填了四個巴掌大的字:到此一遊。
  橙子笑崩,膝蓋發軟地蹲了下去,虛弱地喚我:“你這潑猴……”
  手裏的石頭幾乎是直線地飛了過去,目標很明確,就是精準度差了點。他挺身護住相機,中彈,挺立在凜凜風中振臂高呼共產黨萬歲。我軍則堅絕要拿下這塊高地,規劃建成全亞洲最大的精神病院,橙子若肯歸降就讓他當院長。
  一個人這樣歡快是精神病,兩個人,是幸福。
  幸福何等堅固啊,使大海成冰。看雪,喝茶?而眼前金沙成坨,近海枯竭,冷風刺骨,吹散積雪,我的幸福把我纏得像木乃伊一樣,拖著我的手在凍僵的沙子上走。今天不下雪,太陽從海岸線緩緩移至頭頂光芒四射,那樣熾熱的光為什麽沒有溫暖?抬起手來靠近它,寒意卻迫不及待地從領口袖口細隙鑽入,擠跑一點我的溫度。這裏的冬天竟然比M城的還要冷,陰冷陰冷。要是把夏天和冬天的陽光交換,能不能夠冬暖夏涼?
  橙子將我動作過大弄亂的衣服理好,鄭重地給我上地理課。太陽始終都在那裏,是地球瘋跑,才有四季交替。你喜歡冬天還是夏天?
  我喜歡夏天,但是有蚊子和中暑,冬天又太枯燥。
  橙子說:“還是星球好吧?”
  我點頭:“嗯,我們聯絡長官回去。”踮腳在他頭上找天線。
  橙子藏不住訊息了,向我宣布:“我說實話吧兔子,你被放逐在這個宇宙垃圾場了,回去的名額隻有一個,長官決定選我。”
  我捉緊他的圍巾拉他低頭與我對視:“那我怎麽辦!”
  “找個喜歡你的人,聽他的話。”他直直地盯著我的眼睛,無比遺憾地說。
  濱海小城的風不知道吹痛了什麽,嚎嚎慘叫。
  最終,關於星球的討論,因為犯到我的忌諱,橙子被罰做晚餐。
  從冰箱裏取出買來時已煨好的牛排解凍,放在平底鍋上煎,直接廢掉了一塊。第二塊外型過關了才敢裝盤,還用巨大個兒的高腳杯倒了點紅酒,單手托著奉上。聞著好香。
  “吃著也好香!”我大口咽下肉塊,把叉子放回白瓷盤,“隻配神來享用,我們吃了會折壽,還是擺著看吧。阿們~酒我喝了。”一口氣幹掉杯中酒,總算去除了口腔裏的怪味,這才渾身乏力地起來去準備人能吃的晚餐。
  橙子適時表現我星球戰士的勇敢,用手抓起來神的食物送進嘴裏,嚼都沒嚼便吐出來:“為什麽是苦的?”
  “方便麵都能煮成甜的在你身上還有什麽不可能發生的廚房奇跡?”
  他哭喪著臉,用刀叉將牛排分屍。我煮火腿雞蛋麵,營養又充饑……“橙子我們好像沒買雞蛋。”
  “打電話讓保潔明天來的時候買一些。”
  “你知道現在幾點了嗎?”煎一客牛排一小時,刷鍋十五分鍾,第二客半小時,切小黃瓜和胡蘿卜擺花四十分鍾,我餓到昏睡,直接睡過晚餐改吃宵夜,我們橙子也算持家有方。
  餐桌前忽然傳來驚喜的低呼,抽象流廚師把扒了皮的牛排送到我嘴邊:“你吃,裏麵的味兒還不錯。”
  勉強讓人吃了沒有輕生的念頭,不過很奇怪他為什麽會吃到這裏邊的肉。
  新的一年,橙子生日,很算得上是日子的兩天過去,第三天早上忽然舍不得這片沒什麽生氣的冰海。可能也不見得真就是喜歡,隻是但凡說再見的時候總會有那麽點不甘。像是在文學網站追一個連載,故事也不很精彩,甚至是厭煩的,但追得久了又不想它結文。人腦情感區域的構造很畸形。
  這兩天歡兒撒大了,兩人到晚上都有點低熱,沒敢再出來感受大自然。漂亮的大賽歐開到海灘(橙子語:“是路尊。”我對三種車標有默化意識,見了大眾一律叫桑塔那,見了別克一律叫賽歐,見了現代一律叫的士),坐在裏麵吹暖風賞雪景,還真的下起雪來了。
  “要不晚回一天?”
  “不行,出來混的一定要講信用,說玩三天就玩三天,要不然叫眾多小弟怎麽服你。”
  這麽經典的台詞他竟然不給我麵子,哼笑一聲就算完事,開了兩下雨刷清除風檔前的薄薄雪層,給表演了一個絕活:右手在凝著細細水汽的玻璃上畫了一個四方框,畫的同時左手在另旁邊寫字,畫一道線寫一個字,方框畫完,配字:時光之門。
  八個月已夠生一個健全嬰兒,這片海灘的八個月,隻是人來人去,什麽也沒有醞釀出來。
  時光之門被封死了,橙子沾滿冷水的手貼在玻璃上,問玻璃外麵固化的海:“你會不會還想他……超過朋友的那種?”
  腦子裏篷然炸開的是什麽東西,我還沒有想出來,他又接著說:
  “家家你知道嗎?你像一個城池的主人,所有劃歸這城下的事物,都要牢牢守住,你不去拋棄什麽,也不允許他們消失。你容忍城外來客,但他隻是客人。你從開始到現在,”他半說半唱那悲情韓劇的主題曲目,然後笑笑,看也不看我一眼,“我很清楚,你肯和我在一起,隻是因為我愛你。我如果有一點對你不上心,你都會毫不猶豫地趕我出城,所以我對你每天都多一分感激,多一分壓力,我隻怕做得不夠,讓你提前趕我離開。”
  “還真深情。”冷冷的譏諷不假思索地從我口中說出,不意外看到橙子瞬間慘白的臉。
  對一個從小爭強好勝搶第一名比什麽都狠從不接受失敗的AB型摩羯座,有什麽比完美更重要?和眾所周知喜歡的男子最終白頭到老人人稱道,我連這份最大的完美都不要,驕傲也不要,卻換得他一句:你肯和我在一起,隻是因為我愛你。
  隻是因為他愛我!
  狗屎。
  混蛋。
  血液在血管裏狂飆,拳頭攥得太緊而微微顫抖,怒火煮沸了腦漿的劇烈情緒,冷靜在身體某一處生拉硬扯的疼痛之下蕩然無存。叢家家在胸腔裏找到那根最柔軟的經脈蕩悠來蕩悠去,女預言家在尖笑:“你眼瞎你眼瞎!你活該!”
  錢程啊錢程,你不為天驕之身得意,不彰顯過人才華,不倚器上層皮貌,但對感情又是何等自負。你隻知道你有情有義,別人便拿你做缺糧時期的芋梗湯不得已的選擇?
  紫薇上次回國來說過這樣的話:“你以為是我把四兒灌醉的?是你,你對錢程的緊張,讓他生氣,挫敗,才喝了一杯又一杯。”就連紫薇都看得出來的,眼像穿膛刀子的人為什麽隻肯閉起眼來假設一切都是夢境?
  我不隻是你照片的模特啊橙子,用不著對我說謝謝,知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個詞叫相愛?
  不知道車是怎麽開回來的,天還很亮,北京竟然是個晴天,街上的熱鬧把車子從海邊帶來的雪花給融化了。
  “找地方讓我下車。”陌生的建築不要緊,我生存了24年的地球,即使長官真的不肯帶我走也不要緊,有人的地方我就能找到回家的路。
  我啊,上初中時覺得小學的沒心沒肺很快活,上了高中又覺得初中的學業很輕鬆,到了大學想念高中的玩伴,工作了又懷念大學時代的單純與浪漫。總是慢一些總是慢一些,總是不懂眼前的幸福,總是追究過去的事,堅持把每一件事都做完,是以見放。我被我自己放逐了。我單知道有些事情是沒有結局的,而有些事情,在我以為是開始的時候,卻已經結束了。
  橙子,再見。
  怒氣唯一的對手就是悲哀。我的這一個轉身,明明挺直脊梁,不知為什麽灰溜溜地想哭。腳下步伐快了起來,快得兩側街景以模糊的形態呼嘯而過。天眩地轉地搞不清方向,一頭撞上從店門裏出來的顧客,體型上的較量使我反彈回來跌坐在地上。這個沒風度的家夥看不出我失戀,還嫌惡地訓斥:“跑什麽呀!”可到底有良心地彎腰過來扶我。
  跑出了多遠,我不敢回頭看,因這距離可能會讓我再沒有跑下去的力氣。我躲開他的手,搖頭,被他強行拉起,這時我聽見有人喊:“叢家家——”
  那個漂亮得讓女生都不敢正視的男人,不知什麽時候從封閉的車裏鑽了出來,靠在車門上大聲地叫我的名字。他揮著手等我聚焦,然後將手掌擴在嘴巴上,皺著兩筆絕妙好眉,在人來人往中扯劈了嗓子問:“你愛我嗎?”
  連旁邊賣驢打滾兒的小販都在看我,我幾乎是下意識地的撥腳就走。他追過來,帶著路人驚訝的目光,跑賽速度真快,幾下就追到我麵前,一手按住我的肩膀,劇烈喘氣。
  我說:“不要在人多的時候大喊大叫!”
  占滿他的懷抱。

  反複難測,是以安然見放
  我從沒允許自己這樣縱容過誰,就連楊毅,胡鬧的時候也會挨我罵。可是錢程的那些話,試探也好,故意氣我也好,他說了我就要當真,他想趕我走我就走,他想讓我知道的我就知道,他想隱瞞的我就什麽都不問。
  隻要他認為這是好的。
  通過血液科的專家問診,橙子的病需要進一步診斷,非典時期留下兩個比較著名的醫學術語,疑似和確診,橙子是疑似,疑似白血病患。血常規和抹片無法排除造血係統病變的可能性,必須要進行骨髓穿刺做切片檢查。本來骨穿是沒有任何危險的,但橙子有不規則的出血傾向,就得特殊操作了,他這幾天吃的實際是凝血藥,以降低骨穿時出現異常的幾率。周主任說,應病人本人的要求,在確診前不想讓家屬知道病狀徒增擔心,所以違反醫生守則地沒經最後檢查就開出紫癜的診斷書。當時是想連區洋也瞞過的,又怕出問題,畢竟橙子現在多少算某領域名人,於是轉眼又把她請過去商量。
  我是眼睫毛拔下來能當哨吹的,區姐被周主任叫回去我剛落回肚裏的心又提上來了,直接的反應是醫生沒有對橙子說出真實病情然後托區洋向我轉達。回到家等了好久也沒來消息,謊稱下樓買東西把電話打過去。既然那張診斷不能讓我安心,區洋也就沒再隱瞞,想不到是尚未出最壞結果,橙子卻私自做了最壞打算。
  確診前不想讓我知道,打算給我致命一擊嗎?
  周主任就是那天給橙子做血液抹片檢查的老醫生,是該領域權威,大概是因泄密而略感心虛,故意當著我的麵把將要進行的骨穿術輕描淡寫,並說根據查體特征橙子確診的可能性非常小。目前除了鼻衄之外並無發熱和貧血等明顯臨床症狀,白血球也沒有增多。但是離骨穿室越近,我心提得越高,血壓直線下降,視線開始多維化交疊,眼前的景物好像全擺到了同一個平麵,擠得滿坑滿穀,空氣都無法出入。橙子忽然表示後悔向我坦白了:“因為我感覺你要哭。”
  明知他是激將法,我還是孩子氣地中計:“錢程你看著,你疼哭了我都不帶掉一滴眼淚的。”
  他露了恐慌之色:“特別疼嗎?”
  我用張震講鬼故事的語氣向他編造檢查過程:“一尺來長的鋼針,要一直捅進骨頭裏麵,要是你骨頭硬,”我用手指猛地戳他腰椎骨,“就得拿錘子鑿進去。”走廊響起一聲慘叫。
  正和周主任交談的區洋回頭警告:“沒會兒老實氣兒!”
  橙子舉報:“她嚇唬我。”
  我無辜地耷拉下眼眉,區洋懷疑地瞪視橙子。周主任笑道:“這種輕鬆心態很好,進來也不要緊張。家屬在外麵等吧,過程最多二十分鍾。”說完拉上口罩進了無菌室做準備。
  我挽著橙子手不放,他怪異地看著我,我說一起進去。
  橙子立馬瘋了:“你進來幹嘛!”
  區洋也不讚成:“裏麵需要無菌,不然會引發炎症,盡量減少人員進入。我也不進去,陪你在這兒等著,放心,這實習生都能做好,跟抽血一樣安全。”
  我不是擔心安全問題,聽說骨穿是非常疼的,要把骨頭鑽一個洞,我看著右手十指,想象一根不鏽鋼針將其穿透。雖然會打麻藥,但藥勁兒進得了骨頭嗎?橙子說我是魔法,也許我在旁邊他能忘了疼也說不定。
  他捏捏我臉蛋:“沒事兒啊,你當我真能嚇著?剛才逗你玩呢,我小時候在S市就做過,根本不疼。”
  沒幾分鍾他的謊言就被拆穿,周主任苦笑著打開門:“普魯卡因過敏。”
  橙子坐在治療床上咧嘴傻笑,區洋又氣又心疼:“這孩子怎麽這麽有節目呢。”接過領藥單帶我去藥房取另一種麻藥,不過據說這種替代品毒性大,不能用太多,減少麻藥也就是說可能會很疼。到底疼不疼,隻有橙子自己知道。
  前前後後隻有十來分鍾時間,周主任在裏麵整理骨髓液標本,橙子自己出來的,也不用多問,主動俯身對我耳語:“好像晚上做太瘋了第二天早上起來的感覺。”
  先不說有病沒病,單是這種檢查,已經讓我快受不了了。
  周主任安排了一個臨時病床讓靜臥幾個小時,穿刺點沒有出血現象才可以照常活動。抽出的骨髓要做什麽細胞培養和病理分析,明後天才能來知道結果。橙子告訴區洋:“不管查出來什麽沒有,千萬別讓姥爺和我姐知道。”區洋點頭,囑咐他好好休息,一切等化驗結果出來再說。她還有別的病人要看也沒多待。
  我坐在床頭,橙子靜靜盯著床台上的小盆栽出神,兩個人有好一會兒都不言語。後來我手機響,楊毅來電話閑聊,聽出我心不在焉,問是不是上班不方便說話,簡直讓我欲哭無淚,知道這是上班時間還來電話,完了好意思問人家方不方便。比較奇怪的是她天南海北扯了一圈隻字不提紫薇,掛電話之前忍不住問了一句,把她問懵了,嗯了半天才道:“她回來了嗎?聽誰說的?不可能吧,她要回來咋也不至於不告訴我一聲。一會兒我打電話問問。”估計可能是臨時有事兒不回去了,變故總是始料不及的。
  橙子眨著黑眼睛一直看我說話,我笑他也跟著吃吃笑,這可把我嚇壞了,難道穿刺會留下癡呆後遺症嗎?覺得不可思議,還是開口問了,他氣得不行,一勁兒冷笑,趕我去找周主任。知道他在醫院待著難受,其實我也不喜歡,可起碼在這兒安心,商量他辦住院,等結果出來再出院。不想他大力搖頭拒絕:“不行,不去上班肯定有人跟我姐打報告。”
  “我幫你撒謊。”
  “撒謊不是好孩子。”
  “別找揍。”
  “回家。”他不容置辯地說。
  我竟然被他臉上表情給震了一下,乖乖地沒再吱聲。
  那次幾個人打牌橙子詐和被揪出來,保安起哄讓賠雙倍,橙子就雙倍賠出去,我忿忿不平說他們欺負人脾氣好。保安眼睛瞪溜圓:“他脾氣好!丫就是一煤氣罐兒,熱點兒就炸。”鬼貝勒眼如新月笑他說:“保安你不開通,有些人他敢炸嗎?”
  這回領教了,繃著臉說話的錢程我還真不敢惹他。他這威信建立得有點莫名其妙,我跟自己說,遭那麽大罪不稀跟他一樣的,擱平常敢戧毛立正站好三賓的給。
  等待漫長,難挨得小蟻啃骨,令人坐立不安,夜裏又開始發夢,驚醒便見橙子愧疚的臉。心思在他麵前無處遁形,我自己給自己洗腦說別不懂事,黑暗中仍是睜眼躺了一宿。第二天早上開會頻頻走神,連頭兒都看出來我臉色不佳。需要精神高度集中的核對,我今兒這狀態是做不下去了,幹脆請假回家補覺。
  下樓一片冷風撲臉,腦子尖銳的疼痛好像在瞬間凍結麻木,沿著馬路胡亂抓了個方向前進。看見以前常坐的那路公交車,現在已改成準無人售票製,用公交IC卡便宜到全程才4毛錢。我學什麽開車啊,坐公交環保又省錢,給北京創藍天。翻出一塊錢投幣上車,滿車空位任君挑。坐到終點,再向前走一段就是可愛的母校,聲明顯赫的第一學府,滿園枯枝敗葉。那一叢叢灌木杆這季節看起來有點像中學時小花園的丁香,不過這個到了夏天開的是黃花,花名還挺怪的,依稀記得是一種感冒藥的成份。已經開始放寒假,但學生還沒有全部退校,一部分是考試未完,一部分是依依不舍的戀人。上大學談戀愛是很磨人的事。沒戀愛之前都盼寒暑假回家跟親戚朋友見麵,談上了戀愛爹媽手足死黨都排到後麵了,倆人在學校能拖一天是一天。那時候同寢室的都特羨慕我,叢家家怎麽就能有那麽正好的青梅竹馬呢,來也一對兒回去也一對兒……對了,季風這個死孩子,他還沒回北京嗎?電話打過去,彩鈴剛嗚嗷地啟動就被掛斷了,往他公司打,前台小姐說今天早上他來晃一圈就和崔哥出去見客戶了。這人可真夠一說,離開回來都沒個信兒。揣手機時碰到鑰匙包,上次季風丟手包連家裏鑰匙一起丟的,我的那套給他了,黑群走的時候把他的又留下來,就怕季風再夢遊起來回頭進不了屋。
  上一次來1163是給季風送戒指,自那之後再沒進過這屋子,上帝保佑小時工,她把房間收拾得跟樣板間一樣。季風床頭的煙灰缸也刷得幹幹淨淨,由此可確定季風沒在家。而且大門一看就是黑群加的鎖,季風回北京來沒到家?還是有別的家了?不會是陸總的那位二夫人吧,他可別惹這種麻煩傳回M城去丟死人了。覺得自己很齷齪,停止胡思亂想,對著有哈氣的窗子發了一會兒呆,起身把床單弄平,決定去先去醫院去看看結果出來沒。手在枕頭下一鋪,一包煙被掃到地上,掉出來幾根,我揀起與眾不同的那一根。
  它的上半部跟普通烤煙一樣,桔色過濾嘴,白色煙身,隻在煙頭部位很詭異,不是整齊的切口,而是手工捏卷的圓錐型,像是小時候看到老頭兒老太太用白紙條卷旱煙葉的那種……心下一個忡怔,跪在地上把煙盒朝下猛倒,隻有幾棵掉出來,大部分煙蒂都卡在盒蓋上,索性將整個煙盒撕開,被那層韌勁兒十足的包裝紙急得落淚。
  12根煙裏有4根,少的那8根呢?全是?還是一半?還是全不是?季風你混蛋。
  挨蹭著下樓,感覺唯一支撐自己的那點力氣被抽空了,不知道該怨天還是尤己。混蛋搞成這樣,我逃不了幹係。假設要是有意義,當初我不去愛錢程,今天也不必對季風充滿自責。
  假設從不認識錢程,也不用一想到化驗報告就渾身盜虛汗。
  假設今天沒來1163,我可能會用比較理智的方式麵對季風。
  假設2+2=5,羅素就是教皇了。
  季風就在天橋那頭兒,不是假設的。還是那麽拉風,豔紅的夾克款羽絨服深藍牛仔褲,活像一朵臘梅花,怎麽乍眼怎麽穿。他剛從麥當勞出來,手裏捏著一個小甜筒,正往泊在非法停車位的車子走去。車燈開鎖閃爍一下,隔著橋隔著路隔著那些遊魚般緩慢行駛的車輛,他突然望了過來,四目相接半秒鍾,一輛公交車停在我麵前,車裏渾濁的氣息撲麵。
  什麽事兒你不要一個人去琢磨,事實總沒有想的那麽糟。
  我在擔心季風被那種怪煙折磨得不成人樣,而他在寒冬臘月裏花枝招展地吃兒童套餐。
  腳下有人掉了公交卡,我幫忙去撿,直起腰來天旋地轉,那聲道謝怎麽在好遠好遠的地方喃喃?
  公交車開走,季風正看見我倒下去。沒有那麽新鮮真的昏迷過去,隻是血壓有點低虛脫了,還能在圍攏的人群縫隙裏看見在馬路上做橫向跨欄運動的季風,急促的刹車聲此起彼落,聽在我耳朵裏,心跟著忽上忽下。不過十餘米的柏油馬路,在我眼中比千山萬水更凶險難越,隔斷欄比標準轎車還高,擔心他跳過來摔著,擔心他亂闖被車撞著。他到底四肢健全地來到我麵前,蹲下來抱起我。
  出租車朝醫院開去,冷氣讓中樞神經陸續恢複功能。季風不知所措地撫著我的額頭,他握了好久的甜筒,手心冰涼濕潤。那種熟稔的氣息包圍我,有種跌倒的小孩兒一回頭看見母親關注目光的委屈。他一遍一遍催著司機開快點兒。我還有點暈,也沒開口製止。這車始終停在天橋底下,想必也看見了剛才的情況。司機能體諒季風的焦急,卻不能在前簇後擁的車流中提速,隻能安撫地說:“甭著急啊,不是急的事兒。”
  季風下巴一繃,頗有微詞,倒也沒說什麽,低頭查看我臉色,眸子瞬間迸出亮光:“你醒了?”
  我翻個白眼。他傻了嗎?我一直就睜著眼睛的,又不是黑群,還看不出來是張是合啊?
  他鬆了口氣:“好好的怎麽回事兒?”
  好好的?一下想起來正是這個媽把我推倒的,從包裏摸出支離破碎的煙盒摔給他,十塊錢遞給司機:“靠邊停車師傅。”
  季風舉著煙盒看看,揣進衣服口袋裏:“不行,去醫院。”
  我沒什麽多餘力氣跟他辯,隻說了區姐的單位,離這兒比較遠,季風挑挑眉也妥協了。
  掛號的時候季風讓掛腦內科,理由是我頭暈,總吃止疼片不行吧?一就都來了,去拍個片看看是咋回事兒。我順著他來掛號,可他不能瞎給我掛啊,人家腦內科是治心腦血管病腦出血大腦炎什麽的,我要攤上這病了還能活到現在嗎?最後掛了急診,大夫問症狀,他在旁邊插嘴:“她經常頭疼,總是吐。”
  大夫不怎麽高興:“病人自己說。”
  病人說:“沒睡好覺低血壓。”
  聽聽診又測了血壓例行檢查,皺皺眉:“血壓不低啊~”問了一些睡眠問題,這位女大夫看看季風,有了其它方麵診測,“吐得很厲害?例假多久沒來了?”
  季風對醫學驚人地無知,但尚有基本常識,已足夠臉紅。
  我尷尬著解釋,不吐。正常。大夫點頭,除了臉色差也查不出什麽病,簡單交待幾句不要經常熬夜還開了一些安神補腦的藥,多嘴說道:“如果經常頭暈嘔吐建議去掛神經外科做個檢查。”
  這話讓季風眼皮一跳,出了門問我:“去神經科幹嘛?”
  我瞪著他,故意嚇唬他:“你說我頭疼,還吐,除了中暑就是腦瘤了。”
  他臉色瞬間鐵青,咬著牙衝我使狠:“有病啊?”
  診室的走廊裏有很濃的藥味,陰森、淒愴愴的,是混合了消毒水和揮發藥劑的刺鼻味道,我聞得幹嘔,快步走過去在門廳長椅上給區洋打個電話。雖說要兩天才能出結果……走後門還不能優先給查了嗎?區洋安撫我的焦慮:“周主任親自做骨穿這種小事就是給秦老爺子麵子了,能早肯定是盡早的,但這種幹抽檢查不每次都能找到變異細胞的,有必要可能還得在不同部位再做一次穿刺。”
  “還得做!”我剛才報錯了病狀了,應該是高血壓才對。

  從來沒有放逐
  走出醫院的時候又下雪了,沒有風,雪花靜靜地飄,很有氣氛。今年雪來得晚是晚,下得還挺頻的,一個月後,東北的雪大成災,正趕上春運的節骨眼兒,幾條主幹道硬是沒法通車,惹得怨聲載道。這時當然我還料不到,隻在想橙子自打入冬就吵吵賞雪喝茶泡溫泉,今天倒是柔和的好天氣,可惜沒什麽心情。
  “你在這醫院做過別的檢查?”剛才打電話時季風去開藥,回來隻聽見一點兒,“驗什麽?”
  “血癌。”我停在一棵國槐下伸手接著小雪花。季風要罵人,看見我呆滯的神情,他也呆住了。“不是我。”我想譏笑他那副雷劈中的蠢樣,卻在說了這三個字之後鼻子一酸,再發不出聲音來。
  他擁我入懷,雙臂圈得緊緊,不落一字的心疼。
  “是不是每個人本命年都特別不順啊?如果是,為什麽得病的不是我呢?如果不是,又為什麽讓我看他遭這種罪……”發心頂著他的胸膛看站在他兩腳之間的我的腳,我將睫毛承載的重量釋放,不敢在橙子麵前流的眼淚洶湧地肆虐季風漂亮的羽絨服。我覺得害怕,覺得慌,偏偏歐娜回家了,又不能讓哪吒知道這件事。總以為自己夠成熟,不痛不癢的小場麵哭哭鬧鬧隻是心情發泄,真正大事來臨時我可以獨立承受,不會在任何人麵前表現怯懦。忒也托大了。西諺雲:自以為是一回事,做起來是另一回事。
  季風理著我腦後的頭發,對著它們說:“這麽冷別哭了。結果不是還沒出來嗎?別哭,多不吉利。”他從來都最怕我哭,因為我總是哭,又總是很難哄,這是死讓人頭大的性子。其實我哭不用哄,隻要達到了目的,還掛著淚花都能笑出來。問題這一回的眼淚,是無力的眼淚,連自己都嫌丟人的眼淚。他拉開羽絨服把我圈進裏麵長長歎氣,等我哭聲漸小,他才說:“真氣死我了。”
  “我也不是故意的。”在他麵前因為橙子哭成這樣,不是剛好趕上打死我也不能這麽做。
  他從我包裏偷出麵巾紙:“別蹭我衣服上鼻涕,新買的。”
  我捶他一下抬起頭打量他的衣服,不當模特了穿得還是那麽騷情。
  他辯道:“隻是悶騷。”整理著衣領襟口,“再有一個多月就是我本命年了,也穿穿紅啊。我命好扛禍害,看你哪兒不順當抓緊都過給我吧。”
  “呸~”這話還是很忌諱的。
  他大笑:“剛才看你暈過去真嚇著了,一回到中原你就給我這見麵禮。”
  我沒暈過去。
  “現在還暈嗎?”隨意詢問中掩不住關心,琥珀眼眸明亮得像是會咬人。
  “強迫症。你是不是弄錯了什麽?我是強迫症,”我不確定這個病例他是否有耳聞,於是多解釋了一句,“也算一種精神病。”
  不想他很內行地說:“心理疾病。我對比較流行的東西都有研究,強迫症,抑鬱症,恐懼症,已經成為時尚領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季風懂得真多。”我把他羽絨服拉鏈拉好,好笑地看著胸前的淚漬凝結成冰,用指節敲敲,當當作響。
  季風俯視著我,和氣地允聲:“請進。”
  “走吧,好冷。”我縮縮肩膀,“你車停那兒能不能讓人拖走?”
  他搖頭,卻明顯不是在回答我的話:“眼睛哭的~”跟著做了個很不符合年齡的舉動,食指伸過來在我臉頰上快速點了兩下。
  捂著微微刺痛的皮膚,擋住臉上的紅暈:“不知道能不能凍傷。”
  他抬頭看天氣,有雪落在眉上,沒有馬上融化,讓他一瞬間變老。他以指拂去,看著它在指上幻化成晶瑩的水珠,頗覺有趣地揚了唇角,對她說:“我以為你是怕化才不敢跟我在一起。”
  我故意嘲諷他:“你能再自戀點兒嗎?”
  “原來隻是強迫症。”他挫敗地笑,手插著衣兜,摸到那個撕破的煙盒,取出一棵點燃,是正常的那種。他將打火機揣回懷兜,然後毫不回避地找到那些特殊形式的煙卷,揭開其中一根的外層薄紙,輕輕嗅著煙葉的味道。
  我緊張地四周張望:“季風!”
  他捏著那些煙問我:“你信我抽過嗎?”我不猶豫地點頭。他豎起大姆指。我罵一句胡鬧,沒有底氣。他說:“是胡鬧。”蹲下去用煙盒在雪地上挖了個小坑,把那幾棵煙揉成一團丟進去,再慢慢填平,用鬆鬆的白雪覆出好大一座包,最後對燃了三根煙倒插在這煙塚。他做這件事的時候我一邊敬畏地看著,一邊給他望風,生怕什麽人看到再舉報他從事封建迷信活動。季風終於完成儀式了,站起來左右觀察地形。
  我瞥他一眼:“風水還不錯,可以安息了。”
  “明年長出大麻籽兒來想著摘,我得記住在哪。”
  “以你的方向感有點困難。”
  “叢家你還喜歡我嗎?”
  空氣裏有種很意象化的東西被引爆,我側過頭,輕風把他流海掀起,那雙眼中的坦然讓我來不及躲去。比說我愛你更動情更真誠的告白。
  多年前一個灼熱的夏,他問我長在樹上的是in the tree 還是on the tree,我說用on,他氣道:“又寫反了。”琥珀色大眼裏有煩惱的小火苗。
  一個寫反的on,是季風給我的回答。後來的我一直就是這樣想的。
  他以為我生病了要瞞著他,要離開他,所以他更要陪著我,季風是個爛好人,聽見那麽多次狼來了也還是會拿起棍棒上山。可是喊狼來了的那個孩子,看見能夠被自己騙到的人越來越少,在狼真的來時,實際已經放棄開口求助。
  我小的時候去公園看噴泉,喊叢慶慶快來快來可多小鯉魚了。叢慶慶拿著小網在撈黑亮的蝌蚪,隨口告訴我:蝌蚪長大了會變成小鯉魚。
  這時候隻有園裏的紫丁香秋謝了春回,不厭其煩地演繹著生命的輪回法則。十幾歲少年的感情,又有幾人能像於小鍬那般堅持?楊毅是幸運的,這幸運小孩誤導了很多人,而身邊大部分事物好比說狂熱的喜愛,蝌蚪一樣麵目全非地成長。季風與紫薇,隨著一起經曆的季節變遷,雨飛雪飛,花開花逝,他從癡迷到溫柔守護,她從賭氣到萬劫不覆,末了,他交付一個前塵來世的額吻贈與離別。紫薇說他是她這輩子見到的最真實的溫柔,近乎淩遲的溫柔。楊毅猜中了前頭,她不放手他便不走,但誰都沒猜到季風是這樣的傻瓜。
  她沒有趕上自己的那艘船,再飄蕩下去隻有相誤——她到不了她的彼岸,他扯不開他的風帆。她還給他的今生,隻要求:別告訴任何人我愛你。
  背負了全副的罵名改乘別的航線,有一種驕傲實為體貼,他明知如此,卻莫能其辯。聖經上說,主隻取了男子的一根肋骨,所以一個男人在找到自己的女人之前之後也許會真心去疼很多人,可是這世上隻有一個人是他骨中的骨,肉中的肉,是他叫做女人的那個人。有一種極刑就叫做陰差陽錯。
  隱瞞並不比撒謊高尚。一個謊言,你試著對不同的人說三次,到第四次,上帝責罰說謊者,使謊言成為記憶。記憶的可怕之處,在於它會隨著你的意向而扭曲,越是久遠的記憶越是深刻的記憶,越不耐推敲。何況是刻意營造的記憶?心理學上,這種叫做自我催眠。季風才會那麽茫然,他被自己催眠得太久,在假象的定論中,已經辯不清是還債還是想念,是想念紫薇還是她的愛情。一如慶慶使我以為蝌蚪和魚是同樣的物種。
  可我遇到錢程,及時明白該是什麽就是什麽這個簡單而又宿命的道理。我那顛倒黑白沒正調的兄長叢大少也不能推翻這事實:蝌蚪是蝌蚪,小鯉魚是小鯉魚。
  喜歡是喜歡。
  愛是愛。
  我喜歡季風,他高興我就高興,他不高興,我哄他高興,希望永遠陪著他開開心心。我以前沒因為對他好卻喜歡不到他而難過,如今也不因為正視了這份感情而不再對他好。不管弄錯了什麽,覺得暗戀過一個人是一種很特別的往事,是一種不會後悔全心經營的另類幸福。
  橙子會出現是偶然,但我愛上了這個偶然哪怕到最後我也隻是一根被疼錯的骨頭,情願接受齧心折磨,也不要再逃掉。
  怎麽會我們都走到裏之後,季風卻用這樣的眼神看我?
  沉默中飄灑著冰冷的雪,雪花是凝結在心頭許久的夙願,在匝滿過往的繩索上越積越厚。他說解不開,拂開雪層,我看到他的手緊握著繩子兩端,刻著兩人姓氏的婚戒還在無名指上。
  戒指是一枚圓環,可是我們都繞回不去了。
  “其實我早就知道,”季風暖暖地笑著說,“從你讓小燕兒來找我那時候就知道。以你的性格,真想握緊的東西怎麽可能交出去?”
  沒有啊,兔子不吃窩邊草嘛。
  我承認自己是兔子了,花店取名,橙子說叫兔子的花房好了,我去工商登記的時候,就注冊了兔子的花房……
  秦堃生下小孩生回公司之後,橙子跟姐姐要了這間花店,位於幾大高等學府規劃區,每天有很多大學生來買花,他們喜歡向日葵和玫瑰。橙子重新拿起相機,恢複資深時尚攝影師身份。每年七八月的時候他開著大賽歐載我四處跑,去海濱,去神農架,也計劃去馬裏亞納海溝。在早上九點鍾,地鐵裏公交車裏湧出很多人,我牽著小光的分手禮物溜彎兒回來,和他們走相反的方向,還在市場買了捆兒蔥——夜裏萌芽的小小夢想,清晨開出好多大朵的向日葵花,圍在淺橙色窗簾的腳下,好像還沒有醒來。
  不是兔子的花房,我揉揉眼睛,床頭水晶兔的腦袋上還滑稽地頂了一大朵,受罰的模樣。映得水晶金燦燦,映得白色大床上沉睡的的男子矜貴無比。昨晚不是來電話說在保安那兒住了嗎?什麽時候回來的?替他掖好被子,下床將散落一地的花收起,從花瓣的新鮮度觀察,應該才失水沒多久。他們哥們兒連夜去砸了一個玻璃溫室嗎天亮才回窩?
  轉了半天找不到可充花瓶的器皿,最後在浴室發現一隻水筒,筒底飄著零星綠葉。我男人真浪漫,買花連人家裝花的筒一起包圓了。拎著半筒水到窗前把手勒得好疼,根本就是個塑料水缸,向日葵花盤碩大,挨挨擠擠整一筒,七十七朵。
  為什麽不是九十九朵或者九百九十九朵?九九不是情意久嗎?我剛上大學第四天就收到大三師哥九十九朵玫瑰,一時傳為佳話,連紫薇都沒忍住,親自來看看是誰這麽有範兒。師哥的印象不太深了,隻記得那捧花擺在寢室裏,後來招了滿陽台的螞蟻,恨死我了。
  七七有什麽含義呢?盧溝橋事變?跟他有什麽關係?紀念高考?橙子好像沒參加過高考……分析結果是這隻桶再裝不下多一朵花的緣故。清理幹淨殘葉,為自己梳洗打扮,拿過床頭手機,順便在無論怎麽吵都沒醒的那個人臉上落下一吻。他竟然一巴掌把我揮開,我直接上腳報複,在他的慘叫聲中出門。
  我會去告狀,他野到天亮才回家不上班在家睡懶覺。
  下樓把大賽歐開走了,雖然沒去考本兒,但從這些天練的情況看,從上路的狀態看,是個人都會說我比季風駕齡長。但開車接電話這項技術我還不行,尤其是接區洋的電話,手慌眼慌心更慌,趕緊猛打輪繞到路邊停下。
  周主任去上海開會了,要下禮拜才回來,怕我們心急,診斷結果先告訴了區洋。“程程手機怎麽還關機?”
  “在家睡覺呢。”她語氣越輕鬆我越怕,握著電話的手暴緊,“還要再做檢查嗎?”
  “不用了,已經確診了。”
  我趴在方向盤上,手機落地,喇叭被手壓住,一直在響一直在響……

  當時那把劍離我的喉嚨隻有0.01
  墳墓前擺著向日葵是很不成體統的事吧?
  可是我喜歡向日葵,橙子因為我喜歡他也喜歡。橙子說了,兔子的花房可以隻賣向日葵,賣不出去他包圓兒。在我們戀愛一百天的日子,他送我七十七朵向日葵,鬼貝勒管我叫傻妹子,七十七朵花表示求婚,77是喜相逢……
  求完婚不等人家答應就自己走掉,你們星球這麽沒規矩嗎錢程?
  “天黑了,回去吧。”
  “再待一會兒。”我望著石碑上方一張小照片,“他最不喜歡照相了,每張照片表情都老奇怪了,不如換我照片貼上。”
  橙子在星球的探測器裏看我:兔子你乖,回去吧。
  “幹嘛讓我自己回去?”
  找個喜歡你的人,聽他的話。
  “兔子從來不肯聽人話,是你說的你忘了嗎?”
  別這樣。
  “星球什麽時候來接我……”
  身後有人喚我:“我們走吧,小兔子怕冷。”
  小兔子坐在墓碑前,扯著向日葵花瓣往嘴裏塞,是跟他爸爸一樣喜歡吃花的男生,可惜臉長得和我一模一樣,頭發顏色好淺。
  “小兔子你冷嗎?”
  小兔子不知怎麽搞的,一頭摔在地上,渾身是血。
  我戰栗著醒來,失去了重要器官那樣的驚慌。
  明黃的燈光亮透朦朧殘曉。“做噩夢?”一雙手臂將我抱緊,溫熱的唇吻上我的額頭。
  我推開懷抱,離他一段距離細細打量,吃吃發笑:“夢見你死了。”
  “嗯?好玩嗎?”烏沉沉的眸子墨光流轉,橙子的發色在燈光透射下淺到發黃。
  “不好玩,很後悔。”
  “不給你後悔機會~”他親親我,反手將台燈關掉,將我安回身體裏,“還早,再睡一會兒。”
  他不懂,還好當日確診是紫癜而非白血病,否則我真會後悔,後悔太晚嫁給他,要不然起碼還有個小兔子陪我吧。正在這半明半寐地感傷著,聽得耳邊不滿地噥噥:“好好的怎麽把我夢死?”
  我也奇怪,從他解除疑似血癌警報那天起,我每天都睡得好好,怎麽今天一早就發噩夢?“日有所思吧?”
  他掐我一下:“哼!我憑什麽死啊?”
  我懶得理他,大人有大量……我比他小五歲呢。
  “哈哈兔子怎麽咬人啊啊啊不說了饒命啊老婆——”
  複查不正常的話下午就訂一張機票我自己回M城趕禮。
  “別介。”
  “早就說好的。”某些人陪兄弟散心喝到天亮時怎麽不記著帶心呢,這會知道著急了~
  “好歹帶我一個,幫拿拿行李什麽的,瞧您那大包小包兒客廳擺的,一人兒拖回去累壞了咋辦!”
  “嗯……”這倒是個問題,翻出手機,“不知道季風訂沒訂票呢,再晚回去於二少非拿鍬拍他不可。”
  橙子一手搭在方向盤下邊,眯著眼睛對前方紋絲不動的車輛嘟嘟囔囔。
  號還沒調出來,手機自己歡快地唱了起來。群少?
  電話裏麵劈哩撲嚕不知道在折騰什麽,黑群聲音慌亂:“快聽我說家家出大事兒了她跟你說過什麽沒啊怎麽想起來一出是一出我昨天跟同學出去喝酒玩到天亮現在臉還沒洗呢這風風火火的讓我去車站接咳咳咳……”
  “慢慢說慢慢說~”雖然他這一句話說得人稱混亂標點不分主謂倒掛讓人上不來氣兒,但我聽出重點了,他那個植物娘子貓了半個冬天不怎麽通了聰明二脈,不聲不晌殺去山東了對吧。“你慌什麽慌?沒洗臉不是大事兒,全當整容了。”瞧把群少嚇的……我說你不是跟女同學玩到天亮吧?
  黑群不理揶揄,急急問道:“她什麽意思啊她?”
  “生米煮成熟飯唄~~你可別說煮我噢,我老公在旁邊呢。”
  美美的橙子美美地咧個大嘴。
  “她是就來旅遊玩吧?”
  “大冬天上你們海邊玩兒去?”我這吃驚得可不小,“那她可能是抽了,你快別去接她躲遠遠兒的。”
  “她信我對她是來真的對嗎?”
  我咬牙反問:“你是來真的嗎?”大哥現在是人家主動找你去了你想啥呢。
  “可是可是那個什麽……”
  “也有可能是跟男朋友幹起來了找你當替補。”
  黑群傻了,愣半天。
  我催道:“吱聲,人家這兒接聽也花錢的。”
  “她到底跟你說什麽沒有?”
  “挺多的,也不知道你問哪句,你等我一句一句說吧。”完了歐娜在車站等不著人買返程票回去。
  “家家我沒得罪你吧?”他開始賣精明討人情,“你搬走之後小四可就我給你看著呢,現在胳膊腿兒什麽的都沒丟,自己家哥們兒姐們兒的讓你謝謝那是外道,咱不能火上澆油啊。”說到後來哭腔都出來了。
  笑夠了我終於有點正形:“那你什麽意思,覺得她來是麻煩還是……”
  “似乎有點不敢接受咋還有點兒強烈的渴望呢。”
  “那還管她幹嘛?送上門的,摘幹拿淨啊。”
  橙子罵:“禽獸。”
  群少顫抖:“好緊張。”
  我清清嗓子道:“有鑒你前幾個月的癲癇舉動,綜合小金同誌一貫的喜歡類型,出於我個人很業餘的良心膨脹,姐姐我有幾點不太成熟的建議……”
  黑群耐性盡失地打斷我慢條斯理的廢話:“趕趕進度。”
  “該是你拿出誠意的時候了群少。”
  “具體的呢?”
  “你也不小了……”
  黑群的反應相當激烈:“她不會同意的,她說她一聽男的提結婚就想拉屎。”
  這什麽生理反應?“看你表現了,你比方說領她去海邊看看日出……你們那兒今兒再沒別的太陽值班了吧?那就看日落吧,氛圍正好的時候說些正好的話題。”
  橙子不屑:“不凍死萬幸。”
  “她吃這套?”
  她不吃別人的還不吃你的嗎?愛情蹺蹺板上兩邊都是質量相等的傻瓜。但這話目前還不能說,得給歐娜留點兒二五八萬的本錢。“你加個雙保險啊,帶她去海邊之前往家門上貼個紙條:‘我在沙灘上寫了一千遍我愛你,全被浪卷走了,我去找它要回來。’她要敢拒絕你就讓她一人先回家,完事找個沒人的地兒藏起來,等她哭天抹淚來找你。紙條貼結實了,別讓哪個淘氣孩子給撕了,她根本沒看見在家睡大覺,你在外邊一宿凍昏過去再真讓浪卷走了。”
  橙子噗哧笑出聲。
  真是不玩白不玩,誰讓這傻回回就知道自以為是,說什麽歐娜對男人已經失去信心了,愛她的第一步首先要讓她找回信心;男人愛一個女人,不僅僅是身體;上床是重要的但不是必要的……雲雲。結果惹得歐娜莫名其妙自卑。生米煮不成熟飯也就罷了,硬是把現成的米飯給弄夾生了,瞅著就鬱悶,此時不讓他鬱悶更待何時?
  果然聽見哢哢哢撓牆聲:“別逗了行不行我這都兵臨城下了!”
  “你也別拖了。我不知道你後來又開始顧慮什麽,你就讓她見到那天在搶救室外邊等她的人,讓她見到說心疼她的那個人。這點事兒要辦不好,真的,你可以陪太陽一起落下去了。”我掛上電話,靠在皮椅上,去掉臉上一顆青春痘般地痛快。
  橙子歎氣歎得老大聲:“得~保安橫是徹底歇菜了。”
  曾經聽人說,有四種外相是看來靠不住的男人:眉短唇薄三角眼鷹勾鼻。細看存在手機裏黑群的照片,也算難得,都在他一張臉上找全了,可他疼歐娜疼得千刀萬剮。“不能怪我偏向,你知道黑群是以什麽立場去喜歡歐娜的。”
  “我知道。保安至多是肯為她死,黑群卻肯為她重活一回。”
  這句話說得很像那種文藝影片的旁白,讓人眼前浮現漫漫黃沙,保安開著綠豆蠅小車孤單地尋找一朵金銀花。
  “但是保安最惜命了……”
  “對了,你到我們家不行卷著舌頭說話~”
  橙子一愣,馬上回答:“四!”
  橙子去血液科化驗,我坐在區洋辦公室和她聊天。那個拿維生素治療強迫症的蒙古大夫羅星也在,還跟我打聽歐娜,我沒安好心地說她去男朋友家過年了。羅醫生追悔莫及地搖頭:“那女孩兒挺好的。”區洋安慰道:“院裏過完年要新來不少實習的女孩兒,回頭我幫你留意幾個。”羅星連連道謝,聲稱自己的終身大事就托付給區姐了。區洋已為人母,三句話不離她的胖寶寶,我忽然想起今天早上的夢,當玩笑地說了一番,羅星故意逗我說搞不好是胎夢啊,我等區洋數落他,不想連區洋也扶了扶眼鏡很正經地說:“有可能啊,記得這麽清楚。”然後他們就分析夢到花與墳墓是生男生女,我覺得這不像醫生之間的對話,但是兩個人討論得好熱烈啊。
  我不是很雀躍,現在懷孕生的孩子還是屬豬,不隻是時蕾,我也不想要一個屬豬的小兔子啊。
  我們三個甭管上心不上心都是當話題來打發時間,拿著優秀體檢單回來的橙子聽見了,暴走。
  我有理由懷疑他是蓄謀已久的,因為他近期常常會以各種理由拒穿工作服,嫌麻煩啊,嫌起來冷啊,找不到了啊……我明明親自拿給他的。警告過幾次了,我說你在吃藥,萬一懷孕了小孩兒會不正常。
  最終如願爭取到一張呈陽性的驗孕單,原來隻懷上十幾天也能驗出來。橙子看我憂心忡忡的樣子,勸道:“你看藥上都寫孕婦慎用,沒聽說男人吃藥對小孩兒有什麽不好。沒關係沒關係。”
  "是!“我氣得不行,潑他冷水,“可能跟你一點兒關係都沒有。”
  他賤笑:“對對對,都是你一個人努力的結果。”
  不管跟他有關沒關,真的是結了果。我對著那張單子發怔,掀起衣服看肚子,平平的,使勁兒按一下,也不疼。怎麽會有個小兔子在裏麵?到下午才想起要去給楊毅取旗袍,是照著我身材訂做的,懷孕的人會不會胖一些?橙子來電話問我在哪,好像我說了他就能咻一下出現似的。低頭看見靴子上扣卡鬆開一個,下了電扶梯靠邊站著勾起腳,一下沒按上,情急地扶住身旁一個塑料模特,那模特卻手一動穩穩扶住我,嚇得我連連後退,定睛一看是季風。
  他惡作劇地大笑:“我打遠一看就是你,噙著腦袋也不瞅人兒。”
  “單行道嘛。你怎麽在這兒?”穿得很筆挺,標板溜直還打了條深藍史努比線紋的領帶,見客戶見到商場來?
  “買衣服。”他端著膀站台步展示衣物,惹來化妝品櫃台小姐的斜視。
  “領帶很好看。”連夾子都搭得一絲不苟領帶,時尚圈混過的就是不一樣,他和橙子買衣服配飾物遠比我有眼光得多。
  沒想到馬屁拍得他直抗議:“哎哎!風衣才是今天剛買的瞎誇什麽!”
  “領帶哪兒買的?”
  “想送你們錢大師?”季風把臉湊過來氣人,“國內買不著,意大利內銷貨。”扯回領帶塞進衣服裏。
  “哦~~紫薇送的。”
  “我自己花錢買的。”
  “你什麽時候去意大利了?”他模特公司的單子已經不接了,風訊是如日中天,不過也沒到把業務發展出國的程度。
  “元旦。周遊德意法西斯戰敗國。”
  我說紫薇怎麽說回國沒影了呢。“走那麽遠也不說打個招呼。”
  “前陣子有點懵,反正沒幾天就回來了,那次就是過去溜噠溜噠。下次再去就指不定什麽時候回了,走的話肯定跟你吱聲。”
  “扯蛋。”
  “沒扯蛋。”他玩著袖扣,“跟家裏都商量過了。”
  “風訊怎麽辦?”
  “喜歡拿去~”
  我陡地抬高嗓音:“我說你能不能別嘮正經的時候嘻皮笑臉的?”
  “噓~~胎教!胎教!”他捂我嘴,成功阻止火龍現原形,“錢程剛才來電話問我訂票了沒有,說你懷孕了不能坐飛機,他訂軟臥問我要不要一張。我靠我才不坐火車骨碌十好幾個小時,機票都買完了。”
  我看他憋笑到抽搐內傷的表情:“還說啥了?”
  他嘴丫子咧飛了。“我說顯擺個屁,還不道生出來像誰呢。”
  我連呼完了完了,季風不悅,還能當真啊。那不好說,因為類似的話我也剛跟他說完。
  橙子下班回來給我買了胡蘿卜蛋糕,洗洗手去廚房煮牛奶。“我跟我姐那兒拿了葉酸片。”
  我正拿夏天的衣服和旗袍做比較,怎麽都覺得旗袍很肥,可是我穿上正好,肯定胖了不少。心情晦暗中聽見他這話,一腔邪火上來,沒好氣兒地罵道:“傻缺兒!沒結婚就把人姑娘肚子搞大了,什麽好事兒呢巴不得全地球都知道。”
  “我巴不得咱們星球的都知道。不過我今兒沒跟老妖怪說你懷孕的事,要不一準兒不讓你折騰回去信不?”
  “我這次要回不去你就永遠也別想跟我回去!”回去就得讓楊毅撓成絲兒,我可不想小兔子一出生就沒爹,本章初的一幕不就以另一種形式成真了!
  “我當然有譜兒。可是你得答應我回來就把工作交了,或者你改做別的跟電腦接觸少點兒的,輻射特別霸道,不當回事兒不行。”
  “你瘋啦,穿防輻射服不就得了!我十個月不碰電腦什麽都不會了~~你以為工作你們家的說交就交了?”
  “是我們家的啊。”他對我惡劣語氣毫不在意,“親愛的你不用急著現在耍脾氣,孕服火氣都是雙人份兒,你把小兔子生下來之前可以天天拿我撒氣。出去時候就收斂點兒吧,遇著暴碳兒咱該吃虧了。”
  “你不惹我我幹嘛發火。”
  “這事兒你發完火還是得聽我的。”他把簡易晚餐端過來,在我氣鼓鼓的兩頰各親一記,哄小孩子般說道,“今兒再對付吃一口,等從你家回來就搬姥爺家住去,我什麽都不懂,又成天上班,你一人在家肯定不行。”
  “我不想真被當成兔子養啊程程。”
  “我屬兔的我是兔子。”他捏蛋糕喂我那姿勢就跟拿胡蘿卜喂兔子一樣一樣的。
  我抿嘴拒吃,把早餐的高熱量放到晚餐,我會生一個比豬還肥的兔子。
  橙子把蛋糕放回盤子裏,蹲在我麵前攏著我的手放在唇前吻了吻,仰頭看著我,他的雙眼清朗如月,彌散著絲絲流水般溫情:“我給你開花店好不好?答應過你的,嗯?”
  “可是你沒中五百萬哪。”
  “我中了一個小兔子。”他傾身向前抱住我,耳朵貼在我肚子上,聲音柔得就要化了,“你和小兔子就是五百萬,每人都是二百五。”
  我一腳踹翻他,柔軟的心瞬間石化:“我不管。花兒店我也要,小兔子也要,項目也要。”
  橙子坐在地上,揉著屁股叫苦:“我拍了那麽多照片就沒拍到你這顆貪婪的心。”
  一些問題被陸續解決掉,未來十個月,關於小兔子引起的係列新問題又會接踵而來。未來十年,又會產生怎麽樣的問題?但是我們總會有一個人會放棄他本來所堅持的,為了得到更重要的。會的,我想。
  秦堃說沒人能避免這種苦惱,那是因為這種苦惱就是生活本身。我們每一天都是在這樣的收和放中度過的,不是放棄,不是放逐,放是一種寬恕。好的,不好的,對的,錯的,到了今天,就意味著昨天被放手了。
  昨天是應該被寬恕的,而且上天並不會給人再來一次的機會。
  老調子講,人生就是棋盤,人隻是卒子。向左,向右,就是不能往回走,你甚至都不能停留原地。
  是以見放。

  番外-季風:眼淚締結成門
  一個人的一生總是處在某種等待中,等什麽什麽時候,我便怎麽怎麽樣。人們不斷地產生許多新的念頭,懷著許多期望,然後等待,或者說死亡是等待的結束,然而,人類許多類似宗教的感情告訴我們,死亡之後,人們又等待再生。隻要人類舍得花時間等待的東西,我想終究會有一些意義,有的人舍得花一上午等一條魚,有的人舍得花一整天等待一場魚,有的人舍得花一輩子等待一個人。
  ——關於等待
  於遙遠的地中海生長的紫薇花,等待著東方的幸福,而她的幸福,卻在大雪紛飛的那天,落魄成一個悲傷的結。
  叢家的十年在等待什麽?暗戀的結果嗎?還是她隻是在這渴望愛的過程中等自己的對愛真正認識,她隻是想這個道理:蝌蚪是蝌蚪,小鯉魚是小鯉魚。然後狠狠轉身,對我說:季風,我不是你的那根骨頭。
  我有一個四方環的戒指,平時就掛在擱在顯示器上邊也不戴,有一天突然不見了,這個鬧心,隻差沒給房蓋兒掀過來找。人就是賤皮子,平時那個人就在你身邊你不一定知道你在乎她,等到有一天她離開了,又開始莫名地想念,特別是當你明知這想念不會有結果,心就會漸漸麻痹。並不是說沒有感覺了,而是持久的強烈,強烈到習慣,以為已經消失,其實它還擺在那兒,隻是你刻意不去在意。不小心碰到了,仍得剮心之疼。我聽到叢家說:特別遠,回不去了。這時候,就想起找不到的那枚戒指。
  人人都在等待,隻有我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
  小丫說我對叢家隻是習慣隻是有獨占的欲望沒有廝守的覺悟。
  我不是。
  什麽習慣?又不是賺錢吃飯拉屎,如果不是愛,怎麽能慣性地需要她?她身上有咖啡因嗎?
  我不知道我整天都在期待什麽,夢裏的花兒,天上掉下的餡餅和一個林妹妹……我總也搞不懂什麽才是想要的,也堅定過,臨了還是落得個寂寞,誰是誰的癮?大馬路修得全一樣,太陽東邊升一天西邊升一天,轉向的我要上哪找堅定的理由去?
  不算太冷的天,就是雪下得特別大。
  天橋下有一個瘦了哢嘰的老頭,剁巴剁巴裝不滿一土籃子。我用原本打算給他的兩塊五毛錢買了一個蛋卷冰淇淋。一出門看見叢家暈倒在街對麵,我想這就是老天爺在懲罰我歹心腸。要罰我,幹嘛讓她暈過去?不是罰我,又幹嘛讓我看見?
  她在我胸前哭的時候也是說這番話,我們都在承受別人的痛苦,心甘情願地傷感難過。
  在她喜歡我的時候我隻敢假裝不知道,等到我說愛的時候已經錯過了表白時機,天由藍轉黑。她小小的背影在傍晚的雪中變成一個模模糊糊的剪影,在我腦袋裏定格存盤,寫保護,成永遠。
  廝守我也想啊,可是二月春風似剪刀,剪斷好多絲絲藤蔓,剪得膛子裏燈籠掛生疼。我是錯了,不應該拿叢家的麵子當成留住她的理由。
  地中海邊有溫和的氣候,沒有愛情的人可以考慮去過冬,也許還會遇見願意讓我擁抱的人,大家可以一起取暖。
  叫叫兒說的對,世界這麽大,還有什麽放不下?
  白白,叢家,白白,我愛你。
  那個冬天,你用眼淚在我心口築了一道門。
  這一輩子,除了你,誰也拆不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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