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青衫落拓:我的名字,你的姓氏

(2010-04-25 08:45:52) 下一個

  第一章
  秋天永遠是本地最好的季節,天高雲淡,空氣中隻微微帶著點涼意,從甘璐和江小琳站的位置看下去,綠化良好的校園內鬱鬱蔥蔥,學生從教學樓出來,三三兩兩走著,遠遠就能聽到他們的談笑嬉鬧聲。
  已經到了下班時間,曆史教研組辦公室的老師紛紛收拾好東西,陸續回家。江小琳與甘璐繼續靠在窗前小聲談話。
  甘璐放在辦公桌上的手機響起,她說聲對不起,走過去接聽,是她丈夫尚修文打來的電話,他告訴她,他晚上有個應酬,不能回家吃飯。甘璐例行地叮囑他盡量不要喝酒,避免酒後駕駛。他例行地答應,反過來叮囑她如果公汽人多,就去打出租車。
  江小琳看著不遠處的那個秀麗麵孔,及肩短發順滑地垂下來,襯得嘴角一點笑意十分溫柔。她略有點感慨,甘璐才26歲,還比自己小兩歲,卻已經結婚快兩年,平時神態總帶著寧靜安詳的氣息,看得出婚姻美滿生活幸福。而她卻被工作纏得喘不過氣來,打交道的異性除了同事就是半大的學生,大有成為老處女之虞。
  甘璐簡短地結束通話,放下手機回來,江小琳笑道:“真是恩愛夫妻。”
  甘璐也笑:“不過是白囑咐罷了,應酬哪有不喝酒的。我們剛才說到哪了?”
  江小琳扶一下眼鏡,恢複工作狀態時的正色斂容:“總之,學生們對你的教學評價普遍不錯,不過也有幾個同學反映,你留下的開放式結論太多,弄得他們記筆記時有些無所適從。”
  甘璐教高一曆史,在師大附中這個省重點中學是絕對的副科。馬上文理分班,本校一向以強悍的理科實力聞名全省,選擇讀文科的大部分是女生和成績相對差的男生,一個年級也就開設兩到三個文科班而已。她自然清楚身為班主任的江小琳來找她的目的,她並不打算據理力爭講她的備課思路。
  “接下來我會注意這一點,盡量兼顧講課過程的趣味性和結論的明確性。”
  江小琳本來以為會有一場費神的說服工作要做,並且已經做好了充分準備,卻沒料到她這麽從善如流,倒是大大鬆了口氣。她從師大一畢業就以優異的成績被錄用到師大附中工作,三年前開始擔任班主任,這個繁瑣的工作幾乎占據了她的所有時間,管著一班學生,教兩個班的數學,已經很累了,還得與所有任課老師保持溝通,實在怕碰到固執己見的同事。
  甘璐是她師大的學妹,一年半以前才從本市近郊一所普通中學調來本校,關於她的調動本來就有各式各樣的傳言,學校這樣看上去知識分子紮堆的地方,人事關係最是微妙,江小琳不喜歡去跟一個背景複雜的人打交道,可是學校的安排她沒法提出異議。好在半個學期下來,甘璐表現得盡職盡責,而且極好相處,很是出乎她的意料。
  “那就好。”江小琳由衷地笑了,她既是主科老師又是班主任,一周有幾晚上要照管晚自習,自然比副科老師忙碌得多。“不耽誤你下班,再見。”
  甘璐回到家裏,鍾點工已經做好飯回去了。她和婆婆吳麗君一塊吃晚飯,吳麗君今年56歲,以前是內科醫生,後來走了仕途,不斷升遷,從鄰省調到本省,目前在省衛生廳擔任副廳長,女性在官場做到高位,自然而然流露著威儀,她性格本身頗為冷漠,又兼職業習慣,極講究養生之道,從來“食不言,寢不語”,尚家的餐桌上一向隻有低微的咀嚼聲、碗筷湯勺的輕碰聲。
  兩年前,甘璐與尚修文度完蜜月回來住的第一天,晚上吃飯時,隨口談及學校裏的趣事,她講得開心,居然沒注意到尚修文的回答隻是簡捷地“嗯”、“哦”,而吳麗君根本毫無反應。晚上回臥室後,尚修文委婉提醒她,她才如夢方醒,臉慢慢漲紅,有點惱怒地責怪他:“幹嘛不早跟我說?”
  尚修文沒當一回事,抱著她笑道:“結婚前我們一塊吃過飯,你表現得很矜持呀,我還以為你看出我媽的習慣了。”
  甘璐婚前隻與吳麗君吃過一次飯,吳麗君固然話少,尚修文也不像其他人,碰上這種場合便要盡力將氣氛攪熱鬧,他表現得跟平時沒有兩樣。甘璐唯一看出來的是吳麗君待人接物冷淡,似乎並不喜歡她,不過她也不在意,事實上她倒是很怕一個熱情似火問長問短的婆婆,情願彼此客氣禮貌相對。
  不就是吃飯時不說話嗎?她想,她能忍。
  與孀居的婆婆一年多共同生活下來,她早就知道,她當初的想法太簡單,需要她忍的,當然遠不止一個進餐時的緘默。
  吃完晚飯,甘璐洗好碗筷,順便再將家裏收拾一下,鍾點工主要負責每天買菜做飯,然後一周做一次衛生,其他時間?那褰喙ぷ骶陀篩疏錘涸穡?迷詡抑腥嗽苯峁辜虻ィ?扛鋈嗽諼飫鼉?囊?笙露加辛己玫南肮擼?孔鈾淙皇牆詠?200平方米的複式,每天稍事打掃一下倒不算費力。
  甘璐整理完畢,吳麗君也完成了飯後休息,換了慢跑鞋,準備去附近公園散步。她從玄關處特意為她準備的圓筒狀換鞋凳上站起來,這才慢條斯理說了今晚的頭一句話:“你也該管一下修文,他最近應酬似乎太多了一點。”
  怎麽管?甘璐微微一笑:“等他回來,我會跟他說。”
  吳麗君眉毛一挑,端正的麵孔上現出點似笑非笑。她中等個子,身材保持著合理的略略豐腴,腰背筆直,目光如電,淡淡地說:“當妻子的都沒意見,倒是我多事了。”
  她轉身出門走了,甘璐有點好笑地看著門在她身後關上,當然,這也是她忍了且習慣下來的一部分。吳麗君修養極好,等閑喜怒不形於色,卻真說不上好相處,想到好友錢佳西在她婚前曾鄭重警告她,不要嫁給有寡母的男人,更不要住在一起,她隻能暗自搖頭,承認佳西比她想問題深遠得多。
  不過尚修文最近應酬的頻率似乎確實高了點,而且偶爾會帶著點醉意回來。本來幾個月前他們已經商量好開始要孩子,她努力克服心底的遲疑和畏懼,減少了對著電腦的時間,他也幾乎戒了煙酒,還趁她放暑假,特意帶她去海邊度假,兩人玩得十分放鬆開心。可是兩個月下來,她的生理周期毫無改變,不免有點著急,尚修文安慰她:“封山育林非一日之功。”
  她“撲哧”一笑:“你得加油播種。”
  尚修文大笑,戲謔地看著她:“這該不是變相抱怨我的能力吧。”他湊到她耳邊低聲說,“那今天晚上不許叫停。”
  她畢竟結婚時間不算久,還老不起麵孔,不由得有點窘,推開他探入她衣內的手,可是哪裏擋得開他接下來的擁抱。
  似乎是甘璐這學期開學後不久的某一天,尚修文突然重新喝起了酒,和她做 愛時自覺戴上安全套,麵對她的疑問,他隻笑一笑:“最近生意上應酬太多,以安又失戀,心情一直不好,我隻能頂上去,過一段時間再說吧。”
  馮以安是尚修文的合夥人,甘璐見過他的女朋友辛辰,是一個做平麵設計工作的漂亮女孩子,兩個人看上去關係不錯,馮以安甚至說到想和她結婚,沒想到卻一下風雲突變分了手,以前他比尚修文工作努力得多,出了這事後,意氣頗為消沉,情緒時好時壞。甘璐未免有點感喟,她想這個理由很充分了,當然不再多問什麽。
  甘璐做完家務,上樓到書房備課,學校讓她報名參加了一個全市範圍的青年教師教學技能競賽,她盡管對這件事沒多少興趣,可是教著副課,又沒有積極爭取當班主任,已經沒有了評中級的必要資曆,再不參賽,恐怕在學校裏更是出頭無望,隻能花時間認真準備多媒體課件、寫出教案。
  吳麗君散步回來後,甘璐照例下樓將牛奶熱了端去給她,然後回來繼續工作,到10點半鍾,去特意鋪了塑膠墊的露台上跳二十分鍾的繩,這是她堅持了很長時間的運動,跳完繩後帶著一身大汗去洗澡,到11點鍾準時上床,看一會推理小說,然後睡覺。
  尚修文是什麽時候回來的,她並不知道,隻在迷朦中翻身,觸到了一個堅實臂膀,習慣性地抱住,將臉貼上去,聞到有些嗆鼻的煙酒混雜味道,略微有點吃驚。他一向好潔,應酬晚歸後的第一件事通常是去洗澡,上床時總帶著沐浴露的清淡香氣。
  不等她多想,他的手帶著需索遊移進她的睡衣,微帶涼意的嘴唇落在她麵孔上,她不耐煩被驚擾,迷迷糊糊地說:“不要……”身體卻在早已熟悉的撫觸下自動有了反應。
  結婚近兩年,一切似乎都有了默契。她的纖細手指下是他結實而有彈性的身體,他平時穿著衣服顯得偏瘦,但脫了衣服後,卻能看出是一個標準的倒三角形身架,肌肉起伏而不張揚,身上混合著男性氣息的味道帶著別樣的刺激感,她情不自禁抱緊他。
  平常尚修文是溫存的,永遠知道怎麽樣能挑起她的回應。可是今天他的動作卻帶了幾分激烈,些微疼痛不適讓她驟然清醒過來,很快,快 感湧上來湮沒了她,她隻能努力咬著牙,呻吟聲仍然細碎傳出。他一下一下衝撞著,深入她身體,同時吻向她的唇,撬開牙齒,吞噬著她的呼吸。
  清冷月光透過紗簾灑在室內,夜半寂靜中的迷茫廝纏,疑真疑夢,兩個人明明進行著最親密的行為,竟然有點不真實的感覺。她睜大眼睛看他,他的眼睛幽深,隔得那樣近,反而什麽也看不清,隻覺得他的麵孔貼了過來,近到她的睫毛閃動時刷到他臉上,那樣細密掃過,讓他在一個短暫的停頓後更猛烈更有力。她在他的迸發中,模糊地意識到,他似乎在她耳邊發出了一個接近歎息的聲音。
  早上,甘璐被放在床頭櫃上的手機叫醒,盡管身體疲乏睡意仍濃,她仍然在第一時間按住了手機音樂聲,側頭看向枕邊人,那是一張輪廓清朗的麵孔,飽滿的額頭,高高的鼻梁,方正的下巴。他與他母親吳麗君一樣,有著略微細長的眼睛,此刻閉合著,上眼瞼彎曲修長的弧線上倒顯出內雙眼線,薄薄的嘴唇抿得很緊,左邊嘴角有一個小小的紋路,看著不似平時睡眠放鬆的狀態。
  想到昨晚那個輕歎,她伸出手指打算輕輕撫一下那裏,卻馬上收回,不想驚醒他,悄然下床,簡單梳洗後,下樓去廚房。
  每天的早餐由她來做,而且既要保證營養??忠?籩遼僖恢苤謝?靜恢匱?K?共皇遣換嵯魯??皇竊緄鬩鄖耙幌虼掖以諭餉娼餼觶?畛醵哉飧鋈撾窈苊H弧T諼飫鼉?簧?幌焱瓶??芟侶ヂ蚧乩吹撓吞酢⑸?灝?雍投菇??苯尤ド習嗪螅??壞梅⒑藎?蚧匾槐駒綺褪稱茲險嫜芯浚??髁撕眉複危?芩隳艽鐧狡牌諾囊?罅恕?
  她先將頭天晚上泡好的黃豆放入豆漿機,然後拿出速凍的饅頭蒸上,迅速做好一個涼拌黃瓜丁,煎好三個雞蛋,給吳麗君和尚修文的略嫩,自己的則是九分熟,一麵微焦。等她做好,他們也起床了。
  尚修文走進廚房時,她正站在臨窗的水槽前清洗著豆漿機,清晨光線透進來,照得她係著圍裙的腰苗條纖細。他走過去摟住她的腰,將頭埋在她頸間。這個在家中臥室以外的親昵並不常見,她不願意被婆婆看到,不自在地掙了一下,輕聲說:“你怎麽起這麽早?”
  “我待會送你去學校。”
  尚修文與朋友合開著一間規模不大的鋼材貿易公司,上班比她晚,又時有應酬,平常接送她的時候很少,不過她沒有遇事就問為什麽的習慣,隻笑著點頭。

  第二章
  師大附中是有近百年曆史的名校,前身是教會學校,後來陸續擴建,修了現代化的教學樓和學生公寓,還在操場一角保留著以前的建築,舊時鍾樓裏麵設著理化實驗室,帶著圓頂的禮拜堂改成了一個小型禮堂,昔日的教室則成了老師的辦公樓,沒人抱怨辦公樓老舊,因為英國人留下的建築質量極好,外觀古樸,牆壁厚實,裏麵冬暖夏涼,很適合本地氣候。
  午間休息時間,不用巡查午自習的老師們都自備了一張可折疊的躺椅,抓緊有限的時間補眠,甘璐半躺著合上眼睛,卻睡不著。
  昨晚尚修文去洗澡,她倦極將要入睡,朦朧之間,聽到他擱在床頭的手機響起,他圍了浴巾出來,拿了手機走出去接聽。
  尚修文的聲音若有若無傳進來,是一向的低沉,她隻模糊聽到:“太晚了,我們改天再說。”一陣靜默,甘璐對自己屏息聆聽的姿態有些自嘲,翻一個身,將臉對著窗子那邊,尚修文的聲音再度響起,略高了一點,帶著一絲說不清的情緒,“好了,靜宜,就這樣吧。”
  這個明顯屬於女性的名字撞入她耳內,她驀地清醒了一多半。尚修文隔了好一會才重新走進臥室,躺到她身邊。
  她輕聲問:“誰這麽晚打電話過來?”
  “吵醒你了嗎?對不起。是以前的一個朋友,睡吧,你明天還要早起。”
  沒有一個妻子不會對夜半的來電起好奇心。可是甘璐不會再追問下去,她並不多疑,他們交往一年多、結婚近兩年,以她的性格和對尚修文的了解,不至於要為這一通電話胡思亂想。
  她隻是想起,自己也曾在某個午夜時分,撥通一個號碼,聽著作為彩鈴的《秋日私語》在耳邊回響,直到一曲將罷,才有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喂,哪位?”
  她的喉嚨哽住,所有打好的腹稿全都堵在嗓子裏,沒法說出來。
  那個聲音帶著不耐再度“喂”了一聲,她輕輕說:“是我。”
  “璐璐。”對方聽出她的聲音,“這麽晚了,有什麽事?是不是……”
  她突然知道自己想要說的話有多可笑,真是應了網上常用的一個形容:腦袋被門板夾了。她一向並不愛無事生非,也真不知道中了什麽邪,才會想到要去特意知會分手兩年多的前男友:我明天要結婚了,盡管我不確定我的決定,可是我準備徹底放下舊事,開始一段全新的生活了。
  而且,分手是她主動提出來的,這個知會,在旁人看來,大概接近於無聊的示威了。
  “沒事,不好意思,撥錯了號碼,打攪你了。再見。”她匆匆地說,掛了電話,知道這才算是真正放下了。
  竟然由一個電話想起了接近淡漠的前塵往事,甘璐有點惆悵,又有點好笑。午休時間結束,她和其他老師一樣整理好躺椅,集中放在一側。她下午有課,一目十行看備課本,將講課內容在大腦中迅速過一遍,準時去高一(2)班教室上課。
  本地推行教改後,初中曆史開卷考試,且隻占一個不重要的分值,除了少數對曆史有愛好的孩子,其他學生在初中階段就沒正經上過曆史課。到了高中,教師不得不一邊上新課一邊補舊課。甘璐在原來的學校一直帶高中,工作十分繁重,調來師大附中後,頂一個生病的老師教六個班的初二曆史,工作不算少,但並沒太大壓力。這學期被調到高中任教,教四個班的必修課,而且顯然會在文理分班後一直帶到高中畢業班,自然算是加了擔子。
  她講課輕鬆且有條理,能很好地梳理課改以後知識點顯得雜亂的新曆史課本,但限於時間,無法深入展開,隻能盡力保證將教學大綱要求的內容在規定的課時裏講清楚。
  現在的學生思維活躍,當然有同學嘀咕,說曆史課枯燥乏味,遠沒百家講壇來得有趣,為什麽甘老師就不能像紀連海那樣把曆史講得生動活潑。她並不以為忤,隻告訴他們,第一她不打算拿塊響木來客串講評書,第二她不反對看百家講壇,可是隻看百家講壇,恐怕通過不了考試,而她的任務是保證他們取得的考試分數與學習努力程度成正比:“至於對曆史有興趣的同學,可以在文理分科以後,選擇好學習發展方向,到那時你們會發現,真正的曆史遠比百家講壇的內容來得豐富。”
  當然,她不會告訴這些孩子,就研究來講,曆史也是冷門學科,豐富是肯定的,有趣卻是很不確定的。她若不是高考前困於家事,沒法專注學習,再加上填報誌願有誤,不會上師範大學,更不會被調劑到曆史專業。四年時間,她對曆史確實有了興趣,寫的論文也得到教授的賞識,可是臨近畢業,她還是斷然選擇了就業,沒有考研,讓自己沉入曆史研究中。
  很少有人能從一開始就就做出正確的選擇。這些半大孩子有他們的家長操心,她能做的,不過是當一個稱職盡責的老師。
  下班以後,甘璐一邊給爸爸打電話,一邊漫步走出學校。她正要向公交車站走去,卻聽見一個聲音叫她:“璐璐。”
  她轉身,站在不遠處一輛黑色奧迪A6前的是一個高個男人,穿著深鐵灰色風衣,手裏捏著抽了半截的香煙,一臉驚訝地看著她。
  甘璐想,居然會在中午小憩時想到某人,下午這人就驟然出現在了麵前,實在是有點靈異了。
  “你好,聶謙。”
  停了一會,兩人幾乎同聲說,“你怎麽會在這?”
  聶謙笑了,他有一張線條硬朗英俊的麵孔,雙眉如劍,薄薄的嘴唇抿得很緊,平時總是不苟言笑,此時臉上線條在這個笑意中突然柔和了下來,他的手一揚,香煙帶著小小的弧線被準確扔進幾米以外的垃圾桶中:“我陪老板過來的。他兒子在這學校念書,今天似乎闖了點禍,被請家長了。你呢?”
  “我在這裏上班。”
  “我記得你是在文華中學。”
  “調過來一年多了。”甘璐遲疑一下,還是問道,“你不是在外地工作嗎?回來出差?”
  “我回來快一個月了。”聶謙抽出一張名片遞給她,“現在在這工作。”
  甘璐還沒來得及看,一輛白色老款寶來從她身後減速滑行過來停下,尚修文從車裏出來,他扶著車門站著:“璐璐。”
  甘璐隻能簡單地做個介紹:“尚修文,我丈夫;聶謙,我中學校友。”
  兩個男人隔了寶來禮貌點頭致意,甘璐轉頭對聶謙說:“我先走一步了。”
  甘璐坐到副駕座上,伸手拉安全帶給自己係上,手上的名片飄落到自動變速箱上,尚修文拾起看一眼,隨手遞給她,她這才注意到聶謙的名字上麵印著信和地產開發有限公司執行總經理的頭銜,不禁有些發怔。
  尚修文發動汽車,說了句什麽,她沒聽清,隻“唔”了一聲,停了一下,覺察出自己有點心神不寧,收斂思緒:“我這同學以前學建築的,專業成績很好,我總以為他會當建築師,沒想到畢業後他就開始做起了房地產銷售。”
  “信和地產近幾年在本地做得不錯,以他的年齡做到這個位置,算是發展得很好了。”尚修文的公司做建築鋼材代理,對於房地產行業頗為熟悉。
  “也許吧,我以前總覺得他是丟了專業,未免可惜。”
  “他已經算是做的所學專業了,不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學曆史師範專業然後當曆史老師才算專業對口。”尚修文莞爾一笑,他從前學的金融,如今做著鋼材貿易,自然也算不上專業對口。
  甘璐隨手將名片放進包裏:“我要是能像嘉西那樣早下決心就好了。”
  錢佳西是她的同班同學兼密友,沒畢業就斷然放棄了當老師的念頭,先考入一間外資公司,從前台開始做起,得到提升機會後,卻跳了槽,換的工作一行不挨一行,後來居然進了電視台,慢慢由打雜、文案做成了節目編導,眼下已經開始參與製作幾檔節目,她的雄心壯誌是想成為成功的製作人。用她的話講:不要說進電視台,哪怕當一個名不符實的小白領,也比貨真價實地吃粉筆灰來得好。
  “怎麽你不想當老師了嗎?”
  “除了教曆史,我也不會做別的啊。”如今甘璐縱然吃厭了粉筆灰,卻也失去了轉行做其他職業的衝動,“哎,你今天怎麽有空來接我?”
  尚修文看著前方,嘴角牽出一個淺淺笑意:“我剛才說了,路過。我們今天在外麵吃飯,然後去看場電影吧。”
  最近尚修文忙於工作,他們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獨處了。這個主意很誘惑甘璐,盡管她有課要備,有比賽要準備,有作業要批改:“可是……”
  “放心,我已經給媽打過電話了。”
  甘璐看著前方,無聲無息笑了,那個笑容在她秀麗的麵孔上一點點漾開,帶著發自內心的愉悅。尚修文騰出一隻手,撫摸她的頭發感歎道:“娶了這麽好哄的太太,我都有點罪惡感了。”
  甘璐斜睨他一眼:“我不介意你多哄我來解脫你的罪惡感。”
  尚修文笑著搖頭:“哄多了,那就真的是心裏有鬼了。而且——”前麵遇上紅燈,他利落地停下,右手拉起手刹,順手撫一下她的頭發,“你會膩味,這對男人來說就要命了。”
  甘璐想,尚修文的所有舉動倒都是這樣清晰有度,從不會缺失,可也不會過量。他的情話、他的小殷勤、他的溫存、他的熱情……他付出得總是恰到好處,這樣一個男人,她想她大概看不到他失控的時候,自然更不可能膩味,她不知道應該為此惆悵還是慶幸。
  尚修文帶甘璐吃過飯後看了場電影,回到家時,已經快深夜12點鍾,兩人從地下車庫直接上電梯,尚修文從甘璐身後伸手按了18樓,然後摟住她,將下巴擱在她濃密的頭發上:“璐璐,有沒後悔過跟我結婚?”
  這是一部景觀電梯,漸漸升高,從半弧形觀景窗望出去,可以看見外麵的萬家燈火,夜幕下的城市在層層疊疊遠遠近近的燈光下也顯露出與白天不一樣的繁華味道。甘璐對著玻璃上反映出的不大清晰的兩個人影像笑:“為什麽問這個問題?”
  “隻是突然想到,我們結婚快兩年了。”
  “你還沒給我後悔的機會。”
  她在他懷中轉身,踮起腳尖吻向他的嘴唇。
  “電梯裏可有監控啊。”尚修文悶聲笑道,卻回吻過去,根本不容她閃開。
  電梯直接到達他們住的樓層時,這個吻正在深入,尚修文騰出一隻手阻住將要重新合上的電梯門,嘴唇沒有與甘璐分開,帶著她一個轉身,兩人擁抱著走出來,一邊吻著彼此,一邊走向住的1802。
  這個大廈是一梯兩戶的板式結構,樓梯間裝的觸摸式照明開關,他們都不去碰那個開關,相擁著繼續那個吻。
  尚修文背靠著自家大門框,本來伸手去摸鑰匙,卻抵不過懷抱的那個柔軟身體的纏繞,胳膊攬緊她,將她更嚴絲合縫地貼合著自己。
  他一向很能在不動聲色之間掌握主動,專注於她後,他的舌挑逗地纏繞舔噬著她口腔的每個角落,她的氣息漸漸急促,手指不由自主地緊緊攀住他的腰。
  黑暗中兩人正吻得情熱,門卻突然從裏麵拉開,燈光流瀉出來,吳麗君與他們麵麵相覷。
  甘璐頓時滿麵通紅,飛快地掙脫尚修文的手,暗暗叫苦,尚修文一樣意外,卻保持著鎮定:“媽,您還沒睡嗎?”
  吳麗君掃他們一眼,繃緊麵孔,顯然對他們這樣在室外的不檢點很不以為然,但並不指責:“修文,我在等你,有重要的事情跟你說。”
  尚修文輕輕拍一下甘璐的背:“你先去睡吧。”
  甘璐急匆匆從吳麗君身邊進屋,跑上樓衝進自己住的主臥衛生間,打量鏡子裏照出的自己,衣服和頭發都略微淩亂,眼睛中流動著光彩,嘴唇殷紅腫脹。這副樣子叫一向不苟言笑的婆婆撞見,的確是件尷尬的事情,可是她抬手撫著自己的嘴唇,卻禁不住笑了。
  那樣的廝纏帶來心跳加快與興奮感覺,享受了身體與心的愉悅。誰還介意婆婆怎麽想呢?

  第三章
  甘璐洗完澡,一時並無睡意,決定還是抓緊時間把備課筆記補齊,順便等尚修文。可是上樓時,尚修文替她挽著她的包,她匆匆跑進臥室,並沒拿進來。
  她輕手輕腳下樓,四下一張,已經看到皮包被擱在玄關處,她走過去拿了,正要返身上樓,卻隻聽到從婆婆半開的套間中傳來她略為提高的聲音:“你必須答應我,不要再去見賀靜宜。”
  尚修文的聲音卻是平靜的:“媽,我沒特意去見她,您管得太多了,也想得太多了,沒有必要。”
  “那個狐狸精,惹出來的事還不夠多嗎?她突然回來,天知道安的什麽心。”
  甘璐有點被雷到了,她心思細密,並不糊塗馬虎。吳麗君向來談吐嚴謹斯文,很少如此刻這樣,用詞刻薄不說,聲音中還流露出不加掩飾的厭惡,而她嘴裏的狐狸精意味著什麽,幾乎不用推理不用想象也能聯想到點什麽。
  “就是這件事嗎?時間不早了,您早點休息吧。”尚修文的聲音不疾不徐傳了出來。
  甘璐飛快地上樓,在書房坐下。過了一會,尚修文進來,探頭看下她:“怎麽還有事要做嗎?”
  甘璐頭也不回地說:“你先睡吧,我把備課筆記寫完。”
  “不要熬夜太晚。”
  尚修文進了臥室。這個複式房子樓上樓下各有一間帶書房和浴室的主臥套房,甘璐可以聽到尚修文拿睡衣走進浴室。等到浴室門關上,她放鬆繃緊的身體,靠到椅背上,悵然看著窗外的夜空。
  當然,她不可能憑著無意中聽到的隻言片語去質問尚修文:他母親口中的那個“狐狸精”如她所教的課程一樣是曆史呢,還是正在上演的活報劇。
  她仔細想想尚修文最近的行為,隻能承認,這個男人,並無反常之處,跟剛結婚乃至戀愛時都沒什麽兩樣。他尊重體貼她,在床上表現熱情,在床下表現得溫存;晚歸時會主動打電話或者發短信報備;記得結婚紀念日、她的生日、她的生理周期;她買回新衣服或者做了新發型,他會留意並誇獎。
  她曾經疑惑過,在此之前,她見識過的唯一婚姻當然就來自於她的父母。可是她家情況特殊,那段婚姻甚至破裂得都跟別人家不一樣,她很自覺地不認為那能算是平常的夫婦相處之道。
  雖然她對自己這樣跟她父母相處模式完全不同的婚姻生活算不算正常沒有一點概念,不過已經這樣相處了兩年,如果有什麽不正常,也是一貫如此,不是突然冒出了一個叫賀靜宜的“狐狸精”的緣故。
  那麽那是曆史了嗎?尚修文的聲音沒有任何異樣起伏,顯然並不驚奇他母親會突然提到她。
  她從來沒過問尚修文的既往情史。她與他在一起的第一次,就見識了他嫻熟的技巧,她誠然沒有經驗,不過從來並不天真,不會當這種技巧是男人對著日本A 片自行修煉出來的。
  當然,那時她談過戀愛,可是對男人的認識更多來自於網絡、小說與電影,用蜜友錢佳西的話講,是“心理上的半熟女,生理上的半處 女”,她清楚知道理論知識再豐富,遇到現實也會蒼白而且派不上用場。
  她接受了一個大她五歲的男人,對自己說,過去並不重要,不管是他的,還是你的。
  一個學曆史的人這樣輕視過去,多少是有點可笑的。可是現在,她決定仍然用這句話來安慰自己。
  甘璐揉一下太陽穴,決定不再多想,她從包裏拿出備課本,翻開教科書和參考書,匆匆寫著講課要點。忙完工作,已經過了12點鍾,她收拾好東西,伸個大大的懶腰,走進臥室,房裏亮著一盞地燈,暗柔的燈光?攏?梢砸?伎吹繳行尬奶稍謁?肮叩淖蟛啵?蕹さ納硤遄聳剖嬲埂?
  她輕手輕腳上床,King Size的大床上鋪著價格不菲的床墊,不會因為一個人的動作驚擾到另一個人的睡眠。尚修文呼吸均勻而穩定,跟平時沒任何兩樣,與他母親的對話,似乎激動的始終隻是吳麗君一人而已,那些落在甘璐耳內的敏感字眼,對他好象沒有意義。
  按說甘璐應該對這個男人心無掛礙的良好睡眠感到放心,可是,她從認識他之初,就見識了他處事鎮定、心事毫不外露的本領,此時躺到他身邊,她當然沒法做到立刻釋然並和他一樣安然入睡。
  “璐璐,有沒後悔過跟我結婚?” 尚修文的這個問題浮上甘璐心頭。
  如果沒有無意中聽來的對話,這隻能算夫妻之間一點情趣交流,然而現在,她有點不確定他這個問題的含義了。
  兩年多前一個初秋的晚上,他看著她的眼睛,清晰明確地說:“我們結婚吧,甘璐。”他的表情嚴肅,眼睛深邃,仿佛不是在求婚,而是向她提出一個商業合同的訂立。
  甘璐怔住,然後笑了:“我指望的求婚應該比這個要來得熱情一點。”她用的是半開玩笑的口吻,借以掩飾自己的驚慌。
  尚修文也笑了,他平時談吐風趣,並不算嚴肅刻板,可是總帶著點清冷的氣息,神情冷漠,逢著笑意這樣拂過麵孔時,眼睛微微眯起,嘴角上挑,整個人煥發出光彩,顯得溫暖親切,甘璐一直抵擋不住他這個表情,自己的笑意倒不知不覺一點點褪去,不由自主嚴肅了起來。
  “我需要好好想想。”
  她想的當然不是尚修文的過往情史,他沒交代的意向,她也並無追問的打算。她隻在想,她算不算是在戀愛,做好了結婚的打算沒有。
  她與尚修文的結識是一個純粹的偶然。
  當時她正在市郊一所中學當老師,一直與她生活在一起的爸爸終於在離婚十餘年後結交了女友,決定同居了。她得承認,她重重鬆了口氣,獨自在離學校不遠的湖畔小區租了一套精裝修、家電齊全的房子住著,每天花10分鍾騎自行車上下班,日子過得十分舒服愜意。
  一個周末,錢佳西約她吃飯唱歌,她去得稍晚,餐桌上已經坐了十來個男女,隻有幾個她略略眼熟,錢佳西素來交遊廣闊,各路朋友都有,好在大家年齡差不多,相互介紹後沒有拘束。
  錢佳西那天特別給她介紹的其實是另一個叫馮以安的男人,可是通報姓名後,馮以安明顯心不在焉,飯吃到一半,接了一個電話,說要去接女朋友便走了。錢佳西一臉茫然:“以安什麽時候有女朋友了?”
  有人語帶調侃地說:“你應該問,他什麽時候處於沒女朋友的狀態。”
  眾人大笑,錢佳西說:“喂,上次吃飯他時還嚷嚷家裏逼他相親,他很鬱悶。”
  “可是相親遇到美女這種小概率事件被他好運碰上了。” 一直坐馮以安身邊的男人漫不經心地說。
  錢佳西認識他是馮以安的合夥人尚修文,但與他並不算熟,也不以為意,聳聳肩,轉頭輕聲對甘璐說:“本來還想把他介紹給你當男朋友的,忘記舊人,開始新感情。”
  甘璐簡直哭笑不得,聲音低低說:“謝謝你,你不提的話,我大概可以忘得更快一點了。”
  她倒不是逞強,盡管聶謙是她的初戀,他們戀愛長達三年多,可是分手是她主動提出來的,她從來不為已經做出的決定後悔,隻慶幸沒拖到感情走到末路。
  一隻指甲修剪得光潔整齊的修長的手執了茶壺,將她麵前茶杯加滿,她下意識說謝謝,眼睛一抬,正觸到一對光華蘊藉的眼睛,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
  那時的尚修文,與滿桌的同齡人並不太一樣,沒有他們那種興致勃勃的神態,看上去倒有點無精打采的頹唐放任模樣,坐在熱鬧的餐桌上,靠著椅背,明明身形筆直,卻透著懶散,不算沉默,卻也並不怎麽參加熱烈的對話,然而眼光一轉之間,分明把一切盡收眼底。他禮貌十分周全,給她布菜斟茶,偶爾抽煙,也先征求她的同意。
  吃完飯再唱歌,直到過了午夜時分才盡歡而散,幾個開車的男士分別送女孩子回家,甘璐發現,和剛才在KTV包房一樣,尚修文站到了她身邊,絲毫不帶刻意,可是用意明顯得錢佳西飛速對她擠了一下眼睛。
  尚修文將甘璐送到家,隨隨便便要到了她的手機號碼,卻是隔了一周後才打她的電話,約她出去吃飯。錢佳西對此的評論是:“一看就是情場老手,知道怎麽調動女孩子的情緒。不過,”她呲牙做個猙獰表情,“他沒想到遇到你,這招不靈的。”
  甘璐直笑:“你這是恭維我縱橫情場無敵手嗎?”
  “呸,隻交過一個男朋友,還是兩地柏拉圖的純精神戀愛,你倒是真敢臭美,”錢佳西毫不留情地說,“不過你這人有一個本事無敵了,就是沉得住氣。這個我戀愛再多次也學不會。”
  甘璐和別人一樣有各種情緒,可是她的確沉得住氣。這個本領讓她在讀書時,哪怕功課完全沒準備,也敢一派坦然地坐著,不會閃避老師的視線;讓她在父親喝得爛醉時,能夠看著他布滿血絲的眼睛和狂亂的舉止而不害怕,奪下他手裏酒杯;也讓她在尚修文不按牌理出牌時,應對得一點不吃驚。
  不過旁人沒她這個修為。
  錢佳西聽到她經過認真考慮後,準備嫁給尚修文,頓時就火了:“你最近沒得腦膜炎吧。你正青春年少,又沒有來自家庭的壓力,可以好好享受生活,這才戀愛不過一年多,?馱繚綈炎約杭蘖耍?皇怯械閔德穡俊?
  甘璐多少有點理虧,根本不敢說她與尚修文認識倒有快兩年了,但正式戀愛不過半年時間而已。
  在與聶謙分手後,她和錢佳西曾口出狂言,要好好談幾次戀愛,享受盡男人的殷勤,縱情揮霍青春,到30歲時再考慮結婚;如果到時經濟足夠獨立,單身下去也無所謂。更重要的是,說這話時,錢佳西喝得半醉,舌頭都有點捋不直,而她一向滴酒不沾,處於完全清醒的狀態。
  “而且你要嫁一個有守寡母親的男人,婚後還要住在一塊。你完了你,那個尚修文有什麽好,做的隻是小本生意,開的半舊寶來,更重要的是,成天無精打采,性格看上去很不好捉摸。”
  “他比較成熟嘛,男人成熟一點不好嗎?”
  “拉倒吧,不諳世事的小女生才會去喜歡表現得高深莫測的男人。男女相處又不是猜謎,與其把大好光陰花在弄清他的想法上,不如和一個坦率開朗的男人享受生活。”
  甘璐承認錢佳西不無道理,不過她答應與尚修文結婚的理由還真不是簡單地崇拜他成熟理智。她沒法詳細解釋,索性老著麵皮說:“我已經足夠坦率開朗了,我跟他互補比較好。”
  “我本來想介紹給你的是馮以安,這家夥家境好,又知情識趣,拿來當男朋友再好不過了。唉,天意弄人,天意弄人。”
  甘璐隻好拖住繞室暴走的錢佳西:“既然是天意,我們就一塊從了吧。”她趕在好友翻臉前笑道,“好好,不開玩笑了,我隻是突然想,也許這種穩定的家庭生活正好是我需要的。”
  這個理由並不讓錢佳西信服,甘璐的媽媽陸慧寧就更是嗤之以鼻了,她不顧美容顧問的警告,眯起一雙美目上下打量女兒:“你把你的真實想法告訴你媽很為難嗎?”
  “我什麽時候對你撒過謊?”
  “你倒是懶得跟我說謊,你對我向來是什麽真話最堵心就說什麽,一點沒有對你爸爸的委婉。也罷,算我欠你的,我都認了。不過結婚不是兒戲,你不想好就嫁的話,以後有得你哭的。”
  “我當然是想好了才來跟你說的。”
  “謝謝你給麵子,沒拿了結婚證再來跟我說,不過你照顧了你爸爸十來年,好容易他想通了,找了個女人搭夥過日子,你這才輕鬆幾天,不好好享受一下生活,居然就要和頭一個追求你的男人結婚。”
  甘璐想想學校裏教語文的同事蔡老師,不過大她兩歲而已,經常一臉愁容說起被家人催婚:“已經說到這一步了:哪怕你結了再離,也好過一輩子嫁不出去。真是讓人萬念俱灰了。”然而她麵對的親人和朋友卻全都主張她享受單身,反對她結婚,她隻能感歎人生奇妙了。
  “你20歲就嫁給了我爸爸,21歲就生了我,也許早婚也是一種生物遺傳,已經強大到我們沒法解釋的地步了。”
  陸慧寧冷笑:“你少跟我胡扯,我是沒辦法,一個鄉下女孩子,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不想種地,唯一的出路不過是進城打工,想在這裏站住腳,總得付出代價。”
  甘璐厭倦地說:“好吧,你為了立足謀生,早早和一個你不愛的男人綁在了一起,又早早生了孩子,多了一重束縛,實在是身世堪憐。不過總算社會進步,我嫁人的理由沒你這麽淒慘。”
  “你跟我前世有仇嗎?說什麽都要順便諷刺我幾句才開心。我是為你好,你現在經濟獨立,無牽無掛,完全可以從容享受,慢慢挑選。你要把早婚也扯上遺傳,那將來跟我一樣離婚了,是不是也要賴到我身上。”
  “那倒不會,你要是跟我一樣學曆史,就知道曆史可能有相似一幕,可是不會簡單重演。再說了,你再嫁得很成功嘛,我一點不操心這個問題。”甘璐漫不經心地笑。
  陸慧寧知道甘璐的主意大得很,從來也不指望說服她,隻能長歎一聲:“算了,我懶得費唾沫,反正我說什麽你也聽不進去,有些跟頭總得自己摔了才算數。有空帶他來見見我吧,我也好多少放心點。”
  見過彬彬有禮,舉止沉穩的尚修文後,陸慧寧倒也點了頭,跟女兒說:“嫁吧嫁吧,反正就算嫁得不好,也不是世界末日。”
  甘璐的父親甘博倒沒說什麽,隻憂心忡忡看著女兒,眼中滿是絕望、憐惜與自責,倒好象世界末日已經來臨了。甘璐給他看得膽戰心驚,搖著他的胳膊說:“爸,您可千萬別瞎猜。”
  甘博勉強一笑,過了良久才說:“你是不是不滿意爸爸和王阿姨在一塊,才決定快快結婚。”
  從小到大,甘璐維護爸爸的玻璃心已經成了習慣,當下嚇得差點指天誓日:“我絕對沒那意思。您和王阿姨生活在一起,她把您照顧得這麽好,我很高興,也很放心。我結婚純粹是因為我想結婚了,而且修文對我很好。”
  尚修文跟她一塊去見甘博,同樣表現得很好。甘璐驚訝地看到自己不善言談的父親與尚修文滔滔不絕談論紡織廠上個世紀限產壓錠造成的影響,而尚修文聽得十分認真,沒一點敷衍之態。
  甘璐要到這時候才發現,她準備嫁的這個男人隻要願意,就能隨時收起那副懶洋洋的頹唐表情,談吐中規中矩,舉手投足之間都很有讓人心安的力量,而她似乎正是被他的這一點吸引了。
  甘博一樣被尚修文收服了,放棄了疑慮。他們如期結了婚。
  既然是你想結婚了,那麽就安心享受這個婚姻吧。沒有什麽實質性的發現,不要胡亂猜測。
  甘璐在黑暗中對自己這樣說。她挪動身體,靠近尚修文一點。她的頭剛剛靠到他肩上,他便似有?
  甘璐合上眼睛,努力摒除雜思,讓自己沉入睡眠狀態。

  第四章
  甘璐完成了準備參賽的多媒體課件,交給分管教學的萬副校長過目,下午萬副校長打來電話,讓她在課後去他辦公室。
  校長辦公室在上麵一層樓,她上去時,門半開著,可以清楚聽見一個女聲提到了她的名字:“……我也沒跟別人比,甘璐和我的情況差不多,她就是通過正式的人事調動過來的。我的學曆比她高,以前工作的學校也是省級示範學校,雖然在地級市,可是教學質量一向過硬……”
  這種比較她聽過不止一次了。近年來,中學之間的競爭日趨激烈,師大附中和其他學校一樣,限於編製,基本凍結了正規的人事調動,和通過考試錄用的教師簽訂聘用合同。理論上聘用教師與正式教師的待遇沒有二致,可是很多人仍然看重一個編製,希望能將人事關係轉進學校。經常有教師為此找到校長這裏,而甘璐作為本校最後一個正式調動進來的教師,自然就成了他們主張權利時舉的現成例子。
  甘璐轉身走開,到走廊盡頭的天台上去站著,這一層樓的天台對著校園後的一片小小桂樹林,此時正當深秋,遲桂花盛開,甜香氣息隨著微帶寒意的秋風吹來,衝入鼻端,帶來齒頰留香感,舌尖也仿佛品到了一點甘美。似乎沒哪一種花像桂花這樣,開放起來令人如此兼具了嗅覺與味覺的享受。
  她憑欄而立,心情卻並不算好。
  她的調動固然是別的教師與校領導爭執的說辭,也一直是她自己的一個心病。拿到調令時,她的吃驚程度不下於原來學校的校長。
  校長惱火地說:“小甘,你如果有心調走,我也無話可說,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年輕人想要一個錦繡前程是很正常的事。可是你應該提前跟我打招呼,我也好安排接替你的教師,現在這樣,把我的工作部署完全打亂了。”
  甘璐啞口無言,沒法分辨說,她根本沒要求過調動。
  她匆匆趕回家中,天色已晚,尚修文與他母親吳麗君對坐餐桌前,正在吃飯,看到她在非周末回來都不免一怔。她將調令拍到尚修文麵前,要求他給自己一個解釋。尚修文拿起來細看,皺眉說道:“這個可不是我幹的,我沒這能量,也沒有提出這要求。”
  旁邊的吳麗君慢條斯理地說:“我給教育廳趙書記打了電話,請他督促辦的。”
  “媽——”兩個人同時叫了出來,尚修文帶著薄責,甘璐帶著氣結。尚修文伸手按住甘璐的手,安撫地看著她,示意她冷靜。
  可是吳麗君神色如常,根本不為他們兩個所動,淡淡地說:“你在那個郊區學校教書,每周回家一次,修文隻能時不時過去陪你,住在那邊你租的房子裏,兩個人都不方便。調到師大附中,既是本省最好的學校,你又正好回家住,不是很好嗎?”
  “再好的安排,您也應該先征求我的同意。而且我在文華中學工作很愉快,根本沒有調動的想法。”
  吳麗君審視地看著她,帶了點嘲弄之意:“得了,你無非是不想跟婆婆住在一起罷了。”
  甘璐一怔,吳麗君毫不留情地繼續說:“別以為我跟家庭婦女一樣,有讓兒媳晨昏定省,過婆婆癮的愛好,我並不喜歡管這種吃力不討好的閑事。隻是我家的媳婦,必須有個拿得出手的工作,我也不想修文兩頭跑得那麽辛苦。”
  尚修文趕在甘璐開口前說:“媽,這件事,你確實應該跟璐璐商量一下再說。”
  “照我看,這是無須商量的事,人家肯正式接收你,也是很勉強的。趙書記看我的麵子硬壓下去,校長才答應了不需要試講,也不搞試用,直接調動。現在師大附中聘用教師都要求碩士學曆了,我還擔心你過去後沒能力滿足學校的要求,倒會弄得趙書記為難,已經跟他說了,實在不行,安排在校圖書館,或者轉行做做行政工作也行。”
  甘璐氣得止不住發抖,她隻知道這位職位不低,架子頗大的婆婆不算喜歡自己,倒沒想到會輕視至此。她正待發作,尚修文按著她的手突然加重了力度,眼睛直視著她,帶了點懇求意味:“璐璐,先吃了飯再說吧。”
  甘璐狠狠盯著他,他卻沒一點閃避的意思,她猛地甩脫他的手,奪門而出。
  尚修文沒追出來,也並不讓她意外。表麵上看,尚修文與他母親之間的關係並不算親密,兩個人的共同點是都性情冷淡,從來不像其他母子那樣談笑。可是他關心他母親是無疑的,婚前就跟她說了,他媽媽身體不算好,父親去世後,也十分孤單,恐怕他不會買房子出來獨住。
  甘璐另有打算,並沒把這個太放在心上,隻笑著點點頭。
  她確實存了一點私心。她在文華中學上班,工作地點接近市郊,離婆婆名下這套裝修典雅的複式房子實在太遠,坐公汽上班要轉三趟車,路上花費將近兩小時,而尚修文的工作性質不可能每天接送她。她正好名正言順地一周回家一次,繼續租住著湖畔小區的房子,這套房子是一套精裝修的兩居室,業主赴外地工作,裏麵家具電器全新,她經熟人介紹,一次性付清了兩年的租金,住得十分舒服,根本不打算提前退租。
  尚修文時不時開車過來,與她小聚,周末接她回去住一天,一家人一塊吃飯。這種安排最大限度地保證了兩人的獨處和她一個人的自由空間,她根本無意去改變。
  然而吳麗君顯然一眼看穿了她的想法,並不打算由得她這麽逍遙下?ァ?
  尚修文打來電話,甘璐看一眼,掐掉不接,給錢佳西打電話,響了好久,錢佳西才接,卻膩聲說她正約會,現在不方便講電話。她氣哼哼地送“重色輕友”四字評語過去,錢佳西大笑,回答她的也是四個字:“彼此彼此。”甘璐隻得理虧地承認,她結婚後,還真是推了好多次錢佳西的邀約,隻好怏怏地掛斷。
  甘璐在街上漫無目的亂逛了兩個多小時,發泄地買了幾件平時不會穿的衣服和一套內衣,實在累了,招手攔了出租車,回自己租住的地方。
  開門一看,屋內亮著燈,尚修文正安然靠在沙發上看雜誌,見她進來,笑了:“總算回了,氣消了沒有?”
  甘璐向來不愛生悶氣,但此時看見他一派渾若無事的樣子,自然不免勾起怒意,悶聲不響換鞋子,拔腿就往臥室裏走。尚修文起身,邁過茶幾一把抱住了她。
  他抱得放肆,她掙紮得任性,不知不覺中,從她生氣他撫慰的狀態變成了心照不宣的相互挑逗,兩人一路從客廳糾纏到臥室,待他將她壓倒在床上,手指唇舌一路遊移下去,他們都投入了對彼此身體的愛撫探索,那點嫌隙像衣服一樣,被通通丟到了床下。
  室內歸於寧靜,兩人身上都罩了一層薄汗,沉浸在高 潮過後疲乏放鬆的狀態中,甘璐枕著尚修文的臂彎,一動不動躺著,心裏想的卻是:恭喜你,你在結婚四個月後,第一次和丈夫吵架,又第一次用那個最通俗最肉 欲的辦法和解了。
  她從小就見識過父母之間那種聲嘶力竭勢不兩立的鬧法,倒不鄙視自己在床上休戰。可是現實的問題並沒解決,她卻沒了爭執的心情與堅持自己立場的決心,怎麽說都是委屈的。身體輕快而愉悅,而心卻沉重,這樣的悖逆讓她煩惱。
  尚修文似乎完全了解她在想什麽,輕聲說:“對不起,我代我媽道歉,這件事確實是她不對。”
  “但你覺得她也是好意,對不對?”
  “她至少沒惡意,至於她說的那些話,是她一向的風格,我一直同情她的下屬,她肯定不是一個好相處的領導。”
  “她會是一個好相處的婆婆嗎?”停了一會,甘璐悶聲問。
  尚修文放在她頸下的手臂一緊,將她摟到自己身上,讓她的麵孔對著自己的眼睛:“坦白講,我媽不能簡單用好不好相處來概括。她並不苛刻,不會計較家庭瑣事,但她的性格強勢。上個月有一天我在你這邊,她犯了心絞痛,打電話叫秘書送她去醫院,都沒叫我,我第二天才知道。”
  甘璐吃了一驚:“你怎麽不跟我說?我應該過去看看她的。”
  尚修文歎口氣:“檢查過了,並沒大礙,隔一天就出院了,她說不用你來看。放心,她沒故意讓你難堪的意思,這就是她做事的風格。她不會直說不喜歡我不在家,可是她會讓我自動感到內疚。我也確實內疚了。”
  甘璐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麽:“難怪你最近很少過來。”
  “但她還是希望我不用結了婚還獨守空房的。”尚修文笑,“所以才會開口找人給你辦調動。我剛才在家跟她認真談了,她沒明確讓步,但以後應該再不會代你做決定。”
  甘璐無聲地歎息,當他在她身上起伏愛撫時,她就知道自己勢必會妥協,兩個人生活在一起,總得有遷就與讓步。她並沒有賭氣的念頭,可是想到要搬過去,與這樣強勢的婆婆日日同處一個屋簷下,不能不沮喪。
  “璐璐,我知道,調動工作和搬回去住,你肯定都不喜歡,現在的生活對你來講更自由自在,可是看在我的麵子上,接受下來好嗎?”
  他的要求來得如此直接,完全沒有許諾懇求的意味,然而他看著她的目光溫柔而誠懇,她也隻能點頭了。
  甘璐改天拿了調令去辦手續,沒有再向文華中學的校長解釋什麽,當然更不會去向師大附中的新同事撇清自己:我壓根不想來這所學校。這種話在別人聽來,簡直就是純粹的得了便宜還要賣乖。
  她的調動辦得如此輕易而迅速,小道消息自然不脛而走,她婆婆的官職一下變成了公開的秘密。
  正好當時另一位老師的調動久拖未決,當然不免拿甘璐出來說事,被糾纏得一肚子火的校領導回答一句:要不你也去找教育廳長批張條子下來。這句話成功地噎住了那倒黴的同事,但卻讓甘璐一到新的工作環境裏,就被孤立了起來。
  最開始,甚至有人當著她的麵語帶譏諷酸她,她本來並沒有唾麵自幹的修養,可是為一個沒指名道姓的挖苦跳起來回擊,總覺得有點多餘。如果說得不過份,她就權當沒聽見。
  那些人隻當她遲鈍,不免要加重語氣,索性直接問到她頭上,似乎隻有刺傷她,才覺得痛快:“甘老師,別人都說投胎是技術活,要依我看,女人結婚才是第二次投胎,完全可以把第一次投胎的遺憾全都找補回來。”
  甘璐收回神遊太虛的表情,挑起嘴角一笑:“這理論完全成立,我一向讚成所有人都閉著眼睛投胎,睜著眼睛結婚。”
  她如此坦然,對方倒有些訕訕了。畢竟是知識分子,訓起學生來既習慣又拿手,可以滔滔不絕理直氣壯,但是並沒太多與人撕破臉皮針鋒相對的機會,碰上她這樣滿不在乎的,反而沒了氣勢。
  更重要的是,她的教學水平也不像別人預測的那麽差勁,雖然初中曆史沒有具體的考評指標,可是抱著挑剔聽完她講的課,從校長到教研組長,班主任都點頭認可了。久而久之,沒人再當麵說什麽了。
  至於這樣無意中聽到的話,甘璐並不介意,可是避開與別人碰麵弄得?限蝸勻皇潛冉蝦玫摹?
  她正眺望遠方,手機響起,拿起來一看,是錢佳西打來的。
  “璐璐,你家老公在哪?”
  甘璐好笑:“喂,你關心他的去向幹嘛?”
  錢佳西猶豫了一會,哼了一聲:“我想知道我的眼睛有沒出毛病。我現在正在J市,準備做一台晚會節目轉播。”
  “放心吧,你的隱形眼鏡沒脫落,修文也正好在J市出差。”
  那邊一陣沉默,甘璐微覺不對:“怎麽了?”
  “我剛才沒看錯的話,尚修文與本次晚會的讚助商億鑫集團副總經理賀靜宜站在一起談話,樣子……怎麽說呢?”
  “直說。”
  錢佳西應她的要求,幹巴巴地說:“密切,不像尋常交情。”

  第五章
  尚修文前天晚上在家吃飯時接了一個電話,隻聽了一會,突然沉下臉來,走到陽台上講了很久才回來,說他必須馬上趕去位於本省與鄰省交界的J市。甘璐問去幾天,他皺眉想了想,說大概兩三天足夠了。
  她讓他繼續吃飯,自己馬上去樓上臥室去給他收拾簡單的行李。當她提一個旅行袋下來時,正聽見尚修文說:“這事發展成這樣,舅舅恐怕應付不了。”
  “你了解了情況以後,馬上給我打電話。”
  母子倆人看她下來,一齊停下。這個奇怪的靜默讓她也在樓梯上駐足停了一會,一瞬間,她有個奇怪的感覺,這個家裏有些事情是她無從介入的。
  然而尚修文走了過來,一手接過旅行袋,笑著說:“璐璐,我先走了,到了那裏我給你打電話。”
  他的神情與聲音和平時沒有兩樣,一點沒有剛才的嚴峻。大概快11點鍾時,他打了甘璐的手機,告訴她已經到了J市,路上很順利,囑咐她早點休息。
  甘璐接電話時,已經躺在了床上,卻一時睡不著,站在樓梯上突然產生的的那個感覺仍然困擾著她。
  尚修文與朋友馮以安合開的公司做鋼材貿易,經營的主要是供應建築市場的鋼筋等建材,而位於本省與鄰省交界處的J市有一家叫旭昇的民營鋼鐵企業,法人代表是尚修文的舅舅、吳麗君的哥哥吳昌智,尚修文代理著他們產品的本省銷售。J市從行政區劃上講屬於鄰省,與本市有近四個小時車程,他經常過去出差。
  這就是甘璐了解的全部情況。
  錢佳西左眼500度,右眼350度,視力的確不行。不過她除了眼睛發炎的日子,一直都戴著隱形眼鏡,而且雙目炯炯,顧盼有神,調度起節目現場來不會放過任何細節。甘璐當然不會哄自己說好朋友看到的不是尚修文,更何況賀靜宜這個名字不久前才出現在她家裏過。
  錢佳西正忙於節目的準備,也無暇跟她多說,隻告訴她這台晚會晚上的播出時間和頻道,然後說:“我剛才進來的時候,看見他們在J市體育館外麵走廊一側站著講話,也沒什麽過份的舉動,可是怎麽說呢?憑我的直覺,他們的關係應該不一般。你別多疑,可也別大意了。我先去忙,有什麽事回頭再說。”
  甘璐想了想,撥了尚修文的電話,他很快接聽了。
  “修文,事情辦得順利嗎?大概什麽時候回來。”
  “還好,我大概明天上午回來。”
  “現在在幹嘛?”
  “在和一個朋友談點事情,晚上我打給你,再見。”
  甘璐收起手機,靠在天台欄杆上,看見那個與校長糾纏工作調動的教師離開了。她努力調整情緒,隔了一會,進了辦公室,聽他講參賽的要求,保持認真傾聽的姿態,卻明白自己實在沒有聽進去多少。
  晚上回家後,甘璐與婆婆吳麗君對坐吃飯,仍然和平時一樣沉悶。她當然無意去找冰山狀的婆婆打聽什麽,兩人完全按照各自的習慣行事,她倒慶幸不必在有心事的情況下刻意找話題敷衍。
  吳麗君去公園散步後,甘璐拿了教案下來,坐到客廳的沙發上打開電視機,調到本省衛視,節目還沒開始。她不怎麽愛看電視,吳麗君臥室內另有一台尺寸較小的液晶電視,平時客廳裏這台電視隻是尚修文看看體育比賽轉播而已,現在做著自己的工作,多少還是被屏幕上的熱鬧分了心思。
  晚會到了錢佳西說的時間準時開始,一男一女兩個主持人登台,雖然久不看電視,女主持人甘璐倒認識,是她師大的學姐,中文係畢業的李思碧,這位一直鋒頭頗健的美女以前在學校電視台也是當然的一號主持。幾年不見,她仍然美豔如昔。隻是她用動情的聲音、華麗的辭藻與排比句誇獎J市山青水秀、人傑地靈以及改革開放來的迅猛發展,讓甘璐有點好笑。
  結婚前,尚修文就帶甘璐去過J市,那裏是吳麗君的故鄉,她的弟弟吳昌智開辦的旭昇鋼鐵公司,企業規模不算小,他頂著省人大代表、優秀民營企業家的牌子,在那邊算是響當當的一個人物。
  在甘璐看來,J市是很普通的一個工業城市,曆史沿革不過是於北宋年間建縣,境內礦產豐富,從黃金到鐵礦都有,冶煉業發達,沒出過什麽名人騷客,沒有什麽風流傳說可以附會。以前還算得上有山有水,到了近現代,卻因為過度開采礦產和發展重工業,生態環境汙染問題很突出。
  手機響起,尚修文打回了電話,略有點詫異:“璐璐,你居然在看電視嗎?是不是我不在家太寂寞了。”
  “那是自然。”甘璐笑道,“你呢,事情辦完了嗎?”
  “暫時告一段落了。剛跟三哥一塊喝了點酒,唉,這家夥酒量還是這麽大。”他說的三哥是他的表哥,吳昌智的兒子吳畏。吳昌智有兩女一子,吳畏排行老三,?壬行尬拇罅剿輳?謁?蓋椎男駮N鋼鐵公司擔任常務副總,開著一輛拉風的保時捷911跑車,在當地頗為引人注目。
  “我覺得你每次說準備戒酒,都會有充足的理由越喝越多。”
  尚修文也笑了:“是呀,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自由。”
  甘璐知道尚修文這話也不是簡單的推卸責任,她父親有很長的酗酒史,她本能地反感身邊再出一個酒鬼。可尚修文確實並不貪杯,她最多隻看到過他有淺淺醉意,就算是應酬沒辦法,也保持著絕對不過量,他是那種在什麽情況下都不肯失去對自己控製能力的人。
  “那待會早點休息吧。”
  “我突然想到,明天是我們的結婚紀念日,想怎麽慶祝?”
  “又是你的手機備忘提醒你的吧?”甘璐最初對尚修文記得她的生日、結婚紀念日的細致很感動,可是待了解到一切不過是手機上的一個設置後,已經結婚一年了,不免有點哭笑不得。
  “完了,我在你眼裏已經毫無情趣可言了。”
  “情趣這個東西我倒並不重視,而且我認為,情趣泛濫的人大概會不滿足於隻對老婆一個人施展的。”
  尚修文笑出了聲:“這是在提醒我好自為之嗎?”他正要接著下說去,卻猛然停住,清晰聽到聽筒那邊傳來電視中女主持人的聲音:“現在有請億鑫集團總經理賀靜宜小姐上來與觀眾朋友見麵。”
  甘璐明確感受到電話裏的這個靜默,恰在此時,大門打開,吳麗君站在了門口,沒有馬上換鞋子,而是隔著玄關處的玻璃,一臉錯愕地盯著電視屏幕。這個戲劇化的效果不是甘璐特意安排的,更不是她想看到的。她想,果然有些事不對勁。
  一個穿著米白色套裝,身材高挑苗條的年輕女子步履輕捷地走上來,站在李思碧身邊,一個特寫鏡頭打到她臉上,那是一張讓人過目難忘的麵孔,烏黑的頭發綰成一個髻,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一雙眼睛如同貓眼般渾圓明亮,略高的顴骨、上翹的鼻尖和寬而薄的嘴唇組合一起,讓她的臉雖然不大合乎傳統審美,但卻明豔照人,站在穿著裹胸晚裝、長著標準美女麵孔的李思碧身邊,氣勢完全不輸於她。
  李思碧問及億鑫集團將要在本地展開的大手筆投資項目,賀靜宜講一口標準普通話,流利地對答著,讚揚J市良好的投資環境以及領導的超前意識、開闊思維、政策扶持等等,表示對本地未來發展前景充滿信心。
  “你看這種無聊節目幹什麽?”吳麗君聲音森然地問。
  “打發時間而已。”甘璐淡淡地回答。
  吳麗君不再說什麽,換了拖鞋徑直回了臥室。尚修文的聲音帶著疲倦從聽筒裏傳出來:“璐璐,你想問我什麽嗎?”
  甘璐想,這倒是典型的尚修文對待問題的方式:“你覺得有什麽是我該知道卻不知道的嗎?”
  “你從來沒像別的女孩那樣追問往事,我以為你一向豁達,並不介意。”
  “我的確不介意往事,前提是那些的確是往事了。”
  “賀靜宜是我從前的女友,在我認識你的時候,我跟她已經分手三年了。其他的事,等我明天回來再說吧,你早點休息。”
  屏幕上賀靜宜翩然下去,隨著節奏強勁的音樂,一個熱鬧的歌舞組合登場,鏡頭搖遍全場,滿眼都是帶著莫名興奮揮舞熒光棒歡呼的觀眾。
  甘璐看著屏幕,心情紛亂。“其他的事”,會是一個坦白,還是一個辯解?她討厭這樣胡亂猜測,卻實在沒法說服自己把這件事丟開。
  鴰噪的歌舞當然無助她找回平靜,她拿起遙控器按了關機,室內頓時歸於平常慣有的沉寂。她看著眼前方正得空曠的客廳,再次有了陷落在陌生人家的感覺。當然,這套房子的裝修布置她一點也沒參與,家具陳設通通不是她的趣味,她確實很難有切實把這裏當自己家的感覺。
  她收拾東西上樓,正要去洗澡,手機再度響起,這次是她爸爸家的號碼。
  “爸爸,有什麽事嗎?”
  甘博吞吞吐吐地說:“璐璐,你王阿姨……到現在還沒回來。”
  甘璐有點回不過神來:“她去哪了?”
  “應該是回她自己的家了吧。”
  甘璐頓時頭大:“她走了多長時間?”
  “她前天走的,她說她再不想回來了。”
  甘璐自己滿腹心事,還要管這個,好不煩惱,很想說你們今年貴庚呀,還玩爭吵跟離家出走。可是她不敢用這話去傷爸爸的心,隻有耐著性子問:“這次又是為什麽吵架?”
  “她跟我說,不結婚也可以,不過我得把這套房子加上她的名字,不然不想沒名沒份跟著我混下去。”
  “爸爸,老實講,我覺得王阿姨的要求真不過份,男人到了你這年齡還有人逼婚,簡直算一種榮幸了。”
  “那怎麽行,這套房子是以後我能留給你的唯一遺產,我不可能給她的。”
  “爸——你還不到60歲,扯什麽遺產。我們講道理好不好,王阿姨跟著你圖的是什麽?你並不是有錢人,我想她要求的也不過是兩個人做伴好好生活下去,結婚至少是你能給她的保證呀。”
  “結婚什麽也保證不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有充分理由這麽看。女人都這麽自私,隻從自己角度考慮問題,在她們需要的時候,婚姻就是男人必須給的保障;一旦不需要了,婚姻馬上就成了可以一腳踢開的障礙。”
  甘璐頭痛地想,她爸爸批判起女人的自私來振振有辭,倒是一點不在乎暴露他自己的自私:“爸爸,你站在王阿姨立場上想一想吧,她這樣?⌒惱展四愕鈉鵓櫻?訓濫愀?四塹慵矣鎂托陌怖淼昧耍俊?
  “她的退休工資全補貼給了她兒子,跟著我有什麽不好,至少不用回去看媳婦的臉色。”
  “爸爸哎——”甘璐拖長聲音叫,差點想笑出來,“也許你的臉色並不比她媳婦的臉色來得好看,至少在她自己家,媳婦要給臉色看,她還有她兒子護著她。我們別扯那些了,你到底還想不想跟王阿姨生活下去。”
  甘博猶豫一下:“她不在,家裏很亂,我在外麵吃了好幾餐了。”
  “算我怕了您了,我去找下王阿姨勸勸她,可是我想她提的條件你不答應的話,恐怕我隻好給你請鍾點工了。”
  “我不要鍾點工。”
  甘璐長歎一聲:“那你可真得考慮結婚了。”
  甘璐拿了皮包下樓,先去輕輕敲一下婆婆臥室的門,推開房門正要說話,吳麗君抬頭掃視她:“不見得質問了丈夫以後還覺得不滿足,要鬧離家出走吧,這樣的話,倒沒必要跟我講再見。”
  甘璐有些愕然,又有點好笑,好在她已經應付習慣了爸爸的奇怪邏輯,可以完全無視婆婆的尖刻推論,隻心平氣和地說:“媽,我爸那邊有點事,我得過去一下,晚上回來得比較晚,我帶了鑰匙,您早點休息,再見。”
  王阿姨的家在一個老宿舍區,離她父親的住處倒也不算遠。開門的是王阿姨的兒媳婦,見到她頓時笑得十分親熱,連忙請她進去坐。
  這是一套狹小的兩居室房子,王阿姨的兒子很木訥,隻顧看電視,並不招呼客人,十歲多的孫子跑出跑進十分熱鬧。甘璐與王阿姨隻能進小小的臥室,坐在床上談話。
  “璐璐,你一向明理,我跟你爸爸說要在房產證上加我的名字,隻是跟他賭氣,可不是想圖謀你家的財產。”
  “阿姨,我知道,我代我爸爸給您道歉。”甘璐不是第一次幹這活了,自己也覺得有點汗顏,可又不能不繼續說下去,“您別跟他計較,還是回去吧。”
  “璐璐,我是真傷心了。你說他脾氣不好,成天跟大爺一樣,什麽家務也不幹,我都能忍,我就是受不了他把我看得跟個隻管飯不領薪水的保姆還不如。我不過是去幼兒園接孫子,晚飯做得稍微晚了一點,他就橫挑鼻子豎挑眼;我一說到結婚,他就說我想貪圖他的房子。”
  甘璐完全了解她爸爸的行事作風,一點也不認為王阿姨冤枉了他。她隻得笑著說:“阿姨,我爸爸的確有不對的地方,不過他還是念著您的好,這不,您兩天沒回去,他就惦記著,生怕您回來會有不痛快,連忙叫我過來看看。”
  “唉,我家的事也不用瞞著誰,璐璐。我這兒子又窩囊又沒本事,我守寡上十年了,要不是圖個清靜,何苦要到這把年紀再去找伴。可是你爸爸這人讓我太寒心了,我跟他七年多,從來沒聽他說一句好聽的。我想過了,哪怕回來看媳婦臉色,也好過受他那個冤枉氣。”
  “您別這麽說啊,我爸就是好鑽牛角尖,他以前婚姻不愉快,就斷了結婚的念頭,其實他人是很善良的。我也勸過他了,他答應好好考慮一下。”甘璐停了一下,還是說了,“我知道我爸爸給的家用並不多,我一直想補貼他,可是他都不肯收,我看這樣,從這個月開始,我給您辦張銀行卡,定期把錢打給您。”
  王阿姨連連搖手:“璐璐,我可沒有跟你要錢的意思。”
  “這本來就是我該孝敬我爸爸的,他太固執,總不肯要。這事您也不需要跟他說,您隻管把兩個人的生活安排好,過得健康開心,就比什麽都好了。”
  直講到口幹舌燥,王阿姨才勉強答應回去。甘璐也清楚,要不是她家那個時不時進來晃一下的媳婦太不好相處,王阿姨大概是不會這麽快轉彎的。想到這,她也不禁憮然。把王阿姨送到爸爸那邊後,她又把爸爸叫出來,著實講了一通大道理,並且加上了威脅:“你要再把王阿姨氣跑了,我可不管你的事了。”
  甘博倒再沒嘴硬:“時間不早了,你明天還要上班,早點回去休息吧。”
  昏黃燈光下,甘璐隻見父親脊背微微佝僂,頭發花白,兩眼渾濁,麵色也似乎有點蠟黃,心驀地軟下來,覺得自己剛才一直板著麵孔的姿態未免過份了點。
  她自從父母離婚後便一直與父親生活在一起,很早就反過來負擔起照顧父親的擔子,自從王阿姨接手後,她確實樂得輕鬆了許多。到成家後,不免生活重心轉移,回家的次數比從前少,似乎的確忽略了父親。今天接到電話後,她頓時覺得煩惱,生怕爸爸與王阿姨分手了沒人管,未免也有自己的自私之處。
  這個自責的念頭一起,她好一會說不出話來。甘博擔心地看著她:“璐璐,你不舒服嗎?要不要打電話叫修文過來接你?”
  甘璐勉強一笑:“他出差了。爸爸,您最近身體怎麽樣,胃有沒什麽問題?”
  “我好得很,”甘博苦笑一下,“你別操我的心了,我這一輩子就這樣了,我隻希望你過得好就滿足了。”
  “爸——”甘璐最怕父親用這個口氣說話,“我也好得很,你不許再這麽說了,有什麽事馬上給我打電話,不要自己拖幾天再告訴我。”

  第六章
  甘璐從父親家出來,已經是深夜了,她隻覺得疲憊不堪,提著包慢慢走出小巷子,立在路邊等出租車。這條路是條丁字路,有些僻靜,眼前隻見一輛輛汽車掠過,好一會也不見也空出租車路過。也許走一百來米,拐上大道是比較好的選擇,她卻一時提不起精神邁步子,隻呆呆眼前的街道。
  然而,為了解決飛絮問題,眼前的法國梧桐不知何時全被鋸去了樹冠,粗粗的樹幹配著新生的稀疏枝條,葉子縱使還沒開始全部變黃凋落,也透出點滑稽淒涼感。更重要的是,原本掩映在大樹這下的兩邊建築物全都無遮無掩地暴露了出來。
  這一路段雖然在繁華的市區,後麵舊時的民居集中拆遷改造了一大片,建成了新型的住宅小區,但臨街一排和後麵一小片房子屬於一個破產企業,似乎涉及到複雜的產權歸屬,還是上個世紀七十年代的舊房子,不過三四層樓,外觀老舊,下麵一律開成各式門麵,失去濃密樹蔭的掩映,在慘白的路燈光下,越發顯得零亂沒有章法,與甘璐的記憶完全是兩回事了。
  一輛黑色奧迪A6在她麵前停住,司機座門打開,一個高大的身影跨了出來,盡管逆著光,那人的麵孔在黑暗中,可是那個挺直如鬆的姿勢讓她仍然一眼認出了,他是聶謙。
  “你怎麽會在這?”和前幾天的偶遇一樣,他們再次同聲發問。停了一會,聶謙皺眉看著她,“這麽晚了,你一個人站路邊發什麽呆?”
  “我等出租車呢。”
  “上車,我送你。”
  甘璐上車,將自己家的住址告訴他,再次問他:“你怎麽在這裏?”
  聶謙係上安全帶發動車子:“你忘了我曾經也住在這一帶嗎?”
  “難道在這個深夜開車過來懷舊?”甘璐好笑,因為在她印象裏,聶謙是最不愛懷舊的人,而且早就厭惡這個地方。
  聶謙搖搖頭:“懷舊就是一個注定不停失望的過程,我的確沒那個雅興。不過很諷刺,我回來工作後,住公司提供的一套公寓,就在這附近,現在我差不多天天下班會路過這條街。你不該這麽晚一個人站這裏,現在這邊的治安並不算好。”
  “我覺得這裏很安全。”
  “你總是覺得熟悉的人或者地方就必然有安全感,這是個典型的錯覺。”
  甘璐被他語氣中流露的冷漠和批評弄得啞然了,不再說什麽,專心看著車窗外。
  隔了好一會,聶謙重新開了口:“好吧,我剛才說謊了。事實上,我確實是開車出來懷舊的。兩年前的今天,差不多也是這個時間,我在深圳,快要睡著的時候,接到了一個電話。”
  甘璐一怔,頓時感覺到了尷尬。聶謙聲音不帶什麽情緒地繼續說:“一個沒頭沒腦的電話。我聽出是誰打來的後,居然心跳一下加快了,正要問她是不是想我,是不是願意重新跟我在一起,她卻說她打錯了。”
  甘璐想,一個深夜軟弱時刻打的電話不是什麽了不得的罪過吧。然而她清楚聶謙的性格,知道他並不如表麵那樣冷靜,越是聲音平靜,可能越是情緒起伏,這種時候招惹不得,她明智地保持著緘默。
  “我再打過去,她關了機。第二天,我實在放不下心,請假買了機票回來,找到她上班的地方,別人告訴我,甘老師請假去領結婚證了。”
  原來還真的是罪過了。甘璐十分意外,隻得硬著頭皮開口:“對不起。”
  “你對不起我什麽?是突然說分手?還是突然勾起我一點妄念又跑去跟別人結婚?”聶謙語氣咄咄逼人地問。
  “分手沒什麽可說的了,我不說也是盡早的事。打那個電話,我大概是中了邪,很抱歉吵了你睡覺,還給你添了心事,害你丟下工作白跑一趟。”
  “那麽現在告訴我,你當時想跟我說什麽,不見得就是要通報你的婚期,請我喝喜酒吧。”
  甘璐默然,她當然並不像對她媽媽說的那麽肯定,事實上,直到最後一刻,她仍然是懷疑自己的決定的。可是那是她在沒有任何外來壓力下做的決定,她已經把所有人的質疑全頂了回去,她的彷徨隻能獨自消化。
  打那個電話,幾乎是心潮起伏下的一個本能反應,然而他接了電話,她卻馬上恢複理智,知道憑本能行事有多可笑,隻有匆匆掛斷。
  “不肯說就算了。”聶謙突然煩躁了。
  “其實沒什麽可說的,我隻是婚前恐懼了。”
  車內一陣靜默,窗外路燈光向後掠去,明暗快速交替,看不清彼此臉上表情。車子停到了了甘璐住的大廈樓下,她解開安全帶,輕聲說:“忘記那件事吧,聶謙,我們大家都好好生活。”
  “是呀,看得出你生活得不錯,那就好。”聶謙的聲音帶著明顯的嘲諷,“其實我沒你想象的那麽在意,被女孩子甩過一次以後,對愛情看得沒那麽嚴重了,也算是一個收獲吧。”
  “這倒不是拜我所賜,別想拿這個來讓我負疚,你從來就沒把愛情看得重要過。”甘璐打開車門,卻被聶謙拉住胳膊一把拽了回來,後背重重抵到椅背上,她惱怒地回頭看著他,他縮回了手。
  “你就是為這個原因跟我說的分手嗎?”
  “過去很久的事了,還來細說未免可笑。”
  “可是你顯然也沒有嫁一個愛情至上給你足夠安全感的男人,他甚至沒能讓你擺脫婚前恐懼。”
  “我恐懼的是婚姻本身不是他,還要我為那個電話正式道歉嗎?”
  她的語氣強硬,聶謙卻反而笑了,潔白的牙齒在幽暗中閃著光,聲音突然輕柔下來:“不必了,我很高興你恐懼的時候能想到我。”
  甘璐一怔,隨即嗬嗬一笑:“?羥??閿澇墩餉醋源蟆!彼?俅未蚩?得畔氯ィ?閱羥?踴郵鄭??舜笙謾?
  她沒有回頭,可是她清楚知道,聶謙在她身後注視著她。
  隻是這個注視未免來得太遲了。
  聶謙與甘璐住在同一個居民區,不過兩人隻是相互麵熟,既不算近鄰,也說不上青梅竹馬,至少聶謙在相當長一段時間裏,對甘璐是視而不見的。
  在與她戀愛後,聶謙也坦白承認,之前對她的印象僅限於她有一個畢業於名牌大學卻過得十分潦倒、喜歡打麻將並酗酒的父親。
  “再加一個早早出軌,鬧得沸沸揚揚後離婚一走了之的母親吧。”甘璐補充道。
  那個居民區十分龐大,在拆遷以前,一邊是各式各樣的私人民居,一邊是老式宿舍樓,各家各戶沒有隱私可言,而且差不多每家都各有一本難念的經,說起別人的倒黴事隻是消遣,並無惡意,她十分清楚別人對她家的議論,並不介意,倒是聶謙憐惜地抱一抱她。
  這個擁抱帶著相互的了解與無奈,他們是同病相憐的,聶謙家也許更困窘一些。
  拆遷前,他家是一棟四層樓的自建民宅,麵積不算小,看起來也氣派,卻似乎住了足足一個家族的人,他的祖父母健在,父親那一輩兄弟三人再加一個姐姐全都各自成家生子,卻都擠住這裏。每天都能聽到父子、母女、婆媳、兄嫂、叔侄、妯娌、堂兄弟姐妹之間的爭執吵嚷,大家的境況都不算好,逼仄的空間更增加了戾氣,隨便一點小事都能吵得天翻地覆。
  甘璐讀中學時,每天去學校都必須從他家樓下走過,她習慣了那裏麵不時傳來的各種聲音的爭吵,也習慣了從那個房子裏走出來的英俊男孩冷漠嚴峻的表情。他們讀同一個中學,他比她大三歲,高兩屆,走向學校時,經常是一前一後,不過從來沒講過話。
  她受父親不喝酒時的嚴厲管教,根本不會主動與人搭訕;他則對自己的家以及整個街區都十分厭惡,正眼不看周圍。
  聶謙高分考上了北方一所名校建築學專業,甘璐繼續過著緊張的高中生活。她實在放心不下父親,倒從來沒想過報考外地學校。
  她在即將讀高三的那個暑假,照例冒著酷暑參加學校的補課,一天下午的自習時間,滿頭大汗的聶謙出現的教室門口,他與她麵熟,並不知道她的名字,隻指著她揚聲叫:“喂,你快出來。”
  英俊的男孩子在上課時公然跑來找女孩子,教室裏學習得緊張又無聊的同學一齊大樂,交頭接耳的、起哄吹口哨的全有,課堂秩序一時大亂,沒人將心思放到功課上了。老師一看,門口站的是自己教過的得意弟子,遲遲疑疑站起來的是班上表現一向文靜的甘璐,頓時大怒,正待發作,聶謙急忙解釋:“張老師,她爸爸生病了,我是來通知她去醫院的。”
  甘璐腦袋“嗡”地一響,連書包也顧不上拿,更顧不上跟老師說什麽,急急跑出教室。聶謙趕上來一把拖住她:“我騎車來的,帶你過去吧。”
  她坐到聶謙的自行車後座,他告訴她,她爸爸在小茶館和人打牌時,突然大口吐血,已經被送到醫院,他正好路過,答應幫著來通知她。
  趕到醫院時,甘博已經因為大量飲酒,造成胃穿孔,被推進了手術室,好在他之前神智清晰,自己在手術通知單上簽了字。
  送甘博過來的牌友都散去了,聶謙也打算走,他正要禮貌性質地問甘璐還有沒有要幫忙的地方,卻隻見護士遞了繳費單給甘璐。甘博當時所在的企業早就被兼並,理論上講他有醫保,但上麵可報銷的數額少得可憐,逢上大病,幾乎就得全部自費,甘璐跑得匆忙,身上並沒多少錢,捏著單據,一臉茫然。護士好心對她說:“趕快打電話叫親戚帶錢來呀。”
  甘璐如夢方醒,徑直走向樓道一側的IC卡電話,撥了一個號碼,先是輕聲說了幾句什麽,突然提高聲音:“我不管你在哪,你馬上給我送錢來,不然別怪我以後再不認你。”
  她重重掛上電話,走回來頹然坐倒在手術室外的長椅上,雙手捂住了臉。她一直跑前跑後辦手續,頭發被汗粘得一綹綹的,背上的衣服也被汗濕現出水跡,更顯得身形單薄,精疲力竭。
  聶謙雖然性格冷漠,向來不愛管閑事,也不禁心生憐意。他走過去坐到她身邊,輕聲說:“醫生也說了,你爸爸送來還算及時,應該沒事的。”
  “我一直覺得他心裏不痛快,喝酒也算是種放鬆發泄了,都沒太管。”她的聲音悶悶從指縫中傳出來,“現在他身體弄成這樣……”她一下哽住,將一個小小的嗚咽硬是咽了回去。
  聶謙有點不可思議地說:“喂,你爸爸是成年人了,該對自己的生活方式和身體負責,你有必要這樣檢討自己嗎?”
  甘璐不語,她沒辦法對一個陌生男孩子解釋,她照管她父親的生活已經有好幾年了。
  “這個……要不要我去幫你買點吃的東西。”
  她抬起臉,小小一張麵孔上濕漉漉的,不知是汗還是淚,自己卻渾然不覺,搖搖頭:“謝謝你,不用了,今天已經很麻煩你了。”
  “你有沒別的親戚可以過來幫忙,你還得上課啊。”
  她再次搖頭:“我家沒什麽親戚在本地。”
  聶謙長期生活在大家庭,被包圍在父母親戚中間,除了充斥耳膜的爭吵外,萬一誰有事,倒是能很快有一幫人過來七嘴八舌出主意,再加七手八腳幫忙,混亂得讓人煩惱,但也讓人安心,他從來沒見識過這樣孤立的狀態。可是甘璐臉上除了擔心外,並沒有惶急害怕,隻默默看著前方出神。他一時?膊恢?浪凳裁春茫?床患弊爬肟?耍?簿駁嘏闥??擰?
  過了一會,一個衣著時髦、披著一頭波浪卷發的漂亮女人踩著高跟鞋大步走過來,她看一眼聶謙,然後轉向甘璐:“他現在情況怎麽樣?”
  “在開刀,要切除一部分胃。”
  “照他那個喝酒法,早晚會把身體喝垮,”她皺眉,拿出一張銀行卡:“你以前那麽有氣節,根本不肯收我的錢,現在知道沒錢要命了吧。”
  甘璐一把奪過卡,硬梆梆地說:“你走吧。”
  那女人一怔,給氣樂了:“死丫頭,河還沒過就拆橋了,我不給密碼你,你去哭給醫生看嗎?”
  甘璐語塞,停了一會,牽動嘴角,苦笑出來:“媽,你行行好……”
  那女人一把捂住她的嘴,恨聲說:“你就使勁惡心我吧,你的一點狠勁全拿來對付我了。”
  她俯著頭,而甘璐仰頭,兩人互不相讓地對視著,從聶謙的角度看過去,那兩張麵孔,一個豔麗,一個清秀,不盡相似卻又有著奇妙相同之處。
  終於甘璐頭一偏,眼淚順著眼角流了下來,那女人取出手絹替她擦著眼淚和額上的汗水:“我請人來伺候他,保證把他照顧得好好的,你馬上要讀高三了,搬到我那裏住,專心學習準備高考。”
  “他不會接受你找人照顧的,我也不會丟下爸爸。”
  “誰讓你丟下他了,”那女人似乎又惱火了,“你以為我是來跟他搶你嗎?你這麽大一個伶牙俐齒的女兒,搶回去也不過是天天氣我罷了,有什麽好?”
  “我知道你是好心,不過我不會去你那裏的。”
  “你老這麽擺出一副和我過不去的樣子來討好他,安慰他那顆容易受傷的脆弱心靈,還真有點上癮了。他是一輩子幼稚偏執沒得救了,你總得有長大的一天吧。”
  “算了,你先走吧,我現在沒力氣跟你吵架。”
  那女人瞪著她,卻無可奈何,將手絹摔給她:“密碼是你的生日,有什麽事馬上給我打電話,別一個人硬撐著。”
  她和來時一樣,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麵敲出小小的脆響,一陣風似地離開了。甘璐捏著手絹與銀行卡,呆呆坐著,過了好一會,她輕聲說:“她是我媽媽。”
  聶謙“唔”了一聲,他當然看出來了。
  “她姓陸,我的名字是我爸爸的姓加上她的姓組合起來,我猜至少我出生的時候,他們是很恩愛的。”
  聶謙無言地聽著。
  “她其實算是很疼我了,離婚以後還時常瞞著我爸爸,給我買衣服,或者硬塞給我錢,生怕我生活得不好。”
  這一點聶謙也能看出來,那女人雖然口齒利落,和女兒針鋒相對,沒有親呀抱的尋常親熱,可是話裏話外流露的全是關心。
  “他們都對我好,都是好人,可是沒辦法生活在一起。”
  “好人和好人生活在一起,一樣有可能是悲劇。”聶謙聲音平淡地回答她。

  第七章
  聶謙一直陪甘璐坐到甘博被推出手術室送入病房才走。那天以後,聶謙與甘璐再偶爾遇上,會相互點頭打招呼。暑假轉眼過去,甘博痊愈出院,聶謙回北京上學,甘璐升入高三,他們並沒有相互聯係。
  醫生說甘博這次胃穿孔導致消化道出血,和他長期酗酒有密切關係,同時醫生鄭重警告,他身體的其他指標也不樂觀,再這麽喝下去,被切除了一部分的胃會繼續受損不說,得肝硬化、肝腹水甚至肝癌的可能性會越來越高。
  甘璐以前憐惜父親鬱鬱不得誌,沒太管著他喝酒,隻要求他不要動不動喝到爛醉程度就可以了。聽了醫生的話,她再回來查過資料後,當著甘博的麵,砸了家裏所有的酒瓶子,同時對他說:“爸爸,你選吧。你要繼續喝酒,我隻好離開這個家,去跟媽媽生活,我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你死。”
  她早已經拒絕了經濟狀況明顯好過父親的陸慧寧接她過去,也從來沒拿這句話威脅過父親。甘博知道女兒不是隨口說說,終於答應開始戒酒。
  接下來這個街區開始大規模拆遷,甘博住習慣了這裏,與女兒商量後,選擇了接受離得不遠的一處已經落成的還建公寓;而遠在北京的聶謙強烈堅持讓他父母選擇了貨幣補償,然後去另一個新區買了房子。
  到了冬天,人們陸續搬走,那一帶成天出沒著搬家公司的車子,夜晚亮燈的人家漸漸減少,甘博每天都去他們的新家監督著簡單的裝修。這天甘璐從學校回來,眼看著聶謙那個龐大的家門口也停了一輛卡車,他父母正指揮工人往外搬東西,她停住了腳步。
  聶謙提了一個箱子走出來,皺眉說道:“這些破爛扔了吧,留著沒什麽用。”他指的是幾件樣式陳舊而且破損的家具,但他媽媽顯然舍不得扔,堅持要工人往車上搬。他一臉不耐地站開,卻看到了甘璐。
  蕭瑟陰沉的冬日,滿眼都是零亂狼籍、人來人往,他們視線相碰,甘璐微微一笑,先開了口:“你要搬走了嗎?再見。”
  聶謙本來想徹底與這個他從小到大都莫名厭惡的地方告別,再不回頭。然而那一刻,看著對麵立在寒風之中的秀麗女孩子,他突然意識到,至少他並不想跟她說再見然後不再不相見。
  他匆匆拿紙筆,寫了自己的手機、郵箱遞給她:“把你的號碼給我,我們有空聯係。”
  他們的聯係並不頻密,甘璐麵臨高考,根本沒空閑上網或者聊天,偶爾通一次電話,兩個人卻都不知道說什麽才好。聶謙鼓勵她好好考試,她唯唯答應,放下話筒,各自都有點惆悵,又有點隱秘的興奮。
  甘璐一邊照顧父親,監督他戒?疲?槐弑縛跡?歡?渚鋪負穩菀祝??翟諉環ㄗ齙階ㄗⅰD鞘備嚦既勻皇瞧噅攏??潛鏡匱茲熱緇鷳?氖奔洹?汲∧誥」苡蟹縞齲?墒牆療鵠吹鬧皇嗆艉羧確紓?尤揮幸桓隹忌?蛭?植還?粽藕透呶濾?丶謝鞫?惺罨璧梗?灰交と嗽碧Я順鋈ィ??黽恿絲汲∧諭獾慕粽牌?鍘?
  考試完畢出來,滿眼都是迎上來問長問短的家長。甘璐喝著甘博拎過來的冰鎮綠豆湯,眉開眼笑,她想,發揮似乎不夠理想,可是不管考得怎麽樣,總算度過了人生一個重要關口,接下來可以好好玩玩了。
  除了同學邀約一塊玩以外,她接到了平生第一個約會電話,是聶謙打來的:“最近上映的《黑客帝國》不錯,有沒空一塊去看。”
  甘璐簡直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呆了一下,連忙說:“我有空,什麽時間?”
  《黑客帝國》很好看,基諾李維斯很帥。更重要的是,這是甘璐頭回和一個男孩子一塊看電影,她得老實承認,她沒專心在劇情上,而且在心裏暗自比較,覺得聶謙與男主角一樣雙眉挺直飛揚,有相似之處。
  出了電影院,聶謙問了她的估分情況後,略微沉吟:“這個分數上一本倒也夠了,你打算填報了哪裏的學校?”
  “我想留在本地。”
  “沒一點想看看外麵世界的願望嗎?”
  甘璐搖搖頭:“我爸爸身體不好,我還是留在本地比較方便一些。”
  聶謙不再說什麽,送她回家。天色已晚,那一片拆遷區已經成了工地,燈光通明,攪拌車川流不息,道路泥濘而坑窪不平,已經看不出原來的巷陌痕跡,可是兩個人都走得毫不遲疑,腳步邁得一致,不約而同地清楚該在什麽地方轉彎,該從哪個方向插回正道。甘璐仍然住在這一帶,並沒留意到什麽。聶謙意識到這一點,著實吃了一驚。
  他一向厭惡在這裏的生活,總以為父母搬去新區規劃整齊的小區,就抹掉了對於從前談不上愉快的記憶,可是記憶存在於心底的方式和時間根本由不得自己決定,如同安靜走在身邊的女孩子一樣,不時會浮上他心頭。
  送她到她住處的樓下,他說:“過兩天我同學約著一塊去江邊遊泳,你去嗎?”
  看見她快快地點頭,他有開心的感覺。
  那個暑假他們頻頻見麵,聶謙每次冒著酷熱從新區那邊乘一個多小時的公汽趕到老城區這邊來,自己也對自己的行為有一點不解。當然,他念大學已經兩年,也與有朦朧好感的女友交往過,不過他的心思向來不像有些同學那樣,對於戀愛,他抱著無可無不可的態度,並沒打算花太多時間與心力去追求誰,戀愛無疾而終時,他並沒什麽遺憾。
  然而對著甘璐,他有點不一樣的感覺。見麵次數一多,他發現她身上有和最初印象不一樣的地方。甘璐隻是看上去文靜,性格還有開朗活潑的一麵,從不扭捏作態或者故做矜持,毫不掩飾喜歡跟他在一起。
  拿到錄取通知書那天,她給他打來電話,無精打采地告訴他,她被調劑到了她並沒填報的師大曆史係,他學的工科,比她更討厭需要死記硬背的科目,一時不知道怎麽安慰她才好,她卻笑了:“我爸爸倒是很高興,說女孩子當曆史老師最好了,工作穩定,又不會太累。”
  放下電話,他發現自己在微笑,本來他應該對這對沒計劃沒目標目光短淺的父女有一點輕視的,可是他想,也許她的生活態度也不錯。
  兩人各自開學,相互加了QQ,聯係比以前多了一些,談的話題漸漸不僅限於學業。然而分處兩地,也隻是這麽平淡地交往著。甘璐在新結交的好友錢佳西的嚴格審問下,都交代不出能讓她滿意的材料來。
  “這麽說,你準備兩地戀愛嗎?”
  甘璐老實招認:“他都沒說過喜歡我好不好。”
  “那你喜歡他嗎?”
  他曾經無數次走在她前麵,筆直挺拔的身材是她單調高中生活中一個養眼的背影;他曾經安靜地陪她坐在充滿消毒藥水味道手術室外,度過近三個小時的焦灼時光;他曾經給了她生平第一個屬於異性之間的約會,讓她心跳不已……甘璐臉紅了,點點頭。
  來自內陸省份一個小城市的錢佳西個子小小,生著一張慧黠精靈的麵孔,從中學開始早戀,雖然也不過是和同班男生拉拉小手、遞遞紙條、偶爾偷空出去看場電影、打打街機而已,可是她覺得在簡直沒一點經驗的甘璐麵前,自己有足夠的資格擔任情場指導的角色。她幹脆利落地下結論:“我不讚成兩地戀愛,遠水解不了近渴嘛。不過看你這副少女懷春的小模樣,不去表白一回,大概死也不會甘心的。”
  “表白?”甘璐忙不迭搖頭,“我不要表什麽白啊,萬一他根本不喜歡我,聽了表白豈不是很為難,到時候連朋友都做不成了。”
  “那你打算玩暗戀嗎?”
  甘璐嘻嘻一笑:“暗戀也沒勁,一個人跳舞跟傻子一樣,現在這樣挺好。”
  錢佳西對她的邏輯直翻白眼。
  當然不可能一直這樣下去。有高年級的男生來追求甘璐,錢佳西盡管覺得那男生很一般,還是大力鼓勵甘璐接受追求:“你不要給一個根本沒開始的戀愛守節好不好。”
  她虛弱地抗議:“什麽守節啊?我……隻是覺得和他不合適。”
  “不和一個人正麵接觸,永遠不知道他是不是合適你。”
  甘璐覺得她說得不無道理,於是和那男生約會了一次,不過是例行的吃快餐外加看一個不知所雲的現代藝術展,那男生學政治,卻顯然喜歡一切非傳統的表達??芷鵓⒌囟運?饈湍切┮帳跗返納羈棠諍???荒堋班擰薄ⅰ芭丁庇ψ牛?醯檬翟諼奕ぁ?
  她回宿舍後上網,聶謙剛好在線上,隨口問她最近在忙什麽,她鬼使神差地說剛剛約會回來,那邊沉默了一個讓她不安的時間,她補充上一句:“挺沒意思的。”這行字敲上去,自己都覺得是畫蛇添足了。
  然而對話窗口突然出現了一行字:“璐璐,覺得他沒意思的話,考慮一下我吧。”
  甘璐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呆坐一會,拎旁邊上網的錢佳西過來看,錢佳西大笑,伸手十指如飛地敲鍵盤,沒等甘璐攔住,一行對話已經發了過去:“好,你從今天開始追求我吧。”
  甘璐使勁將壞笑著的錢佳西推回她的座位,臉已經燒得火辣辣的了,再看屏幕,半天並沒有動靜,她心亂如麻的時候,手機響了,正是聶謙打過來的,她快快拿了手機跑出寢室上了天台才按接聽鍵。
  “我沒太多追求女孩的經驗。”聶謙的聲音從聽筒中傳來,“而且我們又隔得這麽遠,希望不會讓你覺得沒意思。”
  她拿著手機,好久沒說話,聶謙以為是信號不好,連著“喂”了幾聲:“你還在嗎,璐璐?”
  “我還在,我很開心。”正值冬季,天台上北風呼嘯,將她的聲音吹得有點斷續零落。她握著手機的手指冰涼,然而心裏卻是暖洋洋的,如同置身於一個春天。
  錢佳西先大力表揚自己:“要不是我推你一把,你不會跟別人出去看藝術展;要不是你跟別人出去了,你這位悶騷的男朋友不知道要拖到時候才肯開口;要不是他終於開了口,你們兩個悶騷的人湊一塊真不知道啥時才是個頭。”
  甘璐仍然沉浸在剛剛嚐到的戀愛感覺中,聽著錢佳西的複雜推論,隻心不在焉地微笑。
  錢佳西有點發愁地看著她:“可是兩地戀愛……”她直搖頭,“我都不知道該不該祝福你,就算能堅持下去,也挺艱難的。”不過眼前的甘璐笑得實在甜蜜,她終於還是知趣地把剩下的話咽回去。
  當然,兩地戀愛確實艱難。他們平時靠手機短信和QQ聯係,隻有趁假期相聚。最初的興奮過後,情話重複得再多,也抵不過一個切實的擁抱,更何況聶謙實在不是一個有閑情逸誌的男生。他成績優異,目標明確,從大三開始到房地產公司實習,到了大四,甚至放假都不回來了。
  看著好友和同學生活過得豐富多彩,很多次甘璐不得不懷疑自己的選擇,她在拒絕條件優秀的男生追求時毫不遲疑,然而在對著電腦與聶謙對話時確實感到了無奈與寂寞,錢佳西不客氣地評論她這男友有和無簡直沒分別,她隻能苦笑,安慰自己,等畢業了,兩個人就能在一起。
  聶謙讀的專業是五年學製,到最後一個學期,他打來電話告訴甘璐,他準備畢業後去深圳一家地產公司工作,那真正是一個通知,並沒有一點征求她意見的意思。
  甘璐心底一沉:“你不打算回本地工作嗎?”
  “我本來是想去北京的,但深圳那家公司副總親自麵試我,工作機會也很難得,發展空間會很大。”聶謙顯然從來沒有回來的念頭。
  “那我們怎麽辦?”
  “現在聯絡很方便,等明年你畢業了,也可以考慮過來工作。”
  她根本沒有反對的餘地,他便直接從學校去了深圳,甚至沒有回家一趟。
  聶謙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去,自然比求學時還要忙碌,根本沒空網上聊天。兩人靠發郵件與偶爾打電話聯係著,比他讀書時來得更疏落。甘璐痛苦地發現,單靠她一個人維係一份感情著實不易,再想到他,全沒一點甜蜜,倒是越來越多現實的問題橫亙在了兩人中間。
  甘璐寫長長的郵件過去,講學校裏的趣事,講實習時碰到的調皮學生,他的回複通常簡短得讓她抓狂。打通電話,他也是三言兩語結束話題。雙方都感覺到,共同語言似乎越來越少。
  更重要的是,聶謙講到的全部將來都是他在事業上的計劃。他坦白告訴她,他無意在事業有成之前考慮家庭問題:“璐璐,我不想像我父母那樣早早結婚,平平庸庸生活一輩子。”
  “那麽你是讓我等你奮鬥成功嗎?”她的心涼了半截,輕聲問。
  “如果你對我有信心,就給我時間。”
  她親眼看到自己父母的婚姻如何一步步走向失敗。母親提出離婚,父親飽受羞辱也不肯放手,笨拙徒勞地試圖挽回,卻被將目標定得遠高於他、沒將他放在眼裏的母親更加輕視鄙棄,在反複的爭吵中磨蝕掉了最後一點感情。她想,她不會容許自己犯同樣的錯誤。
  長久的不確定在那一瞬間突然都確定了下來,她艱難地開了口:“我不會對一個做決定時甚至不跟我商量的男朋友有信心,你也不需要我給你時間,聶謙。以你的才幹、意誌和決心,我毫不懷疑你早晚會成功,可是我不打算等你,就這樣吧。”
  聶謙顯然意外,甚至震驚,可是他沒問為什麽,在電話中沉默良久,他才說:“既然你決定了,我隻能接受。”
  甘璐上學很早,當時讀到大四,不過21歲的年齡,根本沒有考慮過結婚,也完全讚成先立業後成家,甚至想過父親有王阿姨照顧,她並沒太多後顧之憂,不妨和他商量一下,也去深圳找份工作,至少與男友相處時間多一點。然而聶謙的舉動和話語還是讓她決定放棄了。
  錢佳西一直對她談了三年多的這場遠程戀愛覺得不可思議,而且在見過聶謙一次後,對他的評價並不高。她完全讚成好友的決定:“你傻了才會跑過去,那樣有野心的?腥耍?比換隊?桓魷殖傻呐?笥眩?認硎芰蛋??植揮酶涸鶉巍?墒撬?炎約旱那巴究吹帽仁裁炊賈匾??壞┚醯媚閌歉穌習?耍?砩匣嵐涯愣??F臼裁茨愕那啻壕透迷詰人?卸裙?劍克?潛叻芏罰?閼獗吆?た嗍兀??弊約菏茄ζ焦蟀 !?
  甘璐並不認為聶謙對她懷了這樣現實的想法,他的確有野心,可從來坦白,不會騙她,兩個人的相愛總有甜蜜的時刻。隻是她想,她的確抗衡不了他的雄心壯誌。就算他真是薛平貴,她也知道她必然不是王寶釧,無意把自己丟進寒窯當現代傳奇。
  曆史係師範生在本地並不太好找工作,她投遞出簡曆,參加名目繁多的招聘、麵試、試講,終於被文華中學錄用。盡管這所學校位於市郊,但也屬於市級重點,工作環境良好,她認為自己還算幸運。
  她父親甘博在她讀大學時已經與王阿姨認識交往起來,甘璐敲定工作,馬上租了一套房子搬出來獨住,把家裏的空間留給父親,自己開始享受前所未有的逍遙自在生活。
  幾個月後,她認識了尚修文。

  第八章
  甘璐回家洗了澡後,早就過了平常上床的時間,第二天還要上班,然而她躺在床上卻睡不著。剛知道丈夫前女友的存在,又重遇自己的前男友,一向波瀾不驚的生活似乎悄然暗流湧動,拿著慣常打發睡前時間的推理小說,也無助於她安心入睡了。
  她想,她的父親因為一場失敗的婚姻開始憤世嫉俗,一蹶不振。為什麽親曆同一場災難的她,明知道婚姻的可怕與脆弱,竟然早早選擇了結婚不說,還勸父親為現實的理由再婚。
  如果在兩年前那個深夜,聶謙早一點接電話,馬上講出那句話,她還會在第二天跟尚修文去民政局登記嗎?
  想到那樣自我的聶謙在計劃未來時根本不考慮她,卻也曾經因為她的一個電話飛回來,佇立在她工作的學校外,她不能不惆悵。
  那麽,他的初戀跟她一樣,不算雁過無痕,卻終於在各自心底泛起漣漪後再各自平息,這可說是最好的結果了。
  然而尚修文過去的戀情呢?
  按照他的說法,他們結識時,他已經與賀靜宜分手三年了。從小到大,她身邊一直有一個現成的困於舊事不能自拔的典型男人樣本——就是她的父親甘博,她不認為尚修文從性格到行為與她父親有任何相似之處。
  可是,她不能說服自己對一切漠然置之。
  兩年前的同一時刻,甘璐同樣在床上輾轉。她已經和尚修文約好,第二天去拿結婚證,然後去馬爾代夫蜜月旅行,不辦儀式,也不請客擺酒。
  尚修文的說法是,他父親幾年前去世後,母親從鄰省調過來,除了舅舅吳昌智一家在J市,另有一個遠房堂兄尚少昆長年在國外生活以外,並沒什麽親戚故舊在本地,而且他母親不愛熱鬧張揚。甘璐的家庭結構就更特殊一點,父母離婚了不說,且早已經翻臉不相往來,絕對不會坐到同一張桌上吃飯。聽到不用擺酒,她簡直鬆了口氣,欣然同意尚修文的安排。
  意見再怎麽一致,回來以後,甘璐一樣猶疑了。她在家裏走來走去,甚至給聶謙打了電話,卻又馬上掛斷,斷然否定了自己的可笑舉動,那天晚上她失眠了。然而長夜漫漫終究會過去,新的一天總是會如期到來。
  晨曦透過窗簾照進屋內,她爬了起來,走上陽台,這個小區綠化極佳,從哪個角度看上去都是滿目青翠,清晨空氣清新,小鳥啁啾,更襯出一派寧靜美好,她想,沒有必要再多想了,接下來要做的,不過是好好生活。
  她精心化好妝,換了一套媽媽帶給她的灰紫色直身裙下來,隻見尚修文站在車邊抽煙。他穿著熨貼的灰色西裝,打了灰藍兩色的領帶,身形修長而挺拔,這是她頭一次見他穿得如此正式,居然沒有以前慣帶的那點漫不經心。他看到她,眯著眼睛笑了,丟掉煙頭,握住了她的手:“很漂亮,璐璐。”
  那是一個俗稱“十月小陽春”的深秋早晨,颯颯秋風不帶寒意,陽光溫暖和煦,他的手堅定地包裹住她的手,他的眼神和微笑同樣溫柔。一瞬間,所有的不確定似乎化為煙霧嫋嫋散開。她想,兩個有誠意的人,沒理由會將一個婚姻經營失敗。
  兩年的婚姻生活,她並沒有後悔過自己的決定。不管是那個不受她歡迎的工作調動,還是冷漠的婆婆,都沒影響到她與尚修文的相處。
  她沒想到,真正的考驗是以這種方式來的。
  第二天,甘璐看到鏡子裏略微憔悴的麵孔毫不吃驚,再不是20出頭可以肆意熬夜的年齡了,她隻能化上淡妝讓自己顯得精神點。
  吳麗君吃著早餐,一如既往的沉默,她早上有一個在下麵地級市開的會議,要出去兩天,秘書打電話上來說車已經到了樓下,她拎了包已經走到門口,才狀似無心地問:“你父親那邊,沒什麽事吧。”
  她與甘博隻見過一麵,交談了幾句話,此後再不曾有什麽往來,和陸慧寧索性連麵也沒見。好在甘博向來對於人情往來很漠視,陸慧寧則聳聳肩,表示見見女婿足矣,甘璐倒不用操心親家之間應該有什麽交集,現在聽她難得地關心一問,馬上笑著說:“小事,已經解決了。”
  吳麗君點點頭,徑直出門。
  接近中午,甘璐收到尚修文發來的短信,告訴她已經返回,下午會去學校接她下班,一塊吃飯,慶祝結婚周年紀念日。然而到了下班時分,尚修文打來電話,告訴她公司出了點事情,現在與馮以安一塊趕去處理,恐怕不能接她了。她當然說沒事,回家後才記起,因為吳麗君去外地開會,她已經囑咐鍾點工今天不用做飯。
  她燒水煮麵條對付了一餐,然後抓緊時間準備上樓繼續寫樓案,門卻突然開了,吳麗君匆匆進來,她吃了一驚:“媽,您不是說明天回嗎?吃過飯沒有?”
  吳麗君臉色鐵青地問:“修文呢?”
  “他說公司有事,晚點回來。”
  吳麗君怔了一下,匆匆走進了她的房間。
  到了晚上將近11點,甘璐靠在床上,照例看著推理小說,她臨睡前看推理的習慣可以追溯到中學,緊張的功課後,似乎隻有看看疑雲密布的偵探故事,才能讓自己放鬆下來。今天她手裏拿的是英國女作家約瑟芬·鐵伊寫的《時間的女兒》,這本書將推理與曆史懸案巧妙地結合起來,文風簡潔而引人入勝,本該更引起她的興趣,但她確實有些神思不屬,聽到樓下門一響,尚修文回家,她才籲了口氣。
  尚修文先進了他母親房裏,過了好一會才上樓。他走到床邊坐下,神態有點疲憊地抬手摸摸她的頭發。
  “公司沒什麽事吧?”
  “有一點麻煩,不過沒關係。”尚修文看著她,“璐璐,有些事,我想跟你解釋清楚。”
  甘璐靜靜聽著。
  “賀靜宜是我以前的女朋友,我們戀愛過幾年,然後分手了。”尚修文聲音平靜,仿佛在客觀講敘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情,“和你認識的時候,我跟她應該已經分手三年了,再沒聯係。一個來月前,我們偶然碰到,我才知道她到億鑫集團工作,而且做到一個很高的職務。至於我去J市,不是為了特意跟她碰麵。她代表億鑫去那裏洽談投資采礦業,跟舅舅的鋼鐵公司有業務聯係,並且有意跟旭昇一樣,參與一個國營煉鋼廠的兼並,既有合作,又有競爭,舅舅希望我過去幫著確定某些條款和細節。我們在J市碰了幾次麵,昨天你給我打電話時,我說我跟一個朋友談話,那個朋友就是她。”
  他講得十分詳盡。當然,甘璐還有很多疑問:分手多年的女友會在夜半時分打來電話長談嗎?你母親對她的態度為什麽那麽奇怪,警告你別去見她?錢佳西看到的那個應該不屬於商務談判的會麵怎麽解釋?
  可是她決定什麽也不要問了。
  她與聶謙分手不到半年,便認識了尚修文,他隨後展開追求,她沒有拒絕之意。尚修文看到她與聶謙偶遇時,她也並沒有介紹說,這是我的前男友,因為沒那個必要。如果有人要仔細盤問她的心路曆程,她隻會說,生活中並無絕對的坦白。推己及人,許多事情是根本無須解釋和細究的。
  更何況,尚修文看上去十分坦然,微微傾過身子,伸手握住她的手:“滿意我的解釋嗎?”
  “我隻希望,我們之間以後都不需要這樣的解釋。”她感喟地說。
  尚修文點點頭:“這兩年婚姻,我很快樂,璐璐,相信我,我珍惜我們的生活。”他起身去外麵書房,打開他書桌的抽屜,很快取了一個精致的海藍色小盒子回到臥室交給她:“結婚紀念日禮物,早就買好了,希望你喜歡。”
  她打開一看,是一對光澤柔潤晶瑩的白色珍珠耳釘。她凝視了好一會,抬頭看著尚修文:“我很喜歡。”
  尚修文俯身吻一下她的額頭:“喜歡就好,你先睡吧,我去洗澡,待會還得處理一點公事,不用等我。”
  看著尚修文出去,甘璐將禮物放到床頭櫃上,撫一下自己的耳垂,那裏佩著一個小小的鉑金薔薇花型耳釘,是尚修文在他們結婚一周年時送給她的,她駭笑:“你不至於沒注意到我根本沒穿耳洞吧。”
  “我陪你去穿啊,你的耳垂這麽飽滿漂亮,不戴耳環可惜了。”
  第二天,他果然陪她去穿了耳洞,然後替她戴上耳釘。她承認,當老師不能隨意佩戴過份打眼的首飾,她一直留短發,小小的耳釘倒是很適合她。
  可是,她此刻想起的是昨晚在電視屏幕上看到的賀靜宜。她上台站定,神情鎮定自若,攝像師給她一個麵部特寫鏡頭,耳朵上的鑽石耳釘在聚光燈下閃過一個小而耀眼的光芒,讓甘璐印象深刻。
  她倒並不是胡亂聯想,可是一個男人關注的某些細節不是憑空而來的,想到他曾經用同樣戀戀的目光注視過另一個女人的耳朵,尤其這女人的麵孔已經清晰出現到了她麵前,她不能不有點違和感,同時,不能不再度說服自己,有些事情無須細究。
  接下來幾天,尚修文早出晚歸,兩人碰麵交談都不多。
  這天甘璐去參加教學競賽的初賽,比賽在市裏另一所重點中學一中的禮堂舉行,這裏是甘璐的母校,一進校園便覺得親切,還特意去看了以前的老師。
  一中這邊做的是政史地三科賽場,按照規則安排,所有參賽老師都要現場說課時間10分鍾,同時演示自己準備的多媒體課件與ppt電子演示文稿;然後接下來是則10分鍾作品介紹與答辯,演示自己的參賽作品,回答專家評審的現場提問。
  甘璐拿到的號碼比較靠後,排到了下午,她隻能坐在那裏,認真觀摩別的老師講課,一邊做著筆記。
  比賽到中午告一段落,大家進餐後便在禮堂內午休。甘璐買了份晚報打發時間,隨意翻到民生經濟版的一篇報道時,一下被嚇了一跳。
  前幾天這家報紙刊登了根據一個神秘讀者報料采寫的報道,曝光本市某個樓盤采用劣質鋼筋,建築質量堪憂,那篇報道圖文並茂,配發了在建築工地現場鋼筋加工防護棚拍到的一堆直條鋼筋,並稱找專家初步鑒定,無論直徑與強度均不符合標準。當時辦公室幾個老師都看到了這個報?
  而今天登出的是後續報道,稱有關部門高度重視這一情況,在全市範圍內展開了建築工地鋼筋用材普查,對部分鋼筋的強度、抗壓抗折等技術指標進行檢測,封存了一批劣質鋼材,同時特別點出幾家供應不符合規格鋼材的供應商名稱,尚修文與馮以安合夥經營的安達建材商貿公司赫然就在其中。
  從結婚開始,甘璐與尚修文的經濟就完全獨立,尚修文明確告訴她,不需要她負擔家用。她當時笑道:“言下之意,是不是要我隻管自己,不用問你的收入。”
  尚修文也笑:“做一個建材供應商的生涯是很枯燥無趣的,而且發不了大財,不過幸好利潤還算過得去。養家糊口是我的責任了,不用你操心。”
  父母離婚後,她與父親生活。甘博收入不高不說,而且根本沒有一點算計。過了幾個月捉襟見肘的日子後,甘璐被迫早早開始接管了他的工資,計算家裏的開銷,盡可能將錢花得合理,這樣的日子一過十餘年,她早就厭倦了,現在樂得逍遙,當然不反對這個安排。
  尚修文平時很少主動說到公司的經營狀況,跟她談及公事從來都是一帶而過。他開著一輛舊款寶來,並沒什麽奢侈消費,但講究生活品質,出手絕不小家子氣。甘璐覺得,這樣錢不多不少,無須操心的小康狀態簡直完美,她很滿意。
  然而現在他的公司出了事情,她再置身事外就說不過去了。
  尚修文除了比平常忙碌,並沒什麽異常,可是吳麗君這幾天的焦灼神情是很明顯的,差不多每天都要等尚修文回來後跟他單獨談上一陣子。甘璐猜想,至少婆婆是早知道了這件事。
  他們母子二人都覺得沒必要告訴她,往好的地方想,可以說是不想讓她多餘擔心;往壞的方麵想,她不能不再次感到了那個家裏微妙的氣氛,始終有一部分是避開她的。
  她本能地想給尚修文打電話,卻又忍住,想了想,還是起身出了學校,這裏離尚修文的辦公地方並不算遠,她叫了輛出租車直接過去。

  第九章
  安達建材貿易公司在一個不算熱鬧的地段一幢不起眼的寫字樓內,門口掛著銅製銘牌,公司規模不大,外麵是開放式辦公區和接待室,裏麵是尚修文與馮以安合用的辦公室。秘書兼前台小劉認識甘璐,先是一怔,隨即笑著跟她打招呼:“尚總出去了,還沒回來,進來坐坐吧。”
  眼前所有的人都在忙碌,看不出有異樣情緒。她剛躊躇,馮以安從裏麵辦公室出來,囑咐一個職員什麽,看到她同樣先是一怔,馬上說:“甘璐,進來坐。”
  她隨他進了辦公室,裏麵兩張辦公桌相對而放,靠窗一圈深褐色皮沙發,再加一組文件櫃,沒有多餘的東西,收拾得簡潔幹淨,隻是尚修文桌上放著一個小小相框,裏麵是他們倆人去馬爾代夫度蜜月的合照。
  馮以安比尚修文小一歲,以前一向是個衣飾修潔、舉止灑脫的公子哥模樣,現在看上去卻有幾分無精打采,似乎還頗消瘦了一點。不知道是因為尚修文含著笑意說的“失戀”,還是眼前公司麵臨的意外。
  “你一向是稀客啊,今天怎麽有空過來?”
  甘璐從包裏拿出那份晚報,他點了點頭,顯然早看過了,並不吃驚:“哦,你也注意到了啊,沒什麽大事,不用擔心。”
  甘璐想,對這事如此鎮定,看來真是失戀有影響,她還是忍不住義正辭嚴了:“以安,建築質量牽扯的責任太重大了,出了事誰也擔不起,你們怎麽能這樣。”
  馮以安倒笑了,指著報紙讓她細看:“你先別急,再仔細看看這段。”
  她順他手指,再細看一遍報道,果然看出了一點別的東西,提到尚修文的公司,說的隻是他們代理的鋼筋型號不符合規格,與另外兩家被直指為供應拚接劣質鋼筋是有區別的。
  “可是不符合規格也不對啊。”
  “我們與建築公司和開發商訂立了明確的供貨合同,嚴格按照他們要求的規格供應鋼筋,每一個批次的貨物都附有檢驗合格證書。”
  甘璐需要動一下腦筋才明白他的言下之意:“你是說這是建築商或者開發商的責任。”
  “現在說誰的責任還早,不過不管從哪個層麵講,我們都是站得住腳的。這篇報道嘛,對我們公司肯定有影響,我和修文這幾天都在商量善後。我很奇怪這個記者的報道角度。”馮以安皺眉說,“肯定是有所針對,我已經托人去打聽了。”
  “修文去哪了?”甘璐隨口問。
  一時間,馮以安臉上掠過一個奇怪的表情,馬上回答道:“他今天中午有個應酬,我還真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哎,你今天下午沒課嗎?”
  “我下午還得去一中呢。”
  “我送你過去吧。”馮以安站了起來,很殷勤地說,甘璐挑眉看著他,他有點不自在地說,“怎麽了?”
  甘璐笑盈盈地說:“我覺得你似乎很急於讓我走。”
  馮以安有點狼狽,掩飾地打了個哈哈:“我是怕你趕時間好不好。”
  甘璐也站起了身,看看表,也打了個哈哈:“我倒確實是要趕時間。”
  他們的時間趕得非常巧。
  下了樓後,馮以安剛要去一邊停車場開自己的車,一輛火紅的瑪莎拉蒂GT雙門跑車停到了寫字樓麵前,副駕座門打開,尚修文從裏麵出來,他看到甘璐,明顯有點吃驚:“璐璐,你什麽時候來的?”
  甘璐還未及回答,司機座門也開了,探出一隻黑色高跟鞋,然後兩條渾圓修長的小腿斜斜?趿順隼矗?桓齟┳虐德躺?嫠縑領上衣、黑色花苞裙的高挑女郎隨即立在了甘璐麵前。
  她比甘璐高出近半個頭,似笑非笑看一眼甘璐,然後轉向尚修文:“修文,怎麽不給我介紹一下。”
  尚修文的視線隔了車子投了過來,表情平靜得近乎冷漠,他正要開口,甘璐先說話了:“你好,賀小姐。”
  賀靜宜微微詫異:“咦,你認識我?”
  “久聞大名。”甘璐含著淺淺笑意,清晰地說道。
  賀靜宜若有所思打量她,笑了:“哦,還沒請教你是——”
  尚修文的聲音平穩鎮定地傳了過來:“我太太甘璐。”
  “久仰。”賀靜宜對她點點頭。
  甘璐也同樣點頭,然後轉頭看向尚修文:“修文,正好我要趕去學校,你送我吧,省得麻煩以安。”
  尚修文點點頭,轉過車子,左手輕輕扶住甘璐的腰,然後直視賀靜宜:“再見,靜宜。”
  “我下午還有比賽,不想再為這個分心,有什麽事晚上回去再說吧。”甘璐上車後,簡單地說。
  尚修文點點頭,將車開到一中,卻跟她一塊下來,鎖上車:“我下午沒什麽事,去看看你比賽吧。”
  甘璐沒有反對,兩人一塊進了禮堂,坐在靠後的位置,她抓緊最後一點時間,重新看著教案。總算幾年老師做下來,至少可以做到在上課前摒棄雜念,不將個人情緒帶上課堂,此刻她正是運用這門修養,說服自己將注意力集中到比賽上,不理會身邊安靜坐著的尚修文。
  輪到她上台時,她是緊張的,拿起教案站起來,輕盈走上主席台。她以前隻在師大讀書時參加過類似的比賽,不過學校裏紙上談兵,大家狀態相對放鬆,顯然沒這個正規。現在雖然經過私下反複排練,仍有點心底沒底,好在準備還算充分,站到台上,她調整呼吸節奏,開始說課便鎮定下來。
  甘璐講的課題是《鴉片戰爭後的中國社會經濟》這節課文,限於時間,並不可能完全展開,但她做的多媒體課件簡潔明了,引用史料豐富,略微沙啞的嗓音娓娓動聽,表述流利。
  尚修文看著台上的那個纖細的身影,隔著十餘排座位與前麵一排排腦袋,她的麵孔顯得有點小而模糊,她的聲音卻來得十分清晰,他突然想起了他們剛認識時的情形。
  吳麗君從鄰省調動過來任職後,尚修文也來到這個陌生的城市生活,起初頗有點離群索居的味道,待認識了馮以安,兩人開始合作,偶爾也會結伴出去消遣。隻是那些娛樂再提不起他的興致,他隻是懶散地待在熱鬧喧嘩中打發閑暇時間罷了。
  馮以安結交的朋友中不乏打扮時髦、談吐活潑的各式美女,想形之下,甘璐長相秀麗,舉止毫不張揚,談鋒不健,多半時候都是一個傾聽的姿態,並不算引人注目。他看出錢佳西想將她介紹給馮以安,本來無意與她搭訕,卻無意中聽到錢佳西與她低語,勸她忘記舊人,開始新感情。
  這恰好是頭天晚上他母親吳麗君放下報紙,字斟句酌對他講的話。吳麗君固然一直忙於工作,更重要的是似乎母性天生不夠強烈,從小到大與唯一的兒子都不算親密,他與女友的分手更是母子兩人之間的一個心結,輕易沒人願意觸及。他當時的回答幾乎與甘璐如出一轍:“謝謝您關心,不過您不提的話,我大概可以忘得更徹底一點了。”
  甘璐的聲音低而沙啞,讓他心裏一動,側頭看去,她微微垂首,視線落在眼前的茶杯上,眼神卻似乎飄向了遠方,嘴角那點笑意帶著無可奈何。
  尚修文本來不愛唱歌,那天卻沒有如往常一樣吃完飯就走掉。
  到了KTV,甘璐隻喝飲料,滴酒不沾,給出的解釋是乖乖女最愛用的借口:“我酒精過敏。”
  旁人自然不信,偏要勸她喝,倒了百利甜酒,將杯子伸到她麵前,半是誘哄半是激將,她隻是好脾氣地笑,任對方說得天花亂墜,沒一點預備讓步的表情,倒是錢佳西唱完歌回來,伸手奪了過去,一口喝幹了,笑道:“璐璐不是裝,真不能喝,我認識她這麽久,也沒見她喝過酒。快點歌,她的歌唱得很好。”
  甘璐先唱了一首《溫柔的慈悲》,幽暗的燈光下,隻見她凝神看著屏幕上的歌詞,那個神態專注而寧定,秀麗的麵孔上散發著光彩。她果然唱得不錯,略略沙啞的嗓音婉轉低回,非常有原唱的神韻,贏得滿場喝彩。一曲唱罷,她卻不肯再點歌了,隻笑著推托說:“現在咽炎比以前嚴重,醫生警告不能過度用嗓。你們唱吧。”
  尚修文根本沒點歌,兩個人坐在大包房一側,自然地交談起來。他這才知道,她竟然是中學曆史老師。她身上的確有教師的風度:斯文沉穩,有條不紊。可是尚修文總覺得,她那股子鎮定坦然的態度,不見得屬於教師的職業修養。
  接下來尚修文有機會證實他的想法。他不打電話,她當然沒有主動與他聯係;他打電話過去,她毫不吃驚。
  尚修文早已經養成了淡然旁觀的生活姿態,一般女孩子很難抵住他看似無意卻實則一眼看穿內心的銳利掃視,可是他沒有在甘璐的舉止裏發現縫隙。她有女孩子的小情態小嬌嗔,開開心心享受他的追求,卻一點不問為什麽。
  直到他突如其來地求婚,她才算表現出了慌亂與吃驚,可是她仍然沒問他行為的動機。隔了幾天,她打電話給他,用如同此刻一般略為沙啞卻清晰地聲音告訴他:我同意。
  甘璐結束了說課與提問環節,收拾好講義回到座位。尚修文突然握住她的手,她微微一驚,正要掙脫,他傾過身子,輕聲說:“?液媚閌稚匣褂幸壞怵浜梗?裨蛭一崛銜??魏巫純觥⑷魏緯『隙枷挪壞僥恪!?
  他的掌心帶著點薄繭,溫度並不高,卻幹燥穩定,牢牢將她的手握著,她不再動,眼睛看著前方,同樣輕聲說:“我隻是從小學到了一點,不管你慌不慌亂,某些事總會發生,不如鎮定下來,倒可能會有享受過程的樂趣。”
  比賽進行到五點半鍾才結束,外麵已經是暮色沉沉。尚修文與甘璐出來,一邊走一邊撥了電話給他母親:“媽,今天我和璐璐都不回來吃飯。”停了一會,他說,“好的,我知道。”
  甘璐並不說什麽,上車後也打電話給家中的鍾點工,告訴她今天隻用做吳麗君一個人的飯,同時照例與她商量著第二天的菜譜:“還是燉山藥排骨湯,對,再買一條鱸魚清蒸,對了胡姐,看看有沒西蘭花賣,沒有的話,買菜心也行,嗯,菜心加點蒜蓉清炒。”
  放下電話,她回頭看著尚修文:“我們去哪?”
  “江邊新開了一家海鮮餐館,據以安說,食材全部是當天空運過來,很新鮮,我們去試試吧。”
  這間海鮮餐館從裝修到格調都更像高檔西餐廳,沒有客人的大聲喧嘩與鬥酒,隻有背景音樂如水般流淌,空間高深,牆壁用深紫色為基調,掛的是文藝複興時期巴洛克風格的油畫,座位是古典風格的厚重天鵝絨沙發,台位之間用紫紅色帷幕分隔,水晶吊燈投射下來的燈光照得餐具晶瑩剔透。小小的情侶包房是不規則的橢圓形,裝修得別具心思,更可以憑窗看到江邊夜景。
  甘璐拿起裝幀華美的菜譜一看,價格果然不出意料的很不親民,她同時想到,現在自己已經是典型為人妻的思維,出來吃飯不是以享受氛圍、美食和情調為優先考慮,居然會大致算帳,看什麽樣的搭配比較經濟合算,不禁有點好笑。
  尚修文不等她多想,已經代她點好了餐,他一向熟知她的喜好,她也懶得費心再挑選了。
  “賀靜宜今天突然來了公司,然後中午約我吃飯,她說億鑫集團在本地有一個商業地產項目投資,有意和我們公司簽訂建材供應合同。”
  “生意的事我不大懂,修文。可是我想,她去J市,與你舅舅的公司有生意往來;回來本地,又與你有合作意向,大概不是一個單純的巧合吧。”
  “沒錯。億鑫與舅舅商談合作,還說得過去,畢竟旭昇公司是J市最大的民營鋼鐵企業,那邊的礦產資源也是國內很多集團的投資目標。但億鑫在本市的項目按正常途徑講,應該是與建築商共同公開招標,代理商基本沒有參與的實力。以我們公司目前的規模,和億鑫也完全沒有對等談合作的資本,我已經明確謝絕了她。”
  “我相信你對生意的判斷,我的疑問大概隻是她這麽做的動機和目的了。”
  這時服務員輕輕敲門,將小巧的銅製海鮮湯鍋、調料和涮食的海鮮送了上來,然後退了出去。尚修文將鮑魚仔先下到鍋內,出了一會神:“我知道,這樣很容易推理出曖昧來。可是事實上,我和靜宜早就已經完全沒有了可能。”
  他的聲音微帶苦澀,然而這並不是一個能讓甘璐釋然的回答。從理智上講,她清楚知道誰都有前塵往事,有些甚至根本不足與人道,隻合留在自己心中慢慢腐朽。她無意去計較一個已經過去的戀愛,可是尚修文話語中流露的那點淒涼況味讓她心裏一涼。
  不是沒有了感情,而是沒有了“可能”——她不自覺地摳著字眼,這算是對抗不過命運的認命,還是對愛情走到盡頭的無奈?那麽與她結婚是一段感情沒有可能之後的選擇嗎?
  甘璐看著海鮮湯慢慢在鍋內開始翻滾,心事同樣翻湧。尚修文替她撈起煮好的鮑魚仔放入調料碟內:“璐璐,請不要多想這件事了。”
  “你覺得我算是愛無端生事的人嗎?”
  “你不是,我最欣賞你的一點就是,你看問題有足夠的理智。”
  甘璐看著他,他的眼神毫不閃避迎接她的注視,她慢慢笑了:“這大概是一個誇獎,可是讓我有點不是滋味。修文,如果一個男人是因為一個女人處事理智而欣賞她,甚至娶她,這個婚姻的基礎就很成問題了。”

  第十章
  這家餐廳的海鮮如馮以安預報的一樣新鮮美味,但兩個人都吃得意興索然。甘璐想,選在一個價格昂貴而且情調良好的地方進行這種談話,對於環境和食物都實在是一種很大的浪費。
  尚修文看上去和她一樣沒什麽胃口,吃了一會,索性關掉了咕嘟作響的火鍋爐子,室內隻餘背景音樂輕輕響著。
  “我竟然讓你質疑到我們的婚姻基礎了嗎?”尚修文輕聲問。
  “我的理智從來沒有強大能自動修複過濾一切,修文。”
  尚修文沉默一會:“璐璐,我不願意回憶舊事,可是有些事不能不跟你說了。我讀大學時認識靜宜,我們戀愛了四年,分手的原因很複雜,甚至牽扯到我們的家庭,總之不管從哪個方麵來講,都是完全不可能挽回的那種,這一點我相信靜宜跟我一樣清楚。”
  甘璐沒有做聲,這個解釋對她來講意義不大。她當然知道,走到末路的愛情全都各有各的原因,她並不想知道那些細節。她的疑問也並不在此,然而她內心煩亂,似乎沒辦法再追問什麽了。
  “她這次的來意,我並不清楚,而且我認為,也並不重要。那天我對你說過,我珍惜我們的生活,不是隨口說說。我不希望這件事影響我們的關係。”
  “修文,我從小看到的就是父母不成功的婚姻,其實是不敢樂觀的。答應跟你結?槭保?蟻肓巳?歟?髦?朗敲跋眨?故巧岵壞鎂芫?V?牢椅?裁椿嵊淘ヂ穡磕闥滴依碇牽?涫的愕那蠡椴攀搶吹謎嬲?碇牽?夢液ε隆@碇鞘歉齪枚?鰨?墒且桓鋈巳?糾碇僑プ鮁≡瘢?隙ɑ崠砉??鈧懈?檔悶詿?氖攏?蟻衷謖嫻呐履閌怯美碇竊讜際?約骸!?
  尚修文笑了,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她煩惱地移開視線,嗔道:“你每次這個樣子對我笑,分明就是施展美男計來蠱惑我。”
  “我倒不知道我居然有施展美男計的資本。”他的笑意愈發濃了。
  甘璐歎氣,他當然有。
  跟尚修文剛認識時,她對他的印象與錢佳西差不多,覺得這男人帶著點懶散頹唐感,一雙眼睛偏又深邃不見底,舉止過份冷靜從容,似乎對什麽都提不起興趣,又對什麽都太有把握,讓人有點莫測高深。她對這樣的男人有本能的戒心,並沒有與之接近的打算。
  兩人若即若離地來往了很長一段時間。尚修文既不過份進逼,也不刻意冷淡她,約會安排得疏疏落落,有時她幾乎以為兩人沒了下文,他又突然一個電話打了過來,閑閑地約她出去,或者看電影吃飯,或者郊外散步,或者短途出遊。
  甘璐想,如果這算是泡妞玩情調的話,目的性未免太弱。可是這樣倒也十分投合她無意與人深交的心境。
  她並不能說服自己馬上忘記上一段戀愛,投入到新的戀情中去。
  當時她父親被王阿姨照顧得不錯,不需要她時時操心。她的工作不算輕鬆,可也不算壓力很大,閑時看看書聽聽音樂,給自己做頓美食。如果覺得寂寞無聊了,她會去赴錢佳西的熱鬧聚會找樂子。尚修文的偶爾約會,也讓她覺得安全而輕鬆。總之,她生活過得前所未有的安逸自在,簡直十分滿足。
  有過聶謙那樣英俊的男友後,她對男人的容貌基本有了免疫力,等閑帥哥並不會驚動她。尚修文隻能算五官清朗,可是他身材修長,一舉一動看似漫不經心,總有一點說不出來的風采,偶爾展顏一笑,不同於平時的冷淡,倒是光彩煥發,有一種自信而且讓人安心的力量。
  頭次看他對她微笑,她便有小小的目眩。吃驚之餘,她暗想,這個男人笑起來的殺傷力還真是不容小覷。
  好在尚修文並不愛時時開懷而笑,更多的時候他都是懶洋洋的,不管是談起他的工作還是剛看完的煸情電影,全有點不當回事的輕描淡寫,笑也隻是嘴角一勾,頗為敷衍潦草。
  甘璐才與聶謙那樣進取心強烈、無暇顧及感情的典型工作狂分手,又麵對如此不同、甚至不好簡單歸於哪個類型的男人,的確很不適應。可是她告訴自己,你根本不需要用看男朋友的眼光去看他,隻管享受眼前的好時光就足夠了。
  然而兩人出去得多了,周圍的人自然便當他們在一起了,包括錢佳西也這麽認為。她先還辯解,後來一想,多說什麽也是矯情,也就懶得再說了。
  那年春節,尚修文打電話給甘璐,叫她有沒興趣去J市玩玩,參加兩省交界處一座山峰的短途穿越。她從來沒玩過戶外,未免有些好奇,便答應了下來。
  尚修文接了她,與大家會合,她才知道,這次穿越是馮以安發起的,尚修文帶著調侃輕聲說:“以安為了追女朋友下血本了,把我們全弄來當幌子。”
  看看馮以安身邊站著的那個穿灰藍色衝鋒衣的安靜而美麗的女孩子,甘璐想,這個血本應該是值得一下的。
  車隊到了J市後,已經是晚上,先在市區一間酒店吃了飯,然後去郊外尚修文舅舅吳昌智的一幢別墅住宿。到了那裏,除了馮以安知道旭昇的企業規模和吳昌智的身家,不算意外,其他人都有點吃驚。
  這幢別墅位於J市難得的風景區旁邊,視線內有山有水自不必說,占地麵積更是驚人,別墅是徽派建築,粉牆青瓦,高脊飛簷,寬大的前□院裏又隱隱然是蘇州園林風格,假山魚池一應俱全,花園打理得井井有條,外加一個玻璃溫室,室內一樓全套的紫檀、花梨木家具,看上去已經不能單純用氣派兩字形容了。
  當晚大家聚在客廳內喝酒聊天,商量第二天的行程,相互檢查各自的裝備。甘璐發現,這幫人包括馮以安的女友辛辰在內,全是有多年戶外經驗的驢友,他們的計劃是第二天開始重裝穿越,而離J市還有三小時車程的那座山峰海拔雖然不算高,但以地形險要地貌豐富聞名,他們準備帶帳篷露營,路線包括登山、徒手攀岩與一段岩降。
  馮以安以前並不玩戶外,開始追求辛辰後,才去買了全套行頭,預備舍命相陪。他對尚修文說:“修文,你怎麽一點準備沒有,不是預先告訴你行程,給了你裝備單子嗎?”
  尚修文不光自己沒準備,也沒告訴甘璐要帶什麽,他笑道:“我不打算去,明天這邊還有點事要處理,璐璐恐怕也去不了,我帶她在附近轉一下好了,你們去玩吧,回來了我給你們接風。”
  甘璐看過他們的裝備,再看看自己穿的羽絨服和耐克板鞋,知道自己也是不可能奉陪的,點頭同意了這個安排。
  第二天,他們一早出發,尚修文陪甘璐吃過早餐後,先去處理了事情,接近中午才回來,開車帶她出去。J市周邊並沒特別的景點,尚修文說打算帶她去看看郊外的礦區博物館,她欣然同意。
  博物館位於一個早已經開采完畢的廢棄礦區內,車子很快開到了那裏,可是正值春節,那條路空空蕩蕩,不見一輛車一個人,座落在道路盡頭的小小博物館建築十分不起眼,大門緊閉,貼了個墨跡淋漓的公告,說閉館休息,節後重新開放。尚修文似乎有點意外,回頭看甘璐,她正對著公告微笑:“這人的顏體書法很有功力。”
  他也不禁啞然失笑:“大概是宋館長寫的,他也是本地書畫名家,跟我舅舅時常來往。”
  雖然吃了閉門羹,兩人倒沒覺得掃興,在旁邊一處台階上坐下休息。
  “我母親的老家在這邊,我小時候,她偶爾帶我回來,總會帶我到這邊來參觀。裏麵其實也不算大,不過有奇形怪狀的礦石晶體、古生物化石,還有很早的冶煉設施和淘金工具,我當時覺得很有意思,一度還想去學考古,你看,和你學的曆史倒有一點關係。”
  “那為什麽後來沒學呢?”甘璐隨便問,卻好一會沒得到回答,她回頭一看,尚修文正好收回神馳遠方的目光,對她笑了。他的笑容展開,不同於他以前那種禮貌性質的淺笑,隻是右邊唇角向上一提,笑容一閃即逝,而是從嘴角直到眼底,在冬日有點蒼白的陽光下,顯得十分動人。甘璐一下屏住了呼吸,心跳加快,忘記了自己的問題,卻突然記起了大學時看過的一本小說。
  那是美國作家菲茨傑拉德寫的《了不起的蓋茨比》,薄薄一本書,具體的情節甘璐已經淡忘了,卻依稀記得作家不吝筆墨形容男主人公蓋茨比令人向往的笑容。她合上書時,曾經有些感歎,她當時的男友聶謙一向心事重重,眉目堅毅,很有酷勁,笑得少而且敷衍,她倒是寧可他能放開懷抱一點。
  而眼前這個男人的笑容來得溫暖開懷,讓她恍惚。她想,不知道他是不是重遊故地,記起了某段年少往事,才會如此會心。
  尚修文聲音悠然地說:“那會沒有定性,看過幾本考古探險的書後,似乎興趣很快就轉移了。你以前打算學什麽,不見得是曆史吧?”
  甘璐收回思緒,笑道:“我本來第一誌願是英語專業,可惜沒考好,被調劑到曆史專業,唯一慶幸的是總比調劑到政治教育專業來得好點。”
  “當老師隻是出於職業考慮啊,我是問,你最初的興趣是什麽?”
  甘璐還真被問住了,從讀高中文理分班起,她考慮得就十分現實,全是將來報什麽專業,從事什麽職業可以比較快地擔負起養家的擔子:“興趣嘛,我喜歡看恐怖電影、看推理小說,全是當不得職業的愛好。能把興趣變成職業的是極少數幸運兒,我更願意在職業之外保有一點興趣算是調劑,更何況真正學了曆史後,對曆史也算有了興趣。”
  尚修文沒繼續談這個話題,提議去博物館後的礦山走走。山區氣溫低,坐著不動的確有寒意。兩人先是順著水泥路走著,沿途並沒風景,處處都是廢棄荒蕪的宿舍,斑駁脫落的外牆麵,老式的木製窗框,隻有零星幾個人出沒,小小的商店全關著門,可以想見,昔日這裏即使不算繁華,也曾有過熱鬧。
  走出宿舍區後,四周是被采礦破壞後再新生的植被,在北風中瑟瑟作響,並沒什麽風景,空氣寒冷,帶著沁人心脾的清冽。再走一段,腳下變成了土路,他們的步子邁得頻率相同,不疾不徐,鞋子偶爾踏上路上結的薄冰,發出輕微的喀嚓聲,甘璐發現自己居然很喜歡這種在安靜環境下出現的突兀聲音,於是特意撿結冰的地方踩,尚修文看得莞爾。
  她玩得開心,卻沒想到再一腳踩上去,冰麵“哢拉”一聲破開,下麵卻是一個淺淺的積水窪處,她一下踏空踩進水裏,險些失去平衡,幸好尚修文一把攙住了她,她定住神,禁不住失笑,抬起頭來正要說話,發現尚修文也正大笑,這個正正對著自己的笑再度讓她失神,待尚修文雙臂圈住她吻下來時,她完全恍惚了。
  他們認識快一年,約會不算少,可是身體接觸僅限於過馬路時尚修文扶住她的手肘而已,沒引起過她的任何遐思。
  這個突如其來卻漫長熱烈的吻結束之後,她摸著自己腫脹的嘴唇,認識到了幾件事:他非常會接吻,稱得上吻技高超;她對他的吻有反應,而且反應不小;他笑起來太要命了,恐怕以後還是少對她笑比較好。
  然而從那時到現在,尚修文雖然仍是一個性格清冷得有點莫測的男人,並不愛時時微笑,在她麵前展露笑容的時候卻實在不少。
  服務生敲門進來,撤換骨碟,送上甜品,是她喜歡的蘆薈黃桃燉雪蛤。她無精打采拿勺子舀一點送進嘴裏,對自己招認,與尚修文在一起,很大程度真是迷惑折服於他的這個笑容了。
  從J市回來後,她心念一動,特意去書店買回了一本《了不起的蓋茨比》,翻到描寫蓋茨比笑容的段落細看。
  “……一瞬間,它凝聚到你身上,對你表現出一種不可抗拒的偏愛。它所表現出的對你理解的程度,恰恰是你想要被理解的程度。相信你如同你樂意相信你自己那樣,並且讓你相信他對你的印象不多不少正是你最得意時希望留給別人的印象。”
  當然,尚修文的笑容並沒有如此玄妙或者涵義豐富,他也完全不是書中那個說話字斟句酌,謹小慎微地遙望燈光,試圖守候一份無望愛情的男人。
  相識日久,甘璐漸漸認識到,他的自信與鋒芒被藏在懶洋洋的姿態下麵,談吐是教養使然下的隨意與禮貌,舉止介乎於灑脫與漫不經心之間,而他對她綻放的笑與他冷靜的舉止恰好成了對比,如春風拂麵般讓她覺得溫暖安心。
  尚修文伸手過來,撫摸她的頭發:“你想得太多了,璐璐,人也許能用理智約束自己的行為,但不大可能決定自己的好惡,更不要說決定愛情了。”
  “也許吧,?彼?闈空踉?乓恍Γ?翱墒搶碇悄芫齠ɑ橐觶?嫡嫻模?揖醯美碇薔齠ǖ幕橐鮃裁皇裁床緩茫?遼儔讓せ檠萍蘩吹們逍選!?
  “你是理智地決定嫁給我的嗎?”
  “讓我苦惱的就是這呀,我要是有足夠理智,大概不會早婚,跟你繼續戀愛肯定會開心很多。”
  “這樣嗎?”尚修文有些詫異,同時又禁不住微笑,“我一直以為,我不夠熱情浪漫,算不上好的戀愛對象,再不快快求婚綁住你,恐怕你會很快厭倦我。看來我的決定是正確的。”
  他表現得如此輕鬆,甚至有了調侃的興致,甘璐有點迷惑地看著他,突然記不大清今晚他們談論的重點是什麽了,也隻能苦笑:“這算是肯定我的魅力嗎?好吧,我就當是了。”
  她想,如果結婚後再來對過去的事執著於一個答案,大概注定是徒勞了。就算反躬自問,她也沒法講清楚她在決定結婚時有多愛尚修文。她折服於他的笑容,認定這個人能給她平靜和美的生活,而事實上,兩年的婚姻,他確實也做到了。她當然沒法否認這一點。
  “我和靜宜是過去的事了,對我來講,那就是一段劃上句號的感情。”
  甘璐猶豫一下,仍然問了:“你說你跟她沒有可能,這個表述實在有太多外界因素影響的意思了。如果……我是說,”她煩惱地蹙眉,不知道怎麽樣表達自己的意思才算恰當,“如果沒有那些外界因素,你和她會怎麽樣?”
  尚修文仍然微笑,眼睛裏掠過一點她看不明白的情緒:“這種事情沒有如果,璐璐,我隻能坦白告訴你,現在我和她,隻是認識的陌生人而已。”
  “你覺得我是在無聊窮究一段和我無關的往事嗎?修文,我隻是忍不住要懷疑,你向我求婚,不過是對生活的一種妥協。”
  “璐璐,你覺得我為什麽要結婚?”尚修文收斂了笑意,手順著她頭發滑下來托住她的下巴,正色看著她,“當然,我母親的確希望我結婚安定下來……可是她不是一心抱孫子的家庭婦女,我也不會為了取悅她就去給她找一個兒媳。”
  “我說的妥協並不見得就是指媽媽給你壓力。”
  “我懂你的意思,璐璐,”他凝視她,目光深邃而溫柔,“我向你求婚,是因為我覺得和你生活在一起是件開心幸福的事情。我從來沒想過一定要自己的妻子是什麽樣的性格類型,會怎麽樣為人處事。我要的隻是願意把我的生活和你聯係起來的那種信任,你給了我願意付出信任的感覺。”
  他對她表白的時刻並不多,哪怕求婚時,也隻是語氣比平時來得鄭重,並不熱烈。然而此刻,她心緒激蕩,眼睛內湧起潮濕之意,將臉靠到他掌中,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她仍然有不確定,可是當他如此誠懇地麵對著她,所有的疑問似乎都顯得微不足道庸人自擾。她想,她應該和他一樣,選擇付出信任。

  第十一章
  甘璐的生活至少在表麵上恢複了平靜。
  尚修文與馮以安忙於處理晚報報道後的負麵影響,他們不斷四出公關的同時,也接到通知,接連到省市相關部門開了幾場建築市場鋼筋質量分析會議、建築安全工作動員會議、經銷商行業自律會議,不一而足。這些會尚修文偶爾出席,多半推給馮以安去開,而他更多的時候則是開車頻繁往來於省城與J市之間,不同於過去最多隻待一兩天,他現在經常一去就是好幾天才回。
  他告訴甘璐,最近不光本省,國家對於民營鋼鐵公司的監管也在加強,不斷有新的政策出台,涉及信貸、銷售及環境評估等多個方麵,加之近階段國際與國內鐵礦石價格起伏不定,他舅舅要求他經常過去商量企業的經營和銷售決策。
  他頭一次這麽詳細地向她解釋自己的工作,甘璐雖然不大理解為什麽尚修文隻是做著代理商,並沒有在旭昇任職,卻需要參與旭昇的決策,但肯定不會再提出疑問了。
  尚修文不在家裏,晚上隻有甘璐與吳麗君一塊吃飯。家中氣氛固然沉悶,吳麗君最近更是時時流露出煩躁之意,甘璐婉轉問她是否身體不適,她卻沉下臉:“我沒事,你們年輕人管好自己的事就好。”
  甘璐想,好吧,那就各自管好自己的事好了。接近學期結束,她自己的事還真是不少。
  多年以來,師大附中的高考升學率一直是一個驕人的數據,對外宣傳時根本不會特意強調,最多說說有多少學生被國內外名校提前錄取,有多少600分以上考生,哪幾個學生在哪門學科國際競賽中載譽歸來……
  然而今年高考,市一中在一個指標上突然爆冷,某個班41名學生全部考在600分以上,在本省理科成績前三名中占了兩席,並且另一個班還出了一名市文科狀元,經一向重視高考成績的本地報紙宣傳,外地媒體轉載,一時名聲大噪。反觀師大附中,隻有一個學生名列省內理科總分第二名,盡管整體成績依舊很好,但是卻沒有特別突出搶眼的表現。
  學校領導居安思危意識十分強烈,新學期沒開始,已經開始高考質量分析和工作部署。召集高中部教師開會時,校長講話語氣很嚴厲:“眼下看一中整體成績還遠不及我們學校,但人家的勢頭已經放在這裏了。大家要想想看,我們學校有麵向全省範圍招生的名額,一中隻能對本市招生,從生源質量上講,我們並不在一個起跑線上,如果還考不過人家,所有的老師都應該反思自己的教育方法和效率。”
  待到校長要求踴躍發言獻計獻策時,才帶完畢業班的一個老師忍不住發牢騷了,他控訴現在的學生實在太難管,以前隻需要一心抓學習,現在還得管風紀管早戀管青春期的躁動,而據他了解,一中有一套完備的教師考核製度不說,並且效仿大學,每個年級配備輔導員,負責協助各班班主任加強對學生的管理,他尤其強調:“並不是所有的責任都應該班主任來扛,教學負擔這麽重的情況下,我們就是扛得英年早逝,也有心無力。”
  他放完炮後,其他班主任老師紛紛跟進,到最後幾乎眾口一辭地強調勞累辛苦與力不從心,主科老師也不甘人後,跟著叫苦不迭,隻剩副科老師不得不淡定地旁觀著。
  校長早就聽習慣了此類抱怨,待大家發泄得差不多了,拉回正題,提醒大家,師大附中的教師待遇在省內居於前列,而且學校正不斷做出努力,改進大家的工作環境,免除一線老師的後顧之憂,為了學校的榮譽以及發展,大家還是應該拿出奉獻精神,群策群力,一起努力保持師大附中的領先優勢。
  到開學時,學校拿出了一個針對學生風紀的德育學分製度管理辦法,加強對於學生行為的監管,要求十分細致,除了儀表著裝方麵外,私自出校購物、校內打手機、玩MP3、MP4、PSP等行為全在禁止之列,試運行一段時間後,班主任全都紛紛抱怨時間精力不及。
  校長開辦公會研究之後許諾,校方會在下學期結束後也招聘一批專職的教學管理人員,而眼下班主任可以豁免,所有副科老師在正常的備課上課以外,都要排班進行校風督察。
  甘璐每周有兩天必須掛上臂章參與不同時段的校內巡查不說,還加了一天照管晚自習。副科老師全都抱怨不休,她一樣心煩,可是知道反對也沒用,懶得說什麽了。
  這天下著綿綿細雨,下午兩節課後,甘璐撐著傘做例行的巡視。走到桂樹林後,卻見窄窄一條過道的盡頭拐角處那邊有三個學生聚在一起,似在竊竊私語,課間休息時間也無需管得那麽嚴厲。她正準備拐彎,卻驀地發現幾個人之間有淡青色煙霧嫋嫋升起,不禁著實吃了一驚。
  抽煙自然在哪個學校都是嚴禁的行為,她倒真不相信這幾個孩子有這麽大膽子公然在校內嚐試。沒等她走近,他們已經警覺,慌亂地扔下煙用腳死死踩住。
  “你們幾個在幹什麽?”
  “我們在聊天,老師。”
  “把腳移開。”
  幾個孩子都沒動。
  甘璐皺眉:“不敢給我看,想來你們也知道這種行為不對。現在跟我回辦公室,把班級和姓名告訴我。”
  兩個孩子哭喪著臉討饒:“老師,放過我們這一次吧,我們真的再不敢了。”
  甘璐最怕學生擺出可憐相,可是打下手機之類的小錯如果是初次被抓住,她不介意訓誡一下放走,抽煙卻實在不能姑息:“你們在哪買的煙?”
  一個略為瘦小的男孩吞吞吐吐地說:“家裏……家裏帶來的。”
  “那隻能請你爸爸到學校來一趟了。”
  他連忙改口:“是我自己在外麵小商店買的。”
  “買的嗎?那你得跟教務處講清楚,是哪家商店這麽大膽賣煙給未成年人。”
  另一個個子高高的粗壯男孩氣哼哼地說:“不用問他們了,是我一個人帶來的,跟他們沒關係,我已經被扣了40個德育學分了,你直接開除我好了。”
  甘璐不免詫異,她以前教書的文華中學有不少調皮學生,頂撞老師不在話下,但師大附中的學生一般都還對老師保留著懼怕:“該怎麽處分你由學校決定,我不讚成隨便開除學生。走吧。”
  另兩個孩子猶豫著正要跟她走,那男孩卻狠狠瞪著她,突然一把推開她,轉身就跑。過道狹窄,甘璐猝不及防,一下失去平衡跌倒,她右手撐著傘,隻能本能地用左手撐地,還是跌坐到了路邊。另兩個學生給嚇呆了,看看跑遠的男孩,又看看她,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
  甘璐的傘歪到一邊,密集的細雨迎麵打來,身下一涼,原來路邊是一個淺淺的小水窪,衣服頓時給沁濕了,她對這個過份孩子氣的舉動不免又好氣又好笑,試著想撐著站起來,卻驟然感覺一陣疼痛,她抬手一看,左手掌被地麵挫出一大片暗紅色血痕,火辣辣刺痛,手腕腫脹起來,不禁吃了一驚,隻得丟開傘,用右手支撐身體站了起來。一個學生拾起傘交到她手裏,嚇得已經不知道說什麽了。
  “你們兩個跟我走。”
  甘璐囑咐兩個學生直接去政教處報到,向主任講明情況,然後悄悄進辦公室,可是她頭發衣服半濕,拖泥帶水的狼狽模樣仍然一下驚動了大家,先是同一個教研組的老師圍過來問長問短,然後別的老師也聚集過來,大家心有戚戚,感歎現在的學生簡直無法無天,齊聲聲討學校的值勤安排。
  甘璐自然知道他們的義憤填膺多少有點借題發揮的味道,她手掌的皮外傷倒不要緊,可是活動手腕,隻覺疼痛加劇,無心參與這種討論,在同事的陪伴下去校醫室,校醫檢查一下,不能確定有沒骨折,建議最好還是去醫院拍個片子。
  教導主任和三個學生的班主任也接到通知趕了過來了解情況,教導主任連忙安排車子,讓同一個教研室教政治的王老師陪她去醫院。
  司機直接送甘璐去本市一家大醫院,裏麵人多得要命,每一個環節都要大排長龍,好容易拍了片子,坐在外麵等結果,甘璐與王老師閑聊打發時間,王老師和她差不多大,性格頗為活躍,一直與同事發著短信交換消息,一邊報告給她聽:“那個推你的學生找到了,是初二(4)班的沈思睿,已經通知他家長了。”
  “讀初二就長那麽高了,我還當他是高中生。”
  “這小孩我知道,家裏挺有錢,我看到過他家司機開著奔馳送他來上學。唉,我們學校初中的生源質量遠沒高中好,這種人家的小孩最難管教了。”
  甘璐也教過初中曆史,當然知道王老師說的是實情。本地小學升初中從政策上講,是不許考試招生而且嚴禁擇校的,師大附中是少數的例外,可以進行自主招生考試,但考試政策遠沒有中考嚴格,而且有相當一部分有門道的家長會各顯神通,找各級領導批條子進來,想來這個沈思睿就是這樣進的師大附中。
  “不知道要怎麽處分他,居然敢打老師,你猜會不會開除他?”
  甘璐倒沒怎麽惱怒,畢竟隻是一個半大孩子沒經過大腦的魯莽舉動罷了:“不至於吧,也不算打啦,隻是推了一下而已,說不上存心要弄傷我。”
  “那也不能太姑息了,不然以後更難管住他們。哎,你不通知你老公過來嗎?”
  “他剛去出差了,現在通知他也沒用。”
  話是這麽說,她的手機響起,正好是尚修文打來,問她下班沒有,她頓時扁了嘴:“我受傷了,在醫院呢。”
  尚修文吃驚地追問:“怎麽回事,要不要緊?”
  看到旁邊王老師做的鬼臉,甘璐察覺到自己居然有點眼眶潮濕,鼻子發酸,不免自嘲地回了個笑,想,撒嬌似乎要的正是他這份緊張:“沒事啊,被個學生不小心撞倒了,手腕扭了,現在正在醫院等拍片子的結果。”
  尚修文叮囑她拿到結果馬上通知他:“我盡量快點把這邊的事處理完趕回來。”
  “不用趕,我沒事的,有同事在這陪我呢,別擔心。”
  放下手機,王老師笑道:“你老公很體貼啊。”
  甘璐正要說話,一個清脆的女聲問:“請問你是甘老師嗎?”
  她們抬頭一看,麵前站了一男一女,甘璐居然認識那一臉驚訝看著她的高大男人,是她的前男友聶謙,而他身邊的女孩子生著健康的小麥色皮膚,妝容明豔,衣著時髦,個子高挑得如同模特,正一臉殷切地看過來。
  甘璐剛一點頭,那女孩子連忙說:“甘老師,沈思睿肯定不是有意的,我代他向你道歉,而且願意承擔你的醫藥費和營養費。”
  甘璐還沒說話,王老師先惱火了:“小姐,你是沈思睿的誰呀,道歉似乎也不是這個道法,一開口就拿營養費什麽的堵人嘴。”
  “我不是這個意思呀,”那女孩子瞪大眼睛,一臉無辜,“我看甘老師好好坐在這裏跟你聊天,應該沒什麽事了嘛,那就不用計較了,給沈思睿一個機會……”
  聶謙打斷了她:“不好意思,讓甘老師受傷了,我們真的很抱歉。她是沈思睿的姐姐沈小娜,沈思睿的父母眼下都出差在外地,隻能由她出麵處理。我們過來,是特意看看甘老師的傷勢,希望不要有什麽大礙。”
  他聲音低沉,卻帶著不容質疑的權威感,沈小娜乖乖站在一邊不吭聲了。甘璐看他公事公辦的口氣,當然也禮貌地說:“謝謝你們特意趕過來,我在等拍片結果,應該馬上出來。”
  王老師起身去拿檢查結果,沈小娜走開一點打電話,似乎正向她媽媽報告情況,口氣十分不耐煩。聶謙坐到甘璐身邊,一言不發拿起她的手檢視,她連忙伸右手撥開他,笑道:“喂喂,我們還是像剛才那樣裝不認識的好。”
  聶謙也笑了:“我是怕你同事回去講你閑話,妨礙這件事的處理。疼不疼?”
  甘璐老實點頭:“疼,希望不是骨折就好。你怎麽來了?”
  “沈思睿的爸爸是我現在的老板沈家興,老板夫婦分別去兩個地方出差了,一定讓我陪他們女兒來處理這件事。這小孩不是頭次惹禍了,長了個大人身材,智商還停留在兒童階段,可真是欠一通好揍。”
  沈小娜打完電話走過來,馬上附合著說:“對對,我剛跟我媽說要好好揍他一頓,甘老師你千萬別跟他計較啊。”
  “我不建議任何形式的體罰。”甘璐隻能以標準老師的架勢說。
  拿到檢查結果走回來的王老師接上一句:“不用說揍,家長不溺愛縱容孩子,我們當老師的就要謝天謝地了。”她將結果遞給甘璐:“還好,應該沒骨折,趕緊進去找醫生看看。”
  醫生的診斷結果是腕關節屈肌腱損傷,外敷了活血藥物包紮後,醫生開了內服藥,交代注意事項。幾個人出了醫院,雨已經停了,天色暗了下來,聶謙先開了口:“時間不早了,我看這樣吧,我送甘老師回去,不用再麻煩王老師了,沈小姐你自己先回家。”
  “好啊好啊,那我先走了。”沈小娜忙不迭點頭,王老師自然也歡迎這個不占用她下班時間的安排,道了再見,去找學校的司機一塊回去。

  第十二章
  甘璐與聶謙一塊走向他停車的地方,一邊接著尚修文打來的電話:“沒事的,沒有骨折,過幾天換藥就行了,不用擔心,你放心把你的事辦完再回來。”
  尚修文叮囑她不要大意:“回頭我跟媽打個電話,讓她安排鍾點工每天多來一個小時做家務,你千萬別逞強。”
  她答應著,瞥見聶謙替她拉開了車門,連忙說:“好了,我回頭再給你電話。”她坐上車,右手拉過安全帶找左側的搭扣,聶謙接過去,利落地替她係上,發動了車子。
  “其實不用特意送我的,我不會跟沈思睿為難,你們直接跟學校那邊做工作就好。”
  聶謙微微一曬:“你當我來跟你公關嗎?我才不管學校怎麽處理那光長個子不長心眼的傻孩子,也許直接開除他,給他一個教訓更好。你就沒想到我是聽到受傷的老師姓甘才過來嗎?”
  甘璐不知道說什麽好,隻得訕訕一笑:“現在不可能隨便開除學生,最多是個處分吧,以後表現得好還能撤銷。”
  聶謙顯然根本不在意沈思睿背上處分會怎麽樣:“我也正好有事找你。”
  “什麽事?”
  “前幾天我去市裏開一個建築安全會議,碰上過你先生,才知道他是做哪行的。你應該也看了報紙吧?”
  “看過了,他公司的情況並不嚴重啊,處理決定不是已經出來了嗎?”
  聶謙似乎斟酌了一下才說:“偽劣建材跟型號不合乎標準很明顯是兩個性質的問題,寫那篇稿子的記者不是頭一次跑新聞的新人,更不要說稿件拿回去還有編輯審查,居然會把安達牽扯了進去。你先生如果不笨的話,應該心裏有數,這件事沒表麵上看的那麽簡單。”
  甘璐清楚記得,那天在安達辦公室,馮以安也講過類似的話,但尚修文後來隻是輕描淡寫地說已經處理好了。她不禁困惑,遲疑一下說:“我一向沒太過問他工作上的事,很嚴重嗎?”
  “眼下沒什麽,但透露出的信號並不好。你自己得留心,不要老是以為事不關己,就完全不過問。”
  甘璐有點吃驚,又有點鬱悶:“我沒那麽離譜吧,我自己的老公,怎麽可能會覺得跟自己沒關係不用過問,我隻是不想去逼問他沒打算告訴我的事情。”
  “以前你也是這麽對我的嗎?”
  甘璐簡直搞不清他說的是什麽,茫然看著他。
  “你從來沒問過我畢業後有什麽打算,我決定去深圳工作,你也沒問過為什麽不事先跟你商量。”
  “很明顯,你那會沒打算跟我商量,沒把我考慮進你的計劃裏麵,我還有什麽可問的。”甘璐不理解話題怎麽轉移到這上麵,扶住隱隱作痛的左手腕,煩惱地說,“我們還是關心當下比較好,你講得這麽隱晦,我沒理解錯的話,就是修文的公司有麻煩,而這麻煩可能不止於公司,對不對?”
  “我沒故意吊你胃口的意思,眼下房地產業內有一些傳言,但畢竟隻是一點含糊的傳言,除非你家先生招惹了你不知道的仇家,不然我也不大相信對付安達這麽一間小貿易代理公司需要費那麽大周折。不過你放心,有消息我會馬上告訴你。”聶謙直視前方,並沒看她,卻仿佛知道她在想什麽,淡淡地說,“尚修文惹上什麽是非,並不關我的事,但我不希望你有事。”
  聶謙的語氣是一向的冷淡,甚至都沒看著甘璐,她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停了一會,她悶悶地說:“謝謝。”
  她能聽出聶謙對她的關切,但她如果去問為什麽,未免接近於調情了。而且此時占據她思維的,自然是他才透露的消息。
  聶謙放在儀表盤上的手機響起單調的鈴音,他拿起來接聽,“嗯”了幾聲後,突然聲調更加放冷:“沈小姐,我受聘擔任信和地產總經理,職責十分清晰,隻對地產公司的運作和沈董事長負責,今天參與處理你的家事已經是例外了,恐怕你得自己去管教令弟。”
  他“啪”地一下將手機丟回儀表盤,車子一個轉彎,手機滑開撞到前擋玻璃上,甘璐欠身將手機拿下來放入手機座:“她畢竟是你老板的女兒,你還是客氣一點吧。”
  “她說她有約會,希望我跟她弟弟談一下,你覺得我應該答應嗎?”
  甘璐好笑,當然,以聶謙的性格會答應才怪,這位沈小姐大約沒撞過他的牆:“你可以好好說嘛。”
  “我一客氣,她越發打蛇隨棍上,改天該叫我去代開家長會了。我可沒空管教調皮孩子。”聶謙恢複了平靜,很客觀地說,“待在這種民營企業,如果沒自己的立場,簡直沒法工作。”
  “那你為什麽會從深圳回來?”甘璐對聶謙的情況並非一無所知,他大學畢業後就去了深圳一家上市地產公司鴻聲集團,從銷售做起,入行不久就策劃了幾個樓盤銷售,業績可觀,一路升職,由營銷策劃做到某地分公司銷售總監,職業生涯走得十分順暢,在業內小有名氣,可說前途無量。那天她和錢佳西談起他回來做一個區域內發展的民營地產公司的執行總經理,錢佳西連說這是個不可思議的選擇。
  聶謙瞟了她一眼:“你總算問了我一下為什麽了。”
  甘璐不免失笑搖頭:“男人啊,你追著他問,他會嫌煩;你不問,他會嫌你漠視他,總之女人怎麽樣都可能是錯。”
  “這是你的婚姻教給你的真理嗎?”
  “隻是一點小感觸,還沒上升到真理的程度吧。”
  聶謙也笑了:“老沈的項目出了點問題,急於請人做重新定位,這個工作有挑戰,他給的待遇也足夠吸引。而且——”他眉峰一揚,突然帶了一點調侃,“我還想體會一下衣錦還鄉的感覺,當然,我這個樣子出現在你麵前,似乎確實還不夠份量驚到你。”
  甘璐啞然,怔了一會才說:“你竟然是記恨我,希望看到我為過去的選擇後悔嗎?”
  “信不信由你,很長時間我都沒法釋然,憋著一口氣拚命工作,希望某天出現在你麵前,你會多少感到後悔。這念頭是不是很幼稚?”
  甘璐懷疑地看著他,他神態坦然篤定,實在不像一個自認幼稚的人:“好吧,你也勾起我幼稚的念頭了。我隻能說我很榮幸,對女人來講,能被優秀的前男友哪怕是記恨,也好過淡忘。”
  聶謙似乎被逗樂了,嘴角向上挑了一下正要說話,甘璐卻毫不停頓地說:“不過,我覺得分手的時候我說得很清楚了,我毫不懷疑你會成功,哪怕有一天你披著五彩祥雲突然降落到我麵前,我大概都不會吃驚。”
  “當然更不會後悔了。”聶謙悵然若失,停了一會,搖搖頭,“我知道,璐璐,就算我比尚修文再成功,也不是你想要的,這一點,回來碰到你的那天,我倒是突然想清楚了。”
  甘璐鬆一口氣,不想再談這個話題:“我到了,謝謝。”
  聶謙將車停到了她家樓下,傾身過來替她解開安全帶,然後跳下車,大步轉過車頭替她開門,等她下來,再將後座上放的藥物遞給她:“注意大夫說的換藥時間,左手不要用力或者隨意活動。”
  甘璐點點頭,突然想起了什麽,將裝藥的袋子放到車頂,俯身從車裏拿起他的手機,將自己的號碼輸了進去存好:“有什麽事,記得給我打電話。”
  聶謙接過手機,笑了:“你要小心,璐璐,我打你的電話,也許是通報一個壞消息。”
  “放心,我不會對你實行花刺子模國王的規矩,把通報壞消息的使者送去喂老虎。”甘璐重新拎起藥,“再見,開車小心。”
  她轉身準備進大廈,卻發現婆婆吳麗君從旁邊停放的一輛黑色帕薩特上下來,那正是每天接送她的專車。甘璐停步跟她打招呼:“媽,您下班了。”
  吳麗君點點頭,目光從聶謙身上一掃而過,照例保持著不動聲色的表情,從他身邊走過,再皺眉看甘璐沾著泥水痕跡的衣服:“怎麽弄成這個樣子?”
  “不小心摔的。”
  吳麗君沒再說什麽,兩人一塊上樓。
  第二天就是周五,甘璐發現她沒有臨近周末的放鬆感,倒是一整天都得應付頭天意外事件給她帶來的麻煩。
  同事們問長問短,她當然隻能配合地一一回答,謝謝他們的關心。到了下午第二節課後,另兩個參與抽煙的學生分別在他們班主任的押送下過來跟她做檢討,她隻得一臉嚴肅地聽著,待學生走後,又得應付同一個教研室裏繼續就此事發牢騷的副課老師。
  鬱悶了一天,錢佳西打來電話約甘璐晚上一塊吃飯,然後去逛商場,她馬上一口答應下來,算是給自己放鬆透口氣。
  兩人碰麵後,看到她的傷,再聽了她講受傷的過程和師大附中的規章製度,錢佳西不厚道地大笑了:“沒想到現在的學生這麽生猛,居然可以跟老師動粗了,這應該算公傷吧。”
  “你別誇張好不好,那小孩是失手,沒到動粗那麽嚴重。話說回來,我也覺得學校的製度過份嚴格,反而會激起學生的逆反情緒。”
  “我幸好沒生在這城市,不然讀你們這種中學,豈不像是蹲監獄的囚犯。”
  “據說這套製度有些還是向一中取經來的,可是我讀一中的時候管得嚴歸嚴,也沒這麽厲害啊。第一次揪出一個打手機的學生,給他扣德育學分的時候,真是很下不了手。”
  “其實我倒蠻想過過這個癮。你知不知道,當年拿到師大的錄取通知書,我第一個念頭就是,我以後也能拿粉筆頭砸開小差的學生了。想想看,以前總被老師管頭管腳的,如果能名正言順管管人多有趣。”
  甘璐哭笑不得:“這想法有夠變態的,幸虧你不是老師,不然為著開心得荼毒多少學生的幼小心靈。”
  兩人逛的是一家高檔商場,裏麵雲集了落戶本城的國際一線品牌,環境清靜,聽不到促銷小姐的高聲促銷,隻有背景音樂輕輕流淌,BA全都一派淡妝矜持;沒有顧客的人頭踴動,往來客人步態隨意從容。錢佳西一向是品牌與時尚的忠實擁泵,沒事最愛來這裏逛。
  這裏麵的價格每每讓甘璐看得驚訝,她一向並不怎麽看名牌,差不多所有的品牌知識都來自於錢佳西。學校老師的衣著講究的是莊重得體,款式普遍樸素保守,偶爾有年輕老師打扮比較出位的,不是引來副校長的談話,就是招來同事側目。她從第一天上班時就乖乖從眾,錢佳西看過她的衣服之後,老實不客氣地說:“要天天逼我穿這個,我會更年期提前的。”她大笑,不過還是堅持穩重的著裝,隻在出去玩時才穿得休閑活潑一點。
  她們站在Burberry專櫃前,錢佳西看中了一個錢夾,甘璐對價格很不以為然:“我看不出來你有什麽必要拿出月薪的三分之一買一個錢夾。”
  “我就是喜歡嘛。你難道不知道強烈地喜歡是怎麽回事嗎?我要是喜歡上了某樣東西卻不買回去,就肯定會不停惦記著,越惦記越覺得這個東西好,於是越發放不下,非得買到手了才覺得開心。”
  “幸好你沒喜歡遊艇跟私人飛機。”
  “那些我也喜歡,不過離我生活太遙遠了,成不了誘惑。眼前刷下卡就能得到的滿足為什麽要放棄?你難道不覺得,這就和喜歡一個男人一樣,克服欲望的最好辦法就是滿足欲望,滿足以後就不至於被欲望折磨了。”
  甘璐向來佩服錢佳西的坦白:“我為什麽覺得滿足欲望後不免會失望,還不如有個欲望保留著更有意思一些。”
  錢佳西嗤之以鼻:“這是典型悶騷型的邏輯,你結婚以後,悶騷的程度居然又加強的。”
  錢佳西拿了單子去付帳,甘璐倚著櫃台掃視著裏麵一個個安靜躺著的錢夾,身後突然響起一個清脆的聲音:“我19歲時,第一次到香港中環的置地廣場,和你一樣,對於價格的驚詫蓋過了對於琳琅滿目的迷惑。”
  甘璐轉身,站在她麵前的是賀靜宜,她穿著一件樣式簡單、看不出牌子的黑色V領上衣加牛仔褲,益發襯得皮膚雪白,手裏拎著隻小小的銀灰色手袋,通身上下,除了綰著的發髻露出耳朵上的鑽石??購屯笊弦恢蛔甌恚?壞閆淥?紋芬裁淮鰨?瓷先ト從幸恢直迫說納蓴????脛芪Щ肪呈?執畹鼇?
  甘璐想,竟然會對著自己憶及往昔歲月,倒是一個奇怪的選擇,她微微一笑:“我不認為你19歲時的感受會和我現在相同。”
  賀靜宜也笑,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說得也對,那次我不是陪女友購物,遞給我信用卡讓我隨便刷的是男朋友,我們的感覺的確應該很不一樣。”
  甘璐不知道她在一邊觀察了自己多久,不免皺眉,又有點好笑:“我不會去推測那位慷慨的男友是誰,也不打算采訪你,是不是從那次以後,你就對所有價格都能保持泰然了。”
  “嗬嗬,你這麽鎮定,不錯,看來修文終於選到了一個能讓他那位苛刻的母親感到滿意的妻子。”賀靜宜輕飄飄地說。
  甘璐嘴角笑意加深:“我似乎聽出了一點暗示意味,不過我決定忽略。”
  賀靜宜沒料到她是這麽個回答,突然話鋒一轉,“你戴的珍珠耳釘很漂亮,很配合你的臉形氣質。”
  “修文送的結婚兩周年禮物,我也很喜歡。”
  “你們結婚已經兩年了嗎?恭喜。不過兩周年才買一個禦本木入門級的珍珠耳釘,看來修文比我記得的行事要謹慎多了。”
  甘璐本來對耳釘的牌子毫無概念,隻是今天戴出來,被錢佳西一眼看到,還摘下來細看過。錢佳西既對時尚有興趣,又在電視台工作,耳濡目染下十分識貨,告訴她這是日本禦本木出品,單粒白色珍珠應該是淡水養珠,價格說不上驚人,也絕不便宜,而且目前在本地並沒有專櫃。她想了想:“上個月修文去上海出差,可能是那會買的。”
  錢佳西誇獎:“他品味不錯,不過最難得是有心。”
  是呀,最難得是有心,而且提前一個月就記得去買,應該不是手機備忘的提醒,這樣一想,甘璐心裏自然暖洋洋的。現在被賀靜宜這麽一說,她不能不有點怒意,隻努力保持著鎮定與禮貌:“賀小姐,我不習慣與一個陌生人討論她的前男友,更不準備與陌生人談論我的老公。看到你現在仍然完整保持著19歲時的心態,我由衷為你感到開心。再見。”
  賀靜宜嘴角掛著一個譏誚的笑:“尚太太,你口才不錯,不過見識就未免差了一點。你居然不覺得奇怪,十年前尚修文的座駕就是寶馬越野車,還能隨時帶女友飛去香港和歐洲購物。現在卻開一輛半舊寶來,打理一間小小的貿易公司,讓妻子看到稍好一點的品牌,就覺得是奢侈品,不能隨意問津。我要猜得沒錯的話,你對他過去的生活一無所知,對他從以前到現在的經濟狀況變化似乎也沒什麽概念吧。”
  “看來你很喜歡揣測,賀小姐,一般對別人的生活有超乎尋常的好奇,才會費神這樣猜想。”甘璐保持著平穩的姿態,含笑說道。
  “那麽你對我這份好奇有什麽猜想呢?”
  “我喜歡的是基於事實上的推理,根據我這份推理,我無需理會無關人士的好奇。”
  賀靜宜大笑了,她的麵孔原本就不是那種標準的美麗,一笑之下,表情更加生動,頗有幾分眩目的嬌豔:“有趣,修文的選擇比我想象的有趣。”
  沒等甘璐說什麽,錢佳西恰好走回來,她將單子遞給銷售,詫異地與賀靜宜打招呼:“賀小姐,你好。”
  “真巧,在這碰到你了,錢小姐,上次節目做得很成功,希望以後還有合作的機會。我先走一步了,再見。”賀靜宜臉上笑意盈盈,目光卻不帶絲毫笑意,如寒星般掃過甘璐,對兩人點一下頭,飄然而去。

  第十三章
  錢佳西不可思議地驚噫了一聲:“賀靜宜居然是尚修文的前女友嗎?尚修文的豔福可實在不淺,看不出他能泡到這麽出色的女朋友。”
  甘璐狠狠瞪她一眼,她連忙狗腿地陪笑:“我不是那個意思呀。璐璐你跟她不同類型,不過一點不比她差。”
  “你少解釋了,越描越黑。”甘璐無可奈何地說,此時兩人正坐在商場樓下的咖啡館休息,各叫了一杯咖啡喝著。
  錢佳西完全沒當回事,嗬嗬直笑:“難怪上次在J市看到她跟尚修文的樣子很有點……不同於普通關係,你要當心啊璐璐。”
  甘璐苦笑:“怎麽當心?那是曆史,你跟我學一樣的專業,應該知道每個人記憶和描述的曆史都不可能一樣,可是真正的曆史發生就發生了,是沒法改變的。”
  “尚修文給你的解釋你滿意嗎?”
  甘璐歎氣:“他很坦誠了,我沒什麽不滿意的。”
  “那就行了,過去的事過去就完了。”錢佳西開開心心地將舊錢夾裏的東西一樣樣轉移到才到手的新歡之內,簡直越看越滿意,愛不釋手,她一抬頭,“哎,你這表情可不像是滿意啊。”
  甘璐沒法對她重放剛才賀靜宜說的那些刺心且意味深長的話,隻笑笑:“不管是誰,剛見了老公的漂亮前女友也沒法滿意。”
  “以我做前女友的體會,隻要不是心有不甘,我根本會當那男人跟他的現女友是空氣;至於麵對自己男人的前女友嘛,最好就是做足幸福狀地無視她。”錢佳西又開始賣弄她的經驗了,“反正前女友這種生物,你要在戰略上藐視她,戰術上重視她就對了。”
  甘璐失笑:“現在看,還不用上升到這種高度。”
  “那倒也是。我還打算邀請賀靜宜做一個訪談節目,回來後就開始做功課,收集資料,了解了一下億鑫集團的事。他們總部在北京,資產雄厚,大老板叫陳華,一向處事神秘低調,很少在媒體上露麵,搜索也得不到線索,隻會蹦出一大堆同名同姓的人來。億鑫在本省和鄰省的投資,據說都是省長親自帶隊招商引進來的,手筆很大,涉及範圍也很廣。你想想看,賀靜宜今年不過29歲,這個年齡做到高位,負責兩個省份整個區域的項目運作,應該是忙碌能幹的職業女性,說得不客氣點,跟你家尚修文現在不在一個層次上了,沒空廝纏他的。”
  甘璐不想再談這個話題,笑道:“好吧我放心了。對了,你新交的男朋友幾時帶出來讓我見見吧。”
  提到交往了幾個月的男友,錢佳西倒歎氣了:“唉,不見也罷,我感覺我跟他長不了,價值觀太不一樣了。”
  “你又來了,別是人家看不習慣你花錢的勁頭,你就扯到價值觀上了。”
  “知我者,你也。”錢佳西嬉皮笑臉地說,“我沒要求他大富大貴啊,可是他一來就談到存錢買房,實在嚇著我了。”
  “難道計劃買房不是對你負責任的一種體現嗎?”
  “我不用他負責啊。我有手有腳有收入,隻想趁年輕多體驗一點生活的樂趣,不想早早進入一點點做計劃小心過日子的狀態。”錢佳西攤手望天,“這也不是什麽了不得的罪過吧。”
  甘璐倒是能理解錢佳西,她工作後,馬上租了湖畔小區的房子,一樣引起同校老師的不理解,如果在學校附近租郊區的民居,房租隻需要三分之一而已。可是甘璐不打算省那個錢,寧可在一個物業管理良好的花園小區優雅的環境內過得舒服一點。在她看來,錢佳西無非隻是對舒服的要求比她更高一些,她不認為這算什麽罪過。
  “他要與你太誌同道合也很要命,兩個人交往,還是相互理解求同存異比較好。”
  “你果然是結了婚的女人,講起話來這麽和諧堂皇。”錢佳西撇嘴取笑她,甘璐隻得笑著承認,正如錢佳西所說,結了婚的女人想法是不一樣的,至少她的心態的確自動調整了許多。
  錢佳西的朋友打來電話約她去唱歌,她不由分說拉起甘璐出來攔出租車:“你結婚以後就沒怎麽出來玩過,不嫌悶得慌嗎?今天反正是出來了,索性玩個痛快再回去。”
  甘璐在婚後的確很少再參加此類單身男女呼朋喚友集體打發寂寞的活動,到了KTV包房一看,錢佳西的朋友似乎已經換了一撥,在座的依然衣著時髦神態活躍,隻是麵孔大半不識,錢佳西熱鬧地與人打著招呼,甘璐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倒吃了一驚,抬頭一看,站在她麵前的是個長著那圓圓麵孔的年輕男子,短短的頭發修成一個根根直立的發型,笑得十分沒正形。
  “秦湛,你也在這呀。”
  “是呀,好久不見,上次阿姨說約著一塊吃飯,你又去了海南。”
  錢佳西也才認識秦湛不久,笑道:“你們認識嗎?”
  秦湛一本正經地說:“那當然,璐璐是我堂妹。”
  “拜托你一定要混親戚的話,說是我表哥就好了,”甘璐大笑,“你見誰家堂兄妹姓不同的姓來著。”
  “一表三千裏,太見外了,還是堂兄來得比較親密。”秦湛伸手擋住旁邊一個人倒酒,“我妹妹不喝酒的。”
  “西門,我倒有點相信你是璐璐她哥了,不過璐璐可從來沒提起過你。”錢佳西斜睨著他。
  秦湛笑得詭秘:“你回頭問璐璐就知道了,我不光是她哥,還差點是她男朋友。”
  “你不怕別人想到亂倫我還嫌寒磣呢,”甘璐知道他口無遮攔,隻得求饒,“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別胡扯了。對了,佳西,你幹嘛叫他西門,難道他長得像是過氣偶像劇的西門少爺?”
  周圍人全都笑得東倒西歪,錢佳西更是捧著肚子滾倒在沙發上,一邊喘氣一邊斷斷續續地說:“不是……不是西門少爺,是西門大爺,哈哈,西門慶大爺……”話猶未了,秦湛丟一個抱枕到她頭上捂住她的嘴,她好一會才止住笑,摟著抱枕坐了起來,一邊掠頭發一邊說,“喂,這還是你家小盼自己把綽號傳開的,關我什麽事,不許遷怒啊。”
  提起小盼,秦湛有點尷尬,甘璐知道小盼是他在國外留學時的女朋友,兩人去年一塊回國,並且同居,好得蜜裏調油,她曾經碰是過他們一次,不知道現在怎麽這副表情,打岔道:“好吧,你自己坦白,怎麽得的這外號?”
  秦湛哪裏肯說,還是旁邊人你一言我一語,甘璐才明白,敢情秦湛去國外留學,入鄉隨俗取了個洋名叫Simon,本來毫無問題,可是配上他的姓印到名片上是Simon Qin,經一向區分不了前後鼻音的本地人念來,儼然就是西門慶,不知道誰最先這麽叫了出來,然後跟他同樣口無遮攔的女友小盼給他傳開。大家為之絕倒,見麵便齊聲叫他“西門慶”;他翻臉後,損友便改口叫“西門——沒有慶”,他哭笑不得,隻好認命,現在大家通通都簡稱他為“西門”。
  甘璐聽得哈哈大笑,正要說話,突然感覺到自己的手機在包內震動,拿出來一看,是尚修文打來的,她現在完全沒心情接他電話,將手機直接丟回包裏不理:“西門大爺,謝謝幫我叫果汁進來。”
  秦湛去按鈴,錢佳西湊過來問:“西門真追過你嗎,啥時候的事?”
  “你聽他瞎說,我們之間的關係不過就是我媽再婚嫁給他叔叔了而已。”
  “哇——”錢佳西小小地驚歎一聲,“你媽可真成功,西門的叔叔是萬豐地產的老板秦萬豐啊,他的身家在本市也算很厲害了,怎麽從來沒聽你說起過。”
  “有什麽可說的,我們連親戚都算不上,很少見麵。別提這事了,唱你的歌去。”
  大家玩得投入,甘璐卻一直有點心神不寧,唱了一首歌便不再點,坐在一邊發呆,秦湛什麽時候坐到她身邊都沒意識到。
  “什麽時候把妹夫叫出來一塊坐坐吧。”
  秦湛非常愛好社交,不止一次跟她提過這事,她一向都是隨口推托過去。尚修文隻見過她父母,而且是分別見的,她還真不想拉扯上其他八杆子打不著的關係,可是她突然心裏一動,問道:“秦湛,你現在在萬豐地產上班,行內的事應該都知道吧。”
  “你是想打聽房價走勢還是業內緋聞?”
  甘璐還真不知道從哪說起好,想了想:“前幾天看報紙登了報道,查出有建築用鋼筋不符合標準,後來怎麽處理的?”
  “不過就是有關部門跳出來表態,會加強監管和整頓,讓廣大市民放心罷了,還能怎麽樣?話說回來,這件事確實很奇怪,雷聲大雨點小,也沒見有明確的下文,而且業內還有點千奇百怪的傳聞。”
  “什麽傳聞?”
  “你怎麽對這個有興趣?”
  甘璐簡直有點急了:“你先告訴我再說。”
  秦湛聳聳肩:“前幾天在一個土地交易會上,我聽人講,報料到報社的根本不是什麽熱心市民,寫這報道的記者透露,有人直接找到樓市周刊的主編那裏,給了非常明確的線索,而且一定要在報道中提到旭昇鋼鐵公司的產品問題,主編到底覺得沒有明確的證據,事情牽扯大了不好,隻點了旭昇代理商的名字。”
  “報料的人是什麽來路?”
  “他說得含糊,隻說來頭絕對不小,我想不通為什麽要和旭昇這麽對著幹。旭昇差不多占據了本地5成以上的建築鋼筋供應,如果是外來鋼鐵公司來跟他們做對可真不明智,涉及到物流售後這些因素,大家不大可能因為報紙上一篇報道就棄用旭昇的產品,更何況報道還不痛不癢,沒有後續動作。”
  甘璐沉吟不語,秦湛不免好奇:“哎,你怎麽會關心這個?”
  “改天一起吃飯,我告訴你原因。”
  才唱完歌的錢佳西坐過來:“小盼呢,你們成天跟連體嬰兒一樣,走哪跟哪,怎麽今天沒跟你一塊過來?”
  “她跟我吵架,一賭氣跑回廣州了。”
  甘璐看他若無其事的樣子,也懶得問原因。倒是秦湛看錢佳西一臉的不相信,攤手說:“她莫名其妙發脾氣甩了我,你不用這麽批判地看著我吧。”
  錢佳西奸笑:“好吧,我來安慰你受傷的心,給你點一首好心分手好不好。”
  盡歡而散後,秦湛送甘璐和錢佳西回家,甘璐先到,跟他們講了再見,進了大廈觀景電梯內,按了18樓,隨著電梯上升,漸漸展現在眼前的是看不到盡邊際的城市燈光,這是她每天看的尋常景致,與尚修文相擁時,自然跟獨自立於燈火闌珊處感覺不同。
  然而,她此刻的感受不僅來自於眼前夜景。賀靜宜對她講的話在她心頭投下了結結實實的陰影,她不知道,這個陰影僅憑自我調整能否消除。
  已經差不多到了吳麗君平時上床休息的時間,甘璐不想吵醒婆婆,盡可能輕輕開門,放輕手腳進來一看,從吳麗君半開的房門下透出光亮,顯然還沒睡覺。
  最近吳麗君的睡眠似乎不大好,有一天甘璐深夜下來喝水時,也詫異地聽見她似乎還在房間裏走來走去。
  甘璐過去,隻見吳麗君正坐在套房的外間沙發上看書,她敲一下門:“媽,我回來了。”
  吳麗君點點頭,“嗯”了一聲,燈光下隻見她平素一絲不亂的頭發因為靠在沙發上略為散開,麵孔看上去也有幾分憔悴之色。
  “您早點休息。”甘璐無意再討沒趣去過問她的身體,隻決定記得回頭在電話中對尚修文講,提醒他關心一下他媽媽。
  她上樓進了自己房間。整個二樓隻設計成一個寬敞的套房,書房與臥室相連,裝修得舒適而低調。她搬進來後,唯一做的改動不過是在書房內添了一張書桌,與尚修文的書桌各據了一個窗口。她的書桌上除了一個筆記本電腦沒有其他東西,而尚修文的書桌幾乎相當於一個小型辦公室,電腦、傳真機、打印機齊全,所有的東西放得整整齊齊,隻是傳真機平時並沒接上去,尚修文隻會偶爾守在旁邊接收一下文件。
  她在靠牆的沙發上坐下,扔下皮包,將雙腿伸展開,怔怔看著前方出神。手機再度接到尚修文打回來的電話。
  “璐璐,怎麽沒接電話?”
  “跟佳西他們一塊去唱歌來著,沒注意到電話響了。”
  “玩得開心吧,手腕感覺怎麽樣?”
  “沒事呀,藥敷上去有點麻麻漲漲的感覺,都不怎麽疼,我剛到家。修文——”她曼聲叫他的名字,卻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麽。
  尚修文等了一會,輕聲笑了:“想我了嗎?”
  “嗯,我想你。你什麽時候回?”
  “明天早上我還得飛去北京一趟,估計要在那邊待兩三天。等我回來,好好檢查一下你的手,這些天你不要隨便用力,聽到沒有?”
  甘璐又“嗯”了一聲:“你以前出差沒這麽頻繁啊。”
  “是的,最近事情比較多一些,陪你的時間太少了,等忙過這一陣,我一定好好彌補,爭取放寒假時帶你出去度假。你想去哪?”
  “想去哪都可以嗎?”
  “隻要不是月球。”
  她想了想,“其實我一直想去英國,看看經典推理小說中罪案發生的那些地方,小鄉村、莊園、城堡、大霧彌漫的倫敦街頭。”
  “真是我聽過的最奇特的旅行理由。”尚修文被逗得再度笑出了聲,甘璐可以想象他此時一定是嘴角上挑,眼睛微微眯起,露出那個總能讓她沉迷的表情,心中一下有些微的牽痛感。“好吧,隻要夠時間,我們就去英國好了。”
  “可是去英國好貴。”
  “的確不便宜,不過我想我們應該還是負擔得起的。而且少昆在那邊有房子,他滿世界亂跑,一年倒有十個月左右是空著的,我們可以住他那邊。”尚少昆是他的遠房堂兄,他父母在他十餘歲時先後去世,尚修文的父親收養了他,他隻比尚修文大幾個月而已。兩年前尚修文帶甘璐去馬爾代夫度蜜月時,尚少昆特意過去與他們見了一麵,在甘璐印象中,那是個沉默而英俊的男人。
  甘璐默然一會,轉移了話題:“媽這幾天精神和食欲似乎都不大好,你明天記得給她打個電話,看需不需要去醫院檢查一下,我可以陪她去的。”
  “好的,我明天會記得跟她說的,璐璐,媽媽性格要強,大概不會主動說什麽,你幫我多留意她,有什麽事馬上給我打電話,家裏得讓你多費心了。”
  “兩夫妻,還用這麽客氣嗎?”
  “那好,你早點休息,”他停了一會,輕輕加上一句,“我想你。”
  放下電話,甘璐覺得疲倦,直接去洗澡,然後上床。她已經將放在床頭櫃的《時間的女兒》拿起來,翻到夾了書簽的那一頁,看了幾行,又合上放了回去。她今天心裏亂紛紛的,實在沒心情看書了。
  如果麵前攤開的是一本她常看的推理小說,疑案出現,人人都有動機,人人都有嫌疑,每個角色都注定會留下或多或少的線索。讀者與書中的神探一樣,擁有平等的機會接近那個最終的謎底,雖然經由好的作家寫來,不大可能讓讀者在這場智力競賽中贏過神探,提前得到答案。但讀者閱讀的樂趣之一就是與偵探同步分析梳理那些線索,進行邏輯推理,以求找到真相。
  甘璐不無苦澀地發現,她的生活中竟然也出現了疑團,她手上掌握了各種線索:聶謙的警告、婆婆吳麗君近來的情緒反常、尚修文的行蹤飄忽、他前任女友賀靜宜的奇特挑釁、秦湛剛剛透露的消息……
  然而沒人能把生活抽象成一個簡單的推理。
  更重要的是,推理小說有一個不二法則,就是避免在故事裏中添加愛情成份,以免非理性的情緒因素幹擾到純粹的理性推演過程。而現在,甘璐麵對的疑團來自她最親密的愛人,她不知道她要探究的謎底是什麽,更不確定她有沒有必要探究下去,哪怕是在小說之中,真相也往往是醜陋無情的。

  第十四章
  甘璐關上床頭燈,躺了下去。地燈暗柔地亮著,讓室內的黑暗顯得並不濃密。
  最初她滿心不情願地搬回來住,很不喜歡這一點光線,跟尚修文撒嬌抱怨:“這個燈幹擾我的睡眠。”
  尚修文抱住她翻一下身,讓她躺到自己右側:“我會讓你在床上專注於我,根本不會意識到燈的存在。到起床時嘛,這燈是很有用的。”
  的確,躺在他右側,看不到地燈,他的身體覆上來,更是完全遮住了那一點小小的光。到半夜偶爾起來時,她也體會到了有地燈的好處。
  然而現在,她一個人獨處,竟然失去了從前的享受與鎮定,此刻紊亂的心境,讓她不由自主再次想起了與尚修文的開始。
  盡管在J市郊外礦區博物館後山的深吻來得綿長而動情,兩人卻似乎都沒順理成章進入戀愛的狀態。尚修文放開甘璐後,神情嚴肅,而且似乎還有點心不在焉,他的那個樣子倒是成功地讓甘璐從心亂如麻的情動狀態裏解脫了出來,兩人反而隔開了一點距離,上車後都沒再說什麽話。
  甘璐將頭靠在椅背上,隻管看著車窗外,腦袋裏沒一個成型的念頭。直到車子第三次駛過同一個地方,她才實在忍不住問:“你很喜歡這條街道嗎?”
  “不喜歡,我隻是在找吃飯的地方。”他的聲音鎮定,與平時沒有兩樣。
  春節期間的小城市,大家都去享受假期,沒人將一點可能的生意看得重要,大部分店麵都關著門,沿路但見一派冷冷清清。
  “恐怕今天很難找到開門的餐館啊。”
  “難怪我表哥說我們過來吃飯,他得提前與酒店打招呼才行。”
  甘璐建議:“不如去超市買點東西,回去自己做來吃吧。”
  尚修文微微一笑:“照理說這是我表現的好機會,可是我不得不坦白,我沒做過飯。”
  “我來做好了,期望不要太高,填飽肚子是沒問題的。”
  已經過了節前瘋狂的采購時間,超市裏人不多。兩人推著購物車,悠閑地穿行在貨架之間,甘璐挑選食品時征求尚修文的意見,他笑著說:“我不挑食,基本上什麽都吃。”
  甘璐認為越是這樣回答的人通常越是挑剔,不過她也不去多想,隻打算快點對付完晚上一餐各自回房間好了。
  回到別墅時,天色已經全黑了下來,開燈以後,隻見寬大的廚房內居然也是中式裝修風格為主,地麵鋪的青石板,中央島式吧台與櫥櫃麵板用的全是原木,紋理細膩而沉厚,實在奢侈得沒必要,全套嶄新的廚房設施閃著鋥亮的光,看上去完全不像有過人間煙火的模樣。甘璐慶幸自己沒打算在一個陌生的地方賣弄廚藝,買的是最基本的食材。
  她找齊廚具,利落地動手洗菜切菜,尚修文由得她忙碌,甚至沒有假客氣地問一下有什麽可以幫忙的。她也不理會他,先做了一個簡單的什錦砂鍋燉上,然後拿平底鍋煎速凍餃子,偶一回頭,卻見尚修文倚在門邊看著她,那個專注的神態多少不同於平常,不禁疑惑:“怎麽?耍俊?
  尚修文微笑,隔著偌大一個廚房的距離看過去,他顯得神態輕鬆,沒有在車上時的那點緊繃:“沒什麽。”
  甘璐在心裏做了個聳肩的動作,專心對付煎餃,翻麵後再煎至微微焦黃起鍋裝盤,同時關了煤氣灶:“在哪吃?”
  “就這裏好了,我們兩個人去那個餐廳的話,越發顯得那裏大而無當了。”尚修文總算走了過來,將砂鍋端到中央吧台上,她配齊吃餃子的調料端了過去,兩人各據一張高腳吧椅對坐。
  “我反客為主好了,請不要客氣吃吧。”
  三隻低垂的筒形燈將吧台照得通亮,嫋嫋上升著熱氣的食物在燈光下更顯得色澤誘人。甘璐決心不讓自己的食欲受影響,根本不看對麵的尚修文,給自己盛了一碗什錦湯開始吃了起來。
  “你的手藝很不錯,剛才看你做菜的動作,我覺得我要是上去幫忙一定會妨礙到你。”尚修文也吃了起來,而且看上去吃得很香。
  甘璐一笑:“有一個忙是你可以幫的,待會把碗給洗了。”
  尚修文怔了一下,將半個餃子咽下去,放下筷子抽紙巾擦一下嘴,他動作優雅,然後無聲地笑了,熱氣繚繞在兩人之間,他的笑顯得有點飄忽不確定,甘璐卻再次被這個帶了溫度的開懷笑容給擊中了,隻得低下頭對付麵前的餃子和什錦湯,努力鎮攝著搖動的心旌,告訴自己大概是想法太多了,他會為將要洗碗而笑得開懷未免有點見鬼。
  尚修文很捧場地吃幹淨了麵前的食物,然後收拾了東西去洗碗。甘璐獨自散步去了別墅花園中建的玻璃花房。頭天晚上,她與馮以安的女友辛辰住同一間二樓客房,辛辰不經意提到這家的花房實在奢侈,裏麵鳶尾花、杜鵑花開得很漂亮,也不乏名貴品種的蘭花,她決定去看看。
  花房的門一推就開了,她隨手按了旁邊一大排開關中的一個,隻亮起了一側的幾盞燈,光線並不明亮,不過也足夠她看清楚了。
  這個花房大概將近100多平方的樣子,一邊是各式放置在高高低低木製架子上的蘭花,另一邊一片盛開的藍紫色鮮花大概就是辛辰說的鳶尾,中間是開得熱鬧的紅色杜鵑花,滿眼花團錦簇十分悅目,隻是溫室中溫度高濕度大,密閉的花香與略帶腐敗的土壤味道混雜後,形成奇怪的難聞氣息,讓人有點頭暈,實在不算一個適合悠閑漫步流連其間的場所。
  甘璐回手關燈,打算退出去,手指觸到的卻是一個溫熱的手,她嚇得猛然回頭,尚修文不知什麽時候站到了她身後,就勢握住她的手,另一隻手按了幾個開關。突然之間,花房內響起輕輕的音樂,散布各處的照明全亮了起來,光線柔和,四周幾扇窗同時自動撐開,清冽的新鮮空氣一下湧了進來。甘璐瞪大眼睛如同看魔術般地看著,正要說話,尚修文的手輕輕一帶,將她拉入了懷中,嘴唇覆上了她因驚異而微張的唇。
  這個吻比白天礦山後的那個吻更輾轉深入,周圍花香淡淡,音樂細碎得若有還無。環境對於人情緒的影響來得十分微妙,甘璐隻模糊意識到,至少幾分鍾前,她還是決定和這男人保持距離的,轉眼之間卻又吻得如癡如醉,渾然忘我了。
  突然兩道雪亮的燈光柱掃進花房,有汽車開進了院子。甘璐一驚,匆匆掙脫那個吻,轉頭看向外麵,燈光劃過,車子直駛向車庫,然後發出一個刺耳的刹車聲急停下來。
  尚修文依然攬著她,她側頭一看,他眼睛看向外麵,嘴角掛了個淡淡的笑意,燈光下顯得無比溫潤,似有光華流動,她居然一下呆住,停了一會,才想起自己要問什麽:“是誰?”
  “進來後還能開到這速度,隻可能是我那位風流的表哥了,不用理他。”
  外麵遠遠傳來一陣放縱的男女嬉笑聲,隨即歸於寧靜,尚修文放開她,重新按了幾個開關,溫室窗子合上,燈光隻剩四個角落的幾盞亮著,然後抱住有點局促的甘璐,坐到放在一側的一個藤製躺椅上,這個全身依偎的親昵姿勢讓甘璐頓時覺得緊張,他馬上察覺到了,附在她耳邊安撫地說:“我們在這坐坐。”
  “你不想讓你表哥看到嗎?”甘璐好笑。
  尚修文輕輕一笑,語氣輕鬆地說:“不,這裏我可以隨時來住,他也知道我過來了。不過,他一向很少來別墅,我猜他帶回來的應該不是我表嫂,我們待會再進去,省得碰麵尷尬。”
  甘璐沒想到他這麽坦白透露家裏的隱私,隻能不予置評。他抱著她,安靜地躺著,並沒什麽其他動作,她放鬆下來:“換了空氣,感覺好多了,我正奇怪,溫室這麽悶,完全不能久待,怎麽會放張椅子在這裏。”
  “我表哥很風流,我舅舅呢,有點文人氣,很風雅,經常在這喝酒,吟一下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之類的詩。”尚修文聲音中帶點調侃地說。
  “難怪把家裝修得這麽古典,還掛了好多字畫。”
  “他愛好收藏字畫,不過這邊掛出來的都是不大值錢的現代書畫家作品,真正有價值的那部分都好好收藏在城區專門的收藏室裏,等閑不肯示人。這別墅買下不算很貴,請人設計裝修,倒是花了大價錢。我跟他開玩笑說,樹小牆新畫不古,到底不是世家氣象。”
  甘璐有點好笑:“你這樣說下去,未免是北緯周公子的口吻了。”
  尚修文一怔,甘璐隨即可以清楚感受到他胸膛的起伏,他顯然笑得很開心,不禁納悶:“喂,我的話沒這麽好笑吧。”
  他吻一下她的頭發:“不,我覺得很有趣。說得也是,哪有什麽世家,隻是不能把暴發戶的招牌自己貼在額頭上。我舅舅還好,不過是以儒商自居,業餘時間喜歡出席字畫拍賣會舉舉牌子,招待一下畫家作家,往文人圈子裏混混,不算過份,表哥在這個小城市就實在招搖了點。”
  甘璐與他認識一年多了,倒是頭一次聽他說起家事,而且用詞似乎帶點批評,可口氣卻十分放鬆,幾乎有些居高臨下的超然味道,她不知道說什麽好,索性隻安靜聽著。
  尚修文卻拉扯開話題,“可惜你從來不喝酒,不然我們在這對飲倒是不錯。”
  “你可以拿酒過來喝啊。”
  “李白尚且要舉杯邀一下明月,我一個人喝,就成了喝悶酒了,沒什麽意思。”
  甘璐不喜歡跟人討論喝酒:“這些花是你舅舅種的嗎?”
  “他哪有這時間,這裏有花匠打理,現在春節,工人都放假回去了。”
  一陣沉默,輕柔的音樂聲襯得四周更安靜,他們彼此能聽到對方的呼吸和心跳聲。甘璐幾乎有點害怕這份安靜,想找點話題,卻不知道從何說起,無所事事地看向玻璃花房的透明屋頂,雖然有專人打掃維護,但屋頂也不可避免積了灰塵,隻能模糊看到天邊掛了一彎如鉤弦月,配合音樂與四周盛開的鮮花,不管怎麽說都稱得上是美景良辰,甘璐再怎麽心念雜亂,也慢慢平靜下來,隻安然躺在他懷裏,居然漸漸有了點朦朧睡意。
  她不知道打了多長時間的盹,卻在猛然一驚後睜開了眼睛,有點迷惘地看著緊緊抱著自己的那個男人,他也似乎睡著了,呼吸悠長穩定。她頭一次隔得如此近看他,他的麵孔在沉睡中顯得放鬆,沒有平時的懶散和距離感,她體味這一刻的相依,不能不感慨。
  從前她隻和聶謙有過擁抱接吻,可是她固然是生澀的,聶謙也好不到哪去,兩個沒什麽經驗的少男少女戀愛,在有限的共處時間裏,聶謙表現得急迫而克製,記憶中竟然沒有這樣平和安詳的相處時光。
  眼前這個男人,行為多少有點古怪,讓人捉摸不定,可是有一點她是肯定的,他不光很會接吻,還很會掌控形勢,製造合適的情調與氣氛,不動聲色調動她的情緒。
  與這樣的男人戀愛的話,大概是件很愜意的事,她卻不能不有點迷惘。當然,她曾跟錢佳西開玩笑,要好好享受男人的追求,可是她不敢確定以自己有限的經驗,與他周旋下去,能否全身而退。
  她再度抬眼,發現尚修文不知什麽時候也醒了,正若有所思看著她,然後抬手腕看看表:“不早了,我們進去吧。”
  出了溫室,外麵的凜冽寒風讓甘璐哆嗦了一下,尚修文摟住她疾步走進別墅,一進門,兩人同時怔住,燈火通明下,隻見各式衣物從門口到樓梯,迤邐扔了一路,構成一個狼籍而香豔的場景,甘璐從腳底下的白色羊絨大衣、黑色風衣慢慢看向前麵的羊絨衫、裙子、男式西裝處套、高跟長筒皮靴、皮鞋、內衣……當目光落到掛在樓梯扶手上的黑色漁網絲襪上時,她再也忍不住,“撲哧”一下笑出了聲。尚修文摸摸下巴,一臉的無可奈何,隔了一會,他也笑了。
  “今天別去樓上臥室了,去我旁邊的房間睡,”他指一下左邊,“第二個門,去吧,我去給你把旅行袋拿下來。”
  他行若無事地一路踩著各式衣服上樓,並沒一點收拾的意思。
  甘璐進了他指的那間房,裏麵不同於樓上臥室的簡潔西式布置,全是古色古香的中式家具,最醒目的是迎麵一張帶了樣式繁複雕花的紅木大床,錦帳半垂,上麵鋪著深碧色暗花絲緞被子,華麗得過份,她看得苦笑,覺得睡上去未免有點誠惶誠恐,隻怕會失眠。
  側邊一道雕花門被推開,尚修文拎了她的旅行袋走進來,原來就是相連的兩間臥室,共用一個浴室。他莞爾一笑:“不習慣這裏吧,沒辦法,比上樓撞見不合適的場麵要好。”
  他指點她浴室的位置,告訴他自己會去書房看看書,並使用公衛,她隻管放心使用,道了晚安後,他便出去了。
  甘璐隨身帶著本阿加莎·克裏斯蒂的小說《犯罪團夥》,這本書裏由獨立的短篇組成,情節並不連貫,推理性也不算很強,但文筆輕快幽默,並不驚悚緊張,很適合在一個陌生的環境用零碎時間閱讀。
  她洗了澡後,靠在床頭擁著被子看書,準備等睡意來了躺下,可是剛有點困倦,門突然一下被推開了,一個隻穿了件鬆鬆垮垮男式襯衫、露了兩條修長筆直美腿的年輕女孩子與她麵麵相覷,然後誇張地尖叫一聲:“你是誰?”
  這樣的中式裝修、古典家具配上突然現身的美女,簡直有點聊齋的神秘氣氛。甘璐想,自己擁著錦被坐著,落在對方眼內,大概也很詭異,她不知道說什麽好,隻得一笑:“進門之前麻煩請敲一下門,謝謝。”
  尚修文聞聲推開相聯的門走過來,看一眼那女孩子:“小姐,請上樓去,不要隨便在別人家走動。”
  “我……隻是下來找水喝。”
  “廚房很顯然不在這邊。”
  “我順便轉轉不行嗎?”那女孩子顯然被他冷冰冰的口氣惹火了,提高聲音問,“你又是誰,為什麽會在吳總家裏?”
  尚修文皺眉看下她:“你去叫吳畏下來,我有話跟他說。”
  那女孩子狐疑地看看他再看看甘璐,轉身走了。尚修文去將門關上,頭次露出一點無可奈何:“不好意思,讓你見笑了。”
  甘璐想,別墅是他舅舅所有,他隻是借用,他表哥過來是理所當然的事,雖然帶的女人顯然不是妻子,可也隻是別人的私事,犯不著特意叫他下來。然而她覺得,她與尚修文到底沒有談家事給建議的交情,隻微微一笑:“沒事,我正好要睡了。”
  尚修文替她關了燈,回了自己房間,甘璐躺下,準備數綿羊睡覺。可是雕花門並不隔音,過了一會,她可以清楚聽到一個男人走進隔壁房間,笑道:“修文,原來你還在這呀,我以為你跟朋友一塊去爬山了,明天才會回,還讓酒店給你們準備了明天的晚餐。”
  “三哥,鬧也得有個限度,你才結婚半年而已,就把女人往家裏帶。真想自由的話,何必要娶個老婆回家。”
  “你不用來教訓我吧,”那男人失笑,“聽說你也帶了女孩子住這,不去盡情享受,倒有空跟我講大道理。”
  那邊沉默一下,尚修文的聲音重新響起,“三哥,我總覺得,既然結了婚,就必須尊重婚姻。而且這是個小城市,你總得給表嫂留點麵子,她家在本地也是有頭有臉。你這麽下去,遲早會惹出事來的。我不想多說什麽了,你們明天早點走吧。”
  “行了行了,你這幾年,簡直比我爹還要冬烘。哎,這次帶來的妞是不是女朋友,你也該交一個女朋友了,否則……”
  尚修文打斷他:“上去休息吧,別這麽多廢話,管好你自己的事。”
  那邊歸於安靜,別墅區的寂靜來得十分徹底,甘璐在數綿羊數到不知多少隻以後才睡著,而且睡得非常不踏實。頭天晚上和辛辰同一個房間時,她們略略交談幾句後就熟睡了,她不能把這晚的失眠簡單歸因為於陌生的房間陌生的床。
  她清楚知道,尚修文的吻擾亂了她的心。

  第十五章
  女孩子但凡戀愛過,哪怕那個經驗來得輕淺,也會忍不住拿來與現在的感情做比較,尤其是在戀愛之初不確定的階段,這不是理智所能管轄的範圍。
  甘璐惆悵地發現,她的戀愛始終來得不算完整。
  聶謙過份專注他的前途,沒有餘暇理會她;尚修文看上去倒是對事業沒有太多熱情,非常有生活情趣。
  更重要的是,她從來沒見到他跟其他人玩曖昧。
  他們並沒走得太近時,她親眼看到一個漂亮女孩子對他賣弄風情,言詞挑逗。錢佳西都看不過眼了,咬著她的耳朵說:“這妞風騷得好過份。”她卻隻覺得好笑,因為尚修文漠然以對,沒有一點那個圈子裏的尋常男人順水推舟調情的意味,正是這個嚴肅的姿態讓她對他有了最初的好感。
  可是與此同時,他對她總有點若即若離,始終不算特別親密。
  她不認為持這種態度的男人就算是認真在談一份戀愛。
  錢佳西拷問她:“這次應該是真在戀愛了吧,都親密成這樣了。”她說的是剛才尚修文當著眾人的麵毫不避諱地替甘璐按摩右肩。
  “這星期我帶了兩個老師的課,偏巧這些課都需要不停板書,右邊肩膀真的酸痛得要命,也許我會得肩周炎。”
  “你少跟我東拉西扯,以前問你,你總說你們就是普通朋友,也沒見你讓別的普通朋友給你搞異性按摩啊。”
  “他隻替我捏了一下肩而已,你不用說得這麽色情吧。”
  錢佳西壞笑:“我還不知道你嗎?要不是親密到一定程度,你怎麽肯讓他捏肩。來來來,坦白告訴我,你們到幾壘了?”
  甘璐滿臉通紅,到底也沒坦白出什麽來。她倒不是跟老友矯情,而是確實無料可報。
  從J市回來後,她與尚修文的約會隻比從前來得稍微頻密了一點。他和從前一樣談吐自如,帶點不惹人厭煩的懶散,聽她講話時態度總是認真的。偶爾擁抱接吻,他的吻照樣很厲害,能撩撥得她心旌搖蕩,可是他並沒有進一步動作。
  甘璐不需要運用推理也明白,這個男人跟自己一樣,對彼此的關係不確定,所以並不急於推進。
  本來就這麽下去也行,甘璐畢竟年輕,沒有任何急迫感,然而一個缺乏熱情的戀愛畢竟不是她想要的。尚修文表現出的從容不迫的姿態沒有激發起她的好奇,倒讓她漸漸有了點不耐煩。
  這天尚修文接了她,說是和馮以安以及他的女友一塊吃飯,可是到了那裏,隻見馮以安一個人。
  “辛辰呢?”甘璐隨口問,她已經和他們一塊吃過幾次飯了,對那個漂亮而安靜的女孩子頗有好感。
  馮以安悶悶地回答:“她跟朋友去新疆徒步了,半個月以後回來,我剛剛打電話才知道。”
  身為男友,居然在女友動身以後才收到消息,很顯然並不正常。甘璐有好奇心,但一向沒八卦到刨根問底。倒是吃飯時,馮以安一邊喝酒一邊與尚修文探討開來了:“我實在搞不懂這女孩子,既然答應家裏出來相親,應該是想交男朋友了,可她對什麽都淡淡的,我不主動聯絡她,她根本不會聯絡我。”
  尚修文好笑:“以安,你條件好,可人家也是美女來的,憑什麽非要一團火似撲到你身上,你被以前交往的女孩子慣壞了。”
  “我見過的美女還少嗎?她倒真不是恃美自矜,怎麽說呢,她就是對什麽都沒有太大興趣,弄再浪漫的節目給她,她也隻是表示欣賞領情,不會表現出驚喜。”
  甘璐聽得不免有幾分驚訝。當然,她與辛辰隻幾麵之緣,沒有深交,不過大家在一起聚會的時候,辛辰都表現得大方開朗,十分合群,她固然沒跟別人打成一片,可也從來沒有孤芳自賞落落寡合之態,看上去不像能淡定冷漠至此的女孩子。
  “你覺得不合適可以叫停嘛,”尚修文給他倒酒,懶洋洋地說,“想來還是你撞到門板,於是不甘心了。”
  “錯,她並沒有拒絕我。她隻是無可無不可,交往也行,停止也沒意見,這點讓我不能接受。”
  甘璐心裏驀然一動,突然意識到她與尚修文之間似乎也是這麽個狀態。她低頭喝茶不語,隻聽尚修文說:“如果你真這麽想,那我看不出有繼續的必要。”
  “我正是為這個猶豫,這些天沒跟她聯係,準備好好想想再說。沒想到她更狠,不光沒找我,索性直接去了新疆,我一打電話質問她,她回答得倒真是幹脆,說匯報是相互的,她認為我應該能理解。”
  尚修文大笑:“她說得沒錯啊,你跟人玩蒸發想吊人胃口,就得做好被人反吊胃口的準備。說到底,這就是一個看誰更沉得住氣的過程。”
  接下來再說什麽,甘璐都沒太留意了,隻在一邊懶懶吃著東西。馮以安滿懷心事,吃完飯又要求他們陪他一塊去酒吧喝酒,她一向滴酒不沾,每次去酒吧不過是助興湊趣,而那天情緒莫名低落,直接說想先回家,不妨礙他們一邊暢飲一邊聲討女人。
  馮以安大笑:“還是甘璐懂事體貼,女孩子太自我了,迷人是迷人,可也真要命。”
  甘璐並不認為這是對自己的誇獎,不過她不打算跟失戀人士計較。尚修文並沒說什麽,先開車送她回家,然後載了馮以安離開。
  雖然過了本地最熱的時間,但暑氣未消,天氣仍然炎熱。甘璐先換了慢跑鞋去沿湖慢跑一圈,帶著滿身大汗回來衝澡,換上睡衣,窩在沙發上開電視看,這才驚覺,暑期已經過去了大半,她馬上得回去工作,迎接新學年的到來。而她與尚修文也已經認識了一年多,她突然沒了繼續下去的興致。
  這個男人,分明把戀愛看得太透,如果馮以安對他女友辛辰的描述沒有誇張,那麽尚修文的行為舉止其實與辛辰並沒有什麽分別,都是曾經戀愛過,對新的戀情能保持客觀冷靜,可以把主動權操控在自己手中。
  也許戀愛正如尚修文所說,如果沒有一見鍾情天雷勾動地火的開始,那麽的確是一個考驗誰更沉得住氣的過程,誰先說愛,誰便落了下風。不過甘璐沒心情玩這樣裝淡定的遊戲,她也斷定自己玩不過尚修文。
  她開始認真想,該怎麽開口與尚修文說分手。
  然而幾乎不用細想,她就得出了結論,隻要她坦白說分手,尚修文大概不過是冷靜接受罷了,斷不會像馮以安這樣一邊惱怒一邊不舍。
  想到他的吻他的笑容,她倒是有幾分不舍的。惆悵之餘,她隻能安慰自己:如果著迷於某段完全沒把握控製的感情,無異於吸毒,好在你還沒有淪陷,就這樣好了。
  她打算第二天便跟尚修文攤牌。
  當天晚上,甘璐關了電視回臥室靠在床上看書,客廳對講機突然響起,她出去接聽,竟然是尚修文:“我現在在你苑門外,突然很想見你。”
  他在她租住的地方停留也隻是送她回來後偶爾小坐而已,從來沒在深夜這樣做不速之客不宣而至,她有點吃驚地開啟了苑門放他進來,然後趕緊在短短的吊帶睡衣下加了條中褲省得春光外泄,並開了客廳空調。
  尚修文進來,懶洋洋坐到沙發上:“璐璐,幫我倒點水,我聽以安倒苦水再安慰他,快累壞了。”
  甘璐去廚房拿了冰箱裏身製的消暑茶,倒了一杯端出來給他,他喝了一大口:“很好喝,這是什麽飲料。”
  “我自己泡的蜂蜜薄荷茶。”
  “不會是你陽台上種的薄荷吧。”
  尚修文某次來接她,看她與客廳相連的陽台上放了幾個花盆,種的全是既不開花也沒啥觀賞性的植物,曾問過她,她告訴他,那是薄荷,既好養,又有實際的功用。
  “是呀,想要隨時去收,很新鮮的。”
  “真能幹。”他讚歎,拍拍身邊的沙發示意她坐下來。
  “你沒喝多吧。”甘璐覺得他神態多少有點異樣。
  他笑了,仰靠在沙發上:“當然沒有,現在交通整治,那條街上天天有警察守著查酒後駕駛,何況我還得送爛醉的以安回家。他可真是喝多了,拿了手機跟辛辰打電話,人家關機了還一直撥,說非要問清楚她什麽時候回來,嗬嗬。”
  甘璐皺眉,她不認為馮以安真情流露有什麽好笑的。尚修文側頭看她,似乎察覺到她隱隱的不悅,伸手握住她的手:“不,我沒嘲笑以安的意思,不然也不會耐著性子陪他坐到這麽晚了。我隻是認為,他並沒真正愛上辛辰,現在這麽難受,不過是有點不甘心而已。”
  “那照你看,真正愛上了應該是什麽樣子的?”
  尚修文眼神一黯,隨即苦笑了:“我給自己挖了好大一個坑,不管說什麽,大概都會讓你覺得,我不算是真正愛你了。”
  甘璐揶揄地一笑:“放心,我是很講公平的,不會硬逼別人講違心話。”她伸手拿了杯子,“再去給你倒杯水吧。”
  沒等她起身,尚修文抱住了她,將她拖入懷中,開始吻她,她短暫的驚愕以後,第一個念頭竟然是:如果享受了這個吻再說分手的話,會不會有點邪惡。
  然而天底下哪有免費的晚餐,最初尚修文和往常一樣吻她,很快他的吻就來得不同於往常了。他撬開她的唇齒,舌頭熱烈交纏之外,手不知不覺中順勢滑入她薄薄的吊帶睡衣內,在她光滑的背上遊移撫摸,她一陣戰栗,這才意識到穿著睡衣與準備分手的男人作告別吻果然非常愚蠢。
  她想推拒,可是在他嘴唇的封堵下,卻隻能發出含糊的呢喃聲,聽上去更接近於鼓勵與邀請。他的手愛撫描摹著她的腰際曲線,再來到她胸前的豐盈處,輕輕揉捏摩挲,引發一陣更強的戰栗?
  夜半時分,甘璐看著躺在她身邊熟睡的男人,姿態坦然得如同已經在她的床上睡了無數夜晚。
  她封閉完整的身體有了第一個入侵者,而她差不多沒做抵抗便淪陷了。他先是侵占了她的身體,現在又侵占了她的床和本來屬於她的睡眠。
  這個念頭一閃即逝,她微微苦笑了,明白為了剛剛過去的半個晚上遷怒於他是不公平的。
  她不能說是自己被誘惑或者侵占了,以她對於尚修文的了解,她知道隻要她叫停或者流露出不願意,尚修文肯定不會繼續。事實上他一直表現得克製有禮,與她交往快一年後才有第一個吻,在今夜之前的接觸僅限於擁抱接吻,吻得她情動了,也並沒有趁勢深入。
  以前,她對男人欲 望的隻有一點相當有限的直觀認識,來自於她的前男友聶謙。與一個忙碌而目標明確的男孩子談兩地戀愛,身體的需要似乎被忽略了,等他放假回來,也不過是在外麵約會,並沒有多少單獨相對的時間和私密空間。
  讀大三時,她終於在十一長假期間與錢佳西一道坐火車去了聶謙讀書的那個北方大城市,聶謙接了她們,安排在離學校不遠的一家酒店住下,然後匆匆趕回兼職的某個地產公司售樓部上班。
  錢佳西有點不可思議:“他經濟狀況應該不差呀,安排我們住星級酒店,一晚上四、五百塊,怎麽會不陪好容易過來一趟的女朋友,還要去上班?”
  甘璐對她的疑問無言以對。聶謙的家境隻是普通,但他告訴過她,他自從兼職上班後,銷售業績十分可觀,收入頗豐。她知道他的目標從來不止於眼前的一點收入,按常理講,她應該讚賞男朋友對工作的熱情與投入,然而在坐了十來個小時的火車過來後,已經疲憊不堪,再麵對錢佳西的詰問,她卻實在提不起興致為他辯解了。
  錢佳西也有同學在那邊讀書,她一向精力充沛,稍事休息後就出去跟同學碰麵。甘璐獨自在酒店睡覺,黃昏時分,聶謙總算下班回來,帶她出去吃飯,然後逛市區,她沒怎麽出過遠門,看異地的風景不能不覺得新鮮,終於重新打起了精神,挽著聶謙的胳膊,直玩到深夜才回酒店。
  聶謙問:“你的同學怎麽還沒回?你提醒她注意安全。”
  “她給我發了短信,今天晚上在同學宿舍住,不回來了。”
  聶謙一怔,笑了:“你一個人住會不會害怕?”
  甘璐倒沒那麽嬌弱,可是對著好久不見的男朋友,很自然地撒嬌:“你留在這裏陪我好不好?”她隻見聶謙眼睛有小小火花閃過,連忙說,“就是陪著我,不許做別的。”
  她後麵那句畫蛇添足的解釋逗樂了聶謙,可同時也令他心跳加快了,他再怎麽冷峻,也是年輕男人,馬上緊緊抱住了甘璐,開始吻她。
  錢佳西第二天重新出現,一進門便詭秘地問她:“昨晚他在這裏住的吧。”
  她紅著臉點頭承認,錢佳西大笑,提醒她:“你們有采取措施吧,沒有的話趕緊吃事後藥。”
  女生宿舍的集體娛樂活動便是討論異性,不管有沒經驗,拜互聯網所賜,大家都有了豐富的理論知識,而且全都不肯示弱做清純狀,其實也隻有極少部分人有實際的體驗,其他人言談的豪放與行為的謹慎形成了有趣的對比。
  甘璐大窘:“我們沒怎麽樣啊。”
  錢佳西不可思議地嘖嘖稱奇:“我這麽善解人意,特意給你們騰地方,去擠學生宿舍的小床,他居然忍得住,簡直是現代版柳下惠了。”
  甘璐紅著臉不說話,頭天晚上,聶謙確實情熱似火,她幾乎不敢相信那個平時冷峻內斂、不動聲色的男生會如此激動到急切和程度,那樣反複熱烈地愛撫她。
  他們都是年輕的,沒有經驗,關了燈,在黑暗中帶著笨拙與膽怯地探索彼此,聶謙看出她的畏縮與膽怯,到底控製住了自己,小聲在她耳邊說:“璐璐,我不會傷害你的。”
  真實麵對男生身體,完全不同於在網上看到的描述或者影像,對情 欲一知半解時,很難用享受的心態來對待彼此。當他再也隱忍不住,釋放在她手上時,她一下哭了,說不清是害怕、茫然還是激動。而他抱緊她,反複在她耳邊跟她說:“我愛你。”
  甘璐沒法與好友分享這樣私密的感受,錢佳西笑道:“得,我今天晚上還是就住這了,省得你們兩個再彼此折磨。”
  接下來的三天,他們再沒那樣整夜共對了。聶謙仍然忙碌,隻在他們走之前的請了一天假,帶她們去郊外一處景點遊玩了一天,然後送她們上火車。
  這樣的親密在她心底留下了強烈的記憶,幾乎抵消了兩人長久兩地造成的距離感。她開始憧憬聶謙畢業後,兩人能在一起。然而她大三下學期將近結束,聶謙便告訴她,他決定去深圳工作了。
  她這時才知道,她的回憶與希冀都帶著一廂情願的味道。她的確想過,如果那晚將身體給了聶謙會是怎麽樣一個結果,然而這種假設注定推導不出什麽。聶謙會對她負責,這是她能肯定的,不過她從來都覺得可以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並不稀罕男人的那點責任感。
  繼續兩地拖下去,那一晚漸漸磨蝕在回憶裏,沒了任何曾經存在於他們之間的魔力,她終於提出了分手。
  竟然在身邊躺著一個男人時,控製不住地回憶起了前男友,甘璐不能不有強烈的罪惡感。她披了睡衣起身下床去廚房,給自己倒了一杯蜂蜜薄荷茶,大大地喝了一口,冰涼甘甜的茶水吞咽下去後,鎮住了??哪詵?康乃夾鼇?
  客廳的空調仍然開著,借著月光,可以看到尚修文的衣服與她的扔得到處都是,她不期然想起春節時在J市尚修文舅舅別墅看到的香豔場景,不禁啞然失笑。
  在她臥室床上熟睡的男人不僅是個接吻高手,同時也有豐富的經驗,他的舉止沒有任何笨拙之處。她清楚意識到了這一點,他極盡溫柔,消除了她的恐懼與猶疑,而且最大程度地激發起了她的熱情跟快 感,帶給了她一個說得上完美的初夜。就她的理論知識和與錢佳西的交流來講,她不可能期望更高。
  然而她的確感到在那樣極致的身體親密後,她隻覺得空虛與彷徨。
  幾個小時前,她還下定決心與他分手,卻這樣不明不白地糾纏到了床上,其中的諷刺意味讓她沒法在身體倦極後安然入睡。
  她一樣樣收拾好衣服,坐倒在沙發上,對自己說,好吧,你終於經曆了男人,按錢佳西的說法,你的人生從此進入了新的階段。對自己誠實一點,甘璐,你的確享受到了,繼續享受下去不好嗎?
  想到攤牌分手那個打算,她隻得攤手,承認她遠沒特立獨行到維持原來的想法,做到在他醒後請他穿上衣服走人,再別出現在她眼前。

  第十六章
  甘璐後來根本沒機會把那個分手的決定付諸實施,自然無從知道尚修文會不會跟她預想的一樣淡定。
  因為尚修文接下來迅速進入了標準男友的角色,再沒有像從前那樣表現得高深莫測了。
  第二天,不等甘璐說什麽,尚修文便開車帶她去藥店買了事後避孕藥:“對不起,應該是我預先做好準備的,以後不會再讓你吃這個傷害身體了。”
  甘璐不由自主地再次意識到,這個男人的確是有經驗的。
  她紅著臉接過藥吃下,心想,如果他預先做好準備,揣著安全套深夜來找她,那個目的性未免太強太直接了,她大概會在他摸出套套的瞬間一下清醒過來,也許就沒後來的事發生了。
  她完全不能確定他的造訪是臨時意動,還是有所圖而來。他一向表現得自控能力超強,以前的親熱全都點到即止。而她有過意亂情迷的瞬間,卻從來沒到把持不住自己的地步。昨晚他會突然極盡挑逗撩撥之能事,直到玩出火,似乎並不能用一件真空的睡衣來解釋。
  居然會在她剛起分手的念頭,就出現這樣的轉折。可是如果把昨晚歸罪於他有意用熱情誘惑了她,她未免有點自嘲了。她誠然戀愛經驗有限,不過從來不當自己是天真少女,沒有找借口的習慣。
  她既沒法解釋自己的行為,更不可能推理這個男人的動機。難道是意識到了她的去意,為了徹底征服她而來嗎?那麽,僅僅是他對她心思的細密體察這一點,就已經到了讓她害怕的地步。這樣一想,她差點嗆到。
  尚修文突然伸手過來,她本能地略略一閃,他的手指仍然輕輕劃過她的唇邊,將掛著的一滴水抹掉:“在想什麽?”
  她有點窘,卻坦白地說:“我在想, 昨晚……為什麽會發生?”
  他笑了,清晨的陽光透過前擋玻璃照進來,襯得那個笑容十分溫暖,沒有一絲陰霾痕跡:“有結論嗎?”
  她在他的目光下突然放鬆了下來,想,就當那是個純粹的意外好了,不需要胡亂猜測了。她也笑了,搖搖頭:“沒有,我想我大概永遠也猜不透你。”
  尚修文臉上的笑意加深,深邃的目光凝視住她,清楚明白地說:“不用猜,我愛你,璐璐。”
  她頓時呆住了。
  這個表白甚至來得比昨晚的衝擊還要大,車子駛出老遠,她也沒能說出話來。
  她當然想過,以後該怎麽跟他相處。
  他如果繼續擺出雲淡風輕的模樣,她倒不會意外,隻會懊惱不值自己的輕率。然而他開口對她說到的竟然是愛——口氣那麽平和溫存,仿佛已經這樣對她說過無數次,根本無需她置疑。
  等甘璐回過神來,尚修文已經帶她來到一家喝粵式早茶的酒店,蝦餃、蛋撻、蘿卜糕、鳳爪、魚翅燒麥……一樣樣擺上來,他給她倒菊花茶,招呼她趁熱吃。
  麵前是蒸騰著熱氣的美味食物、身邊是姿勢神態鎮定的男人、過道上是推著推車不停來去的服務員、周圍是談笑風生的食客。她想,她這個呆發的時間實在太長,既錯過了發問質疑探究真相的時機,也錯過了所有合適的回複,這種氣氛下,她已經沒法再去問:“為什麽?”或者“真的嗎?”,更不可能回應:“我也愛你。”了
  尚修文接下來並沒再做類似表白,她不知道該鬆一口氣,還是該感到失落遺憾。
  可是他一改從前的若即若離,表現得十足是男友模樣了。
  他開始每天給她電話,約會比以前來得頻繁,出差會跟她提前匯報,到她這邊留宿時並不自說自話,例必不露痕跡地征求她的意見。
  甘璐隻旁觀過別人熱戀的情形,似乎也就是這樣了。然而她到底理智,真沒期待一個有經驗的男人因為一個意外的性突然表現得如情竇初開一般。尚修文如此順理成章地地進入熱戀狀態,讓她未免有些茫然。
  馮以安再度約他們吃飯,這次是和辛辰手牽手一塊來的。辛辰看上去曬黑了一點,也略顯消瘦,依然十分安靜,馮以安卻一派精神煥發的樣子,全沒前些日子買醉時的鬱悶之態。
  辛辰談她的新疆之行十分簡略,隻泛泛講了一下行程,裏麵沒有尋常遊客必去的天山、喀納斯之類,一個個陌生的地名帶著異域色彩,甘璐聽得十分羨慕。她笑著說:“沒有親身經曆,體會不到那裏的美,?苤?嗆苤檔靡蝗サ牡胤健!?
  馮以安摸摸她的頭發:“你好好休息,今年再不要到處跑了,也許明年我能找時間陪你去徒步。”
  她回眸一笑,並不說什麽,馮以安沉醉的表情來得實在明顯。兩個人突然表現得如此親密,甘璐不得不驚奇,可是再一想自己與尚修文關係的實質性突破,不禁暗自會心一笑:戀愛關係果然是所有人際關係裏最變幻莫測、難以把握的一種,哪裏總能講得清前因後果。
  接下來馮以安向他們推薦才去過的海邊度假村:“這裏遊客相對較少,風景、情調都不錯,海鮮也美味,我跟小辰這次玩得很盡興,你們可以找時間去玩玩,比去新疆或者西藏舒服得多。”
  馮以安的戀愛進行得並不算順利,他與辛辰之間好好壞壞,一旦吵架,免不了拉尚修文出去喝酒,控訴那個女孩子的冷漠;兩人和好時,他又興致勃勃地說準備跟她結婚,哪怕家裏反對也不在乎。
  甘璐從來沒與尚修文爭吵,一方麵她沒有無事生非的習慣,另一方麵尚修文根本沒給她大發嬌嗔的機會。
  他還是那個對什麽都有度的男人,他比從前熱情得多,但仍然不會讓甘璐覺得有壓迫感;他表現得比以前溫柔體貼,卻也恰到好處,沒有一點壓力感,既懂得適時沉默,留給她空間,又不至於讓她覺得受了冷落,並且絲毫沒有對她宣示主權的理所當然姿態。
  這差不多就是甘璐期待的戀愛方式和狀態了,這個狀態來得雖然遲而且突然,卻非常美好,如此親密和諧的相處,她覺得她不能要求更多了。
  當然,她有時還是不免疑惑,他怎麽會把這個度把握得如此好,卻不露一點刻意的痕跡。看著馮以安與辛辰這樣分分合合的拉鋸,卻讓她有點感慨,她想,他們也許更接近尋常戀愛吧。
  尚修文顯然不這麽想,兩人談起那一對情侶,他隨隨便便地說,他祝以安好運,可他並不看好他們。
  一語成讖。果然,那兩個人終於還是在今年夏天徹底分了手,據說辛辰去了外地,馮以安看上去受了不小的打擊,消沉了很長一段時間。
  而尚修文與甘璐卻幾乎沒有爭執,感情漸入佳境,並且出乎所有人意料,他們在那年秋天以閃電般的速度結婚了。
  今年暑假,他們還去馮以安當初推薦的地方度假,尚修文調侃地笑稱這是一趟求子之旅:“據說女人在身心放鬆的情況下受孕機率更高,孩子質量也更好。”
  “也不知道是從哪兒聽來的蒙古大夫理論。”甘璐嘀咕著,忍俊不禁笑了。
  答應尚修文的求婚時,她說過並不想早早要孩子,他含笑同意。不過結婚快兩年了,除了小小不言的煩惱,生活幸福平靜得讓她放棄了所有疑慮,當尚修文看似不經意卻又十分認真地提起孩子時,她仍然遲疑,可接觸到尚修文期待的目光,她還是放棄了內心的畏懼,點頭答應了。
  在海邊度假村,他們過得十分甜蜜愜意,盡管見識過馬爾代夫的美麗風光,這裏並沒出奇之處,但兩人的感情卻似乎更好於蜜月。如果那次旅行真正帶來了一個孩子,他們的幸福看上去就真的沒有一點缺憾了。
  當然,世事並不總能如人所願,甘璐沒有懷孕,他們盡管覺得遺憾,不過畢竟年輕,並不真正著急。
  此時甘璐從枕上看著大床空蕩蕩的左側,那一點幽微的地燈光印入眼內,她回憶著兩年婚姻生活的點點滴滴,意識到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她已經習慣甚至依賴了他的存在。
  她開始習慣這個房子的格局,可以不必看著樓梯的級數自如上下;習慣這張床的柔軟程度,身體躺上去會自動調整到最舒適最放鬆的姿勢;習慣與一個人分享彼此的體溫,享受對方的熱情與溫存;習慣枕畔另一個呼吸節奏,能與他同步呼吸,同時沉入睡眠之中。
  習慣實在強大到了可怕的程度。
  然而,當她徹底習慣了婚姻時,看似圓滿的婚姻卻在不知不覺中出現了危機。她仿佛突然發現,腳下的地基突然沙化,而且正悄然流失。
  一個前女友應該並不能造成什麽實質的傷害,她也從來不疑神疑鬼,可是此時,她有非常強烈的不安,沒法說服自己放下心來。
  甘璐在無名的隱約焦慮中度過了雙休。吳麗君這幾天都親自動手做早餐,安排鍾點工來家務和正餐,兩人除了坐下一塊吃飯,其他時間都各忙各的,保持互不相擾的狀態。
  當吳麗君在周日晚餐將近結束時突然對她說話,她確實有些心不在焉:“對不起,媽,您說什麽?”
  吳麗君不悅地重複道:“你明天下午請個假,我跟薛教授已經約好了,她難得從北京來一趟,讓她給你檢查一下。”
  她有點兒吃驚,不過還是承情:“不用了,媽,我的手傷得並不嚴重,醫生說隻要注意就沒什麽問題,明天中午我會去換藥,哪用您專門約專家來看。”
  吳麗君皺眉看著她:“你沒聽我說話嗎?薛教授是國內有名的遺傳與生殖醫學專家,這次來本地進行學術交流,她是我的老同學,才破例答應對你做一個係統檢查。”
  甘璐要用一點時間才理解吳麗君講話的全部意思,右手在桌下緊緊握住自己的衣襟,聲音平平地說:“媽媽,我目前沒打算去醫院檢查這個。”
  “你也是受過教育的人,不要諱疾忌醫。結婚兩年還沒有孩子,應該去檢查一下原因,然後做有針對性的治療,而且薛教授可以給你優生優育方麵的建議。”
  “媽媽,按理說,我不需要跟您討論這個問題,不過,您沒考?槍?頤腔岜茉新穡俊?
  “修文以前說過他一旦結婚就會馬上要孩子。”
  甘璐一怔:“他從來沒有跟我說過這話。”
  談話一下陷入了僵局,吳麗君神情凝重,半晌不說話,甘璐正要起身,吳麗君突然說:“你們還在避孕嗎?”
  甘璐腹誹婆婆一旦有個醫生出身,談話就可以生冷不忌,滿心不情願回答這個問題,然而在吳麗君灼灼目光注視下,遲疑一下說:“不,今年夏天我們談過,準備開始要孩子了。”
  “那好,到現在也有幾個月了,我已經跟薛教授說好了,不好讓她空等,你明天還是去檢查一下。”
  “對不起,媽媽,我不打算去,您以前也是醫生,應該知道,目前我不需要這種檢查,而且就算以後需要,也得和修文一塊兒去檢查。”
  “明天你先一個人去查就可以了。”
  吳麗君的這句話幾乎是帶著點兒不耐煩說的,然後室內一片靜默,兩個人視線碰到了一起,甘璐緩緩站了起來,唇邊泛起一點笑意。
  “媽,我們確實不該討論這個,不過既然談到這裏了,我大概免不了胡亂推測,不如您直接告訴我吧,您的意思是不是:如果我沒懷孕,那麽原因隻可能出在我身上?”
  一向威儀出眾、不動聲色的吳麗君在這一瞬間似乎終於流露出來一點兒尷尬,但也隻是一閃而過。她慢條斯理拿紙巾擦一下嘴,並不直接回答她的問題:“你不要胡思亂想,既然修文已經跟你商量要孩子的事了,想必你應該知道他有多想要一個孩子,不然我也不必管你們的事。夫妻之間貴在信任,沒必要去胡亂猜測,更沒必要捕風捉影。你一向聰明,並不需要我教你這個。”
  “對,很多事其實都不必勞煩您操心。”甘璐再也無法控製自己的情緒,隻能簡單地回答,單手將餐具一樣樣收入廚房水槽,等第二天鍾點工來清洗,然後匆匆上了樓。
  甘璐毫不意外地發現,她很難在備課時做到專心了。尚修文打來電話說他明天晚上回來時,她隻“嗯”了一聲。尚修文察覺到她情緒不高:“不開心嗎?”
  她想,雖然婆婆不是頭次用一句話攪亂她的心情了。可是僅憑這一句話,在電話裏質問他舊事未免不明智,隻聽電話那頭傳來的是鋼琴音樂背景聲,隨口問:“沒事。你在哪兒,還沒回酒店休息嗎?”
  “在跟人談事情,你早點兒休息,明天我可能回得晚一點兒,不用等我。”
  放下電話,甘璐的怔忡不安感更濃。
  她突然起身,走到尚修文的書桌前,拉開第一隻抽屜,裏麵東西放置得整整齊齊,除了公文資料外,還有一隻筆盒,她本來對筆的牌子沒什麽感覺,還是認出了上麵印的六角白星標誌是萬寶龍。
  這也是某次她與錢佳西逛商場時看到的,錢佳西當時趴在櫃台上細看,她納悶:“難道要買筆?這隻筆的價格可真好看。”
  錢佳西歎氣:“男人用這個比較好啊。我要是夠有錢了。就會買一隻送給男朋友當生日禮物,他自己肯定舍不得買這個牌子,雖然不知道送過去以後會不會分手,可如果送了他,他以後用起來總會記得我的。”
  甘璐白她一眼:“真分了手的話,你要他記得你有什麽意義。”
  錢佳西笑道:“我希望我能快快忘記,不過希望他最好永誌不忘,睹物思人便想起我來,的確沒什麽實際意義,可是多淒美。”
  她當時聽得失笑,自然對這筆的牌子和價錢都有了印象。她拿起盒子打開,白色絲絨襯底上躺了隻黑色鋼筆,並沒任何卡片記號之類,她拿起筆,拔下筆筒,隻見鋼筆顯然從未使用過,金銀兩色筆尖上“4810”字樣在燈光下十分清晰。
  自己去買一隻昂貴的鋼筆卻從不使用,顯然並不合理,她隻能推斷這應該是件禮物。
  她再拉開第二個抽屜,與上一個並沒什麽分別,無非是公文往來。她並沒有心情去細看那些東西,拉開下麵第三個較大的抽屜,裏麵放著一些證件之類,包括他們的結婚證,尚修文的畢業證、護照。她拿起護照打開,護照發證時間是四年前,較早有一次巴西、一次美國、兩次澳大利亞和數次英國的簽證,看看時間,在他們認識前後都有,最近的一次簽證是兩年前和她一塊去馬爾代夫,然後再沒有出國紀錄了。
  她將護照放回原處,以前她隻限於開他的衣櫥替他放衣服或者收拾行李,一向沒有好奇去翻他的書桌或者錢夾、手機、筆記本等私人物品,此刻卻強烈感受到,她對這個男人實在了解得太少。
  他從來沒對她提及過他的出國經曆,和他一塊兒去馬爾代夫,是她頭次出境遊玩,自然不免興奮,所有的手續都是他一手辦好,他英語流利,不管是辦入境手續還是取行李、在酒店登記直接入住蜜月套房直至安排行程,沒讓她操一點兒心。她的確問過他,要花多少錢,會不會太奢侈了?他隻微微一笑,說結婚一生隻得一次,負擔得起就不必多問價錢。
  他的抽屜全沒上鎖,除了鋼筆與這本壓在最下麵的護照,也並沒任何其他能引起聯想的東西。
  甘璐並不知道自己想找到什麽。她呆立一會兒,回到自己書桌前,打開抽屜,裏麵放的東西要雜亂豐富得多,除了各式證件證書,還有從小到大的瑣碎紀念品,她閑來無事時最愛翻看的就是放了整整一個抽屜的影集相冊。
  她曾給尚修文看自己以前所有的照片。她和父親甘博生活得十分簡樸,但甘博在不喝酒時也算得舊一個喜歡玩點生活情趣的男人,時常在休息時間帶女兒去本地郊區一座小山玩???ズ??霰甌荊?蛘卟杉?髦中巫吹氖饕蹲齔墒榍?K?不杜惱眨?羈?寄靡桓隼鮮膠E?135相機給女兒拍了不少黑白照片,後來存了點兒錢,換成了理光彩色膠卷相機,完整記錄下了甘璐由小到大的成長軌跡。
  尚修文看得十分有興致,不時加一點兒評論:“原來你小時候長了張包子臉,是個胖妞。”“這張蹲在花下麵的照片傻得很可愛。”“你爸爸很疼你啊。”
  甘璐問他要舊照片看時,他攤手:“我不愛照相,有數一點兒照片都被媽媽收著,改天拿給你看。”
  他並沒拿,她後來也忘了問這事。
  他曾用同樣的理由說服她不拍婚紗照,她也怕被擺布著拍照,爽快同意了。可是出去遊玩,他並不拒絕照相,兩人還是留下了不少合照,全被她刻成光盤,有些衝洗出來收藏著,與自己的相冊放在一塊。
  隻是被定格的是他與她在一起以後的生活,在此之前,他的生活對她來說似乎是一片空白。
  不光是從前的戀愛他隻字未提,他也從來沒對她談起他的大學生活,盡管那也是鄰省的一所名校;他從來沒提過見舊同學、老朋友,生活中來往較多的朋友似乎隻有工作夥伴馮以安;談到與馮以安合開公司前的經曆,他隻是說一直在鄰省的省會W市父親的公司工作,父親突然去世後,就結束了那家公司的運作。
  那是他唯一一次提到他早逝的父親,眼神一黯,神情中似有難言的痛楚,她與自己父親感情親厚,自然心痛,抱住他,不著痕跡地將話題拉開。
  除了他的舅舅一家,她隻與他的堂兄尚少昆在馬爾代夫見過一麵。當著她,沒人過多談及他們的家事,都是泛泛地客氣著。
  他表現得像一個完全沒有過去的人,而她一向居然沒起過什麽疑心。
  原先被忽略的點滴小事,此刻一下全部湧上了心頭。疑團一點點擴大,壓得她隻覺得有點兒喘不過氣來。
  第二天,吳麗君沒有再提起讓甘璐請假去做檢查的事,隻是兩個人之間的氣氛比平時來得更沉悶一些。
  甘璐快快吃完早餐,跟婆婆打聲招呼,趕緊去上班,她的確一刻也不想多待在那個房子裏。
  教師的工作每天單調重複,受傷以後,學校倒是將她巡視校園的任務給豁免了。她下午下課後,回辦公室從抽屜取出上課放在裏麵的手機一看,有兩個未接來電,都是秦湛打來的。她連忙打回去問他有什麽事,秦湛說他堂妹秦妍芝帶著未婚夫回國探親,想約她和她老公一塊吃晚飯接風。
  甘璐簡直哭笑不得:“我說西門,你們一家人聚在一塊吃飯,何必拉扯上我,你幾時見過我跟你們玩一家親了的。”
  “我叔叔特意叫我給你打電話的,我們都從來沒見過你老公,正好見麵認識一下。”
  “替我謝謝你叔叔,可是我老公出差了還沒回,我今天晚上也有事,不方便過來。”
  秦湛訕笑:“你這不食周粟的界限也劃得太清楚了,跟芝芝吵架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難道還放心上不成。”
  甘璐沒好氣地說:“那我該連你也記恨上才對,西門大爺,你當初可是偏幫著你堂妹的。”
  秦湛哈哈大笑:“我都跟你道歉多少回了,你大人大量原諒我們吧。”
  甘璐也笑了:“得了秦湛,那些小事早不是問題了。不過你們一家人吃飯,我確實沒必要摻合,就算我媽叫我,我也不會過去的。你們吃好玩好。”
  “好吧好吧。對了,你上次不是關心建築鋼筋質量那件事嗎?我聽叔叔說,可能有關部門最近會有大動作進行處理,那家叫安達的代理公司有大麻煩。”
  甘璐心跳一下加快:“會是什麽麻煩?”
  “我也不清楚啊,我叔叔沒有細說。”
  “你們晚上吃飯在什麽地方,我過來。”
  她這急轉直下的態度雖然讓秦湛吃驚,不過他馬上告訴了她餐廳地址。

  第十七章
  甘璐有時對鏡自照,不得不遺憾地承認,她的眉目和麵部輪廓長得有一部分像她媽媽陸慧寧,卻沒能繼承她媽媽的美豔容貌,隻能算秀麗。她媽媽今年已經47歲,但不管身材還是麵容都保持得相當好,仍能看出盛年之姿,並無太多遲暮感。母女倆同時出現,有人會吃驚地說她們更像一對姐妹,這對陸慧寧來講,並不完全是個不顧事實的恭維。
  陸慧寧與大多數美貌出眾的女人一樣,從來不安於命運安排的平庸生活。
  十八歲時,陸慧寧高考落榜,從農村來到省城,經人介紹到某家國營紡織企業做臨時工,過著三班倒的枯燥工作;而甘博年長她近10歲,畢業於名牌大學機械專業後,直接分配到這裏做技術工作,從技術員一步步評職稱升到工程師,在當時來看,他條件很好,隻是生性內向,哪怕在女性多得陰陽失衡的紡織廠內工作,也沒談過戀愛。
  陸慧寧將目光投向他時,他迷惑於她的青春與嬌豔,她對他的高學曆多少存著景仰之情,到工廠給結婚職工分配宿舍,他們拿了結婚證,趕上了末班車。
  這隻是陸慧寧留在這個城市的第一步,很快她就對甘博失望了。他木訥寡言,愛他的妻子,卻不知道怎麽表達。更重要的是,他性格脆弱,自尊心與自卑感一樣強,既沒有和人打交道謀取更好發展的交際能力,也沒有雄心壯誌,遇到挫折不過是喝點悶酒發發牢騷。在被妻子毫不掩飾地看輕以後,更加意態消沉。
  在甘璐出生後第二年,國營紡織企業已經每況愈下,陸慧寧開始重新出去工作,甘博驚奇而痛苦地發現,妻子不僅工作換得頻繁,薪??蒼侗人?擼?倫攀擯值亟??齔觶??;脊欣戳誥幽煙?南醒運橛铩?
  甘璐漸漸懂事後,父母終於過了激烈爭吵直至大打出手的階段,陸慧寧索性搬出去住,隻偶爾回來,而甘博領著菲薄的工資,更加沉溺於杯中物。在她10歲時,他們終於離婚了,她倒鬆了口氣。
  陸慧寧完全沒有爭取她的撫養權,隻鄭重跟她講:“璐璐,眼下媽媽還沒能力,等我環境好了,我會給你一切。”
  甘璐沒將媽媽的話放在心上。這個媽媽一直忙碌,並沒太多陪她的時間,從小到大都是爸爸照顧她,他接送她上托兒所、幼兒園,小時候給她洗澡,給她梳辮子,給她讀童話故事,帶她上醫院看護她輸液,帶她出去玩,陪她做作業,出席她的家長會。相比之下,媽媽隻是一個偶爾回家停留的陌生人,盡管每次回來會給她帶回新衣服,塞給她零用錢,也不足以讓她們之間親熱起來。
  陸慧寧在甘璐14歲時,嫁給了離婚的民營房地產商人秦萬豐,那個時候,萬豐地產在本地也算小有聲名了。她生活安定下來,馬上過來接甘璐,然而甘璐明確拒絕了她:“我為什麽要過去當拖油瓶?”
  陸慧寧好不惱火:“這是你爸爸教給你的嗎?虧他還是個知識分子。”
  “這還用人教嗎?”甘璐不客氣地說,“我跟爸爸過得很好,哪也不想去。”
  陸慧寧看看自她走後沒什麽變化的家,再看看紮了半舊圍裙炒菜的女兒,一陣心酸。可是她明白,她已經錯過了和女兒親密的時機,再來修好,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甘璐對她父親甘博有無限的容忍,對母親卻隻能說沒有敵意而已,她並不恨媽媽,畢竟媽媽也沒對她完全不管不顧,離婚後仍然會時常悄悄來找她,帶她出去吃頓飯、買件衣服,或者直接給她錢,錢不算多,但在家裏拮據時還是很能派上用場的。
  她隻是沒興致成全媽媽在生活安寧富足後的缺憾。
  等陸慧寧退而求其次,要求女兒隨她去海南過一個假期,甘璐拒絕,一向對前妻造訪橫眉冷對的甘博卻出乎意料地同意了,他勸甘璐說:“你馬上上高中了,爸爸也沒能力帶你出去度假,跟你媽媽過去玩玩算是放鬆也好。”
  甘璐沒有多想,答應了下來。甘博看著女兒,卻百感交集,他當然不止想女兒出去玩玩,前妻告訴他,丈夫人很寬容,許諾會像對親生女兒一樣對待甘璐,給她受最好的教育。他動心了,這些年他都拿著一份低工資,勉強維持生活,酒精毀了他的身體和意誌,無力給女兒更好的環境。他舍不得女兒,可是他想他不能太自私了,如果甘璐能適應那邊優越的生活,他願意放手。
  然而那次度假卻十分失敗,徹底讓陸慧寧的如意算盤落了空。
  秦萬豐對甘璐十分和藹可親,他的女兒秦妍芝比甘璐大1歲,侄子秦湛大2歲,照理說三個年齡差不多的孩子應該很好相處。可惜叛逆期來得偏早去得偏遲的秦妍芝十分任性,討厭自己的漂亮繼母,連帶著討厭甘璐。一路上她倒沒說什麽,下飛機到了海南的度假別墅,大人們剛一走開,她便發難了。
  甘璐平時脾氣不大,稱得上性格和善,可是從來並不軟弱,最初的驚訝過後,她毫不客氣地還擊。兩個女孩子你一句我一句地爭吵,她絲毫不落下風。秦湛先還勸架,後來偏幫堂妹,也參加進來。
  半大孩子的口水戰,不過是逮著什麽說什麽,惡意來得凶狠而毫不掩飾,秦妍芝斜睨著她:“你媽媽是第三者,害得我父母離了婚,實在太不要臉了。”
  甘璐並不讚成她媽媽的行為,可是當然不肯示弱:“咦,說到不要臉,你爸爸似乎也好不到哪去,我媽能強迫他離婚嗎?”
  秦妍芝氣勢凶猛,口舌並不算靈便,一時語塞,哼了一聲:“果然我媽媽和嬸嬸說得沒錯,你媽混進我家,接下來就是把拖油瓶帶進來,吃我爸用我爸的。”
  甘璐從小住的環境魚龍混雜,當然清楚知道拖油瓶的意味,她冷笑:“別對我擺出一副暴發戶嘴臉好不好,我會來你家?真是好笑。而且你搞搞清楚,你爸爸娶了我媽,這個家便是他們兩個人的了,我吃誰用誰,輪不到你來說話。”
  秦湛與叔叔、堂妹感情很好,忍不住插言說:“我叔叔可不是暴發戶,你這麽瞧不起他,何必在飛機上一臉笑跟他說話討好他。”
  甘璐隻是在秦萬豐問她學習成績時禮貌地答了話而已,聽了這個指責自然大怒,氣衝衝地說:“我用得著討好他嗎?那叫禮貌,不過顯然你們兩個都沒一點基本的禮貌和家教。”
  幾個孩子不歡而散。接下來幾天,秦妍芝仍不罷休,從衣著、舉止一直到家庭,抓到機會就對甘璐冷嘲熱諷。終於在遊泳池旁,兩人一語不合,扭打了起來,從池邊一直打到水池中,兩個救生員加上秦湛跳下去才算把她們分開拉上來。
  聞聲趕來的秦萬豐嗬斥女兒,安撫甘璐。秦湛雖然頑皮,偏袒堂妹,卻十分誠實,做證說是秦妍芝先動的手,秦妍芝沒料到堂兄居然背叛自己,氣得號啕大哭,甘璐卻一語不發。陸慧寧初為人繼母,自然也隻得擺出姿態,厲聲責罵自己的女兒。
  甘璐抹一把臉上被秦妍芝抓出的血印,看著媽媽冷笑:“我要回家。”
  任秦萬豐怎麽好言相勸,她隻一口咬定要回去,一刻也不肯多待。陸慧寧無法可想,隻得訂了當晚的機票親自送她回家。
  一路上甘璐完全不理睬媽媽,進門看到爸爸就委屈得扁嘴哭了起來,甘博酒頓時醒了一半,驚怒之下,自然把前妻罵得狗??芡罰?伊锪鎰吡瞬潘閌??
  從那以後,不要說去秦萬豐家,甘璐賭氣之下,連媽媽的錢跟禮物都不肯收了。直到兩年後,她快讀高三的那個暑假,甘博住院開刀,她才不得已向陸慧寧打電話求援,兩人才重新恢複了邦交。
  真正長大以後,回想起這個,甘璐隻覺得好笑,她一向並不任性,似乎隻跟這個並不算親密的母親使過性子賭過氣;而一向行事自我的陸慧寧似乎也隻拿她這個女兒沒辦法,多半隻自嘲地說:“算我前生欠你好了。”
  甘璐後來和秦妍芝再沒見麵,至於她媽媽會不會受氣,她根本不擔心。陸慧寧在外摸爬滾打多年,一向強悍精明,大概吃不了什麽虧;秦萬豐倒是始終對她媽媽和她都不錯,一再通過她媽媽告訴她,可以送她出國留學,隻是她沒接受。
  秦湛就讀的大學跟師大離得很近,兩人後來偶爾碰麵,認出彼此後說起舊事,他很爽快地道歉,她也自然沒放在心上。有時秦湛約她吃飯或者玩,她偶爾會赴約,隻是覺得這層關係實在不好解釋,不肯將他介紹給自己的同學。
  待秦湛略為流露追求之意,她駭然失笑,馬上拒絕了:“我有喜歡的男生了,秦湛,而且我不想給人說,我家的女人都想與秦家扯上關係。”
  她這個直截了當的拒絕倒是一點兒沒觸怒秦湛,他承認她說得有道理,相當痛快地接受了。
  秦家吃飯的地方在萬豐地產開發的濱江花園會所,濱江花園分三期開發,占據著本市臨江的一個風景視野極佳的地段,會所位於二期,是棟正麵臨江的五層樓建築,包括餐飲、娛樂、遊泳池和健身房,裝修得十分氣派,附設的餐廳主打粵菜,生意很好,一向需要提前訂位置。
  甘璐走進秦湛告訴她的包房時,秦家人包括秦萬豐夫婦和秦湛的父母都已經先到了,
  陸慧寧問:“修文怎麽沒陪你來?”
  “他去北京出差,還沒回來。”
  秦萬豐今年55歲,但保養得很好,身材適中,看上去隻50出頭的樣子,濃密的頭發中略夾銀絲,一雙眼睛藏在鏡片後麵,看著很溫和。他是公務員下海從商,與很多草莽出身的尋常房地產商人多少有些不同。
  看見從不願在秦家交際場合露麵,讓他太太傷透腦筋的甘璐肯來,他頗為高興:“以後再找時間一塊吃個飯,我還沒見過他呢,來,璐璐坐芝芝旁邊。”
  秦妍芝個子不算高,身材嬌小而略為豐滿,有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皮膚白皙,衣著時髦。她高中畢業就出國留學,家裏對她沒什麽要求,到現在也沒混到一個拿得出手的文憑,換了幾個專業,更像是在遊學而不是留學。她看上去帶點家境好孩子特有的無憂無慮勁頭,倒是沒有了多少過去的跋扈飛揚,舉止說得上彬彬有禮。看到甘璐,她主動打招呼,甘璐也笑著回應,暗自覺得安慰,看來大家都沒把少年時的那點芥蒂當回事。
  秦妍芝介紹坐她身邊未婚夫叫Steven,是個看上去模樣斯文白淨的年輕男人,在美國出生的ABC,中文聽說都不大好。秦妍芝中英文夾雜地向他介紹甘璐,同時回憶起當初兩人打的一架,她格格嬌笑,說幸好有這一架,出國以後碰到洋妞挑釁再不怕了。
  秦湛也隨聲附和,說實在沒想到看著文靜的甘璐有那麽彪悍的一麵,從那以後,他就算知道女生可以表裏不一到什麽程度了。
  幾個年輕人全都笑了,甘璐心裏有事,並沒多少心情配合他們談笑。好容易挨到飯吃完,他們在前麵商量去會所樓上玩斯諾克,甘璐推說有事不去,落在後麵,低聲問秦萬豐:“秦叔叔,我聽秦湛講,安達貿易公司最近會出大問題,我想了解一點詳細情況。”
  秦萬豐不免驚訝:“璐璐,你怎麽會對這個有興趣,有朋友做這一行嗎?”
  甘璐決定實話實說:“不,秦叔叔,安達是我丈夫尚修文和他朋友合開的公司,眼下他在北京出差沒回。”
  秦萬豐神情頓時凝重起來,回頭看一眼陸慧寧:“你媽沒跟我說起過。”
  “她也不知道修文具體開的什麽公司。”
  陸慧寧隻在甘璐的安排下與尚修文一塊吃了頓飯,席間問起尚修文的公司經營什麽,他告訴她是建築鋼筋代理,規模很小。陸慧寧剛要說可以跟萬豐地產聯係業務,卻被女兒警告的目光瞪了回去,她向來對這個女兒多少有點兒忌憚,隻幹笑一聲,沒再多說什麽。此時她不免有些摸不著頭腦,連忙問:“是修文的公司出事了嗎?要不要緊,萬豐?”
  “我們另外找個地方說吧。”
  秦萬豐帶陸慧寧和甘璐進了會所三樓的茶室,這裏十分安靜,他叫服務員上了普洱,陸慧寧讓服務員下去,自己動手泡茶。
  “目前我所知道的隻是,信和地產已經出來指證,旭昇通過安達代理出售給他們的一批鋼筋存在嚴重質量問題。”
  “這事是什麽時候出的?”
  “我今天才收到的消息,行內的人都還不知道,應該就是最近一兩天的事。房地局領導非常重視,已經專門開會研究,並向省裏匯報,準備會同工商、質檢部門展開調查。安達明天一早應該會被查封庫存,暫停營業接受調查。如果他們能證明這批鋼筋是旭昇的產品質量問題,而他們並不知情,估計處罰就不會太嚴重。但是建築用鋼筋產品的質量標準並不好說,鋼鐵公司出來的質保證明範圍很寬泛,如果旭昇存心舍安達自保,安達就怎麽也說不清了。”
  甘璐呆住了,停了一會才說:“秦叔叔,旭昇的董事長吳昌智是修文的舅舅,我想他們恐怕做什麽選擇都是兩難。”
  秦萬豐詫異:“我倒不知道他們之間有這一層關係。”他略略沉吟,“這件事的奇怪之處我一直沒想通,上次報道的影響基本已經消除了,信和為什麽會突然出麵做這種指證。想來不至於是單單跟安達做對,也沒那個必要,但如果是針對旭昇,就更不好解釋了,旭昇占據了兩省的過半建築用鋼材市場份額,是鄰省重點扶持的民營企業,信和與旭昇的實力不在一個層麵,應該也沒有直接利益衝突,沈家興這步棋走得很讓人費解。”
  “沈家興又是誰?”陸慧寧茫然地問。
  “是信和的老板,他和他太太以前做服裝起家的,前幾年開始做地產,手法很激進大膽,還剛從外地請了一個知名的職業經理人回來做總經理。”
  甘璐頓時想到了聶謙,記起他前幾天的神秘警告,不禁怒從心頭起,隻能勉強控製住自己。
  陸慧寧完全聽不明白,可是看甘璐怔怔出神的樣子,不免心疼女兒:“萬豐,你看有什麽辦法幫幫修文。”
  甘璐連忙說:“我隻是找秦叔叔了解一下情況,具體怎麽處理,也得等修文回來跟他的合夥人商量。”
  秦萬豐點點頭:“我自然會留意這件事,不過璐璐,我覺得你現在也不用著急,既然修文與旭昇有這一層關係,相信事情的發展不會太不利於安達的。”
  陸慧寧對秦萬豐的能力有十足的信心,一下放心了:“嗯,不用愁眉苦臉了,你就是倔強,要是早讓修文跟萬豐地產做業務,哪至於惹出這麽多麻煩。”
  秦萬豐微微一笑:“年輕人獨立發展是好事,其實我的公司也用著旭昇的一部分產品,不過是直接進貨,小地產公司才通過代理商拿貨,旭昇一向質量是可以的。先看看明天幾個政府部門的處理措施再說,有什麽問題,不妨馬上給我打電話。”
  甘璐謝絕秦萬豐派司機送她,隻說想走走。她從濱江花園會所出來後,打尚修文的電話,他的手機關了,她想大概是上了飛機,轉頭打馮以安電話,響了好久以後,馮以安才接聽,卻匆匆地說:“璐璐,我現在跟人談話,回頭打給你。”
  甘璐立在濱江路上,一時有點茫然不知所之。
  這裏道路兩旁種著高大的意楊,時已深秋,帶著寒意的風吹得枯黃樹葉飛舞盤旋,落得滿地都是,眼前一片蕭索,大約隻等一場冷雨倏忽而至,便要季節正式更替,迎來寒冷潮濕的漫長冬天。馬路上車來車往,人行道上行人匆匆,各有各的去向,交錯而過,每個人都隻關心自己的去向,無暇理會別人的目的。
  她心內煩亂,並不想回家,可是也無處可去。而且她一向自認是個稱職的老師,從來不敢因為私事耽誤工作,今天還有課要備,有教案要寫,有教學比賽複賽的課件要製作,再怎麽心亂如麻,也知道踟躕街頭解決不了問題。她呆立一會,正要招手攔出租車,手機振動起來,本來以為是馮以安打來的,拿出來一看,卻是才存進去不久的聶謙的號碼。
  看著這個名字在小小的手機屏幕上閃爍,甘璐一時遲疑要不要接。當然,在茶室內,她想到聶謙時是惱怒的,然而出門冷靜下來後,她便放棄了打電話找他興師問罪的念頭。一個前男友,不過是知道名字的陌路人,對她並不負有任何義務,不管在這件事裏扮演什麽角色,她覺得她都沒立場去詰問探究。
  手機沒完沒了地振動著,她還是接聽了:“你好。”
  聶謙沒理會她疏遠的語氣:“你現在在哪兒,方便出來一下嗎?我有話跟你說。”
  她輕輕一笑:“這麽說你準備兌現承諾來跟我通報壞消息了嗎?”
  聶謙一怔:“你已經知道了?”
  “是呀,自從不流行花刺子模對待傳播壞消息使者的辦法以後,壞消息一般總能在最快的時間裏傳播開來。”
  “這件事我也是下午才知道。”
  “哦。”她聲音平平地應了一聲,並不多說什麽。
  聶謙的笑聲從聽筒裏傳來:“璐璐,你不會認為我在跟你丈夫做對吧。”
  “那倒不會,我沒這麽膚淺自大,你與修文隻見過兩麵,點頭之交,無冤無仇,而且做的也是職業經理人的工作,不可能拿著老板的錢,擺這麽大陣仗去對付他。”
  “你看問題倒是跟從前一樣清楚,”聶謙冷冷地說,“不過很顯然,你生我的氣了。”
  甘璐坦白承認:“剛開始有點兒,不過想明白了怎麽可能還生氣,我隻是現在沒心情敷衍誰。”
  “抽時間敷衍一下我是有必要的,我們還是見個麵吧,我猜有些事你知道了會比較好一點兒。”

  第十八章
  聶謙將車停在濱江路邊劃定的停車線內,走進江灘。他大學畢業後直接去深圳工作,每年隻春節探親匆匆往返。直到這次回來工作後,他才在一個空閑時間見識了修好的江灘公園,獨自散步下來,卻隻覺得一陣惘然。
  江灘公園順著江邊綿延十餘公裏,耗資巨大,綠化與景觀規劃得宜,成為市民休閑的好去處,並帶動沿江地產迅速升值。
  然而深藏在聶謙記憶裏的江邊是不一樣的,那裏有著□的沙灘、隨意停靠的船隻、破舊的輪渡躉船、長長的跳板雜亂地伸向岸邊、叢生的蘆葦隨風簌簌擺動、夏季淡金色夕陽餘暉在水麵隨波蕩漾、遊泳嬉鬧的人群……
  他踏著大理石鋪就的刻意曲折的小徑走進去,很快看到了坐在長椅上的甘璐。她正凝神看著江上一艘輪渡走遠,江水將她的頭發吹得向後飛揚。他一下立定腳步,眼前浮現的卻是另一幕情景,那時她不到17歲,父親在手術室內,她獨自坐在外麵走廊長椅上,雙肩耷拉著,身體前傾,臉放在她自己合攏的雙手間,良久不動,那個精疲力竭的單薄身形初次觸動了他。
  一轉眼,竟然已經有近十年光陰如同眼前滔滔江水般不舍晝夜地逝去。有變化的,又豈止一個江灘。
  聶謙走到甘璐身邊:“這裏風大,你小心著涼了。”
  她搖搖頭:“沒事,天氣還不算冷。”
  他坐下:“我快認不出這裏了,我們以前還來這邊遊過泳。”
  甘璐當然記得,那是他們的第二次約會,隻是那次是和聶謙的好多同學一塊。生長在一個濱江城市,去江邊遊泳是許多人夏天都有過的體驗。江水濁黃並不清澈,可是水性好固然可以搏擊中流,技術一般甚至不諳水性也沒關係,可以套一隻遊泳圈在旁邊玩,江風習習,每逢船隻開過,波浪翻湧而起,自有在遊泳池裏體會不到的樂趣。
  “現在到了夏天,一樣有很多人來遊泳,而且據說明年政府會在江邊修幾處天然遊泳池。”甘璐漫不經心地說,“我不是特意挑這個地方懷舊的,隻是你打電話來的時候,我剛好在對麵吃飯。”
  “也不用特意跟我撇清了,以你的謹慎,我不會指望你特意安排一個曖昧的地方跟我見麵。”聶謙伸直雙腿,隨隨便便地問,“你丈夫怎麽看他公司麵對的這件事?”
  “他在外地出差,我剛聽說這事,還沒與他聯係上。”
  “他應該比你知道得早,他的合夥人馮以安的父親在市裏任職,雖然不是什麽要害部門,但肯定不會後知後覺。”
  這倒與甘璐的想法吻合,她猜馮以安現在很可能正忙於應對,才無暇接她的電話:“好吧,那就是說,該知道的人都知道了,不管通過什麽途徑。現在還有什麽壞消息要向我通報嗎?”
  “這件事可大可小,建築鋼筋不同其他商品,件件都有產品標識和質量保證。信和做這個公然的指控,就必須舉證,而安達與旭昇一樣可以拿出證據反駁,當然,這個不需要我教,我猜你丈夫與馮以安肯定會這樣應對。”
  甘璐有些驚訝,她的道德標準沒有放寬到可以這樣看待此事:“這算是抵賴嗎?”
  幽暗的光線中,她看不清聶謙的表情,可是他潔白的牙齒明顯閃現了一下:“難道你已經在心中宣判了你老公有罪。”
  “不,我想總該有一個明確的結論,要麽是旭昇的鋼筋確實有問題,要麽是信和的指控不實。”她疑惑地看向聶謙,“你是在笑我嗎?”
  “我沒笑話你,不過看來你丈夫把你保護得不錯。”聶謙幹巴巴地說。
  甘璐被這句話打擊到了,不明白怎麽就被他看得幼稚至此,可是聯想到尚修文一向對她提到工作時的輕描淡寫,又不得不沮喪地承認:“我對他生意上的事的確知道得不多。”
  “看你以前管你父親的勁頭,我總以為你會是個最細致的太太。”
  “他一向能處理好所有的事情……”甘璐猛然打住。聶謙此時提到她父親,她突然意識到尚修文的態度固然是自己樂得不問他生意的原因,更重要的是,她在無微不至管了父親十餘年後,至少在潛意識裏厭倦了,一旦碰上根本不需要她操心的尚修文,頓時覺得十分合拍。一想到這兒,她既有點兒汗顏又有點兒吃驚,歎了口氣,“我這妻子當得大概很失敗。”
  聶謙喟然看著眼前夜幕下的暗沉江麵:“你別檢討自己了,既然你先生能給你這種信心,也應該是好事。”
  甘璐不語,她頭一次想到,她這個婚姻大概需要她反省與質疑的不止是尚修文神秘的過去。
  “隻是眼下這事情看起來不簡單,沈家興這麽做,事前並沒與我商量。今天下午知會我的時候,他說此事與公司具體經營沒有關係,由他全權負責。我隻能坦白告訴他,董事長這樣行事,對一個執行總經理來講,很不尋常。”
  “以你的了解,他與安達或者旭昇有什麽私人恩怨或者利益衝突嗎?”
  “至少從表麵看,應該沒有,我查了一下,信和地產以前一直都通過安達購買旭昇的建築鋼材,到上個月為止,雙方供貨與結算都還在正常範圍以內。但是沈家興這個舉動肯定是有所圖謀,他可能沒讀太多書,也沒有太高明的見識,可是生意人的頭腦他是具備的,無利不動,更不可能做損人不利己的事。也許你得讓你丈夫好好想想原因,畢竟他身在局中。”
  甘璐點點頭:“我懂了,謝謝你。”
  她這個客氣而鄭重的語氣讓聶謙嘴角露出一個苦笑:“我可真沒想到,我和你會因為這件事麵對麵。”
  “別放在心上,這事跟你沒關係啊。”
  “生意場上關係錯綜複雜,眼下我沒弄清沈家興的目的,真的不敢斷定以後信和會牽扯進去有多深。”聶謙重新看著前方,默然一會才說,“我隻希望,不管出現什麽狀況,你都別急著下結論。”
  “再出現什麽狀況,都不過是生意糾葛,應該輪不到我來下結論,我不會引伸到其他方麵。不過……”甘璐肩上突然被人不輕不重拍了一下,她驚得猛然回頭,隻見秦妍芝、秦湛與Steven不知什麽時候站到了他們身後,秦芝正饒有興致地打量著聶謙。
  “這位不是你先生吧,璐璐。”秦妍芝拖長聲音說。
  沒等甘璐開口,秦湛已經認出了她身邊坐的是聶謙,他們兩人神情雖然驚訝,卻一派坦然,他不覺有點兒尷尬。
  他們三人剛才在會所三樓台球室玩,秦妍芝突然招呼他去窗邊,隻見甘璐立在路邊,良久不動。
  秦妍芝撇嘴:“她還真是神秘,明明沒什麽事,寧可站路邊發呆,也不肯和我們一塊玩。”
  秦湛說:“你怎麽知道人家沒事,她老公今天晚上出差回來,當然要回去的。”
  話猶未了,隻見甘璐接拿手機出來接聽,然後大步穿過馬路,走進了對麵的江灘公園。
  秦妍芝笑嘻嘻地說:“哎,她家不住江灘或者船上吧。你猜她去幹嘛?”
  “去看看風景不行嗎?你真是多事,過來打球吧。”
  沒想到秦妍芝轉頭對男友說:“走,Steven,我們去江邊散下步。”
  秦湛深知堂妹的任性,猜她肯定不是突然動了散步的雅興,可是攔她不住,又怕她惹事,隻好跟在身後一塊過來。到了江灘,遠遠隻見甘璐獨自坐在長椅上,似乎凝神看著遠方,他鬆了口氣:“好了,別去打攪她了,我們走吧。”
  秦妍芝哪裏肯走,去旁邊商店買了罐裝啤酒:“在這喝酒比悶在裏麵打球舒服多了。”
  Steven隨聲附和:“這個公園修得真不錯,夏天如果做Festival(音樂節),一邊聽音樂一邊喝啤酒肯定更有趣。”
  他們坐在後麵台階上喝酒聊天,倒也開懷。然而沒過多久,隻見一個高大的男人徑直走過去坐到了甘璐身邊,秦妍芝咯咯直笑:“阿湛,你猜這人是不是她那位從不肯帶出來跟你們見麵的先生。”
  秦湛沒好氣地說:“你管得還真寬,在美國待多幾年,怎麽變得這麽八卦了?”
  Steven笑著問:“八卦不是一門武功嗎,人變得八卦是什麽意思?”
  “Steven,這就是中文的博大精深所在,難怪你不懂。我來告訴你啊,這個詞兒拿來形容一個人,就是雞婆,gossip(愛說長道短的人),熱衷street news( 花邊新聞),哎喲……”他中英文夾雜地解釋著,話還沒說完,胳膊上已經吃秦妍芝重重捶了一記。
  秦妍芝笑著站起身:“我索性八卦到底了,過去瞧瞧。”
  秦湛拉住她的手:“芝芝,你這是幹嗎,她幾時又招你惹你了。”
  “她倒是識相,沒有厚著臉皮來我家。不過要不是她媽,我也不至於才讀完高中就被爸爸打發去國外讀書。”
  “喂,你講講道理,要不是你成績太差,在國內根本上不了好學校,叔叔哪會送你出去,這跟阿姨有什麽關係?”
  秦妍芝一昂頭,甩脫他的手:“是呀,我爸爸總拿她來教訓我,又會念書,又斯文,又懂事,又獨立,我現在想看看,她是不是真就這麽完美無缺。”
  她直直向甘璐那邊走過去,Steven有點兒不明所以地跟在後麵,秦湛急出了一頭汗,也隻好跟過去。
  聶謙站起身,與秦湛打招呼:“秦經理,你好。”
  兩人曾在應酬場合數次碰麵,秦湛勉強笑道:“你好,聶總。”
  聶謙的目光從秦湛身上一掃而過,轉向秦妍芝,似笑非笑地說:“小姐,你確實猜得沒錯,我不是璐璐的先生。還有什麽問題嗎?”
  他身材高大,這樣居高臨下地俯視過來,清冷月光照得他英挺的眉目更顯冷峻,帶著迫人的氣勢。秦妍芝倒呆住了,一時不知說什麽好。甘璐有幾分惱火,看向秦湛,秦湛攤一下手,做無可奈何狀打個哈哈:“真巧,在這兒碰上了,要不一塊兒喝點啤酒吧。”
  “不早了,我要回家。”甘璐也站起身,將背包甩到肩上
  “我送你。幾位,再見。”聶謙與他們點點頭,陪著甘璐走出了江灘公園。
  “你的生活不像一個單純的主婦狀態嘛,”聶謙將車駛上車道,“居然有人盯你的梢,而且那女孩子還表現出一副成功捉奸的模樣。”
  甘璐被“盯梢”和“捉奸”這兩個詞給震到了,可是回憶一下秦妍芝那個饒有興致的打量,目光中顯然不僅僅是好奇,更不用提那個別有所指的問話了。她隻能同意,剛才大概的確不能算一個偶遇,同時再度肯定自己與秦家保持距離是對的。
  “秦湛跟你是什麽關係?”
  甘璐不悅地瞥他一眼:“沒關係。”
  聶謙一怔:“我沒審問你的意思,不過秦湛是秦萬豐的侄子,你身邊與房地產行業有關的人還真不少。”
  甘璐不打算向他招認秦萬豐是自己母親的現任丈夫:“可惜我不夠資格擔當紅顏禍水這個角色,否則倒可以直接給這件事找個香豔的發生理由。”
  聶謙不禁啞然失笑:“很好,你還沒有失去幽默感。”
  甘璐苦笑:“你也比從前會講笑話了。”
  聶謙收斂了笑意,沉默一會才說:“從前我繃得太緊,大概是個很乏味的男友,對嗎?”
  “你不乏味,聶謙。”甘璐實事求是地說,“你隻是完全專注於你自己了:你的事業、你的目標、你的前途,別人沒法占據你的注意力,那也不是你的錯。”
  聶謙很長時間沒有說話,甘璐心情紊亂,也無意尋找話題,車子很快開到她住的大廈樓下,她解開安全帶拉開車門下去:“謝謝你,再見。”
  甘璐回家,先去婆婆房裏跟她打個招呼:“媽,我回來了。”
  吳麗君已經換了睡衣,正捧著一份文件看,神情凝重,隻點點頭,顯然沒有跟她討論的意思,甘璐更不可能去問什麽,照例請她早點休息,然後便直接上樓。
  她快備完課時,接到尚修文的電話:“璐璐,我已經回來了,先跟以安處理一點兒事情,稍晚才能回家,你不用等我。”
  他的聲音平靜如常,聽不出任何異樣,甘璐遲疑一下,還是問道:“那件事要不要緊?”
  尚修文這才有點驚訝:“你也聽說了嗎?不用擔心,沒事的,我們回來再說。”
  甘璐略微放心了一點兒,她按部就班地做完所有工作,準時上床,盡管輾轉了好長時間,總算迷迷糊糊睡著了,不過睡得很不踏實,尚修文一進門,她便醒了,伸手按亮了台燈。
  尚修文將行李箱隨手擱在一邊,坐到床邊,摸摸她的頭發:“沒睡好吧,都跟你說了不用擔心。”
  甘璐凝視他,隻見他臉色疲憊,眼睛略有點兒凹陷,下巴上已經冒出了點胡茬,神情再怎麽鎮定,也顯得與平時不大一樣了。她不打算現在問什麽了:“我去給你放水,你洗個澡。”
  “讓我看看你的手。”他拿起她的左手細看著,“還疼嗎?”
  她今天中午抽空去醫院換過藥,左手腕仍裹在紗布內,看不出什麽:“醫生說按時吃藥換藥就沒事的。”
  “對不起,你受傷了我也沒馬上趕回來陪你,現在又弄得你擔心。沒什麽的,我跟以安已經基本做好了應對安排。”
  他一向體貼,然而不知怎的,此時他這份體貼弄得甘璐有點兒心酸,她勉強笑道:“沒事,我去放水。”
  尚修文進浴室洗澡,甘璐沒了睡意,開了他的行李箱,將西裝拿出來掛好,需要清洗的衣物放入洗衣籃中,箱子放回儲藏間。一切收拾妥當後,又想起這幾天他不在家,她沒將他的睡衣放入浴室,連忙從衣櫃中拿了一套,送進浴室。隻見尚修文泡在按摩浴缸內,頭仰向後枕著一疊毛巾,眼睛合攏,竟似已經睡著了,那張麵孔寧靜,隻有緊抿的唇邊一條紋路暴露了他的心事重重。
  她放下睡衣,將他脫下的衣服也一一收入洗衣籃內,坐到浴缸邊伸右手試一下水,溫度已經略有些低了:“修文。”
  尚修文睜開眼睛,微微一笑,握住她的右手,放在唇邊輕輕吻著。
  “小心著涼了,趕緊起來,上床去休息。”
  她匆匆掙脫他的手,回了臥室躺下,過了一會,尚修文也走了進來,關了大燈,躺到她身邊,手臂從她身後伸過來,將她抱入懷中,她的背貼合著他的胸,兩人如同兩把扣在一起的湯匙。從前她很喜歡這個親密的姿勢,隻要他伸手過來,她會自動調整姿勢,更加沒有間隙地蜷縮入他懷內,享受完全依偎在他懷中的感覺。然而今天她卻有點兒無法言喻的倦怠,一動也不想動。
  尚修文撩開她的頭發,將嘴唇貼在她的後頸上,輕聲說:“有心事嗎,璐璐?”
  甘璐並不算心事外露的人,可是她的心事似乎從來瞞不過尚修文,她隻得折服於他在這種情況下仍保持著強大的體察能力。
  她輕輕籲了口氣:“要是你這麽煩這麽累的時候,我不能給你分擔,還要端著心事來跟你矯情,自己也會覺得自己過份。可是——”她在他懷中翻身,麵對著他,雙手摟住他的腰,額頭抵住他的下巴,“修文,我不希望我總是從別的途徑知道你的消息,不論是好是壞。”
  她能感覺到尚修文遊移在她背上的手突然停住不動了,他久久不語,她想,既然已經說了,沒理由欲語還休:“我不打算妨礙你處理事情,大概我也沒法給你幫上忙,可是我想,我們是夫妻,總得一起麵對問題吧。”
  “我懂你的意思,”他的聲音低沉地從她頭頂傳來,“璐璐,我並沒有不信任你。隻是事情的發展也出乎我的意料,來得太突然了。我和以安忙於應對,實在沒時間跟你解釋。”
  甘璐心底一沉,她所指的當然不止是今天的突發狀況,可是她能清楚聽出尚修文聲音裏掩飾不住的疲憊,被她的手環住的那個修長身體也是繃緊的,完全不同於他平時躺在床上的放鬆與舒展。
  她不無自責地想:你確實不該選擇今天與他做溝通,至於追問你所不了解的他的過去,今天更不是一個好時間。
  “對不起,我大概是有點兒……情緒周期了。”
  他吻她的額頭:“是我不好,害你擔心了,沒事的,明天會出初步處理結果,以後不管有什麽事,我會先跟你說清楚,免得你著急。”
  “我明白,不早了,睡吧。”
  她不再說什麽,手指探入他睡衣內,替他按摩著身體,他平時很樂於接受她的按摩,此時他卻按住她的手:“別亂動。”
  “哎,我替你放鬆一下而已。”
  “你忘了你的手有傷嗎?”他笑了,一隻手將她的左手抬起來放到枕上,然後突然翻身壓住她:“其實,還有更好的放鬆辦法。”
  她沒料到他還有與她親熱的心情,然而他的熱情來得專注而誘惑,一個接一個的吻,細密落在她的臉上、頸項上。
  她回應他的吻,卻沒法做到如同往常那樣心無旁鶩。她不由自主地睜大眼睛,仿佛想看清正愛撫著她的這個男人。然而在地燈那一點幽暗光線下,她能看到的隻是他在她身上起伏的身體輪廓。
  他的吻變成啃噬吮吸,極盡纏綿熱烈,帶著真實的說服力。在如此滿懷疑惑的時刻,她仍然為他動情了。兩年多的相處,他們早就已經熟悉了彼此的身體,有著完全的默契,無須太多前戲鋪墊。
  當他進入時,她為他徹底展開。幽暗中的攻陷、接納、充實與占有,帶著在寧靜深夜中分外清晰的低微喘息進行,來得強而迅猛。高 潮來臨時,他附在她耳邊,似乎說了一句什麽,可是隔得太近,她反而沒能聽清,側過頭來已經被他的唇吻住,然後是激烈的迸發。
  他抱緊她,一動不動,兩人身體交迭纏繞,他的頭擱在她的頸邊睡著了,她側頭吻他的頭發,突然,他的那句話似乎從某個遲滯的空間溜了出來,重新縈回到她耳內?!?

  第十九章
  隔了一天的下午,校領導打來電話通知甘璐去會客室,說沈思睿的家長過來了,要找她當麵道歉。領導開口,她不能不過去,而且來人不是信和房地產公司的老板就是老板娘,她想她更應該去看看了。
  坐在會客室裏的中年女人是沈思睿的媽媽劉玉蘋,她提來了一個偌大的果籃,正與萬副校長交談著。沈氏夫婦做服裝廠起家,在掘到第N桶金後,沈家興挾著資本轉做地產開發,算是風生水起,劉玉蘋則繼續負責服裝公司的運作,她中等個子,衣著考究,拎了隻闊太的標配大號LV包,待人接物比她女兒沈小娜顯然要世故老練得多。
  甘璐進去後,劉玉蘋起身致歉,說她剛從外地出差回來,便趕到了學校,然後不停批評自己和老公都忙於工作疏於教子,給學校給老師添了麻煩,甘璐隻得相應地不停與她客氣,表示不會計較沈思睿的行為,至於怎麽處理,全由學校決定。
  劉玉蘋突然拿出一個信封,說是賠償醫藥費與營養費,直往她手裏塞,她真正驚到了,連忙說:“心意我領了,但這個我真的不能收。”她單手推辭得十分辛苦,一邊用眼神向萬副校長求援。可是萬副校長在學校倒是很有權威,畢竟知識分子沒有太多與生意人打交道的經驗,隻會在旁邊反複說“不用客氣”,幫忙得完全不得要領。
  甘璐隻得且說且退,一直出了會客室到人來人往的走廊上,態度堅決得十分明確,劉玉蘋才算是收起了信封。
  好容易送走劉玉蘋,甘璐跟萬副校長求饒了:“我隻能說,沈思睿應該不是有意推我,我的傷勢也不嚴重,怎麽處理請領導們決定好了,我都沒意見。看在我帶傷上班沒請假的份上,以後就不用為這事讓家長來找我了。”
  萬副校長嗬嗬直笑:“我不可能因為她道歉得夠誠懇就姑息她兒子,不然校規就成了笑話,哪裏還鎮得住其他學生。行了,你不用管這事了。”
  甘璐回了辦公室,揉一下笑得有點發木的腮,想,這位沈太太很符合她想象的生意人模樣。沒見著沈家興,她並不遺憾,畢竟她完全沒打算貿然介入去跟他們夫婦談什麽。
  正如秦萬豐預言的那樣,安達第二天就被有關部門查封庫存,暫停營業接受調查。
  也正如聶謙所預言的那樣,旭昇在鄰省省城W市招開記者招待會,向媒體說明情況,稱已經主動請當地質監部門介入調查產品質量,隻字不提安達的問題,言下之意當然是沒將信和的指證放在眼裏;尚修文與馮以安這邊則拿出了詳細的供貨合同與每一批次鋼材的質保證明,反過來要求信和提供他們的帳目與進貨紀錄,證明那批鋼筋出自他們的供應。
  有關部門自然是按部就班展開調查,這件事一時陷入了膠著狀態。
  甘璐講出自己的疑問,尚修文倒沒像聶謙那樣好笑,而是很有耐心地跟她解釋:“旭昇的質管部門由二姐夫負責,他做事認真,產品質量一向有保證,應該不會出現這種情況。但這件事經媒體報道後,已經對產品銷售造成了重大影響,不能不盡力撇清。目前不是推卸責任,隻是我和以安跟信和隻有生意往來,沒有個人恩怨,我舅舅更沒跟他直接打過交道。信和這次行動的目的誰也說不清楚,隻能見招拆招,看老沈下一步棋怎麽走。”
  然而沈家興還沒出招,尚修文就告訴甘璐,差不多在旭昇的記者招待會結束的第三天,鄰省就出了幾乎版本相同的問題,甚至更嚴重一點兒,那邊的省質檢部門已經介入調查,他得趕過去幫著舅舅處理。
  甘璐想,這是不是意味著旭昇的產品確實有問題,安達隻是被動卷入,並沒什麽責任。
  她與吳昌智隻見過幾麵而已,當然更關心的是自己丈夫公司的命運。然而吳麗君與尚修文都麵色嚴峻,她想以他們兄妹、舅甥之親,自己到底是個外人,這想法來得未免有些自私,她並不說什麽,馬上去給他收拾了行李,送他出門。
  接下來的時間,馮以安留在公司配合調查,尚修文則不時在本地與 J市之間往返忙碌。他每次回來後,不等甘璐發問,便會主動告訴她事情的進展,他說得並不算詳細,可是簡明扼要。她想,至少他聽進去了她的話,誠意已經表現了出來,眼下她沒什麽可說的了。
  來自西伯利亞的寒潮隨著天氣預報如期來至,氣溫驟然下降,本地在一夜之間正式入冬,冷雨下得淅淅瀝瀝,大有綿綿不絕之勢,過了一天,索性下起了小雪。街上的行人全換上了厚厚冬裝,撐傘低頭疾行。
  甘璐按學校的通知,去電視台演播廳通加教育頻道錄製青年教師教學技能大賽的複賽。
  比賽本身便有緊張氣氛,又前所未有地搬到電視台來做,有聚光燈打著、有攝像機對著、有現場編導指揮、有主持人口惹懸河串場、有跟著編導手勢鼓掌造勢的觀眾,弄得大家都不免有點犯嘀咕:“什麽時候老師也得參加做秀啊?”又有人煩惱地說:“教育頻道根本沒觀眾沒收視率,平常隻翻來覆去放點兒卡通片哄學齡前兒童,弄這個有什麽意義。”
  說歸說,領導做的安排誰也沒法違背。輪到甘璐上場時,她一眼看到錢佳西已經不聲不響坐到前排一個位置上,笑眯眯對著她鼓掌,她倒一下放鬆了下來。回答了主持人千篇一律的問題後,她有條不紊地開始說課,發揮得十分穩定,講完後隻見錢?鹽髀氏榷運??鵒舜竽粗浮?
  這個節目隻是錄製,並不當場評獎頒獎,據說等獎項確定後,獲獎者還得來演播廳一次,接受頒獎,才算錄完整個節目,然後安排播放。甘璐並不關心這些,隻慶幸總算完成了學校交的任務,至於得不得獎,就不是她操心的事了。
  出了演播廳後,錢佳西與甘璐約好去吃泰國菜,兩個人撐了傘站在電視台後門外麵樹下等出租車。照錢佳西的說法,這個時間正好是本地出租車司機交班,站在熱鬧的前門候到車的機率要遠小於後門。她們正閑聊間,錢佳西一抬下巴,說:“哎,真受不了她這個拽得比一線明星還有架勢的樣子。”
  甘璐順她視線看過去,飄飄灑灑的小雪飛揚之間,一個身材高挑,美豔動人的女子從後門走出來,正是她們的學姐李思碧。雖然做為電視台主持人,她並沒取得太大成就,但至少在這個城市還是混了個臉熟。她從臉上那種渾不在意的神態到目不斜視的走路姿勢,都是顯然知道別人肯定會注視自己,卻完全無視別人注視的那種,的確正如錢佳西所說,不是明星,勝似明星。
  李思碧從學校到電視台一向自視頗高,傲氣寫在臉上。甘璐跟她素無往來,當然不會主動做粉絲狀去跟她搭訕。錢佳西雖然既是她學妹又是同事,可是實在厭煩她的目無下塵,對她沒什麽好感,平時在台裏迎麵碰到,也不過是淡淡打個招呼。
  甘璐正要說話,錢佳西突然小小地吹聲口哨:“快看,傳說中李思碧的新任裙下之臣。”
  “又是你們台裏的八卦吧。”畢竟隻是省會城市,至少報紙不會關注本地電視台一個不算熱門的主持人動向。
  錢佳西嗬嗬一笑:“是呀,台裏都說她最近跟某位開保時捷911的神秘人士過從甚密。哎,奇怪,這車子很有麵子也很出風頭了,怎麽李大美人倒玩兒起了低調,隻到後門這裏靜悄悄上車。”
  甘璐定睛一看,突然有點兒張口結舌不知道說什麽好了,連忙將傘壓低一點兒遮住自己。
  李思碧她固然認識,而那輛拉風的銀灰色保時捷911從懸掛的鄰省車牌一直到到車主人也都是她熟識的:邁步從車上下來,替李思碧開門,親昵擁她上車,然後駕車絕塵而去的那個男人穿著深灰色西裝,中等身材,有一張玩世不恭裏透著精明的麵孔,正是尚修文的表哥吳畏。
  甘璐婚後與尚修文又去過一次J市,與吳昌智一家一塊兒吃飯,算是親戚見麵,正是在飯桌上第一次見到了之前隻聞其聲的吳畏。
  吳畏到得最晚。看得出他母親與兩個姐姐對他十分溺愛,兩個姐夫都在旭昇任職,並且職位在他之下,自然不可能說他什麽,老父老母則對他無可奈何。而他的妻子陳雨菲專注於和保姆一塊對付才半歲多的兒子,一會兒喂奶,一會兒換尿布,連吃飯都不安生,顯然更沒空去管束他。他隻拿一根手指頭逗了逗兒子,便大模大樣坐下,完全不理會他父親對他遲到的不滿。
  他對家人態度不過爾爾,不過對尚修文還是很給麵子的,主動跟他解釋臨時有點兒事耽擱了。尚修文做了介紹後,他掃一眼甘璐,客氣地打招呼:“修文作風比較洋派,都不肯好好辦個婚禮,到今天才見到弟妹。”
  她當然隻禮貌地笑一笑,並不說什麽,由尚修文去應付他。
  後來吳畏到這邊出差,例必會與尚修文全家吃飯,看得出他倒是很敬畏吳麗君,並沒有在父親麵前的滿不在乎。吳麗君向來沒有細細嘮叨的習慣,隻在某一次坐在一起時嚴厲地說:“你的荒唐事我可聽得不算少,你也是過了30歲、有妻有子有家庭有事業的人了,難不成還得姑姑來教訓你。”
  吳畏諾諾連聲:“姑姑,那是他們跟您亂講,您問問修文就知道,現在我忙得要命,管著所有的銷售業務,哪兒還有空荒唐。”
  修文沒有給他作證的意思,隻懶懶靠在椅子上,拿起茶杯淺淺抿了一口。吳麗君哼一聲,也沒有再說什麽。
  事後甘璐隨口問尚修文:“你這表哥有了兒子還那麽風流嗎?”
  尚修文聳聳肩:“照我的估計,他哪怕有了孫子,大概也還是這個德性。”
  甘璐不免失笑,又困惑不已:“我搞不明白啊,他太太長得那麽漂亮,兒子那麽可愛,外麵真就好玩得讓他樂不思歸嗎?”然後又看向尚修文,“是不是男人天生沒法滿足於簡單的家庭生活?”
  “不許挖陷阱給我跳。”尚修文開玩笑地捏一下她的鼻子,“我不一樣,我是熱愛家庭生活的男人,而且還是一名妻奴。”
  甘璐嗤之以鼻:“大爺你在家裏油瓶倒了也不帶扶的,有你這樣的妻奴嗎?”
  “那是因為油瓶全被你放得好好的,我沒表現的機會而已。”他突然抱住她,認真看著她的眼睛,“璐璐,你如果給我生了孩子,我肯定不光是妻奴,還會是戀家狂。”
  那是他頭一次跟她說到生孩子的事,她臉紅,卻也當真心裏一動,再沒空去理會他那個風流的表哥了。
  現在看來,吳畏年方33歲,正當盛年,離抱孫子為時尚早,在風流的道路上還大可以肆意狂奔,隻是跨省招惹上了這邊的電視台節目主持人,還是她認識的學姐,未免有些出乎意料。
  錢佳西經常帶著點兒嘲笑的口氣講他們台裏的各種離奇緋聞,甘璐聽得匪夷所思,完全想象不到這些事不是發生在報紙八卦版,而是每天上演在自己朋友身邊。她不得不時時借用某人的名言做點評:“貴圈真亂。” 錢佳西則回回都是一本正經地點頭同意:“?娜憤?伊說愣?!?
  看著那輛車迅速消失在街道上的車流之中,甘璐想,不知道李思碧清不清楚,這位駕著保時捷911而來的王子是有家室的,不過這不是她關心的事了。
  隻有一點讓她深感納悶,最近尚修文為了旭昇的事往返兩地之間,行色匆匆,十分疲憊,今天還留在J市那邊沒回來。怎麽這位正牌的旭昇副總兼接班人看上去倒是神態一派悠閑,可以開車幾個小時過來泡妞?更不要說按錢佳西的說法,他與李思碧最近都交往頻繁,想必花在本地的時間著實不少。
  錢佳西是看過頭天本地報紙上登的一篇美食介紹慕名而來吃泰國菜的。這家餐館並不大,裝修得非常有東南亞風情,隨處放著大象木雕,用來分隔空間的鏤花屏風精巧細致,藤製的靠椅上擺著色彩濃豔的泰絲靠墊,服務員穿著泰國傳統服裝輕巧來去,泰式音樂響得若有還無,讓人感覺很放鬆。不過等她們兩人點的菜一樣樣送上來後,錢佳西便開始嘀咕了。
  “這個寫推薦專欄的家夥肯定拿了回扣,吹得倒是天花亂墜,哄了這麽多人撲過來,可味道也太一般了吧。”
  她一邊吃一邊評論著:炭烤豬頸肉有點兒老,嚼起來很費勁;加了青咖喱與白茄的牛肉有股子奇怪的藥味;冬陰功湯酸中帶辣,聞著都有點兒衝,估計如果感冒鼻塞了來喝,應該能起到治療效果……
  甘璐瞪她:“你這樣太影響我食欲了,又不是要你來做米其林餐館指南,已經點了的菜,不好好吃就是浪費。”
  “不能因為點了就要勉強自己叫好。”錢佳西語重心長地說,“那是將就,是對自己不負責任,我一向堅持認為,對飲食的態度在某種程度上也能反映你的人生態度。”
  “少跟我賣弄你的理論。西米露不錯,你嚐點兒。”
  “太甜太膩了。”
  “哎,你是不是跟男朋友鬧別扭了,平時沒這麽挑剔啊。”
  “我們分手了。這青檸烤魚味道隻能算不過不失。”
  甘璐對她把這兩件事用同樣的腔調說出來非常無語:“還是那個什麽價值觀的問題嗎?我說,我們兩個的價值觀就很不一樣,也沒妨礙你當我損友這麽多年啊。”
  錢佳西壞笑:“璐璐,我要是男人,我一定娶你。你要是肯的話,咱倆斷背過一輩子也行。我覺得我們不一樣得完全不膈應,反倒非常互補。”
  “互補你個頭啊,我抱著你嫌硌得慌。”甘璐不客氣地說,“你現在骨感得快成仙了,拜托你好好吃東西行不行。”
  錢佳西比甘璐矮5公分,堪堪159公分高,一直對外宣稱自己有160,她不足45公斤,確實瘦得可以。不過她向來很滿意自己的體重,一點兒也不受打擊,此時笑得更加賊忒兮兮,湊甘璐近一點兒:“我覺得你最近肯定被你家尚修文滋潤得很好,於是嫌棄我了。”
  甘璐咬牙恨道:“你個死女人,還能不能更無厘頭一點?這是公眾場合好不好,胡說些什麽啊。”
  “我說實話嘛,你看你,口裏跟我說尚修文的公司碰到了問題,可又沒什麽著急的表情,眼角眉梢都帶著春色,氣色更是好得不行。”
  甘璐頓時啞口無言,她不知道這樣私密的事居然能這樣直觀地反映到麵孔上被人看出來。沒錯,尚修文最近很忙,可是對她一點兒也沒有冷落,隻要趕回家,他對她的需索與熱情反倒高於從前。她遲疑一下,撫自己的臉:“這個,真的和平時不一樣嗎?”
  “看看你這此地無銀的樣子。”錢佳西嘖嘖連聲,“不用說就是被我說中了。”
  甘璐正要說話,一抬頭,卻是一怔,不由暗自嘀咕,居然又碰到了熟人。隻見她的同事江小琳與一個30餘歲、舉止沉穩的男人一塊走了進來,本來這一點也不出奇,可是那男人手上還牽著一個隻有5、6歲的小女孩,三個人由服務員帶位向她這邊走來,江小琳也同時看到了甘璐,一向舉止沉穩的她突然一下臉漲得通紅。
  服務員將他們帶到了餐館內唯一的空桌邊,恰巧與甘璐這一桌緊鄰。他們落座,隻聽到那男人拿了菜單征求意見,江小琳並不怎麽說話,那小女孩則不停地問這問那,她聲音清脆,口齒伶俐,把服務員逗得抿嘴直樂。錢佳西的座位與小女孩挨著,聽了幾句童稚言語,也不禁好笑,轉頭去逗她,兩人居然一下對答起來,好不熱鬧。
  那男人隻含笑看著女兒,表情是寵溺縱容的。然而坐在他身邊江小琳的局促尷尬之態落在甘璐眼內,她想何必坐在這裏讓人家飯都吃不好,於是舉手招服務員過來結帳,錢佳西不免奇怪:“你剛剛還吃得很奮勇,怎麽突然要走?”
  “我想起來還有點兒事,我們先走吧。”甘璐快快將鈔票遞給服務員,抓起錢佳西的皮包塞到她手裏。
  錢佳西意猶未盡地與小女孩互道“再見”,隨她走出來,一邊抱怨:“菜又不好吃,好容易來個漂亮小姑娘可以讓我這怪阿姨逗逗,你又說有事要走。你老公不是過兩天才回嗎,幹嘛急著回去?哎,對了,你將來要是生了孩子,認我當幹媽吧。我想想,是要幹兒子好呢,還是幹女兒好。要不,你生龍鳳胎得了,一步到位,我可以左擁右抱,多好。”
  甘璐的臉可疑地一紅,錢佳西一下看到了,大笑道:“難道我今天成了鐵口神斷,又說中了——莫非你已經有了?”
  “我有你個頭,你少胡說八道了。”一輛出租車停在她們麵前,甘璐拉開車門,將錢佳西塞了進去,“再見。”

  第二十章
  甘璐臉紅,隻是因為今年暑期在海邊度假時,尚修文曾經跟她說過差不多相同的話。
  那天深夜,她經不住他的一再廝纏誘哄,到底半推半就,與他走上了海邊度假村房間的對海陽台。帶著腥鹹味道的海風迎麵吹來,他從她身後抱住她,灼熱的嘴唇遊移在她頸項與肩上。
  甘博思想保守,隻要不喝醉,對女兒的教養十分嚴格,她從小到大都行為謹慎,更別提當了老師,得加倍檢點言行。與尚修文結婚後,她被他一點點教化引誘,才算慢慢在他麵前放開了拘謹。可是後來搬去與婆婆住一塊兒,她時刻提醒自己注意,不要在長輩麵前顯得輕浮。
  像這樣在室外露天環境下親熱,她完全不習慣,不免膽戰心驚,一邊閃避他撩開她睡衣的手,一邊緊張地看四下。
  其實這裏的陽台內凹進來,正對著漲潮的大海,除非有人此刻遠遠站在沙灘上,拿了帶夜視功能的望遠鏡才有可能窺視到他們。
  那份放縱與緊張感帶來的刺激意味洶湧如海浪,讓她既快樂又有點兒莫名的羞恥感,當高 潮如同有節奏拍擊著沙灘的潮汐一樣到來時,她隻得死死咬住他的胳膊,阻止自己叫出聲來。
  那樣極致的興奮後,兩個人一時並無睡意,躺在陽台沙灘椅上看著滿天的繁星。尚修文懶洋洋地說:“如果有了孩子,倒可以參照你的取名方式。”
  她被逗樂了:“你不要這樣敷衍好不好,叫尚甘,會不會很古怪?”
  他摸下巴想一下:“好象是不大順口,等我再想想。”
  她問他:“你喜歡男孩還是女孩?”
  “隻要是我們的孩子,我都喜歡,不過最好你能生龍鳳胎,一男一女,那就太完美了。”
  她嗤笑:“喂,真貪心,你家跟我家上溯三代,都沒生雙胞胎的遺傳,居然一開口就要求龍鳳胎了。”
  他抱緊她,也笑了:“我一個晚上多努力兩次,也許遊到終點的小蝌蚪會多點兒,生雙胞胎甚至多胞胎都不是沒可能的。”
  她先是茫然,待會意過來,羞得臉孔通紅:“沒見過你這麽色的。”
  “什麽叫色,我這是有充分科學依據和理論基礎的。”他笑著再度逼近她。
  他們兩個人當時都算得上心無旁鶩,全心期待著孩子的到來。如果那次懷孕了,那個假期連帶結果堪稱多少圓滿,將是他們記憶中最浪漫的珍藏了。
  而現在,天氣嚴寒,馬上新的一年將要到來。尚修文再次提出想要孩子,她卻是遲疑的。
  這段時間,尚修文往來奔波,在家的時間並不算多。在他主動告訴她事情的進展後,她發現她很難再開口詢問那些沉澱在她心底的疑團了。
  你的丈夫一方麵正麵對他職業上的低潮,另一方麵還要去處理他家人事業上的危機,你能做的不過是貢獻一雙耳朵聽著,替他按摩身體,給他做點宵夜,卻沒法提出任何建議,給予任何幫助。你怎麽可能在這個時候去盤問他:你過去做過些什麽事?到過哪些地方?你以前是不是生活得十分奢侈?你與前女友共同經過什麽樣的日子?你們親密到了什麽程度?
  這樣反躬一問,她的確不認為現在是探究什麽的好時機。尤其最後一個問題,實在太隱秘太敏感,她覺得僅憑婆婆的一句話,自己完全沒有勇氣開口去問。
  更何況,尚修文對她比從前更為親密。
  他似乎絲毫沒把遇到的事情放在心上,與她的交流多與從前,在床上更是保持著對她的熱情與需索。
  意誌也許能主宰行為,而身體語言從來沒法說謊。當他在她身上起伏,或者將她環抱著,讓她掌握主動時,他們兩人都是滿懷興奮和投入,盡情享受著彼此的愛撫。
  然而,這樣的兩情繾綣、心神蕩漾之下,甘璐卻發現自己沒法回應丈夫要一個孩子的要求了。
  一方麵,她並不能說服自己放下所有心事,恢複到從前沒有掛礙的狀態;另一方麵,尚修文的公司麵臨變數,前途未卜,她不認為現在算是要孩子的好時機,她決定權當沒有聽到他的那次耳邊呢喃,等生活安定一些再說。
  第二天下午,甘璐照常上完課回來,其他老師都有課或者有事,辦公室隻有她一個人。她拿出抽屜裏的一個密封瓶,正打算打開,江小琳走了進來。
  “這是藥嗎?”
  “算是藥吧,一個中醫開出的清咽利嗓藥方,配了烏梅肉、沙參、元參、生甘草、麥冬、桔梗等幾種藥材,每天泡一點喝下去,據說對咽炎有好處,味道也還湊合。你要不要試試?”
  江小琳笑著搖頭謝絕:“謝謝,不用了。”
  甘璐衝泡了一杯,放在旁邊。她從教時間不算長,可是一樣有了教師最常見的職業病:慢性咽炎。相比其他老教師,她的症狀還算輕微,買來這幾樣藥材,按比例搗碎混勻,裝在一個密封的瓶子裏,每日3次取一點出來,用沸水衝泡喝下去,效果不明顯,可至少對自己時時不舒服的嗓子是個安慰了。
  她的同事們各有各的不適,失眠、神經衰弱、聲帶小結、腰椎、頸椎問題、腿部靜脈曲張……不一而足,大家自憐自傷的同時,也各有各的招數,有人泡西洋參片、有人泡紅棗枸杞、有人泡羅漢果,有人泡胖大海,有人衝蜂蜜橄欖茶。
  隻有江小琳,杯子裏永遠是白開水。她住在學校為單身教師提供的集體公寓內,從衣著到飲食都十分簡樸。在師大附中這個老師普遍待遇與壓力同時高於其他中學的地方,江小琳的工作努力程度和生活清苦程度都同樣引人注目。
  她公事公辦地跟甘璐商量接下來期末考試前的課程安排,談完正事後,她卻沒有像往常那樣立刻起身告辭,臉上現出躊躇之色。
  甘璐微微一笑:“江老師,出外吃飯碰到朋友熟人很平常。”
  江小琳也笑了,可是並沒如釋重負的樣子,笑容中倒是微帶苦澀之意:“我不是來封你的嘴,甘老師,你一向不愛管人閑事說人閑話,如果我一定要被熟人撞見,我倒寧可那個人是你。”
  甘璐想,以江小琳一向的為人,再加上工作占據她身心的程度,似乎不大可能去與有婦之夫玩婚外情,更別說還帶上那男人的小女兒了。她實在不太明白江小琳話中的含義,隻能笑著說:“你也從來沒議論過我,這就足夠了。”
  “其實我不該怕人看到的。那個男人是學長介紹給我的相親對象,他妻子三年多前病逝了。”
  甘璐略微吃驚,心想哪怕與喪偶的男人約會,也算名正言順,何至於露出那麽尷尬的表情,她不知道說什麽才好。而江小琳似乎已經憋了很長時間,突然願意在這個安靜的辦公室一角講出來。
  “我隻是下不了決心。你看,我快29歲了,相過幾次親,不是人嫌我,就是我嫌人。當然,恐怕還是人嫌我的時候多一點兒,總是見過幾麵後就沒了下文。”江小琳語氣淡淡地說,“我家條件不好,我猜你也知道。父母在老家務農,姐姐嫁了一個各方麵很差的男人,弟弟正在讀研,我的工資一多半得拿去給他們。說實話,我要是男人,我也不會找一個家裏負擔這麽重的妻子。”
  甘璐不願意表露廉價的同情,她猜江小琳對她訴說,也不是想尋求一點兒泛泛的安慰,她隻默默聽著。
  果然江小琳並不看她,自嘲地一笑:“學長好心,給我介紹了這個男人,是公務員,今年 34歲,已經提升了正處,有房子,人品、修養、各方麵條件看上去都很好,如果不是帶著一個小女兒,應該輪不到我的。他不介意我繼續負擔弟弟求學,給父母養老,對我隻有一個要求,以後不要孩子。”
  甘璐吃驚地看著她:“這個要求對女人來講,可是很苛刻過份的。”
  江小琳悵然一笑:“是呀。其實我也不大想要孩子,我拖著那麽多負擔,父母跟姐姐的身體都不好,姐夫很沒用,弟弟學的專業倒是不錯,可現在就業壓力這麽大,以後還有買房子成家的問題。我不知道到哪天才能輕鬆,根本不敢動孩子的念頭。不過一個男人公然這麽要求你,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給父母養老是應該的,不過你姐姐跟弟弟的生活不是你一個人的責任啊,你不能為他們把自己犧牲掉。”
  “你是獨生子女吧,甘老師,你不會懂農村供出一個大學生有多難。當年我姐姐是我家第一個考上大學的人,可是家裏哪湊得齊學費給她。她大哭一場,把錄取通知書收好,跑去廣東鞋廠打工,每天呼吸有毒氣體,給我和弟弟掙學費,一幹七八年,身體全毀了,才算等到我畢業。她也熬成了老姑娘,隻能找個男人草草嫁了。我比她幸運,順利讀完了書,算是有了這份不錯的工作,怎麽可能腆著臉享受完了她的犧牲,然後隻顧自己不管她。至於弟弟,父母寧可我不管他們,也不會答應我不管他們唯一的兒子的,”江小琳平靜地說,臉上那個笑卻來得有點兒慘淡,“唉,我沒跟人說過這些事,現在竟然一下全說出來了,大概有點兒像祥林嫂一樣討厭了吧。”
  “不,我不知道該說什麽,不過,你肯對我說,是信任我。我佩服你,江老師,相比之下,我真沒吃過什麽苦。”
  “跟我姐姐比,我沒資格叫苦啊。”江小琳笑著搖頭,“其實之前還有人給我介紹了一個男人,在銀行工作,跟我的背景簡直一模一樣,從山區苦讀出來,好容易在這城市站住腳,有了一份過得去的工作。隻不過他比我的負擔要小點兒,我和他說起這些艱辛來,相互理解得要命,可真要繼續下去,就都猶豫了。他後來沒跟我聯係,我也明白他的想法,我們要是在一起,那真不是溺水時抓到了木頭,而是綁上了鉛塊,想想就絕望,哪裏還敢繼續下去。你肯定不理解這種感覺的。”
  “我沒經曆過這些,不過我的家境,”甘璐並不打算與人交換苦水,可是既然說到這裏,也隻搖搖頭,“實在說不上好,以前有過不止一次被停電斷水催費的時候。有時一頓飯做到一半,煤氣罐空了,又實在湊不齊錢請人送新的來,隻好讓爸爸把氣罐倒過來,一個勁搖,算是湊合把飯做好。”
  江小琳有點驚異:“你看上去像是一直在優裕環境下長大的孩子。”
  “你不敢跟你姐姐比,我也不敢跟你比,那些也不算苦了。我總覺得,再倒黴的日子也有過去的一天。可是不生孩子,似乎總覺得會有點兒缺憾,你們能再商量一下嗎?”
  “他很堅決,我也不想討價還價,沒意思。我和她女兒相處得還算可以,你也看到了,小姑娘挺可愛的。現在我隻是沒下最後決心,不然碰上熟人也沒什麽了,哈哈。”江小琳打了個哈哈,雖然臉上並無愉快之意,可也沒什麽愁苦表情,似乎在講完後輕鬆了不少,站起了身:“我去做事,謝謝你聽我倒苦水。”
  江小琳走後,甘璐喝著泡好的混合飲料,再次想到尚修文的那句話:“給我生個孩子吧,璐璐。”
  這杯中藥飲料味道複雜,而她心中一時也有點兒百味雜陳。
  她的同事正麵臨著殘酷的生活現實,她麵對的卻是一個在婚姻中再合理不過的要求。
  尚修文從來拿捏分寸掌控主動,每次提出的要求恰好都是她無法或者不願意拒絕的。
  本地下起了罕見的大雪,從窗子望出去,但見天空到道路全是白茫茫一片。甘璐原本擔心尚修文不免會滯留在J市那邊,然而下班時分,她正要去公汽車站,卻聽到身後一聲喇叭響,回頭一看,尚修文開著寶來就在她身後。她趕緊收傘上車,既高興又擔心:“以後這種天氣千萬不要開車趕路。”
  尚修文笑著點頭:“難道不歡迎我回家嗎?”
  “我寧可你晚回來,也不想你有事。啊啊,已經臘月了,不可以亂說話。總之,安全最重要了。”
  尚修文摸一下她的頭發,含笑不語,發動了車子。
  大雪紛紛揚揚而下,被北風吹送得似乎一天一地蹁躚飛舞。甘璐看著前方驚歎:“我好象沒看過本地下這麽大雪。”
  “是呀,J市那邊接近山區,大雪比較常見一些,稍等一下。”尚修文突然將車停靠到路邊,下了車。
  甘璐隻見他冒雪繞過車頭踏上人行道,似乎去了後麵不遠處一家小鋪子,雪花遮擋視線,她等了足有五六分鍾,才看見他匆匆回來,甘璐連忙給他撣著頭上肩上的雪花:“你倒是拿上傘啊。”
  他笑著拿下她的手,遞給她一個紙袋。她打開一看,是猶自冒著熱氣的一份芝士焗白薯。這是本地突然興起的一種小食,把以前街頭常見的烤白薯做了改良,用錫箔紙包著白薯泥,加上芝士烘烤。這種中西合璧的做法起到了化平淡為神奇的效果,非常美味而且風行。做這個的小店門前經常大排長龍,甘璐與尚修文在初冬逛街時,他曾幫她排隊買過,沒想到今天如此惡劣的天氣,他還記得去買這個給她。
  “趁熱吃。”
  甘璐拿了小勺大口吃著,那樣的香甜氣息彌漫在小小的車廂內,似乎從她的舌尖一直延伸到心底。尚修文開著車,偶爾含著笑意看她一眼,她挖一勺要喂給她,他卻搖頭,停到一處紅燈前,用手指輕輕拂去沾在她嘴角的一點,放在自己口中,這個纏綿曖昧的手勢讓她心頭一蕩。
  回到家後,一家人吃完飯,尚修文告訴甘璐公司下一步安排時,她驚呆了,可是同樣坐在旁邊的婆婆吳麗君十分鎮定,顯然已經預先知道了。
  “這就是說,安達承擔這件事的全部責任?”她不確定地問。
  “不是這樣的,璐璐,我和舅舅商量以後,不能讓這件事曠日持久地拖下去,那樣對於旭昇的生產和經營影響太大,造成的損失不可估量。一方麵,要配合調查,另一方麵,隻有采取主動措施。”
  尚修文說的主動措施是指旭昇當天在鄰省省會再次召開記者招待會,宣布將成立兩個銷售分公司,直接管理兩省銷售,收回所有曾下放給代理商的代理權。吳昌智以董事長的身份出席記者招待會並接受采訪,痛陳他將一個破產國營鋼鐵企業收購進行改製後的艱苦經營之路,表示將進一步完善企業管理,堵住漏洞,更好地承擔社會責任,努力理順建築用鋼材市場的混亂局麵。
  這次記者招待會內容已經迅速見諸鄰省報紙顯要版麵,本地媒體登載的篇幅雖小,可內容一樣看得是出正麵報道。
  然而甘璐並不關心旭昇的公關,她直截了當地問:“修文,這差不多意味著旭昇將責任推給了代理商,對不對?安達接下來該怎麽辦?”
  吳麗君站起了身,淡淡地說:“處理事情得分輕重緩急,旭昇的經營一旦出現問題,就不好收拾了。修文,你跟以安把這邊的事處理好。”
  她徑直回了房間,甘璐好不惱火,回頭看著尚修文,尚修文笑了,帶點兒無可奈何:“璐璐,不是你想的那樣,我並沒有替旭昇背黑鍋,而且安達不是我一個人的,就算我肯,以安也沒理由陪著我捱這份義氣對不對。”
  “現在明擺著得有人出來認那批質量低劣的鋼筋的帳吧。旭昇已經撇清了自己,鄰省的事想必他們也搞得定,那邊邊信和的指證似乎隻能落在安達的頭上了,加上旭昇這麽高調宣布取消代理權,簡直已經坐實了安達的罪名,難道我推理得不對嗎?”
  “娶個喜歡看推理小說的太太可真得當心。”尚修文仍然笑著,“沒錯,你的思路是正確的,但我不可能讓安達為一個不存在的罪名買單。旭昇設立銷售公司的事其實很早就提上了議事日程,也是發展的必然。這一招過後,操縱信和指證的不管是誰,都會另想辦法了。”
  “你還是沒說到我最關心的問題,修文,你和你的公司怎麽辦?”
  “一邊配合調查,一邊清理債務。”
  甘璐心底一涼,實在不理解他口氣怎麽會如此輕鬆:“好吧,別讓我推理了,這是說公司會結束經營對不對?”
  尚修文握住她的手:“別擔心,璐璐,以安會在這件事結束後,正式出任旭昇在本省銷售公司的總經理,他負責的範圍基本和原來相同,安達所有的員工隻要願意,都可以到那邊做相應的工作。”
  “那你呢?”
  “我大概得失業賦閑一段時間了。”尚修文笑吟吟看著她,嘴角帶著戲謔之意,目光卻深邃得讓她完全不能捉摸,“太太,這段時間我得靠你來養,你不會嫌棄我吧。”
  甘璐哭笑不得:“那辭了鍾點工,你幹她的活吧,我養你沒問題。”
  尚修文大笑:“你倒是真不講客氣,一點也不說勵誌的話安慰我,讓我放寬心,你會做我的堅強後盾,出現什麽情況都不怕。”
  “明擺著你胸有成竹了,我來做賢內助狀給你助興也沒什麽意思。”甘璐怏怏地說,掙脫他的手,“我收拾碗,先去?縛瘟恕!?

  第二十一章
  甘璐和往常一樣,收拾完桌子和房間,直接上樓,坐到書房,攤開教材與教案備課。過了一會,尚修文也上來了,拉起她陪自己坐到沙發上,閑閑地問:“不開心了嗎?”
  “我沒法開心,修文,失業不算大問題,大不了找新的工作,重新開始。可是我不喜歡這件事的處理方式。”
  “這件事遠沒有結束,璐璐,不管操縱這事的人圖謀的是什麽,他們都不會就此打住。”尚修文收斂了笑意,認真看著妻子,“至於我,我不是無原則為舅舅的利益做自我犧牲。”
  甘璐悶悶不樂地說:“當然,你們是親人,也說不上犧牲。”
  “我不是這個意思。做代理商收入穩定,沒太大風險,但也沒有很大的發展空間。當初做一行,我沒有什麽長遠打算,隻能算打發日子。”
  “在那麽年輕的時候就開始決定打發日子嗎?”
  “是呀,沒目標的人很容易這樣。”尚修文淡淡地說。
  甘璐不免詫異。當然,她從一認識尚修文,就注意到了他的那點兒懶散,可是他的慵懶一向隻是神態上的,從來沒有表現為生活中的無所事事,她覺得沒什麽可大驚小怪的。可是他這樣坦承打發日子,卻實在讓她有些無法接受。尚修文注意到她的表情,伸手握住她的手。
  “你沒法接受一個沒目標的人,對嗎?”
  “我總覺得,隻有經曆過一切才有資格不再為自己設定目標,修文,你不至於對我們的生活再沒什麽期待了吧。”
  “當然不是,那是以前的事了。決定結婚以後,我的想法就不一樣了。現在再去負責旭昇在本地的銷售公司,對我吸引力也不大。我閑散的時間已經很長了,璐璐,從去年開始,我就打算為了你,也是為了我們倆振作起來。”
  甘璐疑惑地看著他:“結束公司算是振作的開始嗎?”
  “我早就想逐漸從安達脫身,眼下正好是個契機。協助舅舅把這件事處理完了以後,我會為我們的將來考慮,選擇一個合適的項目重新開始。畢竟生活不穩定,我也沒權利讓你安心和我過日子,更沒可能讓你安心答應生孩子。”
  尚修文頭次講到他對未來的詳細計劃,言辭懇切,甘璐被觸動了:“修文,你應該知道,我一向並不要求你一定要做到什麽程度,賺多少錢。現在的生活我已經很滿意了。失業也不是問題,我隻是不喜歡你隨隨便便就為舅舅結束自己做了幾年的事業。”
  “我明白,我不會隨隨便便的。”他笑著搖搖頭,“我一個人,過成什麽樣都行,可是,有了你之後,是不一樣的。”
  他凝視她的目光中滿含溫柔,嘴角略微勾起,隻是一個淺淺的笑意,卻似乎蘊含了無限深意在內。他平時沒太多表情,然而從來隻要一流露出懇切之意,就有十足的說服力。甘璐無數次為他的笑容眩惑,此時再度有被擊中的感覺,心加快了跳動,一時竟然忘了剛才講到了什麽。她努力收攝心神:“如果你已經有了目標,我總是支持你的。這兩年我存了一些錢,如果你需要用,隻管跟我說。”
  尚修文仍然笑著,帶著一點惆悵的表情:“放心,遠遠沒到要動用你私房錢的地步。我說過,養家糊口是我的責任,不用你操心。”
  甘璐靠在他懷中,把玩著他襯衫的紐扣,半晌不語。
  “想什麽呢?”
  “你的工作我也幫不上什麽忙,你一叫我別操心,我就當真不操心了。你會不會覺得我不夠關心你?”
  尚修文一怔,隨即大笑了,他笑得樂不可支,甘璐惱了,使勁推一下他的胸:“我難得檢討一下自己有沒盡到妻子的職責,有這麽好笑嗎?”
  “不是,我突然想到以安講的一句話了。”尚修文勉強忍住笑,做思考狀,搖一搖頭,“不行,這句話不能講給太太聽。”
  甘璐被勾起好奇,雙手勾住他的脖子,膩到他身上,笑眯眯地問:“是不是你們男人愛講的黃色笑話?”
  “你現在很不純潔啊甘老師,怎麽一下就想到黃色笑話上去了?而且以安這麽講氣質講品味的人怎麽會講黃色笑話?”尚修文調侃地看著她。
  “那有什麽不能講給我聽的?”
  “其實那句話很嚴肅啊。公司前任秘書王小姐很喜歡以安,看他失戀,終於鼓起勇氣向他表白了。他很意外,馬上斷然拒絕了,結果王小姐傷心辭職,連工作也不交接,丟下了一大攤事。我一邊手忙腳亂招聘新秘書,一邊罵他不夠委婉。他跟我說,有的男人喜歡把女朋友當秘書用,有的男人喜歡把秘書當女朋友用,他認為這樣都不好,他比較喜歡女朋友是女朋友,秘書是秘書。”
  甘璐也忍不住失笑:“這樣對待一個表白的女孩子,好象不夠厚道吧。”
  “這種事上,不誠實才是最大的不厚道。”
  甘璐承認他說得有道理,可是又疑惑:“你怎麽突然想起這個了,難道也有秘書向你表白了嗎?”
  “你可真能聯想,你老公現在正經是個失業的光杆司令了,甚至要回家頂替鍾點工洗碗混口飯吃,哪還有這麽不開眼的秘書來表白啊。”
  “尚先生,你太低估你色相的殺傷力了。”
  尚修文再度被逗樂了:“謝謝你,尚太太,我知道自己還算有一點天然的本錢,很覺得安慰。”
  玩笑歸玩笑,甘璐仍然不解:“以安這句話到底跟我有什麽關係嘛?”
  “很簡單嘛。我同意以安那句話,秘書是秘書,老婆是老婆。你是我太太,不是非得像秘書一樣,了解我的日程、工作,無微不至過問我一舉一動,才算是盡到了妻子的職責。”尚修文漫不經心地說,手指插進她頭發裏梳理著,“像現在這樣,我就很開心了。”
  甘璐雙手環住他的腰,心裏暖洋洋的,突然又想起一件事:“你這樣忙前忙後,舅舅也去主持記者招待會了。你三哥在幹什麽呢?”
  “他嘛——”尚修文聳聳肩,“他行蹤一向神秘,經常幾天不見人影。這次居然要求放下那邊的工作,過來主持本地的銷售,被舅舅臭罵了一通。”
  甘璐忍不住哈哈一笑,把上周和錢佳西一塊在電視台後門看到的情形告訴丈夫。尚修文聽得似乎有點兒意外,頓時皺緊了眉頭。
  甘璐笑著下結論:“我猜他要求過來,倒不見得是對本地銷售很關心。”
  “他真是死性不改,據說表嫂已經和他大吵了幾場了,現在又惹上這種事。”尚修文搖頭歎氣,“唉,舅舅一向重男輕女,兩個表姐夫其實都是能做實事的人,尤其二姐夫,很有才幹,但隻能在公司負責一點兒具體事務,手上股份更是少得可憐,完全不能左右公司的決策。老三的心始終沒放在工作上,現在舅舅年紀也大了,精力不濟,打理旭昇實在是很吃力”
  甘璐突然有些擔心,搖著他的胳膊:“修文,你不許去給你舅舅管理公司,聽到沒有?報酬再高也不行,我不要兩地分居。”
  尚修文伸雙臂抱起她,讓她坐到自己腿上,笑道:“要是我一直找不到合適的工作怎麽辦?你是願意我在家裏閑著,還是願意我去J市?”
  “你不會找不到工作啊,我對你有信心的。”
  “總之就是不願意我去旭昇工作,對嗎?為什麽?”
  甘璐怔了一下:“哼,我怕你去那邊後,受你那個風流的表哥影響。”
  尚修文似笑非笑看著她:“那你跟我一塊兒過去,我接受你全天的監管好不好?”
  甘璐認真想想,還是搖頭:“不行啊修文,我這份工作很穩定,如果我們兩個人都沒一份相對固定的工作和收入,那以後萬一出什麽事就麻煩了,你還得操心柴米油鹽,哪裏能好好考慮做你想做的事。”
  尚修文凝視她,好久不說話,甘璐有點兒奇怪:“怎麽了?你真的想去旭昇工作嗎?”她遲疑一下,“我覺得你並不適合去那,可是如果你一定要去……”
  尚修文抬起她的手放在唇邊:“不,我沒打算去,”他最近因忙碌而略顯清瘦的臉上浮起笑容,眼睛裏閃著光,“我已經說服舅舅,以後會適當引進戰略投資,招聘職業經理人負責具體經營,同時放權給兩個姐夫。他隻需要做好外圍工作,保持與政府部門的溝通就行了。近一段時間,我可能還是不時得去出差,可是璐璐,我不想跟你分開兩地,再怎麽困難,也會過去的。”
  甘璐再次迷失於他的笑容這中,手指從他的唇移到他上彎的嘴角,然後一路向上,撫摸到他眼角邊,幾乎想將他的微笑定格在他麵孔上,同時將自己定格在他這個滿含深情的凝視之中。
  “如果……我是說,如果你想要孩子,我……”她聲音越來越含糊地說,尚修文卻已經完全領會了她的意思,他眼睛一亮,輕輕叫一聲她的名字,俯下頭吻向她。
  甘璐覺得,答應現在要孩子,對不愛衝動的她來講,算是一個少見的衝動時刻。至少在那句話衝口而出之前,她並不認為自己完全下好了決心。
  隻是講完那句話,她並不後悔。在經曆了兩年理智溫和的生活後,她太想留住這段時間夫妻之間的心照與和諧。那個曾經什麽舉動都合理有度的尚修文表現出的熱情讓她吃驚,同時也貪戀。
  她想,他們總歸是要有一個孩子的,如果寶寶在做父親的如此期待之下來到人世,也算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接下來,尚修文除了去J市出差,突然一下清閑了下來。他隻偶爾去公司處理一下往來帳務,督促留守的兩個業務員去結清貨款,大半時間會在家裏書房辦公,電腦、傳真機全開著,儼然成了SOHO一族。
  他解釋他正在考察項目之中,而吳麗君對於兒子的狀態似乎也沒有任何擔心之處,甘璐覺得再要盤問的話,未免會給丈夫帶來心理壓力,再說,尚修文哪怕是在與她交往之初,看似最懶散的時候,也沒耽擱過做事,她想她沒必要操心太多。
  除了尚修文的工作不確定讓甘璐隱隱擔心,接下來的日子過得可算十分平靜,甚至可以加上另一個評語:熱烈。
  這個冬天,本地乃至南方大部分地區都下了罕見的大雪,據說氣溫是近40餘年來的新低,積雪連日不化,城市交通受到很大影響,同事們每天上下班都會抱怨不休,似乎隻有甘璐卻沒有任何怨言,倒是嘴角時時露出微笑。
  尚修文很少出去應酬,不出差時,隻不定時去公司,然後每天下午定時去趟健身房,健身完了以後,順便去學校接甘璐一塊回家。
  晚上,兩人在書房各自忙碌。甘璐到時間先上床看推理小說,他看完文件過來,兩人相擁入睡,外麵寒風呼嘯,室內卻暖意融融,風光旖旎。
  轉眼一學期將近結束,甘璐忙完了期末考試,很鬆了一口氣。這天,尚修文突然說有一個應酬,要帶她一塊兒去。她有些意外,以前尚修文從來沒帶她出席生意上的應酬場合。隻在每年年終時,她會去參加安達給員工和家屬辦的尾牙,大家一起吃個飯,馮以安代表公司現場發紅包,算辭舊迎新盡歡而散。現在安達已經結束了經營,難道還在一起吃散夥飯不成。
  尚修文笑著搖頭:“我工作的事有了眉目,春節後,我會去遠望投資公司上班,今天是遠望高層一塊兒吃年飯,正好讓你見見我將來的同事。”
  他對遠望的介紹十分簡單:“這是家成立了五年的投資公司,很有實力,以前隻做地產投資,前幾個月新聘請了一個海歸總經理,投資領域開始擴大,我看好它的發展前景,以後會去負責一個部門的運作。”
  甘璐對這些投資、發展之類沒什麽概念,隻是她對工作的看法一向傳統,總認為不管是誰,最好有個正式的工作,聽了這個消息自然十分開心。
  她按尚修文的囑咐,精心化好了妝,換了稍微正式的裙裝,然而到了吃飯的地方,發現自己仍然不夠隆重。
  連日大雪下下停停,並沒真正止歇,這天天空仍然飄著雪花,尚修文直接將車駛向了郊外。
  甘璐沒想到,看著冷僻的地方竟有這麽一個吃飯的所在。氣派的院落,門上綴著隨緣會所的招牌,車子駛進去,隻見到處都懸著宮燈,暗紅色燈光印襯著漫天雪花,讓人有點兒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覺。
  停車位上早停滿了各式豪華轎車,尚修文的寶來混在其中很不起眼。他們一下車,馬上有穿著製服的服務生撐了大傘過來。尚修文接過傘,遮住甘璐穿過院子,踏著鋪了紅色地毯的大理石台階上去,裏麵暖氣撲麵而來。甘璐穿得單薄,這才鬆了口氣。
  迎麵是內空很高的大堂,裝修得金碧輝煌,分兩邊上去的樓梯後麵是水幕牆壁,潺潺水聲下麵,連接著樓梯下方的一個貝殼狀水池,錦鯉在裏麵遊來遊去。大堂的左手是全套的民樂團,放著仿製的編鍾、編磬,端坐了彈古箏、琵琶、吹長笛、簫的宮裝少女,正在合奏《彩雲追月》,悠揚樂聲中,不少客人駐足,他們也站定凝神聽著,直到一曲終了,才上樓到訂好的包房。
  包房裏已經坐了十來個人,有男有女,全都衣著正式而入時。尚修文首先將她介紹給遠望投資公司董事長王豐夫婦。王豐看上去40歲出頭,中等個子,頭發修得短短,左鬢邊有一綹觸目的白發,相貌普通,氣勢卻相當搶眼,他太太徐華英30多歲,高挑幹練,穿著樣式簡潔高貴的黑色小禮服裙,尚修文介紹她是本地最大民營企業豐華集團的董事長,名頭似乎比她先生更為響亮一些,甘璐也曾在報紙上看到過這家企業的報道。
  徐華英十分爽朗灑脫:“修文,提那些頭銜幹什麽,今天我就是被王先生帶出來吃飯的王太太。”
  眾人都大笑了,王豐也莞爾一笑:“太太,你實在太給麵子我了。”
  其餘眾人是遠望的股東和高層,尚修文接下來的介紹全是某先生某太太,大家都是帶了妻子一塊兒過來,唯獨年輕的總經理路非是獨自一人,他不到30歲,有一張俊朗的麵孔,氣質沉穩而內斂,十分出眾。
  大家坐下來吃飯,王豐問坐在身邊的路非:“這種天氣還要趕去貴陽嗎?”
  路非微笑點頭:“我已經把近幾天的工作交接好了,請王總體諒我這次因私廢公。”
  徐華英笑了:“路非,我最不讚成男人因公廢私,你隻管去,我從來不插手遠望的事,這個主還是可以替你們董事長做的。”
  “太太,所有的主你都能替我做。”王豐大笑,轉向尚修文,“修文馬上可以過來接手一部分工作,沒事的。”
  “我最近幾天恐怕還得去一趟旭昇那邊。”尚修文笑道,“不過很快回來,不會影響路總交代的事情。”
  路非隔著桌子舉杯致意:“尚總太客氣了,我的私事影響到你的安排,很不好意思。”
  “J市那邊聽說雪也下得很大,今年這個雪災天氣來得真是驚人。”另外一位副總插話說,“影響範圍太廣了。”
  “是呀,”徐華英說,“你們兩個人出門都得注意安全。”
  尚修文和路非都笑著點頭,請她放心。
  接下來席間的交談全是甘璐陌生的生意內容,但除了徐華英見解談吐不讓須眉外,其他女士都顯然插不上言,也都十分謹慎,隻是彼此之間小聲交流一下孩子的教育、購物等生活細節方麵的話題。甘璐大半時間都是聽著,但她並沒有不自在的感覺。她頭次參與到尚修文的工作圈子中來,看著說話雖然不算多,可是在這個場合揮灑自如的丈夫,覺得十分開心。
  吃完飯出來後,尚修文與路非走在一起。
  “貴陽那邊機場據說已經因為大雪封閉了,路總,你打算從哪兒進去?”
  “我明天先動身去廣西,那邊運輸路線據說已經打通了。”
  尚修文點點頭:“好,等你回來再商量旭昇的事不遲,年前應該沒什麽動作了。”
  他們各自上車,甘璐問尚修文:“為什麽你要和這個路總商量旭昇的工作。?
  “遠望有意收購昇一部分股份,我認為這是好事,有助旭昇下一步發展,想盡力促成,但舅舅比較保守,不願意股權外流,這筆交易還在商量之中。”他的車跟在路非的奧迪Q7後麵駛出院子,瞥一眼甘璐,“這種盡講生意、人又都不熟的應酬,我以為你會煩,不過看你今天似乎很高興啊。”
  “是呀,你的老板、同事看上去很不錯,而且你跟他們相處得也很好,我當然為你高興。”
  尚修文笑了,伸手撫一下她的頭發:“你這傻孩子,看到我要上班了,大概鬆了口氣吧。”
  甘璐老實點頭承認:“是啊。”
  “這份工作恐怕也得時常出差,以後就沒現在這麽多時間陪你了。”
  “沒關係,隻要你在本地工作就好。”甘璐笑咪咪地說。
  尚修文開玩笑地說:“你都不問待遇怎麽樣嗎?”
  “到這邊工作收入很不錯的,而且會有一部分股權。我會努力賺錢,給你和我們的孩子最好的生活。”
  尚修文聲音平淡,和平時沒什麽兩樣,甘璐卻已經眼睛略微潮濕了,伸手過去覆在他握方向盤的手上,前方是連日飄揚不肯止息的大雪,所有的車輛都行駛緩慢,她心裏卻隻覺得溫暖而開懷。
  然而甘璐畢竟沒法像從前一樣盡情享受歡愛了。
  尚修文不僅再度戒了煙酒,還買回葉酸,囑咐她按時服用。他從網上查了很多資料,並打印下來。他計算她的排卵期,若有所思地說:“專家的建議居然是過於頻繁會導致質量不高,最好是找準時間一杆入洞,就是說我想那樣生出雙胞胎似乎並不可行。”
  她再次記起那次海濱度假時的對話,不禁大笑,可是很快她就有點兒笑不出來了。
  一向不理家事的尚修文開始吩咐鍾點工製訂每日食譜,不用說,全是網上建議的孕前最佳食譜。第一次聽到他給鍾點工胡姐打電話,她簡直愕然,然而吳麗君卻表現得不動聲色,仿佛完全知道小夫妻倆在做什麽準備工作。
  她看他打印出來的資料,隻見裏麵從夫妻雙方飲食、最佳受孕時間到姿勢無所不包,看得不禁臉紅失笑:“難道全得照做?”
  “那是自然,既然決定了,就得盡可能要個健康的寶寶。”
  這樣細致到瑣碎的尚修文是她陌生的,她陡然有些不安:“修文,如果我沒懷孕,你會不會很失望。”
  他一怔,笑了,神態輕鬆地抱一抱她:“沒懷孕就說明我要繼續努力,有什麽好失望的。”
  話是這麽說,甘璐卻不能不感覺到了心理壓力,到了可以開始使用驗孕棒的時間,她天天早上檢查,看到的始終隻是一條對照線,心情不自覺地失落起來。
  她從來沒料到,尚修文會這麽殷切期望孩子的到來。想到可能會讓他失望,她竟然有點兒不敢想下去的感覺。

  第二十二章
  學校的期末考試結束了,學生和老師都鬆了一口氣。雖然老師的工作還在繼續,寒假沒有正式開始,但畢竟比正常上課要輕鬆了許多。
  甘璐在生理周期後的第三天,獨自去本省最大的醫院——市中心醫院,掛了一個不孕不育的專家門診號,生殖醫療科候診的人多得讓她吃驚,她想不到這個城市竟然有如此多被懷孕生育問題困擾的夫妻。
  辛苦排到她以後,她進了診室,裏麵坐了兩個醫生,中間隔了一個可折疊的白色屏風,雖然不算擠迫,但是很顯然,兩對醫生與求醫人員之間的對話根本沒私密可言,她可以清晰聽見那邊那個年輕的男人囁嚅著回答醫生關於他生理隱私方麵的問題,而他妻子做著補充。
  她隻得放棄羞澀,努力集中心神,小聲說完自己的情況。接待她女醫生40餘歲,戴著黑框眼鏡,有一張不苟言笑的麵孔,脾氣並不算很好,說話硬梆梆的:“我看你也是有知識的年輕女性,應該有點兒常識吧,這種檢查應該夫妻兩人同時來做。”
  “他沒有問題。”甘璐無可奈何地回答。
  那女醫生盯著她,似乎在琢磨這個不尋常回答的含義。
  甘璐強自鎮定:“您按常規該做的檢查給我檢查一次吧,我也查過資料,知道才停止避孕這麽短時間,沒有懷孕也不算不正常,可是,我現在的確很想要孩子,做完了檢查,如果沒什麽問題,至少可以少點兒心理負擔。”
  “現在的病人來看醫生都事先做足功課,隻差指揮醫生做哪些檢查開哪些藥了。你要真查了足夠多的資料,就應該知道不孕不育的因素很複雜,我能給你做的,也隻能是常規檢查。而且,我看你的心理負擔已經不輕了,哪怕是一切正常的夫妻,如果求子心切,心理負擔過重,都可能造成非生理原因的難以懷孕。”
  甘璐知道醫生說得完全正確,但她卻隻能斂首:“還是先做了檢查再說。”
  拒絕了婆婆安排的專家,卻悄悄趁尚修文出差時獨自來醫院,甘璐自己也覺得諷刺,還有幾分難言的羞愧。
  婦檢的過程繁瑣,而且讓人身心都有不適感。她拿著單子,看著前麵排隊的女性,大多數比自己年長,由丈夫陪同前來。大家都神情凝重,少有談笑。她不知道本來該甜蜜的孕育生命的過程怎麽會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一個心理負擔。
  做這個檢查,她隻想讓自己稍微心安一點兒,可是躺上婦檢台,依照醫生的吩咐,大張開雙腿,緊張地等待著器具伸進去,她隻感覺到了心情格外沉重。
  甘璐突然意識到,她其實對於小孩子並沒太大愛好與期待,成長中沒有享受過強烈的母愛,也不認為自己有很強的母性,從前甚至有些抗拒早早要小孩。現在如此急於懷孕,不能不說帶有取悅丈夫,回報他最近的溫柔的成份在內。
  她竟然不能坦然享受來自尚修文的柔情了,這樣能算正常的夫妻相處嗎?
  在他冷靜自持時,她沒有亂過心神,可以鎮定對待他的高深莫測。然而,他現在幾乎表現得完全像個沒有任何心機的男人,她卻有了自己也不願意正視的惴惴不安與患得患失。
  他對她固然不同以往,她對他的感情也似乎在不知不覺中加重了份量。這個意識伴隨著進入她身體的婦檢器具,讓她悚然一驚,她的手指不自覺地抓緊了自己的衣襟下擺。
  拿到所有檢查結果後,那位女醫生告訴她:“就所做的檢查來講,你的生殖係統發育和生理機能未見異常,我個人認為沒必要現在就繼續去做輸卵管通暢?觳欏⒛詵置誆舛ā⒚庖哐Ъ觳楹腿舊?寮觳欏5比唬?綣?慵岢忠?觶?乙裁灰餳?!?
  甘璐疲憊地搖頭,她知道醫生的建議完全合理,那位醫生神色稍霽:“年輕人,放輕鬆一點,女人做母親生命會更完整,不過沒做母親,也並不等於生活就殘缺了。”
  “謝謝您。”
  甘璐走出醫院,外麵連日不停的大雪已經止住,然而鉛灰色的雲層壓得極低,根本沒有放晴的跡象,路邊積雪令行人舉步維艱。
  她拿出手機,打尚修文的電話,他隔了一會兒才接聽:“璐璐,什麽事?”
  “修文,你在幹嘛?”
  “我跟舅舅正在J市經委,跟他們商談冶煉廠兼並的事情。”
  他們兩人一般在晚上通話,她很少在工作時間打他電話,現在頓時覺得有些抱歉:“哦,那你進去談正事吧。”
  “等一下,璐璐。跟他們談得真累,還得被動吸煙,我索性出來換換空氣。你現在在哪裏。”
  她悶悶不樂地說:“在街上呢。”
  “這種天氣逛街嗎?”尚修文柔聲問:“怎麽了,璐璐,是不是不開心?”
  甘璐有些語塞,停了一會兒,嘟噥道:“你這次都去了五天了。”
  “想我了嗎?”
  甘璐“嗯”了一聲。
  “我也想你。”尚修文的聲音帶著笑意傳來,“我還得在這邊待兩天才回來,正好你也放假了,我可以一直在家陪你,到時不許嫌我一天到晚在你眼前晃得很煩。”
  甘璐的臉有些發燒,悄聲說:“你快進去吧,外麵天氣太冷了,小心感冒。”
  “好,你也別一個人亂逛,覺得悶的話找佳西陪你。”
  結束通話,甘璐長長籲出一口氣,似乎要將鬱悶全吐出來,寒冷的空氣吸入肺中,讓她精神一爽。她提醒自己,你有一段磨合得漸入佳境的婚姻,你一定要改變現在的行為,調整心態放輕鬆,再不要每天早上驗孕,一切順其自然,享受好眼前時光。
  隔了兩天,尚修文又一次冒著嚴寒從J市回來,神情凝重,吃完飯後,他先跟母親談了一會,然後上樓,靠到書房沙發上,疲憊地合上眼睛。最近一段時間,他不像從前那樣,在她麵前總是揮灑自如,沒有一絲超出控製的神態流露。他仍然鎮定,可是並不介意流露隱憂。
  甘璐端了自己調製的奶茶上來,看著他略微清瘦的麵孔,不知道該為他現在的表現開心還是擔心——他們的確比從前更親密了,他在她麵前似乎越來越無所顧忌;然而另一方麵,也證明他背負的擔子超出了從前。
  她放下奶茶,走過去坐到他腿上,替他按摩著肩膀:“很累嗎?”
  “有一點兒。”
  “舅舅那邊又有什麽問題嗎?”
  “兼並國營冶煉廠的談判陷入了僵局,億鑫也擺出誌在必得的姿態,他們是省長親自帶隊去北京招商請來的,在地方政府眼裏,帶來了他們衝政績最需要的投資額度,原先傾向於旭昇的幾個部門現在都改為觀望,現在隻剩市經委還明確站在我們這一邊。如果拿不下來冶煉廠,旭昇的產品結構調整計劃就會成本高昂甚至落空。再加上省質監部門遲遲不分布鋼筋質量的抽查結果,銷售一直呈下滑態勢,這些事情湊在一塊,對旭昇的發展很不利。”
  他搖搖頭,似乎要將這些事趕出腦袋,可是嘴角反而露出苦笑:“再加上三哥,最近越來越不像話,時常滯留我們這邊不歸,該他處理的公事堆積如山,表嫂已經聽到風聲,找到我追問是不是他在這邊有了情人,我能說什麽?”
  提到他那個風流的表哥吳畏,甘璐便有點似笑非笑,尚修文看見她這個表情,有些好笑:“是不是佳西又告訴你什麽了?”
  “還真被你說著了。”

  第二十二章
  那天在醫院檢查完畢,跟尚修文通話後,甘璐先去父親家看看他,出來後還是心情鬱悶,於是打錢佳西電話,本來想約她晚上逛街,錢佳西卻說晚上已經有了約會。
  “這麽快就有了新人了嗎?”
  “已婚婦女的口氣真酸,羨慕我自由了吧。”錢佳西取笑她,“雖然我跟你一樣學曆史,可是我一向反對站在廢墟前懷古反複憑吊舊事,人始終要向前看嘛。”
  “好吧,這次再別扯什麽價值觀了。”
  “不會,至少到目前為止,我覺得我跟他價值觀挺一致的。”錢佳西聲音甜蜜,卻不肯繼續說下去了,“哎,我告訴你,我最近約到賀靜宜來做一個訪談節目了,你說我要不要設計一下提問,幫你打聽一下她做為事業型女性的感情生活。”
  甘璐沒好氣地說:“你愛問什麽隨便你,跟我沒關係,反正你們這一行都有狗仔潛質。”
  錢佳西哈哈大笑:“這話打擊麵挺寬的,可是也真接近事實。我們台裏有些人八卦精神之強,簡直令人發指。李思碧的戀情這次來得神龍見首不見尾,和過去風格很不相同,不過台裏已經有好多人看到過那輛保時捷911接送她了,有好事之徒特意去查了牌照號,你猜怎麽著?”
  這還用猜嗎?甘璐心想。她提不起精神地隨口問:“查到什麽了?”
  “車子的主人是J市某民營鋼鐵公司老板的太子爺,身家雄厚。隻不過,”錢佳西戲劇化地停頓一下,“人家早就有妻有子了。”
  甘璐隻幹巴巴地“哦”了一聲,錢佳西對她這麽平淡的反應很不滿意:“喂,難道你早猜到了嗎?”
  “吊著金龜了沒必要遮遮掩掩呀,照一般推理來講,她又不是當紅明星,沒有狗仔成天蹲守香閨偷拍,如果這麽謹慎,不是對這個男人不算滿意,就是這段關?的殼安荒薌?狻!?
  錢佳西大笑:“你沒白看那麽多推理小說嘛。”
  “你們台裏對她跟已婚男人來往怎麽看?”甘璐倒動了一點好奇心。
  “什麽樣的戀愛,不管見不見得光,在這些人眼裏,都不過是一段八卦罷了。不過李思碧平時的人緣可不怎麽好,等著看她出醜的人我相信不會少。”
  甘璐把從錢佳西那兒聽來的這段八卦講給尚修文聽,他隻苦笑:“這麽說已經曝光了嗎?我跟他談過了,他說他心裏有數。就算舅舅管不了他,自有三嫂去收拾他,我懶得管。我現在隻要求他不要在這個當口鬧出醜聞給旭昇添亂就行了,好在對方隻是一個不算出名的主持人。”
  “是呀,現在最多也就是電視台裏傳傳緋聞罷了。不過聽你的口氣,活像你倒是他的兄長。”
  尚修文似乎也覺得好笑:“他大我兩歲,從小就調皮,大概我確實沒太認真覺得他是我哥哥。說實話,舅舅拿他沒辦法,他隻對我媽有點兒敬畏之心,我也不可能管多了他。”
  甘璐起身,將放得溫度適宜的奶茶端來遞給他:“那就別操他的心了,他怎麽說也30多歲了,再怎麽荒唐,也不會拿自己要繼承的家業開玩笑嘛。”
  尚修文笑了,喝一口奶茶:“這茶很香。對了,璐璐,恐怕我沒法兌現承諾寒假帶你去英國,旭昇的事情沒處理完,我實在沒法放心走開。”
  “沒事,這次寒假我也不是馬上就能放假,得去參加市裏組織的學習,馬上要進行課程改革,所有老師都得輪流學習課改教學要點,給新教材征求意見稿提出書麵看法和意見,還規定了字數,真是要命,恐怕到春節前幾天才能正式放假。”
  “我們爭取暑假去吧。英國夏天的天氣不錯,沒那麽陰鬱,不過可能看不到你想要的那種罪案發生現場的效果。”
  甘璐隨口問:“你去過英國嗎?”然而一問她便後悔了,如果沒翻看過尚修文的護照,她盡可以坦然發問。現在本該正常的對話,卻似乎成了一種不自覺地刺探,她很不喜歡自己有這種自覺有愧的感覺。
  尚修文臉上沒任何異樣,同樣隨口地回答:“幾年前去過,少昆喜歡英國,他在別的國家都不肯買房子定居,唯獨在倫敦南部郊區買了一套房子。”
  說話之間,桌上傳真機短促一響,慢慢開始接收傳真,他走過去,拿起傳真細看,好一會沒說話。
  甘璐不想打攪他,拿了睡衣去浴室洗澡。雖說還沒正式放假,可是畢竟手頭暫時沒有工作必須馬上要做了,她徹底做著頭發、麵部和身體的護理,等全部完成,已經花了差不多一個小時。
  她一邊用浴巾擦著頭發一邊走出去,卻驀地立住了腳步,尚修文正站在書房窗前接電話:“……不用了,靜宜,我以為你應該很了解我的,我不可能受人要挾。”
  又一次在他的通話中聽到這個名字,她有點兒進退兩難。一陣靜默後,尚修文再度開口:“謝謝你。不過,我想我們在電話裏就能講清楚了。”停了一會兒,他笑道,“是呀,這段時間我都在家休息,陪太太。”
  那邊似乎一下掛了電話,尚修文慢慢轉身,同時注視著從耳邊拿開的手機,右嘴角微微上挑,掛著一個沒什麽溫度的笑意,這本來是甘璐早已經熟悉的表情,此時看到,竟然心頭一窒。
  尚修文抬頭看到了她,神態恢複了正常:“頭發還是濕的,要不要我幫你吹幹?”
  她機械地點點頭,尚修文走進浴室去拿吹風機,她下意識摸一下他隨手放在書桌上的手機,機身略微發燙,顯然那個通話持續了很長時間。她猛然縮回了手,匆匆走進臥室。
  尚修文隨即進來,讓她在梳妝台前坐下:“好好享受一下我的服務。”
  她斜睨他一眼:“突然想起你以前說過,哄老婆不宜過多,哄多了,就顯得心裏有鬼了。”
  他大笑,打開吹風機,在嗡嗡的響聲中說:“這不叫哄,這叫寵,寵老婆永遠不嫌過多。”
  她悵然一笑,想,這樣的溫柔,她當然永遠不會嫌多,她隻是有點兒不真實感。緊貼著她站著的男人是與她越來越親密的丈夫,可是他同時會在電話中對他的前任女友說:“我以為你應該很了解我的。”她心頭別有一番難言滋味,仿佛也並不全是為這句話吃醋,卻油然而升起了一個疑問:在他眼裏,你足夠了解他嗎?而在你心裏,你又有多了解他?
  他一手撈起她的頭發,一手持著吹風機,隔得不遠不近替她吹著。她從鏡中望進去,他的神態十分專注,修長的手指一下下穿過她的發絲。她一向沒有無端傷感的習慣,卻突然覺得眼睛泛起了一點潮濕之意。
  “是不是風很燙?”尚修文每次似乎都能迅速感受到她的細微情緒變化,停下來問她。
  甘璐搖搖頭,垂下眼簾。他放下吹風機,扶住她的肩頭,同樣從鏡中看著她:“我不是第一次給你吹頭發了,怎麽突然很有感觸的樣子。”他挑起嘴角笑著調侃,“不會是覺得我無事獻殷勤居心可疑吧。”
  “我不至於這麽煞風景。隻是我覺得,”她仰頭靠到他身上,“修文,你跟從前有點兒不一樣。”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低頭逆著光,兩人視線相觸,她隻覺得尚修文眼底一片暗沉,眼中似乎有著複雜難言的情緒,嘴角卻依舊含著笑:“男人在婚姻中總會改變自己。”
  甘璐想,自己縱然沒煞風景,也算是多疑了,你明明已經下了決心要付出信任,卻又禁不住猜測。而且你何嚐又不是在婚姻裏做著改變與適應呢?不管有過怎麽樣的戀愛,大?乓倉荒茉諢橐隼鋝嘔脊嬲?鮮侗舜恕?
  她釋然地回身,抱住尚修文的腰,臉貼在他穿的法蘭絨質襯衫上:“修文,媽媽打電話過來,一定讓我們這個周末去參加秦總的生日宴會,你說我們要不要去?”
  她母親陸慧寧前天打來電話,告訴她秦萬豐即將辦一個生日宴會,她本能的反應便是:“替我跟秦叔叔說祝他生日快樂。”
  “你和修文到時一塊過來。”陸慧寧很直接地說。甘璐剛一猶豫,她媽媽便訕笑了。“你擺了這麽多年譜,也該夠了,就算不看我的麵子,你秦叔叔也對你不錯了。他難得做個55歲生日,來捧一下場吧。”
  秦萬豐對尚修文的事十分關心,還親自給甘璐打過電話,把他了解到的信和地產的一些情況告訴她。
  沈家興去年在近郊某個開發區拿下地塊,準備做服裝工業園,但項目與另一個實力雄厚的發展商撞車,全盤計劃接近於胎死腹中,弄得很被動,又趕上國家緊縮銀根,樓市步入低穀,他的幾處樓盤銷售情況都不算理想,特意從深圳請回聶謙,似乎近期會有比較大的營銷動作。不過最出乎同行意料的是,在前天的土地拍賣會上,沈家興突然出手舉牌,拿下一處熱門地塊,雖然不是引人注目的天價拍地之舉,但也一舉粉碎了信和資金緊張的傳言,讓外界對於他的實力不免刮目相看。
  雖然他還是沒弄清沈家興為什麽會與旭昇或者安達發生衝突,但甘璐自然感謝他的好意,也將這些情況轉告了尚修文。
  尚修文不免有點兒詫異她怎麽會打聽到這些消息,她隻得將母親與秦萬豐的關係告訴了他,卻並沒提秦萬豐在電話中隱約透露出另一層意思:如果安達實在經營不下去,他願意給尚修文安排工作。
  尚修文倒沒太多意外表情,保持著一向的鎮定,隻若有所思地說:“你的嘴還真緊,居然一點兒也沒提起過。”
  “我不是有心瞞你,你也知道,我一向跟我媽不算親近,又不是什麽值得炫耀的事。除了上次見麵,我和秦家向來沒什麽來往的。”
  隻是有了那次交道,秦萬豐過生日,他們不去捧場,似乎有點兒說不過去。她拒絕不了母親,隻好征求尚修文的意見。
  “周末我沒什麽事,可以陪你去。”
  “隻準備一份禮物送過去,人不去可以嗎?”她多少還是有些不情願,小聲嘀咕著,又自己覺得好笑。
  尚修文也好笑:“那樣有些失禮,還是去吧,不然你媽很難做,也會不開心。”

  第二十三章
  秦萬豐的生日酒會定在周末中午在一家五星級酒店的宴會廳舉行,那天大雪稍稍止住,天氣陰沉而寒冷。甘璐與尚修文按時過去,發現酒會規模不算很大,排場卻實在不小,來的人除了親友,全是本地政界商界有頭有臉的人物。
  陸慧寧正忙前忙後招呼客人,看到女兒與女婿雙雙來了,十分開心,連忙帶他們過去見秦萬豐。
  隻見一對將近50歲左右的夫婦模樣男女正與秦萬豐站在一起說話,那位太太甘璐倒認識,是沈思睿的媽媽劉玉蘋,她看到甘璐不免詫異,而站他身旁的男人看到尚修文,神情更是有點兒異樣。
  沈思睿最後被學校扣了40個德育學分,加上一個記過處分,照一般老師的看法,嚴格按校規來,單隻抽煙就夠得上警告處分了,如果將這孩子的魯莽出手定性為毆打老師,記大過甚至勸退都不過份。這樣處理自然屬於從輕發落。
  處分決定需要政教處、班主任、任課教師和家長共同簽字,這些程序都沒有甘璐什麽事,隻是她下班出門時,恰好碰到劉玉蘋簽字出來,正要上她家的司機開來的奔馳600。劉玉蘋十分親熱地跟甘璐打招呼,堅持要送她,她連忙說在等人,才算謝絕了。此刻與劉玉蘋打了照麵,甘璐意識到她旁邊站的應該就是信和地產的老板沈家興。
  果然尚修文泰然自若地對那人點頭:“沈總,你好。”
  沈家興草草地對尚修文點點頭,劉玉蘋一邊與甘璐打招呼,一邊疑惑地看向尚修文,卻沒說什麽,沈家興與秦萬豐寒喧兩句就匆匆走開了。
  秦湛過來提醒陸慧寧去招呼另外幾位太太,甘璐對秦萬豐介紹:“秦叔叔,這是我丈夫尚修文。”
  秦萬豐與尚修文握手,尚修文送上禮物:“秦總,祝您生日快樂,壽比南山。”
  秦萬豐連忙接過去:“太客氣了,我叫你修文你不介意吧。”
  尚修文微微一笑:“那是自然。”
  這時他們身後傳來一個略為尖利的聲音:“秦總,生日快樂。我替我們陳董事長送來一份禮物,也算我借花獻佛了。”
  他們轉頭一看,來人竟然是賀靜宜,她穿著合體的銀灰色套裝,襯得纖腰一握,雙腿修長,頭發依舊綰成小小的髻,露出光潔的額頭,十分幹淨利落。她身後跟著一個助理模樣的年輕男子,恭恭敬敬雙手捧上一尊配了紫檀座的白玉雕佛像。秦萬豐趕忙去接,賀靜宜順勢拿過他手中尚修文剛遞過去的禮物:“我幫您拿一下。”
  秦萬豐端詳著手中光澤溫潤的玉佛:“陳董事長實在是有心,賀小姐,替我謝謝他,上次去北京也沒能碰到他,不知道他現在在忙什麽。”
  賀靜宜莞爾一笑:“董事長年後可能要過來本地一趟,主持幾個重要的合作項目簽字儀式,到時肯定會來拜訪您。”她看向手中的那份禮物,手指摩挲一下,臉上表情突然一陣黯沉,“萬寶龍的限量款筆,好品味。”她隨手將筆交給趕過來的秦湛,眼睛這才看向尚修文,拖長聲音重重加上一句,“的確好品味。”
  甘璐的心裏怦怦地回加快了跳動。
  頭天尚修文接甘璐下班後,她說準備去商場給秦萬豐挑選一份禮物,同時又皺眉笑道:“哎,給有錢人送禮最麻煩,他什麽東西沒有啊。我咬牙掏錢買了送過去,不知道他會隨手丟哪個角落裏不見天日。”
  尚修文也笑了:“那不用去買了,說到不見天日,我抽屜裏剛好有隻萬寶龍的鋼筆,別人送的,一直沒用,還算拿得出手。”
  甘璐沒想到他如此隨便提起那隻筆,不由再次暗自慚愧以前翻他抽屜時的胡亂猜測,慶幸自己沒有貿然發問,馬上同意了他的安排。
  可是此時清楚看到賀靜宜目光中一閃即過的憤怒與怨毒,她幾乎馬上斷定,這筆與對方一定有莫大關係。如果她預先知道這一點,而且知道賀靜宜也會出席,怎麽都不會同意尚修文把筆做為禮物轉送給秦萬豐,這種舉動在她看來不算出氣,隻會白白惹來麻煩。
  然而尚修文隻在看到賀靜宜的瞬間流露了一點兒意外,此時神情鎮定,毫無異樣,嘴角仍然帶著淺淺笑意,並不理會賀靜宜淩厲的目光,客氣地與她打招呼:“賀小姐,你好。”
  “晚上好,尚先生尚太太,”賀靜宜已經恢複了平靜,“我先進去了。”
  她隨著秦湛進去就座。甘璐與尚修文正要進去,卻隻見秦芝與聶謙一邊交談一邊進來來。這兩個人會一塊兒出現,大出甘璐意外。
  秦妍芝一眼看到了甘璐,徑直走過來,笑盈盈地說:“璐璐,這位先生應該才是妹夫吧,給我們介紹一下吧。”
  “尚修文,我丈夫;秦妍芝,秦總的千金。”
  尚修文對她點點頭:“秦小姐,你好。”
  “真是生份呀你們夫妻倆,管我叫秦小姐,我爸聽到了不免會問我,是不是又耍大小姐脾氣了,更不知道阿姨會說什麽。”
  甘璐同樣笑盈盈地說:“芝芝,秦總會說什麽我不知道,我媽大概不至於有那個閑心來評判你。”
  “我差點忘了,你從小就嘴巴厲害。”秦妍芝笑得意味深長,“不過近來頻繁看到你出現在我家,我還是挺開心的。聽說你先生最近失業,需要我爸爸留心看一下有沒有合適的職位,給他安排一個事做嗎?”
  沒等甘璐說話,尚修文伸手扶住她的腰,手指微微用力示意,然後開了口,聲音清朗:“謝謝秦小姐有心了。”他正視著秦妍芝,臉上那個表情既禮貌,又略帶著調侃,沒有一絲不自在,“不過眼下我沒有計劃出來找工作。”
  聶謙從後麵走過來,好笑地說:“秦小姐最近求賢若渴,很替秦董事長招攬人才,還問過我願不願意去萬豐工作。”
  他這麽半開玩笑地一說,氣氛總算緩和了一點兒。秦湛也走了出來,皺眉看向秦妍芝:“芝芝,今天你也是主人,趕緊幫著招呼客人。”
  秦妍芝笑咪咪地看著堂兄:“阿湛,你怎麽不把你的新任女朋友叫過來?反正她跟璐璐也熟。”
  甘璐不免疑惑,看向秦湛,他一時似乎有點兒尷尬,聳聳肩,並不說什麽
  秦妍芝好笑地一撇嘴:“璐璐,你看你和我家淵源真深,你媽媽嫁給了我爸爸,你的好朋友現在搭上了我堂兄,並且是在他和小盼還沒正式分手的時候乘虛而入……”
  “芝芝——”秦湛打斷她,明顯有點兒惱火了。
  可是秦妍芝卻調皮地挽住他的胳膊,親親熱熱地說:“阿湛,你臉皮還是薄得吹彈可破,這有什麽呢,不過是換一個女朋友而已嘛。”她笑得似乎剛才隻是開了個無傷大雅的玩笑,秦湛發作不得,無可奈何地搖頭。
  一直冷眼旁觀的聶謙開了口:“進去坐吧,客人似乎到得差不了。”
  秦湛記起自己的職責,趕忙招呼他們進去就座,秦妍芝與聶謙走在前麵,甘璐落在後麵,悄聲對尚修文歎氣:“我果然不該跟他們來往的。”
  尚修文漫不經心地說:“璐璐,上帝分配財富不平均,可是分配起你不喜歡的人給你當親友時,倒是非常平均的,別介意。”
  秦湛遞香煙給尚修文,尚修文禮貌地謝絕:“謝謝,我最近戒煙了。”
  秦湛順手將煙盒放到聶謙麵前,笑著說:“璐璐,我問你點兒事情,你先生不會介意吧。”
  甘璐不知道他要幹什麽,起身隨他走到大廳一側窗邊:“幹嘛呀,這麽神秘。”
  秦湛低聲說:“璐璐,這幾天我都想找你問問,那個聶謙是什麽來路?”
  甘璐不免好笑:“你們不知道人家是什麽來路,何必請他過來參加宴會。”
  “別誤會,”秦湛笑著說,“我不是沒事幹查他的底細。隻是……芝芝那丫頭,突然跟Steven鬧翻了,兩人大吵了一架,Steven一氣之下,一個人先回了美國。她突然不知怎麽的,跟聶謙一下來往得很密切了。”
  這樣匪夷所思的發展聽得甘璐先是瞠目,隨即不由自主看向聶謙那邊,秦妍芝坐在他身邊,正與他低聲說著什麽,他靠在椅背上,表情是一向的冷峻,可是秦妍芝倒是看上去很興奮,言笑晏晏。
  甘璐本能地對這個場麵感到詫異,同時記起剛才秦妍芝挖苦她的話,心想,如果秦妍芝知道聶謙曾是她的前男友,不知道會是個什麽表情,又會說什麽怪話。想到這裏,她簡直有些哭笑不得,可是她當然不打算主動去說什麽。
  “叔叔跟我都很納悶,我隻知道聶謙是老沈高價挖來的職業經理人,他的業績和能力在行內很出眾,其他我們就一無所知了。芝芝瘋是瘋了點,可心思其實單純,我們怕她……”秦湛似乎有點難以啟齒了。
  “你們怕她上當受騙吧,聽說有錢人家難免會苦惱別人接近是不是別有目的,秦湛,難得你作風一向親民。”甘璐笑著挖苦道。
  秦湛有點尷尬:“沒你說得那麽嚴重,其實叔叔倒認為聶謙是難得的人才,能力出眾,在老沈那邊算是屈就了。”
  “我恐怕沒太多資料能貢獻啊。我隻能告訴你,聶謙是我中學學長,成績很好,名校建築係的高材生,其他的你們大概得自己去打聽了。”
  秦湛無可奈何地一笑:“我知道你不喜歡芝芝,她有時候的確過份了一點,不過她真沒什麽壞心眼,也就是任性罷了。”
  甘璐不客氣地說:“她要任性,要跟她爸爸或者你撒嬌,那是她的權利。哪怕她要跟我媽做對,我也管不著。我媽嫁了個有女兒的男人,就該知道要麵臨什麽問題,輪不到我替她操心。不過我可沒理由對別人的挑釁忍氣吞聲。”
  “好好好,”秦湛好脾氣地笑,“這都隨便你,我肯定不會再去拉偏架的。”
  “好了,輪到我問你了,秦妍芝說的你的新女友是怎麽回事?”
  秦湛滿不在乎地說:“我跟佳西的確很談得來,不過沒到那一步。”
  甘璐不可思議地盯著他,想前幾天與錢佳西通電話,她也隻字未提,否則的話把自己這個密友也瞞得這麽緊,就實在有些奇怪:“秦湛,你可別幹沒跟女朋友分手就去招惹佳西的事。”
  “我跟小盼已經分手了。”秦湛攤手,“你別聽芝芝胡說。開始上菜了,我們進去吧。”
  “等一下,賀靜宜任職的公司與萬豐地產有業務往來嗎?”
  “你也認識賀靜宜嗎?叔叔跟億鑫的老板陳華幾年前就認識,算是很有點兒交情。億鑫現在剛進軍本地,他們的房地產業務範圍主要集中在商業和工業地產領域,據說會在本地選擇項目做大手筆的地產投資,賀靜宜代表億鑫來跟叔叔見過一麵,具體合作現在還談不上。”
  甘璐點點頭:“嗯,我們進去吧。”
  然而走過去,甘璐不禁怔住,賀靜宜不知什麽時候坐到了尚修文左側她坐過的位置,兩人正說著什麽。看到甘璐,她絲毫沒有起身的意思:“那邊桌上全是老先生老太太,很沒意思,我坐這裏來,尚太太不介意吧。”
  甘璐很介意,然而不可能說什麽,隻得微微一笑:“請便。”
  尚修文已經站起來,將右側的椅子替她拉開:“璐璐,坐這邊來。”
  這就不免與聶謙坐到了一塊,而秦妍芝正一臉預備看好戲的表情看著她。她坦然坐下,並不理會其他。
  秦萬豐走上宴會廳小小的舞台上,舉杯感謝各位朋友抬愛光臨,眾人一齊起立,舉杯相碰。坐下以後,秦妍芝注意到尚修文與甘璐都沒拿麵前裝了五糧液和紅酒的杯子,而是一個喝茶,一個喝果汁,她笑道:“兩位太沒誠意了,舉杯祝我爸爸生日快樂,多少應該喝一點嘛。”
  聶謙招手叫服務員過來給甘璐加上果汁:“我記得甘璐酒精過敏,從不喝酒的。”
  秦妍芝瞥他一眼,“那尚先生呢?”
  尚修文示意服務員給自己續上茶:“我也不喝酒,待會兒再以茶代酒敬秦總就是了。”
  “修文,前兩個月我們一塊吃飯時你喝過酒,倒不知道怎麽突然戒了。”賀靜宜筆直坐著,若有所思地說。
  尚修文聲音十分平靜坦然:“我最近戒煙酒了。”
  “莫非是與太太有家庭計劃了?”
  這樣突兀的問話讓甘璐略微皺眉,可是尚修文居然隻微微一笑,回頭看著甘璐,眼神溫柔,是一個全然默認的姿態。在他這個注視下,甘璐也展顏笑了,尚修文這才迎向賀靜宜咄咄逼人的目光:“既然是家庭計劃,似乎就沒必要在這裏跟大家討論了。”
  才上幾個菜,尚修文的手機響了起來,他看看號碼,說聲“對不起”,走出去接聽。
  賀靜宜狀似無心地看著甘璐:“尚太太,我沒記錯的話,你是教師,現在學校應該放假了吧?”
  甘璐敷衍地點點頭。
  “假期有什麽安排嗎?”
  “我假期還要學習進修。”
  “哦,這樣啊。這段時間總在J市跟修文碰麵,我猜他最近恐怕經常得待在那邊,你不跟去陪他,有點兒可惜了。”
  甘璐好笑地看著她:“賀小姐,謝謝你的關心——”尚修文突然折回來,手搭到她肩上,輕聲說,“璐璐,我恐怕得提前走。”
  “怎麽了?”
  “我得馬上趕去巴西。”
  甘璐未及開口,賀靜宜已經說話了:“修文,是不是少昆那邊有什麽事?”
  尚修文似乎突然一怔,然後眼神銳利地看向她,隨即搖頭:“他還好。不好意思各位,我先走一步。”
  甘璐眼睛一抬,正好對上賀靜宜的目光,正毫不掩飾地看著他們。她縱然滿腹疑惑,但神情不變地點點頭,也站起了身,輕聲說:“我回去幫你收拾行李,”然後抬高一點聲音對秦湛說,“秦湛,幫忙跟秦叔叔說一聲對不起,我們有急事先走一步了。”
  出了酒店,尚修文一邊發動車子駛上大路,一邊說:“少昆在巴西那邊出事了,他被控告參與洗錢,已經被請去接受警方調查,我得馬上趕過去一趟。”
  甘璐嚇了一跳,洗錢這個詞聽著遙遠而危險,有點超出她的理解範圍了:“要緊嗎?”
  “現在不好說,他的公司做進出口貿易,旭昇有少部分鐵礦石進口也是他代理的,惹上這種指控很麻煩。”
  甘璐遲疑一下:“賀小姐認識少昆嗎?”
  “他們以前認識。”尚修文淡淡地說,“但應該很久沒什麽聯係了”
  ?澳撬?趺椿嵋惶?槳臀骶土?氳繳倮ィ俊?
  尚修文神情看上去與剛才沒什麽兩樣,然而甘璐已經熟悉他的細微表情,從他下頜一動,便意識到他咬緊了牙。停了好一會,他開了口,聲音和緩:“這事我一樣覺得很奇怪,少昆就算和她有聯係,也不可能在出事之後跟她通報消息,恐怕我現在沒法準確解釋她是什麽意思。”
  甘璐默然不語看著窗外,發現天空又飄起小小的雪花,並有漸漸下大的趨勢。如此嚴寒多雪的冬天,就她記憶所及,在本地是很罕見的。
  尚修文專心開著車,很快接近了他們的住處,將車子直駛入地下車庫,倒入車位停好,這才回頭看著甘璐,神情十分認真:“我猜她還會跟你說其他話的,璐璐,有時大概是偶然碰上;有時,她甚至可能會專門來找你。她還會說什麽,我也不清楚。我隻能告訴你一點,如果你有任何疑問,記得先來問我,不要根據她的話下判斷。”
  甘璐隨他下車,向電梯走去,終於還是忍不住,悶悶地問:“修文,她是職業女性,身居高位,照說應該很忙碌。按你的說法,你們的事早成為過去了。她有什麽道理和我這樣糾纏不清?”
  尚修文按下上行按鈕,注視著樓層顯示屏:“關於這個,恐怕我也沒辦法給你一個明確解釋。她和我的確是往事了,可能她對往事有和我不一樣的看法,”他並不回頭,伸手將她攬入懷中,“不過我很清楚,對我來講,現在和你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
  電梯無聲無息停到他們麵前,甘璐與他一塊走進去,緊緊挽住他的一隻胳膊,將臉貼在了上麵。

  第二十四章
  吳麗君聽尚修文簡要講完,頓時鎖緊了眉頭:“他怎麽又惹出事來了。難道他沒有請律師嗎?你去有什麽用?”
  尚修文一邊用手機上網查著航班,一邊淡淡地說:“巴西司法製度並不算很健全,而且這種事不是光有律師就可以了。”
  “可是現在旭昇的兼並已經到了關鍵時候,你要去了國外,萬一有什麽事怎麽辦?”
  甘璐有點奇怪婆婆的思維,尚少昆怎麽說也是尚家的堂侄,被收養後算是繼子,曾在尚家一起生活到上大學,不可能沒有感情,可是很顯然吳麗君並不擔心遠在異國的他的命運,卻隻關心旭昇一個長時間懸而未決的兼並,未免偏向得太明顯。
  她不想攪進母子兩人的爭執,趕緊上樓收拾行李,隻探頭從樓梯那問一下尚修文:“修文,要不要帶西裝?”
  樓下兩人仍在爭論,聲音都不大,吳麗君語速略快,尚修文一如平時,卻顯然互不相讓。隻聽尚修文用下結論的口吻說:“媽媽,我們不用再討論這件事了。”然後揚聲回答她:“隻帶一套就夠了。”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尚修文出差,都是將行程時間報給她,由她準備行李。她估摸著地處南半球的巴西此時的天氣,放進去一套灰色薄型西裝,順便配好與之相襯的襯衫領帶,再準備幾套休閑服裝。她的動作一向利落,尚修文結束與母親的談話走上來時,她已經收拾得差不多了。
  尚修文開抽屜拿上護照,再將車鑰匙遞給妻子:“天氣不好,不要去擠公汽,以後直接開車去上班,小心一點就行了。”
  甘璐點點頭,她已經拿了一年多駕照,尚修文時不時把鑰匙交給她,鼓勵她多開車,她技術還不錯:“我送你去機場。”
  兩人下樓,吳麗君已經回了房,尚修文隻站在她房間門口打了聲招呼,便與甘璐出門去機場。
  尚修文訂了挨得最近的一個去北京的航班,換登機牌托運行李後看看還有一點兒時間,兩人在候機廳坐下。
  甘璐問:“媽媽為什麽不同意你去巴西?”
  “她主要還是擔心旭昇那邊兼並冶煉廠的問題,怕舅舅應付不來。我跟她講清了,春節前應該不可能有明確的結論,我把那邊安頓好盡快趕回來,不會耽擱什麽事的。”尚修文似乎躊躇了一下,然後苦笑了:“至於少昆,他和我媽媽互不講話有好幾年了。”
  甘璐一怔,可是不打算刨根問底,隻默默將手放到他手中,他緊緊握住:“少昆小時候性子不羈得很,加上他父母相續過世,難免有些孤僻,不過那都是從前的事了。他和我父親感情很好,對他突然去世始終有點耿耿於懷,覺得我媽媽沒照顧好他,有一定責任。”
  這是他第二次對甘璐提到他因心髒病去世的父親,嘴角那個苦笑依然來得有幾分慘淡:“其實認真追究起來,也許少昆更有理由怪我。”
  “生老病死,誰也回避不了,他不該怪你或者媽媽呀。”
  “不,有些事情本來不該發生的。”尚修文搖搖頭,神情越發黯淡。
  “其實我覺得你和少昆看起來感情很好啊,像親兄弟一樣。”
  甘璐清楚記得在馬爾代夫度蜜月接近尾聲時,尚少昆特意從美國趕來與他們見麵。寒喧之後,她獨自去做SPA,休整有些曬傷的皮膚,回來時隻見他們兄弟倆坐在水上屋的大觀海露台上喝酒,太陽西斜,將他們的身影拖得長長地投射到屋內來,他們並沒有過多交談,然而相互之間那份親密與默契是顯而易見的。
  “是啊,我們一直感情很好,所以他不責怪我,隻遷怒於我媽媽了。”尚修文悵然看著麵前匆匆來去的旅客,“以後有時間再跟你說這些吧。眼看要過年了,我不知道要在那邊待多久,如果我趕不及回來,你替我多陪一下媽,她也很寂寞。”
  甘璐送尚修文進安檢後,獨自開車返回。天空陰霾密布,雪一時大一時小,幾乎沒有停頓地下著,她的心情如同這天氣一般,有點兒莫名的沉重,然而又有點兒安慰。
  她並不以母親的第二次婚姻為恥,但從來不願意把連同那個婚姻來的一大家人與自己聯係起來。尚修文也很少提及他從前的生活,他的家人,他早逝的父親。
  現在他們雙方都走進了以前沒對彼此開放的那一部分,她頭一次意識到,這樣深入到對方的生活中,對於一個婚姻來講才算是完全正常的狀態。她想,畢竟他們有了一個好的開始。
  尚修文在北京拿到簽證,順利轉機去了巴西裏約熱內盧,並打電話回來報了平安。甘璐開始參加學校組織的學習,雖然一樣是每天按時來去,可是畢竟比正常上班要輕鬆。已經成為困擾全國災害的大雪終於止住,但天氣依舊嚴寒,開車往返倒是方便了很多。
  一直到她學習結束正式開始放假,尚修文也沒能回來,他打電話隻說尚少昆的事不算嚴重,主要是受人牽連,但情況比預計來得複雜,他恐怕得耽誤到春節以後。聽到這個消息,吳麗君並沒有流露出擔心,隻淡淡地說:“你自己考慮好就行。”
  甘璐上網查了不少巴西的情況,隻細細叮囑他一定要注意那邊並不算好的治安,尚修文都答應下來,反過來寬慰她,當地並沒網上說的那麽混亂。
  到了除夕的前一天,甘璐破天荒地沒有設置鬧鍾把自己叫醒,她盡情睡著懶覺,隻到手機在床頭櫃上不停地響起,她勉強掙紮拿過來,睡意朦朧地接聽:“喂。”
  電話是尚修文從巴西打來,他有點兒詫異:“璐璐,你還在睡嗎?”
  “冬天睡懶覺是人生一大享受啊,而且,”甘璐縮在被子裏說:“我住過來這麽久,睡一個懶覺不算過份吧。”
  尚修文一怔,知道她說的實話。自從過來住以後,不管是周末還是寒暑假,吳麗君都按時起床,甘璐自然不好意思賴床,得和工作日一樣起來做早點。他說過可以和母親商量一下,周末或者假期讓她多睡會兒,她卻馬上攔住,說沒那個必要。
  “媽媽不在家嗎?”
  “她昨天去省裏集中開會,今天晚上才回來。”
  “對不起,璐璐。”
  甘璐笑道:“咦,為什麽突然跟我說對不起。聽說南美女孩子又奔放又性感。你老實坦白,你是去看豔舞了,還是在酒吧跟女人搭訕了?”
  尚修文一怔,隔了一會才悶聲一笑:“嗯,她們的確熱情似火,我現在非常體諒少昆一邊抱怨這邊治安差,一邊一年至少在這兒待四、五個月了。”
  “講重點,到底有沒有嘛?”
  “我哪有那個心情。”尚修文歎一口氣,“傻孩子,嫁了我都沒能讓你好好睡個懶覺,我對這一點覺得很抱歉。”
  “哦,這個啊。沒什麽,懶覺天天睡也沒意思,偶爾睡一次就不錯,真舒服。”她在溫暖的被子裏舒展著身體,“幾點了?”
  “我這邊快晚上十一點了。”
  甘璐這段時間與他通話,已經了解了兩地的時差:“我居然睡到上午十點了,簡直前所未有。唉,這幾天好象特別容易疲倦,真是越睡越困。不過得起來了,待會兒胡姐要過來做大掃除。”
  “再躺一會兒,別動。”
  她本來已經支起身子,聽他的話,又重新躺下了,舒服地將頭埋在枕中:“修文,這麽晚了你怎麽還不睡,是不是少昆有什麽麻煩?”
  “還好,他的公司隻是被牽連進去了,而且他是英國公民,律師認為他洗脫指控的機率還是比較大的。”
  “那就好,”甘璐對尚少昆印象不錯,聽到這消息,也為他高興,“那你為什麽睡不著,是擔心旭昇嗎?”
  “我隻是很想你,璐璐,想到睡不著,如果現在有你躺在我身邊就好了。”
  尚修文的聲音略帶一點兒沙啞地傳過來,那樣遙遠的距離,似乎給這個聲音增加了說不出的溫柔,甘璐隻覺得從握著手機的指尖直到心頭都一陣酥軟,嗓子一下有些哽住了,隔了一會才悄聲說:“我也想你。”
  兩人同時靜默下來,聽筒中隻有細微得幾不可聞的沙沙電流聲,這時放在床頭櫃上的座機突然響了起來,她討厭這個煞風景的打擾,卻也隻好欠起身去接。居然是吳麗君打回來的,她劈頭便說:“小甘,你馬上跟你表嫂聯係,找到她,勸她立刻回家。”
  甘璐不免莫名其妙:“媽,表嫂怎麽了,我去哪兒找她?”
  吳麗君的聲音裏明顯透著煩亂,同時又勉強壓低:“我剛接到你舅舅的電話,據說不知道她聽了什麽流言,從J市跑到我們這裏來找吳畏的情人攤牌,這鬧得成何體統?我現在正開會,你去找她,好好勸下她。”
  甘璐隻得答應照辦,放下電話,她一邊起床一邊對著手機說:“你都聽到了吧。天哪,這麽大一個城市,我得去哪兒找她?”
  尚修文很是惱火又無奈:“你先給老三打個電話,這種事理應由他自己出麵處理。”
  “嗯,好,不跟你說了,我去換衣服。”
  “開車小心,有什麽事,馬上給我打電話。”
  甘璐匆匆洗漱換衣服,然後打吳畏手機:“三哥,請給我一點明示,我該去哪兒找嫂子。”
  吳畏頗有點兒狼狽,他剛剛分別被父親和姑姑臭罵了一頓,妻子接了他的電話後,聽到他威脅隻冷笑:“吳畏,你搞搞清楚,現在你跪下來求我,還得看我心情好不好。”然後掛斷再不理他。此時他在這邊,又完全沒有在J市那樣呼風喚雨,再不可能和平時一樣傲慢,隻得低聲下氣地說:“璐璐,你嫂子不知道聽信什麽人胡說,去了電視台,我實在不方便去那兒拉她回來,隻有麻煩你。”
  甘璐不免暗暗好笑:“好吧,我去看看。”
  她一邊開車駛往電視台,一邊戴上耳機打錢佳西的電話:“佳西,現在在上班嗎?”
  錢佳西的聲音壓得低低地,卻透著興奮:“在上班呀,我正在八卦現場,太刺激了,太過癮了,這會兒不方便講,回頭我給你重播啊。”
  “哎,等等,那個李思碧今天在你們台裏嗎?”
  “你找她幹嘛?難道已經有人把這場好戲直播出去了,實在太神速了。”
  甘璐聽得一頭霧水:“什麽好戲呀?”
  “我跟你說啊,我剛才正在做李思碧的經濟人物訪談節目錄播,一位太太帶著幾個彪形大漢不知怎麽混進了演播廳,上來照臉就給了李思碧一耳光,現在這邊亂成一團,實在太震撼了。”
  甘璐瞠目結舌。她與表嫂陳雨菲打交道不多,印象中這位表嫂相貌漂亮,談吐爽朗,雖然家境頗好,但舉止並不霸道,看著倒是很大方得體,實在想不到她如此有行動能力,居然一下跨省殺到了這邊,並且毫不遲疑,出手就打。
  “他們還在那兒嗎?”
  “當然在,她大模大樣坐著,要求台裏領導出麵談一談應該怎麽處理道德敗壞的主持人。”
  “我馬上過來了,你到門口來接我一下。”
  錢佳西好不吃驚:“你居然也喜歡看這種熱鬧。”
  甘璐趕到電視台,隻見演播廳前站了保安,並不讓人隨便進去,候在外麵的錢佳西不知從哪兒弄了個工作人員的吊牌套到她脖子上,兩人一邊往裏走,甘璐一邊告訴她那位太太是尚修文的表嫂。
  “啊,真的嗎?”錢佳西大出意料,“那尚修文的表哥很有實力也很有來頭啊,你怎麽從來沒說過有這麽厲害的親戚。”
  “怎麽厲害,出醜出得厲害嗎?”甘璐隻得訕笑。
  “你不夠意思,上次我們在後門那裏看到李思碧的情人,你都沒告訴我他是你家親戚。”
  “拜托,他隻是修文的表哥罷了,我們沒多少來往的。再說那種場合我上去喊表哥很有麵子嗎?”
  錢佳西大笑,然後嘖嘖稱奇:“令表嫂真是彪悍,完全是有備而來,幾個黑衣帥哥攔住閑雜人等,她上去就重重甩一記耳光,打完了還不許李思碧走。幸好今天是錄播不是直播,不然就出大事了。我們這邊說要報警,她一點兒不怕,說那正好,她也馬上打各大報社的熱線報料,請記者現場采訪。台裏還真怕鬧出去成醜聞,這會兒副台長剛過來了,正勸她換個地方說話呢。”
  兩人進去,隻見演播廳內已經清場,觀眾全被保安請走了,隻剩一些工作人員在場內,台上擺了兩組紅色沙發,左邊坐的是花容失色、頭發有些散亂的李思碧,她的臉扭向一邊,身邊坐了一個領導模樣的中年男人,右邊沙發上坐的是她漂亮的表嫂陳雨菲,她穿著深灰色裘皮外套,十分雍容華貴,身後四個穿清一色黑西裝的大個子男人負手而立,氣勢著實逼人。
  錢佳西悄聲說:“你看,像不像電影裏的場景?”
  然而甘璐卻一眼看到坐在觀眾席前排的一個穿精致海藍色套裝的明豔女子,竟然是賀靜宜,她正斜斜坐著,兩條美腿交疊,饒有興致地看著台上。
  “她怎麽也在這兒?”甘璐皺眉輕聲問,拿下巴示意一下那邊。
  “賀靜宜嗎?今天是做她的采訪節目啊,她看起來也很八卦嘛,另一個嘉賓是本地一個有名的經濟學家,人家自重身份,看到這種情況就走人了。想不到她居然沒走,還坐那裏看頭排熱鬧,她到底是嘉賓,保安也不好意思直接請她出去。”
  甘璐隱隱覺得不對,她覺得賀靜宜未必是有閑心看熱鬧的人,不過這會兒她無暇多想,走上去叫了聲:“雨菲姐。”
  陳雨菲看到她來,有些意外,冷笑一下:“姑姑她老人家自然是不便出麵的,居然就把你推到前麵了。璐璐,我勸你不要管這閑事。”
  “怎麽說是閑事。”甘璐陪笑道,“雨菲姐,有話好好說,這裏畢竟是別人工作的地方,不如另外約個地方,把三哥叫來,大家當麵說清楚比較好。”
  陳雨菲撇嘴:“璐璐,你真是不了解你家三哥,他一向什麽都敢做,可實在說不上敢當,會來才怪。”她轉向李思碧,“不如你打他電話吧,平時不是你一聲召喚,他就從J市飛車兩百多公裏趕過來和你相會嗎?看看今天他會不會來拯救你。”
  李思碧似乎已經恢複了鎮定,冷冷地說:“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說什麽。孫台長,報警吧,電視台又不是菜園,由得人隨便進出,有什麽事,請警察來解決。”
  孫台長沒理會她,隻對著甘璐說:“小姐,你勸一下這位太太,電視台是有武警站崗值班的單位,衝擊演播廳這件事說小可不小,既然是私事,不妨你們私下解決,沒必要影響工作秩序。”
  還沒等甘璐開口,陳雨菲便毫不相讓地說:“孫台長,這事倒的確是私事,可是李小姐是公眾人物啊。公眾人物總得承擔一點社會責任吧,不能一邊在電視上道貌岸然,一邊在私底下勾三搭四破壞別人的家庭。”
  李思碧一樣冷笑道:“凡事要講證據,如果你的家庭出了問題,你更應該做的是跟你丈夫溝通解決,這樣莫名其妙找上我,未免太可笑了。”
  “這頂綠帽子是你們倆一塊兒送給我的,請放心,我一向很講公平,誰也不會放過。”陳雨菲挑起眉毛,滿麵譏諷,“哎呀李小姐,你現在語氣這麽無辜,弄得我也有點兒不確定了。莫非東方帝園那套接近300萬?暮闌?ノ皇悄闋約郝虻牡ィ?悴哦┑哪橇炯鄹窆?僂虻穆坊⒗渴ひ彩悄閌〕約笥酶兜惱剩靠蠢吹縭猶ǖ男剿?任蟻胂蟮囊?叩枚喟 !?
  底下電視台工作人員頓時一片交頭接耳,陳雨菲滿意地看著李思碧變了臉色,才轉向孫台長,十分誠懇地說:“來來來,孫台長,我這邊還有幾張有意思的照片,我的老公我是認識的,和他在一起的那個女人嘛,不如你多叫幾個同事來幫我辯認一下,到底是不是這位李小姐,冤枉了好人總歸是不好的。”
  她作勢要打開手裏的愛馬仕提包,李思碧提高聲音說:“夠了,你直說吧,今天到底要來幹什麽?”
  陳雨菲嗤地一笑:“你以為呢,李小姐?你一定覺得你對男人有什麽致命吸引力,可以讓他們前赴後繼死心塌地吧?別做夢了,像你這樣的女人,外麵一抓一大把,你不過是頂著塊主持人的牌子,能滿足某些男人的虛榮心罷了。我老實跟你講,我費事大老遠來這裏,不過是想出出你的醜,讓你知道隨便動人家的老公有什麽後果。”
  孫台長咳嗽一聲:“這位女士,你反映的情況我們已經了解了。不管怎麽說,我們都得調查以後,再開會研究拿處理意見出來,今天這樣僵持下去也不是辦法。”
  陳雨菲倒是非常痛快,毫不拖延地站起了身:“有領導這句話就可以了,我也並不打算在電視台鬧絕食抗議。不過要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還得看這事怎麽發展了。”她看看一直沒做聲的甘璐,“我先走了,璐璐。”
  甘璐陪她往外走:“雨菲姐,要不去我家坐坐吧,媽媽想和你談談。”
  “不用了,寶寶還在家等我回去呢。再說姑姑會說什麽我都知道,無非是罵吳畏一通,再勸我忍著。麻煩你轉告她老人家,眼下我還不想把事情鬧得太大,不過以後可不好說啊。”
  “雨菲姐,不要衝動,還是先和三哥坐下來好好談一下。”
  陳雨菲臉上浮現出蒼涼神情,精致的妝容也掩蓋不住黯然了:“你以為我喜歡來這裏抓奸嗎?我把那女人弄得再慘,也痛快不起來。我跟吳畏,恐怕已經沒什麽好談的了。他這麽侮辱我,難道還指望我隱忍下去嗎?這個婚姻我想不想要另說,不過他們兩個要以為我會任人搓圓摁扁,欺負到頭上,可就大錯特錯了。”
  甘璐不知道該說什麽好,隻得沉默。走出電視台,那幾個男子已經將一輛奔馳和一輛豐田商務車開了過來,打開車門等著,吳雨菲正要上車,又止住腳步,看著甘璐:“璐璐,修文跟吳畏不一樣,他條件那樣好,從來沒看到他花心,你大概不會碰上我這樣的倒黴事,我羨慕你。”

  第二十五章
  甘璐看著陳雨菲上車離開,正要去開自己的寶來,身後已經響起賀靜宜的聲音:“今天這場戲可真有趣。”
  聽到她以如此輕佻的口氣評價這件事,甘璐不能不惱火,她回頭,隻見賀靜宜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穿著長及小腿的修身黑色大衣,手裏拿著手機跟車鑰匙,神態十分悠閑。
  “總能從不愉快的場麵發掘出讓自己開心的一麵,大概是個很了不起的天賦。”
  “如果你經曆過我曾經曆的不愉快,就知道這些隻是小兒科了。”
  “說真的,你這種曆經滄桑的口氣我聽著也覺得很有趣,不過我們的交情好象沒到可以說:‘你有不開心的事嗎?講出來讓我開心一下吧’這種程度。所以,”甘璐微微一笑,“祝你開心,再見。”
  “別急著走啊尚太太,我對已婚女士的心理多少是有點兒好奇的。如果換成你麵對這種場麵,你會怎麽做?”
  “我一來無拳無勇,二來也找不到跟班,要碰上這種事,大概滿足不了想看有趣場麵的好奇人士。”甘璐維持那個笑意,冷冷地說,“賀小姐,我猜電視台會重新找時間安排訪問的,你很可能有機會去了解一下李思碧小姐今天的心理活動,就不必對我刨根問底了。”
  她轉身要走,賀靜宜卻笑了:“想來不管是什麽樣的女人,受到最親密的男人欺騙時,都會有出人意料的舉動。我希望你永遠不必有麵對這種場麵的機會,尚太太。”她不著痕跡地轉移話題,“旭昇現在形勢可不算美妙啊,接受沒完沒了的調查,大批供貨合同取消,訂貨量銳減,兼並冶煉廠的天平明顯向億鑫傾斜,主管銷售的副總經理偏偏又在這當口出了醜聞,這種情況下,修文要操的心還真不少。”
  “今天這一幕大概跟你多多少少有一點兒關係吧。”
  賀靜宜聳聳肩:“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講。作為一個恰好在場的人,我還是那麽說,今天這場戲很有趣。對了,尚太太,你現在對修文的工作了解得比以前多了一點久沒有?”
  “賀小姐,長期以來我都有一個疑問,甚至修文也沒能為我解答,也許你能幫我弄明白也說不定。”甘璐直視著她,“聽說億鑫是規模很大的集團公司,你年紀輕輕做到高位,應該很忙碌吧,怎麽會有這麽多閑情逸誌關心別人的夫妻相處之道。”
  賀靜宜哈哈大笑:“我不打算解釋,你不妨認為我對舊情人有莫名其妙的八卦心理好了。是呀,我還真是忍不住關心修文現在的生活。這不是很自然的事嗎?”
  對方如此厚顏,甘璐隻得歎服:“看來你的確比我想象的空閑,隨你便吧。”
  “對了,尚太太,我認真給你提個建議。既然你是秦萬豐的繼女,那還是有機會幫到修文的,以秦總在本地地產界的影響力,隻要他肯公開表態,繼續采購旭昇的產品,相信至少旭昇在本地市?∧芡旎鼐置媯?泊鏌材薌絛???氯ァ!?
  甘璐有點兒好笑地看著她:“真是一個有建設性的提議,我會認真考慮的。”
  “用這麽居高臨下的敷衍口氣,顯然,你覺得我是在給你下套了,可是動動腦子好好想想吧,我套你什麽呢?明擺著旭昇的困境對我有好處嘛。”
  “我既不打算接受陌生人的勸告,也不打算揣測陌生人的行為動機。”
  “你真的不猜嗎?沒有好奇心的女人簡直就是稀有生物。好吧,我把可能的答案全列給你好了:也許我是餘情未了,不想眼看修文走到山窮水盡的地步;”賀靜宜懶洋洋地說,“也許我隻是大齡剩女的惡趣味發作了,想看看你會為修文的事業做什麽樣的努力,也想看看以前那麽高傲的修文手上隻餘這麽一份小生意,會不會在生意走到低穀的時候接受妻子的幫助。另外,想象一下你因為這建議是我提出的,於是斷然拒絕照做,日後再去後悔去愧疚的情景,也蠻有意思的。”
  “你的好奇心真是無窮無盡,可是我也認真提個建議給你吧,對別人的生活太過好奇,隻會把你自己的生活弄得混亂。”
  “有道理,不過人並不總能自行決定生活按什麽程序進行。”賀靜宜笑著搖搖頭,邁步從甘璐身邊走過,“修文應該快從巴西回了吧,再不回來,恐怕還有更多驚喜等著他,說不定,也有一些驚喜附贈給你哦。”
  不等甘璐說什麽,她上了她的紅色瑪莎拉蒂,揚長而去。
  隨後出來的錢佳西嘖嘖兩聲:“這女人氣勢真足。唉,白糟蹋了我花費心血策劃的采訪,不知道以後還能不能約到她。”
  甘璐沒好氣地說:“你剛才看戲的時候已經爽到了,一場采訪算什麽。”
  “那倒是。”錢佳西毫不掩飾自己的幸災樂禍,笑著承認,“今天太過癮了,走,我們去那邊咖啡館坐坐,你跟我好好講講這場八卦的來龍去脈。”
  甘璐沒來由地覺得疲倦,無精打彩地說:“佳西,要是不相幹的人,我大概也能看得爽說得痛快,不過牽扯到家人,我實在不想多說什麽了。”
  錢佳西一怔:“對不起,我倒沒想到這點,我看你臉色不大好,那早點回去休息吧。”
  甘璐點點頭:“回頭再打電話。”她正要走,卻想起了什麽,“對了佳西,你在跟秦湛交往嗎?”
  錢佳西破天荒地有了點兒忸怩之意,遲疑一下才說:“我們隻能算談得來啊。”
  “你千萬別介入人家的感情,一定得等他跟小盼徹底了斷了再說。”
  “你當我傻啊,放心吧,我不會去做那種事的。”錢佳西略微不自在,“太冷了,我先進去了。”
  甘璐回到家,先給吳麗君打電話,簡單講了一下發生的事情,告訴她陳雨菲已經返回了J市,吳麗君隻說:“好,知道了。”停了一會兒,她說:“小甘,你舅舅派車過來接我,我今天下班後直接去J市過年,你明天去陪你爸爸吃團年飯吧。”
  甘璐簡直心花怒放,連忙說好,請婆婆路上當心。放下電話,她趕快給父親那邊打電話,甘博自然也十分開心,一迭連聲說太好了。
  這兩年春節,她除夕都和婆婆、丈夫一塊過,那邊王阿姨過年自然也回了她兒子家團聚。想到一向怕寂寞的父親一個人孤零零在家守歲,她總是非常不好受,哪怕第二天一早就和尚修文過去拜年,陪父親吃飯,她也覺得沒法彌補。現在有機會與父親一塊兒過除夕,她當然大喜過望。
  晚上甘璐給尚修文打電話,講得比較詳細,尚修文突然打斷她:“表嫂說到300多萬的房子和路虎時,那個主持人沒否認嗎?”
  甘璐回憶一下李思碧的神態:“雨菲姐當時說得很肯定,她沒否認,倒顯得有點兒緊張。”
  尚修文沉吟一下,聲音透出了煩惱:“這件事不對勁。舅舅早就收回了老三的財務審批權,他一向大手大腳,手頭能動用的錢數量應該有限,居然會突然這麽大手筆,一定有蹊蹺。璐璐,我回頭再給你打電話。”
  甘璐放下電話,隻覺得疲倦之意更甚,全身乏力,索性早點兒上床休息,可是白天的事不免縈繞心頭不去。雖然她對吳畏並不關心,與陳雨菲也沒太深交情,然而卻沒法像錢佳西一樣,隻把整件事當成與自己無關的一場鬧劇來看。
  婚姻走到這一步,讓人沒法不感傷。想起陳雨菲臨去時那個悲涼的表情,她心頭竟然也有隱隱的痛楚感。
  第二天,甘璐先開車去超市大事采購了一番,然後直奔父親那邊,隻見小小的兩居室收撿得整整齊齊,一塵不染,甘博幾十年如一日不理家務,可見王阿姨平時過日子還是非常用心思的。她在廚房忙碌,甘博拿了張椅子坐在廚房門口,和她說著話,父女兩人都非常開心。
  “璐璐,你十歲多一點兒就墊張小凳子學著做飯炒菜,爸爸一想起來就覺得自己實在是沒用。”
  甘博從來不會做家務,陸慧寧的心從來沒放在家裏。甘璐從懂事起便負責收拾屋子,吃膩了甘博一日三餐從工廠食堂打回來的冷飯冷菜後,隻得自己學著做飯。她不想父親又來自怨自艾,一邊利索地切著牛肉,一邊笑著說:“這樣也好啊,現在你女兒十項全能,出得廳堂下得廚房,什麽都能應付。”
  “唉,我是個不合格的父親,好在你嫁得不錯。現在隻希望你和修文好好過日子,我就心滿意足了。”
  “爸,你別盡說這種話,你還不到60歲,現在又沒什麽負擔,等天氣暖和了,找個想去的地方,帶王阿姨出去旅遊,好好享受一下生活。”
  甘博笑著搖頭:“我真是沒心思四下走動,像現在這樣打打小牌,喝點兒小酒就可以了。”
  甘璐吃了一驚,菜刀一滑,險些切中手指,慌忙穩住,回頭盯著甘博:“爸,你還在喝酒嗎?”
  甘博連忙說:“我沒喝,你別大驚小怪,我就是隨口一說。”
  “你別嚇我啊,”甘璐沒好氣地說,重新開始切菜,“醫生是怎麽說的,你也不是不知道。你最近身體怎麽樣,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還不是老樣子,人老了,哪能跟年輕時候比。我最近還長胖了一點兒,你王阿姨幫我把褲腰改大了一些。對了,修文什麽時候回來?”
  “他沒具體說,大概總還得在那邊待幾天吧。”
  “你們也結婚兩年了,該考慮要個孩子了。”
  “爸,你怎麽突然想起這事?”
  “趁年輕生孩子,恢複得會比較快。當初你媽生你的時候,隻21歲,滿月以後她出門,鄰居都說簡直看不出她生了孩子。”
  甘璐再度吃了一驚,這差不多是她父親頭一次對她回憶起陸慧寧,而且語氣平和,不帶一點情緒,她回過頭,隻見甘博靠在椅背上,略為混濁的眼睛看著前方牆壁,那個怔忡出神的表情分明是惆悵中帶著點溫柔。
  被他那樣憎恨的媽媽竟然也同時被他那樣懷念著,甘璐一時呆住。甘博察覺到女兒的注視,搖了搖頭,仿佛要將偶爾泛上來的思緒趕開。
  “璐璐,我知道如今社會壓力大,年輕人要忙事業,你婆婆工作又忙,大概沒法給你們帶孩子,我和王阿姨可以幫手的,王阿姨前幾天還跟我說這個事呢。”
  甘璐倒沒想到王阿姨這麽有心,很是感動:“王阿姨真好,爸,你可得對她好點兒。要孩子的事,我和修文已經有計劃了,不用急。”
  甘璐做好了豐盛的晚餐,父女兩個一塊吃了,她將菜分門別類收拾好,陪爸爸一邊嗑著瓜子一邊看春晚,到甘博昏昏欲睡時,她才開車回去。接下來幾天,吳麗君都留在J市,甘璐天天過來陪父親,如果不是尚修文不在家,她會覺得這個春節過得十分順心了。
  錢佳西這個春節要留在台裏值班做節目,沒有回家過年,甘璐約她到父親這邊一塊吃飯。以前讀書時她便來甘家玩過,滿口叔叔地叫甘博,哄得甘博很喜歡她。吃飯時甘博問起她的終身大事,她樂嗬嗬地說:“叔叔,我不會像璐璐一樣早早把自己弄成死會的。”
  甘博弄明白死會的意思後,哈哈大笑:“璐璐跟你不一樣,她適合穩定的家庭生活。唉,這得怪我……”
  “爸爸,你又扯遠了。”甘璐生怕甘博又開始例行的自責,連忙打岔,“來,吃餃子,薺菜餡的,佳西你應該喜歡的。”
  吃完飯後錢佳西說還有約會,甘璐送她下樓:“我開車送你吧。”
  錢佳西搖頭:“不用了,我打車去,挺方便的,你別來回折騰。”她絆在樓道拐角放的一輛自行車上,險些跌倒,幸好甘璐扶住了她,“哎喲,這裏真是一點兒沒變。”
  甘璐回頭打量這座還建樓,外觀已經顯得陳舊了:“上次你來我家,還是我們讀大三的時候呢。”
  “是呀,叔叔也沒什麽變化,一說到你就是一臉歉疚的樣子。”
  甘璐苦笑:“他就是這習慣,其實他這輩子最對不住的人是他自己。”
  她們站在路邊等出租車,甘璐問起他們電視台對李思碧的處理,錢佳西笑了:“我還以為你不想談這個話題呢。告訴你,對李思碧來講,現在不是台裏怎麽處理的問題了,這事兒網上已經鬧得小小轟動了。”
  甘璐一愣:“怎麽回事?”
  “有人拿手機拍了一段李思碧挨耳光的視頻傳到網上了,拍得不算清晰,也沒指名道姓,隻說某主持人在演播廳被大奶現場痛打,本來不會引起誰注意的。哪知道這幾天這段視頻被轉載到一個人氣很高的BBS,有人自稱在場,添油加醋,說得那叫一個誇張,還有好事之徒人肉搜索,把我們台裏幾個主持人全列上去了。現在好,有人喊冤,有人曝內幕,已經弄得不可收拾了。”
  “怎麽會弄成這樣?”
  “會不會是你表嫂存心要弄臭李思碧?”
  甘璐真不敢確定,疑惑地說:“按說去打人已經算出氣了,再放視頻上網,可真有點兒趕狗入窮巷的意思。哪怕她想離婚,也應該把這些東西捏在手裏好講條件,好象沒必要這樣。”
  “人肉搜索實在是厲害,除去誇張的部分,已經離事實不遠。現在李思碧告假沒來上班,不知道她會怎麽樣。”錢佳西詭秘地一笑,“璐璐,別怪我沒同情心,我確實很想知道,你表嫂那個愛馬仕包裏放的到底是什麽照片。如果是豔照的話,要是給放到網上,那可是又一個豔照門,嘿嘿……”
  甘璐也忍不住笑了:“你可真是唯恐天下不亂,別指望我幫你去問這個問題。”
  她將錢佳西送上出租車,正要轉頭回家,手機響起,是聶謙打來的:“你還跟你那個心眼多多的同學這麽親密嗎?”
  她不禁詫異,正如錢佳西對聶謙評價不高一樣,聶謙在見過錢佳西那次後,對她也印象不佳,曾對她直言,他覺得她這個同學貌似爽直,實則心機不淺。不過她對人一向自有看法,並沒把兩個人的互評放在心裏。
  她四下一看,並沒看到什麽:“你在哪?”
  “往前走50米,我在轉彎的那個路口。”
  “弄得這麽神秘幹嘛?我要回家了。”
  “你不想聽一點兒最新消息嗎?”
  甘璐啞然,她有些惱火,可是畢竟不能嘴硬說不想聽,隻得按他說的向前走去,轉過路口,果然看到他的黑色奧迪停在路邊,她拉開副駕車門坐上去:“這樣賣關子可沒什麽意思。”
  聶謙笑了:“我是為你的名聲考慮,在你娘家附近,給別人看到你和前男友總有聯係不大好嘛。”
  “想得真周到。”甘璐有點兒哭笑不得,“好吧,什麽消息?”
  “春節過後,億鑫集團將公布一個將近十億的投資計劃,沈家興那個不死不活的工業園項目被億鑫接手了,成了計劃中的一部分。”
  甘璐腦筋急速轉動著,好一會沒說話。
  “工業園計劃從去年夏天擱淺到現在,占用了沈家興大量流動資金,他的幾個樓盤因此沒法正常收尾,不得不從他夫人的服裝公司劃出資金救急,已經影響到那邊的運作,夫婦兩人時常為此爭吵。我給他重新做了樓盤營銷定位,已經收到成效,可是還需要時間。從某種程度上講,億鑫這個計劃救了沈家興的命。我猜想,沈家興肯定為此付出了足夠多的代價。現在我得問一下你了:賀靜宜跟你先生尚修文之間是什麽關係?”
  在聶謙銳利的視線下,甘璐微微苦笑了:“她是他的前女友。”
  聶謙似乎一點兒也沒感到意外:“僅止於此嗎?”
  “他們戀愛過,好幾年前就分手了,我知道的隻有這些。”
  “這並不能解釋所有事情。”
  “你還真想給這件事找個香豔的發生原因不成?”
  聶謙沒理會她的挖苦:“我查了一下,億鑫投資範圍廣泛,正與旭昇在爭奪J市一個冶煉廠的兼並項目,會采用手段對付旭昇倒不算奇怪,可是一開始大費周章把安達一個小小的代理公司拉扯進來,似乎不僅僅是想掩人耳目。”
  “你是在暗示,賀靜宜與修文之間有我不了解的恩怨,她是在針對修文嗎?”
  聶謙上下打量一下她,不客氣地笑了:“難道女孩子結婚後會變笨嗎?億鑫的董事長是陳華,他的投資領域包括地產,就我的了解,他一向在業內非常神秘,手段也非常厲害。賀靜宜隻是職業經理人,就算有心公器私用,也不會做得這麽明顯,不然怎麽跟老板交代。”
  甘璐臉上一熱,卻不得不承認他說得有道理:“好吧,我想不出來理由,也許你能解釋給我聽。”
  “璐璐,我現在也沒想出合理的解釋,大概隻能等事態發展。而且,你不覺得你應該好好問一下你先生,他們之間到底有什麽事嗎?”
  甘璐煩惱地說:“如果你也結了婚,就會知道哪怕親如夫妻,也不是什麽事都能問出一個來龍去脈。更何況我問過修文,他說他不知道賀靜宜的行為動機。”
  聶謙若有所思,好一會兒不說話。這時,他的手機響起,他拿起來接聽:“你好,秦小姐。”
  那邊不知道說了什麽,聶謙客氣地說:“不好意思,秦小姐,我今天沒有時間,改天再說吧。”停了一會,他說,“好的,再見。”
  甘璐記起秦湛對她說過的話,可是她想她沒立場去問什麽:“謝謝你特意告訴我這個,聶謙,我先回家了。”
  聶謙看著她,歎了口氣:“你一點兒沒變,璐璐,還是不肯問任何你覺得不該問的問題。不問我也就罷了,可是你是尚修文的妻子,知道了疑點,直接向他要原因、理由和解釋,再自然不過,夫妻之間玩矜持,可不是什麽有趣的事。”
  甘璐能聽出他話裏的關切,可是她自問一下,至少最近與尚修文的相處,談不上矜持。她沒法辯白,隻得解嘲地一笑:“不用擔心我,你覺得我現在已經笨得會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嗎?”
  “你最好機靈點兒。”聶謙淡淡地說,“我還是那句話,我不希望你有事。”

  第二十六章
  甘璐晚上回家後上網,找到錢佳西說的BBS,一看之下,既驚訝又大開眼界。那個帖子有一個很抓人眼球的標題:“大家一齊來八卦一下這個被大奶打的主持人是誰”,短短幾天已經分了十多頁,跟帖如雲。
  那一段視頻從李思碧向觀眾介紹到場嘉賓開始,接著陳雨菲帶幾個男人闖到台上,揮耳光的關鍵部分倒被前麵觀眾的腦袋遮擋住了,隻隱約可見李思碧歪倒在沙發上,隨後拍攝者似乎站起了身,調整角度,可以看到一個黑衣男人攔住站起來想走掉的李思碧,另三個人擋住欲上台的保安和工作人員,現場一片嘩然,嘈雜聲中隱約可以聽到驚呼,陳雨菲似乎正說著什麽,卻一個字也聽不清。整個過程中唯一一句清楚的話是一個黑衣人中氣十足地說:“大家安靜,我們隻是來教訓一下第三者。”
  接下來保安清場,強製現場觀眾離開,大家一片抗議不滿聲,分明舍不得眼前的好戲,不過也隻能不情不願地陸續出來。
  視頻明顯由手機拍攝,距離太遠,並不算清晰。甘璐如果不是親臨了這件事的下半場,的確很難將那一個個模糊人影與某個具體的人對上號
  發帖人接著發了一個個視頻截圖,從所謂技術角度進行分析現場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底下跟帖者如同打了雞血般激動,說什麽的都有。有人猜測打人者、被打者到底是誰;有人質疑電視台演播廳可以由得大奶帶人闖入,會不會又是一場各方合謀的無聊炒作,借機捧某位小明星上位;有人拍手叫好,說世風日下的今天,就是應該這樣狠狠教訓第三者,最好依照舊時風俗,把狗男女捉去浸豬籠沉潭才叫爽;也有人歎息女人始終走不出男權中心的社會及心理怪圈,出了事隻會懲罰跟自己同性別的人;還有人曝料,該主持人所傍大款從事鋼鐵行業,座駕是銀灰色保時捷911,並將車牌號尾數發了上來……
  正如錢佳西所言,人肉搜索銳不可擋,對主持人身份的猜測迅速集中到了李思碧所在的電視台,並鎖定幾個年輕女主持人,其中包括李思碧。她們的照片、簡曆、曾主持過的節目被一一貼了上來,與截圖中那個模糊的身影做著對比。
  諷刺的是,本省衛視在國內沒什麽拿得出手的節目,本來這些主持人的影響多半隻局限於一地,現在知名度倒是驟然之間提升了。
  尚修文在電話裏聽著甘璐的描述,好一會兒不做聲。甘璐知道他肯定煩惱,隻得說:“這種帖子泄露了個人隱私,應該可以找網站申請刪除的。”
  “旭昇公司的律師已經發函過去,刪帖應該是遲早的事,不過刪帖在現在來講,意義已經不大了,”尚修文長歎一聲,“如果隻是偷情被曝光,那是活該老三自己出醜。但我和舅舅核對過,他為那個主持人花的錢來路很成問題;表嫂收到神秘人士寄的照片後才詳細知道這件事,她趕去電視台,也是那人打電話給她報的信,門口還有專人安排好受邀觀眾的證件,接他們進去。可笑的是,她到現在連那人姓什麽、是個什麽來路都說不清楚。你看,這事肯定沒有表麵看的那麽簡單。”
  甘璐遲疑一下,她實在不願意主動與尚修文提到他的那個前女友,可又不能不說:“賀靜宜當時在現場,神態很奇怪,好象這一切都不出她意料。”那邊尚修文好一會兒沒有說話,她無可奈何地說,“我倒不是指證說她一定參與了這件事,可是……”
  “我明白,璐璐。好在這邊少昆的事已經有了眉目,剩下的我隻能托付給律師,我會盡快趕回來,但願還來得及挽回。”
  放下電話,甘璐心裏沉甸甸的。如果賀靜宜如她推測般果然介入了此事,她的目的會是什麽?難道真如她帶著調笑的自白那樣,是不能忘情於尚修文嗎?可是她說那話時譏誚之意明顯,而且一邊借企業兼並給尚修文施壓,一邊將他親人的隱私公諸於眾,這哪裏像是一個挽回舊情的舉動。
  尚修文說的“但願來得及挽回”,當然應該指的是想挽回旭昇目前麵臨的不利局麵。她並不理解尚修文對於旭昇的重視與投入程度,然而她內心忐忑,總覺得整件事有太多不明之處,如同一本疑雲重重的書擺到了麵前,而結果卻隻能在一定時段以後才能翻開,她就算有心進行推理,在現有已知的條件下也根本找不到方向。
  她心情煩亂,索性和往常一樣拿了跳繩上露台,外麵寒風凜冽,她跳了不過五分鍾,就覺得冰涼的空氣刺激著咽喉與肺部生痛,簡直有點喘不上氣來,隻得停下來,心想,不知道是因為心裏有事,還是這段時間因為天氣寒冷沒堅持鍛煉,體力變差了。
  她伏在露台欄杆上看著暗沉的天空,待喘息平定後,才進去洗澡換上睡衣上床,看一會枕邊放的《法蘭柴思事件》,這也是她最近一直著迷的英國作家約瑟芬·鐵伊的作品,相較於她花了很長時間才看完的《時間的女兒》,這本書更加不像傳統意義上的推理小說,沒有名偵探出場、沒有凶殺案,甚至沒有出現一個死人,卻有著同樣緊湊的情節與緊張而詭異的氣氛,甚至其中提到的輿論殺人,也與眼前網絡上的群情洶湧有著一點兒微妙的貼合,讓甘璐有些感歎。直到睡意來臨,她總算不踏實地睡著了。
  第二天甘璐再上那個BBS,帖子果然被刪除了,然而熱情高漲的網民並沒有因此罷休。他們給視頻裏的當事人和被懷疑的主持人編上各種搞笑的簡寫代稱,重新開帖,繼續不依不饒地議論著。
  吳麗君春節期間一直留在J市,甘璐除了去父親那邊,就待在家中,卻似乎沒法像從前一樣享受難得的獨處。無論是看書、看電視還是做其他事,都難以靜下心來。她隻能斷定,兩年婚姻生活,已經改變了她。
  她的確認真考慮了一下賀靜宜那個含義不明的提議。
  如果真的去央求秦萬豐出麵支持旭昇,能對尚修文有多少幫助,她完全不確定。更不要說她一向與秦萬豐保持距離,哪怕春節,也不過是打電話給媽媽,順帶問候一下他而已,此刻再去燒冷灶,不僅太遲,更沒法過自己這一關。
  可是隻為顧全自己的自尊,卻對丈夫的困境袖手不理,似乎也說不過去。
  尚修文此刻在返程途中,她沒法與他聯係,而且就算聯係上,她也不願意把這個來自賀靜宜的提議擺到他麵前。
  甘璐理不清頭緒,思前想後,終於打了聶謙的電話:“聶謙,我有點兒事問你,現在方便講話嗎?”
  聶謙那邊聽筒裏有人聲笑語和桌球撞杆的聲音,他說:“你稍等一下。”然後對旁邊人說聲“對不起”,走了出來。
  他認真聽甘璐解釋她媽媽與秦萬豐的關係,等她說完,他笑了:“我已經知道了。”
  甘璐不免有些尷尬:“知道了你還讓我不停地說。”
  “你難得跟我解釋點兒什麽,繼續繼續。”
  聽她講了她的疑惑後,他沉吟了好一會,終於開了口:“璐璐,你不覺得賀靜宜跟尚修文的關係很奇怪嗎?”
  甘璐的尷尬之意更甚了:“我是問你,站在業內人士的立場上,你認為她的建議是否合理可行,不是想跟你討論她和我老公的關係。”
  “如果有一個奇怪的出發點,再好的建議也不可能合理。”聶謙很幹脆地說,“動動腦筋,璐璐,不管他們之間是早就反目成仇、形同陌路還是餘情未了,她都沒理由提這個建議給你。”
  甘璐何嚐沒想到這一點,她隻能輕輕歎?諂?骸八?蟾耪媸嵌袢の鬥⒆鰨?岩桓瞿煙餿癰?遙?肟次一嵩趺窗彀傘!?
  “璐璐,如果我有什麽事,需要你這樣幫我,你會怎麽做?”
  甘璐吃驚之餘啞然失笑:“你這是一個偽命題,你要真有什麽事,根本都不會跟我開口,哪有需要我做什麽的時候。”
  聶謙也笑了:“你看,涉及到我,你清醒得很,哪怕是這種時候,連給我一點兒小小的想象空間都不肯。對你先生可真是關心則亂了,希望你先生對得起你這份關心。”
  甘璐突然有些百感交集,她沉默一下:“對不起,聶謙,我大概是有點兒厚顏了,仗著你關心我,就來打攪你。”
  “我很明白,你如果不是真正感到害怕,下不了決斷,不會給我打這個電話的。”聶謙平靜地說,“我還是那句話,我很高興你恐懼的時候能想到我。”
  甘璐沒法再次斥他為自大,正在她不知道說什麽好的時候,聽筒裏清晰傳來一個女聲:“聶謙——”她怔住,隻聽那個聲音如銀鈴般清脆,並且帶著一點兒嬌嗲地說,“換你擊球了。”聶謙將手機移開一點兒,稍微揚聲說:“稍等一下,我就進來。”
  甘璐能夠確定那個聲音是秦妍芝的,她說:“打擾你了,你進去吧。”
  “等等,我先回答你那個問題。秦萬豐在本地地產市場的號召力是確定無疑的,有你媽媽這層關係,你開口請他出麵,他大概也不會很為難。但是現在你根本沒弄清是怎麽回事,貿然出手,恐怕並不明智。”
  “嗯,我明白了,謝謝你。”
  “別客氣。還是不打算問我,秦妍芝為什麽跟我在一起嗎?”
  甘璐竊笑一下:“我沒權力探聽啊,雖然我真有點兒好奇。如果……你主動跟我說,我倒是不介意聽聽的。”
  聶謙大笑:“不,除非你真正關心我,否則我不會主動滿足你的好奇心,現在我得進去了,再見。”
  打完這個電話後,甘璐的心情倒略為平靜了一些。她想,正如聶謙所說,她根本沒弄清什麽,再怎麽庸人自擾也沒有意義,不如靜待事態發展好了。
  她連續失眠了幾晚,早已經有了倦意,這天晚上一旦靜下心來,便睡得十分熟。當她被一雙手臂抱入懷中時,幾乎以為是在做夢,可是馬上嚇醒,正待驚叫,尚修文的聲音在她耳邊輕輕響起:“噓,別怕,是我。”
  她心頭一鬆,緊緊抱住他,睡意沒有徹底消散,可是一瞬間胸中似乎充滿了狂喜。尚修文時不時會出差,這次去的時間也不算特別長,然而中間發生了太多事情,此刻重新抱住他,她隻覺得仿佛跟他經過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長久離別,頭一次體會到重逢的感覺。
  “我以為你明天才會回來。”
  “現在是淩晨,已經是明天了。”尚修文一邊一下下重重著吻她,一邊說:“我從香港轉機回來的,這個航班時間最近,本來不想吵醒你,準備在樓下客房睡,可實在舍不得回了家不抱抱你。”
  “少昆那邊……”
  他堵住她的嘴,含糊地說:“他沒事兒。”
  她縱然積攢了很多問題,一時也完全放棄了。這樣的貼近之下,語言已經成了多餘,他嫻熟地解著她的睡衣,微涼的手指觸到她在被子裏睡得暖暖的皮膚,刺激得她起了戰栗。他一路吻下去,火熱的嘴唇循著手指愛撫過的地方一一烙在她身體上。
  黑暗中他們交纏深吻,動作很快變得熱切急迫。這樣緊密的結合,仿佛經由身體的契合,成為對方的一部分,彼此交融得如此徹底,竟然同時好象有了失去重心、向一個不可知深處墜落的感覺。高 潮來得猛烈而陌生,在喘息之中,兩人都緊緊擁住對方的身體,似乎隻有這樣,才不至於迷失於如同汪洋大海般的感官衝擊之下。
  甘璐陷入這段時間以來頭一次最沉酣的睡眠之中,當尚修文輕輕吻她額頭時,她朦朧意識到他已經起了床,正坐在床邊。她覺得經過淩晨的那個前所未有的瘋狂後,全身沒有一絲力氣,懈怠得不肯睜開眼睛,隻勉力伸出一隻手,握著他的手指:“為什麽起這麽早,不用倒時差嗎?讓我再睡會,媽媽今天可能就要回了,明天睡不成懶覺了。”
  尚修文俯頭再吻她的臉頰,在她耳邊輕聲說:“對不起,璐璐,我得馬上趕到J市去。”
  甘璐一下醒了:“這麽急嗎?”
  尚修文已經盥洗完畢,穿戴整齊,因為長途奔波,神情有些疲憊,可是看著她的目光卻是溫柔的:“沒辦法,我非得馬上去弄清楚老三這回惹出的麻煩到底有多大才能放心。”
  “修文,你對旭昇的認真程度遠遠超過你自己的公司了。”
  他微微一怔,甘璐有些後悔這句衝口而出的話,未免是在質疑他對親情的重視:“我是說,你幫舅舅當然好,可是旭昇是他的家族企業,有些事情到底是他的家事,你並不方便插手太多啊,”
  尚修文伸過修長的手指,從她臉上輕輕撫過,然後插入她散在枕上的濃密順滑的頭發中梳理著:“璐璐,我知道你有不少疑問,等我回來後,我再跟你好好解釋,我保證,全都會跟你說清楚。現在我真得馬上出發了,對不起,剛到家又要走。”
  “沒什麽,”甘璐撐起身體。“我去給你做早點。”
  尚修文將她重新按到床上:“不用了,我出去吃,你好好睡一會兒。”他的身體伏在她身上,兩人的臉挨得很近,呼吸相接,他專注地看著她,“我希望這次把事情處理完了,以後都能好好留在家裏陪你。”
  甘璐隻覺得滿心都是暖洋洋的歡??
  當天晚上,吳麗君回了家,她的表情與平時沒什麽兩樣,也沒說起侄子侄媳才鬧得沸沸揚揚的紛爭,甘璐自然並不打聽什麽。
  她隻比吳麗君晚一天上班,到校做著新學期的準備工作,正忙著手頭工作,突然接到尚修文的電話:“有時間的話,去看一下今天的報紙,應該有旭昇的消息,不過看到也別慌,沒什麽的,我回頭再跟你聯係。”
  甘璐驚疑不定,去找來報紙,一下看到了一條令她震驚的消息,才經過春節休刊恢複正常發行的報紙在經濟新聞版報道,節前曾被曝光產品存在問題的旭昇鋼鐵公司問題出現新的進展,鄰省質監局經過調查發現,J市著名民營企業旭昇鋼鐵公司提供質檢的產品並無質量問題,但經舉報查實,旭昇涉嫌與小煉鋼廠勾結,低價收購再生鋼材與偽劣鋼筋製品,冒充經過檢驗的旭昇產品發售到建築市場,這些鋼筋一旦投入使用,將給建築安全帶來重大質量隱患,鑒於旭昇在本地建築鋼筋市場同樣占有很高份額,目前有關部門已經采取有效措施,將旭昇的產品全部召回封存,公司董事長與高層管理人員正在接受調查。
  甘璐將報道再看一次,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連忙出了辦公室對尚修文打電話,他似乎正在開會,隻匆匆地說:“我正在開會,今天大概會很忙。隻是怕你突然看到會亂想,才給你打電話。如果放心不下,你可以先去問一下以安,他也了解情況。”
  甘璐打電話與馮以安約好時間,下班後直奔他的辦公室。新成立的旭昇銷售分公司位於市中心一幢高層寫字樓內,比以前的安達要氣派得多,眼下還在前期籌備階段,沒有正式掛牌。工作人員都已經下班,隻剩馮以安一人站在窗前看著遠方出神。他看到甘璐過來,請她坐下:“喝茶還是咖啡?”
  “不用了,以安,到底出了什麽事?”她直截了當地問。
  馮以安苦笑:“吳畏幹的好事啊。基本上報道的內容很全麵,隻是沒點他的名而已。他私下勾結J市周邊被政策取締的小煉鋼廠,偷偷恢複生產,低價收購他們的產品,再通過旭昇的渠道、冒充旭昇的產品進行銷售。”
  甘璐完全不能理解:“他為什麽要這樣做,旭昇是他自家的企業,這不是砸他自家的招牌嗎?”
  “利令智昏。”馮以安流露出怒意,狠狠地下了四字評語,顯然對吳畏這一行為十分憤慨,“他是旭昇的常務副總,早就捅下了不少缺口,吳董事長沒辦法,雖然沒免去他的職務,但半年前就收回了他的財務審批權。他可能急等錢用,於是出此下策了。”
  “那上次安達也是這個原因被調查嗎?”
  “那倒不是,他不敢公然在修文麵前弄鬼,那批有問題的產品大部分發售在他直接掌管銷售的鄰省了。我和修文談過,這件事應該從一開始大概就有人在幕後操縱,一步步曝光旭昇的問題,到現在可說是最後一擊,應對得不好的話,旭昇就完了。”
  這比甘璐能想象到的還要嚴重得多,她努力消化著這些對她來講陌生而複雜的情況,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馮以安放緩語氣:“璐璐,你也別太著急,幸好修文及時趕回來了,他能把這事處理好的。”
  “他又沒在旭昇擔任什麽職務,哪方便直接插手處理這件事?”
  “我想吳董事長現在正接受調查,至少會臨時授權給他,他得忙碌上好長一段時間了。你臉色不大好,怎麽了?”
  甘璐覺得頭暈目眩,手心全是冷汗。她自己也暗暗納悶,她的確為這消息煩惱,但似乎不至於會有如此強烈的反應,隻得勉強一笑:“沒事兒,過個春節,生物鍾全打亂了,這幾天動不動就覺得累,今天頭天上班,好象有點兒不適應。算了,不耽誤你時間,我回去了。”
  馮以安拿起了鑰匙:“我送你。”

  第二十七章
  甘璐早上起床,再次對著鏡子裏自己黯淡無神的眼睛時,不免有點兒納悶了。她除了不舍尚修文才從國外回來,就趕赴J市勞累外,並不太為旭昇已經發生的事著急擔心。可是頭天晚上整夜都睡得不踏實,被手機叫醒時,完全不想起床,多躺了幾分鍾後,硬是逼自己爬起來,腳踩到床前羊毛地毯上,一陣頭暈,身體似乎比前幾日更加疲憊無力,有一種奇怪的懈怠感。
  她有點擔心地試一下額頭,似乎體溫也並不算高。再過幾天就到了學生報到的日子,新學期將要開始,難道是傳說中困擾在假期裏玩得沒法收心上學學生的開學綜合症找上自己了?
  她不得要領,強打精神下樓去做早點,胸口的煩惡感卻有增無減,勉強陪吳麗君吃完早餐,提了包出來乘車。
  天氣略微放晴,過了春節,依然寒冷,早辰的風刮在臉上仍有寒意,看上去冬天並沒完全結束。
  甘璐上了公汽,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拿出小記事本翻看,提醒自己這幾天要記得將物業費、電費、水費劃到托收的存折上,還要往王阿姨卡上打生活費。
  突然她一下呆住了,小本子上的日期終於提醒了她一個事實,將要到來的日子不僅僅是即將開學或者需要交各種費用,放假放得她對時間似乎沒了概念,她竟然忽略了很重要的一點,她的生理周期並不如同往常一樣固定,早該來拜訪她的好朋友沒如期而來。
  她嚇得一下抬起頭來,迅速在心裏計算著日子,可是心裏一時亂糟糟的,好一會算不出一個頭緒來。到了學校,她與同事一起研討教案、備課,跟班主任開會,強打精神忙碌一天下來,晚上接到尚修文的電話時,她遲疑了一下,還是決定等第二天拿上醫保卡請假去醫院查證了再說。
  尚修文的電話十分簡短,他明顯忙得焦頭爛額,兩人說了幾句話便掛了。甘璐想,這個時候如果真懷孕了,簡直有點兒添亂的感覺;如果隻是虛驚一場,那還是驚自己一個人就好了。
  甘璐跟教導主任請了半天假,第二天一大早先自己拿驗孕棒試一下,看著上麵顯示的是自己有段時間天天早上求而不得的兩條線,吃驚之餘又忐忑不安,細看之下,對照線明顯清晰,可是檢測線顯色很淺,畢竟拿不準。她隻能心神不定地趕到了醫院,順利化驗完畢,挨到拿到寫了自己名字的檢測單,看著上麵的陽性結果,她一時竟然有些發懵。
  醫生語氣冷漠地問她:“要嗎?”
  她吃了一驚,下意識地連忙說:“要。”
  醫生例行公事地計算了預產期,交代注意事項,諸如警惕宮外孕、到什麽時候開始定期產檢、具體要做哪些檢查、怎樣建立圍產保健手冊……她聽得並不專心,多少有點兒神思恍惚。
  她出了診室,坐到走廊上的長椅上,眼前人來人往不斷,產科與婦科在同一樓層,不時有做檢查的孕婦挺著隆起程度不一的腹部來來去去,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摸向了自己平平的肚子,意識到這裏麵同樣也裝了一個小小的生命。
  這是她和尚修文盼望的孩子,雖然來得有些突然,可有什麽關係。
  她想到這一點,紊亂的心突然平靜下來,嘴角不由自主上彎。她拿出手機打尚修文的電話,然而他的手機轉入了秘書台。她看看時間,猜想他大概是在開會,而且在電話裏講這個消息,似乎會錯過他開心的表情,如果能找個借口說服他回家就好了。
  她重新計算著日期,想確定這個孩子是哪一天悄然在她身體裏開始孕育的,卻隻記得一個個溫暖而緊密的相擁。想起最近的一次,她不禁臉上發燙,暗暗希望那樣不知情下的瘋狂,沒有傷害到寶寶才好。
  手機響起,甘璐拿起來一看,是個陌生的號碼:“你好,哪位?”
  “尚太太,你好,我是賀靜宜。”
  她仍然沉浸在剛剛彌漫上來的喜悅之中,站起身,一邊往外走,一邊漫不經心地說:“你好,有什麽事?”
  “你現在在哪兒,我有事必須馬上見你。”
  甘璐不想敗壞自己的好心情,微微一笑:“我不認為我們有必要見麵。”
  “相信我,不見這一麵,以後後悔的肯定是你而不是我。”賀靜宜的聲音裏帶著嘲諷,“我並沒空糾纏你,我隻問你一句話:你有沒勇氣麵對一個真實的尚修文。”
  “我們似乎沒必要繼續這種沒意義的對話。”
  “真是天真得可愛啊尚太太,難怪有人說無知便是福,也難怪好些家庭婦女寧可不聞不問,做鴕鳥狀把頭縮起來,就可以騙自己說,自己的那個小世界是完整無缺的。”
  “賀小姐,請問你這麽比喻連連,到底想表達什麽啊?我和修文的世界是怎麽樣的,不勞你一個局外人來關心。”
  “你對你老公到底了解多少?如果你決心當一隻鴕鳥,把頭埋在沙子裏,那我們現在就可以說再見了。”
  “你什麽意思?”
  “我打算給你一個機會,讓你真正認識一下你嫁的男人,不會花你很多時間。”賀靜宜冷冷一笑,聲音中帶著凜然寒意,如冰淩一般劃過她的耳邊,她竟然不由自主哆嗦了一下。“選擇權完全在你,你也可以不要這個機會。不過,我得提醒你,真相這個東西很討厭,並不是你把它拒之門外,它就能永遠不來你的生活中。”
  甘璐放下手機,心中十分煩亂,剛才的好心情幾乎一掃而空。她並不想見賀靜宜,然而她竟然沒法斷然拒絕賀靜宜。她不得不承認,對方那幾句話最大程度地擊中了她內心的隱憂。
  因為尚修文表現出的溫柔體貼,再加上最近兩人良好的溝通,她已經說服自己不要庸人自擾,再去多想那些事了。可是疑竇沒有因此就徹底消散,尤其現在有了孩子,她更不願意自己的幸福上蒙有一絲陰影。
  她從醫院出來,慢慢走了十來分鍾,到她與賀靜宜約好的一家飲品店,點了一杯藍莓果茶,過了沒多久,賀靜宜推門而入,筆直走到了桌邊,並不坐下,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你帶著身份證吧?”
  “帶了。”她盡管茫然,還是馬上回答。
  “那我們走吧。”賀靜宜招手叫服務員過來,示意買單。
  甘璐先她一步將鈔票遞過去:“去哪兒?”
  “機場,去W市的航班一個小時後起飛,我們得抓緊時間。”
  W市是鄰省的省會,甘璐莫名其妙:“對不起,我沒打算跟你去那裏,有什麽事,你就在這兒跟我說吧。”
  “我說的話你會相信嗎?”賀靜宜冷冷一笑。
  “既然你非要來找我,那麽說不說是你的事,相不相信就是我的事了。”
  兩人互不相讓地對視著,停了一會,賀靜宜嘴角向下一拉:“請問你知道修文現在在哪?”
  “在J市。”
  “我可以明白告訴你,他現在正在W市。你看上去並不笨,現在你自己決定,要麽馬上跟我走,一塊兒去看真相;要麽留在這,繼續喝你的果茶,守著你的小天堂。”她頭一歪,嘴角那個嘲諷加深了,“不過我不得不說,這可實在是個愚人的天堂。”
  賀靜宜的語氣無禮,甘璐卻沒法發怒,她當然知道還以顏色的最好辦法是不予理睬,可是她到底做不到漠然置之,停了一會兒,她靜靜拎包站了起來:“走吧。”
  那輛打眼的紅色瑪莎拉蒂就停在飲品店外,不待甘璐坐穩,賀靜宜便發動了車子,同時格格一笑,直視著前方:“係好安全帶,尚太太,我保證,這會是一次奇妙之旅。”
  甘璐並不理會她,隻打電話給教導主任繼續請半天假,說是感冒發燒,需要休息。到底沒有正式開學,而且她一向考勤紀錄極佳,教導主任爽快批準了,還囑咐她注意身體。
  賀靜宜一路將車開得飛快,很快就到了機場,那邊已經有她的下屬等著,拿了兩人的身份證,馬上送她們去換到鄰省省城的登機牌,進入安檢。
  兩個人都隻拎了一隻手袋,順利登機。坐到公務艙內,甘璐覺得自己一定是有點兒瘋了,她竟然跟著賀靜宜同乘飛機,飛向一個目的不明確的旅程,僅僅隻因為對方的幾句話。
  你的老公會怎麽看待你的這一行為?如果事實證明,賀靜宜隻是無事生非,那麽你將怎麽麵對他?這樣一想,她不禁黯然。
  然而已經沒法折返了。逃避沒有意義,去看看,不管是什麽,麵對了以後,也就沒什麽大不了的。她對自己說。
  她無意與賀靜宜攀談,賀靜宜也保持著沉默。飛機起飛後沒多久,她隻覺得鼻子那裏一熱,有液體緩緩流了出來,她匆忙打開包拿出紙巾去擦拭,隻見紙巾上洇出一點殷紅,居然是流了鼻血。她頭一次在坐飛機時出現這種情況,不禁吃了一驚,隻得仰頭堵住鼻孔。
  賀靜宜瞟她一眼,按燈叫空乘,同時伸手接住她開包時帶出的一張紙,正待遞還給她,手卻定住,視線牢牢落在了上麵。
  空乘過來,迅速拿了冰毛巾遞給甘璐,囑咐她頭向前低,敷在鼻子上,果然她的處理措施得當,鼻血很快止住。甘璐站起身,這才發現賀靜宜正拿在手裏的那張紙是她剛剛在醫院做的檢查單據,連忙劈手拿了回來,放進自己包內。
  甘璐從洗手間回來,喝著空乘送來的熱牛奶,賀靜宜一直看著前上方懸掛的液晶屏,當她聲音澀然開口時,甘璐吃了一驚。
  “早孕,40天,今天才檢查的。修文應該還不知道吧。”
  “這和你沒有關係。”
  “你打算生下這孩子嗎?”
  甘璐有點兒惱火,生硬地說:“不好意思,我和修文怎麽打算,跟你一絲一毫的關係也沒有。”
  賀靜宜轉回頭,一雙妙目看定她,良久露出一個高深莫測的微笑:“才做家庭計劃,就迎來了孩子,你一定認為你們的幸福來得十分圓滿吧。”
  甘璐深深厭惡對方用這種口氣提到自己腹中的孩子,她吸一口氣,努力讓聲音保持鎮定,“這仍然跟你一點兒關係也沒有。如果你能早點接受修文的生活跟你沒有關係了這個事實,我們都會好過一些。”
  賀靜宜冷笑一聲:“尚太太,如果不是發生了某些……無法挽回的事情,你以為修文的生活會有你的份嗎?”
  “如果沒有發生你說的某些事,那麽我們根本不會有機會麵對麵進行這種無聊的交談了。何必做這種可笑的假設呢?有些事發生了就是發生了。”
  “你想對我說,你並不關心那些是什麽事,對嗎?你要真能這麽超脫,今天根本沒必要跟我走了。”
  “是的,我沒做到徹底超脫,但我始終主張大家活在當下,賀小姐。修文隻跟我說過,他與你再無可能,這對我來說就足夠了,”
  “再無可能,嗬嗬。”賀靜宜慢慢重複這四個字,發出一聲短促的冷笑,“他說的倒是沒錯,我們的確再無可能了。我隻奇怪,你居然會覺得做一個男人退而求其次的選擇也不錯。”
  “賀小姐,你確實很無禮了。本來我完全可以不理睬你,不過既然坐到這個飛機上了,我想請問,在這次回來之前,你有多久沒見過修文?”
  賀靜宜沉思一下,神情惆悵:“我們有將近七年沒見麵了。”
  “七年時間不算短,你心態保持年輕,對自己充滿自信是件好事,可是請不要以這個做出發點揣測別人的選擇。而且說到底,修文和我做什麽樣的選擇、過什麽樣的生活,與你有什麽關係?”
  “你接受現實的能力比我想象的要強,那麽顯然,你對我和修文為什麽要分開也毫無興趣了。”
  甘璐放下紙杯,正色說:“我猜那肯定是一段不愉快的回憶,本來你願意說,我聽聽也無妨,打發乘飛機的無聊時間嘛。可是我決定,我還是厚道一點兒比較好。請別對我憶舊,賀小姐,我的同情心從來並不泛濫。我還是那句話,不開心的事如果自己消化不了,也隻合說給朋友聽,不該跟我這個不相幹的人講。”
  “你這樣置身事外,姿態還真是來得超然。這麽說,你真的一點也不關心修文的過去嗎?”
  “正如你所說,我並不超然,否則根本不會跟你走這一趟。不過每個人都有過去,糾結於自己沒來得及參與的那部分生活是可笑的——何況還是從你口中講出的過去。我更關心的是屬於我和修文的現在和將來。”
  “現在和將來?我沒弄錯的話,你是曆史老師吧。你認為一個人的曆史會在多大程度上影響現在的行為?”
  “賀小姐,你何必問我這問題?”甘璐語調和緩地說,“你不妨看看你自己,身居高位,前途光明,可是一直跟修文、跟我糾纏不清,不見得是看我生活苦難悲慘,特意想來拯救我吧。這難道還不能很清楚說明曆史對於現在的影響嗎?”
  賀靜宜再沒說什麽,甘璐也隻側頭看著窗外,努力調整呼吸,試圖讓煩亂的心境平複下來。
  飛機經過一個小時二十分鍾的飛行,平穩降落在鄰省機場,有穿著黑色西裝的男子接機,一輛黑色奔馳已經停到了外麵,賀靜宜上車後,拿出手機打電話:“快開始了嗎?好,我們馬上到。”
  W市天氣晴朗,冬天裏的陽光來得並不耀眼,卻十分溫暖。甘璐以前並沒到這裏,接機的男子一聲不響,駕駛奔馳在寬闊的馬路上疾馳,車子迅速開過入城高速公路,進入市區。
  賀靜宜指向路過:“這是我和修文的母校。”
  甘璐當然知道尚修文畢業於哪所大學,她打量一下那個堂皇的大門,情不自禁想象屬於尚修文的青蔥歲月,那一部分是她完全沒有概念的,但她並不打算問什麽,隻淡漠地說:“謝謝你周到的導遊。”
  穿行在這個陌生城市裏,甘璐心裏有越來越強烈的不祥預感。然而,她清楚知道,這場遊戲她縱然是被動卷入,也沒法叫暫停了。
  車子停在了一個氣派的酒店前麵,門僮上來拉開車門。
  “我不方便上去,不過有人會給我直播,我不會錯過任何熱鬧的。”司機遞過來兩樣東西,賀靜宜轉手交給甘璐,是一張名片和一個工作證,“你憑這個進去,我好心給你一個建議,保持平靜,聽到什麽都別太驚奇,不然對胎兒可不好。”
  她臉上表情似笑非笑,漂亮的麵孔幾乎有點扭曲猙獰,甘璐一言不發,接過那兩樣東西進了酒店,大堂一側擺了指示牌:旭昇集團記者招待會在二樓凝翠廳舉行。
  甘璐坐扶梯上去,穿過鋪著厚厚地毯的走廊,隻見迎麵就是凝翠廳,廳外擺著簽到台,兩個記者模樣的人排在前麵簽到。她拿起手中兩樣東西一看,同樣標著一家經濟類報紙的名頭,底下的姓名是胡文清。她走過去,出示工作證簽到,然後將名片放在托盤內,工作人員遞給她一個資料袋,領她走進去。
  這個廳並不算大,記者招待會已經開始,裏麵坐滿了人,甘璐一眼看到尚修文正坐在主席台上,她在後排找個位置坐下,打量著台上,上麵坐了六個人,竟然有四個人都是她認識的。
  主席台上除了尚修文,還坐著吳昌智與他的二女婿魏華生,另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是春節前曾一塊吃飯的遠望投資公司董事長王豐,他們全穿深色西裝、打領帶,神色十分凝重,尤其是吳昌智,一向保養得當的儒雅麵孔上,兩條法令紋十分觸目,帶著深刻的愁容,看上去驟然現出老態。
  一個穿著黑色套裝的幹練中年女子正站在發言台邊念著一份稿子:“……我們借這個機會,向新聞媒體公布旭昇鋼鐵公司董事會的最新決定……”
  甘璐打開資料袋,裏麵裝了旭昇公司的幾份宣傳冊,另有一個信封加一份A4紙打印的新聞通稿。她迅速瀏覽,發現正是那人正在念的稿子,大意是遠望投資有限公司與旭昇公司達成協議,收購了旭昇24%股份,成為旭昇公司第一大股東。經董事會開會研究表決,即日起,應吳昌智先生自己的請求,他將卸去旭昇董事長一職,尚修文先生將接替他成為新任董事長。
  甘璐大為震驚,尚修文在完全不和她商量的情況下,就如此高調宣布到旭昇任職,這已經太出乎她意料了,而且他擔任的竟然是董事長。她再對企業運作沒有概念,也明白董事長一職跟普通管理職位是有區別的。
  想到賀靜宜嘴角噙笑的那個囑咐,她隻覺得呼吸都有些窘迫感,心跳得好象要衝出胸腔,煩惡欲吐,她不得不努力深呼吸,緊緊抓住自己的短大衣下擺,命令自己鎮定下來,然後重新細看一次通稿,試圖讀懂那些字句背後的意思。

  第二十八章
  負責主持記者招待會的中年女子宣布,下麵有請遠望投資公司董事長王豐先生發言。
  王豐站起身走到發言台前,他說話十分簡潔。他表示遠望投資公司高度認可尚修文先生的個人能力,看好民營鋼鐵企業的發展前景,將投入大筆資金,進行高爐改造,拓寬產品線,同時仍然將積極參與J市國營鋼鐵冶煉企業的兼並重組工作。
  接下來持有旭昇19%股權的J市經委由一位副主任發言,他用詞審慎,表示歡迎資本介入,為旭昇注入新的活力。
  最後,尚修文走上了發言台,他站得筆直,明亮的燈光下身形挺拔,眼睛看向台下,神情十分鎮定。甘璐幾乎以為他會看到自己,然而他目光隻是一掃而過,她隨即意識到,底下密密麻麻坐滿了記者與工作人員,他看到坐在後排的自己的可能性極小。
  尚修文的發言來得更為簡短,他先代表董事會,對前任董事長吳昌智先生多年以來對旭昇發展做出的傑出貢獻表示感謝,然後表態,他自知責任重大,將力爭不負旭昇各位股東的信任,帶領旭昇的管理團隊,實現董事會的預定發展目標。
  他的聲音如同往常一樣低沉悅耳,他的神態是一向的冷靜自若,然而甘璐隻覺得陌生而困惑,無法將這個侃侃而談的男人與自己的枕邊人聯係起來。她心亂如麻,隻怔怔看著台上出神。
  記者招待會隨即進入了現場提問環節,一個坐在前排的記者顯然有備而來,馬上舉手,工作人員將話筒交給他,他問到旭昇剛被揭露的鋼筋質量醜聞將由誰負責,董事長職務的突然交接是否與此有關。
  台上的吳昌智神情嚴肅而沉重,正要說話,尚修文拿過話筒,聲音清朗地說:“目前旭昇正積極配合有關部門的調查,該由個人或者公司承擔的責任,旭昇都不會?乇埽?氪蠹夷托牡卻?韃榻峁?!?
  一個女記者舉手發問:“我是W市日報經濟部記者,我想請問,前董事長吳昌智先生的離任是否自願?另外,尚修文先生此前並沒有出現在旭昇管理層名單內,這次突然空降出任董事長,請問做何解釋。”
  吳昌智沉吟一下:“這次鋼筋質量事件,雖然沒有最後定論,但我作為董事長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出於對股東、對企業、對社會負責,我向董事會提出請辭,完全出於自願,接下來我會全力配合有關部門的調查,並且作為旭昇股東之一,仍將繼續關注支持旭昇的發展。尚修文先生從旭昇創立之初,就是本公司最大股東。此前他因為個人原因,將股份交到我名下全權托管。目前他仍在旭昇擁有20%股份,並由董事會認定審核,完全合法。”
  有記者指名問及遠望投資公司的背景及運作,王豐再度開口:“遠望投資公司成立於六年前,一直投資地產領域,近一年來轉為收購有上市潛質的公司。經過多年規範化動作,公司今年的投資重點將放在鋼鐵、礦產及能源行業,我們看好旭昇的實力與發展規劃,希望通過投資帶來規範化運作,突破民營鋼鐵企業的發展瓶頸。”
  那個記者繼續問道:“旭昇上次記者招待會還完全沒有出售股份給投資公司的計劃,請問這次遠望的介入是真正意義上的合作,還是針對此次危機的公關行為。”
  王豐微微一笑:“尚修文先生同時也是遠望投資公司的股東之一,他早就對旭昇鋼鐵公司的發展有詳細的計劃,並且提供到遠望管理層做反複評估論證,我們的合作是經過長時間研究做出的決定,不是任何一個人的心血來潮。”
  這類記者招待會事先都由企業公關部門與媒體進行溝通,縱使有尖銳的問題,也會控製在一定範圍以內,而且跑經濟新聞的記者到底不同於狗仔,他們多半與企業、行業有千絲萬縷的聯係,除非曝出驚人消息,一般不會熱衷於挖掘內幕。接下來記者的提問大致圍繞公司下一步經營方針,不溫不火,大部分由坐在吳昌智身邊的魏華生與另一位高管回答,他們一致的說法是旭昇下一步將加強管理,規範經營,嚴格企業各項製度,維護民營鋼鐵企業的信譽。
  再沒有記者舉手,主持人象征性地詢問是否還有記者想要提問,正準備宣布記者招待會到此結束,感謝媒體朋友光臨。後排一個女子突然站了起來:“我還有一個問題要請教尚董事長。”
  明亮的燈光下,隻見她穿著一件深灰色短大衣,紅色圍巾鬆鬆搭在肩上,襯得臉色愈加蒼白,神情卻十分鎮定,筆直地立在那裏。尚修文與吳智昌大吃一驚,同時認出那是甘璐。
  主持人看看手裏的安排,有點意外,客氣地問:“小姐,請問你是哪家媒體的記者?”
  甘璐並不理會她,隻直視著尚修文,緩緩開了口。她盡管沒有拿話筒,聲音略為沙啞,卻極有穿透力,全場聽得清清楚楚:“我想請教尚修文先生,按照吳董事長的說法和我剛才拿到的資料,以旭昇公司的資產規模和股本結構推算,你之前已經擁有20%旭昇股份,是旭昇公司最大股東之一,個人名下資產應該是一個驚人的數字,有什麽特別的理由選擇一直隱身幕後嗎?”
  這個問題看似無害,卻十分犀利直接,也是下麵坐著的記者打算私下通達其他途徑再去了解的,他們沒想到會有人選擇公然提問,不禁大是興奮,紛紛交頭接耳,同時回頭看向甘璐,相互打聽這是哪家報社的記者,卻沒有人能給出答案。
  主持人在吳昌智的示意下,咳嗽一聲:“小姐,你似乎不是媒體記者,有什麽問題我們下來溝通好嗎?”
  甘璐仍然不加理會,隻正正對著尚修文,隔著一排排興奮關注他們兩人的記者,尚修文在她的視線之下,眼神複雜,一直緊抿的嘴唇終於張開了:“我的理由屬於純粹個人的原因,與公司經營沒有任何關係。”
  甘璐嘴角慢慢泛起一個冷笑,一字一字地說:“好,我很滿意這個回答,沒有其他問題了。”
  眾目睽睽之下,她轉身揚長而去。
  出乎所有人意料,尚修文突然起身,疾步衝下主席台,緊追出去。
  甘璐大步疾行,尚修文直趕到下行扶梯上,才一把抓住了她:“璐璐,你怎麽會過來?”
  甘璐並不看他,隻看著眼前越來越迫近的大堂:“我不過來,難道再等著你給我打電話,看明天報紙嗎?那個效果顯然沒有親臨現場來得震撼。”
  “事情太緊急了,董事會會議從昨天下午一直開到今天淩晨,才形成決議。我已經訂好了機票,預備記者招待會一結束就飛回去跟你解釋。”
  “你預備跟我解釋什麽?”扶梯下到一樓,甘璐終於回頭看著尚修文,靜靜地問。
  尚修文一時啞然,停了一會才說:“有很多事,我打算一塊兒跟你講清楚,求得你的諒解。”
  “你有什麽需要我諒解的?”
  她神情平靜,聲音沒有波瀾起伏,然而一個接一個的問句讓尚修文根本無從回答。
  “你看,你也說不出來,對嗎?而且諒解的基礎似乎應該是了解吧,一個一無所知的妻子,哪有資格去諒解什麽。”
  “這件事是我不對,但是你聽我解釋。”一向鎮定的尚修文頭一次現出了急躁之態,口氣中帶著求懇。
  甘璐歪著頭,那個冷笑似乎已經固定在她嘴角邊,她的嘲諷突然來得淩厲而直接:“解釋,怎麽解釋?你預備拿銀行戶口和財產清單給我看嗎?那倒不用了。自己的老公本來經營著小本生意,還麵臨公司倒閉失業的問題,現在突然被證實擁有大筆財富,那個數字是我想象不到的,有點兒像根本沒去買彩票,卻中了大獎,其實我應該感到驚喜嘛。”
  “我並不是存心隱瞞你,這件事說來很複雜。”
  “我們從認識到結婚,時間不算短了,再複雜的事情都能說清楚。可是你既然選擇了不說,那就不必再說了。”
  甘璐甩開尚修文的手,直接向外走去。然而尚修文幾乎立刻重新抓住了她:“璐璐,我們坐下來好好談談——”
  隻聽“啪”的一聲脆響,甘璐重重一記耳光揮在了尚修文臉上,她用力極大,自己的手掌都有點震得麻木了,而尚修文幾乎一動不動承受了這一巴掌,白皙的麵孔上迅速浮起一個泛紅的掌印,卻並沒有放開她。
  整個大堂的人都注意到了這不同尋常的一幕,詫異的目光從四處投了過來。甘璐隻在14歲時與秦妍芝打過架,自那以後,再沒與人動過粗。然而此刻,她沒有絲毫歉疚後悔,倒是清晰體會到了年少時激發她動手的血液奔流感覺。
  她努力深呼吸,克製住自己幾乎想不顧一切繼續發作的衝動,輕聲說:“你用這個記者招待會給我了一耳光,現在我還給你,我們兩清了。”
  她再度狠命甩開尚修文的手,疾步衝出了大堂。
  尚修文隻晚一步追出來,她已經上了門口停著的一輛奔馳副駕座,一個穿深色西裝的男人關上了車門,然後坐上後麵一輛車的司機座,不等他趕上去,兩輛奔馳迅速發動,絕塵而去。
  “滿意你所看到的嗎?”賀靜宜放下手機,哈哈大笑。
  甘璐剛走出大堂,就被立在一邊的司機強推上了車,不等坐定,車子已經疾速啟動。她重重靠到座椅上,調整一下坐姿,回頭靜靜看著正在開車的賀靜宜,直看到她停住近乎失態的大笑,才開了口:“那麽,你滿意你看到的嗎?”
  賀靜宜抿唇看著前方,並不作答。甘璐冷冷地說:“我猜應該滿意了吧,而且肯定覺得有趣,反正你一直擅長從不愉快場麵裏找出喜劇因素來。”
  “人生苦短,憂患實多,不自己娛樂自己怎麽行?”
  “真是一個文藝腔的說法。那好,你想看的都看到了,不用再糾纏我了。停車,讓我下去。”
  說話之間,賀靜宜的手機響起,她一手把著方向盤,一手拿起來一看,笑了,漫不經心地接近:“你好,修文。”
  這個名字落在甘璐耳內,隱然有點兒嗡嗡的回響,她扭頭看著窗外,不知道那邊說了什麽,隻聽賀靜宜笑吟吟地說:“尚太太嘛,現在倒的確是在我車上。等我問問她,要不要接你的電話。”
  她將手機遞到甘璐麵前,甘璐並不理睬,她自己的手機自上飛機後一直關著,此時當然更不會去接這個電話。
  賀靜宜毫不意外地聳聳肩,縮回手,用遺憾的語氣說:“不好意思,修文,我想你太太現在情緒不大好,似乎不想說話。”稍停一會,她說,“我可是守法公民,不會做那種事。尚太太是我請來的,我自然負責把她送回去。對,我這就送她去機場,難道你還信不過我嗎?”
  不知道尚修文說了什麽,她再次大笑了:“不不不,修文,我不會再跟她說什麽了,驚喜一次來得太多不好。我猜今天的事已經足夠她消化好久了,可憐的小妻子,被你瞞得這麽緊。不過話說回來,看到你待在安達那個破辦公室裏,我也差點兒被瞞過去了,以為你真落魄了,你的演技可真不錯。”
  賀靜宜放下手機,看著前方,輕言細語地對甘璐說:“我送你去機場吧,你先生應該會很快趕到那兒等你的。”
  “請你現在就停車,讓我下去。”
  “放你一個人在這兒怎麽行,我可是跟修文保證了……”
  “你還想多看點兒好戲吧,賀小姐,”甘璐直截了當地打斷了她,“你未免太急迫了,鋪陳這麽多,大費周章把我帶來這裏,其實很可以靜觀其變,相信接下來也能滿足你的窺探癖。可是你把這個意圖表現得太直接了,就沒想過也許我不打算再滿足你的惡趣味嗎?”
  “這可由不得你,我猜不管你願不願意,我都會看到很多有趣的發展。”
  “別的人和事我不能控製,可是我如果連自己都控製不了,那可真的活該一直給人當笑話看了。”
  “從前我跟你有一樣的自信,可是後來發現,人強不過命,有時候,我們也隻好向命運低頭。”
  “你把你當成命運之神的化身了嗎?”甘璐揚眉冷笑,“我但凡還有一點兒閑心,也許就偏要跟你說:謝謝你,賀小姐,你幫我確認了一個富得出乎我想象的老公,他可能有點兒小小的怪癖,喜歡隱瞞自己的財產狀況,可是沒關係,現在我全弄清了,以後我就好好守住他了。”
  她看著賀靜宜錯愕的表情,也放聲大笑了,笑聲在小小在車廂內回蕩著。然而她畢竟心神激蕩,笑得略微咳喘,隻能努力調整著自己的呼吸。
  賀靜宜看她一眼,若有所思:“你會這樣做的話,倒真的是需要很強悍的說服自己妥協的能力,就我個人的經驗而言,妥協可從來不是一個容易的過程,而且妥協也未必帶來你想要的結果。”
  甘璐隻能承認,對方說得一點兒沒錯,她已經沒法再妥協了:“我累了,不想玩這個弱智的遊戲。不管你對尚修文還有什麽念頭,那都是你們兩個人的事情,與我無關。現在請馬上停車。”
  賀靜宜將車駛向路邊停下,甘璐正要拉開車門,賀靜宜開了口。
  “說實話,在我和修文再沒有可能以後,他和誰在一起其實我並不在乎。你們如果走到窮途末路,我想對他來說,也算不上什麽遺憾;你決定咽下這顆芒刺,仍然跟他繼續生活,我也不會為你難過。”她揚起下巴,根本不再看甘璐,“反正現在大家的生活都已經百孔千瘡,這就夠了。”
  甘璐沒有理睬她,拉開車門出去,幾乎不假思索地從滾滾車流中穿過馬路,攔了一輛出租車坐上去。
  司機問她去哪裏,她遲疑一下,本來想說機場,卻記起尚修文肯定馬上會趕去那裏,現在她實在不想再跟他碰麵,卻也說不出這個城市裏任何一個去處:“隨便轉轉吧。”
  這個詭異的要求顯然讓中年司機為難,他還是發動車子,按她的要求兜了大半個小時,不時從後視鏡看著臉色蒼白,軟軟癱坐在後座的乘客,最後實在忍不住了:“小姐,你要是不舒服,我可以送你去醫院。”
  “我沒事。”
  “如果有心事的話,可以找朋友聊天,這樣不是一個辦法。”
  來自陌生人的關心讓她更加覺得苦澀,她勉強一笑:“謝謝您,就把車停在這裏好了。”
  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街道,完全沒有明確的去向,甘璐漫無目的地走著,道路的拐角是一個個街道指示牌,她發現,原來國內大城市街道命名竟然有共通之處,W市和她生活的城市一樣,有上海路、南京路、天津路、中山路……
  不光是街道名稱,城市也有著相似的喧囂感覺、浮華麵孔,道路兩旁廣告牌林立,樓房新舊夾雜,高低錯落,看不出很強的規劃感,街道上車輛川流不息,電動自行車、摩托車危險地穿行其間,行人來去匆匆。
  明明是陌生的城市,可是她卻沒有任何恐慌,隻麻木地向前走著。
  她頭一次發現,她寧可這樣一直迷失下去,也不想回到她生活的地方、熟悉的環境,麵對那樣複雜而難堪的局麵。
  走得疲憊了,雙腿如同灌了鉛般沉重,她看到路邊正好是一個開放式的公園,於是拐了進去。公園不算大,天氣晴好的殘冬下午,裏麵並沒太多人,倒是傳來咿咿呀呀的唱戲聲,一群票友占據了人工湖畔的亭子,胡琴、二胡、鼓板、鑼鈸一應俱全,正自娛自樂著。
  甘璐坐到小湖邊的長椅上,伸展酸痛的腿,風吹得殘存枝頭的黃葉颯颯輕響,麵前一潭飄著落葉的,暗綠色死水也泛著微瀾,水麵波紋慢慢漾開,悠揚的京劇唱腔傳來,字正腔圓地鑽入她耳內。
  “……我隻道鐵富貴一生鑄定,又誰知人生數頃刻分明。想當年我也曾撒嬌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塵。這也是老天爺一番教訓,他叫我收餘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戀逝水、苦海回身、早悟蘭因……”
  她從來不是國粹藝術的愛好者,沒有完整聽過任何一個京劇,自然不知道這蒼涼唱段的出處、這段人生感悟由哪個角色發出。
  鼓樂齊鳴之中,唱念道白穿湖而來,她似聽非聽,突然覺得自己仿佛被奇怪的外力撥弄,身不由己墮入了另一個陌生的時空之中,與舊時生活在瞬間脫離了聯係。
  她整個人似乎已經無思無緒,冬日午後的太陽照在身上,有幾分微薄的暖意,然而她心底卻是冰冷一片。

  第二十九章
  甘璐乘坐晚班飛機返回,已經是深夜時分,同機乘客不多,個個麵有倦色,無精打采。
  她出來上了出租車,司機問她去哪裏,她再度覺得無處可去,隻得先請司機開車,然後拿出手機打開,不理會不停傳來的接收短信的提示音,打了錢佳西的電話。
  錢佳西大叫:“你去哪兒了?你想急死我啊。手機也不開,你老公下午打了電話給我,問我有沒見過你。”
  “我今晚得找個地方住一晚,你那兒方便嗎?不然我去酒店也行。”
  “我們之間用得著問這個嗎?你馬上過來。”
  甘璐鬆了口氣:“他再問你,你一樣說沒見過我就好了。”她將錢佳西的住址報給司機,隨手刪除所有未讀短信,關上了手機。
  錢佳西租住在離電視台不遠的一套高層單身公寓,一房一廳,地方實在說不上大,再加上她一向懶得打理,室內很有點兒零亂。甘璐進去後,推開她堆在沙發上的衣服坐下,疲憊地說:“什麽也別問,佳西,我太累了。”
  錢佳西縱有滿腹疑問,也隻得咽了回去,拿來睡衣給她:“那你洗個澡去睡吧,看看你這張臉,還真是麵無人色了。”
  “我睡沙發就行了。”甘璐知道她的床小,更知道今晚自己大概免不了輾轉反側,不想影響她睡覺。
  “你給我老老實實去臥室床上睡,我還有活要幹,指不定幾點睡呢。”
  錢佳西的客廳一向兼著餐廳和書房的功用,此時一側的電腦正開著,甘璐也沒再與她客氣,挨了一會兒,才強打起精神去洗澡。
  她出來時,錢佳西從電腦前轉過頭:“你老公好象有感應啊,剛才又打了一次電話來,我什麽也沒說,他就囑咐我讓你好好休息。”
  她苦笑搖搖頭,當然知道尚修文判斷力從來強大:“你忙吧,我先去睡了。”
  錢佳西一向是夜貓,晚睡晚起成了習慣,到門下透出的客廳燈光熄滅,已經是半夜時分了。
  黑暗與寂靜對甘璐沒有任何幫助,她隻能一動不動躺著,身體疲勞到連翻身都覺得沒有力氣,巴不得一夢不醒,可是大腦卻偏不肯配合,仍在高速而茫然地轉動不止,各種念頭輪番翻湧,沒一個成形,卻也沒一個甘於自動散去。
  到後半夜,她才算陷入半睡眠狀態,迷迷糊糊,似睡似醒,手機到設定的響鈴時間剛一?校??閼隹?劬ε榔鵠矗?┖靡路?崾智嶠湃ハ詞??緩蟠?廈湃ド習唷?
  今天是開學報到的日子,師大附中因為是寄宿學校,學生需要帶行李到宿舍,很多家長都會送孩子過來,有車族更不用說。學校門前的一條街上停滿了各式車輛,交通照例會在每年的兩次報到時間出現嚴重擁堵,不耐煩的司機不停鳴笛,弄得這條素來清靜的街道一大早便前所未有地熱鬧起來。
  甘璐下公汽後一路走來,不時有認識的學生跟她打招呼:“甘老師早。”或者“甘老師新年好。”,她再心不在焉,也打疊精神不時點頭回應著。
  她正要走進學校,一隻手突然伸過來,緊緊抓住她的胳膊,她腳步原本飄浮,趔趄一下,還沒來得回頭,轉瞬之間,已經被拖入了一個懷抱牢牢抱住。
  那是她早就十分熟悉的懷抱,從雙臂的力度到身體的氣息,她的臉貼上一個深灰色西裝的前襟,甚至衣服的質地也是她不陌生的,她剛將一個驚叫咽了回去,卻聽到周圍傳來了調皮學生的口哨聲,而且不止一個,簡直是此起彼落,不由得大窘,慌忙用力試圖掙開。
  然而尚修文隻稍微鬆開一點,改成單手攬住她的肩,她脫出身來,正正對上的卻是站在學校門口迎接報到學生的萬副校長和教導主任,他們兩人都是一臉的不讚成;眼睛再一掃,周圍看著自己的人著實不少,男女學生們興奮之態溢於言表,隨行的家長自然都頗有點兒不以為然。
  她從來沒有在單位出過這種風頭,再怎麽鎮定,也一下漲紅了臉,有點兒手足無措了。好在教導主任咳嗽一聲,替她解圍:“甘老師,感冒好點兒沒有?”
  甘璐勉強扯出一個笑,正要說話,尚修文先開口了:“她還是不大舒服,沒吃早點,又不肯請假,說今天學校事情比較多,我的確不大放心,所以特意跟來看看。”
  尚修文的聲音誠懇而穩重,跟他方才的舉止成了鮮明對比,萬副校長看看甘璐明顯蒼白憔悴的麵孔,倒寬容地笑了:“小夫妻到底恩愛,你還是帶甘老師去吃點兒東西吧,今天學校食堂還沒開,沒早點賣。”
  甘璐不想再在學校門口繼續鬧笑話,隻得隨尚修文向街道轉角處的一間永和豆漿店走去。
  他們逆著湧向學校的人流,走得並不快,尚修文看向她:“你的臉色真的不好,還是請假回去休息吧。”
  甘璐搖搖頭,在拐角立定腳步:“我先在記者招待會質問你,然後動手打了你,出了你的醜;你現在特意趕來學校演這麽一出激情戲,也算回報我了。可以回去了吧?”
  尚修文沉下臉:“你認為我是特意趕過來出你洋相嗎?你居然一點兒沒想到從昨天到今天我擔心到了什麽程度。我趕到機場,剛好走了一趟航班,打你的電話始終打不通,隻好先趕回來再找你。今天在學校堵不到你,我已經準備晚上去錢佳西家門口坐等了。”
  “別誇張你的擔心,你不是早已經判斷出我在佳西那兒嗎?以你的理智程度,你大概想的不過是早上過來哄哄我就好了。更何況,”甘璐苦笑一下,“我似乎一向表現得很好哄,通常一個吻一個擁抱,我就自動替你解釋了一切,甚至不用你費事多話,對不對?”
  “不,我是準備詳細向你解釋,求得你的原諒。”
  “我能原諒你什麽呢?你又沒騙我,大不了也就是沒講出全部事實罷了。其實不用特意來這麽一趟,我不會曠工,更不會玩失蹤的,雖然昨天我確實想就這麽消失了也好,不需要再來麵對這些我根本不想麵對的事。”甘璐心灰意懶地說,兩人一下都沉默了。
  隔了一會兒,尚修文握住她的手:“你不能空著肚子去上班,先去吃點兒東西再說。”
  這邊仍然有學生不停走來,甘璐隻得隨尚修文進了永和。他安置她在臨窗位置坐下,去點了早餐,剛回到座位,甘璐卻驀地站起來,她從昨天開始就沒正經吃什麽東西,也完全沒有饑餓的感覺,隻預備在這把尚修文打發走,可是鄰桌油條的味道一飄過來,她頓時覺得一陣惡心,捂著嘴衝進狹小的衛生間,吐得搜腸刮肚,頭暈目眩,好容易才止住,掬了清水漱口。
  在各種紛擾的思緒中,一個她一直回避的問題終於直直逼到了眼前。她想,她的嘔吐恐怕不止是突然不規律的飲食引起的,想到仍然放在皮包內的那張早孕檢測單,再想想坐在外麵座位上的那個男人,她隻能緊緊咬住了牙。
  一個服務員開門進來:“小姐,你沒事吧,你先生叫我進來看看。”
  她無力地搖搖頭:“沒事,謝謝。”
  甘璐仔細整理好自己,強撐著走出去,尚修文正等在洗手間外麵,一臉擔心:“怎麽了,璐璐,身體不舒服嗎?”
  “沒什麽。”
  他扶她回到座位,服務員已經端上一碗菜肉餛飩,這是她平時喜歡吃的,然而此時看到,全沒一點食欲。她勉強忍耐著,拿勺子舀起一點,小口小口強迫自己吃下去。
  “很難受嗎?璐璐。”
  “嗯。”
  “要不然跟領導請假回去好好休息一下。”
  甘璐抬起頭,淒涼地一笑:“回哪裏?”
  “不要因為昨天就否定我們的一切,”尚修文伸手過來握住她的手:“給我解釋的機會,璐璐,不要急著下判斷。”
  “我所有的判斷現在看來都是個笑話,還有什麽可急的。”甘璐意興索然地說,抽回自己的手,努力克製著胃裏的不適,低下頭繼續吃餛飩,吃了幾口後,終於再也吃不下去了,放下勺子,伸手去拿自己的包??行尬囊話尋醋∷??
  “我們坐下來好好談談。”
  甘璐看看四周,搖搖頭:“晚上回家再說吧,我得去上班了。”她看尚修文遲疑一下,臉上那點笑意來得越發慘淡,“當然,我知道,你才上任,肯定很忙。沒時間的話,我也能理解,談不談其實沒什麽要緊。”
  他被堵得幾乎無話可說,隻得說:“下班後我來接你。”
  他送甘璐進學校,看著她攏緊灰色短大衣,低頭匆匆走進校門,背影匯入學生之中,才回到車上,他來得很早,一直守在路邊車內,此時車子陷在學校路邊的車輛長龍中,一時無法出去,但他也並不著急。
  頭天下午,尚修文眼看著載了甘璐的奔馳快速啟動,正要叫司機過來,隨後趕下來的吳昌智叫住了他:“修文,我們現在必須趕去國資局。”
  他事先的安排確實是在記者招待會後馬上會同王豐、吳昌智與省國資局和經委領導見麵,再次商談冶煉廠的兼並,然後趕去機場,說話之間,奔馳早已經消失在視線以外。
  周圍出來的記者通通充滿好奇地看著他,他明知道甘璐剛才那一記耳光大概讓人浮想聯翩,卻並不在乎,拿出手機打妻子的號碼,她的手機關著。他略一思忖,打了賀靜宜的電話。
  賀靜宜直言不諱地承認了她與此事的關係,他清楚了解她的性格,在她保證送甘璐去機場後,並不多說什麽。
  王豐也走了出來,遠望投資公司總經理路非在貴陽某地出了車禍,目前正在休養,公司事務大部分落在他身上,他的行程安排得十分緊湊,下午也要趕往別一個地方公幹,尚修文隻得跟他們分別上車前往國資局。
  好容易談完公事後,司機送他去機場,他查了一下,往返兩地之間的航班每天都有好幾班,再打甘璐的手機,仍然關著。他無法可想,隻得進入安檢,賀靜宜突然從身後趕來,叫他的名字。
  他站住,目光犀利地看著她:“我太太呢?”
  賀靜宜含笑攤一下手:“不好意思,修文,她堅持要下車,我不可能違背她意願硬帶她過來,我猜她應該早回去了吧。”
  他微微頜首:“謝謝你費心安排了今天這一幕。”
  “別客氣。不過,我從一開始就根本沒打算針對你。本來這些都是可以避免的,如果你早一點告訴我你在旭昇扮演的真實角色。”
  “靜宜,我從來沒打算問你在億鑫的經曆。”
  賀靜宜的臉驀地變得蒼白:“這是在暗示什麽嗎?”
  “我不需要做任何暗示。大家各走各路後,最好的結局就是相忘於江湖。”
  賀靜宜略微恢複了平靜:“現在我們都已經騎虎難下。既然你公開接下了旭昇,恐怕現在我們就做不到相忘於這個江湖了。”
  “靜宜,我可以斷言,這個兼並沒有你想象的那麽順利,你對旭昇的圖謀也沒你想象的容易得手。”
  “區區一個冶煉廠從來都隻是我的目標之一而已,不過你是怎麽想到億鑫對旭昇有興趣的。”
  “少昆說他從來沒跟你聯係過,你居然一聽到巴西就想到了他。那麽至少你了解旭昇的原材料采購這個環節,隻想兼並冶煉廠可用不著做這麽多功課。”
  賀靜宜笑了:“看來這幾年平庸的家庭生活還沒把你徹底磨遲鈍。接下來,我們見麵的機會還很多,順便告訴你,我的老板陳董事長下周一會去J市,與孔市長會麵,相信冶煉廠的兼並很快會有一個結果。至於接下去會怎麽樣,大家不妨拭目以待。”
  尚修文也笑了,那個笑意來得冷冷的:“本來你近來這一連串的安排來得很縝密,我還以為,你坐到這個位置,確實適應了商場法則,能夠做到不動聲色了。可是你始終心急,等不及要把手裏的牌亮出來給別人一個驚奇,以前這個舉動可說帶了點兒孩子氣,很有趣。現在仍然這樣,對你可沒任何好處。”
  賀靜宜歪頭想了想:“是呀,你一向最了解我的性格,而且你現在還特意娶了一個跟我性格截然相反的太太,看來對我這一點確實很反感了。”
  “靜宜,這又是你一個讓我不解的固執之處,你似乎始終認為,我不管做什麽,都是為了抹去你的存在。事實上,我們早結束了,也徹底退出了各自的生活。難道你沒想過,我娶璐璐,隻是因為我愛她嗎?”
  她緊緊盯著尚修文,良久,嘴角扯出一個冷笑:“去對你太太扮情聖吧,看看經過今天以後,還能不能說服她:你其實是用一種很奇特的方式在愛她。照我的看法,她頭腦可不算簡單好哄啊。”
  “我完全信任她的判斷能力。我們在J市再見。”
  廣播已經通知登機,他們一前一後走進去,坐在不同的位置,再沒說話。
  飛機落地後,尚修文再度撥打甘璐的電話,仍然是關機。
  他開始思索她可能的去處。以她一向對她父親從身體到情緒過於包容的照顧和維護,她不大可能跟尋常女人一樣,生氣回娘家吐苦水並小住。但他還是先給甘博打了電話,問候嶽父,隻說自己出差回來了,春節期間沒能給他拜年,很不好意思,果然甘博連說沒關係,忙工作要緊,讓他改天有空和甘璐一塊過來吃飯。
  他知道甘璐最好的朋友是錢佳西,然而電話打過去,錢佳西很是驚訝,說沒見過甘璐,反過來馬上質問他:“你怎麽她了,她可不是那種生點兒氣就撒嬌關機玩失蹤的女人。”
  尚修文無可奈何地說:“我們之間有一點誤會,請你一見到她,馬上給我打電話好嗎?”
  錢佳西將信將疑,隻不置可否地哦了一聲。
  正如錢佳西所?擔?疏疵揮刑乇鶉渦緣氖焙頡T詿酥?埃??晃?飫鼉?考酉呂吹哪歉齬ぷ韉鞫?魍範?ス??
  兩人重歸於好後,尚修文看她逛街買回來的衣服,從外衣到內衣都是非常性感大膽的款式,還有一條短短的印花熱褲,不禁大笑。甘璐被他笑得訕訕的,紅著臉要奪過來,他偏不給:“穿給我看看。”
  “不穿。”
  “買來為什麽不穿,穿了不給我看給誰看?”他掂著一條豹紋胸衣笑道。
  “哼,你不追出來哄我,我隻好拿你的卡購物發泄,不然白氣壞了自己。”
  他拖她進懷裏緊緊抱住:“誰說我不肯哄你,不過我得承認,我相當歡迎買內衣這種發泄方式,算是我的福利啊。”
  她的確有很強的自我紓解能力,並不為無法改變的事情過多怨天尤人。可是尚修文清楚知道,她是有底線的,而他似乎已經觸及了她的底線,這個憤怒大概不可能靠購物消除掉。
  然而他還是開車去了市內幾個大商場、購物中心。經過春節爆發式的集中消費後,這些地方都略為冷清。
  他在這些可能的地方轉來轉去,一無所獲,隻得回家。
  他推想著她所有可能的反應,不過從她在記者招待會上的發問到酒店大堂內的那一記耳光,她的行為已經徹底脫離了他的判斷和控製範圍。
  一直等到深夜,仍然沒接到電話,越來越焦灼,再次打錢佳西電話,可不等他開口,錢佳西口氣很衝地說:“修文,我倒是要先問一下你,你究竟做了什麽,弄得璐璐寧可天寒地凍在外麵遊蕩,不肯回家?”
  他頭一次狼狽了,可是卻也馬上斷定妻子應該在她那裏,隔了一會才說:“對不起,請讓她好好休息,我明天去接她。”
  放下電話,尚修文一直懸著的心並沒能放下來,第二天一大早,便開車來到學校門前等著,枯坐一個多小時後,看到甘璐出現在視線內,他幾乎不假思索下車,穿過人流過去抱住了她。
  然而甘璐顯然沒有因為這個眾目睽睽之下的熱烈擁抱有任何軟化。
  下午,尚修文再度提前來到學校門口,甘璐出來時,他正接J市那邊打來的電話。甘璐張望一下,看到他的車,笑著與同事說再見,然後走過來上車,神情十分平靜。他匆匆結束那個電話:“璐璐,我們去外麵吃飯,找個地方好好談談。”
  “不用了,我沒什麽胃口,回去吃就好。”
  他不想違拗她,一邊給鍾點工打電話,一邊開車回去。
  他們進門時,吳麗君先回家了,她頭天與吳昌智通過電話,已經大致知道了情況,很不以為然,隻是尚修文深夜回來,明顯煩亂,拒絕與她討論。甘璐和往常一樣,進門叫“媽媽”,她暗暗鬆了口氣,若無其事地說:“吃飯吧。”
  三人坐在一塊吃飯,甘璐除了胃口不好,倒與平時沒有兩樣。餐桌照例安靜如常,吃完飯後,甘璐將餐具收拾進廚房,然後上了樓。
  尚修文又接到吳昌智打來的電話,等一通電話講完,走上來時,隻見甘璐正半跪在衣櫥前地板上,往箱子裏收拾東西,將衣服一樣樣放進去。
  他驀地站住:“你在幹什麽?”
  “我打算搬出去住一段時間。”她抬起頭看著他,平靜地回答。

  第三十章
  尚修文大步走過去,幾乎有幾分粗暴地將甘璐一把拽了起來。
  “我們必須坐下來好好談談。”
  甘璐被他拖得險些失去平衡,皺緊眉低聲叫道:“你弄疼我了。”
  尚修文連忙鬆開一點她:“對不起。“
  “如果你一定堅持要談,我們可以談。可是我們從認識到結婚這麽久,修文,你在最能說清楚的一開始沒說,拖到現在,恐怕講得天花亂墜,也沒法取信於我,讓我改變決定了。”
  尚修文牽著她的手,帶她一塊兒坐到床頭軟榻上,認真看著她:“璐璐,我知道我違背了對你說的不去旭昇工作的承諾。但是旭昇麵臨的局勢很嚴峻,吳畏捅出的這個漏子,遠比報道的情況來得嚴重。如果他的身份隻是企業的高管和持股10%的股東,認真追究下來,他得坐牢。隻是舅舅跟他父子連心,再怎麽生氣,也不可能讓他去自生自滅。不過如果放過他,讓旭昇硬扛下這個責任,對目前已經風雨飄搖的企業來講,接近滅頂之災。”
  “你是要我理解你舅舅做出姿態引咎辭職以掩人耳目,然後你來接任的必要性嗎?好,這一點在我看來不算光明磊落,可也並不複雜,我理解了。不過說真的,我不關心旭昇,它的未來跟我有什麽關係?”甘璐淡淡地說。
  “璐璐,接下來我解釋一下我在旭昇的股份。”尚修文躊躇一下,“之前沒說,並不是想有意瞞著你。這件事涉及一些往事,我沒跟你提起,實在是因為我有太多……隱痛。”
  “你還是可以不說的,修文,我從來沒有追問過你什麽事,現在我也沒有什麽好奇了,你沒必要非得揭舊傷口換我理解。”
  “我再不向你坦白,恐怕永遠得不到你的信任了,耐心聽我說完好嗎?”
  甘璐隻得垂下目光,靜靜聽著。
  “我很少跟你提起我父親。其實相比母親,我和父親更親密一些,他睿智、敏銳、待人寬厚又博學,幾乎說得上十全十美,我從小就崇拜他。他以前也是W市的公務員,後來為了支持母親在政治上的追求,辭職下海,開始經商,公司經營得不錯。在我24歲那一年,可以說間接因為我的原因,他的公司卷入了當時一樁很複雜很轟動的經濟案件中,那起案件牽連很廣,波及兩個省份政界、商界很多人。昨天你看到在台上的遠望投資公司董事長王豐也涉及其中,他後來因為那件事被判了兩年緩刑。”
  尚修文的聲音有些低啞,停了一會,仿佛陷入回憶之中。甘璐突然起了一個衝動,想站起身,頭也不回地走掉。她早就精疲力竭,已經再負擔不起別人的痛苦了,然而她隻能緊緊抓住衣襟,強迫自己安靜坐著不動。
  “那時候,我母親擔任著鄰省第二大城市的副市長,仕途走得十分順暢。她一向事業心很強,潔身自好,專注工作,不過不可能不受到這件事的牽連。”說到這裏,他神情反而十分平靜,隻是深邃的眼睛裏一片黯沉,眼底的痛楚是顯而易見的,“在調查進行到一半的時候,我父親突然去世了。”
  再怎麽滿腹心事,甘璐也大吃了一驚。
  尚修文努力控製著自己的情緒,繼續說道:“他連續接受了多天調查,才被允許回家。那天他獨自在書房,我……深夜回來時,他已經倒在地板上,沒有了呼吸。送去醫院後,醫生說他死於心髒病突然發作。”
  甘璐本能地意識到,他父親的突然去世,恐怕不止病逝這麽簡單。她抬起頭,隻見尚修文緊緊咬住了牙,整個下顎的線條緊繃得有點兒扭曲了。她的心一下軟了,伸手握住他的手:“過去的事了,修文,別自責。”
  “他的確有心髒病,但年年體檢,並不嚴重,急救藥物就在他手邊,他根本沒動。媽媽忙於跟組織匯報解釋,我忙於收拾自己的爛攤子。我們都沒留意到,他承受來自公司和家庭的壓力太大,情緒十分反常……”
  尚修文驀地將頭扭到一邊,再度緊緊咬住了牙。甘璐隻默默握住他的手,兩人並坐著,無聲地等待著情緒平複下來。
  尚修文重新開口時,聲音更加暗啞:“我不可能不自責,這麽多年,我從來沒有原諒過自己。父親去世後,牽扯到他的那部分調查算是無疾而終了,母親也並沒有什麽涉及違法亂紀的錯誤。但她很受打擊,她向上級要求了調動,到這邊的衛生部門擔任一個閑職,差不多斷絕了事業上的追求。父親留下的公司損失巨大到無法估量,我也沒心情再去繼續經營,做了套現,草草結束了所有業務。當時舅舅工作的鋼鐵公司改製,他看好國內鋼鐵行業的發展,決定接手,我就把手頭的錢全投資進去,然後來了這裏。”他反手握住甘璐的手,“現在你能理解我為什麽回避談這件事了嗎?”
  “修文,你講的是這麽令你難過的往事,我再說我不理解,大概就是表現得冷血了。每個人都多多少少有一點不足為外人道的心事,你不願意對妻子提及傷心往事,也許我不該苛求。可是先不說別的,你認為你的經濟狀態是屬於你和你們家的秘密,這個姿態已經足夠傷害我了。”
  尚修文反過來緊緊握住她的手,深邃的眼睛凝視著她:“那並不是秘密,隻是我和我媽媽都不願談論的事情而已。我有過很年少輕狂的過去,並且付出了慘痛的代價。璐璐,父親去世後,我反省自己,不可能再跟從前一樣生活。旭昇對我來講,隻是一項很成功的投資,它在舅舅手上發展很快。但它由破產國企改製,J市經委一直持有相當部分的股份,股權分散。為了避免舅舅的經營受幹擾,我才將股份放到他名下,讓他名義持股,掌握絕對的控股權。我承認我參與了一部分經營,但那從來不是我的興趣所在。這些年我一直在慢慢減持手上的股份,讓舅舅成為最大股東。我不可能在認識你之初,就提起這些事。拖延到後來,我想,如果不出意外,我遲早會徹底退出旭昇,也沒必要再說什麽了。”
  “那麽你是預備一直以一個小生意人的麵目出現在我麵前嘍。”
  尚修文聽得出她語氣中的嘲諷之意,苦笑一下:“不,過年前我帶你去過遠望公司的晚宴,記得嗎?近一年來我已經一步步將股份轉讓與紅利部分資金投入到遠望,王豐與我父親的交情是一回事,我對他的經營思路和理念很讚成,而且做投資與資金運營,是我的專業,我有信心做好。安達結束經營,固然有保旭昇的因素在內,但也是我計劃之中的事。我本來已經做出計劃,將手頭剩餘的股份轉讓給遠望,由遠望參與旭昇的董事會決策,約束舅舅的行為,把企業經營帶上正軌,在春節以後我會去遠望那邊上班,然後慢慢告訴你我在遠望占的股份,不讓你覺得突兀。”
  “我隻能說,你的安排很周密。”
  “如果不是少昆先在巴西出事,吳畏又在這邊出事,我不會讓你在這麽突然的情況下接受這個消息。原諒我,璐璐,不要再計較這件事了,好嗎?”
  室內一陣靜默後,甘璐抬起頭,臉色慘白地看著他:“尚修文,這樣你就讓我別計較了。你拿我當什麽了?一個徹頭徹尾的傻子嗎?”
  “別這麽說——”
  “那我該怎麽說?是呀,我就算不是傻子,也是一枚任由你撥弄的棋子。你來決定在什麽時間,以什麽姿態出現在我麵前;到了什麽時候,你覺得合適了,再賞賜多一點兒真相給我。你安排得這麽周密,我要是不為你喝彩,簡直對不起你的苦心。沒出這個意外的話,我完全在你的掌控之中,跟賀靜宜說的一樣,生活在你給我的愚人天堂裏,還覺得自己的幸福來得沒一絲缺憾,多諷刺。”
  “我們根本不需要理會她說了什麽,她現在隻是和我們的生活毫無關係的路人罷了。”
  “對你來說,她真的已經成了路人嗎?修文,看來你不坦誠已經成了習慣,甚至對你自己都做不到誠實了。我們夫妻一場,我來幫你麵?砸幌潞昧恕D隳嵌蝸室屢?懟⒛晟僨崢竦墓?ィ?艽蟪潭壬習??撕鼐慘稅傘!彼?劭醋派行尬慕艚裘蜃∽齏劍?春斂渙羥櫚丶絛?擔?翱?β碓揭俺怠⑹背Hス?庥胂愀酃何铩⑷門?閹⒖?蠣?蒲鄱疾徽!???
  尚修文的臉一下沉了下來:“這些是她對你說的嗎?”
  “沒錯,我傻歸傻,不過沒有生活在真空裏,不是全然的一無所知,並且我聽到這個已經很早了,可不是在昨天。可憐我當時還對自己說,你的老公大概經曆過生意失敗,你既然並不在意物質享受,那麽最好識大體,顧全他的自尊,別在他麵前提這些舊事。”甘璐嗬嗬一笑,滿是自嘲,“修文,你得承認,我表現得很賢惠吧。”
  “對不起,璐璐。她沒權利這麽挑釁你。”
  “我們別急著批評她,你也不用急著代她道歉,也許她認為自己確實有某種你我都不知道的權利也說不定呢。”甘璐冷笑,“你們分手的時間,恰好與你父親去世重迭了起來。這麽一看,還真是和你說的一樣,牽扯到了兩個家庭,是一個無可奈何的分手。難怪你一直自責頹唐,而她念念不忘至今,重新見麵後仍然不停與你糾纏,跟我沒完沒了。”
  “不是你想的這樣,璐璐,別這麽推測。”
  “那是什麽樣?你已經把我的生活弄成了一部推理小說,盡情在我麵前上演複雜劇情,我莫名其妙被拖進來,可也不能不打迭精神參與呀。不然你們演得那麽精彩,居然沒一個捧場的該有多掃興。”
  “別去揣測那些過去,璐璐。”尚修文的聲音中含著森然的寒意,“我盡可能坦白了,對你講的,全是沒跟任何人提起過的往事。”
  “我該感激嗎?也許吧,畢竟不知道那些事,我也跟你一塊生活了這麽長時間,我得承認,絕大部分時間我過得還自以為很不錯,無知有時可真是一種幸福啊。”
  “璐璐,跟你在一起,我是認真的,從向你求婚一直到準備要孩子……”
  尚修文此時突然提到孩子,甘璐如同觸電般站了起來,倒退一步,隔開一點兒距離看著他,她臉上的驚恐神情讓他大吃一驚:“怎麽了,璐璐?”
  甘璐一把推開他伸過來的手:“對不起,你以為你前所未有地坦白了,可是對我來講,這種擠牙膏式的坦白沒有什麽意義。”
  “我們何必要糾結於早就已經過去的事情。”
  “我不介意你和誰有什麽樣的過去,修文,我一直認為你是一個能掌控自己情緒和生活的人。不過現在看來,你應該和我一樣清楚,如果那一切早結束了,而且沒有留下任何影響,你不會從認識直到結婚都對我避而不談你的財產;賀靜宜也不會在重新見麵後糾纏不清,從公一直到私。你們兩個有很長的過去,就算我能說服自己忽略這一點,可是你們現在的行為在我看來,分明是仍然用各自不同的方式沉湎其中,並且稱得上樂此不疲。”
  “這個指控對我並不公平,璐璐。我知道我現在做什麽樣的辯解,你都聽不進去。可是有一點請你相信我,對我來講,往事就是往事,我愛的是你,我因為這個原因才和你結婚,這才是最重要的。”
  “真的嗎?可是對不起,我沒法把你和我嫁的那個男人聯係起來。你讓我挫敗,從懷疑自己的智商、自己的眼睛,一直到懷疑自己的選擇、自己的婚姻。”甘璐慘淡地笑,“我不喜歡你強加給我的這個局麵。我需要安靜下來,好好想想我該怎麽辦。”
  “那也不用搬出去,璐璐。”尚修文站起身,走到她麵前,伸手抱住她,“還是住在家裏,在你想清楚之前,我不會打擾你。”
  他的手臂穩穩環在她腰際,她再次意識到,她早就熟悉並習慣了他的懷抱,正如早上在學校門前那個突如其來的擁抱一樣,她的身體已經先於她的心做出了反應,自動貼合在他的臂彎,將連日疲憊的身體重量交一部分到他手上,而他牢牢撐住了她。
  她微微向後仰頭,看著麵前這張清朗的麵孔,他的眼睛深邃,瞳孔烏黑,她可以清晰看到自己在他眼內的倒影。他們曾無數次這樣對視,他的眼神如同往常一樣,堅定,毫不閃爍。
  她曾經以為,有著這樣目光的男人是能夠讓她放心付出信任的。她現在隻能苦澀地笑了,伸手摸摸他的臉:“我一直比你坦白,修文,有兩件事我必須告訴你:第一,昨天早上我剛剛去做了檢查,我懷孕了。”
  尚修文先是不能置信地看著她,臉上馬上浮現出狂喜的表情。
  然而,她平靜地接著說,“第二,我不確定我應不應該留下這個孩子。”
  “璐璐——”尚修文大為震驚,手指一下扣緊了她的腰,用力如此猛烈,她在他的目光和掌中瑟縮了一下。
  “這是我們兩個人的孩子,我不會獨自做決定。可是我必須離開這裏,好好想清楚某些事情。”
  她伸手到自己腰際,掰開他的手,退出他的懷抱,然而他的手緊緊握住她的手掌:“璐璐,請不要拿孩子跟我賭氣。”
  他的聲音帶著焦灼與懇求,她垂下眼睛,看著他修長的手指,眼淚終於蓄滿了眼眶,一點點溢了出來:“我的確動了這個念頭,修文,我很想賭氣,可是——”
  昨天,她在W市那個公園一直坐到太陽落山,那幫京劇票友收拾了東西,三三兩兩閑聊著從她身邊走過,突然幾個人在她身邊停下,一個老先生說:“姑娘,你也喜歡京劇吧,坐這兒聽了這麽久。”
  她收回思緒,勉強一笑,“嗯”了一聲:“聽著很有意思。”
  另一位老太太笑道:“別坐太久了,姑娘,湖邊潮氣重,小心著涼感冒了。隻要天氣好,我們每周二、四、六都會來這兒,你要是喜歡,也可以參加進來跟著學,難得年輕人喜歡咱們的國粹。”
  那群票友走出了公園,她再坐一會,也站了起來,走了出去。可是薄薄暮色之下,放眼這個陌生的城市,她仍然不知道該到什麽地方去。
  前麵不遠是一個公交車站,她下意識走過去,看著那些公交站牌,一個個陌生的地名,一條條不知通向哪裏的線路,完全不能給她任何方向感。
  車站後豎著的廣告燈箱突然亮起,這裏和她居住的城市一樣,到處是民營醫院的廣告,戴著眼鏡的醫生與相貌甜美的護士同時微笑著告訴人們,隻要去他們那裏,從各式疑難雜症、不孕不育到難言之隱,全都可以迅速而專業地解決。
  她的目光落在早孕、早早孕夢幻可視人流手術這樣一排字眼上,不禁哆嗦了一下,不知道是傍晚的寒氣侵入體內,還是被這古怪離奇的手術名稱刺痛了。
  她的手本能地摸到自己的腹部,那裏平坦如昔,早上她拿到化驗結果時,也曾這麽摸過,帶著喜悅與羞澀。然而不過半天時間,她的心情便重重跌入了穀底。
  這是與她生活的男人殷切期盼的孩子,她也以為自己做好了給他的孩子當母親的準備。可是突然之間,她竟然認不清那個男人的真正麵目了。
  她的目光停留在廣告燈箱上,穿著白袍的醫生笑得露出標準的八顆牙,十分和善喜樂,仿佛成天麵對的不是疾病、恐懼、悲傷和憂愁,下麵是一行小字:婦產科專家應診至每晚九點,為您排憂解難。
  一個冷冰冰的念頭驀地掠過她心頭,她被自己嚇到了,手指一下捏緊了短大衣的衣襟下擺。她慌忙轉身,招手攔停一輛出租車:“去機場,謝謝。”
  “——可是一個人講道理地生活成了習慣,就沒有了跟任何人賭氣任性的底氣,隻動一下念頭,已經覺得是罪惡了。我隻想,我合理地對待別人,那麽人家也會合理地對待我……”甘璐再也壓製不住那個哽咽,淚水一粒粒落到尚修文的手背上。
  尚修文雙臂一收,再度將她拖入懷中。
  “對不起——”他沒法再說下去,隻緊緊抱住了她。
  甘璐沒有試過這樣淚水泛濫成河的哭法。
  事實上,她一向並不算愛哭,她的密友錢佳西更有奇怪的笑點,能夠在看煽情文藝片的時候笑出聲來,那份幽默感整個宿舍隻有她能忍受。通常來講,她倒並不會覺得好笑,可也沒辦法像其他女孩子那樣一下感動得涕淚交流。
  跟尚修文在一起,他從來沒招惹到她哭的地步。她隻在和他一塊看斯皮爾伯格執導的電影《人工智能》的影碟,看到媽媽Monica將收養的機器孩子David遺棄到黑暗的森林時,她的眼淚一下止不住悄悄流了出來。當時尚修文坐在她身邊,眼睛對著屏幕,並沒看她,卻一手攬住她的肩,一手扯張紙巾遞給她。
  她小心拭著沁出眼眶的淚,一邊自嘲:“我最看不得人渲染母愛。”
  “人人都有軟肋。適當哭哭發泄一下,會有助心理健康的。”
  “那你的軟肋是什麽?”
  尚修文似乎給問住了,停了一會兒,他輕輕一笑:“我的軟肋,也許是你吧。”
  這個回答明顯來得太現成,可是說這話時,他滿含讓她一向沉迷的笑意,聲音低低,帶著溫柔,聽起來十分甜蜜,讓她因電影而起的傷感情緒一掃而空。
  她想,懂得適時講情話滿足女友虛榮心的男人還真是不錯,明明沒有什麽實質性的許諾,卻已經足夠讓她開心。她更緊地縮進他懷中,繼續看著電影,不再探究什麽了。
  仍然是這個懷抱,但是一切都不一樣了。再怎麽放縱傷痛,眼淚也有幹涸的時刻。

  第三十一章
  甘璐的眼淚漸漸止住,她斷然掙脫尚修文的手,進衛生間洗了臉,然後走出來:“請別攔著我。我還是那句話,孩子是我們兩個人的,我不會不跟你說,就獨自做什麽決定。可是我真的需要空間好好想清楚。”
  “你要去哪兒住?回佳西那邊嗎?”
  “不,佳西那邊地方小,我不能老打擾她。今晚我打算找間酒店住,中午我已經在網上看好了幾套出租的房子,離學校都不遠。我跟房東約了時間,明天去看房。”
  尚修文眉峰緊鎖:“璐璐,你這是做跟我長期分居的打算嗎?”
  甘璐疲乏地說:“我不知道,我現在沒法跟你待在一起。”
  “我可以去客房睡。”
  “你在裝傻嗎?好,我再講明白一點,我沒法跟你待在一個房子裏。”
  “璐璐——”
  “你當我是任性 吧。對,我的確打算任 性一下了。我從來沒喜歡過住在這裏,以前為了你和我們的婚姻,我認了、忍了。現在我看不出我有什麽必要繼續忍受,我沒心情敷衍任何人,隻希望有個地方獨自待一陣,想讓房間亂著,就不用勉強自己去打掃;想不見人,就可以把所有人關在門外;想睡就睡,想起來就起來,不需要任何理由。”
  她重新蹲下去,收拾著箱子。她一向動作利索,此刻也不例外,很快整理好衣服,再站起來時,隻見尚修文筆直站在原處看著她。
  “你現在懷孕了,我怎麽可能放你一個人出去住。”尚修文聲音沙啞地說,“而且租的房子什麽都不方便,安全也不見得有保障。”
  “那麽你還有我不知道的房產嗎?聽說有錢人都愛置產,沒關係,現在你拿什麽出來,我都受得起驚了。”
  尚修文直視著?
  “這是一種很奇怪的分享方式,你讓我隻管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接受就行了。而且還不包括你的過去、你的感情,對嗎?”甘璐同樣看著他,輕輕地問,“你們兩個人都很奇怪。你和我戀愛了一年多,共同生活了兩年,有過那麽親密的時刻,卻絕口不提你的從前;賀小姐和我隻是路人,可是每次見到我,都迫不及待要跟我詳細回憶你們的過去。我很迷惑,她愛過的,和我嫁的是同一個人嗎?你到底是誰,修文?我真正認識你嗎?”
  “如果你想知道,我現在就把和她的開始跟結束都告訴你。我一定做到毫無保留。”尚修文慢慢開了口,“有一點你猜得沒錯,賀靜宜的確與我父親的去世有關係。”
  他的聲音戛然止住,室內再次出現讓人幾乎無法忍受的靜默。甘璐正要說話,他卻重新開了口。
  “我從讀大學開始,就在父親公司裏兼職工作。我與賀靜宜是通過少昆認識的,他們以前是鄰居。當時她才考進大學不久,是我的學妹。她家境一般,我們在一起後,我承認,我的確很縱容她。她對你說的那些荒唐事,我全做過,甚至更多。”
  甘璐猛然打斷了他:“不不不,別說了。王子與穿上水晶鞋的灰姑娘相遇,很夢幻,很童話,很有趣……但是算了,請體諒一下我現在比較脆弱,我受不了我的老公是別人的王子,我不想聽這一段,更不想再對你逼供了。從現在開始,我不打算再問任何關於你過去的問題,你完整保留你的美好回憶好了。”
  “接下來的事既不童話,也不美好,我並不喜歡跟人提起我的那一部分生活,可是我不願意你用猜測來折磨自己,我們今天全講清楚比較好一點兒。”
  尚修文的聲音中帶著如同嚴冬般冰冷的寒意,甘璐隻得緊緊抿住了嘴唇。
  “我們戀愛了,最初我隻照顧她的生活,後來也照顧她的家人。她母親是家庭婦女,父親和哥哥本來做著小生意,勉強維持生計。剛開始,我安排他們開了一家小公司,做點兒與父親從事行業有關的下遊生意,收益穩定,足夠他們一家過小康以上的生活,但不可能一夜暴富,慢慢他們不滿足於此了。等我意識到他們打著我父親公司的名義在外與人談合作,甚至宣揚我母親的職位,接受別人的財物,聲稱可以做某些敏感的人事、工程安排時,事情已經發展得接近不可收拾。”
  尚修文的語氣恢複了一向的平靜,仿佛在講述與自己無關的事情。
  “我母親一向愛惜自己的名聲與前途,聽到風聲後,非常憤怒,把她和我叫去痛罵;父親出於謹慎,中止了與她家所有的經濟往來。我們為此爭執過不止一次,她回去後,也和她的家人吵鬧過,不過都沒有多少效果。欲 望這個東西,就像是野獸一樣,一經釋放,再想關進籠子裏很難。她和她的家人都不可能回到原來簡單平淡的生活中去了。”
  “父母都希望我和她分手,我承認我動搖了,可是她並不肯放手,用的方法……很激烈。畢竟隻是她家人的問題,她還是個學生,並沒有參與,而且說到底,我也有責任,又怎麽可能就這樣放棄她。拖到後來,終於闖出了無可挽回的大禍。”
  “她的父兄行事越來越張揚,卷入一場經濟糾紛裏。公平地講,他們隻是小人物,事情也不是因他們而起,隨後的發展更不是他們能左右的。可是他們的貪念讓他們一步步深陷其中,沒法脫身,同時也牽連到我父親的公司。”
  “這件案子越鬧越大,趕上國家政策變化、銀根緊縮,因這件事引起一係列多米諾骨牌一樣的連鎖反應,最後脫離了所有人的預料和控製。兩個省份有多位高官因此被雙規、被免職、甚至被追究刑事責任,數家上市公司接受停牌調查,人人自危。”
  “最後,我父親因此而去世、王豐被判處緩刑。靜宜的父親在取保候審期間出了一場不明不白的車禍,送醫院搶救後,陷入植物人狀態,再沒有恢複過神智,拖延大半年後,死在醫院裏;她哥哥因為詐騙罪名成立,涉案金額巨大,情節嚴重,被判坐牢十年。”
  如此出人意料的發展過程,被尚修文用沒有起伏、沒有感情 色彩的聲音徐徐說來,在這間素來寧靜溫馨的臥室內回響著,幾乎有些驚心動魄。
  甘璐不禁一片茫然,她不期然想起賀靜宜說過的話。
  “如果你經曆過我曾經曆的不愉快,就知道這些隻是小兒科了。”
  她當時毫不客氣地嘲弄了對方的滄桑口吻。可是現在看來,賀靜宜說得已經算很克製了,這哪裏是小小不言的不愉快——賀靜宜的確在很年輕的時候,就經曆了命運天翻地覆的變化,甚至到了家破人亡、愛人離散的地步。
  而這一切,那個女人是與坐在她麵前的這個男人共同經曆的。
  她沒有餘力去感歎別人的命運,隻苦澀地意識到,竟然把自己卷進了一個有著如此複雜過去的男人的生活之中。
  “愛情這個東西原本就很脆弱,一旦牽扯進別的人和事,就慢慢變得不複單純,更不用說經曆了那樣的事情。我想你應該理解了,我和她根本沒有繼續在一起的可能。”
  甘璐完全無話可說,隻能繼續沉默。
  “我父親去世後,我正式與她分手,之後我們再沒有聯係。據說她在臨近畢業的時候退了學,她父親去世後,便獨自去了外地。”
  “你沒勉強我,你向來給我足夠的空間,而我濫用了你的信任與寬容,早應該對你有一個清楚的交代了。”
  “不,你覺得這個交代就能解釋一切嗎?對不起,我並不需要這樣的交代,修文,我從來沒做好準備來麵對你說的這些事,這隻讓我更加不能接受。”
  尚修文臉上扯出一個苦笑,重新握住她的手:“那是已經過去很久的事,早在我跟你開始之前,就完全結束了。”
  “在你這樣坦白以後,我如果還要去追究什麽,自己也會覺得自己是一個刻薄的女人。可是你的過去太複雜,已經超出了我能理解和接受的範圍了。我真得一個人待著好好想一想。”
  甘璐一下站了起來,逃跑一般彎腰拎起箱子便大步往外麵走,尚修文趕上來一把奪下箱子,抓住了她:“璐璐,我們坐下來好好談談。”
  “從昨天到今天,你一直讓我們好好談,我們已經談了一個晚上,你不累,我可真累了。”
  “你一向理智……”
  甘璐帶著不耐打斷他:“這聽著可更像是一個諷刺,而不是一個讚美。”
  尚修文無可奈何,抬起她的手放在自己唇邊輕吻:“是我的錯,可是別用我的錯懲罰你自己。”
  “我曾經問過你,是不是因為我理智而向我求婚。修文,我清楚記得你的回答,你說你要的隻是願意把我們的生活聯係起來的那種信任,我給了你願意付出信任的感覺。”甘璐笑了,眼中卻再度淚光瑩然,“知道嗎?這個回答感動了我好久,支撐我不要隨便懷疑你、質問你,盡可能給你足夠的空間。不過到現在我才發現,其實你一直有冷幽默的天才……”
  她沒法繼續說下去,搖搖頭,想抽回手去拿箱子,但尚修文牢牢握住了她的手:“璐璐,關於這一點,請不要懷疑我的誠意,和你生活在一起的兩年,的確是我最開心幸福的日子。”
  甘璐並不理會,用力掙紮著試圖甩開他,卻是徒勞。她連日精神不濟,加上昨天的往返奔波,身體已經十分虛弱,稍一用力,不免有些氣促喘息,哪裏掙得開,隻得怒衝衝抬起頭看著他:“你一定要和一個孕婦拉扯嗎?很好,繼續拉扯下去吧,也省得我為要不要留下這孩子為難。”
  “璐璐——”
  尚修文這一聲喝叫聲音並不大,卻來得幾乎有幾分暴戾,甘璐從來沒有見識過他發怒,嚇得打了個寒噤,隻見他眼中掠過銳利的光,這也是她不曾見識過的,她心底一寒,本能地再度縮手。尚修文牢牢握緊不放,停了一會,放緩聲音,帶了一點兒懇求意味,“不要這樣說我們的孩子。”
  甘璐像看一個陌生人一樣看著他,眼裏滿是驚懼、疑惑和痛楚,在她的視線下,尚修文慢慢鬆開了她的手,提起了箱子:“如果你堅持要住出去的話,我陪你去找到房子再說。
  他們下樓,正碰上吳麗君散步回來,她看著尚修文手裏的箱子,正要開口,尚修文先說了話:“媽,璐璐出去住幾天,我送送她。”
  吳麗君沉下臉來:“這成什麽樣子,你去記者招待會那種場合胡鬧已經很離譜了,夫妻之間有什麽事不能說當麵說清楚,現在還要鬧離家出走。我一向以為你總比雨菲要懂事識大體……”
  “媽,這是我們兩個人的事,您早點兒休息,不用管了。”
  吳麗君還要說什麽,但尚修文的眼神讓她打住了,她很少看到自己的兒子流露出這樣困頓焦灼的神態,而甘璐則是完全的漠然沒有表情,嘴唇緊抿,顯然沒有回應的打算。她掃了他們倆人一眼,轉身進了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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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 16 你給的,我要不起  
  尚修文開車載著甘璐到了酒店,開了一間套房,送她上去。等她洗澡上床後,他走進臥室。甘璐頭歪在一側,眼睛緊緊閉著,那張清秀麵孔帶著一點兒以前從來沒有的浮腫,被雪白的枕套襯著越發蒼白憔悴。他情不自禁伸手過去,想要撫摸一下她,然而在接觸到她皮膚的瞬間,她緊閉的眼角滲出一點兒淚水。
  他的手指定住了。良久,他俯下頭,吻去那一滴淚水,鹹澀的味道從他的舌尖直抵心頭,並漫延開來。他替她將被子拉好,匆匆出去,帶上了臥室的門。
  第二天,甘璐起床時,看到尚修文已經衣著整齊地坐在客廳沙發上了。
  連日的疲憊擊中了她,她盡管好不容易才睡著,但睡得十分沉,根本不知道他是整晚睡在客廳沙發上,還是一大早就過來了。
  刷牙時,她又是一陣幹嘔。她努力回憶自己買的《孕期指南》,似乎應該是從五十天左右開始有晨吐現象,不知道這個提前算不算正常,更不要說在去W市的飛機上,她還流了鼻血,可是她沒有多餘的心力去操心這個了。
  她站直身體,洗臉擦護膚品。這樣每天簡單重複的動作,現在都似乎成了一種負擔。全身疲乏得沒有一點兒力氣,她雙手撐在洗麵盆邊緣,發現鏡子裏的那個女人從頭發、皮膚一直到神態都是黯然無光的,仿佛在一夜之間老了好幾歲。
  她不禁回憶起以前在文華中學的一個同事。她懷孕之後,老公每天管接管送,盡管夫妻兩人上班的地方隔得並不算近,他時常還會在中午拎著大號保溫飯盒騎摩托車趕過來。周圍同事時常起哄說:“愛心便當限時急送服務到了。”
  那個孕婦被照顧得容光煥發,精神奕奕,時常驕傲地對著一幫沒生孩子的女同事傳授自己的體會,幸福之情溢於言表。
  那樣平實的快樂,引起了好多羨慕,也衝抵了包括甘璐在內的那班女孩子對懷孕產生的莫名畏懼。
  然而現在輪到她了,她卻一片茫然,不要說對孩子有期待,她甚至沒法知道明天會怎麽樣。
  這樣一想,她簡直提不起精神走出浴室。
  她不知呆呆站了多久,尚修文出現在鏡子中。他走過來雙手扶住她的肩頭,“不舒服嗎?”
  “還好。”她強打精神,拿起唇彩,可是馬上記起懷孕期間最好不要化妝,又放了回去,“走吧。”
  尚修文送甘璐去看病。師大附中附近的房源一向緊俏,不少家長選擇在此租房陪讀。甘璐也不想住得離學校太近,選擇的都是隔了幾站路的公寓。然而接連兩套房子看下來,一個房齡偏長,結構不佳,通風、采光都不算好;另一個倒是全新的,但還帶著裝修的味道,周邊環境也太雜亂。
  還沒等甘璐說什麽,尚修文已經接完電話從走廊上回來。他皺眉掃一眼房子,馬上跟房東說“謝謝,再見”,不由分說地拉著她出來了。
  她也沒看中這套房子,更沒力氣跟他爭執,上了車,拿出頭天抄下來的地址、電話,正打算打第三位房東的手機。尚修文的手機先響了,他先隻簡單地“嗯”、“哦”應著,過了一會兒,說道:“舅舅,我知道了,我明天趕過來。”
  不知道那邊說了什麽,他重複道:“好,我知道了。我們回頭再說。”
  甘璐伸手解才係好的安全帶,“你去忙你的吧,我自己看剩下的房子好了,都在這附近。”
  尚修文按住她,“你堅持要出來住,我不能攔著你,但肯定得把你安置好。”
  甘璐嘴角泛起一個苦澀的笑,疲倦地說:“是呀,我現在母憑子貴了,得好好保重。”
  “璐璐,你知道我重視孩子,不過那也隻是因為我想和你有一個孩子。不要再說這種話……”他的手機再度響起,他煩惱地拿起來看看,然後接聽,“以安,什麽事?”
  過了一會兒,他說:“以安,你先去J市,我明天過去。”稍停一會兒,他笑了,“是我媽還是我舅舅跟你說什麽了吧?”
  再等一會兒,他點點頭,“好,我們馬上過來。”放下手機,他轉送對甘璐說,“以安空著一套房子,他說你如果急著找房子,可以先住他那邊,我們去看看吧。”
  甘璐可沒想過這樣勞師動眾,皺起眉頭,“何必去打擾他?我不想欠人情。”
  “他說他的房子裝修好以後放了快一年,一直閑置著沒住,離你們學校也不算遠。你先看看,要能看中,我一樣可以付房租給他。”
  馮以安已經先到了那邊。他的房子在市區一套觀湖高層公寓的二十五樓,景觀、位置俱佳,三居室裏麵是全新的裝修。馮以安揚手指了指室內,“從買房到裝修我都沒管,全是我父母的品味,倒也不算難看。而且家母要求高,所用材料絕對環保,家具電器也是齊全的,隻差生活用品沒買。”
  尚修文隨馮以安去察看所有的房間,一邊問著物業的情況。甘璐眼看他們兩人在各個房間之間穿梭,一片茫然,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隻呆呆站在客廳內。
  他們回到客廳,尚修文對甘璐說:“璐璐,這裏不錯,不用再去看其他房子了。我待會兒下去給你把東西買齊。”
  她不願當著馮以安的麵與他爭執,隻閉緊嘴唇不吭聲。
  馮以安卻顯然並沒任何探問究竟的意思,拿一串鑰匙遞過來,“你隻管放心住,鑰匙全給你,我不會過來的。”
  甘璐仍然遲疑著,尚修文已經接了過去,“謝謝你,以安。”
  “修文,我們之間用得著客氣嗎?”馮以安笑道,轉向甘璐,“璐璐,明天上午旭昇有銷售會議,涉及今年全年銷售計劃的調整,十分重要,恐怕我們今天都得動身去J市。”
  “這話說得——”甘璐厭倦地說,“以安,你幾時見我擋過誰的路了?”
  尚修文苦笑一下,“行了以安,我先下去買點兒東西,你在這兒等我一下。”
  馮以安隨手揭開防塵白布,露出深棕色皮質沙發,“璐璐,你臉色不好,在這兒坐坐。我去物業看看這邊有沒有鍾點工,叫個人過來徹底收拾一下。”
  “以安,你先別忙。”甘璐坐下,“你跟我說實話,你早知道修文在旭昇裏麵扮演的角色吧?”
  馮以安舉起了手,“天地良心,他從來沒跟我提起過。我也是看了報紙才知道旭昇董事長易人,當時一樣很意外。跟旭昇目前管銷售的魏總通過電話以後,我才了解得多一點兒。”
  甘璐知道他說的魏總是吳昌智的二女婿魏華生,她想,至少吳家人是早就知道的。她呆呆看著前方不做聲。
  “魏總告訴我,董事會開了很長時間的會,修文一直推辭,但除此之外,已經沒有別的辦法解決旭昇麵臨的問題了。一方麵,吳董事長得替他的寶貝兒子承擔一部分責任,不可能繼續待在那個位置上;另一方麵,遠望的資本進入是有條件的,他要對遠望的股東負責。除了他,沒有更合適的人選。”
  “總算不是我一個人在眾人的目光下當傻子。”甘璐自嘲地笑了。
  “璐璐,你為這件事不開心嗎?修文有他的考慮,又不是什麽了不起的大事,事前來不及和你商量,也不用生這麽大氣吧。”
  甘璐苦澀地說:“我不生氣,難道就真當一個意外驚喜接受下來嗎?”
  “也許他有他的苦衷。”
  “誰都有苦衷,真是苦衷的話,最好自己咽下去,不要指望別人可以無條件諒解。”
  馮以安顯然沒料到甘璐會冷冷講出這樣的話,怔了一下,“璐璐,你是他太太,不是別人,似乎更應該體諒他才對。”
  “以安,你沒結婚,可是你是談過戀愛的人,如果你的愛人這樣事事瞞著你,你會若無其事嗎?”
  馮以安想了想,歎了口氣,“不,坦白講,在這種事上,越愛越計較,不愛才能做到淡定。如果我不較真,大概也不會跟辛辰分手。我本來想跟她在這套房子裏結婚的,可是現在根本不想多看這裏一眼。”
  甘璐倒沒想勾起他的傷心事,可是她現在沒餘力去安慰別人,隻得默然。
  “修文是在乎你的。他平時是一個不動聲色的人,你看他剛才的樣子,分明已經失了常態。他檢查浴室的時候還去試淋浴房地磚打濕後會不會滑,說要去再買一條防滑墊,你現在絕對不能摔倒。”
  甘璐慘淡地一笑,“他隻是在乎我肚子裏的孩子罷了。”
  馮以安一時之間不知說什麽好了。
  甘璐疲憊地將頭靠到沙發上,合了眼睛。
  馮以安頭一天便接到去開銷售會議的通知。他與魏華生向來交情不錯,聽他大致講了記者招待會上發生的事。魏華生講到尚修文在大庭廣眾之下挨了妻子一耳光時,他也著實大吃一驚。今天他又先後接到吳昌智和吳麗君的電話,兩個人都讓他務必勸尚修文準時趕到J市開會,卻都說得語焉不詳,他也不知道尚修文夫婦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此時見甘璐麵色蒼白憔悴,他頗有些不忍。
  “這樣吧,你還是進臥室躺會兒。那兒有張貴妃榻,比靠在這裏舒服。”
  馮以安帶她進主臥。裏麵床上隻放了席夢思床墊,飄窗邊有一張深棗紅色的貴妃榻,他拿走上麵蓋的防塵布出去了。甘璐躺倒在上麵,乏力的身體貼合著絲絨榻麵,長長地噓了一口氣。
  她覺得自己固執地要搬出來,明明是與尚修文兩人之間的事,然而被馮以安這樣突然跳出來一攪,簡直成了一個無理取鬧的笑話。
  躺在這間陌生的屋子裏,她心亂如麻,依舊不知道明天該怎麽樣。她的手不由自主地又撫上自己平平的腹部。
  去年初夏,為了準備懷孕,甘璐買回了不少書細細研讀,對於受孕和胎兒發育的過程早就有了豐富的理論知識,然而此刻,她卻對已經生長在自己子宮內的小小胚胎沒有一點兒概念,這兩天洗澡時,她甚至都不敢正視自己的身體。
  真的要在目前這種情況下生下孩子嗎?這個念頭一經湧現,就再難以打消了。
  她自知這個念頭來得很罪惡,可是又想,隻是一個連性別都不具備的胚胎而已,英文甚至用“it”來做人稱指代。你連你自己下一步有什麽打算都不清楚,以你現在的心境,又怎麽能保證給孩子健康的發育?你與尚修文會走到哪一步?你們能給孩子一個健康和諧的成長環境嗎?
  甘璐陷入迷迷糊糊的半睡眠狀態,蒙矓間覺察到尚修文進來了一次,替她搭上一條毯子。他站在她身邊,她知道他必然是看著自己,然而她卻不想睜開眼睛與他對視。良久,他輕輕走了出去。
  等尚修文不知什麽時候再次進來叫醒她時,她很不耐煩。這樣懨懨躺著,並沒有帶來緩解疲勞的感覺,身體依舊如同灌了鉛般沉重,她根本不想動。然而尚修文一把將她拉了起來,聲音緊張,“你在流鼻血。”
  她伸手一摸,果然是一手的血,“沒什麽,幫我拿條毛巾過來。”
  “我帶你去醫院。”
  “流鼻血用得著去醫院嗎?這幾天流了好幾次,一會兒就止住了。”她沒好氣地說,站起來準備向浴室走,卻突然記起這裏是別人家,未必有毛巾,轉而去客廳,從自己的包裏拿出紙巾擦拭著。
  尚修文過來,二話不說,拿了外套就要給她穿上,“跟我去醫院,看醫生怎麽說。”
  坐在客廳裏的馮以安也附和道:“對,趕緊去醫院吧。”
  甘璐煩躁地抖落尚修文的手,“我說了不用去。”
  “璐璐,無緣無故流了好幾次鼻血,總得去確定是什麽原因,對孩子有沒有影響。”
  甘璐放下沾了血跡的紙巾,冷笑一聲,“修文,你這麽關係孩子嗎?”
  “孩子和你,我都一樣關心。”
  “我不去醫院,孩子聽天由命好了。”
  尚修文勃然變色,“你不要太過分……”他驀地打住,隻見她歪頭看著他,眼睛亮得異乎尋常,差不多帶著挑釁,似乎在靜待他發怒。這樣的甘璐是他陌生的,而旁邊的馮以安已經站起身,拚命向他使著眼色。他努力放緩語氣,“璐璐,我說過,不要這麽說我們的孩子。”
  “你想要我怎麽說?沒辦法,我自己也在聽天由命。尚修文,如果沒有這孩子,我還會站在這裏跟你廢話嗎?”
  室內出現一種死一般的寂靜。馮以安十分不安,有心勸解,卻完全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甘璐在尚修文的目光下依舊十分平靜,然而再沒有挑釁的意味。她的眼神黯淡下去,仿佛一次燃燒在轉瞬間已經耗盡,隻剩一片如同灰燼般的哀傷,“以安不是說你們得去J市嗎?求求你們,現在就走吧,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
  她轉身回了臥室,隨手關上了門。
  尚修文看著麵前緊閉的臥室門,慢慢鬆開了握緊的拳頭。馮以安鬆了一口氣,“修文,你冷靜一點兒。她可是孕婦,現在情緒又不穩定,你不能跟她計較。”
  尚修文沒有做聲,停了一會兒,沉聲說:“走吧。”
  兩人一起下樓來到地下車庫,馮以安說:“還是開我的車去吧,你可以在車上休息一會兒。”
  尚修文躊躇一下。馮以安奇怪,“怎麽了,到J市那邊自然有車給你用,你還舍不得你的寶來嗎?”
  尚修文苦笑,“以安,我在想要不要把車鑰匙給璐璐,讓她開車去上班,省得擠公汽。”
  馮以安舉手投降,“你今天細致得簡直讓我不敢相信,往返超市、商場已經兩次了,買的東西千奇百怪。好吧,你再上去一趟吧。”
  “算了,我現在再出現在她麵前,估計她會抓狂。而且她精神這麽差,開車恐怕精力不集中,還是讓她打車好了。”
  兩人上了馮以安的馬自達6,馮以安將車駛出地下車庫。外麵已經夜幕降臨,華燈初上。馮以安一邊開車,一邊談起最近嚴峻的銷售形勢。
  “這次會怎麽處理吳畏?”馮以安對吳畏一向印象欠佳。
  “還能怎麽樣?我舅舅都做出這種姿態了,哪怕花血本,也隻能保住他。而且現在的重點真不在於他,如果億鑫真的跟市裏達成協議,兼並了冶煉廠,我們的局麵更被動。”
  “修文,有一件事,就算你太太不問你,我也真得問你。這次賀靜宜來勢洶洶,真的隻是為億鑫圖謀一個冶煉廠嗎?”
  “你認為呢?”
  “我覺得應該不止於此。可是她這樣大費周章,倒把你逼上了前台。可能對於旭昇來講,反而是件好事。吳董事長這兩年思想保守,隻滿足於占據了兩省大部分低端市場份額,一味守成,已經束縛了企業的發展。你又一直隱身在後麵,不願意直接幹涉他的經營,不然旭昇哪止於現在的規模,冶煉廠的兼並又何至於要拖到今天?”
  “我有我的考慮,以安。而且旭昇能走到今天,跟我舅舅的努力是分不開的,可以說這個企業是他的心血所在。”
  “這個我不否認,可是我說的你也不能否認啊。尤其他對吳畏的姑息,才造成了現在的惡果。去年經銷商開會的時候,就有人直接跟他反映與銷售部門溝通存在問題,銷售區域劃分隨意,總部無視小代理商的利益,可是他一點兒動作也沒有,弄得大家都寒心了。不然吳畏這件事怎麽可能要弄到別人舉報、有關部門查處的地步,他老人家才知道。”
  尚修文自然清楚馮以安說的情況,但他從一開始就選擇了將他名下的股份交給吳昌智擔任名義持股人全權托管,隻在本地與人合夥經營貿易代理公司,並不肯參與旭昇的具體經營。最初固然是為了讓吳昌智保持在董事會的絕對控股,在與J市經委的博弈中贏得最大的自主權。更重要的是,他那時心灰意冷,對什麽都提不起精神。
  到後來,旭昇在他舅舅手中順利發展到了一定規模,吳昌智的兒子吳畏與兩個女婿都是高層管理人員,分別占據著公司要害部門的管理。尚修文除了每年拿應得的紅利外,更不願意置身其間落一個坐收漁利的口實,為一件他並沒太大興趣的生意破壞了親戚情分。
  吳昌智倒是一直重視他的意見,逢到重大決策,一定要與他商量。但吳昌智學的是金屬材料專業,大學一畢業就分配到旭昇的前身——一家國營鋼鐵公司,從技術人員一直做到副總,對於鋼鐵企業運作的每個環節都十分熟悉,他自詡為內行,也沒人能否認這一點。他有他的經營思路,並且十分自負、固執。尚修文並不總能說服舅舅,大部分時間,他都隻提供意見,不願意以最大股東的身份迫使舅舅改變決定。
  一方麵,旭昇這幾年高速發展,但另一方麵,也正如馮以安所說,吳昌智經營思路的保守與管理方麵的漏洞造成的隱患越來越多,集中在去年下半年開始初露端倪。
  吳昌智不得不承認,尚修文很早對他的很多提醒都是對的,而吳畏則越來越讓他失望。他隻好更多地倚重尚修文,不斷請他過去商量下一步的經營方針,隻是都已經有點兒為時過晚了。
  尚修文的想法是引進遠望的投資製衡吳昌智,然後任用職業經理人規範企業運作,然而不等他的計劃實行,賀靜宜的一連串安排,讓旭昇的所有矛盾被集中誘發催化出來,將他突然逼到了這樣一個退無可退的位置。
  “老魏是做實事的人,這些年一直不算得誌。現在讓他從管質量轉到管銷售,他勁頭很足。昨天我們在電話裏談了將近一個小時,我覺得我們有很多想法都很一致。”
  尚修文抬手揉著脹痛的太陽穴,隻“唔”了一聲,並沒有說什麽。馮以安發現他的神思不屬,隻得打住談公事。
  “修文,璐璐恐怕不隻是因為你沒告訴她股份的事、沒提前跟她商量就出任旭昇董事長生這麽大氣吧?畢竟她以前都不怎麽管你生意上的事。”
  “那隻是原因之一。”尚修文簡單地回答,一瞥之間,卻隻見馮以安嘴角的笑意來得有點兒詭異,“以安,在想什麽呢?”
  “說真的,修文,我們共事這麽久,私交也不錯。不過眼前這件事,你如果讓我來推測的話,我也很容易往你跟賀靜宜的私人恩怨糾葛上想,就更不要說落到璐璐眼裏會是個什麽效果了。一般女人是很計較這些的。”
  尚修文放下手,直視著前方,聲音平淡地說:“以安,璐璐並不是一般女人。”
  “璐璐可能很大方很明理,可是你千萬別把你太太當成能包容一切的聖人。???前?悖?捅厝幻話旆ń郵苣愀?鸕呐?擻興擋磺宓啦幻韉墓叵怠!?
  “那是早就結束的事了。”
  “我了解你的為人和定力,沒說你跟賀靜宜還有什麽曖昧。不過那次賀靜宜到公司來找你,我就看出你們以前的關係不尋常。她打量我們辦公室的那個表情,活像女王巡視殖民地。偏巧你們出去吃飯回來,又被璐璐迎麵撞上。你可別跟我說,你沒察覺到賀靜宜看你太太的目光有多不友好。如果是一段早就結束的關係,她真沒必要表現得那樣。我能看出來的東西,璐璐怎麽可能沒有感覺?”
  那天賀靜宜的突然造訪,以及在安達寫字樓下與甘璐的那個相遇,尚修文當然清晰記得。
  賀靜宜詫異地打量外麵有些擁擠的開放式辦公區,全然不理會公司職員好奇的目光。她視線掃過所有人,然後走進他與馮以安共用的辦公室,卻並不坐下,目光停留在他辦公桌上放的照片上。
  那是他與甘璐去馬爾代夫度蜜月的合影。他穿著白色襯衫,甘璐穿著熱帶風情的大花吊帶長裙,兩人並坐在海上屋的露台上,他的手攬著她的肩,金色夕陽灑在他們身上,甘璐對著遠方笑得十分開懷,而他正注視著她的那個燦爛笑容,嘴角含著一個微笑。這張照片是尚少昆幫他們拍的,他和甘璐都十分喜歡。
  馮以安當然察覺到了賀靜宜那個長得有點兒奇怪的注視,他同情地對尚修文使個眼色,抽身出去了。
  “靜宜,今天突然過來,有什麽事嗎?”
  賀靜宜似笑非笑,再度打量他這間小小的辦公室,然後目光落到他臉上,“我們在這兒談嗎?還是另外找一個安靜點兒的地方吧,馬上也到吃飯時間了。”
  尚修文的確不想讓她在公司裏待下去,於是點頭同意。兩人下樓開車去了一間西餐廳。各自點餐後,賀靜宜隻草草吃了一點兒就停下來,似乎有些喟然,“修文,我沒想到你現在安於這樣的小本生意。”
  “一個人能適應各種環境並不是壞事。”尚修文閑閑地說。
  待賀靜宜提出讓安達為億鑫年後即將在本地展開的投資項目做建築鋼筋供應時,他一口回絕了,“靜宜,你如果不是頭一次為億鑫主持項目,就應該清楚,這樣規模的投資,沒必要與代理商談供應合同,直接讓廠家參與招標就可以了。”
  “你認為我可能你你舅舅去合作嗎?”她冷笑一聲。
  “你沒理由恨他。他跟你當年並沒有利害衝突,他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
  賀靜宜哼了一聲,並不再談吳昌智,“你是因為這個提議來自於我才拒絕的吧?”
  “錯。”他平靜的回答,“對我來講,生意就是生意,隻有合理與否,不存在個人好惡成分。”
  “你變了,修文。”賀靜宜大睜著一雙美目凝視著他,“從我們再次見麵開始,你就一直跟我使用外交辭令。我隻能推測,你一直恨著我。”
  “我沒恨過你,靜宜,更不用說一直了,過去的事讓它過去吧。”他啞然失笑,“看到你現在事業成功,我為你高興。”
  “可是看到你這偏安一隅、暮氣沉沉的樣子,我不可能開心得起來。你為什麽就不能抓住這個機會重新做一番事業呢?為你舅舅賣命能有多大發展?上次在J市,我就已經對你講了,你就算幫他,也沒法扭轉旭昇的局麵。”
  “我對我現在的生活狀態很滿意,不打算做什麽改變。至於旭昇,我能理解你為億鑫工作所站的立場。”
  賀靜宜冷笑一下,“修文,如果你不這樣強調你滿意現在的生活,我或許倒真的會認為,你確實已經淡忘了過去。”
  尚修文隻得苦笑,“你一向喜歡憑直覺進行推理,也許能得出不尋常的結論,但可靠性就差了點兒。”他看看手表,“不早了,我得回去工作,走吧。”
  賀靜宜開車將他送到樓下,恰好碰見甘璐與馮以安出來。
  尚修文在一瞬間幾乎有些莫名的緊張,然而接觸到甘璐沉著鎮定的神態,他完全放下心來。
  可是,似乎正是那次見麵,令賀靜宜有了更一步試探的念頭。她竟然說服信和出來指證安達,試圖讓他回過頭去答應與她合作。他惱怒之餘,當然還是斷然拒絕了,同時加快了與遠望的合作,打算徹底從旭昇脫身,斷掉賀靜宜的想法。
  隻是等他意識到賀靜宜所圖謀的既不止於迫他就範,也不止是J市一個冶煉廠那麽簡單時,事態已經發展得脫離了他的控製。
  馮以安將車駛出市區,上了高速,繼續說:“現在回過頭一看,我猜指認安達供應的鋼筋不合規格應該也是她操縱信和幹的,至於這次一舉提供資料,曝光吳畏幹的這件勾當,更不消說也是她的手筆。單隻為億鑫圖謀一個冶煉廠,並不至於一定要把安達牽扯進去啊。我隻能斷定,她要麽是恨著你,想要報複;要麽是還愛著你。”
  尚修文默然。他不認為受過情傷後消沉了好長時間的馮以安能分析出自己麵臨的困境,可是他不得不承認,有些事情的確被馮以安言中了。這並不需要複雜的推理頭腦,更不用說甘璐十分聰明,一直長於分析推斷了。
  馮以安顯然對他的沉默有自己的理解,“修文,璐璐一向理智講道理,生你的氣也不會生太長時間的。”
  “她如果肯生我的氣,我倒會稍微放心一點兒。”尚修文喟然長歎,似乎要將一口濁氣盡數吐出,然而眼前浮現的卻是甘璐那張過分平靜的麵孔和盛滿哀傷的眼睛。
  “她這麽大反應,證明她是很在乎你的。你要是碰上不管在什麽情況下都淡然對待的女孩子,就知?濫遣耪娼幸??恕!?
  尚修文當然知道馮以安是有所指的,但他此刻沒心情和別人談論此事,隻苦笑一下,仰靠到椅背上,合上雙眼,再不說話了。
  甘璐在馮以安這套房子裏住了下來。但很快她就發現,這裏除了沒有吳麗君,基本上和她從前的生活沒什麽兩樣。
  不知道尚修文那天臨走前往返了幾趟,第二天甘璐從臥室出來以後,發現房間已經被收拾過。他差不多買齊了所有的居家用品。從牙刷、牙膏、拖鞋、毛巾、各式床上用品,一直到冰箱裏放得滿滿的水果和她以前喜歡吃的零食。
  等到下午三點鍾,鍾點工胡姐拎了滿手的菜,拿了鑰匙開門進來,她連驚訝的情緒都沒有了。
  胡姐樂滋滋地說:“小甘,恭喜你啊。”
  “恭喜什麽?”話一出口,她就醒悟到了,尷尬地扯出一個笑容來,隻得暗自承認自己這幾天確實變遲鈍了好多。
  “小尚跟我說了,你懷孕了,從這裏上班更方便一些,以後就住這邊。他說你吃習慣了我做的菜,讓我到這裏來照顧你,工資也給我加了。小尚真是細心啊,跟我說你這幾天胃口和精神很不好,讓我盡量做又有營養又清淡的菜,還特意列了單子給我。”
  甘璐強打精神問:“那媽媽那邊飯誰做?”
  “吳廳長也叫我過來啊,她說她另外再請一個鍾點工,現在以照顧你為主。”胡姐麻利地歸置著手裏的東西,“我今天提前出來,到周圍看了看,有個蠻大的菜市場,買菜很方便,你想吃什麽隻管跟我說。”
  “謝謝胡姐。”
  “這謝什麽?小甘,你婆婆人很好,不過年輕人自己住到底自由一些。想當年我懷我家老大的時候……”
  胡姐一邊忙碌著,一邊說得熱鬧絮叨,給這個空闊冷清的房子平添了幾分生氣。甘璐似聽非聽,隻覺得在尚修文的安排之下,她的離家出走已經越來越接近於一場無聊的鬧劇了。她簡直有點兒哭笑不得,可是懶得再說什麽。
  她連日來心神俱疲,既沒胃口,更沒精神注意身體。昨天她一直昏睡,尚修文什麽時候離開的,她並不知道。睡到實在餓得胃發痛了,她才下樓去隨便買了點兒東西吃,不過隻吃一半,便又有了惡心感,好不容易才強忍著沒在人家店裏發作,匆匆丟下碗筷回了家。晚上睡覺,她也是隨便抖開床單鋪上,打開一床羽絨被一蓋,根本沒精神料理家務。
  現在看胡姐過來,先是擇菜燉湯,然後收拾屋子,她自然既沒有那份硬氣,也沒有那份矯情,並不打算一定要胡姐回去,留自己一個人自生自滅。
  甘璐到了周一準時去上班,新學期正式開始。再怎麽不適,也不能不工作。可是有一份工作要忙,身體上的不適倒變得可以忍受了。她仍然覺得累,卻反而沒有頭一天在房間裏睡著一動不動,卻疲乏到絕望的感覺了。
  到了下班時間,她走出學校,尚修文迎了上來,一手接過她拎的包,一手扶住她。她隻木然地隨他上車。
  “今天早上有沒有惡心的感覺?”
  “有一點兒。”
  “又流了鼻血沒有?”
  “沒有。”
  “我去谘詢了醫生,她說也許是天氣變化引起毛細血管收縮,如果持續流的話,最好還是去五官科看看。”
  “嗯。”
  “學校食堂的午餐吃得有胃口嗎?不然改天叫胡姐中午給你送飯。”
  “沒那個必要。”
  談話再沒辦法繼續,兩人一路沉默著。回到家時,胡姐已經把飯做好了,桌上放的全是她平時愛吃的菜。盡管食欲不振,她也勉強喝了點兒湯,吃了半碗飯。吃完飯後,她正要依習慣收拾餐桌,尚修文攔住她,“我來吧。”
  尚修文以前從來不做家事,不過她也不想與他客氣,馬上洗手回了臥室。
  這間臥室已經被胡姐收拾得整整齊齊,隻是床上用品是尚修文倉促之間買來的,盡管一看就知道價格不菲,但跟裝修風格以及窗簾、牆紙都不大搭配,更增加了一點兒在別人家寄居的感覺。
  甘璐將一盞落地燈移到飄窗那裏,坐在窗台上,打開教科書、教案,和往常一樣做著備課筆記,準備這一周的講課內容。她一向不能容忍沒有準備,僅憑過去的經驗上課,哪怕是講得爛熟的內容,她也會結合目前的進度和學生的程度,全部重新準備一次。更何況課程改革在即,教研組分配了一部分試講內容給她,她需要在學期中間提交一篇論文上去,更不想馬虎了事。
  過了一會兒,尚修文走了進來,“璐璐,去書房吧,這樣坐著很容易疲勞。”
  她把備課本攤在弓起的腿上,的確算不上一個舒適的姿勢。不等她說什麽,尚修文已經走過來收拾了她攤在一邊的書,伸手去扶她。
  她隻得苦笑,“我還沒到行動不便的地步。”
  這幾天她根本沒有進這套房子的其他房間去參觀的欲望,現在隨著尚修文走進書房,才發現這裏連接著一個陽台,裝修得十分簡潔,靠牆的書架空著,書桌上放著她的筆記本電腦和常用的書,想必是尚修文給她搬過來的。
  “謝謝你。”她確實正在發愁,匆忙之間有幾部工具書沒拿過來,正在盤算要不要再去買。
  尚修文臉上也浮起一個苦笑,“別客氣。”
  她繼續備課。過了差不多一個小時,尚修文重新走進來,“我帶你出去散會兒步,別這樣久坐不動。”
  他這樣無微不至地照顧,讓她頗有點兒不是滋味。她低頭默然片刻,還是穿了外套,隨他一起下樓。
  這棟公寓旁邊有一個小小的湖泊。本地雖然一向以江?幼鶯帷⒑?粗詼喑雒??贍質星?暮?吹降諄故竅∮械模?倥瀋弦桓雎袒?慍。?壞?侵芪Я至⒌穆シ康鬧匾?艫悖?彩鞘忻窬奐?蓓?暮貿∷?O衷謖?輩卸?苯塚?炱?勻緩?洌?慍∩現揮幸恍┌肜鹹??孀乓衾衷諦酥虜??靨?瑁??⒆用峭嫻男〉縉砍檔扔衛稚枋├淅淝邇宓叵兄迷諞槐摺?
  尚修文與甘璐順著湖邊小徑慢慢走著。湖麵的粼粼波光上映著四周高樓的通明燈火,被寒風吹得搖曳不定。出來散步的人並不多,相隔不遠的大道上車水馬龍的噪聲傳來,更襯得這邊安靜得近乎奇怪。
  尚修文握住甘璐的手,她微微縮了一下,也就任由他掌心的溫度包裹住她冰涼的手指。他們都穿著慢步鞋,踩在防腐木鋪就的小道上,腳步聲響得輕而一致。
  “關於過去的事,我想我應該跟你講得更清楚一些。”
  “修文,我當初接到師大曆史係的錄取通知書時,很不開心,總以為好不容易擺脫了高考的威脅,結果以後還是得不停去死記硬背。”
  尚修文不知道她怎麽會突然說到這件事,可是這是幾天來她頭一次心平氣和跟他講話,他當然不想打斷她。
  “真正開始學了以後,我才知道,曆史最麻煩的地方不是需要去背,而是它充滿了不確定性。中國曆朝曆代的皇帝都注重修史,史學很發達,各種史料浩如煙海,可是中國曆史一樣還是充滿謎團,各種史料真真假假,虛虛實實,不管從哪一種角度解讀,都會有不同說法。”
  “所以你才真正對曆史有了興趣,對嗎?”
  他開口一問,甘璐似乎有點兒吃驚,側頭想了想,嘴角牽動一下,卻終於沒有笑出來,“我想說什麽來著,唉,我廢話扯得太遠。其實我想說的隻是,時間讓曆史變得模糊,再怎麽研究,大概也不可能完全還原。具體到每個人的曆史,那就更純粹是很私人的事,誰對誰都不可能完全沒有保留。至於你,你已經錯過了對我講你過去的最佳時間,現在我對你的曆史沒有研究的興致了。”
  “璐璐,既然你不想再聽到道歉、解釋,”尚修文的聲音低沉,帶著點兒澀然,“那麽,就當這個孩子給我們一個全新的開始,我們好好生活下去吧。”
  “恐怕一個孩子給不了一個充滿疑問的婚姻全新的開始。我也講點兒我的過去吧。”甘璐躊躇一下,“我以前對你講過我小時候的事,不過我很少提到我媽媽對不對?”
  “因為他們的離婚嗎?”
  “離婚?不,我不恨他們離婚。從我記事起,我爸和我媽的感情就不好。離婚以前,他們吵得很厲害,也很頻繁。他們不想當著我的麵吵,總是在我睡著以後,關了他們房間的門,盡量壓低聲音。不過吵架這件事,根本就沒法悄悄進行。”甘璐看著遠方,苦笑一下,“我不止一次站在他們房門外聽,嚇得發抖,可是完全不知道怎麽才能讓他們不吵。”
  她惘然看著前方,記得那個小女孩站在緊閉的房門外,聽著裏麵隱約傳出吵鬧和摔東西的聲音。一點清冷的明月光從窗外投射進來,照出一個狹長變形的光圈,而她站在那個光圈內,手指隻能緊緊抓住自己睡衣的衣襟,孤獨而無助地呆呆站著。
  似乎正是從那時起,她再怎麽長大,再怎麽學會了對著意外保持鎮定的姿態,也保留了在緊張時抓住衣襟這個本能的動作。
  尚修文以前曾一邊看甘璐舊時的照片,一邊聽她講童年時的趣事,諸如父親怎麽帶她轉幾趟公汽去郊區抓蝴蝶做標本,怎麽在錯過末班車後一路走回家……她幾乎從來不提母親,說到父母的離婚,她十分輕描淡寫,一帶而過,看不出任何情緒。他沒想到她還有如此不愉快的記憶,他知道她現在並不需要他的安慰,隻能憐惜地握緊她的手。
  “他們為什麽吵,我不大有印象了,可是我記得最清楚的一句話是媽媽說的。她對我爸說:你別指望用女兒拖住我,如果不是有璐璐,我還會站在這裏跟你廢話嗎?”她轉回頭,看著尚修文,“前天我似乎也跟你說了類似的話。”
  尚修文能感覺到兩人緊握的掌心沁出了一點兒冷汗,“生氣時急不擇言是常事,你有充足的理由生我的氣,我不介意那句話,你也不要總把那些不愉快的事放在心上。”
  甘璐不置可否,再度看向前方,“我一直以為我很理智,比別的小孩來得通情達理,可以平靜地接受父母的離婚,接受媽媽對她的生活有別的安排。畢竟她跟我爸不是一路人,勉強在一起相看兩厭憎沒什麽意思。可是前天對你一說完那話,我突然發現,我從來沒忘了我媽對我的嫌棄,一直耿耿於懷。”
  “你母親對你是很關心的。那次你帶我去見她以後,她給我打過電話,告訴我,如果生意上有需要,隻管去找她。她希望我能讓你生活得好一點兒。”
  甘璐一怔,隨即笑了,“我媽一向看人眼光狠,居然跟我一樣被你瞞過了,以為你做小本生意,需要人提攜,看來我也沒什麽好介意的。”
  “璐璐——”
  甘璐不理會他,繼續說下去,“是呀,她很關心我,其實她對什麽都放得下,唯獨就是沒徹底放下我。要不是有了我,她說得上無牽無掛,活得會更灑脫一些。當年她本來有機會跟一個條件不錯、年齡相當的男人移民去國外,可她想來想去,說隻怕一走,就跟我更沒感情了,結果還是留下來了。我明知道她對我很好,有時甚至說得上是在討好我,可我就是不肯跟她親近。不知道是真為我爸爸不值呢,還是小時候那點兒恐懼和恨留在心裏了。”
  她聲音娓娓,一如平時般不疾不徐,似乎在平和地回憶舊事,然而尚修文已經了她話裏的意思。
  “璐璐,我們和你父母的情況並不一樣,我是愛你的。”
  “我爸還很愛我媽呢,我媽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一點,不過有什麽用?”她苦笑一聲,“他給的她不要,她要的嘛,他又給不了。愛這個東西,隻有當給的人和接受的人同樣理解、同樣重視的時候,才算得上有意義。你的愛……很特別,我既理解不了,大概也要不起了。”
  這個直截了當的斷言讓尚修文一下站住了腳步。他執起甘璐的手,深深看向她,“我知道,我那樣坦白以後,你隻會更疑惑。現在你該理解我選擇有些事不說的苦衷了吧?”
  甘璐似笑非笑搖頭,“你大概吃定了我做一個一無所知的傻瓜更快樂吧?”
  尚修文無可奈何,“以你一向的聰明,璐璐,你會願意跟一個有這麽多往事的男人攪在一起嗎?恐怕當初我一坦白,你就會離我遠遠的。”
  “我得承認,你了解我所有可能的反應,修文。如果不是你親愛的前女友突然這樣跳出來,我大概就一直生活在你的安排之下了。”
  “是我不對,我隻是,”尚修文躊躇一下,聲音低沉,“我隻是不想錯過你,更怕失去你。”
  “呀,如果現在還說這個話,你可真是侮辱我的智商了。你會怕什麽?一切盡在你的掌控之中,我根本從來沒脫離過你的計劃。現在回想一下,我真是覺得既害怕又榮幸。想我何德何能,值得你這樣花心思。”甘璐無聲地笑了,直笑得肩膀抖動,可是沒有一絲愉悅之意。
  “別把我的一切舉動都想象成居心叵測,璐璐。那些事確實都過去了,我隻是不想讓你被往事困擾。”
  “沒人能斬斷和過去的聯係。坦白講,如果我們不是夫妻,我倒是能理解你。換了是我,我也不會主動跟人去告解的。不是人人都能擔當祖父的角色,做到無條件的體諒寬恕。”
  “我沒資格向你要一個無條件的寬恕,哪怕你已經不信任我了,我也一樣得跟你說,璐璐,我和你結婚,是因為愛你。”
  “以這種方式愛嗎?我可不感謝你選中了我。”她嘴角那個笑意來得越發慘淡苦澀。
  “我們還有很長的時間,你給我機會,我們來重新建立信任。”
  “對不起,你一說到很長的時間,我就忍不住有點兒絕望了。”
  甘璐這個蕭索的語氣讓尚修文一窒,“璐璐,你不可以這樣想。”
  “我還能怎麽想?你第一次跟我說到要孩子的時候,我真的是很遲疑的。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準備好了,也不知道我能不能做一個比我媽媽合格稱職的母親。克服這個遲疑, 我需要下的決心比你想象的要大得多。”她惘然搖搖頭,似乎要把那些回憶從眼前揮去。
  “這是我們兩個人一起做的決定,正是想永遠跟你在一起,我才渴望有一個我們的孩子。”
  “我不想威脅你,可是我們現在這種情形,真保不齊會像我父母似的,成一對怨偶,那樣的話,對孩子並不公平。”
  “我從來認為,一個人過什麽樣的生活,全靠自己去選擇去把握,你怎麽能斷言我們會重複別人的生活?”
  “我沒你這份自信,尤其是現在。我才發現,我過的居然一直是被選擇的生活。你向生活妥協娶了我,現在又讓我向孩子妥協,跟你繼續下去。”不等尚修文反駁,甘璐輕輕地笑,“如果我下不了狠心不要孩子,似乎就沒得選擇了。”
  “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娶你隻是因為……”
  “別別,不用說那些話了。看清楚事實後還需要你來嗬哄,可真就傻得沒救了。”甘璐仰頭看著他,臉上神情平靜如止水,“好吧,在沒有做最後決定以前,我不會再說拿孩子賭氣的話,請你也體諒我的心情,不要再來刺激我。”
  尚修文握緊她的手,“璐璐,你這個判斷對我們兩年的婚姻生活來講,是很不公平的。”
  “關於公平,我們不用多爭論了,沒什麽意思。”甘璐意興索然,垂頭看著地上長長的影子。“我現在隻能盡力不去想這兩年的生活,不然除了景仰你以外,對自己簡直沒一點兒信心可言了。回去吧,我累了。”
  他們往回走。尚修文仍然握著甘璐的手,掌心的溫度傳達到她的手上;她的肩頭抵著他的右臂;他們的身影被昏黃路燈斜斜投射在前方,一高一低連在一起。
  這與往常他們散步的情形並無二致。
  然而,一切都不一樣了——甘璐能感到尚修文的手掌收緊,將她的手更緊地嵌入了他的掌握之中。那個力度足以讓她感到疼痛,她卻一聲不吭,任由他用力握著,仿佛這個疼痛能鎮住她心底不願意去正視的鈍痛。
  
  chapter 17 如果這是你想要的
  甘璐與尚修文的生活差不多恢複了常態——如果相敬如賓能算一種常態的話。
  尚修文住在客臥,早上他會準時起床,開車送甘璐先去吃早點,然後去學校,下午他提前到學校門口等她,接她回家。飯後她去書房,他在他的房間各自處理工作。到九點,他會送一杯牛奶到書房,看她喝下去,然後帶她一起下樓散步。到了十點半,他會提醒她早點兒休息。
  這樣平靜到沉悶的生活持續了三天,甘璐卻覺得好像過去了三年之久。
  她向來並不缺乏耐心,然而,現在她沒法跟任何人比拚耐心了。從早上的晨吐到站得略久就覺得疲乏的身體、坐下來就嗜睡的精神狀態,通通都在提醒她,那個胎兒正一天天在她身體內發育,慢慢成形,她並沒有多少時間為一個“最後的決定”患得患失。
  更何況,她清楚地了解尚修文的耐心與意誌。現在從認識的過程回想起來,她隻得承認,她大概從來沒逃出過他的掌控。
  這天中午,甘璐接到錢佳西的電話。
  “喂,你們和好沒有?”
  她不知道該說什麽好,隻得“嗯”了一聲。
  “這麽無精打采的幹什麽?得了,我早知道你老公一哄你,你準得就範。”
  她禁不住苦笑,“你還真了解我這點兒出息,佳西。”
  “誰讓你一向這麽講道理。這年頭,永遠是自私的人最強悍。不過話說回來,結了婚,尤其還跟婆婆住一起,也就失去了無理取鬧的資本了,要把日子過下去,隻好想到妥協。”
  “很好很強大,你現在的理論已經由戀愛擴展到婚姻,可以考慮去策劃個欄目普度眾生了。”
  “能度得了自己就善莫大焉功德無量,還度眾生?”錢佳西哈哈一笑,“我最討厭在報紙上、電視上扮知心姐姐的那幫人了。哦,對了,除了我們的學姐羅音。最近她轉戰《城周刊》了,在那上麵開的情感專欄倒真是值得一看,既犀利而有幽默感,又不一味毒舌刻薄,寫得很不錯。”
  錢佳西曾見過羅音,相互攀談起來,居然是師大校友,自然又多了幾分親近之意。甘璐每天中午在學校看晚報,對羅音也有印象。她主持了很長時間的傾訴版,那種販賣普通人生活情感隱私的欄目,一度近乎泛濫於各種報紙,但羅音還是從中間脫穎而出。她筆觸大膽,卻從不用獵奇的手法寫狗血故事吸引眼球,敘述事實保持著不偏不倚的態度,尤其是講述後麵的點評寫得言簡意賅,又不失溫情,十分精彩,在本地頗有一點兒名氣。
  “你一向眼界高,什麽也入不了法眼,既然你都這麽推許她了,我回頭買來看看。”
  “哎,再告訴你一件事兒,李思碧昨天若無其事地來台裏銷假上班了。”
  甘璐對這個消息並沒有什麽興趣,可是也不願意打消錢佳西八卦的興致,“她不可能永遠躲著不見人啊,那隻會更顯得心虛,不如該做什麽做什麽。行走江湖,皮厚一點兒,才能刀槍不入,反正現在也不至於有記者追蹤她。”
  錢佳西再度大笑,“話是這麽說,台裏還是暫停了她的節目。網上熱點總在不停轉換,誰也別指望永遠占據大家的眼球。如果你表嫂願意放她一馬,她也許還能混過去;如果有人推波助瀾,她再怎麽裝沒事人,恐怕一時半會兒也很難消除這事兒的影響。”
  甘璐想想吳畏闖出的大禍,已經不止是家庭內戰,還真不能斷定陳雨菲會怎麽發落他,更別提李思碧了,隻得歎口氣,“大家都自求多福好了。”
  “哎,你現在說話越來越有正室妻子、大房太太的範兒了。”
  甘璐被她說得哭笑不得,“行了行了,我得去食堂,改天找時間一起吃飯吧。”
  跟錢佳西閑扯,甘璐向來放鬆,可是她卻提不起勇氣把自己的困境告訴好友。一個有著神秘過去與複雜感情經曆的老公,一個來得不適時的孩子,誰又能代她做出決定呢?
  不過這樣閑聊,似乎也散去了一點兒心頭的鬱結。放下電話後,甘璐看看時間,連忙戴上臂章去學生食堂——今天正好又排到她值班巡視食堂風紀。
  學生食堂鬧哄哄的程度堪比菜市場,甘璐沿走道隨便轉著,除了看到太嚴重的浪費和打鬧行為會出聲糾正外,並不怎麽管他們。她始終覺得師大附中的規章製度未免太過嚴格,而吃飯時還需要老師巡視,也未免太沒把學生的自覺自律放在眼裏了。
  一圈還沒走完,她胃裏一陣翻騰,隻得捂住嘴匆匆跑出食堂。她近幾日早上空腹必會覺得惡心,其他時間就不一定了。有時隻是空氣中飄來的一個味道,或者看到一個形狀可疑的東西,就能弄得她起反應,狼狽奔開。
  她迎麵碰上江小琳,卻沒法說什麽,急急從她身邊奔過,跑進最近的行政樓裏的洗手間。
  等她漱口出來,回到學生食堂,發現江小琳正疾言厲色地訓斥一個沒吃完飯的女生,那女孩子端著餐盤一臉沮喪地聽著。甘璐瞥見她餐盤裏被扒拉的亂七八糟的飯菜,不免又有點兒泛惡心,隻得趕快移開目光插言道:“去,馬上坐那邊把飯吃完。”
  那女孩子如逢大赦,趕緊乖乖走開。甘璐笑道:“江老師,怎麽沒去吃飯?”
  “剛才就是找這個學生,告訴她參加數學競賽的事,一來就看到她準備把整盤的飯倒掉,實在太過分了。”
  甘璐笑著搖頭,“沒辦法,不管采取什麽措施,浪費現象都沒能徹底製止。”
  “走吧,這邊他們快吃完了,我們也去吃飯。我正好還有調課的事要跟你說一下。”
  兩人進了旁邊的教工食堂,已經過了吃飯的高峰時間,裏麵隻零落坐了幾個同事。她們分別買好飯,邊吃邊談著下周調課的安排。
  甘璐剛把一塊牛腩放在口中,突然又覺得胃裏一陣上下翻騰。她隻得匆匆說聲“對不起”,丟下餐盤再次疾步跑去洗手間。
  回來時,她已經是食欲全無,卻發現江小琳吃完了飯,仍然坐在原處沒走,正在翻看一本雜誌——正是錢佳西才提到過的《城周刊》。
  她奇怪一向風風火火來去的江小琳怎麽有這份閑心,想想剛才江小琳對學生的訓斥和自己的附和,實在不好意思不碰還剩大半盤的食物了,隻得重新坐下,勉強扒了一口飯往嘴裏塞著,一邊閑扯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我朋友也跟我說起這份雜誌,說羅音的專欄很有意思。”
  江小琳笑了,“是呀,她是我師大同學,當初我們住一個寢室,關係很不錯。”
  “難道她也是學數學的?”
  “她是中文係的。我們數學係女生少,當時都是跟別係的女生混住。不瞞你說,我昨天晚上去找過她,雜誌還是她送我的。”
  去找朋友很平常,然而這個朋友主持著情感話題、傾訴專欄,她此刻特意說起,又似乎有點兒不尋常了。果然江小琳接著說:“我有實在決定不下來的問題。我想她見過的千奇百怪的情況應該很多,可是跟她一談,她告訴我,每個人的處境和要做的選擇都是獨一無二的,她能傾聽,可是絕少能給出具體的建議,更不可能幫人做決定。”
  甘璐微微一笑,“的確,很多事情都隻能自己決定。”
  “跟你說點兒私事,你不介意吧。”
  她含笑點頭。
  “我男朋友,就是上次你看到的那個人,跟我提出結婚了。”
  甘璐自然記得那個帶了一個可愛小女孩的男人,也記得江小琳說過的話,不禁猶豫了一下,“你答應了嗎?”
  “我答應了。我們商量好三月八日去領結婚證,如果在那之前不後悔的話——估計我也幹不出那麽出爾反爾神經質的事來。”
  甘璐一怔,隨即說:“恭喜你。”
  “謝謝。不瞞你說,這個決心下得實在不算容易。”
  甘璐想起江小琳曾提起過的那個男人的要求,嘴裏的那點兒飯更加難以下咽了,江小琳卻笑了。
  “其實平心靜氣一想,也沒什麽可猶豫的,不就是不要孩子嗎?”
  聽到“不要孩子”,甘璐的心著實加快跳動了一拍,隨即才醒悟到江小琳是說什麽,隻聽她繼續說:“我今年寒假過年回家,看到我姐的第二個小孩,才四個月,得了急性肺炎,冒著大雪往縣醫院送,他們一家人除夕都是守在那兒過的。家裏那麽困難,她身體也不好,養一個都是湊合,偏偏為了要個兒子,還生第二胎,家裏一貧如洗得讓人絕望。我把身上所有的錢都給了她,才算交了住院費用。看看她煎熬成那樣,我覺得我不用生也好。”
  甘璐不禁黯然,幾乎沒法維持笑意了,“江老師,我還是希望你不要孩子是出於自己的決定,而不是別人的要求。”
  “誰能完全出於自我做出決定呢?羅音說得沒錯,如果愛情沒有強大到讓人甘心忽略其他的一切,那麽所有的選擇都不過是權衡取舍,沒什麽可難為情的。我想通了,就這樣吧。”
  “你並不一定非要接受這個選擇。”
  “理論上講是這樣,不過生活給我的選擇從來不多。”
  這句話讓甘璐有些傷感,她一時不知說什麽好。
  “說真的,我不想一直當老處女、住在宿舍裏,生活中隻有工作跟責任。能跟一個沒有什麽惡習、條件還好、看上去善良斯文的正派男人結婚,也算是有了喘息之機了。”江小琳看她一眼,笑了,“是不是我講的這些太掃興,讓你都吃不下去了?”
  甘璐很有點兒汗顏,可是實在沒法勉強自己吃下去,隻得硬著頭皮說:“跟你沒關係啊,江老師。不好意思,恐怕今天我也得浪費了,我的胃有些不舒服。”
  江小琳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我們走吧。”
  兩人並肩走出食堂,江小琳說:“甘老師,我不是管閑事,不過身體如果……有什麽狀況的話,不要硬撐。課可以調換,值班巡視也可以重新安排的。”
  “謝謝,我沒事的。”
  江小琳並不多說什麽,兩人各自回了辦公室。甘璐坐下,看著窗外的法國梧桐出神。經過一個漫長多雪的寒冷冬天,枝條上仍然掛著不多的枯黃樹葉,隨風擺動,更添殘冬蕭瑟氣息。
  她清楚地知道,江小琳平時並沒有與人閑話家常套近乎的興致,今天能與自己說私事,是信任自己,同時也是對自己額外的關心了。她自然感激她的好意。
  在學校這樣女性眾多的工作環境裏,同事之間會時常討論生育方麵的話題。大家一致得出的結論是,對老師來講,四月份生孩子最合適,天氣既適合帶孩子,休三個月產假後,馬上接著放暑假,可以安排得比較從容,又能將對工作的影響降到最小——倒不完全是敬業和對學生負責,也涉及獎金、津貼和績效工資等現實問題。
  甘璐去年決定要孩子後,對這樣的討論當然添了興趣,碰上了會認真去聽。自然也有人打趣她,她都一笑而過。身為老師,懷孕也的確得及時跟班主任溝通,跟學校報告,以免整個學期乃至學年的課程安排出現問題。可是她現在仍然在猶豫之中,隻得拖著不講。
  江小琳的話盤桓在她耳邊。她想,是呀,羅音確實很犀利,如果沒有愛,那麽所有的一切都不過是權衡取舍罷了。可是這樣想了,並不能說服自己,更沒法揮去胸中的那份蒼涼寒意。
  下午下班後,甘璐走出學校,卻沒看到尚修文的車。她躊躇一下,看見旁邊報攤上醒目位置擺出來的《城周刊》,心中一動,便過去買了一本。她將找的零錢放入包內,拿出手機,猶豫要不要打尚修文的電話,又覺得這猶豫來得好不矯情。
  這幾天,她與他同出同進,在同一張桌上吃飯,早上他甚至蹲下來幫她係鞋帶——他們隻差沒和過去一樣在一張床上睡了。兩人講話很少,也隻是因為她不肯回應他挑起的話題。現在她居然不知道打去電話該說什麽——開口問他為什麽來晚了嗎?如果她如此刻意地與他保持距離,哪裏還能用純粹妻子的口吻盤問他的行蹤。
  她再次覺得自己是陷入了一場可笑的鬧劇之中。
  有同事從她身邊走過,笑著說:“等老公來接啊。”她隻得含笑點頭。好在手機響起,是尚修文打來的,他告訴她,再等他幾分鍾,他被堵在不遠處的另一個路口,馬上過來。
  甘璐站在人行道邊等著,隨手翻開雜誌,打算找羅音的專欄看看,然而入目是整版的不同女性的照片,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居然是賀靜宜。她穿著白色襯衫,頸上掛了一串珍珠項鏈,雙臂交叉抱在胸前,妝容明豔,神采奕奕,嘴角含著一個淺笑。
  甘璐呆住,目光從她臉上向下移,才發現下麵寫著:本期《城周刊》特別策劃——職場·女性。編輯導語十分俗濫:現代社會,越來越多女性進入傳統男性主宰的領域,她們占據高位,接受挑戰,同時保持著美麗的姿態,成為職場上亮麗的風景,本期特別采訪了各個領域裏的女性精英……
  一隻手突然伸過來,拿走雜誌。甘璐愕然抬頭,隻見尚修文正站在她麵前。他隨手將雜誌扔進了路邊的垃圾桶,聲音嚴厲:“你沒必要一邊拒絕聽我講她,一邊去找她的資料,給自己平添煩惱。”
  甘璐盯著他,氣得一時竟然說不出話來,索性不理睬他,轉身就走,然而尚修文馬上拖住了她的手。她回頭之際,看見學校仍不斷有同事、學生出來,隻得放棄掙紮,由著他擁住肩頭,上了他的車。
  她一坐定,就冷冷地說:“麻煩你明天不要來接送我了。”
  “我明天的確得出差,今天……”
  甘璐截斷他的話,“很好,謝謝。”
  尚修文挫敗地看著她,“璐璐,我們真的再不能好好溝通了嗎?”
  “如果自己心裏有鬼,不免會把別人的行為看得同樣鬼祟,哪裏還談得上有溝通的必要?”
  “你認為我的坦白這麽廉價而且虛偽的話,我們確實更有必要找出問題在哪裏。”
  “問題其實一直很清楚:你的坦白來得不是時候,隻能算是一份口供而已。我要這樣一份口供有什麽意義?”
  “璐璐,你認為我的過去是一種需要交代的罪惡嗎?就算是,我也已經付出了代價。”
  “那麽我呢?我有什麽理由為你的過去埋單?”
  尚修文抿緊嘴唇,看著前方。甘璐懊惱地將頭扭向窗外。她從小見識過父母的惡語相向,並且深深為之苦惱。她一直設想,她如果結婚的話,絕對不能重蹈他們那樣的覆轍。答應尚修文求婚,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她想以他的冷靜理智,他們不可能爭吵得難看。
  結婚兩年多,他們的確絕少有直白的相互指責與交鋒。她有時也不免疑惑,別的夫妻是不是也能相處得如此彬彬有禮。可是此時爭吵脫口而出,而且大有失去控製的架勢,她這才知道,所謂冷靜與自製,原來多麽脆弱。那些傷人的話似乎早就積蓄著,隻待一個合適的時機便要脫口而出。
  隔了好一會兒,尚修文開了口,聲音恢複了平素的鎮定,“對不起,我不該那樣跟你說話。”
  她也平靜下來,“沒什麽,我也有點兒口不擇言,抱歉。不過那本雜誌我是買來消遣的,無意中看到她。我對你的過去尚且沒好奇心了,更何況是對她。”
  回到家後,兩人在沉悶的氣氛中吃完飯,然後各行其是。甘璐洗了澡後,跟前幾天一樣到書房去備課。尚修文端來一杯熱牛奶,放到她手邊,躊躇一下,卻沒走開。
  “璐璐,我明天得趕回J市。冶煉廠的兼並談判到了關鍵時候,億鑫董事長陳華已經趕過去與常務副市長見麵。有傳聞說,億鑫私下與旭昇幾個小股東接觸,甚至有意收購旭昇一部分股份。我們這邊還必須盡力爭取,否則……”
  甘璐並不回頭,好聲好氣地打斷他,“修文,這些事我不懂,也沒有興趣,不用跟我解釋。以後你要出差,跟我打聲招呼就足夠了,隻管去忙你的。”
  尚修文將她的椅子轉過來,讓她麵對著自己。甘璐無可奈何,隻得仰起頭看著他,“我會好好吃飯,按時睡覺,注意身體的。我自問算是一個對人對己負責的人,而且一向沒有自虐的習慣。修文,這點你應該了解我,放心吧。”
  尚修文緩緩在她麵前蹲下來,雙手握住她的手,“你準備再也不原諒我了嗎?”
  甘璐的視線隨著他下移。蹲在她麵前的這個男人微仰的一張清俊的麵孔略微消瘦,深邃的目光如此專注地看著她,仿佛要將全部無法用言辭表達的情緒傳遞給她。
  “我們都先原諒自己好了。我原諒我的愚蠢,不跟自己較勁了。至於你……”她輕聲一笑,“你就別一定要求得到我一個口頭的原諒,那沒有什麽意義。”
  尚修文張開雙臂,環抱住她的腰。她微微一驚,身子向後靠到椅背上,退無可退了。
  她低下頭去,隻能看見他烏黑濃密的頭發,在燈光下閃著光澤。
  這套房子裝的是中央空調,室內被她設定為保持著二十二度的恒溫。她洗過澡,隻穿著一套睡衣,外麵罩了一件羊絨開衫。隔著薄薄一層布料,他的臉慢慢貼到她的小腹上,那裏依舊平坦,她能清楚感受到來自他麵部的溫度和呼吸的氣息。
  她這幾天情緒平複下來,可是依然對自己肚子裏的孩子沒什麽感受。此時,眼見他用這個姿勢擁抱住自己,她突然強烈地意識到,他是住在她子宮內的那個小小生命的父親,而她再怎麽彷徨迷惘,也已經是一個母親。
  他們曾在那樣的悸動與興奮之中,共同造出了一個屬於他們的孩子,此刻正靜靜在她身體裏生長。
  雖然再回想起來,她隻有無法言喻的心酸,可是那也是他們無法抹去的過去了。
  他們曾無數次擁抱彼此,眼前這樣沒有一點兒間隙的相擁,在她看來,不複以往的親密,卻幾乎帶著一點兒絕望的味道。
  甘璐不無淒涼地想,隻能這樣了。
  她抬起手,手指插入尚修文的頭發內。這個久違的觸摸讓他抬起了頭。兩人目光相接,她微微一笑,“我們別再吵架了,試著當合理的夫妻,合理的父母吧。”
  “改天我找個電工過來,還是給這個房間裝一個地燈吧。”尚修文站在椅子上更換著臥室的一隻壁燈燈泡,一邊對甘璐說,“省得你夜晚起來不方便。”
  “不用了,別人家的裝修,最好不要去動它。”
  “以安不會介意的,我來跟他說。”
  “我還是搬回去住吧。”
  尚修文聞言一怔,低頭看著擁了被子坐在床上的甘璐,“為什麽?”
  “既然已經決定留下孩子,好好過日子,我再住在外麵,倒像是借機跟媽媽賭氣鬧分家,沒什麽意思。不如搬回去好了,也省得麻煩以安。”
  這樣的甘璐是尚修文早就熟悉的,她似乎重新回到了通情達理、充分考慮別人感受、願意適時做出妥協的妻子狀態,走到床邊坐下,伸手握住甘璐拿著書的手。她輕微一縮,再沒有動了。
  “我是這樣想的,璐璐,我已經叫以安幫我留意環境好的房子,打算買下相鄰的兩套,到時候和媽媽一起搬過去住。這樣等孩子出生以後,我們既有獨立的空間,也方便照顧媽媽和寶寶。”
  提到寶寶,甘璐隻有黯然,呆呆看著前方。
  “你看你是喜歡交通方便一點兒的地段還是想對清淨的地段,什麽類型的房子,我好告訴以安,讓他去找。”
  “我對房子沒概念,這個你看著辦好了。”甘璐對他的計劃提不起興趣,疲乏地說,“其實媽媽一向算給我們空間了,我跟她老人家相處不存在問題。我並不要求一定要分開住,沒必要讓媽媽誤會。”
  “回去也好,媽媽到底做過醫生,方便照料你一些。這樣吧,這幾天你還是住這邊,等我出差回來再搬。”
  甘璐點點頭,抽回自己的手,將書放到床頭櫃上,“請幫我關上燈,謝謝。我想睡了,晚安。”
  甘璐躺了下去,尚修文去拉好窗簾,再關上壁燈、床頭燈。室內陷入一片黑暗之中,他走出臥室,卻在門邊站住,回頭看過去,甘璐和在家時一樣,躺在床的右側,被子隆起一個單薄的身體輪廓,那張古典風格的四柱大床顯得空空蕩蕩。他靜靜站了好一會兒,輕輕帶上了臥室門。
  他還有一堆公務要處理,開了筆記本電腦,卻突然一陣煩躁,強烈地想抽煙。他以前沒什麽煙癮,不過是應酬時偶爾在指間夾一支,隨它自燃,難得吸上一口兩口,意思一下而已。到了兩人準備要孩子時,他非常痛快自覺地戒掉,並不覺得有什麽難受,但現在居然有一點兒心癢難耐、沒有著落的感覺。
  他穿上外套匆匆下樓。時間已經不早了,他走了一條街,才找到一家正要打烊的小商店,買了一包煙。回到家中,他拆開煙的包裝,抖出一支,再次發現自己犯了一個可笑的錯誤,他身上和這個家裏根本沒有打火機。
  他從嘴裏拿下香煙,一瞬間幾乎想一把揉碎,可是馬上克製住了這一陣無名的怒氣。停了一會兒,他走進廚房,打開天然氣灶,俯身就著灶頭上一下竄出的藍色火焰點著了香煙。火苗的灼熱直撲過來,烤得他皺緊了眉頭。
  他直起身子,狠吸一口煙,這才關上氣灶,走到北邊陽台上。這裏正對著旁邊的湖泊,站在二十五樓俯瞰下去,沿岸路燈形成一個形狀不規則的光圈,襯得湖泊小而暗沉。
  他吐出的一口煙霧,被風迅速刮散。他紊亂的心情慢慢平複下來,往事卻情不自禁浮上了眼前。
  七年前,吳麗君先辦完調動手續,過來本地上班。尚修文也是這樣獨自站在W市市中心一幢寫字樓的三十七樓窗前遠眺,身後是他父親一手創辦的公司辦公地點,準確地說,應該是曾經是。
  他剛剛徹底結束了公司所有的業務’遣散全部員工,與物業辦理了解除租約的移交手續。偌大一個公司隻剩下他一個人,燈火通明之下,開放式辦公區一排排格子間看上去空空蕩蕩,地上有零星散落的文件,倒也沒到狼藉一片的地步,隻是空曠沉寂得詭異而已。
  然而他清晰地記得,僅在半年之前,這裏還是一派井然有序的繁忙景象。
  尚修文從十九歲讀大二時起,就在父親公司裏兼職。吳麗君最初很不以為然。她既不讚成本來同為公務員的先生當初辭職經商,更不讚成兒子以後走同樣的路。但她在與尚修文長談一次,了解到他對政治毫無興趣之後,也就沒再說什麽。
  五年的時間,尚修文見證了父親公司的高速發展。母親有女強人之稱,仕途走得十分順暢。他表現出出眾的工作能力,得到父親的信任和員工的認可,已經可以獨當一麵,負責公司投資業務的運作。更重要的是,他有了美麗的女友,兩人相處甜蜜。
  他的人生一帆風順得足以讓大部分人嫉妒。母親對他女友的輕視冷漠、女友家人表現出的那點兒貪婪,似乎隻是生活中小小不言的煩惱,若沒有這些煩惱,倒有脫離塵世的不真實感覺。
  然而,在他剛步入二十四歲本命年時,他的命運來了一個急轉。大廈傾覆、食盡鳥投林來得突然而迅猛,讓所有人都猝不及?饋?
  不過幾個月的時間,父親去世,與女友決裂,母親傷心請調、遠走他省,原本良性經營的公司出現巨額虧損,他獨自結束運作……
  他肅立窗前,看著腳下這座城市一如平時般輝煌的萬家燈火,再一次感到天地茫茫,心如死灰。
  他在處理完業務後,斷然關掉了手機,這裏所有的電話已經停機。死一般的寂靜籠罩著他,他幾乎以為,自己也已經分解消散在這片寂靜之中了。
  外麵傳來腳步聲,帶著空曠的回音,大廈物業保安出現在門口,遲疑著,卻還是開了口,“尚總,時間不早了。”
  這個聲音將他從心神渙散的狀態中喚醒。他點點頭,“知道了,我這就走。”
  處理公司的同時,他已經賣掉了家裏的住宅、車輛,口袋裏沒有往常必帶的各式鑰匙,隻餘一張機票,準備第二天飛去一個陌生的城市,他母親已經先去那邊工作了兩個月。如果不是和塵世還有這個聯係,他想,他完全會選擇遠走國外,從此再不回來。
  他拿起西裝外套,看看窗外,再最後看一眼空蕩蕩的公司,走了出去。
  今年年初,尚修文再度做出解散與馮以安合夥經營的安達的決定時,心情卻十分平靜。小小的公司也沒有任何異動:馮以安已經擺脫前一陣的委靡狀態,開始籌劃上任負責旭昇銷售公司後的經營策略;所有的員工都對新的工作崗位及待遇有著向往,加緊處理著手頭的善後工作,沒有什麽需要他特別操心的地方。
  尚修文心底更是沒有任何傷感之情,他隻想,不管對誰來講,這都將是一次全新的開始。
  而在抵達這個城市之初,他對未來的生活沒有任何設想,更不曾憧憬過另一個開始。
  當年他獨自下了飛機,迎接他的是此地出了名的炎熱氣候,滾滾熱浪撲麵而來,讓人心情更加糟糕。
  他拎了最簡單的行李,乘出租車到了母親吳麗君一直暫居的政府招待賓館。母子二人近三個月的時間沒見麵,卻都沒有流露出什麽情緒。吳麗君帶他去賓館下麵的餐廳吃飯。這裏一向並不對外招攬生意,餐廳內沒有招待活動時,十分冷清。他們坐在一角,吃著簡單的兩菜一湯,但是兩人都意興索然,談不上有胃口。
  尚修文一抬頭,看到吳麗君鬢邊飄著幾根灰白的頭發,十分觸目。她一向講究儀表舉止,衣著得體,在做到她那個級別的領導中,學曆既高,又正當盛年,從氣質到外形都很引人注目。省城報紙曾刊登了配發著她照片的一篇專訪,訪談中她談吐嚴謹,照片上的她儀態高雅幹練,折服了很多人。父親收藏了那份報紙,十分為他的妻子自豪。
  然而眼前的母親已經悄然現出老態。強烈的負疚堵在喉頭,讓他再也吃不下什麽了。吳麗君說了一句什麽,他竟然沒有聽清。
  “修文,怎麽了?”
  “沒事。”
  “你如果打算去英國的話,我也不反對,但我不喜歡你跟少昆攪在一起。”
  之前母親問起過他的打算,,他根本毫無計劃,為了搪塞,隨口說想出國讀書,母親沒有反對,但現在他突然有了別的安排。
  “我就在這邊住下來,媽媽。先去買套房子,然後再找份工作。”
  吳麗君顯然意外,抬頭看著兒子,“修文——”
  “不能讓您總住招待所,還要為我操心啊。”他垂下眼瞼,淡淡地說。
  他沒有去看母親的表情,但隔了好一會兒,吳麗君開了口,聲音並不平靜,“修文,你有權去過想過的生活,別為以前的事自責。我從來不算稱職的妻子與母親,已經發生的事,我應該負更多責任……”
  “我們別說這個了,媽。”此時回憶,是他無法容忍的。他打斷母親,抬起頭,微微一笑,“就試一下在這個城市裏好好生活吧。”
  尚修文很快將錢投資到了旭昇,然後在本地定居了下來。他沒有像之前許諾的那樣出去找工作,而是時不時出去遊曆一番,表現得閑散而頹唐。
  吳麗君倒是能理解兒子的心情,並不催逼他振作。
  果然,過了一段時間,他自行調整好了心情,開始與馮以安合作,注冊了一家公司,經營旭昇鋼材的代理,生活漸漸上了軌道。
  他並不認為自己需要痛下決心開始新的生活——在太年輕的時候經曆了一切以後,對他來講,接下來的生活隻是他從此會平靜理智麵對的事情而已。
  直到遇見甘璐。
  最初兩人的相處,對尚修文而言,純粹是打發時間。
  當時他已經有三年多時間沒與異性有私人性質的交往,更沒有和誰建立親密關係的想法。
  馮以安從小到大都生活在這座城市,交友廣闊,來往的那幫朋友中不乏各式美女。對涉世未深的女孩子來講,尚修文是一個多少有幾分神秘感的男人。他待人禮貌而冷漠,神態懶散,舉止從容,那種自然流露的屬於成熟男人的魅力,多少能夠激起她們的好奇心和征服欲。
  然而,不管是帶著羞澀想要認真交往的表白,還是根本沒打算讓他負責、隻圖開心的挑逗,對他來講,都沒有吸引力。她們得到的一律是冷淡而不失禮貌的對待。久而久之,有人甚至趁他不在,半開玩笑地質疑他的性取向,逗得馮以安哈哈大笑。他帶了幾分惡作劇地講給尚修文聽,尚修文同樣大笑了,卻帶了點兒惆悵的意味。
  隻有他自己清楚,他並沒有為一段過去殉葬的念頭,他隻是提不起興致。
  雖然甘璐回答她那個朋友讓她忘記舊感情、開始新生活的提醒,幾乎與他對母親的回答如出一轍,但看向甘璐明澈寧靜的眼睛,他發現,他們是不同的,這個女孩子並不拒絕生活。
  他頭一次想到,他也不可能一直這樣生活下去。
  與一個看上去態度沉靜理性、並沒有刨根問底習慣的女孩子在一起,他想,應該比較容易。
  一起看電影、吃飯、散步,這樣清水的約會讓他沒有負擔,算是他空落落的生活的點綴。他行事謹慎,不願意貿然將兩人的距離拉近,而她看上去比他更慎重。她不抗拒與他相處,卻似乎保持著一個隨時說再見的狀態,讓他多少有些意外。
  慢慢地,這個姿態差不多與他同樣從容的女孩子越來越多地占據了他的心,讓他有了新的想法。
  意識到甘璐決定抽身離開時,尚修文正坐在酒吧裏陪馮以安喝酒。
  他也曾經有過買醉的日子。
  在w市,他白天處理著公司即將結束經營麵對的千頭萬緒,到了晚上,他偶爾去酒吧,更多的時候則是獨自在家自斟自飲。那段時間,他基本上把家中的存酒喝光了。隻是酗酒並無助於忘卻,第二天頭痛欲裂,一樣得麵對繁雜而令他痛苦的局麵。
  到本地定居後,他不想讓母親擔心或者煩惱,既沒在家喝酒,更沒去流連夜店。實在煩悶得無法忍受了之後,他跟吳麗君打了個招呼,去了英國,與尚少昆碰麵。
  然而因為父親的去世,兄弟二人多少有了隔閡,沒法再做到和以前一樣無話不談了。
  終於有一天,他獨自去酒吧,喝到醉倒在倫敦街頭。尚少昆找到他時,他已經被小偷洗劫一空,一文不名,周身一片狼藉,與流浪漢沒有二致。
  尚少昆將他接回倫敦郊區的住宅,丟在前院,打開了澆花的水龍頭,對著他一通猛噴。那時是三月份,天氣還很寒冷,他瞬間全身濕透,凍得止不住發抖,卻哈哈大笑,全不以為意。
  尚少昆蹲下來看著他,眼睛裏滿是痛楚,“叔叔如果還活著,也會為你難過的。不要這樣糟蹋自己,修文。”
  少昆頭一次與他提起他的父親,他收斂了那一陣狂笑,隔了半晌,點點頭,“好。”
  從那以後,他再沒喝醉過。
  聽著馮以安絮絮訴說,他並不以為意,也沒開口勸解他,隻由得他一杯一杯借酒澆愁。他想,在人生的某個時候,酒精似乎能充當最好的疏解。另外,他們兩個人都一樣清楚,男人之間的友誼並不體現在相互刺探內心上,大部分時候,他們要的隻是一個了解,並不需要具體入微的安慰。
  他晃動酒杯,眼前浮現的卻是剛才分手時甘璐的神態:她微微含笑,帶著一絲了然與釋然。他知道,不管他的意願如何,她肯定是不願意再與他保持這樣淡淡交往的距離了。
  馮以安一向的煩惱是對辛辰的內心無從把握,而他差不多知道甘璐所有的想法,卻並不認為就能把握住這個女孩子。
  他唯一確定的是,在遠離了年少輕狂的舊日時光後,與甘璐的交往,將他的生活差不多成功地徹底拉回了正軌。這樣不知不覺突破他心防的溫暖、親密、坦然,他已經不可能放棄了。
  那個深夜,他送馮以安回家後,轉頭開車去了甘璐租住的地方,按響了她的門鈴。
  不到兩個月後,他向她求婚。
  淡青色煙霧一經吐出,便迅速散開。他彈落煙頭吊著的那截煙灰,沒有了剛才迫切想抽煙時的那一陣煩躁,心情卻依舊灰暗。
  再度站到一個必須由他來應對的艱難局麵前,他並不在意。即使事態的發展已經不在他掌控之內,他也自信能夠應對。現在讓他心神紊亂的是他與甘璐之間的關係。
  他手扶欄杆向下看去。在他眼前,是他已經定居七年並適應下來的城市,帶著鬧市區特有的喧囂,哪怕是到了深夜時分,也仍在悄然運轉中,並不曾停頓,更不可能靜謐。
  在他身後不遠處的臥室內,躺著他的妻子,她的腹內有他們的孩子。
  他知道他已經失去了甘璐的信任。她會信守她的承諾,可是大概她以後都會用這種冷漠而理智的態度對待他了。
  這是他的生活,是屬於他所有的一切,他不可能眼看著他們的婚姻走向窮途末路。
  隻要他們還在一起,他還是有機會的。他將香煙摁熄,這樣告訴自己。
  尚修文再次去了J市。甘璐平靜地答應他臨走時的所有囑咐,但依然拒絕對他此行的行程與目的表現出一點兒有興趣的樣子。
  她想,她沒有能力讓自己表現得“合理”到那一步,繼續充當一個賢惠周到的妻子,關心老公的一切——現在想要表現成那個樣子,未免需要太多的演技與努力。她看不出她能勝任那個角色,更看不出有什麽必要。
  她的情緒如此低落,不得不疑心自己是不是已經陷入了懷孕憂鬱症。無論怎麽樣分析,她都沒法運用理智去說服自己,克服做出留住孩子這一決定後的淒涼感。
  眼下她能做的,不過是努力調整好情緒,照顧好自己與肚子裏的孩子。至於這個婚姻會走到哪一步,不取決於任何一個人單方麵的意願。而且,她也沒有精力去做太多推想。
  
  CHAPTER 18 舊痛新傷  
  晚上,甘璐好不容易睡著以後,卻被手機驚醒。這套房子沒裝電話,她答應了尚修文,手機保持開機,方便兩人聯絡。
  她倏地翻身坐起,拿過手機,就著屏幕幽微的藍光一看,卻是父親家裏的號碼。她慌忙接聽。
  王阿姨驚恐的聲音傳了過來,“璐璐,你爸爸突然吐血了,怎麽辦?”
  甘璐大吃一驚,“你馬上打120??芯然こ倒?礎H緩蟾?冶3至?擔?嫠呶宜偷僥募乙皆毫恕!?
  她父親甘博的身體一直不算好,她以前有過應付這種情況的經驗,並不十分慌亂。她匆匆下床,突然又想起王阿姨和父親都沒有手機,她的號碼是被她存在家中電話的快捷鍵上,以王阿姨現在這樣的驚惶失措,待會兒想不想得起來怎麽跟自己聯係是一個大問題。她一下急得滿頭大汗了。
  她拿手機再撥過去,那邊電話已經是占線。她伸手去拿外套,額頭一下重重撞到床尾的柱子上,疼得一時眼冒金星,這才意識到,自己沒有開燈,一直是摸著黑。她隻得捂住頭,借著手機的一點兒光亮,摸索著去把燈打開,然後努力恢複鎮定,猛然想起了對策。
  她調出聶謙的號碼,手機響了幾聲後,聶謙接聽了,“璐璐,這麽晚了,什麽事……”
  她匆匆地說:“對不起,聶謙。我爸爸病了,應該已經叫了救護車。我馬上趕過去,你住那附近,能不能幫我過去看看,救護車往哪家醫院送,然後打電話告訴我。”
  “我馬上去。”聶謙簡短地回答,掛了電話。
  甘璐略微平靜一點兒,套上外套,抓起皮包,飛快地出門坐電梯下樓出來,焦急地想攔出租車。已經過了十二點鍾,麵前道路上的車輛都是疾馳而過,好不容易等到一輛空車,她剛坐上去,聶謙的電話就打了過來,“急救車已經來了,說是往市三醫院送,我開車跟在後麵,你別急。”
  “好,我馬上過來。”
  甘璐趕到市三醫院急診室時,甘博正在裏麵接受檢查,王阿姨呆呆地坐在走廊長椅上等著,燈光照得她臉色蒼白。
  “王阿姨,怎麽回事?”
  “我也不知道啊,璐璐。吃晚飯時他還好好的,睡覺前說有點兒難受,我本來想給你打電話,他又說不要麻煩你,明天再說。好不容易睡著了,他突然坐起來說想吐。我還沒來得及扶他去衛生間,他口一張,就吐出血來了。”
  “他最近又喝酒了嗎?”
  王阿姨遲疑,甘璐頓時急了,“王阿姨,當初我跟您說得很清楚,他的胃動過手術,醫生交代不能再喝酒了。”
  “你爸爸的脾氣你不是不知道,我根本攔不住他。”
  聶謙拿了交費單據返回來,輕輕拍一下甘璐的肩,“你別急,看醫生怎麽說。”
  甘璐滿心焦灼,忍了又忍,還是禁不住問王阿姨:“他喝了多少?”
  “今天不算多,隻兩小杯白酒。”
  甘璐大驚,“什麽叫今天不算多?難道他是天天喝嗎?我上次問,您還跟我說,他沒沾酒。”
  王阿姨臉色慘白,隻得硬著頭皮說:“他不讓我跟你說,其實他一直在喝,我最多隻能管住他,讓他別喝劣質散酒,別喝過量。”
  甘璐知道父親對他自己的放任,為此遷怒於王阿姨未免不公平,她沒法再說什麽。她下出租車後一路疾奔進來,此時突然覺得全身無力,眼前一陣發黑,趕忙往後跌坐在長椅上。
  聶謙皺眉看著她,“你先生呢?”
  “他出差了。”
  “新上任的旭昇董事長,大概會很忙碌吧。”
  甘璐有點兒愕然。旭昇規模不算小,不過畢竟隻是鄰省一個民營企業,做的不算熱門的傳統製造業,沒什麽名氣,至少本地報紙並沒刊登旭昇新聞發布會的相關報道。不過她再一想,聶謙做著地產行業,自然會留意經濟類報刊,信和與旭昇又有微妙的關係,他知道了也不奇怪。
  她麵無表情地扯開話題,“謝謝你,聶謙,不好意思麻煩你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聶謙反而在她身邊坐下,仔細看著她,“你額頭這兒怎麽了?”
  她迷惑地抬手撫上額頭,這才意識到,剛才撞的那一下著實不輕,那裏已經略微腫起,摸著便覺得痛,“不小心撞了一下。”
  聶謙審視著被撞的地方,那個目光讓她有點兒尷尬,尤其是意識到王阿姨就在旁邊,她隻得往後一縮,“沒什麽了,也不是很痛。”
  然而聶謙緊盯著傷處,“真是不小心撞的嗎?”
  甘璐簡直不知道說什麽好,“不然你以為呢?”
  “你該注意,小心撞得更傻了才要命。”
  甘璐怔住,隨即苦笑了,“這麽說,所有人都知道我是傻瓜了?”
  聶謙倒後悔剛才說的話,“對不起,你別亂猜,我就是隨口一說。”
  “沒關係,知道自己是傻瓜,總比當了眾人公認的傻瓜自己還不知道要好得多。”
  她這個充滿寥落與自嘲的口氣讓聶謙一時無話可說了。隔了好一會兒,他才開口,“談不上眾人公認,大部分人肯定都認為是你們夫婦低調吧。”
  再怎麽憂心忡忡,甘璐也笑了,並且笑得肩頭抖動,竟然有止不住的趨勢。王阿姨驚愕地看著她近乎於歇斯底裏的笑,嚇得看向聶謙。聶謙也從來沒看到甘璐這樣,他再次輕輕拍她的肩頭,“璐璐,鎮定一點兒。”
  甘璐低頭將臉埋入掌中,狠狠捂住這個自己聽來都覺得怪異的笑聲。醫院走廊一時異樣地安靜了下來。
  隔了一會兒,護士出來,告訴他們可以進去了。他們幾個人走進去。這間觀察病房放了四張病床,但隻躺了甘博一個病人。值班醫生告訴甘璐,B超的結果顯示患者肝髒和脾髒均有異常,今晚留院觀察並輸液,得等明天做詳細檢查。
  護士囑咐家屬注意觀察輸液,有不良反應馬上叫醫生。甘璐忐忑不安地謝過他們,轉頭隻見甘博臉色慘白地躺在病床上,露在外麵的睡衣胸前沾著一大塊暗紅色的血跡,看上去更顯得可怕。
  甘璐坐下,疲憊地?擔骸澳羥??櫸襯惆鏤宜陳釩淹醢⒁檀?厝ィ?裉焱砩銜沂卣獗吆昧恕!?
  王阿姨擔心地看著她,“璐璐,你臉色不好,還是我守著好了。”
  她搖頭,“您別跟我爭了。看樣子爸爸得住院,您回去收拾點兒衣物什麽的,明天帶過來。我明天上午還有課,不能請假的話,白天就隻有您守著了。先回去休息吧。”
  聶謙並不說什麽,帶了王阿姨出去。
  “璐璐,你這個不中用的爸爸又給你添麻煩了。”甘博勉強睜開渾濁的眼睛,有氣無力地說。
  “什麽叫添麻煩?當爸爸的用得著這麽跟女兒說話嗎?”甘璐在床邊椅子上坐下,強打精神安慰他,“別說什麽了,睡吧,覺得不舒服的話,馬上跟我講。”
  甘博合上眼睛,呼吸卻並不算平穩,不知道是不是睡著了。甘璐呆呆看著父親。他的麵孔蠟黃發黑,嘴唇灰白,憔悴得仿佛比實際年齡老了十歲不止,讓她止不住鼻子發酸。她隻得強令自己停止胡思亂想。
  藥液緩慢地一滴滴落下,流淌進輸液管,這個單調的情景似乎有點兒催眠效果。她也不知道自己接近無思無慮、心底一片空白地坐了多久,聶謙回來了,不聲不響拿件風衣披到她身上,然後拉過一把椅子,坐到她身邊。
  “你回家休息吧,不用陪我。”
  “出了什麽事?”
  “我應該早點兒想到的,王阿姨哪兒管得住他。唉,他的酒癮大概一直也沒真正戒掉,我太大意了。”
  “你又來了。你父親是成年人,做過一次手術後,應該清楚地知道酗酒的後果,你用不著這麽自責吧?”聶謙皺眉,“而且我也不是說你父親,我是說你。你剛才那個樣子,實在很反常。你十七歲的時候,你爸送到醫院就動手術,情況比現在還危險,也沒見你失態。”
  甘璐抿緊嘴唇不語。
  “這麽說,我猜得沒錯,你還真是傻到完全不知道你先生的身家?”聶謙沉下臉看著她。
  “你怎麽猜到的?幹嗎不和別人一樣猜我低調?難道我平時表現得不像一個低調的、喜歡錦衣夜行的人嗎?”甘璐臉上再度出現那個自嘲的表情。
  “他為什麽這樣瞞著你?就算不想讓你染指他的財產,也可以做婚前財產公證,甚至訂立婚前協議。搞得這麽神秘,有什麽特別的理由嗎”
  “不是每件事都有一個充足的理由,其實大部分時候,理由不過就是一種借口罷了。”甘璐脫口而出,卻馬上後悔了。她想,拖前男友來幫忙,雖然是情非得已,也已經算是過分了,再這樣對著前男友控訴老公,未免有些別的意味。
  聶謙完全沒理會她的悔意,“我一向認為,你是那種一定會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好好的人。”
  “我也這麽以為過。”甘璐隻覺得意興索然,“有人跟我說,人強不過命,我當時還不客氣地笑了她呢。算了,不說這個了。你明天也得上班,回去吧,今天麻煩你了。”
  “你臉色太差,去那邊床上躺著。我照管完了輸液,叫護士拔了針再走。”他挑起眉毛製止住甘璐的推卻,“行了,不要再跟我客氣了。你還要照顧你爸爸,總不能自己先垮掉吧。”
  甘璐根本沒有睡意,但的確覺得腰酸背痛,全身無力。她沒有再客氣,脫了鞋子,躺到旁邊一張病床上。身體一旦放平,疲乏感鋪天蓋地席卷而來,她再也不想挪動一下。聶謙將風衣搭到她身上,她甚至連開口說謝謝的力氣都沒有了。
  當然,十七歲時,她麵臨過同樣的事情。可那時她生活中遇到的最大困難不過是考試成績不盡如人意,再怎麽孤立無援,她也有足夠的精力去應對。
  現在她有了足夠的閱曆,根本不用發愁金錢。她也能斷定,隻要她打一個電話,尚修文肯定會盡快趕過來,接過她的擔子,讓她好好休息。
  然而,她就是沒法讓自己放鬆下來,這些天她的心已經如同繃得緊緊的琴弦,似乎再也經不得一點兒撥弄了。
  甘璐用眼角餘光看向聶謙,隻見他靠在椅背上,似乎正拿手機上網,隔一會兒,他會抬頭看看甘博,再看看輸液架。
  她稍微放心,合上了雙眼。
  深夜的醫院十分寂靜,隻能聽到走廊上偶爾傳來腳步聲。她不知道迷迷糊糊躺了多久,猛然驚醒,隻見護士已經進來給甘博拔針,收起輸液裝置,同時囑咐聶謙,“用棉簽替他多按一會兒。”
  她趕忙翻身下床,“我來吧。”
  聶謙沒和她爭,讓出床邊的位置,“也不用按太久。待會兒你還是去床上躺著,我先回去了。”
  “射謝你,你的風衣。”
  “放這兒吧,又沒被子,搭在身上,小心感冒了。有什麽事,還是馬上給我打電話。”聶謙頓了頓,加上一句,“不管是什麽事。”
  甘璐感覺再說謝謝已經很虛偽了,隻得點點頭,“回去休息吧,開車小心。”
  第二天,甘璐給學校打電話請假,把課調到下午。王阿姨一早就拎了早點趕到醫院。甘博必須空腹等待做檢查,甘璐在王阿姨的勸說下,勉強吃了一點兒粥,果然馬上就泛起了惡心,隻好衝去洗手間,回到病房時,卻見甘博與王阿姨同時看著她,竟然都帶著點兒喜色。
  “璐璐,你是不是有了?”王阿姨小心地問她。
  甘璐看著她和父親臉上的期盼之色,心裏一陣說不出的難受,鼻中發酸,隻得強忍著點點頭。甘博馬上喜上眉梢,“璐璐,你怎麽不早說?昨天還在這裏熬了一晚上,快坐下快坐下。”
  甘璐無可奈何地坐下,“還不到五十天,沒事的,你好好躺著是正經。”
  “你看你的額頭,青紫了這麽打一塊,以後走路都得小心。”王阿姨叮囑她。她笑著點點頭,將劉海撥過來一點兒遮住那塊地方。
  甘博長籲短歎,“我這病來得真不是時候。唉,淨給你添亂。修文呢,怎麽這個時候還出差不回來嗎?”
  “他快回了。”
  說話之間,護士拿來一遝檢查繳費單據。王阿姨說她去,甘璐連忙攔住她,“您也這麽大年紀了,別樓上樓下地跑。還是我去,現在活動沒什麽問題,我會當心的。”
  她繳清費用後,再租了一輛輪椅,和王阿姨一道送甘博去做各項檢查,一個上午的時間很快過去。很多檢查結果都不是當場能夠拿到的,她隻得把手機號碼寫下來,囑咐王阿姨,有什麽事馬上給她打電話,她先去上班,下班後再趕回來。
  甘璐和衣在病床上將就了一晚,自覺樣子憔悴而狼狽,便先回了一趟家,快速洗澡換了衣服,再打車去學校。剛到校門口,她就接到尚修文打來的電話。
  “璐璐,吃過飯沒有?”
  她含糊地“嗯”了一聲,想起已經過了開飯的時間,轉身向街道另一頭的永和走去,準備強迫自己多少吃一點兒。
  “我明天回來。你要是沒胃口,還是讓胡姐給你做飯送過來,現在一定要保證營養。”
  她疲倦得沒力氣說什麽,隻再“嗯”了一聲,“回來再說吧。”
  尚修文的電話倒是提醒了她。她打電話給胡姐,請她幫忙燉一點兒清單滋補的粥,做三個人的飯菜。
  “小尚今天要回來嗎?那我去買點兒基圍蝦……”
  “不是啊,胡姐,我爸生病住院了。別做海鮮,現在還不知道需不需要忌口,做一點兒家常菜就可以了。”
  “什麽病啊?要不要緊?住哪家醫院?要不然我做好送過去吧?”
  “在三醫院,不麻煩你了,胡姐。對了,你幫忙買幾個大號保溫飯盒,做好以後裝起來,我五點半回來取了帶去醫院。”
  胡姐連忙答應下來。
  甘璐心神不寧地上完下午的課,並沒有接到王阿姨的電話。她安慰自己,大概爸爸的病情並沒想象的那麽嚴重。
  下班後,她急急回家,取了胡姐包得妥妥帖帖的飯盒,再連忙趕去醫院。甘博已經正式住院,病房不比昨晚的觀察室,裏麵放了六張病床,住得滿滿的,帶著醫院特有的混濁氣息。甘璐一踏進去,就一陣反胃欲吐,隻能強忍著。
  王阿姨說檢查結果在醫生那裏,隻肯跟直係親屬講。她囑咐他們先吃飯,自己去醫生辦公室打聽。
  主治大夫姓趙,是位胖胖的四十來歲的男士。他調出病曆和檢查結果,麵無表情地一邊看一邊說:“你要有思想準備,你爸爸的病情並不算樂觀。”
  甘璐頓時有點兒腿發軟了,“大夫,他到底是什麽病啊?”
  “他長期飲酒,慢性酒精中毒引發肝硬化,同時伴有輕度肝腹水,已經進入了肝功能失代償期。”
  上一次甘博住院開刀,甘璐收到醫生的警告後,曾去查過資料,對這個病症意味著什麽是有概念的。她心煩意亂,隔了一會兒才問:“那他吐血是怎麽回事?他九年前吐血,胃開刀切除過一部分,會不會胃又有了問題?”
  “上消化道出血應該是因為食道靜脈曲張破裂引起的,也是肝硬化的並發症之一。再住院觀察一下,必要的時候,得做胃底靜脈血管套紮手術。”
  “他的胃還能動手術嗎?”
  “看情況吧。”
  趙醫生說話十分簡略,顯然並不打算跟病人或者家屬多做解釋,說完後就收拾桌麵,擺出一副要下班走人的架勢。甘璐縱有滿腹疑問,也隻得抓緊時間說:“我父親的病情危險嗎?”
  “這個不好說。肝硬化是不可能徹底治愈的,不發展成肝昏迷或者肝癌就很幸運了。”
  甘璐走回病房,一時卻不想進去,坐到外麵長椅上,呆呆出神。聶謙拎著大袋水果走了過來,在她麵前停住腳步,“璐璐,你坐在這裏幹什麽?”他看看她臉色,在她身邊坐下,“是不是檢查結果不好?”
  “肝硬化,還有肝腹水,醫生說不樂觀。”
  “現在的醫生都是提前把最壞的結果講出來。治得好是他們醫術高明,治不好也有理由可扯。這家醫院規模小,還可以轉去大醫院請專家診斷,你何必悲觀成這樣?”
  甘璐正要說話,卻一下怔住,隻見尚修文陪著他母親吳麗君走了過來。
  甘璐站起身,“媽,您怎麽來了?”
  尚修文看到聶謙,略微意外,卻保持著平靜,對他點點頭,“聶總你好。”然後他轉向甘璐,“我打電話給胡姐,才知道爸爸生病住院了,我馬上趕回來了。媽不放心.也過來看看。”
  甘璐說:“謝謝媽媽。修文,昨天晚上是聶謙幫我送爸爸來醫院的。”
  尚修文馬上致謝,“謝謝聶總,讓你費心了,一起進去坐坐吧。”
  聶謙也站起了身,微微一笑,“我是璐璐的老同學,舉手之勞而已,尚先生不用客氣。”他將水果遞給尚修文,“那我就不進去了,再見。”
  甘璐連忙說:“你等一下。”她匆匆跑進病房,將聶謙的風衣取出來交給他,“謝謝你,本來應該先拿去幹洗再還你,可我實在抽不出時間。”
  聶謙笑笑,“你照顧好自己,我走了。”
  甘博看到吳麗君來了,頗為吃驚:,忙撐著要坐起來,“璐璐這孩子不懂事,怎麽還麻煩您特意來一趟。”
  “璐璐已經很懂事了,你躺著別動。”吳麗君站在床尾處,淡淡地說。她打量一下嘈雜的病房.眉頭不易察覺地皺了一下,“檢?榻峁?隼戳嗣揮校俊?
  甘璐自然不想當著父親的麵說什麽,“出來了,醫生說沒什麽,就是有幾個指標有問題,看樣子得住院好好調養一陣子。”
  甘博忙說:“沒問題的話我就出院回家休息好了,何必要住醫院裏?”
  王阿姨也隨聲附和著,“是呀,這裏太不方便了。”
  甘璐勉強一笑,“這得由醫生說了算。”
  “醫生當然巴不得我住院。璐璐,你現在應該多注意身體才好,不適合經常往醫院這種地方跑。”
  尚修文笑著說:“爸爸,您還是聽醫生的比較好,我會照顧好璐璐的。”
  這時一個五十來歲的矮個、半禿頂男人出現在病房門口,“吳廳長,您怎麽不打個電話過來?要不是剛才出去碰到您的司機,我還不知道您來了。”
  吳麗君點點頭,“劉院長,我們去你辦公室吧。你把這位病人的主治醫生找過來,順便帶上檢查資料給我看看。”
  在劉院長的辦公室,吳麗君一邊翻看著那一遝檢查報告單,一邊聽趙醫生講述著診斷意見。他說的基本上與剛才告訴甘璐的沒有什麽兩樣,但態度認真,語氣也委婉審慎得多,“肝硬化是個不可逆的過程,需要對症治療,延緩發展,減少並發症。一般來講,有百分之四十食管靜脈曲張破裂出血的患者,隻要出血量不大,能自行止住,不見得非要做靜脈血管套紮手術。”
  吳麗君將檢查單交還給他,“謝謝你,趙醫生,辛苦了。”
  趙醫生一出去,劉院長馬上說:“吳廳長,我馬上安排轉院吧。當然了,不是我不想負責任,趙醫生也是我們醫院的業務骨幹。不過市中心醫院的肝髒專科無論是設備還是技術力量都很強,外科邱明德教授是這方麵的專家,在全國都排得上座次。術業有專攻,轉過去更有利於治療。”
  吳麗君微微點頭,“你安排吧。”
  劉院長立刻去打電話安排車輛和隨行醫護人員。
  “謝謝媽。”甘璐小聲說。
  吳麗君並不看她,“一家人,不用說謝謝。你現在照管好自己的身體最重要。你父親的病是慢性病,需要詳細檢查,愈後是有一個過程的,不用急。”
  這已經是甘璐聽過的婆婆說得最體貼的話了,她默默點頭答應下來。
  甘璐剛才坐在走廊上時,就想過去求吳麗君幫忙——她在省衛生廳擔任副長,安排轉院並找專家會診沒有任何問題。當然,上周才那樣當著婆婆的麵鬧了離家出走,轉頭再去求她,確實需要厚起臉皮,但現在已經不是考慮自尊心的問題了,她隻是在努力組織措辭,想是不是應該先通知尚修文,讓他回來說更有效一些。
  現在根本不需要她開口,甚至吳麗君都沒直接開口,劉院長已經自動將事情安排妥當,她再怎麽不是滋昧,也當然隻有歎服與感激的份兒了。
  吳麗君先回了家,這邊轉院手續很快辦好。一位副院長親自等在市中心醫院住院部門口,馬上安排甘博住進了一個放了一張病床、一張陪護床位的單人病房。邱教授也趕了過來,翻看了從三醫院轉來的病曆和檢查報告,告訴他們,他認為那邊醫生做的診斷基本沒什麽問題,至於下一步治療,還得再做幾個相關檢查,再確定治療方案。
  邱教授走後,甘博顯得十分不安,“璐璐,是不是我病得很嚴重?要擺出這麽大陣勢,又是轉院又是找專家的。”
  “爸爸,您別亂想,這邊條件比較好,有利於您盡早康複,而且璐璐到這裏也很方便。她現在的情況,並不適合到處亂跑。”
  尚修文含笑安慰嶽父。他一向有讓人鎮定信服的力量,甘博倒安心了一些,卻又想起了什麽,“單人病房一定很貴,沒必要花這個錢,換普通病房就可以了。你們馬上要生孩子了,不能浪費。”
  “爸——”甘璐努力克製著情緒,“錢的事兒不用您操心,修文……他剛換了工作,收入不錯,我們負擔得起的。”
  安頓好父親,王阿姨送他們出來,一臉的欲言又止。甘璐隻覺得腰酸背痛,身體乏力而沉重,幾乎站都站不直,卻不得不停住腳步,“王阿姨,您有什麽話要跟我說嗎?”
  王阿姨囁嚅著,“璐璐,你爸爸的情況,你跟我說實話吧,讓我也好有個底。”
  “我沒瞞著您什麽,醫生說的話您都聽見了,明天他再來檢查,您可以在旁邊聽著。”
  王阿姨一臉愁苦,“我以前那個老公得的是肺癌,我伺候了他兩年多。我不是怕苦怕累,隻是實在不想再眼看著……”
  尚修文馬上握住差不多要發作的甘璐的手,打斷了王阿姨的話,“王阿姨,您多慮了。爸爸這個病是肝硬化,不是不治之症。目前給他做治療的是國內有名的專家,他說得很清楚,最重要的是調養,保持心情愉快。您的照顧對他來講很重要,如果您先往壞的地方想,爸爸就更沒信心配合治療了。”
  他的說服力顯然對王阿姨同樣有效。她點點頭,“我明白了,你們明天都還有工作,趕緊回去吧。”
  “璐璐明天要上班,我明天早上會過來的。您也早點兒休息,有什麽事,馬上打我們的電話。”
  尚修文緊緊握住甘璐的手,一邊往外走一邊說:“別為王阿姨說的話生氣,她隻是害怕了。你現在得調整好心情,否則……”
  “否則會對孩子不好,我懂。”甘璐有氣無力地說。
  尚修文沉默一會兒,“我更關心的是你,璐璐。你額頭上是怎麽回事?”
  她漠然地說:“不小心撞到床頭柱子上了。”
  “太危險了,明天就搬回去住,不能再這樣了。”
  甘璐沒有回應。她已經累得連話都不想說了,走路也有點漂浮。尚修文似乎意識到了,伸手攬住她,她不由自主地將一部分身體重量交到他的手臂上。
  兩人走到停車場,正要上車,甘璐的手機突然響起。她拿出來接聽,是她媽媽陸慧寧打來的電話,劈頭就問她:“璐璐,我聽你秦叔叔說,修文出任了旭昇鋼鐵公司的董事長,而且還是那邊的大股東,這是怎麽一回事?你對他的情況到底清不清楚?”
  胸口的煩躁不安和身體的極度不適攪在一起,甘璐語氣很衝地說:“我不清楚,我怎麽知道?你自己去問他好了,你又不是沒給他打過電話。”
  以前甘璐雖然跟母親不親近,偶爾還有點兒不過分的冷嘲熱諷,可是從來沒這麽出言不遜過。陸慧寧一怔之下,頓時也火了,“你現在了不起了啊,可以用這種口氣跟我講話!你真當我是前世欠你的嗎?我是怕你傻乎乎吃虧上當,你究竟知不知道好歹?”
  甘璐的眼淚一下流了出來,一邊哭一邊說:“我就是不知道好歹,我就是……”她哽咽得語不成聲,完全沒法再說什麽。尚修文沒想到她突然失控,忙一手摟住她,一手拿過手機,“媽,爸爸生病住院了,璐璐現在心情不大好,回頭我再讓她給您打電話。”
  他正要說下去,卻發現甘璐捂住腹部,從他手臂中滑下去,蹲到了地上。他大吃一驚,一把抱起她,“璐璐,怎麽了?”
  “痛……好像出血了。”她斷斷續續地說。
  尚修文一下臉色慘白,馬上抱著她轉頭跑進醫院。
  甘璐很快被送進婦產科。尚修文焦灼地守候在外麵。過了好久,醫生出來,一臉的遺憾,“胎兒恐怕沒有包住。”
  再次趕過來的吳麗君仍然保持著鎮定,“有什麽症狀?”
  “已經不是先兆流產,到了難免流產階段,出血量明顯增多,宮頸口擴張,一部分胚胎組織堵塞在宮頸口內。”
  尚修文聲音幹澀地問:“我妻子有沒有危險?”
  “目前暫時沒有危險。但必須進行刮宮術清宮,肌注縮宮素以減少出血。”
  “我能進去看看她嗎?”
  “修文,這隻是做完當場就能離開的一個門診小手術。讓醫生清宮止血以後,你再進去。否則她情緒波動,出血會更多。”吳麗君製止了他,示意醫生去準備手術。
  “吳廳長,她的確情緒很不穩定,有點兒失控了,剛才檢查時都不配合。”醫生為難地說,“我覺得需要注射鎮靜劑。”
  吳麗君點點頭,“好,動完手術後,記得提取胚胎組織做病理檢查和染色體分析,把報告直接交給我。”
  尚修文機械地在護士拿出的手術通知單上簽字之後,頹然坐倒在手術室外的長椅上等侯著。
  吳麗君是醫生出身,從政前有豐富的臨床經驗,見慣病痛生死,並不為裏麵進行的小手術憂心。她隻擔心地看著尚修文灰敗的麵孔,卻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他。
  坐在這裏的這個年輕男人是她的獨生子。她一向忙於事業,休完產假後,就將他交給了保姆,一直沒有放太多心思在他身上。每次認真打量他,她都吃驚於他的快速長大,有點兒惆悵又驕傲的感覺。
  現在回頭看去,哪怕經曆了那麽多大起大落,過去的日子也隻不過是彈指一揮間而已。他已經長成了一個成熟的男人,沒有任何青澀氣息。他小時候長得像她,現在相貌仍然帶著她的影子,氣質神態卻越來越像他的父親。
  一想到去世的丈夫,她的心跳就加快了頻率,而且節奏有些紊亂。她隻能在尚修文身邊坐下,讓自己平靜下來。幾年來她都是這樣,在尚修文的敦促下,她做了詳細的體檢,排除了心髒病的因素,隻能歸結於心理因素。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痛,也知道兒子的痛。在共同的親人去世後,他們幾乎是相依為命地生活在一起,相互關心著對方.卻似乎還是沒有辦法親密相處,盡情訴說以卸下重負——至少在這個方麵,他們完全了解彼此的驕傲,寧可選擇各自背負下去。
  她仍然是那個對人對己要求一樣嚴格的領導,可是已經沒有了事業上的野心,隻滿足於盡職盡責地將分內工作做好。但是她知道兒子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她不希望他就那樣頹廢消沉下去,更不希望他的感情生活一片空白。
  可是,她從來不擅長勸解,尚修文更有他的固執,能夠在不動聲色之間拒絕所有人。
  當初聽到尚修文突然說他打算結婚,吳麗君大吃一驚,“你不能玩閃婚。婚姻是一輩子的事,要慎重。”
  尚修文好笑地搖頭,“我和她認識交往快兩年了,怎麽說都不算閃婚。”
  他簡短介紹著女朋友的情況:二十四歲,一所中學的曆史老師;父母早年離婚,一直與父親生活在一起;父親是紡織廠工程師,退休在家。
  “這女孩子年齡並不大.怎麽會願意這麽早結婚?”
  “她並不想結婚,可是我得抓緊求婚綁住她啊,不然她遲早會不要我的。”尚修文半開玩笑地說。
  吳麗君向來沒什麽幽默感.皺眉說:“我覺得應該等她年齡大點兒,考慮成熟一點兒再談婚姻,這樣才會穩定。”
  “她很成熟理智了,跟年齡沒有關係。而且隻有對著她,我才覺得,結婚,生一個孩子,有一個家庭,是一件很值得嚐試的事情。” 尚修文突然提到孩子,母子二人眼神相碰,馬上都移開了視線。
  吳麗君並不是一個瑣碎絮叨的女人,雖然有滿腹猜疑,也不願意再盤問下去了,隻是說:“帶她來跟我見個麵吧”
  坐在吳麗君麵前的甘璐看上去相貌秀麗,文靜大方,在她一向能令下級不敢對視的目光審視下,也表現得很鎮定,沒有一點兒怯場,不是她一向厭惡的舉止招搖、感情輕浮外露型的女孩子。
  但這不是重點。吳麗君看向尚修文,隻見他給這女孩子夾菜,目光溫柔,而她抬頭與他目光短暫相接便移開,那一閃而過的笑意同樣溫柔。
  吳麗君想,這女孩子雖然說不上出色,但對兒子的影響卻無疑是積極的。尚修文明顯喜歡她,並願意與她過正常的生活。這已經很讓她安慰了。
  她仍然不放心,找人調查了一下甘璐的家境背景:她就讀於師大.在學校表現良好;畢業後進文華中學教書,是個稱職而受學生歡迎的老師;父親甘博身體欠佳,每天的消遣不過是和鄰居打打小麻將;母親早已改嫁,彼此之間很少來往;她家再沒什麽親戚在本地。
  吳麗君既然斷絕了求上進的念頭,當然也無意拿兒子的婚姻做籌碼,進一步編織關係網。有同僚聽說她有未婚的兒子,流露出給他介紹門當戶對的女孩子的意思,她全都斷然謝絕。她不願意再直接插手兒子的婚姻,勾起他的記憶。她更關心的隻是對方不可以再給尚修文帶來麻煩與恥辱,甘璐這樣簡單的家庭結構讓她覺得很合適。
  以吳麗君感情內斂、喜怒不行於色的性格,與兒子尚且相處得疏落,當然與兒媳更保持著距離,不可能親密。好在甘璐性格沉靜,似乎也沒有與人親近的企圖,同樣滿足於這種有禮貌的相處模式。
  吳麗君隻是嚴格,並不挑剔,如果有人一定要問她,她會坦白承認,她對兒媳基本滿意。
  她不是傳統意義上那種視兒子為自己所有,嫉妒兒媳的守寡婆婆,這個評價完全不帶她個人的好惡色彩和感情因素,而是建立在兒子對婚姻的反應上。
  她能清楚地看到,尚修文越來越擺脫了昔日那種讓她擔憂的狀態,神態開始明朗,看向妻子的眼神更是溫柔。兒子的幸福讓她放心了。
  然而,現在甘璐的意外流產,似乎再度勾起了尚修文慘痛的回憶,她不能不心疼擔憂。
  手術持續時間並不長,醫生走了出來,“吳廳長,手術已經完成。您的兒媳睡著了,最好不要吵醒她。我讓護士把她移到單人病房,那裏很安靜。”
  吳麗君說:“留院觀察一晚再說,辛苦了。”
  尚修文馬上走進了觀察室,隻見甘璐麵無血色地躺在病床上,雙眼合攏,頭歪向一側,不知這算是熟睡還是昏迷狀態。他走過去,替她將一綹頭發撥開,露出額頭上那塊觸目的青紫撞傷,手指輕輕覆蓋上去,隻覺得一片冰冷。
  吳麗君隨後進來,皺眉看著他,“修文,別想太多。你們還年輕,以後有的是機會。”
  “恐怕璐璐不會肯再給我機會了。”尚修文沉聲說道。
  “胡說,這次流產又不是你的責任,她有什麽理由怪你?”
  他沒有答話,隔了一會才說:“媽,您先回去休息吧,我留在這裏陪璐璐。”
  吳麗君走後,尚修文在床邊坐下,握住甘璐的一隻手。這隻他熟悉的纖細的手因失血而冰涼,原本閃動著光澤的粉紅指甲有些泛白。他將手抬起,放到自己唇邊,經輕吻著。
  他的內心充滿了強烈的自責。
  當然,從知道懷孕的那一天起,甘璐就乘飛機去了w市,在震驚中得知了他對她一向的隱瞞,然後滿懷憤怒地回來。他眼看著她帶著早孕反應一天天憔悴下去,卻還是丟不開工作,去了J市,讓她獨自一個人麵對她父親的生病住院,往來奔波。
  這樣身心疲憊、心力交瘁的重壓之下,他又怎麽能說,她的流產不是他的責任?
  更重要的是,甘璐剛剛表示出願意看在孩子的分上與他和解,孩子便失去了,他不能想象以後她會怎麽對待他。
  一想到那個孩子,他心頭抽緊,喉嚨堵得幾乎不能呼吸。
  
  CHAPTER 19 有時隻能逃避  
  甘璐已經被失眠、多夢、易驚醒困擾了一段時間了。她睜開眼睛,迷惑地看看白色的天花板,再看看身上蓋的白色被子,詫異自己竟然在醫院這個陌生的環境睡得如此沉酣,甚至沒有做一個夢。這些天壓得她近乎喘不過氣的心事似乎一下放過了她。她隻能認為,自己大概是沒心沒肺到一定程度了。
  然而她馬上屏住了呼吸,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事。
  昨晚從尚修文將她抱進婦產科檢查室起,她就已經處於歇斯底裏的狀態,先是死死扯住尚修文的衣袖,在他被護士強行請出去以後,她隻能緊緊抓住自己的衣襟,根本無法保持平靜聽醫生說什麽,直到醫生給她注射了鎮靜劑。
  “請配合一下,張開腿,不要動。”
  “恐怕你已經流產了。”
  “不,你先生現在不能進來。”
  “我們得給你清宮。”
  “鎮定一點兒,你還年輕,以後還有機會……”
  醫生最後那句話是甘璐保留的關於昨晚的最後記憶。她慢慢鬆開抓住被子的手指,摸向自己的膜部,當然那裏並沒什麽異樣。可是她猛地收回了手,清楚明白地知道:孩子已經沒有了。尖銳的疼痛驟然之間貫穿了她的心,讓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一隻修長的手伸過來,握住了她的手。
  她輕輕側過頭去,隻見尚修文正坐在床邊,頭發有些零亂,那張沉靜的麵孔上眉頭緊鎖。兩人視線相碰,卻幾乎同時移開。
  “幾點了?”她的聲音幹澀得讓自己都 覺得陌生。
  “九點。”
  不事先請假調課就擅自不去學校上課,足以構成教學事故。她嚇得一下坐了起來,“天哪,我……”
  尚修文輕輕按住她,“別急,醫生給你開了五天病假,我已經給學校打電話講明了情況。”
  她放下心來,呆呆地“哦”了一聲。
  “餓不餓?想吃什麽,我去給你買。”
  她根本不餓,卻不願意與尚修文這麽麵對麵坐著,馬上說:“買點兒白粥就可以了。”
  尚修文的手在她肩上停留了一會兒,然後匆匆走了出去。
  甘璐下了床,發現床頭櫃上放著一大包東西,包括幹淨的內衣和衛生用品。她趕緊去附設的衛生間洗漱,結果牙刷剛放進嘴裏,又是一陣惡心欲吐。她幹嘔著,模糊地想,孩子已經沒了,為什麽晨吐還在?
  孩子已經沒了……
  那個她曾經滿懷期盼過的孩子,那個她曾經猶疑不決要不要保留的孩子,在她肚子裏待了不過五十天,就自己做了決定,放棄了她。
  她驀地站直了身體,用手捂住嘴,眼淚一下奪眶而出。她看著鏡子裏那個孤單憔悴的影像,淚水順著眼角流下去,馬上在臉上幹涸了,眼睛隻覺得酸澀難當。
  甘璐換好衣服出來,再也不想回到那張病床上,便坐到一邊的椅子上。醫生進來問了一下她現在的情況,囑咐她注意事項,她隻機械地點頭答應下來。
  過了一會兒,尚修文拎著白粥回來了。
  “趁熱吃吧。邱教授正在給爸爸做檢查,待會兒我帶你過去看看,然後送你回家。醫生說你需要臥床休息幾天。”
  她“嗯”了一聲,慢慢吃著粥。吃到一半,陸慧寧急匆匆推門走了進來,“璐璐——”
  她沒有抬頭,“姆,你怎麽來了?”
  “真的……流產了?就因為昨天我說了你?”
  甘璐聲音平平地說:“跟你沒關係。”
  陸慧寧怔怔地看看女兒,再看看尚修文,“修文,你給我一個解釋,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這有什麽好解釋的?”甘璐推開碗站了起來,動手收拾著東西,仍然誰也不看,帶著不耐煩說,“媽你回去吧。”
  陸慧寧暴喝一聲,“你給我好好坐下!小產是小月子。”她過來一把將甘璐按到椅子上,“這麽大的人了,還不懂得愛惜自己。你想落下病根,以後一輩子都受拖累不成?”
  “媽——”甘璐畢竟虛弱,竟然沒法掙脫她,隻得苦笑,“你放手啦。我去看一下爸爸,他在這兒住院呢。看完他,我就回去休息。”
  “他又怎麽了?”
  甘璐遲疑了一下,“肝硬化。”
  “我就知道,又是因為他。當年要不是照顧他,以你的成績,肯定能考上一個好得多的大學。”陸慧寧怒氣衝衝地說,“你操他的心操了這麽久,怎麽就不明白,他這輩子不可能對自己負責的,永遠都這麽自暴自棄,等著別人給他收拾攔攤子!”
  “他不過是沒有一點兒,而且早因為這一點被你拋棄了,你不用這麽說他吧?”
  “如果不是因為你,我才懶得管他怎麽樣。現在好了,你為他把自己的孩子弄沒了……”
  “媽媽,別說了。”不等甘璐發火,尚修文先開了口,聲音顯得沙啞低沉,“醫生說璐璐需要保持情緒平靜。”
  陸慧寧一下氣餒了,放低聲音賠著小心說:“你們都還年輕,以後……”
  甘璐實在忍受不了再聽到這句話,猛然打斷了她,“別說了,我先去看看爸爸。媽媽,你回去吧。”
  陸慧寧走後,甘璐與尚修文向外科病房走去。她輕聲說:“暫時別告訴我爸爸這件事。”
  尚修文點點頭,“我知道。”
  邱教授已經安排甘博做了另外幾項檢查,隻等結果出來。他看上去情緒、精神都還算穩定。甘璐沒有在那兒久留。看過他以後,兩人出來上車,尚修文說:“回家去住吧,媽媽也好照顧你。”
  “還是去以安那邊好了,不用麻煩媽媽。”
  尚修文沒有多說什麽,將車開往馮以安那套公寓。剛進房間,尚修文手機響起來,他接聽著,“舅舅,什麽事?”
  甘璐直接進了臥室,卻仍然能聽見尚修文一下提高了聲音,帶著明顯的怒意,“什麽!他居然要這麽幹?他瘋了嗎?”
  過了一會兒,尚修文也走進臥室,“璐璐,對不起,我現在得出去一下。”
  “好。”
  “我跟胡姐說了,她待會兒就會過來給你做飯,你好好休息。”
  甘璐點點頭,“我知道了。”
  尚修文走後,甘璐換了睡衣,倒頭便睡,直到中午胡姐來叫她,“小甘,都快一點了,醒醒,起來吃點兒東西。”
  一看到胡姐滿含同情的眼神,甘璐就知道不是尚修文就是吳麗君告訴她了。她現在當然不想聽胡姐絮叨,隻好表現得沒有心情閑聊,麵無表情地走到餐廳。那邊已經擺好了一碗雞湯,兩樣小菜和一碗米飯。
  胡姐說:“我怕你沒胃口,沒做多少。下午你想吃什麽,跟我說,我去買。”
  “謝謝,沒特別想吃的,就這些吧。”甘璐喝了一口湯。
  “吃完了碗就放著,可千萬別去洗,你不能沾冷水的。”
  胡姐收拾著東西正要走,可視門禁對講響起。她過去接聽,然後回頭對甘露說:“小甘,樓下有位女士說姓陸,是你媽媽,過來看你。”
  甘璐頓時頭疼了。她當然不可能拿對胡姐的辦法對媽媽,更不可能給她吃閉門羹,隻得說:“請她上來吧。”
  胡姐按了開啟單元門的按鍵,一邊讚歎著,“你媽可真是年輕漂亮啊,保養得真好。”
  甘璐隻“嗯”了一聲。過了一會兒,門鈴響起,胡姐開門,陸慧寧拎著一個保溫盒走了進來,“璐璐,我給你帶湯來了。”
  “胡姐給我燉了湯,我正在喝呢。你以後別麻煩了,胡姐做菜手藝很不錯的。”
  胡姐自覺臉上有光,笑逐顏開,“你們母女慢慢聊著,我先走了。”
  陸慧寧笑道:“謝謝你,好走啊。”
  甘璐招呼陸慧寧坐,“你要不要吃點兒?”
  “我早吃過了。你喝我帶來的當歸阿膠鹿肉湯,補血的。”陸慧寧老實不客氣地推開她麵前的雞湯,去廚房拿了一個碗,盛了一碗放到她麵前。
  甘璐向來討厭湯裏加藥材,更不喜歡各種稀奇古怪、非常規性的食物,可是卻不過母親的盛情,隻得無可奈何地喝了一小口,發現味道還在可以接受的範圍以內,算是鬆了一口氣。
  陸慧寧滿意地笑了,“不錯吧?我特意請酒店的香港行政主廚給我燉的。你叫鍾點工這幾天不要給你做湯了,我每天給你送過來,保證不重樣。”
  “太誇張了,以後不用這麽麻煩了。”
  陸慧寧不理她,打量著這套房子,“這套房子什麽時候買的?地段不錯,可是裝修未免太老氣橫夥了。”
  “別亂批評,這是修文朋友的房子。”
  陸慧寧狐疑地看著她,“他自己買不起房子嗎?還用借朋友的房子住這麽誇張。”
  甘璐埋頭喝湯不說話,陸慧寧的疑心越發大了。可是記得昨晚的事,她隻得繞著彎子問:“你不是跟婆婆一起住的嗎?什麽時候搬這裏來的?”
  “哪兒有這麽多問題啊?”甘璐沒奈何,反問她,“你怎麽知道我住這裏?”停了一會兒,卻不見回答,抬頭一看,隻見媽媽臉上有點兒躊躇之色,“又怎麽了?”
  “我剛才去酒點取湯,碰到修文和億鑫的副總賀靜宜在那裏吃飯,就是上次在你秦叔生日時來過的那個女人。”
  甘璐“哦”了一聲,知道陸慧寧絕對不是肯看到裝沒看到的人。果然她接著說:“我過去問他,你現在怎麽樣了。他說他談完公事,馬上回家來陪你,然後把這邊的地址給了我。”
  甘璐不做聲,低頭喝著湯。
  “他和那女人是什麽關係?”
  “他都跟你說了談公事,就是工作關係嘍。”
  陸慧寧哼了一聲,“不對,那女人看他的表情絕對不是談公事那麽簡單。”
  甘璐嘴角浮起一抹笑,想,賀靜宜倒真不介意別人怎麽看,大概尤其不介意讓她母親看到,“你的意思是他們有私情嗎?既然是私情,當然頭一個要把太太瞞住,所以不要來問我,我什麽也不知道。”
  陸慧寧豎起眉毛,卻馬上按捺了下去,放軟聲音,“好吧,這回不管到底是怎麽回事,真是我欠你的了。你就隻管跟我耍性子吧。”
  甘璐倒有幾分歉然,“媽,昨天……真不關你的事,你別亂想了。”
  “算你還有良心。”陸慧寧的眼圈紅了,掩飾地將頭扭向一邊,“你以為我沒事打電話來氣你呀?我昨天聽你秦叔叔講了旭昇的事,還有那個什麽億鑫,太複雜了。你一直當老師,閱曆單純,我是怕你上當受騙。”
  “人家騙我,總得圖謀我一點兒什麽吧。我一個中學老師,有什麽可給人圖謀的?”甘璐懶懶地說
  “要是人家圖謀你老公呢?”
  “能被圖謀走的,大概命中注定就不是我的,那拿走好了。”
  這個簡單幹脆的回答讓陸慧寧怔住,“你和修文的關係真有問題了嗎?為什麽講這麽喪氣的話?什麽叫命中注定啊?”
  “按字麵意思講,就是你沒辦法改變的某些事情唄。”
  “胡扯,我最討厭人把什麽事都往命上麵推。你看看我,從鄉下出來,走到今,誰給我批的命啊?我要是不爭取,現在要麽是在農村裏拖著一大群孩子等著當奶奶,要麽是跟你爸爸一輩子為柴米油鹽爭吵。”
  甘璐抬起了頭,似笑非笑地看著她,“是呀,給一個不成功的男人當老婆,成天操心柴米油鹽、養兒育女、操持家務,當然不是你的命。”
  陸慧寧橫她一眼,“就知道你會在這裏等著我。這一點我沒什麽好說的,你隻管怨恨我吧,我的確不是一個好媽媽。”
  “得了,不是人人都適合當慈母的,你也不錯了。我可從來沒指望一個一邊奉獻操勞一邊滿懷怨恨的媽媽。”
  陸慧寧從沒聽過甘璐說這樣近似於寬慰的話。她向來對自己的行為不疑不悔,可是麵對女兒,總不免有遺憾,此時不禁一時啞然,隔了一會兒才說:“我也不是想標榜自己什麽,隻是告訴你,別動不動把自己可以改變的事情推到命的頭上。”
  “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不過這會兒你就別急著給我三勵誌了,”甘璐苦笑,“讓我好歹縮在家裏喘口氣再去振作吧,我是真的很累。”
  陸慧寧走後,甘璐回臥室繼續睡。她驚詫自己隻要一躺下,竟然就有睡意。一直到暮色降臨,尚修文坐在床邊輕輕叫她,她才醒過來。
  “天都黑了啊?”她揉著眼睛,迷迷糊糊地問。
  “是呀,已經六點半了,起來吃飯吧。”
  “我快成頭豬了,一整天吃了睡睡了吃。”她嘀咕著下床。
  “你最近瘦得太厲害了,是得當成豬來好好養一下。”
  兩人用的全是開玩笑的口吻,措辭輕快,可是語氣到底顯得幹澀,沒有什麽歡愉意味,反而都覺得很不自然。
  吃過飯以後,甘璐正要回臥室,尚修文叫住了她,“璐璐,我們談一談。”
  甘璐黯然一會兒,知道畢竟沒辦法一直回避下去,點了點頭,“好吧。”
  兩人坐到客廳的皮質沙發上,保持著一個距離。尚修文的臉上帶著倦意,“中午我在酒店與賀靜宜談事情,碰到了媽媽。”
  “媽媽來給我送湯,跟我說了。”甘璐淡淡的說。
  “她代表億鑫,出價收購吳畏手裏的旭昇股份,據說吳畏已經初步答應了她,正在協商價格。吳畏現在待在本市,與家人避不見麵。我打電話給他,他也一味推脫,不肯露麵。舅舅氣得發瘋,可是完全沒法控製或者製止他,很可能這個收購會成為現實。賀靜宜打電話給我,約我見麵,我隻能去見她,了解她的下一步意圖。”
  “不知道我能不能正確推斷出精英的思路:她想從另一個途徑加快兼並冶煉廠,她想打擊某些人,她圖謀控製旭昇,她想和你一起開董事會。”
  甘璐一口氣說完,似笑非笑看著前方。這個近乎調笑的口氣當然比直接說“我對這些事沒有興趣”來得更出人意料,尚修文微微點頭,“徐了最後一點,其他基本沒錯。”
  “我倒是覺得,最後一點可能最靠譜,不過管她呢。要談的就是這個嗎?”
  “我明天得動身去J市,但是我不放心你。”
  甘璐搖搖頭,“我沒事的。我有同事甚至有……做完手術的第二天就上班,我會休足醫生給的假期,不用擔心我。”
  “現在的情況下,誰也沒辦法中途撒手。我既得對旭昇負責,也得對遠望的投資負責。這次,我不知道我必須在那邊待多久,隻能一有時間就回來。”
  “你上任伊始,接手局麵這樣被動複雜的旭昇,大概是得過去待一段時間,不用急著趕回來。”
  尚修文嘴角泛起一個苦笑,“璐璐,你很急著讓我走開嗎?”
  “不,你去那兒,或者不去那兒,我都不會幹涉。你要是留下,我走開也可以。”
  “孩子沒有了,你 就覺得再沒有和我繼續下去的理由了,對嗎?”尚修文終於提到孩子,聲音低沉,含著隱隱的憤怒,“又或者,你覺得慶幸,你終於解脫了?”
  “修文——”甘璐臉色煞白,銳利急促地叫一聲,手指緊緊抓住了自己的睡衣。停了好一會兒,她緊張端著的肩膀垮了下去,聲音低微,滿含著痛楚,“請你……不要這樣猜測我。”
  室內一時寂靜無聲,良久,尚修文開口,“對不起,我不該說這話。”
  甘璐的眼睛裏迅速泛起了潮意,隻能努力睜得大大地看著前方,“孩子的事,我很抱歉,修文。”
  “該說抱歉的那個人是我,如果我留在這裏,不會發生這件事。”
  “不,我雖然答應了你留下孩子,試著做一個合格的母親。可是我得承認,從知道有孩子的第一天起,我就不斷想……這次懷孕來得不是時候。你看,我真的根本不配當媽媽,所以才會失去孩子。”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別這麽想,璐璐。”
  “我想的當然不止這個。孩子沒了,我……很痛,比你能想象到的要痛得多,那種感覺好像是身體的某個部分一下消失,而且清楚地知道,這個消失再也沒辦法追回了。我隻能告訴自己:這是我應得的懲罰。”
  “這樣說的話,當然更是我應得的處罰。”
  “你跟我不一樣,你一直是愛孩子的。孩子沒了,我並沒有得到你說的解脫。我隻能想,一定是寶寶知道我動了不要它的念頭,所以它決定走了。說來說去,的確是我的罪孽。”甘璐神態漠然地說,仿佛剛剛做的並不是一個需要求得原諒的懺悔,而是一個自知有罪的人不打算再進行任何抗辯、甘心認罪了。這個姿態深深刺痛了尚修文。
  “忘記這件事,璐璐,我們都還年輕,以後有的是機會……”
  “求你,別跟我說這話。”甘璐輕而堅決地打斷了他。
  尚修文心底冰冷,“你的意思,是想和我徹底分居嗎?”
  甘璐終於回過頭來,目光從他臉上一掃而過,垂下了眼瞼,“有的事發生了就是發生了,我們不可能裝成沒事人。現在我們甚至沒法看著彼此說話了,修文,再待在一個屋簷下,大家都會很尷尬。不如分開,有機會各自好好想一想,接下來怎麽辦。”
  尚修文沉默了好一陣子,“如果你存了這個念頭,我想我們隻會離得越來越遠。”
  “可是,我們從來就沒有真正接近過。”甘璐簡單地回答,站起了身,向臥室走去。
  尚修文臨去J市前,將寶來留給了甘璐,“你又要上班,又要去照顧爸爸,開車會比較方便一點兒。”
  甘璐沒有跟他客氣,接過了車鑰匙。她在休息了五天後,重新開始上班。病假條交到學校,基本上大家都知道她流產了,看她的神態全都同情而體貼。也有老師想與她交流心得寬慰她,但她都是客氣卻堅決地拒絕談論這個話題——當然,這個態度別人也能理解。
  她上班以後,就說身體恢複了,請胡姐回去專心照顧吳麗君,再不用到她這邊來。每天下班後,她便開車去醫院探望父親。
  甘博的病情已經確診,甘璐與邱明德教授長談了一次。為了讓王阿姨放心,她特意讓王阿姨也坐在旁邊聽著。
  邱教授告訴她,“治療肝硬化,主要是控製各種並發症的產生。腹水是肝硬化的主要並發症,百分之七十五的肝硬化患者有腹水。眼下你父親的腹水屬於二級,腹水導致腹部中度的、對稱的膨隆,沒有感染形成肝腎綜合症,並不算嚴重,消化道出血也已經自行止住,現在主要得做消除腹水治療。等各種症狀初步消除後,先給他動手術,摘除他腫大、纖維化的脾髒,外加賁門周圍血管斷流術,緩解硬化性門靜脈高壓,降低進一步出血的風險。病人必須臥床休息,保持心態樂觀,飲食要限鹽低鈉,必要的話還得做治療性腹腔穿刺。你和你父親都得有準備,這不是一個短期見療效的過程。”
  甘璐鼓足勇氣問:“邱教授,我查過一些資料,很多都說肝硬化發展成肝癌的幾率很高。像我父親這種情況,我不知道會不會……惡化?”
  “的確存在這樣一個幾率,但這個發展並不是必然的,你也沒必要提前擔心。目前的問題還是治療腹水,改善病人的生存質量,而且可以預防SBP(自發性細菌性腹膜炎)等嚴重並發症的發生。”
  “如果做肝移植,是不是能最終解決這個問題?還有,我看到有些報道推薦幹細胞移植治療肝硬化,這種治療可行嗎?”
  邱教授嗬嗬笑了,“看來你做了不少功課,現在病人和家屬查起資料來的勁頭實在叫人吃驚。我還碰到有病人一本正經跟我討論,單用螺內酯的劑量以什麽幅度添加比較好,加用呋塞米什麽時候開始比較好,他說起專業名詞的熟悉程度,連我帶的博士生都拜倒了。”
  甘璐不禁臉紅,“邱教授,我知道我一知半解,問的問題既不專業又囉唆,恐怕醫生都很反感。”
  “不,我讚成充分交流,把情況了解清楚,對醫患雙方來講都是好事。”邱教授和藹地說,“所謂幹細胞移植,某些新聞報道吹得很神奇,但眼下並沒有切實可靠的實驗數據支撐療效,也沒有成熟的論文發表,我個人對它存有相當的疑問。國際上公認,現在肝移植才是肝硬化腹水及其並發症的最終的有效治療手段,隻是很難找到合適的供體。”
  “邱教授,如果需要做移植手術,我是他的唯一真係親屬,我願意移植一部分肝髒給他。”
  邱教授明顯有此意外,點點頭,“我說過了肝移植是最終手段,需要具備齊全明確的指證,腹水形成隻被視為肝移植的指證之一。不過國內活體移植手術很多是父母捐出髒器給孩子,反過來倒比較少見,你有這樣的準備和決心很好。你父親的肝硬化是酒精中毒引起的,就檢查結果來看,腹水並不算很嚴重,隻要配合治療,以後絕對禁酒,注意養生,應該可以不用走到那一步。”
  出了邱教授的辦公室,王阿姨馬上說:“璐璐,你可千萬別去跟你爸爸說什麽割肝髒給他的事。你正懷著孕,一提這個,他馬上就得跟你急。他這個人蠻自私,向來不考慮別人的感受,不過疼你是沒話說的。”
  甘璐遲疑一下,決定暫時還是不要告訴他們自己已經流產了,等甘博的脾髒摘除手術做完了再說,“王阿姨,您也聽邱教授說了,那是最終的解決辦法,爸爸的病情沒到那一步,現在要做的就是靜養,配合治療。我叫您過來聽,就是不想瞞著您。哪怕到了最壞的一步,爸爸都是有救的,您不用擔心。”
  王阿姨點點頭,“你這孩子的孝心也是沒話說的,我那兒子要有你一半,我死都能閉眼了。你放心,你一向沒拿我當外人看,小尚臨出差前也來找過我,把治療費、你爸爸的飲食費用全安排好了,還硬塞給我一筆錢。我一定把這錢全用在你爸爸身上,照顧好他。你身子不方便,還得工作,不用經常過來了。”
  話是這麽說,甘璐仍然堅持每天過來一趟,眼看著治療起了初步作用,甘博臉色轉好,不再那麽發黑,精神也略微恢複。隻是他和王阿姨一閑聊,未免就會聊到她肚子裏那個已經不存在了的孩子,讓她十分苦惱。
  這天甘博來了興致,引經據典說到給孩子取名。甘璐的臉色越來越蒼白,手指緊緊抓住衣襟,幾乎再也不能強迫自己聽下去了,隻想 拔腿跑開。
  尚修文突然走進了病房,一眼看到妻子神態異常,伸手搭在她肩上,“怎麽了,璐璐?”
  甘璐勉強一笑,“沒什麽。”
  甘博對尚修文說:“修文,璐璐懷孕了,你不能這麽出差在外,把她一個人留在家裏啊。雖說有鍾點工做飯做家務,她也需要人陪著。”
  尚修文眼底一片黯沉,嘴角卻帶著笑,“我知道,爸爸。我手頭的事最近就可以忙完,您放心,我一定會多陪璐璐的。”
  兩人又略坐了一會兒,告辭出來。
  “你不打算告訴爸爸嗎?”
  “怎麽可能不說?”甘璐苦澀地笑,甘博也許迂腐,可不是傻子,她不可能一直瞞著他。而且這樣瞞下去,她自己也受不了,“他明天上午就要動脾髒摘除手術,等做完手術,情緒穩定一點兒了,我就告訴他。”
  “明天上午手術嗎?我有一個會,開完了就到醫院來。”
  “我已經請了假,你忙你的,不用特意過來了,這個手術並不算大。”
  “璐璐,我們以後都要這樣客氣疏遠下去嗎?”
  甘璐不語。她確實並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這些天,父親的病情占據了她的心,而她也刻意不去想與尚修文的關係,因為一想到他,不免就會馬上觸及剛剛失去的那個孩子,眼下她還沒有揭傷口的勇氣。
  他們已經走到了停車場。她正伸手到包裏摸車鑰匙,尚修文突然從她身後伸手將她拉入懷中。她猝不及防,小小的低呼了一聲,感覺到他的嘴唇壓到了她的頭發上,一時之間,她全身僵硬,一動不動地站著。
  身體的拒絕比語言來得更加直接。尚修文當然察覺到了她的抵觸,卻仍然緊緊抱住她。這時他的手機響起,甘璐如釋重負,感激這個電話解了她的圍,否則她真不知道這個擁抱怎麽了局。
  尚修文隻好放開她,拿出手機接聽,“嗯”了幾聲後,簡單地說:“好,三哥,我這就過來。”他放下手機,對甘璐說,“吳畏同意跟我見麵,我現在必須馬上過去。”
  “要不要我送你過去,或者你自己開車去,我打車回去好了。”
  “不用了,我開了車過來。”尚修文指指不遠處停的一輛黑色雷克薩斯,“璐璐,你先回家吧。我跟他談完馬上趕回來。我們必須好好談談,我有很多話要跟你說。”
  甘璐坐進車內,看著尚修文大步走過去,上了那輛雷克薩斯,很快發動開了出去,消失在夜色之中。
  她呆坐了好一會兒,才發動車子。出醫院後,她卻根本不想回家——她完全不期待尚修文預告的回去以後“好好談談”。自從W市那個記者招待會以後,她與尚修文的每一次談話都讓她精疲力竭,痛苦不堪。現在她隻想遠遠地逃開,卻清晰地知道,她根本無處可逃。
  住的是尚修文朋友的房子,她沒法將他關在門外;她的父親還躺在醫院裏等待手術,她沒法幹脆丟開一切一走了之。
  她胡亂開車逛著,有一會兒她拿出手機,想跟從前一樣,打電話找錢佳西出來聊天打發鬱悶,可是馬上又否定了這個想法。
  她已經有太多事沒有告訴錢佳西,哪有權利突然找朋友出來聽她吐苦水?更何況這些痛苦她現在甚至不敢觸摸,又怎麽能坦然跟別人談起。
  甘璐漫無目的地開了一個多種頭車,來到了她父親甘博住的地方。王阿姨在醫院陪護,睡在那個單人病房,晚上並不回家。一直這麽在市區開車畢竟累了,她現在太需要一個人獨自待一會兒了,索性來了這裏。
  她進去打開了燈,眼前的房間被王阿姨收拾得井井有條。她坐倒在沙發上,呆呆看著前方。
  在學校裏你逃避同事的關心,在父親那兒你逃避講出事實。你逃避你丈夫的擁抱,逃避他的談話,你還想逃避什麽?這樣逃避,又能逃避到什麽時候?
  她沒法給自己一個答案。
  不知道坐了多久,她有點兒口渴,走到廚房拿杯子倒水,大大地喝了一口,突然又想起一件事。
  過年的時候,她來給爸爸做年夜飯,聽到他隨口講到“喝點兒小酒”又馬上否認,畢竟不大放心,後來獨自在廚房收拾碗筷時,的確悄悄檢查了所有的櫥櫃,並沒看到酒,當時著實鬆了口氣。可是在醫院聽王阿姨一說,甘博分明從來沒放棄過酒,難怪那幾天到了晚上就催她回家,不願意留女兒在家裏現成的房間過夜。
  她再次逐個打開櫥櫃,隻不過開第二個櫃門時,大半瓶白酒便一下映入眼簾。她取出來,幾乎要像十七歲那年做的一樣,狠狠砸碎,可是她卻完全提不起力氣來,隻緊緊握著酒瓶,內心充滿了失敗感。
  隔了好一會兒,她打開瓶蓋,給自己倒了小半杯酒,濃烈的高度數白酒的味道一下彌漫在小小的廚房中。她端起杯子,一口喝下去。辛辣的味道如一道火線,從口腔一直延伸到食管,火燒火燎地灼痛著,嗆得她止不住咳嗽起來。
  門鈴此時突然響起。她驚得險些將杯子失手摔掉,定了定神,連忙放下杯子走出去,透過防盜門貓眼一看,門口站的竟然是聶謙。
  她打開門,聶謙看到她同樣驚訝,“我從樓下過,看見燈亮著,以為王阿姨回來了,打算上來問問你爸爸情況怎麽樣了。”
  “他還好,明天要動手術。”
  甘璐一開口,聶謙馬上聞到了酒氣,更加吃驚,“你在喝酒?你不是從來不喝酒嗎?”
  “是呀,第一次喝酒就被抓到了。”甘璐苦笑一下,“進來坐吧。”
  聶謙坐下,這張小而低矮的沙發對他的高個子而言,顯然說不上舒服。他變換一下姿勢,也沒找到一個合適的坐姿,隻得沒什麽儀態地將腿伸展出去。
  “為什麽一個人在這兒喝酒?為你爸爸的手術擔心嗎?”
  甘璐搖搖頭,“不是啊,就是很煩,想看看酒是不是真能解憂,有什麽魔力讓我爸把大半生都浪費在上麵。”
  “來吧,一個人喝悶酒解不了憂,我陪你喝一點兒。”
  甘璐猶豫一下,也實在受不了一個人獨自胡思亂想,借酒澆愁。她去廚房拿出那大半瓶白酒和兩個杯子。聶謙接過酒端詳一下,“喝這個你恐怕受不了啊,這是很便宜的白酒,度數可不低。還有其他酒嗎?”
  “我爸肯定舍不得買好酒的。”
  “要不然我出去買瓶溫和一點兒的紅酒吧。”
  “算了,別麻煩了,就這個吧。”
  聶謙給她和自己各倒了小半杯酒,兩人同時舉杯,淺淺啜了一口。他看著甘璐皺眉呼氣的樣子,不禁大笑,“喝不習慣吧?這麽說,你以前說酒精過敏是說謊了?”
  甘璐有些尷尬,隨即苦笑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爸是這一帶出了名的酒鬼,從小看著他喝醉了酒出醜,我如果不想也成為酒鬼,大概就隻能把酒當成魔鬼,躲遠一點兒了。”
  “你一向自我控製得很成功,我幾乎可以斷言,你就算嚐了酒的味道,也沒有成為酒鬼的可能性。你爸爸隻是借酒逃避現實罷了,不能怪酒。”
  “得了,別批評他了。”
  聶謙歎一口氣,“你媽媽以前說得沒錯,你太維護你爸爸了。”
  “他一直不受惜他自己,我再放棄他,他這一生就太慘了。”
  “所以你隻同情弱者,別人要是看上去有自理能力,你就由得他去了。”
  “這又是從何說起?”
  “你對你先生的財政狀況一無所知,就已經很能說明問題了。”
  甘璐又聽他提到這個,不禁惱火,“你意思是說,我被蒙在鼓裏是活該嗎?”
  甘璐隻得承認,磊部分情況下確實是這樣,“你倒是了解我。”
  “因為我一直關心你。”
  聶謙的聲音平靜,仿佛陳述的是再平淡不過的事實。甘璐吃了一驚,可是認真一想,至少從他們再次相遇起,聶謙確實是關心著她,佯裝不知地坦然接受別人這份關心,並不是她一向的行事作風。
  她苦笑一下,“我也很想關心一下你,可是你事業成功、春風得意,我不知道從何關心起。”
  聶謙好像被她逗樂了,“借口,而且是很沒誠意的借口。你隻是把我也劃到有自理能力、用不著關心的那一類人裏去了。”
  兩人碰一下杯子,各自喝了一大口。聶謙重新再加上一點兒酒,“你從來沒擔心過我,對嗎?”
  甘璐再怎麽愁緒萬千也笑了,“你有需要人擔心的地方嗎?”
  “當然有。以前我以為把這一點流露出來是示弱,後來才發現,在合適的人麵前適當示弱太有必要了。”
  甘璐無言以對。她既不好認為自己是合適的人,也實在無從想象聶謙會怎麽樣示弱,隻好拿起杯子喝酒。
  “喝慢點兒,這酒衝得很。”聶謙提醒她,“其實說喝酒解憂,完全是個詩意的胡扯。生意應酬場合經常不得不喝酒,我有一次喝到去醫院打吊針,當時覺得簡直生無可戀了,實在對這個東西說不上喜歡。”
  甘璐一呆,沒想到聶謙也有過如此頹唐沮喪的時刻,這就是所謂示弱的開始嗎?她正要說話,聶謙向她舉起了杯,然後仰頭一口喝下
  甘璐遲疑一下,“一個人在外地生病,很……難受吧?”
  “是呀,尤其還要加上被女朋友摒棄,當真是淪落天涯,無處話淒涼。”
  甘璐完全目瞪口呆,沒想到自己也被扯了進去。不知道是不是酒精作用,臉頓時火辣辣發燙了。
  聶謙瞥她一眼,再次笑了,“別緊張別緊張,我開玩笑的。”
  甘璐隻得板著臉說:“這玩笑一點兒也不好笑。”
  她當年躊躇再三,幾次拔聶謙的號碼到一半又放下電話,可是最終仍然打通他的手機,說出了分手 。她想到的隻是,兩個人維係了三年的兩地感情,隻餘一點兒脆弱可憐的聯係了,而且根本看不到未來。再拖下去,於人於己都沒什麽意義。自己坦白講分手,大概他聽了多少會如釋重負。在她看來,聶謙肯定不會為分手開心,但也不至於難過到什麽程度。
  她畢竟心底不安,看向此刻坐在對麵的聶謙,他正端起玻璃杯,迎著燈光晃動著,那張線條硬朗的英俊麵孔上含著淺淺笑意,似乎真的隻是開了個玩笑而已。她這才略略放下心來。
  頭一次喝酒就喝如此高度數的廉價白酒,盡管聶謙並不勸酒,甘璐沒喝多少,也很快酒意上湧,眼神恍惚,說話含糊起來。
  聶謙笑道:“這麽小的酒量,以後可千萬別出去買醉。”
  “我又沒醉。”她不服氣地說,可是明明對著放在茶幾上的杯子伸過手去,卻拿了個空,茫然摸索一下,才碰到杯子。
  聶謙見狀,笑著搖頭說:“別喝了,不然明天會頭痛的。你今晚是就在這裏睡,還是回家?要不要我送你?”
  甘璐迷惘地看著他,仿佛沒弄懂他說的是什麽,隔了一會兒才說:“哦,不喝了嗎?好,這玩意兒真不好喝。”
  聶謙正要說話,室內響起手機鈴聲。他四下看看,拿過甘璐的包遞給她。她卻不接,他無可奈何,隻得幫她取出仍在不停響著的手機,遞到她手裏,“璐璐,好好接電話。”
  甘璐接過來,懶洋洋“喂”了一聲,“哪位?”
  尚修文的聲音傳了過來,“璐璐,是我,你在哪兒?”
  尚修文開車趕到吳畏與他約好的灑店,兩人在頂樓酒吧碰麵。吳畏先到那裏,麵前放的已經是第三杯威士忌了。
  “你喝點兒什麽?”
  尚修文也要了一杯威士忌加冰,放在麵前,卻並沒有去動。他打量著把酒當水喝的吳畏,“三哥,少喝一點兒。前幾天給你打電話,全跟我打哈哈。今天怎麽有空約我見麵了?”
  吳畏襯衫領口敞開,樣子多少比從前來得潦倒。他放下酒杯,笑道:“我們兄弟之間感情一直不錯,我不見你,也是不想你為難。”
  尚修文接過來一看,是一份離婚協議書,顯然是由律師起草,格式無可挑剔,用詞嚴謹而專業,密密麻麻列出財產分割條件。他一路看下來,其中一條很快引起了他的注意:陳雨菲要求分得吳畏名下持有的百分之十旭昇股份的百分之八十。
  “看到了吧?她說她握有足夠的證據,能證明我是婚姻的過錯方。她隻要股份,不要現金,而且聲稱馬上申請凍結我名下的股份交易,一切未經她同意的私下轉讓都會被視為不合法。這一招肯定是老頭子教給她的,為了保住旭昇不被億鑫染指,他可真是挖空了心思,不惜鼓動兒子媳婦離婚。”
  尚修文不得不承認,吳昌智老謀深算,一生栽的唯一的跟頭也不過是在他兒子身上,他不可能當真把兒子送去坐牢,但也絕對不可能坐視吳畏胡來,倒的確存在吳畏說的這種可能性,而且這一招也的確有效。
  他將協議書交還給吳畏,冷冷地說:“以你幹的那些事,三嫂有一百個理由跟你離婚,何必要誰鼓動?舅舅為了保你,隻能辭去董事長的位置,對你實在已經仁至義盡了。你還拿手裏的股份要挾他,說要賣給億鑫,你認為你的行為又算什麽呢?”
  吳畏狠狠瞪著他,“你少跟我說教,你一直減持股份,對旭昇沒想法,這個企業董事長的位置本來遲早是我的。如果不是他把我卡得死死的,弄得我手頭緊張,我何至於要出此下策?就算是那樣,明明可以隨便找個部門經理出麵認下來,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倒是狠得下心來,直接把我推了出去。你現在是既得利益者了,當然說他仁至義盡。旭昇反正沒我的份兒了,他不仁在先,怎麽能怪我不義?”
  尚修文怒極反笑了,“三哥,你看著長了聰明麵孔,腦袋裏裝的難道全是糨糊嗎?你到底有沒有好好想過,從有人告訴三嫂你跟李思碧的醜事起,你就根本一直在別人的掌握算計之中,不然三嫂怎麽可能知道你為那個女人花了多少錢、買了哪進而的房子、訂什麽牌子的車子?”
  “不是她找了人跟蹤我嗎?她做得出這種事。”
  “我問過三嫂,你做的事早就超出了她的容忍範圍,她的確打算找私家偵探拿證據了,不過還沒動手,就開始接到神秘電話,每次都是詳細報告你的行蹤、動向和出手。”
  吳畏吃驚不小,眯起眼睛思忖著。
  “至於這次遞交到質監局的舉報材料就更加詳盡,連你跟小鋼廠之間的往來賬目都複印過去了。這種事,誰出頭承擔,都得替你進監獄裏去好好待上幾年,你覺得你能說動誰給你頂罪?”
  “哪有你說的那麽嚴重?”吳畏的聲音沒剛才那麽氣勢洶洶了。
  “旭昇不姓吳,不是舅舅的獨資企業,三哥。J市經委拿著百分十九的股份,另外還有幾個小股東,包括你嶽父也是股東之一,他們每個人占的股份雖然都很少,可是和方方麵麵都有千絲萬縷的聯係。你幹的這件事,既損害了企業的利益,也觸犯了股東的利益。舅舅和我能認下你造成的損失,可是人家有什麽理由默默咽下去,尤其還涉及國有資產?這次如果不是舅舅辭職,再忍痛出讓一部分股份給遠望,引進新的戰略投資,堅定大家的信心,你以為你能好好待在這裏喝酒?”
  吳畏啞口無言。
  “麻煩你再用腦子想一想,旭昇的董事會剛一開,馬上就有人找到你,出價要買你手上的股份,這中間的聯係,你還要我繼續說下去嗎?”
  吳畏抱頭考慮良久,咬牙切齒地說:“你是說賀靜宜那臭娘兒們在算計我嗎?可是我跟她無冤無仇,就算老頭子以前找過她,也是為了你。她是被你甩了,要恨也是恨你啊。”
  尚修文沉下臉來,“你越活越幼稚了吧,老三。利益之爭,你以為是武俠劇,一定要演上山學藝下山報仇嗎?你到現在還不明白嗎?她代表億鑫而來,從收購鐵礦一直到圖謀兼並冶煉廠,可以說旭昇一直是她的目標。不過以前我的股份托管在舅舅名下,旭昇算得上股權高度集中,收購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要做的就是尋找機會一步步拖垮旭昇,降低收購成本。現在遠望介入,股權分散了。難得你這麽配合,先是提供把柄給她,讓旭昇的銷售陷入停頓,然後又願意雙手把百分之十的股份送上去。”
  “那……她接下來會怎麽做?”
  “她拿到你的股份,下一步肯定是大肆宣揚,連吳家對旭昇都沒信心了,正在出讓股份套現,然後說服那幾個股東,收購他們的股份。如果順利的話,那麽億鑫最終會持有百分之二十五的股份,取代遠望成為旭昇第一大股東,接下來說服J市經委轉讓持有的股份也不是不可能的。”
  吳畏徹底呆住了,良久才囁嚅著問:“那我現在該怎麽辦?”
  “你自己去找舅舅是正經,看他怎麽給你台階下。”
  吳畏思前想後,“我那個老婆恐怕不會這麽容易放過我。”
  “三嫂說你一向什麽都敢做,可不見得什麽都敢當。不能不說,她還真是了解你,這件事誰也幫不了你,你自求多福吧。”尚修文將一口沒動的威士忌推到一邊,“我還有事,先走了。”
  尚修文心中一塊大石落了地。不要說億鑫對旭昇虎視眈眈,其誌肯定不止吳畏的百分之十股份,他也絕對不願意在夫妻關係這麽緊張的時刻,還要如甘璐預言的那樣,與賀靜宜一起出席董事會。
  出酒店後他馬上打電話給吳昌智,簡單告訴他剛剛與吳畏碰麵的情況。吳昌智顯然早有預料,隻歎一口氣,“父子之間弄成這樣,實在可悲。”
  “他肯回頭,總歸是好事。”
  “修文,現在難為了你。本來想抽身而去的人,陷進了這個複雜的爛攤子裏麵。”
  “何必這麽說,舅舅?旭昇可不是爛攤子,如果不是看好它,億鑫又怎麽可能這麽大費周章。”
  “總之是我大意了,沒早聽你的勸告先下手收購冶煉廠,現在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自己也成了別人的目標,弄得進退失據。我隻能製住吳畏,然後把另幾個小股東安撫好,把億金擋在門外。”
  尚修文知道他的心情,隻得寬慰他,畢竟情勢沒有惡化,眼前危機化解後,再來調整銷售,仍然有希望扳回局麵。
  放下手機,尚修文不想讓甘璐久候,馬上開車回家,然而讓他吃驚的是,家裏空空如也。
  他連忙打甘璐的手機。鈴聲響了好一會兒,甘璐才接聽。
  “璐璐,你在哪兒?”
  “我……在哪兒?”甘璐機械地重複著,“在家裏呀。”
  尚修文好不驚愕,他從來沒聽見甘璐說話如此含糊,“璐璐,你怎麽了?”
  “沒怎麽啊。”甘璐努力聚集著注意力,可實在有些徒勞。她隻覺得眼前一切都有點兒飄浮不定,坐在對麵的聶謙似乎也在左右搖晃。
  ?澳愕降自諛畝??磋矗柯砩細嫠呶遙?依唇幽恪!?
  甘璐咯咯笑了,“聶謙,修文問,我們現在在哪兒?”
  聶慊哭笑不得地搖頭,隻好拿過她手裏的手機,“尚先生你好,璐璐在她爸爸家。她喝了一點兒酒,好像……有點兒喝高了。”
  尚修文大急,“她酒精過敏,怎麽能喝酒?”
  聶謙似乎在尋找措辭,停頓一會兒,隻輕聲一笑,“不用擔心,她沒喝多少,眼下沒有過敏症狀。”
  “請不要讓她再喝了,我馬上過來接她。”尚修文掛斷了電話。
  認識之初,尚修文的確沒將甘璐聲稱的酒精過敏當真,不願意隨便喝酒失態的女孩子用這個借口太常見了。然而交往密切以後,他發現甘璐的確在任何情況下都滴酒不沾,不管麵前放的是清香撲鼻的低度數果子酒,還是一般女孩子很難拒絕的色彩斑斕的雞尾酒。
  可是現在甘璐不僅喝到了醺然的程度,而且是與聶謙在一起!
  他向來敏銳,在師大附中門口與聶謙不期而遇時,就察覺到甘璐介紹這個舊同學時,兩人的神態都多少有不尋常之處。後來他數次在不同場合遇到過聶謙,更確定了這一點。
  不過,當時他最多隻是有趣地想,此人大概就是錢佳西曾勸甘璐放下的“舊人”了,並沒有將這件事放在心上。在他看來,甘璐當然有權利擁有往事,他們之間的默契已經包括了無須事無巨細相互匯報。
  然而與聶謙最近一次在醫院碰麵後,尚修文再沒辦法等閑視之了。
  在他與甘璐關係最岌岌可危的時刻,他不在妻子身邊。甘璐在碰到困難時,馬上選擇向聶謙求援,可見對他的信任程度。現在甘璐不僅在停車場以僵直的身體抗拒他的擁抱,而且拒絕回家,反而去跟聶謙一起喝酒。
  尚修文停好車後,大步上樓按響門鈴。來給他開門的是聶謙。他走進去,正看見甘璐靠在一側的沙發上,目光停留在他臉上,流露出一點兒驚奇、一點兒困惑,仿佛突然撞入她眼簾的是一個陌生的不速之客。尚修文幾乎被這個眼神刺痛了。
  聶謙拿起自己的西裝外套,“璐璐,我先走了,改天我去醫院看叔叔,有什麽事記得給我打電話。再見。”他禮貌地對尚修文點點頭,帶上門,揚長而去。
  尚修文走到甘璐身邊坐下,看看那瓶白酒和還剩一點兒酒的玻璃杯,再看向甘璐。她近日因失血而略顯蒼白的麵孔泛著一點兒嫣紅,神態迷惘,眼睛裏霧氣蒙蒙,沒有焦點地看著前方不知什麽地方。
  “有沒有不舒服,璐璐?”
  甘璐並沒有醉到失去神誌的地步,隻是反應遲鈍了而已。她先是“唔”了一聲,隔了一會兒才搖頭,“對不起,我大概喝多了點兒。”
  “我們回去吧。”
  “回去?”她重複著,“哦,好。”她撐著沙發試著站起來。尚修文扶住她,替她拿上皮包。兩人正要向外走,她突然站住,回身去拿那瓶酒,手胡亂揮動一下,卻險些將酒瓶碰倒。尚修文眼疾手快,一把掛住。
  “想喝酒的話,家裏有,不用喝這種烈酒。而且你現在的身體狀況,喝酒合適嗎?”
  甘璐小聲說:“我……隻是想把它帶出去扔掉。”停了一下,她似乎想要解釋一般,訥訥地說,“留在家裏……不大好,爸爸回來又會喝的。”
  尚修文不再說什麽,拿起酒瓶,扶上她出去。下樓後他先開了車門,示意她坐進去,然後走出十來米,將酒瓶扔進垃圾箱內,可是回頭一看,甘璐仍然站在原處,仰頭看著什麽出神。
  “怎麽了?”
  “沒什麽。”她坐進了車內。尚修文替她關上車門,從她剛才的角度看上去,那邊是一株粗大的法國梧桐,緊挨著她父親住的樓房,在錯黃的路燈光下,樹枝伸展,投下斑駁光影,並沒什麽出奇之處。
  尚修文發現,甘璐的飲酒來得雖然突然,酒量大概也不怎麽樣,但酒品是完全沒有問題的。
  甘璐上車後,大概是酒後覺得燥熱,先將車窗搖下,三月初仍然帶著些許寒意的風撲麵而來。尚修文瞥她一眼,按了他那邊門側的車窗控製按鈕,將車窗升上去,隻留一條窄縫,“小心感冒,而且喝酒後吹風會頭痛。”
  她也並無異議,蜷在車座上,一路上都沒說話,既沒有酒後欣快的絮叨,也沒有尋常可見的借酒放縱情緒起落。小小的車廂內十分安靜,午夜電台放著一檔音樂節目,男DJ磁性的聲音一點兒不張揚,簡單地介紹著北歐音樂,然後便開始放音樂,車內隻餘音樂聲在低低回旋。
  回到家後,甘璐徑直去了臥室,不一會兒,尚修文聽到主臥衛生間傳來隱約放水的聲音,想必她是去洗澡了。
  再過一會兒,主臥門下透出的燈光熄滅,尚修文知道她上床睡了。他去了廚房,從放在冰箱上的那包煙中抽出一支,仍然開天然氣灶點燃,然後走到陽台上。
  甘璐大概是不想跟他談話,更不想麵對他,才會去喝酒的。他隻能得出這樣一個結論。
  一個滴酒不沾的女人,終於也去借酒逃避;她曾經與他那樣親密,現在突然回避他到如此地步。他苦澀地想,不知道兩個人之間的僵局要持續到什麽時候,該如何打破。
  不要說以他現在的忙碌程度,沒法守在她身邊慢慢說服她,更重要的是,她仿佛突然對他的關心、他的表白完全免疫了,已經打定主意拒絕他——禮貌,可是堅決,沒有一絲商量的餘地。
  一支煙抽完,他進去,輕輕開門走進臥室。借著客廳投射過來的燈光,隻見甘璐裹著被子,一動不動躺著,似乎已經??
  以前慣常他躺的位置,如今空著。這段時間他獨自入睡,早就意識到,不管是在哪裏,隻要上床,他都 會自覺躺到床的左側。
  他們同樣早已經習慣了與另一個人分享床鋪,現在卻隻能在孤獨中各自入睡。兩個人離得如此近,卻似乎隔著一道無形的鴻溝,無法跨越。
  他輕輕關上門,臥室重新陷入黑暗之中。
  甘璐睜開了眼睛,聽著外麵大門砰的一聲關上,知道尚修文離開了。她不知道自己算不算鬆了一口氣。
  以尚修文一直對她心事近乎了如指掌的體察,自然能清楚判斷出她的逃避。他從來不會支死纏爛打,選擇這樣靜靜離開,她毫不驚訝。
  這個婚姻如果一直這樣,還有繼續下去的必要嗎?
  酒意讓她的思維遲緩,想到這裏,頭便隱隱作痛起來。她隻能告訴自己,等父親手術結束、身體好轉一點兒,再來考慮這件事不遲。
  
  CHAPTER 20 還是必須麵對  
  甘博的手術排在上午九點,但甘璐怕他緊張,決定早點兒到醫院去陪他。她很早就起床,匆匆洗漱,到底還是有些頭痛,不知是不是宿醉的後遺症。不過她一邊對著鏡子擦護膚品,一邊下了決心,酒這個東西,她是不用再碰了。收拾妥當後,她打開臥室的門,發現尚修文坐在客廳沙發上,不禁吃了一驚。
  室內光線不太明亮,他微微仰靠著,似乎在閉目養神。從她這進而看過去,那是一個清朗而寂寥的側影。他睜開了眼睛,回過頭看著她,她一時竟然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呆立在原地。
  尚修文站起了身。他的衣著十分正式,白色襯衫、藏青色西裝,打著領帶,襯得身材越發修長,“早上好。”
  “早上好。”甘璐想,一對夫妻早上這樣彬彬有禮地相互問候,差不多有點燃 秘滑稽意味。
  不等她多想,尚修文指一下茶幾,“我幫你拿了幾本書過來。今天爸爸做手術,可能時間會比較長,你拿一本去打發時間吧。”
  甘璐不得不感謝他想得周到,走過去順手拿了一本書放入其包內,“我要走了。”
  “我送你去取車吧。”
  甘璐當然記得昨天被尚修文接回來,寶來還放在父親那邊,“不用麻煩你了,你今天不是要開會嗎?”
  尚修文對她這個客氣隻微微一笑。晨 光之中,他嘴角上挑,眼睛微微眯起,表情有些苦惱,卻又帶著一點兒似乎毫不意外、無可奈何的認命,“璐璐,開會時間沒這麽早。取了車,我陪你一起先去醫院看看爸爸。”
  甘璐迅速移開目光,“好,我們走吧。”
  兩人下樓,坐上那輛雷克薩斯。時間還早,放眼望去,空氣中有薄薄一層霧氣流動,馬路上車輛稀少,清潔工人正在掃地,城市似乎還沒有徹底醒來。
  到甘博樓下取了車,甘璐開著寶來跟在尚修文車後,這時她才注意到,他開的這輛黑色雷克薩斯LS460掛著J市的牌照,尾數是很打眼的三個8,正是吳昌智以前的座駕。難道他接了他舅舅的董事長位置,連車子也一並接收了不成?她馬上覺得自己還有心情這個好奇,未免有些無聊了。
  兩個人一前一後開進醫院,將車停好。到了病房,甘博和王阿姨也早就起來了。甘博顯然很緊張,正將王阿姨支使得團團轉,看到他們兩人來了,王阿姨和逢救星,著實鬆了一口氣。
  尚修文坐下,開始跟甘博聊天轉移他的注意力。
  甘璐陪王阿姨一起出去吃早點,“您可別怪我爸,他這脾氣確實讓人受不了。”
  王阿姨倒是早見怪不怪了,“你爸就是這性格古怪自私點兒,其實人倒是不壞。”
  甘璐隻得承認,這個評價再客觀不過了。甘博當然不是什麽壞人,至少他對人沒有惡意,更不會去算計誰,多數時候甚至是他被人欺負算計了。隻是他從來沒學會好好與人相處,更不懂得設身處地為他人著想,也幸好王阿姨能包容他。
  “等他這次出院了,我還是給您請個鍾點工做家務,您也別太累著了。”
  王阿姨連連擺手,“不用了,璐璐。家裏統共兩個人,能有多少事讓我累著?再說了,我也是個勞碌命,苦點兒累點兒都沒什麽。”
  甘璐苦笑,“讓您這麽受累,我覺得挺對不起您的。”
  “這是什麽話。”王阿姨嗔怪道,“我跟你爸也這麽多年了,再怎麽著,也處出了感情,這個時候照顧他是應該的。他脾氣再壞,我也希望他能平平安安長命百歲,最好走在我後麵。我是再不想眼看著誰走在我前麵了。”
  甘璐被這話打動了,眼睛止不住有了潮濕之意,“您別這麽說,我聽了怪難受的。以後您和我爸都得好好注意身體,健健康康地活著。我一定照顧好你們。”
  “你是有良心的孩子,有你這句話,我也放心了。”
  甘璐給尚修文帶了早點上來,走到門口,聽到甘博正說著他百說不厭的紡織廠曾經的輝煌日子,“……那個時候,全廠百分之七十的工人都能分到房子,說起在紡織廠工作,別人都會羨慕你。廠子裏開訂貨會,都隻寫一個大概的交貨期,到了日子,要貨的人都得在旁邊的招待所住下,生怕貨被別家搶先提走。”
  尚修文笑道:“那會兒您工作一定很忙。”
  “是呀,全廠機器設備的維修調試都歸我管。雖然不用跟著一線工人三班倒,可是加班是常事。唉,那時就是沒照顧好璐璐,她才一點兒高,就得自己做?埂!?
  “她一向很能幹。”
  “看著她嫁了你以後生活得這麽好,我很開心。修文,我知道我不會看錯人的。等我出院了,還可以和王阿姨一道給你們帶孩子,你們可以放心去工作。”
  甘璐僵立在門口,隻聽尚修文聲音平靜地說:“您好好把身體養好最重要了,不用操心我們。”
  “修文真是有耐心。”王阿姨笑道。甘璐和她一起走了進去。
  “爸,您趕緊好好休息會兒,快到手術時間了。”
  “我餓啊,璐璐。”甘博眼巴巴地看著她手裏的飯盒。
  王阿姨說:“那是給修文帶的,你可不能吃。手術前得嚴格保持空腹。修文你出去吃吧,省得他看得眼饞。”
  甘璐與尚修文坐到走廊長椅上,將飯盒打開遞給尚修文,裏麵是熱氣騰騰的小籠包,“吃吧,一會兒還得去開會呢。”
  醫院裏漸漸忙碌起來,醫生護士開始早上例行的查房,住院病人和家屬不停地在他們眼前走來走去。這實在不是一個讓人能安安心心吃早點的地方,尚修文隻吃了幾個包子就停了下來。
  甘璐看著他的側影,他顯得清瘦了不少。她遲疑一下,說:“謝謝你,爸爸看上去放鬆多了。”
  尚修文回頭看著她,目光和從前一樣鎮定溫和。這段時間以來,兩人首次如此對視,沒有相互閃避。“璐璐,如果你為我做相同的事,我不會去不停道謝。因為你是我妻子,我知道我可以信任你,依賴你,和你一起麵對我們的生活。”
  甘璐澀然一笑,沒有再去質疑他的信任,“昨天,我很抱歉……”
  “我們也不要再相互道歉了,好嗎?”
  她點點頭。當然,生活要繼續下去,道歉對於修補他們之間的關係並沒有太大幫助。能有一個人坐在這裏,分擔她的擔子,就已經是莫大的安慰。
  護士過來給甘博做術前的準備,尚修文看看手表,“今天這個會是遠望商量對旭昇的下一步投資,我不能不去。不知道要開多長時間,有任何問題,你都馬上打我電話,我會趕過來的。”
  “好。”
  甘博的脾髒摘除手術由市中心醫院一位年輕的外科大夫伍醫生主刀。頭一天他來病房,與甘博、甘璐父女交流過。他態度親切,用簡潔的語言解釋手術的必要性與可能存在的風險,雖然長了略帶孩子氣的圓臉,可看上去幹練而具有專業人士氣質。
  伍醫生走後,王阿姨倒略微不放心,“這麽年輕,能做好手術嗎?”
  甘璐寬慰她,“這隻是一個小手術。邱教授也說了,伍醫生看著年輕,可人家是博士,在外科是業務精英,您別操心。”
  話是這麽說,等簽了手術通知書,和王阿姨一起坐在手術室外,甘璐仍然是忐忑不安的,根本沒心情看書打發時間。
  王阿姨突然推一下她,示意她看左邊。
  甘璐轉頭一看,那邊走來一行近二十餘人,還有記者隨行拍照、攝像,她婆婆吳麗君赫然也在其中。走在居中位置的男人五十來歲,看上去氣度不凡,顯然是位領導,旁邊有位穿白袍的中年人正不停說著什麽。
  他們越走越近,可以聽見那人說道:“……現在開放病床已經達到三千張,每年門診量超過二百萬人次,住院量在七萬人次以上,手術台量接近五萬台次。年輕醫生成長很快,很多已經可以獨當一麵,今天進行的幾台手術,都是由我們院自行培養的博士主刀。”
  吳麗君也看到甘璐,但目光隻一掃而過,含笑說道:“市中心醫院這兩年取得的成績很不錯,我們下一步的想法是加強省內醫院之間的交流,充分利用市中心醫院的一級、二級學科博士點和博士後流動站,帶動相對薄弱醫院的人才培養工作。”
  那領導模樣的男人微微點頭,“吳廳長這個設想不錯,促進醫療資源合理配置,是擺在各地衛生係統麵前很急迫的工作……”
  這一行人漸漸走遠,王阿姨悄聲說:“你婆婆真有氣派啊。”
  甘璐承認,吳麗君過於嚴謹的舉止在家裏顯得拒人於千裏之外,有幾分不近人情的冷漠,然而在這種場合,卻的確莊重得體,十分氣派。
  這台手術持續的時間並不算長,但甘博從全麻狀態中清醒過來比一般人用的時間多,直到接近下午一點,他才被推出觀察室。伍醫生告訴甘璐,手術很成功,度過監護期後,接下來要做的就是消除腹水治療。
  甘博上著心電監護,輸著液睡著了,看上去神態還算安詳。甘璐與王阿姨都大大鬆了一口氣。這時尚修文再次打來電話詢問情況,“璐璐,對不起,我這邊會還沒有開完,一結束我馬上過來。”
  “你不用急了,爸爸現在應該沒事了。”
  放下電話,甘璐讓王阿姨先回去,“您回家休息一下。在醫院待了這麽多天,順便看看孫子。我今天反正請了一天假,您明天早上來替換我就可以了。”
  王阿姨笑道:“那就不用了,我晚上就過來。你是有身孕的人,不能在醫院熬這麽久。”
  甘璐也沒再說什麽,送王阿姨出去,然後將椅子搬到靠窗處看書。她最近心神煩亂。已經很多天沒有看小說了。從包裏取出早上放進去的書一看,是日本暢銷書作家東野圭吾的小說《惡意》,不禁一怔。
  她看推理小說,看重的是層層遞進的縝密推理過程,其實並不喜歡日本推理小說中喜歡渲染的暴力、偏執、血腥的一麵。買這本書,純粹是看了網上評價頗高。可是買來後,正值春節前,她當時掛念遠在巴西的尚修文,而且精神欠佳,拿起來看了十來頁,便擱到了一邊。
  現在左?頤皇攏??故欠??匭陸幼趴雌鵠礎3?嘶な慷ㄊ苯?醇觳槭湟海?鄄煲?韝芡猓?》坷鍤?職簿病?
  甘璐隻看到不到三分之一處,凶手就已經落網,對所犯罪行供認不諱,案件已經被偵破,剩下的全是對犯罪動機的推導。她不禁意興索然,而且隻得承認,以她現在的心境,大概還是少看一點兒如此沉重灰暗的文字比較好。
  她放下書,走到窗前看著外麵。醫院內種了不少法國梧桐.此刻枝頭剛籠上一點兒淺淡的鵝黃。昨晚她在自家樓下就注意到了這個,隻是夜色下看得不夠真切。不知不覺中,寒冬真正成了過去,春天來得悄然而不經意。
  她正出神,隻聽身後的門被輕輕敲了一下,回頭一看,吳麗君站在門口。
  “媽,您怎麽來了?”
  吳麗君走進來,站在床尾看看甘博,再拿起床尾掛的護理登記表看看,“我陪部裏領導過來檢查工作,剛送走他們,順路過來看看。情況還好吧?”
  “醫生說手術很成功。”甘璐頓了一下,“謝謝媽媽費心了。”
  吳麗君並沒客氣,打量一下她,“你臉色還是不好,自己要注意營養和休息。”
  “謝謝媽,我會注意的。”
  “住以安那裏到底不方便,還是搬回來住吧。”
  以吳麗君的性格、地位與處事,講出這種話,甘璐頓時覺得無法拒絕,隻得說;“媽媽,我想等這陣子護理好爸爸再說。”
  吳麗君點點頭,“修文這段時間會很忙,你別怪他沒有空照顧你。而且因為你這次流產,他心情十分不好,你也要體諒他一點兒。”
  甘璐緊張地瞥一眼甘博,見他躺著一動不動,才鬆了口氣,小聲說:“媽,我知道。”
  “修文一向對你是很認真的,我希望你不要過分計較他在旭昇的股份那件事情,畢竟並不是他有意隱瞞你什麽,也不是什麽原則性的問題。”
  甘璐隻得“嗯”了一聲。
  “我已經拿到胚胎組織病理檢查和染色體檢查報告,那個胎兒沒有什麽病理和遺傳方麵的缺陷。”
  甘璐直直地看著婆婆,不理解這話的意思,“什麽檢查?”
  吳麗君繼續說道:“我讓醫院把你流掉的胚胎拿去化驗了。也就是說,這個孩子的流產不是因為先天因素。我推測應該跟你當時為你父親擔心、情緒緊張來回奔波有關係。你們都還年輕,你完全可以放心,隻要注意身體,隔一段合適的時間以後再杯孕,一定能和修文有一個健康的孩子。”
  甘璐臉色煞白,完全說不出話來了。這時,尚修文大步走進來,沉聲說:“媽,別說了。”
  甘璐還來不及說什麽,躺在床上的甘博突然聲音微弱地開了口,“璐璐,你流產了嗎?是怎麽回事?”
  甘璐嚇了一跳,慌忙走到床頭,勉強笑道:“我沒事啦,爸爸。”
  “什麽時候流產的?是不是因為我的病你累到了才會流產?”甘博看上去情緒十分激動,竟然掙紮著要坐起來。
  尚修文一步跨過去按住了他,“爸爸,別激動,璐璐沒事,您別胡亂想。”
  吳麗君沉聲說:“注意讓他不要壓到引流管。,
  然而甘博似乎出現了暴躁情緒,隻管盯著女兒,“璐璐,你告訴我,你到底怎麽了?”
  甘璐眼圈紅了,強忍著眼淚說:“爸爸,你好好躺著別動,小心傷口,我真的沒事啊。”
  甘博完全沒理會她的話,隻顧掙紮著。尚修文怕他更加用力,也不敢按得太緊。甘璐眼看著他腹部的引流管一下脫落開,帶著血的引流液流淌出來,嚇得大叫起來。吳麗君敏捷地走過來,推開她,按了床頭的呼叫按鈕,同時穩住輸液架。
  一會兒功夫,值班醫生和護士匆匆走進來,馬上請家屬退出去。再過了一會兒,邱明德教授也過來了。
  甘璐緊張地盯著病房的門,吳麗君皺眉說:“引流管脫落並不難處理,隻要沒有腹腔大範圍出血就不要緊。”
  尚修文頭一次對他母親的專業與冷靜程度以及對他人情緒的漠視無可奈何了,沉聲道:“媽,您先回去吧。”
  沒等吳麗君說什麽,甘璐先重重甩開了尚修文的手,“你們都請回吧。”
  吳麗君倒有點兒詫異,“你這是什麽態度?”
  甘璐氣得身體止不住有些顫抖。她努力控製自己的情緒,“對不起,媽媽,我爸爸這次住院開刀,我要謝謝您的關照。可是您有什麽必要在病房裏說那些話刺激他?”
  “我怎麽知道你沒告訴他流產的事?肝硬化病人本來就很容易出現暴躁、多疑情緒,尤其你父親是酒精中毒引起的肝硬化,麻藥效力過後會出現躁狂反應是很正常的……”
  “媽——”尚修文打斷吳麗君的話,“別說了。”
  這時邱教授走了出來,對吳麗君說:“吳廳長,引流管重新插上去了,看引流液的顏色,目前應該沒有腹腔大範圍出血。我們給病人用了少許鎮靜劑,他已經安靜下來了。本來這個手術一級護理夠了,不過看病人現在的情況,我覺得把他轉移進監護室,進行幾天二十四小時的特別專護比較好。”
  吳麗君點點頭,“可以。”
  護士隨即推來推車將甘博進行了轉移。甘璐一片茫然地看著這個忙碌的過程,不禁情急,“邱教授,我不能進去陪護嗎?”
  邱教授安慰她,“你別擔心,監護室裏安排了有經驗的護士做不間斷的護理,能更細致地觀察病人的情況,采取有針對性的措施。你如果不放心,晚上可以留在病房,有情況會隨時讓你知道。”
  甘璐隻得點頭說:“謝謝。”
  “李書記,你們也應該注意?∪酥瘟乒?討械男睦砘だ恚?皇鞘跚案嬤?⑻敢幌祿熬屯炅恕!蔽飫鼉???囟運婧蟾俠吹囊皆豪釷榧撬怠?
  李書記笑道:“吳廳長,我會跟專家商量一下,看能不能安排專業的心理疏導,以利於病人康複和下一步治療。”
  吳麗君走後,尚修文看著臉色蒼白的甘璐,再次握起了她的手,“你進去休息一會兒吧。”
  這次甘璐沒有抗拒,隨他走進病房,躺到陪護床上。尚修文在床邊坐下,“我代我媽媽道歉,她是無心的。”
  “請你也代我向媽媽道歉,我剛才態度……有些過分了。”
  他們同時意識到,早上他們才剛剛承諾過,再也不要相互道歉。然而,他們現在看向彼此,眼神中充滿了痛苦和無奈。
  甘璐移開視線,看著天花板,聲音低低地說:“修文,不管你和媽媽是怎麽想的,有一點我必須說清楚——我從來不認為,我作為你妻子存在的意義就是給你生一個健康的孩子。”
  “我從來沒那樣想過。有一句話我必須再說一次:我想和你生活下去,才想要一個屬於我們的孩子。”尚修文的聲音沙啞而低沉。
  然而那個孩子已經沒有了,成了實驗室裏供化驗檢查用的一組胚胎組織,靜靜待在試管中供人分析。
  想到吳麗君說的話,甘璐隻得合上眼睛,不讓眼淚再度湧出來。
  甘博在監護病房度過了三天。甘璐獲準進去探視時發現,所謂特級專護,真不是說說而已。醫生巡查次數多不必說,護士兩小時輪班守護,定時給甘博測量體溫、脈搏、呼吸、血壓,密切觀察記錄引流管,評估他的皮膚、腹圍、腹脹、神誌等各方麵變化,幫助他翻身、按摩、保持身體與口腔衛生等等,是家屬再怎麽細心也沒法做到的。
  而且醫院專門派了一位心理醫生過來,每天與甘博有一定時間的對話輔導,他的情緒日漸平穩下來,雖然看到甘璐仍不免長籲短歎地自責,但畢竟再沒有暴躁激動。
  他總算平安度過了特別監護期,重新轉回病房,接受一級護理。甘璐才鬆了一口氣,可是王阿姨突然感冒了。開始她還強撐著,醫生發現後,馬上勸她回去休息,“脾髒切除後,病人會有術後反應熱,免疫功能下降,絕對不能受感染。”
  最近一段時間,甘璐調的課太多,已經沒法再請假了。她接到電話後,利用中午午休,匆匆趕到醫院請了一位護工護理甘博,再匆匆返回學校上課,可畢竟還是不放心。她清楚地知道,甘博對王阿姨過分地要求嚴苛,對陌生人卻一向過分謙恭有禮,有合理的要求也不肯隨便提。她挨到下班,連忙開車去醫院。走到病房前,卻聽到尚修文的聲音傳了出來。
  “……我喜歡吃璐璐做的什錦砂鍋。”
  甘博談到女兒就驕傲,“她做菜是無師自通,完全沒人教過她。我最喜歡吃她做的的番茄牛腩煲,好久沒吃到了。”
  尚修文和她一起在醫院守護了一天一夜,前天去了J市,今天回來前並沒給她打電話。她有點兒意外,可多少鬆了口氣,又不禁有點兒怔忡。
  她學會做菜是迫不得已,會的隻是基本菜式,既沒有鑽研的興趣,也沒有多大的烹飪熱情。婚後除了每天做早點交差外,並沒去搶鍾點工的工作,主動做飯炫藝。隻有回爸爸家,而王阿姨又不在時,她才會下廚。
  尚修文提到的什錦砂鍋她當然有印象,因為那差不多是她專門給他做的唯一一次飯,而且那天也是他們進入一段若即若離的戀愛的開始。
  一轉眼,他們結婚都兩年多了。一度她以為他們已經找到正確的相處之道,可是現在,他們的關係似乎又回到了認識的起點,甚至隔得更遠。如果說戀愛時有一點兒不確定,也許能增加甜蜜感,那麽到了婚後,卻隻會磨蝕彼此的信任。想到這裏,她不免難過,強打精神走進去,笑道:“想吃番茄牛腩煲很簡單啊,隻要醫生說能吃了,我就給你做。”
  “璐璐,你怎麽又跑過來了?你現在要好好休息,趕緊把身體調理好。”他看尚修文與甘璐神情都有些黯然,不禁急了,“你們還年輕,以後有的是機會。那天你婆婆不是也說了嗎,肯定會有一個健康的孩子的。我以後一定不會再拖累你們了。”
  “爸,好端端的,你又說這個幹什麽?”甘璐隻得承認自己到底偏心父親,同樣的話被婆婆講出來,她會憤怒,可是麵對父親,她隻有哀傷和無奈。
  “要不是為我住院忙前忙後,你肯定不會流產。”甘博自怨自艾著,“修文,我實在是對不起你們。”
  “爸爸,您別這麽說。這隻是意外,以後我會照顧好璐璐,您放心。”
  尚修文的聲音保持著平穩,然而甘璐能瞥見他眼底的痛楚。她連忙轉移話題,“今天晚餐訂了沒有?”
  遵照醫生的建議,甘博恢複進食後,吃的是醫院配製的適合術後病人的營養餐,按他的說法,絕對說不上好吃。他今天倒是沒抱怨飯菜,“訂了,小李去拿了。我叫他順便把明天的早中晚三餐全訂了,你不用惦記著。”
  說話之間,護工小李將營養餐打了回來。甘博便讓他們兩個回去,“修文下午才回,就來看我,明天又要出差,一定也很累了。有小李在這邊,你們兩個不用在這兒陪我。趕緊回去吃飯休息。”
  小李是個看著很憨厚的農村小夥子,甘璐再叮囑他幾句,正要和尚修文一起出來,無意間卻看見靠窗的位置放了一個色彩繽紛的果籃和一些西洋參之類的補品,“咦,爸,這是誰送來的?”
  “看我這記性,差點兒忘了跟你說。今天好多人來看我,先是佳西過來了,拎了一大堆東西,坐了好一會兒才走。”
  “還有誰?”
  “那個果籃是你另一個朋友拿來的,佳西走了沒多久她就來了。”
  “朋友?”父親住院的事,甘璐對誰也沒說,隻是早上錢佳西約她吃飯談心,她實在沒空,才告訴她的。“有沒說姓什麽,長什麽樣子?”
  甘博皺眉想想,不得要領,“小李,她說她姓什麽來著?”
  小李笑眯眯地說:“姓賀,個子高高的,長得很漂亮。”
  “對對對,是賀小姐,到底年輕人記性好。她說她是你的朋友,聽說我住院了,特意來看我,還問你現在身體好點兒沒有。”
  甘璐驚愕地看向尚修文。尚修文沉著臉,沒有一點兒表情。她本來想問一下爸爸都跟對方說什麽了,可是再一想,以甘博的個性,哪裏擋得住人家表麵的同情和關心,大概該說的不該說的全說了,索性抿緊了嘴唇不問了。
  甘博繼續說:“璐璐,你記得給人家打個電話道謝啊。”
  甘璐隻得勉強答應一聲:“我知道。”
  “你那個同學聶謙,剛才又過來看了我。這次已經很麻煩他了,修文一再跟他道了謝,你也記得給他打個電話。”
  甘璐點點頭,“好的。”
  兩個人出了病房,一起走出住院樓。
  “璐璐,我不知道她來過。”
  “當然,她不會特意通知你,她要來探視你嶽父。”甘璐漠然地說。
  尚修文清楚地知道,賀靜宜的行為已經觸怒了她。然而他既沒立場代賀靜宜道歉,更自知此時說什麽也無法開解妻子,隻能說些其他的事。
  “眼下三嫂提出了離婚,並申請凍結吳畏名下的旭昇股份,他已經不可能跟億鑫做交易。”
  “你是在讓我放心,你不會有跟賀靜宜坐到一起開會甚至共事的可能性嗎?。甘璐直視著前方,神情冷淡“修文,你把我想象得太狹隘多疑了。在聽了你們那樣的經曆後,我就根本沒有往你們還會舊情複燃上想,更不要說億鑫對旭昇一直有圖謀了。就算賀小姐有一個鐵打的神經,向往跟你~起開會,你大概也不會有這般好的興致奉陪。”
  尚修文隻得苦笑一下,“你看問題一向清楚。我隻是想讓你知道,在J市我已經拒絕了與賀靜宜的單獨見麵,她到這裏來的目的無非是想激怒你,你沒必要滿足她。”
  甘璐並不說話,一直走到了沒什麽人的停車場,這才拿出手機,想翻找出賀靜宜的號碼,但她們隻通過一次話,她並沒留存那個號碼。尚修文知道她想幹什麽,說:“我來打給她,我會讓她別再來騷擾爸爸。”
  甘璐冷笑一聲,“我親自道謝好了,畢竟她來看的是我的父親。”
  尚修文默然,拿出自己的手機,撥了一個號碼遞給她。
  “修文,你好。”賀靜宜的聲音傳了出來。
  “不好意思,賀小姐,是我。”
  賀靜宜怔了一下,“哦哦,真是個意外——尚太太,你好。”
  “意外嗎?我認為你下午做過不速之客以後,應該在等我打電話嘛。”
  “說得沒錯,我們約個地方見麵吧。”
  甘璐幹脆利落地說:“沒那個必要。我要說的話很簡單:我們從來不是朋友,請你以後不要頂著這個名義去打擾我父親。”
  賀靜宜嗬嗬笑了,“禮貌啊禮貌,尚太太,注意你的禮貌。令尊可是非常客氣有禮,非常坦誠的。”
  甘璐冷冷地說:“如果你的行為光明磊落,我就算討厭你,自然也會顧全禮貌。不過我何必對一個形跡可疑、居心叵測的陌生人客氣呢?”
  “那麽你認為我的居心是什麽呢?”
  “還想讓我猜謎嗎?對不起,賀小姐,我沒那麽殘忍,基本上你現在既不神秘,也沒有任何懸疑性可言了,我犯不著去剖析你那點兒可憐的居心。”
  賀靜宜被這句話激怒了,“你居然還能擺出一個勝利者的姿態,尚太太,我倒不能不佩服你了。你一定有很強的自欺欺人能力吧。”
  甘璐微微一笑,“不,我可能有很多缺點,可是我敢說,我從來不自欺欺人。”
  “那麽好吧,既然你這麽勇於麵對事實,我們不妨來分析一下:你嫁了一個有著你根本不了解的過去的男人,你們的婚姻出現了你想象不到的問題,你們的孩子偏偏又沒有保住……”
  “住嘴,你根本不配提我的孩子!”甘璐麵孔刷地變白,厲聲打斷她。尚修文一樣麵色大變,擔心地看著她,“璐璐,我來跟她說……”
  甘璐並不理會他,隻緊緊握著手機。
  “修文在旁邊嗎?你不該當著他的麵給我打這個電話。你以為這樣能證明你的重要性瑪?太愚蠢了。你的孩子沒你想象的那麽珍貴、那麽獨一無二,尚太太。有一個消息你聽了別吃驚,我也曾經為修文懷過孕,如果不是某些無法挽回的事情,我才是修文孩子的母親。他現在一定很難過,我為他遺憾,他不應該再經曆一次這種痛苦。”
  “很遺憾,你的消息沒你想象的那麽有震撼性。對舊情人如此體貼周到,真令人感動。不過懷舊的部分,你恐怕找錯傾訴對象了。”甘璐恢複鎮定,冷冷地說,“別盡顧著關注羅列別人的生活,賀小姐,從一開始我就對你這個勁頭感到詫異。我忽然發現,我如果不殘忍一點兒,你倒是會沒完沒了很不甘心了。行,我來講一下我理解的你吧。”
  “我洗耳恭聽。”
  “你跟修文有過很美好很深刻的回憶,甚至還有一個沒能生下來的孩子。”
  “璐璐——”
  尚修文沉聲叫她的名字,手緊?粑兆∷?募繽罰?蟮盟?瑉未σ??魍矗?歡??醋潘??抗飫淠??廖拮急鋼卸係緇暗囊饉跡?絛?黴?鹿?臁⒚揮腥魏胃星檣?實撓鍥?擔骸按蟾拋閱且院螅?倜揮辛硪桓瞿腥四茄???悖?蛘咚擔?閽倜荒茄???硪桓瞿腥恕!?
  “很有趣的推理。”
  “哪怕明明知道跟他沒有重新開始的可能了,你也忍受不了他有了婚姻、有了一個正常的家庭,甚至可能再有一個孩子,徹底過著和你毫不相幹的生活。我說的大致沒錯吧?”
  賀靜宜沉默一下,重新開了口,聲音沙啞而憤怒,“你憑什麽這樣妄自揣測我?”
  “因為你先妄自揣測別人了,賀小姐,恐怕就得接受別人同樣的對待。而且我根本無須揣測,你的行為已經把你的心理表現得明明白白。”
  賀靜宜突然放聲大笑,“有一點你倒是說得沒錯,我和修文曾經很相愛,我不可能像愛他那樣去愛另一個男人;同樣地,他也再不可能像愛我那樣去愛另一個女人了。你也許嫁給了他,而且隻要你足夠容忍,你還能一直跟他生活下去。可是他的激情、他年輕時候的愛,永遠是屬於我的,你沒機會體會到了。”
  甘璐仍然保持著冷靜,略帶嘲諷地說:“這麽激情似火、燃燒經年的感情,真是讓人仰慕驚歎。可是你不覺得動輒拿出來炫耀,未免有損你這份感情的神聖程度嗎?還是好好保留獨自憑吊吧,不用再跟我分享了。”
  賀尊宜反唇相譏,_“那麽你也不用對我炫耀你們所謂正常的家庭。你得到的,不過是—個向生活妥協的男人。他到了該結婚的時候娶了你,到了該要孩子的時候和你生孩子。你覺得這種按部就班的生活值得我羨慕嗎?”
  “說得也是。可是你何必對你不屑一顧的生活如此關注呢?而且迫不及持想看到這個生活繼續不下去?”
  這個問題似乎終於難到賀靜宜了。她沉默一下,突然幽幽地說:“是的,我放不下修文。”
  這個坦白甘璐並不意外,但卻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再怎麽憤怒,她對別人深沉的感情總不免有幾分敬畏之心。
  然而賀靜宜馬上冷笑一聲,接著說:“看到一個曾經神采飛揚的男人變得如此安於一份平庸的生活,我當然沒法忍受。”
  甘璐同樣冷笑了,“你想從這種平庸生活裏拯救修文嗎?真是偉大的情懷,我不理解,不過我沒有意見……”
  “璐璐!”尚修文再次打斷她,放在她肩頭的手收攏,將她抱人懷中,緊盯著她的眼睛,聲音低沉卻清晰地說,“你根本不用浪費時間跟不相幹的人討論我們的生活。”
  甘璐看他一眼,冷冷移開視線,繼續對著手機說:“如果他也想被你拯救,我更不會擋在你們前麵。可是想必剛才他說什麽你也聽到了吧,賀小姐?也許你沒想到,他居然會覺得平庸的生活似乎也有平庸的可貴之處.既不急於逃離,也不想跟不相幹的人分享。”
  賀靜宜的聲音森然,“你相信你願意相信的好了,尚太太。”
  “我們之間,隻有一個人是在一相情願相信她願意相信的,那個人肯定不是我。坦白講,我認為你目前的心理來得有點兒變態,如果去看看心理醫生矯正一下,對你會比較好,不過這跟我不相幹。總之,你愛怎麽樣跟他沒完沒了,隨便你了。我隻再說一次,別再來糾纏我,更別來打擾我父親。”
  甘璐將微微發燙的手機交還給尚修文,掙脫他的手,轉身向停在一邊的寶來走去。尚修文一把拉住了她,“你已經對她的行為和目的看得很清楚了,何必還要這麽憤怒?”
  “我看得清的不止是她的行為和目的,修文。有很多事,我發現我都不得不看清了。不過看得清是一回事,想得穿、放得下恐怕就是另一回事了。”
  她試圖掙脫他的手,然而他反而將她拉回懷中圈得更緊,“我知道她跟你說了什麽,璐璐。我不否認,我愛過她,可那是過去的事了。”
  甘璐掙紮一下,沒法脫身,在他懷裏安靜下來,定定看著他,“修文,現在還來講這些,我隻能認為你是在裝傻了。你真的認為我僅僅是在計較往事嗎?”
  尚修文一手摟住她,一手抬起,手指將她最近因為沒有時間修剪而長得接近遮住眼睛的劉海向後掠去,“我知道,你並不是計較。隻是我讓你失望了,不光有一個複雜的過去沒跟你交代清楚,更要命的是,還讓這個過去傷害到我們的現在。我知道我說什麽也不能讓你滿意。”
  甘璐沉默一會兒才開口,“看來你也並不是什麽都清楚。那麽,請你先去處理好你的過去,別讓她再來騷擾我,不然我們沒什麽好談的。”
  “我會去處理。可是越是這種時候,你越應該和我在一起,而不是擺出一個與你無關的神態在旁邊看著。”
  “你想要我怎麽做?在她麵前和你表現得恩愛嗎?不過,”甘璐牽起嘴角笑了,“什麽樣的恩愛敵得過她回憶裏與你的相處?那樣的激情讓她一直懷念到今天,就算我突然找到了演戲的天賦,能夠克服跟你的疏遠,去她麵前演真人秀,她大概都會品評說:修文以前抱我更用力一些。”說完這句話,她似乎也有些厭棄和受驚了,不知道是對著自己還是想象中的另一個人做出一個惡心欲吐的表情,“對不起,我可真不能配合你了。”
  “你這麽介意她說的那些話嗎?”
  “我沒你這麽淡定。是的,我很介意。”
  尚修文的手指在她發間僵住。停了好一會兒,他苦澀地說:“你現在能理解我為什麽一直避而不談那些往事吧??抑?潰?灰?凰擔?憔突嶂室晌業囊磺小!?
  甘璐驀地盯住他,“到了現在,你居然還覺得對我的隱瞞是一個善意、理智的舉動,甚至是為了我好嗎?”她無聲地笑了,“謝謝你對我智商的評價,真的很恰如其分。順便問你一句:你娶我.大概就是看中了我並沒有刨根問底的習慣這一點吧?”
  尚修文沒想到談話急轉直下到了這裏,“如果你認為我的表白是有意義的,我願意再說一次:我和你結婚,是因為我愛你。”
  “請問,你是跟從前愛賀靜宜一樣愛我嗎?”甘璐冷冷地問。
  “別拿我對你的愛去跟一段過去的感情做比較,那是不一樣的。”
  “當然,那是不一樣的。”甘璐重複著他的這句話,表情再度漠然,“至少在結束以後,我不大可能有一個激情似火的回憶。可是修文,你是不是覺得我該認命,安心領受你這個不一樣的愛?”
  “你一定要這樣曲解我的意思,我們還怎麽交流?”
  “你沒試過跟我坦誠以待,就不要再談什麽交流!恐怕我沒法回到從前那個茫然無知,等你來賞賜真相的狀態中去了。”
  “璐璐,從剛一認識你起,我就知道你的聰明與敏銳。就算我對你有所隱瞞,也隻是因為我認為那些事與我們的生活沒有什麽關係。如果我隻是把結婚當成人生一件必須完成的事,娶一個不麻煩的太太給我生孩子,那麽顯然,有很多人比你更合適。”
  “尚修文——”甘璐聲音沙啞地叫他的名字,停了一會兒,她輕聲說,“我們沒法溝通了,你和我說的始終不是同一件事。”
  “我們可以坐下來好好談,你想說的是什麽,我一定認真聽。”
  “沒必要了。就算是從前,你表現得懶散、沒事業心、冷淡,也一直是很有吸引力的男人,不然我不會在沒百分之百確定你愛我時,就答應和你結婚。以你現在公開的條件,更可以找到大把的女孩子爭相嫁給你、為你生孩子。我不會占據這個位置,耽擱你的家庭大計,我們……”
  尚修文的手驀地收緊,她重重撞到他胸前,身體突如其來地與他擠壓在了一起。這個力度強烈得她的呼吸都有些窘迫了。她被動地抬起頭,他的臉離她很近,昏暗的光線下,他的眼睛鋒利地盯著她,然後開了口,清晰地說:“璐璐,永遠不要跟我說那兩個字,我不同意。”他再逼近她一點兒,一字一句仿佛要直接烙在她的意識之中,“請你也稍微尊重一下我們的婚姻,別總做出一個你能輕易放棄一切的灑脫姿態來。”
  甘璐徒勞地用手抵住他的身體,試圖撐開一點兒距離,讓自己能正常呼吸,然而手按在他的胸前,根本無法推動他分毫。她隻覺得隔了薄薄一件襯衫,他胸口的位置跳動得猛烈強勁,與自己的脈搏同樣不規則。她因為呼吸急促而有些頭暈了,竟然沒法回應他的這個指責。
  當他終於放開她一些時,她深深呼吸著,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了。
  “我送你回家。”
  
  CHAPTER 21 別讓回憶成為秘密  
  江小琳不聲不響去領了結婚證。盡管既沒辦儀式,也沒休婚假,甚至沒大派喜糖廣而告之,但她結婚的消息仍然在學校不脛而走。
  甘璐下課回到辦公室時,正聽到同事們在議論著。
  “你怎麽知道的?”
  “她都搬出學校宿舍了。聽說對方是公務員,處級幹部,喪偶,帶著一個五歲多的小女兒。”
  “難怪不擺酒不派紅色炸彈。”人情往來當然是大家都情願被豁免掉的義務,可還是有人忍不住要八卦一下,“這要按過去的說法,是給人做填房啊。”
  “老腦筋。江老師家在農村,負擔重,這樣選擇才是明智。”
  “那倒也是,據說現在大把的青春少女都上趕著要找成熟有事業基礎的男人,別人有老婆都不在話下呢。江老師這種婚姻畢竟還是正常的,也不錯了。”
  甘璐當然並不參與這些議論。她現在的腦袋被自己的問題占據得滿滿的,並無閑心關注別人的命運,可她仍然是有些感歎的。
  在旁人看來,江小琳的婚姻是一個純粹功利的選擇,愛情在其中所占的成分幾乎是理所當然地被忽視了。她正經曆著婚姻裏前所未有的危機,不得不思忖,到底每個人想從婚姻裏得到的東西是什麽呢?
  她從來沒麵臨過江小琳式的艱難。答應尚修文求婚時,她還年輕,完全可以過另一種更自由自在的生活,至少那時尚修文擺在她麵前的條件,並不是誘惑她說“願意”兩個字的理由。她可以坦然說,她的選擇沒什麽功利色彩。
  然而經過兩年多算得上和諧的婚姻之後,她的生活卻突然變得一團糟了。她甚至隻差一點兒就對他脫口而出“離婚”兩個字。
  想到這,她便覺得頭疼。
  這段時間她忙得天昏地暗,除了上課就是往醫院跑,有限一點兒剩餘時間還得備課,並沒太多經曆去多想什麽。
  現在甘博的狀況穩定下來,王阿姨的感冒也好了,可以返回醫院繼續照料他,她總算緩了一口氣。不過這個放鬆也隻是體力上的而已,她的心情並沒有任何鬆鬆弛感。
  下班以後,甘璐仍然先開車去醫院,卻看到馮以安正坐在裏麵和父親談笑,不禁詫異,“以安,你怎麽有空過來?”
  “我昨天去J市開會,才聽修文說你父親住院了,當然要過來看看。”
  自那天在醫院停車場談得近乎於翻臉後,尚修文送她回家後,馬上離開了。這幾天他一直留在J市,甘璐反??
  “謝謝你,太費心了。”
  馮以安從口袋裏掏出一個信封給她,“我那套房子的門禁卡重新換過了,我跟物業打了招呼,你隻管放心住。”
  甘璐前天回家,趕上物業來通知,說要登記租住人員信息,並且要由業主本人攜房產證領取剛剛做了係統升級的門禁卡。她無可奈何,隻得打電話通知馮以安去辦理。
  她剛接過信封,甘博便一臉疑惑地問:“璐璐,你現在住在哪裏?”
  甘璐一時竟然不知道如何回答,隻聽馮以安笑道:“璐璐現在暫時借住在我的一處空房子。”她一眼橫過去,馮以安嚇了一跳,連忙補充道,“她是為了就近照顧您。”
  甘博將信將疑,“璐璐,用得著特意搬出來嗎?你婆婆家離這邊也不算遠啊。”
  “這裏更方便,隻是暫時的。”
  “修文跟你一起搬出來的嗎?”
  甘璐覺得承認和否認都同樣為難,馮以安給她解圍說:“修文這段時間在J市比較多。”
  “璐璐,”甘博緊盯著女兒,“沒出什麽事吧?”
  “當然沒事。”甘璐隻得說,“以安,你這麽忙,不耽誤你時間了。”
  馮以安連忙知趣地起身告辭,囑咐甘博安心休息。甘博一再道謝。
  甘璐苦笑,“沒事沒事,我爸有點兒愛瞎猜疑。”她已經止步準備回去了,卻見馮以安一副明明有話要說,卻不知從何說起的表情,不禁好笑又無可奈何,“以安,是不是突然找到女朋友,想要我騰房子給你結婚又不好開口?”
  馮以安哭笑不得,“璐璐,我是那種人嗎?不過,”他站住,認真看著甘璐,“我真不知道該不該借房子給你住,讓你跟尚修文這麽分居著。”
  “得了,你操心這個幹什麽?修文現在在那邊忙得不可開交,沒你的房子,我們一樣分居著。”
  “這次我過去,覺得他看上去跟以前大不一樣。”馮以安笑道,“你也知道,他以前總是有點兒懶洋洋的,對工作明明看得很清楚,就是不肯盡力去做,好像寧可點到即止,沒有圖謀發展的意思。現在可好,他每天跟上了發條一樣工作,差不多天天最晚一個離開辦公室,隻差幹脆在公司過夜。那邊的高管人員要想跟上他的節奏,就得老老實實自願加班。”
  甘璐的確沒想到尚修文在J市會突然成了工作狂,不禁一怔。
  “我昨天跟他談了一下,你猜他怎麽說。”
  “以安,你認識修文這麽久,還叫人猜他?說實話,他怎麽想,大概誰也猜不到。”
  “我猜不到是正常的,你應該知道。他說,他隻想快點兒把那邊的事情理順,好回來陪你。”馮以安瞪著她,不客氣地說,“璐璐,你要是還不感動,我可真要對女人的鐵石心腸絕望了。”
  尚修文天天都會打電話給甘璐,問問嶽父的病情,然後兩人泛泛地互相問候一下。他既不提工作上的事,也不談兩人之間的關係,她當然更不說什麽。現在聽馮以安轉述尚修文的話,她並無任何安慰,隻覺得夫妻之間相處成這樣需要別人傳話的狀態,簡直可悲。可是就算不感動,她心裏也有點兒說不清的複雜情緒,畢竟不能擺出一副完全漠然的姿態來。她遲疑一下,問馮以安:“旭昇現在情況怎麽樣了?”
  “被億鑫收購的風險應該算是暫時過去了,但冶煉廠的兼並一直懸而未決。 J市的常務副市長以前是修文媽媽的部下,市經委又持有旭昇的股份,不管是從人際關係還是從J市產業結構調整來講,本來旭昇兼並冶煉廠都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前幾年市裏甚至是求著吳董事長動這個手,他一直講條件沒答應,隻跟冶煉廠保持外協加工的關係。可是億鑫攜重金橫刺裏殺出來,他們來頭不小,一口氣買斷了J市幾個鐵礦的開采權,又擺出對冶煉廠誌在必得的姿態,甚至覬覦旭昇,儼然想投資形成完整的產業鏈。市裏乃至省裏都猶豫不決,還在研究從長遠看,支持哪一家更有必要。。
  “那……”她對企業運作沒有概念,隻得問與馮以安關係最直接的問題,“你這邊銷售恢複正常了嗎?”
  “唉,不要說我,現在整個旭昇的關鍵問題都在銷售上,可是要恢複正常談何容易易啊。”談起工作,馮以安便有一肚子話要說,也顧不得甘璐能不能理解了,“吳畏玩的這一手,可以說把我們以前打下的信譽基礎全給毀了,一切都得從頭做起。修文的二表姐夫老魏統管銷售,壓力更大。他私下跟我講,修文看著溫和,其實比他嶽父吳董事長要求嚴格得多,他隻好再把壓力分解給我們,讓我們無論如何都要想辦法打開局麵。再不扭轉銷售的頹勢,年底必然會出現虧損,股東信心受損,旭昇大概還是逃不掉被億鑫兼並的命運。”
  甘璐沉吟不語。馮以安也不想讓她擔心,連忙安慰她,“你別著急,我剛才說的隻是最壞的可能。現在修文調整產品路線的策略還是有效果的,旭昇產品結構不像從前那麽單一,對於特定市場的依賴程度會慢慢降低。”
  “以安,你一直代理旭異的產品,應該跟這邊的房地產公司有交情,如果重新登門說明情況……”甘璐自知不能理解他們做生意的套路,笑著搖搖頭,“總之,就是請他們重新從試用旭昇的產品入手,隻要有一家開始用,其他家都會跟進的吧?”
  “話是這麽說,不過生意場上光講交情沒有用。旭昇年前出的事影響太大,沒人肯承擔風險先下單,我最近接連去拜訪了省內幾家大地產商,全都跟我打哈哈,多半都是采購部門出來搪塞我,想見到老板都很困難。”
  “那怎麽辦?”
  “能怎麽辦,大家一起拚命唄。這次去開會,大家商議起來,兩省銷售麵臨的困難都差不多。隻好盡力而為,一邊繼續向大地產商公關,一邊開打價格戰,爭取從小的地產商入手,重新打通渠道。”
  “需要很長一段時間吧。”
  馮以安不勝頭疼地攤一下手,“沒辦法啊。建築市場的開發本來就不是短期能見效的事情。”
  “那可得辛苦你了。”
  馮以安哈哈大笑,“你總算進入角色了,這種慰勞下屬的口氣才像是董事長太太嘛。”
  甘璐不免尷尬,卻拿他沒辦法,“得,得,今天謝謝你來看我爸。你忙你的去吧。再見。”
  馮以安走後,甘璐回到病房,隻見甘博愁眉不展地坐在那裏,她笑道:“爸,想什麽昵?”
  “是不是因為這次流產,你婆婆或者修文對你有想法了?”
  甘璐知道甘博在某些方麵簡直敏感得可怕,趕忙寬慰他,“那是個意外,有什麽想法不想法的。”
  “修文已經過了三十歲,又是獨子,他家肯定盼著這孩子。都是為了照顧我,才害你流產。”甘博眼圈泛紅,聲音沙啞地說,“璐璐,我真是沒用啊,淨連累你。”
  “越說越離譜了,爸,這關你什麽事?我都說了,婆婆和修文都很體貼,沒有怪我,更沒有怪你。”
  “那你為什麽搬出來住?”甘博再次追問。
  “這裏離醫院更近一些嘛,隻是暫時的,剛才以安說的你也聽到了。”
  王阿姨送飯回來,也打著圓場,“你趕緊吃飯,別磨著璐璐了。修文對她好著呢,你又不是沒看到。她上班累了一天,也該早點兒回去休息。”
  甘博點頭,卻又囑咐道:“璐璐,你趕緊搬回去。你畢竟是人家的媳婦了,現在修文經常在外地工作,家裏隻有一個老人,你不能為了照顧我,連你的家都不管,那樣你婆婆會不高興的。”
  “難得你這次講話這麽通情達理。”王阿姨有些詫異地評論著。她不理會甘博瞪她,轉向甘璐說,“璐璐,你爸爸說得對,做人家媳婦的,再怎麽考慮娘家,也得有一個限度。”
  甘璐隻好答應下來,“好好好,我盡快搬回去就是了。”
  甘璐回到家,陸慧寧已經等在了樓下。這幾天她不顧甘璐的抗議,仍然隔一天會送名目繁多的滋補湯過來。
  甘璐隻得接受媽媽的好意,可是一邊喝湯,一邊還是心神不寧。
  “你爸爸好點兒沒有?”陸慧寧問她。
  “醫生說他的腹水有了改善,如果下周情況進一步好轉,就能出院,回家慢慢調養,以後定期複查。”
  “你隻管嚴厲一點兒,告訴他再不能喝酒了,不然下次神仙也救不了他。”
  甘璐苦笑一下,她當然已經很嚴肅地跟父親談了,也重新鄭重叮囑了王阿姨,可是她對甘博的自控能力並不信任,每每想到這個問題就不免頭疼。不過眼下她想的並不是這件事。
  陸慧寧打量她,皺眉說道:“你看看你這氣色,肯定是……身體還沒恢複,真得好好補一下了。而且你現在邋遢成什麽樣了,頭發半長不短,沒一點兒形狀,臉色這麽黯淡,也不化化妝。”
  甘璐現在的確沒什麽心情收拾自己,每天奔走在醫院與學校之間,不過保持清潔與整齊便算數。她對著美豔光鮮的媽媽訕笑道:“哪有當媽的這麽嫌棄女兒的?我犧牲自己襯托你的年輕美貌不好嗎?”
  “我嫌棄你不要緊,小心你老公也嫌棄你。”陸慧寧再次上下打量她,搖頭道,“喝完湯就跟我去把頭發修一修,實在看不下去了。”
  甘璐今天有求於媽媽,隻得老老實實點頭答應。
  兩人下樓,上了陸慧寧的車。陸慧寧開的是一輛中規中矩的深灰色皇冠,絲毫也不招搖。到了她常去的美容美發沙龍那裏,一進門就有接待小姐迎上來,相熟的發型師當然也馬上過來了,聽到陸慧寧帶來的是女兒,自然又是好一通恭維兩母女真似姐妹。
  甘璐聽著發型師與她媽媽就她的臉型、氣質、適合的發型展開討論,然後開始給她修頭發,突然發現這個妥協十分不明智。
  盡管這家店在本地出了名的價格昂貴,環境很好,顧客不多,可是有個揮舞著剪刀、不時想跟你說話的發型師在旁邊站著,她沒法跟媽媽說想說的事,隻得鬱悶地看著鏡子發呆。
  發型師征求著甘璐對劉海的意見,她正要說話,鏡中一個身影卻突然撞入她眼內,她定睛一看,竟然是賀靜宜。
  賀靜宜穿著一件乳白色絲質襯衫,黑色長褲,手上搭了件風衣,頭發破天荒地沒有綰起,而是隨意披在肩頭,更增幾分嫵媚。她一邊講著電話,一邊走進來。甘璐背向大門而坐,她並沒看到,直接跟著一個接待小姐上了樓。陸慧寧也注意到了她,在鏡子裏看著女兒,眼神十分意味深長,甘璐隻得垂下眼簾不理會。
  好不容易挨到頭發剪完,甘璐堅決謝絕陸慧寧讓她上樓再去做一個全身護理的提議。兩人走出來上車,陸慧寧發動車子,閑閑地說:“賀靜宜經常來這兒做護理,我至少碰到她兩次了。你怕她幹什麽?”
  甘璐沒好氣地說:“我用得著怕嗎?”
  “她最多發發花癡,沒法糾纏你家修文的。她是她家老板的情人,那個人可不好惹。”
  這個八卦真正讓甘璐吃驚了。她懷疑地瞟一眼媽媽,“又是在哪兒聽來的小道消息?”
  “你秦叔叔告訴我的。”陸慧寧氣定神閑,“我那天從你家回去就追問他了。他起先還不肯說,不過架不住我反複問。他跟億鑫的老板陳華很早就認識,這個賀靜宜至少跟了他四五年了。”
  甘璐沒法告訴媽媽,其實嚴格來講,賀靜宜並不算是他們夫妻之間的問題所在。她也並不關心這條消息的真偽,隻“嗯”了一聲。
  “其實萬豐不說,我也能猜出個七七八八來。不是我以貌取人,對漂亮姑娘有偏見,開著瑪莎拉蒂、行事這麽招搖的女人,哪是一個老老實實憑本事做起來的女高層那麽簡單。”
  甘璐禁不住好笑,知道在一直是美女的媽媽看來,賀靜宜的姿色固然沒什麽大不了的,而憑姿色上位,就更不稀奇了。她懶洋洋地說:“別管人家的閑事了。人生得意須盡歡,有心情炫耀的時候炫耀一下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年輕的時候不肯錦衣夜行我當然能理解。所以萬豐說修文懂得韜光養晦,也算難得了。”
  甘璐好不鬱悶,不肯接這個話題。
  “不過你們兩夫妻這樣分居兩地也不是長久之計……”
  “媽,我跟你說件事。”
  “說呀。”
  “我想找秦叔叔幫一個忙,不知道會不會讓他為難。”
  陸慧寧疑惑地看著她,“至於這麽吞吞吐吐的嗎?是錢的事嗎?數目不大的話,我可以直接給你的。”
  “不是。不過,和生意有關。”
  “你能懂什麽生意,是為修文的事吧?”
  甘璐並不否認。
  “你先跟我講清楚,你們現在關係到底怎麽樣了?如果他有需要,完全可以讓他直接來找你秦叔叔嘛。”
  “我都覺得不好開口,他當然更不方便直接來找秦叔叔了。”
  陸慧寧老大的不以為然,“難道他的自尊心比你來得寶貴不成?”
  “話不是這樣說呀,我也不是要求秦叔叔怎麽樣,隻是想先來聽聽他的意見。”
  “我把他找過來,你當麵跟他講。你放心,他是生意人,沒你這麽多思前想後,如果覺得不可行,他會直接告訴你。我相信他理由肯定充分,到時候我們再想別的辦法好了。”
  甘璐承認媽媽說得有理。她倒並不怕被人拒絕,隻是這麽多年與秦萬豐保持著距離,現在突然來求他,別人怎麽想先不說,自己心理上確實有點兒放不下來。
  陸慧寧給秦萬豐打了電話,然後對甘璐說:“他現在濱江花園會所跟人談事情,我們過去吧。”
  到了會所,陸慧寧帶了甘璐直奔秦萬豐習慣喝茶的地方。敲門進去,甘璐吃了一驚,與秦萬豐相對而坐的竟然是聶謙。他看到她,卻絲毫沒顯露出意外的表情,隻微微對她點頭打招呼。
  秦萬豐笑著對妻子說:“你帶璐璐去隔壁坐坐,我跟聶總談點兒事情,就快談完了。”
  陸慧寧點頭答應,帶甘璐出去,指著另一間小包房,“你去那兒坐坐,我去叫廚房燉一盅宮燕上來。”
  甘璐皺眉抗議,“我不喜歡吃那個。”
  “你給我當藥吃掉。”
  陸慧寧根本不睬她,轉身走了。甘璐沒奈何,正要進去,迎麵卻碰上了秦妍芝。她看到甘璐,似乎一怔,“璐璐,稀客啊,今天來有什麽事?”
  甘璐好不煩惱,但還是實話實說,“我來找秦叔叔有點兒事。”
  “果然還是有主動來找我爸爸的一天,我還以為你會一直清高下去呢。”
  她這樣皮裏陽秋語帶譏刺,甘璐也無話可說,隻得聳聳肩,“我想我從沒標榜過自己清高。”
  “沒關係,你來找我爸爸我能理解,遲早的事嘛。”秦妍芝皮笑肉不笑地說,“不過他這會兒正跟我男朋友在談工作,不知道要談多久。”
  聽到聶謙已經升級成她男友了,甘璐確實有些意外,隻微微點頭,“我知道,我跟秦叔叔打了招呼,先在這邊等他一下。”
  秦妍芝目光尖利地看向她,正要說什麽,卻看到陸慧寧走了回來。她對這個繼母向來還是有幾分忌憚的,“失陪,阿姨,你陪你女兒坐坐吧。”
  陸慧寧一看女兒的神態,就知道秦妍芝必然說了些不中聽的話,“你別理她說什麽,她根本就是個被寵壞了的孩子。你秦叔叔很喜歡你的,一直跟我講,他女兒要有你一半獨立懂事就好了。”
  甘璐悶悶地說:“他女兒跟他講什麽都是天經地義,我哪能那麽厚臉皮。”
  “你跟我這當媽的開一次口,都是一副要掙紮不知道多長時間的的表情,為什麽不跟我講一講天經地義?”
  甘璐被逗樂了,“媽,我看你是生活得太悠閑了,倒巴不得我給你找點兒麻煩才開心。”
  陸慧寧歎氣,“我至於那麽沒事找事嗎?以前是我沒空操心你,後來你索性什麽事都不用我操心了。”
  “得了,我要真一直讓你操心,你大概也懶得理我了。看看爸爸就知道,你最恨人讓你為難讓你操心了。”
  陸慧寧怔住,不得不承認,女兒這話不無道理。她對甘博的惱怒很多正是來自於他讓她為難了——他除了沒用,其實是個好人。她既否認不了他的好,又忍受不了他的沒用,於是加倍毫不掩飾地厭棄他,其實是想說服自己,這個厭棄是有理由的。她一時無話可說了。
  服務生將燕窩送了上來,甘璐隻得吃著,好在味道清甜,並不怪異,可是她心裏有事,到底有些食不知味。
  陸慧寧看著低頭小口小口吃著燕窩的女兒。甘璐的頭發剛剛經過打理,柔順有型地披垂下來,掩映著清瘦而姣好的輪廓。不管有多少人誇讚她容顏永駐,眼前這個沉靜的女兒也提醒著她,歲月流逝起來,對任何人都是一樣公平的。
  她再歎一口氣,“好吧,我是個自私的女人,確實忍受不了麻煩。你要跟芝芝那丫頭一樣,估計我一早就跟你鬧得水火不容了。”
  “她怎麽了?”
  陸慧寧撇嘴,“她能怎麽了,不過是變著法子吃喝玩樂,三天兩頭生出事來。看到剛才那位聶總沒有,他是你舊同學吧?芝芝好像很喜歡他,可是這聶總一看就不是任人擺布的男人啊。”
  甘璐笑道:“你可別去管人家的閑事。”
  “我當然不管。她有父有母的,哪兒輪得到我費事。”
  過了大概半小時,泰萬豐走了進來,“不好意思,讓你們久等了。璐璐,你父親好些沒有?”
  “他好多了,謝謝秦叔叔。”秦萬豐一向對甘璐親切,可越是如此,甘璐越覺得不大好開口。她躊躇一下,隻得硬著頭皮說:“秦叔叔,我有個事情想麻煩一下您。如果您覺得不方便,請一定直接跟我說,不用為難的。”
  秦萬豐微微一笑,“先別急著怕我為難,璐璐,你是想跟我說旭昇的事對嗎?”
  甘璐點點頭,“我記得您上次跟我說過,您的公司一直在用旭昇的產品,對它的評價也不錯。相信您也知道了,前段時間出現的那個質量問題其實與旭昇產品本身沒有什麽關係。”
  秦萬豐沉吟一下,“璐璐,我大致了解旭昇前一陣子發生的事情,本來隻要有關部門調查結束,旭昇辦好重新銷售的相關手續,拿得出質量檢測證書,我的公司繼續采購沒有問題。但眼下有個情況比較微妙複雜,我不清楚你能不能理解。”
  甘璐當然早有準備,苦笑一下,“我知道,您和億鑫的董事長有交情。現在億鑫正與旭昇爭奪一個冶煉廠,旭昇之前碰到的一係列問題,其實和億鑫有莫大的幹係。我現在來請您幫忙,確實會讓您為難。”
  陸慧寧不高興地插言道:“萬豐,璐璐是我女兒,修文是我女婿,難道關係的親密程度比不上你一年見一兩次麵的朋友嗎?”
  秦萬豐略微有些尷尬,“當然不是這樣的。億鑫與旭昇之間局勢不明朗,而且遠望也插手其中。說起來,我跟遠望的老板王豐一樣是熟人。我說的微妙,指的是王豐現在已經染指旭昇,陳華看樣子也有此意,可是修文的意向我還不清楚。璐璐,你今天來找我,修文知道嗎?”
  甘璐也覺得尷尬了,“他目前在J市那邊,我還沒跟他說。”
  “本來我們之間有這一層關係,修文如果想拓展銷售,來找我應該是最直接的事。但是他根本沒跟我聯絡,隻讓負責這邊銷售公司的小馮拜訪了我公司的采購副總,並沒有進一步動作。璐璐,我認為,你了解清楚他的下一步打算,再出手幫他比較合適。”
  甘璐卻沒辦法告訴別人,他們夫妻之間的關係已經到了一個甚至比旭昇局勢更複雜的地步,尚修文肯定也是不願意讓她有所誤會,才避開與秦萬豐直接接觸。“秦叔叔,馮以安剛剛從J市開會回來,他得到的指示是全力開拓本地市場。我對生意上的事情確實不了解,也不打算妄圖用這一知半解說服您,請您馬上表態,答應采購。我隻是想請您安排時間見一見以安,聽他講講旭昇目前的情況,看有沒有和旭昇繼續合作的可能性。”
  秦萬豐倒詫異了。他原本以為甘璐破天荒登門,必定會提出要求,希望以他在本地地產業的聲望和影響,公開支持旭昇產品,幫忙打開本地銷售的局麵——這個要求至少在現在會令他很為難。他不願意貿然直接介入到牽扯了朋友利益、又與自己沒有直接利害關係的生意中去。
  然而一方麵,他真心喜歡甘璐這個女孩子;另一方麵,他也不願意讓太太不高興。他預備答應先行小規模采購一部分旭昇產品,同時要求不事張揚,已經完全準備好了措辭。可是甘璐的要求竟然隻是請他與馮以安麵談——對著馮以安,他當然更好提要求一些。他不禁鬆了一口氣,馬上說:“這沒有問題,你讓小馮明天上午十點來公司找我。”
  陸慧寧在一旁簡直疑惑,“璐璐,就這一點兒小事,你弄得這麽鄭重。”
  甘璐笑而不答。她本來下的決心的確是豁出麵子請秦萬豐出手幫忙,但秦萬豐的一番話也提醒了她,有些忙是她能幫的,有些則要看尚修文自己的意向了。
  秦萬豐一家就住在濱江花園裏的一套頂層豪華單元,甘璐沒讓她媽媽送,告辭出來,馬上給馮以安打電話,讓他明天準時去秦萬豐辦公室。馮以安又驚又喜,“璐璐,你是怎麽認識秦總並約到他的?”
  “你別問那麽多了,我看他的意思,采購旭昇產品也不是不可能,隻是眼下他不願意張揚行事,剩下的全看你怎麽說服他。”
  馮以安連連稱是,“這個你放心,我有數的。哎,你可幫了我大忙,我改天請你吃飯。最近我忙得要命,也很久沒跟大家聚聚了,咱們把佳西也找來,一起吃飯唱歌……”
  “你先做好工作是正經,別的再說吧。”甘璐笑著打斷他,“對了,我幫你約秦總這件事,你不用跟修文說。好了好了,哪有這麽多為什麽。再見。”
  甘璐已經走了出來,手機響起,是聶謙打來的,“璐璐,我的車停在會所前麵路邊,你過來,我送你回去。”
  “謝謝你,不用了。”她一抬眼就能看到前麵不遠處停著聶謙的黑色奧迪,甚至能看到他正站在車邊抽煙,但她當然不想在這裏上他的車,給自己惹來不必要的麻煩,便伸手攔下一輛出租車,坐了上去,“我已經上了出租車,再見。”
  第二天,甘璐下班出來,接到馮以安的電話,“璐璐,你在哪兒?”
  “剛下班???急溉ヒ皆骸!?
  “你等著我,我馬上過來。”
  “哎,電話裏說不行嗎?”
  “等著我,十分鍾就到。”
  甘璐沒辦法,隻得將車駛出學校,停在路邊等他。果然不到十分鍾,馮以安便開著他的馬六過來了。他將車停在她車後,一邊“嗯嗯啊啊”地講著電話,一邊下車坐到她車上來。
  他一放下手機,甘璐便間:“什麽事啊,這麽急?”
  “璐璐,我上午跟秦總談得很順利,他已經讓旗下馬上開工的一個郊區樓盤跟我們簽訂供貨協議。”
  “這個不用特意來跟我匯報吧,以安?”甘璐笑道,“旭昇銷售歸魏總管,你直接跟他談就行了。”
  “我當然要來好好謝謝你才對。”
  “何必這麽客氣。沒別的事吧?我得去醫院,說好了今天跟邱教授碰麵談一下我爸出院的事。”
  馮以安卻偏不起身,笑容可掬地說:“急什麽,我話還沒說完呢。”他擺出推心置腹的姿態,“璐璐,你是不是礙於麵子,所以不想跟修文承認你關心他?”
  甘璐好不納悶。馮以安平時言行舉止非常講究氣質分寸,並不愛閑話家常,更別提八卦了,她有些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你一聽說旭昇目前麵臨的最大困難是銷售局麵難以打開,就馬上幫我找了秦總,這不是很能說明問題嗎?”
  “說明什麽,說明我很關心你嗎?”甘璐有些好笑,挖苦地說。
  馮以安一怔,“這說明你默默關心著修文嘛。修文要是知道了,該有多開心,幹嗎不讓我直接告訴他呢?”
  “以安,你也看到了,這次我爸爸住院,我婆婆不聲不響就幫忙找好了專家,不然以我爸的情況,不可能恢複得這麽好。我幫旭昇做一點兒小事有什麽可說的?接下來坯是靠你自己努力。好了好了,我要走了……”她見馮以安驀地露出一臉尷尬的表情,“又怎麽了?”
  馮以安按了一下手裏的手機,苦笑了,“璐璐,我大概給你惹麻煩了。剛才我的手機一直保持著和修文的通話。”
  甘璐有點兒糊塗地看著他,“你在搞什麽鬼啊?”
  “我跟萬豐簽了合同以後,就跟老魏匯報了,他很高興。不過,馮以安遲疑一下,“下午修文打電話過來,跟我發了好大的火。”
  甘璐有點兒無語,“我不是讓你別告訴他是我幫你約的秦總嗎?”
  “修文是多精細的人,你難道不知道嗎?我倒是不想供出你來,可是他哪是我能隨便糊弄過去的?三兩下就問得我無話可說,而且馬上質問我為什麽要讓你去找秦總。說實話,我還是頭一次聽到他這麽嚴厲的語氣。”
  甘璐很意外。在她印象中尚修文從來很能控製情緒,再大的怒意也不會輕易溢於言表,“你可以直說嘛,又不是你讓我去找秦總的。或者告訴我,我給他打電話說清楚就是了。何必弄個保持通話這麽複雜曲折的解釋方式?”
  要不是車內空間狹小,馮以安已經恨不能頓足了,“璐璐,你平時聰明精細,怎麽看不出我的用意?我根本不怪修文對我發火,我想他是太緊張你了,生怕你誤會他,在你們關係緊張的時候,還來利用你做生意。”
  “你別亂猜了,他哪屑於利用我,我又怎麽可能這麽誤會他?”
  “我下車前剛給修文撥通電話,本來指望我來誘導你,你直接說你關心你老公不就完了嗎?他聽了也不至於再擔心了,多皆大歡喜!”
  “你的思維……太複雜了。”甘璐一向認為馮以安想法未免太多,現在聽了他這個戲劇化色彩頗濃的安排,更斷定了這一點。她簡直啼笑皆非,可實在笑不出來,隻能長歎一聲。
  “對不起,璐璐,我本來是想盡力促成你們和好。”
  “以安,謝謝你,可是我跟修文之間的問題不是在一個電話裏講兩句話就能解決的,而且兩夫妻弄到要借助第三人這樣費盡心力地幫我們溝通,”她苦笑搖搖頭,“也實在很可悲了。我先走了。”
  甘璐趕去醫院,與邱教授碰麵,邱教授告訴她,以後甘博須注意養生,不出意外的話,應該可以恢複基本正常的生活,但必須定期檢查肝功能,監測各類指標,防止腹水再度產生、肝部硬化程度加深甚至病變。她大大鬆了一口氣,謝過邱教授後到了父親病房,說起後天周末就能出院,甘博和王阿姨都十分開心。
  王阿姨說:“剛才修文也打來電話,說他到時候會來接你爸爸出院。”
  “這次生病可真是……”甘博沒開心一會兒,又開始長籲短歎起來,“璐璐,我真是對不起你。”
  不等甘璐說完,王阿姨先橫他一眼,“你少說點兒惹璐璐難受的話好不好?以後別再喝酒把肝弄壞了,讓你女兒操心受罪,你就對得起她了。”
  甘博一向對工人出身、沒什麽文化的王阿姨有些居高臨下,此時被她突然一堵,頓時語塞。甘璐也覺得這次生病後,甘博在王阿姨麵前沒以前那麽蠻不講理了。她倒是樂於看到這個變化,笑道:“好了好了,重點是真不能再喝酒了,不然我就得隨時做好給你做肝移植的準備。爸,你也不想這樣對不對?”
  甘博恨不能賭咒發誓,“你讓你王阿姨作證,我以後絕對再也不沾一滴酒了,連米酒都不沾。”
  回家後,甘璐隨便做了簡單的晚餐吃了,坐到書房,先攤開教案準備明天要上的課。最近同事都很體諒她,她帶的三個班的班主任都一再跟她講,讓她照顧好父親,同時也要注意身體,但她一向對自己有基本的要求,並不肯馬虎地打發工作,敷衍學生,而且教改計劃要求教師?轄壞難?諑畚囊燦幸歡ǖ鈉諳蕖K?竿昕魏螅?塗?吮始潛鏡縋圓樽柿獻攀腫鱟急浮?
  正忙碌間,她手機響起,拿起來一看,是聶謙打來的,“我在你住的地方樓下,想和你見見麵。”
  她一怔,“我現在沒住那邊。”
  “我就在你現在住處的樓下。”停了一會兒,聶謙補充道,“昨天我一直開車跟在你出租車後麵,才知道你搬出來住了。”
  甘璐有些驚訝,“有什麽事嗎?”
  “當然是有事,我在湖邊典藏咖啡館等你。”
  她隻得說:“好,我馬上下來。”
  馮以安的住處在市中心湖邊。這一帶豪宅、高級公寓林立,典藏咖啡館位於這一片住宅區的入口處,生意一向很好。甘璐走進咖啡館,一眼看到聶謙坐在臨窗的位置。她走過去坐下,隻叫了一杯礦泉水。
  “聶謙,找我有什麽事嗎?”
  聶謙抬手將大半截香煙摁滅在煙灰缸裏,看著她無精打采的神態,不易察覺的皺起眉頭,“你的身體……現在怎麽樣了?”
  甘璐怔住,隨即苦笑了,“我沒事啊。”
  “那天居然還跟我一起喝白酒,你瘋了嗎你?”聶謙沉著臉看著她。
  甘璐好不尷尬。她當然不習慣和一個男人討論自己的身體狀況,更何況他是前任男友。“你怎麽知道的?”
  “我碰到王阿姨,聽她說的。她很心疼你,說她感冒了,隻能回家休息,你在這種情況下還得去看護你爸爸。還好,我去了醫院,坐了一會兒,總算看到你那位神秘的先生出現在那兒盡半子之責了。”
  甘璐這幾天心情紊亂,沒顧得上按父親的囑咐打電話給聶謙,不免有些不好意思,“我還沒謝謝你特意又去看我爸。”
  “別客氣。不過我去的時候,正看到賀靜宜從裏麵走出來,這是怎麽回事?現在流行前男友、前女友不適時出現嗎?”
  他這樣帶著點兒自嘲說來,甘璐隻得繼續苦笑,“她向來神出鬼沒,我搞不懂她的用意。”
  “我剛陪老沈與億鑫的陳董事長一起吃完飯,酒席上聽到一點兒閑談,似乎億鑫正圖謀收購旭昇,這個你總該知道吧?”
  “我知道,可是並不關心。”
  聶謙似笑非笑地看著她,“璐璐,你要真不關心,昨天會去找秦總嗎?我猜你隻是為旭昇的事來找他。”
  被聶謙一語道破,甘璐倒沒什麽尷尬,隻一笑,“什麽事也瞞不過你。不過,我真不關心億鑫會不會兼並旭昇,那不是我操心得了的事情。”
  “秦總現在應該不方便公然出麵支持旭昇,但開始小規模采購一點兒旭昇產品。這個麵子他是能夠給你的,剩下的事,就看事態的發展和旭昇的戰略了。”
  “我也不奢望我能出來力挽狂瀾,大家各盡人事好了。”甘璐淡漠地說,“最後結果怎麽樣,其實跟我沒太大關係。”
  聶謙知道甘璐一向不是大驚小怪、情緒起伏不定的性格,然而他從來沒看到她如此意態消沉,幾乎帶著聽天由命的味道,不禁心底一沉,“你和你先生到底怎麽了?你怎麽搬來了這邊,你們分居了嗎?”
  甘璐煩惱地看著他,“聶謙,我知道你是關心我,不過這是我的私事,我不想和別人討論。”
  “我沒刺探人隱私的嗜好,但是你這個事事放在心底的習慣並不好。你有什麽打算?”
  “沒打算。我現在隻希望爸爸的身體快點兒好起來,其他的事,我懶得去多想。”
  “璐璐,你的生活中不是隻有照顧你爸爸這一件事。好多事,不是你懶得想就能混過去的。”
  “好了,別來教訓我,不用你提醒我也知道自己失敗得很徹底了。”
  “璐璐——”
  “聶謙,我知道,你是為我好。”甘璐搖搖頭,“可是我真不想談這事。對了,你現在怎麽樣,在信和做得還順利嗎?”
  “這是真關心我,還是隻想轉移話題?”
  甘璐無可奈何地說:“你偶爾也裝一下馬虎吧,謝謝。”
  聶謙笑了,“好吧,我權且當你是在關心我好了。我在信和推的幾個樓盤項目銷售都進行得不錯,老沈已經開始跟我胡亂許願,希望我接著跟他續約。”
  “續約?你不是才回來加入信和沒多久嗎?”
  “我跟他簽的是沒固定期限的協議,我從來沒打算長期跟他綁在一起。”
  甘璐有些意外,“你不看好他,何必放棄深圳鴻遠那邊的職位跑回來?你一向對自己有很長遠的規劃,這樣的短期行為,不像你的作風啊。”
  “我離開鴻遠,當然不是為了信和。我本來的想法是回家休息一段時間而已。老沈特意去深圳找到了我,了解他公司的情況和麵臨的問題後,我覺得並不難應付,而且也有機會讓我深入了解現在新興的民營小房地產企業的運作方式,於是答應跟他合作一段時間。”
  甘璐仍然意外,卻欲言又止。聶謙笑道:“問吧,問吧,問什麽都可以,難得你對我有了一點兒好奇。”
  “不是好奇,聶謙。你不像是那種會放下發展得正好的事業,停下來休息的人,你……沒出什麽事吧?”
  聶謙能體會出她話中的關切之意,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我從讀書的時候就在鴻遠集團分公司裏兼職,董事長苗總去視察時,一眼看中了我的營銷策劃與銷售業績。畢業後我直接去總公司發展,他給了我很大空間。我可以毫不謙虛地講,我付出的努力和做出的成績也沒辜負他的賞識。”
  甘璐不知道他怎麽會突然跟自己說這些,隻是靜靜聽著。
  “走得正順利的時候,我碰到了職業上的瓶頸。我負責的地區銷售業績在整個集團最突出,但苗總一直不肯給我一個全麵負責分公司的機會。去年七月,集團任命下來,擔任那個職務的人無論才幹還是業績都在我之下。我跟總公司提出辭職,苗總親自跟我談話,試圖拘留我。”
  聶謙停下來,拿出煙盒,抽出一支煙,已經拿出打火機了,卻又停住,將煙丟到了桌子上,“那次談話給我很大震動,讓我反思很久。”
  甘璐知道聶謙是那種很早確立目標的人,而且有自己一套思維方法、行事作風,根本不會輕易接受別人的意見和影響。能夠以一次談話引起他如此強烈的反應,實屬不易,想來那位苗總也非常人。
  聶謙看著不遠處的某個地方,陷入深思之中,停了一會兒,聲音平靜地說:“苗總說他一直很欣賞我,對我的工作能力沒有懷疑,但隻有一點,他認為既是我的優點,也是限製我發展的一個缺點,那就是我對事業太過專注,企圖心太強烈。”
  甘璐不免疑惑,“如果你不是對事業專注,渴望成功,怎麽可能取得工作成績,這有問題嗎?”
  “他認為我的性格會給我帶來職業生涯上的成功,但同時會讓我固執於一城一地的得失,沒法樹立大局觀,在這種情況下,讓我去負責一個地區所有項目的運作為時過早。”
  甘璐不大理解這樣玄奧的理論,遲疑一下,“似乎他的意思是,你還需要磨煉吧。”
  “算是吧。他的話對我觸動不小,我認真考慮後,仍然堅持辭職,希望換一個環境,能更清晰地想好以後要走的路。他同意了,同時跟我講,其實他從前跟我一樣執著,但慢慢體會到,過於執著就沒法享受到工作與生活的樂趣。他希望我不必等到像他那麽大年紀才認識到這一點。”
  “可是你聽了他一席話,不去更有發展前景的公司,反而來信和這樣一個企業,實在是很古怪的選擇啊。”
  聶謙笑了,“老沈托人聯絡到我時,我的確沒把他作為一個理想的選擇。不過聽到他那一口家鄉口音,我突然想到了你。”
  甘璐嚇了一跳,“這……這中間有什麽聯係?”
  “別害怕,我不是想把一個決定賴到你身上,”聶謙帶著明顯的調侃之意,“我隻是想到,如果當初我不是過度專注於我的目標,多考慮一下我們,我的生活會大不一樣。”
  “別做那種假設,聶謙。”甘璐定下神來,“我覺得不管做什麽樣的選擇,都是注定有得有失的。你如果不專注於你的目標,不會取得今天的成績。對你來說,成功就是生活中最大的樂趣和享受,我沒法想象你會容忍自己與成功擦肩而過。”
  “你很了解我。沒錯,我一直是這麽期許自己的。你跟我說分手時,我剛擔任策劃經理。我想,好吧,我確實需要什麽也不牽掛地向目標努力,我沒權利給不了你什麽卻霸住你。你做了一個理智的決定,我應該同樣理智地接受。”
  甘璐沒有料到兜兜轉轉,還是講到了那個分手,“那是過去的事了,好在我們都沒有怨恨彼此,再見麵時仍然是朋友,可以坐下來好好談話,也沒什麽遺憾……”
  “可是我有遺憾。”聶謙截斷了她的話,“坦白講,我以為我會慢慢忘了你,拚命工作,一步步接近自己的目標。接到你結婚前一天打給我的電話時,我剛剛擔任整個集團最年輕的銷售總監。當時占據我全部生活的隻有工作,可是一聽到你的聲音,我就發現,我仍然想念你,一直放不下你。”
  甘璐的手不由自主地在桌子下抓住了衣襟,好一會兒才說出話來,“聶謙,忘了那個電話吧。我已經解釋過了,我沒有擾亂你生活的意思。”
  “是呀,你結婚了,我隻好回到深圳繼續工作,大家都去過想過的生活。可是慢慢我發現,所謂成功,其實是一件很難定義的事情,甚至永遠不可能有止境。有時正如苗總所說,那樣辛苦攻城略地,一城一地得到了,還來不及躊躇滿誌或者鬆一口氣,就看到有人已經從你身邊走過,攀到了更高處,仰頭看去,始終有人在你的前方,而你始終隻是一個人。”
  聶謙突然停住,拿起了香煙,沒有征求甘璐的意見便點燃了一支,深吸一口。煙霧繚繞在兩人之間,他們同時陷入了沉默。
  甘璐想,再去檢討她打的那個電話,已經沒什麽意義了。她在彷徨中撥通了他的號碼,而他又何嚐不是處在彷徨之中。她以為自己足夠理智,可以安排好自己的生活;他以為他足夠堅定,不會回顧那段脆弱來不及深刻的感情。可是他們畢竟年輕,沒法確定自己的選擇,在做出決定以後,仍然會懷疑自己。
  這是他頭一次對她如此直抒胸臆。哪怕是在相戀最甜蜜的時刻,他也很少談及內心的感受,更不要說他們大部分時間都分處兩地。甘璐覺得,麵對他的坦然,她說什麽都是多餘了。
  “我還是嚇到你了吧。”聶謙將煙灰彈落,微微笑了。
  “聶謙。我已經結了婚,你現在也有了女朋友,確實不方便再這樣跟我說話……”
  “誰告訴你我有女朋友了?”
  “昨天芝芝跟我講的。”
  聶謙皺眉,嘴角泛起一個冷笑,“難怪昨天不肯讓我送你。”
  “你應該也知道我和秦家的關係了,以後我們還是少來往比較好,省得惹無謂的麻煩。”
  “你怕她嗎?我可是聽到了你很彪悍的事跡,那麽小就跟她扭打得不可開交。我沒想過你也會跟人打架。”
  甘璐開玩笑地說:“她已經開始跟你回憶美好往事了嗎?進展得真不錯。”
  “你好像不大讚成的口氣啊。”
  “我哪有立場讚不讚成?不不不,我不發表意見,樂見其成。”
  聶謙將香煙重重按進煙灰缸內,這個突兀的動作讓甘璐嚇了一跳,隻見他冷冷地說:“我不認為跟她吃過幾次飯、打過幾次斯諾克,我就成了她的朋友。”
  甘璐這才知道剛才的玩笑大概是惹惱了他,隻得道歉,“對不起,我不該隨便談你的私事。”
  “知道秦總昨天為什麽約我嗎?”聶謙並不等甘璐回答,接著說,“他邀請我加入萬豐。”
  甘璐遲疑一下,問他:“你們談攏了嗎?”
  “萬豐的規模比信和大得多,他開出的條件也很吸引我,作為老板,他比沈家興要有才幹有想法得多,他的公司應該還有很大發展空間。不過,我沒答應。”
  “跟芝芝有關係嗎?”
  聶謙冷笑,“璐璐,你認為我可能因為她的意願做出決定嗎?”
  甘璐默然片刻,“聶謙,其實你根本不需要這麽惱怒。以我對你的了解,我不可能拿你的選擇來影射暗示什麽。你的履曆放在這裏,秦總是生意人,他如果想聘用一個人,首先看中的必然是對方的才幹。甚至芝芝也不見得是想拿她父親的公司來誘惑你,你就沒想過,她有真心喜歡你的可能嗎?”
  聶謙長久地沉默著,重新開口時,聲音已經恢複了平靜,“你說得沒錯,在這件事上,我確實缺乏一點兒平常心,所以很容易就被觸怒了。”
  “我們這樣出身普通家境的人,自尊心稍強一些,大概都會下意識有一點兒狷介。我媽時常諷刺我,我也覺得自己很可笑。到了不得已的時候,不是一樣得放棄一直的堅持,登門找秦總幫忙嗎?”
  聶謙微微笑了,“我永遠記得你十七歲時的那份倔強,就算開口求人,也不肯輸了氣勢。”
  憶及往事,甘璐也笑了,“我不過是仗著我媽對我負疚罷了。還是那個時候好,想法單純,不管合不合理,都敢理直氣壯地開口。到了現在,再沒那份坦然了。”
  “你跟秦總開的這個口並不至於為難他,也不算非分請求,何必認為自己姿態難看了?”
  “難不難看不好說啊,起碼芝芝不會覺得我的姿態好看。”甘璐搖搖頭,“管不了那麽多了。”
  “你在拿自己舉例安慰我嗎?璐璐,你總是這麽善良,可是你竟然沒想到,我根本不介意別人的看法,我介意的是你會誤解我。”
  “別這麽說。”甘璐衝口而出,帶著幾分緊張,隨即努力放緩語氣,“我的意思是……”
  “得了,不用解釋了。你是別人的太太,不希望我把你當成做出選擇的前提,我能理解,可是我也不希望你看錯我做出選擇的動機。秦總跟我提出建議時,肯定的是我做出的成績,談到的是他公司的遠景規劃,完全沒提到他女兒。我想他對芝芝心血來潮的了解要比我深得多,至於我,我對秦小姐沒有感覺。”
  甘璐頓時無言以對。
  “這次回來工作,我有自己的考慮,不過,也的確想看看你現在生活得怎麽樣,本來這些話我預備誰也不說,由得它爛在心底的,可是重新看到你,就實在忍不住想讓你知道。”
  “別說了,聶謙。”甘璐努力鎮定下來,“你剛批評過我,事事放在心底的習慣不好,其實你把太多事情放在心底了。我們年輕時候的事,隻是一段回憶,沒必要沉浸其中。”
  “你認為我是一味沉浸於過去的那種人嗎?”聶謙揚眉看著她,“你不用緊張,璐璐,我不是在對你表白。我不是情聖,沒有成天掛念你,我甚至不知道我這樣算不算仍然愛著你,隻是目前沒有人能讓我有從前對著你的感覺,我也不確定以後會不會有。”
  “如果你肯放開懷抱愛一個人,你當然能找到合適的女友。”
  “什麽叫合適?是一見鍾情,還是興趣相投,或者再世俗實在一點兒——經濟條件相襯,能提供一個上升的跳板?”聶謙反問。
  甘璐隻是聳聳肩,“我說不好,我可真沒資格給別人當感情顧問。”
  “在我二十歲時,我還能脫口而出,請求網絡那頭的女孩子當我女朋友。坦白講,我再找不回那種衝動了。工作能帶給我成就感,可是現在甚至憑自己努力的成功都不能讓我有從前的興奮。如果我願意接受一樁能帶來現實好處的婚姻,走捷徑取得成功,那麽一定是在我對憑自己能力能達到的高度悲觀了以後。至少眼下,我沒理由悲觀,我還願意保留自己心底的那個心動。”
  “聶謙,你讓我很為難了。我早結了婚,坐這裏聽你講這些話都不合適,更不用說回應你。”
  “本來這是我的秘密。不過昨天你明明看到了我,卻馬上上了出租車,我就知道,你以後會盡量回避我,我隻好直接對你講清楚。”聶謙淡淡地說,“當然,你不用覺得為難,我並不認為我把自己的感受講出來,你就有義務一定要回應我。”
  甘璐心亂如麻,不能不想到自己的生活,“我們都別讓回憶成為秘密。人為地背負秘密過日子,那樣傷人又傷己。你隻是太專注於工作,沒有時間去開始新的感情,才對過去有更深的感受。”
  “你現在有老師的職業習慣了。”聶謙略帶一點兒挖苦的口氣說,“總試圖說服別人正確地生活。”
  “誰能確定自己選擇的生活一定正確?”甘璐悵然放下手裏的咖啡杯,“聶謙,知道我曾經是你生活中特別的一部分,我很開心,這證明你並不是我從前想象的那樣,對我或者對感情都毫不在乎。可是過去的事隻能放在過去。我希望你放開懷抱去愛一個人,信任她,依賴她,讓她分享你的喜悅,分擔你的孤獨,生活才算完整。”
  聶謙笑了,“我明白你的意思,放心,我再不會拿我的心事來打攪你。不早了,你該回去休息了。”
  
  chapter 22 接受你給的一切
  甘璐懶洋洋地拖著步子出了電梯,拿鑰匙開門,手向左邊一按,卻摸到了牆上,這才醒悟到,自己現在是站在馮以安家。她在這裏住了大半個多月,卻始終沒習慣進門開關的位置,回回都是如同回與尚修文、吳麗君同住的那個家一樣,先按一個空,然後才會重新按到開關上。
  她突然不想動了,疲憊地靠到門上,合上眼睛想,難道要一直住在別人家,跟尚修文這樣不戰不和地僵持下去嗎?
  她先給自己找的借口是父親還在住院中,現在眼看甘博已經快出院了,尚修文還留在J市避不見麵,她一方麵鬆了一口氣,一方麵卻不無苦澀地想到,長此以往,他們大概更難好好交談了。
  突然,她嗅到房間裏有一點兒淡淡的煙味,疑惑地睜開眼睛,適應了屋子裏的黑暗,隔了玄關看去,隻見沙發上竟然隱約坐著一個人,更有一點暗紅一閃。她嚇得慌忙抬手,同時按下那個開關麵板上的四個開關,整個相連著的客廳、餐廳裏的水晶吊燈、枝形餐桌燈、四周的射燈同時大放光明,尚修文赫然出現在她麵前。
  他正仰靠在沙發上,手指間夾了一支燃剩一半的香煙,眼睛因為突如其來的強光刺激而微微眯起,麵無表情地看著她。
  甘璐驚魂初定,連忙關了多餘的燈,“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半個小時以前。”他簡潔地回答,將香煙掐滅在煙灰缸內,那裏麵已經有三個煙蒂了,“你去哪兒了,怎麽不拿手機?”
  甘璐接到聶謙電話後,隻穿了外套,拿了鑰匙下樓,連筆記本電腦都沒關。“我沒走遠。你吃過飯沒有?”
  她知道從J市開車回來大概得四個小時,他這個時間回來,恐怕不大可能停在高速公路服務區吃那種糟糕的快餐,果然他搖了搖頭。
  甘璐脫了外套,“我去給你做點兒吃的吧。”
  尚修文沒有做聲,她也不等他回答便走進了廚房。最近她吃得很潦草,除了喝陸慧寧不時送過來的湯以外,都是隨便煮點兒麵條對付過去,再吃點兒水果算是補充了維生素。
  好在冰箱裏還有昨天剩下的一半烏雞湯,她拿出來煮開下進麵條,再擇洗了一點兒青菜放進去,很快煮好端出來放到餐桌上,“你吃吧,我去書房寫論文。”
  甘璐的論文有個幹巴巴的標題——“對於高中曆史課改的幾點思索與淺見”。她收斂心神,繼續查找著資料,總算理清了一點兒思路,寫出提綱,開了一個頭。她這才算長籲了一口氣,仰靠到椅背上,合上雙眼小憩。
  突然一雙手擱到她肩上,替她按摩著肩膀。她吃了一驚,睜開眼睛,尚修文正俯視著她。兩人視線碰到一處,他輕聲說:“放鬆。”
  她垂下眼簾,按照他的話放鬆身體。他們曾經多次相互按摩,清楚地知道彼此身體最容易緊張疲勞的部位。他修長有力的手指從她的後頸處一路下來,到了她因為長期板書的緣故而時常酸痛的右邊肩臂相連處,停留在那裏反複輕輕揉捏著,她不由自主低低發出一聲舒服的呻吟。
  尚修文的手指突然停住,然後由揉捏變成了摩挲。隔著薄薄一件毛衣,她的肩頭能感覺到他掌心的溫度。他的手慢慢滑到她頸上,一點點描摹著她頸項到下頜的曲線。他指腹上的薄繭接觸到她的皮膚,她突然意識到,她對這個接觸如此敏感,幾乎是屏住呼吸等待他的手指繼續遊移到其他地方。
  她早已經熟悉她的接觸,這個接觸幾乎喚起了婚姻中累積起來的所有身體記憶。他曾經用雙唇、用手指無數次愛撫過她,那樣親密無間而充滿熱情。
  這段時間的疏離一經打破,她的體內仿佛燃起隱秘的火焰,燒灼得帶來隱隱痛楚。她近乎饑渴地想要靠近他,將自己交付到他的懷抱中,讓他撫慰這個疼痛。
  這個念頭嚇到了她,她驀地站起來,啞聲說:“我累了,先去洗澡。”
  甘璐衝入主臥浴室,反手關上門,雙手抱住自己,禁不住瑟瑟發抖。竟然如此輕易地重新臣服於他的誘惑,渴望他的擁抱,這讓她有種莫名的恐懼。
  她站進淋浴間,將淋浴蓮蓬的水龍頭調到最大。帶點灼熱的水流衝刷下來,順著她的身體流淌下去。她的手指遊移,隨著水流撫過,停留在腹部。這差不多是自從知道懷孕、流產直到今天,她第一次長久地撫摸這個部位。
  她低頭凝視著自己的腹部,在她的手指下,那裏平坦一如從前。然而她清楚地知道,不管是她的身體,還是她與尚修文的關係,都不複從前。她以前從來不認為男女之間是一種要分出勝負高下的關係,並不覺得臣服於尚修文的魅力之下有什麽委屈,可是她怎麽可能在現在仍然允許自己忽視所有的問題,與他做一個純粹肉體的妥協。
  從那個失去的孩子,一直想到他們之間接近百孔千瘡的婚姻,她心底一陣發冷,因他的撫摸而生起的情欲頓時消散得無影無蹤。
  盡管水溫已經被她調節得偏高,衝刷得皮膚泛紅,有些微的疼痛感,她仍然止不住覺得一陣空虛寒冷漫延開來。她再度用雙臂交抱住自己的身體,仰頭對著水流,迷茫地站著。
  不知道過了多久,尚修文突然開?哦?耄?話牙??茉》康牟A?牛?焓止氐羲??罰???隼矗?黴?〗硤嫠?潦米派硤濉?
  “你幹什麽?”她本能地抗議著。
  尚修文聲音平靜,手上動作卻絲毫不見遲緩,“我來敲了兩次門,你都沒回應。你已經在浴室衝了大半個鍾頭,再蒸下去,肯定會暈倒。”
  的確,淋浴房內蒸汽蒸騰彌漫到她呼吸都有些困難了,然而裸裎在他麵前,她更有恐懼感。眼前這個男人熟知她身體的每一處曲線起伏,清楚她在他熱情下的每一個可能反應,在他麵前,她根本沒秘密可言。她隻覺得自己在他的視線下無所遁形,所有隱秘都危險地袒露著,卻做不到逃避掩飾。她在他的手中控製不住地戰栗起來。
  “冷嗎?”他啞聲問,拿過浴衣緊緊包裹住她,將她摟入懷中。浴室內熱氣繚繞,他暗沉的眼睛中閃動著火花,這個眼神也是她熟悉並曾為之迷醉的。
  她努力抑製鼻中湧出的酸澀之意,頭努力向後仰,避開他的嘴唇,疲憊地說:“按照醫生的囑咐,恐怕我現在沒辦法盡夫妻義務。”
  尚修文的手指驀地扣緊她。燈光下,她隻見他麵部線條瞬間繃緊,看向她的眼睛銳利似乎能刺穿她。她以為他要暴怒了,然而,他靜默片刻,手微微放鬆,聲音中不帶任何情緒地說:“我開四個小時車回來,並不隻是想妻子合法發泄欲望。”
  “那是回來跟我興師問罪嗎?對不起,我不會再插手你公司的事情。”
  她掙脫他的手,係好浴衣帶子,轉身對著霧氣蒙蒙的鏡子扯落浴帽,讓頭發披散下來,拿發刷梳理著——那是一個神誌清明、沒有任何波動的姿態。
  “你認為我對以安發火是因為你插手了旭昇的事務嗎?”尚修文的聲音在她身後冷冷地響起。
  “也不全是吧。我猜你不願意讓我知道你遇到麻煩,更不願意我出手幫忙,寧可不聲不響地自行解決掉。你一向能控製所有的事情,修文,不管是工作還是感情,不允許別人來挑戰你的這份控製能力。總之,這次是我多事,以後不會再發生這樣的事情。”
  “你把我想象成一個控製欲發作得不可收拾的自大狂了,璐璐。沒錯,我不希望任何事情發展到失控的地步,但那並不代表我對於控製有了強迫症。我的計劃沒能走贏事態的發展,我也沒辦法控製你的感情,這都已經足夠提醒我對不可控製的部分保持敬畏之心。”
  其實你能,隻是我不能讓自己再失控了。甘璐澀然一笑,沒有做聲,繼續一下下機械地梳理著頭發。
  “我生以安的氣,是因為他不清楚你和秦總的關係。你一向和秦家保持距離,我不願意你為我的事委屈自己去求他。”
  甘璐握著發刷的手停住。片刻之後,她苦笑道:“對不起,是我小人之心了。還好,跟秦總說這件事,我不算委屈。我需要他做的事情有限,他給我的人情也沒大到需要我覺得從此要盡力去報答他的地步。”
  尚修文接過發刷,替她梳理頭發,手上動作輕柔,聲音卻仍帶著一點兒冷然,“不過,我也確實生你的氣。”浴室內熱氣漸漸散開,甘璐看著鏡子裏的尚修文,他神態恢複了一向的平靜。“以安傻乎乎地去套你話,還直播給我聽,我確實打算回來質問你,是不是真把給旭昇產品打開銷路當成還我媽給你父親安排就醫的人情,隻等還完後好和我兩不相欠。”
  甘璐突然覺得比剛才更沉重的疲憊席卷全身,無法支撐著再與他交談下去,“看來我們都錯看了彼此,我沒有那個意思。我們別再這樣互相猜測了,好嗎?這樣太累了。”
  尚修文放下發刷,輕輕撫摸一下她的臉,“好。”他俯身抱起了她,走進臥室,將她放到床上,俯頭定定看著她。她垂下眼簾,避開他的目光,將頭埋入枕中,隻聽他輕聲在她耳邊說:“很晚了,什麽也別想,睡吧。”
  他替她將被子蓋好,隨即關上了燈,走了出去。
  甘璐當然做不到什麽都不想。
  她獨自躺在床上,體會著這張床的空空蕩蕩,片刻之後,從門下透進來的客廳燈光也熄掉了,整個臥室陷入黑暗之中。她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空氣中似乎始終有一點兒香煙的味道,仿佛他仍然站在床邊,讓她無法安然入睡。
  他是去客房睡了,還是跟她回來時一樣,正獨自坐在黑暗中抽煙——她意識到自己仍然是牽掛著他的,比她願意承認並表現出來的要強烈得多,可是這個意識隻讓她更加進退維穀。
  第二天早上,甘璐被手機響鈴驚醒,匆忙起床洗漱。出臥室時,正看到尚修文從客房中出來,顯然也已洗漱完畢。
  “時間還早,你再睡一會兒吧。”
  “我要趕回J市去,手上還有很多工作。”
  甘璐連忙去廚房做早點。她迅速將速凍包子蒸上,再熱好牛奶,端出來兩人吃完。一起下到地下車庫,尚修文先送她上了寶來,“有什麽事給我打電話。我明天晚上會再回來,大概會到得晚一點兒,你不用等我。周末陪你一起去接爸爸出院。”
  “如果你忙,就不用再趕回來了。”
  尚修文溫和地說:“後天也是媽媽生日,我們晚上陪她出去吃個飯。”
  甘璐好不尷尬。她一向記憶力很好,跟尚修文結婚後,多少感染了他的一個習慣,會把各種重要的日子、要辦的事情記在記事簿上,一般不會有任何疏漏。可是這段時間意外層出不窮,她疲於應付,很長時間沒翻那個小本子了。
  “對不起,我會去準備一份禮物的。要我訂餐館位子嗎?”
  “我準備帶媽媽和你去吃西餐,回頭我再問下她喜歡哪裏。”
  她點點頭,係上安全帶,將車倒出來,已經準備打方向盤駛出去,卻看到尚修文仍站在原處看著她。她停住,降下車玻璃。尚修文走過來,俯下身問她:“怎麽了?”
  “還有什麽話要對我說嗎?”
  “本來有很多。”尚修文手伸進車窗內,按住她放在方向盤上的左手,“見到你以後,我突然發現,我匆匆趕回來,想問的問題甚至比以安來得更傻一些。你這麽做,肯定有你的理由,我再質問你,隻會讓你離我越來越遠。而且你那麽抗拒跟我談話,我決定從現在開始,無條件接受你做的任何事。”
  甘璐苦笑,“我不大懂你的意思。”
  “不管我說什麽,你都會警惕、不信任,那麽讓時間來證明一切好了。你有權懷疑我、打擊我、折磨我,隻要你樂意。”
  甘璐愕然看著他,“修文,你當我是變態嗎?沒有一個正常的女人會期待婚姻帶給自己的隻是一個可以隨心所欲去折磨的老公。”
  “你不用去質疑自己,你一向太正常太講道理,我準備充分信賴你的理智。你當我變態好了,我願意接受你給我的一切,直到你不再有疑問。”
  尚修文笑了。在地下車庫昏黃的燈光下,那一點兒笑意來得十分放鬆坦然,將他清瘦的麵孔襯得隱約有光彩流動。很長一段時間裏,他沒有這樣微笑了。一瞬間,甘璐幾乎有一種錯覺,眼前隻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上班日子:丈夫偶爾早起,體貼地送妻子上班,順便叮囑一點兒生活瑣事,他們之間沒有發生任何波瀾。
  可是那樣平淡的幸福已經遙遠得不真實了。現在他們隻是在朋友家的地下車庫內,她竟然要完全不自覺地去猜測他的用意。一念及此,她手扶著方向盤,悵然看著前方。
  他抬起手撫向她的麵孔,輕輕一觸便離開,隨即站直身體,“開車小心,再見。”
  甘璐發動車子,同時看向後視鏡,尚修文仍然站在原處,凝視著她這個方向。他的身影筆直,慢慢在後視鏡中縮小,然後消失在她視線中。
  昨晚她用那麽傷人的方式拒絕他以後,她已經做好了麵對尚修文重新表現得冷漠超然、不輕易流露感情的準備。
  然而他似乎永遠有讓她意外的本領,他剛剛這個完全放開懷抱的姿態讓她在吃驚的同時,又覺得一片茫然。
  學校永遠是一個充滿秩序的地方,各式規範同時約束著師生的行為,尤其對一所省內有名的重點中學來講,秩序幾乎強得有了一些儀式感。這樣的壞處是讓再調皮的學生也得保持表麵的伏貼,讓再有想法的老師也得收斂個性;好處就是不管你怎麽心不在焉,也不至於脫離正常軌道太遠。
  甘璐上完課,回到辦公室,按部就班地給自己泡好保護嗓子的混合飲料,一邊攤開一份教學研究雜誌看著,一邊聽同事們閑聊,有時還要搭上一兩句話以示參與。她想,拋開別的不說,有一份工作對她來講的確太重要了,至少她可以不用把所有時間都花在對婚姻理不清頭緒的困頓上,否則真會有喘不過氣的感覺。
  辦公室裏幾個老師正議論著李思碧。某位老師有親戚在市廣電局,多少傳了點兒有內幕的八卦過來,“……電視台已經把她的節目換成方茜主持了。”
  “這麽說網上那些傳聞都是真的了?方茜不是剛開始也被懷疑到的另一個主持人嗎?”
  “本來那位元配太太再沒什麽動作,網上鬧得也沒以前厲害,台裏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隻是暫停了李思碧的節目。可是方茜剛被聘任,出鏡機會很少。她在好多場合聲淚俱下,一時找領導,一時主動聯絡記者,要求證實自己的清白。要說那女孩子才真是工於心計,完全是借機上位。”
  其他人都聽得興致盎然,甘璐剛好接到錢佳西電話,她在電話那頭聽得失笑,“真是一個全民八卦的年代。”
  甘璐走了出來,也笑道:“可憐我們這些當老師的生活單調,隻好仰望一下你們這圈子打發時間了。”
  “得了,別拿這些話酸我了。”
  “透露點兒真正的內幕給我聽吧,我同事說的是真的嗎?”
  “很靠譜啊。方茜現在開始主持兩檔節目,很有點兒人氣了。至於李思碧嘛,我才不為她操心。這個時代,美女總比一般人多點兒出路,以她的個性,不會就此沉寂埋沒的。”錢佳西懶洋洋洋地說,“晚上有沒有時間?一起去吃飯,《城周刊》新推薦的一個餐館不錯。”
  “好啊,剛好我也打算找你,吃完飯陪我去買份禮物,我婆婆要過生日了。”
  下午下班後,甘璐先去醫院,再開車去和錢佳西約好的餐館,錢佳西已經在那邊等著了,一邊翻著新出的一期《城周刊》。
  “你已經成了這份雜誌的忠實讀者嗎?”
  錢佳西笑了,“我老實招認,其實做節目哪有那麽多創意,很多時候都得從別人那裏偷師。這份周刊是本地辦的,我時不時能借鑒一下他們的策劃。再說,羅音的專欄真的不錯。”她合上雜誌,放到一邊,“我那天去醫院,叔叔看上去恢複得還不錯。”
  “他明天就出院,謝謝你去看他。”
  “跟我就別講客氣話了。你瘦了好多,現在……身體恢複了吧?”
  想想那個匆匆來去的小生命,甘璐便一陣黯然,無言以對。錢佳西也後悔,“算了,別想這事了。這家餐館也上了美食推薦,菜裏麵加了秘製的滋補藥材,做得很特別。”
  甘璐一聽藥材就害怕了,擺手連連,“來點兒普通菜好了,我不要滋補,也不要藥材。最近我媽灌我喝了好多說不出名堂的湯,實在不想再聞到藥味了。”
  “這家做的不是藥膳,要給你聞出藥味了還怎麽混。”錢佳西也不征求她的意見,開始點菜。
  兩人有一段時間沒見麵了,這次坐到一起,卻不像從前那樣,能夠馬上氣氛熱烈地無話不談起來。甘璐固然沒什麽精神,錢佳西看上去也興致缺缺。兩人喝著店裏提供的薑茶,等著上菜。錢佳西問:“你以前真的不知道尚修文的身家嗎?”
  這又是甘璐沒法回答的問題,可是老友發問,她隻得含糊其辭地回答:“他有什麽身家?他舅舅現在還是旭昇最大的股東。”
  錢佳西倒釋然了,“我說呢。那天秦湛告訴我,尚修文擔任了旭昇的董事長,我嚇了一跳。他又說不出個具體的內容,我回去搜了一下新聞,報道得也都挺簡略。如果你家修文隻是名義持股人的話,你可得提醒他機靈點兒,別給他舅舅背了黑鍋。”
  甘璐沒想到這件事在別人看來還能有這樣的含義。她有口難言,卻實在沒法解釋她簡直說不通的後知後覺和來龍去脈,隻得扯開話題,“你和秦湛,現在在一起嗎?”
  輪到錢佳西躊躇了。甘璐不免後悔,正好服務員上菜,她連忙說:“這個豬手很香,果然沒什麽藥味。”
  “小盼前幾天回來了。”
  甘璐等分割豬手的服務員走開,才看向錢佳西。她神態沒有太大異樣,可是分明帶著煩惱。
  “他們到底分開了沒有?我跟秦湛也說過,沒徹底分手就不要去招惹你。”
  錢佳西抬起眼睛,歎了口氣,“也許,是我先去招惹他的。”
  甘璐不知道說什麽好了。她的第一反應當然是秦湛有什麽好,值得你去招惹?可是她清楚地知道,錢佳西看似大大咧咧,其實有心思細密的一麵。不管她是出於什麽理由跟秦湛扯上幹係,自己作為朋友恐怕都無權隨便品評。
  “還是等他與小盼有個結果再說吧,佳西。”
  錢佳西無聲地笑了,“不需要我等,昨天秦妍芝陪著小盼一起來找我了,約我在電視台對麵的咖啡館談判。真是現世報,當初我還嘲笑李思碧呢,一轉眼,輪到自己被人找上門來講數了。”
  甘璐吃了一驚,“你怎麽好跟李思碧比?她招惹的是有婦之夫!”可是她自覺這個安慰來得很不著邊際,再想想小盼固然算得上牙尖嘴利、快意恩仇、不肯饒人的類型,但秦妍芝與小盼在國外便認識交好,又從一開始就不喜歡她的朋友去招惹堂兄,大概更不會客氣,“她們……沒說什麽難聽的吧?”
  “難聽不難聽的都說了。”錢佳西搖搖頭,顯然不想回憶讓自己難堪的細節,“我跟小盼也講清楚了我的立場,如果她不想撒手,我一樣不打算退出,我們說什麽都沒意義,秦湛的態度最重要。”
  “佳西,你這是何苦?”甘璐忍不住了,“你和秦湛也沒開始多久,哪裏就要為他這樣和人爭了?”
  “他們既沒結婚也沒訂婚,隻是在交往,不是因為我介入,就已經有了矛盾,並且鬧得很厲害,秦湛親口說他們吵到說分手了。這年頭結婚了尚且可能離婚,不至於一交往就成了死會,額頭上要刺字成為誰的終身私產吧?”
  “話是這麽說。可是秦湛和小盼在國外就開始交往,兩人一起回國,一直同居,戀人之間的吵吵鬧鬧根本不足與外人道。如果真是徹底分手了,小盼也沒理由這樣殺回馬槍。佳西,你一向聰明,這點會看不透嗎?”
  錢佳西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吃菜吧,豬手涼了就一點兒吃頭也沒有了。”
  再接下來,兩人都隻泛泛淡論著不相幹的話題。這家餐館的菜式的確很有特色,看似粗獷的食材烹調得十分精細,別有風味,很合她們的口味,然而這頓飯卻吃得空前的沉悶。錢佳西沒有如往常一樣口若懸河地評論,甘璐也始終調動不起食欲,兩人都隻有一搭沒一搭地吃著。
  吃到中途,錢佳西接到一個電話。她看著號碼,馬上起身去外麵接聽,足足講了六七分鍾才進來,臉上卻有掩飾不住的興奮,“璐璐,我有點兒事,要先走一步,你接著吃。”
  “我也吃飽了,要不要我開車送你過去?”
  “不用了,我打車很方便的。”
  “佳西,聽我再說一句話好嗎?”
  錢佳西已經拿起了手袋,還是坐了下來,笑道:“你這麽鄭重其事的樣子,可真有點兒嚇人。說什麽?”
  “別把自己攪進複雜的感情裏麵去。你好好一個女孩子,何苦被動等別人來做選擇?”
  “璐璐,你總能這麽灑脫嗎?如果你事先知道尚修文有過賀靜宜那樣出色的前女友,會不會就因為這個原因拒絕跟他在一起?”
  甘璐沒想到自己的勸告招來的竟是這樣一個反詰,一時竟然無言以對。
  “你也知道,我對戀愛的看法是很放鬆的,一向主張合則留不合則去,大家好聚好散。我也從來沒指望會有一個過去一片空白的男人在前麵等著我,而且說真的,那種男人肯定乏味的可怕。如果哪個男人拿這個來要求我,我會覺得他是個白癡,根本可以靠邊站了。現在難得秦湛跟我很合拍,我們在一起感覺很好。我不認為我想跟他在一起就算是傷天害理了,我也並不考慮將來會怎麽樣。如果他或者我不再有在一起的開心感覺,我完全能接受一個平靜的分手,不會糾纏不清。”
  話說到這個地步,甘璐隻得攔住她拿錢夾的手,“你去吧,我還想喝點兒這個湯,等會兒我結賬好了。”
  錢佳西拍一下她的臉,“那我走了,你多吃點兒,你看你最近瘦成什麽樣了。”
  甘璐並沒再吃什麽時候,她叫服務員又倒了杯薑茶喝著,獨自坐著出神。
  和錢佳西頭一次這樣話不投機,她多少覺得傷感。
  她們從大學開始成為密友,交換心底的秘密,討論過最私密的話題,肆無忌憚議論認識的男生,研究從網上看來的那些一知半解的性知識,憧憬將來的生活,安慰對方的失意,分享各自的喜悅,對彼此的了解大概超過世上任何人。
  她清楚地知道,朋友之間,也不可能事事求同。從一開始,她與錢佳西對很多事情的看法就不一樣,卻都能接受對方有不同觀點,在很多時候,也能聽取對方的意見。
  然而現在,兩人隱約有了隔閡,那個無話不談的密友突然明白表示,不再需要她的任何勸告。她反躬自問,也沒有跟從前一樣,把所有秘密都毫無保留地講給對方聽,去求得一個安慰。
  生活中所有的感情其實都有脆弱的一麵,甘璐不得不想到,再怎麽小心嗬護,裂紋與芥蒂總能悄然產生,竟然沒什麽可以一直不變。
  又坐了一會兒,她結了帳,獨自去商場給吳麗君買生日禮物。
  給一向很難被取悅的婆婆買禮物,並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情。吳麗君衣著用品考究而低調,眼界頗高,並且幾乎從來沒有明白表露過對某個特定東西的好惡。
  甘璐在商場裏上上下下轉著,從化妝品、飾品、皮包一直看到服裝專櫃,感覺遠比給自己買東西要費力得多。她突然意識到,其實她給尚修文買東西時也有一樣的困惑。
  她很早就得接過父親的工資,料理日常用度,照管父親的生活起居,甚至包括給他買衣服。她要是不管他,他就會將一件衣服反複穿下去而不換洗,內衣、襪子穿破也不去買新的。工作以後,聽那些已婚同事談論老公或者家事,她不覺苦笑,不得不想到,自己很早就提前做著一個操心的小主婦,而不是一個可以任性撒嬌的女兒。
  真正到了婚後,她檢視尚修文的衣櫥,發現裏麵各式衣服直到內衣都十分齊全充足,幾乎沒有需要她操心的地方。她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多少也覺得這似乎與已婚同事們的家庭生活很不一樣。到了他生日或者紀念日時,她想為他買禮物都很犯愁,來來去去不過是買價位適中的皮帶、領帶、剃須刀。尚修文每次收到禮物倒都是表現得很開心,會馬上很給麵子地開始使用。
  現在回過頭一想,她不由自主就會聯想到賀靜宜送給他、然後又被他轉送給秦萬豐的那支萬寶龍限量款筆,然後在心底對自己諷刺地一笑。
  她不知道應該怪這個男人把他過去的生活隱藏得太深,還是怪自己夠遲鈍。
  想到這裏,她更是意興索然,終於在某個羊絨牌子專櫃前駐足,挑了一件色調柔和、式樣大方的珠灰色羊絨開衫。她想,這件禮物和她以前買的東西風格一樣,的確沒有任何新意,可是足夠實用了。
  甘璐刷卡付賬,拿了提袋出來,接到尚修文的電話,“璐璐,你不用等我,今天會還沒有開完,估計半夜才會回來。”
  “修文,夜晚疲勞駕駛太危險,你明天上午再回來吧。出院手續並不複雜,我一個人能辦好。”她不等他說什麽,幹幹地笑了一聲,“當然,你要是打定主意非要連夜回來感動我,那我就沒有辦法了。可是我這人並不容易感動,而且會認為,你是想用讓我負疚來代替你自己的負疚,這種相處大概對我們改善關係沒什麽幫助。”
  第二天,甘璐辦好出院手續,將甘博接回家。尚修文隨後也從J市回來,直接開車過來。甘博十分開心,指揮王阿姨去買菜,“待會兒璐璐和修文就在這裏吃飯。”
  甘璐含笑答應著:“今天周末,你讓王阿姨回去看看孫子,我來買菜做飯好了。”她一轉頭,看見尚修文正靠在沙發上揉著太陽穴,“修文,去我床上躺會兒吧。”
  王阿姨將家裏打掃得十分整潔,甘璐的房間一直保持著原樣。揭開床罩,尚修文脫離了外套躺上去。她反手帶上門,陪王阿姨走出來,然後直接去不遠處的菜市場買菜,提了滿手的袋子,回來後開始做午飯。
  出院前,負責查房的醫生專門過來,給甘璐詳細講了肝硬化病人的飲食注意事項:一方麵病人得攝取蛋白質,以提高血漿蛋白含量,防止或減少肝髒的脂肪浸潤,而且還可以促進肝組織恢複和再生,另一方麵卻忌諱蛋白質含量過高,給肝髒造成負擔。尤其做完手術不久,還是得以清淡低鈉飲食為主。
  甘璐自己也上網查了資料,還特意歸納了幾點打印下來,貼在冰箱上,讓王阿姨平時注意。
  她今天做的菜自然都是清淡的家常口味,沒做甘博一直惦記的番茄牛腩煲。甘博進廚房晃著,一臉的不甘心。她隻得笑著安慰父親,“醫生說的話真得聽,等你徹底好了再說。你趕緊去坐著吧,別久站。”
  甘博早在醫院裏待膩了,不肯出去,非要站在旁邊,聲稱要給她打下手。她沒辦法,隻得端來張椅子放在廚房門外,讓他坐下,遞了蛋豆給他,“超市裏總買不到這麽新鮮的蠶豆,你幫我剝出來,待會兒加雪菜、肉絲一起炒,肯定好吃。”
  “上回修文在醫院說愛吃你做的什錦砂鍋,你今天給他做這個吧。”
  甘璐有些驚奇素來並不算體貼人的父親對這個女婿的格外關心,“下次再說。今天我買了隻魚頭,做砂鍋魚頭豆腐,”她將魚頭對半剖開,用鹽醃上,“他應該也愛吃的。”
  “修文最近看上去很累很有心事的樣子,你得多關心他。”
  甘璐?壞謾班擰繃艘簧??
  “你搬回去沒有?”
  “我……今天就搬。”她好一會兒沒聽見甘博說話,一回頭,隻見父親正懷疑地看著她,不禁苦笑,“哎,爸你這眼神可真是,我不會騙你的。”
  甘博這才放心,繼續剝著蠶豆。甘璐切好薑絲,再碼到魚頭上,她已經將這邊的料酒都扔了,隻能用這個方法去腥味。她一邊機械地忙碌著,一邊琢磨著剛才的對話。她倒不完全是隨口敷衍父親,眼前這個情勢,總借住在別人家,顯然很荒唐。她既然沒法下斷然與尚修文分開的決心,恐怕也隻能搬回去了。
  她一樣樣將菜式準備齊,先將米淘好放進電飯煲,燒熱油鍋,將魚頭煎到兩麵微黃,然後放入砂鍋內燉上,再去拿蠶豆,卻不禁好笑。隻見甘博不知道什麽時候掐來了幾片初生的嫩黃色法國梧桐小樹葉,挑出顆粒比較大的沒剝皮蠶豆,掰下兩支火柴頭嵌在蠶豆的前麵,再將一片樹葉插在蠶豆尾上,一個活靈活現的小金魚就出現了。他麵前已經擺了好幾條,仍在興致勃勃繼續做著,蠶豆米倒沒正經剝出多少來。
  “璐璐,你小時候最喜歡讓我做這個給你玩了,有時候可以擺上一桌子。”
  甘璐笑著搖頭,隻得坐在他對麵開始動手剝蠶豆,“我就不能指望你幫著我做事。”
  甘博絲毫不以女兒的抱怨為意,再去窗邊掐了幾片樹葉過來,“要說你小時候可真乖,一個人拿著這些小金魚可以玩上好半天。”
  “我最喜歡你給我做的那些蝴蝶標本了,現在還好好收著呢。”
  “唉,那會兒工資低,手頭太緊,都很少給你買玩具。”
  “這個不比玩具好得多嗎?”甘璐生怕他又長籲短歎,拿起一個他做的小金魚笑道,“可惜蠶豆放上半天就幹了不好看了,不然我也會一直留下來的。哎呀,我得去看看魚頭。”
  她匆忙進廚房,將火調小一點兒,加進豆腐繼續燉,再出來時卻一怔,隻見尚修文坐在她剛才的位子上,正剝著蠶豆,同時跟甘博講著話——這是她印象中頭一次看到尚修文做家事。一方麵,尚修文平時還真有些君子遠庖廚的架勢;另一方麵,家裏的一切基本都有鍾點工打理,她倒也並不介意把剩下的一點兒有限的家務承擔下來。
  “你怎麽不多睡一會兒?”
  “被電話吵醒了。”尚修文搖頭歎氣,現在哪怕是周末,他也很難有清淨的時候了,“王總約我下午三點去遠望開一個臨時股東會,希望不會開太久。”
  甘博趕忙說:“修文,剛才璐璐說今天搬回去住,正好你沒出差,陪她一起搬。家裏有老人,當媳婦的怎麽能跑去朋友的房子住。”
  尚修文一怔,馬上看向甘璐。甘璐不易察覺地微微點頭。他緊緊地凝視她,唇邊那個笑意慢慢擴大,一直到明亮的眼睛中都感染著喜悅,“好的爸爸,今天就搬回去。”
  這個喜悅多少觸動了甘璐。她垂下眼睛,重新走進了廚房,對著咕嘟作響的砂鍋出神,隻聽外麵尚修文說:“爸,您累不累?要不還是去躺一會兒吧。”
  甘博開開心心地說:“不累,我平時最喜歡坐在這裏看璐璐做飯。”
  尚修文也笑了,“我也喜歡看她做飯的樣子,”稍停一會兒,他輕聲說,“從第一次看到就喜歡。”
  甘璐回憶著他第一次看自己做飯的情形。那是在吳昌智郊外別墅寬大華美的廚房內,她在煤氣灶前忙碌,隔著中央島式吧台,他倚在門邊看過來,眼神專注得讓她吃驚,又有點兒別扭。那個白天,他們剛剛有了第一個熱吻,然而他表現得絲毫不像一個情動的男人,甚至成功地用他的冷漠淡然將她剛萌生的一點兒心動給打消了。
  就是那個簡單的什錦砂鍋打動了他嗎?
  甘璐苦笑了,她不這麽認為。吃完飯後,他們在別墅玻璃花房內還有擁抱、接吻與交談。然而她固然因為那個浪漫情境下的吻而情動,卻沒有喪失基本而本能的判斷——她與尚修文顯然都沒有就此陷入情網。從J市回來以後,他們的交往比從前來得親密,在別人眼裏,他們成了一對戀人,可她清楚,那也絕對算不上熱戀。
  不過是一個喜歡罷了。如果說他喜歡看她做飯的樣子,她也再沒做過飯給他吃;至於她,她隻能承認,她喜歡看他的微笑,喜歡與他輕鬆的相處,喜歡他的親吻與擁抱……
  從哪一天,這個喜歡突然被推進成了真正意義上的戀愛呢?一回憶到這裏,甘璐情不自禁地抓住了自己的毛衣下擺。
  “在想什麽?”
  尚修文走進了廚房,將盛在大瓷碗內剝好的蠶豆遞給她。她愣了一下才回過神來,搖搖頭,“沒什麽。”
  她神不守舍地接過蠶豆,走到窗邊的水槽前衝洗著。尚修文卻並沒有出去,走到她身後,雙臂環抱住她的腰,輕聲說:“璐璐,我一定不會讓你覺得搬回去是一個錯誤的選擇。”
  在她忙碌時,從她身後抱住她,下巴擱在她肩上,也是他一向喜歡的姿勢。然而要有多少個喜歡,一點點累積,才會轉換成一個相守的決心?甘璐的手指在水流下慢慢挑動著碧綠的蠶豆米,一時百感交集,同樣輕聲說:“我突然發現,其實從一開始,我就沒什麽選擇了。”
  “為什麽這麽說?”
  她苦笑一下,“一點兒胡思亂想,沒有為什麽。你出去陪爸爸坐會兒,我馬上炒菜。”
  她炒著菜,聽父親與尚修文在外麵的閑聊零星傳進來,不得不再次詫異他們之間的親密程度。
  尚修文待人接物一向有著微妙的分寸,從來不與人過分親近,並且可以輕易讓對方自覺與他保持一個合理的距離。然而他和甘博在一起,卻總能讓多少有些社交障礙的嶽父盡興地滔滔不絕。她能分辨得出,尚修文的態度並不敷衍,這一點從一開始就打動了她,也讓她檢討自己對婆婆是否不夠真摯熱情。
  現在她卻情不自禁地想到,按照他對她有限的回憶,他父親聰明睿智,讓他從小崇拜並一直懷念著,差不多和她父親甘博是完全相反的類型。她見慣眾人對甘博的惋惜、憐憫和輕視,他卻能表現得對她的父親體貼尊重——這也是一個自我控製下的表現嗎?
  一想到這兒,她馬上警告自己,你已經開始疑神疑鬼了。
  
  chapter 23 誰曾被誰愛過
  吃完飯後,甘璐收拾了碗筷,囑咐甘博上床休息,“王阿姨說她一會兒就過來,晚上的菜我也買好了,放在冰箱裏麵了。我們先走了。”
  甘博點頭,“去吧,不用老往我這兒跑了,有空再過來就行了。”
  兩人下樓,尚修文說:“時間還早,我先陪你去收拾東西。”
  甘璐點點頭,兩人分別上車,回了馮以安的房子。尚修文問她:“有哪些東西需要搬回去?”
  甘璐環顧房間。她住過來以後,尚修文陸續添置了很多日用品過來,要盡數搬走,將這個家原樣還給馮以安,還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修文,我們先坐下來好好談談,行嗎?”
  這是近一段時間,她頭一次主動要求交談,尚修文當然點頭。兩人坐到客廳沙發上,可是這樣鄭重其事坐下來,擺出長談的架勢,甘璐卻一時不知道從哪兒開口了。尚修文握住她的一隻手,輕聲說:“如果你仍然為那天說的夫妻義務煩惱,我有耐心等到你身體和心理完全接納我。”
  甘璐的臉不由得一紅,再次在心底確認,這男人從來對她甚至難以啟齒的心事都有體察。可是越是這樣,她越是惆悵,“修文,我已經答應搬回去了,再怎麽矯情,大概也不至於跟你一直別扭下去。不過短期內,我恐怕沒辦法……要孩子了。”
  他的手微微一緊,“這仍然不是一個問題,我們以後還有很長的時間。”
  “對,很長時間。”甘璐沉默一下,慘淡地笑,“從前我一想到我們還有一輩子的時間可以在一起,就有止不住的開心。可是現在,我實在有些害怕。”
  “把你怕的事情告訴我。”
  “如果我滿足於接受一個不會出軌、肯負責任的丈夫,那麽我們可以合理地生活在一起,相處得十分平和,誰也不用對誰提出超出對方付出能力範圍以外的要求,可能會比大部分充滿誤解的夫婦來得幸福。可是我怕我現在做不到這一點。”
  “你對我有要求是很正常的,我不認為做你的丈夫隻保持生理上忠貞就算合格了。”
  甘璐躊躇一下,仿佛下了決心,直視著他,“修文,你曾經愛過一個女孩子,讓她在經曆了變故後,仍然記得你的愛,想必這段愛情十分深刻。現在請你坦白問你自己,你還能給我愛嗎?跟你從前愛另一個人一樣。”
  “璐璐,我講過不止一次,那是不一樣的。”
  甘璐笑了,“是呀,我知道,不可能一樣了。我認識你的時候,你早經曆了一切,既冷靜又成熟。我現在來向一個三十一歲的男人要求那樣的愛,的確不合理到了可笑的地步。”
  “璐璐,我一向認為你理智聰明,居然會鑽這樣的牛角尖。你還是這麽介意那段往事嗎?”
  “我不是在吃陳年醋。不,我介意的不是往事,我對別人的感情有基本的尊重,不會以為有一個妻子的身份就能沒完沒了地去清算老公的舊賬。”甘璐平靜地說,“可是人大概都有一點兒貪婪,我不希望我的男人在和別的女人的愛情裏消耗了全部熱情,給我的隻是溫柔和責任。”
  “璐璐——”
  “請聽我說完,好嗎?我有兩個同事,都結婚了,一個工作之餘侍奉公婆,帶孩子、做家務,從來都是開開心心、無怨無悔;另一個每天都和老公為了誰該做飯、誰該洗碗、誰該擦地板吵架,牢騷滿腹。你不能說誰比較懶,隻能說,做得心甘情願的那個人滿意她的生活,認為她的付出是值得的。”甘璐嘴角泛起一個微帶苦澀的笑意,“以前我也滿足我的生活,修文。可是現在我不確定了,我怕我以後會不自覺去做你認為無聊的比較,不滿足於你給我的那點兒溫柔跟責任,越來越怨恨,越來越想要到明明要不到的東西。這種狀態下,我不會是你期待的賢惠妻子。”
  尚修文驀然握緊她的手,“你怎麽會認為,我沒有像從前待賀靜宜那樣待你,就是已經沒有了愛你的熱情?我早過了天真得可恥的年齡,的確做不到像上一場戀愛那樣張揚表現,而且璐璐,我斷定你不會喜歡那個時候的我,更不可能接受那樣的追求。”
  “也許你說得對吧。”甘璐微微失神,自嘲地一笑,“我一向活得很保守謹慎,別人年少輕狂,我會羨慕會欣賞,不過不大可能投入進去一起瘋,我想我是注定享受不了那樣戀愛的感覺了。”
  “別拿我對你的感情去跟一段過去做比較,更別因此否定我對你的感情。如果你認為我表現得不夠熱情,我會改進……”
  “別,這是我最困惑的地方。修文,我相信,隻要你願意,你有很強的令人信服的能力,甚至我爸爸這樣對人疑心重重的人,也從一開始就信任你。我們結婚兩年多,越到後來,你的表現越打動我,我得承認,你滿足了我對婚姻的全部期望。可是……”她猝然打住,咬住嘴唇,停了一會兒才繼續說,“現在回想跟你的戀愛,我發現我們接近的每一步,幾乎都出於你的控製跟選擇。想到你曾經不動聲色衡量我、觀察我,評價我是否會是一個合適的妻子,決定要不要對我更好一點兒、更坦誠一點兒,我就忍不住……心灰意冷了。”
  “你錯了,璐璐。你這樣想,顯然還是把我當成了一個變態的控製狂。我從來沒有自大到認為自己能控製得了你,相反,從一開始跟你在一起直到現在,我就不斷患得患失;我再繼續矜持下去的話,會不會失去你?我對你隱瞞的那些事,會不會被你接受?如果你懷疑我的誠意,不再信任我,我還有機會挽回嗎?”
  甘璐無可奈何地笑,尋找著措辭,卻隻能搖搖頭,“我從沒懷疑你對婚姻的認真和誠意,你一直是認真在做一個好丈夫。你說我是在鑽牛角尖兒,好像也沒說錯。我自問不是一個愛疑神疑鬼的人,我懷疑的隻是,你的上一場戀愛給你留下的影響太多,直接影響到你處理感情的方式了——也許你自己也不能確定,我到底有沒有被你愛過。”
  室內一陣寂靜。尚修文慢慢笑了,“我說過,我會接受你的一切質疑,可是我沒想到的是,你的質疑已經將我所做的一切都包括在內了。我隻能告訴你,我從來沒打算拿自己的全部生活給一段過去殉葬,尤其是和你在一起的生活,是我最快樂最珍惜的部分。璐璐,至少不要懷疑這一點。”
  甘璐想,他們的確陷入了一個怪圈,再談下去,都無法釋然,不過是徒增傷痛,“我隻能讓自己盡量不做一個多疑的妻子。你想挽回,我也不想輕言放棄。我們試試吧。”
  她立起身準備去收拾東西,然而,尚修文並沒放開她的手。她回頭看著他,隻見他略微仰頭,凝視著她的眼睛,“璐璐,我要挽回的不是一個名義上圓滿的婚姻,我看重的是你。”
  甘璐垂下眼瞼,避開他的視線,“希望我們都能確定自己真正重視珍惜的是什麽。時間不早了,你去開會吧,我理好東西不先開車回去。”
  尚修文走後,甘璐先去書房裝好筆記本電腦,再找一個紙箱將書裝進去,然後去臥室,坐倒在地板上,一樣樣將衣物折好,放入箱子裏。她動作越來越慢,滿心不是滋味,不禁自嘲地笑了——這個離家出走,果然結束和開始一樣可笑。
  她並沒帶其他東西,隻拿了衣物、書籍與筆記本電腦,然後開車回了自己的家。她拿鑰匙開門進去,坐在沙發上看報紙的吳麗君顯然吃了一驚,摘下老花鏡看著她。
  “媽,我回來了。”
  她和從前下班回來一樣打著招呼,吳麗君也馬上恢複了鎮定,點點頭,視線重新回到報紙上,聲音平淡地說:“哦,回來了。”
  甘璐想,有一個對什麽都見怪不怪的婆婆,倒也能免去很多尷尬的解釋。她將頭一天買好的禮物遞過去,“媽,祝您生日快樂,您看看合不合穿。”
  以前她買禮物給吳麗君,吳麗君都是瞟上一眼,淡淡說聲“謝謝”,然後就擱到一邊了,現在她接了過去,卻馬上打開拿在手裏細看,“這顏色我喜歡。”
  甘璐簡直有些不適應了,“喜歡就好。媽,修文現在去遠望開會,晚點兒才能回來。”
  吳麗君點點頭,“我去躺一會兒,你也上去休息吧。晚上一起去吃飯。”
  甘璐答應下來,拎了東西上樓。眼前的房間保持著整潔,顯然胡姐跟往常一樣做著打掃。她將衣物放入衣櫥,並沒什麽睡意,便去書房開了電腦,繼續查資料寫論文。回到熟悉的環境裏,她竟然沒有什麽情緒起伏,仿佛這段時間所發生的一切都成了一個過去。
  真的過去了嗎?
  她寫得累了,給自己調上一杯奶茶,端在手裏,走上露台看向遠方,緩解視力疲勞。天氣不算晴好,可是春天的氣息已經無所不在:在她視線範圍內,是吳麗君常去散步的公園,裏麵茂密的樹木都染上了一層淡淡如煙的新綠;撲麵而來的風不再寒冷料峭,卻帶了幾絲不經意的柔軟調子。
  這個城市擺脫了據說幾十年一遇的漫長嚴寒冬季,然而她卻並不認為自己已經就此擺脫了婚姻的危機。
  放在書房的手機響起,她走回房內接聽,是尚修文打回來的,“璐璐,恐怕我還得跟王總一起去跟億鑫的董事長陳華做一個會麵,不能陪媽媽和你吃飯了。”
  “媽媽的生日啊,真的走不開嗎?”
  “這樣吧,你開車帶媽媽也到江邊明珠酒店來。陳總下榻這邊,我們我好了在三樓碰麵吃飯。你跟媽媽去頂層餐廳,據說那裏意大利菜很地道。我會抽空上來,媽媽能理解的。”
  甘璐換了衣服,下樓去敲吳麗君的房門,隻見吳麗君已經換上了她買的羊絨開衫,配上了黑色裙子,半高跟鞋,外麵套著經典款的風衣,再搭了條色彩略微出挑的披肩,臉上薄施脂粉,化了淡妝,儀態高雅出眾得讓她不得不暗自讚歎。
  她將情況告訴吳麗君,“媽,修文讓我先陪您過去。”
  吳麗君點點頭,拿上包跟她一起出門。
  明珠酒店是江邊一家五星級酒店,頂層餐廳取了個意大利風味十足的名字:托斯卡納豔陽餐廳,行政主廚是從歐洲請來的。甘璐和吳麗君坐下,分別點餐。吳麗君吩咐服務生開一瓶Lambrusco1915,“這種是汽泡酒,帶甜味,基本不會讓人喝醉,真正好酒的人不會喝它,我們意思一下吧。”
  甘璐點點頭,並不打算掃婆婆的興。服?襠??蛟詒?澳詰木頗蒙俠創蚩??穀敫囈瘧?塚?釤液焐?木埔嚎醋攀?鍾杖耍??疑⒎⒊讎ㄓ艄?恪K?似鵓票?暈飫鼉?擔骸奧杪瑁??湛燉幀!?
  吳麗君舉杯,與她輕輕一碰,喝了一大口,她卻隻淺淺嚐了一點兒。這是她喝過的第二種酒,自然和她父親喝的那種高度數的廉價白酒不可同日而語,那一點兒酒液帶著甜香,口感綿遠而悠長,可是她不打算放縱自己多喝。
  頭盤、意粉一樣樣上來,她們兩人和平時在家裏一樣,吃得很安靜,隻聽得到刀叉偶爾相碰的聲音。
  盡管沒有尚修文在場,她們一個姓吳,一個姓甘,然而這似乎仍然是一個典型尚家人的聚首,並不比平時顯得冷場。吳麗君固然沒有問長問短,她也不會多說什麽。沒有傾訴,沒有解釋,沒有道歉,也沒有相逢一笑泯盡所有恩怨的諒解,她們隻是平靜地接受了此時此地共坐一桌的現實。
  仿佛所發生的一切都成了一個過去——這個念頭鬼使神差地再度浮現在甘璐腦海裏。你有些糾結了,她隻能對自己這樣說,當然過去了就是過去了。
  上到主菜,尚修文與另兩個穿著西裝的男士走了過來,其中一人她見過,是遠望的董事長王豐,另一個人三十來歲,個子高高,有一張瘦削而鋒芒內斂的麵孔。
  王豐與吳麗君從前就認識,他含笑道:“吳廳長,不是修文說起要上來陪您吃飯,我還不知道今天是您生日,實在抱歉,攪了你們的家庭聚會。”
  “沒什麽,王總,你們談正事要緊。女人到我這年齡,其實早就不重視生日了。”吳麗君客氣地說,然後轉向另一個人,“這位是——”
  尚修文介紹道:“這位是億鑫的董事長陳華。陳總,這是我母親,我太太。媽媽,王總、陳總堅持親自上來祝賀您生日。”
  “不敢當,兩位太客氣了。”
  “應該的。吳廳長生日快樂,很抱歉我們空手上來,隻能借一杯酒表一下心意。”陳華聲音低而渾厚,講一口略帶北方口音的普通話,十分彬彬有禮。
  吳麗君吩咐服務生再拿三個酒杯上來倒上酒,站起身來,“謝謝陳總、王總盛情,還特意上來一趟。”
  甘璐也起身,與他們輕輕碰杯。王豐與陳華一飲而盡,放下杯子先告辭下去。尚修文坐下,“媽,對不起,今天也沒好好陪您吃個飯。”
  “有璐璐陪我是一樣的。”
  尚修文和甘璐同時意識到,以前吳麗君一向是叫“小甘”,這個不起眼的稱呼變化讓兩人不免對視了一眼。
  吳麗君卻似乎完全沒留意到他們的反應,“億鑫會放棄收購旭昇的計劃嗎?”
  “眼下隻是交流。億鑫在中部地區的發展計劃十分龐大,陳華這人頭腦十分敏銳,相信他也應該知道,越拖下去,他的收購成本越高。”
  吳麗君點點頭,再沒說什麽。尚修文對甘璐說:“璐璐,我得下去了,你幫我送媽回去,少喝一點兒酒。”
  “我知道。”甘璐麵前的酒根本沒動什麽,她早下了決心,如非必要不會再沾酒,更何況是與婆婆一起吃飯。
  尚修文走後,婆媳二人吃完甜品,甘璐去結了賬,一起下樓到地下停車場。
  甘璐開了車門,吳麗君先坐了上去。她也正要上車,手機響起,是錢佳西打過來的。她聲音低啞,顯得情緒十分低落,她隻得說:“等一下。”然後轉過來對坐在後座的婆婆說,“媽,我接朋友一個電話,您稍坐一會兒。”
  吳麗君點了點頭。她喝了不少汽泡酒,麵孔略有些緋紅,靠在椅背上休息。
  甘璐稍微走開幾步,“佳西,怎麽了?”
  錢佳西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再開口,“璐璐,秦湛說……他打算跟小盼和好。”
  甘璐一怔,她實在理解不來這樣神速的如同兒戲般的分分合合,簡直不知道說什麽才好,“佳西,算了吧,秦湛這人未免太不成熟了。”
  “他有權做出選擇,你知道我恨的是什麽嗎?我以為我們相處得這樣好,我的感覺不是我一廂情願的事情,可是他說得輕描淡寫,沒有一點兒留戀的意思。”
  甘璐聽錢佳西那邊聲音嘈雜,“你現在在哪兒?要不我先送婆婆回家,過來陪你吧?”
  “我在酒吧裏,沒事的,璐璐,一堆朋友在一起呢。你別過來了,我隻是剛才一陣難受,再也忍不住,非要講出來不可。”正在這時,那邊有人叫她的名字,她答應一聲,然後咯咯笑了,“也隻有對著你講,不會怕鬧笑話。我去喝酒了,我們明天再聊——如果明天我還沒忘了這事的話。”
  “你別喝太多。”甘璐隻能搶著叮囑她一聲。她收了手機,剛轉身走向自己的車子,卻見明晃晃的車燈打了過來。她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睛,一輛紅色瑪莎拉蒂開過來急刹住,正正停在了她車前。車門打開,穿著米白色皮衣、牛仔褲的賀靜宜邁步走了出來。
  “晚上好,尚太太。”她瞟一眼甘璐,一臉的似笑非笑。
  甘璐懶懶地回了一聲,“你好。”
  “怎麽一個人在這邊,修文沒回來陪你度周末嗎?”不等甘璐回答,賀靜宜似乎不勝遺憾地搖頭,“據說萬豐置業剛訂了旭昇的產品,單子雖說不大,而且秦總怕得罪億鑫,也盡力低調,不可能起到什麽了不起的效果。不過,我猜是你出麵促成的吧?為了挽回修文,你還真是費盡心思了。”
  甘璐正要說話,身後車門打開,吳麗君站了出來,“璐璐,幫我看一下披肩是不是卡在項鏈上了。”
  賀靜宜驟然看到吳麗君,大吃一驚,囁嚅一下,似乎要說話,然而吳麗君根本?豢此??話胱?恚?疽餿酶疏純矗?疏床ε?暈⑴そ岬呐?繒?硪幌攏?傲魎展匙×耍?昧恕!?
  吳麗君點點頭,徑直返回車內坐下,順手帶上了車門。賀靜宜從來沒被人這樣無視過,可是她在吳麗君麵前確實撐不起架勢來。她的臉色變幻不定,似乎在想著什麽。
  甘璐客氣地說:“賀小姐,麻煩你把車挪一下,我們要回家了。”
  甘璐也不等對方回答,坐上司機座,對著賀靜宜的目光,先係上安全帶,然後靜靜與她對視著。賀靜宜慢慢後退,視線一直沒有離開,直到反手打開車門,坐到車上,猛然發動車子讓開通道。
  甘璐將車開出地下車庫,駛上大道。吳麗君的聲音在後麵響了起來,“璐璐,她是億鑫的高管,她的老板在這邊,她肯定是來找她老板的,不會跟修文有什麽關係。”
  甘璐一時愕然,“我知道,媽。”
  “我希望你不要理睬她。她一向不達目的絕不罷休,現在擺明了是想來破壞你們的婚姻。”
  甘璐局促地“嗯”了一聲。以前吳麗君不會跟她這樣說話,現在婆婆似乎已經將她這個兒媳微妙地劃到自家人範疇以內,不必避諱了。
  吳麗君喝了一點兒酒,表現得不像平時那樣點到即止了。她自顧說著,聲音裏帶著不加掩飾的嫌惡,“當年她為了糾纏修文,出盡手段。修文跟她提出分手,她連假裝自殺這種招數都用上了。修文要不是心軟,哪至於造成日後的悔恨。”
  甘璐既吃驚又難受,覺得實在消受不起這份突如其來的信任。她不願意聽到往事被這樣一點點剝開,那些事全是她不曾參與的部分,她沒有什麽好奇,卻有隱隱的害怕,隻覺得暴露出來的事實越多,越不能帶她走出迷津,反倒讓她更覺混亂。
  “媽媽,您休息一會兒吧,到了家我叫您。”
  “總之,以後她說什麽,你都不用理。”
  吳麗君總算再沒說什麽了,兩個人一路保持著沉默。回到家後,甘璐請婆婆早點兒休息,正要上樓,吳麗君卻叫住了她。
  “到我房間來,璐璐。”
  甘璐隻得隨她坐進她的房間。這裏與樓上格局相似,也是書房與臥室相連的套間。吳麗君示意她坐下,開了抽屜,拿出一本相冊,翻開一頁遞給她。甘璐一下屏住了呼吸,照片上是一家三口:最前麵是隻有二十歲左右、猶帶著青蔥氣息的尚修文;後邊右手坐著遠比現在年輕的吳麗君,麵容秀美而帶著威儀;左邊那個男人看上去四十多歲,身形挺拔,穿著藍色T恤,戴著無框眼鏡,氣質儒雅而沉穩。三個人坐在一把遮陽傘下,臉上全含著淺笑,似乎正交談著,全沒注意到相機鏡頭。
  “這是修文的爸爸。”吳麗君輕聲說,手指指點一下,然後緩緩摩挲過那張麵孔。
  甘露不知道說什麽好,隻牢牢看著尚修文。那樣開朗的笑容,沒有現在偶爾展顏時無限的內涵,卻仿佛帶著陽光的氣息。
  “修文也許已經跟你說過他父親的事了。他一直自責,不肯原諒自己那天晚歸了,可是其實更該受到責備的那個人是我。我當時隻顧考慮我的政治前途,對他漠不關心,甚至他接受調查回來後找我談話,我都說沒時間,要寫材料。到無可挽回的時候,再後悔也遲了。”吳麗君聲音沙啞,滿含沉痛,拿過相冊,長久地看著。
  “媽媽,爸爸肯定也希望您和修文好好生活。過去的事,別再想了。”
  “怎麽可能不想?修文和我一樣,大概從來也沒放下這件事。以前我總希望他成熟一點兒、沉穩一點兒,可是後來看著他內斂的程度甚至超過他父親,把什麽都放在心裏,我很害怕……修文慢慢越來越像他父親了。”
  甘璐有同感。她在心裏驚歎,尚修文有著和他母親相似的容貌,卻帶著父親的氣質特點,年輕時意氣飛揚,還不明顯,現在卻十分突出。
  吳麗君猛然抬頭看著甘璐,“璐璐,修文是愛你的。和你結婚以後,他改變了很多。我看著很欣慰。隻是他和他父親一樣,寧可獨自承擔壓力。你一定要試著多他、包容他,好好維護你們的婚姻。”
  “媽媽,我明白,我會試著理解修文。”
  甘璐不願意去拂逆一個向來寡言高傲的母親難得的坦誠,可是卻在心底喟歎,婚姻畢竟取決於雙方的努力,如果他仍然選擇獨自承擔一切,那麽她又怎麽能明確感受到他的誠意呢?
  尤其還有那樣一個前女友窺伺在側,要他像吳麗君說的那樣做到不理睬,還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此時占據賀靜宜腦海的也正是吳麗君。
  她手扶方向盤坐著,那輛銀灰色寶來已經消失在她視線以外,地下車庫除了偶爾有車輛進出,車燈一晃而過以外,燈光昏黃,安靜得有幾分詭異感。
  她沒想到會在這裏碰到吳麗君,早已經被她刻意封閉起來的那一部分回憶突然不受控製地翻湧了上來。
  以前吳麗君與她見過不止一次,從第一次開始,就絕對算不上愉快。
  吳麗君根本不看她,目光冷漠,聲音平淡地說:“我認為修文跟你不合適。不過,年輕時不犯錯誤是不可能的,我不會幹涉你們。我了解我兒子,他早晚會認識到這一點。”
  “阿姨,我知道我家裏條件不好,可是……”
  吳麗君皺眉,“這不關家庭條件的事,我本人也隻是出身於一個清貧的教師家庭。我盡可能用你能明白的話講吧,理不理解就全看你了;你的教養和修文太不一樣,你們不是一樣的人,遲早會分開的。”
  當時她才二十出頭,從小容貌出眾,性格一向倔強高傲,被這個斷言激怒,卻也被吳麗君的氣勢所懾,根本沒法反駁。她隻暗暗下一決心,一定要和尚修文更長久地在一起,“氣死你”——當然,這個孩子氣的想法她隻敢咬著牙狠狠說給自己聽。
  可是她心底有著隱憂。
  她和尚修文都還太年輕,再怎麽熱戀,離天長地久也很遙遠。而且,她不得不承認,吳麗君的話有一部分是她無法反駁的,她那個喧鬧、貧寒的家和尚家在不一樣。盡管父兄在尚修文的安排下做生意,家境開始寬裕起來,可是始終沒法有尚家那樣不動聲色的修養。
  家人討好尚修文到了她都看不下去的地步,在這個氣氛渲染之下,她慢慢患得患失,漸漸再也沒法保持與尚修文初相識時的那個坦然驕傲的美麗少女姿態了。
  當她的父兄打著吳麗君的招牌,頭一次在外麵闖出禍來時;吳麗君將她和尚修文同時叫去,卻根本沒看她,隻是痛斥尚修文,態度和用詞之嚴厲,讓她這才明白,以前對她的那點兒冷漠,實在算得上客氣了。
  “你和她分手吧。”吳麗君根本沒有商量餘地地說,“給她家一筆錢補償一下,不然總有一天會惹出大禍。”
  尚修文看著母親拂袖而去的背影,良久不語。賀靜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口幹舌燥。當尚修文轉身看著她時,她頓時哭了起來。尚修文僵立一會兒,伸手摟住了她,她才放下心來,“修文,我回去跟我爸爸和哥哥說,一定讓他們再別做這種事了,我叫他們來給你媽媽道歉。”
  “我媽不會接受道歉的,這種事真的不能再發生了,不然……”尚修文打住,她卻能體會出這個“不然”意味著什麽。
  在她回家與家人激烈爭吵,相互講盡傷情麵的話以後,她的父兄稍微收斂了一段時間,又故態複萌。她和尚修文之間也開始不斷爆發爭執,從最初的撒嬌到後來她哭泣著挽回,他們的分歧越來越大。尚修文甚至親自去與她父親、哥哥長談,可是收到的卻是完全相反的效果。
  她父親和她哥哥在家裏當著她的麵發愁地說:“他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看來你們兩個長不了的,我們得抓緊時間,不然以後不要說掙錢,公司能不能繼續開下去都成問題了。”
  她寒心得不知道說什麽好,狠狠地一揮手,將桌子上所有的盤碗全掃到地上,然後抱著媽媽大哭。媽媽寬慰她說:“你要是能跟他結婚就好了。唉,不知道你有沒有那個命。不管怎麽說,你還是要好好抓緊他。”
  她想,這算是一個寬慰嗎?
  這是她的初戀,她付出的是愛情。尚修文的好條件打動的是她家人,而打動她的是他這個人。她想抓緊他,隻是為了自己。她知道她再找不到一個人讓她這樣愛,或者是這樣愛她了。
  尚修文的父親在知道她哥哥打著自己公司的旗號跟人談合作後,馬上斷絕了雙方所有經濟往來與合作,這間倚仗尚父生存的公司一下陷入了困境,而尚修文也正式向她提出了分手。
  他一臉的疲憊,“靜宜,我累了,我不想我們的感情變成你家人予取予求的理由。如果隻需要我付出,我還可以容忍,可是已經危及我的家庭,我沒辦法繼續下去了。”
  哭泣和威脅她都用過很多次了,這次她用的是更激烈的一招。她吃了安眠藥,然後給不接她電話的尚修文發了短信。她並不是單純做一個姿態,而是吃下了足以致命的劑量。她確實絕望了,如果尚修文不管她,她做好了死的準備。
  她在醫院醒來,睜開眼睛,首先看到的卻是吳麗君。這是吳麗君唯一一次直視她,目光銳利得仿佛一直看透了她,讓她自覺無所遁形。
  “這種手段太卑鄙了。”吳麗君聲音不大,卻十分清晰。
  站在另一邊的尚修文叫道:“媽——”
  吳麗君冷冷看向兒子,“為這樣一個女孩子當斷不斷,我替你臉紅。”她丟下這句話,轉身走了。
  尚修文如她所願地留下來了。他對她十分體貼,可是這點兒體貼多少不似從前那時的親密無間。她加倍地癡纏著他,卻越來越害怕他會再度提出分手。她媽媽的那點兒教誨不適時地溜上來攪得她心神不寧,她偷偷停了避孕藥。
  然而就在她懷孕的同時,她的父親、哥哥卷入了一樁複雜的案子裏,同時被關押起來。
  她在焦灼中找到尚修文,尚修文看上去更加焦頭爛額,甚至沒法聽她說完,就匆匆趕赴機場,要去外地處理生意上的糾紛,隻叫她回家好好待著,不要到處亂跑,有時間再聯係。
  可是她也沒法安然在家等待。她媽媽終日號哭,一時胡思亂想,一時催促她去找尚修文的父母幫忙,“一個是你爸爸,一個是你哥哥,你再恨他們,也不能眼看著他們坐牢啊。”
  她的確不能坐視父兄不理,隻好咬牙去了尚修文家。保姆將她拒之門外,她隻得拿出自己唯一的一張底牌,“你去跟尚叔叔講,我有了修文的孩子。如果不讓我進去,我就站在這裏不走。”
  保姆大吃一驚,匆匆進去又匆匆出來,終於帶她進去了。出乎她的意料,尚修文的父親並不在,裏麵坐著吳麗君和她的兄嫂吳昌智夫婦。
  吳麗君神態厭倦,根本不屑與她交談。吳昌智問她:“修文知道你懷孕了嗎?我不相信他這麽沒腦子,現在還弄出一個孩子來,除非他想氣死他父母。”
  她囁嚅一下,“他不知道,我……我還沒告訴他。”
  吳昌智若有所思地打量她。他有著酷似其妹的銳利眼神,賀靜宜頓時覺得和那次在醫院一樣,自己的一點兒心計被對方了然於心。這種無聲的評判讓她的臉紅一陣白一陣,隻能局促地垂下眼簾。吳昌智明確地說:“賀小姐,如果你真懷孕了,必須把孩子打掉。”
  她如同挨了當頭一棒,“除非尚修文跟我說這話。”
  “修文的媽媽受你父兄的案子牽連,正在接受組織審查;他爸爸被雙規了半個月,前天才剛放回家,接下來仍然可能受到起訴;修文正在到處奔波,爭取把公司的損失降低一些。這種情況下,你認為你們還可能在一起嗎?”
  她絕望地想,這個禍遠遠大於她的想象,她還怎麽開口求尚家對她父兄施以援手?可是她不能不說,“我今天來,是想求求你們,救救我的爸爸和哥哥。”
  “不要提不切實際的要求,賀小姐,那是不可能的。”
  “我懷的畢竟是修文的孩子,看在孩子的分上……”
  吳麗君明顯勃然大怒,驀地站起了身,冷冷地說:“你沒有一點兒基本的羞恥,賀小姐。別指望憑你肚子裏的孩子來逼我承認你。你把這話去跟尚修文說吧,禍是他闖出來的,責任該他來負。他是成年人了,不可能再讓父母來給他收拾這種殘局,我隻當自己沒生這個兒子。”
  吳麗君如此強硬的態度讓賀靜宜沒有了任何僥幸心理。在已經給尚家惹來無妄之災之後,她沒勇氣去跟尚修文講她們刻意送給他的這個意外。她昏昏沉沉地回家,對母親急迫的詰問保持著沉默。
  過了一天,吳昌智找上門來,直截了當地跟她說:“賀小姐,你去做掉這孩子,我留一筆錢給你。”
  “我不要錢,我要……”
  “沒條件可講了,賀小姐。我這個年齡還來說這種事,很可笑,可是修文是我唯一的外甥,我不能眼看著他的一生被你毀掉。”
  她母親顯然一直在外麵偷聽,這時推門進來說:“小靜,你爸爸你哥哥的官司都需要用錢。”
  賀靜宜沒有選擇了。她在特意趕來的吳昌智妻子的陪同下去了醫院。不到兩個月的胎兒流產,快捷簡便得讓她吃驚,她甚至不覺得痛。
  可是坐在手術室外,看到吳昌智妻子打電話給吳麗君通報消息,語氣十分冷漠,她還是怒從心頭起,也拿出手機,打了尚修文的電話,狠狠地說:“你滿意了吧?我剛把你的孩子做掉了,是你媽媽、你舅舅一起逼的我。”
  尚修文當時剛從外地回來,他大吃一驚,馬上趕到了醫院。她的無名憤怒消散,隻剩委屈,伏到他身上號啕大哭。吳昌智的妻子厭惡地說:“硬是多要了二十萬才肯鬆口,還來裝貞節烈女,說別人逼你,未免太可笑了。”
  “這件事應該由我來處理,你們怎麽能……”
  “修文,你不要以為我和你舅舅願意來造這種孽。你媽和爸已經為這大吵了一場。現在是什麽時候你不明白嗎?你媽媽的政治前途岌岌可危,你爸爸……”
  “算了,舅媽,對不起,我都知道了,您先回去吧。”
  尚修文送她回家,讓她躺在床上休息,他坐在床邊呆呆出神。她偷偷看他瘦削疲憊、沒有任何表情的麵孔,心裏轉著無數的念頭。
  “靜宜,我得回去了。我爸爸剛解除雙規,我今天出差回來,還沒來得及去看他。”
  她卻死死抓住他不放,不停地流淚。她其實明白,他們不大可能挽回了,可是她任性地想,能多留一會兒,就多留一會兒吧。
  然而她的這一個任性再次鑄成了大錯。尚修文的父親在當天晚上心髒病發作,尚修文趕回家時,他父親已經去世了。
  那起經濟案件的影響越來越大,牽涉的人越來越多,內幕眾說紛紜。賀靜宜的父親好不容易因病辦理了取保候審,便出了離奇的車禍,重傷陷入植物人狀態,再沒蘇醒過來。她和母親日夜守候在醫院中,眼看著錢如同流水般花出去。這樣的心力交瘁之下,她實在忍不住,再次打了尚修文的電話,哭訴著家裏的情況,然而尚修文明確拒絕與她見麵。
  第二天,從國外趕回來奔喪的尚少昆找到醫院,遞了一個大信封給她,“修文隻能為你做到這一步了,請你也多少為他著想一下,再不要去找他。”
  尚少昆在父母去世前與她家是鄰居,一直當她是妹妹,她與尚修文結識,也是尚少昆介紹的。然而他站在她麵前,麵無表情,目光從病床上她的父親和緊盯著裝錢信封的她母親身上一掃而過,帶著冷冷的憎恨。
  “少昆哥,修文他現在怎麽樣了?”她隻能問他。
  “他正在結束公司的經營,損失慘重。”尚少昆簡短地說,“我後悔介紹你們認識。我嬸嬸這人很冷酷,可她對你和你家的看法一點兒也沒錯。”
  捏著那個厚厚的信封,看著尚少昆揚長而去,她腿一軟,坐倒在病床邊。
  幾個月後,她父親在醫院去世,她哥哥被判刑,她不顧母親的哀求,將錢留給母親讓她安排好生活,沒等畢業就獨自去了外地。
  賀靜宜將頭重重伏到方向盤上。
  她從來在心中反複回憶的都是與尚修文相處的快樂時光;他與她的初次相遇,他帶她開車兜風,他第一次吻她,他帶她去香港購物,教她吃西餐,陪她去國外度假……她的青春因為有他而豐富,她的回憶也因為這個戀愛而永遠帶著玫瑰色彩。
  她一直將記憶固定在了這裏,拒絕去觸及隨後的巨變。
  然而今天,吳麗君突然現身,打破了她所有的自欺。那些慘痛的往事——從她腦海中掠過,她的眼淚悄然流淌下來,滴落在紅色皮質方向盤套上。
  不知道坐了多久,賀靜宜才放下遮陽板,就著化妝鏡打量自己。窄窄的鏡內映著一雙紅腫而微帶血絲的眼睛,再無從前的澄澈動人。
  她久久看著,眼前卻似乎浮現了另一雙眼睛,秋水般清亮平靜,隔了車子的前擋風玻璃看著她,沒有一絲閃避和急迫——要怎麽樣閑適從容的心態,才能讓一個女人擁有這樣的眼神?
  她一直以為,她才應該是更有自信、更篤定的那個人,現在,她不得不深深懷疑這一點。
  看一看手表,她吃了一驚。她是應老板陳華的召喚而來,此時不僅遲到,還帶著這樣一副儀容,她隻得拿出化妝包盡力補救,收拾得勉強能見人了,才鎖上車子上了電梯。
  到了陳華住的行政樓層,她迎麵碰上了尚修文和王豐從陳華房內走出來。她驚異地打量兩人,急速在心底思量著他們和陳華這個並沒事先知會自己的會麵意味著什麽。
  尚修文淡淡對她點頭,已經和她擦肩而過了,她卻叫住他:“修文,請等一下,我有話跟你說。”
  王豐拍拍尚修文的肩,“我先走了。”
  尚修文站定,“請講。”
  他們從去年初次重逢,尚修文就對她保持著客氣的姿態,沒有再次相遇的喜悅,卻也沒有讓她畏懼的憎恨。她多少勾動了一點兒妄念,暗自思忖,也許他對她有著不一樣的記憶。然而現在他們站得僅一步之遙,燈光柔和地照下來,她可以清楚看到,他的神態中隻有公事公辦的冷淡。她的心底涼透,卻笑了,“不見得要在走廊上說話吧?去那邊行政酒廊。”
  賀靜宜叫了一杯威士忌加冰,尚修文卻隻對服務生搖搖頭。
  “你來是想遊說陳總放棄對旭昇的收購計劃嗎?”
  “我們隻是進行溝通。”
  “這個項目由我負責,其實你跟我溝通更有效果。”
  尚修文微微一哂,“你把個人情緒帶進了工作之中,我認為我們根本沒必要再溝通。”
  賀靜宜一下咬緊了牙,“你有什麽理由這樣質疑我?”
  “我研究了億鑫近幾年的投資方向,的確很廣泛,但主要還是集中在商業地產與相關產業。會將觸角伸到J市的礦產、冶煉和鋼鐵製造,應該是一個全新的嚐試,你大概不能否認這個投資計劃是你提出來的吧?”
  賀靜宜冷冷地說:“集團的所有投資計劃都要經過嚴格審核,不可能是個人行為。”
  “這是很有潛力的行業,值得投資,但是會選擇旭昇這樣一個股權高度集中,並不容易收購的企業下手,我認為多少帶了你個人的趣味、恩怨在裏麵。”
  賀靜宜手扶桌子,幾乎站了起來。她聲音沙啞地說:“你跟陳總說了這個看法嗎?你怎麽能這樣?”
  “我不會隨便在老板麵前評價他的員工。”尚修文看了看手表,眉間閃過一點兒不耐,“這件事也根本不用我去說,陳總自會做出判斷。”
  她突然失神,目光落到他的手表上。他腕上戴的是一隻價位約兩千來塊的普通鋼帶表。她不得不暗暗感歎,這個男人的一點一滴都已經變得她完全陌生了。每次心底閃過類似念頭,她都一陣惶惑煩亂,隻能強自鎮定下來。
  “你分析起我來很客觀,那麽請你自問一下,你拒絕億鑫的收購計劃,不是也帶了個人情緒在裏麵嗎?你根本對旭昇沒什麽興趣,不然也不會這麽多年隱身幕後,由得你舅舅經營。你現在不能接受的隻是由我代表億鑫來兼並你家的企業。其實我根本沒有和你個人作對的意思,我們坐下來好好談,倒能成就雙贏的局麵,不必弄得兩敗俱傷。”
  “賀小姐,難道我的態度還不夠明確嗎?我舅舅不可能與億鑫合作,我不可能跟你合作。”
  尚修文聲音平和,可是賀靜宜聽出了決絕的意味。她強壓住心亂,冷冷地說:“不管怎麽說,旭昇被收購隻是時間問題。你不要以為,萬豐開始訂購旭昇的產品就意味著旭昇已經擺脫了麻煩。秦總當著我的麵說,那是底下采購經理不知情簽訂的合同,數量有限,根本無礙大局。”
  “你去盤詰秦總,這件事做得很不聰明,他已經很給陳總麵子了。不過我們沒必要討論這件事,賀小姐。”
  他正要起身,賀靜宜猛然按住了他的手,“是不是你太太告訴你,我跟陳華有見不得人的關係?我就知道,她媽媽嫁了秦萬豐,肯定會去打聽我的過去。其實我……”
  尚修文抽出了手,平靜地說:“我太太一向沒有說人是非的雅興。不,她沒對我談起過關於你的任何事。”
  賀靜宜冷笑,“在我麵前,你不用刻意這麽維護她。”
  “你又在憑自己的想象揣測我的行為了,這沒什麽意義。”尚修文正色說,“她是我的妻子,我對她的維護根本不需要出自刻意。”
  “可是你也別誤解我,修文,當年離開W市以後,我曾經過得很艱難……”
  “不,請別對我回憶,你也沒必要跟我交代什麽,大家都對自己的生活負責。沒其他事的話,我先走一步了。”
  尚修文起身離開。賀靜宜注視著那個修長筆直的背景消失,隻覺得心底的痛已經放大到了麻木的地步。
  她喝完那杯威士忌,走到陳華住的大套房外,輕輕敲門。陳華端著一杯酒走過來給她開門,嘴角帶著點兒淺笑,“請坐,靜宜,你來得未免太遲了。”
  “對不起,董事長。”她隻得低頭道歉。
  “我跟王豐、尚修文已經談過了,請你重新評估對旭昇的收購計劃,交一個詳細的報告給我。”
  “董事長,請聽我說。我昨天跟J市冶煉廠的幾個主要領導碰麵,他們對我提出的條件很滿意,答應做職工代表大會工作,相信冶煉廠的重組天平很快會傾斜到億鑫這邊。我們已經控製了鐵?笫?墓┯Γ?灰?孟亂繃凍В?駮N再怎麽拚銷售也是枉然,市經委一樣會敦促他們坐下來跟我們談收購的條件。”
  “我沒記錯的話,兩個月前,你就跟我說冶煉廠的兼並、旭昇的收購沒有一點兒問題。再拖下去,成本越來越高,會影響到整個中部的投資發展計劃。”
  “我保證,我會在最短的時間內處理好這件事。”
  陳華喝了一口酒,放下酒杯,“那好。我們再來談談本地的投資項目。今天上午開會的時候,我很遺憾地看到,信和隻在這個計劃中占了極小一部分,可是老沈手下一個執行總經理對整個項目的了解程度遠遠超過了你。”
  賀靜宜心底一沉。上午開會討論的是憶鑫在本地最大投資項目的啟動,信和董事長沈家興和執行總經理聶謙參加了會議。本來他們隻是列席敬陪末座而已,但賀靜宜卻因為頭天深夜才從J市趕回來,明顯不在狀態。她匯報以後,陳華問的幾個問題,她都沒法給出令他滿意的回答。聶謙一開口便讓眾人刮目相看了,他態度從容,對答如流,對於整個方案的理解顯然不局限於信和開發的那一小部分,會議後來基本變成了他和陳華的單獨交流。
  “對不起。”對著老板,根本不可能解釋原因,更何況她也拿不出什麽解釋來。她確實急於完成對於旭昇的兼並,對其他項目有所忽視,而陳華卻從來不是一個能讓人敷衍過去的人。
  果然陳華淡淡地說:“你頭一次全麵負責整個地區的投資,我認可了你拿出的投資計劃,並不代表我認可你的執行能力。請你盡快交出報告,由董事會來判定你的工作成效。”
  賀靜宜一時隻覺得疲憊不堪。她自從負責中部投資計劃以後,就進入了超負荷的工作狀態,再加上與尚修文重逢帶來的心理震蕩,的確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她的判斷與工作效率。她再也支撐不住自己,靠在沙發背上。
  陳華打量一下她,起身拿一個酒杯,倒了一杯酒放到她麵前,“如果累了,你可以請假休息一段時間。”
  她苦笑,“董事長,是不是不需要我交報告,你就已經對我的能力打了分?”
  “你一向很努力。不過,我認為你確實需要一個調整。”
  “這麽說,我已經沒別的選擇了?”
  “如果能在計劃時間內拿下冶煉廠,你還有機會。”
  賀靜宜點點頭,“好。”
  “你會拚命到這個程度,我承認,確實早就出乎我當初的預料了。”
  賀靜宜悵然一笑,“可是這樣也沒能讓我擺脫花瓶的名聲。”
  “當你做到一個足夠高的地位,就是英雄不問出處了。靜宜,你見過有記者來問我舊事嗎?”
  賀靜宜搖頭,“沒人有那膽子。”
  “不,”陳華也搖頭了,“其實是因為我足夠坦然,能麵對所有詰問了。當過我情人不是什麽醜聞,你要是介意,就不能怪別人也介意。”
  “我是唯一一個不肯當你情人,情願去當你下屬的女人嗎?”氣氛似乎輕鬆下來,賀靜宜突然問。
  陳華點點頭,“本來我不願意跟與我上過床的女人共事,你算是個例外。我給了你機會,不過做到今天這一步,憑的是你自己的努力。”
  這個語氣溫和的評價讓賀靜宜百感交集,喉間仿佛有了一點兒哽咽之意,“如果我說我做累了,願意……”
  陳華大笑了,“不,靜宜,你會認為我能同時給你很多選擇、很多機會,顯然還是不夠了解我。六年前碰到你時,你是個彷徨的女孩子,可又活像隻刺蝟,渾身是刺,充滿防備之心,很有趣。現在你已經成了職業女性,工作努力,是個稱職的員工。可是我似乎老早就說過,我沒興趣跟我的下屬有私人關係。”
  賀靜宜的臉頓時火燒火燎般發燙,明白自己剛才說了無可挽回的傻話。
  眼前這個男人是她從來也不敢說有把握的。她和他在一起的那一年,滿心都是失意,而他安慰她的辦法就是給她一張信用卡,鼓勵她揮霍;她說想上學,他幫她找好學校;她看中的車,他眼都不眨地給她買下來。
  所有人都認為他對她寵愛有加,有求必應。隻有她明白,她經曆過的愛情不是這樣的。他付出的隻是錢,而不是真心。他根本沒有認真對她,而她既做不到了解這個深不可測的男人,更談不上駕馭。
  她的不安全感一天天強烈起來。半是試探,半是想開始做一份工作爭取獨立,不必重蹈覆轍,她向他提出想進入他的公司工作。
  他正色說道:“請你想清楚,當我的職員,就意味著不再是我的情人,我從來不跟公司員工睡覺的。”
  她咬牙點頭答應下來。他果然當天便從給她買的公寓搬走,第二天讓秘書停掉她的信用卡,安排她去公司投資部門報到,再以後不管在什麽場合碰到她,都沒有絲毫曖昧之處,跟對待別的職員沒有任何兩樣。
  現在她好不容易熬過了所有人懷疑她能力、對她側目視之的階段,在公司不斷升遷,雖然仍有人講她的閑話,時不時翻騰出她的過去交頭接耳,可是沒有人敢公然質疑她了。
  她付出那麽多艱辛才取得今天的成功,而且在她姿色最盛的時候,也沒見他有一絲挽留,而是痛快地放手由得她去。他不過是覺得她有趣而已,她怎麽敢奢望他現在仍然對她有興趣。
  她隻能將講出剛才那句話歸結於鬼使神差,又或者是被尚修文的冷淡刺激得有些失常了。
  她跟著幹笑兩聲,拿起酒杯一飲而盡,“對不起,董事長,做完旭昇這個兼並以後,我真得放假好好休息了。”
  賀靜宜放下酒杯告退,坐電梯下到地下車庫,再度伏到瑪莎拉蒂的方向盤上,對自己說:對,你早就沒有其他選擇了。

  chapter 24 請給我你的信任
  手機鈴音在床頭櫃上輕柔地響起時,甘璐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正躺在尚修文懷中,頭枕在他的胸口處,他的下巴貼在她額頭上,雙臂牢牢摟著她。
  她完全不知道,他們是什麽時候睡成了這個姿勢。
  頭一天晚上,甘璐回家後,到底不放心錢佳西,又打了一個電話過去。過了好久,錢佳西才接聽,笑得十分亢奮,略微在著舌頭說:“沒事,我沒事,哈哈,璐璐,別擔心。來來來,我們再來。”
  電話裏麵是一片嬉鬧猜拳的聲音,甘璐當然不會當她是馬上沒事了,可是想來在這樣的熱鬧中,再大的痛苦也能被放到一邊,更別說隻是一段根本沒來得及深入的奇怪戀情罷了。
  她先去書房打開電腦,繼續找資料完善著自己的論文。看看時間差不多了,便照舊日的習慣,換了運動裝去露台跳繩。多時不運動,她隻跳一會兒就氣喘籲籲,汗流不止。她去洗澡,然後和往常一樣先上床,拿了一本小說,然而心底卻是紛亂的,根本看不下去。
  想到會再與尚修文躺到同一張床上,她實在沒辦法做到若無其事。家裏的客房在樓下,如果她開口請他去那裏過夜,他大概不會反對。可是她既然已經同意搬回家裏住了,再擺出這樣的姿態,既可能驚動婆婆,自己也覺得矯情。
  她理不出一個頭緒來,索性放下小說,關了床頭燈,比平常略早睡覺。輾轉了一會兒,她還是陷入了這一段時間都不算沉酣的睡眠之中。夜半時分,她翻一個身,觸到一隻手臂,猛然驚醒,這才意識到,尚修文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回來,並上了床。
  這樣躺到一起,倒也避免了麵對麵的尷尬,她隻能自嘲地想。
  她一動不動地躺著,身體緊繃到微微酸痛的地步。枕畔那個均勻的呼吸聲和被子底下與她隻隔了一點兒距離的身體散發的溫熱,通通都在提醒她,有另一個人與她躺在同一張床上。
  他們在這張床上分享過幾百個夜晚,有平靜的、熱情的、放縱的、溫柔的……她卻還是頭一次這樣僵直地躺著,似乎唯恐一個動作便打破了某種小心維持的平衡。不知過了多久,她才再度蒙矓睡去。
  現在他們的相擁緊密一如過去,全然沒有夜半時分好不容易入睡時的疏離。她弄不清是她不知不覺鑽入了他的懷抱,還是他趁她熟睡將她攬了過去,隻能認命地想,她並不像她預計的那樣抵觸,也不可能再跟他保持距離了。
  她剛輕輕一動,掙出一隻手去按停手機,他便驚醒了,將她抱得更緊一些。
  “我去給媽做早點。”
  “昨晚我回來時,媽媽特意讓我告訴你,以後休息時間不用起來給她做早點。她報了公園裏麵一個瑜伽會所的課程,周末兩天的早上都會去那裏練習瑜伽。你睡了,我沒來得及告訴你。”他聲音低低地說。
  她“哦”了一聲,放鬆下來。可是醒了以後,仍然這樣與他緊緊依偎,她不能不有異樣感:身體似乎有關獨立的記憶係統,一經接觸,便能喚起那份熟悉,體會著疊合在一起帶來的溫暖、放鬆與親密。可是心卻並不能與身體同步,感受著他克製的欲望,她卻做不到和從前一樣坦然享受婚姻的樂趣。
  尚修文變換姿勢,將臉埋在了她的頸間,一動不動,好像再度睡著了。他的鼻息一下一下溫熱地噴在她的皮膚上,她漸漸跟上這個微妙的節奏,又有了一點兒蒙矓的睡意。
  這樣睡回籠覺,似乎回到了他們結婚之初。那時她還沒有工作調動,租住在文華中學附近的湖畔小區。除了平時有空,尚修文每到周五必然會過來。他並不嗜好睡懶覺,不過很樂於陪她在周六早上賴在床上。
  那大概他們婚姻生活中最自由、最沒有負擔的一段時間。她當然知道,她當時把日子過得很不真實,一點兒也沒涉及別人結婚後會麵臨的種種現實問題,可是尚修文和她卻都樂於沉湎其間。
  她那時真的做好了和一個男人麵對生活中所有問題的準備嗎?她問自己。當然,她沒有。她隻知道,她選擇了一個差不多能處理好所有問題的丈夫,頭一次脫離了事事需要為別人操心的生活狀態。
  她不得不告訴自己,也許這段婚姻出現的問題,她也是有責任的。
  她側頭,用眼角餘光看著擱在她肩頸處的那個清瘦麵孔,越隔得近,平時熟悉的相貌越能看出一點兒陌生的意味。從這個角度看過去,他的睫毛帶著輕微的起伏,鼻梁挺直,薄薄的嘴唇緊抿,仍然不同於以前放鬆的睡態。
  她知道他並沒睡著,隻能合上眼睛,在心底歎息一聲。可他卻仿佛感知了她的這個無聲的歎息,頭微微仰起,嘴唇順著她的頸項向上,貼到她耳邊,“我愛你,璐璐。”
  這似乎不是一句情話,而是一個鄭重的保證。她沒有回答,隻將身體向他懷中貼緊了一些。
  尚修文吃過午飯後,就趕回了J市。接下來的日子,生活至少從表麵看,完全恢複了常態。甘璐和往常一樣上班下班,操持著家務。吳麗君在那天薄醉之後,依舊嚴肅寡言,可是她們都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相處。
  尚修文每天會給她打電話,聊上幾句。不管怎麽忙碌,他都盡量在周末開車回來。他信守著他的承諾,沒有對她提出身體?係囊?螅?坪趼?閿謖庋?膠偷南啻Α?
  然而身體一點點拉近之後,想讓心再保持客觀的距離感,就差不多是一個件不可能的事了。甘璐毫不意外地發現,在他再觸摸到她時,她已經不會再有本能的閃避;在他將她攬入懷中時,她甚至會自動調整到更契合的姿勢。
  甘璐想,這樣下去,他們大概總能走回婚姻延續的那條路。未來如此觸手可及,她卻不能斷定這就是她想要的肯定。她有一些安慰,又有一些惆悵。
  這天甘璐把學校發的水果送到父親家去,王阿姨在廚房做晚飯,甘博吞吞吐吐,先問尚修文是不是以後就長駐外地工作了。
  “上周修文不是跟你談了半天嗎?”甘璐很頭疼這個問題,索性推到尚修文身上,“他都跟你說清楚了嘛。”
  “他也說不確定。”
  “目前他在那邊的時間多一點兒。”
  “你們兩地分居不大好啊。”
  “我知道,暫時隻能這樣。”
  “璐璐,有件事我不知道怎麽說好。”
  “什麽事啊?”甘璐本能地警覺起來,“你就直說好不好?不要嚇我。”
  “本來我想讓修文跟你說,不過他說還是我自己講比較好。”
  甘璐被繞得糊裏糊塗,“爸,講重點,到底什麽事?是不是身體不舒服了?”
  “我……打算跟你王阿姨去領結婚證。”
  甘璐提著的一顆心才算放了下來,有些哭笑不得,“我以為什麽事呢,早該去把證拿了,用得著拐個彎讓修文來跟我說嗎?你可真是把女婿看得比女兒還親。”
  甘博似乎也鬆了口氣,“我覺得修文說的話有道理,王阿姨照顧我很盡心了,我不能不為她著想一下。”
  甘璐心想,這話自己沒說一百次,也說足九十九次了,可父親一直抗拒,居然還得尚修文講出來才有說服力,她隻得歎服。她沒想到尚修文跟她父親的談話這麽深入,一時有點兒感觸。那邊甘博看她不說話,又急了,“璐璐,你要是不樂意,我肯定不去領證。我說過,房子我想留給你……”
  “別別,求你了爸,我有房子住。你身體又不好,又沒多少錢,統共就這麽一套房子。王阿姨肯跟你結婚,是你的福氣,你可千萬別再說這話傷她的心了。”
  “修文也是這麽說的。他說隻要你喜歡,他會掙錢給你買房子的。”
  甘璐被甘博口氣裏的這點兒天真的興高采烈逗樂了。王阿姨端菜出來,多少有些難為情。她挽住王阿姨,嗬嗬直笑,“對啊,所以不用操心我了。你們定好日子,拿了結婚證,我帶你們去餐館吃餐飯慶祝。”
  回到家裏,甘璐照常做著家務,直到吳麗君突然問她:“今天有什麽開心的事嗎?”
  甘璐一怔,意識到自己嘴邊的確噙了一個笑意。她們婆媳間的交流似乎從來隻停留在日常事務,沒到達到想到探問心情的程度。可是偌大一個房子,隻她們兩人,麵前的婆婆雖然看上去身姿挺拔,但再怎麽沒有老態,也流露了一點兒寂寞。她笑了,“我爸打算跟王阿姨結婚了,就是在醫院裏照顧他的那個阿姨。”
  吳麗君略微意外,然後點點頭,“少時夫妻老來伴,這樣挺好。”
  換了別的相處無間的婆媳,大約可以借機說點兒私密話題,可甘璐不認為吳麗君會需要她那樣安慰,也不打算造次。
  不過有了這樣一個開始以後,她們之間開始比從前說話多了一些,差不多接近通常的交流狀態了。
  尚修文回家後,馬上意識到了這一點,卻沒什麽評論。他隻囑咐她去買份禮物給王阿姨,“爸爸肯定想不到這個,就算高齡結婚,買個戒指也是尊重。”
  “也對啊,我明天就去買。對了,你是怎麽說服我爸的?就隻說了王阿姨人好,照顧他很盡心嗎?這些話我全說過,沒效果啊。”
  尚修文莞爾,“爸爸最在乎的人是你,你越勸他,他越要考慮你的感受。我去說肯定不一樣。”
  甘璐不得不再次承認,這個男人心細起來,讓她都望塵莫及。肯這樣用心於她和她的家庭,至少他的誠意是足夠了。
  似乎知道她在想什麽,尚修文摸摸她的頭發,笑了,“璐璐,我並不需要刻意才能做到關心爸爸,我一向羨慕你和爸爸之間的感情。”
  她沒有忽略他眼底的那一抹沉鬱之色,同時想起他關於他父親的那樣慘痛的回憶。那是她無法安慰的傷痛,她隻能拿下他停在她頭發上的手,默默握住。
  隔了一個星期,錢佳西打來電話,約甘璐跟她一起去看房子。甘璐有些意外,剛好這段時間她也正在研究著報紙上鋪天蓋地的房地產廣告。
  “你不是一向是月光族,宣稱對投資置產毫無興趣嗎?”
  “房東趕我搬家,雖然找好了新住處,可是我突然有了一點兒危機感,覺得房子比男人可靠得多。”
  “你會有危機感?”甘璐好笑,“全世界的人都危機了,也輪不到你啊。”
  錢佳西大笑,“我不是對自己有危機感,而是對男人這個物種感到危機了。”
  她都能隨意開玩笑了,甘璐倒也替她開心。“好吧,我正好也想去看看房子。”
  到了周六,甘璐開車與錢佳西碰麵。錢佳西似乎已經做足功課了,拿了一遝廣告,指揮她穿行在市區,從一個樓盤跑向另一個樓盤。她們這才發現,經過一個冬天的蟄伏,房地產市場重新紅火起來。這個城市儼然是一個巨大的建築工地,到處是新開發的樓盤,各式廣告打得蠱惑人心,售樓部工作人員一個個巧舌如簧,各種規劃做得天花亂墜。
  錢佳西指點甘璐開車趕往下一個?胤劍?罷飧鼉菟滌械靨?拍睿??靶蓿??諛誆咳銑铩!?
  “每個樓盤都這麽有噱頭。”
  錢佳西感歎道:“果然早起的鳥兒才有蟲子吃。我以前老嘲笑人,現在自己滿地找不著蟲子,才知道歲月當真經不起蹉跎。”
  “這又是什麽感歎?滿地都是房子好不好。”
  “你倒是看看這價格,一個字——好貴啊!我一個同事未雨綢繆,省吃儉用,差不多一參加工作就開始當房奴,我以前不屑於她,可是我剛說起想看房,人家氣定神閑地說,她都投資兩套房子當房東收租了。”
  “你已經享受了無憂無慮的青春,就別妒忌人家了。”
  “哼,那我妒忌你好了。男人跟房子一樣,都是被我錯過沒吃到的蟲子。你也享受了青春,現在想買房的話,又有老公來幫你一起供。”
  “像我這種早早死會的人,哪在你妒忌的範圍以內。”甘璐笑道。
  “結婚到底好不好?”錢佳西突然問道。
  甘璐一時默然,隔了好一會兒才說:“愛是恒久忍耐,不是一個簡單的好不好能回答的。”
  “咦,這麽高深。”錢佳西詫異,“羅音在一篇專欄文章裏說,婚姻有把普通人變成哲學家的魔力,她果然有道理。”
  甘璐一怔,隨即笑了,“改天我一定找這篇文章好好看看。”
  到了售樓部門前,甘璐停好車下來,卻見秦湛從旁邊一輛車上下來,她一下怔住,連忙拉住錢佳西。秦湛也看到了她們,臉上現出一點兒尷尬之色。
  甘璐瞟一眼錢佳西,發現她神態泰然,略微放心了一點兒,與秦湛打招呼,“真巧了,西門大爺。”
  “你好,璐璐。你最近還好吧,佳西?”
  錢佳西懶懶地說:“托福,還不錯。”
  “你們也是來看房子的嗎?”
  “我們當然不是特意來找你的。”甘璐不客氣地說,突然心底閃過一個疑惑,馬上岔開話題,“哎,這樓盤是你家開發的嗎?”
  秦湛笑著點點頭,“我負責這邊的銷售,還沒正式開盤,反響就不錯。我帶你們進去看看吧。”
  甘璐不免遲疑。她看廣告,隻留意到那些挖空心思、光怪陸離的樓盤名稱,真沒注意開發商。她回頭看看錢佳西,錢佳西卻十分鎮定自若,“來都來了,進去看看唄。”
  盡管是高層小戶型房子,可是樣板間做得堪稱精致,裝修頗有驚豔感。秦湛自豪地介紹道:“這裏的裝修借鑒了一部分我們在濱江花園廣受好評的一個樣板間的設計,走英國鄉村風格路線。”
  甘璐和錢佳西被逗得不約而同大笑。錢佳西挖苦道:“你的了吧,濱江花園是看江大戶型豪宅,打打什麽英國風情的招牌說得過去。這裏比鴿子籠略大一點兒,還鄉村路線,你真是侮辱看房人的智商。”
  秦湛也並不著惱,隻笑道:“別的看房人沒你這麽挑剔好不好?特別是那些小資,看了這兒就恨不能馬上下單選房。”
  甘璐承認,盡管所謂英式鄉村風格有些胡扯,可是眼前這套一居室的房子裝修漂亮不說,戶型方正實用,明廚明衛,全無小戶型常有的局促感,更有一個頗大的陽台,站上去後和暖的春風撲麵而來,可以遠眺城市風光,的確很吸引人。
  一撥撥的看房人在售樓部工作人員的帶領下不停進進出出,甘璐感歎,“不是說金融危機嗎?怎麽樓市還這麽火爆?”
  “住房有剛性需求,這比最火爆的時候,已經不知道平和到哪裏去了。對了璐璐,你聽說沒有?你那個同學聶謙從信和辭職了。”
  “唉,我叔叔倒是希望他來,可惜,他有更好的平台了,億鑫本地分公司的總經理。"甘璐吃了一驚,隻聽秦湛笑著說,"老沈大概傻眼了,好不容易傍上億鑫,還把高薪挖回來的總經理賠了進去。”
  甘璐想,以聶謙的心性與才幹,萬豐都隻視為尋常,信和當然更不可能留得住他,也沒什麽可意外的,想來芝芝的那點兒念頭,是沒法打動聶謙的。她不想再談論這個話題,自己去挨個房間細看看,可是錢佳西卻隻站在客廳,和秦湛說著什麽。她從廚房出來時,迎麵看到錢佳西仍然在笑,可那個笑來得冷冷的。她不禁奇怪,“怎麽了?”
  秦湛神色如常,“你們兩個要買的話,我可以做主給最大折扣。”
  錢佳西突然收斂了笑意,冷冷地說:“我可不敢沒吃羊肉倒惹來一身膻。走吧,璐璐。”
  甘璐知道她脾氣上來絕對不肯忍著,隻得對秦湛聳聳肩,兩人一起走了出去。
  “接下來去哪兒,佳西?”
  錢佳西搖搖頭,“算了,今天突然沒興趣再看了,想回家休息。”
  她這樣急轉直下的情緒讓甘璐不安。上了車後,她問錢佳西:“秦湛說什麽惹你生氣的話了嗎?”
  過了好一會,錢佳西才說:“他什麽也沒說,完全若無其事地跟我介紹樓盤。璐璐,我發現我自認灑脫,其實跟他一比,真是玩不起也輸不起。”
  “你今天拉我看房子,該不會是存心想來和他碰麵吧?”
  錢佳西苦笑一聲,“你別笑我,我真有這一點兒這想法。我隻是不甘心……”
  “願賭服輸,佳西,不管是遊戲還是認真,我都隻有這一個忠告送給你。”
  錢佳西良久不語。甘璐確馬上後悔了,她從來沒用這麽生硬的口氣跟好友講過話,然而就算想補救,也不知道說什麽才好。兩人一路沉默著,到了錢佳西住處樓下。
  “佳西,不要再想他了。”
  錢佳西解開安全帶,“所以你理解我說的危機的意思了吧。從理智上講,我完全同意你,可是我忍不?【突嵯氳剿?S惺蔽蟻耄?液慰嘁?敲炊嗬碇牽?蝗緋媚昵崾癟部褚幌攏?遼俑?院罅粢壞愣?匾洹!?
  “如果你真愛她,我也不說什麽了,可是你希望你記憶裏全是因為不甘心而起的怨恨嗎?”錢佳西再度默然。甘璐無力地想,說教幾乎是一種癮頭,開了頭便也止不住了,“對不起,佳西,我不是想教訓你……”
  “我知道,你是為我好。我去冷靜一下得了,也許過幾天,我就自己清醒過來了也說不定,再見。”
  甘璐掉轉車頭準備回家,秦湛打來了電話,她隻得將車挺到了路邊接聽。
  “璐璐,你看中了這房子嗎?”
  甘璐沒好氣地說:“你還真敬業,這麽快就追蹤潛在消費者了。”
  秦湛嘿嘿一笑,“好吧,我是在沒話找話說。佳西沒事吧。”
  “你別高估自己,她好著呢。”
  秦湛尷尬地笑了,“那就好。你跟她說,如果她要來買房,我肯定會照顧她的,你也一樣。”
  “我都不能確定我圖你這點兒優惠會不會惹來麻煩,她現在還是別跟你攪一起的好。”
  “這叫什麽話?”
  “大實話。”
  “璐璐,我真的既沒有騙財有沒有騙色。”秦湛求饒了,“大概唯一的罪過就是表現得不夠深情款款,可要我沒那感覺硬裝出來,才真是壞蛋了。”
  甘璐啞然失笑,不得不承認,秦湛說的未嚐不是實話。他一向生活得無憂無慮,良好家境造就了沒心沒肺的性格,讓人沒法認真生他的氣。“你以後少好惹女孩子是正經。”
  “好好好!對了,璐璐,房子你要喜歡,我就叫人給你留一套最好的樓層做好的戶型。”
  “我考慮一下再說吧。”
  尚修文晚上才回家,臉上看上去照例十分疲倦。吃完飯後,他直接在飯桌上說:“媽媽,冶鐵廠職代會昨天通過決議,決定接受億鑫的兼並條件。”
  吳麗君頗為意外,“怎麽會突然這樣?之前職代會不是一直傾向於旭昇的兼並方案嗎?”
  “恐怕億鑫這次誌在必得,下了血本。市裏一樣很吃驚這個表決,還有一些風言風語,不過恐怕已經無法挽回了。”
  吳麗君神情黯淡,“這麽說,億鑫還是會接著對旭昇下手。”
  “現在幾個小股東都在觀望,經委也左右為難,我們隻能繼續拚一下銷售,暫時停止生產線擴張計劃。”
  吳麗君歎一口氣,“這段時間,你還是得辛苦下去了。”
  上樓後,甘璐問尚修文:“如果旭昇真的被億鑫收購,會有什麽後果?”
  “受影響最大的是舅舅。旭昇是他白手起家發展起來的心血和驕傲,如果被人收購,多少和吳畏的愚蠢有關係,他肯定難以接受,會一直耿耿於懷。以他的個性,他大概會選擇繼續持股,可是,”尚修文想起賀靜宜對著吳昌智的莫名恨意,隻能搖搖頭,“到時候會不會被提出董事會都不好說。”
  就算對吳昌智並沒太深感情,甘璐也能理解他可能麵臨的巨大失落。她遲疑一下,“那你呢?”
  “一旦兼並成為事實,我會選擇套現,經濟方麵沒多少損失。”
  甘璐伸手握住他的手,“修文,你做你認為最合適的選擇,不要因為擔心我誤解就一定選擇離開旭昇。”
  尚修文微微一怔,隨即明白她的意思,“不,璐璐,從哪個方麵來講,我都不可能留在旭昇占主導地位的董事會裏,這是沒什麽好遲疑的事。隻是,真到了那一步,不管是對於旭昇的管理,還是我一手推動的遠望資本介入來講,都是一個慘敗——我難辭其咎。”
  甘璐能清晰聽出尚修文聲音裏的疲憊之意。她將他的手握得更緊一點兒,“有時候隻能盡人事聽天命,回天無力,也並不是你的責任啊。”
  “話是這麽說,可是一想到在我手裏,竟然要先後結束三分事業,我確實對自己有了一點兒懷疑。”
  他語氣淡然,但這是他頭一次在她麵前坦白流露出深重的憂思與挫敗。他以前要麽表現得頹唐淡漠,一派漫不經心;要麽收斂自如,對所有的事情都控製得得心應手。縱然有煩惱,也是一帶而過。而此時,他似乎放棄了所有自覺不自覺地掩飾,眉頭緊鎖,眉心皺起一個“川”字。
  甘璐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他才好,隻能將他的手握得更緊一些。
  尚修文出神一會兒,反而笑了,“現在並沒到山窮水盡、拱手認輸的地步。這段時間,我會很忙,大部分時間都得待在J市那邊,也不見得每個周末能回來。璐璐,別怪我沒空陪你。”
  “沒事的,你別擔心家裏。”
  尚修文清楚記得她曾在這個房間內抱著他撒嬌,要求他答應不去外地工作,不要兩地分居。現在她表現得對他逗留在J市毫無異議,他隻能摸摸她的頭發,“以前沒見過你留長發,這樣也不錯。”
  甘璐自從那天隨她媽媽去修了一個新發型後,便聽從發行師的建議,開始將頭發留長。同事們也誇這發型更襯她的氣質。她對來自他的讚美微微一笑,卻在心中感歎,他在心事這麽沉重的時刻,還不忘記留意所有細節,讓她沒來由地替他覺得心累。
  “這學期課程緊不緊?”
  “還好啊。哦,對了,再過一周,學校安排我去出差,參加一個課改學習交流活動。”想到地點,她略微遲疑,還是說了,“在W市。”
  尚修文記得她在W市經曆的不愉快,當然明白她為什麽含蓄,他眼神一黯,“要去幾天?”
  “周三上午去,周五下午回。兩地中學進行課改交流,本來輪不到我去,可是另一位老師剛好……懷孕了。
  正在此時,她的手機想起。她很高興有這樣一個岔開話題的機會,連忙接聽,是她媽媽陸慧寧打來的。她劈頭便問:“你要買房怎麽不跟我說?”
  “秦湛嘴可真快。”甘璐一怔,悻悻地說,“他到底還是不是男人啊?”
  “我問了你秦叔叔,那個樓盤是針對單身白領的小戶型,並不適合你。你要想買房子,不如到濱江花園來。這裏三期售完,有幾個樣板間要清盤了,裝修得非常漂亮。你秦叔叔說隻要你要,他按最低價格給你。”
  “濱江花園以前一期的價格還算親民,到了三期,直接是豪宅路線了,我隻想買個小房子,大的我可負擔不起。”甘璐直搖頭,“算了吧。”
  “修文現在連給你買套好點兒的房子的能力都沒有嗎?”
  “我想寫自己的名字,自己來供。”
  “你跟他過的到底是什麽日子,還玩AA製不成?你告訴我,他是不是跟那個賀靜宜攪不清楚?”
  “媽,你胡說什麽呀,沒有的事。”甘璐唯恐坐得不遠的尚修文聽見,隻得將手機緊緊扣在耳朵上。
  陸慧寧嗤之以鼻,“你的個性我還不知道嗎?打落牙齒情願往肚子裏咽,也不會直接告訴我。還有,你到底有沒有腦子啊?婚後財產是夫妻共有,寫誰的名字,對方都能有一半。他要是沒錢,我幫你付,你別把這件事告訴他就行了。”
  甘璐頭疼地說,“別別,不用了,媽,我可不想買個方子弄這麽複雜,這事兒你就別管了。”
  放下手機,她一回頭,隻見尚修文正若有所思看著她,“璐璐,你想買房嗎?”
  她隻得點點頭,“是呀,我想買個小房子。”
  “可是為什麽一定要強調寫自己的名字,自己來供?”
  甘璐啞然。那句話隻是下意識隨口說來,此時被尚修文一重複,她也覺得不大妥當。尚修文拉住她,讓她坐到自己腿上。這是他們以前一向喜歡的談話方式,她努力放鬆,靠到他懷中。
  “我沒質問你的意思,璐璐,我也提議過再買一處方子。不過你現在既強調要買小房子,又強調自己供,是不是還是存著一旦有什麽事,可以甩手就走,而且有地方可去的念頭?”
  甘璐苦笑。尚修文的聲音溫和,可是這樣清晰道明她的心思,她多少有些尷尬,“對不起,修文,房子的事,我有些任性了。我不介意跟媽媽生活在一起,也不會蠻橫到一語不合就走人。可是我真的想要一個完全屬於自己的空間。”
  尚修文將她摟緊一點兒,好一會兒沒說話。她不免有些不安,“本來我打算看好房子以後再跟你商量。如果你不同意,我不會去買的,畢竟貨款文件上需要夫妻同時簽字。”
  “你先去看合適的方子吧。別看那種兩梯十幾二十戶的小戶型,住著不舒服。看中了我陪你去買,寫你的名字——如果這樣能讓你安心的話。”
  “修文——”
  他低頭看著她,笑著說:“我說過,你有權按自己的心意行事,我會無條件接受你的不信任。”
  甘璐的眼圈一下紅了,“我並不想逼你給我買房子,也真沒拿這件事來折磨你的意思啊,我隻是……隻是……”
  她打住,挫敗地想,她還有什麽好辯解的。她的確隻是沒有徹底信任他,更沒有徹底信任他們的婚姻。
  尚修文搖搖頭,“行了,我都明白,不用為這件事難受了。”
  甘璐滿心不是滋味,隻能自嘲,“我一向當自己能算一個講道理的人,可是現在在你麵前,我越來越蠻橫不講道理了。”
  “我願意接受你的這點兒不講理。”
  “你讓我惶恐,修文。我害怕無條件的容忍跟接受,這不是我希望的相處方式。我沒有變態的欲望,也沒法從折磨你中找到樂趣。你容忍我,我隻會反省我自己。”
  尚修文頭一偏,臉上那個笑意帶上一點兒苦澀味道,“除了這樣,我不知道該怎樣才能讓我們回到正確的相處方式。”
  聽到一向可以遊刃有餘處理好所有事情的男人這樣坦白他的無能為力,甘璐一片茫然,隻能輕聲說:“我們慢慢來吧,修文。我保證,我會做一個合理的妻子。”
  “這個保證我不要,你從來合理。璐璐,請給我你的信任。”
  甘璐遲疑一下,點點頭,“我盡力。我保證,我會盡力。”
  尚修文將她更緊地摟到胸前,下巴擱在她頭發上。她如此熟悉這個懷抱和他身上的清爽氣息,放鬆自己,她也環抱住了他的腰。
  她想,他對她保證了愛她,她也對他保證要信任他。兩年多的共同生活,還需要兩個人相互明確作出保證,似乎恰好證明,愛與信任已經成了他們的婚姻亟待找回的那個部分。如果他付出了努力,她沒道理隻是袖手旁觀。

  CHAPTER 25 心已經做出選擇
  第二天來到W市,甘璐坐的是動車組,速度確實很快,不過三個小時就到了。火車站有會務組統一接站並安排住宿,她與來自鄰省地級市的一位女老師住同一個房間,下午便是安排到W市一所重點中學分別聽公開課,晚上還有一場講座。
  第二天研討結束後,從吃飯的地方出來,接待的老師講,離賓館並不算遠,大家都決定步行回去,一路談笑,三三兩兩地走著。
  甘璐上次在這個城市的穿行,實在算不上愉快地記憶,然而她並不喜歡沉湎於自傷自憐中。當老師少有出差的機會,暫時脫離日複一日的單調工作,也算是一種放鬆。這天天氣很好,春風和美,吹得人暖洋洋的,她順著人行道走著,與同伴閑聊,心情不由自主地好了起來。
  尚修文打來電話問她在幹什麽,她稍微放慢腳步,落在後麵,笑著說:“閑逛。這條路叫春明路,種了很多意楊,街道很安靜。”
  “我知道那個地方,附近幾條並列的路全是春字開頭,春明路、春深路、春和路、春風路、春江路。”
  甘璐被這些富有詩意的名字打動了,“這些路名都很美,也和這個季節很相稱。”
  “我家以前就住春深路上。我在那兒住了快十年。那條路和春明路平行,沒有多遠,種了很多泡桐,到了這個季節就開出紫色的花,很美。”尚修文的聲音中帶著疲憊,“我要有時間就好了,可以陪你一起走走。”
  “你很累嗎?”
  “是啊,有一點。”
  “你不會還在辦公室吧?”尚修文隻輕聲一笑,她無可奈何地說,“逼著別人陪你加班並不好,你也得注意身體。”
  “這個周末要接待幾個大客戶,恐怕還是沒有時間回去。”
  “我會告訴媽媽的。我快到賓館了,你馬上去吃飯吧。”
  放下手機,甘璐向接待老師打聽了一下方位,隻說想獨自轉轉再回賓館。她穿過一條窄窄的橫巷,走出差不多一百米的樣子,果然看到了一條筆直的泊油路。
  這條路和她剛才走過的春明路一樣,並不寬闊熱鬧,帶著幾分市區裏難得的幽靜意味,但道路兩旁並沒如尚修文說的那樣種滿了紫色花的泡桐樹。她有幾分躊躇,見路邊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先生悠閑走過,連忙上前打聽,“您好,我想請問一下,這條路是春深路嗎?”
  老先生十分和善,點點頭,“對。”
  “那這些樹是泡桐嗎?”她指一下道路旁邊那些並不高大的樹。
  老先生小了,“這些是欒樹,泡桐幾年前就被統一換掉了。可惜啊,種了幾十年,全都是大樹了,開的花也漂亮。可是據說那種樹材質疏鬆,到了一定年份酒不適合當行道樹了,當時為這件事報紙上還登了市民來信討論呢。”
  謝過這位老先生,甘璐順著人行道慢慢向前走著。她想,尚修文大概在那年結束父親的公子,賣掉房子以後,再也沒回到這個城市,更不要說探訪過去的住處了。所謂滄海桑田,似乎隻是一個空泛的說法,可是生活中那些根本無法抗拒的變化,每時每刻都在悄然發生著。
  他曾在這條路住了十年,看泡桐花開花落,從青澀少年到青春韶華,有過年少輕狂的幸福時光,有過意氣風發的戀愛,直到黯然離開再不回首。
  而她少女時代也有一條深埋於自己回憶中的路,路上有枝繁葉茂的梧桐樹,有迷宮一樣縱橫交錯的小巷,有一個男生高大背影。
  那些存在於記憶中的路已經不複依舊,每個人都有隻屬於自己的過去,誰又能介入誰生命中那一段回不去的時光?
  終於走到了路口,眼前是一條車水馬龍的大道,她回頭看著春深路的路牌,在心底幫尚修文說了一聲再見。就讓回憶沉澱於心底,她要參與的是他現在與將來的生活;他們要共同麵對的,還有未來的無盡歲月。
  第二天中午,學習交流活動結束。好幾個老師想利用周末逛一下本地景點,推遲一兩天回去。甘璐則直接去了長途春運站,坐上了開往J市的大巴。
  W市和J市之間全程都是高速公路,道路兩旁一派春色正濃的景致,桃紅柳綠,青翠的原野一直延伸到視線盡頭,三個多小時就到了J市。她出客運站後,叫了輛出租車,直接到了旭昇鋼鐵公司在市區租用的辦公樓下。頭一天尚修文給她打電話時,她並沒提到今天會過來,存心想給他一個驚喜。可是到了以後,她仍有點兒遲疑了,不確定這算不算是打擾他的工作。
  她看看時間,不過下午三點半,如果要挨到他下班,就得在這個城市獨自閑蕩。她想了想,還是走了進去。站在樓層分布圖前研究了好一會兒,確定旭昇占據了五層樓辦公區,董事長辦公室在十六樓,她才上了電梯。
  辦公室大門緊閉著,外麵接待區坐著的一位秘書模樣的年輕女孩子,用照章辦事的口氣問她:“請問您貴姓?和董事長有預約嗎?”
  她一向在學校工作,到沒見識過這種排場,隻得說:“我姓甘,沒有預約。”
  “對不起,沒有預約的話,我恐怕不能安排您跟董事長見麵,請先到辦公室跟主任聯係,講明您的來意,讓他來安排由哪個部門接待您。”
  她好笑地想,看來這意外驚喜很難玩成功。她拿出手機,正要打尚修文的號碼,那女孩子卻突然站了起來,一臉驚異,“您是不是尚總的太太?”
  她一怔,“呃,我是尚修文的妻子。”
  “對不起對不起,尚太太,我剛才沒認出您來。”
  “我們又沒見過麵,不認識我很正常啊。”
  “尚總桌上有您的照片。您請進去坐。要不要我給尚總打個電話?他去市裏開會了,不知道還需要多長時間回來。”
  “不用,我在這裏等就行。”甘璐隨她走近辦公室。裏麵鋪著厚厚的深色地毯,十分寬敞明亮,布置得古色古香:一張大得驚人的辦公桌擺在中間,一麵牆壁是擺滿線裝書的書架,靠窗邊放著一組雕花太師椅和茶幾。所有家具都是深色實木,牆上掛著名家手書的一幅《念嬌奴·赤壁懷古》,顯然都是吳昌智的趣味,尚修文沒做絲毫改動。
  “謝謝你,你去忙吧,我一個人坐會兒就行了。”
  那位秘書答應一聲,退了出去。她帶著幾分好奇地走到辦公桌前,上麵果然擺著一個相框,裝的正是她和尚修文在馬爾代夫度蜜月時拍的照片。
  她拿起相框凝視著,照片裏尚修文微微低頭看著她,笑意從眼底一直延伸到嘴角邊,而她笑得無憂無慮。
  門上響起輕輕地敲擊,秘書端了一杯茶走進來,笑道:“尚太太,您隨便坐。這邊是洗手間;如果累了,那個槅門後麵有間小休息室,尚總平時會在那邊休息。我就在外麵,有什麽事隨時可以叫我。”
  甘璐再次道謝,“謝謝你,如果尚總打電話回來,別告訴他我過來了。”
  年輕的秘書顯然對任何涉及浪漫的安排有著天然的興趣,帶著興奮地笑點頭,走出去反手關上了門。
  甘璐在說不上舒服的太師椅上坐著看了一會兒,百無聊賴,還是走過去拉開了做得看似與書架連成一體的隔門。裏麵果然是一間小小的休息室,放著一張單人床,一個按摩椅,十分整潔。她這幾天和陌生人住同一個旅館房間,睡得並不踏實,再加上今天坐了三個多小時的車,多少有些累了。她放下行李袋,脫了外套和鞋子躺了上去,沒過多久,便睡著了。
  等到外麵門一響,她驚喜過來,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長時間。尚修文的聲音傳了進來,“……把這份資料馬上拿去交給魏總,請他跟你核對一下數據。通知公司其他高層管理人員六點鍾開會。”
  秘書答應一聲,走了出去。甘璐坐起身看看表,已經將近五點半了,想不到他還要開會。竟然辛苦忙碌到這個程度,她不禁有些心疼。她正要穿上鞋子走出去,隻聽辦公室門再度被重重推開,一個人走了進來,尚修文的聲音隨即響起,“賀小姐,我不記得我跟你約過,而且你最好記得敲門。”
  甘璐頓時僵住,保持著腳一半放入鞋內的姿勢,心狂跳起來。她沒來由地緊張,幾乎想馬上走出去,可是又不由自主地想聽下去。這樣矛盾的心理讓她失去了行動的能力。
  賀靜宜走近他的辦公桌,緊盯著他,厲聲問:“尚修文,吳畏做的這件事,是不是你指使的?”
  “什麽事?”
  “他……敲詐我。”
  “與我無關。”尚修文簡短地回答。
  賀靜宜的肩膀突然垮了下來,既象鬆了一口氣,又像一下失去了剛才興師問罪的氣勢,聲音低了很多,“我就知道,你是不會這樣對我的,修文。”
  尚修文沒有回應。
  賀靜宜急迫地說:“請馬上幫我找到吳畏,讓他把那個錄音文件交給我,價錢好商量。”
  “我說過,吳畏的行為與我無關。如果你想跟他做某種交易,請直接跟他聯絡。”
  “你明明知道他恨我恨得要死,早就說要給我好看。這次他處心積慮,就是要整垮我,怎麽可能跟我交易?”
  “恐怕我愛莫能助。”
  “修文,你明白那個錄音文件意味著什麽嗎?我甚至可能因此坐牢。”賀靜宜再也沒法保持鎮定,聲音中帶著絕望。
  “他錄了哪些內容?”
  賀靜宜緊咬著嘴唇不做聲。尚修文淡淡地說:“我不是非打聽這個內容不可。”
  “我和冶煉廠主要領導……做了數目不算小的交易,操縱職代會通過億鑫的兼並方案。他不知道通過什麽途徑,拿到了我們的對話錄音。”
  饒是一向鎮定,尚修文也大吃一驚。關於冶煉廠職代會那個表決,本地流傳著各種風言風語,更重要的是,職工也有很強烈的反對意見,甚至聯名去有關部門上訪。今天他去市裏開一個民營企業發展會議,也有人對他提到這一點,可是誰都不便提出公開質疑。就他所知,吳畏在接到妻子陳雨菲離婚的要求後,醒悟到被賀靜宜算計了,還曾打電話破口大罵她,可是隻換來她一陣嘲笑而已。而後,他一直行蹤飄忽不定,很少跟家人聯係,現在居然會出手拿到如此關鍵的證據,實在出乎意料。
  “你居然敢這麽鋌而走險,玩火的膽量還真是出乎我的意料,賀小姐。你看看那邊職工的反響,政府各個部門都已經高度警惕,生怕激起不測變故。”
  “請你理解我,修文,我有壓力。本來整個中部地區的投資都由我負責,可是這邊進行得不順利,那邊省城的項目已經被聶謙接受過去,如果再搞不定冶煉廠兼並,我的職業前途就完了。眼下你得幫我找到吳畏。”
  “你也說他敲詐你,那麽應該跟你出了條件,他要求得到什麽?”
  賀靜宜再度焦躁起來,“問題就在這裏,他放了一部分錄音給我聽,我問他想要多少錢,他大笑,隻說改天放剩下的部分,不過不見得是放給我聽,也許檢察院很快會請我去喝茶,叫我最好收拾一下,省得措手不及。”
  “這可不是一個標準意義上的敲詐。”
  “我一定得拿到那個錄音文件,不管花什麽代價。”
  尚修文沉吟不語。賀靜宜突然繞過寬大的辦公桌,走到他麵前,握住他的手,“修文,我可以推出冶煉廠的兼並,甚至可以寫報告給老板,放棄收購旭昇的計劃。請你一定要幫我說服吳畏,千萬不能將那個錄音流傳出去。”
  “你冷靜一點。”
  尚修文試圖抽回手,然而賀靜宜再上前一步,緊緊抱住了他的腰,有些急迫而語無倫次地說:“我去監獄探視過我哥哥。他隻比我大三歲,現在已經像一個半老頭子,雖然得到過減刑,可還有兩年多才能出獄。每次從那裏回來,我都要絕望很長時間。修文,你不知道我害怕到了什麽地步。”
  “請放開我。”尚修文煩惱地推櫃她,可是賀靜宜的手死死抓住了他的襯衫,柔軟的身體纏上來,臉貼在他的胸口。他隻覺得襯衫上一陣濕熱,她顯然哭了起來。
  “修文,我害怕,從跟你分手之後,我就一直害怕,從來沒擺脫過。我愛你,我已經不可能再愛上別人,也不可能再有人象你那麽愛我。我知道,兼並冶煉廠和試圖收購旭昇這件事傷了你的心,可是我事先真不知道你是旭昇的大股東,等你接替吳昌智當了董事長,我已經騎虎難下了。”她哽咽著仰起頭看著他,“你要體諒我,我沒有辦法,修文。在億鑫我隻是一個高級管理人員,我跟陳華現在真的沒有私人關係,不做出成績,我就難以立足。請你理解我,我並不是要針對你。”
  “好了,我理解你身為億鑫職員的行為,請鬆手,你這樣讓我很為難。”尚修文試圖拉開她的手,她卻緊緊纏住他,不肯鬆開。
  “修文,”賀靜宜大睜著那雙滿含淚水的美目,懇求著看著他,“你不會看著我去坐牢的,對不對?”
  “我會跟吳畏聯係,不過……”
  沒等他說完,賀靜宜便露出狂喜的表情,一下踮起腳尖吻向他的嘴唇,一邊含糊地說:“我知道,你一向不肯讓我受傷害。我以後再也不任性惹你生氣了……”
  沒得尚修文仰頭掙脫,休息室的隔門被拉開,甘璐走了出來,她臉上蒼白地看著眼前一幕,冷冷地說:“可否暫停一下這場激情戲?”
  尚修文猛然甩脫賀靜宜,疾步走向甘璐,“璐璐,你什麽時候來的?”
  甘璐並不回答,視線轉向賀靜宜,隻見她手扶辦公桌站穩,臉上猶帶淚痕,卻笑了,“尚太太,你怎麽會在這裏?不會是知道我要來,躲在裏麵想捉奸吧?我一向以為,你有裝聾作啞的天分,怎麽突然沉不住氣了?”
  尚修文厲聲說:“夠了,賀小姐,請你走吧。”
  賀靜宜理一下衣服和頭發:“好,修文,聯係到吳畏後,務必給打電話。”她似乎突然拿到了某個保證,再無驚惶之色,施施然揚長而去。
  “璐璐,你怎麽會過來?”
  “我本來想給你意外驚喜,不想受驚的人似乎是我自己。”
  甘璐努力深呼吸想保持平靜,可是看著襯衫被揉得淩亂不堪、衣襟下擺被扯出皮帶、胸前被淚水沾濕一大片的尚修文,頓時一陣憤怒,轉身便要走。尚修文一把抓住她的手。
  “璐璐,如果你在裏麵,就應該知道,是她闖進來,我根本跟她沒什麽。”
  “我不出來叫停,天知道接下來會不會有什麽。我可不想被迫旁觀活春宮。”甘璐沒好氣地說,狠狠甩他的手,可是他握得很牢,臉上竟然沒有任何驚惶之色,反而隱隱帶著笑意。
  “我喜歡你給我的這個意外驚喜,璐璐。”他輕聲說,那個微笑越來越開懷。
  甘璐不能理解他這個表情,越發惱怒,再一轉頭,正對著賀靜宜留在尚修文襯衫上的口紅印子,又是一陣嫌惡,雙手撐著推開他,“髒死了,放開我。”
  尚修文低頭一看,會意過來,鬆開她,拉脫領帶扔到一邊,再一粒粒解開紐扣,脫下襯衫,赤裸著上身,重新伸手抱住她。她的臉漲得通紅,猶自惱火地避開他的麵孔,“才被別的女人親過,不許碰我。”
  尚修文哈哈大笑,又無可奈何,“我去刷牙可以嗎?”
  甘璐瞪著他,想勸自己冷靜,可是又咽不下這點兒不舒服,悻悻地說:“好,你去刷牙,我說夠了才許停。”
  尚修文當著拖著她的手走進了洗手間,裏麵的確放著洗漱用品,他一本正經接了杯水,擠上牙膏,開始一下一下認真刷牙,沒有一點兒停下來的架勢。
  甘璐靠衛生間站著,可以看到他赤裸的上身有著堅實的線條,肩寬腰細,肌肉間閃著健康的光澤,從背部到手臂的肌肉隨著刷牙的動作有輕微起伏。她沒法再繃著臉,同時覺得自己這個舉動實在幼稚得發指,隻得咳嗽一聲,“好啦好啦,算你過關了。”
  尚修文如釋重負地漱口,放下杯子,一邊拿毛巾洗臉,一邊說:“尚太太,謝謝你開恩,再刷下去,我非牙齦出血不可。”
  “哼,誰讓你沒馬上推開 她。”甘璐嘟著嘴,轉身走開。尚修文扔下毛巾,追上去一把拉住了她。
  “那你為什麽不馬上站出來?”
  “我……想看看你是不是能坐懷不亂。”
  尚修文抱住她,逼近她的麵孔,呼吸中帶著薄荷的清涼味道,“那你應該繼續待在裏麵,看我能經受什麽程度的考驗。”
  “我的男人,憑什麽要讓別的女人一直吃豆腐?”
  尚修文一怔,慢慢將臉扭開。她以為他生氣,不安地說:“其實我也知道,你不可能跟她怎麽樣,我說過要信任你的,可是……”她突然感覺不對,他緊貼著她的身體在微微抖動。她側頭再一細看,他竟然是笑得直抖了。
  她有些生氣,又有些難為情,狠狠地推他,卻哪裏推得動。他緊緊抱著她,那個悶笑漸漸變成了放聲大笑。這是很長時間以來,他笑得最開懷的一次。完全展開心扉、放開懷抱的笑法,沒有一絲慣常的矜持保留,仿佛所有的不愉快都隻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唯有她站在他麵前,可以充分感受從他心底裏流淌出的喜悅,才是最重要的。她再度被這個笑折服感染,放鬆咬著的嘴唇,也忍不住笑了。
  “璐璐。”他終於止住笑,輕輕叫她的名字。她探詢地看著他,以為他有話要說,然後他隻是俯下頭來,吻住了她的嘴?健?
  這個吻一點點深入,她被他擠壓著後退,背抵到牆壁上,伸手時一片堅硬冰涼,身前則是他赤裸著散發著灼熱的身體。這樣奇妙的對比讓她一陣戰栗。她先是被動地回應著他的吻,在他的唇舌糾纏挑逗之下,她的呼吸漸漸紊亂。他一路順著她的頸項吻下去,手指開始解她的襯衫扣子,她勉力說:“別……這是在公司啊。”
  活猶未了,隨著兩聲敲門聲,秘書敲門探頭進來,“尚總,大家都已經到會議室了……”她猛然打住,被眼前的場麵嚇到了,結結巴巴地說:“對不起,對不起。”一邊猛地縮了回去。
  甘璐窘得麵紅耳赤,飛快地扣著襯衫,“快放手啊!”
  尚修文卻毫無尷尬之態,笑著說:“我去叫她通知大家,會議取消,可以下班了。”
  甘璐嚇得一把拉住作勢要往外走的他,“你這個樣子出去講這話,她不知道要怎麽想了。”
  “大不了就是說說老板的閑話嘛,那是員工福利之一。”尚修文笑吟吟地說,“而且我平時過分嚴肅,難得貢獻一點兒談資給他們,你不能剝奪她的這個樂趣。”
  “別鬧了,你去快會吧,我在這裏等你。”
  “等一下。”尚修文抱起她,走到辦公桌前,放她坐在桌上,一手摟著她,一手拿起手機,撥了一個號碼。過了好一會兒,對方接聽了。
  “三哥,你現在在哪兒?"甘璐被他牢牢摟在懷中,離得實在近,可以聽見吳畏的聲音清晰傳來,“在陪朋友吃飯。修文,我就知道你要找我。那臭娘兒們去找你喊救命了吧?”隨即是一陣得意的狂笑。
  “那個錄音文件你是怎麽弄到手的?"“我自然有我的門道,這個你就不用打聽了。”
  “好吧,現在你打算怎麽做?"“怎麽做?那蠢女人也這麽問我,居然還問我要多少錢。”吳畏惡狠狠地說,“ 她以為她是誰,一個打工的而已。她能出得起的價錢,我會放在眼裏嗎?她玩我玩得開心,現在輪到我玩她了。修文,你該不會想英雄救美吧?”
  尚修文並不回答他這個問題,“我們見個麵吧。我想聽聽這個文件,也讓舅舅聽一下。”“老爺子應該好好感謝我才對。不是我出手,這件事怎麽可能有轉機?來我住的高登酒店吧,稍微晚一點兒,我大概十一點以後才能回去。”
  尚修文答應下來,放下了手機。
  甘璐歪頭看著他,“你打算讓他把錄音文件交還給賀小姐嗎?"“老三連他爹的話尚且不聽,何況是我。”尚修文搖搖頭,“再說,我並沒答應她那個要求。我必須先弄清楚吳畏掌握的證據到了什麽程度。”
  “如果那個證據真會讓賀小姐… … 坐牢,你會怎麽樣?”甘璐猶豫再三,到底還是問了出來。然而話一出口,她心裏卻有些鄙視自己:你想聽到什麽樣的答複呢?你那麽恨那個女人,恨到想讓她坐牢,從此在你眼前消失的地步嗎?這個念頭湧起,她頓時嚇了一跳。
  尚修文沉吟一下,“賄賂國企領導,操縱職代會,這件事可大可小。如果吳畏存心報複她,她就會很麻煩。”他頓住,似乎在想著什麽。甘璐也保持著沉默。他突然握住她的肩頭,那個力度著實不小,“璐璐,在這件事上,我需要你的信任。”
  甘璐的目光與他相遇,隻見他烏黑的眸子平靜而專注。她紊亂的心境似乎受這個眼神的撫慰,突然為之一定,那些亂紛紛的思緒平息了下去。她輕聲說:“我沒那麽狠,一定要你送她去坐牢才會覺得開心。可是你如果要幫她,你得注意分寸。顯然我也沒那麽大度,可以去扮演聖母,容忍自己的老公給別的女人當情聖。”
  尚修文臉上浮起隱約的笑意,仍然凝視著她的眼睛,輕聲說:“ 我明白,你放心。不管我要做什麽,一定首先考慮你的感受。”
  “你先去開會吧,他們該等急了。對了,這個時間開會,都不用吃飯嗎?”
  “通常秘書會叫外賣上來,不過你放心,今天我會用最短的時間把該交代的事情交代完。” 尚修文開了衣櫃,拿出一件幹淨襯衫穿上,一邊扣著紐扣,一邊往外走,“等我一刻鍾,我馬上回來。”
  尚修文果然隻用了十來分鍾便結束了那個會議。他帶甘璐出去時,正遇上吳畏的二姐夫魏華生在等電梯,甘璐連忙叫“姐夫”,他也笑著跟她打招呼。
  “二哥,”在私下場合,尚修文一直按吳家姐弟的排行稱呼吳昌智的兩個女婿,“老三最近都沒有回家嗎?”
  吳家兩個女兒雖然出嫁了,但都住得跟娘家很近,通常一起吃晚飯。魏華生苦笑一下,“回哪個家?你也知道他跟老爺子兩個人碰麵都沒有好氣。至於雨菲,堅決要求離婚,沒有一點兒商量餘地,索性已經搬回娘家去住了,老爺子要看孫子,都得打電話過去預約才行。”
  “最近你有沒有在城裏見過他?”
  “前幾天我陪客人吃飯,倒是碰到他了。”魏華生皺眉思索一下,“他跟一幫人在談事情。照我看,那幾個都是些本地出了名的職業幫閑跑腿,可不算是正道上混的人。”
  尚修文點點頭。魏華生說:“修文,帶璐璐回去吃飯吧。”
  “幫我跟舅舅說一聲,改天吧。她今天累了,想早點兒休息。”
  出來以後,尚修文帶甘璐去了公司附近一間不算大的餐館。老板顯然認識他,馬上把他們領進了一個小小的房間。他隨便點了幾樣菜,“就在這裏湊合一餐,明天帶你去吃一點兒有特色的。”
  “你平時都在什麽地方吃?"“應酬之外,偶爾去舅舅家吃飯,其他時間全是在這裏,比?戲獎惆簿病h磋矗?惺焙蛘嫻暮芟氤閱闋齙姆埂!?
  甘璐隻覺得心底某個地方被輕輕觸碰了一下,不由得有些鼻酸,“好,明天我去超市買菜,做給你吃。你想吃什錦砂鍋對不對?”
  “我要吃什錦砂鍋,我還要吃番茄牛脯煲。不過今天,我更想吃的,”他伸一隻手過來握住她的手,附到她耳邊,聲音沙啞而和緩,熱氣吹送到她耳內,“是你。”
  這樣直白的挑逗與欲望,讓甘璐的臉再次燒得通紅,她的心坪坪跳著,將頭偏向一邊,不敢看他。
  菜很快一上來,兩人都沉默地吃完。尚修文簽單後,牽著甘璐的手出來上車,驀地發動車子。不同於平時他穩健的開車習慣,雷克薩斯很快提速駛出寫字樓停車場,拐上大路。路燈光飛速後掠著,車廂內明暗交錯,甘璐看不清尚修文臉上的表情,隻靜靜將頭靠在椅背上,聽憑春風拂麵,將頭發吹得飛揚起來。
  兩人一直都沒說話。尚修文將車開回了吳昌智的郊區別墅——他過來工作後便一直借住於此。他按遙控開啟了大門,將車開進去,並不開去車庫,而是直接停到了門口,然後下車走過來給甘璐開門。她剛邁出一隻腳,他已經伸手拉她出來,將她擁入懷中,重重吻向她的嘴唇。
  這是中斷以後的一個繼續,還是一個全新的開始?他們睽違的這一段時間,所有的問題都解決了嗎?是任由身體的纏綿去引導彼此的心進一步走向親密;或者恰好相反,心已經做出了選擇,願意讓身體隨之妥協——甘璐己經沒法理出一個頭緒。然而她知道,從她踏上來J 市的大巴時,她就已經做出了決定。
  他裹著她,穿過大廳,走進他住的房間。他沒有開燈,但月光透過沒拉窗簾的窗子照進這間中式裝修的屋子,清輝如水,流動在明暗光影之間,讓室內呈現出倘悅迷離。
  當尚修文將她推倒在那張中式雕花紅木大床上時,她裸露的皮膚接觸到床上的絲被,那樣滑膩冰涼的觸感,刺激得她有瞬間的清明。她幾乎疑惑地看著頭頂上的錦帳,一時有走錯時空的錯覺。然而,尚修文的身體隨即覆蓋住了她,一個接一個的吻,綿密灼熱地落在她身上,她再無餘力去想這是什麽地方了… …

  CHAPTER 26 希望有你在我身邊
  甘璐被汽車駛進來的聲音驚醒,頓時覺得鬆了一口氣,伸手按亮了床頭燈。三個小時前,尚修文開車出去見吳畏,臨走時囑她不用等他。可是她下午在他辦公室睡了一覺,再加上別墅安靜得有些詭異,她隨便在書房找了一本線裝的《 資治通鑒》,靠在床上看著,直到勉強催來一點睡意才躺下,卻怎麽也沒法和平時一樣睡得安然:
  尚修文走進來坐和床邊,輕輕撫著她的臉,“我吵醒你了嗎?”
  “不是啊,我睡不踏實。外麵實在太安靜,總覺得會有個狐仙或者女鬼突然跑出來。”
  尚修文笑了,“照這說法,我早就被狐仙或者豔鬼纏身了,要不要找道士作法、潑狗血驗證一下。”
  甘璐哼了一聲,“天天睡在這樣裝修格局的房間,你沒做聊齋式的綺夢才怪。”
  尚修文附在她耳邊輕聲說:“住在這裏,我的確做過綺夢,不止一次,夢到你。”
  甘璐臉微微發燙,伏在枕上自笑,“我不管,白天沒事,可明晚我拒絕再一個人待在這裏。我沒福分亨受別墅生活,還是住鬧市區比較好。”
  “放心,明天晚上我肯定陪著你。”
  “你去跟三哥談得怎麽樣?”
  尚修文搖搖頭,“我接了舅舅,一起去找的吳畏。他放錄音給我們聽了,確實是賀靜宜與冶煉廠一個主要領導的對話,涉及了大筆金錢交易,還牽扯了另外兩個廠領導。”
  “這個應該可以推翻億鑫的兼並吧?"“理論上講是這樣,但怎麽處理這個錄音,我們看法很不一致。舅舅主張馬上將錄音交給主管工業的孔副市長,同時要求億鑫正式退出冶煉廠的兼並。吳畏不同意。他真正恨的是賀靜宜,他認為市裏隻會處理冶煉廠領導,但為了億鑫在本市別的投資到位和維持投資環境的口碑出發,不會拿她怎麽樣。他打算一步步把這件事鬧到誰也捂不住的地步,讓賀靜宜身敗名裂。”
  甘璐對於這些複雜的政治權術不免有些理解不能,不禁遲疑一下,“你的看法呢?”
  “舅舅的考慮是對的,我也主張淡化處理這件事。聽完錄音後,我直接跟億鑫的董事長陳華通話了,他答應馬上趕過來處理。政府那邊,的確希望將影響控製到最小的程度,避免背上隻支持本地民營企業,扼製外來投資的惡名,不然以後再想參與對外招商會很被動。旭異要在本地立足,做事必須留有餘地,顧及到方方麵麵的關係,不能由得他逞一時之快。”
  “那……三哥願意嗎?"“他當然不願意。不過舅舅會說服他的,至於舅舅給他什麽條件,那是他們父子之間的事了,我不介入。”他低頭凝視著她,“璐璐,你能理解我說的意思嗎?”
  “我不能說我完全理解了,這件事對我來講太複雜。不過,”甘璐微微一笑,“我已經答應了要信任你。這足夠了吧?”
  尚修文緊緊抱住了她。
  這個擁抱緊密無間,卻不僅限於身體,不同於幾個小時前那樣淹沒他們所有感官、沒有拘礙、放棄一切思索隻求陷溺其間的激情。
  甘璐伏在他懷中,感到充實而平靜的喜悅。他要做出什麽樣的決定,似乎並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絲毫也不覺得需要用理智來說服自己才能付出信任。
  第二天,尚修文先去見了客戶,隨即安排魏華生作陪,他返回別墅,接了甘璐,讓她上車,說要帶她去一個地方。
  車子順著J 市的外環,開到了城市的另一頭。甘璐下車一看,不禁啞然失笑,這正是三年前尚修文帶她來過的礦區博物館。雖然正值周末,可是博物館依然門庭冷落。尚修文牽著她的手走進去,她發現,裏麵隻有寥寥幾個大人帶著小孩在參觀。展品正如尚修文以前對她說過的一樣,有各種礦石晶體、古生物化石、不同時期的冶煉設施和冶金工具,陳設得時分簡陋,不過四壁懸掛的簡介一看便知出自非常有功底的書法家手筆,更重要的是,這些簡介不是簡單的就事論事,而是加入了相關詩句、曆史沿革、人物掌故,每一篇都半文半白,說得上是精致的小品文。一個年輕的媽媽正給看上去隻有六七歲的兒子解讀著,小男孩聽得十分認真。
  “我小時候覺得這裏很大,很奇妙。”尚修文低聲說,“以至於後來再來看,總覺得和記憶裏不是一回事了。”
  甘璐撲哧一笑,“這不奇怪啊。我爸爸小時候總帶我去郊區一座山上抓蝴蝶製標本,我印象中那座山很高,後來看到資料才知道,它充其量是座丘陵,海波不足二百米。”她有些遺憾地說,“不過這個博物館的確規模太小,不然會更吸引人參觀的。”
  尚修文也笑了,“旭異董事會通過了一個決議,捐出一筆錢,資助這裏進行擴建。方案已經報到市裏,應該很快會批下來的。趁這裏還保持著原貌,我帶你來看一下,算是了一個心願。”
  甘璐有些意外,“你現在居然還有閑心做這個計劃。”
  “倒也不全是為了童年那點兒愛好,現在我到底是個庸俗的生意人了。我們出去走走吧。”
  尚修文帶她慢慢順著小路往後山走。不同於三年前春節期間的冬日風光,眼前樹木鬱鬱蔥蔥,不知名的野花隨處盛開,很大程度上掩飾了荒蕪的感覺。他們很快登上了礦山頂,放眼看去,山的另一側是一片密集的廠房。不管從哪一個角度看都說不上有什麽景致可言。
  兩個人找一塊大石頭坐下,悠閑著著遠方。
  “J 市從古代開始采礦,到近現代又大規模發展冶煉產業,除了舅舅建別墅的那一帶,周邊已經沒什麽風景區了。改天我帶你走遠一點兒,到兩省交界的那片山裏轉轉。”
  “如果是像上次以安和辛辰那樣,備了穿越設備才能去的地方,那我得考慮一下了。”
  尚修文笑了,“對,那次我也帶你來過這邊。這一帶是廢棄的礦區,基本已經沒什麽人居住。那邊那一片,就是旭異一直想兼並的冶煉廠。”
  甘璐沒想到腳下便是旭異與億鑫爭奪至今的冶煉廠,凝神看去,但見煙囪林立看不出什麽名堂來。
  “冶鐵廠是本地老國企,投資巨大,可是管理不善,由盛而衰。工人們聯想到礦山的命運,都有一份唇亡齒寒的恐懼。旭昇與冶鐵廠有長期外協合作,拿出河裏的兼並方案是一個方麵,更重要的是表現出持續發展的誠意。擴建博物館,重新規劃這一帶的開發定位,引進相關產業,都是旭昇計劃的一部分,所以職工一直傾向於我們的兼並方案。”
  “是不是正因為如此,賀靜宜沒辦法拿下冶鐵廠,才會出下策賄賂廠領導。”
  “沒錯。”尚修文笑道:“你的推理能力一向很強。”
  “你已經跟我講得很詳細了。”
  “我不想再讓你心裏有任何疑惑,璐璐。”尚修文握緊她的手。
  甘璐低頭,看著包在她手上的那隻大手,輕聲說:“修文,如果我有過疑慮,那也過去了。”
  “可是我在做的不是解釋,我希望你了解我生活的每一個方麵。”
  甘璐正要說話,尚修文手機響了起來。他拿出來接聽,眉頭很快皺了起來,放下手機後說:“璐璐,舅舅打來電話,現在冶煉廠職工不知道聽到什麽風聲,聚集在廠裏,要求主要領導出來給一個說法,局勢快失控了。市裏召集我馬上過去開會。”
  “是錄音流出去了?”
  “應該不是。吳畏沒這麽蠢,一流出去,他沒有任何跟舅舅談判的條件了。其實職工鬧情緒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我先送你回去。”
  “不用了,你放我到超市門口就行,我準備去買點兒菜,給你做晚飯。”
  尚修文在超市門口停下車,囑咐 她:“不要買太多東西,待會兒叫出租車回去,我一談完就回來。”
  甘璐含笑答應,看著他的車子開走,才走進超市。她很快買齊主菜配料,拎著滿滿兩大包東西,乘出租車回了別墅。
  她付了車費,拿出尚修文留給她的遙控鑰匙,開啟鐵門,正要走進去,一輛紅色瑪莎拉蒂近乎危險的速度從一側直奔過來,停在她的麵前,賀靜宜走了下來。
  甘璐煩惱地看著她,“你每次都這樣亮相,多沒有新意啊。”
  賀靜宜手扶車門,目光從她臉上一直掃下來,停留在她手裏拎的提袋上,“抓住一個男人的胃,就真能抓住一個男人的心嗎?”
  甘璐覺得她的神態隱約與平時居高臨下的傲慢樣子有些不同,暗自警惕,急速思考著她的問題,並不回答。
  鐵門緩緩閉攏,卻被賀靜宜的車卡住不能複位,頓時發出報等的刺耳鳴叫聲。賀靜宜卻置之不理,“不請我進去坐會兒嗎?”
  “我認為我跟你沒什麽好談的。”
  賀靜宜毫無將車挪開的意思,隻閑閑站著。四周寂寂,甘璐被鳴叫吵得心煩,也無意這樣對峙一下去,隻得按遙控將鐵門重新打開。這裏是J 市市郊風景區的後麵,遊人稀少;寥寥數棟別墅,相互隔得極開;物業由景區管理處代管,沒什麽太嚴密的門禁和保安製度;早上鍾點工和園丁都已經來忙完工作走了;既遠離公共交通,更沒出租車路過 ;步行出去,至少要走上半個小時才可能上大路,沒有交通工具,想離開都很困難。現在她眼看著賀靜宜上車,將車開了進去,竟然想不出拒客的辦法,不由得哭笑不得。
  等她拎了大袋東西走進去,賀靜宜已經貌似悠閑地坐在了門廊的搖椅上,分明等她過去。她索性不理她,自顧進了廚房。
  下午明媚的陽光透過寬大的窗子斜斜照進來,空氣中浮動著花香的氣息。廚房裏裝了小小的書架式音響,放著輕快的音樂,完全不同於夜晚安靜得有些詭異的氣氛。這樣的環境,本來可以忙碌得十分愉悅。然而門廊上坐的那個不速之客卻讓人多少心煩意亂。
  甘璐打尚修文手機,他已經轉入了秘書台。她猜他正在開會,一時無法可想,隻得穩住心神,打開買回來的東西,開始準備晚飯。
  她拿出牛脯,先用刀背拍鬆,再切成均勻的小塊,下到鍋中煽炒到變色,加入調料與番茄沙司和切好的番茄,一起放入砂鍋裏,大火燒開,再改成小火炯上。她正將西芹切成小段,身後響起賀靜宜的聲音,“剛才坐在那裏,我發現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完全無所事事地曬太陽了。”
  “無所事事大概不是精英的生活方式。太陽快落山了,抓緊時間繼續曬吧。”甘璐頭也不回地說,手上切菜的節奏絲毫不亂。
  “這邊安靜得… … 像世外桃源。你知道冶煉廠那裏亂成什麽樣了嗎?”賀靜宜並不等她回答,己經接著說了一下去,“當然你不用知道,你可以安心做一個快樂的主婦,對那些事不聞不問。”
  “冶煉廠的混亂不是我造成的,也不是我能解決的。我沒記錯的話,我的愚人天堂早被你嘲笑過了,不用今天特意追過來繼續吧?你直接去找修文談,比留在這裏看我做飯不是有意思得多嗎?”
  “你待在這裏不走,他怎麽可能跟我聯絡?”
  甘璐聳聳肩,“那我就無能為力了。”
  賀靜宜冷笑起來,“尚太太,你的確有點兒諷刺的天才。而且你選擇了一個最好的現身時間,放著工作不做跑來這邊,恰好堵住了我跟修文的談話,讓他沒法直接出手幫我。可是你得知道,我們有過很深的感情,他不會眼看著我被吳畏害到去坐牢。你就算在這裏待著不走,也肯定看不到那一天的。”
  “抱歉,我對你的去向沒你想象的那麽關心。我來這裏,可不是特意關注你是坐瑪莎拉蒂,還是坐牢。別墅的風景你應該看完了吧,太陽也落山了,我沒準備你的晚飯,所以,你現在告辭的話比較好。”
  “我們做一個交易吧,尚太太。”
  甘璐放下菜刀,拿擦手巾擦一下手,回身看著她,笑了,“你知道我是當老師的,一般老師最怕碰到的就是冥頑不靈的學生,任你怎麽教化,說得舌燦蓮花,也是枉然。不過,一般來講,這種狀態會隨著叛逆期結束,早晚有一天,他們會知道,原來老師說的話多少也是有道理的。至於賀小姐你這樣的談話對象,說實話,我以前沒碰到過。”
  賀靜宜似乎被觸怒了,可是又勉強控製住自己,“聽我把話說完。請你盡快離開這裏,別幹涉修文的決定,讓他自行處理這件事。以後我再不會介入你們的生活。”
  “恐怕你沒權力對我提要求。”甘璐和顏悅色地說,“而且,我不會稀罕一個需要別人承諾不介入才能保持正常的生活。”
  “你對修文這麽肯定嗎?他隻是經曆了太多事情,累了,想要一個穩定的家庭生活而已。你適時出現,得到了他。可是像他那樣的男人,你最好永遠也別指望擁有他的全部。”
  “我對感情這個東西,從來沒你那麽肯定,賀小姐。不過我堅信,哪怕得到了某個人的感情,也並不意味著一種占有,更不意味著從此就擁有了向某人予取予求、需索無度的權力。”
  賀靜宜森然說道:“別跟我布道,也別職業病發作,對我說教。你沒有經曆過那樣深的感情,不能理解我和修文之間的過去,我同情你。現在我們回到正題,你要什麽條件才肯離開這裏?"“你似乎熱衷於做交易,賀小姐。你昨天要跟吳畏交易,居然不想想,你能出的價錢,相對於他早晚有一天會繼承大筆股份的旭異算得了什麽。現在你又想跟我交易,可是你出的條件打動不了我,我不認為你有跟我交易的資本。不過沒關係,”甘璐笑了,“你也別急,我後天要上班明天肯定要回去,你可以盡情去跟修文交易,看能不能得到你想要的結果。”
  暮色降臨,廚房內光線漸漸昏暗下來,天然氣灶上坐著的砂鍋發出輕微翻滾的聲音,火光映得立在旁邊的甘璐臉上明暗不定。賀靜宜能清楚看到,她目光平靜明澈,沒有任何波瀾。
  聽到甘璐明天就要離開,她本來該鬆一口氣,可是她的心底卻一緊。她從昨天晚上開始打尚修文的手機,一直到剛才,他都沒有接聽。她隻能把這歸結於甘璐的到來。她安慰自己,尚修文有太太在身邊守著,當然不方便跟她聯絡。
  他肯定不會坐視她不理——她努力說服自己鎮定下來,然而內心的驚惶越來越大,她整晚失眠,在酒店房間裏踱來踱去,仿佛又陷入了幾年前父兄被捕、母親成天哭泣、求告無門的那種狀態之中。
  她想,隻要甘璐離開就好辦了。
  然而,眼前這個女人含著笑意拒絕交?祝?崴傻廝悼隙ɑ嶗肟??置鞫雜謐約旱南壬?丫?惺?愕陌鹽鍘R還閃掛獯有牡茁?湧?矗??緩鼐慘說娜?懟??殘砟閆詿?惱?雀?局皇且桓魴榛茫??腿灰⊥罰?恍磣約杭絛?胂氯ァ?
  她沒來由地憎恨甘璐這個平靜的眼神,這個篤定的神態。她想跟自從與甘璐見第一麵以來一樣,說點兒什麽、做點兒什麽,打破這女人的這份自信,往她平靜的心湖裏投下石塊,看漣漪擴散,看她的淡然出現縫隙,這個過程曾給她莫名的滿足感。
  然而此刻,她竟然不知道該怎麽做才能達到這個目的。她全身繃得緊緊的,身體裏卻似乎有某個衝動在蠢動叫囂著,隻想狠狠發泄出來。
  廚房裏氣氛驟然詭異起來,甘璐被她死死盯過來的、透著近乎瘋狂光芒的眼神嚇了一跳。正在這時,她擱在調理台上的手機響了起來,輕快的鈴音在彌漫著莫名緊張感的安靜的室內盤旋,讓她的心更加收緊。賀靜宜似乎也吃了一驚,目光移向了她的手機。
  甘璐看著賀靜宜,暗自戒備。她頭也不回,慢慢伸手過去,摸到手機拿了起來,“喂? "“璐璐,是我,剛開完會,你給我打了電話嗎?"甘璐正正對著賀靜宜,努力保持著正常的語速,“打電話?哦對,就想問問你什麽時候回來。”
  “我這就回來。飯做好了嗎?”尚修文的戶音透著輕鬆。
  甘璐眼睛一眨不眨,幾乎有點兒跟不上他的問題,“飯嗎?哦,還沒有。”
  “別急,等我回來,我最愛看你做飯的樣子。”
  “修文,”她叫他的名字,隻見賀靜宜的瞳孔猛然收縮,她將聲音再放低一點兒,“賀小姐在這邊。”
  “她來幹什麽?”尚修文一怔。
  “大概是有事找你吧。”甘璐盡可能平靜地說,“她在這邊等你很久了。”
  賀靜宜一步跨過來,奪過手機,似乎要說什麽,卻隻聽聽筒裏傳來尚修文的聲音,“璐璐,別緊張,我馬上趕回來。”
  她一下暴怒了,狠狠將手機摔到地上,隻聽一聲脆響,小小的手機在青石板上四分五裂。甘璐驚得後退一步,她卻逼了上來,啞聲笑道:“你怕了嗎,尚太太?”
  甘璐背靠著調理台,退無可退了。她努力抑製著內心的恐懼,“賀小姐,請冷靜—— ”
  賀靜宜冷笑,“做交易才需要冷靜,你不是說我甚至沒有跟你交易的資本嗎?”
  “修文馬上快回來了,你可以好好跟他談。我已經說過了,我一向不介入他的公事,更不會幹擾他的決定。”
  聽到尚修文的名字,似乎多少喚回了賀靜宜的理智。甘璐平和的聲音也讓她繃得緊緊的身體一點點鬆弛了下來,慢慢恢複了正常。剛才那一陣鬱積於心的情緒似乎耗盡了她的力氣,她伸手扶住了身邊的調理台。這時她的手機也響了起來,她機械地拿出來接聽。甘璐緊張地看著她,隻見她一下挺直了身體,凝神細聽著,“陳董事長也在那邊嗎?為什麽不早告訴我?”隔了一會兒,她神色一變,“好的,我知道了,我這就過去。”
  她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廚房。過了一會兒,甘璐聽到發動汽車的聲音,頓時鬆了一口氣。她一時沒心情再做其他菜,便關掉氣灶,坐到調理台邊的吧椅上,用手撐住頭,隻覺得心跳得激烈,手心竟然沁出了一點兒冷汗。
  沒等她鬆弛下來,一聲聲銳利的喇叭聲劃破寂靜從大門那裏傳了過來。她驚得一抖,隨即才醒悟,忙跑到客廳,按了開啟大門的按鍵,從可視對講的監控屏幕上看著賀靜宜的車開出去,趕緊關閉了大門。
  手機突然中斷通話,再打過去,怎麽也打不通。賀靜宜突然出現在別墅,尚修文聯想到電話裏甘璐的聲音完全不同於平時,他沒法保持鎮定了,匆匆開車急速往回趕。
  在拐向風景區入口的路上,他老遠便看到一輛紅色瑪莎拉蒂橫在路中間。殘陽半沉入遠方的群山,晚段絢爛如血,暮靄沉沉之下,賀娜宜抱看雙臂倚車而立,那是一道曼妙的曲線。他隻能減速,將車停到離她不遠的地方,走了下來。
  “剛才發生了什麽事?”
  “什麽也沒發生。”
  “賀小姐——”
  “叫我靜宜,修文。這裏隻有我們兩個人,請叫我靜宜,和我們剛認識時一樣。”賀靜宜輕聲說。
  “我們不是剛認識了,靜宜。”
  賀靜宜臉色蒼白裏,一陣失神,“對,人生哪得隻如初見。我們兜兜轉轉,站到這裏,你是別人的丈夫,我是那個害你母親仕途失意、父親早逝、公司倒閉的前女友。我再怎麽想留住你,也是徒勞了。”
  “留不住的,就放手好了。不要為難自己,也不要為難別人。”
  “可是命運一直為難我,誰來讓命運放過我。”賀靜宜聲音沙啞地說。
  “命運不會假手你來幹擾別人的生活,更不會假手你去用行賄這種手段決定冶煉廠近三千名職工的去向。靜宜,別把一切推到命運頭上。”
  “那麽就是說我自作孽不可活了?"尚修文平靜地說:“每個成年人都得對自己的行為負責。”
  “我對自己負責很久了,修文,你想象不到我經曆的生活。那一段過去,隻有你家付出的叫代價嗎?我父親死了,哥哥坐牢到明年才可能出獄,媽媽隻會哭,哭得眼睛快瞎了。我要不想被逼瘋,就隻好狠下心來離開。我甚至沒有大學畢業文憑,到處碰壁,做所有能找到的工作,寄錢回家,直到碰到陳華。”
  “我從來沒去做這種比較:誰更慘一些,誰的犧牲更大一些。”
  “可是你怨恨我了,跟你媽媽、你舅舅還有少昆?謊??購廾髏靼裝椎匭叢諏成稀D忝竅氳拇蟾哦際牽?綣?蝗鮮段遙?贍芤磺芯筒換岱⑸?!?
  “不要再來做這種假設。一切都發生了,如果說我有怨恨,我恨的也是自己。我當初的幼稚、放縱、軟弱,鑄成了無可挽回的大錯。我不會把本該自己承擔的責任推給別人。”
  “你是因為我才犯下那些錯的,所以,你還是恨我的,對不對?你能恨我也好,修文,我唯一不能接受的是你對我漠然。”
  “我不會對我的過去漠然,可是,我也不會對一段己經結束的感情再有什麽感觸。所以別對我懷舊,沒有什麽意義。”
  “可是過去是我唯一真實擁有過的東西,沒有過去,我的生活還剩什麽?”
  晚霞漸漸隱沒,光線更加暗淡下來,然而尚修文能清楚看到賀靜宜臉上的絕望。他感到淒涼與無能為力,一時無話可說。
  “還是聽我說完吧。對,我當了陳華的情人。他很慷慨,不過我知道,他不愛我。有一點你太太說得很對:在和你戀愛後,我再沒被別人那樣愛過,也沒那樣愛過別人。我想,至少在他厭倦以前,我得學會自己謀生,不能再落到遇到他之前那麽慘的地步。我總算做到了,我可以很驕傲地說,在我之前和之後跟著陳華的女人,沒人做到我這一步。”
  暮色越來越濃,天空中飛過一群夜鷺,鳴叫盤旋著掠過他們頭頂。尚修文記掛著甘璐,隻能努力抑製心底的焦躁,保持著聲音的平和,“陳總會對你委以重任,也代表他認可了你的能力。”
  “可是現在一切都完了,他今天突然過來,跟你有關吧?"“對,我跟他通了話,他同意我的看法,權衡利弊,做代價最低的那個選擇。他剛剛宣布,億鑫正式退出冶煉廠的兼並。”
  賀靜宜直直盯著他,眼睛裏突然滿是憤怒和絕望,“我求你幫我,你就是這樣幫我的嗎?我已經答應了,隻要你說服吳畏,我會交報告上去,想辦法退出兼並,放棄收購。你這樣做,隻比直接送我去坐牢強了那麽一點兒。我的職業生涯算是完了 。”
  “靜宜,我不是萬能的神,從來沒辦法做驚天大逆轉。而且,以我們現在各自所處的立場,你認為我可能無原則地幫你脫困嗎?我的太太、我負責的企業,通通是我要先考慮的。我很遺憾,你從來沒學會站在別人立場上考慮問題。”
  這個前所未有的尖銳指責讓賀靜宜瑟縮了一下。她突然輕聲說:“你錯了,修文,別人也許不在我考慮的範圍以內,可是你一直是我做決定的出發點。我獨立負責投資以後,就申請到中部來工作,因為這是我們生活過的地方。我存了一點兒妄念,明知道跟你沒有可能了,可就是不能控製自己想再見到你。”
  “於是你開始圖謀收購旭異,這種回首舊事的辦法還真是新奇。”
  “修文,真的碰到你以後,我發現,我還是愛著你。不過,你結了婚,已經決心遠離我了。我隻好用這種方法,才能跟你的生活發生一點兒可憐的聯係。陰差陽錯,命運還是捉弄了我,我沒想到旭異是你的產業。本來我恨的隻是你舅舅,如果不是他,我也許能留下我們的孩子,不至於和你斷得一幹二淨。我想接近你,到頭來卻不得不和你為敵了。”
  “你基於這種理由決定你的生活和工作,就不用抱怨命運對你不公平了。現在你還有機會重新開始,希望你忘了過去,也忘了我,去好好過你的生活。”
  “像你這樣嗎?就跟喝了孟婆湯一樣,前事渾忘,無牽無掛,”她仰頭大笑,帶著絕望,“告訴我,做到這一點,需要什麽訣竅?”
  “尊重自己的生活,也尊重別人的生活。找到你真正想跟他過一生的那個人,就這麽簡單。”
  賀靜宜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修文,曾經我也是想和你過一生的,不,不是曾經,是一直。”
  “對不起,”尚修文抽回了手,“那不是我的意願,甚至也不是你的。你隻是以為你仍在堅守著什麽,其實一切都變了。”
  “你愛你太太嗎?"一陣沉默,他們耳畔隻聽得到空中傳來嘈雜急切的鳥鳴聲,與夜色混合,透著一點兒淒厲。賀靜宜幾乎以為他不,會回答這個問題時,他開了口,聲音平靜,“是的,可能還不隻是你理解的那種愛。我愛她,信賴她,可以放心把自己的生活完全交到她手裏。靜宜,請把路讓開。大家各走各的,各不相擾,才是對舊時感情的最大尊重。”
  尚修文上了車,賀靜宜呆立著,良久,她也上了車,發動車子,打方向盤調直車身。兩車緩緩相錯而過,尚修文加速向別墅方向開去,那輛紅色瑪莎拉蒂消失在後視鏡中。
  駛進別墅後,天全黑了下來。庭院裏低矮的照明燈次第亮起,屋子裏卻一片漆黑,甘璐並不在屋內。看到廚房內被摔得狼藉的手機,尚修文的心一下提了起來,匆忙出來,這才看到另一側的玻璃花房內亮著燈。
  他急急走過去,隻見花房內四下窗子都開啟著,放著細細的音樂,甘璐正靠在花房內的躺椅上發著呆。他過去,摸摸她冰涼的手,連忙俯身抱起她,然後坐下,讓她坐到自己身上。
  “我還沒做好飯。”甘璐將頭埋入他懷中,輕聲說。
  “沒關係。她跟你說什麽了?”
  甘璐搖搖頭,“也沒說什麽。隻是她……有些失控。”
  “對不起,我從來沒能讓你避開被她騷擾。有人說,從一個人從前的感情就看得出他過去的為人處世,從這一點講,我非常失敗。”
  甘璐苦笑,“別對我檢討。我沒經曆過太強烈的感情,倒是願意保留一點兒敬畏的。我想,她隻是陷得太深了。”
  她回想起剛才廚房裏賀靜宜那樣瀕臨瘋狂的表情,不自覺打了個冷戰。她一向隻在推理小說中領略過極端的心理和行為,從來沒想到自己有一天也會直接麵對,不能不心有餘悸。尚修文察覺到了她努力控製的恐懼,緊緊抱住她。
  “也得怪我,我今天大概有些逞口舌之快了。我突然發現,我比想象的恨她,也想刺傷她,把她給我的痛苦還給她。人心底的惡,其實真的很容易被激發起來。”她終於沒辦法再繼續那個笑,抬手捂住了眼睛,“如果我真的對你無條件信任,她說什麽也不會激怒我,我也不會說激怒她的話了。”
  “我喜歡你的平靜,璐璐,不過我可不希望你到達那種無喜無嗅的境界。”
  “我修煉不到那一步呀,剛才嚇得夠戧,推理小說裏看到的場麵全跑到眼前來了。唉,還是得怪這別墅,天一黑氣氛就詭異起來。隻有花房這裏,蘭花、杜鵑花開得很美,沒那麽嚇人。”
  他們同時看向四周,一邊架子上是名貴的蘭花,另一邊則是各色杜鵑花。躺在低矮的躺椅上,恰好置身層層疊疊的花叢之中,滿眼都是嬌豔怒放的鮮花。尚修文緊緊抱住她,輕輕撫著她的背,直到她的身體在他懷裏慢慢放鬆下來。
  “璐璐,我會盡量再找一處合適的房子,讓你以後住得放心一點兒。”
  “你要在J 市這邊長駐了嗎?"“剛才市裏領導在冶煉廠現場開了協調會,億鑫董事長陳華也趕了過來。他當場表態,正式退出冶煉廠的兼並。職代會將重新進行表決,預計很快會通過旭異的兼並方案。”
  甘璐低低地“哦”了一聲。
  “對不起,璐璐,我答應過你,不在這邊工作,不跟你兩地分居。可是現在短時間內,我恐怕沒法脫身。”
  “我知道。”甘璐環抱住他的腰,“一個人要想事事順心,可真是妄想了。”
  “接下來離事事順心還很遠。億鑫差不多已經占據了本地鐵礦石供應;冶煉廠兼並後,需要派駐人員建立新的管理製度,投入巨額資金改造;舅舅答應給吳畏一部分股份,讓他進入董事會,他一向並不省事,也沒有一點兒已經接受教訓的意思;旭異的市場一直沒能調整到位;國家對於民營鋼鐵企業的發展將會進一步嚴格監管,大的鋼鐵公司一直在到處兼並整合……你看,以後還是充滿了不確定因素。
  “你頭一次講你可能麵臨的困難,以前你要沒不說,說也都是輕描淡寫,我不用擔心。”甘璐抬起頭,微微笑了。
  “你還是不用擔心,璐璐。我能處理好,給你、給我們將來的孩子最好的生活。” 尚修文凝視著她,“可是,我希望有你在我身邊。我自私一點兒,先向你提要求:來陪我好嗎?”
  甘璐略微遲疑,“就算我能丟下工作,那邊還有我爸爸、你媽媽,我不能丟下他們不管啊。”
  尚修文仰靠到躺椅上,摟緊了她,讓她躺到自己身上,“總會有辦法的,璐璐,隻要你肯和我在一起。”
  甘璐縮在他懷中,無聲地點點頭。

  尾聲 完美的告別和全新的開始
  站在濱江花園三期一個單元的陽台上,浩蕩江風帶著夏日氣息迎麵吹來,甘璐攏住長發,手扶欄杆,對陸慧寧說:“難怪用‘躺在浴缸中都能看江’來做宣傳,還真不是蓋的。不過別來誘惑我,我不打算在本地買房子了。”
  陸慧寧哼了一聲,“我已經買下了,寫的是你的名字。”
  甘璐結結實實嚇了一跳,回頭看這套裝修華美的房子,“這麽大的人情,我不敢要啊。”
  陸慧寧似笑非笑,“倒真是客氣,跟我講起人情了。放心吧,我沒附加條件,房子你隻管收下,以前怎麽對我,以後還怎麽對我,不用違心跟我玩親熱。”甘璐聽出了一點兒弦外之音,苦笑道:“你今天是怎麽了,媽?硬拉我過來,講話又這麽奇怪。”
  “原來你還當我是你媽啊?調動工作、去外地定居這麽大的事,大概所有人都通知到了,最後才賞臉打個電話來告訴我一聲。”
  甘璐語塞,她的確是辦好所有手續後才跟媽媽打的電話。看看陸慧寧似乎動了真怒,她隻得放軟聲音,“媽,我又不是移民去國外,不過是去J 市,離這裏不到四個小時路程而已。”
  “你用不用這麽狠啊。我是離婚又跟別人結婚了,可你那個爹現在也再婚了,你何必對他理解憐惜有加,卻一直恨我。”
  甘璐叫冤,“我哪有恨你?”
  “你不恨我的話,為什麽一直跟我保持距離?”
  “你生活得很好,我也替你開心。我倆不算親熱,,也不是從今天開始的,你要我摟著你撒嬌,”甘璐做肉麻狀拉住她的手搖了兩下,趕緊鬆開,“我怕你先會適應不良,何必呢?”
  陸慧寧其實也隻是有幾分委屈而已,被她這麽一說,倒沒法再繃著臉了,“你婆婆、爸爸都同意你過去了嗎?”
  “J市是婆婆的老家,她說她明年退休以後也想回去生活,讚成我先過去。爸爸嘛,他說他舍不得我,不過不願意我跟修文兩地分居,隻讓我以後常回來看他。我準備安頓下來,接他和王阿姨過去住一段時間。”
  “難得他講一回道理。”陸慧寧酸溜溜地說,““你回來看他是肯定的,我也不指望你常回來看我了。收下這房子,你以後多少會念一下我的好吧。”
  “媽,太貴重了,沒必要。”
  “你結婚的時候,我跟你說過,嫁得不好也不是世界末日,那會兒?揖陀媚愕拿?執媼艘槐是?N腋?渙四惚鸕模?荒莧媚悴宦巰朐趺瓷?睿?遼俁疾揮糜芯?梅矯嫻撓鍬恰!?
  甘璐怔住。她從來沒想到陸慧寧會有這方麵的考慮,“媽——”
  陸慧寧看著前方濁黃的滾滾江水,並不回頭,“別人看我很風光,從農村出來,在這個城市安下家,離了一次婚,到三十多歲還能再嫁一個有錢男人。隻有我自己知道,我努力爭取得很累。我不希望我女兒也這麽生活,你很小的時候,我就設想,隻要我有能力,我就一定讓你生活得無憂無慮。可惜等我有能力了,你也不肯領我這個情了。”
  “媽,我過得很好啊,另為我操心。”
  “你就沒給過我為你操心的機會。你這性子,既然下決心放棄好工作過去,我想應該是很肯定將來的生活了。我買下這房子,你再回來,有個落腳的地方,而且離我住的地方近,也算來看我了。”
  “這情煽得——”甘璐眼睛有些酸澀,勉強笑道,“媽,你對我夠好了。我一向對著所有人裝懂事,也隻跟你甩過臉子使過性子;你這麽有性格的人,要是不疼我,何必由著我?我不至於沒心肝到以為你真欠我什麽。我……”
  陸慧寧按住了她放在欄杆上的手,“好了,別說了。隻要你過得好,我就開心了。”
  從濱江花園出來後,甘璐開車去了學校。學期剛剛結束,學校裏空空落落,隻剩老師們在完成後續工作。她做了最後的交接,與同事打個招呼,提前出來。
  開車到門口,正趕上江小琳也往外走。她一向守時,多數時候甚至是超時工作。這樣提早出去倒是很少見。甘璐降下車玻璃,探頭問“江老帥,去哪裏?要不要我送你一程?”
  江小琳笑道:“謝謝。安安今天過生日,我答應送蛋糕過去,請她幼兒園的衝明友一起吃。我先去前麵的餅屋取蛋糕,然後去機關幼兒園,方便嗎?”
  甘璐知道安安是她繼女,兩個地方都不算遠,“我去電視台那邊,正好順路,上來吧。”
  她很快開到餅屋。江小琳取了蛋糕回到車上,小心地擱在膝上,“現在小孩子花樣真多,指名要草莓乳酪蛋糕,連蛋糕上畫的圖都得照她拿來的卡通圖案繪製。”
  甘璐莞爾,“我剛從我媽那兒過來,算是能理解一點兒了,當媽媽確實不容易啊。”
  “當後媽尤其不容易。”江小琳也笑,不過神態平和,顯然並不打算借機發牢騷,“你今天最後一天上班嗎?”
  甘璐點點頭,“對,已經和同事告別了,正好也跟你說一聲再見。”
  她一個月前向學校遞交了調動報告。知道她要從這所眾人擠破頭也難正式調進來的省重點學校調到鄰省一個偏遠的地級市中學任教,所有的領導同事全震驚了。
  盡管她解釋了調動的原因,然而沒幾個人真正相信。私下的議論從她婆婆到了年齡即將退休、已經調任閑職,一直到尚修文在本地的小公司結束經營,無所不包。甘璐照常上班,偶爾耳朵裏也會刮進隻言片語,她都隻做不知。她調來這所學校時,頂著同事的非議,並不辯解,現在對於眾人的不解,同樣不打算做更多的說明。這個心平氣和的姿態落到別人眼裏,更顯得高深莫測了。
  “記得嗎?我跟你說我打算結婚時,提到過我同學羅音說的一句話。”
  “我有印象,她說的似乎是,如果愛情沒有強大到讓人甘心忽略其他的一切,那麽所有的選擇都不過是權衡取舍。”
  “對,你放棄師大附中,調去你先生工作的小城市,這當然不是一個現實的權衡取舍下做的決定,我猜應該是愛情足夠強大了。我羨慕你。”
  江小琳一向不說人短長,知道她要調動後,與她交接工作也沒問任何問題,此時淡淡道來,讓甘璐心生感慨,“你沒跟其他同事一樣懷疑我的選擇,我已經很開心了。”
  車子開到機關幼兒園門前停卜,江小琳打開車門,回頭笑了,“我自己過得很現實。可是一向相信發生在別人身上的奇跡。祝你到新的壞境工作愉快。你適應能力很強,我想沒問題的。”
  “謝謝。”甘璐由衷地說,“你也一樣,對自己好一點兒,別太透支工作。”
  錢佳西顯然不相信什麽奇跡。
  兩人坐在電視台一側的咖啡館內,她仍然撇嘴,“ J市那個地方,既偏僻,又是重工業城市,環境差勁。就算尚修文到那邊工作了,也可以每個星期都開車回來嘛。你當老師,一年有兩個假期,也有時間過去探親。我真想不通你有什麽必要辦調動。”
  “沒必要兩個人都兩地跑嘛。”甘璐隻微微一笑。
  “這算是一個為婚姻做出犧牲的姿態嗎?”
  “犧牲是被動的,姿態是做給別人看的,跟我不相幹啊。我這算是… … ”她思忖一下,“一種信心吧。”
  錢佳西隻好認輸,“算了,我不理解已婚人士的思路。你開心就好。對了,能不能幫我約一下聶謙做訪問?”
  “你直接找他就是了,又不是不認識他。”
  “今時不同往日,他現在是億鑫集團本地分公司的總經理,傳說有可能接替突然辭職出國念書的賀靜宜的位置,實在紅得很。我打電話過去,他客氣倒是蠻客氣,可都說他沒時間。”錢佳西笑嘻嘻地說,“我做的經濟人物訪談節目最近嘉賓告急,你出麵,他不會駁回的。”
  甘璐好不為難,隻能坦白講,“佳西,我和他能不見最好不見,互不介入對方生活最好了。別的事我可以幫你,不過我不想為這種事去專門找他,你懂我意思嗎?”
  錢佳西倒也馬上理?!?
  甘璐對她這點兒淘氣哭笑不得,“最近你還在看房嗎?"錢佳西點點頭,“我發現找房子跟找男人有相通之處——永遠都有更好更新的出現,而且通常是不可能屬於你的那一個最讓你動心。”
  甘璐大笑,“這個理論可真是玄妙,你可以發個郵件跟羅音探討一下了,看她怎麽評論你的高見。”
  “我真想過找她。”
  甘璐頓時啞然、,她這段時間既忙於工作,又忙調動,沒什麽時間跟錢佳西談心,想不到朋友的心事要求諸雜誌士的專欄作者了。她有些愧疚。
  錢佳西看出她的心思,笑著聳聳肩,“我在一個媒體活動上碰到了她,見她跟別人談完了,正想過去約她喝茶坐坐,突然聽到她接電話,應該是她男朋友打來的。她說話聲音小小的,帶著點兒撒嬌,說別人拿她當指路明燈,她突然覺得很累,而且心虛惶恐。也不知道那男人是怎麽安慰她的,她笑得很開心,約著等他過來接,再一起去吃大排檔。我一下不敢拿自己那點兒不清不白的心事去打擾她了。”
  甘璐摸摸她的手,“可以跟我說,我隨時貢獻我的耳朵。”
  “其實也沒什麽可說的了。靜下來想想,也覺得沒意思,道理早就全想通了,隻礙於一個情緒,等情緒消化了,”錢佳西一拍桌子,“老娘肯定又是一條好漢了。”
  甘璐被逗得哈哈大笑,“這才像你嘛,佳西。”
  錢佳西還有節目要錄製,她看看表,時間差不多了,兩人一起出來。她歎了口氣,“我留在這城市,本來想至少有最好的朋友跟我在一起,哪知道你腦子短路了,突然要去那種鳥不生蛋的地方。”
  甘璐隻好討饒,“我錯了,我該死,佳西,我也舍不得你。”
  錢佳西的眼圈紅了。她佯裝避開明晃晃的太陽光,偏過頭去,“去去去,少哄我,反正大家一個德行,都重色輕友,失意沒男人的時候才覺得朋友重要。你還是少點兒想我的時候比較好。”
  甘璐使勁抱一下她,“進去工作吧,記得給我打電話。”
  去父親家吃了晚飯出來,甘璐剛坐上車,手機響起,是聶謙打來的。她接聽了,“你好。”
  “前天下班回家,碰到你爸爸剛跟人打完牌出來,他說你要去J 市工作了。”
  “是呀,我明天就動身過去。”
  那邊沉默了一下,“璐璐,保重。”
  “你也一樣,聶謙。”她輕聲說。手機中寂然無聲,過了一會兒,傳來轉動鑰匙點火發動的聲音。
  “再見。”
  前麵不遠處一輛黑色奧迪隨之啟動,不一會兒,尾燈消失在夜色之中。
  這是他們讀書時走過無數次的那條路,盡管曆經拆遷重建,已經麵目全非,然而法國梧桐枝幹茂盛伸展,樹葉依舊藏夔,那些縱橫的巷陌,早就刻入了他們的記憶。濃重夜色中,甘璐仿佛看到了背著書包走在她前麵的那個目不旁視的高大男孩子,他的背影曾是她黯淡青春期的一抹亮色,承載過她的青澀愛戀。
  她對著已經掛斷的手機輕聲說:“再見。”然後係上安全帶,發動車子駛上大路回家。
  明天她將離開她從小生長的地方,去兩百多公裏以外的另一個城市生活。
  穿行於夜色下熟悉的城市,她沒有離愁。
  ——這是她生活裏一個完美的告別。
  地處山區的J 市,到了傍晚時分,便涼爽下來,太陽遲遲不落,天色半明半暗,柔和的光影、帶著涼意的風,和酷熱的大城市形成鮮明對比。
  甘璐立在窗前給父親打電話,“爸,天氣是不是很熱?”
  “接近四十度了,天氣預報說高溫天氣還要持續一段時間。”
  “天哪,真要命。要不你和王阿姨到我這兒來過夏天吧,最多白天午後有點兒熱,現在才二十三度。”
  “我倒是無所謂,不過你也知道,你王阿姨到了暑假就得照管孫子,哪兒走得開。小家夥調皮歸調皮,倒也很有意思,我現在輔導他做作業呢。”
  “把空調打開,不要心疼電費。你和王阿姨都千萬別午後出去,小心中暑。”甘璐隻得囑咐他。391放下電話後,甘璐開始切水果,裝進托盤,端了出去。
  尚修文正與來訪的遠望投資公司總經理路非坐在門廊下聊天。兩人都穿著白襯衫,領口扣子解開,袖子挽起一點兒,坐姿神態多少有了些墉懶,談的卻還是嚴肅的公事。
  “億鑫那邊跟我們的談判進行得不錯,初步達成意向,兩家結成戰略合作夥伴關係,簽訂長期的鐵礦石供應合同。”
  “不過兩個月時間,冶煉廠的生產線改造就拿出了可行的操作方案,效率的確很可觀。”
  “政府方麵給我們的壓力也很大。這次冶煉廠兼並險些鬧出群體性事件,各個部門都心有餘悸,時不時放出訊號,希望我們快速恢複生產秩序並且有意給生產線改造批下一筆民企技術改造基金以示鼓勵,隻是資金缺口還是很大。”
  路非沉吟一下,“董事會看過你交的報告,這次我來考察,會把這邊的情況匯總,如實匯報。我個人認為,旭昇本季度的各項數據有說服力,遠望通過後續資金投入的可能性還是很大的。”
  “希望如此。”
  甘璐將果盤放到他們中間的茶幾上,“拜托你們,稍微休息一下吧。路總遠路過來,隨你在冶煉廠高爐邊待了一下午,已經很累了。”
  尚修文大笑,攬住甘璐,讓???階約荷肀擼?拔姨??暈頁?憊ぷ魘賈蘸苡幸餳??丫?镅砸院蟛恍磽砉椋?恍澩?ぷ骰丶遙?裨蠆還芪曳沽恕!?
  路非莞爾,“難怪修文堅持讓我過來談。是我不好,臨時改了行程,明天就得趕去奧地利,否則可以和修文談得比較從容。”
  “你身體恢複得怎麽樣了?長途飛行有沒有問題?”尚修文關切地問。
  路非在春節前出了一次車禍,左腿嚴重骨折,動了手術植入鋼釘固定,然而他甚至在坐著輪椅的時候就重新開始工作,慢慢丟掉拐杖後,就繼續四處出差,工作努力的程度讓所有同事都佩服不已。他微微一笑,“不礙事。我這次去奧地利,又是為私事,所以必須在今天趕著把工作談完。不好意思,尚太太,我還得占用修文一點兒時間。”
  甘璐笑道:“別聽修文亂說,我哪有那麽凶悍。你們吃點兒水果,然後隻管繼續談。”
  三人吃過水果,甘璐將果盤收進廚房,拿了筆記本電腦向玻璃花房走去,隻聽尚修文在身後囑咐,“加件外套,今天風有點兒涼。”
  “知道,我放了一件衣服在那邊。”
  過來本地後,尚修文的工作依然十分忙碌。她習慣了在他晚歸的時候待在玻璃花房內,一邊等他,一邊處理自己的事情。這裏花香隱隱,四周窗子打開,輕風徐徐,是整個別墅裏最讓她放鬆的地方。
  她已經去新的工作單位——J市第一中學報到,初步定下新學期教初二的曆史。兩地教材並不一樣,她正好利用暑期做係統的備課,並且打算做多媒體課件,嚐試在這裏教學時首先開始使用,加強學生的興趣。
  天色全黑了下來,尚修文帶著路非走進來,“璐璐,我們談完了,我送路非回酒店。”
  甘璐起身,“好的,開車小心。”
  路非打量花房,“尚太太,這裏的花園打理得很漂亮,花房裏這些蘭花品種實在是稀有名貴。”
  “其實都是修文舅舅的品味,園丁每天過來打理,我沒什麽貢獻。路總也喜歡園藝嗎?”
  “我女朋友喜歡種花,她一直想要有個花園。受她影響,我也看了不少園藝方麵的書。”說到女友,一向不苟言笑,看上去頗為內斂嚴肅的路非神態中突然帶上了一點兒溫柔。“如果她看到這裏,一定很喜歡。”
  他出現一個短暫的神馳,仿佛觸動了某個回憶,帶著些微的恍惚感。
  “路總看什麽時候方便,可以帶她過來玩。”
  “我這次去奧地利,就是跟她碰麵,希望有時間帶她來這裏,介紹給你們認識。”
  甘璐正有點兒感喟,卻隻見尚修文回眸看向她,輕輕捏一下她的手,似乎示意著什麽。但他嘴角依然含笑說道:“可惜我太太說此地草木茂盛,恐怕會有花妖鬼怪出沒糾纏我,一直勸我搬走。”
  路非一怔,禁不住失笑了。甘璐隻得悄悄擰一下尚修文,笑著說:“聽他胡扯。這是他舅舅的房子,再怎麽好,老借住著,也沒有家的感覺。而且我真是個俗人,不太適應過分安靜的地方。”
  路非莞爾,“嗯,這樣安靜的地方,比較適合兩個人分享。打擾了,尚太太,再見。”
  “再見,一路順風。”
  甘璐重新坐下。她要做的工作已經告一段落,她關了筆記本,靠到躺椅上小憩,有了一點兒朦朧的睡意。迷蒙之間,尚修文回來,抱起她,向屋內走。見她睜開眼睛,他低聲說:“已經跟你說了好幾次了,不能貪涼睡在這裏,感冒了就麻煩了。”
  “誰讓你老是回來這麽晚?”她嘀咕著。
  “對不起,我以後盡量早點兒回來。對了,媽媽下周開始休年假,我請她過來住一段時間。”
  “好,我明天去收拾一間臥室出來。”
  “還有一件事。少昆今天給我打電話,他那邊官司基本了結,也打算回國休息一段時間。”
  甘璐不禁躊躇,“同時出現啊,那大概隻有請少昆住酒店了”
  “少昆跟我談過,過了這麽多年,他已經沒以前那麽尖銳,回來也有意看望媽媽.”
  甘璐笑了,“嘿,你還不了解媽媽嗎?她幾時需要人諒解了。少昆如果想和解,姿態可真得放低點兒才行。”
  尚修文也笑,“慢慢來吧。對了,房子我已經找好了。明天帶你去看,不過周邊環境不算很好,我不是很滿意。”
  “沒關係,我沒你這麽苛刻。”
  這段時間甘璐看了不少房子,但J 市畢竟隻是相對偏僻的工業城市,地產開發雖然也如火如茶,但在戶型設計、環境規劃等方麵都不盡如人意。尚修文比她挑剔得多,往往她勉強看中了,他隻看一眼便搖頭否定。她無可奈何,索性宣布,由他去選房子,她不再發表意見。
  “我白天去看了一下,離公司和第一中學都不算遠,我每天可以送你上班。”
  “肯定不能接我下班。”
  尚修文將她放到床上,笑道:“我能擠出時間來。可是那樣獻殷勤,你很快會厭煩我,巴不得我多給你一點兒自由空間才好。”
  “借口。”甘璐嗤之以鼻。
  尚修文大笑,然後老實承認,“對,是借口。目前我還保證不了晚上的時間,璐璐,等冶煉廠上了正軌就好辦了。”
  “你和路總的公事都談妥了吧?"“應該沒大問題了。以安和另一個銷售分公司最近的銷售形勢都不錯,如果遠望董事會通過資金投入方案,我就能好好鬆口氣了。”
  甘璐靠在床頭自顧笑了,尚修文問:“怎麽笑得這麽神秘?"“結婚快三年,這樣閑聊,我突然有了點兒老夫老妻的感覺。”
  “這是批評我最近表現不夠浪??穡?"“不,我現在很享受這種感覺,浪漫留到需要的時候比較好。你先去洗澡吧。”尚修文正要起身,她卻拉住他,“對了,剛才路總說到他女友,你幹嗎捏我的手?我說錯話了嗎?”
  尚修文重新坐下,“那倒沒有。不過我過去開會,聽王總徐總說,路非為追這女友,吃足了苦頭,在貴州那邊出車禍跟她有關;傷勢稍微一好,就追去了北京;這次去奧地利。,也是去找她。我怕說多了引起他的感觸而已。”
  “哦——”甘璐頗為意外,“看路總一副青年才俊,冷靜高傲的嚴肅模樣,真想不到他會有這麽激烈多情的一麵。”
  尚修文做悔之不迭狀,“就知道不該跟你說這個。女人一聽到男人肯浪漫到這種程度,馬上會拿自己的老公做比較,連徐總那樣氣度勝過男人的女人都不例外。尤其是剛才,你還嫌棄了我讓你覺得老夫老妻。”
  甘璐突然起了點兒玩心,斜斜晚他一眼,再看向錦帳頂,仿佛出神了。尚修文俯下身,正正對著她,“喂,不會真的是比較之下,頓時對我起了怨恨吧?”
  她用怨忍的聲音說:“我沒經曆過強烈的感情,心裏有點兒向往不可以嗎?”
  尚修文突然一陣沉默。她正納悶,他已經捧住她的臉,凝視著她,神情變得認真,聲音輕而肯定,“璐璐,那也許是激情,沒來得及經過時間的稀釋;我給你的感情,是一輩子。”
  甘璐頓時眼睛泛起潮濕,伸雙臂摟住他的脖子,緊緊抱住了他。
  “你看,我說過,娶個好哄的太太,不免會有罪惡感。”他在她耳邊低聲笑了,一邊吻她。
  甘璐也笑,“我還是那句話——努力多哄我吧,解脫你的罪惡感。”
  “我會努力。”他吻向她的脖子,“不許再說你沒有經曆過激情。”
  “喂,我說的不是這意思,我……”在他熾熱的吻下,她的聲音漸漸低微下去。
  ——這是他們生活中全新的開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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