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心雯:為何偏偏喜歡你

(2010-04-20 17:01:54) 下一個
  楔子
  冬日蒼白稀薄的陽光,透過會議室的玻璃窗,照在身上,帶來一絲絲的暖意。
  葉翩然很慶幸自己坐在靠窗的位置,既能曬太陽,又能偷偷躲起來做自己的事情。
  周一早上的例行晨會,冗長沉悶。公司老總唾沫橫飛,激情昂揚,下麵的人卻一個個耷拉著腦袋,無精打采。
  也難怪,在這天寒地凍的日子,一大早把人從溫暖的被窩中拖出來,開這個毫無建設性的會議。偏偏這位領導的講話又像懶婆娘的裹腳布,又臭又長。前排有男同事打起了嗬欠。不想接觸到老總警告的目光,立刻掩住嘴,一臉尷尬緊張,讓人著實覺得好笑。
  翩然低著頭,手裏握著水筆,裝模作樣地在記事本上記著。老總是廣東人,普通話裏帶著濃重的南方口音,她隻從他晦澀難懂的句子裏,捕捉到了很多個“就是說”。眾所周知,這是老總的口頭禪。
  一旁的莫琪拍拍她的肩,竊笑著湊過來問:“多少次了?”
  她數了數記事本上畫好的“正”字,低聲說:“三十二次。”
  莫琪笑得腰都直不起:“我還以為你在記錄領導的講話呢,原來在數‘就是說’!葉翩然,我就說你是假正經!”
  翩然白她一眼,繼續用筆在紙上塗塗畫畫。等她發現自己在做什麽時,記事本的空白處,已經勾勒出了一張輪廓分明、眉目俊朗的臉。
  這麽久了,她仍然無法忘記那張臉。
  歲月像一把刀,把每一根線條,都深深地鐫刻在她的腦海中,連同那些鮮活的青春記憶……

  十六歲,是葉翩然這一生最慘淡的光景。
  那年,她考入三中,D市的重點高中。這裏集中了各個學校的優等生,人人都削尖腦袋要上重點大學,她卻覺得鬱悶。
  翩然生於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父母是省屬國營企業的職工。這個廠子位於D市城南郊區,規模很大,員工加上家屬有四五千人。翩然從幼兒園到初中,都在廠裏的子弟學校度過。在相對封閉的環境中,她自得其樂。這兒有從小玩大的朋友,學校裏的老師是父母的同事,看她的目光中充滿了疼愛。翩然學習成績不錯,年年被評為“三好學生”,作文還在全國大賽中獲獎,被大家視作“才女”。
  原本她像一條清澈的小溪,跳躍而歡快。而三中卻似一個沉悶的池塘,死氣沉沉,泛不起一點波瀾。
  在這裏,她沒有可以說心事的朋友,被女生們排擠,變得很孤單,學習成績也直線下降。
  升入高中第一次期中考試,翩然落在了全班第五十二名。在這個六十多人的班級裏,班主任按照綜合成績排名安排座位,她坐到了倒數第二排。
  坐在她後麵的是兩個男生。一個叫楊汐,高一八班的班長,老師寵愛的尖子生,成績全年級排名前十位。他坐在最後一排是因為個子太高,一米八二。另一個叫陳晨,個子也很高,成績一般,但體育特別好,是班裏的體育委員,學校籃球隊的主力。
  翩然的中考成績,超出重點分數線三十多分,在班上排第八位,所以她一開始是坐第一排的,還被任命為班裏的文藝委員。
  對於這個職務,同學們心裏都有些疑惑。因為擔當文藝委員的,通常是既活潑又漂亮的女生,像班上的童馨月,紮高高的馬尾辮,穿時髦的百褶裙,圓頭的小皮鞋,笑容像陽春白雪,說話糯甜,人見人愛。
  但這個葉翩然,卻身材瘦削矮小,不足一米六的個子,剪著老氣的短發,厚厚的劉海遮住了眼睛,在班上大多數時間都很沉默,讓人常常忽略她的存在。即使她一個月不來上課,估計也隻有班主任和負責考勤的副班長沈煒知道。
  在一個教室坐了半個學期,班上沒幾個人能記住她的長相,包括班長楊汐在內。直到期中考試後,班主任重新排位,翩然收拾好自己的東西,照著老師手指的方位,在楊汐前麵安營紮寨。
  她將書包放進抽屜後,就一直低著頭,安靜地看書。新同桌叫繆可言,是個外向的女生,雖然成績很差,但性格開朗,愛說愛笑。
  即使是繆可言,對著翩然那張沉默木訥的臉,都無話可說。而翩然也不喜歡繆可言,覺得她整天嘰嘰喳喳,太聒噪了。每次上自習,她都轉過頭去和後排的男生說話。楊汐和陳晨常常捉弄她,把她當小醜。
  有一次課間,他們走到繆可言桌子前,將一本陰森的恐怖小說封麵,突然展開在她麵前。上麵有個碩大的血淋淋的骷髏頭。繆可言嚇得從位子上蹦起來,嘴裏哇哇大叫。然後不依不饒,和兩個男生打起嘴皮子仗。
  這邊,吵吵嚷嚷,熱鬧喧嘩,那廂,卻安靜得過份。楊汐不由得瞥了翩然一眼,她其實也看到了那幅畫,卻隻是低垂眼皮,裝作什麽事都沒發生。
  上課鈴響了,這節正好是語文課。翩然是那位年輕男老師的得意門生,他照例點名叫她回答問題。
  待她站起來後,陳晨撞了撞楊汐的胳膊,小聲問:“你和她說過話麽?”
  “好像沒有。”他努力回憶,她坐在自己前麵一個月了,真是一句話都沒說過。
  “我也沒有!”陳晨搔了搔頭皮,“全班二十五名女生,就她沒跟我說過話!”
  陳晨是那種自命風流的男生,仗著自己長得帥,個子高,籃球打得好,班上隻要漂亮點的女生,他都會去招惹。即使相貌平平的,他也有事沒事愛去逗弄。楊汐和他不同,雖然也會偶爾惡作劇,但到底是班長,骨子裏有著優等生的清高,他從不主動和女生說話,班上卻有一半以上的女生迷戀他。繆可言是表現最露骨的一個。
  無論上課下課,繆可言都愛纏著楊汐。她原本和楊汐不熟,跟陳晨倒是從小就認識,同是醫院職工的家屬。
  開學第一天,她去得特別早,老師和同學都沒有來。繆可言站在教室外麵的走廊上等,然後就看見一個男生,遠遠站在走廊的另一頭。
  頎長的身影,一件簡單的黃格子襯衫,配淺藍色的牛仔褲,偏偏穿出了幹淨爽朗的貴氣。細碎的劉海覆蓋了額頭,他伸出修長的手指輕輕撥一下。夏末秋初的陽光下,她看到他清亮的眼睛,濃黑的眉毛,挺直的鼻梁下,削薄而棱角分明的唇。
  那天碧空如洗,澄澈高遠。她和他站在高一教學樓的三樓,望下去,林蔭道上全都是像他們這樣剛入校的新生。
  後來,其他同學陸陸續續到來。他們混在人群裏,排隊,報名,領新書。第一次班會,老師欽點他當了班長。站在講台上,他用低沉悅耳的聲音介紹自己:“大家好,我叫楊汐……”
  她沒心思聽他說什麽,隻呆呆盯著那張洋溢著青春氣息的清俊臉龐,仿佛被一道閃電擊中。她知道,自己喜歡這個男生,非常非常喜歡。
  繆可言通過陳晨這個介質,與楊汐迅速熟稔起來。每天上學,和他們一塊兒騎車來學校,放了學以後,還不肯回家,陪著他們打籃球,上遊戲廳。陳晨起初誤會繆可言對自己有意思,發現這個女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之後,略帶妒意地對楊汐說:“你這小子,命犯桃花,藍顏禍水!”
  楊汐淡淡地一笑置之。
  高一的期中考試,對翩然來說,是個分水嶺。
  她從全班第八名跌到了第五十二名,從老師同學們心目中的優等生,變成了差生。這種巨大的落差和挫敗感,幾乎將她壓垮。
  翩然知道自己的問題出在哪裏,偏科!她嚴重偏科,語文考試每次都是全班前三名,而物理化學一直在及格線以下徘徊。數學嘛,勉強及格,英語成績平平,綜合起來就落在了後麵。
  學生時代,大概沒有什麽比成績差,更讓人沮喪和絕望的了。深藏在心底的自卑,將她的手腳和嘴巴都捆綁起來,全然沒有過去的神采和靈氣。
  翩然習慣了在同學麵前當隱形人,以為沒有人會注意自己,偏偏陳晨不經意的一句話,提醒了楊汐。
  他開始暗暗觀察她,發現她總是獨來獨往,在班裏沉默安靜,像一團灰暗的影子。他每次抬頭,都能看見她的背影,纖瘦,單薄,明明離他很近很近,一伸手就能觸到,可是,又覺得很遠很遠,像隔著千萬裏。
  陳晨大大咧咧,沒心沒肺,壓根兒不知道楊汐的心思,說過那句話以後很快就忘了。因為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幫童馨月競選文藝委員。
  他看似風流不羈,到處拈花惹草,但真正喜歡的女生隻有一個,被人稱作高一八班班花的童馨月。
  就像繆可言對楊汐一見鍾情一樣,陳晨也是在入學第一天就喜歡上了童馨月。
  報名那天,一輛黑色的轎車駛進校園,童馨月從車上下來。她紮著高高的馬尾辮,穿一件白底小碎花窄腰襯衫,下身是條紅色百褶裙,裸露在外麵的小腿纖細而雪白,整個人在陽光下恍若仙子。
  童馨月活潑明媚,卻又不像繆可言那麽咋咋呼呼,因為家庭條件優越,穿著打扮較一般女生要時尚。
  當然,最最重要的是,她很漂亮,身材窈窕勻稱,肌膚似雪,眉目如畫,糅合了十六歲少女的天真和甜美。
  班上有傳言,說童馨月喜歡楊汐,陳晨特意為這事向死黨求證過。楊汐一口否認:“沒有的事。我和她隻是初中同學。”
  楊汐和童馨月都是本校初中部直升上來的。兩人關係不算特別親密,但也比一般同學要好。這次班裏改選班幹部,陳晨認為,楊汐一定會推薦童馨月當文藝委員,孰料他卻一臉驚奇地望著自己:“為什麽要改選?”
  “這不是明擺著嘛。那個葉翩然死氣沉沉,陰陽怪氣的,開學到現在,她從來沒有組織過一次文藝活動。下個月,學校要舉行文藝匯演,靠她能出什麽節目?我看,童馨月活潑漂亮,能歌善舞,當文藝委員比她合適多了!”
  楊汐知道陳晨說的是事實,但想到要由自己向班主任推薦童馨月,取代葉翩然,卻又覺得不妥:“這種得罪人的事,我做不來!”
  “這倒奇怪了!楊汐,你不是這麽婆婆媽媽的人,怎麽這會兒倒憐香惜玉起來?”陳晨壞壞地笑了笑,說,“不過,葉翩然既不是香,也不是玉,她隻是一塊冷冰冰硬梆梆的石頭!”
  即使是塊石頭,也會有自尊心吧。
  葉翩然雖然悶聲不響,看上去文靜平和,但楊汐憑直覺認為,其實她是那種孤傲敏感,容易受傷的女生。如果傷害了她,他會感到良心不安。
  漂亮女生的魅力勿庸置疑。童馨月在班上人緣極好,屬於老師垂青,同學追捧的那種,所以,即使楊汐不向老師推薦,在班會上,還是有同學提名,由她代替葉翩然作文藝委員。
  高一八班的班主任姓高,是位五十多歲的中年男人,戴副黑框眼鏡,瘦高的身材,為人刻板嚴肅,但在班幹部任免上,他還是發揚民主,由全班同學不記名投票,看葉翩然和童馨月誰的票數多。
  在唱票的過程中,翩然始終低著頭,一聲不吭。這樣的投票方式,其實比的就是在班上的人氣。童馨月是班花,屬於眾星捧月的耀眼人物,而她,默默無聞的無名小卒,有誰會投她的票呢?
  結果很快就出來了,全班63名同學,有61人將票投給了童馨月,她隻得到了可憐的兩票。但翩然還是有些奇怪,到底哪兩人投了自己的票?
  眾望所歸,童馨月以高票當選高一八班的文藝委員。班主任正要宣布結束班會時,沈煒突然舉起了手。
  “沈煒,你有什麽事?”高老師皺眉望著這個文質彬彬的男生。
  他瘦長,白皙,靦腆,平日話語不多,不像楊汐那麽活躍,但沉穩細心,做事踏實認真。所以,老師才讓他身兼二職,任副班長兼語文課代表。
  “我提議,由葉翩然擔任語文課代表。”沈煒站起來說。
  幾乎將臉埋進抽屜裏的翩然,聽到自己的名字,猛地抬起頭,臉色因為緊張和不安,比平時顯得更加蒼白。
  感到詫異的,不隻她一個。全班同學的目光都望向沈煒,他卻一臉淡然:“我覺得,葉翩然比我更適合當語文課代表。期中考試她語文年級第一,而且,初中時還得過全國初中組作文大賽二等獎。”
  作為班主任,高老師當然知道葉翩然的語文成績很優秀,尤其是作文寫得特別漂亮,但綜合成績卻在班上吊車尾。對於排名倒數的學生,在他的意識裏,是不夠資格再擔任班幹部的。
  似乎看出了老師的猶豫,沈煒接著說:“一次成敗並不能論英雄,一次期中考試也不能區分差生或者好生。我相信,隻要葉翩然同學努力,她的成績一定能夠趕上去的。”
  措辭懇切,言之有理。高老師顯然被他說動了,點點頭說:“這事我還要征求一下語文老師的意見。好了,今天的班會就開到這裏。”
  已經是放學時間,隔壁教室的人全都走光了。高老師離開後,同學們也一哄而散。
  翩然是當天的值日生,最後一個離開教室。她鎖了門,到自行車棚去拿車。在林蔭道上碰到剛剛推車出來的沈煒。
  她嘴巴張合了幾次,還是忍不住說:“你……為什麽要我做語文課代表?”
  沈煒笑了笑:“理由我剛才在班會上都說過了。”
  她抿緊嘴唇,微蹙著眉,仍是一臉困惑:“你怎麽知道我初中作文比賽得過獎?”
  “我也是無意中聽語文老師說起的。”他頓了頓,補充一句,“肖老師特別欣賞你,他說你的作文寫得太好了。”
  翩然的臉,不易察覺地紅了。這是上高中以來,她第一次和男生麵對麵地說話。沈煒和其他優等生不一樣,他溫良敦厚,無半點驕矜之態、自得之色。
  “哦,對了,你家住哪兒?”沈煒跨上自行車,不經意似地問。
  “城南XXX廠。”
  “你家也是城南的?”他狀若驚喜,眼裏發著光,“我們正好同路,一塊兒走?”
  翩然猶豫了一下,還是點點頭:“那……好吧。”
  兩人並肩騎過長長的林蔭道,一邊交談著。淡黃色的餘暉,穿過梧桐樹濃密的枝葉,落在他們藍白相間的校服上,說不出的靜謐溫暖。
  不遠處的籃球場,陳晨像發現新大陸似地叫起來:“那塊石頭居然會說話了,難得難得!”
  楊汐沒有搭腔,他將球從陳晨手裏搶過來,站在三分線上,輕輕一拋。
  籃球在空中劃過一道優美的弧線,刷網而入。
  沈煒對葉翩然很有好感。
  他是那種心無旁騖、認真讀書的好學生,循規蹈矩。像大多數男生一樣,他也喜歡看美女,喜歡“班花”童馨月姣好的五官,高挑的身材,優雅迷人的氣質,和說話時的那份嬌嗲。
  他曾不隻一次看到那輛黑色的轎車接送她上下學。要知道,90年代末的人們剛剛解決溫飽,正在奔小康的路上邁進,生活水平都不高,私家車是極少數富裕家庭才擁有的奢侈品。
  像這種含著銀匙出生的小公主,集萬千寵愛,是耀眼而造價昂貴的琉璃盞,太過璀璨,太過精致,一不小心就會摔碎。沈煒出身於普通的工人家庭,他隻能遠遠地觀望,從未試著接近。
  再說,班上已經有同學傳言,童馨月一直癡迷楊汐。在初中時,他們一個是班長,一個是副班長,男才女貌,珠聯璧合。
  對於楊汐,沈煒是很有幾分嫉妒的。學生一般崇拜兩種人,一種是學習成績拔尖的優等生,另一類則是長得帥體育好在同學當中有號召力的,而楊汐恰恰兩種優點都有。這樣的男生,宜靜宜動,左右逢源,注定是學校裏的風雲人物,也注定是女生們爭相暗戀的對象。
  開學第一天的班會,楊汐介紹完自己,一躬身從講台上下來時,全班有半數以上的女生,都陶醉在他那俊秀的相貌和清亮醇厚的嗓音中了。
  沈煒下意識地環顧四周,隻有坐在第一排的一個女生不為所動,自始至終頭都沒抬一下。這個女生像影子一樣沉默,終日抿著嘴唇,低垂眼簾,瘦弱蒼白,在班上毫不起眼。
  接下來的兩個月,班上的女生都想盡辦法接近楊汐。膽大的,如繆可言,每天嘴裏“楊汐、楊汐”地叫著,像顆小衛星一樣圍著他轉;矜持的,像童馨月,雖然平時和楊汐接觸不多,但看向他的每個眼神都含情脈脈,和他說話時聲音特別嗲,神情也特別嬌柔。
  唯獨葉翩然,這個平淡無奇、貌不驚人的女生,始終不把楊汐放在眼裏。即使老師安排她坐在楊汐前麵,她也沒作出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
  沈煒注意到,這段時間,她沒跟楊汐說過一句話,甚至沒有正眼看過他。
  女人是群居的動物,她們害怕孤獨,總是結伴而行,有強烈的從眾心理。葉翩然長相平凡,打扮土氣,羞怯自卑。
  有一次課間,繆可言趁葉翩然去上廁所的機會,轉身對後排的陳晨說:“喂,你覺不覺得她看起來像《紅樓夢》裏的林黛玉啊?”
  陳晨撓撓頭,不解地問:“她哪裏有人家陳曉旭漂亮?”
  “我是說,她成天悶不吭聲,又瘦不拉嘰的樣子,好像得了絕症快要死掉的林黛玉。”
  “哦!”陳晨恍然大悟,連忙點頭,“聽你這樣說,還真的有點像!”
  接著,兩人齊齊嘩笑,誇張而肆無忌憚,以至於全班同學都聽見了。並沒有人感到不妥,因為高中的校園像一個大悶鍋,枯燥乏味,他們需要這樣的調劑。
  前排有同學回過頭,衝他們“噓”了一聲。沈煒抬頭,看到葉翩然正倚門而立。
  尖銳刺耳的笑聲嘎然而止。教室一下子變得很安靜。葉翩然在眾人的目光中,慢慢走進來,臉上什麽表情也沒有。沈煒以為她沒有聽到。
  下午放學後,沈煒被肖老師叫去批改月考的語文試卷。走到半路,發現自己忘了帶紅筆,又折返教室。
  他還未走到門口,就從洞開的玻璃窗,看到坐在牆角哭泣的葉翩然。
  秋日最後一抹殘餘的陽光,映著女生漆黑濃密的短發。她在課桌上深深趴著,傷心而小聲地啜泣。
  沈煒停住腳步,靠牆站在教室外麵的走廊上,不敢驚擾。
  聽著她那壓抑的哭聲,心裏突然湧起溫柔的疼惜,還有一絲莫名的憤怒。他第一次覺得繆可言和陳晨的玩笑很過份。雖然葉翩然臉色蒼白,身材瘦削,看上去很虛弱,確實有點像陳曉旭扮演的林黛玉。
  放學後的校園,一片寂靜。從操場那邊,隱隱傳來籃球撞擊地麵的聲音,可是隔了很遠,顯得異常空洞。
  不知過了多久,葉翩然終於平靜下來,她背起書包走出教室。看到門外佇立的沈煒,臉上閃過一絲慌亂,下意識地抹了抹臉頰,紅著眼睛跑下樓去。
  沈煒拿了紅筆,匆匆趕往肖老師的辦公室,忙不迭地道歉:“對不起,我來晚了。”肖老師寬厚地笑了笑,說:“沒關係。”
  肖老師比他們大不了幾歲,是剛畢業的師大學生。雖然年輕,卻才華橫溢,他的課上得非常精彩,旁征博引,引人入勝,連對語文不感興趣,習慣在語文課上做數學題的楊汐,都聽得聚精會神。而一向偏愛文科的沈煒更是如沐春風。
  在高一八班,肖老師有兩個得意門生,一個是沈煒,另一個便是葉翩然。每次批改試卷,他都會特意挑出兩人的卷子,放在前麵。這天,沈煒到他辦公室時,他已經改完了葉翩然的卷子,遞給沈煒:“95分,基礎知識滿分,作文我隻扣了5分,恐怕又是全年級第一!”
  別看葉翩然人幹癟瘦小,字卻圓潤大氣,頗有男子氣概。她寫的作文,洋洋灑灑,文筆清麗婉約,如行雲流水,字字珠璣。
  讀著這樣的美文,像是一種享受。他試圖走進她的內心世界,從文字中追尋她的生命軌跡。
  從此以後,沈煒便對葉翩然多加了些關注,每天一進教室,都會下意識地先朝她的座位看看。
  他漸漸發現,她上語文課時特別專注,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閃爍著智慧的光芒。肖老師講課常常跳出課本,天馬行空,班上很多同學都茫無頭緒,如墜雲霧,葉翩然卻是一點即通。肖老師但凡講到難題,便直接點她回答。她總是不緊不慢站起,表述清楚,條理明晰。多次這樣,沈煒常常有種錯覺,以為肖老師的課是專門為葉翩然一個人上的。
  可是,下了語文課,她又恢複成平時的樣子,斂去周身的光華,坐在教室最角落的位置,沉默寡言,眉頭深鎖,與周圍喧鬧笑嚷的同學格格不入。
  這樣一個女生,內秀、聰慧,卻在周遭嘲弄淡漠的目光中,將自己一點點深埋。
  他既憐惜她,又想幫助她。而此時便發生了改選班幹部的事件。沈瑋毫不猶豫投了葉翩然的票,並在班會上推薦她作語文課代表。
  為了接近葉翩然,他還撒了謊,其實他家並不住在城南。那天送她回家後,他繞了大半個城市,騎了兩個多小時,才回到自己位於城北的家中。
  但是,沈煒一點都不後悔。在回家的路上,他一邊蹬著車,一邊看著頭頂的滿天星光。葉翩然的身影葉翩然說話的樣子,在他的腦海中一遍一遍閃現。
  真正接觸,他才知道,葉翩然其實熱情而良善,雖然外表沉默,卻並不冷漠。
  這哪裏是一塊石頭,分明是一塊蒙了塵的美玉。她的光彩,隻有他才看得見。沈瑋為自己的這個認知而感到興奮。
  自從那天之後,沈煒每天下午放學,都和葉翩然結伴回家。他們的關係有了質的飛躍,從一般同學,變成了無話不說的好朋友。
  高中時代,除了學習,大家湊在一起,最喜歡討論的話題,就是某某男生喜歡某某女生。很快,便有同學在背地裏議論,說葉翩然和沈煒在“早戀”。
  這個消息沸沸揚揚,在高一八班幾乎人盡皆知。傳的人很興奮,聽的人同樣興奮。這樣的緋聞,給沉悶平淡的學生生活,帶來了鮮活躍動的色彩,最容易刺激人的神經。而當事人的沉默,更讓人認為傳聞屬實。
  那天上體育課,一幫男生踢球踢累了,坐在球場邊的草地上聊天。有人不經意地提起這件事。陳晨不屑地撇撇嘴,說:“那個葉翩然,究竟有什麽好?沈煒怎麽會喜歡她?”
  那個男生立刻反對說:“我倒覺得,葉翩然很特別,和其他女生都不同。語文老師每次都拿她的作文當範文,在班上朗讀。”
  “不就是作文寫得好嗎?瞧她那長相,那身材,充其量也隻是個才女!”陳晨譏諷地笑,“我喜歡美女,不喜歡才女。”
  “其實,她的眼睛很大很漂亮,皮膚也很好,如果打扮一下,也稱得上美女。”男生推推旁邊的楊汐,“喂,班長,你坐葉翩然後麵,對她最熟悉,你覺得如何?”
  楊汐還未回答,陳晨便插嘴說:“我們楊大帥哥,桃花朵朵開,身邊那麽多美女,顧都顧不過來,才沒空搭理這種女生呢!是不是?”
  “去你的!”他笑笑,懶洋洋地站起來,把脫下的運動服綁在腰間,獨自走回教室。
  十二月,天氣已經很涼。楊汐隻穿了一件深灰色的毛衣,不知哪裏吹來的風,帶著凜冽的味道。
  他突然發現,自己對葉翩然一點都不熟悉。雖然她坐在自己前麵,但到現在為止,她一句話都沒跟自己說過,甚至她的目光,從來沒有在他身上停留。他們之間仿佛永遠絕緣。
  這種被徹底漠視的感覺,讓他很憋屈。同樣是優等生,同樣是班幹部,為什麽她和沈煒有說有笑,態度親熱,甚至傳出緋聞,而對自己卻視而不見呢?
  這個一貫高傲自負的男生,不能容忍葉翩然對他的冷淡。除了不服氣之外,還有對沈煒的妒忌。
  他決定了,無論如何,都要讓葉翩然專注地看自己一次,正正經經地和他說一句話。
  葉翩然當然也聽到了那些傳聞。但她並沒有放在心上,也沒有刻意“避嫌”,和沈煒拉開距離。
  在班上,她太孤獨了,需要朋友。而且,沈煒擁有她所喜歡的男生的特質,溫和、善良、斯文。他身材中等,一米七三高,皮膚白淨,眉眼和順。不算帥,不算酷,通身透著一股濃濃的書卷氣。
  這種男生無論作為朋友,還是戀人,都讓人覺得安全妥帖。
  和這個年紀的女生一樣,葉翩然也會偷偷地躲在被窩裏,打著手電筒看言情小說。但那時候,愛情對她來說,還是非常遙遠懵懂的一件事情。她隻知道,自己很喜歡和沈煒在一起。這種喜歡其實友誼的成份更多一些。
  沈煒寫得一手意興遄飛的好文章,是極少數文理俱佳的男生。也許是誌趣相投,也許是惺惺相惜,他們之間有很多可聊的話題。
  雖然從來沒有相互表白,沒有說過“喜歡”這兩個字,但彼此卻神契意合,相見恨晚。
  兩個十六歲的少男少女,小心翼翼地維持著彼此的關係,保護著那一點點隱秘的愛戀。誰也不願意它暴露在公眾目光之下,被大家議論,被譏笑嘲諷。
  就在此時,葉翩然收到了一封情書。
  它夾在她的語文書裏,粉紅色的信紙,泛著淡淡的清香,落款是讓她臉紅心跳的兩個字——沈煒。
  她刹時明白了幾分,連忙抬頭看看四周。繆可言正和楊汐在談論高一男籃比賽,兩人眉飛色舞、興奮異常。陳晨呢,趴在桌子上,睡得不省人事。
  葉翩然心裏既慌亂,又有點小小的羞澀。好不容易等到下課,她拿著那封信,一口氣跑進廁所裏。信隻有一百多字,簡單而熱烈地闡述了對她的愛慕之情。在信的結尾,沈煒說:“如果你也喜歡我,今天中午一點半,請到學校操場對麵右數第十棵樹下等我,不見不散!”
  葉翩然把信反反複複看了很多遍,沈煒居然真的會喜歡上她!她呆呆地蹲在廁所裏很久,等到上課鈴響,才慢慢地站起來。因為蹲得太久,腿部嚴重缺氧,她感覺自己像是踩在巨大的棉花團上。
  回到班上時,她特意瞥了沈煒一眼,他也正好抬頭看她,片刻的視線交流,讓葉翩然的心怦怦狂跳不已。
  她走回座位,雙頰嫣紅如醉,烏黑的眼眸亮得像星星。楊汐恰在這裏轉頭,他發現,她確實有一雙很大很漂亮的眼睛,嵌在那張小小的臉上,分外顯眼,像某種安靜又生命力旺盛的小獸。
  那天中午,葉翩然在操場邊等了整整一個小時,但沈煒始終沒有出現。
  空曠寂靜的操場,慘白的陽光,映照著她纖細孱弱的影子。
  沈煒為什麽不來,難道他是在耍她嗎?葉翩然站在落盡了葉子的樹旁,心裏湧起說不出的惆悵。冬日的寒風,一陣陣,吹得她渾身冰涼。
  然而,故事並沒有結束。
  她剛走進教室,就聽見一聲刺耳的口哨聲。猛然抬頭,看到黑板上不知道是誰寫了幾個歪歪扭扭的大字:“葉翩然喜歡沈煒”。
  葉翩然心裏一沉,低著頭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她剛坐下,更大聲的口哨又響了起來。
  不用抬頭也知道,是沈煒進來了。他看到黑板明顯愣了一下,然後走上講台,用黑板擦把那幾個醜陋的字跡擦掉了。偌大的教室裏,鴉雀無聲,直到上課鈴響起。
  整堂課,肖老師講了些什麽,葉翩然全沒聽到,隻是呆呆地盯著課本,頭都不敢抬。窗外,和煦的陽光照在她的身上,她卻感覺不到一絲暖意。
  黑板上的那幾個字,將她的尊嚴完全揉碎。
  她是個膽小怯懦的女生,要求的不多,隻是貪戀沈煒給她的小小溫暖。如今,這僅有的一點溫暖也被巨大的羞恥感吞噬掉了。
  從小到大,葉翩然都乖巧聽話,她根深蒂固地認為,早戀是壞學生才會做的事情。而現在,她卻成為這個戲碼的女主角。
  而且,大家都認為,是她主動勾引的沈煒。像她這種相貌平平、默默無聞的女生,又哪裏配得上身為副班長和優等生的沈煒?
  一個下午,葉翩然都趴在桌上裝睡。
  十六七歲是自尊心空前膨脹的年紀,少女的心思更是敏感而脆弱。她害怕和別人說話,更害怕周圍那些意味深長的目光。
  終於可以回家了。葉翩然胡亂收拾東西,背起書包往外走,卻被沈煒叫住。他走過來,輕鬆自然地說:“一起走吧?”
  葉翩然咬緊嘴唇,盯著他。他的眼神那麽坦然,那麽無辜,像是什麽都沒發生。
  那封信,真的是他寫的嗎?葉翩然很想知道,卻又不敢問。她低下頭,說了一聲“不了,我今天有事”,然後,轉過身,以最快的速度跑掉。
  沈煒站在原地,有些茫然,還有些隱隱的失落。
  有的女生,熱衷顯擺,恨不得時時刻刻成為別人的焦點。而葉翩然,則習慣被隱藏,她討厭被人觀望嘲弄的感覺。
  自然而然地,她開始疏遠沈煒,在班上的時候,不看他,也不和他說話。放了學,不再等他一起回家。對於葉翩然的執意躲避,沈煒雖然心痛不甘,卻也無可奈何。
  一個星期後,輪到葉翩然做值日。放學以後,教室裏隻剩下她和設計黑板報的顧茵。
  顧茵是班上的宣傳委員,性格直爽,好打抱不平。她出完黑板報,拍拍手上的粉筆灰,走到埋頭掃地的葉翩然麵前,說:“你知道,黑板上那幾個字,是誰寫的嗎?”
  葉翩然有些詫異,因為顧茵以前從未和她說過話。她張了張嘴,木然地搖搖頭。
  “告訴你,是楊汐。”
  楊汐……怎麽可能?
  一瞬間,葉翩然的腦子裏一片空白。
  葉翩然對楊汐談不上好感,也沒有惡感。不和他說話,因為實在沒有什麽可說的。
  楊汐高大帥氣,又有點清高。他是女生們談論得最多的話題。葉翩然自認為是個邊緣人,對於處於漩渦中心的風雲人物,最好的方法就是避而遠之。
  她原本以為,自己和這個男生不會有任何交集。期中考試後,班主任卻讓她坐楊汐前排。這個被其他女生嫉妒羨慕的機會,對於葉翩然來說,卻意味著恥辱和懲罰。如果她不是學習退步,也不會坐倒數第二排。
  懷著這種灰暗沮喪的心理,她又如何能和成績優異的楊汐輕鬆自在地相處呢?她甚至隱隱覺得,楊汐根本看不起自己。當然這種認識,不是緣於楊汐對她的冷漠態度,而是她埋藏在心底的自卑感在作祟。
  近距離接觸,楊汐和其他男生沒什麽兩樣。上課的時候,也會講講小話,搞搞小動作,下課後和陳晨他們瘋玩打鬧。葉翩然承認,他是長得很帥,笑起來牙齒很白,眼色很亮。但他不笑的時候,眼神裏有時會透出一種銳利。
  楊汐家庭出身優越,父母都是機關幹部。爺爺原藉山東,二十來歲就參加了革命,後來隨解放大軍南下,是D市第一任市委書記。外公是河北保定人,部隊離休幹部,少將軍銜。楊汐從小在市委大院長大,自然而然養成了一種貴氣。他雖然生在南方,卻是地地道道的北方人,身材比一般人要高,性格比一般人要爽朗,普通話也比一般人要標準,字正腔圓,帶著明顯的北方口音。
  其實,葉翩然很喜歡聽楊汐說話,尤其他和陳晨在後排一唱一和,耍貧鬥嘴時,常常讓她忍俊不禁。
  葉翩然數學不好,固然因為她偏科,邏輯思維不發達,也和教數學的李老師有一定的關係。這位李老師有口吃的毛病,一緊張說話就結巴。而且,他的普通話不標準,方言口音很重。常常一節課下來,葉翩然都不知所雲,聽他的課十分吃力。
  下午第一節是數學課,李老師又在上麵說“鳥”語,葉翩然聽得昏昏欲睡。她勉強打起精神,盯著黑板,不讓上下眼皮粘在一起。
  她後麵,楊汐轉身問陳晨:“你覺得,李老師這個樣子像什麽?”
  陳晨正躲在底下看古龍小說,聽楊汐這一說,抬頭望了講台一眼。李老師體形矮胖,大腹扁扁,當時正一手插腰,一手指著黑板。
  “像不像個茶壺?”楊汐小聲提醒他。
  陳晨也不看小說了,一雙眼睛盯著李老師,越看越笑。
  “他不但是個茶壺,而且是煮餃子的茶壺。”楊汐繼續說。
  “什麽意思?”陳晨有些不解。
  坐在前排的葉翩然卻聽明白了,忍不住微笑。
  不是有句歇後語嗎?叫作“茶壺煮餃子——肚裏有,倒不出。”其實,楊汐是在諷刺李老師講課質量實在太差。
  他智商很高,罵起人來都不帶髒字,卻一針見血。葉翩然有一種感覺,雖然楊汐成天和陳晨、繆可言之流廝混,但其實他心氣很高。換言之,他未必把陳晨這種人放在眼裏。他是那種太聰明太優雅的異類。
  無論他笑起來多麽燦爛,她都不會把他當作陽光少年。就像他再怎麽微笑,眼神永遠是冷漠而高傲的。
  雖然沒和楊汐說過隻言片語,但她仍然把這個男生看透了。陳晨做的任何壞事,楊汐都有份,而且是主謀,但他仗著老師的寵愛,從來都不會受到責罰。陳晨卻老是充當他的替罪羊。葉翩然覺得楊汐這人挺陰險,挺狡詐,相比較而言,陳晨雖然囂張,反倒更可愛一點。
  如果要在兩人中間作選擇,她會選陳晨作朋友,對楊汐,則有多遠躲多遠。
  一學期下來,兩人井水不犯河水。葉翩然做夢也想不到,這個冷漠高傲的男生,有一天會把自己當作捉弄的對象。
  “他為什麽要這樣做?”她訥訥地問顧茵。
  “誰知道?”對方有些憤然地說,“他這人就這樣,總是欺負弱小。”
  顧茵對楊汐和陳晨狼狽為奸,在班裏為所欲為切齒痛恨。
  但無論她怎麽慫恿鼓動,葉翩然都沒有勇氣當麵質問楊汐。顧茵?荒堋鞍?洳恍搖⑴?洳徽?薄?
  葉翩然繼續做值日,掃地、抹窗戶、擦桌子。
  當擦到楊汐的那張桌子時,難免鬱悶。她使勁地擦啊擦,恨不得把桌子擦出個洞來。一邊的顧茵看了,忍不住說:“喂,你到底是討厭楊汐,還是喜歡他呀,擦那麽幹淨!”
  葉翩然臉上一熱,慌忙把抹布一甩,不小心碰掉他堆在桌上的一摞書。彎腰去撿的瞬間,一疊空白信紙從楊汐的書裏滑落出來,掉在地上——那種像水彩暈開了的粉紅色,刺痛了她的眼睛。
  她愣了很久,才把散了一地的書一本一本撿起來。這時門開了,是楊汐和陳晨。他們剛打完球,滿頭大汗,回教室拿書包。
  “喂,你幹嗎?”陳晨站在她身後,惡聲惡氣地問。
  葉翩然蹲著的身子微微一顫,站起來,低聲說:“對不起,今天我做值日。”
  陳晨卻不打算就此罷休,語氣咄咄逼人:“做值日,就可以亂翻別人的東西嗎?不會是想做小偷吧?”
  葉翩然又羞又惱,氣極之下,倒說不出話來。
  顧茵實在看不過去,走上來說:“她又不是故意的,你們不要欺負老實人。”
  “關你什麽事?”陳晨輕蔑地冷笑一聲,“男人婆!”
  顧茵隻覺得血一個勁往腦門湧,她猛地抓起桌上的鉛筆盒,往陳晨頭上用力砸過去。
  葉翩然嚇得麵無血色,她不想顧茵因為自己和男生發生衝突,更不希望釀出流血事件。她驚叫一聲:“顧茵,不要!”
  她的話音未落,楊汐已經搶上前,借著自己身高體壯的優勢,把鉛筆盒從顧茵手裏奪了過來。
  顧茵脹紅了臉,挑釁地衝楊汐嚷:“怎麽,班長也要打架嗎?”
  “我從來不打女生。”楊汐淡淡地說,將鉛筆盒,連同著桌上的書,一起收進自己書包裏。當撿到那疊信紙時,他不禁愣了一下,慢慢抬起頭,目光落在葉翩然的臉上。
  葉翩然仰著臉,瞪著比自己足足高了一個頭的男生,一字一句地說:“楊汐,那封信是你寫的吧?”
  “什麽信?”陳晨在一旁奇怪地問,“楊汐居然會給你寫信?”
  “他做了什麽,他自己清楚。”
  楊汐默不作聲,葉翩然更加可以肯定,那封所謂的情書,其實出自他的筆下。在高一八班,誰不知道,楊汐最會模仿別人的筆跡。陳晨有一次英語考試不及格,就是楊汐模仿家長在卷子上簽字蒙混過關。
  早就應該想到的,當時她被興奮衝昏了頭腦,看到“沈煒”兩個字,就以為是他向自己表白愛意。
  陳晨看看葉翩然,她一臉正義凜然,眼神倔強,不卑不亢。他回頭再看看楊汐,高深莫測,漆黑的瞳仁裏,閃著清冽的光。
  “哥們,到底怎麽回事?你什麽時候看上了這個小土妞?”
  “不錯,信是我寫的,那又怎麽樣?”楊汐居高臨下,低頭望著葉翩然,眼睛眨了一下,突然露出狡黠而充滿譏諷的微笑,“葉翩然,我勸你還是少自作多情,沈煒是不會喜歡你的……”
  葉翩然脾氣再好,性格再懦弱,也忍到了一個限度。她憤怒地瞪著那張俊秀而似笑非笑的臉,真希望自己能有顧茵那樣的果敢和勇氣,把鉛筆盒狠狠砸在他的腦門上。
  “你怎麽知道他不喜歡我?”她攥緊握在身側的拳頭,強迫自己深呼吸,然後慢慢揚起一個笑容,說,“從明天開始,我就要和沈煒在一起!”
  楊汐詫異地看著她,在從窗外投進的金色的霞光中,第一次發現她的美麗。
  那樣平凡而倔強的美麗。
  楊汐以為葉翩然隻是說說而已,他斷定這個羞怯膽小的女生,沒有這樣的勇氣。但他錯了,從第二天開始,葉翩然又和沈煒說說笑笑,放學後等著他一起回家。
  沈煒的臉上重新出現笑容,和葉翩然一起結伴騎車,成了他一天當中最大的樂趣。
  因為上次的事件,葉翩然和顧茵的關係好了起來。課間的時候會說說話,邀著去上廁所。
  在同學們眼中,顧茵不像個女生,她從來不穿裙子,頭發總是剪得很短,說話大嗓門,脾氣火爆。顧茵說她上麵有兩個哥哥,從小跟一群男孩子長大,慣得一身怪毛病。她幾乎隻和男生來往,從不和女生親近。
  “葉翩然,你是個例外。”顧茵拍拍她的肩,“我有預感,我們會成為一輩子的好朋友。”
  葉翩然認同地笑了笑。兩個在班上同樣被排擠的女生,互相靠攏,是必然之勢。
  因為葉翩然的關係,顧茵和沈煒也逐漸熟悉起來,但始終說不來太多話。顧茵覺得沈煒太斯文,有點娘娘腔,沈煒則嫌她粗魯。
  “很奇怪,你這麽溫柔恬靜的女孩子,怎麽會和顧茵那樣性格的人合得來?”一次,在放學回家的路上,沈煒忍不住問葉翩然。
  “我覺得顧茵這人挺好的,說話算話,講義氣。和她在一起,很開心,很單純,沒有謠言和猜忌。”
  沈煒知道她指的謠言是什麽。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你是不是很怕我們的事,被別人議論?”
  “我們的事?”葉翩然翕動嘴唇,轉臉望著他,“我們的什麽事?”
  說這話時,她雙手緊緊地攥著車把,一雙眼睛像夜空裏的星星,又明亮又溫柔。
  沈煒的臉一下熱了,喃喃支吾著:“就是……那件事……”
  “沈煒,你是不是喜歡我?”葉翩然問,白皙的臉上一片平靜。平靜的後麵,卻是不顧一切的孤勇。
  她很怕自己一廂情願,真像楊汐說的,沈煒不會喜歡她……
  沈煒一愣,臉微微發紅,驚慌之下,差點把車栽到路邊的樹幹?稀K?偷厴渤擔?玫ソ胖ё∽孕諧擔?贗吠?遏嬡弧;蘋璧難艄猓?迷謁?砩希?⒎⒆牌膠投?鍾杖說拿覽觥?
  “那你呢,你喜歡我嗎?”他低聲問。
  葉翩然輕輕點了一下頭。確定心誌的她不想再隱瞞,同時,也要挫一挫楊汐的傲氣。
  “葉翩然,我喜歡你。”沈煒鼓起勇氣。表白的話,還是男生來說比較好。
  葉翩然笑了。整個世界的光,一下子全亮了起來。
  對麵那個幹淨溫潤的男生,他微笑時彎起的眉眼,清秀的麵容,全都融化在淡黃色的光線中。
  冬日的黃昏,原來也可以這樣溫暖。
  和沈煒交往後,葉翩然發現,自己以前把早戀想得太嚴重了。其實,除了說過喜歡之類的話,除了偶爾背著人的時候拉拉手,兩人的關係也沒什麽不同。
  那個年紀,他們對愛情其實都似懂非懂。而且,處於性觀念非常保守的90年代,所以,不會像21世紀的中學生,在公開場合接吻擁抱,“老公老婆”地叫個不停。兩人的所謂戀愛,純粹是柏拉圖式的,精神上的快樂和愉悅,占著很大的比重。
  饒是如此,兩人“好了”的事,還是在年級裏傳開了。讓大家覺得不可思議的是,像沈煒這樣一個除了學習對什麽都不感興趣的男生,居然也會戀愛!
  高一下學期開學後,無論葉翩然走到哪裏,身後總有人在指指點點。甚至有好事者特地跑到他們班,湊到窗口東張西望,想認識一下“葉翩然”是何方神聖。待見到她本人後,他們通常會用一種失望的語氣說:“原來就是她啊?”
  這段桃色新聞的男女主角,不是聰明帥氣的楊汐,不是美麗耀眼的童馨月,而是兩個拘謹內向的人。尤其女主角,太過平凡,不出眾不起眼,卻搶去了“班花”的風頭。每當外班的人站在教室走廊上,通過窗戶偷瞄她,葉翩然都會拿起課本,擋在前麵,不勝煩惱。
  這種舉動,總是遭到繆可言的譏笑。課間十分鍾,她鄙薄地撇嘴,對楊汐和陳晨說:“裝什麽裝,哼,假正經!”
  “就是!”陳晨嬉皮笑臉地說,“外表看像淑女,其實比你還□。”
  “你說什麽?”繆可言頓時大怒,瞪著他,“陳晨,有本事再說一遍!”
  “哦,我說錯話了,她沒有你□。”陳晨當即糾正,引發周圍一陣竊笑。
  “陳晨,你去死!”繆可言忍無可忍,拿起桌上的書,狠狠地扔向陳晨。
  陳晨一邊躲閃著,一邊向楊汐求助:“哥們,救命!這女人怎麽比顧茵那個男人婆還凶?”
  楊汐伸手,從半空搶過那本書。那是一本數學書,包著粉色的書皮。翻開來,扉頁上寫著兩個字:“翩翩”。
  翩翩,這一定是葉翩然的小名。他正要把書給她放回去,無意中看到書頁空白的地方,一行小小的藍色的字:“煒,翩翩喜歡你!”
  上課的時候,葉翩然喜歡用筆在書上、本子上畫畫、寫字,有時候是一張美女的臉,有時候是幾個零亂的字跡。楊汐順手翻了一下,幾乎每一頁上都有一個“煒”字。
  “葉翩然來了!”突然,陳晨惡作劇地叫道。
  楊汐慌忙把書放到她桌上,卻發現桌麵上居然也寫著:煒、煒、煒……細號的水藍色筆,密密地寫了好幾行。
  接下來的數學課,楊汐一直在發愣,腦海裏隻有那幾個字:“煒,翩翩喜歡你!”
  翩翩,他喜歡這個名字。可是,為何你喜歡的是他,卻不是我?
  在數學課上,他少有地開了小差,李老師卻照常地把他叫起來:“楊汐同學,這道題該怎麽答?”
  楊汐一下傻了,都不知道他講的什麽。陳晨在旁邊小聲說:“選B,選B。”
  陳晨數學成績還過得去,楊汐便信他一回,大聲說:“選B!”
  他話音一落,全班同學都笑翻了。
  在一片爆笑聲中,李老師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皺著眉頭問:“班長,判斷題怎麽能選B呢?”
  “哈哈哈……”班上的同學,已經笑到內傷。
  葉翩然也笑了,微微的。還偷偷回頭看了他一眼。
  就是這一眼,讓楊汐一天的鬱悶全都消散了。
  雖然自己當眾出糗,但能換來她的會心一笑,也算值得了。於是,他很快又顧盼神飛起來。
  葉翩然當然不知道,楊汐鬧笑話和自己有關。沉悶的數學課,因為這樣一笑一鬧,似乎也變得輕鬆起來。
  陳晨卻不肯放過楊汐,待他坐下後,壞笑地指指葉翩然的背:“你該不會真的看上她了吧?”
  “胡說什麽呢?”楊汐聳一下肩,漫不經心地說。
  “我勸你最好不要。”陳晨正色道,“人家和沈煒是一對,你可不要第三者插足!”
  好友的話,一下痛擊他的軟肋。
  楊汐嘴角的笑意消失,腳伸直,白色球鞋踩到前排的椅子上。葉翩然身子晃了晃,她抗議地回頭,他衝她咧嘴,說:“對不起。”
  葉翩然倒愣住了,自那天之後,兩人再沒有搭過話。她更沒想到,這個驕傲的男生,會跟自己說“對不起”。
  楊汐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說“對不起”。
  以前,他不能容忍葉翩然漠視自己的存在。而現在,他更害怕,那雙眼睛裏寫著“厭惡”二字。
  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對葉翩然特別關注起來。會想要透過她那低垂的長長的睫毛,看清楚她眼裏到底藏著些什麽。會在打籃球的時候,無意識地在場邊歡呼的人群中,尋找她單薄的身影。會在上課的時候,直勾勾地盯著她瘦削的脊背發呆。
  作文課上,老師念她的作文時,他總是聽得很認真,暗暗?
  每每這時候,他的腦海中,就會跳出她和沈煒並肩騎過林蔭道的畫麵。
  葉翩然喜歡沈煒,楊汐早就知道。他模仿沈煒的筆跡寫情書,隻是想捉弄她一下,誰知道她那麽傻,在操場邊足足等了一個小時。他陰謀得逞,暗自好笑的同時,也明白了她的心意。
  失落的感覺,像冬日凜冽的寒風一樣,鋪天蓋地而來。有個小小的聲音在耳邊不停地問:“為什麽?為什麽那個人是他?”
  深埋在心底的嫉妒忍不住發芽。他自己也很奇怪,為何能容忍陳晨傾慕暗戀自己多年的童馨月,卻絕不能忍受沈煒去接近葉翩然。
  難道真的像陳晨說的,他喜歡上了葉翩然?
  16歲的葉翩然,那樣平凡的高中女生,究竟有什麽地方吸引他?
  她並不是校花班花級別的風流人物,就是一個普通的女孩子。默默無聞,至為平凡,每天無非是白色襯衫,深灰色長褲或單調的校服。除了作文寫得好之外,沒有任何引人注目的地方。
  上課遲到,老師嚴厲地罰她靠著牆壁站一節課,她窘迫得連頭都不敢抬;化學考試不及格,她鬱悶絕望,卻隻敢把卷子藏起來,偷偷抹淚;在班上,人人都可以欺負她。既沒有童馨月美麗優雅的外表,又沒有繆可言活潑開朗的性格,他為什麽偏偏喜歡她呢?
  楊汐認定,這是自己的錯覺。大概因為她是班上少數幾個不理睬自己的女生,而又恰恰坐在自己前麵,所以才會引起他的注意。
  高中生活對他來說,多姿多彩。他有那麽多的事情要做,記筆記,寫作業,打籃球,組織班會活動,向班主任匯報班上情況,收發練習冊,背誦課文,默寫英語單詞,還有做不完的習題集模擬試卷……他根本沒時間沒精力為了一個女生而煩惱。
  直到高一下學期,葉翩然真的和沈煒有了實質性進展,他才突然意識到,自己錯過了一樣很重要的東西。
  喜歡一個人的感覺,很微妙,常常不易察覺。失去以後,他才知道,原來,對沈煒的妒忌,就是喜歡,對葉翩然的牽腸掛肚,就是喜歡。那樣酸澀,那樣甜蜜,那樣淡淡的,又那樣強烈,那樣惘然,卻又那樣真實……
  它悄悄地潛入你的心底,不知起於何時,但絕對不會憑空消失。它在胸腔裏翻騰洶湧,無時無刻不折磨你,讓你心神不定,讓你臉紅心跳,讓你變得不再像你自己。
  在旁人看來,她也許不漂亮,不聰明,一點都不可愛。但她依然是你眼中唯一的焦點,是你最最在乎的那個人。她的一舉一動,一笑一顰,都會在你心底引發陣陣悸動,一句很平常的言語,也會讓你琢磨很久很久。
  楊汐不喜歡語文,一向對文學沒有興趣,那段時間,卻在書包裏藏著一本《少年維特之煩惱》,課間的時候,拿出來翻幾頁。其中,最打動他的一句話是:“哪個少年不多情,哪個少女不懷春?”
  他很少有這種埋頭看書的時候,葉翩然走過他座位旁時,忍不住探頭看了一眼。楊汐感覺到她的靠近,心髒突然劇烈地顫動。
  迅速抬頭,正好撞見她黑亮的眼眸,猝不及防,他脫口而出:“你要不要看?”
  葉翩然眼中流露出難以置信的光,一臉茫然。
  “這是我買的,可以借給你看。”他緊張得吞口水。
  人人都說楊汐驕傲,卻不知道他臉皮特別薄。在喜歡的女生麵前,他其實是一個靦腆的人。
  葉翩然看著他,足足有半分鍾。然後,微笑著搖搖頭:“我已經看過了。”
  “哦。”他悵然若失,在她坐到座位上後,又問了一句,“是和沈煒一起看的嗎?”
  葉翩然眼底的笑意隱去,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楊汐,我惹你了嗎?你為什麽這麽討厭我?”
  “我……討厭你?”楊汐蹙眉。
  “你一天不捉弄我,就渾身不舒服,是不是?”葉翩然冷漠地說,她沒有注意到楊汐的手指因為憤怒而暗自蜷曲,緊捏著那本《少年維特之煩惱》,“陳晨已經告訴我了,說你特別不喜歡看到我。放心,我很快就不坐你前麵了。”
  “葉翩然,你這話什麽意思?”他抬起一雙漆黑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她。
  葉翩然不再答話,顧自轉過身去。
  但楊汐還是很快就知道了。在當天的班會上,班主任重新調整座位。經過一個學期的奮起直追,葉翩然的成績已經攀升到前三十名,再加上最近發現有了近視,老師將她調到了第三排,和顧茵同桌。沈煒正好坐她前麵。
  下課後,沈煒過來幫她整理東西,當著全班同學的麵,兩人毫不避諱。幾個唯恐天下不亂的男生,趁機發出“噓”聲一片。而葉翩然沒有一點臉紅,這個膽小的女生,做了一件非常膽大的事情。
  楊汐坐在位子上,看著葉翩然把書包收拾好,看著她和沈煒瀟灑地離開。一隻礦泉水瓶子滾到他的腳邊,是葉翩然用來裝白開水的,這會兒卻被她丟棄了。
  他狠狠地踹上一腳,它灰溜溜地滾到了牆角。
  “走,楊汐,我們打球去!”陳晨過來拽他。
  “給我滾遠點!”他氣急敗壞地說,抑止不住心裏酸意湧動。
  陳晨臉上掛不住了,也沒好氣地嚷:“我說,楊汐你是不是有病啊?”
  “你才有病呢!”楊汐猛地站起,一把推開他,轉身衝出了教室。
  他一直跑一直跑,不想停下來。穿過樹影綽綽的林蔭道,穿過沸騰喧囂的?虺。?┕?啻旱募拍?臀拗??悅:屠Щ螅?┕?飧雒迫熱叱さ南奶臁?
  葉翩然,我要如何麵對你,又要如何麵對我自己?
  我是一個如此不善於表達的人。其實,我不討厭你,一點也不!
  翩翩,我很喜歡你。真的喜歡。
  葉翩然到底沒當上語文課代表,班主任的意見是她太老實,沒有魄力。她自己倒沒怎麽在意這件事,沈煒愧疚得要命,常在她麵前說:“你語文成績這麽好,當個語文課代表綽綽有餘。”
  葉翩然雲淡風輕:“我才沒有官癮呢。當不當班幹部無所謂。”
  沈煒想起一件事,好奇地問:“老師當初為什麽會選你當文藝委員呢?”
  “我初中的時候挺活躍的,參加我們學校的文藝匯演,雙人舞拿了個三等獎。這件事被記入了檔案,高老師以為我是文藝積極份子。其實啊,我唱歌五音不全,跳舞還過得去。”
  “看得出。”沈煒溫和地笑,“你身材這麽苗條,跳舞一定很好看。”
  葉翩然愣了愣,隨即紅了臉。她垂下頭問:“你真的覺得我好看?”
  “嗯。”沈煒老實地點頭,望著她羞紅的臉頰,自己也心跳如鼓。十六歲的少年,並不擅長說情話。他試圖轉移話題:“那當初你落選了,就一點不難過?”
  “確實有點不舒服,可見我在班上的人緣非常不好。”葉翩然抬起眼睫,掩飾不住地感傷,“隻有兩票……我現在都不知道是誰投了我的票。”
  “有一票是我投的,另一票是楊汐。”沈煒說,“我唱的票,當時就認出是他的筆跡。”
  葉翩然不禁搖頭:“怎麽可能,他那麽討厭我!”
  “我並沒有覺得楊汐討厭你。”沈煒笑笑說,“他對誰都一樣。”
  “我不喜歡太驕傲的男生。”葉翩然扯了扯嘴角說,“不就是家庭條件好,長得帥,有點小聰明,就看不起人!”
  沈煒聽她這樣說,不知道為什麽心裏暗暗高興:“我還是第一次聽女生說楊汐的壞話。”
  “我真不覺得他有多好,狂妄自大,目中無人。”葉翩然漫不經心地道,“為什麽我們班那麽多女生喜歡他?繆可言、童馨月、張茜,還有胡妮娜……話說回來,他和童馨月還是挺登對的。”
  “是啊,大家都很奇怪,為什麽他們就沒成為一對呢。”沈煒稍稍停頓,補上一句,“大概是因為陳晨吧。誰都看得出,他喜歡童馨月。”
  “在高一八班,喜歡童馨月的男生也不少呢。”葉翩然開玩笑似地說,“你肯定也喜歡過她。”
  “其實,我也不喜歡太漂亮太出眾的女生。”沈煒拉過她的手,握在掌心,“有你這麽好看,就足夠了!”
  大概隻有你,會認為我好看吧。
  葉翩然有自知之明,自己並不是一個漂亮的女孩。臉頰蒼白,瘦削,五官平淡無奇,戴上眼鏡,就更不好看。
  她的視力下降得很厲害,不戴眼鏡,沒辦法看清楚老師的板書。
  上英語課時,葉翩然眯縫著眼睛,筆記抄得特別慢。沒等她抄完,英語老師就宣布下課。這天的值日生是楊汐。老師剛走出教室,他便衝上講台,舉著黑板擦在那裏奮力地擦著。
  楊汐身材頎長,手臂不需要費力地抬著,就可以擦到黑板的任何角落。他擦黑板的姿勢帥極了,簡直像在表演。像往常一樣,一群女孩子包圍著他,沒話找話,逗笑打趣。葉翩然卻急得直跳腳,她嘴裏那個“不”還未出口,楊汐就把黑板上的粉筆字全都擦掉了。
  “別急,我借給你抄。”坐在前排的沈煒,轉過身,把自己的筆記本遞給她。
  “真氣人!幹嘛擦這麽快?”葉翩然在筆記本上奮筆疾書,嘴裏一邊抱怨,“你說他是不是成心的?”
  “值日生是要擦黑板呀。”沈煒好脾氣地笑,“要不,以後就由我幫你抄筆記吧。”
  “你一個人,哪裏抄得了兩份?”葉翩然無奈地皺眉,“過幾天,我還是去配一副眼鏡。”
  眼看上課鈴就要響了,沈煒抽走她的筆記本:“這些下午放學後,我替你抄。”
  這天放學後,沈煒留下來幫葉翩然抄課堂筆記。她支著下巴,安靜地坐在旁邊看。沈煒的筆記不但抄得快,而且,字跡很工整漂亮。
  “瞧那小倆口,可真親熱呀!”身後響起一道嘲諷的聲音。
  葉翩然回過頭,陳晨站在他們座位後麵,臉上帶著不懷好意的笑。旁邊的楊汐陰沉著臉,一言不發。
  她懶得理他們,低下頭繼續看沈煒寫字。
  “怎麽,剛搬到前排就座,就不認識我們了?”陳晨用肘子頂楊汐,“班長,人家根本就不理睬你!”
  “哪兒這麽多廢話,掃地!”楊汐悶悶地說,走到教室後麵,拿起一把掃把,朝他扔了過來。
  “今天是你值日,又不是我值日!”陳晨本能地用手一擋,掃把不偏不倚,正好砸在葉翩然臉上。
  隻聽得一聲低呼,葉翩然蹲下身,用雙手捂住自己的左臉頰。
  沈煒連忙過來扶住她,焦急地問:“你疼嗎?“
  “我……沒事。”葉翩然艱難地搖頭,眼圈卻已經發紅。沈煒抓住她的手,用力拿開,她白皙清秀的臉上,有一道青紫色的凸起,顴骨周圍都腫了起來。
  “還說沒事?”沈煒不容分說,“我帶你去醫務室。”
  闖禍的楊汐和陳晨完全驚呆了。待他們反應過來,沈煒已經動作利索地收拾書包,扶著葉翩然走到教室門口。楊汐趕緊追上去,一把拽住葉翩然的胳膊:“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就覺得你是故意的!”葉翩然聲音顫抖,仍費力地壓抑怒氣??套〔蝗美崴?糲呂矗?把釹??愕降紫朐趺囪?俊?
  “我……”麵對著這樣的她,他竟是無話可說。
  緩緩地,葉翩然將胳膊從他手裏抽出來,抿緊嘴唇,在沈煒的扶持下,走出了教室。
  楊汐怔怔地張著手,瞪大眼。她目光中的淡漠疏遠和憤怒,讓他加倍傷痛。
  陳晨走過來,把手搭在他肩上:“我真看不出她有什麽好。算了,還是忘了她吧。”他認真地說,不是平時嬉皮笑臉的作風。
  楊汐從肩膀上扯下陳晨的手,機械地擦黑板,僵硬地掃地……陳晨也不再吭聲,幫著他將課桌對齊。
  臨出教室時,楊汐終於說話了,卻像是在自言自語:“你說,她的臉上會不會留疤?”
  陳晨忍耐地閉了嘴,知道自己多說無益。這家夥已經走火入魔!
  葉翩然臉上那道瘀青,半個月後才消失。所幸,沒有留下疤痕。
  楊汐暗自放下心來,但上課下課故意走過她的座位,仍忍不住用目光逡巡她恢複光潔的臉。有好幾次,他都恨不能撥開她厚厚的劉海,去看她的左臉頰有沒有消腫。
  葉翩然調到前排後,他們雖然在同一間教室裏,卻隔得遠遠的。這短短的隔絕,竟讓他有了長長的思念。
  每次葉翩然回頭,他都能準確地迎接她的目光,有時候,像是早就等在那裏了。當然,葉翩然每次都迅疾將目光掠開,隻留給他一個冷漠的背影。
  待瘀青消失後,葉翩然去配了一副眼鏡。她的臉本來就小,圓形的眼鏡架,幾乎將她的五官全都遮住了。所以她隻在上課的時候戴,平常取下來,用眼鏡盒裝著,放在書包裏。
  不過,楊汐倒很喜歡看她戴眼鏡的樣子,銀紫色的鏡框很襯她的膚色,顯得比平時更纖秀,也更柔弱動人。
  那段時間,電視裏正在熱播瓊瑤片《庭院深深》。葉翩然瘦削蒼白,大大的眼睛,楚楚可憐的風姿,很像劉雪華飾演的章含煙。就連她戴眼鏡的樣子,也很有幾分相似。
  於是,同學們開始叫葉翩然“章含煙”,而沈煒自然而然成了“柏霈文”。有些調皮的男生,甚至起哄地叫他們“柏先生”、“柏太太”,這兩個綽號讓楊汐心裏很不是滋味。
  有一次放學回家,陳晨說:“楊汐,就連童馨月也有綽號。”
  “哦,是什麽?”他揚起眉毛,輕描淡寫地問。
  “班嫂。”陳晨鬱悶地說,“你是班長,她自然是班嫂了。”
  “我早就說過,我和她不可能!”
  陳晨不由喜出望外:“如果我現在追她,你會不會有意見?”
  楊汐爽朗地說:“哥們,你就放馬去追吧,追不追得到,全憑你的本事!”
  陳晨看著騎在前麵的葉翩然和沈煒,神情裏生出幾份豔羨:“看他們的樣子,我突然也想戀愛了!”
  楊汐的眼神突然黯淡下去。他也看到了,兩人一路說笑,一路呼嘯,肩上灑滿斑駁的陽光,像是電影裏才有的美好畫麵。
  每當他在放學的路上,遇見沈煒和葉翩然,心像是被生生撕扯。
  “哥們,告訴你一個秘密。”陳晨靠過來,擠眉弄眼地說,“沈煒的家,原來在城北。他是為了和葉翩然一起放學回家,才騙她說是城南的。別看他一副書呆相,追女生倒很有一套。”
  原來,他和葉翩然,一開始就在冥冥中注定,要彼此錯過。
  很偶然的一個早晨,葉翩然也發現了沈煒的秘密。
  她的家離學校有半小時車程,每天來回騎車,成了她唯一鍛煉身體的機會。那天早上起床後,發現自行車被釘子戳破了車胎。修車鋪這時都還沒開張,葉翩然隻好搭乘公交車去上學。
  在離學校最近的十字路口,葉翩然下了車,一抬頭,便看見從對麵騎著車過來的沈煒。她有些愣,他家不是在城南嗎?怎麽是這個方向?
  沈煒沒有看見她,很快地蹬著車,消失在人流中。
  葉翩然一天都隱忍著,沒有問沈煒。回家的時候,她才說:“我今天沒騎車。”
  “沒事,我帶你。”沈煒從車棚取了車,葉翩然坐上去,自行車穩穩地駛出了學校大門。
  葉翩然不是多話的女生,隻有和沈煒在一起,才會暢所欲言。但那三十多分鍾裏,她一句話都沒說。而沈煒也顯得很沉默。
  到家之後,葉翩然跳下車,衝他揮揮手,說“再見”。她走進那幢破舊的居民樓,從樓道的窗口,看見沈煒掉轉車頭,往來時的方向騎回去。
  夏日的傍晚,天空仍是火紅一片。絢爛的霞光,映著沈煒瘦長的後背,如同鍍上了一層閃亮的黃金線。葉翩然想起《大話西遊》裏紫霞仙子的話:“有一天他會身披金甲聖衣,腳踏七色雲彩來娶我!”
  那一瞬間,她便在心裏認定:要跟著這個人,一輩子!
  第二天,在葉翩然再三追問下,沈煒終於坦白,他家並不住在城南。
  如果是別的油嘴滑舌的男生,葉翩然會生氣,感覺自己受了欺騙。但對方是沈煒,她覺得很窩心,有一個人願意為她繞很遠的路,天天披著星光回家。
  “你為什麽那麽傻?”她還是忍不住嗔怨。
  沈煒自嘲地笑笑:“我就想跟你多呆一會兒,多說一會兒話。”
  傻子!葉翩然在心裏說,嘴上卻強硬:“今天早點回家,不要陪我了。”
  沈煒答應了:“那我送你到十字路口。”
  出了校門,到第一個十字路口,並不遠。那段路,兩人騎得特別特別慢。
  停在斑馬線上等綠燈時,沈煒問她:“你的生日是不是7月27日?”
  “對啊。”葉翩然很意外。她的生日沒有告訴任何人,連沈?懇膊恢?饋?
  “別忘了,我是副班長。班上每個同學的出生年月,我都記錄在案。”沈煒眨眨眼睛,從書包裏翻出一隻毛絨絨的公仔小熊遞給她,“翩翩,生日快樂!”
  不是還有一個多月嗎?為什麽現在就送禮物?葉翩然心裏有疑問,卻沒有問出口。她接過小熊抱在懷裏,軟軟的,渾身金黃,小小的眼睛,黑黑的鼻頭,可愛極了。
  “我跑了很多家店才買到的。你按一下腦袋,它還會唱歌呢。”
  葉翩然用力按下去,小熊卻沒有唱。
  “哦,還沒裝電池。你等一下,我到附近的小商店去買!”
  “不用不用!”葉翩然連忙說,“我回家以後自己買。”
  這時綠燈亮了,她催促他:“你趕快走吧,路上小心車!”
  沈煒笑了一下,輕聲說:“翩翩,再見。”他衝她揮手,很溫和的模樣。
  “再見。”葉翩然將小熊放進車筐裏,腳下踩得飛快,生怕沈煒會趕上來,又要送她回家。
  沈煒跨在車上,望著她的背影發呆。綠燈亮了很久,他都沒動。後麵有人使勁按車鈴:“綠燈早亮了,你怎麽還不走?”
  那隻小熊他幾個星期前就買好,一直藏在書包裏,今天終於有機會給她。
  翩翩,請原諒我,不能陪你一起過生日。
  那天晚上回家後,葉翩然去對麵的小雜貨店買了一對五號電池,裝在小熊身上。用手按一下,是陳百強的《偏偏喜歡你》,一首很老卻很經典的情歌。
  葉翩然抱著公仔睡覺。寧靜的夜晚,小熊在她懷裏,斷斷續續地唱:
  “愁緒揮不去苦悶散不去,為何我心一片空虛?
  感情已失去一切都失去,滿腔恨愁不可消除。
  為何你的嘴裏總是那一句,為何我的心不會死?
  明白到愛失去一切都不對,我又為何偏偏喜歡你?
  ……”
  接下來,便是期末考試,高一學年最後一場大考。
  班上的氣氛很緊張,連一向如麻雀般吵鬧的繆可言,都在自習課上背英語單詞。考試結束後,將是長達兩個月的暑假。
  葉翩然不再像以前一樣期待假期。學校放了假,她就不能每天見到沈煒。更重要的是,高二開始文理分科。按照葉翩然的成績和興趣,毫無疑問要選文科,但這樣一來,就意味著和沈煒的分離。
  沈煒物理化學成績很好,她不希望他為了自己,去學文科。
  討論文理分科的那天中午,他們站在校園的林蔭道上。兩旁的梧桐樹生長得很繁茂,枝葉交錯著遮蔽了烈日和天空,一直延伸到路的盡頭。
  葉翩然說:“聽說一二班是文科班,如果我選文科,就不會在八班了。”
  “傻瓜,你當然要學文科。”沈煒目光望著前方,“說不定將來還能成為一名作家呢!”
  “可是我不想和你分開。”她到底還是說了出來。
  他轉過臉,平靜地看著她,微笑說:“無論我在哪裏,我們都不會分開。”
  葉翩然忐忑不安的心,一下子就踏實了。
  從一二班,到八班的距離,也就是從林蔭道這頭到那頭的距離。下了課以後,她還是可以去找他,他們還是可以每天見麵。
  她沉浸在自己的遐想之中,完全沒有發現他麵具之下隱藏的悲傷。
  葉翩然邊走邊說,有對文科班的向往,也有對未來生活的幻想,臉上浮著單純的笑。活潑興奮的樣子,才比較接近一個十六歲女孩該有的模樣。
  沈煒木然地應著,但其實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
  葉翩然以為,這個穿白襯衫騎自行車的男生,對自己說喜歡的男生,會永遠陪在她身邊,一直一直和她走下去。
  幾天後,一個突如其來的消息,將她美好天真的想法擊得粉碎。
  父母工作調動,沈煒要舉家遷往南京。由於他的刻意隱瞞,葉翩然全班最後一個知道。
  考完最後一門英語,同學們如洶湧潮水般呼嘯著湧出考場。
  空蕩的教室裏隻剩下兩個人。葉翩然麻木地打開書包,將圓珠筆和鉛筆、橡皮放進去。沈煒像平日一樣轉過身,笑容溫和地說:“收拾好了麽,我們走吧。”
  她心緒紊亂,沉默地隨他走下教學樓,在樓梯拐角撞了人肩膀一下,抬眼看是楊汐,後麵跟著他的死黨陳晨。
  葉翩然眼一垂,噠噠噠下樓,追上前麵的沈煒。
  兩人背著沉重的書包,一路都沒什麽言語。從教學樓一直走到學校操場。沈煒停下來,鼓起勇氣轉身,卻發現葉翩然已經淚流滿麵。
  “翩翩,對不起!”他想了很久,才艱難地說。
  原來,這個世上,最殘忍的詞匯,不是那些罵人的話,也不是“我恨你”、“我討厭你”之類,而是充滿歉意的三個字——對不起!一旦說了“對不起”,就代表對你一定有所虧欠。但明知道有虧欠,還是要這樣“對不起”你。
  葉翩然倔強地扭過頭,捂住嘴,強忍住抽泣的聲音,眼淚卻依然止不住落下來,打濕了藍色的校服裙擺。
  “你不要再哭了……”沈煒走到她身邊,葉翩然伸手狠狠地推開他,把他推得踉蹌。
  “你走吧,走得遠遠的,我不要再看到你!”她尖聲大叫,像小孩子一樣任性。
  沈煒沉默,一直一直的沉默。最後,他溫柔地開口:“我不在你身邊,你一定要好好地照顧自己,多交幾個朋友,不要再可憐兮兮的一個人……”
  葉翩然猛然轉過身,從身後抱住沈煒,把潮濕的臉頰,貼在他的背上,哽咽地說:“真的要走嗎?”
  沈煒渾身一震,他緊緊抓住腰間她冰涼的小手,一言不發。
  “不可以為我?糲侶穡俊貝?趴耷壞納?簦??碩????
  沈煒仰頭望天,不知不覺,淚水爬滿他白皙清俊的臉龐。
  自始至終,他流著淚,不肯說話,像一出悲傷的默劇。
  無法掌握的命運,猝不及防的別離,像六月裏驟然下了一場雪,讓他們剛剛萌生的愛情戛然而止。
  太陽終於落下去,天慢慢地黑下來。
  葉翩然鬆開抱住沈煒的手,擦幹淨臉上的淚痕,堅定地看著他說:“沈煒,我等你,無論多久。”
  沈煒心下一陣悸動,忍不住伸手把她擁進懷裏,低聲說:“好,兩年後,你考南京的大學!”
  她的世界突然升起一輪暖暖的太陽。張小嫻說過,我相信愛情可以排除萬難。
  那麽多年以後,葉翩然再想起這個瞬間,才發現自己已然老去,那時候真的年輕。
  因為年輕,所以以為,時間和距離在愛情麵前根本微不足道;因為年輕,所以相信,相愛的兩個人可以贏過幾千公裏和兩年的光陰。
  學校放假的第二天,沈煒走了。
  葉翩然沒有去送他。她坐在二樓家裏的陽台上,抱著小熊,一遍一遍聽那首《偏偏喜歡你》。陳百強寂寞蒼涼的嗓音,充斥在周圍的陽光空氣裏。
  從此,D市滿大街來來往往的人流中,再沒有一個叫沈煒的人了。
  她掏出那天傍晚他塞給自己的寫著南京地址的紙條,輕聲說:“葉翩然,加油!你一定要考上南京的大學。”
  暑假裏,葉翩然度過了自己的十七歲生日。父親給她買了一個大蛋糕,插了17根蠟燭,撫摸著她的短發,笑吟吟地說:“我們的翩翩17歲,是個大姑娘了。”
  母親把蠟燭一根一根點燃,說:“來,許個願吧。”
  葉翩然淡淡地望著他們:“我能有什麽願望?不就是拚命學習考高分,將來上重點大學。”
  父親知道女兒上了高中後,就變得很自卑,失卻了以往的天真活潑。他是個脾氣溫和的男人,從來不會因為考試成績責怪女兒。和妻子對望一眼,他微笑著說:“翩翩,我們不期望你將來考重點大學,隻希望你能成為一個堅強獨立的人。”
  母親的聲音柔軟親切:“對啊,翩翩,我和你爸爸隻希望你過得開心。”
  “可是,我想上南京大學。”葉翩然低聲地說。
  父親沒想到女兒有這樣的雄心壯誌,雖然有些不切實際,但還是值得鼓勵:“南京大學確實很好,但那是全國重點,名牌大學。萬一考不上,上咱們省內的大學也不錯。”
  “不,我就要上南京大學。”葉翩然對著熒熒閃爍的燭光,很虔誠地許了願。
  她要和沈煒在一起,一輩子不分開!
  1999年9月,新學年開學。
  葉翩然被分到文科二班。她仰頭看到分班名單上,自己和童馨月的名字緊緊相依。而顧茵仍留在八班。
  過生日那天,收到顧茵寄給她的生日賀卡,心底莫名的感動。這個世界上,除了父母之外,還有兩個人記得她的生日。一個是沈煒,另一個便是顧茵。
  走進新教室,看到那麽多陌生的麵孔,葉翩然不是不惶恐的。對未知的班集體,她多多少少有些擔心,害怕自己再次被排斥,陷入無人搭理的窘境。
  開學後的第一個月,童馨月已經是文科班上人盡皆知的“班花”。看她被眾星捧月,在人群裏語笑嫣然的樣子,葉翩然不得不承認她的明媚耀眼,相形之下,自己陰鬱沉默,像一塊麵無表情的石頭。
  除了做課間操的那個長課間,葉翩然會和顧茵相約在校園的林蔭道上散散步,聊聊天之外,大多數時間,她都一個人坐在位子上看書。她看的都是與課業無關的書,席涓、張小嫻、亦舒,《飄》、《呼嘯山莊》、《百年孤獨》,甚至《聖經》。除此之外,她不知道怎麽去打發課餘時間。
  文科班生活,並不像她憧憬的那麽輕鬆美好。雖然不再學她討厭的物理化學課,數學依然占著很大的份量,還要背枯燥無味的政治、曆史。
  除了語文之外,葉翩然對其他科目都不感興趣,但她依然在上課時認真做筆記。每天清晨六點鍾就起床,啃著麵包,急匆匆趕去學校上早讀。
  生活就是這樣,不會因為你不喜歡就不存在。就如同以前朝夕相處的沈煒,她再怎麽喜歡依賴他,他還是不在她身邊,不能陪她一起回家,一起做作業,一起看書,一起討論數學老師留下的那道難題。
  他們被分隔在兩個相距遙遠的城市。雖然每星期通一封信,但她仍然不能適應沈煒離開後的那種空虛和寂寞。
  秋天來了。林蔭道兩邊的梧桐樹開始掉葉子。每當她騎車從樹下經過的時候,總有幾片葉子飄下來,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叭”的聲響。頭頂的天空變得空蕩蕩的。她每天踩著自行車,孤獨地穿行同樣的路線回家,日複一日,單調而又漫長。
  日子一天天過去,生命在重複,但還是不知不覺發生變化。顧茵不再在課間來班上找她玩,她交上了新的朋友。那個女孩是轉校生,和顧茵脾性相投,家裏又住得很近,兩人每天幾乎形影不離。而葉翩然也因為調座位,認識了一個叫夏芳菲的女生。
  到了高二,大部分女生都不再長個兒,葉翩然屬於發育遲緩的那種,身形猛然抽高,一下躥到一米六二,卻還是瘦。老師將她從第二排調到第四排,和她同桌的正是班長夏芳菲。
  多年以後,葉翩然仍然認為,夏芳菲是她認識的女生中最聰穎最大氣的一個,前途一片光明。那個時候,夏芳菲已經北大研究生畢業,進了中央部委的下屬部門。
  夏芳菲的家境也非常好,母親是小學校長,父親在政府機關擔任要職。但她從不自傲,對待任何人都彬彬有禮,謙遜隨和。如果說童馨月是精致奪目的琉璃盞,夏芳菲則是溫潤宜人的玉器,雖然同樣昂貴,卻不刺眼,那種平易的驕傲,更為她添加了幾分籌碼。
  這樣美好的女孩,身上像是有無形的磁力,不但吸引男生,女生也自然而然地靠近她。同桌不到半個月時間,葉翩然和夏芳菲就熟悉得像從幼兒園就開始認識了。
  不但如此,夏芳菲還把自己的好友謝逸、趙曉晴、蘇婕介紹給葉翩然,五個女生很快打成一片,情同姐妹,相親相愛。
  在夏芳菲的感染和帶動下,葉翩然變得開朗起來,好似一下子又回到了從前。
  放學後,大家一起鬧哄哄逛街挑碟去圖書館看書,完了順路的一起騎車回家,一路嘰嘰呱呱講明星的緋聞,討論《還珠格格》第二部的劇情,嘴裏大聲唱著“你是瘋兒我是傻,纏纏綿綿到天涯……”
  班上喜歡夏芳菲的男生,絕不比童馨月少。但因夏芳菲實在太優秀,他們隻敢偷偷摸摸的暗戀。夏芳菲常在自己的抽屜裏發現男生寫的情書、送的禮物。她通常都會把情書撕掉,把禮物拆開來,每個姐妹一份。
  大家都知道夏芳菲喜歡吃巧克力,她抽屜裏的巧克力特別多。那段時間,葉翩然吃巧克力都吃到反胃,忍不住問她:“你到底喜歡什麽樣的男生?”
  “我喜歡有才華的、高傲的,能降服我的男生。”放學後,夏芳菲仰躺在學校操場的草坪上,眯著眼睛看枝葉間漏下的陽光。
  “我知道!”和夏芳菲小學就認識的謝逸忍不住爆料:“菲菲一直都很喜歡楊汐。”
  自從文理分科後,葉翩然就沒見過楊汐,幾乎要將這個人淡忘。
  “我是喜歡過他。”夏芳菲大方地承認,“那時候,我們都住在市委的家屬院裏,所有的男孩子都把我像公主一樣寵著,送我好吃好玩的東西,隻有他不理我。我不甘心也不服氣。他越不理我,我就越想引他注意。他如果在班上考了第一名,我就絕不考第二名。所以,我們從小學到初中,一直都是競爭的關係。”
  “你和楊汐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葉翩然問。
  “可以這麽說吧。”夏芳菲點點頭,目光清明,笑容溫婉,“可是,我眼中有他,他心裏沒我。後來,我喜歡他的事,不知道是誰傳到他的耳朵裏。他通過別人委婉地告訴我,他不喜歡太強勢太聰明的女生。他喜歡那種文靜的、柔弱的女孩子,我見猶憐,讓他很有保護欲。從那時候起,我就對他斷了念想。”
  “原來,他喜歡的是紫薇格格呀?”俏皮的趙曉晴接嘴說,“自大狂!我們菲菲將來是當皇後娘娘的料,才不稀罕他呢。”
  蘇婕也說:“對呀,對呀,菲菲肯定能遇到比他更好的男生。我看那個肖洋就不錯。”
  在開學考試中,夏芳菲第一,肖洋第二。他是文科班前十名中唯一的男生。身材瘦高,長相英俊,眼神憂鬱,在班上少言寡語,帶著一點點譏誚和叛逆,那種酷勁,有點謝霆鋒的氣質。
  “據可靠消息,肖洋對菲菲有意思。聽說,上次那盒德芙巧克力,就是他偷偷塞到你抽屜裏的。”謝逸笑嘻嘻地說。
  不知是不是陽光太熱烈,夏芳菲的臉紅得格外誘人。她一下從草坪上蹦起來,說:“走啊,姐妹們,我請你們喝可樂!”
  不等其他人反應過來,她已經跑出去好遠。四個女生跟在後麵追,一大片白襯衫藍裙子還有哐啷哐啷響的書包,穿過教學樓,穿過林蔭道,穿過籃球場,嘻嘻哈哈,招搖過市,牽引一長串男生的目光。
  “那個是葉翩然嗎?”正在球場邊休息的陳晨,捅捅看得發呆的楊汐,“她好像變了很多,比以前長高了,也漂亮了。”
  葉翩然的樣子,和楊汐記憶中的確不同了。她身材拔高不少,頭發也漸漸留長,披在雙肩,細膩光潔的臉上,染著淡淡的紅暈,整個人出落得勻亭美好,再不是當初那副幹癟瘦小的模樣。
  看著她姣好清麗的容顏,楊汐胸口一滯,心微微的發軟。
  分開這半個學期,他很想她,非常非常想她。從她離開的那一天就開始想了。
  有了姐妹淘,如此鬧騰,但心底深處仍然有一塊地方是空的,莫名地感覺冷清。
  葉翩然還是改不了在書上寫字的習慣,尤其是政治課,不願聽,她就在書上亂寫亂畫,要不,就用書掩著,偷偷躲在下麵給沈煒寫信。
  信通常都很簡短,說一些最近學習生活的情況。沒有什麽華麗的詞藻,平淡,但每封信結尾的地方,她都附一首自己寫的詩,很朦朧,效仿席慕蓉的風格。
  那個年紀,似乎隻有詩,才能表達出內心的孤獨和寂寞,迷惘和悸動。
  葉翩然買了一本藍色封麵的軟皮本,前半部分是英語課堂筆記,後麵工整地抄了她創作的一些小詩。從未想過發表,筆觸很稚嫩,但她卻視若珍寶,甚至還配了插圖。
  文科班的班主任姓郭,是教語文的,他不太喜歡葉翩然怯懦沉默的性格,但對她寫的作文還是很讚賞。加上葉翩然每次語文都考年級第一,總分也排進全班前十,便讓她擔任了語文課代表。
  這天做完課間操,葉翩然拉夏芳菲去校門口的傳達室拿信。她?芸煬馱諍窈褚晦?偶?校?業攪俗約旱拿?幀O姆擠埔話呀?徘攔?矗?宰叛艄飪矗??伎醇?胖秸鄢尚男偷男巫礎?
  “老實交待,是情書吧?”夏芳菲笑嘻嘻地說。
  “什麽啊,你亂說!”葉翩然被人窺破心事,忍不住臉紅,她伸手過去搶信。夏芳菲卻將信藏在身後,一邊倒退,一邊說:“哈哈,我就知道,是沈煒給你寫的情書!”
  “你也認識沈煒?”葉翩然有些驚奇。
  “認識,但不熟。高一的時候,我們一起參加市裏舉行的數學競賽。他得了個二等獎,我呢,空手而歸。”夏芳菲神秘兮兮地說,將手中的信揮了揮,“不過,你們的事,我早就聽說了,還以為是謠言,原來確有其事,這個就是證據……”
  “什麽證據?快還我!”葉翩然著急地說。夏芳菲仍然笑:“如果你追得上我,我就還給你!”
  葉翩然不禁氣結,誰不知道是跑步是夏芳菲的長項,這次校運動會上,她還報了女子1500米。
  這麽想著,夏芳菲已經跑到前麵去了。這死丫頭,就喜歡玩你追我趕的遊戲!但沈煒的信在她手上,葉翩然必須把它搶回來。
  兩人速度相差太懸殊。等葉翩然氣喘籲籲跑進教室時,夏芳菲好整以暇地坐在位子上,正拿她的信當扇子扇風。
  “死菲菲,快把信給我!”葉翩然氣急敗壞地說,不想從旁邊突然闖出來一個人,她沒注意,就那樣一頭撞了上去。
  “你……”話說到一半,她看清那人的模樣,吃了一驚。是楊汐!
  “哦,我來找童馨月的。”他表情有些慌亂,立刻解釋似地說。
  葉翩然奇怪,你來找童馨月關我什麽事?她轉身跑向座位,從夏芳菲手裏,搶過了自己的信。
  “看你緊張的,不就是一封信嗎?”夏芳菲調侃道。
  “這你就不懂了。”趙曉晴也來湊趣,“這是她男朋友寫的,一個星期才一封。我們翩翩寶貝著呢。”
  兩人一唱一和,讓葉翩然鬧了個大紅臉。她不好意思當著她們的麵拆信,隻好把信夾進語文書裏。
  “喂,能不能借一下你的語文筆記本?”
  一個高大的身影擋住了頭頂的光線。葉翩然抬起頭,看到是楊汐,不免詫異。他是在和自己說話嗎?
  “他們都說你的語文筆記作得很好,我想借來參考。”楊汐站在她和夏芳菲的課桌前,麵無表情,嘴角僵硬。
  即使如此,這個男生身上煥發出的光彩,還是映亮了整個教室。女生們個個眼睛發直:這就是傳說中的楊汐啊,好帥哦,果然是校草級的人物!
  挺拔的身軀,瞳仁深黑,臉上的線條英武銳利,哪怕穿著千篇一律土得掉渣的校服,也顯得比其他男生英挺帥氣。
  葉翩然心裏嘀咕,你剛才明明說找童馨月的,怎麽又來向我借筆記本了?她敷衍地應付道:“他們都搞錯了,我上語文課從來不記筆記。”
  “是的,這個我可以證明。”夏芳菲在一旁幫腔,“她就喜歡在書上亂畫。”
  “那借你的語文書給我!”
  不會吧?葉翩然睜大了眼睛,連書都要借?這男生八成有毛病!
  來不及發話,夏芳菲已經把葉翩然的書雙手奉上:“給,記得明天還回來!”
  “謝了。”楊汐很快地說,走到跟童馨月聊天的陳晨麵前,拍拍他的肩:“走吧。該回去上課了。”
  “搞定了?”陳晨衝他眨眼睛,低聲問。楊汐露出難得的笑容,拖著他走出了高二二班。
  童馨月疑惑地看著他們的背影,再把目光投向葉翩然。
  葉翩然直到這時才回過神,她瞪了夏芳菲一眼,趕緊追了出去:“喂,楊汐,等一下!”
  楊汐在走廊上站定了,轉過身。
  “把裏麵的信給我。”她用極輕的聲音說。
  楊汐的目光看過來。他的眼神那麽軟,軟到像要融化的棉花糖,猶帶著一縷淡淡的憂傷。
  “是沈……”陳晨連忙捅捅楊汐,阻止他往下說。楊汐隱忍著,將信抽了出來,遞到葉翩然手中。
  “明天上午有語文課,你一定要把書還回來!”葉翩然鄭重地補充一句,跑回了教室。
  楊汐站在原地,瞳孔裏一抹她遠去的背影。
  “唉,楊汐,你說你怎麽就栽她手裏了呢!”陳晨在旁邊感歎,楊汐這般玉樹臨風、聰明英俊,最是吸引女生。像葉翩然這麽不解風情的,還真是少見。
  葉翩然不是不解風情,隻是她的滿腔癡情,都給了另外一個男生。
  翻開葉翩然的語文書,赫然見到一句話:“我喜歡的人,在遙遠的城。”圓珠筆,深藍色,娟秀的字樣。
  “我喜歡的那個女孩,她不知道我喜歡她。”
  楊汐在日記本上寫下這幾個字時,他的心像外麵的天空一樣,灰得讓人心疼。
  第二天,楊汐在早讀課前,準時出現在高二二班的走廊上,將語文書還給了葉翩然。
  但過了幾天,他又將書借走了。再過幾天,又還回來。
  如此反反複複,葉翩然還沒覺得什麽,夏芳菲卻瞧出了端倪,忍不住問:“那個楊汐是不是喜歡你啊?”
  葉翩然嗬嗬笑了:“什麽嘛!他來我們班上,是為了找童馨月,向我借書隻是借口。”
  “我怎麽覺得正好相反呢。”夏芳菲皺眉,作深思狀,“他為了接近你,故意向你借書,找童馨月才是借口。”
  “不要開玩笑!”葉翩然堅決否認,“楊汐不會喜歡我,我和他絕對不可能!”
  “我差點忘了,你已經名花有主。”夏芳菲笑著嘀咕一句,“好了,不提這件事,放學後陪我訓練?”
  “跑1500米?”葉?嬡徽ι啵?澳惚鶼盼遙?逵?問俏矣澇兜拿西剩?800米就要了我的命!”
  “誰要你跑?”夏芳菲將從體育老師那裏借來的碼表塞到她手裏,“給我計時。”
  放學後,兩人樂顛顛跑到操場上,意外地見到了楊汐。
  “他怎麽來了?”葉翩然奇怪地問。
  “人家學雷鋒,義務幫咱訓練。”夏芳菲迎上去,把一瓶可樂塞他手裏:“帥哥,現在可以開始嗎?”
  “先做熱身運動。”楊汐擰開蓋子,仰起脖子喝了一口,隨手遞給葉翩然,“你幫我拿著。”
  “哦。”她極自然地回了一句,然後是一愣。他好像和自己很熟的樣子。怔忡間,楊汐已經拿過碼表,和夏芳菲走遠,走到環形跑道上。
  “葉翩然!”有人喊她。回頭一看,是趙曉晴和謝逸、蘇婕。
  “你們也來了?”
  “還有人呢。”謝逸朝她身後努努嘴。
  葉翩然轉身看去,深秋的天氣裏,童馨月穿著咖啡色短風衣,半膝的靴,把平日的馬尾辮披垂下來,更顯得高挑靚麗。
  “她也來看菲菲訓練?”
  趙曉晴捏她手指:“你傻不傻?人家是衝楊汐來的。”
  童馨月走過她們身邊時,意味深長地瞅了葉翩然一眼,徑直走向楊汐。
  “這下可熱鬧了。”蘇婕揶揄。
  “我就喜歡看熱鬧。”謝逸拉了她們幾個過去,葉翩然走得慢,落在後麵。夏芳菲已經跑了一個來回,她滿頭大汗,連聲說:“快拿水來,渴死我了!”
  葉翩然忙把可樂遞過去,楊汐阻止道:“運動後喝碳酸飲料會脹氣,還是喝礦泉水。”
  “我這兒有。”童馨月嗓音甜脆地說,將礦泉水交到楊汐手中,“給,這個最解渴。”
  “不是給我,給你們夏班長。”楊汐拿過葉翩然手裏的可樂,“我喜歡喝可樂。”
  童馨月撇撇嘴,一雙烏黑的眼睛,瞪著葉翩然看,讓她渾身不舒服。她低頭走到一邊,對夏芳菲說:“還要跑嗎?”
  “這得問楊教練。”夏芳菲看出她的局促不安,體貼說,“你有事,可以先走。”
  葉翩然抬起頭,衝在場的眾人說再見,走回教室拿書包。
  楊汐有些沮喪,他無可奈何地看著葉翩然離開。她穿過夕陽籠罩下的操場,纖細的身影漸行漸遠,毛茸茸的光線,模糊的金黃色的邊緣,成了記憶中一幅永遠的水彩畫。
  以後的日子裏,葉翩然很少陪夏芳菲訓練。
  她覺得,上天對自己已經很眷顧。在文科班,她依然不耀眼,卻不再是那個被人排擠的可憐的葉翩然。
  她有自己的朋友,體會到友情的溫暖,不再孤單。就這樣吧。給她一段值得回憶的高中生活,讓她平靜地過完這兩年,然後考去南京的大學,再和沈煒在一起。
  秋天快要結束的時候,三中照例舉行了校運會。作為運動健將和班長,夏芳菲除了女子1500米外,還報了女子四乘一百。趙曉晴、蘇婕、謝逸也報了跳高跳遠和八百米。隻有葉翩然,因為體育成績太遜,隻能在一旁觀賽。不過,夏芳菲不肯放過她,安排她擔任後勤人員,充當啦啦隊員以外,還要負責寫通訊稿。
  “我們班有任務,你一天最少要寫三篇!”起跑前,夏芳菲將筆和紙硬塞給她。
  “有沒有搞錯,肖洋才是宣傳委員!”葉翩然不滿地抗議。
  “他作文哪有你寫得好?”夏芳菲說,“能者多勞,要不你去跑一圈試試?郭老師那天還批評你沒有班級榮譽感呢!”
  “就因為我一個項目都沒報?”葉翩然不服氣地說,“童馨月不是也沒報嗎?”
  “她上回在全校文藝匯演上拿了一等獎,把咱們老班樂壞了!”
  “可這會兒,她連人影都沒有,不會沒來參加吧?”趙曉晴一向看不慣童馨月,覺得她漂亮得很做作,有點甲醇——假純。
  “沒聽到剛才廣播裏,通知檢錄男子1500米麽?人家早跑去幫楊大帥哥壓腿打氣了!”蘇婕說。
  “這可不對!”謝逸笑著搖頭,“她現在是二班的,不是八班的,怎麽能幫別班的人加油?這才是沒有班級榮譽感。翩翩,你在稿子裏要對這種現象,進行深刻而嚴厲的批評!”
  葉翩然輕哼一聲,走上觀眾台,回到自己班級的方隊中,埋下頭,在紙上寫起來。
  正寫到“整個運動場上旌旗飛揚,掌聲雷動,成了一片沸騰的海洋”時,耳邊突然響起驚雷般的加油聲,而且,這加油聲越來越響亮。她忍不住抬頭去看,隻見楊汐一路領先著跑過來,旁邊全都是女生在喊加油,看台上所有的目光都匯聚在他身上。
  這個印象中懶懶散散,鬆鬆垮垮,漫不經心的男生,第一次看見他那麽執著地奔跑。
  300米的環形跑道,楊汐整整領先一圈。衝向終點的時候,他張開雙臂閉上眼,像一隻展翅高飛的鳥兒,羽翼在陽光下綻放著耀眼的光芒。
  楊汐迎著陽光仰麵微笑,英俊生動的眉眼,讓人目不轉睛。額前細薄的劉海,在風中輕柔地揚起。那個慢鏡頭,定格在葉翩然的視線裏,揮之不去。
  結果,楊汐以少用了9秒的成績,打破了三中男子1500米的曆史紀錄。情緒亢奮的人群,紛紛湧向跑道的終點。
  楊汐在人們的簇擁下離去,微微眯著眼,手裏比著V字,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笑容,矜持中帶著些自得。葉翩然開始明白,為什麽那麽多女生迷他。
  遠遠的,傳來廣播員的高亢聲音,激動地念道:“高二八班顧茵同學來稿:又一個紀錄被打破了。這是楊汐同學艱苦訓練,頑強拚搏的結果。這個榮譽不僅僅屬於他一個人,也.....
  接著,響起了鬥誌昂揚的運動員進行曲。
  葉翩然握著筆,在陽光下皺眉,卻一個字也寫不下去。夏芳菲跑完1500米下來,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一屁股坐她身邊,說:“聽聽,高二八班又上了一篇通訊稿!今天已經完成四篇了!”
  “人家班上有人破校運會紀錄,咱班男生連拿個名次都難,我能寫什麽?”葉翩然發牢騷地說。
  “沒辦法,文科班,陰盛陽衰嘛,隻能靠我們娘子軍了。”夏芳菲接過她遞來的礦泉水,咕嘟咕嘟灌下去半瓶,“不過,這楊汐也太厲害了,品學兼優,德智體全麵發展,不服都不行!”
  “其他的還行,這德,就差點吧?”葉翩然仍然皺眉,“你沒看他剛才那樣,拽得要命,世界冠軍都沒他狂!”
  “有些女生就喜歡這一型的。”夏芳菲遙遙望著賽場那邊,若有所思地說,“翩翩,你是真的討厭他麽?”
  “不討厭,也不喜歡。”葉翩然說完這句,就開始苦思冥想,把剛才未完成的稿子寫完。
  這天以後,楊汐成了風聞全校的人物。他的名字在三中無人不知,受歡迎程度,堪比《灌籃高手》中的流川楓,甚至有女生說:“楊汐一點也不比流川楓差。”
  這話傳到葉翩然耳朵裏,她好奇地問:“流川楓是誰?”
  蘇婕白她一眼:“葉同學,你是從火星上來的?”
  “翩翩從來不看動漫。”夏芳菲向她們解釋後,對葉翩然說:“流川楓是日本著名漫畫《灌籃高手》中迷倒眾多女生的酷哥,不但外表英俊瀟灑、酷勁十足,而且球技也很出色。”
  葉翩然耐著性子看了幾集動畫版《灌籃高手》,覺得三井對流川楓的評語用在楊汐身上很恰當“目中無人,沉默寡言,麵目可憎,自大傲慢,不愛交際又討人厭的囂張小子。”
  每個女生,都有自己的偶像。葉翩然欣賞的,是溫文爾雅的內秀男生。各花入各眼。楊汐再稀有可貴,卻不是她的那杯茶。
  運動會過後,很快進入冬天。日子一天天冷起來,換上厚的外套,然後是毛衣,終於穿上了棉襖。
  教室裏的窗戶全都緊閉,玻璃上有一層薄薄的霧。葉翩然靠窗坐,用手指在上麵劃出“WEI ,Merry Chrismas”,再幾筆填出一張清秀的笑臉,轉身加入到好友的話題中:
  “聖誕節晚上,你們準備去哪裏玩?”
  “八點鍾,去廣場看煙花吧!”夏芳菲提議。
  “好!”
  眾姐妹一片響應聲。
  12月24日晚上,大家都早早做完功課,找了個借口,從家裏溜出來,在中心廣場集合。
  大街上人頭攢動,路兩邊聖誕樹上彩燈閃爍,紅袍紅帽白胡子的聖誕老人當街派發禮物,不遠處教堂傳來唱詩班如水的歌聲……在這樣一個夜晚,連空氣裏都彌漫著幸福和甜蜜。
  平安夜放煙花,是D市每年都有的固定節目。五個女生都很興奮,她們擠在人群裏,仰臉看絢爛的煙花,在夜空璀璨地綻放。
  “真美。”葉翩然喃喃地說。
  “好冷啊。”趙曉晴縮著脖子。她愛漂亮,沒有穿厚棉襖出來,凍得直發抖。夏芳菲把自己的圍巾摘下來,圍在她脖子上,說:“要不,我們回家吧。”
  “我第一次知道,聖誕節原來這麽美好!”謝逸玩興正濃,“再玩一會兒吧,這麽早回去多沒意思。”
  “我也要回去了,明天還要早起呢。”蘇婕歎息說,“如果聖誕節學校放假就好了。”
  謝逸拉住葉翩然:“我想再玩玩!翩翩,你留下來陪我,我們都住在城南,待會一起回家。”
  “那好。”夏芳菲殷切叮囑,“你們再逛逛,記住不要瞎鬧,早點回家。”
  和夏芳菲她們分手後,葉翩然和謝逸一人買了一串糖葫蘆,一邊吃一邊走。不知不覺到了教堂,謝逸停下來:“你有想實現的願望嗎?”
  “當然有。”
  “那進去一起祈禱吧?”
  “我們可是中學生,還是班幹部。如果讓老師知道了,準得挨批!”葉翩然直搖頭。
  “聖誕夜嘛,老師也會通融的。”謝逸不管三七二十一,拉了她進去。
  混跡在虔誠的基督教徒當中,在上帝麵前,葉翩然再一次許下自己的願望。
  回家的路上,謝逸問葉翩然:“你知道,今晚菲菲為什麽急著回去嗎?她要和肖洋約會!”
  “真的假的?”她有些吃驚。
  “臨放學前,肖洋才約的她。”謝逸低聲說,“我親眼看到,他偷偷把她叫到教室外麵,肯定是告白。”
  迷離夜色中,葉翩然看著滿大街卿卿我我,手牽手的情侶,心裏忽然有點惆悵。
  為什麽她和沈煒要在兩年後,才能真正相聚?
  到了自家樓下,葉翩然和謝逸告別,嗬嗬快要凍僵的手,獨自走進樓道裏。
  “喂,葉翩然,你……站住!”黑暗中傳來一道低沉的嗓音。
  她一驚,循聲望去。
  街角路燈投下的微弱光芒,映照著一個頎長俊挺的身影。
  葉翩然站住了,一臉不可思議地望著他。
  楊汐?竟然是楊汐!
  路燈昏黃的光,將少年烏黑濃密的頭發,染成了深藏青色。五官分明的臉,那樣俊朗的線條,如此近地呈現在她麵前。
  她躊躇了一下,輕聲地問:“你怎麽會在這裏?”
  “我一直都在等你。”楊汐低聲說,那雙如玻璃珠似的黑眼睛,正炯炯地盯著她。
  “等我?”葉翩然無意識地問,心裏莫名其妙有一點害怕。隱隱地,她似乎知道他接下來要說什麽。心髒撲騰撲騰跳得很快,一股熱氣從胸腔裏,直撲到麵頰上。
  因為逆著光,楊汐看不清她的表情,隻看到那雙晶亮的眸子裏,有掩飾不住的慌亂和緊張。
  那種緊張的情緒像是會傳染,一向篤定的男生,竟也結巴起來: “那個……葉翩然……”我……很喜歡……你……”
  冬夜的空氣清冷透明,他的聲音像是隨時會消散。她怔怔地看著他,心咯噔地震了一下。
  意外嗎?這段時間,楊汐頻繁地出現在身邊,莫名其妙的N次相遇,像葉翩然這般敏感的女生,怎能察覺不到他那點小小的心思呢?況且,夏芳菲早就提醒過她。
  不意外嗎?全校最風雲的少年,如此光燦耀眼的男生,居然會喜歡上默默無聞的自己!
  優秀如夏芳菲,美麗如童馨月,全都成了自己的手下敗將……此情此景,好像小時候看的童話故事——萬眾矚目的王子,目光穿越身邊的鶯鶯燕燕,花團錦簇,將手伸給了蜷縮在角落的灰姑娘。
  接下來,應該怎麽辦呢?受寵若驚?興奮?是有一點點,但那是虛榮心在作怪。不,她不喜歡他,一點也不!
  葉翩然深吸一口氣,臉上露出下定決心的表情,語調沉靜地說:“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你是說沈煒?”
  “既然知道,為什麽還要跑來這裏?”
  是啊,明明知道,我為什麽還要喜歡你?為什麽偏偏那個人是你?
  葉翩然冷漠的語氣,讓楊汐幾乎想要落荒而逃。但他又不甘心。昨晚熬夜寫了一封長長的情書,此刻正藏在褲子口袋裏。他掏出來,胡亂塞過去:“這是我給你寫的信,希望你能認真看……”
  “不需要!”葉翩然斷然拒絕。她退後一步,堅定地說:“很抱歉,楊汐同學,我不喜歡你。我喜歡的人是沈煒,除了他,沒有其他人。”
  楊汐黯然垂首,他站在那裏,良久一動不動。修長的身影,蕭條又寂然,安靜得像棵樹。
  葉翩然知道自己做得很過份,但是,隻有這一個辦法,能讓他死心。
  “對不起。”她轉過身,往樓梯上走。
  “喂!葉翩然。”身後靜默的楊汐,忽然出聲,字字決絕:“我喜歡你,和你無關。不管你接不接受,我會一直喜歡下去,直到你和沈煒分手!”
  葉翩然如刺蝟般回頭,神情錯愕地瞪著他。他竟詛咒自己和沈煒分手!她沒有見過比他更惡劣的男生。
  真正的愛情是無私的。按照言情小說和漫畫的套路,在這種情況下,被拒絕的男生不是應該說:“我會默默地祝福你和他。隻要你幸福,我也會覺得幸福!”
  可見,楊汐並不是真的喜歡自己。
  一瞬間,葉翩然對楊汐產生了厭惡。他一定以為,自己真是耀眼奪目、高高在上的王子,這世上所有的女人都要喜歡他。無論公主還是灰姑娘。
  “我和沈煒是不會分手的!”她直視他近在咫尺英俊的輪廓,“永遠都不會!”
  “如果你真的對你們的感情有把握,為什麽不敢看我的信?”楊汐詰問。他的聲音像從遙遠的夜空傳來,清寒冷寂。
  葉翩然看著他,一時無法言語。
  楊汐走上來,將信硬塞進她手裏,神情凝肅地說:“這是我第一次以楊汐的名字,給喜歡的女生寫信,希望你回家以後好好讀完它。”
  葉翩然來不及再說一句話,他已騎上靠在牆角的自行車,消失在夜幕中。
  淡淡的銀色月華,籠著他逐漸遠去的背影,發出刺眼的微芒。像天際的寒星,冰冷而光芒璀璨。
  葉翩然呆呆望了會兒,將信胡亂塞進上衣口袋裏,飛快跑上樓去。
  和父母打過招呼後,她迅速躲進自己的臥房,闔上門,擰亮那盞粉色燈罩的台燈,將楊汐的信拆開來,逐字逐句讀下去。
  楊汐的信很長,比沈煒寫給她的任何一封信都長。他的字跡,龍飛鳳舞,密密麻麻地布滿了六頁信紙,將一個少年隱秘而熱烈、青澀而真摯的愛戀,毫無保留地傾訴出來:
  “葉翩然,當我在信紙上寫下這幾個字時,我很惶恐,又很激動。其實,我不想連名帶姓地稱呼你,我想叫你翩翩。這個名字很美,很配你。每當看到你的時候,我的眼前就會浮現一幅如詩般的畫麵:秋日的陽光下,幾片金黃的葉子,在風中翩翩飛舞,像快樂而美麗的精靈……”
  作文不是楊汐的強項,但這封情書,卻寫得情深意濃,纏綿悱惻。
  “這幾個月來,我明顯地消瘦了。母親問我是不是學習太緊張。我怎能告訴她,我是為伊銷得人憔悴?不,我不能說。因為你像一個天使,那麽純潔,那麽美好,隻能靜靜地藏在心裏,絲毫不容褻瀆……”
  “在校園裏,和你每一次的相遇,每一次的擦肩而過,對我來說,都彌足珍貴。我已經習慣了在洶湧的人群中找尋你,雖然你絲毫沒有察覺;習慣了變著法子接近你,雖然你總是冷著臉拒絕;習慣了跟在你身後一路悄悄護送你回家,雖然你並不知情……”
  在情書的最後,楊汐寫道:“你的數學成績不太理想,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在課後幫你補習。這個星期天上午十點,請你到學校來一趟。我會在操場對麵右數第十棵樹下,等著你!”
  手裏攥著厚厚的六頁紙,麵對一個男生的心意,葉翩然卻沒有喜悅,隻有迷茫和惶惑。
  她在燈下坐了許久,直到手腳冰涼,鑽進被窩裏,翻來覆去,睡不著。她強迫自己閉上眼睛,縮成一團,腦海中竟然浮現出楊汐的臉。
  削薄的碎發,劉海剛剛遮住額頭。濃密齊整的眉毛,高挺的鼻梁,輪廓分明的下巴,薄而堅定的唇。那一雙眼睛,在朗朗星空下,深邃似海,有著隱忍的熱情……
  第二天回學校上課,葉翩然把這事告訴了夏芳菲。好朋友之間應該是沒有秘密的。
  雖然早看出了苗頭,但從葉翩然嘴裏得到證實,夏芳菲仍忍不住嫉妒,縱然對方是自己的好姐妹。
  楊汐暗戀追求葉翩然的事,很快在高二二班傳開了。同學們都跌破了眼鏡,無法相信,楊汐,這個酷酷的帥男生,居然在聖誕夜晚上,堵在葉翩然家門口,低頭溫柔地對她說:“我喜歡你!”
  為什麽是葉翩然?童馨月一輩子都想不通。難道真的像小說中描寫的一樣,優秀得要命的男主角,莫名其妙就喜歡那些平凡的女生,而對身邊的公主視而不見?
  驕傲如楊汐,童馨月一直以為,隻有自己才配和他相提並論。幾乎所有認識他們的人,都等著看王子和公主在一起的幸福結局。但是,誰能料到,會半路殺出一個葉翩然?
  如果是聰穎漂亮的夏芳菲,童馨月還輸得心服口服。葉翩然,她究竟何德何能?性格怯懦,很少有人注意;成績平平,少有老師喜歡。
  在童馨月的眼中,葉翩然就像洗舊了的棉布衣衫,灰頭土臉,為何卻先後得到沈煒和楊汐兩個優秀男生的青睞?
  “感情的事情,說不清楚。”作為楊汐的死黨,陳晨替他辯解道,“也不能強求。就像我這麽喜歡你,你卻對我愛理不理一樣。也許是我上輩子欠了你的,你欠了楊汐的,而楊汐欠了葉翩然的。”
  “那葉翩然欠了誰的?沈煒的?荒唐!”童馨月嘟嘴說,“我才不相信什麽上輩子下輩子。”
  “但是,楊汐這家夥相信。”陳晨搖頭歎息,“唉,你不知道,他就是一副中了邪的樣子。平常老笑話我寫情書老土,他倒好,一口氣寫了六張紙!”
  “他真的給葉翩然寫了情書?”她心底滋生出酸楚。
  “還有更老土的呢!”陳晨湊近童馨月的耳朵說了幾個字。她驚異地瞪大雙眼:“天哪,楊汐居然會寫日記!”
  “我告訴你,這世道就是越不可能的事,它越有可能!”陳晨煞有介事地總結。
  楊汐從球場上下來,用力拍了他的頭一下:“鬼鬼祟祟在嘀咕什麽呢?”
  “我在幫你安撫破碎的芳心!”陳晨嘻嘻笑道。
  楊汐不禁羨慕起他。這家夥是樂天派,成天嘟嚷著“我失戀了我最大”的狗屁言論,還能在拒絕自己的女生麵前談笑風生,還能和她作普通朋友。
  像自己就做不到。他匆匆瞥了童馨月一眼,她看著他,眼底有隱忍的哀怨。楊汐迅速避開視線,坐到了陳晨的另一邊。
  “還要測試跳遠呢。我走了。”童馨月不無失望地說。
  下午四點,喧鬧的操場,陽光傾斜。高二八班和二班碰巧同上體育課。坐在草地上,陳晨伸手指給他看:“喂,你家小葉子在那邊!”
  離得遠,楊汐眯著眼才能看清楚。葉翩然站在一群女生中間,安靜地聽她們說話,時而微笑,時而皺眉。
  於是,他的視線怎樣都離不開她。幾分鍾後,輪到葉翩然考跳遠,她三級跳的動作有點笨,落地的時候,腳下一個趔趄,差點栽進了沙坑裏。
  “真是笨得可以,肯定不及格!你看童馨月,腳步如飛,身輕如燕……”陳晨絮絮點評兩人的動作。
  “那又怎麽樣?”楊汐淡漠地說。他早就知道,葉翩然體育成績很遜,要跟老師說好話才勉強及格。她不熱愛運動,平日除了看書,就是發呆,在書本上塗塗寫寫。但他就是喜歡她,毫無道理地喜歡。
  “星期天,她會來赴約嗎?”陳晨懷疑地看他一眼。
  他沒有回答,眼睛盯著葉翩然。她第三次跳遠結束後,雙手支在膝蓋上,弓著背劇烈喘息。夏芳菲遞了一瓶礦泉水給她。她開啟瓶蓋,昂起頭,咕嘟咕嘟大口喝水。然後,抹抹嘴,衝夏芳菲露出潔白牙齒微笑。
  楊汐突然覺得瓶子是如此幸福,能與她親密接觸。他卻隻能遠遠看著她,遙遙相隔。
  葉翩然把楊汐給自己寫情書的事告訴夏芳菲,純粹是出於對朋友的信任,絲毫沒有炫耀的意思。她始料未及,夏芳菲竟然將這事宣揚開來,弄得高二二班甚至整個高二年級都知道了。
  “菲菲,你為什麽要將這事告訴別人?”葉翩然一臉懊惱。
  “天下本就沒有不透風的牆,這事他們早晚會知道的。況且,還有陳晨那個大嘴巴。”夏芳菲頗不以為然,“再說,能被楊汐那麽優秀的男孩子追求,有什麽丟臉的?”
  “但這樣一來,造成了我的困擾,對楊汐也不好。我根本就不想接受這份感情。”她歎口氣說。
  “為什麽?”夏芳菲試探著問,“僅僅是因為沈煒的原因嗎?”私底下,她並不看好葉翩然與沈煒的感情。她不像葉翩然那麽天真,時間和距離有時候是很可怕的,可以抹煞掉一切。
  “沈煒是原因,但不是根本原因。”葉翩然冷靜地說,“即使沒有沈煒,我也不會喜歡楊汐的。”
  夏芳菲更加迷惑不解:“楊汐哪裏不好?又哪點配不上你?”
  “不,恰恰相反,是我配不上他。”葉翩然實話實說,“沈煒對我說喜歡我時,我滿心歡喜激動。但楊汐的表白,卻讓我惶恐不安。他太優秀,太過耀眼,又太過張揚。我不喜歡這種感覺,這讓我很沒有安全感。老實說,我勝任不了這個光環。”
  “何必在乎別人的眼光?隻要楊汐對你是真心的。”
  葉翩然沉默了一會兒,看著她說:“菲菲,其實你在心裏,也認為我配不上楊汐……”夏芳菲臉上一紅,正要辯解,葉翩然搖搖頭,“我有自知之明。和沈煒在一起,還勉勉強強,但楊汐……我們實在差距太大了。”
  她心裏很明白,也想得很透徹。現實不是童話,她不想做灰姑娘,因為高攀了王子,一輩子患得患失,卑微怯弱,生活在陰影中。她隻想在未來的人生,能有一個成熟穩重的男子,一雙堅強的臂膀,愛她,寵她,給她平靜安定的生活。就像自己的父母親那樣,門當戶對,才貌相當,舉案齊眉,情投意合。凡夫俗子的愛情,未必不幸福。
  夏芳菲看得出,葉翩然不是妄自菲薄,她沉靜而客觀,有著堅強的意誌力,這和她纖弱的外表形成強烈對比。她不是那種淺薄小女生,因為有楊汐這種帥哥追求,就沾沾自喜,四處吹噓。她也不會腳踏兩隻船,一邊和沈煒戀愛,一邊又和楊汐保持曖昧。
  “那你準備怎麽拒絕他?”
  “我不打算和楊汐見麵。我已經寫好了一封信,相信看完這封信,他就不會再來糾纏我了。”葉翩然篤定地回答。
  “什麽信?能給我看看嗎?”夏芳菲好奇地問,“誰不曉得,你的文筆可是一流,我倒想見識見識你如何讓楊汐死心。”
  “其實,也很簡單。”葉翩然說,“我就是告訴他,我不會喜歡他。我也不像他說的那麽美好,我有一大堆的缺點,缺點遠遠超過優點,希望他不要再迷戀一個並不了解的人。”
  果然,葉翩然在信裏,羅列了一大堆自己的缺點。而且,她直截了當地否定了楊汐的愛情,說他看到的,情書裏寫的,都不是真的葉翩然,隻是他心目中理想的形象,和現實有很大的反差,就像《飄》裏的郝思嘉迷戀阿希裏一樣,隻是愛上了一個虛無的影子,終有幻滅的一天。
  葉翩然說,楊汐和她並沒有真正地接觸過,他們說過的話,總共加起來不超過十句。她雖然常常看言情小說,但她的愛情觀卻很現實,思想也比大多數女生都要成熟。她不相信童話,不相信一見鍾情,不相信王子和灰姑娘,隻相信日久生情,誌趣相投,細水長流……
  “楊汐,我承認,你很優秀,值得很多女生去愛,但那個人不會是我。你的情書似乎給錯了對象,撇開我已經有男朋友不說,我也沒有你形容的那麽好,什麽精靈,什麽天使……我就是我,葉翩然,一個普通平凡的女生,數學成績不好,體育也很差勁。我不是你想象出來的公主,但也不想作被王子拯救的灰姑娘。”
  “我和沈煒有一個約定,高考的時候,我會報南京的大學。這是我的目標,我會一直朝著這條路往前走。心無旁騖,堅定執著,希望你不要打擾我,不要在我身上浪費時間。”
  “你說要為我補習數學,我很感謝。但是,我不希望這成為你接近我的借口。這個學期以來,你老在我的周圍晃來晃去,給我增添了很多煩惱。希望在以後的日子裏,如無必要,不要再在我的視線裏出現!”
  ……
  整封信,不帶任何感情,用詞冷漠而狠絕,仿佛收信的人,不是愛慕追求者,而是深惡痛絕不共戴天的仇人,讓夏芳菲不禁想起一句話:“像秋風掃落葉般無情。”難怪聽人家說,女人對於追求自己的男人,尤其是那些無法接受的,會變得特別殘忍。
  由此,夏芳菲對葉翩然又有了新的認知,那個人前唯唯喏喏、羞怯自卑、溫柔恬靜的葉翩然隻是假象,“棉裏藏針”、“外柔內剛”、“鐵石心腸”用在她身上才比較貼切。或許,這就是葉翩然的特別之處,也是楊汐之所以如此迷戀她的原因吧。
  隻是,這樣的葉翩然遇上這樣的楊汐,到底是幸,還是不幸?
  楊汐收到葉翩然的信,很是意外。
  星期六上午,一封淡藍色的信,寄到了家裏。開始還以為是初中同學寫的,他人緣不錯,黨羽遍布,每周都有鴻雁傳書。等撕開信封,看到娟秀的深藍色筆跡和落款時,才知道這信出自葉翩然之手。
  他以前收過很多女生的來信,無非是表達愛慕之情的,大多用粉紅色的信紙,灑上香水,折成心型,貼一些彩色卡通圖案的貼紙,滿紙“永遠愛你”的荒唐言,讓他感覺俗不可耐。葉翩然的信很樸素,沒有任何多餘的裝飾,就像她的人一樣恬淡清麗。
  但等看完整封信,楊汐才明白,自己滿腔癡迷,換來的卻是無情和拒絕。那字字句句,像針刺,像刀鑿,狠狠地紮痛他的心扉。
  她嘲諷他偏執無知,戀上一個自己並不了解的人。她厭煩他的接近,說他給她帶來許多煩惱。他的愛情對於她來說,不僅毫無意義,而且荒謬可笑,是青春期自以為是的幻想。
  當讀到那句“希望在以後的日子裏,如無必要,不要再在我的視線裏出現!”時,他的心像被活生生地撕裂——從小到大,他集萬千寵愛,周圍充滿陽光和鮮花,哪裏受過這種侮辱?而且,這侮辱還來自他平生第一個心動的女生。
  葉翩然,你竟然如此涼薄殘忍!
  你可以不愛我,為什麽要嘲諷我的愛情?為什麽要砸碎我的美夢?
  原以為,你是生長在牆角的純潔小百合,溫柔而無害,卻沒想到,你也會紮得人遍體鱗傷。
  楊汐衝動之下,不顧一切撕毀那封信,竟像是揉碎自己的心一般,疼痛難忍。
  從這天開始,他對葉翩然的感覺,不隻是男生對女生單純的迷戀,而是愛恨交織,無以名狀的抑鬱苦痛。
  葉翩然在信裏狠絕地說,要楊汐今後不要再出現在她的視線中。她也知道,實際上根本不可能做到。
  校園就這麽大,高二二班離八班並不算遠,就隔了一棟教學樓。雖然楊汐不再來文科班,還是時常會撞見他的身影。
  葉翩然自己的心態也產生了微妙的變化。那封洋洋灑灑數千言的情書,那些熱烈滾燙的字句,已經嚴重幹擾了她的情緒。每天,隻要一踏進校門,她就覺得人群裏有一雙眼睛,在靜靜地凝望著自己。
  做課間操時,雖然全校幾千名學生,一片藍白相間的校服,她卻能一眼認出楊汐。他的個子很高,排在八班方隊的最後一排。站在長長的隊伍裏,她忍不住想,他能不能看見自己?
  當然,她看見楊汐的機會比較多。每周一早晨,學校都要舉行升旗典禮。初中部高中部,每年級派出兩個升旗手,兩個護旗手,實行輪流製。楊汐是高二年級的升旗手,每隔一段時間,葉翩然便會在升旗儀式上,看到楊汐的颯爽英姿。
  每當這時候,下麵的女生就會交頭接耳,小聲地說:“看,那個就是楊汐,簡直帥呆了!”的確很帥!熹微的晨光中,楊汐由八班的矩形方隊中跑出,健步走上升旗台,朝氣蓬勃,英俊爽朗,吸引著所有人的視線。
  升國旗,奏國歌,女生們的目光,與其說是仰望著頭頂的五星紅旗,不如說是盯著楊汐棱角分明的俊臉。他如蔥蘢挺拔的白楊,沐浴著四月明媚的春光,神采奕奕,清新奪目。葉翩然淹沒在那些仰慕得兩眼發光的女生當中,對自己的渺小和平凡有更清晰的感覺。
  誠然,楊汐是人人仰慕的白馬騎士,可她葉翩然不是公主,也不願做仰望大樹的小草。
  升旗儀式結束,隊伍解散,葉翩然夾在潮水般的人流中,沿著林蔭道,往二班的教室走。
  “楊汐!”身後似有人呼喚。她下意識地回頭,楊汐和幾個男生匆匆地跑了過來。經過她身邊時,他沒有停下,也沒有看她一眼,表情淡漠得就像陌生人。
  看來,她那封信收到預期的效果,那些無情而絕決的措辭,讓他退卻了,覺醒了。他終於不再來糾纏她。
  葉翩然覺得如釋重負,同時,也很佩服自己的勇氣和意誌力。她心裏清楚地知道楊汐的好,在各方麵他都很優秀。要拒絕他的愛慕,要戰勝與生俱來的虛榮心,真的很困難,不是每個女生都能做到。
  但她做到了,沒有背叛當初和沈煒的承諾。
  而對楊汐來說,她隻是他一時的迷惑。很快便風去水無痕,他終有一天會忘了她。
  那封感情熾烈的情書,葉翩然舍不得丟掉。畢竟,這是她平生收到的第一封情書。她將它鎖在了書桌抽屜裏。
  就當作是一個青春的紀念吧,一段年少輕狂的回憶。
  葉翩然一廂情願地以為,楊汐已經從她的人生中退場,她從此不必再為他而煩惱。
  生活又恢複了最初的平靜。上課聽講,記筆記。下課的時候,跟夏芳菲她們一塊去林蔭道散步,或倚在走廊上說話。回到家裏,忙著做各種試卷,背英語單詞。
  時光流轉到2000年初秋,葉翩然升上了高三。
  讀過高中的人都知道,那是“黎明前的黑暗”,一段暗無天日的時光,一種非人的生活。大考、小考、模擬考、會考,永遠抄不完的筆記,做不完的習題,還有老師家長在耳邊的嘮叨,不厭其煩地提醒你離高考還剩多少天。
  即使是如此灰暗的高三生涯,還是會發生一些小插曲,成為同學們課餘飯後的談資,其中之一就是童馨月。
  童馨月的美與日俱增,已經由班花升格為校花,芳名遠播。每天都有鄰班甚至鄰校的男生,指名道姓地到班上找童馨月,童馨月幾乎來者不拒,逃課和他們出去廝混。
  童馨月的父親是D市最大的私企老板,捐資為學校建新圖書館,因此,從班主任到任課老師都對她網開一麵,隻要沒什麽大過錯,大都睜隻眼閉隻眼。於是,她更加肆無忌憚,下午的課一律不上,不是和男生去看電影,就是去歌廳蹦迪。
  關於童馨月的謠言也滿天飛,“童馨月和XXX在學校後山約會”、“童馨月和XXX在立交橋下擁吻”等消息不脛而走。曾經的玉女墮落了,女生們談到她時,語氣越來越不屑,神情越來越鄙夷。勾引、□、□等很嚇人的詞匯都用在了她的身上。
  對童馨月一直看不順眼的趙曉晴,很有點幸災樂禍,說:“我早就說過,她的清純是偽裝的,現在終於現原形了。”葉翩然卻很為童馨月惋惜。童馨月家庭條件這麽優越,人也美麗聰穎,為何要自甘墮落,自暴自棄呢?高一時,她的學習成績還排在全班前十名,現在已經吊車尾了。
  “大概是為情所傷吧。”夏芳菲感歎地說,“她一直思慕著楊汐,楊汐拒絕她後,她幹脆破罐子破摔。”
  “何必呢?”葉翩然不禁搖頭,“愛情隻是人生的一部分,不是全部。”
  “你沒有被愛情傷過,所以無法體會,為愛水深火熱,卻始終無法得到的心情。”夏芳菲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你隻會陷人於水火,而自己卻置身事外。”
  “彼此彼此。”葉翩然知道她在為楊汐打抱不平,“你對肖洋還不是一樣絕情一樣狠心?”
  高二那個聖誕夜的晚上,夏芳菲同樣拒絕了一個男生的求愛,理由卻是“高中階段,學業為重,不想談戀愛。”
  另一個小插曲,就發生在葉翩然和肖洋身上。
  事情緣於D市舉行的高中語文知識競賽,葉翩然得了二等獎,肖洋得了三等然,是全校僅有的兩個。校長在周一升旗儀式結束後的講話中,熱情洋溢地讚揚了兩人為學校爭光,還當場頒發獎狀和獎金。
  這對葉翩然來說,幾乎有點受寵若驚。自從讀了高中,她已經與獎項無關,這麽榮耀的時刻,難免心情緊張。夏芳菲幾個姐妹在下麵好像自己得獎似的,拚命拍巴掌,齊聲大喊著:“翩翩,加油!翩翩,你最捧!”
  葉翩然似被拱到雲端,站在領獎台上,眼睛都不知道往哪裏看。領了獎,和校長握手後下台,腳勾著了話筒線,一個趔趄,往前衝了好幾步。幸虧走在前麵的肖洋,及時出手相救,她才沒有摔倒,當眾出糗。
  台下發出一陣哄笑,聽不出是促狹還是善意。葉翩然緋紅著臉,在幾千名師生的目光中,飛快地跑回隊伍裏。
  就因這個小小的“英雄救美”的舉動,葉翩然對肖洋一下子改觀。他並不像外表看起來那麽冷漠,雖然在班上獨來獨往,但孤傲不羈後麵,是一副俠義心腸。
  這次雙雙獲獎,謝逸起哄要他們用獎金請客,大家到學校附近的小餐館去吃一頓。肖洋爽快地說:“請客沒問題,葉翩然就免了,我一個人來埋單!”
  自己掏錢上餐館吃飯,身為高中生囊中羞澀的他們,還是平生第一次。一餐飯下來,男女生之間好似衝破了某種隔閡,不再陌生。
  席間,他們甚至要了些啤酒。肖洋壯著酒膽,非要敬葉翩然一杯:“班上的女生,我最服氣的就是你!老班每次都在班上讀你的作文,蘭心蕙質,真正的才女!”
  葉翩然一臉莫名,班上誰不知道肖洋喜歡的是夏芳菲,幹嘛拿自己當擋箭牌?
  “他敬你,你為什麽不喝?”夏芳菲慢悠悠地開口,“人家可是從來不說假話的。”
  葉翩然覺得這兩人有點怪,又不好問,就硬著頭皮喝了下去,結果趙曉晴她們輪番轟炸。大家笑啊鬧啊,走出餐館時,外麵的天色已經漆黑。
  肖洋出門推車,才發現自己停在餐館門口的二八自行車被拔掉了氣門芯。
  “誰這麽沒品啊,幹這種缺德事?”大家嘰嘰喳喳,七嘴八舌,強烈譴責這種無恥行徑。夏芳菲詭秘地笑了一下,說:“我知道是誰。”
  難道是他?葉翩然心跳慢了一拍,又立刻否認。楊汐和她已經沒有任何瓜葛,而且,他也不像是這麽幼稚的人。
  幾個女生陪著肖洋走到街對麵的修理鋪,一邊聊天,一邊等他修好車。
  剛剛下過一場小雨,潮潤空氣中飄著濃鬱的桂花香。夜色中,路人過往匆匆。桔黃色的路燈光,映在濕漉漉的地麵上,閃耀似碎金。
  誰也沒有注意,離他們不遠的馬路另一端,燈火闌珊處,一道落寞的人影。
  他的麵孔沉峻似水,雙眸熱切而糾結,似有難以訴說的隱痛。
  隻有幾步之遙,卻像是隔了千山萬水。
  有時候,人和人之間的緣份,真是說不清道不明。就因為一餐飯,葉翩然和肖洋迅速熟稔起來。肖洋是個挺“文學青年”的英俊男生,眼神中經常流露出憂鬱的目光。
  和肖洋熟悉以後,才知道他那種憂鬱的來源。肖洋是農村長大的孩子,在鄉鎮中學讀到初三,因為勤奮苦讀,中考成績優異,才被市重點高中三中錄取。但他一直不太適應城裏的生活,尤其是城市中學生身上的優越感,讓他很自卑,性格也變得孤僻。
  以葉翩然狹隘的生活經驗,根本無法想象鄉下孩子的生活,無法想象他每天放學以後還要放牛、挑水、擔柴,農忙時節下田插秧、割禾的艱難童年。
  “那時候一定很苦吧?”她小心翼翼地問,生怕傷害他的自尊心。
  肖洋很平和地說:“也不是特別苦。你一定沒去過鄉下吧,才會這麽問。有很多樂趣,是你們這些城裏孩子想象不到的。我們夏天會去河裏抓魚,冬天烤番薯。不是吹的,我烤魚和番薯的技術可是一流!”
  葉翩然連忙點頭。高二的時候,他們班組織去郊遊,肖洋就露了一手。
  “誰說我沒去過鄉下?我們廠子就位於城郊,子弟學校也有很多附近借讀的農村學生,我還到過他們家做客。”
  “難怪!”肖洋看著她說,“我就覺得你和一般城裏的女孩子不一樣,你比她們有內涵,有思想。”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聽他當麵表揚自己,葉翩然沒有答話,隻是微笑。
  “真的!”肖洋以為她不信,加重語氣說,“在高二二班的女生當中,你不是最漂亮的,也不是最出眾的,但你身上有兩種氣質是別人沒有的。一種是靈氣,一種是才氣!”
  “那夏芳菲呢,你對她如何評價?”葉翩然故意“刁難”地問。
  肖洋的臉有些發紅,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我喜歡她的美麗、聰穎和大氣。但我也知道,像她那樣的家庭和出身,我高攀不起!”
  看他一臉受挫的表情,葉翩然衷心地憐惜,帶著些許安慰和鼓勵說:“喜歡一個人沒有錯啊。我也不認為,你喜歡菲菲就是高攀。其實,你也是一個很優秀的男孩。”
  多麽善解人意的女孩!肖洋對葉翩然的好感,又增加了幾分:“知道嗎?你身上有種天生的魔力,讓看見你的人,尤其是男生,都自然而然地想要接近你,向你傾訴心事。你是最適合作紅顏知己的那種女孩子!”
  葉翩然相信,肖洋對自己的讚譽是真誠的,卻與愛情無關。她也很欣賞肖洋身上質樸堅強、刻苦耐勞的品質。那麽艱苦的學習條件,他都能考上重點高中,而且在班上的成績名列前茅,這點最讓葉翩然佩服。
  “也沒什麽。”肖洋仍然一副平淡的語氣,“考上大學,是我跳出農門的唯一途徑。換作是你,也會這麽拚命讀書。”
  知識改變命運。葉翩然第一次領悟到這句話的深刻涵義。
  “隻可惜,語文競賽得獎沒有用。像數學、物理、化學,在全國競賽在拿了獎就可以保送好大學。”肖洋歎息道。
  葉翩然突然聯想到,楊汐前不久在全國數學競賽上拿了二等獎,紅榜大大地貼在校門口。
  “數學競賽拿二等獎,可以保送什麽大學?”她問。
  “不太清楚。”肖洋搖頭,“不過,聽說,夏芳菲評了個省級優秀幹部,高考時可以加分。”
  肖洋說的時候,情緒有點低落。他原本打算跟夏芳菲上同一所大學,兩人的成績不相上下,如果夏芳菲高考加了分,分數差距勢必拉大。
  葉翩然知道夏芳菲的理想,北京大學是第一誌願,人民大學是第二誌願。而沈煒在信裏說,他的第一誌願是南京大學。
  每個人都有獨一無二的成長軌跡,也有自己的奮鬥目標。比如她,比如沈煒,比如夏芳菲,比如肖洋。
  其他人離自己的目標越來越近,隻有葉翩然,依然遙不可及。
  肖洋說,如果葉翩然出生於農村,也會努力拚搏,寒窗苦讀。葉翩然覺得自己現在已經很努力。但是,以她的資質和基礎,再怎麽拚命,也隻能考個普通本科院校,離南京大學這所名牌大學,仍然差了很遠。
  雖然她目標明確,勇往直前,但很多時候,夢想在現實麵前還是要止步。
  葉翩然在回信中對沈煒說,她會盡力考上南京的大學,語氣卻已不再那麽肯定。一個原因是,緊張的學習和高考的壓力,讓她不堪重負,感覺疲憊而厭煩;另一方麵,無論是她,還是沈煒,當初的執著和熱情,已經漸漸消褪,對未來感到迷茫,甚至不知道這樣的執著,是否有意義。
  隨著高考的一天天逼近,葉翩然的父母也認真地開始和她討論去向的問題。
  “我和你爸的意思,本省也有很好的學校,比如N大,也是重點大學,離家近些多好。何苦要跑到南京去呢?那邊是大城市,人生地不熟的,你從小嬌生慣養,又沒出過遠門,如何適應得了?”母親舍不得獨生女兒遠離,堅決反對她報考外省的學校。
  父親的態度比較開明,讓葉翩然自己作主:“翩翩,你如果覺得南京好,去那兒上大學,爸爸不反對。人就該趁年輕的時候出去闖闖,見見世麵,老窩在一個地方,有啥出息?”
  他又轉而勸自己的妻子:“孩子不過是去讀書,你要是實在放心不下,四年過了就立馬召她回來,再不放她出去,不就行了?”
  “你懂什麽?”母親駁斥父親道,“你以為翩翩去了南京,還會回來嗎?現在大學裏談戀愛成風,她說不定就在南京成家立業了!”
  成家立業?聽到這個詞,葉翩然兀自猶疑,原來,高考決定的,不止是肖洋的命運,夏芳菲的命運,還有自己的命運,沈煒的命運。
  將自己的人生和命運,統統寄托在一次考試上,是多麽荒謬的事情!她不敢去想象幾個月後,千軍萬馬共擠獨木橋的殘酷,隻能強迫自己麵對書本,去背枯燥的英語單詞和曆史名詞解釋。
  星期五下午最後一節是曆史課,曆史老師簡單地講解了一下上次的試卷後,就宣布他們自習。
  葉翩然這次考得不太好,隻得了個78分,夏芳菲又考了全班第一,95分。
  “傳授一下經驗,這些名詞解釋,我老是記不住。”葉翩然指點著卷子上的紅叉,“你有什麽決竅?”
  “決竅?隻有四個字——死記硬背!”夏芳菲說。
  “唉!”葉翩然歎口氣,隻得將書掩住,嘴裏開始喃喃背誦:“商鞅變法是商鞅於公元前356年在秦國實施的改革,對戰國末年秦國的崛起發揮了重要的作用……”
  “這道題,你保證會!”夏芳菲吃吃地偷笑。
  “哪道?”葉翩然探頭問。同桌攤開的黃崗高三曆史模擬試卷上,用紅筆畫著:“我國曆史上,有哪幾個朝代定都南京?”
  “去你的。”葉翩然推她一把,“什麽時候了,你還開這種玩笑!”
  “我以為你看到南京兩個字,會覺得特別有親切感。”夏芳菲將頭轉向窗外。高三二班教室的窗台,正對學校小操場,每天下午課外活動都有男生在那裏打籃球。
  “下了課,我們去看男生打球吧!”夏芳菲說,“我爸爸就教我,高中生要勞逸結合。學習的時候,認真學習;玩的時候,痛痛快快地玩。反正,明天是周末。”
  一般人家裏,都是嚴父慈母。夏芳菲家是個例外,母親很嚴肅,整日板著一張臉,像馬列主義老太太,而父親則和藹可親,和女兒平等交流,開玩笑打趣,完全沒有“代溝”。
  葉翩然一開始有些猶豫,她怕在球場上遇見楊汐。後來想,這樣豈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隻要心裏沒鬼,即使遇上也沒什麽,反正他已經當她是路人甲。
  到了小操場,果然看到楊汐。不過,他沒有上場,雙手插在口袋裏,靠坐在籃球場邊的階梯上,麵無表情。不知是不是錯覺,葉翩然發現他憔悴清瘦了不少,眼睛不再明亮,似乎蒙上了一層陰翳,神色間也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模樣。
  偌大一個校園,千篇一律的校服,葉翩然並沒有刻意去尋找,但總能在視線裏精確地篩選出他來。這種微妙的感覺,她無法向任何一個好友訴說,看見他時,還要佯裝地把目光轉開,作出毫不在意的表情。
  幾乎在葉翩然一出現的時候,楊汐就迅速而清晰地捕獲了她的身影。葉翩然換了新發型,她不再留劉海,把腦門上的頭發全都往後梳,紮起一個高高的馬尾,露出幹淨的額頭和漆黑的眼睛。
  隔著操場和人群,他能聽到她和同伴們說笑,聲音響亮,甚至有些刺耳。他很想告訴她,其實這種活潑而放肆的笑,並不適合她,反而讓人覺得有點傻氣。他還是喜歡她沉靜溫婉的樣子。
  “喂,在想什麽呢?”陳晨從球場上跑下來,一頭亂發被汗浸潤得潮濕,“怎麽不一起過來打?”
  “不想打。”楊汐的聲音慵懶,有些沙啞。
  陳晨拉了拉身上脫得僅剩一件的背心,在他麵前的台階上坐下,說:“搞什麽啊,你多久沒跟我們一起打球了?先前還說是準備全國數學競賽,現在呢?競賽都拿獎了,你還不打?”
  楊汐看著場上跳動的籃球,臉色陰霾沉默:“我今天沒心情。”
  “你哪天有心情?”陳晨不等他回答,抓住他的胳膊,強行扯他起來,“少了你這個籃板王,我們還真不習慣!”
  “楊汐!楊汐!楊汐!”場邊適時響起的吼聲,強烈地刺激了楊汐的神經。失落少年終究還是抵擋不住籃球的誘惑,甩了甩頭,快步跟上場去。
  球場上的楊汐,和剛才完全判若兩人。他鎮定自若,自由瀟灑,充滿生機,如磁石般吸引著圍觀人群中女生們的目光,讓她們歡呼雀躍,讓她們崇拜迷戀。
  葉翩然站在人群裏,目光追隨著場上的某個身影,不免覺得尷尬。她不能像其他女生一樣拍掌歡呼,也不能心無芥蒂,站在場邊為他加油。這種場合,還是識趣地離開比較好。
  她隨便找了個借口,跟夏芳菲她們說“再見”,轉身朝球場外走去。
  身後突然響起一片驚呼,葉翩然下意識地轉頭,就覺得一陣迅即的風撲麵而來。隻聽“砰”的一聲,籃球重重砸在她的臉上。
  她的意識瞬間被奪去,眼前一陣金星亂冒,然後,滿臉是血地暈了過去。
  離她最近的夏芳菲跑過去,正要彎腰扶起她,楊汐已經蒼白著臉衝上來。
  “楊汐,你是故意的吧?”夏芳菲皺眉望著他,“因為自己求愛被拒,所以惱羞成怒,因愛生恨,對翩翩下此毒手!”
  楊汐不是喜歡把心事和別人分享的人,即使是陳晨,也不知道葉翩然在那封信裏到底寫了什麽,不知道他心底堆積的鬱悶和委屈。
  但不說並不代表他不在意,那股忿恨不平,經過長時間的擠揉壓抑,已經在胸腔裏發酵膨脹。當看到葉翩然再一次轉身離開時,他克製不住自己的情緒,用力一拍,籃球朝著她的方向脫手而出。
  翩翩,我隻是想要你留步,沒想到,竟然會這樣傷害你!
  在眾目睽睽之下,楊汐將昏厥的葉翩然打橫抱起,趕往學校醫務室急救。
  看他一臉悔恨,夏芳菲不再抱怨,追了過去。但楊汐的步子實在太快,她一路小跑,才能跟上他的腳步。
  場上的籃球賽隻得暫停,圍觀的人群卻不肯散,留在原地,對這起突發事件眾說紛紜。有高二年級的學妹懷疑地問:“那個女生是誰啊,看楊汐緊張成這樣!”
  “傻冒!砸暈了人,能不緊張嗎?”她的同伴不屑地說。
  “我覺得,不像是這麽簡單。”那女生眯起狐狸般狡黠的眼睛,在陽光下凝視楊汐的背影,“也許,楊汐很喜歡她。”
  這個表情總是很酷的男生,很難想象他喜歡的女生長什麽樣子。
  “你看清那個女生的長相沒有,漂不漂亮?”雖然不屑,仍然忍不住好奇地問。
  “沒注意。”當時情況那麽危急,誰顧得細看那女生的模樣。
  此刻,她們八卦議論的女主角靜靜地蜷伏在楊汐胸前,神智迷離。唯一的感覺,是男生身上溫暖的體溫,帶點淡淡汗味的男性氣息,除此之外,一片空白。
  醫務室離小操場,有一段很長的距離。楊汐抱著葉翩然疾步而行,汗水順著額上的碎發往下淌,濡濕了他的視線。
  “歇歇吧。”一旁的夏芳菲看不下去,勸道,“要不,我替你會兒?”
  “你哪裏抱得動?”楊汐掩飾不住的緊張,“你說,她流這麽多血,會不會有生命危險?”
  “別擔心,她隻是傷到了鼻子,流的是鼻血。”夏芳菲反過來寬慰他。
  能不擔心嗎?葉翩然的血流得很恐怖,很嚇人,他胸前的白T恤都被洇紅了。她臉色蒼白如紙,眼睛閉得緊緊的,睫毛低垂,如同受了重傷奄奄一息的小獸。
  到了醫務室,校醫和護士手忙腳亂地將葉翩然安置在病床上,做了檢查後,發現沒什麽大礙,鼻子止了血,貼上OK繃,休息幾天就好了。
  夏芳菲舒了口氣,回頭看楊汐頭發淩亂、大汗淋漓的狼狽樣子,想緩解一下氣氛,開玩笑地說:“你那球扔得真準,不偏不倚,正好砸中翩翩的鼻梁。幸好鼻梁沒斷,否則就破相了……”
  “她要是破了相,我養她一輩子。”楊汐語調低沉,神態認真。
  “你想得美,翩翩才不會要你養呢!”夏芳菲嘴上笑著說,心裏卻酸酸的。
  這是她曾經喜歡過的男生。跟許多失敗的暗戀故事一樣,即使遭到拒絕,她對他的朦朧愛意,依然無法完全泯滅。而且,她有一個很自私見不得光的想法,那就是,自己不能擁有的東西,也不想別人擁有。所以,即使楊汐不喜歡自己,他也不能喜歡上別的女孩。
  現在,他不但喜歡上別的女孩,而且,那個女孩還是自己最好的朋友。
  每次在葉翩然麵前提起楊汐,夏芳菲的心裏都百味雜陳,複雜難言。一方麵,她很鄙視自己,另一方麵,她又控製不了對好友的嫉妒,對楊汐也有無法?運檔暮摶狻?吹窖釹??遏嬡煌純嗑瀾崾保?踔劣兄紙夂薜母芯酢?
  楊汐,誰要你沒眼光,誰要你喜歡上別的女孩?如果你喜歡的是我,我絕對不會讓你如此辛苦!
  愛與恨之間,往往隻有一線之隔。夏芳菲其實很理解楊汐對葉翩然愛恨交織的感受。但是,在這個愛情故事中,她隻能作一個觀眾,遠遠地看著他,俊朗的麵容,高大的身材,孩子氣的別扭,還有對愛的執著和堅持。
  為什麽此刻,心裏都是隱隱的失落?楊汐的人雖然在她麵前,和她說話,但他眼裏看到的,心中擔憂掛念的,都是躺在床上那個蒼白孱弱的女孩。
  在他們還不懂什麽是真正的愛情時,就已經嚐到了它帶給自己的百般滋味,憂傷、委屈、酸澀、憤怒、痛苦,還有無奈和絕望。
  下午的陽光透過玻璃窗照射進來,在昏睡的葉翩然臉上,染了一層金黃色的光圈。楊汐站在床前,俯頭直勾勾地盯著她,表情嚴肅,眉目微蹙。
  看著他瞅葉翩然的眼神,夏芳菲的心底湧起些許醋意。她認識了他十多年,從他還是一個調皮任性的小男孩時,但那種柔軟中帶著一絲憐惜的眼神,她從來沒有見過。
  夏芳菲知道,是自己該離開的時候了。她走出病房,輕輕地闔上門。
  世上有一種感情,注定了它的結局到最後,隻能是華麗地轉身。至少,她是個聰明的懂得轉身的人。
  楊汐卻不懂得轉身,不懂得放手。他是那種男生,看準了就去愛,愛一個人就愛一生。哪怕你拒絕我,我還是喜歡你。
  在十八歲這個血氣方剛,青澀莽撞的年齡,楊汐做了許多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的事情。
  葉翩然在學校醫務室醒來,已經是半個小時之後。
  周圍很安靜。她躺在床上,能看到左邊的窗口,投進來外麵梧桐樹的陰影,和點點斑斑如碎金般飛濺的陽光。
  鼻端隱隱傳來的疼痛,讓她回憶起自己昏迷前被籃球砸中狂流鼻血的慘狀,而那個罪魁禍首,此刻就站立在床邊,像一棵安靜而挺拔的樹。
  葉翩然將臉偏向右邊,便能看見他,麵容憔悴,衣衫不整,潔白T恤上的血跡觸目驚心。整張臉鬱鬱寡歡,眼底是凝重的愧疚,仿佛受傷的那個人是他。
  看到她睜開眼,他湊頭過來,低聲地問:“你醒了?好點沒有?還疼不疼?”
  廢話!你砸一下試試,怎麽會不疼?葉翩然負氣地轉過臉,閉上眼睛,不想理他。
  楊汐卻嚇了一跳,連忙跑到外麵,叫了校醫進來:“老師,你快看看,再檢查一下……”
  校醫走近她,仔細查看她的傷口,對楊汐說:“沒事,醒過來就好。”
  “真的沒事?不是砸到鼻梁嗎,怎麽會暈過去?是不是傷到了腦袋?”楊汐婆婆媽媽一連串地問,躺在床上的葉翩然忍不住,微微撩起眼簾,不耐煩地說:“楊汐,你才砸壞了腦子呢,在耳邊嘮嘮叨叨,吵死人了!”
  語氣不太友善,可在楊汐聽來卻說不出來的熨心。最起碼,她肯開口和他說話了。
  校醫離開後,楊汐拉過一把椅子,在床邊坐下,下巴抵著椅背:“要喝點什麽嗎?我給你去買,可樂還是……”
  “謝謝,我想不必了。”葉翩然冷漠而幹脆地拒絕。
  楊汐看著她蒼白的臉,紅腫的鼻子,從喉嚨裏擠出一句道歉的話:“翩翩,對不起。”
  “不要叫我翩翩!”葉翩然一肚子酸澀和委屈,終於找到發泄的渠道。她無可抑止地衝他嚷,“楊汐,你能不能離我遠點,我不想再看到你!”
  “不能!”這段日子以來,楊汐無心學業,情緒焦燥而易怒。葉翩然一再的排斥和打擊,壓得他胸口堵得慌,他不知道怎麽去麵對眼前這個女孩,她有顆柔弱而又敏感的心靈。她害怕受傷害,一再躲避他。殊不知,她越是逃避,他就越是想要靠近她。就像一隻掌握絕對主動權的獅子,對驚惶失措拚命掙紮的獵物,更加迫不及待想要捕獲。
  “葉翩然,我為你這麽痛苦,這麽難受,你怎麽可以置身事外,像什麽都沒有發生一樣?”
  葉翩然震驚地瞪著他,一臉的不可置信。楊汐也不再說話,憋紅臉,嘴巴緊閉。
  兩個人之間突然就沉默下來,靜得能聽到彼此的心跳聲。
  對峙的最後,他聽見葉翩然細小的聲音,疲憊而軟弱地說:“那麽,楊汐,求求你,不要喜歡我,好不好?”
  楊汐覺得心髒像被人刺穿了似的,劇痛難忍。
  “葉翩然,你以為感情是自來水嗎?隻要擰一下龍頭,想來就來,想去就去?你知道我有多喜歡你嗎?白天上課走神,晚上睡不著覺,夜夜為你失眠。很多次,我都難過得想要撕掉所有的書本,衝出教室去找你。哪怕不說一句話,隻要每天看你一眼就好。為什麽你連這個機會都不給我?”
  “不,楊汐,你不喜歡我,你喜歡的是你自己!”葉翩然絲毫不為所動,冷酷地打斷他的話,“你說你很痛苦,很難受,但你為我考慮過沒有?憑什麽我要因為你喜歡我,就要去喜歡你?你以自我為中心,淪陷在一廂情願自以為是的愛情裏,完全沒有顧及我的感受!你知道什麽是真正的愛情嗎?愛一個人,就要設身處地為她著想,喜她所喜,痛她所痛,不讓她受一絲一毫的委屈。即使她愛上別人,也要微笑地祝福,送上一句,希望你可以幸福!”
  他不禁冷笑起來:“會有這樣的人嗎?除非他是傻子……”
  “所以,我說你根本不懂愛情。”葉翩然繼續說,“這個世界上,真正的愛,就是讓你所愛的人,找到他的幸福。”
  “如果有一天,沈煒移情別戀,愛上別人,你也會微笑地祝福他嗎?”楊汐緩緩地說。
  葉翩然停頓片刻,內心有一瞬間的掙紮。“我會的,我會祝福他,隻要他幸福!”
  楊汐僵直地坐著,許久,把頭埋在臂彎裏,兩側的肩胛聳拉著,瘦削而銳利。
  然後,她看見他慢慢地抬起臉,用沙啞低沉的聲音說:“如果你不想看到我,我保證在畢業以前,都不會出現在你麵前。”
  她怔怔地望著他,已經說不出一句話。楊汐不等她回答,就拉開房門,逕直離開。
  房門輕輕地闔上了,空氣中彌漫的消毒藥水味經久不散。葉翩然望著窗外逐漸西斜的陽光,發了好一會兒的呆。
  她真的說動他了嗎?從此以後,兩人橋歸橋,路歸路,不再有交集?
  第二天,葉翩然沒有去上課,因為形象實在太醜了,不敢出門——鼻梁上貼著大大的OK繃,鼻頭紅腫。
  十七八歲,本就是自我意識覺醒,虛榮心蔓延的年齡。沒有哪個女孩願意以這樣一副“醜態”,出現在同學尤其是男生麵前。葉翩然回想自己昨天在學校醫務室,不但樣子狼狽,而且態度言語都很粗魯,完全毀掉了人前溫柔恬靜的淑女形象。
  不過也好,見識了自己最真實最醜陋的一麵,楊汐就不會再迷戀她了吧。通常,男生心儀的女孩,不是都應該純潔善良,完美無缺嗎?
  其實,葉翩然一直都搞不明白,楊汐為什麽會喜歡自己。他身邊有那麽多既美麗又可愛的女生,為何放著白天鵝不要,偏偏要選擇醜小鴨呢?
  趁父母去上班以後,她忍不住偷偷打開書桌抽屜,翻出那封情書來看。重讀一遍,心情好似有點不一樣。
  楊汐啊楊汐,原來你的文筆也不錯,如果你能把這些心思花在寫作文上,說不定語文成績也能進入全班前五名。
  可是,楊汐,我真的沒有你寫的這麽好。距離產生美,真正和我交往以後,你會發現,我也就是一個平凡無奇的女孩子。與其等到有一天大夢初醒,偶像破滅,還不如根本就不要開始。
  她可以心安理得地跟沈煒交往,和肖洋成為好朋友,因為他們了解她,因為她覺得和他們是一類人。而楊汐,卻屬於她不了解,隻適合仰望的那種人。他身上的光芒,太過耀眼,會把靠近他的人灼傷,更會襯出她的卑微渺小。
  還是那句話,即使沒有沈煒,她也不會接受楊汐。但不可否認,她已經心動了。在青春年少的時候,在土氣不起眼的“醜小鴨”時期,被這樣一個優秀的、熱烈的、多情的男生愛慕著,很少女生會不心動吧。
  楊汐,葉翩然在高中階段最後的日子裏,每當想到這個名字,總有一股莫名的情緒湧上心頭。有時候,晚上做夢夢見他。醒來之後甚至會想,幹脆,跟楊汐好算了,陪他走一段,既不枉費他的一番癡情,又滿足了自己的小小虛榮心,以後回憶往事的時候,也有值得炫耀的資本——我跟楊汐這麽英俊的男生曾經交往過!
  但這也僅僅是午夜夢回、孤獨脆弱時稍縱即逝的念頭。天亮以後,葉翩然又變回那個靦腆內向,沉默矜持,被三天兩頭的考試和如小山般的複習資料壓得喘不過氣的高三女生。
  那年寒假,幾乎都在補課中度過。下學期開學以後,要上晚自習,一直上到晚上九點。因為是女生,家裏又離得比較遠,父親每天晚上到學校接她回家。
  坐在自行車後架上,望著父親微微弓起的後背,葉翩然常常會想起沈煒,想起那個夏日傍晚,絢爛霞光裏的感動。當時執著地認定“要跟著這個人,一輩子!”的念頭,兩年後再回憶,卻有些恍若隔世。
  很久沒有收到沈煒的來信了。其實,他不寫信,也猜得到,一定也在殫精竭力備戰高考。而楊汐,在學校醫務室那次對話後,她再也沒有見過他。
  高考進入了倒計時。每天走進教室,迎接他們的,便是黑板右角上寫著的大字:“全力以赴,迎接高考。離7月7日還有XX天,加油!”
  這幾個字,像一柄魔劍,懸在畢業班學生的心上,讓祖國的花朵們,個個都愁雲慘霧。連文科班第一、成績優異的夏芳菲都忍不住抱怨:“我們是被殘酷無情的高考製度壓垮的一代!”
  可是,有一個人卻幸運地逃脫了高考。
  那天上午,正在上自習課。班主任走進來,笑容滿麵地說,國內某大導演想在D市挑選一個高中女生,出演新片裏的女三號。
  D市是一座依山傍水,並有著悠久曆史的南方小城。雖然巴掌大的地方,但秀麗風光和純樸民俗,吸引著國內外的遊客,不少導演和劇組也慕名前來取景拍戲。但在當地中學生中挑選主要演員,還是開天辟地第一次。
  這麽千載難逢的機會,好好把握,也許可以改變整個人生,像“小燕子”一樣一夜間紅遍大江南北!
  教室裏的空氣頓時變得緊張。有女生開始偷偷塗口紅抿頭發,男生們也騷動起來,引頸翹望班上女生,看誰最有希望被導演挑中。
  隻有葉翩然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她自知相貌平平,何必去湊這個熱鬧呢?
  那個傳說中的大導演,站在講台上,掃視一圈後,走到葉翩然麵前,笑眯眯地問:“小姑娘,你叫什麽名字?”
  葉翩然正埋頭作數學習題,被他這樣一叫,慌忙抬起頭,撞上一道陌生而炙熱的目光。不會吧?導演瞎了眼麽,怎麽會選中自己?為什麽不是童馨月?
  偷眼望去,童馨月正一臉醋意地瞪著自己。
  “哦,她叫葉翩然,18歲,身高一米六二,學習成績中等偏上。高一時擔任過班級文藝委員,但沒有任何表演經驗。”班主任老師翻著手中的資料,替葉翩然回答。
  “一米六二?”導演皺皺眉,惋惜地搖頭,“個子矮了一點,最好是一米六五以上……”
  “您看看這個女孩,她資質很不錯,身高一米六八,有豐富的舞台表演經驗,高二時在全校文藝匯演中拿過一等獎!”班主任推薦的是童馨月。
  導演把頭一扭,目光轉到童馨月笑靨如花、充滿期盼的臉上,仔細地打量:“嗯,身高長相都很出挑,就是氣質有點過於時尚……”
  新片為民國初年言情戲,女三號設定為我見猶憐、清純可人的女學生,在專業演員中找不到如此清新純淨的氣質,大導演才幹脆闖進高中課堂。他對白皙瘦削,文靜秀氣的葉翩然“一見傾心”,但她始終木著一張臉,趴在課桌上發呆,遠不如童馨月態度積極。
  在D市幾所中學裏,導演一共相中了十多個女孩。經過幾輪淘汰,幸運最終降臨到童馨月的頭上。一個月後,童馨月打點行裝,由父母陪同去了北京。整個學校一片嘩然,成為本年度最轟動的校園新聞。D市晚報娛樂版頭條刊登童馨月的寫真照片,稱她為最新出爐的某某“女郎”。
  這張晚報就貼在學校大門口的公示欄中,來來往往的人都看得到。每次路過,都有同學對葉翩然說:“真可惜,這個機會本來是你的……”
  葉翩然卻一點都不後悔。她知道,那樣的生活根本不適合她。
  那部戲拍完以後,童馨月並沒有“一炮而紅”,但她仍然留在北京,成了“北漂一族”。以後,葉翩然偶爾會在一些電視劇中看到她的身影,卻沒有一個角色能勝過當年的“女三號”,大部分是女主角身邊的丫環等龍套角色。
  多年後,葉翩然到北京出差,和北大畢業繼續攻讀碩士的夏芳菲談及此事。夏芳菲感歎地說:“翩翩,我發現你真是一個聰明的女人!”
  “不,我一點也不聰明。我隻是比較有自知之明罷了。”
  十八歲,還是一個高中生時,她就看破世事,拒絕誘惑,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沒有走上岔路。
  但是,這份超出年齡的理智和冷靜,最終在愛情麵前,卻丟盔棄甲,不堪一擊。
  隻因為,那個人是楊汐。
  高三最末尾的那段日子,班裏開始流行寫畢業留言。
  和初中時將稚嫩的留言寫在筆記本上不同,高中畢業生們都鄭重其事地買一本厚厚的裝禎得很漂亮的畢業紀念冊。內頁裏有各種各樣的圖案,還有貼照片的地方,有留言人的小檔案。比如出生年月、住址、電話、本人血型、愛好、喜歡的顏色等等。
  葉翩然也不能免俗地買了一本,班上但凡關係還可以的同學,都在上麵留了言。大多數人都寫得很簡單,“願前程似錦、前途遠大”或“祝你越長越漂亮,考上理想的大學”等泛泛之言,充斥了整本紀念冊。關係比較親密的夏芳菲、謝逸、蘇婕、趙曉晴,個個都寫了一大段話,中心意思是“最好的朋友,畢業後不要忘了我”,最後會來一句時髦的、幾乎人人都會的英語:“I love you forever”。肖洋的留言比較別致:“我寂寞的年少時光的同路人,願你一路走好。”
  原本簇新的畢業紀念冊,在班上轉了一圈回來,大多變得皺巴巴的。葉翩然翻閱著大家的留言,發現雖然大家都在說著別離,但沒有幾個人真正地感傷。因為還在途中,因為還有希望。
  葉翩然的心情卻完全不一樣。雖然她討厭高中生活,雖然她對三中沒有太多的感情,但對即將到來的別離,仍然有淡淡的惆悵,找不到頭緒。
  拍畢業照那天,同學們在教學樓前笑啊鬧啊,擺出各種POSE,有的嘴裏說著“茄子”,有的偏要說“田七”,連一向嚴肅的校長和老師們,都難得地露出笑臉。唯獨葉翩然沒有笑,她怎麽都笑不出來。
  人生是一次沒有回程的旅行,豆蔻青蔥美好的少年時光,就這樣一去不回頭,定格在薄薄的相片裏。
  若幹年後,她翻出已經泛黃的高中畢業紀念冊,在畢業照上找到自己,蒼白憂傷的一張臉,隱在人群裏。但眉梢眼底都蕩漾著青春,純淨無瑕,有點“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感覺。
  這便是青春,永遠泛著鮮活明亮的光澤。即使是憂傷,也憂傷得如此美麗。
  葉翩然的憂傷,不能說和楊汐毫無關係。她知道,高考過後,她和他便要各奔東西,開始全新的旅程,變成最熟悉的陌生人。
  在大學裏,他會遇上比她更好的女孩,展開一段真正的戀愛。他也會給她寫六頁紙的情書嗎?也會對她掏小蹺地吼出:“我為你這麽痛苦,這麽難受,你怎麽可以置身事外,像什麽都沒有發生一樣?”這樣傷心絕望的話嗎?
  她雖然不喜歡他,無法接受他的愛,但他仍然是她青春歲月裏最難以忘記的人。
  高考前一個月。
  入夜,整個校園黑壓壓的一片,隻有高三那一排教室還有光亮。畢業班的學生在明亮的白熾燈下,夜以繼日地苦讀。
  九點鍾一到,同學們就像放風一般,紛紛湧出教室。葉翩然被一道數學題難住了,在謝逸的再三摧促下,才慢慢地收好書包,和她結伴走出教學樓。
  因為父親這星期出差,葉翩然隻好自己騎車回去,因為害怕,拉了同路的謝逸作伴。
  夏初的夜,月光皎潔,風還微微有些涼意。晚上九點多,路上的車已經很少,行人更少。雪白的景觀燈,打在街道兩旁香樟樹的葉子上,把它們照得碧綠如洗。
  葉翩然一邊騎自行車,一邊還在想著那道數學題,有些心不在焉。身旁的謝逸突然緊張地“喂”了一聲。
  “幹嗎?”她轉頭問道。
  “後麵好像有人。從出校門開始,他一路都跟著我們。”
  葉翩然趕緊向後看,但除了在月光下晃動的樹影,什麽都沒看到:“神經。不要嚇我!”
  “難道是我眼花了?”謝逸嘀咕了一句,將自行車踏得飛快,“這條路實在太偏了,我們還是快點回去吧!“
  接下來,一連幾天都是這樣。謝逸老覺得後麵有人跟蹤。葉翩然以為她神經過敏,直到有一天晚上,葉翩然到家後,躲在房間的窗簾後麵,隱約看到樓下一個男生的背影。她一眼就認出來,那是楊汐。
  原來,這幾天他一直跟蹤她回家,站在樓下直到她房間熄了燈才肯離開。
  葉翩然不想這樣下去,她的生命裏屬於這個男孩的時間已經所剩無幾,她要好好地跟他說一聲“再見”。
  於是,那天晚自習結束後,楊汐去車棚取車時,遇見了等在那裏的葉翩然。
  雖然不在同一個班,但自行車棚是按年級劃定區域,統一存放,下晚自習的時間又是一樣的,他們兩個卻從來沒在車棚裏遇到過。其實是楊汐每次都故意磨蹭,透過教室的窗戶看見葉翩然出來,他才跟著她去拿車。
  她說不想看到他,那麽,就讓他遠遠地跟在她後麵,看一看她的背影,結束一天的想念。
  葉翩然從暗處走出來,非常平靜地開口:“楊汐,我們可以談談嗎?”
  楊汐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他在她麵前很難變回那個酷酷的、滿不在乎的男生,何況,他們已經很久沒有說過話了。
  他們去了學校的小操場。這半年來,她曾經無數次站在教室的窗口,看男生們在這裏揮灑青春和汗水,借以打發無聊的時間。但在那群打籃球的男生中,再也找不到他的身影。
  這樣一個寧靜的夜晚,月華如水,把操場照得雪亮,像下了一地的白霜。
  楊汐棱角分明的臉,在純白月色的襯托下,帶著一種難以言說的魔力,五官似乎是透明的,很迷人,也很詭異。
  “你為什麽要跟著我?”她抬起頭,迎著月光問。
  他沒有回答,雙唇緊閉,一雙眼睛漆黑如墨,直直地看著她。
  她的心跳不由加快,忘了接下來該說什麽。
  葉翩然穿著白色的衣裙,在月光下,肌膚白如梨花,眼瞳澄澈明淨,長發黑亮如瀑。這一刻她與他近在咫尺,近得能聞到洗發水的清香。但不久以後即將遠隔天涯,也許今生今世都不能遇見。
  楊汐想到她將要離開,心下一陣戚然。他舍不得她走,舍不得自己的人生中再也沒有她。
  他對她的喜歡,已經無力自拔,深不可測,喜歡到不知道怎麽辦才好,喜歡到連傷害也看不見,隻是想要笨拙地把她留在身邊,日日看著她。
  “葉翩然,你要考去南京的大學,是嗎?三個月後,我們在南京見!”
  空曠的四周,將楊汐的話音量擴大了數倍。葉翩然完全懵了,目光呆滯,過了半天,才反應過來:“不是聽說你已經保送科大了嗎?”
  “你這個消息有點滯後。”聽葉翩然這樣一說,他知道她也是有一點在乎自己的,否則她不會打聽他究竟保送了哪所大學。“我已經放棄了保送,和你一起參加高考。”
  “你瘋了!”葉翩然脫口而出。不用參加高考,直接保送上大學,是多少同學做夢都想得到的機會,而他竟然輕易地放棄!
  楊汐微微揚起嘴角,露出一絲驕傲的笑,語言間充滿了自信:“這次摸擬考試,我考了全校理科第一,在全市也排在前十位。憑我的成績,即使參加高考,也能考上名牌大學。什麽科大,我還不一定放在眼裏呢!”
  這個男生,才是她印象中的楊汐,驕傲、倔強,而又爭強好勝。
  但是,命運卻跟他開了一個玩笑,因為,她已經放棄考南京的大學了。最近幾次摸擬考試下來,葉翩然多少知道自己的實力。文科不比理科,分數線劃得高,學校和專業又少。如果她高考發揮正常,幸運的話,最多隻能上本省的N大。
  她放棄了南京,也放棄了和沈煒在一起的機會。在寫給沈煒的最後一封信裏麵,她告訴了他自己的決定。到目前為止,沈煒都沒有回信。
  到底,她還是違背了兩人之間的承諾。但原因並不是楊汐,而是那個他們都不能也不敢承擔的未來。
  因為年少無知,他們都高估了愛情的價值。其實,對於漫長的人生來說,愛情又算得了什麽呢?
  人,首先必須生存,然後才有資格談愛情。葉翩然不願意為了愛情,犧牲自尊,活在別人的影子下麵,做一輩子的醜小鴨。
  這些想法,她沒有告訴楊汐。那個晚上,她最終什麽都沒有說。
  隻在離開的時候,望著他的背影,在心裏默默地說了一句:“再見,楊汐。”
  對於楊汐,她始終遠遠站立,小心地維持最佳距離。然後,兩人一轉身,各不相幹,甚至背道而馳。
  一切都來不及開始,也來不及傷害。
  也許,這就是他們最好的結局。

  2001年7月7日到9日,兩天半的時間,對葉翩然來說,不亞於一場人生的博弈。她知道自己沒有退路,一定要考好。
  任何一個參加過高考的人,都體會過那種令人窒息的緊張。麵對父母殷切期待的眼神,麵對高中三年的艱辛與忍耐,麵對各種各樣的營養餐、健腦益智補品,麵對考場外家長們翹首等待的身影,所有的考生都承受著巨大的壓力。?械娜鬆踔亮儷》⒒郵С!R遏嬡話嗌嫌幸桓鑾耙荒曷滸癲灝嗖瓜暗呐???蛭?窬??誚粽牛?嫉諞懷∮鏤氖保?矍耙黃?瞻祝?儷俳?氬渙俗刺??峁?魑畝濟恍賜輟W叱隹汲〉氖焙潁?酵確⑷恚?成?野祝?畹忝豢蕹隼礎?
  葉翩然這三天發揮得非常好,心態也特別穩定。每考完一門,她就將之拋在腦後,自己不去想,也不和同學對答案,忙著準備下一門。心想反正已經考完,大勢已定,或興奮喜悅或沮喪懊惱,結果都不能改變。
  7月9日中午,結束最後一門考試,葉翩然從考場走出來,回頭望了一眼自己的母校,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既有大考結束後的放鬆,又有濃重的失落。從小學到高中,12年的學生生涯就此劃上了句號。她將準考證、2B的鉛筆連同答題尺、考試用的墊板,都扔進了路邊的垃圾箱。回到家後,她又將高中三年的課本、複習資料、參考書,全都找出來,捆在一起,塞進了麻布袋,對母親說:“媽,你幫我把這些東西統統賣掉!”
  父親看著鼓鼓囊囊、堆得像小山似的麻布袋,再看看眼前瘦削蒼白的女兒,感歎地說:“看看高中三年,把我們活潑可愛的女兒折磨成什麽樣子!”
  “爸爸,無論我這次考得怎麽樣,無論考取了什麽大學,我都不會複讀的!”那種噩夢般的生活,她連回想一下都覺得可怕。
  第二天,葉翩然重返學校,領取高考答案,估分並填報誌願。葉翩然估出的分數,比平時高了一大截,在班上排在前五名。她自信心爆棚,在第一誌願填了南京大學。結果交到班主任郭老師那兒時,卻遭到了質疑。郭老師拿著她的誌願表,說:“葉翩然,你再認真估一下,不要好高騖遠,不切實際。”
  這淡淡的一句話,卻讓葉翩然感到自尊心嚴重受挫。郭老師,連你也不相信我能考這麽高的分麽?她沒有伸手去拿誌願表,而是固執地說:“老師,我仔細地估算了每一門分數,就是這個分,沒錯!”
  郭老師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仍然一臉懷疑:“你語文是不錯,但數學卻很糟糕,怎麽可能考這麽高?我看保險起見,還是改填二本的N大。”
  和每一個戴有色眼鏡看人的老師一樣,他隻憑既往的經驗去衡量度每一個學生,卻錯估了他們的潛力。高考成績出來的時候,郭老師差點沒把手裏的眼鏡摔碎。葉翩然高考超常發揮,語文單科成績全市第一,綜合成績全班第三名,超出了一本線。他心目中的得意門生夏芳菲卻高考失利,沒有奪得預期的全校文科狀元,總分隻比葉翩然多了8分。
  而這時候,葉翩然已經和父母去北京、北戴河、秦皇島一帶遊玩。從沒見過大海的葉翩然,到了海邊非常興奮,穿著顏色鮮豔的泳衣,擺出各種各樣的姿勢拍照。看著被高考壓抑得木訥寡言的女兒,重新變得飛揚跳脫,父親打心眼裏高興。他不知道,內心敏感倔強的葉翩然,自聽到郭老師那句質疑的話後,就在心裏暗暗發誓:大學裏她要脫胎換骨,徹底告別羞怯自卑,昂首挺胸,活出一個精彩的自己!
  等她回到D市,N大的錄取通知書,已經寄到了家裏。捏著那張薄薄的紙,她知道一切塵埃落定,她和沈煒最終還是要分開!
  就在那天晚上,葉翩然接到一個電話。那頭是溫和幹淨的男聲:“請問,這是葉翩然家嗎?”
  她的心莫名一緊。這個聲音既熟悉又陌生。熟悉是他的語氣,陌生是因為普通話裏的南京口音。
  “沈煒,是你嗎?”葉翩然握著話筒,有些不敢相信。
  “翩翩,是我。”
  葉翩然屏住呼吸,良久不作聲。
  “現在,你能出來一下嗎?我就在你家樓下!”對方仍然禮貌地說。
  葉翩然扔下電話,急匆匆地跑下樓去,見到了闊別兩年的沈煒。昏黃的街燈,樹下乘涼的老人,路邊嬉戲的小孩,全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隻為見證兩人重逢。
  沈煒站在街角的電燈杆下,靜靜地看著她。幹淨的白襯衫,藍色的牛仔褲。大概是沒戴眼鏡的緣故吧,發型也變了,看起來清俊帥氣,沒有那麽書呆。
  “翩翩,好久不見。”他露出好脾氣的笑容,語氣平和,像是昨日才分手。
  “好久不見。”她訥訥地跟了一句,沒有想象中的激動,也沒有久別重逢的喜悅,心情平靜得出乎意料。
  沈煒凝視著她,眼神裏藏匿無聲的關切:“你比過去胖了一點。”
  “你怎麽回D市來了?”她這才想到要問。
  “奶奶生病住院了,我特意回來看她。”沈煒平靜地說。
  “哦,嚴重嗎?”
  “老毛病,冠心病,還有些哮喘。我父親本來要把她接到南京去治療,那兒醫療條件好,她死活都不肯。”
  “上了歲數的人,都很固執戀舊,我奶奶也一樣。”葉翩然停了一下,望著他,長長地籲了一口氣:“我今天拿到N大的錄取通知書了。沈煒,對不起。”
  “傻瓜,為什麽要說對不起?我找你出來,就是向你道別的。”他輕輕地笑了一下,笑容裏卻充滿了苦澀,離別的憂傷在夜色中彌漫開來。
  葉翩然的眼裏霎時蓄滿了淚水,張開嘴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麵前這個幹淨美好的男生,給了她人生第一場愛戀。雖然不洶湧不轟轟烈烈,卻始終是她最初最澄澈的真心。
  本來以為,兩人會一直在一起,歲月靜好。但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年少的一次分離,便注定了此生隻能擦肩而過。
  “翩翩,我要走了,希望你能保重。”
  此話一出,葉翩然的眼淚順著臉頰??洹K?嘞胂窳僥昵耙謊??鬆先ィ?艚舯ё∷??擔骸吧蜢浚?業饒悖?蘼鄱嗑謾!?
  但是,她卻隻能緊緊咬住嘴唇,看著沈煒孤單蕭瑟的背影,一步步遠離。等他徹底隱沒在黑暗中後,她才猛然轉身,捂著嘴跑上樓去。
  進了自己的臥房,她癱倒在床上,止不住地抽泣。
  沈煒,對不起,真的真的對不起!
  就在她進門的那一刻,沈煒回過頭來,遙望著葉翩然家的窗口,輕聲地說:“翩翩,我永遠都不會忘記你。”
  沒有人知道,他曾收到一封來自D市的匿名信,信裏麵告訴他,楊汐在他走後狂追葉翩然。葉翩然已經心動,兩人在深夜的學校小操場上幽會。
  也沒有人知道,他根本沒有參加高考。高三那年,他家發生了一場變故,父母離異。徐娘半老風韻猶存的母親,匆匆嫁了個美藉華人。她移民美國的同時,也把他辦出了國。
  在臨走之前,能夠見葉翩然一麵,沈煒已經心滿意足。
  就算他原本打算放棄南大,報考N大,就算他出國後將一個人忍受孤獨寂寞,就算從此以後再也看不見這個曾經讓他心疼、心動的女孩,就算從此告別澄澈美好的青春年華。
  謝謝你曾經愛過我。謝謝你在最好的時間,給過我最好的愛情。
  2001年9月13日,雖然已是秋天,省城S市卻仍然烈日炎炎,酷熱異常,不辜負它內陸“四大火爐”之一的稱譽。
  葉翩然在父母的陪同下,坐了兩個多小時的火車到S市,再坐出租車到N大。父親將兩隻大皮箱從車後備箱裏卸下來,又打開車門,取出另一隻塞得滿滿的旅行袋。
  見葉翩然從車上下來,母親關心地問:“翩翩,熱不熱?”
  葉翩然搖搖頭,她額上冒出細密的汗珠,一張臉煞白煞白。母親這才突然反應過來,女兒暈車。她遞過一瓶礦泉水,擰開瓶蓋,說:“快喝口水,就不難受了。”
  葉翩然喝了水,再深呼吸幾口新鮮空氣,才慢慢緩過勁來。
  “看看,這就是平時缺少體育鍛煉的結果。”父親心疼地責怪道,“現在的學生體質太差了。”
  “幸虧她留在省城,離得近,想家了隨時都可以回來。要不然,這身體,我還真放心不下!”
  “女兒就是被你慣壞了,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嬌滴滴的,弱不禁風,就像林黛玉!”
  趁父母拌嘴的空隙,葉翩然打量著這個新鮮的大學校園。學校比她想象的還要大,筆直的林蔭道,兩邊種滿了高大的梧桐樹。不遠處的花壇,月季花大片大片開放,粉色的花,暗綠的枝,分外妖嬈。
  新生報到處設在後麵的禮堂,熙熙攘攘,擠滿了像她一樣甫入校園的大一新生,和陪同孩子來報名的家長們。
  父母已經作好分工,母親負責看管行李,父親幫她辦繁雜的入學手續。葉翩然倒無事可做,在人堆裏四處張望,看有沒有認識的同學,以後也好相互有個照應。
  高中同班同學中,還有三個考上了N大,因為專業不同,都在另一個校區。
  夏芳菲高考成績雖然不理想,但省級優秀幹部加了20分,還有她父親在北京的關係,最終還是如願以償進了北大。謝逸上了廣州的一所三流大學,趙曉晴去了上海,舒婕則被“發配”到了西安。昔日朝夕相處的好姐妹像蒲公英一樣,灑落在祖國各地。
  禮堂很大,沒有裝空調,幾隻老式的電風扇在頭頂旋轉,扇的全是熱風。畢竟對於龐大的散發著熱量的人群來說,太杯水車薪。
  葉翩然從隨身背的小包裏,掏出一塊紙帕擦汗。背後一個男生抱怨說:“這就是我十多年寒窗苦讀、拚死拚活要上的大學嗎?條件也太差了,連空調都沒有,人都快變成烤麵包了!”
  胸口顫抖了一下,想轉頭,拚命克製著。她聽出了那個聲音,是陳晨。
  原來,他也在N大。這真是“金榜題名時,他鄉遇故知”。
  她不敢回頭的原因,是楊汐。暑假裏,夏芳菲告訴她,楊汐被錄取到了南京大學。他高考成績很優異,三中的理科狀元,按這個分數完全可以報清華。但他的第一誌願卻填了南京大學,對那所北方一等一的名校不屑一顧。
  “他不會是因為你上的南京大學吧?”夏芳菲在電話裏問,“真沒想到,他對你這麽癡情!”
  陰錯陽錯,葉翩然卻在最後一刻,在郭老師懷疑的目光中,動搖了原本就不堅定的自信心,臨時改變誌願。
  雖然是命運的捉弄,但她仍然沒有顏麵去問陳晨,楊汐現在過得好不好。
  所有的人都認為,是她辜負了楊汐,害楊汐沒有考上全國最高學府。在同學們眼裏,她已經成了一個罪人,愛情的罪人。
  葉翩然心裏有說不出的委屈。天地為證,自始至終,她都沒有答應過楊汐,要和他在一起。這場年少的愛戀,隻是他的一廂情願。
  好不容易報完名,領了統一的被子、床單、蚊帳、臉盆和熱水瓶,葉翩然跟在父母身後,走進了女生宿舍區。
  葉翩然被分到了八人間,不大的房間,硬是擠了四張架子床。餘下的空間,隻夠放下一排書桌,連箱子都沒地方擺,隻能塞在床鋪底下。
  一進宿舍,母親就替她張羅開了:“翩翩,你還是睡下鋪。睡在上鋪,每天爬上爬下,一點都不安全。”
  “我看還是睡上鋪好,上鋪清靜,好看書。”父親卻不讚同。
  雙親又爭辯起來。自從她考上大學以後,父母像兩隻好鬥的公雞,常常為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爭吵。葉翩然明白,其實他們是舍不得她。唯一的女兒離開後,家裏一下子空落?淶模?改阜淺2皇視Α?
  “叔叔阿姨,不用爭了。床鋪早就安排好了。”坐在靠門邊下鋪的一個圓臉的女孩,禮貌地站起身,微笑地說,“我叫劉靜儀,是302室的寢室長。”
  “你好,我是葉翩然。”葉翩然也落落大方地介紹自己,“你也是01級中文係二班的嗎?”
  “對啊。”袁靜儀笑著說,“這間寢室全都是一個班的。”
  “你是哪裏人啊?”葉媽媽熱絡地插進去問。
  “我是S市本地人,你們呢?”
  “D市的。”葉媽媽回答道,“小劉,以後要多多關照我家翩翩,她人老實,膽子小,又是第一次出遠門……”
  “媽!”葉翩然嗔怪地叫了一聲,很是尷尬。都上大學了,媽媽怎麽還當她是三歲小孩?
  可憐天下父母心。兒女無論年齡多大,在父母眼裏永遠是長不大的小孩,放心不下的牽掛。
  葉家父母替葉翩然弄好了蚊帳,鋪好床鋪,領了飯菜票,把生活瑣事安排得完全妥帖了,語重心長地再三叮囑後,才依依不舍地搭下午的火車回家。
  送走父母,坐公交車回學校。看著車窗外滿目繁華的陌生街景,聽著滿耳嘈雜的S市話,葉翩然心下不免覺得淒惶。
  乍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大城市,多少有些不適應。幾乎在父母轉身離開的那一刻,她就開始想家了,想自己那個小小的溫馨的臥房。
  回到偌大的N大校園,天色已晚。夕陽微弱地發著光,天邊有暗紅色的雲彩,像燒著了一般。葉翩然憑記憶找到自己的宿舍樓。樓下一撥一撥的學生,有老生,也有新生,來來往往,全都是陌生的麵孔。
  在女生宿舍入口處,一個穿背心短褲的高大身影很是眼熟。她正要走過去,那人卻叫住了她:“葉翩然!”
  驀然回首,是陳晨。果然是他!
  她在陳晨麵前站定了,仰臉望著他,擠出一絲微笑:“嗨,原來你也在這裏啊。”
  陳晨的臉上卻沒有笑容,陰著臉,將一封信交到她手裏:“楊汐臨去南京之前,叫我把這個給你。”
  又是信!葉翩然不想看,也不敢看。她捏著那封信,掌心都出汗了。
  陳晨完成任務離開,走了幾步,突然回過身又說了一句:“他還叫我好好照顧你!”
  “楊汐……他知道我在N大嗎?”
  “你得到錄取通知書的當天,他就知道了!”陳晨望著她,冷漠地說,“葉翩然,你不配讓他喜歡!”
  “我也沒讓他喜歡我!”葉翩然受不了他的漠然和語氣中的譴責。為什麽每個人都向她興師問罪?僅僅因為她不肯接受楊汐。
  “我就說楊汐他瞎了眼!”陳晨沒好氣地嘟囔,轉身就走,不再回頭。
  葉翩然看著他夜色中的背影,拐過宿舍樓轉角就倏忽不見。
  吃過晚飯,回到宿舍,爬上上鋪的床,躲進蚊帳中,她到底還是拆開了那封信。
  進入21世紀,有手機,有QQ,有E-mail,在這個日益網絡化的時代,還有人肯用紙一筆一畫地給她寫信。這種態度已經叫她感動。
  楊汐的筆跡很繚草,信卻很短,隻有一句話:“葉翩然,我隻是喜歡你,想要跟你在一起。你為什麽一次又一次地傷害我?”
  她對著信紙,完全地不知所措。
  第二天下午,302室的八個人都到齊了。除了來自廣東的聶昕、東北姑娘薛悅和來自四川的孔芊芊,其他女生都是本省的。
  葉翩然和睡在自己下鋪的孔芊芊,非常投緣。孔芊芊個子很嬌小,說起話來輕聲細語,皮膚白白淨淨。這麽溫柔小巧的女孩,一問年齡,竟然比她大了兩歲。孔芊芊說她家住成都附近的小縣城,念了五年高中,才考上大學。
  “沒辦法,第一年落榜,第二年考了所三流的大專,連續複讀了兩年。”孔芊芊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表情。
  “天啊,念五年高中,要是我,早就瘋掉了!”葉翩然覺得很不可思議。
  一問才知道,同寢室八個人中,應屆高中畢業生,隻有葉翩然和劉靜儀,其他人都是複讀生。
  薛悅個子很高,留著短發,性格大大咧咧,嗓門奇大,很像葉翩然高一時的好友顧茵。
  聶昕和睡在葉翩然對麵床的周迎春,都來自農村,麵孔平凡,衣著樸實,學習非常刻苦用功,成天捧著一本《大學英語》背單詞,並告誡葉翩然他們:“聽人家說,大學裏,英語一定要過四級,否則不讓畢業。”
  周迎春下鋪的女生,叫管婷,也是S市本地人。她身材微胖,卻喜歡新潮的打扮,超短裙,低腰褲,碎碎的卷發,任何時候桌上都有一大堆零食。雖然嘴裏嚷著要減肥,卻依然抗拒不了美食的誘惑。她最羨慕葉翩然纖細苗條,怎麽都吃不胖的身材。
  最後剩下的這位,便是01級中文係二班的班長肖琴。她也是鄉下出身的孩子,據說家境貧寒,兄弟姐妹四個,隻供她一人上了大學,學費是申請的助學貸款。她學習確實很吃苦,生活也非常儉樸,但做事一本正經,說話喜歡“打官腔”,動不動就一副教訓人的口氣。同學們都在背地裏稱呼她“蘇區來的女幹部”。
  從懂事時起,葉翩然就自認為長相平平,最多算得上端莊、秀氣。但上了大學以後,她突然發現,自己竟然成了“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的美女。
  大概因為大學裏男女比例嚴重失調的原因吧。即使是N大這樣的文理科綜合性院校,男女生比例也達到了7:1。中文係女生算是比較多的,但班上男生41人,女生隻有12人,相差仍然懸殊,更別說那些女生像熊貓一樣稀缺的理工科了。
  難怪葉翩然和孔芊芊走在校園裏,迎麵總能撞見男生色眯眯的眼睛和一臉饑渴的表情。她第一天走進中文係的教學樓時,竟然引發了陣陣口哨和驚呼:“哇,美女!係花!”
  雖然心中竊喜,但回到寢室攬鏡自照,怎麽也不能把自己和讓人驚豔的“美女、係花”聯係在一起。這幫男生也太沒有見識了!
  平心而論,N大女生本來就不多,而且大多長得“很困難”,不是胖了,就是矮了,要不就是農村出來的,怎麽打扮都脫不了身上的“泥土”味。像葉翩然這樣天生皮膚白淨,身材窈窕,五官清秀的,稍微打扮一下,就顯得出類拔萃。
  而且,跨進大學校園的葉翩然,不再羞怯自卑,低著頭走路。在中文係,她如魚得水,專業成績優異,深得班主任老師的喜愛,並且積極參加學校的各種社團活動。
  葉翩然正在一天天變得美麗,變得自信。就像沈煒以前認識到的,她是一塊蒙塵的美玉。而現在,她身上的灰塵已經被一點點擦去,光芒綻放,活力四射,和高中時那個拘謹卑怯的女生,已經判若兩人。
  這樣秀外慧中的女生,自然吸引異性的目光,尤其是優秀男生的目光。
  在01級中文係二班的新生會上,紮著高高的馬尾辮,身穿純白鑲蕾絲邊半袖衫、淺紫色碎花短裙的葉翩然走上講台,對著下麵幾十雙眼睛,巧笑嫣然,口齒伶俐地介紹自己:“大家好,我叫葉翩然。葉子的葉,翩然起舞的翩然。我來自D市……”
  簡單談了自己的興趣愛好,並表達了很高興認識大家,希望今後與同學們和睦相處的願望後,她微低著頭,往自己的座位走。還沒坐下,旁邊一個男生就轉過頭看著她,說:“我去過D市,你們那兒的風景可真美,就像你的人和名字一樣。”
  葉翩然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讚賞,不由睜大了眼睛打量麵前這個男生。他身高大概一米七六,清瘦而俊朗,有著溫和的笑容。狹長的眼睛,明淨澄澈,就算是在黑漆漆的夜裏,也能照亮自己的臉。
  他無疑是英俊的,雖然比不上楊汐的帥氣逼人,但少了那份銳利,看起來斯文有禮,讓人如沐春風。
  緊接著上台的,正是這個男生。她聽見他說:“我叫白楊,白色的白,楊樹的楊……”白楊,她早就在寢室的臥談會上聽過這個名字。高考時,作文得了滿分。雖然數學不及格,總分沒有達到分數線,但因為在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中獲獎,被破格錄取到了N大中文係。
  同寢室的薛悅對他評價很高,他們是東北老鄉。
  “白楊,不但很有才,而且長得帥,即使評不上校草,係草絕對當之無愧!”
  聞名不如見麵。白楊,人如其名,就像一棵沐浴在陽光下的白楊樹,挺拔,清新。
  後來和白楊混熟了才知道,他本不姓白,也不叫白楊,而是一個很鄉土氣息的名字。他在上高中時,擅作主張,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白楊”。
  “茅盾不是寫過一篇《白楊禮讚》嗎?我的名字就出自那篇文章。”
  葉翩然中學時曾學過這篇名作,至今,裏麵的某些句子,她還能背誦:
  “那是力爭上遊的一種樹,筆直的幹,筆直的枝……這就是白楊樹,西北極普通的一種樹,然而決不是平凡的樹!”
  她覺得“極普通”和“決不平凡”這兩個詞,用在白楊身上也恰如其分。他雖然英俊,有才氣,但一點不高傲,平易近人,對待女生非常有紳士風度。但302寢室的女生,都一致公認,他對葉翩然的態度,套一句宋丹丹小品裏的話——“那不是好,那是相當的好!”
  其實,在見到葉翩然的第一眼,白楊就對她“一見鍾情”。
  大學裏的葉翩然,優雅自信,昂首挺胸,美麗得看不見任何一絲曾經的醜小鴨的痕跡。但不管如何脫胎換骨,葉翩然性格中偏內向的成分仍然無法改變。和那些漂亮時尚且懂得表現自己的女生相比,她顯得文靜、矜持,在公眾場合,或遇見自己不熟悉的人,表情仍然有些拘束,不苟言笑。就是這種沉靜的淑女氣質,那份如水的清純,強烈地吸引著白楊。
  新生會上,白楊介紹完自己,迎接他的是熱烈的掌聲和女生驚豔的目光。隻有葉翩然靜靜地坐在角落,扇動她的大眼睛。當白楊望向她時,她便輕抿嘴角,衝他莞爾一笑,像一朵嬌柔水蓮。
  不知怎麽,白楊腦海裏冒出了徐誌摩那句有名的詩——“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
  從這一刻開始,他就下了決心,要追求這個清純美麗的女生!
  從默默無聞的醜小鴨,變成眾人矚目的白天鵝,葉翩然似乎在一夜之間,實現了這種轉變。
  新生會上,葉翩然吸引的,不僅僅是白楊一個人的目光。
  後來葉翩然才知道,01級中文係二班41名男生,起碼有20個人對她心生愛慕。當天晚上,男生寢室的臥談會,葉翩然是當仁不讓的“女主角”。大家談論她的一笑一顰,回味她的如花笑靨,讚美她嬌柔、清純卻毫不做作的氣質。在四年後的畢業酒會上,不少男生仍然能夠回憶起葉翩然當時身上穿的蕾絲邊的白襯衫,那條紫色碎花的短裙。
  2004年,刀郎的《2002年的第一場雪》紅極一時,到處傳唱。有人特意將歌詞改為:“她像一隻翩翩飛舞的蝴蝶,在楓葉飄飛的校園裏搖曳……”這個“她”,就是葉翩然。
  一度,葉翩然成為眾男生的暗戀對象、夢中情人。走在校園裏,總有男生熱情地和她打招呼;每次在階梯教室上公共課,都有男生主動幫她占位子;去食堂打飯,同班男生??
  這種眾星捧月的待遇,葉翩然頗有些不習慣。她不止一次地問同寢室的女生:“我哪裏算得上美女?我哪裏美了?”劉靜儀笑著說:“不知道自己是美女的美女,才是真正的美女。你第一天走進寢室的時候,我就眼前一亮,好個清雅脫俗、楚楚動人、我見猶憐的可人兒,簡直就是窮搖阿姨筆下的女主角。我覺得,你的美不在五官,而在氣質。你屬於大多數男生都會喜歡的那種類型!”
  喜歡和追求之間,還不能完全劃等號。有些男生隻會默默地喜歡,把她當偶像,隻要每天和她說一句話,見她一麵就好,晚上躺在寢室的床上,望著窗外的月光,一遍遍遐思回想;而有些人卻會主動出擊,大膽追求。白楊就屬於後者。
  中文係的迎新晚會上,葉翩然和白楊合作,表演了音樂詩朗誦《再別康橋》,背景音樂是理查爾?克萊德曼彈奏的鋼琴曲《獻給愛麗絲》。為了這個節目,他們排練了一個多月,每天下課後就泡在一起。那悠揚的旋律,那舒緩而憂傷的音樂,配合著徐誌摩詩中的意境,常常讓葉翩然沉湎其中,為之動容。
  她哪裏知道,白楊主動提出跟她合作,表演詩朗誦,就是為了有機會和她單獨相處。每晚回到寢室,都免不了被男生們嘲笑一番,說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借排練之名享受“豔福”。白楊被旁人一激,當眾誇下海口:“信不信,我兩個月之內就能把葉翩然追到手!”
  高中的時候,男生對女生的愛戀,還停留在曖昧階段,悄悄地關注,故意做一些惹人注意的舉動,以博取心儀女生的目光;而上了大學,好像一下子衝破了某種障礙,可以肆無忌憚地對女生評頭論足,可以堂而皇之地寫情書、送玫瑰,明目張膽展開熱烈追求。
  迎新晚會後的第二天晚上,白楊把葉翩然約了出來。學校後麵有一個占地頗大的湖,小橋流水,楊柳依依。戀人的身影,處處娉婷,正是“人約黃昏後,月上柳梢頭”。
  樹影掩映下,白楊直視著她,認真地說:“葉翩然,我發現我愛上你了,你可以做我的女朋友嗎?”
  他不說喜歡,他直接說愛。
  看著月光下白楊澄亮而深情的眼睛,葉翩然的心抽動了一下。隻是,她想到的,是另一個男生。
  “對不起,我已經有男朋友了。”這句話,不知怎麽就說出了口。
  “不可能。我打聽過了,你們寢室的人,都說你沒有男朋友。”白楊愣了一下,滿臉不甘和失望。
  “他……他是我的高中同學。”葉翩然索性把謊話編到底,這樣,總比直接拒絕白楊要好,至少不會傷他男性的自尊心。
  “通過這一個多月的相處,我覺得你對我是有好感的。”白楊仍然不肯放棄,“高中時代的感情,一點都不可靠。那麽小的年紀,懂得什麽叫愛情?大學裏的愛情,才有可能開花結果!”
  嗬,他自我感覺也太良好了吧?葉翩然心裏生出了一絲反感。她平生最討厭的就是自以為是的男生:“你怎麽知道,高中時代的愛情,就不能開花結果?你怎麽知道,高中時代就不懂得愛情?”
  這一連兩個反問句,把白楊給問懵了。他一下子沒了聲音。
  “白楊,我已經聽你們寢室的人說了,你和他們打賭,兩個月之內要追到我。隻可惜,我葉翩然不想成為你的賭注!”
  聞聽此言,白楊瞬間脹紅了臉,心裏暗罵,哪個該死的叛徒,重色輕友的奸細,竟然把這話傳到葉翩然耳朵裏去了。
  “白楊同學,我確實很欣賞你。你寫得一手好文章,無論詩歌,還是散文和雜文都很出色。這次迎新晚會上,我跟你合作得也很愉快。但這些隻是單純的同學之誼,希望你不要往別的地方聯想。”
  “不,我對你絕對不是什麽同學之誼,而是真正的男女之情。隻要你接受我,我們就能成為人人羨慕的男才女貌。”
  葉翩然從白楊的眼神裏看見了真摯的愛戀。她可以分辨出真誠與虛偽,但是,心靈深處卻一片平靜,泛不起絲毫波瀾。
  “謝謝你的錯愛,但是,很抱歉,我無法接受。”這話說得再明白不過了吧?她望著他,表情沉靜,目光坦蕩,語氣雖然冷淡,卻讓人恨不起來。
  “聽你這語氣,一定拒絕過很多男生吧?”白楊聳肩一下,自我解嘲地苦笑。
  “到現在為止,你是第二個。”葉翩然克製著情緒,“如果沒什麽事,我要回寢室了,孔芊芊還在等我去上晚自習呢。”
  說完這句話,葉翩然便轉身,朝著女生宿舍的方向走。白楊站在原地,愣愣地看著她。她走遠的背影看起來如此纖弱,又是如此倔強。一頭烏黑的長發,披瀉在雙肩,整個人嫋嫋婷婷,清雅得像初生的嫩竹。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這是他由葉翩然想到的第二句詩,出自《詩經》。
  求愛雖然失敗,但白楊和葉翩然卻沒有覺得尷尬。都是成年人了,已然明白如何去處理感情的事情。愛就是愛,不愛就是不愛,涇渭分明。何況又是同班同學,坐在一間教室裏,抬頭不見低頭見,沒道理因為麵子抹不開,搞得跟仇人似的。
  以後,葉翩然再見到白楊時,沒有回避、躲閃,眼神一派坦然。白楊也很自然地把愛情轉化成了友誼,一直到大學畢業,他們都是關係很好的朋友。
  葉翩然由此聯想到楊汐,為什麽,她和楊汐就做不到呢?
  是他們相遇的時候,太過年輕?還是,他對她用情太深?
  楊汐始終是她的一塊心病,每次想起來,都有隱約的疼痛,不能碰觸。
  葉翩然母親說,大學裏談戀愛成風。這倒是真的,林蔭道上,未名湖畔,閱覽室裏,到處是儷影雙雙,旁若無人地秀著恩愛。而食堂是情侶最親密的地方,吃飯的時候,經常可以看到男生女生坐在一起,相互喂飯,惡心得葉翩然在旁邊都想吐。
  學校的夥食沒油水,又還在長身體的時候,總覺得吃不飽。尤其是冬天,一下課就饑腸轆轆,又冷又餓,端著碗就往食堂裏跑,像衝鋒打仗一樣。有一天中午,葉翩然和孔芊芊去晚了,排了半天隊,才買到一份土豆和一份大排,但卻沒有湯。
  葉翩然往座位上走,嘴裏抱怨不已:“沒有湯,飯好難吞……好想回家喝媽媽煲的熱湯啊!”
  孔芊芊幽幽地說:“我現在都已經習慣吃飯不喝湯了。”
  “下午吃飯,要早點來排隊!”路過那個已經空空的大湯桶時,葉翩然特意瞥了一眼,“嗯,海帶排骨湯,我最喜歡吃的!”
  她還沒在位子上坐下,就有男生朝她招手:“葉翩然,這邊!這邊!”是白楊!她和孔芊芊走過去,白楊將一隻盛了海帶排骨湯的碗推到她麵前:“怎麽來這麽晚?喏,這是我幫你盛的,快點喝吧,要不就涼了!”
  孔芊芊就叫起來:“帥哥,做人怎麽可以這麽偏心?明明兩個美女,為啥隻打一份湯?”
  葉翩然的臉有些紅,連忙將碗推過去:“我們一起喝!”
  “這怎麽可以?”孔芊芊可不幹,說:“這是人家白帥哥的一片心意,我哪裏有資格分享?”
  “對啊!”一個痞痞的聲音插了進來,“特別的愛,要給特別的你!”
  葉翩然揚起頭,就看到陳晨的臉。他大大咧咧在他們旁邊坐下來,悻悻地用勺子敲著飯盆。
  陳晨念的是體育專業,高考時沒上二本線,作為籃球特長生招進來的。
  葉翩然心下懊惱不已。你說,偌大的校園,幾千號人,又不在一個係,她數學再不好,也知道一個人遇到另一個人的幾率應該很低。這麽大的食堂,怎麽好死不死,就讓他們碰上了呢?
  孔芊芊認得陳晨,知道他和葉翩然是老鄉兼同學關係,聽他話說得有點酸,以為他也是葉翩然的傾慕者之一,趁機煽風點火說:“你都不知道,你這位老鄉在我們中文係有多麽受歡迎。喜歡她的男生,多得可以從這裏排到操場,再繞操場排幾圈的隊!”
  葉翩然恨得咬牙切齒,好你個孔芊芊,竟然胳膊肘往外拐,關鍵時刻出賣自己!
  雖然沒做什麽虧心事,但麵對陳晨,總有點底氣不足的感覺。
  “是啊,沒想到,醜陋的毛毛蟲,有一天也會變成蝴蝶,一隻到處拈花惹草的蝴蝶!”陳晨輕揚眉毛說。
  “陳……”葉翩然聽出了他語氣中的惡毒,氣得全身發抖。白楊霍地一下站了起來,瞪著陳晨:“這位同學,請你嘴巴放幹淨一點!”
  陳晨眯著眼睛笑起來:“她又不是你女朋友,幹嗎這麽緊張?”
  “誰說她不是我女朋友?”看到葉翩然公然被人侮辱,白楊東北人的仗義和強脾氣被激了出來,“我和葉翩然的關係,這在中文係早就不是什麽秘密了!”
  “真的嗎?”陳晨有些疑惑地回頭,盯著葉翩然,“你和他已經在一起了?”
  葉翩然狠狠地橫他一眼,飯也不吃了,端起碗就往食堂外麵走。陳晨卻邁開長腿,兩步追上來:“喂喂,葉翩然,你怎麽可以這樣,你對得起楊汐嗎?”
  “我交不交男朋友,和楊汐有什麽關係?”她皺起眉頭,對著麵前這個“陰魂不散”的男生嚷,“陳晨,你公平一點!我和楊汐根本什麽都沒發生,現在倒說得好像我對他變心了一樣!”
  “你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楊汐對你用情有多深?他真的愛慘你了!”陳晨低下頭,嗡聲嗡氣地說,“他十一長假的時候,曾經到過N大。那天晚上,他喝了很多酒,半夜站在你宿舍樓的窗戶下麵,嘴裏狂叫著你的名字……葉翩然,你為什麽不給他一次機會,這樣下去,他遲早會毀在你的手裏!”
  他的聲音不大,但其中飽含的憤怒與鄙視,足夠讓對方聽見。
  陳晨怎麽都想不通,如此優秀如此高傲的楊汐,也會低三下四地去追女生。其實,不論王子還是公主,在愛情麵前,都要俯首稱臣。
  葉翩然的手一顫,手裏的碗差點摔碎到地上。
  “你說,楊汐十一的時候到過N大,是真的嗎?”她愣在了那裏,喃喃地說。
  “我吃飽了撐的,幹嗎騙你?”陳晨從褲袋裏掏出一張紙條遞給她,“這上麵是他寢室的電話號碼,你有什麽事自己去問他!”
  那天下午,葉翩然翹了一節選修課,躲在寢室裏裝病。
  宿舍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天色昏暗,萬物蕭條,窗外的梧桐樹落盡了葉子,隻剩下光禿禿的枝椏,分割著陰霾的天空,讓人愈感冷寂。
  紙條上的號碼,她瞪著它,看了很長時間。然後,抓過桌上那台紅色的電話機,指尖悸顫著,幾乎連數字健都按不動。
  好不容易按了兩個數字,手指突然停了下來。真的打通了電話,她和楊汐說什麽呢?
  ——“對不起,我不是成心要傷害你。請你忘了我吧。”
  ——“楊汐,我願意和你交往!”
  兩個念頭在她腦海裏打架,混亂而矛盾,備受煎熬。
  一咬牙,按了後幾個數字,聽著話筒裏麵傳出的“嘟嘟”聲,一顆心緊繃了起來。
  電話很快接通了,響起一個低沉醇厚的男聲:“你好!”
  是楊汐。他說這兩個字時,爽朗幹脆,標準的普通話發音,字正腔圓。
  葉翩然的心跳紊亂,呼吸急促,她張著嘴,卻不知道說什麽。
  對方又“喂”了兩聲,她依然沉默。本來打算在他說第一句話時,就立刻掛斷電話,可是,現在卻不舍得,她還想聽聽他的聲音。
  “喂!”對方的聲音加大了,“請問你是……”
  葉翩然手裏緊緊地攥著話筒,一邊平抑著自己的呼吸。
  於是,對方也沉默。葉翩然以為他會掛電話,良久,傳來一聲微帶顫栗的低語:“是翩翩嗎?是你嗎?”
  “啪”的一聲,葉翩然將電話切斷。仿佛耗盡了全身的力氣,她雙腿一軟,跌坐在了凳子上。
  天啊,他竟然猜出來是她!她用雙手掩住臉,在這樣寒冷蕭瑟的冬天,雙頰居然滾燙滾燙。
  接下來,葉翩然一直守在電話機旁邊。但是,楊汐沒有打過來,她也沒有再撥回去。
  不知道是不是一種錯覺,上了大學以後,葉翩然覺得天好像一下子變高了,空空的,讓她覺得很寂寞。
  剛進校時,受人關注,被大家封為“中文係之花”,葉翩然確實有小小的興奮和驕傲,但周而複始,教學樓——閱覽室——宿舍三點一線的生活,很快衝淡了這種新鮮感。
  中文係的功課很輕鬆,在閱覽室裏看小說,居然也成了學業的一部分,讓其他係的人羨慕得要死。可是,伴隨輕鬆接踵而來的,卻是空虛和無聊。難怪這麽多人會在大學裏談戀愛,與其說是什麽兩情相悅,不如說是一起打發時間,填充彼此的寂寞。
  這不是葉翩然想要的愛情。她也很鄙視這種各取所需(包括心靈和肉體)臨時湊和的情侶。每當她發出感歎時,孔芊芊就會笑她是個理想主義者,中了言情小說的毒,是被窮搖阿姨禍害的一代。
  但說歸說,做歸做,孔芊芊自己何嚐不為愛情赴湯蹈火呢?她之所以複讀兩年,一個重要原因是她高中時的戀人高翔考上了N大,而她當年落榜了。等她好不容易擠進N大的大門時,高翔已經成了她的師兄。
  高翔是大三的風雲人物,才華橫溢,寫的詩歌曼妙無比,還是中文係99級三班的班長,雖然個子矮了點,離帥哥有些距離,但人成熟穩重,待人熱情,又有文學青年的浪漫不羈,也挺受女生歡迎的。好在,高翔是個癡情種子,對孔芊芊一往情深,硬是抗拒了誘惑,潔身自好,苦等她兩年,終於在大學校園裏和初戀情人鴛夢重溫。
  葉翩然讀過他寫給孔芊芊的情詩,那才叫文采飛揚,激情迸射,連她這個旁人都看得臉紅心跳,更遑論孔芊芊本人了。
  “找個中文係的才子談戀愛,真不錯,經常可以收到這樣羅曼蒂克、感人肺腑的情詩,哪像我那位,說句話都嗑嗑巴巴,傻大個,像根木頭一樣,和他談戀愛無趣得很!”聶昕在一旁豔羨不已。她男朋友是物理係的,屬於忠厚老實,不擅言辭的那一類。
  “那你當初為啥還要和他好?”孔芊芊白她一眼。
  “還不是結友好寢室結出來的孽緣。”
  這倒是真的,那時候大學裏流行男生寢室和女生寢室結“友好寢室”。管婷在攝影社團,認識了物理係2000級八班的一個男生,在她的牽線搭橋下,1棟302室和6棟502室結成了友好寢室,在十一長假的時候結伴出遊,到S市郊縣爬山,回來的時候誤了最後一班公交車。一幫窮學生打不起出租車,隻得徒步返校,雖然辛苦,但說說笑笑倒個個興致盎然。都是血氣方剛的大學生,男女生之間難免產生曖昧的情愫。那個男生一路上對聶昕嗬護關照,又是幫她背包,又是替她買礦泉水。兩人郊遊回來後,感情火速升溫,成了一對校園情侶。
  班長肖琴和係裏的學生會主席饒勇在工作當中,也碰撞出火花。據學生會的人爆料,兩人已經偷偷交往一個多月了。
  第一個學期還未結束,302寢室已經速成了三對戀人。而劉靜儀的男朋友,是她高中的同學,在S市的另一所大學,每個星期都會來N大找她,兩人卿卿我我,讓人“隻羨鴛鴦不羨仙”。除了“假小子”薛悅和不打算在大學裏談戀愛的周迎春以外,單身陣營裏隻剩下葉翩然和管婷了。
  “管婷一直在等她的初戀。他們是從小玩大的鄰居,青梅竹馬,可惜,那個男的沒有考上大學,早早就參加了工作。雙方父母都不同意他們在一起,不久前分手了。”和管婷關係較好的劉靜儀說,回頭望了一眼沉默的葉翩然,“奇怪了,我以為你會是我們寢室最早談戀愛的,誰知道,一個學期下來,竟然還是孤家寡人!”
  “誰要她拒絕人家白楊。其實,我覺得兩個人郎才女貌,外形挺登對的!”孔芊芊惋惜地說。
  “我聽白楊說,你有男朋友,也是高中同學?”劉靜儀對她那個所謂的“男朋友”產生了懷疑,不由刨根問底,“怎麽這幾個月都沒見他來找你,也沒接過他的電話?那個人到底存不存在啊,還是你編出來騙白楊死心的?”
  “我高中的時候,是有個男朋友,但畢業的時候就散了。”葉翩然在她們的再三逼供下,乖乖地坦白交待,“有男朋友這件事,確實是我拒絕白楊的借口。”
  “白楊到底哪裏不好啊,你為什麽看不上人家?”孔芊芊繼續追問,“才貌雙全,又對你情有獨鍾……”
  葉翩然想了想,說:“我覺得他不適合作男朋友,還是作朋友比較好。”
  “嗯,我讚同。”劉靜儀點頭道,“像你這麽漂亮溫柔、恬靜可人的女孩,應該有更好的選擇!”
  劉靜儀很“萌”這位舍友,她開玩笑地對葉翩然說,如果自己是男生,也會追求她。
  “下輩子吧,下輩子我如果還是女生,一定嫁給你!”葉翩然合上《泰戈爾全集》的封麵,在閱覽室明亮的燈光下,衝她微笑。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而是,我就站在你麵前,你卻不知道我愛你。”
  原來,這句話是泰戈爾說的,她以前在張小嫻的小說裏讀到這句話,印象深刻。
  晚自習結束的鈴聲響起。葉翩然站起來,本來想催孔芊芊一起回寢室,可人家正在“蜜運期”,和身邊的高翔小聲說笑,一臉甜蜜。前幾天兩人不知因為什麽事吵了一架,孔芊芊淚流滿麵,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樣,而今,又變回了小鳥依人。唉,戀愛中的女人!
  葉翩然把書夾在胳膊下麵,籠著手,淹沒在湧向宿舍樓的人潮裏。
  有男生熱情地跟她寒暄,她卻緊咬著嘴唇,不願開口,因為天氣實在太冷了,上下排牙齒直打架,說出的話都是顫音。
  雖然是南方城市,但S市的冬天,卻出奇的寒冷。空氣陰冷,帶著沁人的濕意,在骨骼血液中遊走。比之北方零下幾十度的嚴寒,這種陰柔的侵蝕,更加讓人難以忍受。
  她一心隻想早點回到寢室,用從開水房打來的熱水泡腳,然後鑽進溫暖的被窩,美美地睡上一覺。
  正要走進女生宿舍入口處,聽見身後有人喊她。回頭,是陳晨。
  “葉翩然,你別忙著進去,跟我來一下!”
  四肢凍僵了,思維也短路了,葉翩然一句話沒說,傻傻地跟著他往未名湖走。
  湖邊的小樹林裏,影影綽綽。夜風很冷,吹在她凍得麻木的臉上,她似乎清醒過來:“喂,你要帶我去哪兒?”
  陳晨沒有回答,領著她往前走,走上彎彎曲曲的九曲橋,他才停下來,低聲說:“楊汐來了,就在湖心亭那邊。”
  葉翩然呆住了,一刹那間,她想轉身逃開,但腳下卻挪不開步。有什麽在她聽到那個名字時轟然倒塌。
  “這個傻瓜,在接到你的電話後,就逃了課,不顧一切地跑來了!”陳晨說,“葉翩然,不管你接受還是拒絕他,我希望,你們的事情,今天晚上作個了結。否則,我一輩子都不原諒你!”
  陳晨走後,葉翩然抬起頭,湖心亭隔了很遠,隻能看見一個模糊的影子。他背對著她站在欄杆那兒,夜風吹過來,鼓起了他純白的夾克衫,遠遠看去像一隻潔白的鳥,又像一棵挺拔的樹,佇立在月光下,周身散發著淡淡的疏離感。
  是上前,還是後退?葉翩然覺得自己像《王子複仇記》裏的哈姆雷特一樣,麵臨著艱難的抉擇。
  正在猶豫不決,楊汐朝她轉過身來。
  夜色太黑,周圍太靜,沒有一點聲音,整個世界隻剩下她和他兩個人。
  好像又回到兩年前的那個聖誕夜,他靜靜地站在她家樓前的路燈下,隻為等她來。
  楊汐,我不值得你這樣做!葉翩然紅了眼圈,轉身朝橋對麵走。
  身後有腳步追上來,葉翩然的手被他抓住了,她連甩開的力氣都沒有。
  “楊汐,你放開我!”她喘息地說。
  “我不放!來的時候,我就對自己說,隻要抓住了你,我就再也不會放手!”
  “你這個自以為是的大笨蛋,感情是不能勉強的!”葉翩然大聲說,話音裏帶著濃濃的鼻音,眼眶潮濕。
  “我知道你喜歡我,我知道你對我是有感覺的!”他使勁拽著她的手。
  葉翩然突然頓住,站在橋中間,動也不動。她咬住嘴唇,忍了很久的淚水終於落了下來。
  分辯不清此刻的心情,是委屈,是生氣,還是高興,她隻覺得心撕扯得疼痛,哽咽不能成聲。
  楊汐把她的身子轉過來,一邊用手給她擦眼淚,一邊說:“你說我是個笨蛋,你才是笨蛋,笨得不知道自己喜歡的是誰!”
  葉翩然紅了臉,用力掙開他的手:“自大狂,誰喜歡你啊?”
  “不喜歡我,你為什麽要給我打那個電話,卻又一句話不說?”楊汐一雙灼灼的眼盯著她,表情篤定。
  就是那個匿名的電話,給了他信心。他突然產生了一個強烈的念頭,他要見到她!
  連假都來不及請,就趕到火車站,當晚10點正好有一趟由南京開往S市的火車,但隻有無座的站票。他就在車廂的過道蜷了一夜,幾乎沒有合眼。
  那真是難忘的一夜啊。楊汐坐在過道的地上,背抵住身後的牆,把旅行包擺在腿上,實在熬不住的時候,就趴在上麵打會兒盹。大多數時間,他都很清醒,抬頭望著窗外飛掠而過的風景。外麵俱是沉沉的墨黑,隻有一簇明亮的月光,在這清寒的漫漫長夜,伴隨著火車隆隆震動的聲音,帶給他溫暖和光明,就像記憶中葉翩然的眼睛。
  為了朝思暮想的這個人,為了看她一眼,他在火車上熬這十幾個小時也是值得的。
  “你怎麽知道那個電話是我打的?”葉翩然看著他有些蓬亂的頭發,掩飾不住的倦容和熬紅的眼睛,就知道他這一路很辛苦。
  “憑直覺,我的第六感官是很準的。”楊汐再次抓住她的手,她沒有掙脫,感受到他寬大手掌間真實的溫暖,“我一直都覺得,你是屬於我的,一定會愛上我!”
  葉翩然把頭倔強地扭過去:“還是這麽自以為是!如果我不是一再的拒絕排斥你,你也許早就對我沒有興趣了……”
  “你怎麽會這樣想?”楊汐著急地解釋,“翩翩,我那麽在乎你,為你做了這麽多!你還不明白我的心意,那我楊汐就是世界上最憋屈、最可憐的人……”
  “楊汐,你為什麽喜歡我?”葉翩然問出了長久以來心中的疑惑。
  “我也不知道……”楊汐抬起手,搔了搔頭皮,第一次在她麵前露出孩子氣的表情,“反正就是喜歡你,想要每天都看到你,和你分開的時候,會非常想念你,看到你和別的男生在一起,會吃醋、會鬱悶……”
  “這就是理由嗎?”葉翩然的眼神有一點點惘然,“你真的確定你想要的那個女孩就是我?”
  “是的,我確定!”楊汐真摯地說,眼眸裏滿是純真而炙熱的愛,“今生今世,能讓我楊汐這麽不顧一切、這麽痛苦,這麽瘋狂,又這麽幸福的,隻有你葉翩然,沒有第二個人!”
  葉翩然抬起眼望他,她何嚐不是呢?恐怕,今生今世她再也碰不到一個像楊汐這麽英俊聰明、這麽執著深情的男人。
  其實,她早就為他縈懷,在她收到他情書的那一刻,或者,還更早,在他第一天站在講台上,字正腔圓地說:“大家好,我是楊汐……”時,她也像其他女生一樣動心了。
  哪個少女沒有在心目中勾勒過白馬王子的模樣?而楊汐第一次走進她的視線時,就是活生生的王子,幹淨俊朗,有濃黑的眉,挺拔的鼻梁,削薄的雙唇,和寒星一樣清亮的眼睛,像從漫畫中走出來的一樣。
  楊汐如此優秀,如此燦爛耀眼,她從不敢把他和自己聯想在一起,即使坐在他前麵,也終日低垂著眉眼,一如她那渺小的靈魂。
  上課時,楊汐和陳晨在後麵肆無忌憚地講笑話。葉翩然不敢笑,隻能憋悶著。在沉悶無趣的高一生涯,在和沈煒交往以前,聽楊汐講笑話,這幾乎是她唯一的樂趣。
  她一直都以為自己喜歡的是沈煒那樣的男生,溫和、深情、內斂、不張揚,適合談完戀愛,手牽手走進婚姻殿堂,平淡如水,給她一生一世的安全感。但楊汐像一顆哈雷慧星,率真熱烈,橫衝直撞,將她波瀾不驚的世界攪得一片混亂。
  楊汐真的愛她,還是一時的心血來潮?
  人們都說,愛情像一場賭注,賭的是人生,一旦下了注就收不回。如果有一天,楊汐後悔了,或者中途變了心,葉翩然知道,自己將萬劫不覆,永墮痛苦的深淵……
  葉翩然心裏在拔著河,遲遲不敢下注。一雙按在肩膀上的手提醒了她,她迷茫地回眸,朦朧月光下,楊汐的眼神清亮依舊,銳利而有穿透力。他伸出右手,溫柔地撫觸她的臉頰。
  “翩翩,我愛你,我永遠都不會辜負你!”他斬釘截鐵地說。
  他居然知道她在想什麽,害怕什麽!
  湖邊冷風颼颼,楊汐的手指卻很溫暖,帶點粗糙,劃過她冰涼細致的肌膚,帶來一陣奇異的悸動。
  “楊汐……”葉翩然嘴唇翕動著。恍惚中,他俯下了頭,慢慢靠近,在半空中卻猶豫了一下,最終親吻了她的臉頰。
  雖然隻是臉頰,但他滾燙溫熱的唇,那屬於他的獨特氣息如同兜頭而來的一場暴風雨,讓她惶恐而陌生,身子禁不住顫抖起來。
  楊汐激動地擁她入懷,她不再抗拒,把臉埋在他強壯的胸前,低聲地呢喃,吐出了後麵幾個字:“是的,我喜歡你。”
  他再也無法說什麽,雙手緊緊地勒住她纖細的腰。一束純白月光映著他晶亮而潮濕的眼角。
  這是他們的第一次擁抱,永遠鐫刻在了2001年12月的那個寒夜。
  以後的日子,葉翩然常常想起那個夜晚,想起楊汐在月光下的誓言。雖然經年以後,他已經離開,但那晚的記憶是那麽深刻,像是刻進了骨子裏,刻在了心上,一輩子也忘不了。
  那晚熄燈後,葉翩然才回到寢室。人雖然躺在床上,卻輾轉翻騰,久久不能入眠。
  夜很靜,下鋪孔芊芊打呼的聲音異常清晰。她將身子躺平,盡力想催眠自己。但一閉上眼睛,楊汐的臉就在黑暗中浮現出來,他說過的話也在耳邊回響:“翩翩,我愛你,我永遠都不會辜負你!”
  她一直不太相信男生的誓言,但這一次,她願意相信。
  而借住在陳晨寢室的楊汐,那一夜也是輾轉難眠。他根本無法入睡,滿腦子都是葉翩然的一笑一顰。帶著一種極度亢奮的情緒,他和陳晨聊天到半夜。天亮以前,才半夢半醒地睡了一會兒。連著熬了兩個晚上,楊汐麵容憔悴,眼圈發黑,但眼眸卻精光閃爍,熠熠生輝,用陳晨的話說“這小子像是打了雞血”。
  葉翩然雖然最終接受了楊汐,但陳晨對她的偏見非但沒有消除,反而增添了一絲反感——這樣折騰來折騰去,害苦了楊汐不說,還顯得有點矯情,給人欲擒故縱的感覺。再聯想到葉翩然在N大到處“拈花惹草、招蜂引蝶”的劣跡,他忍不住說:“哥們兒,別怪我潑你的冷水。我覺得葉翩然很不簡單,對付男人很有一套。你小子從沒有談過戀愛,看她長相老實清純,性格內向,不愛說話,一副純情少女的模樣,就以為自己遇到了天使,糊裏糊塗一頭栽了進去。你當初看不上童馨月,不就是嫌人家太虛榮,太招搖,太風騷嗎?我提醒你一句,葉翩然比她也好不到哪裏去!”
  “如果不是看在你是我哥們兒的份上,我今天非揍你一頓不可!”楊汐聽陳晨這樣評價葉翩然,心裏很不舒服,還有些惱怒。
  陳晨知道楊汐情根深種,根本聽不進去,便悻悻地嘟囔一句:“反正,我的話就撂在這裏,信不信由你!?比緩螅?煥?蛔櫻?賞反笏??
  楊汐如今身陷愛河,陳晨的話對他沒有什麽作用,他隻一心盼著天亮,盼著自己能早點見到葉翩然。
  其實,陳晨誤會了葉翩然。她之所以會在大學裏接受楊汐,主要原因是她和沈煒已經分手。另外,她清楚了自己對楊汐的感覺,也不再有“醜小鴨”式的自卑。她覺得,現在的自己已經可以和楊汐並肩站在一起,而不必仰望他。
  第二天吃完早餐,葉翩然特意請假,送楊汐去火車站。路上要坐一個小時的公交車。如果是以往,葉翩然一定很難受。但這次,因為身邊有個他,即使有點暈車,也覺得很幸福。
  自從上車後,楊汐就一直握著葉翩然的手,不肯鬆開。她顯露出羞澀的表情,抬起眼看看周圍的乘客,見沒有人注意他們,才任由他握著。因為昨晚沒有睡好,在汽車的顛簸中,倦意慢慢襲上來,她閉上眼睛,很快瞌睡了過去。
  楊汐沒有吵醒她,他喜歡看她睡覺的樣子。清晨的陽光透過車窗,灑落在她白皙紅潤的臉上,像嬰兒般純淨甜美。
  過去,他常聽大人們說“女大十八變,變張觀音臉”。意思是小時候醜醜的女孩,到了十八歲會突然變得很漂亮,楚楚動人。葉翩然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
  大概情人眼裏出西施吧。楊汐一直就覺得葉翩然長得很耐看,雖然沒有奪人的豔麗,但素淡之中,自有動人心處。而這次在N大見到她,真是吃了一驚。俏皮的馬尾辮,肌膚瑩白,雙眸晶亮,身材修長勻稱,表情嬌媚可愛,好似一朵沉睡的水蓮,突然蘇醒過來,在晨曦之中綻放,無與倫比的美麗。
  他早就聽陳晨說過,在N大有很多男生追求葉翩然。而她對他們幾乎“來者不拒”,不像當年對待他一樣冷漠排斥,而是言笑宴宴,甚至當眾打情罵俏。楊汐對陳晨的話根本不屑一顧。不管時光如何改變,葉翩然在他眼裏,都是那個乖巧、溫婉、纖弱的女孩,需要他的保護,需要他的愛。
  可是,吃早餐時,在N大食堂,周圍那些虎視眈眈的目光,沒有躲過楊汐的眼睛。他討厭那些目光,討厭這幫荷爾蒙分沁過盛的男生。但18歲的葉翩然出落得如此嬌豔動人,他能喜歡她,他們為什麽不能呢?“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嘛!
  但他的喜歡,和別人是不同的。他被葉翩然吸引,並不僅僅因為她的美麗,還有另外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疼惜之情。他們是喜歡,而他是愛,愛要比喜歡深刻得多。一個人,可以同時喜歡很多人,但愛,卻是唯一的。從他喜歡上葉翩然那一刻,就對她產生了強烈而陌生的占有欲。他巴不得時時刻刻待在她的身邊,愛她,照顧她,可恨現在他們卻在一北一南兩個城市讀大學,連每天見她一麵,都成了奢望。
  “翩翩,都怪你,誌願為什麽不填南京大學呢?”他握著她柔嫩潔白的手指,低聲歎息,“你的高考分數明明上了一本錄取線。”
  葉翩然靠著椅背,睡得渾然未覺。這時,公交車一個急拐彎,她身子一歪,楊汐及時伸手扶住她的肩,然後,就再也沒有拿開。他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自己的肩膀上,感受她恬靜平穩的呼吸,感受她身上淡淡的少女的馨香。
  他修長的手臂,溫柔地環住葉翩然,手指劃過她涼滑的臉龐,然後,不自覺地俯下頭去。葉翩然依舊睡得很安穩,絲毫沒有感覺到唇上有些濕潤的溫暖。
  這個吻是楊汐偷來的。其實,昨晚他就想吻她的唇,卻在最後一刻猶豫了。他害怕唐突伊人。因為愛,所以謙卑,因為愛,所以小心翼翼。
  “XX路到了,請乘客從後門下車!下一站,火車站……”
  到站提示音在耳邊響起,葉翩然睜開惺忪的睡眼,楊汐漂亮的臉瞬間充盈了視線。她發現自己躺在他的懷裏,臉刷地紅成一片,慌忙坐起身,卻一眼看到自己的口水浸濕了他肩膀那一片,在白色的外套上分外顯眼。
  “呃,對不起……”葉翩然低下頭,心裏慪得要死。天啊,她居然流口水了!
  “一個小時的車程,你睡得這麽熟,像隻貪睡的小豬。昨晚沒有睡好嗎?”楊汐關切地問,其實是為了掩飾自己的慌張,他不能確定她剛才是真的睡著,還是假裝睡著。
  “嗯,是沒有睡好……”她囁嚅著,臉頰緋紅,像個犯錯的小孩。
  楊汐覺得她這樣子可愛透了,忍不住擰了她的臉頰一把,說:“我們學校下個月10日放假。這次你一定要等我,不可以一個人先回D市!”
  葉翩然撫著自己被擰痛的臉,心裏湧起一股甜蜜的酸楚。
  楊汐,怎麽辦?我不舍得和你分開!
  葉翩然送楊汐上了開往南京的火車,坐公交車返校,還沉溺在憂傷的情緒中。葉翩然,為什麽你的愛情,總是在別離時呢?
  她開始有點後悔,當初為什麽不報考南京大學?
  N大是1月7日放假,這是念大學後的第一個假期,同學們都歸心似箭,很早就買好火車票,打點好行裝。葉翩然為了等楊汐,在學校多留了三天。因為臨近春節,火車上人滿為患。除了回家過年的大學生,大多數是打工返鄉的農民工。
  本省是農業大省,經濟又欠發達,所以也成了農民工輸出的大省。有人說,如果要了解民間疾苦,就是去擠春運時的火車,再清高不食人間煙火的人,也能從天上掉下來,知道什麽是真實的生活。他們好不容易買到了兩張坐票,卻是不靠窗的。車上很擁擠,連洗個臉都困難。身邊的幾個農民工,脫了鞋在座位上打牌,抽煙、喝酒,大聲說笑。車廂內空氣混濁,葉翩然總聞到一股嗆鼻的腳臭味。雖然隻是三個小時的旅程,她卻感覺困倦和疲憊。楊汐一直安慰著她,小聲地提醒身邊的人不要抽煙。出站的時候,他不但為她提著行李箱,還體貼地為她擋著周圍熙攘的人流,護她清靜。
  最後,他們坐上了D市的公交車。楊汐問她:“你現在去哪裏?”“當然是回家。”葉翩然說,看到他眼中戀戀不舍的光,低聲補充道,“我累了。明天吧,明天再一起出去玩。”“好。”楊汐很爽快地答應,“告訴我你家的電話號碼,我明天打給你。”葉翩然報了一串數字。
  很快,他就到站了。他們揮揮手互相道別,楊汐轉身下了車。汽車緩緩開動。葉翩然趴到車窗上,目送著他的身影,心裏充滿了依戀。雖然道別的話已經說過,雖然明天兩人又可以見麵。
  突然,她看到,楊汐追著公交車開始奔跑,眼裏含著溫柔的微笑。葉翩然怦然一動,她從座位上站起,不管汽車已經開動容易摔倒,不顧一切地朝車廂後跑,一直跑到最後麵的座位上。她把整張臉都貼在車窗玻璃上,拚命地朝他揮手。而車下,那道俊朗的身影一直跟著車子跑。行駛中的公交車很快拉開了他們之間的距離,但兩人依然車上車下默默對望,目光灼熱地在空氣中碰撞。直到汽車開遠,他的身影完全看不見……
  多年以後,葉翩然回想起這一幕,覺得兩人都有點傻氣,但當時那樣的舉動再自然不過。彼時,他們一無所有,沒有經曆過人生風雨,沒有品嚐過世事艱辛,但他們卻明白真愛的滋味,那麽快樂那麽不舍那麽不管不顧,沒有任何遮掩地真情流露。
  當26歲的葉翩然已經習慣了和別人道別,說一句再見,不再回頭,習慣了身後沒有人目送自己離開,才知道,那樣真摯而透明的情感,已如那段遠去的青春歲月一般,永遠消逝在年輪深處。
  獨身女兒分別了一個學期,回到父母身邊,當然免不了噓寒問暖。母親牽掛的是她身體好不好,大學生活是否習慣。父親呢,則關心她的學業,幸好兩人都沒有提到她的感情問題。也是,在父母的眼中,她還是個嬌氣的、沒長大的孩子,誰能想到她這麽早就談戀愛呢!
  在大學裏談戀愛的,可不隻葉翩然一個。當天晚上,葉翩然接到夏芳菲的電話,對方一口翹舌又帶兒化音的京片子,讓她差點沒聽出來是誰。
  “菲菲,我很佩服你的語言能力。不過,偉大的首都人民也把你同化得太快了吧。求求你,還是改說D市普通話,否則我都不知道怎麽和你說話了!”
  “哼,你可別寒磣我!”夏芳菲在那一頭笑嘻嘻地說,“快點老實交待,你是不是和楊汐好了?”
  “消息蠻靈通的嘛。”葉翩然本來就不打算瞞她,“是啊,是啊,我們已經在一起了。”
  “阿彌陀佛,楊大帥哥終於苦盡甘來,修成正果,不容易啊!”
  “你呢?和肖洋有沒有什麽進展?”肖洋報考了北大,最終因為分數未上線,進了北京的一所二流大學。
  夏芳菲終於說了真心話:“我從來就沒有喜歡過肖洋。剛開學時,他到學校來找我,我明確告訴他我們不可能,後來他就沒再聯係過我。你以為每個男生都是你的楊汐啊,鍥而不舍,不撞南牆不死心,不!撞了南牆也不死心,非要抱得美人歸……”
  “噓,小聲點,我媽媽就在隔壁房間呢。”葉翩然壓低嗓音說,“她不知道我在大學裏談戀愛的事。她還旁敲側擊地告誡過我,學生時代的愛情太幼稚不可靠,往往難成正果。”
  “別相信大人的話。在我們學校,也有很多大學裏談戀愛,畢業後還分在一起,最後有情人終成眷屬的!”夏芳菲振振有詞反駁道。
  “聽你的口氣,八成也談了戀愛吧?”葉翩然試探地問,“是咱們首都的帥哥嗎?”
  “這件事啊,電話裏聊不清楚。這樣吧,你明天來我家,我再細細告訴你。”夏芳菲在關鍵時刻賣了個關子,“趙曉晴她們幾個也會來,我們約好了一起去公園玩,晚上再去卡拉OK,放鬆放鬆!”
  葉翩然想到明天和楊汐的約會,有些猶豫:“我恐怕來不了,楊汐他……”
  夏芳菲毫不猶豫打斷她的話:“翩翩,你可不能重色輕友喔,否則我們就和你絕交!”
  “那好吧,我明天一定過來。”
  “就這樣說定了,明天上午十點,在我家集合,不見不散!”
  這是姐妹淘上了大學後的第一次聚會,葉翩然自然不方便缺席,她想打電話給楊汐,卻突然想起,自己根本不知道楊汐家的電話號碼。
  還是明天問夏芳菲吧。他們住在一個大院,她一定知道他家的電話。
  第二天到了夏芳菲家,問了號碼,打過去,卻被告知,楊汐已經出門了。
  接電話的是個威嚴沉鬱的男聲,葉翩然也不敢多問,慌忙放下電話。
  “應該是楊汐爸爸吧,他說話的語氣是很嚴肅。”夏芳菲說,“哦,對了,聽我爸爸說,他前不久由市建設局局長榮升為副市長了。”
  “真的嗎?”趙曉晴湊過來,“那楊汐不就成了市長家的公子,我們翩翩就是未來的市長兒媳婦,不得了啊!我們要趁機多拍拍翩翩的馬屁,畢業分配的時候,要她公公關照我們找個好工作……”
  D市前不久撤地設市,副市長就是副廳級幹部,雖然算不上什麽高官,但在D市卻能呼風喚雨,顯赫一方。而葉翩然父母兩年前就下崗了,她父親如今在一家私企給別人打工,他甚至從來沒有身居過小職。
  葉翩然突然意識到自己和楊汐身份的差距,一下子變得沉默不語。
  夏芳菲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連忙阻止趙曉晴說:“你才讀了半年大學,就變得這麽勢利!好朋友之間,談什麽官不官的,重要的是感情,懂嗎?”
  夏芳菲在大學裏也交了一個男朋友,是新疆人,高高壯壯的,五官深秀,麵目俊朗,笑起來露出一口白牙。
  “新疆啊,實在是太遠了!”一向快言快語的蘇婕接嘴說,“菲菲,如果你以後嫁到新疆,我們見你一麵都不容易,而且你聽得懂維族話嗎?我隻知道一句,雅克西!”
  “他是漢族人,不是維族的。”夏芳菲說,“他畢業後也不打算回新疆,會想辦法留在北京。”
  “連畢業的去向都商量好了,看來,菲菲,你這回是真的動情了!”謝逸笑著調侃道,“什麽時候把你那位雅克西帶回來,讓咱姐妹過目?”
  “明年春節吧。”夏芳菲大方地說,“我已經和家裏人說了我和他的事,我父母沒有表示反對,隻說想見見他。”
  “你爸爸媽媽真的好開明啊!”趙曉晴羨慕地說,“居然能夠容忍寶貝女兒這麽早就私訂終身?”
  “死丫頭,別胡說!什麽私訂終身?”夏芳菲用手拍她一下,回頭對葉翩然道,“翩翩,還是說說你和楊汐吧!”
  “我和楊汐,沒什麽可說的。就是他跑到N大來找我,然後我就答應和他交往。”葉翩然輕描淡寫地說。
  愛情,從來都是自己的事情。再轟轟烈烈、驚心動魄的情節,感動的也是自己,對別人來說,隻是稀鬆平常。
  在公園遊玩的時候,因為心裏牽掛著楊汐,葉翩然提不起興致,總想著給他打電話。夏芳菲從身上掏出手機,遞給她:“這是我新買的手機,你用這個給楊汐打電話,省得他找不到你,心裏著急。”
  手機,那時候還是個稀罕物,前幾年還叫“大哥大”來著。在大學生中遠沒有現在普及,隻有少數富裕家庭的子女,才能擁有。
  葉翩然把號碼撥過去,這回接電話的是楊汐:“喂?”
  “楊汐,是我。”她滿含歉意地說,“我今天有點事,不能和你約會了……”
  “翩翩!”楊汐嗓音立刻提高了,語音急切,“我在你家樓下等你,你老不下來。打你家的電話,你媽媽又說你出去了,還追問我是誰。”
  “你沒……告訴她吧?”葉翩然一聽,情緒緊張起來。
  “我說是你高中同學,瞧你緊張的!”楊汐忍不住輕笑。
  “我現在和夏芳菲她們在一起。”葉翩然仍然覺得抱歉,“晚上的時候,我們會去歌廳唱歌,你也來吧?”
  “你玩你的,別擔心我。我待會兒去找陳晨,好久沒在一起打籃球了!”
  放下電話,葉翩然仍然情緒低落,夏芳菲說:“你們這發展,真是一日千裏啊!我以前一直以為,是楊汐單相思,沒想到,原來你也早就對他動了心……”
  “菲菲,”葉翩然抬起頭,望著她,雙眸炯亮,“我現在才知道,愛一個人是什麽滋味。以前和沈煒在一起,隻是喜歡,很喜歡很喜歡,卻遠沒有達到這種程度。”
  那天晚上,在歌廳人聲喧嘩的包間,葉翩然霸著話筒,一直在唱那首《偏偏喜歡你》。
  直到深夜十一點,葉翩然才和夏芳菲她們分手,踩著陰冷的月光,往家裏走。到了小巷口,她似有所感地抬頭一看,就見楊汐正靜靜地站在她家樓前,身影在昏暗的路燈下顯得很孤獨。
  她走上去,停在他麵前,低低地埋著頭,說:“對不起,總是讓你等我。”
  “不用說抱歉,我隻是想在今天過去以前,見你一麵。”暗淡的路燈光下,楊汐拉住她的手,定定地說,“翩翩,以後不要像今天一樣,讓我找不到你!”
  葉翩然鼻子一酸,淚水從眼眶裏湧了出來。
  他捧起她的臉,低低地問:“翩翩,我可以吻你嗎?”
  葉翩然沒有回答,隻是站在那裏,濕潤的目光,無限溫柔地看著他。
  他心下一動,忍不住伸手把她攬進懷裏,輕輕親吻。
  兩人的初吻,雖然有點青澀,有點笨拙,但那種甜蜜的味道,一直從唇尖蔓延到腳趾。
  接下來的寒假,葉翩然幾乎天天和楊汐膩在一起。
  D市適合戀人消磨時間的場所很少,無非是電影院、歌廳、咖啡廳之類的。兩人還是學生,葉翩然不願意楊汐為自己花錢,特別花的是他父母的錢。
  不知道為什麽,她在金錢方麵特別敏感,也許是為了維持那點可憐的自尊吧。一般大學女生都習慣男朋友請自己吃飯,為自己買單、付賬什麽的,覺得理所當然。而她總是別別扭扭的,希望和男朋友經濟上最好能夠平等。楊汐是那種大方爽氣的男生,家庭經濟上又比較寬裕,雖然不會亂花錢,但出手比較闊綽。在他麵前,葉翩然不好意思提AA製,便盡量減少讓他花錢的機會。所以,她最喜歡的是和他手拉著手逛街,常常隻看不買,或者看下午場的電影,買兩張電影票,可以在電影院裏呆一個下午。
  電影院都是他們這樣的情侶,看的多是浪漫溫馨的愛情文藝片。寬大的銀幕上,卿卿我我,恩恩愛愛,下麵的情侶座上也是你儂我儂,耳鬢廝磨。
  情侶座的沙發很軟,人坐上去,身子會深深地陷進去。有很高的椅背,可以擋住旁邊和後麵的視線。楊汐體貼葉翩然輕度近視又不愛戴眼鏡,每次都選前排的座位。但兩人的心思,卻完全沒有花在看電影上,常常電影還沒演完,他們已經在下麵吻得渾然忘我。每次從電影院出來,葉翩然都問:“這個片子到底在講什麽?”楊汐憨憨地說:“不知道,我一心去看你了,你比電影好看!”“討厭!”葉翩然佯怒地笑,“我聽人家說,這電影很不錯,我們明天再來看!”“好啊。”楊汐求之不得,“明天我們一定要認真看,不可以開小差。”但第二天仍然照舊,電影院成了情人約會的最佳場合。
  看電影時,他們買一大杯可樂,你喝一口,我喝一口,不分彼此。情深意濃,不知不覺,兩人就吻在了一起。也許操練的次數多了,楊汐的吻技進步很快,不再生澀。他的舌尖濕滑,帶著可樂的清涼甜味,在她口腔內四處遊走。葉翩然喘息不止,雖然害羞,但還是伸出手臂,環繞著他的脖子,迎合他的深吻。對她的表現,楊汐既驚又喜,他以為像葉翩然這般矜持的女孩,一定有著某種程度的冷淡,但她卻出乎意料的熱情,在他懷裏,像隻溫存可愛的小貓。
  “翩翩!”他戀戀不舍地鬆開她,無限愛憐地盯著她紅透的臉頰,“你比我想像的還要好,還要可愛!”
  葉翩然羞澀地笑,把臉更深地埋在楊汐寬闊的胸口,聽著他的心跳。這一刻,她的世界裏隻有他,他的世界裏也隻有她,再也容不下別人。
  緊接著來臨的春節,卻讓這對如膠似漆的戀人,不得不分開。楊汐的爺爺已經遷回山東老家居住,老人家總想著葉落歸根。春節裏,楊汐隨父母回山東看爺爺,臨走時送了一隻簇新的諾基亞手機給葉翩然:“記住,給我打電話,省得我又找不到你!”
  葉翩然勉為其難地收下那隻手機,總想著要回贈什麽禮物給他才好。有一次逛商場路過恒源祥專櫃,看到那些花花綠綠的毛線,突然靈機一動,N大女生流行給男朋友織毛衣,說是什麽溫暖牌的。她生來手拙,不會織毛衣,但織條圍巾,應該可以吧?葉翩然想起最近流行的韓劇,瀟灑帥氣的男主角,脖子上都圍著一條漂亮的圍巾。於是心血來潮,買了一大堆毛線回來。她怕母親追問,不敢當著她的麵織,晚上躲在被窩裏,一個人偷偷地織。
  葉翩然高中的時候,就曾跟著母親學過怎麽起頭,怎麽織上下針,家裏還有幾本編織方麵的書。302寢室的女生,又個個都是賢妻良母型的,織的毛衣一件賽一件漂亮。葉翩然成天和她們呆在一起,也漸漸染上了生活氣息,變得賢良淑德。整個春節,她除了陪父母走親訪友,大多數時間都是坐在臥室裏,勤奮地織圍巾。
  為了配合楊汐的氣質,她沒有選流行的純白毛線,而挑了深藍色的,這樣顏色的圍巾會襯得他更瀟灑,更有派頭。D市的冬天,室內室外一樣冷。葉翩然凍得手指僵硬,頭昏眼花,脖子酸痛。但是,愛情的力量似乎可以戰勝一切。隻要想到楊汐可以圍上自己親手織的圍巾,她嗬嗬凍僵的手,揉揉酸痛的脖子,又夜以繼日地織。
  葉翩然很佩服同寢室的姐妹們,她們可以一邊看書,一邊盲織。而她卻必須一針一針盯著毛線看。織了不到一星期,視力好像下降了很多,看什麽都是模模糊糊的,不知道這樣下去,會不會得白內障、青光眼?
  正想著,手機在被子上震動。葉翩然拿起手機,不用看也知道是楊汐打來的。這個手機號碼,到目前為止隻有他知道。
  “翩翩,”他的聲音似乎有些顫抖,“你睡了沒有?”
  “還沒有。”葉翩然看了一眼床頭櫃上的鬧鍾,十二點將至。
  “這麽晚不睡,你還在做什麽呢?”
  “不告訴你。”葉翩然笑著說,“你在山東過年,怎麽樣?我們這邊一點不好玩,沒什麽氣氛,就是成天跟著父母出去拜年,煩死人了!”
  “我還不是一樣。”楊汐說,“不過,這邊下雪了,在南方很難看到這麽大的雪。我拍了很多雪景,回來給你看!”
  “你什麽時候回來?”她不由自主地問。
  “你想我了嗎?”他在那邊笑著問。
  “當然想。”她低聲說。
  “想我,為什麽不給我打電話?”
  “想打,可是不敢。”她的聲音更低。
  “傻丫頭,有什麽不敢的?”他語氣中帶著寵溺和愛憐。
  “你還不是不敢,否則不會深更半夜,冰天雪地跑到外麵給我打電話!”
  楊汐不由啞然失笑。葉翩然確實很敏感,竟然聽出來他呆在屋外瑟瑟發抖地和她通話。
  “翩翩,你是怎麽聽出來的?”
  “這就叫默契,懂嗎?”葉翩然嬌笑著說,“好了,你快回屋吧,小心感冒!”
  雖然外麵氣溫很低,天寒地凍,但葉翩然的這句話,卻讓楊汐感覺溫暖。
  原來,愛情也可以發光發熱,抵禦嚴寒。
  “我還忘了說一句話。”楊汐仍然不肯掛機。
  “什麽?”葉翩然問。
  “新年快樂!”楊汐柔聲說,“翩翩,在新的一年裏,我希望你能快樂!”
  葉翩然在這頭微笑。
  楊汐,我很快樂,因為有你!
  2002年春節比往年來得更晚一些,情人節那天正好是正月初三,葉翩然沒有和楊汐一起過,但能在最後一刻接到他的電話,也很開心。
  正月初六,原來高三八班組織了一次同學聚會,葉翩然雖然隻在八班呆了一年,也被邀請參加。原因很簡單,陳晨是組織者之一,自然不會忘了她。楊汐人遠在山東,正月初八才能趕回D市,無奈隻好缺席。
  當天的聚會安排得很緊湊。下午四點,在三中校門口集合,七點鍾聚餐,晚上再去KTV唱歌跳舞。大家見了麵,很熱情地打招呼,一掃高中時的沉悶壓抑。同學們三五成群,把走了三年的林蔭道再走一遍,在高一教學樓前,合影拍照。
  因為這個原因,葉翩然自從畢業後,從沒有探望過高中老師,也沒有走進過母校大門。好在也沒有多少老是得她。三中的老師桃李滿天下,她隻是最不起眼的一個。
  三中唯一讓她覺得留戀的地方,就是她在這裏認識了沈煒,認識了楊汐,認識了夏芳菲她們。
  這種矛盾的心理,使她顯得很沉默,一改在N大愛說愛笑、活潑開朗的個性。顧茵走在她身邊,忍不住問:“聽說你在畢業前,和沈煒分手了?”
  這是這麽久以來,葉翩然第一次從別人口裏聽到沈煒的名字。她從不在楊汐麵前提沈煒,這兩個字是他們之間的忌諱。有很多次,她都想問問楊汐,有沒有在南京大學見到沈煒。雖然分手了,但她對他還是會有一絲牽掛,畢竟沈煒是她主動喜歡過的第一個男生。他送她的那隻公仔小熊,至今還放在家裏的床頭。
  “很和平的分手,沒有爭吵,沒有怨恨。”葉翩然低聲地說。對沈煒,她永遠心存感激,這個陽光般的男孩,給了她一段陽光般的戀情。
  “沈煒確實是個很好的男孩。”顧茵說,“我以為你們一定會有結果的。”
  葉翩然笑了笑,抓住顧茵的手,轉移話題:“你呢,在廣東怎麽樣?還習不習慣?”顧茵考上了廣東梅縣的一所金融專科學校。
  “你不知道,廣東話超難聽,也超難學。我剛進學校的時候,簡直是雞同鴨講!”
  “沒有啊,我覺得粵語歌挺好聽的,特別是陳百強、張國榮他們的歌,很經典!”
  “這倒是,在廣東待了半年,很多粵語歌我都會唱。在歌廳K歌的時候,別人還以為我是廣東人呢!”
  “等下吃完飯,聽說要去歌廳,你可以一展歌喉了!”
  “你也可以一展舞姿。”顧茵笑,“我聽陳晨說,你在N大是舞會皇後,交誼舞跳得一級捧!”
  陳晨這個大嘴巴!葉翩然連忙解釋:“他說的我好像交際花一樣。我就是在新生舞會上,跟著別人學會了慢三、慢四。後來同寢室的人,又拉我參加了交誼舞社團……中文係功課沒有壓力,N大又是一所中不溜秋的大學,學業競爭的氣息不濃,大家除了忙著談戀愛,就剩下玩了。”
  葉翩然很喜歡N大的氛圍,寬鬆、自由、輕閑,沒有壓力,沒有那麽多的功利和算計。她有大把的時間讀閑書、聽音樂,跟朋友聊天、逛街,跳舞、溜旱冰……她第一次發現,生活中原來有這麽多美好的東西。她迫不及待地去享受,迫不及待地去學習。同時,她還發現了自己的美麗和女性的魅力,徹底甩脫了醜小鴨的影子。
  當然,還有愛情,最最美妙動人的愛情……
  “那你有沒有談戀愛?”顧茵看著她唇邊漾起的一朵微笑,似有所悟,“是和楊汐嗎?”
  “陳晨告訴你的?”葉翩然很自然地問。
  “不是,我自己猜的。”顧茵轉過頭去說,“其實高一的時候,我就看出來他喜歡你。後來,又聽說他在追你……”說實話,葉翩然在高中時代是個很平庸的女孩,無論相貌還是氣質。偏偏喜歡她的,都是好得不能再好的男生。
  “是嗎?你也看出來他喜歡我?”葉翩然自己倒沒什麽感覺,難道真的是當局者迷?
  “如果他不喜歡你,怎麽會在黑板上寫那幾個字?”顧茵說,“全班隻有我看到了。當時我出黑板報,中午比其他人都要早到學校。一進教室,就看見楊汐用粉筆在黑板上寫字。他是用左手寫的,沒有人認出來。”
  “所以,你就替我打抱不平?”葉翩然想起高一時的那件往事,心境截然不同,不再有怨懟,而隻有感動。那樣的楊汐,表達愛意的方式,很傻也很孩子氣。如果不是楊汐的惡作劇,她和沈煒也許永遠停留在“好朋友”的階段,而不會有更進一步的發展。
  “不!”顧茵扭頭看著她,雙眼亮亮的,讓人覺得害怕。“那時候,我也喜歡楊汐,假裝厭惡,假裝反感地喜歡他。記得那天放學後他從我手裏搶走鉛筆盒嗎?那是我和他唯一的一次親密接觸,也是他跟我說的第一句話。翩翩,你不知道當時我有多嫉妒你。因為我知道他喜歡的那個人,是你!”
  “顧茵……”葉翩然鬆開她的手,怔怔地,完全說不出話來。顧茵在她印象中一直是假小子的形象,大大咧咧,誰知道這樣的女孩也會偷偷喜歡男生,而且那個人還是楊汐!
  “翩翩,不要用這種眼光看著我。”顧茵淡淡地笑,半嘲諷半調侃地說,“像楊汐這種男生,喜歡他並不是一件多困難的事。你當年口口聲聲說要和沈煒在一起,後來不是也接受了他嗎?”
  葉翩然的腦子很混亂,很迷惘。也許是她神經過敏,她覺得顧茵的話裏麵,有一些指責的成份,認為她現在和楊汐在一起,在某種程度上背叛了和沈煒的愛情。
  “沈煒並不在南京大學。”顧茵頓了頓,抖出最後一個猛料,“他沒有參加高考,他出國了!”
  “千真萬確!”顧茵說,“這次同學聚會,我們通過一切可能,聯係可以聯係到的同學。輾轉找到了沈煒的奶奶,她說,沈煒已經去美國了。”
  葉翩然回想那天晚上的情景,沈煒欲言又止的神情,他眼睛裏充滿離別的憂傷,卻始終含著溫柔的笑意。她沒有挽留他,看著他一步步遠離。沈煒,他當時到底是懷著怎樣複雜的心情和她道別呢?
  葉翩然後悔自己的遲鈍和麻木。她為什麽就不多問他一句呢?她以為他是考去了南京大學,誰知道他竟然到了地球的另外一邊。從此,人海茫茫,今生今世也許再也無緣相見。
  如果早知道是這樣,她一定不會吝嗇自己的擁抱,會給予他最真誠的祝福,希望他一生平安,人生似錦。即使他的錦繡人生,不再有她的參與。
  和沈煒的戀情,是她說的開始,也是她說的結束。主動權一直掌握在她的手裏,而沈煒對她隻有嗬護,隻有成全。甚至,他們談了一年戀愛,他隻是和她拉了拉手,從來都沒有吻過她。
  楊汐對她的愛,是霸道的,是強勢的,像一團燃燒的火。而沈煒則像潺緩的溪流,靜靜的,無聲的,不求擁有,不求回報……
  如果沒有楊汐,她知道,很有可能她會和沈煒手牽著手走下去,細水長流,讓人很容易就聯想到天長地久。
  葉翩然已經分不清楚,自己當初毅然放棄南京大學的誌願,是因為對前途感到渺茫和不確定,還是因為對楊汐已然心動。不管怎樣,是她辜負了沈煒,是她逼他為愛漂泊,孤身獨走美國。
  接下來的聚餐,葉翩然獨坐一隅,少言寡語。她在高中時一向沉默,也沒有人覺得異樣。
  不大的包間,擺了三張桌子。一片人聲鼎沸、喧囂鬧騰中,手機在口袋裏劇烈震動。她接聽了,是楊汐熱切的聲音:“怎麽樣?同學們都到了嗎?”
  “能來的,都來了,隻有你和……”她頓了一下,苦澀地笑,“隻有三個人缺席。”另外兩個是沈煒和童馨月。
  “真可惜,我不能參加。翩翩,你玩得開心一點,替我多敬同學們幾杯酒……”
  “好啊,我就照你的話去做!”說完,葉翩然闔上手機,端起桌上的酒杯:“佛說,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我們能夠在今生相遇,並且成為同窗,最少也修了幾百年。來,為了這份難得的緣,為了同學情誼,我們把杯中酒幹了!”
  “真不虧是才女呀,說話一套一套的!”有男生立刻附和響應。在酒桌上,難得見到女生主動喝酒,興致一下子就挑了起來。
  葉翩然酒量不大,卻硬撐著和他們連喝了三四杯啤酒。旁邊的顧茵勸也勸不住,正急得沒法子,一隻胳膊從她後麵伸了過來,從葉翩然手裏接過酒杯,說:“葉翩然這杯酒,我來代她喝!”
  顧茵回過頭,卻是坐在另一桌的陳晨。那些男生不依不饒:“這怎麽行?你是葉翩然什麽人,憑什麽代她喝酒?”
  “她是我死黨楊汐的女朋友。今天楊汐沒有來,如果葉翩然喝趴下了,楊汐非跟我拚命不可!”
  陳晨的話讓桌上的人除了顧茵以外,都感到詫異。楊汐和葉翩然的事,他們大多不知情,隻知道葉翩然跟沈煒好過,怎麽現在又成了楊汐的女朋友?
  一個男生舉杯站了起來,對葉翩然說:“今天班長沒有來,副班長也沒有來,就我們幾個蝦兵蟹將。你是班嫂,無論如何也要代楊大班長喝了這一杯,否則太不給我們麵子了!”
  旁邊的人也跟著起哄。陳晨急了眼:“你們怎麽這樣?逼女生喝酒,太不地道……”
  “沒有人逼我。陳晨,謝謝你,這杯酒我自己來!”葉翩然奪回自己的酒杯,仰脖一氣喝完。喝得太急,她被嗆到了,拚命地咳嗽,連眼淚都嗆了出來。
  顧茵連忙遞上紙巾,卻被葉翩然一把推開。她掩著嘴,跑出酒店包間,推開衛生間的門,衝到水池前,將那些渾黃的液體都嘔了出來。
  負氣鬥酒,真是很痛苦的一件事情。葉翩然用手兜了些水,澆在臉上。吐過之後,好受了一點。鏡子裏出現的,是一張日漸成熟卻蒼白的臉。
  葉翩然從衛生間出來,一眼看到陳晨站在走廊上。她走過去,低聲對他說:“我就不進去了,你代我跟他們說一聲。”
  “我送你回去!”陳晨見她要拒絕,又補充一句,“楊汐交待了我,一定要把你安全送到家!”
  葉翩然聽到楊汐的名字,不再說話,跟著他下樓。
  走出酒店,陳晨攔了一輛出租車,向司機報了葉翩然家的地址。她有點驚異地看他,陳晨衝她聳聳肩:“我和楊汐到過你家樓下不隻一次。高二那年,這家夥放學以後跟蹤你回家,有事沒事就愛帶著我在你家附近晃悠,想找機會跟你說話。後來我說,與其這樣,還不如直闖文科班得了……”
  “你幫他追我?”葉翩然淡淡地說,“你不是一直覺得我配不上楊汐嗎?”
  “我到現在還是這樣認為,憑楊汐的條件,完全可以找到比你更好的女孩!”
  她不禁苦笑:“是啊,所有的人都這樣認為,怎麽從來就沒有人覺得楊汐高攀了我呢?”
  這回輪到陳晨瞪著她。真是個奇怪的女人,想法和做法都跟別人不一樣。他是單細胞動物,沒有這麽多拐彎抹角的心思,還是交給楊汐去應付吧!
  葉翩然望著車窗外的夜景,幽幽地問了一句:“陳晨,沈煒出國了,你??纜穡俊?
  陳晨愣了一下,有什麽話湧到了嘴邊,但還是強忍著,緩緩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
  在兩人的靜默中,出租車停在了葉翩然家樓下。她輕聲對陳晨道謝,轉身下車,輕輕關上車門。陳晨回頭對司機說:“你等我一會兒,我還有幾句話要跟她說。”
  司機以為他們是鬧別扭的情侶,眼睛裏閃過一絲同情,說:“去吧去吧。”
  陳晨追上前麵的葉翩然,一本正經地說:“沈煒的事,和楊汐一點關係都沒有,你不要怪在楊汐頭上。”
  葉翩然轉過頭望著他,臉背著光,眼眸在黑暗處盈盈發亮。
  “我沒有怪楊汐。”她緩緩地說,“我也不後悔和他在一起,隻是對沈煒有一點抱歉。”
  陳晨聽到這句話,似乎鬆了很大一口氣。他對她展開一個大大的笑容,說:“那就好,那就好!”
  他轉身跑回出租車,拉開車門。汽車很快絕塵而去。葉翩然有些失笑,覺得他像個童心未泯的大男孩。
  很多很多年之後,她才知道是自己會錯了意。
  楊汐從山東回來,和葉翩然匆匆聚首,元宵節過後沒幾天,兩人又再次別離。
  人潮洶湧的站台,葉翩然從包裏拿出那條圍巾,說:“楊汐,這是我給你織的圍巾,作為我們第一個情人節的禮物,也不知道好不好看。”
  “情人節有禮物?我怎麽沒想到!”楊汐簡直喜出望外,他迫不及待將那條圍巾圍在脖子上,連聲說,“好看,好看,我就沒見過比這更好看的圍巾。”
  因為趕時間,急著收針,圍巾掛在楊汐胸前,才發現短了一截,誰要他長那麽高呢!她皺著眉頭左看右看,不滿意地說:“好像短了一點,你快點摘下來,我回頭再加幾行針。”
  楊汐趕緊按住她的手,說:“我覺得剛剛合適,男式圍巾不用那麽長吧。我喜歡就行!”
  葉翩然忍不住笑:“傻瓜,現在都快三月了,天氣這麽熱,你圍在脖子上,就不怕焐出痱子?”
  楊汐也覺得有點熱,但還是不肯摘下來。這是葉翩然送給他的第一份禮物,即使焐出痱子,他也心甘情願。
  想到葉翩然在昏黃的燈光下,一針一針地給自己織圍巾,他抑製不住興奮的心情,說:“謝謝你,翩翩,我真的很開心!”
  看他高興得像個孩子,葉翩然心底也湧起一股暖流。情不自禁,她踮起腳尖,在他的臉頰上吻了一下。
  楊汐傻了,葉翩然竟然會主動吻他!他看著她,眼睛閃閃發亮,唇邊露出一絲詭笑,低聲說:“為什麽是臉頰,不是嘴唇?”
  對葉翩然來說,在光天化日大庭廣眾之下親楊汐的臉,已經是她的極限,他還得寸進尺!她臉漲得通紅,轉過身,說:“得了吧,楊汐,不要太過份!”
  楊汐上前來抱她,將臉埋進她烏黑濃密的發絲裏,聲音變得低沉:“翩翩,我好想要你跟我去南京!”
  葉翩然的心抽動了一下,壓抑了許久的離愁和別緒,像決堤的洪水,一發而不可收拾。她迅速回過身,緊緊摟住他的脖子,哽咽地說:“楊汐……”
  楊汐低下頭,深深吻她。在嘈雜的火車站,每天都能見到像他們這樣難分難舍、忘情擁吻的情侶,身旁背著行囊匆匆過往的人們已經見怪不怪。
  葉翩然被他緊擁在胸前,承受著他激情纏綿的吻,整個人都在顫抖。她恨不能揉進他的身體裏,化成他的骨血,這樣,他們就永遠不會分開。
  分隔兩地的戀愛,隻有經曆過的人,才能體會到那種濃烈的相思,和度日如年的煎熬。每次葉翩然一個人走在N大校園裏,看著那些牽手依偎的情侶,都會感覺孤獨,會更加強烈地思念楊汐。
  開學三個月了,她做什麽都提不起勁,滿心滿腦想的都是楊汐。白天上課無精打采,晚上睡覺徹夜難眠,同寢室的人很快就發現了她的異樣,笑話她得了相思病。孔芊芊常搖頭晃腦在葉翩然麵前吟那句有名的詩:“明知相思苦,偏要苦相思。”
  “孔芊芊,你這是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你成天和高翔泡在一起,又如何知道兩地相思的痛苦?”劉靜儀仗義地替葉翩然打抱不平。
  “其實,兩地相思,也不全是痛苦。美學老師不是說,距離產生美嗎?天天泡在一起難免審美疲勞,相互厭倦,動不動就吵架。我這星期和高翔已經吵過三回了!”孔芊芊說。
  “即然這樣,你當初為什麽一定要考N大呢,還不是為了和高翔在一起?至少,你們可以天天一起逛校園,人家葉翩然就隻能天天煲電話粥。”
  “跨省長途呢,要多少電話費啊!”孔芊芊誇張地吐吐舌頭,“幸好都是對方充值。葉翩然,你男朋友家裏很闊氣吧?”
  “還行,比我家裏條件好一點。”葉翩然沒有告訴室友們楊汐父親是D市副市長,她為人一向低調,不喜嘩眾取寵。而且,也不覺得男友的家世值得炫耀。
  聶昕插進來說:“誒,你們發現沒有,薛悅這段時間好像很反常。”
  “對呀,我也發現了,她兩個星期沒上晚自習,一到周末人都見不到。”劉靜儀說,“這丫頭是不是也春心萌動,談戀愛了?”
  “哪個少女不懷春?這很正常啊。”葉翩然想到顧茵,同樣假小子的外表,卻有隱秘而無法言說的心事。
  管婷坐在床上看言情小說,嘴裏嚼著薯片,咯吱咯吱作響,但卻一語驚人:“她是戀愛了,而且是眼下最時髦的網戀。”
  “網戀?”一心隻讀聖賢書,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周迎春瞪大了眼睛,“那是啥玩意兒?”
  “就是在網上談戀愛唄。連這也不懂,傻冒!”新學期開學,管婷拿回來一台手提電腦,說是她父親送她的生日禮物,沒事就拔了電話線在寢室上網。電腦白癡薛悅在她的帶動下,很快學會了QQ聊天。
  “網絡是虛擬世界,可不能來真的。”劉靜儀有些擔心。
  “她已經和網友見過麵了,那男生對她一見鍾情,沒有見光死!”管婷說,“難得有男生看上薛悅這一型的,你們可不能壞了她的好事!”
  “是好事嗎?我怎麽總覺得會出事。”劉靜儀的話讓葉翩然也莫名心驚。
  都說女孩子的預感最靈,果然不久薛悅就出事了。六月,世界杯首次在亞洲舉行,而且中國國足首次出線,看球熱如火如荼燃遍了大學校園。大家見了麵,談論的都是足球賽事。某個晚上,薛悅等寢室的人都出去看世界杯直播後,把周迎春叫到自己床上,放下蚊帳,神色慌張地對她說:“我有一個多月都沒來例假了,怎麽辦?”
  周迎春沒有談過戀愛,也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她嚇得臉都白了,說:“你有沒有和他做那種事?”
  看見薛悅點頭,她更是緊張得滿手是汗。兩人都沒轍,隻好去找劉靜儀。劉靜儀顧不得責怪薛悅,要她打電話給那個網友“老公”。但對方已經停機,根本聯係不上。薛悅除了知道他的網名叫“撲火的飛蛾”,是S市人之外,其他都一無所知。
  劉靜儀當機立斷,第二天帶著薛悅去了省婦保院。經檢查,薛悅有兩個月的身孕。
  葉翩然聞訊,也匆忙趕到醫院。薛悅做完人流,從手術室裏麵出來。她跌跌撞撞,雙目無神,臉白如紙,好像剛剛死過了一回。
  葉翩然上前擁住她,眼眶禁不住濕潤。為什麽受傷的總是女人呢?
  劉靜儀把葉翩然、周迎春叫到一邊,告誡她們千萬不要把這件事傳出去,也不能告訴302室的其他人,否則薛悅被學校開除事小,一輩子的名聲也毀了。
  薛悅以身體不適為由,請了半個月病假,回家休養。半夜,葉翩然從夢中驚醒,看著她那張空床,心裏無限悵惘。
  愛情的世界裏,不僅僅是甜蜜,還會有傷害。這種傷害,無論是精神上的,還是肉體的,都讓人難以承受。
  有一天深夜,孔芊芊悄悄從下鋪爬到葉翩然床上密談,告訴她自己已經和高翔發生了關係。
  “言情小說都是騙人的,哪有什麽欲仙欲死?就是感覺到痛,很痛很痛。我這輩子就沒有這麽痛過……不過,他好像很喜歡……”孔芊芊紅著臉,在她耳邊竊竊私語。
  葉翩然還是處女,但她知道,總有一天她會把自己交給楊汐。寒假裏,楊汐擁抱親吻她時,她能明顯感受到他欲望的力道。愛情當前,她還能守身如玉嗎?
  見對方半天不語,孔芊芊以為她麵皮薄害羞,不好意思討論男女間的事。葉翩然在她眼裏是個單純羞澀的女孩。
  她拍拍葉翩然,說:“那我們換個話題。哦,對了,你那位體育係的老鄉,找女朋友了。我昨天在未名湖畔看到他帶一個女孩散步,挺親熱的。那女孩身材高挑,有一米七吧。聽說是藝術係舞蹈班的,看上去很登對!”
  高挑靚麗,熱愛舞蹈,葉翩然隱隱覺得,陳晨在尋找童馨月的替身。上次同學聚會沒見到童馨月,陳晨表現得非常沮喪。代她喝酒,有一半的原因是借酒澆愁。
  難得,像他這樣風流浪蕩的男生,也會對一個女生念念不忘,矢誌不渝。
  每到周末,是葉翩然最難熬的時候。本城的管婷和劉靜儀回家了,孔芊芊、聶昕、肖琴和男朋友去花前月下了,平時嘰嘰喳喳的寢室隻剩下她和周迎春。
  葉翩然坐在床上,抱著一本厚厚的《穆斯林葬禮》,卻一個字都看不進去。窗外皎潔迷人的月光誘惑著她。
  曾無數次幻想,在這樣一個月夜,輕挽著楊汐的手臂,像那些校園情侶一樣,漫步在林蔭道上,將頭輕依在他的肩頭,喁喁情話……
  寂寞就這樣一點一點爬上她的心頭,像藤蔓一樣纏繞。耳機裏傳出的,是那首憂傷的歌曲:
  “電話再甜美,傳真再安慰,
  也不足以應付不能擁抱你的遙遠。
  我的親愛的,你怎麽不在我身邊?”
  是的,親愛的,你怎麽不在我身邊?
  她闔上書本,摘下耳機,長長地歎息。放在枕上的手機突然響了。葉翩然以為是楊汐,趕忙按下接聽鍵:“喂,楊汐……”
  “我是陳晨。今天晚上體育係和藝術係舉辦聯誼舞會,我能邀請你作我的舞伴嗎?”
  葉翩然有些意外,說:“那你女朋友呢?你就不怕她吃醋?”
  “原來你都知道了!”陳晨笑了笑,“她沒有這麽小氣。”
  “不好吧?”葉翩然仍在猶豫,“我可不想作燈泡!”
  “你上學期不是總在舞廳裏泡,怎麽現在變得這麽老實?”陳晨說,“放心,有我作你的護花使者,楊汐不會有意見!”
  他抬出了楊汐,葉翩然不好再拒絕。從床上爬起,簡單洗漱,再換上一條適合跳舞穿的連衣裙,便匆匆下樓,趕到N大最大的舞廳。
  舞廳門口紅男綠女,人頭攢動。葉翩然一眼便看到了陳晨,還有他身邊的女生。兩人都出眾惹眼,卓然不群。
  那女生頎長窈窕,鵝蛋臉,膚白如雪,五官精致,一襲緋色衣裙,連女人見了都喜歡,更別說男人了。
  “我來介紹,這是葉翩然,我最好的朋友的女朋友。”陳晨說,“這是我女朋友曹娟,藝術係大二的。”
  “你好。”曹娟對她嫣然一笑,神情嬌媚,鶯聲婉轉,葉翩然恍若見到了童馨月,“我以前好像見過你。”
  葉翩然會心地說:“我也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進去吧,舞會快開始了!”陳晨催促道,伸手摟住曹娟的肩。葉翩然隨他們一道進去。
  舞廳裏光線昏暗,人影綽綽。葉翩然借著屋頂幽柔閃爍的燈光,才能看清前麵的路。
  陳晨很快找到座位,招呼兩個女生坐下,便出去買飲料。曹娟微笑地問葉翩然:“聽陳晨說,你很會跳舞?”
  “我隻知道跳慢三慢四,其他快三、恰恰、迪士高什麽的,一點都不會。”
  “等下讓陳晨教你,他是舞林高手。”
  葉翩然笑,果真不會吃醋。
  陳晨買飲料回來時,曹娟已經被其他男生邀請走了。不愧是學舞蹈的,動作舒展,舞姿優美,熟稔地穿梭於舞池之中,像隻美麗的蛺蝶。
  葉翩然坐在角落,麵帶微笑。有男生過來邀舞,她便擺擺手,客氣地拒絕。
  “為什麽不跳?”陳晨遞過一瓶可樂,“真的修身養性了?”
  對待愛情,葉翩然有種近乎偏執的忠誠。既然有了男朋友,她便不會再和別的男生跳舞。
  “你不會是替楊汐來監視我的吧?”葉翩然無辜地問。
  陳晨伸出手,將她從座位上強行拉了起來:“楊汐怕你周末的時候太寂寞,特意要我找你出來玩。”
  陳晨還有一個優點,就是講義氣,對朋友絕對兩肋插刀。但葉翩然卻覺得尷尬,和陳晨跳舞,在他的臂彎裏,肢體相交,說不出的別扭。陳晨比楊汐還要高兩三公分,身形魁偉,肩膀厚實。葉翩然在他麵前,愈顯嬌小,她頭腦暈暈,步法錯亂,很快,陳晨的鞋麵上就印著數隻腳印。
  一迭連聲的道歉後,舞曲也結束了。陳晨送她回到座位上,哭笑不得地說:“我的腳都被你踩腫了。你真的是傳說中的舞會皇後嗎?”
  葉翩然垂下頭,若有所思,然後嘴裏逸出一聲歎息:“如果楊汐在就好了!”
  舞會上的一切,喧囂的音樂,舞動的人群,眩目的燈光,都不能令她快樂,反而令她更加寂寞。隻因為,楊汐不在身邊。
  曹娟卻沒閑著,一曲又一曲,被不同的男生擁在懷裏,跳著不同的舞步。她好像不是誰的女朋友,隻是來跳舞,跳得興高采烈,跳得豔冠群芳。
  “你覺得曹娟這人怎麽樣?”陳晨問。
  葉翩然眯著眼睛追著滿場飛舞的曹娟,想了一下,才開口:“你不會是把她當童馨月的替身吧?”
  陳晨驚異地揚眉,葉翩然的敏銳和直接,令他有點意外。但嘴巴上卻不肯承認:“童馨月,我早就忘了她。不是每個男人都像楊汐那麽癡,在一棵樹上吊死!”
  “陳晨,我覺得,你隻是外表風流多情,骨子裏和楊汐是一樣的人。所以,你們才會成為好朋友。”葉翩然直言不諱。
  “不要裝作一副對我很了解的樣子!”陳晨眉頭皺起,打鼻子裏哼一聲,“如果不是楊汐,我想我根本不會跟你說話。”
  “我知道。”她毫不以為忤,柔聲說,“你是楊汐的好朋友,現在也是我的朋友。”
  陳晨心弦驀地一震。經過這些日子,經曆這麽多事,看著她和楊汐一路走過來,他終於體會到這個平凡的女孩,她身上那點特別和不一樣。
  就是這點特別和不一樣,深深地吸引著楊汐,讓他如此癡執情深吧。
  有一個埋藏在心底的秘密,一直折磨著他,他不知道該不該向她坦白。
  這時,一道嬌媚的聲音插了進來:“陳晨,給我一瓶水!”跳了幾支舞,曹娟喘著氣走下舞池。
  陳晨的思緒被打斷,他轉過頭,遞了一瓶礦泉水給她。她嬌喘籲籲,一邊問:“你們是來跳舞,還是來聊天啊?”
  “快去陪你女朋友跳!”葉翩然連忙推陳晨。
  陳晨望著她,眼神遲滯,欲言又止。曹娟已經站在他麵前,嗲聲說:“來嘛,人家想跟你跳這支舞!”
  陳晨抱歉地衝葉翩然笑一笑,攬著她走向舞池。曹娟身子貼得很近,仰頭看他:“你整晚坐在那裏,就不無聊嗎?”
  陳晨沒有說話。他轉頭看場邊的葉翩然,搖曳迷離的燈光正好掃過她的臉,小小的瓜子臉,黑瞳深深,目光清澄,看似柔弱寧靜中,有股倔強和執拗。
  從這晚開始,她不再隻是楊汐的女朋友,也是他的朋友。
  楊汐學的是國際金融專業,成績優異,係學生會幹部,不久又在全校辯論賽中,奪了第一名。這樣的男孩子,在大學裏,一定很受女生歡迎。葉翩然不用問也知道。在刻骨的相思中,她還隱約有點擔心,怕他桃花纏身。
  終於盼來了暑假,葉翩然沒有回D市看父母。年輕人嘛,戀愛大過天。她和楊汐約好,要進行一次浪漫的暑期之旅,先遊黃山,然後再去廈門。用楊汐的話說,就是“山盟海誓”。
  陳晨和曹娟聽說後,也湊熱鬧說要參加。葉翩然當然不會拒絕,四人結伴而遊,一定更有樂趣。
  這次,葉翩然和陳晨、曹娟一起去火車站接楊汐。火車剛剛在站台上停穩,楊汐就衝了下來。分開這四個多月,他對葉翩然朝思暮想,恨不能插上翅膀飛到她的身邊。
  楊汐穿NIKE運動鞋,白T恤和深藍牛仔褲,頭發剪得很短,臉曬黑了,多了些剛硬的線條,五官清朗分明。葉翩然出落得更加秀麗,皮膚吹彈得破,雙眸如水,穿著雪白的連衫裙,像一株明淨的百合。她和楊汐在站台上旁若無人地相擁,好似一道美麗的風景線,男的高大英挺,女的嬌小清麗,不知引來多少過往路人羨慕的目光。
  “嗨,楊汐,你眼裏隻有你的翩翩,其他什麽人都看不見!”陳晨在旁邊戲?實匭Α?
  楊汐放開葉翩然,往陳晨胸前搗了一拳,轉過臉,這才看到他身邊的曹娟。
  這是那種讓人眼前一亮的漂亮女生。她長發飄逸,穿著粉色吊帶短裙,露出白皙修長的腿,高挑豐滿,明眸皓齒,和皮膚黝黑、身材魁梧的陳晨站在一處,十足是對相配的金童玉女。
  “這位美女是誰?也不介紹介紹!”楊汐望著曹娟,臉上漾著清爽的笑意。
  瞬間,曹娟感覺陽光灑滿全身。那張年輕俊朗的臉,直直落入眼中:短短的頭發,薄薄的嘴唇,英挺的五官,尤其是他的眼睛,明亮而放肆,像有一簇火苗在燃燒,她的心突然加速跳動起來。沒想到,她眼中身材矮小、貌不驚人的葉翩然,竟然有個如此出眾的男朋友。
  “她叫曹娟,我的女朋友。”陳晨笑著介紹,“這就是我經常跟你提起的死黨楊汐,南京大學的高材生。”
  “我一直都以為,通常學習好的男生,長得都很醜。你居然這麽英俊,遠遠超出我的想象!”曹娟嗓音甜甜的,臉上的笑容更甜。
  “曹娟,你這話也太打擊我了吧!”陳晨誇張地聳聳肩,“你男朋友我雖然學習不好,但也算得上玉樹臨風的超級大帥哥一枚……”
  “就你這副尊容,是蟋蟀的蟀吧?”曹娟嬌嗔地道。
  陳晨裝出一副傷心欲絕的樣子,跑到葉翩然身旁,作勢擁住她的肩膀,說:“小葉子,你說句公道話,我和你男朋友,到底哪個更帥?”
  葉翩然愣了愣,小葉子,自己什麽時候有個這麽奇怪的綽號?楊汐已經上前,裝作不經意其實非常用力地撥開陳晨的手,說:“你要搞清楚,誰才是你的女朋友!”
  “放心,沒有人會搶走你的小葉子!”陳晨說,回到曹娟身邊,“我這位死黨,一顆心全放在他女朋友身上,其他喜歡他的女生,隻能知難而退,不知害多少美女傷心!”
  “這麽帥,又這麽專一,葉翩然,你真是撿到了寶呢!”曹娟語氣中充滿嫉妒。
  她以前一直以為陳晨很帥很拉風,和自己郎才女貌天生一對,但楊汐一出現,她才知道什麽是真正的帥哥。楊汐不但帥,而且他身上有種冷傲矜貴的氣質,幹淨利落,眼神裏透著聰明,不同於那些傻頭傻腦、張狂輕浮的男生。如果和這樣的男生談戀愛,一定是世上最幸福的事情!
  楊汐哪裏知道曹娟的心思,他隻想著能和葉翩然單獨相處。一行人回到N大,在學校食堂簡單地吃了午飯後,就分頭去采購旅遊的物品。楊汐和葉翩然在S市逛了一個下午,滿載而歸。陳晨打開他們的旅行包一看,全都是果凍、情人梅、杏仁、巧克力、牛肉幹、棒棒糖等零食:“天!背這樣一個大包,路上不得累死!”
  “沒辦法,這些都是翩翩喜歡吃的。她說火車上的東西超難吃,而且又有暈車。她上次和她爸媽去北京,路上光吃方便麵,走了一路,吐了一路。這樣一折騰,什麽旅遊的樂趣都沒有!”
  “真挺嬌氣的。”陳晨數落葉翩然道,“難怪你體育考試老不及格,這學期你三步上籃又沒達標吧?”
  “是呀,”葉翩然苦惱地皺眉,“體育老師已經通知我下學期補考。”
  “沒事,沒事!”楊汐安撫說,“等旅遊回來,我教你三步上籃,保證你一次通過!”
  “別這麽有信心,你沒看過她三步上籃的樣子,笨得像隻企鵝。我看她除了寫作文,什麽都不會!”
  “你怎麽知道?”楊汐奇怪地問。
  葉翩然體育不好,臨近考試前,每天下午放學後,白楊都會留下來,義務作她三步上籃的教練。而這時,陳晨便捧著飯盒在籃球場邊看,一邊嘲笑她的姿勢。有時候,忍不住也會下場教她。但即使有這樣兩個優秀的老師,一遍一遍示範動作,葉翩然還是沒有學會。
  “沒辦法,大概是天生小腦發育不全吧?”葉翩然自嘲道。
  “看來你毛病還挺多的,我得重新考慮一下。”楊汐開玩笑說。
  “楊汐,你敢!”葉翩然撒嬌地說,揮起拳頭捶他的胸膛。楊汐躲開來,輕握住她的手,笑著說:“我不是不敢,我是不舍得!”
  “拜托,別在我麵前上演這一幕。兩口子要親熱,背著人的地方去!”陳晨雙手捧胸,作嘔吐狀。
  “去死!”葉翩然隨手也給了他一拳。陳晨來不及躲避,那一拳結結實實砸在他的身上,發出咚的悶響。
  葉翩然玩鬧起來,打人是不知輕重的,聽到響聲,她才知道自己竟然這麽用力,連忙道歉:“對不起!”
  陳晨仍然嘻嘻笑著,不惱也不氣。但旁邊楊汐的臉,卻不由沉了下去。僅僅一個學期,葉翩然和陳晨的關係就突飛猛進,給人一種說不出的曖昧,當著他的麵還打情罵俏。葉翩然也好像不是他認識的那個和男生說句話都會臉紅的羞澀女生。
  私下裏,楊汐試圖說服自己,陳晨是他最好的朋友,而且是自己拜托他照顧葉翩然的,他不應該吃他們的醋。
  但是不知道為什麽,心裏還是有種酸酸澀澀不舒服的感覺。
  楊汐並非是個心胸狹窄的人,唯獨對葉翩然,他總是特別在意,特別小心眼。高中時,僅僅因為葉翩然和肖洋去餐館吃飯,他便把肖洋自行車的氣門芯給拔了。
  那個年紀,太想去愛,太用力去愛,最後反而變成了傷害。
  楊汐的光芒,如這炎炎夏日的太陽,那般耀眼,那般刺目。曹娟眼中的傾慕,昭然若揭,毫不遮掩,即使是當著陳晨的麵。這位明豔動人又行事張揚的美女,好像已經忘了自己的男朋友,她完全被楊汐的魅力所傾倒。
  楊汐處之泰然,從小到大,這樣的場景遭遇得太多了。他不會刻意冷淡曹娟,不給她好臉色,讓四個人都下不來台,但也不會給她曖昧的機會,跟曹娟說話時,眼色純正,心無雜念。俗話說,朋友之妻不可戲。何況,他的心裏隻有葉翩然,哪裏容得下別人?
  愛情是很奇怪的東西,當它來了時,你隻對這一個人有感覺。仿佛全世界除了她之外,你看不到其他的人。
  陳晨是他們當中唯一迷糊的。他心無城府,玩得興高采烈,輸了牌氣得拍桌子,把空可樂瓶狠狠扔在地上;贏了呢,則大喊大叫,翻葉翩然的大包,找棒棒糖吃。後來玩累了,幹脆一個人爬到上鋪躺下,不一會兒就睡死過去。
  “翩翩,你餓不餓?”是吃午飯的時候了,楊汐問坐在自己身邊的葉翩然,“要不要去後麵餐車吃飯?”
  包裏不是帶著麵包、方便麵、餅幹,足可以充饑,為什麽還要吃飯?葉翩然心裏覺得奇怪,正要拒絕,楊汐已經轉頭對曹娟說:“我們去餐車吃飯了,陳晨在睡覺,你幫我們看一下行李。等我們吃完了,再來換你。”說完,不等對方回答,拉了葉翩然就走。
  在顛簸行駛的列車上,楊汐步履很快,葉翩然幾乎跟不上,所幸他一直拽著她的手,否則她非摔跤不可。
  “我不想去餐車!”葉翩然甩開他的手,半撒嬌半抗議地說,“楊汐,放開我啊!”
  他們已經走到了餐車附近的軟臥車廂,前後的門都關著,除了火車行進中的哢嚓聲,四下裏一片安靜。
  楊汐停下腳步,回過頭,清亮的眼底,浮起一抹隱約的笑意。他說:“笨蛋,誰要去餐車啊?我隻是想跟你單獨呆一會兒。當著曹娟和其他乘客的麵,我怎麽好意思抱你?”
  葉翩然的臉驀地發燙。下一刻,他一把將她拉進懷裏,車窗影中的兩個人緊緊相擁。
  隔著薄薄的襯衫,聽著他心髒的跳動,她心中澎湃起強烈的情緒。這樣的男生,實在沒有辦法不愛。她已經愛到不能自已!
  “翩翩,”他溫柔地圈住她,將唇附在她耳際說,“到黃山的時候,我們住一個房間,好不好?”
  葉翩然臉上的紅暈,迅速擴散,蔓延至脖子和耳根。她推開他,低頭看著腳趾,半晌不吭聲。
  他捉住她的手腕,再次將她拉至胸前:“翩翩,你相信我,我不會辜負你……”
  略遲疑,葉翩然緩緩抬頭,臉上的紅潮退去,雪白的膚色,襯得一雙瞳仁漆黑明澈:“楊汐,我不知道我們能走多遠,能好多久,但是如果你真的想要,我會給你……”
  “說什麽傻話?”楊汐握緊她的手,太過用力,讓她的手腕生疼,“我們永遠不會分開!”
  此刻,她完全相信,相信他的執著,相信他的愛情,相信他的堅定。就像這列火車,走在預定的軌道中,向著前方的終點,呼嘯著一路開下去……
  七個多小時的旅程,她沒有暈車,甚至喜歡上火車在鐵軌上奔馳的感覺,哢嚓哢嚓,雖然有一些晃動,卻讓人感覺很踏實,很篤定。
  下午四點,火車停靠在黃山站。再坐兩個多小時的大巴,到達黃山腳下的小鎮子,天已擦黑。
  小鎮離黃山還有半小時的車程,但大多數旅者都選擇住在小鎮的招待所裏,山上的星級賓館收費太貴,不是他們這種學生住得起的。
  楊汐和陳晨分別用自己的身份證,登記了兩個雙人間。坐了一天火車,大家都累了,吃過晚餐後便各自回房休息。
  招待所的條件很簡陋,房間潮濕陰暗,牆上有斑駁的黴點。高高的天花板,吊扇咯吱咯吱轉著,非但沒帶來涼意,反而把空氣攪熱了。
  楊汐坐在床上看電視,讓葉翩然先去衝涼。他把電視聲音開得很大,以蓋住浴室傳出嘩嘩的水聲。但明顯心猿意馬,不時回頭望一眼緊閉的浴室門。
  浴室空間逼仄,沒有馬桶,沒有浴缸,隻有一個淋浴用的蓮篷頭。葉翩然打開了水龍頭,遲遲不肯脫衣服。心靈仍然在交戰,她到底要不要和他……
  時間一分一分地過去,楊汐看看腕上的表,她已經洗了半個多小時,仍然不肯出來,除了水聲,又沒有其他聲響,不會是煤氣中毒吧?
  他驀地緊張起來,連叫了兩聲“翩翩”,都無人應答。他走過去,用力拍門:“怎麽還沒洗好?你沒事吧?”
  “哦,就好了,你不要進來!”她驚慌地說,褪去身上的衣物,站到熱水下衝洗。
  你反鎖著門,我進得來嗎?楊汐暗自好笑,她真把自己當成猴急的色狼了?他有些惡作劇地握住門上的把手,輕輕一轉,浴室的門竟然無聲無息地開了。
  室內氤氳著白色的霧氣,朦朦朧朧中,一個纖瘦、雪白而赤裸的身影,若隱若現,浮浮蕩蕩,看不真切,卻格外魅惑人心。血液一下子湧向楊汐的大腦,全身跟著燥熱起來。
  他在門口呆站了一會兒,還沒決定是進去,還是退出來時,葉翩然似乎聽到身後有動靜,她微一轉頭,不由尖叫。楊汐頓時麵紅耳赤,語無倫次地說:“這……這個……門鎖壞了!”
  葉翩然背過身,羞得滿臉通紅:“你還站在這裏幹嘛?趕快出去啊!”
  楊汐這才如夢初醒,趕緊退後一步跨出了浴室。受到這場驚嚇,葉翩然也無心洗澡了,她隻隨?慍辶艘幌攏?慊簧纖?梗??攀?鶇鸕耐販ⅲ?永錈娉隼礎?
  楊汐坐在床沿上,不敢抬頭,不敢看她,表情窘迫而尷尬。葉翩然原有些羞惱,但看見他這樣子,從心底湧起一股奇異的愛憐的情緒。南京大學的高材生,風光無限的王子,在她麵前,卻無辜得像個孩子。
  她愛這個大男生的霸道任性,愛他的自信篤定,也愛他偶爾的孩子氣,和很少在人前流露的羞澀、失措……
  “喂,我洗好了。”她走過去,柔聲說,“你快進去洗吧。”
  “翩翩……”楊汐抬頭,本來想道歉,卻意外地對上一雙含笑的眼睛。葉翩然就站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柔潤的臉龐,泛著幾近透明的粉白。濕漉漉的黑發,披瀉在雙肩,水珠順著優美纖細的頸項淌流著,一路往下,濡濕了白綢睡裙的胸口,少女的玲瓏曲線隱約可見……他盯著她,身體受到猛烈地撞擊,感覺自己好像要崩裂了。
  “嗯?”她微笑地問,天真的神情中,分明透著誘惑,“你想說什麽?”
  他聳聳肩,深吸一口氣:“你是故意的,故意不拴門,隻是為了哄我進去,對不對?”
  葉翩然臉上一躁,說:“楊汐,你不要倒打一耙,我……”話沒說完,身子猛地被拉進他寬厚的懷抱,嘴被兩片溫熱的唇給堵住。
  “翩翩,你誘惑我!”楊汐低啞地說,眼睛在燈光下亮晶晶。葉翩然腦袋空了片刻,才漸漸有思想。她不再辯駁,順從地用胳膊攀住他的脖子,熱烈地回應他。
  兩情相悅,熱情如火。楊汐對她的身體有欲望,她何嚐不對男女情事感到好奇呢?
  楊汐把她壓在床上,一邊吻她,一邊把手伸進她的睡裙。葉翩然如遭受電擊一般,那種溫熱的觸覺令她顫栗,但卻咬著唇沒作聲。於是,他的手指長驅直入,順著她冰涼滑膩的肌膚,一點一點向上……終於,握住了她胸前的兩團柔軟。葉翩然覺得喉嚨幹啞,張嘴喘息。她還來不及阻止,楊汐突然撩起她的睡裙。葉翩然駭然,馬上坐起來,把睡裙往下拽,惱怒地說:“楊汐,你幹嗎?”
  他壓低聲音,臉上是討好的神氣:“讓我看一下!”分明像個要糖果吃的小孩。
  葉翩然堅決地搖頭,推開他:“你滿身汗味,臭死了,快去洗澡!”
  在火車上待了一天,剛才又抱在一起,牽牽絆絆,楊汐知道自己滿身臭汗必定熏人。卻仍然膩過來,輕搖她,很孩子氣的:“就一下!”
  葉翩然仍拒絕他,態度卻不似剛才那麽堅定。心裏狠狠掙紮一番,想反正遲早是他的人,看看又如何?在她的默許下,楊汐捋起她的睡裙,一直捋到腋下。葉翩然羞慚地閉上眼,不敢去碰觸他眼睛裏的欲望。
  楊汐的眼眶幾乎撐裂,盯著她袒露的前胸。她的乳房不算豐滿,卻渾圓挺翹,像一對玉雪可愛的白鴿,柔滑細膩,在燈光下瑩瑩生輝。他發出呻吟一般的低語,彎下腰來,張開嘴,輕輕含住她的乳頭。葉翩然驟然睜開緊閉的雙眼,死命推他的肩膀,但他卻紋絲不動,把臉埋在她胸前,溫柔地噬咬著,吮吸著。葉翩然聲聲請求,混和著喘息和呻吟:“別……求求你,別……”
  楊汐此時再也按捺不住,他抱住她躺倒在床上,捧起她的臉,無比熱烈地吻她,令她幾乎窒息。在瘋狂而陌生的情欲衝擊下,他退下她的內褲,挺身進入她身體裏麵。
  葉翩然身子像被洞穿般的劇痛。她緊咬著嘴唇,抱住他寬闊而汗濕的肩膀,淚水順著頰畔潸潸而下……在肆意洶湧的淚水和汗水當中,葉翩然度過了自己的初夜,完成了女孩到女人的轉變。
  那是她人生最寶貴的第一次,她不後悔,那一夜是跟楊汐一起度過。
  因為,他愛她,她也愛他。
  佛說:“留人間多少愛,迎浮世千重變。和有情人,做快樂事,別問是劫是緣。”
  熹微的晨光,淡淡地投射進來。窗外,一群麻雀在枝頭嘰嘰喳喳叫著,驚醒了葉翩然。她翻個身,才發現自己正躺在楊汐的懷裏。
  他仍在沉睡中,毛巾被搭在腰間,赤裸著上身,睡容幹淨單純,像個未解世事的小男孩,但對她來說,卻是一個男人,一個愛她的雄偉男人。
  葉翩然悄悄地下床,站在浴室的鏡子前,看著自己的容顏。從昨夜開始,她就不再是女孩,而是一個真正的女人了,但外表卻看不出絲毫變化。孔芊芊曾偷偷告訴她,處女和非處女的區別,表現在眉毛上。處女的眉毛齊整緊湊,根根直立,非處女的眉毛則是散亂無章的。
  她踮起腳尖,湊到鏡子前,仔細看自己的眉毛,好像真的不像昨天那麽密實齊整了。
  “喂,你在看什麽呢?”身後,突然響起楊汐的聲音。
  葉翩然嚇了一跳,待要回頭,他已經從背後摟住她,下巴擱在她的肩上,溫柔寵溺地說:“為什麽不多睡一會兒,這麽早就起來?”
  “真討厭啊你,嚇人家一跳!”葉翩然嗔道。
  經過昨晚,兩人的關係又更進了一步,如果在古代,她已經算是他的人了。楊汐緊緊抱著她,若有所思而欣慰地說:“翩翩,謝謝你……”謝謝你把你的第一次給我!
  葉翩然的臉,不由地脹紅了。她覺得羞慚,轉過身撲進他懷裏,雙手握拳,使勁捶著他的胸口:“楊汐,你討厭!”
  楊汐由她任性地撒嬌,拿自己出氣,等她安靜下來後,才緩緩地說:“我們待會兒去買一把同心鎖吧!”
  這也是他上黃山來的目的之一。據說,相愛的男女,把刻有兩個人名字的同心鎖,鎖到黃山天都峰的光明頂上,就一輩子不?岱摯??
  雖然他們現在愛得情濃難舍,但是,太過美好,他常常有種做夢般不真實的感覺,害怕一覺醒來,葉翩然已經不在他身邊……主觀上,楊汐曾經失去過翩翩,兩人差點擦肩而過,這讓他產生了後遺症;客觀上,他們還有三年才能大學畢業,又是相隔兩地的戀愛,這中間的變數很大。說他迷信也好,說他幼齒低智也罷,不論用任何方法,隻要能消除心頭的不安。
  因為年輕氣盛,因為用情太深,他才會這樣患得患失,時時唯恐落空。
  吃過早餐,他們四人加入到登山的隊伍當中。兩個女生平時缺少鍛煉,叫苦不迭,一路走走停停,汗水幹了又濕,濕了又幹。好不容易登上光明頂,從山下帶來的水都喝光了。曹娟和葉翩然口幹舌躁,人也累得筋疲力盡,坐到樹下的岩石上就再也爬不起來。
  “走,楊汐,我們去買水!”陳晨扯著楊汐往山頂上搭起的簡易商店走,走到半路,他突然停下來,沮喪地歎口氣,說:“曹娟不是處女。”
  楊汐有點同情地瞟他一眼,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葉翩然她?”陳晨試探地問,見楊汐比出“OK”的手勢,他小聲地說,“她是個好女孩,你小子要懂得珍惜!說真的,現在像她這樣的女孩不多了……”
  楊汐當然知道,葉翩然雖然和沈煒談了一年戀愛,但初吻和初夜都屬於他。這樣純淨美好的女孩,他怎麽忍心傷害辜負?
  他很虔誠地將那把刻有兩人名字的同心鎖,鎖在了光明頂,再將鑰匙深深地拋落了山崖。他回過頭,葉翩然正坐在另一頭的岩石上,那樣燦爛的笑顏,清新的眉眼,紅潤的臉,宛如山間的杜鵑,明媚嬌豔。
  “葉翩然,我愛你,我們一輩子不分開!”楊汐雙手攏在嘴邊,站在峰頂,放肆而大聲地衝她喊。
  葉翩然抿嘴眯眼望著他,沒有答話,唇邊是了然的微笑。
  呼嘯的山風,從耳邊“嗖嗖”地掠過。空空蕩蕩的山穀中,似乎有個聲音在遙遠的地方高聲回應:“不分開……不分開……不分開……”
  三天後,他們坐火車到了廈門。在鼓浪嶼,葉翩然拎著鞋子,赤足在沙灘上奔跑。海風吹亂了她的長發,平素白淨的臉,被海邊夏日的驕陽曬得通紅,但她依然一臉不知憂愁的笑容,綻放在七月的藍天碧水間。楊汐追上她,兩雙腳印迤邐在潔白的細沙上,蜿蜒不絕,仿佛通往傳說中美麗的童話國度……
  他們在日光岩上合影,陳晨按下快門的那一刻,楊汐突然側過臉吻在葉翩然的唇上。毫無前兆,葉翩然眼睛瞪得又圓又大,翹起的嘴唇像嬰兒一般令人憐愛。而楊汐隻見半邊側臉,幹淨漂亮的弧線,英武銳利,青春無敵。
  從廈門回來後,楊汐將照片衝洗出來,在背麵寫了一行字:“楊汐&葉翩然,1314”。
  這張照片,一直夾在他的錢包裏,直到照片泛黃,他也不舍得扔掉。
  浪漫的暑期之旅一結束,葉翩然就陷入惶恐不安當中。一向很準時的“大姨媽”竟然遲遲不來,算算日子,已經延後了十多天。
  懷孕的陰影籠罩著她,她和楊汐約會時不再讓他碰自己,語氣間充滿了怨怪。楊汐盡力安撫她的情緒,事後打電話向陳晨求助。
  陳晨在電話裏問:“你們沒有采取安全措施嗎?”
  “有啊,”楊汐說,“就是第一次,在黃山的時候,不過,事後她吃了避孕藥彌補,二十四小時之內有效……”
  “那就快上醫院!”陳晨說,“到藥店買那種驗孕棒也行,如果真懷上了,趕緊打掉吧!我爸他們醫院新推出一種無痛人流的手術,疼痛少,傷口小,沒什麽後遺症,不影響以後生育……”
  楊汐幾乎沒有勇氣聽下去,握著手機的右手顫栗不止。可憐的翩翩,他因為愛她,竟然害了她!
  上午十點,葉翩然接到楊汐的電話,約在她家附近的望江亭見麵。她闔上手機,正要出門,身後母親狐疑地問:“翩翩,你什麽時候買手機了?”
  葉翩然止不住的驚慌,難道父母察覺了什麽?表麵上卻強作鎮定,輕描淡寫道:“哦,是我一個同學用舊的,她最近看上能拍照的那種新款手機,便把它低價轉給我了。”
  “你們現在還是學生,就追求高消費,衣服要穿名牌,手機也要用新款的,典型的享樂主義!”葉父接過話岔道,“翩翩,我們家條件不比別人,你不要有攀比的心理。在大學裏學好本事,將來出了社會,找份好工作,比什麽都強。”
  “我知道。”葉翩然低聲道。自從父母雙雙下崗後,家裏的經濟條件就每況愈下,她上大學的學費和生活費,對他們來說都是不小的負擔。除了購買生活必需品,葉翩然基本上沒向父母要過錢。身上穿的衣服、鞋子,都是從地攤上淘來的,就連這次旅遊的費用,也全部是楊汐出的。
  楊汐是他們家的獨子,據說三代單傳,極受家人寵溺。他那位年過八旬、德高望重的祖父更是視他若珍寶。長相出眾,成績優異,又沒有染上好逸惡勞、遊戲花叢的紈褲惡習,如果自己有個這樣的孫子,也會相當珍愛器重吧?葉翩然知道,自己相對於楊汐的家庭,隻能算是“蓬門碧玉”,在世俗的觀念裏,門不當戶不對。
  葉翩然以前從未想過雙方身份般配的問題,單純地以為,隻要兩個人相愛,其他什麽都可以不放在眼裏。現在,每當父母在她麵前提到關於節儉的話題,她就會有些來路不明的自卑感。
  “夏芳菲請我看電影,中午就不回來吃飯了。”葉翩然故作輕快地說。
  “你這個同學真挺大方的,又是請看電影,又是請吃飯,上回還邀你一塊兒出去玩。”葉母無意地感歎,卻讓葉翩然心生愧疚。
  父母是她最親近最可信賴的人,而她卻事事隱瞞他們。如果他們知道她不但偷偷地和人談戀愛,還與人同居導致懷孕,一定會氣得當場昏倒。
  親愛的爸爸媽媽,請原諒女兒的年少無知。她寧願傷害自己,也不能讓父母替她擔憂難過。自己犯下的錯,自己解決!
  走進望江亭,楊汐人還沒有到。葉翩然坐在石椅上,望著欄杆外邊的馬路,有一群穿校服的女中學生騎著自行車經過,她們嘰嘰喳喳,滿臉興奮,不知在談論著什麽。
  葉翩然從她們身上仿佛看到了自己當初的影子,一樣的青春四溢,一樣的精力充沛。那時候的煩惱,無非是考試又考砸了,和好朋友鬧別扭了,挨了老師的罵之類。她比她們也大不了幾歲,麵容仍未脫盡稚氣,心卻好似磨蝕得有點滄桑了。
  那般單純無憂的歲月,她再也回不去了。這便是高中生與大學生的差異。
  夏日濃烈的陽光自亭外潑灑進來,濺在肌膚上,帶來一陣灼燒般的疼痛。
  愛情,不是生命中最神奇最美妙的部分嗎,為什麽竟會讓她覺得惆悵、酸楚?
  楊汐也不是高中時代那個女生們眼裏的金童了。鍍在他身上的金色逐漸褪去後,其實,也隻是個平常普通的男生。麵對她的怨怪,他也會惶恐,也會焦躁不安。這些日子,楊汐鬱悶至極,昔日的神采、勇氣、自信心,突然間一掃而光。
  她是否真的懷孕,最後的結果還未確定,葉翩然不願把自己的焦慮傳遞給楊汐,但這種時候,他是她唯一可以發泄的對象。
  楊汐進來時,沒有一絲笑容,眉毛低低地壓著雙眼,表情沉重。
  “我問過陳晨了,他說最好是去醫院作檢查。”他在石椅上坐下。
  “你竟然告訴陳晨?”葉翩然難以置信地瞪著他。楊汐連這種事也和陳晨說,以後在陳晨麵前,她將無地自容。
  “你為什麽怕他知道?”楊汐不解地皺眉,“他是我最好的兄弟,這種事沒有什麽好隱瞞的。何況,他爸爸在醫院工作,也能幫得上忙……”
  “你不會連他爸爸也告訴了吧?”葉翩然身上的血液,刷地一下衝到腦門。她像枚引爆的鞭炮,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楊汐,你非要搞得人盡皆知,才滿意嗎?我是女孩子,這名聲如果傳揚出去……你太自私了,什麽事都隻想到你自己,你就從來沒有替我考慮過!以前是這樣,現在還是這樣!”
  楊汐也急了,葉翩然話裏的指責,讓他難以忍受:“我以前怎麽了,我現在又怎麽了?我做這些,還不都是為你好!”
  “為我好?”葉翩然情急之下,口不擇言,“不要說得這麽冠冕堂皇,你還不是為了滿足你那肮髒的欲望!”
  “是啊,我的欲望很肮髒,難道你就不想嗎?”楊汐冷笑道,“好像不是我強奸你吧?”
  葉翩然屏息地瞪大眼睛。她完全傻了,不能反應,仿佛聽不懂他在說什麽。
  猛然看到她呆滯的表情,楊汐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想要收回,已經來不及。葉翩然看著他,慢慢在椅子上坐下,身子忍不住顫抖。
  “楊汐,你沒有強奸我,是我自甘墮落,是我犯賤……”她哽咽著說不下去,轉過臉,單薄的肩膀抖瑟著,有些溫熱的東西湧進了眼裏。
  “翩翩,我不是這個意思,你……”楊汐突然詞不達意,隻覺得著急。看到她泣不成聲,心裏疼惜又擔憂,走過來擁住她,“原諒我,我真的不是故意要傷害你,我隻是心裏著急。”
  “楊汐,我知道,你已經瞧不起我了!”葉翩然深吸一口氣,艱難地把眼淚逼回去,“在我跟你上床的時候,你就開始鄙視我了……”
  “不是的,翩翩!”楊汐彎下身,把她瑟縮而柔弱的身子摟進自己懷裏,“我愛你,我怎麽會看不起你?”
  葉翩然不能說話,喉中硬硬地似卡著什麽東西。她閉上眼,淚水掉下來,濕了他的白色襯衫。
  楊汐的話,好似一柄利劍深深插進她的胸口,雖然她知道,他不是故意的,但心裏還是難以釋懷。
  她可以不在乎別人說什麽,做什麽,但楊汐是她愛的人。在楊汐麵前,她驕傲又自卑,經不起他說一句重話,哪怕是無心的。
  年少的感情,像水晶一樣純淨透明,但也脆弱。一不小心,就會在彼此的心上劃下一道刻痕,久久難以愈合。當這些刻痕日積月累,就慢慢變成了傷害。
  這次的疑似懷孕事件,最後檢驗結果出來,隻是一場虛驚。
  葉翩然因為口服了緊急避孕藥,再加上旅途舟車勞頓,環境改變等一係列原因,造成生理期紊亂,月經延後。
  2002年的7月就這樣從指縫間溜走。
  在這個夏天最炎熱的時候,葉翩然迎來了自己的20歲生日。那天晚上,楊汐在酒吧裏為她慶生,陳晨也來捧場。
  楊汐買了一個大蛋糕,上麵有一顆很大的心。20支小小的蠟燭在黑暗中躍動,映紅了葉翩然的臉。楊汐用低沉的嗓音,輕聲地給她唱生日歌,陳晨催著葉翩然許願。
  她抬頭,透過閃爍的燭光看楊汐那張英俊的臉,麵前的這個男人,是她想要共度一生的人。然後閉上眼,默默地在心裏祈禱:“讓我們在一起,一直一直在一起,永遠都不分開!”
  葉翩然睜開眼睛的時候,楊汐望著她笑,牙齒那麽白,眼神清亮幹淨,連日來的愁雲迷霧散去,重新變得意氣風發。恍惚間,她又回到高一的教室裏,見到了那個站在講台上充滿自..?
  三人瓜分了那塊蛋糕,然後,楊汐撲上來吻她,吻得她眉毛鼻子上全是白色的奶油。四周投來曖昧探究的目光,葉翩然狼狽極了,使勁推開他,陳晨在一旁起哄鼓掌。
  那天晚上,陳晨和楊汐都喝了很多酒,啤酒杯空了又滿,滿了又空。葉翩然勸也勸不住。陳晨當著葉翩然的麵,回憶去年十一楊汐到N大找她的情景。
  “那天晚上十二點多,他站在你的女生宿舍樓下聲嘶力竭地喊:葉翩然,你給我出來!一連喊了二十多聲,喊到聲音嘶啞,都停不下來。最後驚動了學校保衛科的人,差點把他當瘋子給抓走!”陳晨帶著三分醉意,大力拖住葉翩然的手,邊笑邊說,“你不知道,那時候,他就是一瘋子,為情所困的瘋子!”
  楊汐剛喝了一口酒,被他這話給嗆到,咳嗽不止:“那天晚上我喝高了,你小子也不勸我,隻在一旁看我的笑話!”
  “哥們兒,我是覺得你心裏苦悶,需要用酒精來發泄。”陳晨說,“你平日老端著架子,太高傲太理性了一些。認識你這麽久,隻看過你兩回失態,另一回就是你用籃球砸葉翩然……”
  “今天這麽高興的日子,你為什麽要提那些糗事?”楊汐感到臉上一陣燥熱,生氣地道,“陳晨,這兒沒你什麽事,你可以滾了!”
  “這就叫過河拆橋!”陳晨把頭偏了偏,附在葉翩然耳邊嬉笑,“楊汐能夠追到你,還是幸虧了我在中間牽線搭橋。那時候,他嫉妒沈煒嫉妒得要死,看到你們在一起,那眼睛裏像是要噴出火來……這小子專橫霸道,心胸狹窄,占有欲強,又喜歡吃醋,你以後要小心點兒!”
  楊汐從後麵推他一把,把他推離葉翩然身旁,說:“快滾,快滾,當電燈泡還來勁了!”
  “楊汐,有一句很重要的話,你好像還忘了說。”陳晨一手撐著椅背,斜著眼睛看他,“聽你說完,我就走!”
  楊汐定定地看著葉翩然,在茶色的燈光下,她雙眸晶亮如星,眼神溫柔得像能滴出水來。這目光給他體內注入了巨大的勇氣。
  他仰起頭,將杯中的啤酒一飲而盡,然後衝到舞台上,抓過話筒,借著酒意大聲地說:“寶貝,對不起。這些日子讓你受苦了,請你原諒我!這是我第一次給你過生日。我希望以後每年的這一天,我都能和你一起度過。”
  頓時,尖叫聲口哨聲四起,人人都用豔羨的目光望著葉翩然。眾目睦睦之下,她成了幸福的女主角。
  人在年輕的時候,總是好了傷疤忘了痛。兩人很快忘記了前些日子的痛苦,又像強力膠一樣緊緊粘在一起。
  楊汐兌現當初的諾言,開始教葉翩然三步上籃。不過,她真的很笨,怎麽都學不會。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她根本無心觀察那三步怎麽邁出去,她所有的焦點都凝聚在楊汐的身上。因為他打籃球的姿勢實在是太帥了,動作流暢,一氣嗬成。
  到了後來,楊汐實在不耐煩,幹脆把她舉起來,讓她坐在自己肩上,將籃球直接丟進籃框裏:“看,這就叫籃板球!”
  八月橙黃色的晚霞下,他青春的臉龐熱烈生動,每一個棱角,每一根線條都無與倫比的動人。
  入夜,雲絮滿天,彎月如眉。
  白日的喧囂跟暑氣一起,漸漸退去。葉翩然坐在電腦前,無意中點開郵箱,將垃圾郵件一封封刪除。前些天,葉父因為銷售業績突出,公司獎勵了他一台筆記本電腦,他轉送給女兒作為生日禮物。
  當她刪到最後一封電子郵件時,突然發現了幾個熟悉的英文字母,拚寫起來正是“沈煒”。葉翩然一驚,連忙點開郵件,麵前展現的是一張生日賀卡,燦爛的陽光下,一片粉色的薔薇花叢,團團簇簇,像是一朵粉色的雲彩,不遠處是一架巨型的風車。一個小女孩站在花海之中,眉如黛,唇如蔻,長發飛揚,笑靨如花。
  伴隨著悠揚的音樂,畫麵上慢慢地顯出幾個漢字:“翩翩,生日快樂!”
  她握著鼠標的手,停在桌子上不動。目光盯著電腦屏幕,思維混沌,呼吸停頓。
  郵件發送的時間,是7月27日深夜。當時她正和楊汐在酒吧裏慶生,追打調笑,一派歡愉。而沈煒卻一個人坐在冰冷的電腦前,給她發出這樣一張生日賀卡。
  畫麵充滿了幸福和溫暖,她的心卻似跌進了冰天雪地的寒冬。
  大概是臥室的冷氣開得太大了。葉翩然抱過床頭的那隻公仔小熊,想尋覓一絲暖意,不小心按壓到它的腦袋,陳百強憂傷的聲音充斥在耳邊——“
  “愁緒揮不去苦悶散不去,為何我心一片空虛?
  感情已失去一切都失去,滿腔恨愁不可消除。
  為何你的嘴裏總是那一句,為何我的心不會死?
  明白到愛失去一切都不對,我又為何偏偏喜歡你?
  ……”
  在郵件的最後,沈煒留了一行字:“以後每年的這一天,我都會給你送上生日祝福,直到你嫁作他人之婦,找到幸福的歸宿。不管那個人是楊汐,還是其他人。”
  原來,他知道她和楊汐在一起,他一直都知道……
  2003年春天,那場突如其來的“非典”,是很多人都無法抹去的灰色記憶。
  早在2002年底的時候,有關“非典”的消息,就在網上某些論壇裏零星地散播開來。葉翩然還聽楊汐和陳晨討論過這事,最早是從廣東那邊傳來的,說是河源一帶爆發了一種傳染性很強的病,有人說是“鼠疫”。因為本省離廣東很近,葉翩然不由有些擔心,楊汐笑她杞人憂天:“女孩子就是膽小? 背魯克擔骸胺判模?燜?呂戳耍?醒釹?婺憧缸擰!?
  葉翩然於是釋然。
  無論外麵風雨交加,她都相信,身邊會有一雙有力而溫暖的臂膀,為她護航。
  開了學,已是大二的下學期。依然南北分飛,依然相思成災。葉翩然天生一張娃娃臉,皮膚細致柔滑,經常被別人誤會是大一的新生。更讓人哭笑不得的,葉翩然有一次從閱覽室出來,一個穿碎花襯衫的男生把她攔在樓梯上。她抬眼望去,那男生臉漲成了豬肝色,劉海留得很長,半遮半掩著,深深的雙眼皮,靦腆憂鬱,很像仔仔周渝民。
  “我想和你交朋友。”葉翩然還未反應過來,手上已經多了一封情書。待她回過神,那人已經走遠,高瘦的背影消失在樓梯口。
  回到寢室,葉翩然拆開信一看,竟然是一年級的外係男生,美術專業的。他每個星期五下午都會到閱覽室看書,目光不知不覺被總是坐在最後一排的牆角的葉翩然所吸引。她低垂著眼睫,看到動情處,嘴角漾起一朵微笑。那種清淡而沉靜的氣質,在姹紫嫣紅的大學校園裏顯得十分醒目。
  孔芊芊一把搶過她的信,在眾姐妹麵前,聲情並茂地朗讀了一遍,然後感歎地說:“葉翩然,我敢打賭,你躲不了桃花劫!追求你的男生肯定前赴後繼,像滔滔江水,綿綿不絕。”
  果然,葉翩然拒絕了這個外係的學弟後,又陸續有其他追求者出現,用送情書、玫瑰或者到校廣播站點歌等方式,向她求愛。葉翩然漸漸不勝其擾,恨不能在額頭上寫幾個大字:“已有男友,請勿打擾!”
  在那麽多糖衣炮彈麵前,葉翩然的心早已設了防,像銅牆鐵壁,任何丘比特的箭也射不進來。愛情,對她來說,已是一種信仰,就像張信哲在歌裏唱的:
  “我愛你,是多麽清楚多麽堅固的信仰。
  我愛你,是多麽溫柔多麽勇敢的力量。
  我不管心多傷,不管愛多慌,
  不管別人怎麽想。
  愛是一種信仰,把我帶到你的身旁。”
  午夜,她躲在被窩裏,一條一條閱讀楊汐發來的短信。當讀到那句:“親愛的,五一我會到N大來找你。不用接站,乖乖地在寢室等我!”時,忍不住莞爾,回他一句:“好,我等你。”
  原本,這是一個甜蜜的約會。5月1日,楊汐背著行囊的身影出現在葉翩然寢室門口,周圍一片驚豔的目光:“難怪葉翩然刀槍不入,百毒不侵,原來有個極品帥哥男友!”
  中午,陳晨在學校餐廳請客,為楊汐接風洗塵。下午,楊汐應邀參加了體育係舉行的籃球友誼賽。一邊是N大體育係的男生,一邊是外校人員。交鋒異常激烈,場邊擠滿了觀戰的人群。葉翩然站在前排,看著楊汐在場上搶斷、過人,連投兩個三分球。大家掌聲雷動,女生們的尖叫,完全蓋過了裁判的口哨聲。葉翩然在旁邊喊加油喊到聲嘶力竭,嗓子都啞了。
  中場休息的時候,楊汐逕直走向葉翩然,一把搶過她手裏的礦泉水瓶,說:“給我喝一口!”那瓶是她已經喝過的,隻剩下小半瓶,葉翩然連忙拿出另外一瓶遞過去:“喝這瓶吧,沒開蓋的。”“不,我就喜歡喝你喝過的!”楊汐理直氣壯地說,神情語氣有一種不管不顧的執拗,又透著幾分孩子氣,在那麽多相識與不相識的人麵前。
  旁邊有認得葉翩然的,向她投以羨慕的微笑,小聲地交頭接耳:“這個場上最帥的男生,就是葉翩然的男朋友。”
  葉翩然看到楊汐得意地笑,歪著嘴角,邪氣十足,知道他是故意這麽做的,目的是告訴N大那些男生,自己已經名花有主。她雖然有點害羞,直臊到耳根,但心裏並無一絲怨怪,反而有深深的甜蜜喜悅。
  吃過晚飯後,葉翩然帶楊汐去逛校園。這是她長久以來最想做的事情,和楊汐像一對普通的校園情侶一樣,牽著手靠著肩,在月光下徜徉,即使不說一句話,心裏也像吃了蜜糖一樣甜。
  她不在乎周遭那些或羨慕或妒忌的眼光,她隻要這種感覺,屬於平凡人的小愛情,簡單而安靜。
  在這一刻,他們是平等的,沒有人高高在上,也沒有人卑微得低到塵埃裏去。
  晚上,葉翩然把楊汐帶到附近的賓館房間安頓好,就要離開。楊汐不舍地抱住她,一邊輕吻她的耳垂,一邊說:“我來了,你還要走嗎?”
  葉翩然掙紮猶豫了半天,理智和情感強烈碰撞之後,還是留了下來。上回那場虛驚讓她心有餘悸。但此時此刻,麵對楊汐深沉而熱烈的灼灼眸光,她把持不住自己……
  夜色如水,月華迷離。葉翩然倚在窗前,歡愛後的激情在五月的涼風中慢慢冷卻。楊汐為她披上一件衣服,在她耳際低聲說:“翩翩,大學一畢業,我們就結婚,好不好?”
  葉翩然愣了一下,她從未想過結婚的事情,總覺得離自己很遙遠。
  “我還沒想好,畢業後在哪裏工作呢。”她喃喃地說。
  “這還用想?我去哪裏你就去哪裏!”楊汐說得理所當然。葉翩然卻不敢肯定。楊汐十有八九是不會回D市這座偏僻小城的,全國名牌大學,學的又是熱門專業,在上海、北京、深圳等大城市找份工作應該不是難事。而她呢,大學沒什麽名氣,中文係又是萬金油,要想在大城市立足不那麽容易。何況作為獨生女,父母的意思希望她能回D市,或者留在省城,至少離他們近一些。
  “反正不管怎麽樣,你一定要嫁給我。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想得美!”葉翩然轉身捶他。楊汐狠狠地把她攬進懷裏:“除了我之外,你還有得選擇嗎?”
  葉翩然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隻能對他微笑。她不想失去楊汐,卻又沒有勇氣把自己的未來托付給他。
  孰料第二天,學校方麵就接到通知,說是S市也發現疑似“非典”病例。
  當時,“非典”疫情已經擴散,從廣東開始,蔓延到北京,迅速席卷了全國。電視新聞裏滾動播報各省市“非典”確診及死亡人數。本省雖尚未發現確診病例,但市民談“非典”色變,爭相上街搶購板藍根、口罩、白醋,連平日無人問津的消毒水也賣到脫銷。
  一個在北京就讀大學的S市男生,五一從北京回家,下午和楊汐他們打了一場籃球,當天晚上就高燒不退,被送到醫院急救,經省裏專家會診,確定為疑似“非典”。
  一時間,N大校園人心惶惶。學校領導和老師立即啟動穎預案,找到當天下午和那個男生近距離接觸過的學生,送進校醫務室進行隔離觀察。
  楊汐和陳晨都成了隔離對象,最糟糕的是,楊汐在被隔離的第二天,就出現了發燒、咳嗽等症狀。葉翩然精神緊張到了極點,她整日惶恐不安。校醫務室和她住的女生宿舍並不遠,突然像隔著一個太平洋,難以逾越。她和楊汐遙遙相望卻不能相守,隻能靠發短信來交流。
  楊汐被隔離的半個月,葉翩然天天不停歇地發短信,發到她手指都軟了。她每天早上一起床,便跑到醫務室外麵,隔著大鐵門,對著楊汐唱歌,唱他最喜歡的張信哲的《信仰》。雖然楊汐聽不見她的聲音,但他還是發短信告訴她,她唱得很好聽。
  十五天之後,隔離解除,楊汐隻是普通的傷風感冒。走出鐵門的那一刻,他覺得自己好像是被放風出去的勞改犯。陳晨走在他身邊,低低地詛咒一句:“我第一次覺得N大的空氣新鮮!重獲自由的感覺,真他媽的爽!”
  葉翩然一大早就守在門口,看到楊汐出來,她一下子撲上去,緊緊摟住他的脖子,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樣嗚嗚大哭。
  這是她第一次在楊汐麵前這樣哭。重新聞到他身上清新的體味,投進他寬闊溫暖的懷抱,葉翩然有種失而複得的狂喜。十多天來的恐懼和絕望,讓她明白,跟失去楊汐的痛苦比起來,她驕傲而卑微的自尊和兩人的身份差異都算不得什麽。
  楊汐,是她在這世上最不願意失去的東西。
  楊汐看到她哭得稀裏嘩拉,心裏既感動,又愧疚。他到N大來看她,反而惹她擔心流淚。
  葉翩然忽然抬起頭,睫毛上猶閃著盈盈淚光,笑容卻燦爛無比。她在他臉上輕輕一啄,溫柔而篤定地說:“楊汐,你去哪我就去哪!”
  人在年輕的時候,總要為自己的愛情勇敢一次,奮不顧身一次。
  她有信心,和楊汐並肩作戰,一起對抗生活的艱辛荒涼。
  大三那年寒假,楊汐跟葉翩然商量,希望春節上他家見過父母,將戀情公開。
  時下,大學裏談戀愛已經很正常,大多數家長都不大會反對。夏芳菲在大二春節的時候,就將那位新疆男友千裏迢迢領進了家門。她的父母對小夥子非常滿意,熱情招待他,臨走時還捎了一大堆土特產,叮囑他下回再來D市玩。夏芳菲告訴葉翩然,男友在家享受的是準女婿的待遇:“我媽給他煮了一碗熱氣騰騰的白糖稱鉈蛋。四個大鴨蛋,他狼吞虎咽,給噎得說不出話!”
  按照D市的風俗,男方頭一回登門拜訪,如果女方父母端上一碗白糖稱鉈蛋款待,就表明認可雙方的戀愛關係,接受這個準女婿。
  葉翩然沒有夏芳菲那麽大膽。正月初八那天,她在床上翻來覆去折騰了一個晚上。第二天在早餐桌上,猶豫再三,才囁嚅著吐出幾個字:“爸,我交男朋友了,他叫楊汐,是我高中同學。今天,他想讓我上他家去作客。”
  因為葉翩然先前沒有透露一絲風聲,葉父乍聽她這麽說,很是意外和吃驚:“你們好了多久?怎麽我和你媽一點都不知道?”
  葉翩然將兩人戀愛的過程簡單地說了一下,葉家父母都後悔自己遲鈍。其實,從平時女兒的一些反常舉動中,也能看出些蛛絲馬跡的,隻是他們太粗心,都給忽略過去了。
  為人父母的心中不由感慨:多麽不可思議,那個裹在繈褓中嗷嗷待哺的嬰兒,那個蹣跚學步呀呀學語的幼童,這個前不久還趴在父母膝上撒嬌的女兒,不知不覺就長大了,已經到了交男朋友的年齡!
  葉父試探著問:“那個男孩家裏是幹什麽的?在哪裏上大學?成績怎麽樣?對你好不好?”
  “他父母都在政府機關供職……”葉翩然回答。這時,口袋裏的手機響了起來。她掏出來,一看來電顯示,著急地說:“他就在下麵等我,我要走了!”
  楊汐這次邀葉翩然去他家,並不單純隻是作客,而是上門拜會父母,兩人正式確定戀愛關係。葉翩然想法很單純,作父母的可不糊塗。交男朋友的事,葉翩然事先也沒跟他們商量,已經算是先斬後奏。而現在冒冒失失上男方家裏去,萬一受到冷遇,或者被人看低了……葉家雖然不富裕,但對這個乖巧聽話的獨養女兒,也是極盡寵溺的,他們不願意孩子受到一絲委屈。
  “你現在去他家,算是怎麽回事?”葉父陰沉著一張臉,神情嚴肅地說,“你們太年輕,不懂得人情世故。這種事,應該是他先上我們家拜訪,然後你再去他們家!”
  葉翩然被父親說得一愣一愣的。楊汐初八從山東看望爺爺回來,初九就叫她去他家裏,她想也沒想,就答應了。他們確實不知道這其中還有這麽多講究。
  “這樣吧。”葉父緩和..?
  葉翩然照父親說的做了,楊汐在電話裏很爽快地答應。
  不一會兒,門外就響起了敲門聲。葉翩然走過去開門,楊汐站在門口,穿一件藏青色的羽絨衣,脖子上圍著她織的那條深藍色圍巾,鼻頭微紅,氣喘籲籲,可見他是一口氣跑上來。
  見到葉家父母,楊汐明顯有些拘謹,神情中有掩飾不住的緊張。葉父招呼他在沙發上坐下,葉母忙著倒茶,又叫葉翩然去把瓜子、餅幹、糖果等點心端出來。
  葉翩然隨母親進廚房去拿點心,等她出來時,就見葉父從茶幾上拿了一包煙,遞給楊汐:“哦,都忘了問,你抽煙嗎?”
  “我不太會。”楊汐說,還是很禮貌地將煙接了過來,“隻在心煩的時候抽,沒上癮。”
  葉父又開始問楊汐在大學裏學的專業等情況,楊汐一一作答,神態漸漸自然起來。
  葉父對他態度很客氣,眼神中已流露出欣賞的意味。雖然隻交談了十幾分鍾,但他對這個英俊陽光而又聰明的男生,明顯很有好感。
  “聽翩翩說,你父母都是政府機關的。我冒昧地問一句,你父親在哪個部門工作?”
  楊汐想一想,很謹慎地說:“我父親叫楊江南,因為我爺爺是南下幹部,隨解放軍部隊下江南以後才生的我父親,所以名字裏有江南兩個字。”
  “楊江南?”葉父遲疑了一會兒,開口道:“是不是分管城建的副市長楊江南?”
  楊汐點頭。
  葉父臉色微變,抬頭望了葉翩然一眼,說:“翩翩從小被我們寵壞了,有點任性,戀愛這麽大的事,也不跟我們作父母的說一聲就……這是一輩子的事情,怎可如此馬虎?”
  楊汐連忙答道:“葉伯伯請放心,我和翩翩是真心相愛的,我會好好照顧她!”
  從葉家出來,楊汐長長地舒一口氣,對葉翩然說:“我從來沒像今天這麽緊張,像三堂會審,也不知道過沒過關?”
  葉翩然和父親還沒來得及交談,就和楊汐一起出門了,也沒問他的意見,不過,看父親臉上的神色,他應該對楊汐還比較滿意。
  “你也知道緊張啊?”葉翩然說,“那我呢?呆會兒去見你父母,更不知道慌成什麽樣!”
  “放心,我父母很開通的。”楊汐一把攥住她的手,笑著說,“不讓他們操心,就白撿一漂亮兒媳婦,還不高興死啊?”
  葉翩然卻依然忐忑。上次打電話到楊汐家裏,聽他父親的聲音,像是個很威嚴的人。
  她高中時代留下一個後遺症,凡是見到不苟言笑、表情嚴肅的長輩,就忍不住心裏發怵。
  而對方不但是長輩,還是楊汐的父母。
  她實在太想得到他們的認可了,因為這關係到她和楊汐的未來!
  楊汐的家,位於城北江邊,是一棟兩層的紅磚洋樓,外麵有一個占地頗大,花木扶疏的院落。院子正中是四根石柱搭起的葡萄架,粗壯的藤蔓纏繞,一直延伸至樓前。光禿禿的枝幹上,零星地懸掛著幾片殘存的萄萄葉,在冬日慵懶的陽光照耀下,分外蕭瑟。
  楊汐告訴葉翩然,這排臨水而建的紅磚洋樓是市裏的老幹部公寓,以前他爺爺住著。爺爺遷回山東後,他父親就買了下來,從市委家屬院搬過來住。他爺爺膝下有一男兩女,兩個姑媽一個在北京,一個在美國。大姑媽是人民大學的教授,大姑父是律師,在京城頗有名氣。小姑媽和小姑父都是外交官,在駐美領事館工作。現在留在D市的,隻有他們一家。
  “兄弟姐妹三個人當中,我爸爸職位最低,賺錢也是最少的。”楊汐一手攬著葉翩然的肩膀,湊近她耳旁說,“我媽說就指望我將來替他們翻身了!”
  葉翩然到現在才知道,楊汐身上的貴氣,和那份傲睨一切,什麽都不放在眼裏的自信,是從哪裏來的。
  “搞了半天,原來你是高幹子弟啊。像我這種平凡小女子,還真是高攀不上!”她輕輕甩脫楊汐的手,作勢要離開。雖然玩笑的成份居多,但她的確在這一刻感覺到自己的平凡和卑微,先前好不容易建立的自信,又有些搖搖欲墜。
  “你不知道,衙內一般都喜歡平民女子嗎?”楊汐笑著將她扯回自己身邊,“何況我們已經生米煮成熟飯,你就是想逃也逃不了了!”
  是的,她無處可逃,愛情已將她逼入了絕境。與其忐忑退縮,不如挺起胸膛,勇敢接受。
  楊江南不在家,接待他們的是楊汐的母親馮耀華。這是一個身量頗為高大壯碩的婦人,有著線條明朗的五官和銳利的眼神。和葉翩然先前想象的光鮮亮麗、舉止優雅的官太太形象不同,她衣著樸素,幹淨利落,麵孔冰冷英銳,不怒自威。
  “媽,這就是翩翩。”楊汐說,拉著葉翩然在沙發上坐下,“今天我帶她來給您和爸爸拜年!”
  楊汐和他母親長得很像,就像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尤其是眼底不經意透露的些許傲慢。葉翩然怎麽也感覺不到,這樣的母親會是“開通的”,光是她打量自己的眼光,就冰冷而咄咄逼人,像要把她穿透了似的。
  “阿姨好。”葉翩然叫了一聲,窘迫地將頭垂下去。馮耀華臉上似笑非笑,很快移開目光,對楊汐說:“你爸剛剛出門去了,臨時有個會。中午就在這兒吃飯,我去叫小張準備一下,炒幾個好菜。”她口裏的小張是楊家的小保姆,一個麵目清秀的農村女孩。
  葉翩然跟著她站起來,說:“不用客氣。要不,我來幫忙吧?”
  “你會做菜嗎?”馮耀華有些意外地回頭。她搖搖頭,局促不安地說:“我可以摘菜、洗菜。”
  馮耀華嘴角扯出一絲意義不明的笑,對楊汐說:“小汐,好好招呼你的客人。想吃什麽,桌上都有,盡管拿。”
  待母親走後,楊汐從果盤中挑了一個大鴨梨,說:“我記得你最愛吃梨。”他拿出水果刀,開始削皮:“我媽很好相處吧?我早就說了,她不是母老虎,不會吃了你!”
  葉翩然沒有說話,怔忡地看著黃綠色的長長的果皮從他的刀下不斷地延伸出來。
  這是楊汐的絕技。他削的梨皮薄且連刀不斷,削完後,還能複原成一隻梨的形狀。葉翩然曾嘖嘖稱奇,並要他教自己削梨。但她從來都不是一個心靈手巧的女孩,水果刀在她手裏不聽使喚,皮總是斷成一塊一塊,支離破碎,還挖去很多梨肉。原本碩大的梨子,最後變得隻有蘋果那般大。楊汐常常嘲笑她:“梨到你手裏就小了一半,成輥肥!”
  楊汐歪著頭,專心削手裏的梨,動作那般靈巧,很快就將一隻大鴨梨削好,笑眯眯遞到她麵前:“看吧,我削的梨皮從來都不會斷!”語氣中帶著某種驕傲。
  晶瑩潔白的梨肉,讓人垂涎欲滴。葉翩然接過來,輕輕咬了一口。楊汐在旁邊問:“好不好吃?”
  “饞了?”她隨手拿過那把小刀,將梨削了一小塊,送到他嘴邊,“你也嚐一口!”
  楊汐似乎遲疑了一下,才張開嘴,將那塊梨肉咬進嘴裏。他以前聽人家說,分梨不吉利的,暗喻“分離”。
  外表看著鮮嫩爽口的大鴨梨,卻果肉粗糙,甜少酸多。楊汐慢慢咽下去,掩飾著心頭的不安,不露聲色地說:“你一個人吃吧,我再削一個!”
  飯菜很快就好了。楊江南還是沒回來。三個人圍著餐桌而坐,楊汐不停地給葉翩然夾菜,她碗裏很快就堆得滿滿的。當著馮耀華的麵,她有些不好意思,低聲說:“夠了,夠了。這麽多,我哪裏吃得下?”
  “是啊,小汐,不要撐著人家。現在的女孩子,都愛瘦身減肥。”馮耀華看了葉翩然一眼,忍不住說,“不過,小葉太瘦了一點,小臉盤子,又細胳膊細腿的。女孩子家,還是豐腴結實些,看著有精神!”
  “媽,她那是天生的,怎麽都吃不胖。一米六二的個子,隻有一百來斤。”楊汐笑道,“上大學以後還胖了一點,以前更加纖細瘦小,像根豆芽菜,風一吹就會刮跑!”
  葉翩然暗地裏白了楊汐一眼,埋怨他這麽多話。平時覺得他挺成熟挺穩重的,誰知一到母親麵前,也變回一饒舌的小孩。
  那一頓飯吃下來,氣氛還算融洽。馮耀華對葉翩然沒有太熱火,也不算冷淡,更沒有像尋常父母一樣刨根問底,維持著市長夫人的風度,沒讓她難堪。但臨走時,也不說半句客套話,邀請葉翩然下回再來。
  像她這種身份的人,對你就是再不滿意,也斷不會出言不遜,讓人真的下不來台。
  在送葉翩然回家的路上,楊汐牽起她的手,笑容滿麵地說:“你先前中了港台言情小說的毒,把自己想象成了受歧視受虐待的小媳婦。現在的家長都很開明,哪有這麽多門第之見?”
  葉翩然不說話,轉頭望著車窗外麵的街景。正月的天氣並不暖和,雖然連晴,氣溫卻沒有回升。但沿江路兩邊的柳樹,已經抽出了細細的新葉,星星點點,綠意沁人。
  葉翩然感覺楊汐媽媽並沒有把自己當楊汐的女朋友,這餐飯,充其量隻是招待一般的同學。從對方的眼神中,她知道馮耀華並不喜歡自己,而她對馮耀華也有某種排斥。
  楊汐母親是個女強人,幹事業雷厲風行,風風火火,在家裏也很強勢,有他將軍外公的遺風。大概因為這個原因,楊汐才會不喜歡個性太強太聰明的女生,而對嬌柔恬靜、小鳥依人的葉翩然情有獨鍾。
  “媽媽一心撲在事業上,平時很少管我。我從小就是保姆帶大的。”楊汐說,“在她麵前,我幾乎沒有撒過嬌,尊重、畏懼多過母子親情。不過,這些年好多了。她開始會關心我的事,和我談心。我看得出,她正在努力彌補,改善我們之間的關係。”
  葉翩然很難想象這樣的母子關係,她印象中的母親,都是像自己的媽媽一樣,溫柔、和善、親切,雖然偶爾有點婆婆媽媽,有點嘮叨。
  當晚,葉父把女兒叫到自己房間,在燈下深談。
  楊汐聰明俊秀,優秀得出乎他的意料。對小夥子本人,葉父完全沒有意見。但他顧忌楊汐的家庭:“像那種家庭出身的人,多多少少會有一些壞毛病,一般都輕狂自大,眼高於頂。而翩翩你,作爸爸的最了解,外表文靜柔弱,骨子裏很倔強,很好強,還有一點任性。即使他家裏不反對你們在一起,照你們這樣的性格,也是很難和睦相處。”
  “不,爸爸,我是經過慎重考慮,才決定和他交往的。他對我真的很好,雖然人有一點點驕傲,有一點點孩子氣,但他會忍讓,會遷就我。”葉翩然低聲問,“爸爸,這個世界上有完全合適的戀人嗎?沒有吧?像你和媽媽當初不也是磨合了很久,才成為一對恩愛夫妻嗎?”
  “我和你媽媽的差距,沒有你和楊汐的大。你們完全是生活在兩個世界的人。”葉父語重心長地說。
  她皺著眉頭問:“照你的意思,隻有門當戶對的婚姻,才有幸福可言?”
  “起碼幸福的可能性,更大一點。”葉父歎息,“現在戀愛自由,爸爸不會反對你們在一起,但是,希望你自己好好把握。”
  葉翩然回到自己的臥房,望著窗外泛著憂鬱藍色的深邃夜空,無盡惆悵。
  昔日的歡愉,楊汐、愛情和幸福,對她來說,都像個一觸即醒的夢境。
  午後的陽光很好,從寬大的落地玻璃窗外投射進來,照得肯德基亮堂堂的。葉翩然和夏芳菲逛街逛累了,坐在靠窗的位置,傾心長談。
  “楊汐媽媽也不是那麽難相處的人。”夏芳菲用吸管喝著可樂,說,“她喜歡活潑外向的女孩子,愛說愛笑,會拍她馬屁,會來事的那種。在她麵前,你盡量乖巧一點,說一些討好長輩的話,這不難吧?”
  葉翩然回想自己在楊汐家的表現,緊張拘謹,連話都不知道怎麽說,估計很難討他媽媽的歡心。
  “我不喜歡他家的氣氛,”她啃完一隻雞翅,吮了吮手指,“他媽媽在家裏也官腔十足,板著一張臉,累不累啊?”
  “他媽和我媽是一個德性,老忘不了自己的身份,像馬列主義老太太,討人嫌!”夏芳菲安慰她道,“不過,現在不是舊社會,你用不著看她的臉色過日子,婚後又不住在一起,隻要楊汐對你好就行!”
  “婚後?”葉翩然自嘲地笑,“能不能結婚,還不知道呢,談什麽婚後?”
  “你這話可千萬不要對楊汐說。”夏芳菲勸道,“他追你追得這麽辛苦,好不容易可以談婚論嫁了,你再說這種喪氣話,他一定會生氣!”
  葉翩然垂下頭:“看來,你比我更了解楊汐。”
  “也不是。因為我和他的家庭環境比較相似,小時候又是一塊兒玩大的。”夏芳菲拿了一塊葡式蛋撻放進嘴裏,“他遺傳了他媽媽的霸道和強勢,身上有種老幹部後代的優越感,人又聰明帥氣。難得的是,他對你這麽長情,這麽專一。從高中到大學,你聽過他的任何緋聞沒有?有一個這麽出色的男朋友,你在他媽媽麵前受點委屈,又算得了什麽?”
  聽夏芳菲這麽一說,葉翩然也覺得自己有點小家子氣,內心的鬱悶稍稍減去一些。
  正說著,葉翩然包裏的手機響了。她以為是楊汐,一看來顯,卻是一個陌生的號碼。
  “小葉嗎?我是楊汐媽媽。我在天上人間茶樓12號,想要和你談一談。”
  對方竟然是馮耀華!葉翩然有些發愣,還來不及說什麽,電話那頭就“嘟”地掛斷了。
  “誰啊?”對麵夏芳菲看她神情不對,連忙問。
  “楊汐媽媽。”葉翩然沒心思啃雞翅了,“她在天上人間茶樓,要我現在過去。”
  夏芳菲頓時緊張起來:“她瞞著楊汐,單獨約見你,看來準沒有好事!”
  葉翩然反而平靜下來。兵來將擋,水來土淹,該來的躲不了。人生總會遇見一些始料未及的事情,她必須學會勇敢麵對。
  夏芳菲拍拍她的肩膀,給她打氣:“不要害怕,也不要太衝動。說話注意分寸,畢竟他是楊汐的媽媽。”
  “謝謝你,菲菲。”葉翩然感激地說,“為了楊汐,我會好好跟她談。”
  夏芳菲目送葉翩然離開。正值中午用餐高峰,店內人潮擁擠,笑語喧囂。她緩緩走向門口,身影那麽單薄,但背又挺得如此直,頭高高仰起,透露著一種不卑不亢的氣質。
  夏芳菲鼻頭有點發酸。他們都不再是小孩子,在生活給予的各種困難和挫折中,漸漸成熟長大,開始學習勇敢和堅強。
  葉翩然剛走出肯德基,就接到楊汐的電話:“喂,和夏芳菲逛完街沒有?下午去看電影吧?”
  聽他輕鬆的語氣,像是毫不知情。葉翩然低聲說:“你媽剛才打電話給我,約在天上人間見麵。”
  “我媽?”楊汐詫異,“她找你幹什麽?”
  “肯定是談我和你的事。”
  楊汐沉思一下,說:“你先過去,我馬上就來!你們在幾號包廂?”
  “12號。”
  “翩翩!”他在電話裏溫柔地喚了一聲,加重語氣說,“不管我媽她跟你說什麽,你都不要生氣,不要放在心上,這件事我會搞定!”
  “我知道。”葉翩然點頭,感覺眼眶酸脹。隔壁音響專賣店裏傳來一首歌,是梁靜茹的《勇氣》——
  “終於做了這個決定,
  別人怎麽說我不理,
  隻要你也一樣的肯定,
  我願意天涯海角都隨你去
  ……
  隻要你一個眼神肯定,
  我的愛就有意義。
  我們都需要勇氣,
  去相信會在一起。
  人潮擁擠我能感覺你,
  放在我手心你的真心
  ……”
  楊汐完全沒有想到,母親會單獨約見葉翩然。
  春節前,他費了不少口舌,才說服父母見一見自己的女友。那天他將葉翩然領回家,母親的態度雖然不冷不熱,但事後也沒有說葉翩然不好,明確反對他們在一起。
  母親待人一向嚴苛,在晚輩麵前很少和顏悅色,更不會當麵讚許或者表揚人。所以他並沒有在意,以為葉翩然已經過關。誰知道,母親竟然暗渡陳倉,把官場上陽奉陰為、虛偽狡詐那一套應用到了自己的戀愛婚姻上麵。
  楊汐擔心葉翩然在母親麵前受委屈,更害怕母親有什麽過激言行,傷害葉翩然,讓她重新退回她的殼裏,跟自己劃清界線。他著急慌亂,坐立難安,當即從家裏跑出來,在路邊攔了一輛出租車,直奔“天上人間”茶樓。
  葉翩然推開12號包廂的門,馮耀華坐在裏麵的沙發上,眉頭微蹙,一臉嚴肅,看到她進來,眼皮微微抬了一下,說:“來了?你坐。”
  葉翩然在她對麵坐下,侍者走進來,小聲地問她喝什麽。
  “菊花茶。”菊花可以安神,她需要借它平定自己慌亂的情緒。
  少頃,侍者在她麵前擺了一杯菊花茶,?⑿Φ廝怠扒肼?謾保??磽順鋈ィ??狹嗣擰?
  室內隻有她和馮耀華兩個人,她下意識地挺直脊背,正襟危坐,迎視對方上下逡巡的冷漠目光。
  “小葉,我這個人做事不喜歡拐彎抹腳,”馮耀華直言不諱,“這次找你來,就是要告訴你,我和楊汐爸爸都不讚成你們在一起。”
  葉翩然並不意外,但還是有一絲悲哀。交往兩年多,楊汐終於鼓起勇氣,將自己引見給他的父母,仍不被承認和接受。在中國家長的觀念裏,門第之見,根深蒂固。這並不是八點檔中才有的故事情節。
  “你不要誤會,以為我們不讚成你和我家楊汐談戀愛,是因為你的家庭出身。”馮耀華端起麵前的茶杯,啜了一口,說:“這個並不重要。我們是覺得,楊汐現在大學還沒畢業,談婚論嫁為時過早。男人嘛,要先立業後成家,何況楊汐成績優異,在大學裏各方麵表現都很好,我們不希望他因為一段不成熟的戀愛,耽誤了自己的前途。”
  身為母親,不管如何要強,對外人也許神情冷漠,不苟言笑,但談到那個出類拔萃的兒子時,也不能免俗,目光溫柔慈祥,蘊含著無限驕傲。
  隻是這個母親,恥於自己的兒子跟她交往。馮耀華認為,葉翩然太平凡了,根本配不上自己引以為傲的兒子。楊汐未來的妻子,應該有更好的人選!
  “您覺得,他和我在一起,就會耽誤錦繡前程嗎?”葉翩然垂下目光,望著玻璃茶杯中漂浮的白色小菊花。
  “你們的事,楊汐都跟我說了。”馮耀華說,“包括他為你放棄保送,執意參加高考,考了高分,不肯填清華,偏要去上南京大學。我沒想到,我那個一貫優秀穩重,不讓我和他爸爸操心的兒子,會為了你做出這麽多孩子氣的舉動!接下來,你還要操控他做什麽?放棄學業,或者畢業後跟你一起留在D市?”
  馮耀華的語氣中充滿了嘲謔和指責,葉翩然在她眼中,已然變成了紅顏禍水,變成了迷惑勾引她兒子走上歧途的狐狸精。
  葉翩然的背脊掠過一陣寒意,忍不住抬頭:“我沒有操控楊汐,他做任何事,都是他自願去做的,原因隻有一個,那就是他愛我!”
  “愛?”馮耀華冷笑一聲,“你以為他愛你?其實隻是好奇罷了!因為你的家庭環境跟我們不同,你跟他身邊的那些女孩子不同。我的兒子我自己知道,他一向爭強好勝。誰要是對他愛理不理,他便會不服氣,偏要去招惹人家,偏要把對方搶到手!你如果以為這是愛情,那就大錯特錯了!我勸你還是知難而退,不要巴著我兒子不放,等到他新鮮勁頭一過,哪天膩煩了,再把你一腳踢開,你不是自取其辱嗎?”
  葉翩然手握著桌沿,氣得臉色煞白,渾身哆嗦。她平時識人不多,閱曆太淺,今天總算見識到了什麽叫道貌岸然,什麽叫笑裏藏刀。
  豈有此理!就算她是楊汐的母親,是副市長夫人,也不能這樣侮辱人!
  葉翩然忍無可忍,霍地站起身,在憤怒的情緒中,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尊敬的楊夫人,我沒有巴著你兒子,恰恰相反,是你兒子對我死纏爛打。你與其逼我離開楊汐,還不如勸他對我早點放手!”
  話音剛落,身後發出“砰”的一聲響。
  葉翩然回頭,楊汐站在推開的門邊,眼睛死死地盯著她,臉色很壞,如墨般漆黑的瞳仁有一絲驚疑不定的光。
  楊汐突然出現,讓馮耀華很意外,也有些心虛。
  楊汐站在門口,皺了一下眉,抬頭望著母親,說:“媽,你這是幹嗎?為什麽要插手我和翩翩的事?”
  “戀愛婚姻,這是終身大事。你是我兒子,我怎能坐視不管?”馮耀華聽出兒子語氣中的埋怨,更加遷怒於葉翩然,“小葉,我都說了找你單獨談,你為什麽告訴小汐?”
  “這不關她的事,是我自己要來的!”楊汐本能地維護葉翩然,迅速走上去,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媽,你不要逼翩翩,我們是不會分開的!”他拉了葉翩然就要走。
  馮耀華攔在他前麵,說:“小汐,剛才她的話你也聽到了。鬧半天原來你是自作多情,剃頭挑子一頭熱,人家根本就不把你放在眼裏!”
  “我相信她是一時賭氣才說出那樣的話!是不是,翩翩?”楊汐說,盯著葉翩然,希望她能和自己並肩戰鬥,共同努力去克服橫在麵前的艱難險阻。
  葉翩然很想說是,可是她的喉嚨像被人扼住了似的,心一陣陣揪得生疼。
  她不喜歡楊汐和他母親在自己麵前對峙,逼著她表態。她覺得自己像是一個乞丐,在乞求楊汐媽媽的施舍。
  如果愛情要靠施舍得來,那麽,她寧願不要!
  葉翩然不由自主地搖頭,說:“不,我說的是真心話!楊汐,你讓我走,我不想呆在這裏!”說完,用力掙脫他的手,往包廂門外走去。她一心隻想逃離這個讓自己難堪屈辱的地方。
  被她的話駭住,楊汐呆了,隻能眼睜睜看著她奪門而出。待他想要追出去時,馮耀華伸手拖住他:“小汐,這個女孩子既沒氣質,又沒風度,根本不適合作楊家的兒媳婦!”
  “媽!”楊汐突然爆發了,放聲叫道,“我喜歡她!如果你要攔我,那麽這輩子,你們都別想有兒媳婦!”
  楊汐的話,猶如一把鋒利無比的刀,刺中了她。馮耀華一下子鬆開手,無力而疲憊地說:“兒子,這世上的好女孩多的是,你為什麽這麽死心眼?”
  他軟下來,望著母親,懇切地說:“媽,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知道自己需要什麽。我跟她在一起,真的很開心!”
  葉翩然一直衝到了茶樓外麵。剛才還很明媚的陽光,突然間就黯淡了。
  她沿著馬路走,卻不知道要去哪裏。她不想回家,不想讓父母擔心。如果他們知道自己在馮耀華麵前所受的侮辱貶斥,一定會加倍傷心。
  剛才的十幾分鍾,比她這半生所遭遇的所有挫折加起來的總和,還要多。羞辱、憤怒、頹喪,還有無助。她以為自己已經變得很勇敢,很堅強,但是,馮耀華的一席話讓她所有的驕傲在瞬間崩潰。
  一個人建立自信,需要很漫長的時間,但是毀掉它,往往隻在旦夕之間。麵對咄咄逼人的馮耀華,她的信心、她的勇氣,突然間就消失殆盡!
  尊嚴和愛情擺在麵前,如果讓她再做一次選擇,她依然會選擇尊嚴。
  不知走了多久,葉翩然發現自己來到中心廣場。她感覺雙腿像灌了鉛一樣,一步也走不動了。無力地滑坐在木椅子上,她茫然四顧,看著周圍的人群。
  春節的喜慶氣氛還未退去,廣場上有很多人在放風箏,冬日和煦的陽光下,無論大人,小孩都那麽開心。她坐在那兒,孤身隻影,蒼白虛弱,很有些格格不入。
  手機響了一次又一次,她看著號碼,是楊汐的。她沒有接,聽著它慢慢地歸於岑寂。
  楊汐,請原諒我的自私和怯懦。我已經顧不了許多,我首先要保護的是我自己。
  她這一刻突然不恨楊汐媽媽了。天下每一個作父母的,都是為了自己的兒女好。馮耀華了解自己的兒子,知道楊汐需要什麽,適合什麽。
  也許,她的確不夠好,不配和楊汐在一起。他們之間的差距,不是隻要兩個人相愛,就能夠彌補的。
  手機再度響起,是夏芳菲。她接起來,有氣無力地說:“喂?”
  夏芳菲關切地問:“你和楊汐媽媽談得怎麽樣?”
  “別提了!”她突然感覺脆弱無助,“菲菲,我可以到你家去躲躲嗎?”淒惶的語氣,像一隻流落街頭的小貓。
  於是,夏芳菲到廣場上,將她領回家。兩人躲在夏芳菲的閨房裏,竊竊私語。夏芳菲很快就了解了事情的原委,歎息道:“翩翩,你把未來的婆媳關係完全搞砸了!”
  “人家根本就不打算讓我作她的兒媳婦!”葉翩然一肚子苦水向好友倒出,心裏好受些了,女人果然是需要發泄的動物。
  “可是,你這樣一來,讓楊汐夾在中間很為難!”夏芳菲提醒她,“一邊是他的媽媽,一邊是他的女朋友,手心手背都是肉!”
  “那你說,我是手心還是手背?”葉翩然一邊啃蘋果,一邊伸出自己的右手,仔細端詳,“手心的肉到底要嫩些!”
  夏芳菲看她這樣子,想笑,又笑不出來:“翩翩,你會因為這件事,和楊汐分手嗎?”
  葉翩然猛然頓住,像咬到了自己的舌頭。夏芳菲搖頭歎息:“按照你一貫的鴕鳥作風,我就擔心你會跟楊汐分手了事!”
  知我者,菲菲也!葉翩然在心裏哀歎,卻沒有正麵回答她這個問題,隻苦笑兩聲,打發過去。
  高中的時候,葉翩然就經常到夏芳菲家作客,和她父母都混熟了。當晚,夏芳菲母親留她下來吃晚飯,她也沒客氣。
  心情不好,胃口倒不壞,連吃了三大碗,真正化鬱悶為食量!
  吃完飯,正窩在沙發上看電視。電話鈴聲突然響了,夏芳菲隨手接聽,看了葉翩然一眼,說:“嗯,她在這裏!”然後,對葉翩然小聲說:“楊汐的電話,要不要聽?”
  葉翩然從她手裏接過話筒,聽到楊汐在彼端溫和地說:“翩翩,你氣消了沒有?我過來接你回家!”
  “不用!”她低聲說,“我等一下自己會回去。”
  “是我媽媽得罪了你,我可沒有得罪你!”楊汐急了,“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小心眼?”
  “我就是小心眼!”葉翩然滿腹委屈,忿忿地說,“我有自知之明,配不上你楊大少爺,你盡管去找會討你媽歡心又知書達禮的大家閨秀!”
  夏芳菲一把搶過她的話筒:“別聽她胡說!楊汐,你快來接你女朋友走。”說完,“啪”地掛斷電話。
  “菲菲……”葉翩然還想說什麽,夏芳菲拍拍她的肩:“你不要殃及無辜,楊汐他可什麽都沒做錯。”
  葉翩然蒼涼地笑了一下,喃喃地說:“他唯一做錯的事,就是喜歡上我!”
  葉翩然走出夏芳菲家樓道的時候,楊汐已經來了,靜靜佇立在牆角,昏黃路燈將他孤獨的身影拉得無限長。
  到了近處,她才看到他在抽煙,指間一點紅光,明滅不定,像是映襯著他此刻黯然的心緒。層層煙霧中,是一雙焦慮憂傷的眼睛。
  她的心尖銳而不可抑止地疼起來。她記得上次他對父親說,隻在心煩的時候抽。這是她第一次看見他抽煙。
  看到葉翩然走近,他很快摁滅煙頭,目光凝滯,切切盯著她,說:“對不起,翩翩。我代我媽向你道歉。”
  葉翩然看著他,不能說話,一股熱熱的暖流衝進眼眶裏。她低下頭,用力咬著嘴唇,說:“楊汐,是我不好,我不該跟你媽媽說那樣的話……”她話音未落,就被楊汐拉進了懷裏。他俯下頭來,狠狠地吻住了她。
  他的吻熱烈而又漫長,就在她以為自己快要窒息的時候,楊汐放開了她,在她耳邊低聲說了一句:“我以為這次真的失去了你。”
  眼淚終於控製不住地流下來。
  楊汐溫柔地拭去葉翩然臉上的淚,輕執她的手,說:“為了跟你在一起,什麽樣的困難我都不怕,隻要你和我一樣堅定!”
  這一刻,她感到無比羞慚,為自己的徘徊、膽怯和猶疑。
  馮耀華不再幹涉楊汐和葉翩然交往的事,倒不是因為她想通了,而是楊汐父親楊江南的一番勸導讓她幡然醒悟:“老馮,對這件事,你有些操之過急。我們都是過來人,哪個少年不多情?你越是粗暴幹涉,小汐反抗得越厲害,越把你當作敵人。兒子的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吃軟不吃硬。為了捍衛所謂的愛情,他會六親不認。”
  “可我實在不喜歡那個女孩兒,瘦瘦小小,一副薄命相,不夠福氣,性格也不討喜,目無尊長,還自以為很了不起。你兒子不知被她灌了什麽迷魂湯,竟然跟我說這輩子非她不娶!”
  “這輩子還長著呢。他知道什麽?小汐最大的缺點,就是太理想主義,屬於血勇之人,滿腔熱情,凡是他想得到的東西就一定要得到。但剛者易折,缺少韌性。”見妻子默不作聲,他又補充一句:“現在的小年輕談戀愛,今天好了,明天又分了,沒個長性,也許沒等到結婚那一天,他們就不在一起了。我們姑且不理,聽之任之,反正這種事,男孩子又不會吃虧。”
  馮耀華細細思量,覺得丈夫的話不無道理,也就不再過問兒子的戀愛,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父母態度的轉變,讓楊汐心情輕鬆不少,對葉翩然也比以前更加體貼,就像失而複得的珍寶。
  葉翩然卻顯得心事重重,和楊汐在一起,再也回不到以前的心態。寒假結束,新學期開學兩人在站台分別時,她也沒有那種依依的不舍,反而視作一種解脫。
  回到N大校園,這兒沒有嘲笑、羞辱、痛苦,男生女生對她都很友好,班主任老師對她更是器重。她是班裏的團支部書記,連續三年被評為係級三好,(如果不是體育成績拖後腿,她還能拿到校級三好。)是校報的編輯,還在“柳絲”文學社任副社長。
  葉翩然在愛情中一度受挫的自尊心,在校園生活中得到了彌補。她開始熱衷於各種各樣的社會活動,晚上不再孤零零地躺在床上等楊汐的短信。
  每年“五四”,N大都會舉行大型文藝晚會。中文係的保留節目是話劇《雷雨》。校學生會文藝部長趙竹心也是中文係的,比葉翩然高一屆,恰好同住一層樓。她每日看著葉翩然進進出出,對這個眉目姣好、舉止文雅的女孩心存好感。有一天晚上,趙竹心主動找到葉翩然,邀她出演《雷雨》中的四鳳。葉翩然本想推脫,趙竹心說了一籮筐好話,最後一句話最打動她的心:“七月份我就畢業了,這是我最後一次以文藝部長的身份,主持五四晚會。我希望我們的話劇能夠在演出中獲獎。整個中文係,比你漂亮,比你有表演天賦的大有人在,但若論那種文靜秀美、小家碧玉的古典氣質,卻沒有一個比你更合適。你能看在我是你師姐的麵子上,幫幫我嗎?”
  葉翩然一向佩服這個美貌才華兼備的師姐,視她為偶像。既然話都說到這個份上,無法再拒絕。接著,便是緊張忙碌的排練。她犧牲了所有周末和晚上的時間,天天泡在排練現場。而《雷雨》的男主角周萍,不是別人,恰恰是白楊。很快,兩人舊情複燃的流言,在校園裏不脛而走。
  那段時間,楊汐常常找不到葉翩然,打不通她的手機,即使偶爾打通了,她也是匆匆地說兩句,便道:“我現在很忙,不方便接電話。”就把手機給關了。
  楊汐是何等敏感之人,他很快察覺出葉翩然對自己的冷淡,在電話裏追問陳晨原因。陳晨支支吾吾,反而讓楊汐更加疑心。難道葉翩然終究耐不住寂寞有了新歡?
  白楊是“柳絲”文學社的社長,校學生會副主席,是他推薦葉翩然作文學社副社長,也是他讓她作了校報編輯。兩人雖然成不了情侶,卻一直惺惺相惜。他們常在一起討論人生和理想,尤其在文學方麵,白楊給她很多指導。葉翩然遇到什麽不開心的事,隻要和白楊交談後,就感到心境空明,豁然開朗。
  但葉翩然深知,這不是愛情。換言之,白楊是她的藍顏知己。她自信能把握好其中的分寸,和白楊作一輩子的異性好友。
  葉翩然喜歡排練時的充實和忙碌,全身心沉溺於劇中四鳳的世界,喜她所喜,悲她所悲,忘記了現實生活中的很多事,忘記了自身的煩惱。
  遠在南京的楊汐,卻覺得焦躁不安,心亂如麻。本來他同葉翩然說好,五一長假邀她到他們學校來玩。大學三年,葉翩然一次也沒到過南京。他們寢室的兄弟都隻見過葉翩然的照片,曾開玩笑說這位“嫂子”是楊汐老大杜撰出來的。因為“五四”排練演出的事,葉翩然在電話裏對楊汐說抱歉:“我不能來南京了,你自己找幾個哥們兒出去玩吧。”楊汐雖然不樂意,也不能表示反對。他聽陳晨說,葉翩然為了這次的話劇演出,忙到廢寢忘食的地步,他不能在關鍵時刻扯她的後腿。
  他轉念一想,說:“翩翩,不如還是我來N大吧,陪你排練,在五四演出那天晚上給你加油打氣!”
  葉翩然卻斷然拒絕:“這麽遠,你一個人跑來跑去的,多麻煩!再說,我也沒有時間陪你。”
  楊汐還想再說什麽:“翩翩……”
  她打斷他:“不和你說了,人都到齊,我要開始排練。”果斷地收線。
  演出日益臨近,葉翩然忙到人仰馬翻,熄燈後才回寢室,頭一挨枕頭,轉瞬間進入夢鄉。
  整台話劇,其他都是老演員,隻有葉翩然初挑大梁,雖然是文藝部長瘤的,仍引得不少人質疑:“她行嗎?”
  葉翩然心裏憋著一股勁,有時候晚上做夢,都在拚命地背台詞。
  幸好跟她演對手戲的白楊很有?托模?舜擻腫愎渙私狻Q莩瞿翹旆淺3曬Γ?繞涫親詈笠懷∠罰?壑形摶匝員淼撓巧撕途???蚨?死裉美錈懇桓鱟?耪咀諾墓壑凇4蠹沂咕⒐惱疲?屏餃說謀硌菖浜夏?酢⒌欠逶旒??俺仆昝饋?
  晚會結束後,所有參加演出的人,都到學校附近的餐廳慶賀。葉翩然喝了不少酒,她醉意朦朧,對送自己回寢室的白楊說:“我忘不了今天晚上,這是我人生中最初最好的演出。”
  白楊沒有醉,看著這個同窗三年的女孩,心裏湧起一陣陣憂傷。她還是這麽清純美好,一如他第一次見到她的模樣。
  葉翩然第二天正午時分醒來,頭疼欲裂。
  她盯著頭頂的天花板一動不動,舞台上悲歡離合的演出結束了,她終於回到現實中。她不是單純無知、楚楚可憐的四鳳,而楊汐也不是優柔寡斷、多情無用的公子哥周萍。
  從枕頭下摸出手機,看到十多個未接電話,正要按下回顫。宿舍的門突然被推開,隔壁寢室的女生說:“葉翩然,女生宿舍門口有人找,是個男的,個子很高……”
  五一七天長假,302寢室和男朋友約會的,趁放假回家的,一個個都走了,隻剩下她一個人獨守空房。正感覺空寂和孤單,聽到這句話,以為是楊汐,一下從床上蹦起來。
  葉翩然放下手機,匆匆洗漱,換上粉色的薄毛衣,簡單的馬尾辮,幹淨的臉龐。她衝鏡子裏的自己微笑了一下,轉身走下宿舍樓。
  到了女生宿舍區門口,她沒有看到楊汐,一個絕對想不到的人從牆角站了出來:“翩翩!”
  葉翩然盯著他,上身隻穿一件白色襯衣,深藍色的牛仔褲。身材瘦削,五官俊秀的臉上,露出笑容,她熟悉的那種很溫柔很清淡的笑容。
  沈煒?
  葉翩然覺得像在夢境裏,這個人,怎麽就突然出現在麵前?毫無預兆的,就像他當年的突然離開。
  沈煒走到她麵前,低聲說:“翩翩,是我。”
  葉翩然目光移到他的胳膊上,才發現他身上帶著重孝,略帶吃驚地:“你家出事了?”
  沈煒眼神哀傷:“我奶奶前幾天過世了,心肌梗塞。我這次回國是為她奔喪,處理後事。路過S城的時候,突然想到要來看看你。”
  “你真的去了美國?”她忍不住追問一句。
  沈煒看著她,良久,才輕輕笑一下:“你總是後知後覺。”
  “為什麽?”她問。
  他沒有回答,淡淡地說:“你和楊汐,還好吧?”
  葉翩然扯了扯嘴角,說:“你吃了午飯沒?我請你吧,算是為你接風。”她略微停頓,欲言又止,“你什麽時候回美國?”
  “後天。明天下午七點的飛機,到上海,然後從虹橋機場飛美國。”
  葉翩然望著他,從他的眼神中知道,他這次走了以後,就不會再回來了。
  年少記憶中的白衣少年,她純潔美好的初戀,都將隨著他的離去,永遠消失不見。
  “沈煒!”她突然上前,緊緊抓住他的手,“我們吃完飯,回D市,好不好?”
  沈煒眼眸中掠過一絲詫異。
  “請你答應我這個要求,我不想遺憾一輩子!”她認真地說。
  沈煒眼中的驚奇,慢慢變成了感動。他使勁回握她的手,掌心溫暖有力。
  葉翩然的性格倔強而又固執,偶爾有點情緒化,有點任性。沈煒和楊汐不同,他從來沒有反對她,掌控她,一切以她為主導,為中心。
  兩人在學校附近的快餐廳,隨便吃了一頓,葉翩然連寢室都沒有回,直奔火車站。到了火車上,她才發現手機沒帶在身上。
  手機上有很多個未接來電,全是楊汐打的。他找她究竟有什麽事?葉翩然滿腹疑問,有點惴惴不安。沈煒看出她的猶豫,微笑地說:“如果你現在下火車,還來得及。”
  她屬於楊汐,也許是長長的一輩子,而屬於這個男生的時間,隻有短短的一天。葉翩然,就當是補償好了,這個時候,你絕對不能扔下沈煒不管!
  “誰說我要下火車?”她抬頭,對著他微笑,“我對你說過的話,總要兌現一次吧?”
  瞬間,沈煒神情黯然,心頭升起一股無以名狀的失落。但很快他又恢複常態,聳聳肩道:“我到N大來找你,本來是不抱任何希望,還以為你和楊汐出去玩了呢!”
  葉翩然聽到這句話,有些訕訕地:“你什麽時候知道我和楊汐在一起?”
  沈煒把臉調向車窗外麵,看著站台上熙攘喧囂的人群,說:“這火車怎麽還不開?誤點了吧?”
  正說著,身下的火車開始緩緩啟動。窗外的景物,慢慢向後方滑去,就像那些青春的美好記憶,以越來越快的速度,不可阻擋地從我們的生命中遠離。
  回到D市,已是黃昏時分。
  葉翩然陪沈煒回家,回到那套已經空無一人的屋子。老式的格局,兩室一廳,家具也很陳舊,光線昏暗。客廳的牆上掛著沈煒奶奶的遺像,慈眉善目,笑容親切。葉翩然看了很久,問:“沈煒,你長得像你奶奶吧?”
  “我是我奶奶帶大的。”沈煒說,“老人家有點重男輕女,我兩個叔叔生的都是女兒,奶奶對我特別嬌寵。”
  “在你身上倒一點都看不出。”葉翩然說,“完全沒有驕嬌二氣,不像楊汐……”她及時刹車,尷尬地說,“怎麽又說到他了呢?”
  “還記得嗎?”沈煒沒有回避,接過她的話岔,“有一次我問你對楊汐的看法,你說你很討厭他,說他狂妄自大,目中無人。原來女孩子都是喜歡說假話的,明明喜歡一個人,硬要說自己討厭。”
  “不是的,沈煒。”葉翩然急著辯解,“那時候,我真的不喜歡他。我當時喜歡的那個人是你!”
  沈煒牽動嘴角,自嘲地笑了笑。他走到窗框前麵,眼睛望著外麵的風景,低聲說:“翩翩,如果當年我不出國,我們還會在一起嗎?”
  葉翩然啞然,她說不出一句話,隻覺得胸口像壓著鉛塊似的,呼吸困難。
  沈煒回過身來,看著她,很慢很慢地說:“我本來不會放棄的,隻是因為一封匿名信。”
  葉翩然的心突突地跳得很厲害。一種不祥的預感籠罩了過來。雖然害怕,她還是顫抖著聲音問:“什麽信?”
  “高考前夕,我父母鬧離婚,那段時間我心情很糟,也沒心思回你的信,怕耽誤你的複習。當我的心情慢慢平複下來,想要給你寫信了,告訴你,不用擔心,我會報考N大。可是就在這時候,我接到了一封匿名信,信裏麵說你已經愛上了楊汐。你們在深夜的學校小操場上約會……”
  葉翩然驚出一身冷汗:“深夜?小操場?胡說八道!那算什麽約會?我那天約楊汐出來,是想告訴他不要再糾纏我了!”
  “但信上確實是這麽寫的。”
  “無中生有,造謠誣蔑!”葉翩然有些忿然,“你看得出是誰的筆跡嗎?”
  “認不出。”沈煒說,“字跡很潦草,好像是用左手寫的。”
  左手?葉翩然耳邊浮起了顧茵的聲音:“一進教室,就看見楊汐用粉筆在黑板上寫字。他是用左手寫的,沒有人認出來……”
  她拚命咬了咬牙。不,楊汐雖然任性霸道,爭強好勝,但她不相信,他會做這樣陰暗卑鄙、見不得光的事情!
  “那天晚上,你約楊汐在小操場見麵,有誰知道這件事?”沈煒也想知道,到底是誰寫了那封匿名信。
  葉翩然搖頭,心情更加沉重:“我沒有告訴任何一個人。現場隻有我和楊汐。”
  沈煒的心裏也格登一下,有個名字已經呼之欲出。他歎息,低聲說:“已經過去這麽久,不要再想了。如果要怪,隻能怪命運!”
  如果是命運的捉弄,葉翩然沒有任何怨言。但如果是人為的因素,她想,她這一輩子都不會原諒楊汐!
  愛一個人,就要正大光明,不可以不擇手段。在她的觀念中,正直、誠信比愛情本身更重要。
  從沈煒家出來,葉翩然和他去了D市三中。
  還是那輛破自行車,他載著她,從林蔭道上緩緩地駛過。葉翩然深深嗅了嗅空氣中的花香,用平淡的語氣說:“其實,我一點都不喜歡這裏。考上大學後,我隻回來過兩次,上次是高一同學聚會。你、楊汐和童馨月都沒來。”
  沈煒說:“我倒是常常想起三中,想起那天和你分別的情景,想起你跟我說,你等我,無論多久。”
  葉翩然仰起頭,春夏之交,梧桐樹枝葉繁茂,遮住了頭頂的天空,隻能看見一縷縷金黃色的陽光,從縫隙間漏出來。曾經,沈煒就像那一縷陽光,照耀了她灰暗的人生。
  “沈煒,你知不知道什麽叫愛情?”她突然問。
  “愛情就是很喜歡很喜歡一個人,想要一輩子跟她在一起。”
  葉翩然迷惑不解:“好奇怪,為什麽從來沒有老師教過我們什麽是愛情,該怎樣去愛一個人呢。”
  沈煒低下頭,問:“你和楊汐在一起快樂嗎?”
  “有快樂,也有痛苦。大概,戀愛都是這樣吧。”葉翩然說,“你說人長大了以後,是比以前更勇敢呢,還是變得更懦弱?”
  沈煒看出了她的失意,小心翼翼地問:“你有心事?”
  葉翩然笑著搖頭:“不要光說我了。沈煒,你在美國過得怎麽樣?有沒有交女朋友?”
  “沒時間,也沒這個心思。”沈煒說,“我這個人適應環境很慢,在美國,光是語言關就很難過。走在大街上的人群裏,看著擦肩而過的那些金發碧眼的美國人,莫名其妙就會覺得自己很孤單,像被人拋棄了一樣。”
  葉翩然勉強笑笑:“得了,不要把自己說得那麽淒慘。多少人想出國還出不了呢!”
  沈煒也笑,說:“我肚子有點餓了,待會兒去哪裏吃晚飯?”
  他們去了三中附近的小餐館。記得上回來的時候,是肖洋請客,她平生第一次喝啤酒,出門的時候發現肖洋的二八自行車被人拔掉了氣門芯。轉眼幾年過去,這家餐館店名沒變,老板還是以前那個,讓葉翩然覺得時光好像在此停駐了。
  “你知道這家餐館為什麽叫麒麟酒家嗎?”她在靠近窗邊的位置坐下,“這兒的老板是我們高一時的體育老師,那年正好生了一對雙胞胎兒子,分別取名叫黃小麒、黃小麟,長得非常可愛。”
  沈煒努力回憶:“是不是身材魁梧,胖胖的,有絡腮胡子的那個黃老師?我們還給他取外號叫大力水手。”
  “對,就是他!”葉翩然拿起桌上的菜單遞給他,“你想吃什麽?在南京待了這麽長時間,又在美國吃了幾年西餐,你還能不能吃辣椒啊?”
  “人的口味是不會輕易變的,我還是無辣不歡。”他點了幾個菜,都是D市當地的特色菜,口味很重,然後問:“要不要來點酒?”
  “好,我陪你喝一點兒。”葉翩然朗然一笑,“要白的還是啤的?”
  “啤酒。”沈煒盯著她,“真看不出,你還能喝酒。”
  “我第一次喝啤酒,也是在這家店,被幾個好朋友灌得暈暈乎乎,第二天早上起床,身上長滿了紅疹子,又疼又癢,別提多難受了。”
  “那是酒精過敏。”沈煒笑道,“看來你不能多喝酒。”
  “聽人家說,酒量也可以鍛煉。後來多喝了幾次,身上就沒再起酒疹。”葉翩?凰擔?敖褳砦蟻朧允裕?約旱降啄芎榷嗌倬啤!?
  她情緒低落,眉間抑鬱。沈煒知道,這一定和楊汐有關。
  那天晚上,葉翩然一杯接著一杯,先幹為淨。沈煒沒有阻止她,如果她想借酒澆愁,嚐試一下宿醉的滋味,他願意陪著她。
  酒精讓葉翩然有點暈,話也比平時多出好幾倍。在楊汐麵前,她沒有這麽放得開,但坐在對麵的是沈煒,是她曾經喜歡過的一個男生,如今已經變成了她的朋友。他們心靈相通,彼此了解,卻永遠不可能再在一起。
  “沈煒,”她舉起酒杯,紅著眼圈說,“是我不好,我沒有履行當初的承諾……”
  “翩翩,你不要這樣想。”沈煒說,“無論你做了什麽,無論你在不在我身邊,我都希望你能夠幸福快樂。”
  “可是,我不快樂,一點都不快樂!”葉翩然借著酒精的力量,將心事全盤托出。
  這個世上,除了沈煒,再沒有一個人能夠讓她放下戒備,毫無顧忌地敞開心扉,展示自己的傷痕累累。
  “沈煒,我真的很愛楊汐,我很怕失去他。我沒有想到自己會愛上他。他也盡了自己的全力,想要給我最好的愛。可是,他的愛沒有使我自信起來,反而變得更加自卑怯懦。我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裏。沈煒,你說我做錯了什麽?我是不是真的配不上他?”
  沈煒忍住胸腔裏的酸澀,搖搖頭,把她手裏的酒杯放下來。
  “連我爸爸都說我們不合適。”葉翩然捉住他的手,就像抓著一根救命稻草,“在沒見他父母以前,我還很自信,可是在麵對他母親的時候,我突然意識到,兩個人在一起,僅僅有愛情是不夠的。我們雙方的家庭背景相差那麽大,他現在能夠包容我,是因為他愛我。如果愛情一旦消失了呢?我怎麽能夠保證,楊汐能愛我一輩子?他那麽優秀,前程遠大,我隻會成為他的絆腳石……”
  “楊汐讓你沒有安全感,是嗎?”沈煒疼惜地望著她,“你在潛意識裏一直認為,你總有一天會失去他?”
  “是的,”葉翩然努力不讓眼淚湧出來,“我不敢放縱自己去愛他,在他麵前,我是有所保留的,甚至是自私的。因為這場遊戲是他叫的開始,如果有一天他突然發現,我並不像他以為的那樣可愛,他懸崖放手,我將摔得粉身碎骨,死無葬身之地!”
  沈煒的臉瞬間變得蒼白。原來,她愛楊汐已經這樣深了。她的聰穎和傲氣,全都在愛情麵前敗下陣來。楊汐媽媽的羞辱,給了她致命的一擊,她再也找不回那一份自信和自我肯定。
  在愛情的世界裏,越是在乎,就越是怕失去。而葉翩然卻選擇了逃避。她以為這樣做,就不會受到傷害。
  “翩翩,你一直都沒有長大,還是那個躲在牆角哭泣的小女孩。”沈煒拍拍她的手,“可惜我什麽都不能為你做。”
  “楊汐才像一個固執的小孩呢,隻要是他想要的,哭著喊著,都不肯放手,也不管我們是否真的合適。”
  “愛一個人就是如此吧。”沈煒憂傷地說,“即使和她在一起,那麽短暫,像一場終將成空的美夢,還是有人不願意醒過來。”
  “難怪人家說,歡愛如夢。和楊汐在一起,我就從來沒有過真實的感覺。”
  “因為那個人是楊汐。如果是我,你大概不會這麽忐忑不安,掙紮徘徊吧?”
  葉翩然聽到這句話,心狂跳起來,抬頭看他,他的眼睛在燈光下那麽幹淨,那麽溫和。
  “但是,你也知道,我們回不去了。”她淡淡地說。
  她雖然喝了很多酒,卻依然很清醒。沈煒苦澀地一笑,仰頭灌下去一杯啤酒。
  從餐館出來,沈煒推著車,葉翩然走在旁邊。街上冷冷清清,暗沉的夜幕,昏黃的路燈,偶爾兩三個路人從身邊經過。
  他們一路踩著明明滅滅的樹影,誰都沒有說話。到葉翩然家樓下的時候,沈煒才停下來,低頭望著她。
  “翩翩,不管怎麽樣,我還是希望你能快樂。”
  他說這句話時是微笑的,但看在葉翩然眼裏,卻是最悲傷的表情。在這裏,他們曾一次又一次的分別,但這一次,將是明日隔天涯。
  沈煒,這個她最起初愛過的人,在即將離別的時刻,她理應給他一個擁抱,最真誠最溫暖的擁抱。
  在沈煒還沒反應過來之前,葉翩然忽然張開雙臂,大力地擁抱住了他。
  沈煒心頭一震,整個世界好像突然消失了。他怔怔地,瞪大眼,看著她嫣紅如醉的臉,長長睫毛覆蓋下的明眸。
  除了頭頂的路燈,四周漆黑。燈光溫柔地穿過他們的身子,映在地上,兩個相依相偎的暗影。
  “沈煒,你一定要好好的。”說完這句話,她立刻鬆開了手,微笑著朝他揮手,“再見。”
  這是她一直都想做的事情,今天終於達成心願。
  沈煒騎上那輛自行車,很快轉身離開。他沒有說“再見”,因為他再也不會回來,他們不會再見。
  葉翩然在樓前站了很久。一陣冷風吹來,她摸了摸滾燙的臉,酒勁上來了,腳步有些虛飄。
  歪歪斜斜地轉過身,往樓道裏走去,旁邊突然伸出一隻胳膊,重重扣住了她的手腕。
  “啊……”葉翩然嚇了一跳,衝到喉嚨口的那聲尖叫,在看清來人是誰之後,硬生生地收回。
  楊汐將葉翩然拖到牆角,她沒有掙紮,因為他捏得她很痛,腕骨都像是要斷了一般。
  昏黃的燈光下,楊汐嘴唇緊閉,麵色鐵青,黝黑深幽的眼睛裏,滿是怒意。這樣的表情,讓人害怕。和他交往以來,葉翩然還是頭一次在他臉上看到這種神情。
  他叫她“葉翩然”?不再是“翩翩”了!一股寒意從心底透出來,迅速傳遍全身。她虛弱地仰起頭,張著嘴,卻說不出一句話。
  “你不來南京,也不讓我來N大,就是為了沈煒?你們舊情複燃了,是嗎?”楊汐用力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捏得更痛了。
  她搖頭,咬牙地說:“不是。”
  “可是我親眼看見你們抱在一起!葉翩然,你到底有沒有當我是你的男朋友?你居然可以撇下我,一個人跑回D市,還在家門口和別的男人摟摟抱抱?”
  楊汐無法相信她的話,剛才親眼所見,刺激了他脆弱而敏感的神經,也引出了內心深處一個解不開的結。
  那個結,和沈煒有關。楊汐忘不了當初沈煒轉學,葉翩然和他分別時的情景。他在教學樓的樓梯拐角遇到葉翩然和沈煒後,就一直跟著他們,跟到了學校的操場。
  夕陽西下,彩霞滿天。楊汐一個人落寞地站在樹影下,看著葉翩然從身後抱住沈煒,把臉貼在他背上。
  後來很長一段時間,楊汐隻要一閉上眼睛,就能看見葉翩然抱著沈煒,難舍難分,淚流滿麵的樣子。也因為這個原因,他對葉翩然一直患得患失,沒有安全感。
  現在,當時的畫麵又重新浮現在眼前,長期蓄積在胸腔中的鬱悶,澎湃而出。
  從高二到現在,整整五年的時間,他幾乎放棄了自己的尊嚴,毫無保留地對她付出全部的愛,處處哄著她,寵著她,寶貝著她,可以說是委曲求全,曲意承歡,但在她的眼裏,他卻永遠也比不上沈煒。盡管他們交往三年多,盡管他們已經有肌膚之親……
  對待沈煒,葉翩然曾經以那麽堅定的口吻說:“我等你,無論多久。”而麵對自己時,她卻一味逃避退縮,甚至連他的電話都不接。
  那天,在“天上人間”茶樓,楊汐站在門外,屏息聆聽。那一刻,他多麽希望聽到葉翩然在自己母親麵前說:“我愛楊汐,無論多麽艱難,我都要和他在一起,永遠都不分開!”
  可是,她說的是:“尊敬的楊夫人,我沒有巴著你兒子,恰恰相反,是你兒子對我死纏爛打。你與其逼我離開楊汐,還不如勸他對我早點放手!”
  也許,情急之下,她終於說出了真心話,她不愛他,她從來也沒有愛過他……
  想到這兒,楊汐幾乎失去理智,雙手握住她的肩膀,拚命搖撼著,痛苦地、崩潰地問:“我問你,你究竟有沒有愛過我?有沒有?”
  葉翩然本來就有些暈,現在被他搖得頭暈眼花,耳鳴心跳。她費力地試圖掙開他,氣若遊絲般地說:“你放開我!”
  “葉翩然,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你愛的是我,還是沈煒?”他幾乎要捏碎她的肩膀。
  葉翩然肩膀處的劇痛,蔓延到了心髒,疼得無以複加。
  她把自己的初夜,一個女孩子最寶貴的東西,都給了他,為什麽他還不相信自己?
  就因為她和沈煒曾經有過一段嗎?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如果不是他寫那樣一封信,她和沈煒也不至於分手……
  “楊汐,你還好意思提沈煒?”她冷冷地抬頭,說,“我和沈煒當年會分手,還不是拜你所賜?”
  楊汐聽她質問譴責的語氣,覺得有點莫名其妙,同時也從這句話裏讀出了另一層意思,她一直很惋惜當年和沈煒分手,換言之,她根本後悔和自己在一起!
  楊汐的沉默,在葉翩然看來,就等於是默認。
  “這麽說,真的是你做的?楊汐,我沒想到原來你如此卑鄙!”
  “我卑鄙?”楊汐被她激怒了,額上頸上的青筋暴突出來,“我再卑鄙,也比你這個朝三暮四、水性楊花的女人要好!”
  葉翩然腦袋裏轟的一聲,像被人摑了一記耳光。她怔怔地望著他,全身撕裂般的劇痛。楊汐,原來我在你眼裏,是這樣的女人,如此肮髒,如此不堪!
  她用盡全力掙脫他,渾身顫栗,努力調整自己的呼吸,許久才掙出一句:“既然如此,你為什麽還要和我在一起?不如分手……”
  他揚眉望著她,譏誚地說:“這是你心裏一直都想要的,不是嗎?現在沈煒回來了,你更加迫不及待。告訴你,葉翩然,我不會和你分手,哪怕僅僅是為了折磨你,我也不會放掉你!”
  說著,他上前一步,將葉翩然逼到牆角,整個人欺上來,用力握住她的下巴。他的臉俯下來,就要吻上她的時候,葉翩然強硬地轉過臉,抬起右腳,狠狠地踹向他。
  楊汐沒有躲,那一腳生生踢中了他的身子,也踢疼了他的心。
  他冷冷地笑,直直地看著她,從頭到腳,而後,用低沉的語調,不急不緩地說:“放心,葉翩然,我不會再纏著你了,不會再對你死纏爛打。俗話說,強扭的瓜不甜。我楊汐還沒有到乞求別人的愛的地步!”
  他說完,轉過身,往黑暗的夜幕中走去。
  葉翩然立在那兒,低著頭,聽著他的腳步聲漸行漸遠。
  這一刻,她完全變成了一個木頭人,不能思想,不能動。是誰說過要永遠在一起?是誰說過一輩子不分開?這個在月光下發誓不會辜負她的男人,竟然就這樣決絕而去,
  從楊汐剛才的神情和話語中,她知道自己已經失去了他。從熱烈纏綿到拌嘴爭執,再到決絕和冷漠,這場愛情的遊戲,結束了。
  她一點都不奇怪,因為這場景已經在夢裏上演過一千遍一萬遍。隻是這一次是真的,他真的丟下她一個人走了!
  茫茫黑夜裏,絕望和悲傷鋪?旄塹匕閬蛩??礎R遏嬡唬?慊故鞘淞耍?淶靡話芡康兀?
  葉翩然順著牆,軟弱而虛脫般滑坐在地上,把臉埋進膝蓋裏,她很想哭,卻哭不出來。痛到深處,原來是沒有眼淚的。
  她掙紮著,扶著冰冷的牆,慢慢站起來,順著黑暗中的樓梯,一步一步往上走。她全身無力,腳下踉蹌而飄忽,真的像一片葉子,風一吹,就會飛起來。
  敲開家裏的門,母親一見到她就問:“翩翩,楊汐找到你沒有?他剛才在家裏等了你很久,一直都打不通你的手機……”
  “媽,”她虛弱地叫了一句,“我很累,我想睡覺。”
  母親這才注意到她蒼白的臉色,著了慌,用手去試她的額頭,摸到一腦門的冷汗:“你怎麽了?生病了?”
  葉翩然搖頭,皺著眉頭:“我有點想吐!”話未說完,人就衝到了衛生間,大吐特吐起來,吐到胃都空了以後,才勉強直起身來。
  葉母緊張地跟到衛生間,免不了嘀咕:“你喝酒了?我聞到一股酒味!你是學生,又是女孩子,怎麽跑去喝這麽多酒?”
  “媽,別吵,我去睡覺了!”葉翩然覺得頭疼起來,走進自己的臥室,將母親的嘮叨和關切都關到了門外。
  她把自己拋在床上,抱過那隻公仔小熊,把臉埋在它柔軟的毛裏,和著音樂,輕聲地唱:“愁緒揮不去苦悶散不去,為何我心一片空虛?
  感情已失去一切都失去,滿腔恨愁不可消除。
  為何你的嘴裏總是那一句,為何我的心不會死?
  明白到愛失去一切都不對,我又為何偏偏喜歡你?
  ……”
  當她唱到第十遍“明白到愛失去一切都不對,我又為何偏偏喜歡你?”時,淚水終於洶湧而出,一顆一顆,打在小熊的身上。
  楊汐,我忘了告訴你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愛你。
  就這樣,葉翩然失戀了。和她同寢室的姐妹,很快察覺出了異樣。原本她是宿舍電話最多的人,每天都要煲電話粥到深夜,而現在幾乎聽不到她的手機響。
  孔芊芊很想安慰她,卻不知從何說起。葉翩然外表很平靜,沒有痛哭流涕,也沒有歇斯底裏。她是那種女孩,即使遍體鱗傷,也要強顏歡笑,不讓任何人看出她受傷了,默默地,自己對付自己的傷口。
  除了上課以外,葉翩然瘋狂地讀小說,在別人的故事裏,肆意地流著自己的眼淚。
  失戀的日子也不比想象中難過,反而過得飛快。轉眼就到十月。星期六晚上,孔芊芊提前結束和高翔的約會,回到宿舍。302寢室隻有葉翩然一個人。她用筆記本電腦上網,在網上看小說。音箱裏放的是老掉牙的潘越雲的《我是不是你最疼愛的人》。
  “我是不是你最疼愛的人?你為什麽不說話?
  握住是你冰冷的手,動也不動,讓我好難過。
  當我需要你的時候,你卻沉默不說。
  從來就沒冷過,因為有你擋住寒凍。
  你總是在我身後,帶著笑容。
  你總是細心溫柔嗬護守候這樣的我。
  當我需要你的時候,你卻沉默不說。
  你最心疼我把眼哭紅,
  記得你曾說過,不讓我委屈淚流
  ……”
  孔芊芊在門口站了很久。然後,她走上前,關掉了音箱。
  葉翩然抬頭看了她一眼,重新擰開。孔芊芊又關掉了。
  葉翩然看著她,很平靜地說:“芊芊,你怎麽了?”
  “我還要問你是怎麽了?”孔芊芊咬牙切齒,“戀人間偶爾鬧鬧分手,沒什麽大不了,我和高翔分手都不下十次了,現在還不是好好的?”
  “我的情況,和你不同。”葉翩然低下頭,“你和高翔是鬧分手,而我和楊汐,這次是真的分手!”
  “就因為他媽媽反對嗎?”孔芊芊說,“我相信楊汐是不會在乎的。”
  “不僅僅是這個原因。”葉翩然歎口氣,“算了,都已經過去了,不要再提。”
  “如果真的過去,你就不會一個人躲在宿舍裏聽這首讓人掉眼淚的情歌。”孔芊芊在她身旁坐下,“戀愛這麽簡單的事,為何要搞得如此複雜呢?”
  “芊芊,我曾經最最向往的就是簡單的愛情。”葉翩然靜靜地望著她,“但是遇到楊汐,一切都變得不簡單。”
  孔芊芊雙手搭上她的肩:“如果就這樣失去楊汐,你甘心嗎?”
  心頭一陣酸楚。
  “可是,我已經失去他了!”雖然外表淡定,可誰又能知道,她心底的悲哀。
  “不到最後時刻,絕對不要輕言放棄!”孔芊芊誠摯地說,“如果你真的不想分手,就去南京找楊汐吧!告訴他,你後悔了,要和他卷土重來!”
  “去南京找他?”葉翩然睜大眼睛,遲緩地問。
  “對!”孔芊芊說,“每次都是楊汐來學校找你,你為什麽不可以去南京找他呢?他不是一直不敢肯定你愛他嗎?這次你就以實際行動證明你對他的愛!”
  “可是……”她囁嚅地,“他都已經提出分手了,那麽決絕的話,他說他不會再糾纏我了……”
  “他不糾纏你,你就去糾纏他!”孔芊芊耐心地勸說,“翩翩,你最大的缺點,就是太好強,也太清高了,把麵子看得比什麽都重。和高翔談了這麽多年戀愛,也吵了無數次,我終於明白了,在戀人的世界裏,沒有對錯。這不是講理的地方,而是講愛的地方。如果你愛他,就可以包容他,隻要不是原則性的錯誤,有什麽必要去斤斤計較?如果為了所謂的自尊,失去那個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你會後悔一輩子!”
  孔芊芊一席話,讓葉翩然輾轉了大半夜。她的內心在進行著一場激烈的拉鋸戰,一邊是女生的麵子和自尊,一邊是楊汐。
  葉翩然不是扭捏作態的女子,她以前為了沈煒也曾經主動過。她唯一不敢確定的,是楊汐是否仍然愛著她。
  從那天晚上分手至今,整整四個月時間,中間還有六十多天的暑假和十一長假,楊汐都沒有找過她,沒有聯絡過她,好像徹底從她的生命中消失了。
  楊汐的性格,是言出必行的,無論愛或者不愛,都果斷幹脆。他說放手,也許就是真的放手了,絕不拖泥帶水,和她斷得幹幹淨淨……她這時候去找他,不是自取其辱嗎?
  葉翩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的那通電話,她沒有說一個字,楊汐就猜出了是她,千裏迢迢坐火車到S市來找她。
  她可以如法炮製,再打一個電話給楊汐,探探他的口風。隻要還有一絲希望,她都會盡百分之百的努力去爭取。不要說坐火車,就是坐飛機,她也要到南京去找他!
  葉翩然一骨碌從床上坐起來,不容自己再有絲毫的猶疑,一口氣按下11個數字,然後屏聲凝氣,緊握住手機,像握著一枚定時炸彈般緊張。
  手機響了很久,卻始終無人接聽。
  葉翩然看看時間,半夜一點多。也許他睡著了吧?她不想放棄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給楊汐發了一條短信:“汐,我愛你。我們能夠重新開始嗎?”
  怕吵醒熟睡的室友,葉翩然輕手輕腳,不敢發出聲響。但,這短短十三個字,卻似拚盡了她所有的力氣。
  為了愛情,她已經孤注一擲,喪失了她唯一引以為傲的——一個女生的自尊!
  她將所有的勇氣用盡,甚至連看對方回複的力量都沒有了,一把將手機塞進枕頭底下,迅速躺進被窩中,強迫自己閉上眼睛。
  多年後,葉翩然依然忘不了當時的掙紮,以及第二天看到楊汐回複時那種冰寒入骨的刺痛。
  “愛到盡頭,覆水再收。對不起,忘了我吧!”
  幾個生硬冰冷的字跡,在手機屏幕上熠熠發光,似乎在嘲笑她的一廂情願。
  葉翩然依然沒有哭。她吃過早飯後,一個人來到九曲橋,當初她和楊汐定情的地方。
  “再見,楊汐,謝謝你曾經的愛!”
  她揚起手,將那隻紅色的諾基亞手機,連同她對楊汐的愛,一起拋進了湖裏。
  手機很快就沉了下去,一小圈的漣漪蕩過後,靛藍色的湖麵又恢複了平靜,猶如他們轟然瓦解、轉眼成灰的愛情。她努力過,爭取過,但最終放棄的那個人是楊汐。
  這樣也好,她和楊汐,終於兩不相欠!
  年少的愛情,像一場冗長輾轉的夢,夢境再美好,再迷人,終有醒過來的那一天。
  2005年6月,陳晨在N大校園裏攔下葉翩然,告訴她,楊汐下月即將赴美攻讀國際金融碩士。
  “我們一幫高中同學想在D市為他踐行,你願意參加嗎?”
  “你說呢?”葉翩然挺直脊梁,用冷淡而略帶嘲弄的神情望著他。這目光讓這個男生將下麵的話硬生生吞了回去。
  她緩和語氣說:“我在S市一家廣告公司實習,沒有時間。”
  陳晨木然地看著她轉身,走了兩步,又止住,回頭對他說:“替我恭喜他!”
  恭喜?何喜之有?陳晨將此話轉告楊汐時,他皺著眉頭問。
  葉翩然沒有參加,踐行酒依然要喝。大家喝著酒,說著祝福的話,情緒亢奮。一大群男男女女,卻獨缺一個她。酒席散後,楊汐搖搖晃晃地離開。陳晨不放心,一路上跟著他,最後他停在了葉翩然家的樓下。
  黑漆漆的窗口,那個纖細單薄的剪影已消失不見。
  曾記得,多少個夜晚,他在她窗口下徘徊,苦苦等待。年少癡狂,捧著一顆心來,別無所求,最後卻仍然被辜負。那麽美好純潔的愛情,原來也隻是癡夢一場。
  他和她之間,是他先動的情,所以從一開始,他就是輸家。
  楊汐靠著電線杆而立,想起他和葉翩然的初吻,那種青澀甜蜜的感覺。
  如果當時時光能夠停止,就像電視劇或者電影裏,在最美好的刹那間定格,然後打出兩個字“劇終”,那麽,後麵的事情都不會發生,這個故事就像童話一樣完美。
  可惜,現實不是童話。他們的愛情還是走到了終點。
  可是,我不甘心,翩翩!你為什麽不來送我?為什麽?
  楊汐衝著那個窗口嚷,聲音極大。躲在牆角的陳晨嚇了一跳,連忙衝上去,抓住他的胳膊,說:“楊汐,你瘋了?這深更半夜的,你鬼叫什麽?”
  楊汐回頭看他,說:“你小子竟然跟蹤我?”
  陳晨剛才聽他聲嘶力竭地吼,以為他喝醉了,但看他此時雙眸澄明,神智清醒,不禁狐疑地問:“你到底醉沒醉?”
  “走,我們再去喝兩杯!隻有你和我!”
  “哥們兒,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有酒一塊兒喝,有戀一塊兒失!”陳晨舉手歡呼。於是,兩個男生互相架著,又一次走進了酒店。
  曹娟畢業前傍上了一個大款,三十出頭,英俊瀟灑,還有房有車,就一腳把陳晨給蹬了。陳晨叫了一瓶50度的白酒,仰著脖子猛灌,對楊汐說:“我算是看透了,他媽的世事無常,愛情險惡。隻有哥們兒,才是最最可靠的!”
  “對!看我們一個個在愛情裏奮不顧身、勇往直前,最後全都粉身碎骨,壯烈犧牲了!”
  “我說,到了美國以後,你真的忘得了葉翩然嗎?”陳晨抓住最後一絲理智問。
  楊汐將手中的酒瓶重重一磕,說:“不得不忘!”
  最後喝醉酒的那個,卻是陳晨。楊汐扶爛醉如泥的他從酒店出來,塞進出租車中。
  楊汐回頭望他,酒醉的男生,已靠在座位上睡去。
  車窗洞開,夏初的風,微涼沁人。
  陳晨的家並不遠,前麵路口拐個彎就到了。就如同從十六歲到二十二歲,也並不遙遠,但他還是遺失了他最愛的那個女孩,也遺落了他們的愛情。
  楊汐掏出手機,找到葉翩然的名字,發了一條短信:“翩翩,再見!”
  他知道不會有回複,因為他打了無數個電話,得到的答複卻是:“手機無法接通或不在服務區。”
  和葉翩然分手後,他依然給那個號碼賬戶充值,但她的手機卻一次也沒有打通過。
  在感情方麵,她比自己要強,一旦決定的事,就絕對不會改變。
  也好,就讓他們兩兩相忘吧!
  楊汐從手機裏刪掉了她的名字,嘴角泛起一絲殘忍而又淡漠的微笑。
  其實,遺忘一個人,也並沒有什麽艱難。
  它需要多少年?三年、五年?還是八年、十年?
  終有一天,也會像露水一樣,在時光裏慢慢幹涸,消失得無影無蹤。
  在如此淒清寂然的深夜裏,不知誰在耳邊吟唱:“永遠不會再重來。有一個男孩,愛著那個女孩……”
  2008年12月25日,S市三目廣告公司。
  葉翩然在會議室裏靠窗而坐,依然沿襲著高中時養成的習慣,遇到不喜歡聽的內容,就偷偷地躲在下麵,用黑色的水筆在記事本空白處漫不經心地畫著。那些橫七豎八、紛繁交錯的線條,隻有自己才辯認得出,是在描摹一個男生的臉。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嘴巴。
  葉翩然以為自己已經遺忘了,那個人,那張臉龐,卻總在不經意間闖進來,撩拔著那些深藏在記憶的角落,即將被歲月塵封的往事……
  當年在N大讀書時,思想政治課仍是她討厭的科目。但她是班上的團支部書記,不能逃課,便在課堂筆記本上瘋狂地畫楊汐的臉,側麵的、正麵的,聊解相思之苦。有一次畫得正起勁,旁邊突然伸出一隻胳膊,猛然抽走了她的本子。葉翩然抬頭一看,政治老師正嚴肅地瞪著她,問:“這位同學,你在幹什麽?”
  “哦!”她吐吐舌頭,靈機一動,狡辯道,“對不起,老師!我選修了美術課,這個星期要考試,正在苦練速寫呢!”
  政治老師是位胖胖的男老師,整日笑嘻嘻,脾氣挺隨和,人送外號“胖叔叔”。“胖叔叔”隻說了一句:“美術功底還不錯,有靈氣,不過,以後上課不能開小差!”便送還她的本子,踱回了講台。
  那是大二發生的事。葉翩然從來沒有和楊汐說過。分手後,她漸漸淡忘了這件事,誰知,竟在這個冬日的早晨突然想起。
  仿佛靈魂出竅,穿越時空隧道,回到了N大的教室。隻是,當年的政治老師,變成了三目公司的老總。
  如果時間真的倒流,她可以改寫和楊汐的故事結局嗎?
  “喂,都散會了!”有人猛拍她的肩膀,“你發什麽呆?”
  葉翩然抬頭,才發現會議室的人已經走光了,隻剩下自己和身邊的莫琪。
  她合上記事本,站起來,說:“討厭的晨會,終於開完了。為了怕遲到,我早飯都沒吃呢!”
  “我也是。”莫琪拖著她的手,說,“趁現在沒什麽事,我們偷偷溜出去吃早飯吧?”
  葉翩然尚在猶豫,莫琪拉了她就走:“別婆婆媽媽的,快點走吧。我肚子餓得不行了!”
  她釋然地笑笑。莫琪雖隻比她小三歲,都是80後的,卻像隔了整整一個年代。莫琪雖然有些風風火火,脾氣毛躁,但活潑爽朗,無所顧忌。兩人一動一靜,性格互補,很快成為莫逆之交。
  在莫琪眼裏,葉翩然雖然算不上很漂亮,但眉目清秀,做事穩當妥貼,性子也是出奇的好。在公司,她勤奮努力,淡然無求,善良、溫柔、謙遜、執著。初看也許不打眼,相處久了,感覺似有一股動人心魄的力量,從她身上流淌出來,無法遮掩。
  策劃部的主任趙康對葉翩然評價很高。他曾經說過,女人分為三種,美女、才女和淑女,而葉翩然,三種女人的優點兼而有之。
  莫琪雖然有些不服氣,但趙康是中年已婚男士,社會經驗豐富,閱人無數,對葉翩然的評價自然不是空穴來風,也絕不是吹捧阿諛之詞,而是男人見到優秀異性時本能的讚賞。
  葉翩然和趙康已經共事多年。當年,她能進這家在S市業內頗有名氣的廣告公司,也多虧趙康的鼎力相助。葉翩然大四就在三目廣告公司實習,趙康正好是她的實習老師,雖然隻相處了短短幾個月,但趙康對葉翩然的人品和工作能力很是欣賞。在葉翩然畢業時,他便向老總積極推薦她。因為這層淵緣,葉翩然至今仍尊稱他為“趙老師”,而不是像其他人一樣叫他“主任”。
  有人曾私下裏議論,說趙康對葉翩然如此“幫忙”,兩人一定有某種不可告人的曖昧關係。換作是別人,莫琪也許會懷疑,但對象是葉翩然,她打死也不相信。葉翩然的潔身自好,在公司是有目共睹的。她從不飛短流長,說人是非,總是循規蹈矩、安安靜靜做著自己的事情,臉上掛著淡定的微笑,謙遜溫和。
  按理說,像葉翩然這種女孩,嫻靜、本分、務實,正是賢妻良母的不二人選,追求她的男人也不少,可她至今形單影隻。對於這個,莫琪寧願相信她是“眼高於頂”、“寧缺勿濫”。隻有葉翩然自己才知道,心如止水,是因為再也遇不到能讓她泛起波瀾的人。
  大?П弦檔那耙惶焱砩希?遏嬡患唇?胄#?籽罱??嫉膠?耐ど霞?妗4笱?哪輳?籽釤噶撕芏啻瘟蛋???笥訝繾唄淼瓢悖?渙艘桓鯰忠桓觶?詈蟛歐⑾鄭?挪幌碌模?允且遏嬡弧?
  “葉翩然,見你第一眼,就把我的一生預訂了。如果你能夠接受我,我願為你留在S市。”
  葉翩然望著月光下的他,無法忘記那個晚上,也是在這裏,楊汐捧起她的臉,深情地說:“翩翩,我愛你,我永遠都不會辜負你!”
  言猶在耳,斯人已去。而今物是人非,麵對白楊,唯有苦笑。
  葉翩然淡然道:“白楊,我還是那句話,我們適合作朋友,而不是情侶。”她的心已成荒漠,點滴之水,豈能滋潤?
  “葉翩然,其實這個結局,我早已猜測得到。但我一點都不後悔,我曾經愛過你。”
  葉翩然隻是輕輕地說了一句“對不起”,便轉身離去了。
  望著她漸漸隱匿在夜色中的背影,白楊想起了徐誌摩的名言:“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不遠處的宿舍樓,傳來一陣陣鬼哭狼嚎般的歌聲,間或有啤酒瓶砸碎爆裂的聲響。畢業班學生,以這種方式祭奠自己凋零枯萎的青春和四年大學生活。
  白楊回了東北,從此音訊斷絕。孔芊芊和她的高翔一起去了深圳,畢業後第一年就結了婚,現在小孩都滿周歲了。陳晨回了D市,在一所民辦中學任體育老師。葉翩然不願意回D市,那兒的每一條街道,每一棟房子,甚至一草一木,都會勾起她心底對楊汐的回憶。隻有遠離那座城市,楊汐走後留下的傷痛才能徹底治愈。
  時間是治愈傷口最好的良藥。有些人,有些事情,隻要不刻意提及,總有一天會慢慢風化在過往的歲月裏。
  這些年,她其實是被時光推著走的。她一直努力讓自己表現得釋然、淡然,內心卻有不足為外人道的孤寂和落寞。父母在電話中一次次旁敲側擊,提醒她不要光忙工作,忽略了終身大事。26歲,已經算得上是“剩女”了。賀歲電影《非誠勿擾》中,葛優對馮遠征說:“我也檢討自己為什麽那麽庸俗,心裏那麽大地兒,怎麽就裝不下一男的,騰出一女的吧,你猜怎麽著,填進去又是一女的!”
  心裏就那麽大地方,如果當初進駐的那個人不騰出來,誰又能填得進去呢?
  葉翩然拒絕了一次次求愛,也不肯去相親。
  許多人以為,婚姻就意味著安定。其實,真正的安定,不是婚姻,而是內心。
  離開父母的羽翼,獨自生活在S市。她在公司附近租住了一個小套間。有一間向陽的臥室,陽光充足。光潔的地板,乳白色的單人床。床頭櫃上擺著紅酒,有時會租些影碟回來,打發掉那些睡不著覺的夜晚。
  葉翩然很滿足現在的生活,有音樂,有影碟,有書籍,有一份收入穩定的工作,還有一群可愛的同事。除了戀人,她似乎什麽也不缺。
  早上起來,泡杯普洱茶,躺在陽台的沙發上看小說;下班路過街角的碎布店,看見一種漂亮的麵料,扯了回來當窗簾;閑情逸致時,逛逛超市,下廚房燒菜,給自己做點好吃的;或者約公司女同事一起看電影、周末大血拚……
  那些年少的敏感、躁動、尖銳、迷茫、痛苦、不被理解的憤怒,全都瓦解。三年,僅僅是三年,她就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再去回想以前的生活,清楚地看見了自己的任性、驕縱、自卑和怯弱。也許是處在青春期的自己,太過迷戀自己的內心,而對周圍的一切缺乏感知。總結出這些,她終於發現,自己確實長大了。
  長大了,才知道這個世界不僅僅是我們設想的樣子,才能看到更大更真實的世界。
  然而,隨著成長一起而來的,那些為了一首歌哭泣、為了某個人臉紅心跳的日子,也通通不再,有可能再也不會回來。
  她享受,平靜,安寧,自得,卻心甘情願的孤獨。
  下班的時候,葉翩然才想起來,今天是聖誕節。
  過幾天就是元旦新年。國人期待已久的2008年,就這樣結束了。大悲大喜的一年,二月的冰災、五月的地震、八月的奧運會,神七上天,歲末又遭遇了席卷全球的金融危機。即使是聖誕這樣一個商家喜歡拿來炒作的節日,也顯得比往年要蕭條。
  葉翩然很怕過節,因為隻有她一個人。可是,年頭歲尾,節日好像特別多。元旦之後還有春節、情人節……
  和莫琪一起出了電梯,便看到泊在公司門口的白色小車。莫琪和男友薑俊交往已經兩年多,在S市區買了房子,正在裝修,準備明年五一結婚。
  莫琪走到車門邊,和男友說了兩句,抬頭對葉翩然道:“和我們去吃飯吧?他叫了幾個朋友同事,大夥兒一塊兒熱鬧熱鬧。”
  “不用了。”葉翩然連忙擺手,“你們去吧,我晚上還有事。”
  莫琪知道她在撒謊,沒有男朋友,家又不在S市,每逢佳節就顯得格外淒驚。
  “別騙我,你能有什麽事?”她勸說,“去吧,都是年輕人,怕什麽?”
  “我真的有事,約好了和表妹一起吃飯。”葉翩然不待她往下說,就急匆匆走上了旁邊的人行道。
  莫琪拉開車門,坐進副駕駛室,衝薑俊聳聳肩:“我這位同事什麽都好,就是有點清高。”
  “我好像在哪裏見過她。”薑俊望著葉翩然沒入人流的纖瘦背影,“她也是N大畢業的吧?”
  “對!不過,比你高一屆,中文係的。”
  “我想起來了,她曾經演過話劇《雷雨》裏麵的四鳳。”薑俊感歎,“這麽多年了,她還是一點都沒有變。”
  “聽說她在大學裏挺出名的,公認的中文係係花。”莫琪半開玩笑地說,“你怎麽沒有追求她?”
  “當時,她已經有男朋友了。”薑超說,“很高很帥的一個男生,籃球打得很好,在外地讀書。”
  這回,輪到莫琪吃驚了。
  “她有過男朋友啊?”她瞪大眼睛,“我還以為她從來沒有談過戀愛呢!”
  “這麽漂亮的女孩子,怎麽可能沒談過戀愛?”薑超笑了一下,發動汽車,“不過,好像畢業以前就分手了。”
  下班高峰期,馬路上行人擁擠,車流不息。葉翩然漫不經心,夾雜在人群中,一路走走停停。
  三四年的時間,S市變了很多,城區拓寬不少,高樓大廈林立,聽說年後還要建地鐵。但葉翩然還是不習慣S市的天氣,冬天冷夏天熱。尤其是現在,夕陽已經下沉,天空一片陰霾,迎麵而來帶著濕度的風,透徹心肺的冷。
  她確實撒謊了,沒有人陪她吃飯。表妹鍾妮早就打了電話過來,今晚佳人有約,要和一幫同事去K歌蹦迪。
  鍾妮是葉翩然姑媽的女兒,比她小了四歲,今年7月才畢業。她學的是財會專業,在一家國內知名的證券公司工作。小丫頭屬於“新新人類”,音樂喜歡R&B、朋克,明星迷戀周傑倫、林俊傑和快男超女,剪時下最流行的BOBO頭,染成火紅色,紫色的眼影,長長的假睫毛,嘴唇卻塗得黑黑的。每當看到表妹的時候,葉翩然就覺得自己老了,已經落伍,跟不上時代的潮流。
  鍾妮是在廣州念的大學,這女孩腦子很聰明,就是做事不太用心。大概姑媽寵溺得太過份,性格張揚,沒有半點女孩子的溫婉。脾氣雖然迥異,不過,姐妹倆從小感情甚篤。大學畢業後,鍾妮回到S市,兩姐妹同居一城,每逢周末就會約在一起吃飯逛街。
  葉翩然在肯德基吃過晚飯,看了一下腕表,還不到八點鍾。
  閑來無事,走進附近的商場。為了應景,商場門口擺滿了聖誕樹,彩燈閃爍,服務員穿紅衣戴紅帽。臨街的櫥窗玻璃上,用泡沫噴槍,噴出雪花、鈴鐺和歪歪扭扭的英文“Merry Chrismas”,刻意地營造出節日的氣氛。
  歲末年初,偌大的商場人頭攢動,但是逛的人多,買的人少。金融海嘯來襲,一大批企業受到衝擊,宣告破產倒閉,沒關門的公司也紛紛裁員、降薪,加上股市暴跌、樓市低迷,人們不得不壓縮開支,捏緊錢包。
  葉翩然上到三樓圖書專櫃,想找本書看看,打發時間。這麽多年,她對書的喜愛依然沒變,每當看到書店,都會忍不住走進去。這兒是商場最冷清的地方,除了幾個服務員,就隻有三五個蹲在書架前看漫畫的小學生。
  葉翩然走到暢銷書架前,滿世界都充塞著郭敬明、明曉溪、安妮寶貝和可愛淘。在那些情節單調、言語貧乏的故事裏,愛情泛濫,一遍一遍地複製,然後打包成一本本裝禎精美的暢銷書,擺上貨架,像商品一樣出售。
  遊走在都市的水泥森林中,灰暗冰冷,情感荒蕪。人們隻能從這些虛構出來的童話裏,尋找安慰,相信這世上還有一種東西叫愛情。
  在架子上,葉翩然看到了《明朝那些事兒》,這是她早就想買的一本書,網上炒得很厲害,噱頭很大——公務員改寫曆史PK易中天。
  她正要把書抽出來,一隻手從後麵伸過來,取走了那本書。葉翩然轉過頭,一個年輕男人抱歉地衝她微笑,拿了書,走到前台去付款。
  大概這書銷路太好,書架上隻有兩本,剩下那本封麵有些汙損。葉翩然追上那個男人,很不甘心地說:“喂!這書是我先看中的。”
  他轉過頭,俊秀斯文的臉上,浮起一抹靦腆的笑容:“對不起,我也很喜歡這本書。”
  太沒有紳士風度了!葉翩然有些生氣,卻不得不承認,麵前這男人長得很好看。
  不但好看,還很有點眼熟。她記不清自己在什麽地方見過他。
  葉翩然有些怏怏地,待要走回書架。那個男人已經付完款,突然叫住她:“葉翩然,這本書我送給你。”
  葉翩然詫異不已,睜大眼睛看著他。
  “你不記得了?”男人表情有些悵然,“我叫薛杉,N大美術係的,比你晚一屆。我曾經寫過一封情書給你。當時,你很堅決地拒絕了,你說你有男朋友。”
  葉翩然看著他輪廓分明的臉,腦海裏有些模糊的印象。大二的時候,確實有個美術專業的男生給她寫過情書。不過,她沒看完那封信,也不知道他的名字。
  “你剛才走進來的時候,我就認出了你。”薛杉說,“這本書你喜歡,就拿去看吧,算我送你的。”
  葉翩然倒不敢收了:“那怎麽行?這書多少錢?我付給你。”
  “你如果真覺得過意不去,不如請我去喝咖啡,聊聊天。”薛杉跟她打趣,笑容像孩子一樣天真,“我也在廣告公司工作,我們算是同行。”
  葉翩然愣住了。他看到了她眼神的變化,解釋說:“我知道你所有的事。這麽多年來,我一直偷偷地關注著你。你畢業的時候,我向你班上的男生打聽到了你留在S市,在三目廣告公司工作。我還知道你的手機,不過沒有勇氣跟你聯係。”
  葉翩然不知道說什麽好,下意識地抱緊了手裏的書。
  薛杉看出了她的尷尬和無措,試探地問:“我們去樓下喝杯咖啡吧?”
  葉翩然匆忙地說:“今天太晚了,下次我一定請你。”
  “那好,我等你的電話。”臨走時,薛杉將自己的名片塞進她手裏。
  等薛杉離開後,葉翩然才走向自動扶梯。心裏有點亂,置身於喧囂嘈雜的商場,很容易產生一種四顧茫然,無依無靠的感覺。
  隨著電梯,下到二樓時,無意中抬頭,看見了一個極其熟悉的背影,心不由的“砰”地跳了一下。
  扶梯載著人流向下,葉翩然努力分開人潮逆流而上。二樓是男裝部,那個穿著黑色西裝的身影在眼前一閃而過。她拐著高跟鞋,跌跌撞撞地追過去,酷似楊汐的身影混在擁擠的人群裏,一下子就不見了。
  葉翩然停下腳步,也許那個人根本就不是楊汐。楊汐還在美國,怎麽會出現在S市的商場呢?
  而且,她從未看過楊汐穿黑色西裝。在她的記憶中,他總是穿深藍色牛仔褲,白色的襯衫。
  聖誕夜,她一個人走在冷冷的孤寂的街頭。
  9點25分,收到一條手機短信,是薛杉發給她的:“剛才忘了說,聖誕快樂!”
  葉翩然捏著手機,笑了笑。薛杉很好,可惜不是他。
  她坐在深夜的公交車上,從車窗裏往外望。夜燈如晝,車水馬龍,匆匆而過的人群,那麽多的男人,帥的,不帥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年輕的,年老的……
  然而,他們都不是你。

  葉翩然知道自己在做夢。
  因為她看到了楊汐,隔著人群,看不真切。但她知道是他,白色的襯衣,深藍色的牛仔褲,外麵罩著一件淺灰色的休閑夾克,鋒利而又幹淨的眼神,英俊深邃的輪廓。
  夢裏,她拚命擠進人群,向他靠攏。可是,無論她如何努力撥開身邊的人,還是觸不到他。他離她如此遙遠,是她拚盡全力也無法靠近的距離。
  她無能為力,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身形越來越小,他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大。然後,他猛然消失了。她似乎被人推了一把,跌進了無底的深淵,一直往下墜,往下墜,墜入無邊無際的黑暗……
  “楊汐!”她大聲尖叫,從夢中醒來。空蕩安靜的房間,隻有她一個人。
  冷汗涔涔,全身冰涼,心悸,孤獨,茫然,還有慌亂。
  深夜,周圍漆黑。她找不到鞋子,光著腳踩在冰冷的地板上,摸黑走到陽台上。
  屋外,月光清涼,像水銀一樣瀉了滿地。她需要點新鮮的空氣,用力地深呼吸,一顆心卻仍然淒惶無助。
  葉翩然,隻是一個夢而已。她對自己說。如今,她隻能在夢裏見到他了。
  可是,即使是夢,她也不能靠近他,感受不到他的體溫和氣息,聽不到他的聲音。
  楊汐一走了之,毅然決然,消失在茫茫人海,留給她的隻有悔恨和惘然。
  曾經像自己的身體一樣熟悉一樣親密的兩個人,如今卻隔了一個太平洋,徹底斷了音訊。
  她不知道他在哪裏,也不知道他現在過得怎麽樣。交女朋友了,還是結婚了?剛畢業的時候,和陳晨還有些聯係,但兩人都刻意地不提楊汐。後來和陳晨也疏遠了,楊汐的消息就更加無從打聽。
  孔芊芊說,如果為了所謂的自尊,失去那個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你會後悔一輩子!
  是的,楊汐。我後悔了,我後悔沒有珍惜你的愛。為什麽年輕時,我們非要堅持著那麽天真的驕傲,而忽略了真正重要的東西?為什麽你離開了,我才曉得什麽叫想念?
  有時候,真的覺得命運很費解也很奇怪。上帝安排她和楊汐相遇、相愛,再分離,到底是為了什麽呢?難道就是為了讓她後悔嗎?
  她不知道,自己接下來的命運和生活是什麽,但有一點,她比誰都清楚——這世上再也找不到一個人,能夠像楊汐一樣愛她,而她也不能再像當年愛楊汐一樣愛別人了。
  在人的一生當中,真正的愛情隻有一次。如果錯失了它,那麽,生命中隻剩下將就,將就著戀愛,將就著結婚,將就著找一個男人,沒有愛情,卻有感情,相濡以沫,舉案齊眉,攜手走下去。
  可是,她不願意將就。是不想,也是不甘。
  楊汐,我一定要等到你,等你親口對我說,你不再愛我了。那時候,我才會死心,放棄等待……
  一陣刺耳的電話鈴聲,劃破了午夜的寧靜。
  葉翩然回到屋裏,拿起放在茶幾上的手機。是表妹鍾妮。
  “姐,我戀愛了!我的愛情來了!”她在電話那端喊。
  葉翩然下意識地看了看鍾,午夜兩點,這丫頭八成剛從舞廳回來。
  “那個人是誰?”她敷衍地問,並不怎麽放在心上。這個二十出頭,前衛得一塌糊塗的表妹已經戀愛過好幾回了,換男朋友比換內衣還勤。
  “你不認得的,他才剛到我們公司。”鍾妮興奮地說,“長得超帥,又有型,堪稱極品,下次有機會介紹你們認識。好了,我困死了,睡覺去了!”很快收了線,話筒裏傳來“嘀嘀”的忙音。
  葉翩然放下電話,啼笑皆非。
  這就是現在的年輕人,談一次戀愛恨不得全天下人都知道。回想自己當年,和楊汐好了很長一段時間,還遮遮掩掩的。其實,葉翩然挺羨慕表妹這樣無所顧忌的個性,活潑爽朗,敢愛敢恨,不像當年的自己,自卑、孤僻、別扭。即使是楊汐的愛,也不能讓她自信起來……
  重新躺回床上,卻完全沒有睡意。
  她索性坐起來,擰亮床頭燈,拿起枕邊翻了幾頁的《明朝那些事兒》。沒有愛情的日子,黑夜難耐,白晝寂寥,隻有書籍能陪伴她度過無數個晨昏。
  第二天早上,葉翩然被鬧鍾叫醒。匆匆洗漱,在巷口買了麵包、牛奶,再擠上公交車。運氣好,還能坐到位子,不好的話,隻能吊在過道上,被人推來搡去。氣喘籲籲走進寫字樓,看看牆?係拇籩櫻?購茫?說闥氖??鄭?那乃閃絲諂??
  兩部電梯前站滿了人,個個麵無表情,眼神空洞。電梯來了,大家一擁而入,把她擠到了角落。在沙丁魚罐頭般的空間裏,氣味渾濁,身體之間幾乎沒有縫隙。和陌生人如此近距離,讓她很鬱悶,又不得不忍受。電梯到了10樓,再費力地擠出來。走進辦公室,案頭桌上一大堆工作等著她,開始了一天的忙碌。
  朝九晚五的生活,繁忙,緊張,單調,重複,卻又不能抱怨。公司老總在晨會上聲色俱厲地警告過他們了,當前金融危機,經濟不景氣,全國有幾百萬大學畢業生找不到工作。大家要珍惜手中的飯碗。“今天不努力工作,明天努力找工作”絕對不是危言聳聽。
  葉翩然很慶幸自己不是那幾百萬分之一。都說80後是在蜜糖裏泡大的一代,是垮掉的一代。的確,80後擁有比60後、70後物質更豐富、衣食無憂的童年,但也承受著從未有過的生存和競爭壓力。
  辛辛苦苦小學六年,勤勤懇懇初中三年,廢寢忘食高中三年,眼看就要走進高考考場了,卻趕上國家擴招,阿貓阿狗都能混張大學文憑。大學裏學費貴得要命,動輒幾千上萬。使出渾身解數拿到英語四級證,畢業證學位證二證齊全,國家卻不包分配了。昔日的“天子驕子”一夜貶值,剛畢業就失業了。
  千辛萬苦進了公司當白領,女生當作男生用,男生當作畜牲用,天天加班,掙得的錢,卻比隻有初中學曆的民工多不了多少。
  立業之後要成家,甫入社會,沒有積蓄。福利分房成為明日黃花,房改優惠政策與己無緣,住房公積金補貼少得可憐。又趕上遍地炒房,越炒越熱,越炒越貴,一年辛苦下來,就算不吃不喝,攢的錢也買不了幾個平米住房。貸款住新房吧,那貸款合同,就像一張賣身契,二十年才能還清貸款。向父母伸手要吧,老人家一輩子的血汗錢,也隻夠付首期。更別說農村飛出的“鳳凰男”,長輩們傾其所有,就算砸鍋賣鐵,最多能供你上完大學。
  作為中國的第一代獨生子女,不久的將來還要麵臨父母的養老問題。公司很多年輕人,還沒結婚,就在為春節陪男方還是女方父母過年而煩惱……
  80後的聚在一起,也常常會發牢騷,說自己“生不逢時”,但牢騷歸牢騷,生活還要繼續。不能改變現實,就要讓自己接受現實。用魯迅先生的話說:“真的猛士,敢於直麵慘淡的人生。”
  她不是猛士,隻是一個平凡的女子。她不求高薪,不怕加班,不畏懼工作的壓力,隻是希望自己累了的時候,感到疲倦的時候,能有一雙健壯厚實的臂膀,讓自己依靠。
  兩個多星期沒有鍾妮的消息,也打不通電話,想必她是真的戀愛了。而葉翩然太忙,無暇關心表妹的愛情問題,直到這天下午走出寫字樓,在門前的台階上,看到等自己的鍾妮。
  她沒有化妝,洗盡鉛華,睫毛是真的,臉白皙得幾乎透明,如瓷器般光潔。在淡黃色的夕陽中,葉翩然可以清晰看見她臉上細小的絨毛。頭發染回了黑色,在腦後簡單地紮了個馬尾,米色短大衣,修身牛仔褲,是平時很少見到的純情少女模樣。
  從小,鍾妮就很漂亮,身材高挑,眼睛大大,額頭高下巴尖輪廓深,五官立體,嘴唇線條分明,神情帶點女孩子天生的嬌嗔。隻是過去妝化得太濃,氣質扮得酷酷的,幾乎掩蓋了她的天生麗質。
  葉翩然又驚又喜,忍不住叫了一聲:“小妮!”
  鍾妮抬起黑白分明的眸子看她,眼神憂鬱。
  “怎麽了?”葉翩然拍了一下她的肩,“我還是喜歡看你不化妝的樣子,像個清純的女高中生。”
  “那又如何?”她垂下眼睫,歎口氣說,“我千辛萬苦變做這個樣子,可他還是不愛我。”
  “誰呀,你那位新同事?”葉翩然有點憐惜地問。表妹在她眼裏,還是天真的孩子。
  “不是他,還有誰?他隻是拿我當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根本不用男人的眼光看我!”鍾妮滿腹委屈。
  下班時間,陸續有人從寫字樓出來,好奇地看著她們,但顯然,看鍾妮的更多,年輕俏麗的女孩最能吸引男人的目光。葉翩然不想被人免費參觀,拉了鍾妮,往不遠處的“老樹”咖啡廳走去。
  在靠窗的秋千椅上坐下,葉翩然叫了一杯鍾妮最喜歡的卡布基諾,可是她卻無動於衷,好半天,才心猶不甘地說,“姐,我有什麽不好?為了他拚命改變,不化妝,不染發,笑不露齒,變成他喜歡的淑女。”
  葉翩然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慰地說:“愛情,是需要緣分的,勉強不得。不是你為他改變就可以。”
  “哼,從美國回來有什麽了不起,人家還從來沒有追過男人呢!”鍾妮哼完這一聲,端起桌上的咖啡,像和人賭氣似的,猛灌了一口。大概太苦了,不禁皺了一下眉頭。
  “他從美國回來的?”葉翩然不經意地問,“在你們公司作什麽?”
  “S地區的營銷總監。”鍾妮說,“XX證券總經理麵向全球高薪招聘的,說是海歸的金融精英,可以給企業創造更高的價值。”
  這是受目前國際大環境影響。隨著美國金融危機愈演愈烈,美林、雷曼兄弟等一些大公司相繼被收購並購,很多金融企業倒閉,不是僅靠一兩個政策就能恢複過來。大批海外留學生一畢業就加入了華爾街的“失業大軍”,其中不少金融領域的人才,選擇回國求職,而他們青睞的多是銀行、證券等金融機構的高端職位。
  “人家拒絕你,也許因為他已經娶妻。”葉翩然猜測地說。長得帥,海歸人士,金融精英,一般這樣優秀的男人,很少單身。
  “我早就打聽過了,他沒有結婚,連女朋友也沒有!”鍾妮說,“我可是下了很多功夫,才搜集到他的個人資料的。喏,全部在這上麵!”
  鍾妮遞過來一本筆記本,葉翩然飛快地看了一眼,瞬間,愣在了秋千椅上。
  “姓名:楊汐,生日:1983年5月24日,身高:186 cm,體重:80 kg。畢業於南京大學國際金融專業,於2005年赴美留學……”
  “誰?”她驚慌而茫然地,“小妮,你說,他叫楊汐?不可能的!”
  這個世界這麽大,為什麽……竟然會是他?
  葉翩然心裏想,也許隻是重名而已,這個世上,同名同姓的人多的是。
  可是,連生日、身高、體重甚至畢業的院校都一樣,那麽,隻有可能是他!
  楊汐回國了,而且,他在S市!
  “怎麽,姐,你認識他?”鍾妮詫異地問。
  葉翩然搖頭,掩飾地說:“不認識。我有一個高中同學,和他的名字一樣。”
  鍾妮奪回筆記本,又哼一聲:“早知道這樣,還不如不去愛。現在,公司每個人都知道了,沒愛成不說,還把麵子丟光了!”
  葉翩然心有戚戚焉。21歲,表妹也好,她自己也好,原來是一樣的年少氣盛,搞不清愛情和麵子,哪個才更重要。
  她不知如何安慰鍾妮,若那個人真的是楊汐,該安慰的,應該是她自己。
  坐到華燈初上,葉翩然叫過服務員,點了兩份中式套餐。這家咖啡廳不光賣咖啡,還兼營西餐中餐。晚飯時刻,人來人往,人聲漸漸聒噪,打破了原有的那份平靜。
  鍾妮沒什麽胃口,葉翩然吃得也很少。
  咖啡廳一角,有人在彈鋼琴,是那首葉翩然最熟悉的《偏偏喜歡你》。看著窗外的燈火點點,聽著琮琮的琴聲,葉翩然心裏有無限感慨,卻無從說起。
  直到吃完飯,送鍾妮去搭公交車時,才努力裝作無所謂地問:“他什麽時候回國的?”
  “誰啊?”鍾妮沒反應過來。
  “你剛才說的那個楊總。”
  “回來兩個多月了。”鍾妮說,“他剛進公司那天,就迷倒了一大片。不過,我是最傻的那一個。”
  公交車到了,葉翩然看著鍾妮閃進車門裏,修長窈窕的身影,耀眼的車燈映著她,素雅的妝扮,清麗的容顏,蛾眉黑瞳,宛若當年的自己。
  她低低歎了口氣,踩著道旁樹深深淺淺的影子,朝前走。在十字路口遇見紅燈,腳步停下來。眼前車流洶湧,不知道哪輛車裏坐的會是他。
  但,畢竟他和她在同一座城市,同踩著一片大地,呼吸著一樣的空氣。
  他至今單身,也沒有女朋友,是否一直在原地守候,等著她回頭?
  葉翩然不敢肯定,但她決定要試一試。楊汐,這次換我來追你了!
  第二天中午,將近十一點,葉翩然向主任趙康請了假,走出辦公室,進了旁邊的洗手間。
  用冷的水拍臉,塗化妝水,護膚液,再敷一層晶瑩的粉底霜,嘴唇上了點粉色的唇彩。妝化得偏淡,卻愈顯得秀色可餐。將挽著的直發放下來,黑緞般光亮,披垂在肩頸處。純白針織毛衣,搭配黑色小禮服。鏡中的自己,或許不再青春,但依舊美麗,纖柔動人。
  當年的楊汐,喜歡這個樣子的葉翩然,清純美好,如一朵在晨光中綻放的水蓮。
  精心妝扮後,出了公司,攔下一輛出租車。XX證券S市中心支公司,葉翩然不是第一次來,卻從未像今天這麽緊張、忐忑。
  電梯裏,紅色的數字閃爍,她能聽見自己心髒的狂跳聲,撲通撲通,呼吸似乎也變得困難起來。
  站在營銷部門外,敲門的手緩緩抬起,如同負了千斤重擔。她深吸一口氣,平定狂亂的心跳,對自己說:“葉翩然,加油!”
  可是,手還未碰到門,門已經打開,鍾妮從裏麵出來,一身深藍色製服,難掩燦亮青春和臉上的驚訝。
  “姐,你怎麽來了?”隨著她的發問,屋內一片目光聚攏過來。但,葉翩然卻視而不見,她隻盯著站在鍾妮身後的那個男人。
  他一身黑色西裝,器宇軒昂,玉樹臨風。果然是楊汐,她一直朝思暮想的人!
  整整三年沒有見過他了,她迅速逡巡他的眉眼、鼻梁、嘴唇……楊汐的身材和外貌沒怎麽變,但氣質卻變了很多,變得成熟內斂,也變得冷漠。尤其是他的眼神,雖然黑亮深邃依舊,卻不再似當初般熱烈,冰冷而疏離,讓她感覺陌生。
  楊汐手裏捧了些資料,卻沒有像她想象的嘩啦啦掉在地上。他表情淡漠,倨傲的目光在她臉上一晃而過,就像看著一個路人般,轉身走進一扇玻璃門內。
  嘩嘩啦掉在地上的是葉翩然的心情,她怔在當地,麵色雪白,與黑色小禮服形成鮮明對比。對麵的鍾妮察覺不對,推一下她的肩膀:“你怎麽了?”
  她回過神,勉強地笑:“沒什麽。上午出門辦事,正巧路過你們公司,順便上來看看你。”
  “那麽,一起吃午飯吧!”鍾妮說,“我們公司的餐廳,夥食還不錯。”
  “不了!”葉翩然緊握顫抖的雙手,忍著心頭微微泛起的疼痛說,“我還要趕回公司去,有一個策劃方案沒做完,中午要加班!”
  她沒有勇氣再呆下去,在崩潰之前,轉身逃離。
  關閉的電梯門後麵,她一垂首,淚水像決了堤似的,潸然而下。葉翩然,你錯了!楊汐的眼裏,已不再有你。三年不是太長的時間,卻足夠讓他忘記你!
  2004年10月,楊汐在那條短信裏,就告訴她:“愛到盡頭,覆水難收。”他不是負氣,是真的狠心絕情,和她徹底了斷。
  當初,他狂熱地追求她,她不理不睬,視作洪水猛獸。如今因果循環。愛情其實是最最公平的!
  天空堆滿陰雲,沒有一絲陽光,吹在臉上的風,凜冽,僵硬,刺痛她麻木的肌膚。葉翩然獨自走過長長的街道,走過長長的立交橋,感覺這個寒冷的冬天,路好像沒有盡頭。猜了那麽久的謎,今天終於找到答案。原來,楊汐早就不愛她!
  走了好久,最後還是回到了公司。她不知道除了工作,自己還能做什麽,來減輕心頭劇烈的疼痛,不被悲傷淹沒。
  接下來,葉翩然全身心投入工作,拒絕再聽鍾妮的一切。但她的消息還是一廂情願地頻頻在電話裏傳遞。鍾妮說:“姐,楊汐突然對我好了。他請我吃飯,原來他喜歡吃紅燒鯉魚……”
  葉翩然分辯不出這一切的真假,分辯不出楊汐對表妹的用心是什麽。但每聽鍾妮說一次“楊汐”,她的心就疼一次。
  這個名字就像刻在胸口的刺青,隱隱地、鈍鈍地疼,疼到整夜失眠,疼到無法呼吸。
  一天,兩天,三天……
  持續不足的睡眠讓她精神萎靡不振,更糟的是,連一向出色的工作也接二連三出錯。趙康用關切的眼神看著她,說:“小葉,你沒什麽事吧?如果身體不舒服,就休兩天假好了。”
  周一,葉翩然真的休假,因為她生病了。
  單身女性,父母不在身邊,有個頭疼腦熱、感冒發燒,那種淒惶無助的感覺,真比黃連還苦。
  葉翩然向公司告假,擁被在床上躺著,神情懨懨的。她沒有吃早飯,也沒有看醫生、吃藥。渾身無力,不想動。
  上周六晚上,接到鍾妮的電話,她在南京出差,和楊汐一起。他們去逛了夫子廟、雨花台、玄武湖、中山陵,還有楊汐的母校南京大學。她說:“姐,你從沒有到過南京吧?很大氣很美麗的一座城市,六朝古都,你不來,會後悔一輩子!”
  南京,她高中時曾經無限向往的城市,卻從來沒有踏足過。那年五一,楊汐曾邀她去,她拒絕了。一個轉身的距離,她就失去了他……可惜,世上沒有後悔藥吃。
  當夜,葉翩然突然發起高燒,頭暈腦脹。不知是氣溫驟降沒添衣服引起的感冒,還是幾天來失眠憂慮的結果。
  星期天,她在床上躺了一天,不吃不喝,全身如在火中焚燒,神智昏沉,一度以為自己要死了。第二天睜開眼,竟然還能看見一室燦爛的陽光。掙紮著坐起來,硬撐著給公司打電話請假,然後蒙著被子,繼續睡。
  不知睡了多久,醒來時,接近中午。枕邊的手機,毫無預警地突然響起。
  她接起,喉嚨沙啞,有氣無力地:“喂?”
  一個清朗的男聲:“葉翩然,我是薛杉。你什麽時候請我喝咖啡?”
  薛杉?她好容易才想起這個人,揉著脹痛的額頭,抱歉地說:“哦,對不起,我不舒服……”
  對方急切地問:“你得什麽病了?要不要緊?”
  “隻是一般的感冒。等我身體好的時候,再請你喝咖啡。”扔下電話,倒頭又睡。
  手機鈴聲再次大作。她不想接,但那頭的人鍥而不舍,撥了一次又一次。
  她隻得按下接聽鍵,薛杉的聲音焦急地從另一頭傳來:“你在哪裏?我現在過來看你。”
  “不用了。”她想拒絕,卻拗不過他的熱誠,隻得說:“我在家裏。”
  “請告訴我地址!”溫柔中,帶著一絲固執。
  鬼使神差,她在電話裏報了自己家的地址。
  半個小時之後,屋外有人敲門。
  她翻身下床,穿著皺巴巴的睡衣,蓬著頭,過去開門。薛杉修長的身影倚著門框,手裏拿著一大堆藥,說:“我也不知道你得的是什麽病。剛才在路上買了些藥,你看看哪種管用!”
  葉翩然因為發燒,臉紅似霞,又好幾天沒吃飯,幾乎站立不住。她接過他的藥,虛弱地說:“薛杉,藥我收下,你可以離開了。”
  薛杉盯著她緋紅的臉頰,很快伸出手去,觸到她額上的熱度,吃驚地說:“燒得這麽厲害,不行!你必須去醫院!”
  葉翩然躲開他的手,退後一步,說:“不要緊……”話音未落,眼前突然一黑,昏厥過去。整個人如同一片葉子,輕飄飄地落在薛杉的臂彎裏。
  葉翩然被薛杉送進醫院急診,得的是急性肺炎。
  一個星期後才痊愈。薛杉向單位請假,一直守在她身邊。大病一場的葉翩然,感覺從未有過的脆弱。每每睜開眼,看到在床前衣不解帶,端茶遞水伺候的薛杉,不是不感動。他對她來說,還像是個陌生人。但這時候除了薛杉,又找不到其他人。她需要他的幫助。
  出院那天,薛杉把她送到家門口,葉翩然主動說:“進來坐坐吧。”
  薛杉在沙發上坐下,盯著她,誠摯地說:“葉翩然,以後的日子,讓我照顧你,好嗎?”
  葉翩然心頭湧起一股暖意。薛杉條件不錯,外貌身材都無可挑剔,而且從大學開始,就對她癡心一片,這麽多年依然如故。在這個視愛情如快餐的年代,也算是難能可貴。
  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葉翩然對他印象很好。薛杉的眉目輪廓有點像楊汐,而性格卻似沈煒,沉穩細致,對她嗬護備至,還有一種小心翼翼的仰慕和謙卑。
  葉翩然對他沒有產生熱烈的愛情,也許,一輩子都不可能有這種感情。但是,作為男朋友,薛杉是一個不錯的人選,至少比那些拉郎配似的相親對象要強。
  想想自己,青春所剩無幾。女人嘛,應該現實一點,找個歸宿,但求一世安穩,不要再去追求那些虛無縹緲的所謂愛情。而且,治愈情傷,忘記過去,最好的方法就是重新開始。
  葉翩然決定和他交往試試看。最起碼,和薛杉在一起,可以讓她不再感到孤單寂寞,不再時時想起楊汐。
  葉翩然和薛杉開始拍拖,和其他戀人一樣,在餐館咖啡廳電影院消磨時光。但兩人進展很慢,交往差不多一個月了,還停留在牽手的階段。
  就在這時候,春節來臨。
  薛杉是S市本地人,葉翩然要回D市過年,他為她買了火車票,並送她到車站。
  葉翩然並沒有多少離愁別緒,反而回想起了當初和楊汐,在人潮洶湧的站台,旁若無人,熱烈擁吻的情景。
  鍾妮從南京回來後,葉翩然沒有跟她見麵,也沒有告訴她自己生病的事情。
  坐了三個多小時的火車,回到家裏,父母見到她的第一句話,就是:“翩翩,你怎麽瘦了?臉色這麽差,是不是生病了?”
  “沒事,我暈車啊,你們又不是不知道!”葉翩然把行李一扔,上前摟住母親的脖頸,撒嬌地說,“我最喜歡吃媽媽煲的豬肚湯了。如果過年的時候天天吃,我保證一個星期就能胖回來!”
  “唉!”母親歎息,“這麽大了,還是讓人操心。當初要你回D市,爸媽在身邊也好照顧你,你偏要留在省城,孤伶伶一個人,吃不好喝不好的,把自己折騰得不像個人樣!”
  在父母麵前,她向來報喜不報憂,笑嘻嘻地說:“省城機會多嘛,發展空間大。公司領導同事都對我很好,我又漲工資了!”
  葉翩然父親關心的是她的終身大事:“在公司有沒有合適的男孩子?你年紀不小,該考慮這個問題了!”
  “是啊。”葉母說,“聽你姑媽說,小妮都找男朋友了,海歸的碩士,各方麵條件都非常優越。”
  葉翩然的心一下子沉到底,她鬆開攬住母親脖子的手,借口收拾行李,走進自己的臥房。
  她在床邊坐了許久,然後拉開書桌抽屜,取出一個小鐵盒,用鑰匙打開鎖,裏麵躺著一個厚厚的粉色的信封。
  這是楊汐高二時寫給她的情書,她一直不舍得扔掉,珍藏在家中。其實,楊汐給她寫過兩封情書,另一封是冒充沈煒的名義,模仿他筆跡給她寫的。
  沈煒、楊汐,這兩個男生貫穿了她的青春記憶,讓她體味到了什麽是愛情,卻終究都無法阻止地遠離,淡出了她的人生。
  再一次閱讀那封情書,回想起前塵往事,無瑕的時光,年少的回憶,像春日和煦的陽光,溫暖而明媚。
  楊汐,你真的忘了嗎?曾經那麽刻骨銘心的愛,那麽滾燙熱烈的字句,都成為了過眼雲煙,不堪回首。
  生病後元氣還未完全恢複,加上坐火車的疲憊,葉翩然斜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入了夢。
  “想念是會呼吸的痛,
  它活在我身上所有角落。
  哼你愛的歌會痛,
  看你的信會痛,
  連沉默也痛
  ……”
  她在手機鈴聲中醒來,打電話的是陳晨:“葉翩然,你收到我的結婚喜帖沒有?”
  “收到了。新郎倌,恭喜!”葉翩然打起精神。
  “那你會來吧?”
  她猶豫了一下,參加陳晨的婚禮,必定會和楊汐見麵,在這種情況下,讓她情何以堪?
  “葉翩然,你一定要來!”陳晨說,“我們高中同學一年,大學又是校友,這麽難得的緣份,如果你不來,我會很生氣。”
  葉翩然咬了咬牙:“好吧。”
  “就這樣說定嘍,正月初六下午,望江大酒店。”
  陳晨當初暗戀的對象是童馨月,大學裏和曹娟的戀愛無疾而終。她原本以為,曾經滄海難為水,誰知,他居然是他們幾個當中最早結婚的。
  撇開和楊汐的愛恨糾結,葉翩然倒挺想見一見陳晨的新娘子,到底是何方神聖,能夠讓情場浪子回頭是岸,這麽早就拉埋天窗。
  正月初六下午,葉翩然抵達望江大酒店時,差不多接近五點。
  遠遠的,就看見了一對新人。陳晨著黑色西裝,打領結,仍然是記憶中魁梧帥氣的樣子,隻是著裝過於正式,短發又梳得異常光亮,顯出幾分滑稽。葉翩然忘不了學生時代那個牛仔T恤頭發亂亂的陳晨,西裝革履、衣冠楚楚不太適合他。
  新娘子很年輕,大概二十出頭,聽說和陳晨在同一所中學教書,是音樂老師。她身材苗條嬌小,皮膚白皙,麵容清秀,站在既高又壯的陳晨身旁,特別小鳥依人。
  說真的,新娘的長相,出乎葉翩然意料。她以為會是童馨月和曹娟那種高挑嫵媚型的,卻原來是個嬌小玲瓏的清純美女。
  她走上去,微笑著向他們道喜。
  “謝謝。”陳晨誇張地道,“葉翩然,老天真是太厚愛你了,幾年不見,你比原來還要漂亮!”
  “甜言蜜語,用在老同學身上不合適!”她睨了新娘子一眼,附在陳晨耳邊低聲說,“能娶到這麽年輕漂亮的老婆,你小子豔福不淺啊。”
  “哪裏哪裏!”陳晨笑得很開心的樣子,“你美女大駕光臨,真是給足了我麵子。我一直提心吊膽,就生怕你不來了……”
  “我答應了你,就一定會來。”葉翩然淡淡地說。
  陳晨收斂了臉上的笑,望著她,聲音低沉:“楊汐早就到了,在大廳。他是伴郎……”
  “我猜到了。”葉翩然說,“你放心,我不會臨陣逃脫的。”
  “那好。”陳晨大聲說,“你的位子在501號包廂,乘電梯直接上去,沿走廊左拐。別跟我客氣,吃好喝好啊!”
  陳晨的?檠縞柙諼迓ゴ筇??磽庥屑父靄?帷R遏嬡煌瓶?501號包廂的門,滿屋子人聲,抬眼望去,全都是當年高一八班的同學。看見她進來,有人招呼說:“葉翩然,你怎麽來這麽晚啊?”
  居然是繆可言!兩人在高中時關係不甚好,不過,時間可以改變一切,此次見麵倒顯得很親熱。繆可言拉葉翩然坐到自己身邊,微笑地問:“聽說你大學畢業後留在省城,現在還好吧?”
  “馬馬虎虎,混日子而已。你呢?”
  當年,繆可言沒有考上大學,南下廣東打工,嫁給了當地一個販賣服裝的廣州仔,積累了些資金,如今和丈夫一起殺回D市,在城區開了一家大型超市,生意很是紅火。
  “不錯啊,自己開店,當老板娘,比我們這些打工仔強多了!”葉翩然笑著說。
  “我沒有上過大學,沒文化,哪比得上你們這些白領、知識分子?”繆可言眼中充滿了羨慕,“不過,葉翩然,你比高中時開朗多了,也漂亮了好多,我都差點認不出來。”
  葉翩然抿了抿唇,隻當是恭維話,也沒有在意。繆可言又道:“你什麽時候和陳晨關係這麽好?記得高一時,你們都沒有說過幾句話。”
  葉翩然仍然沉默不語。看來,繆可言並不知道她和楊汐的事情。想當年,繆可言對楊汐癡心眷戀,著迷的程度一點不比如今的鍾妮少。還有童馨月、夏芳菲、顧茵……楊汐命中注定,藍顏禍水,命犯桃花!
  緊閉的門,霍然被推開。嘈雜的笑語,一夥人簇擁著一對新人,走進包廂。
  葉翩然一眼就看到了楊汐。他穿著淺灰色西裝,俊逸的五官,如雕像般深刻,身材更加挺拔健壯,隻是目光冷峻,深不可測,看在她的眼裏,既遙遠又陌生。
  不可否認,他比以前更具誘惑力,那種沉穩冷傲的氣質,成功男人的架式,最是吸引初涉世事的小姑娘,比如鍾妮。
  但是,葉翩然還是懷念過去的楊汐,那個倔強壞脾氣、毛毛躁躁,那個青澀莽撞、熱情衝動,那個給她寫六頁紙的肉麻情書,那個夜夜在她窗下徘徊的大男生……他已經不存在了,取而代之,是眼前這個舉手投足間看不出悲喜,成熟得讓人難以捉摸的男人。
  楊汐走過她的身邊,漠無表情。情已逝,愛已絕,他們已經完全沒有關係,比陌生人更難堪。
  新郎新娘舉起酒杯,向大家敬酒,一桌的人笑鬧起哄,向陳晨輪番轟炸,都被楊汐一一攔下。伴郎的一個重要任務,就是替新郎擋酒。於是,昔日同窗的矛頭,紛紛轉向楊汐。他來者不拒,眉頭都不皺一下,連喝了幾杯白酒,而且全都見底,一滴不剩。
  “楊汐,你酒量這麽大啊,我過去都沒有發現!”繆可言驚怪地叫,仍然不改往日乍乍呼呼的個性。
  楊汐眼睛眯成一線,目光直直地射向她身邊的葉翩然。繆可言領悟過來,撞撞她的肩膀:“輪到你敬新郎酒了!”
  “我就免了吧。”葉翩然垂下睫毛,避開楊汐的視線,既然他視她如陌生人,就不應該有任何交集。
  “喜酒怎麽能免?”楊汐冷冷地說,伸手,一把拿過她麵前的酒杯。
  他倒掉她杯中的果汁,滿了一杯白酒,再交回她手裏:“葉翩然,今天我借陳晨的喜酒,敬你一杯。”
  葉翩然,他連名帶姓地叫她,冷淡而疏遠。她抬起頭,瞪著他,話裏有話地說:“楊汐,我還以為你不認識我了呢!”
  “怎麽會?”楊汐輕輕笑了一下,眼神銳利,“我忘記誰也不會忘記你。何況,你是鍾妮的表姐。”
  提到鍾妮,葉翩然再也無法克製,說:“你不要把鍾妮扯進來,她是無辜的。”
  楊汐盯著她,表情平靜,目光深邃難測:“我幹杯,你隨意!”她還未反應,自己的杯子被重重敲響,接著,他瀟灑地仰起下巴,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葉翩然在眾目睦睦之下,隻得端起杯子,抿了一小口,剛剛沾濕嘴唇。
  陳晨忙打圓場說:“好了,楊汐,同學們個個都敬到了,下一桌!”
  一行人離開後,繆可言湊近葉翩然,好奇地說:“楊汐今天表現很奇怪,好像跟你有仇似的。”
  葉翩然笑得很勉強。楊汐對她的挑釁和不懷好意,連不知情的繆可言都看出來了。可是,莫名其妙,他為什麽要恨她?
  接下來的時間,大家或者相互敬酒,或者追溯往事,或者攀談交情,或者大塊朵頤,氣氛融洽,讓葉翩然稍感輕鬆。
  喜宴結束後,同學們各自散去。葉翩然從包廂裏出來,在走廊上遇見陳晨,他攔住她,說:“你不能走,待會兒我們去錢櫃,K歌狂歡,不醉不歸!”
  “我就不去了。”葉翩然說,陳晨已經一把扯住她的胳膊:“就當是鬧洞房,你不去,我會翻臉!”
  陳晨身形偉岸,體育係出身的人,動作又粗魯,大剌剌地,葉翩然被他拽住,幾乎動彈不得,隻得漲紅臉,說:“你放開我,我去還不行嗎?”
  “這還差不多。”陳晨鬆開手,說,“我去叫我老婆和楊汐,你在樓下等我!”
  楊汐也去?葉翩然發揮最大的自製力,才沒有落荒而逃。
  錢櫃離望江大酒店並不遠,四個人步行過去。葉翩然盡量落在後麵,看著楊汐和陳晨夫婦並排而行,高大俊挺的身材,寬厚壯實的肩膀,讓人有一種想要倚靠的欲望。
  楊汐穿西裝有型有款,散發著與生俱來的優雅貴氣,派頭十足,用廣東話說就是“官仔骨骨”。
  她向來都知道,他的身材很好,寬肩窄臀,沒有多餘的贅肉。他身體的每一根線條,每一寸肌膚,她曾經無比熟悉,都輕柔地撫摸過……想著,臉上湧起一陣陣紅潮。
  再抬頭,陳晨夫婦已不見了。楊汐站在錢櫃一樓大廳的電梯前等她,神情間頗有些不耐煩。
  快步趕上去,楊汐望了她一眼,說:“你怎麽這麽慢?他們已經上樓了。”
  葉翩然沒有搭理他,仰著頭,百無聊賴地等電梯下來。電梯門徐徐打開,她正要走進去,後麵的人一擁而上,把她和他擠到了一塊兒。
  葉翩然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和楊汐貼在一起。她不知所措地呆立著,腦海裏一片空白。他站得離她如此之近,她可以聞到他身上的味道,他灼熱的鼻息,就在她的頸後,她隻要一轉頭,就能觸到他的臉……
  她呼吸困難,頭眩暈著,雙腳無力地顫抖,巴不得快點到。佯裝鎮定,閉目不語,是她用來對付眼下這種窘迫難堪情形,掩飾內心惶恐的唯一方法。
  電梯一路上行,更多的人加進來,在狹小的空間推擠著。眼看葉翩然就要被擠壓到牆上,楊汐的雙臂悄悄地伸過來,撐住了電梯壁。她被整個護在他的懷裏,周圍的喧囂都被隔絕了,她隻聽到他的心跳,隔著西裝,在胸腔裏有力而沉穩地跳動。
  葉翩然微睜開眼,看到的,仍是那張棱角分明、令她著迷的臉。恍恍惚惚,仿佛回到了大一時的那個下午,在春運的人潮中,他用身子護住她……
  楊汐也很不好受,心跳加速,雙臂僵直,身子繃得緊硬。
  看到嬌柔纖瘦的葉翩然,如秋風中顫抖瑟縮的落葉,被別人推擠到角落,他完全下意識地伸出手臂。等到發現兩人過於貼近時,想要收手,已經來不及,而且,他根本不舍得放手。
  光滑的電梯壁,像一麵鏡子,清晰地映射出兩人的影子,親密相依,肩臂交疊,就像是戀人間的擁抱,給他舊夢重溫的錯覺。
  她黑亮柔順、散發著洗發水香氣的發絲,輕輕觸著他的下巴。他一垂眼,便能看到她的細長頸項,肌膚光潔瑩潤,在燈下發著象牙白的微芒。屬於她的特有的清香,縈繞在鼻端,強烈地刺激著他男性的欲望,令他想起往昔與她靈肉合一、激情纏綿的一幕幕。四年的相思,四年的煎熬,四年的掙紮,全都化作眼前的溫香軟玉、吐氣如蘭……
  葉翩然,為什麽還是你?為什麽隻有你才能喚醒我深埋在體內的愛欲?哪怕這麽多年彼此音訊兩茫茫,變成毫不相幹的人。
  你可曾想我,像我想一樣?你可曾愛我,像我愛你一樣?
  有一刻,他恨不得攫住她的纖腰,緊緊地抱住她,再也不讓她逃開……
  正當他滿懷綺夢的時候,“叮”的一聲,電梯停在8樓。
  門開啟後,楊汐像突然驚醒一樣,迅速站直,轉身,率先走出電梯。葉翩然推開周圍的人,跟著他出來,遇見在走廊裏等他們的陳晨。
  他看著兩人,壞笑地說:“怎麽?電梯裏很悶麽?臉都紅紅的。”
  葉翩然不知道說什麽好,低著頭,渾身不自在。楊汐在陳晨的肩上捶了一記,說:“快進去吧,哪裏這麽多廢話。”
  走進燈光幽暗的包廂,陳晨的新娘站在屏幕前,手裏拿著麥克風,正在唱劉若英的《後來》。她的嗓音柔婉甜美,神情專注:“後來,我終於學會了如何去愛,可惜你早已遠去,消失在人海。後來,終於在眼淚中明白,有些人一旦錯過,就不再……”
  這樣一首憂傷惆悵的歌,跟今天的氣氛很不搭。葉翩然皺著眉頭,說:“陳晨,你們新婚燕爾,怎麽著也要來首《夫妻雙雙把家還》吧?”
  “對啊,幹嘛點這首歌?”陳晨立即說,“換歌,換歌,就聽葉翩然的,《夫妻雙雙把家還》,黃梅戲我最拿手了!”
  楊汐坐進沙發裏,感覺口幹舌燥,端起茶幾上的杯子喝茶,聞聽此言,“噗”的一聲,一口水噴出來,濺了陳晨滿身。
  陳晨佯怒地說:“哥們兒,怎麽著,有意見?”
  “得了吧,陳晨,又不是沒聽過你唱黃梅戲!”楊汐毫不留情揭他老底,“就你那破嗓子,五音不全,高音上不去,低音下不來,調都跑到爪哇國去了……”
  “要不,你來?”陳晨將另一隻麥克風塞進他手裏,“我知道你嗓子好,有磁性,唱歌不跑調。”
  “這歌我跟許瑩瑩唱,不太合適吧?”楊汐笑著說。
  “那就和葉翩然唱!”陳晨一把搶過妻子手裏的麥克風,遞給葉翩然,“給,反正你們以前也對唱過!”
  葉翩然一下子從沙發上蹦起來,好像陳晨遞過來的是顆拉了弦的手榴彈:“陳晨,別開玩笑!”
  瞬間,楊汐的一顆心沉下去,唇邊的淺笑消失,黑瞳重新變得深幽。他將手裏的麥克風還給陳晨,冷冷地道:“叫你唱就唱,別矯情了……”
  “他媽的!是我矯情,還是你矯情?”陳晨終於受不了地嚷出來:“你們兩個到底怎麽回事?是分是合,給句痛快話,別讓我夾在中間難做人!”
  KTV包廂裏變得很安靜,空氣似乎都凍得凝固了,隻有屏幕上的畫麵在閃動。
  一段長久的靜默之後,葉翩然打破岑寂,自嘲地開口:“我們不是早分了嗎?四年前就分了。”
  “分個屁!”陳晨粗魯地說,“別人不了解,我還不知道嗎?你這麽多年都不找男朋友,不就是為了等楊汐……”
  葉翩然奮力地掙脫某種混亂,閉了閉眼,輕聲打斷他:“陳晨,我有男朋友了。”
  她的聲音很低,但聽在某人的耳朵裏,卻似轟然一聲巨響。黯淡的光線中,他死死地盯著她,目不斜視。
  陳晨的妻子許瑩瑩在一旁察言觀色,扯了扯丈夫的袖子,說:“好了,別吵了。我們唱歌吧。”
  葉翩然覺得很抱歉,這本來是人家大喜的日子,被自己攪得一團糟。她收拾起紊亂的情緒,走到自動點歌機前,說:“我給你們點首情歌對唱。歡快深情一點的,《康定情歌》,還是《敖包相會》?”
  “都是老掉牙的歌,況且,我也不會唱。”陳晨給自己找台階下,不想把氣氛搞僵,“《萍聚》吧,這歌容易唱!”
  “別管以後將如何結束,至少我們曾經相聚過。
  不必費心地彼此約束,更不需要言語的承諾。
  隻要我們曾經擁有過,對你我來講,已經足夠。
  人的一生有許多回憶,隻願你的追憶有個我
  ……”
  陳晨夫婦深情對唱,葉翩然退回沙發旁,看到楊汐開了茶幾上的啤酒,眉間鬱鬱,一個人自斟自飲。
  後來,陳晨也加入,兩個男人你來我往,越喝越帶勁,到最後都有些醺然醉意。
  陳晨一邊喝酒,一邊絮絮叨叨地說:“葉翩然,我做過一件對不起你的事情。你知道沈煒當初為什麽會出國嗎?是因為我,我寫了一封匿名信,告訴他你和楊汐好了,你們在小操場上約會。這事我承認做得不厚道,當時也是看楊汐為情所困,就想暗中幫他一把。也許是好心辦壞事。不管怎麽樣,我現在正式向你道歉!”
  葉翩然露出訝然的神情。原來,她當初錯怪楊汐了。
  她無聲地把目光投向楊汐,他不看她,對著落地窗外八層樓下的繁華夜景,臉上的表情很漠然,仿佛那是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是的,知道真相又如何,這些對他們來說已經毫無意義。
  快午夜的時候,四人走出錢櫃。在路口,陳晨跟葉翩然和楊汐道別,擁著新婚妻子離開。
  “再見。”葉翩然回過頭,平靜地看著楊汐,將惆悵和隱隱的心酸,斂於如水般淡然的眉宇間。
  楊汐半天都沒有動。他們站在兩棵梧桐樹中間。銀白色的月光,自頭頂上枯瘦的枝丫間灑下來,薄薄地鍍在他的臉上,映出清晰俊朗的輪廓,鼻梁挺直,唇角剛毅。他的目光卻不在看她,看向更遠的地方,眼神迷茫而空洞。
  “楊汐?”她輕喚了一聲。
  “那個人,對你好嗎?”他終於開口。
  “誰?”她皺眉,半晌,方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薛杉。
  “還好。”
  “那你開心嗎?比跟我在一起的時候更快樂?”他問,盯著她,目光如炬。
  這是一個很尷尬的問題。葉翩然垂下眼睫,倔強地保持沉默。
  他們都已經長大,有足夠的能力左右自己的人生。或許,一切可以重來?
  但是,薛杉怎麽辦?鍾妮怎麽辦?既然做出了選擇,就不能後悔。屬於她和楊汐的那一頁,早就翻過去了。
  逝去的愛情,與其費盡心思去挽留,不如帶著淡淡的憂傷和牽掛,放開手,隻要你過得比我好。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她終於做了決定。抬起頭,迎視著對方似有所待的目光,說:“楊汐,請你對鍾妮好一點。她還是個孩子,不要傷害她!”
  楊汐眉頭糾結,頰畔僵硬的肌肉,因為極力克製而抽動。黑漆漆的眼眸,像兩口深不見底的井,漸漸泛起一絲慍怒和難堪。
  半晌,她聽到他堅毅的唇中,冰冷地吐出幾個字:“葉翩然,我真不知道,該說你虛偽,還是偉大!”
  葉翩然回首時,他的身影已經隱沒在黑暗中。月光將她孤獨的影子拉得很長,映在米色光潔的地磚上。
  深夜的寒風,呼啦啦從四麵八方吹過來,直灌進大衣的領口裏。葉翩然抱緊雙臂,仍不能自製地顫抖。
  為了無辜的鍾妮不受傷害,就這樣從楊汐的身邊消失。然後,裝作不曾相識的樣子,裝作不想念的樣子,裝作不難過的樣子。
  曾經相愛,終成陌路。
  這個時段,街頭寂寂無人。葉翩然好容易才打到一輛出租車。車窗緊閉,還開了暖氣,但她仍然覺得冷,透心蝕骨的冷。
  那種冷,不是天氣,而來自心底。
  正月初七,是返回S城的日子,三目廣告公司年後初八正式上班。
  臨出發前,葉翩然給陳晨打了個電話。
  “陳晨,對不起啊,昨晚真的很抱歉。”
  “我覺得,你這句話該去對楊汐說。”陳晨遲疑了一下,“葉翩然,你真的有男朋友了嗎?”
  “是真的。”葉翩然說,“不過,還在慢慢發展。”
  “發展到什麽程度了?”陳晨說,“你為什麽不給楊汐一個機會呢?”
  “唉!”悠悠長長地歎息,“陳晨,我們的事,你就別管了。”
  “是啊,我他媽的真的管得太多了。”陳晨在電話裏詛咒了一句。
  “陳晨!”她輕輕地叫了一聲,“謝謝你。”
  陳晨啞然失笑:“你謝我什麽?”
  “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葉翩然真誠地說,“我知道你都是為我和楊汐好。”
  “當年沈煒的事,你不恨我?”陳晨有點難以置信。
  “其實,那件事,也不能全怪你,我有責任,沈煒也沒有堅持,他為什麽不親自問我呢?”葉翩然說,“再說,都過去這麽久了……”
  “還是挺明白事理的嘛!”陳晨取笑她,“你為什麽就和楊汐較勁呢?在他麵前那麽別扭。”
  因為,他是我愛的人。葉翩然也知道自己的症結所在。對外人,毫不相幹的人,非常善解人意,通情達理,沒有脾氣,卻不肯自己在乎的人麵前示弱低頭。
  “好了,我要去趕兩點鍾的火車。代我向你老婆問好。”
  陳晨開玩笑似地說:“你覺不覺得,我老婆跟你長得有點??瘢俊?
  “是有一點。”葉翩然笑了,“不過,比我漂亮,脾氣也比我平和柔順多了,跟你很般配。”
  她放下電話,開始整理衣物,一件件疊好,放進行李箱中,“吱”地一聲,拉上拉鏈,手機又響了。
  還是陳晨。她漫不經心地問:“還有什麽事?”
  “你買了火車票沒有?”
  “準備上車臨時補票。”春運期間,又遇上節後客流高峰,一票難求。
  “楊汐也正好今天回省城,不如你就搭他的便車走吧?”
  葉翩然本能地想拒絕,可陳晨說:“他已經開車過來接你了,叫你15分鍾後下樓。奧迪A6,深黑色,車牌是Y0727。”
  這個陳晨,她和楊汐的事叫他不要管,他還是這麽雞婆!
  “做不成情人,再見還是朋友嘛!”陳晨嬉皮笑臉地說,“有順風車坐,總比你被擠成相片的好!”
  葉翩然心裏暗忖,楊汐不去接鍾妮,幹嘛來接她?不會是鍾妮也在車上吧?
  於是,人如坐針氈,不知道該不該下樓。
  15分鍾很快就到了,樓下響起汽車喇叭聲。葉翩然推開窗往下望,一輛深黑色的小車停在巷口。
  她感覺騎虎難下,跟父母說了再見後,拎著行李箱往樓下走。
  到了巷口,看見楊汐坐在駕駛室,手裏點了一根煙,緩緩吸著。
  距離上一次看見他抽煙,整整隔了四年,而他的動作顯然瀟灑熟練許多。
  聽到腳步聲,楊汐摁熄了煙頭。轉頭看她,沒有表情,語氣平淡地說了兩個字:“上車。”
  也不知道葉翩然是不是腦子鏽逗了,居然很聽話地拉開車門,坐到他身旁。
  昨晚分手後,能再次見到他,完全是個意外。而且,如果她對自己誠實的話,心底還有一絲無法掩飾的竊喜。尤其看到他的車上並沒有別人。
  楊汐很熟練地發動汽車,迅速開出那片住宅小區,駛向大路,不久就上了高速。
  一路上,兩人都沒有交談,氣氛有些凝滯。葉翩然默不作聲,正襟危坐,從餘光裏瞥見楊汐的側臉,眉目疏朗,輪廓優美。她曾在紙上偷偷勾勒了很多次,卻怎麽都沒有他那份超拔英挺、意氣風發的神韻。
  “你在想什麽?”他突然側過臉問,她嚇了一跳,慌亂無措地說:“沒……什麽。”
  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在楊汐嘴角牽動,卻稍縱即逝。他刻意冷硬地說:“你上車以前服暈車藥了沒?”
  葉翩然老實地點頭。心裏想著,他還沒忘記她有暈車的毛病。
  “帶塑料袋了嗎?”他又追問一句。
  她有些惱怒地瞪視他:“怎麽,你怕我在車上嘔吐,弄髒你的寶貝愛車嗎?”
  楊汐愣了愣,葉翩然生氣的樣子,像是拿下戴在臉上的麵具,回到少女時不設防的天真。記憶中,高中時代的葉翩然很溫柔文靜,從不大聲說話,碰見男生會羞澀地臉紅,嬌嬌怯怯,清純雅致,像不食人間煙火。唯獨麵對他時,才會冷言冷語,話裏帶刺。這就是葉翩然,外表纖柔秀美,似乎不堪一擊,內心卻強硬倔強,像塊冰冷的石頭。
  他想起陳晨當年對葉翩然的評價:“葉翩然既不是香,也不是玉,她隻是一塊冷冰冰硬梆梆的石頭!”,這話對極了,她就是一塊石頭,敲不碎融不化捂不熱的石頭!
  跟楊汐鬥嘴後,葉翩然的神經漸漸放鬆。暈車藥很快發揮作用,她靠在座位上,閉上眼睛,慢慢睡著了。
  冬日的陽光,穿過汽車擋風玻璃照射進來,撫平了她眉間的抑鬱。她睡得像個嬰兒,表情安詳,呼吸勻淨。
  不知夢見了什麽,嘴裏低聲呢喃著醒來,猛然睜開眼,發現自己還在疾馳的車上,身上不知什麽時候多了一件黑色的薄呢大衣。
  衣服上有他的味道,清清爽爽,夾雜著一縷淡淡的煙草香味。她微偏頭,便看見他穿著灰色V領毛衫,脖子上纏著的是那條極為熟悉的深藍色圍巾。她曾在燈下一針一針地用心編織,現在看上去很寒傖,很醜陋,跟他的氣質一點都不搭。
  安靜的車廂裏,一個沉鬱的男聲,低低地唱著:
  “秋天的風一陣陣地吹過,
  想起了去年的這個時候。
  你的心到底在想些什麽,
  為什麽留下這個結局讓我承受?
  最愛你的人是我,你怎麽舍得我難過?
  在我最需要你的時候,沒有一句話就走。
  最愛你的人是我,你怎麽舍得我難過?
  對你付出了這麽多,你卻沒有感動過……”
  葉翩然怔怔地聽著,眼裏升起一股酸澀腫脹的感覺。
  待要坐起身,一陣悅耳的手機鈴聲響起。她循聲望去,是從楊汐大衣的口袋裏傳出來的。
  楊汐正在開車,不方便接聽,他示意葉翩然:“幫我接一下!”
  葉翩然猶豫了片刻,手伸進大衣口袋裏,掏出他的手機,泛著藍光的屏幕上跳躍著“鍾妮”兩個字。
  她的心一下子變冷,抿緊嘴唇,將手機遞給他:“是鍾妮。”
  楊汐看了她一眼,接過來,有些含糊地說:“嗯,在路上……好,你放心,不會有事。”
  放下電話,葉翩然已經將他的大衣從身上拿下來,轉過頭去,眼睛盯著車窗外向後飛掠而過的景物,姿勢僵直,戒備疏遠。
  楊汐剛才接電話的語氣,溫和親昵,和跟自己在一起時的冷淡沉鬱,判若兩人。
  她忘了,他現在是鍾妮的男朋友。他已經不屬於她了,四年前就不屬於了。
  楊汐沒有說話,將手機放回大衣口袋,然後握著方向盤,專心駕駛。
  車裏的氣壓再度降到最低,隻有黃品源的歌聲靜靜流淌,彌漫了整個車?櫻?
  “對你的思念是一天又一天,
  孤單的我還是沒有改變。
  美麗的夢何時才能出現?
  親愛的你好想再見你一麵
  ……”
  在沉悶靜默中,汽車駛下高速,緩緩開進S城,匯入川流不息的車陣。
  葉翩然途中接到薛杉的電話,沒說兩句就掛了,急切地對楊汐道:“我就在前麵路口下,有人在那裏等我。”
  楊汐知道她說的那個“人”是誰,握方向盤的手不由收緊,指節泛白。但他還是依言停車。
  葉翩然從車裏出來,剛剛站穩腳跟,還來不及說什麽,楊汐就一踩油門,汽車如離弦的箭,“嗖”的從身旁駛離,很快消失在街角。
  葉翩然卸下全身的武裝,在心裏歎了口氣,將戒備換作了疲倦與淡漠,還有加倍的傷痛。
  說什麽“做不成情人,再見還是朋友”。像她和楊汐這種情況,應該是“相見爭如不見”。
  春節過後,乍暖還寒,冷空氣徘徊不去,開始持續不斷地降雨,空氣潮濕陰冷。
  纏綿冰冷的雨,讓葉翩然心煩意躁,一不小心又患上了感冒,不停地咳嗽,像是要把肺都震出血來才罷休,夜裏咳得尤其厲害,幾乎不能入睡。
  過年回家吃了幾天油水,好容易圓潤起來的臉頰,又凹陷下去,蒼白瘦弱,讓人看了不勝憐惜。
  薛杉請她吃飯時,菜式盡量清淡,還特意點了潤肺止咳的銀耳蓮子羹。葉翩然很窩心,也很愧疚,說:“真不好意思,總是讓你看到我病殃殃的樣子,弱不禁風,還真像林黛玉呢!”
  “你這模樣,倒讓我想起李清照的一首詞,其中有兩句:生怕閑愁暗恨,多少事、欲說還休。新來瘦,非幹病酒,不是悲秋。”
  說者無心,聽者留意。葉翩然微愕,隨即低下頭,不太自然地說:“你學美術的,想不到對古代詩詞還挺有研究。”
  “這就叫近墨者黑,近朱者赤嘛!”薛杉看著她微笑,“我喜歡你,當然要尋找一些共同語言,否則,怎麽配得上中文係畢業的大才女呢?”
  他說得極誠摯自然。論年齡,薛杉還比葉翩然小兩歲,一股子毫不遮掩的熱情和仰慕,雖然讓她感動,但卻無法產生共鳴。
  葉翩然越來越發現,自己不會愛了,不知道怎麽投入自己的感情。有時候,想想覺得挺索然無味的。兩個人相遇,相識,了解,然後進入戀愛階段,牽手、親吻、上床……按部就班,就像玩一個網絡遊戲,預先設定好了程序,過關斬將,沒有熱情,不會心動,隻是為戀愛而戀愛,為結婚而結婚。
  從年前到年後,她和薛杉拍拖也有兩個月了,感情卻沒有增溫。他對她再好再體貼,也擦不出火花。
  這就是所謂的“曾經滄海難為水”嗎?難怪世上有那麽多人忘不了自己的初戀。錯過了那個時間,錯過了那個人,你就很難再去愛了。轟轟烈烈的初戀,像一把狂野的烈火,燃盡了生命中所有的熱情,剩下的隻是一堆死寂的灰燼,即使有零星的火星,亦很難再複燃。
  或者說,在遇到楊汐以後,她的燃點變得很高?
  和薛杉的戀愛,對葉翩然來說,就像是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她寧願把精力放在工作上,日子變得忙碌而混亂,感冒也因此一直拖著,總不見好。
  不知不覺,兩個星期過去了。周五的晚上,因為咳嗽睡不著,翻騰得很厲害。早上起來,兩個黑眼圈,削瘦的下巴,失肉的雙頰,鏡中的自己,讓她生出幾分自憐自艾的情緒。
  給自己泡了一杯牛奶,吃完早餐,門鈴乍響。葉翩然走過去開門,迎進來一大捧鮮豔欲滴的紅玫瑰,幾乎將屋外那人的半個身子淹沒了。
  十八九歲的小夥子吃力地舉著花,氣喘籲籲地問:“是葉翩然小姐嗎?”
  她簽收後,才記起今天是2月14日,情人節。送花人是薛杉,卡片上有他龍飛鳳舞的簽名。
  葉翩然伸手去接,太重了,用另一隻手合力抱捧,粗略地數一下,有99朵之多。
  她剛把玫瑰花放好,薛杉的電話就到了:“收到花沒有?喜不喜歡?”
  “謝謝。”第一次收到這麽多的玫瑰花。大學裏和楊汐談戀愛,他從來沒有送過花給她。學美術的,到底浪漫多情,知道女人都喜歡花,尤其是代表愛情的紅玫瑰。
  “晚上一起吃飯吧。我訂好了位子,六點鍾,過來接你。”他溫存地說。
  “好吧。”她答應了。
  “感冒有沒有好點?”薛杉掛電話以前不忘記問。他上周三出公差,有幾天未見麵。
  “好多了。”葉翩然說,卻止不住地咳嗽。
  他等她靜下來,才說:“我給你尋了個民間秘方,治咳嗽的,聽說挺有效,晚上吃飯的時候告訴你!”
  “謝謝。”她再次說。
  “幹嘛這麽客套?”薛杉歎息,“我真希望有一天你不再對我說這兩個字。”
  放下手機,葉翩然盯著桌上那捧怒放的紅玫瑰,眼神惘然若失。
  自從回到S市,她就沒有再見到楊汐。這個城市,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如果不聯係,就真的像陌生人一樣,相忘於人海,一年半載也碰不到一次麵。
  回國後的第一個情人節,楊汐會和誰一起共度?
  情人節,又是星期六,酒店裏人滿為患,座無虛席。幸虧薛杉提前預訂了座位,仍是靠窗的,他知道她喜歡這個位子。
  “上大學的時候,在圖書館閱覽室,每次看到你,都在最後一排靠窗的座位。神情專注,唇邊總是帶著笑,眼波裏流露出沉靜和慧黠。午後窗外的陽光映著你的臉,像是一幅美麗的畫。我每周五下午都會去圖書館,偷偷地躲在角落,隻要看你一眼,就覺得很滿足。”幽柔的燈光中,薛杉晶亮的眼睛,熱切地盯著她,“在室友的慫恿下,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氣,給你寫情書。你拒絕我以後,我隻能遠遠地看著你的背影。沒想到,命運把你送到了我麵前,我不會再讓自己錯過。相信我,我會盡自己的能力給你幸福!”
  麵對他這番直接而熱烈的表白,她心亂如麻,用咳嗽來掩飾。
  “你有一個很難忘記的過去,對嗎?”他很謹慎地措辭。
  葉翩然愣住了,避開他深情的目光,垂下頭。
  薛杉握住她放在桌子上的手,認真地說:“我願意等,等你徹底忘掉過去,重新開始!”
  他掌心的溫度,卻沒有讓她冰涼的手溫暖起來。葉翩然很後悔來吃這餐飯。當別人對你付出了真心,而你卻不能回報同樣的感情時,除了負疚還是負疚。
  接下來的時間,葉翩然一直食不甘味。她內心惶惶不安,根本沒有胃口,還好,有感冒作借口。
  回到家的時候,已經十點多鍾。
  葉翩然隻讓薛杉送到樓下,便微笑道別:“再見,薛杉,今晚我很開心,謝謝……”
  “又說謝謝?”他打斷她,皺眉,“我以為經過今天晚上,會有所改變。”
  她麵無血色,唇畔的笑意褪去,咬住下唇。
  薛杉上前,抓住她的手,使她麵對著自己。葉翩然看見他灼熱逼人的眼神,然後,頭慢慢低下頭,嘴唇一點點靠近……
  一股陌生的男性氣息,直衝鼻管。她悚然而驚,猛地一把推開他,腳步踉蹌,近乎慌亂地從他身邊逃開。
  “對不起!”葉翩然微微喘氣,閉上眼,不敢去看他此時的表情。
  薛杉站在離她幾步之遙,臉色也不比她好看到哪裏去。這是他第一次吻她,卻被她這麽無情堅決地推拒了。他覺得失望尷尬,僵立在原地好一會兒,才聲音低啞地開口:“很抱歉,剛才太激動,嚇著你了。我應該更多一點耐心,給你更多一點時間……”
  “不,薛杉,不是你的問題。”葉翩然深吸一口氣,“是我不好……我們分手吧!”
  “為什麽?”薛杉瞪大眼睛,不能置信。
  “因為我沒有辦法愛上你。”葉翩然不忍麵對他的失措,盡量語氣輕柔地說,“薛杉,我知道你很優秀,心地善良,對感情專一,是個好人。假如我心裏想著別的男人,不能全心全意地愛你,還和你在一起,這對你不公平。這種不真誠的感情,對你也是一種侮辱。好在,我們沒有交往太長時間,傷害還不算太深……”
  他打斷她的話,眼中眸光閃亮:“在大學的時候,你們班上就有人說你清高孤傲,寡情冷血,因為不管追求你的人有多麽狂熱,待你有多好,你都不會心動……葉翩然,我今天總算見識到你的冷血!”
  葉翩然仔細看,才發現,他眼中閃爍的是淚光。她知道自己很殘忍,在情人節向他提出分手,狠心至極。但是,長痛不如短痛。傷喝已造成,她不能因為一時的心軟,把無辜的他拖入痛苦的深淵。
  既然不愛他,就隻有離開他。單方麵、得不到回應的愛情,對他是更大的傷害。
  “薛杉,我很感謝你在生病的時候照顧我,那是我最脆弱最無助的時候。我很自私很無恥地利用了你的感情,卻無以回報。我最不願欠的就是情債。忘了我吧!你還年輕,值得更好的女孩……”
  聽葉翩然這樣說,薛杉知道一切無可挽回。但很奇怪,他並不恨她,反而很欣賞她的坦白和真誠。至少,她沒有欺瞞他,沒有玩弄他的感情。從這一點可以看出,她是個純良的女人。
  “其實,你說得很對,我自己也不清楚對你是傾慕,是迷戀,還是真正的愛情。那天在商場遇見你的時候,我就產生了一種衝動,想要重新追求你,想要體會一下和你談戀愛的感覺,一了大學裏的夙願!”
  “無論如何,你是個好人。是我沒福氣,不配得到你的愛。希望你能夠找到真正屬於自己的幸福。”葉翩然真心實意地說,從內心感激他的諒解。
  “那我們還能見麵嗎?”薛杉的眼光柔和起來。
  “當然,如果你還願意和我做朋友的話。”葉翩然心中湧起一股純淨的情緒。原來拒絕一份不合適的愛情,並不是太難。
  薛杉離開後,她還站著,直到看不見他的背影,才慢慢轉身,獨自走進黑漆漆的樓道。
  葉翩然回到房間,躺在床上,動也不動,腦海裏始終徘徊著一個名字:楊汐……
  今晚,他是不是和鍾妮在一起?她迫切地想知道,哪怕最終的結果是傷心,是難堪,她也要知曉答案,不再逃避,不再自欺欺人。
  葉翩然從床上爬起來,走進客廳,撥通了鍾妮的手機。
  嘟嘟嘟……
  此時的等待,無疑是一種煎熬,不知過了多久,那邊才傳來一聲“喂”。
  “小妮,是我。”葉翩然深呼吸,鼓足勇氣,“你現在在哪裏?”
  周圍鬧哄哄的,像是勁爆熱烈的迪士高,鍾妮的聲音夾雜在中間,聽不太清楚:“周末的晚上,除了舞廳,我還會在哪裏?”
  在學校時,楊汐不喜歡上舞廳,他不擅長任何一種交誼舞,而且覺得那種場合,燈紅酒綠,聲色犬馬,男男女女摟在一起跳舞很別扭。難道出了社會以後就變了?
  “你……”她準備好了勇氣,卻沒準備好該說的話。
  “姐,有事嗎?”鍾妮揚聲喚她,“你等一下,我到外麵走廊上聽。”
  過了好一會兒,電話裏終於安靜下來,傳來鍾妮爽朗甜美的聲線:“你說吧,我聽著呢!”
  葉翩然掙紮了半天才開口,問:“楊汐也和你在一起嗎?”
  “沒有啊,他怎麽會和我在一起?”鍾妮的語氣天真輕快,不像在撒謊。
  “今天情人節,他……不是你男朋友嗎?”她到底還是問了,用顫抖的聲音。
  “誰說楊汐是我男朋友?”鍾妮在那頭格格地笑,笑聲像銀鈴般清脆,“姐,你搞錯了,他隻是我的上司,證券公司的同事。”
  葉翩然死死地握著手機,噤聲,許久都不發一語。她分辯不出此刻的心情,到底是驚喜還是惱怒。
  “姐!你認識楊汐,是吧?”鍾妮輕聲而清晰地說,“他就是你說的那位高中同學?”
  “我不認識他!”葉翩然咬著下唇,一字一句地說,“我從來都沒有認識過他!”然後,扔下話機,走回臥室。
  她沒有開燈,背輕輕地倚在窗台上,和楊汐重逢後的一幕幕浮上心頭……
  楊汐,你為什麽要讓我誤會?明明有那麽多機會,你卻一次都不解釋,眼睜睜地看著我嫉妒,看著我傷心,看著我失望……你究竟在搞什麽鬼?難道隻是為了報複?因為記恨當年分手的事,特意用表妹來氣我?
  這次回來,楊汐真的變了,不再莽撞衝動,不再熱情率真,不再不加保留地付出。他變得城府很深,也變得隱忍克製。對她若即若離,有情還似無情,像在撩撥著她、試探著她。
  葉翩然在床上翻來覆去,猜不透楊汐究竟想做些什麽。他人沒有出現,卻到底還是把她的心攪亂了……
  這個情人節的晚上,注定是要失眠的。好在,明天是星期天,不用早起趕公交車。
  第二天,葉翩然窩在家裏,看了一天的CD。和薛杉分手後,雖然樂得自在但也寂寞。一個人的房間,一台電視,一包薯條,一室清冷的空氣。
  初春時節,晝短夜長,天黑得很早,不過六點鍾就早早地暗了。鍾妮打電話約她出來吃晚飯:“姐,我們好久沒見麵了!”
  鍾妮又恢複了最初的樣子,一頭染成火紅的卷發,臉上五顏六色,站在暮色沉沉的街頭,像個精靈。她看到葉翩然,就歡快地撲上來,挽住她的胳膊,說:“姐,你終於肯出來和我一起吃飯!”
  葉翩然看著她兩片黑色的嘴唇,忍不住說:“小妮,你怎麽又變回去,不做淑女了?”
  “人家天生就不是當淑女的料,哪裏像你。”鍾妮打量她,皺起眉頭,“姐,瞧你瘦得,臉小了一圈,隻剩下個尖下巴了!”
  “最近感冒了……這鬼天氣,忽冷忽熱,陰晴不定的。”她解釋似地說。
  “某個人見了,會心疼的。”鍾妮小聲嘀咕,葉翩然沒有聽清,反問一句,“小妮,你說什麽?”
  “快走吧,我都餓死了。”鍾妮拖著她的手臂,直奔附近的火鍋店,“我今天要吃麻辣火鍋!”
  “不怕生痘痘了?”葉翩然問。
  鍾妮酷愛吃辣,但她的皮膚偏油性,往往大飽口福後,第二天臉上就冒出討厭的痘痘。她很羨慕葉翩然天生的好皮膚,白皙瑩潤,吃什麽都不會上火,不像她,要長期“戰痘”到底。
  “討厭,你哪壺不開提哪壺!”鍾妮笑著推她。葉翩然咳嗽了兩聲,用手掩住嘴。
  “姐,你咳嗽,不能吃辣。”鍾妮說,“我們換一家吧。”
  “沒事,來個鴛鴦火鍋,我吃不辣的。”
  火鍋端上來後,鍾妮不管三七二十一,將新鮮的牛肉片、羊肉片、魚頭,一股腦倒進濃烈辛辣的湯中,一邊辣得嘴裏嘶嘶吸氣,一邊大呼過癮。
  葉翩然遞了一張麵巾紙,給她擦嘴,說:“瞧你,一點也不注意形象。”
  鍾妮的嘴唇不再是黑的,在辣椒的作用下變得紅通通,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像這樣的倒春寒陰雨天就要吃火鍋,渾身熱乎乎,回去睡一覺,說不定明天感冒就好了!”
  葉翩然無法像鍾妮那樣狼吞虎咽,倒不是要在公眾場合保持淑女形象,而是食欲不佳。
  鍾妮抬頭,忽閃著長長的假睫毛,問:“姐,過年的時候,我打電話給你,你為什麽不出來見我?”
  葉翩然伸向火鍋的筷子驀然停住,猶豫片刻,轉向小碟子,夾起一顆早已冷卻的魚丸。餐桌上的氣氛有些緊繃,鍾妮還是緊追不放:“楊汐不但是你的高中同學,還是你的初戀情人,是你一直放不下的那個人!”
  那顆魚丸從葉翩然的筷子上滑落,掉在餐桌上。
  “我在他的錢包裏見過你們倆的照片,很親昵的樣子。”鍾妮說,“你們確實交往過?”
  葉翩然吸口氣,盯著她美麗的大眼睛:“你什麽時候知道的?”
  “那天中午,你來證券公司找我,我就覺得你和楊汐的表現都很奇怪。他這人一向冷冷傲傲,對我們這些小姑娘愛理不理,可你走之後,他突然對我熱情起來,還請我吃飯。我又不是傻瓜,馬上猜到肯定和你有關。”
  鍾妮外表大大咧咧,其實心思細膩,聰明如楊汐,也沒料到一開始就被人家識破了。
  “我開始隻是疑惑,後來漸漸搞清楚他接近我的目的,就有點怨恨。我是真心喜歡他,他為什麽這樣做?太卑鄙了!”
  確實卑鄙。葉翩然抿嘴不語,讚同表妹的觀點。
  “我當時就想,楊汐,既然你跟我演戲,那我全力配合你演啊,看誰的演技高超。”鍾妮拿起湯勺,舀了一口火鍋湯喝,馬上辣得用手在嘴邊扇風,“辣死我了!”
  “那後來呢?”葉翩然追問。
  “後來,我跟楊汐到南京出差,工作之餘,他帶著我逛玄武湖、中山陵、夫子廟。晚上他請我喝咖啡,很鄭重地向我道歉。”
  “他道什麽歉?”
  “他說他利用了我的感情。”鍾妮頓住,她雙頰緋紅,眼神閃亮,臉上漾著神秘兮兮的微笑,“他還說了一句話,很雷人,你要不要聽?”
  “別賣關子了!”葉翩然白她一眼。
  “楊汐說,他不能做我的男朋友,因為他要做我的姐夫!”
  葉翩然舉著筷子,驟然覺得臉上燥熱,心跳加快。
  “他真這樣說?”她聲音微弱地問。
  “當時,聽得我雞皮疙瘩一層層往外冒,不過,心裏挺感動的。”鍾妮說,“那天晚上開始,我就不再恨他了。”
  “那你……還愛他嗎?”葉翩然有點困難地問。
  “在知道了你們的事以後,我就決定放棄這段感情。我鍾妮絕對不會去追求一個心裏裝著別的女人的男人,哪怕他再完美,再優秀,再出色。世上有那麽多好男人,我何必自討苦吃,選擇最難的那條路走?”
  葉翩然瞪視著鍾妮,第一次發現,她已經長大了,而且比自己想象的要成熟許多。
  “姐,你不必愧疚。我對楊汐的感情,有迷戀,有愛慕,有崇拜,有欣賞,這都和他的外在條件有關,比如身高、相貌、學曆、職位、家世,太過表麵膚淺,如過眼雲煙,也許我明天又喜歡上了比他條件更好的男人。可是,你對他的感情不同,他在你的心裏是無法取代的,你愛過他以後,就無法再去愛別人。姐,我真的很羨慕你,不是因為楊汐多麽優秀,而是你們曾經那麽深刻地愛過。不是每個女人都像你這麽幸運,能夠找到自己的真愛!”
  說到這兒,鍾妮看住她的眼睛,俏皮而溫柔地說:“姐,我衷心希望,楊汐有一天能成為我的姐夫!”
  離開火鍋店,像往常一樣,葉翩然把鍾妮送到公交站台。鍾妮朝她揮揮手,修長輕快的背影,消失在緊閉的車門後麵。她獨自站著,看車子啟動離開。
  在回去的路上,葉翩然的情緒忽而高揚,忽而低落。行走在夜晚潮濕的空氣中,她臉頰滾燙,手腳俱是冰涼。
  一輛摩托車從她身旁呼嘯而過,坐在後座上的女孩,長發飛揚,緊緊環抱住前麵男孩的腰,把臉貼在他寬厚的背上,在這淒冷的夜晚,擁抱著愛情,也擁抱著青春。
  年少的愛情,或者是沿途的風光,或者是刻入骨髓的信仰,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曾經相愛過。
  葉翩然站在一塊巨幅廣告牌下麵,“不曾有過去,將無法銘記永恒”的廣告詞,觸目驚心。她掏出手機,撥了那個爛熟於心的號碼,對方很快接通,她能清楚地聽到輕淺的呼吸。
  “楊汐,我是葉翩然。我很累,不想和你繞圈子。現在,我隻想問你一句,你還愛不愛我?”葉翩然盡量保持平穩淡然,但聲音裏無法抑製的顫栗,令她羞慚。
  良久,沒有回答。話筒那一頭的人,並沒有掛機,卻不出聲,隻是沉默。
  “你為什麽不說話?或者,你想問我同樣的問題?不,你四年前就問過了,你問我,究竟有沒有愛過你?有沒有?楊汐,你憑什麽認為我不愛你?我是喜歡過沈煒,但自從和你在一起後,我的心裏就隻有你,沒有別人!是你先來招惹我的,你怎麽可以說放手就放手,把我一個人扔在那裏?憑什麽你說開始就開始,你說結束就結束?我回頭找過你,發了短信給你,是你不要我,狠心放棄這段感情!可是,我還是不死心,四年了,我等了你四年,直到那天在你們公司見到你,我才徹底絕望。”一股血潮奔湧而出,她喉頭哽塞,眼睛酸脹,“楊汐,我現在不愛你了,我討厭你,討厭你的自以為是,討厭你的狂妄自大,討厭你的驕傲冷漠,討厭你拿鍾妮來試探我……你有什麽好?你有什麽了不起?我為什麽偏偏要喜歡你?”
  衝著手機喊完後,不等對方說話,她就咯嗒一聲,掛斷電話。
  深夜的大街,月光涼且亮,行人稀少。
  四年來的委屈和深藏在心底的痛楚,突然排山倒海襲來。她慢慢蹲下身,坐在馬路邊,不可扼止地失聲痛哭。
  她不想再堅強,不想再隱忍,不想再作那個冷靜自持的女人,隻想暢快淋漓地大哭一場。
  不知哭了多久,葉翩然覺得累了,眼眶幹澀腫痛,心裏空空的,但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情緒。這場徹底發泄的哭泣後,心情似乎變得平靜。
  她站起身,木木地走回家去。
  到了樓前,下意識地抬頭,就看見那人,站在涼涼的月光下,英俊的麵容,修長挺拔的身形,宛如一尊雕像。
  她看著他,沒有喜悅,亦沒有詫異。要說的,該說的,早在電話裏說完了。
  兩人僵持了一會兒,他輕喚:“翩翩。”炯炯的目光,盯著麵色蒼白的葉翩然,眼中燃燒著激動,還有愧疚和不安。
  葉翩然臉色依然如冰封般冷漠,揚眉道:“楊汐,我不是說了不愛你嗎?你還來幹嘛?”
  “翩翩,你什麽時候才能不這樣口是心非?”
  “誰口是心非了?”葉翩然終於動容,倔強地說,“楊汐,我就是討厭你!”轉身要走,楊汐上前,迅速捉住她的手腕:“可是,我喜歡你,從16歲的時候就喜歡你。我一直都在這裏,從來沒有改變!”
  她站住了,回身看他,喉嚨中硬生生像堵著些什麽。
  “記得嗎?翩翩,很早的時候,你曾經跟我說:楊汐,求求你,不要喜歡我,好不好?當時我回答你說,感情不是自來水,我無法做到收放自如。分手後這些年,我也試著去忘記你,接受別人。但是……現在,我還是同樣的回答,翩翩,我沒有辦法不愛你!”
  葉翩然抬頭凝注他,睫毛微揚,輕聲低喚:“楊汐,你是個傻瓜!”淚水落下前,楊汐伸出手,密不透風地緊緊抱住她。
  滾燙的液體,一滴一滴,全都掉在他的黑色西服上,濡濕了他的胸口。
  楊汐抱攬她,歎息地說:“眼淚說來就來,比瓊瑤劇裏的女主角還快。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愛哭,我竟然一點都不知道!”
  “討厭!”葉翩然破涕為笑,推開他,掩住紅腫的眼眶。
  “翩翩。”楊汐把她的手從臉上移開,他俊朗的五官,深印在晶瑩的淚光中,閃閃爍爍。“你剛才在電話裏說的短信,是怎麽回事?你真的回來找過我?”
  葉翩然表情尷尬,她支吾著,無法回答。
  “說呀,告訴我,到底怎麽回事!”他迫切地。
  “就是……就是……我們分手後,我還發過一條短信給你,問我們還能不能重新開始。你說愛到盡頭,覆水難收,要我忘了你……既然如此,你為什麽還來找我?”
  “天啊!”楊汐說,“我簡直比竇娥還冤,我從來沒有接到過你的短信,更沒有給你回信……那段日子,我過得如行屍走肉,生不如死,萬念俱灰,心裏卻還抱著一線希望,你能來南京找我。以前每次爭吵過後,都是我去找你回來,你從來沒有找過我……”
  “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吧,所以,你恨我,回國後還報複我?我上次去你們公司,你裝作不認識的樣子,理都不理我……”當時的情景,讓她那般尷尬無助,甚至絕望。至今想來,葉翩然還恨得牙癢癢。
  “當時,我就在玻璃門後麵,你怎麽不進來?你根本一句話沒說,就落荒而逃。我又不是你肚子裏的蛔蟲,知道你要幹嘛啊?你不是說來看表妹嗎?”
  “楊汐!”葉翩然忍不住提高聲音,“你不要裝了,鍾妮都告訴我了,你就是成心要氣我……卑鄙無恥,利用別人的感情,或者,你想用小姑娘來證明自己男性的魅力?我原本還以為,你不是這麽虛榮的男人!”
  她口齒伶俐,句句聲討,語氣中又充滿輕蔑和不屑,楊汐都搞不懂她是嫉妒,還是為表妹打抱不平,聲張正義。
  他抓住她的雙手,看著她,目光裏帶著寵溺。
  “那你吃醋了沒?”
  “你就想看著我吃醋?”葉翩然固執地說,“我才不會上當呢,如釋重負,不知道有多輕鬆……”
  “翩翩。”他仔細打量,用手指撫觸她的臉頰,“上次我在D市看見你就想說,你瘦了,臉色也不太好,像是久病初愈……”
  葉翩然好容易平定的情緒,又開始起伏。她滿腹委屈地說:“你和鍾妮在南京逍遙快活的時候,我生了一場大病,急性肺炎,高燒不退,一個人在房間裏挺著,兩天沒有吃飯,要不是被人發現,及時送往醫院,我差點就死掉了,你再也見不到我……”
  “我不知道,真的一點都不知道!對不起,我沒想到這件事對你刺激如此大。”楊汐說,發自內心地道歉,他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憐惜她,“你為什麽不告訴我?”
  “當時那種情況,我怎麽告訴你?你會理我嗎?”酸楚的情緒湧上來,葉翩然心下又有些戚然。
  “好了,都是我的錯。”他哄著葉翩然,語氣格外溫柔,把她抱在懷裏,想要好好憐愛她,“如果你覺得不解恨,打我兩拳好了!”
  “說實話,我恨不得掐死你!”葉翩然作勢伸出手,卻撫上他清瘦而略顯憔悴的臉龐:“楊汐,你也瘦了。這些日子,你也過得不好吧?”
  楊汐沒說話,他盯著她,眼裏湧上特別溫柔的波光,像深夜海上的星星,璀璨明亮,柔情萬千。
  葉翩然卻已然明白他要什麽。雖然兩人分開多年,但默契並不比當初少。她雙眸盈盈閃亮,清澈如水,麵頰不再蒼白,如醉酒般酡紅,恰如多年前的那個初夜。
  “該死,你又在誘惑我!”楊汐的手,牢牢扣住她的肩膀,熟悉而久違的氣息,撲麵而來。她來不及思考,他已經低頭吻住她的唇,熾烈狂熱,輾轉吮吸。
  葉翩然沉溺於楊汐的懷抱,全身心迎合著他,情難自禁,任他為所欲為。直到他溫熱的手滑入她的衣擺,在冰涼的肌膚上燃起一串火苗,她才在刹那間奪回理智,氣喘籲籲地推開他。
  “楊汐,不可以!”她喘息地,雙頰潮紅,驚惶而羞怯。他們居然在毫無遮掩、燈火通明的樓前,就不顧一切地熱吻纏綿起來,夜歸的鄰居隨時都可能撞見……
  楊汐努力克製自己,將那深埋多年又被喚醒的情欲,生生壓住,喑啞地說:“那我們上樓,好不好?”
  葉翩然“不好”兩個字還沒說出口,他已不由分說,攔腰抱起她,走進樓道。
  葉翩然不再掙紮,順從地把臉埋在他寬厚溫暖的胸前,雙手圈住他的脖子。樓道裏的燈壞了,光線幽暗,四周靜謐,隻聽得見他濁重的呼吸和心跳。
  楊汐回來了,她的愛情也回來了!葉翩然更緊地抱住他,可不可以就這樣,不鬆手,永遠在他的懷裏,一輩子不分離……
  葉翩然感覺他一步步地上樓,用她的鑰匙開門,關門,開燈,把她橫放在臥室的床上,自己坐在床沿。
  “我想喝水。”她微弱地說,確實有點口幹。
  楊汐看她不大有精神的樣子,起身出去倒水。而葉翩然陷在鬆軟的席夢思裏,耷拉下眼皮,倦意重重襲來。連著幾天缺乏睡眠,剛才又歇斯底裏地大哭了一場,早就疲累不堪。
  等他端著溫開水進來時,葉翩然已經闔著眼睡著了。
  他微微歎了口氣,把杯子放在床頭櫃上,攤開疊好的被子,蓋在她身上。
? ∏繳瞎抑擁氖閉胍閻腹?聳??恪?
  楊汐伸長手,把燈關了,靜靜躺在葉翩然身旁,把熟睡的她擁在懷裏。漆黑的夜,屋裏光線暗沉,除了一閃即逝的車燈,映在黑沉沉的窗上,他什麽也看不見,甚至是她的臉。
  但他抱著她,聽著她平緩的呼吸,感覺從未有過的寧靜和滿足。
  他們在黑暗中相擁,雖然沒有交談,卻比任何時候都要親近。
  繞了一圈,兜兜轉轉,他們又回到了起點,回到了動情的最初。但他知道,他們的感情將比年少時候更加深沉熱烈,更加牢不可破。
  因為他們是彼此生命裏唯一的主演,誰也不可替代。
  淩晨三四點,楊汐已經醒過來,思維異常清醒,再也無法入睡。
  懷裏的人,仍在安眠,眉目靜好,呼吸時而輕淺,時而沉重,看來不會這麽快醒。他輕輕挪開她,舒展整晚保持一個姿勢有些酸痛的手臂,翻身坐起。
  掀開緊閉的窗簾一角,天邊,正透出鴨蛋殼的青白色,新的一天即將開始。
  楊汐一轉頭,看見葉翩然塞在枕邊的書,《明朝那些事兒》,隨手翻了幾頁,不大有興趣看下去。葉翩然一向喜歡在書上塗塗寫寫,但那本書頁空白處很整潔,這些年,心智到底成熟了,不再做那些孩子氣的舉動。
  百無聊賴,端起床頭櫃上那杯水,喝了一口,透心的涼,便到外麵客廳,續了半杯熱水,轉身回來,看見擺在床邊的那台電腦,一時興起,想上網瀏覽一下國際國內新聞,反正也睡不著了。
  開機後,才發現設了密碼。私人電腦,用得著密碼嗎?他暗自好笑,又不願意放棄,便隨便輸了幾個數字,是葉翩然的生日,進不去。又改為輸她姓名的拚音,仍然進不去。
  到底是什麽?楊汐想了想,摁下一串數字鍵:“19830524”,最後單擊回車,“啪”的一聲,一張色彩絢麗的桌麵在他眼前徐徐打開。
  是那張照片,當年他和葉翩然在鼓浪嶼日光岩的合影,他側過臉去吻她的唇,她的眼睛瞪得老大,嘴唇翹起,像嬰兒般可愛。
  當時還不是數碼像機,是普通膠卷的,照片衝洗了兩張,楊汐自己留一張,給了葉翩然一張。一定是他們分手後,她將照片掃描下來,放進電腦作了桌麵。
  楊汐看著那張桌麵,被一種難以言喻的情感所觸動。他一直以為這段感情,自己付出得多,葉翩然是被動接受的一方。當年他們會分手,固然因為葉翩然自卑怯懦,多愁善感,猶疑徘徊,遇到困難習慣退縮,但他自身的不夠成熟,不夠體貼也是很大的原因。
  以前他太過年輕無知,以為愛一個人就是全心全意、毫無保留地付出。他過於在乎葉翩然,占有欲強,患得患失,強悍霸道,恨不得分分秒秒和她在一起,容不下她的心裏有其他人其他事。太多的重心和焦點都放在她身上,漸漸令她感到不堪重負,也讓自己疲憊。
  這種泛濫成災不加約束的愛,不但讓對方感到無形的壓力,透不過氣來,也會使自己因為得不到相應的回報而產生不平衡。讓人無法呼吸的愛情,注定會夭折。
  楊汐對著電腦屏幕沉思良久,用鼠標點開一個文件夾,那個文件夾有和他一樣的名字,楊汐。
  文件夾裏,是他們當初戀愛時的合影,還有楊汐的單人照,一共50多張,葉翩然一張張掃描,存在電腦裏。還有一個WORD文檔,題目是“楊汐的檔案”。
  “楊汐的生日是1983年5月24日,雙子座,屬豬,O型血,身高186 cm,體重75 kg。
  他的優點,聰明,自信,活躍,思維敏捷,表達能裂,常常成為眾人矚目的焦點;缺點,自我中心,專橫,霸道,刻薄,封閉。
  他不喜歡吃甜食,不喜歡吃辣,酷愛吃魚,尤其是紅燒鯉魚。
  他很會削梨子,削的梨皮薄且連刀不斷,削完後,還能複原成一隻梨的形狀。
  他喜歡穿運動服,T恤衫,白襯衫配藍色牛仔褲。他穿43碼的鞋,襯衣42號。
  他很驕傲自負,對自己不喜歡,或者看不起的人,態度疏離冷漠,甚至惡語相向。
  他從來不會撒謊,一說假話就臉紅,不過那是年輕時候的他,不知道現在變了沒有。
  他有輕微的暈血症,還恐高,很難想象吧?那麽大個子的男生,其實外強中幹。
  他打青黴素會過敏,麻醉藥對他無效,如果生病或者受傷動手術,會很慘。
  他酒量很大,能喝一斤半高度白酒,不怎麽抽煙。
  他理科成績優秀,文科成績一般,作文很遜,不過情書寫得很好。
  他不喜歡去舞廳,說那是聲色犬馬的地方,魚龍混雜。他對娛樂場所都很反感,屬於很有自製力,潔身自好的男生。
  他酷愛運動,擅長長跑,是D市三中男子1500米校運會紀錄保持者,至今無人能破。
  他喜歡打籃球,但也為此受過傷,右手臂曾經骨折。左腿膝蓋處,有一個碗大的疤,他說是高二踢球時不小心摔破的。他是疤痕體皮膚,疤越長越大,非常醜陋,看上去很恐怖,所以他從不穿短褲示人,哪怕是西裝短褲……”
  楊汐終於知道,葉翩然為什麽會給自己的電腦設密碼了。
  隻有在電腦裏,這個極其私密的空間,她才會如此坦率,毫不掩飾地表露對他的思念和渴慕。
  他竟然說她不愛他?她愛他,愛得強烈,也隱忍。
  清晨的陽光,穿過窗簾的縫隙,在屋內地板上投下一束金黃色炫目的光亮,能清晰看見細微的灰塵在浮動。
  葉翩然睜開眼,兩排長而濃密的睫毛,如蝶翼般輕輕掀開,便看見一室明媚的陽光。
  多麽可愛的太陽!葉翩然歎息,下一刻,猛然想起什麽,天啊,今天是星期一,幾點了?她還在床上!
  正要起身,身後環上一雙有力的手臂,有人從後麵抱住她。
  是楊汐!昨晚的記憶一下子複蘇。他竟然沒有回去,和她在一張床上躺了一夜!
  “你還沒走?”她緋紅了臉,低語,突然很不習慣兩人的親密無間,畢竟他們分開了那麽多年。
  身後的人不說話,好一會兒,濕滑的唇貼上來,鼻息拂在她耳後頸端,癢而且溫熱。
  她微微一怔,心頭如小鹿亂撞。這是楊汐的習慣,他以前就喜歡在晨曦初透的清晨和她做愛。經過一夜睡眠,他精力充沛,用甜膩熱烈的吻喚醒她,和她雲雨纏綿。
  葉翩然抓住他環在自己腰間的手,微窘地說:“我今天要上班……”
  “我保證你不會遲到!”話音剛落,楊汐就將她的身子轉過來,深邃黑亮的眼睛看著她,像朗朗星空下的大海,讓她輕而易舉就溺陷其中。
  一種久違記憶裏的感覺,洶湧而來。隱閉多年的欲念,都在晨光中蘇醒,她情欲高漲,肌肉僵硬緊繃,以至於他的手指一碰觸到她的肌膚,她就倏然亢奮,如觸電般的顫栗快感,迅速由四肢百骸傳遍了全身。
  這不僅是肉體的需要,更是靈魂的渴求。隻有他的氣息,他的溫暖,才能喚醒她身上每一個寂寞的,渴望被撫慰的細胞。
  楊汐把她壓在自己身下,兩人身體密密相貼,連一絲縫隙都不透。他撫摸她的臉,親吻她的唇,挑逗她的舌尖,把前戲做足做透,像一位體貼而技巧高超的情人,極具耐心,無比溫柔。但是,他高估了自己的自製力,也錯估了葉翩然的魅力。
  她已是十足的女人,身體比以前更成熟豐潤,少女的稚嫩青澀已蕩然無存。那如瀑般黑亮的長發,鋪在潔白的枕上。那冰清玉潔的柔滑肌膚,散發著誘人的芳香。那雙一向冷靜淡定、無欲無求的眼眸裏,此刻蓄滿濃烈的情欲,眼波盈盈流動,嬌喘籲籲,含嗔帶羞。
  楊汐的本意是要溫柔相待,但腦子已經不受控製,體內的饑渴如脫韁的野馬般奔騰而出。他近乎粗暴地扯開她的衣服,嘴唇如疾風驟雨般,吻遍她的每一寸肌膚……葉翩然哪裏經受得了如此撩撥,不由低低地呻吟起來,如癡如醉,縱情銷魂。
  “翩翩,說,你愛我!”他雙手在她赤裸的身上遊移,嘴唇貼在她的耳垂,深情的眼底,燃燒著狂熱和激情。
  “我愛你!”她咬著下唇,聲音嬌柔沙啞,帶著蠱惑人心的魔力。
  楊汐用手托起她的腰,衝進她體內,強勢而迅猛,力氣大得驚人。葉翩然幾乎暈眩,手指深嵌進他寬厚的背裏,以為自己會被他揉碎。
  兩人在激情之中恣意纏綿,渾然忘我。最後一記,他低吼一聲,在她的痙攣顫栗中,釋放了所有的熱情。
  ……
  他體力透支,全身汗濕,伏在她柔軟的胸前,久久才說一句:“翩翩,我也愛你,一直愛你。”
  她微笑,捧起他的臉,正對著他的眼睛:“楊汐,我們重新在一起吧,再也不分開。”
  楊汐愣了一下,一聲不響,伸手過去,緊緊把她擁在胸前。
  兩人靜靜地抱了一會兒,然後,葉翩然問:“幾點了?”
  楊汐抬眼去看牆上的掛鍾,視線卻模糊不清,因為眼中浮起的淚水。
  結果,葉翩然還是遲到了,沒有趕上例行的晨會。
  不但挨了老總的批評,而且當月的考勤獎也泡湯了。但她卻絲毫不沮喪,整個上午臉上都漾著奇異的微笑,神情恍恍惚惚,時常看著手機怔忡出神。
  坐在她對麵的莫琪百思不得其解,葉翩然一向冷靜淡定,臉上很少流露情感。現在,如此生動愉悅的神色,令她迷惑了。
  趁葉翩然上洗手間的空隙,莫琪拿起她放在辦公桌上的手機,隨便翻看了幾條短信,心頭如小鹿亂撞。葉翩然居然在上班時間,和一個男人傳那麽肉麻的短信,中午吃飯時一定要好好審問她!
  “葉翩然,我問你,是不是交男朋友了?”在公司的員工餐廳裏,莫琪端著餐盤在葉翩然麵前坐下,“不許騙我哦!”
  葉翩然很快招供:“是啊。”
  “太可惜了,我還想把我男朋友的窩邊草介紹給你呢!”莫琪轉念一想,“你們怎麽認識的?相親,還是在街頭偶遇,一見鍾情?”
  “街頭偶遇,一見鍾情?”葉翩然笑:“你言情小說看多了吧?”
  “像你這種悶騷女,除了這兩種方式,哪裏可能這麽快戀愛?”莫琪充分發揮想象力,“對了,上次晚報上刊登廣告,情人節期間組織大型都市派對,就是所謂的集體相親大會,你當時看得挺仔細,不會是趁周末偷偷地報名參加了吧?”
  “他是我高中的同學,也是我的初戀。”葉翩然決定實話實說,莫琪這人很難纏,如果不告訴她真相,以後就沒有輕鬆日子過,準會被她煩死。
  “是你大學裏那位嗎?”莫琪想起男朋友薑俊曾經提過,“很高很帥,畢業前分手了?”
  “你都知道?”葉翩然很是意外。
  “我聽薑俊說的,他和你是N大校友。”莫琪說,“你們真的破鏡重圓、舊情複燃了?”
  葉翩然點頭,這時,口袋裏的手機發出短信送達聲。
  莫琪好奇地湊過去看,嘴裏低聲念:“午飯後半小時,記得吃藥。感冒還沒有完全好,不能吃油膩和辛辣。”
  “天哪!”她一邊搖頭,一邊驚呼,“一個上午十多條短信,怎麽受得了?”
  莫琪的嗓門大,坐在鄰桌的同事,紛紛轉頭看過來。葉翩然很是尷尬,她低頭捧起碗喝湯,遮住了半張羞紅的臉。
  臨下班前,再次收到楊汐的短信:“下班了吧?一起吃晚飯!”
  為了防止楊汐的出現,讓莫琪再製造什麽混亂,葉翩然叫他別把車開到公司樓下,而是遠遠地停在馬路對麵。
  楊汐坐在汽車裏,等待著她,從街道另一頭,穿越擁擠的人群而來。
  葉翩然穿著黑色套裝,素麵化了淡妝,姿勢優雅,眉宇間有些抑製不住的歡快,和淡淡的羞澀。她就是這樣,無論多大年齡,舉手投足間,永遠含蓄矜持,脫不去那種宛如少女般的靦腆和羞怯。
  楊汐當初鍾情的,最開始打動他的,正是她這份特殊的氣質,令人隻敢遠觀,不敢親近。他被她吸引,便難自拔,傾付了所有的深情和溫柔。她是他最初最美的情事,也是他今生最愛和唯一愛過的女子。在分別了四年以後,這份情非但沒有變淡,反而比以前更加濃烈。而且,他們學會了珍惜,學會了彼此信賴,相互尊重。
  兩個人相愛,其實並不難,難的是相處。隻有足夠的信任、體諒和包容,才能讓愛情曆久彌堅。
  葉翩然還未走到麵前,他就打開了車門,她坐進副駕室,替自己扣好安全帶,轉頭望著他:“去哪裏吃飯?”
  去哪裏吃飯無所謂,關鍵在於吃飯的對象是誰。他們很久沒有一起共進晚餐了,楊汐曾經以為不會再有這個機會。
  “你來定。”
  “嗯……”葉翩然想了一下,露出調皮的神情,“我想吃水煮魚。”
  “不能吃這麽辣的!”楊汐微帶不滿。
  “感冒差不多好了,我一整天都沒有咳嗽!”葉翩然乞求似地說。楊汐無奈地歎口氣,語氣中滿是縱寵的溫柔,“好吧,就依你!”
  這段感情,失而複得,他待她更溫存體貼,也更有耐心。
  很快找到一家餐廳,他們在靠窗的角落坐下,侍者送上茶水和菜單。楊汐點了水煮魚,還有幾個小菜,全都是葉翩然喜歡的口味。
  “要不來個紅燒鯉魚?”葉翩然說。這是楊汐最喜歡的一道菜。
  “已經點了魚了。”楊汐將菜單交還侍者,“就這樣,口味清淡點,不要放幹辣椒。”既然葉翩然想吃辣,他隻能妥協,還是盡量囑咐不要太辣。
  回過頭,葉翩然正把臉貼近落地玻璃窗,神情專注地盯著外麵瞧。
  “在看什麽呢?”他奇怪地問。
  “那個送快遞的,騎得太快,和前麵的人撞了一下,連人帶車摔到地上,很慘!”
  楊汐聽了她的描述,忍不住笑:“你這麽愛看熱鬧,典型的幸災樂禍。”
  葉翩然收回視線,黑白分明的眼眸,凝視著他。
  “我想起以前的時候,就是大二那年暑假,有一個晚上下了很大的雨,你用自行車帶我,摔了一跤……還記得嗎?”
  那個晚上,他們看完電影回來,半路遇上一場驟然而至的雨,雨勢很大。兩人都沒有帶雨具,也沒想過要在路邊躲雨,在夜雨中騎著自行車往前衝。騎到葉翩然家的巷口,拐角處突然駛出一輛摩托車,車燈刺眼地亮。慌亂之下來不及刹車,車頭一偏,撞到牆上去了。強烈的震動與混亂中,楊汐脫口而出的第一句話是:“翩翩,你沒事吧?”
  葉翩然整個人摔倒在地,連衫裙被雨淋得濕答答的,頭發也在滴水,樣子很狼狽。楊汐比她更慘,膝蓋蹭破了皮,嘴唇紅腫,額角也擦傷了,白色T恤上血漬點點。他一瘸一拐,上前扶葉翩然起來,看到她安然無恙,鬆了口氣說:“還好,還好,沒有受傷!”
  淚水衝進她的眼眶裏,不是因為疼痛。路燈昏黃的光線中,成線的雨密集地落下來,那一刻,葉翩然分不清臉上是雨水還是淚水。
  傍晚的陽光,透過窗戶,投射在藍白相間的餐桌布上。兩人都沉浸在前塵往事中,深情對望。久久的沉默之後,楊汐伸手過來,蓋住她擱在餐桌的手背,緩慢而清晰地說:“怎麽會不記得?以前的事,我一件也沒有忘記。”
  葉翩然的手在他溫暖的掌心,停留了片刻,然後抽出來,說:“把你的錢包給我。”
  “幹什麽?”楊汐問了一句,見她不答,老實地從口袋裏摸出錢包,交給她。
  葉翩然把錢包打開來,果然看到了那張照片,背麵寫著“楊汐&葉翩然,1314”,是楊汐的筆跡,但已經模糊不清。
  她從自己的手提包裏拿出一支水筆,把那幾個字,一筆一劃填寫清楚,然後把照片塞回他的錢包。抬頭,麵對那雙飽含情感的黑眸,說:“不要把它弄丟了。”
  楊汐一言不發,重新握住她的手,握得太緊,以至於她能感覺到微微的疼。
  晚飯後,他們去了江邊,手拉著手,漫步在長長的河堤上。兩岸璀璨的燈光,倒映在漆黑如墨光亮如鏡的水麵上,襯著夜空中一輪皎潔的月,這樣的寧靜美好,讓人不由生出“今夕何夕”的感歎。
  “楊汐,扶我一把!”葉翩然打破岑寂。從餐廳出來後,楊汐就一直很沉默,聞言,他托抱著她的腰。她用力一撐,整個人坐上堤壩,雙腳晃晃悠悠,說:“此情此景,讓我想起蘇東坡的一句詞。”
  “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楊汐低聲吟哦。
  她輕喚他:“你是不是有什麽話想跟我說?”這個晚上,他不再深沉難測,掙紮和遲疑全都擺在臉上。
  楊汐仰頭看著她,神情肅穆:“翩翩,你真的準備好了嗎?要跟我在一起?”
  葉翩然眯起雙眼,露出迷蒙的神態。
  “從美國回來找你以前,我就對自己說,”楊汐仔細而認真地審視她,“我要的不僅僅是一個戀人,而是一個能與我同甘共苦、相伴一生的愛人,無論遭遇什麽挫折和困難,她都和我在一起,永遠不會退縮。因為我們都不年輕了,還能折騰幾年?我不想再經受一次那樣的別離和失去!”
  葉翩然眼底閃現震動和驚詫。楊汐簡潔平淡的話語中有著深沉的痛楚,分別的這四年,他所受的傷害和煎熬,絕對不會比她少。他需要的不隻是她信誓旦旦的承諾,還有執著、堅定和勇氣。
  “翩翩,你能做到嗎?”純白如水的月光下,他搭著她的肩,眼睛迫切地盯著她。
  葉翩然修長的手指伸出去,拂過他寬闊的額頭,挺直的鼻梁,柔軟的嘴唇,停在他弧線優美的下巴上,她的眼眸和他的對視,目光堅定而溫柔。
  “生活有很多不如意,有我們始料未及的挫折和困難。但是,既然我選擇了你,愛的是你,就要有勇氣麵對現實,不畏艱難,縱使前路漫漫,有千險萬阻,我都要和你攜著手,一起走下去。因為沒有你的生命,對我來說,隻是一片荒蕪。”
  楊汐瞪著她看,像看一個陌生人。難以相信,這番話是她說出來的。麵前這個熱情、勇敢而坦白的葉翩然是他不熟悉的,但卻更加撼動他,吸引他。
  他的手稍稍用力,她的身子就傾下來。他的唇碰上她的,感動和昏亂,全都化作了滿腔疼惜和愛憐,還有惻惻的夾雜著甜蜜的酸楚。
  他愛她,本不應該讓她如此辛苦,委曲求全。
  幸福來得如此快,如此不可思議,讓葉翩然許久都無法置信。
  因為曾經失去過,顯得愈發可貴,兩人都倍加珍惜,像是要彌補白白浪費的四年時光,他們比以前更加甜蜜,也更加融洽默契。有時候,不用說話,隻要一個眼神,就能讀懂對方在想什麽。
  楊汐隻要不出差,每天都開車接送葉翩然上下班,一起到外麵吃晚飯。如果時間充裕,葉翩然會親自下廚,洗手作羹湯。嚐著可口的飯菜,楊汐發現,這四年時間,葉翩然已經由一個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嬌小姐,成長為出得廳堂、入得廚房的賢淑女子。他很樂於見到她的成長,但也遺憾,自己沒有參與其中。
  楊汐不大精通廚藝,便負責洗碗和拖地。兩人分工合作,倒也其樂融融。晚飯後,是最愜意和溫馨的時刻。客廳開著電視,兩人相擁坐在沙發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屏幕上在播放什麽,綜藝節目、電視劇或者財經新聞,他們都不計較,隻是靜靜享受在一起的甜蜜時光。
  葉翩然覺得,他們不像久別重逢的情侶,倒像是一對恩愛夫妻,平平淡淡中,蘊藏著真愛。當她把這個想法告訴楊汐時,他眯起眼睛,目光停駐在她臉上,說:“你不會是在暗示我,早點向你求婚吧?”
  葉翩然低頭,把玩著他的手指,嘴裏含糊地說:“鍾妮告訴我,你在南京的時候說過,要做她的姐夫……”
  “翩翩。”纏在她腰間的手,不由加大了力道,“我是說過,很早以前就說過,大學一畢業,我們就結婚!那時候,我以為我們的結局是婚姻,我所有的夢想,所有的計劃,都圍繞著這個,我早就把你視作我的伴侶。和你分手,完全出乎我的預料,我憤怒,我鬱悶,很長一段時間都走不出陰影,甚至連生活都失去了目標……”
  “別說了!”葉翩然伸手,捂住他的嘴,“不要再想那些不開心的事情。其實,分手對我們未必不是好事。如果我們當時繼續在一起,說不定早就彼此厭倦,相互憎恨,天天爭吵,即使勉強結婚,現在也已經成了一對怨偶。”
  “話雖這樣說,但那種撕心裂肺的痛,我不想再承受一次!”楊汐把她的手拿下來,放在自己胸口,“這裏曾經破了一個洞,你知不知道?”
  葉翩然在他痛楚的目光中微微顫栗。這個男人,對自己用情有多深,她今天才真正明了。愛有多深,痛就有多深。自己並不十分美麗,氣質不出眾,沒有很多才幹,也不是出身名門,他竟然愛她如此深切,如此長久。
  認識楊汐的人,都說他聰明,其實在感情方麵,他是個癡愚的傻瓜!
  “對不起。”她把臉貼上去,隔著棉布的睡衣,輕輕闔上眼,傾聽他的心跳,“真的很抱歉,如果當初我能夠勇敢一點,自信一點……”
  他緊緊攬住她的腰,貪婪地嗅著她發間的清香,語音細碎模糊:“翩翩,我很自私,永遠也做不到高三時你說的,看到你愛上別人,也要微笑地祝福,送上一句,希望你可以幸福。得知你有男朋友,我心裏希望你不幸福,至少沒有跟我在一起的時候幸福。我無法忍受別人代替我在你心中的位置……”
  她猛地睜開眼,抬起臉,看著楊汐,說:“我也做不到!當初以為你和鍾妮在一起,我簡直痛不欲生,害怕看到她幸福的笑臉。在愛情麵前,我也不比你偉大多少。”
  “那我們可真是天生的一對!”楊汐突然壞笑,低下頭來吻她,溫熱的嘴唇,滑過她的嘴唇和臉頰,一路往下,延伸至她光滑柔膩的頸脖。
  葉翩然沒有阻止他,任由他的手指靈巧地挑開她睡衣的扣子。兩人重新在一起後,他每晚都在此留宿,耳鬢廝磨,如膠似漆。
  他用遙控把電視關了,示意她坐上他的膝頭,動手解開她的發帶。她黑亮的長發披瀉下來,他抓起一把濕漉漉的發絲,湊到鼻端聞了聞,說:“真香!”
  她剛剛沐浴,整個人都是香的,經過洗滌的肌膚,在燈下瑩白細膩,泛著珍珠樣的光澤。他用手輕觸她光潔如玉的大腿,極盡溫柔,她情不自禁地呻吟起來,嘴裏喚著他的名字:“楊汐……”
  他輕聲地應著,順利進入她的身體。安靜的房間,隻能聽到她銷魂的囈語和他粗重的喘息。他們從沙發翻滾到地上,又從客廳到臥室,抵死纏綿,狂野激烈,直到他引領著她攀升至歡愉的巔峰。
  高潮過後,她枕著他赤裸汗濕的胸膛,眼神柔和,一臉嬌羞:“你又沒有采取安全措施,萬一懷孕,怎麽辦?”
  “當然是結婚。”楊汐笑了笑,眼睛裏有還未退去的情欲,“現在奉子成婚,是時尚。”
  她微微發怔,半晌,才低聲問:“楊汐,你媽還會反對我們嗎?”
  “我還沒有告訴她。找個時間,我會跟父母攤開來說。”
  葉翩然翻轉身子,背對著他,把臉埋在枕頭裏,不再出聲。楊汐以為她睡著了,坐起來,拉開被子小心地給她蓋上。
  伸手要摁熄燈的時候,身旁的人兒突然說:“清明的時候,我有三天假,想回D市,看望你爸媽。”
  與其被動等待,不如主動出擊。四年前,她便明白,愛情不隻是兩個人之間的事。一邊是親情,一邊是愛情,即使不去想自己能否得到對方家長的承認,隻為楊汐的處境考慮,她也要想方設法處理好和他父母的關係。不被長輩認可和祝福的婚姻,再幸福也會有缺憾。
  楊汐似乎呆了一下,良久之後,把她擁進自己堅實寬闊的胸前,隻說了一個字:“好。”
  葉翩然安心地閉上眼,聽著他沉穩的心跳,很快進入夢鄉。
  月光由窗口投射進來,將對麵的白牆染成了淺藍色。
  楊汐收緊臂膀,葉翩然安然恬靜的呼吸伴他入眠。在這個夜晚,他們的心是如此靠近。
  翩翩,你放心,我不會讓你受委屈的。
  夜晚,綿綿地下著細雨。公司樓下的街道,如同一條漆黑的洪流,而呼嘯奔馳而過的車燈,像是水麵閃爍的粼粼波光。
  一年四季,S市真沒有多少日子,是不下雨的。尤其進入春天,細雨一陣又一陣飄灑,總也不停歇。
  如果是往常,葉翩然早已枕著楊汐的胳膊,聆聽黑夜中淅瀝的雨聲,沉沉睡去。但今晚她手頭有一個很重要的企劃案,對方是三目公司的大客戶,時間緊迫,明天一早就要看,她隻能夜以繼日,留在公司加班。
  打電話給楊汐,告知今晚不能和他吃飯了,他正好陪客戶在外麵應酬,收線前殷殷叮囑她一定要記得吃晚飯。
  楊汐到底了解她,她一忙起來就廢寢忘食,壓根忘了吃飯這回事。直到晚上11點,大功告成,她從電腦桌前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才發現自己饑腸轆轆。
  這個時間,酒店餐館早就關門,因為下雨的原因,那些賣羊肉串、燒烤和各色小吃的夜市也已收攤。葉翩然關了電腦,再熄了辦公室的燈,走進電梯,明晃晃的四壁,像鏡子一樣,照見自己略顯疲憊的容顏。
  女人是不能熬夜的,她一向就瘦,遇上睡眠不足,就更顯蒼白,憔悴無神。
  出了電梯,葉翩然掏出手機,沒有楊汐的電話,猜想他大概被應酬纏著脫不開身。雖然仍不喜歡那種燈紅酒綠、歌舞升平的場合,但很多時候,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空蕩蕩的一樓大廳,除了她沒有其他人。
  葉翩然獨自站在公司門口,外麵雨勢不絕,綿綿密密地下著。沁涼的晚風,夾雜著細雨,迎麵撲來,寒意透骨,她不由瑟縮了一下。
  突然,聽見汽車喇叭聲,響了兩下,然後,泊在馬路對麵的那輛汽車,亮起了車燈。
  那耀眼刺目的車燈,一瞬間溫暖了她淒惶無依的心,也點亮了她的眼瞳。
  是楊汐!她抑止不住地驚喜,奔下台階,衝進雨霧中。楊汐已經打開車門,撐著傘,快步從街道的那頭走過來,頎長的身形,灰色的風衣下擺,隨風微微飄動。
  她鑽進他的傘下,微仰頭看他,說:“你什麽時候來的?怎麽不打電話給我?”
  “我也是剛剛才到,把車停在你們公司樓下,看見你辦公室的燈熄了,就知道你忙完了。”他伸出另一隻手,攬住葉翩然的肩膀,把傘悄悄挪向她這邊。
  坐進汽車裏,楊汐不急著發動,而是問:“你吃飯了嗎?”
  “沒有。”葉翩然吐吐舌頭,“我忘了。”
  “我就知道!”他無奈地搖搖頭,遞上一個保溫桶,“我特意從酒店打包的,你喜歡的蔥爆牛肉蓋澆飯,還沒冷,趁熱吃。”
  葉翩然掀開桶蓋,頓時,飯菜的香味在小小的空間四溢開來。白色的米飯,紅色的牛肉,綠色的大蔥,令她垂涎欲滴,食指大動。她風卷殘雲,滿滿一桶飯,轉瞬間全都進了肚子裏。
  等她吃完,楊汐才把車子啟動,說:“我明天要出差,去上海。”
  “哦。”葉翩然嘴裏吐出這個字,就蹙眉不語。方才輕鬆愉悅的心情,一下子就黯然了。
  他看出了她的鬱悶,笑著問:“怎麽,舍不得我?”
  “是啊,你不在身邊,我會感到孤獨,冷清,不習慣。”話一出口,葉翩然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不可以這樣沒出息,你是堅強獨立的現代女性!
  “就兩個星期,我很快就回來了。”他唇邊的笑意凝固,認真地說,“我不在的日子,你要按時吃飯,按時睡覺,不可以熬夜,更不可以餓肚子……”
  “我知道了!”她撇了撇嘴,衝他嚷嚷,“楊汐同誌,你嘰嘰歪歪,比《大話西遊》裏的唐僧還嘮叨。”
  他一手握方向盤,一手在她臉上擰了一把,說:“你要多吃點,臉稍稍圓潤些,比較好看!”
  葉翩然抗議地說:“哦,原來你一直都嫌我瘦,嫌我長得醜!”
  他愛憐地為她拂開臉上的發絲,在心裏低歎:“傻瓜,我是希望你養足精神,到時候做個神采奕奕的新娘!”
  回到家裏,他們平躺在床上,像往常一樣,相擁著閑閑地聊天,CD裏低柔地播放著音樂。窗外仍舊夜雨潺潺,涼意沁人,屋內卻寧馨安然,溫暖舒適。
  “這次去上海,你要我帶什麽禮物?”楊汐握住她的手。
  “不用了,你隻要把自己安全帶回來就行。”她低低地說,“我警告你哦,一根毫毛都不能少,你回來的時候我要驗收!”
  他不由笑出聲來,側轉身,俯視著她,說:“放心,我保證身上的物件隻會多,不會少!”
  葉翩然嘴角的笑意擴大,緩緩閉上眼,任由他的唇落下來,濕濕的。
  “乖乖睡吧,明天還要早起!”他說,如同歎息。
  清晨,葉翩然從睡夢中醒來,習慣性地把身子往後靠,發現枕邊空空,沒有她期待和熟悉的溫暖胸膛。
  楊汐去上海出差了,今天是第三天。雖然他們每晚都會通電話,但她總是恍惚聽見門鈴響,以為是他回來了。
  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
  不能賴床了,今天沒有便車搭,得趕公交車。她揉著惺忪的睡眼,起床,穿戴整齊,出門在巷口小攤吃了一碗餛飩,再急匆匆跑向公車站台。
  開完會,陪主任趙康出去見客戶,臨近中午才回到辦公室,還沒來得及喝口水,莫琪便迎上來說:“有個女人在會客室,指名道姓要見你,已經等了半個鍾頭。”
  “誰啊?”葉翩然端起桌上的茶杯,問,“叫什麽名字,多大年紀?”
  “大約五十多歲,她說她姓馮,身量很高,衣著樸素,不過看上去蠻有風度。”
  葉翩然握茶杯的手停在半空中,心髒在胸腔裏突突狂跳。
  本來她還打算清明的時候,回D市去見楊汐媽媽,對方竟然主動找上門來!
  “葉翩然,你見還是不見?”莫琪捕捉到她眸中掠過的一絲迷亂,揣測此位來客,身份一定不簡單。
  葉翩然把茶杯送到唇邊,喝了一口,說:“當然要見。”
  聲音平穩淡定,神經卻漸漸繃緊。
  無事不登三寶殿。馮耀華的來意,一定是衝著她和楊汐的複合。
  葉翩然走進會客室,坐在沙發上低頭閱讀報紙的馮耀華,聽見腳步聲,抬起了頭。
  終於又見麵了。對方的變化不大,隻是兩鬢稍稍添了些白發,眼角多了幾道魚尾紋,目光還是像當初一樣鋒利,麵孔冷漠剛毅。
  她在馮耀華對麵落座,微微頷首道:“伯母,不好意思,讓您久等了。您想喝點什麽?”
  “來杯苦丁茶吧。”馮耀華簡潔地說,放下手中的報紙。
  葉翩然表麵上帶著微笑,心裏仍不免忐忑。借著低頭泡茶,緩解自己的緊張。
  自她進來,馮耀華一直眼神沉沉地打量著她。葉翩然與她印象中的樣貌、氣質有了很大差別。深色的職業套裝,長發整齊地挽在腦後,施著淡妝的臉,神情安然,眉目間不卑不亢,既不咄咄逼人,也沒有幾年前的卑怯畏懼。她還是說不上有多美麗,身材仍然嬌小,但那股清淡之中透出的溫婉,令人難以抗拒。
  楊汐去上海出差以前,打電話告訴她,自己已經跟葉翩然複合。他幹脆利落、擲地有聲的一句話是:“媽,我也說不出葉翩然她哪裏好,可就是別人無法取代。這輩子,我就認定她了。”
  好個無法取代!馮耀華在心裏冷笑,分開四年,繞了地球一圈,他還是有本事把她找回來。
  葉翩然把茶端到馮耀華麵前的茶幾上,她看了一眼,抬頭,銳利地盯著對方:“你和楊汐,又在一起了?”
  “是的。”葉翩然直視著她的眼睛,“不知道伯母您有什麽意見?”
  “楊汐什麽時候聽過我的意見?”馮耀華無奈地笑了一下,直言不諱,“小葉,我仍然對你不滿意。說實話,你不是我理想中的兒媳人選。”
  “我知道。”葉翩然說,“其實,楊汐他也知道,所以遲遲沒有跟您說……”
  “他已經在電話裏告訴我了。”馮耀華停住,看著她,斟酌著下麵的措辭,“楊汐在離開你以後,有過一個女朋友,你知道嗎?”
  葉翩然有些錯愕,楊汐從來沒跟她提過此事。但她很快平靜下來,說:“我不知道,但也可以想象。像楊汐這麽優秀的男人,如果自始至終隻有我一個女朋友,如果在我們分手的四年裏,感情生活仍然一片空白,我都會替他叫屈。”
  馮耀華有些意外葉翩然的表現,她本以為自己這一招既狠又準,能夠擊中對方的弱點。看來她低估了葉翩然的胸襟和肚量。
  “那個女孩是他的大學同學,南京人,非常漂亮,家庭條件也很優越,氣質出眾,落落大方。在你們分手後,她就開始追求楊汐。楊汐那段時間很消沉,回到家裏,誰都不理,一個人坐在房間發呆,我幾乎見不到他的笑容。那年暑假,女孩從南京跑到家裏來找楊汐。楊汐礙於同學的情麵,陪她四處遊玩,但我和他爸爸都看得出,他是人在心不在。開學後,他們一同返回南京。不久,楊汐打電話告訴我,決定和她交往。那個女孩很乖巧,嘴巴又甜,換著花樣討我和楊汐爸爸的歡心,常常打長途過來問候,知道楊汐爸爸有高血壓,我血脂高,還會給我們寄一些特效藥,在本地買不到的。說真心話,我和他爸爸對這個女孩都很滿意,以為她會是我們未來的兒媳。誰知,大學畢業前夕,楊汐竟然和她分手了?
  葉翩然很耐心地傾聽馮耀華的長篇敘述,自始至終都沒有打斷。她自己也很好奇,想要知道楊汐這四年的生活狀況。在她麵前,他一直都守口如瓶,隻字不提。
  不,他也曾透露過。那天晚上,站在她家樓下,他說:“分手後這些年,我也試著去忘記你,接受別人。但是……現在,我還是同樣的回答,翩翩,我沒有辦法不愛你!”
  一股帶著酸楚的柔情,在胸腔裏激蕩。對楊汐的這段過往,她非但不怨恨,不介意,反而心懷感恩。同時,從這番話裏,她也看得更清楚,除了表麵的刻薄和強勢之外,馮耀華其實也隻是一個平凡的母親,和天下所有愛自己孩子的父母沒什麽兩樣。
  “伯母,我很感激您告訴我這些。”葉翩然平靜地說,“我承認,過去是我做得不夠好,太敏感太尖銳,隻顧及自己的感受,渾身長刺,自尊心太強,其實是不自信的表現。您不喜歡我也是有原因的。您的本意是為了楊汐好,誰不希望自己的孩子過得幸福呢?將心比心,換作我自己的父母,也是一樣。”
  馮耀華看著她的眼神,微微有些變化。她說的這些話,連楊汐都沒有說過,他從來沒有站在父母的角度看待這件事,而是一味責怪他們插手幹涉自己的戀愛。
  見她不出聲,葉翩然繼續說:“那時候,我確實年輕不懂事,把麵子看得特別重。上門拜訪您以前,我就覺得自己配不上楊汐,也配不上你們的家庭,對您早就充滿了敵意和防備。我其實根本沒有想過要嫁給楊汐,我不敢確定未來的生活是怎樣的,與自己攜手走過下半生的人是誰。我當時還沒有這個心理準備,也沒有足夠的信心和勇氣,隻是怕了辜負楊汐,惹他不高興,才勉強答應和他去見你們。而您的反對,剛好給了我一個退卻的借口……那種情況下,分手是早晚的事,問題出在我們自己身上,和您無關。我並不怪您,真的,從來沒有怨過您……和楊汐分開以後,我才清楚地知道,他對我有多麽重要,自己有多麽愛他。這世上,有些東西有些人,真的要失去以後才知道珍惜。”
  馮耀華冷淡地說:“你搞錯了,我並不是來請求你的原諒的。關於你們的婚事,我仍然持保留意見。”
  “我明白。”葉翩然說,“但我和楊汐是不會再分開了。因為我和他都確定,未來的人生要一起走。”她說話一直都很客氣,禮貌謙遜,但並不代表她軟弱可欺,怯懦妥協。在楊汐母親麵前,她必須表明自己堅定的態度,做到有禮也有節。
  楊汐母親眯起眼睛,那種審視研判的眼神,似曾相識,和楊汐的一模一樣。到底是母子,血濃於水。她豈能因為這場婚戀而讓他們母子疏離淡漠,甚至反目成仇?
  “楊汐雖然沒有在我麵前說過,但我知道他很尊敬您,也很愛您。其實,現代社會,父母並不能真正幹預兒女的婚姻,且不說婚姻法中規定戀愛婚姻自由,就是我和楊汐如果真想結婚,隻要願意,明天就可以去領證,先斬後奏,生米煮成熟飯,做父母的也沒有辦法。但我和楊汐並沒有這樣做,因為我們尊重您,希望能得到您的認可,甚至是祝福。畢竟您是楊汐的母親,是生他養育他的人,如果您為這件事氣壞了身子,楊汐也不會好過。他不好過,我會很心疼。雖然我和您的立場不同,但有一點是一樣的,我們都愛楊汐,都希望他幸福。”
  葉翩然的最後一句話,讓馮耀華心有戚戚,第一次覺得,麵前這個女孩其實挺通情達理,並不像她以為的那麽小家子氣,上不得台麵。楊汐對她這麽癡迷,分手後仍念念不忘,可見她身上還是有某些可取之處。
  馮耀華沉吟了半晌,站起身,說:“我到省城參加一個全省的業務工作會,明天就走。我來找過你的事,希望你不要告訴楊汐。”
  “您放心,我不會跟他說。”葉翩然隨後站起來,送馮耀華出了會客室,陪著她一起等電梯上來。在她一腳跨入的時候,輕聲說:“清明節,我和楊汐會回去看望您和伯父。”
  馮耀華明顯愣了一下,還來不及發表意見,電梯門就在她麵前慢慢閉攏。
  她的眼前,是葉翩然最後的表情,唇角微揚,目光澄澈,沉靜淡然中透著一股自信的堅定。
  這女孩原來是外柔內剛的,看似纖弱的外表,其實掩藏著倔強和不服輸的韌勁。
  楊汐回到S城,是星期五下午。當時,葉翩然正在公司開會,下班前接到他的電話,約了平時常去的那家餐廳。葉翩然幾乎有些雀躍,小別重逢真是一種幸福。
  她推開餐廳的門,很快就搜尋到楊汐,他坐在靠窗的作為,米色休閑西裝搭配黑色襯衫,神采奕奕、容光煥發。他也看到她,隔著幾張桌子,衝她做了個手勢。
  葉翩然走過去,在他對麵坐下,仔細打量,說:“氣色很好的樣子,在上海的這些天,過得挺滋潤吧?”
  “還行,除了想你。”他輕笑,拿起桌子上的菜單,“想吃點什麽?”
  “最近沒什麽胃口,想吃口味重的東西,最好是辣一點的……”葉翩然一把搶過菜單,“今天我來做主。”
  “沒問題,我正好也吃膩了清淡口味。”楊汐說,犀利目光像雷達似的將她掃視了一?椋?恢?欠翊砭酰??孟笫萘艘壞悖?成?園祝?檔?薰狻?
  “你是不是沒有好好吃飯?”他表情嚴肅,兩道黑黑的眉毛聚攏來,“或者又熬了通宵?”
  “沒有啊,”她眼睛從菜單上抬起,“就是很容易瞌睡,一天到晚懶洋洋的,疲倦無力,剛才開會都差點睡著了。”
  他說:“看來,你的感冒還沒全好。”
  “恩。”葉翩然將菜單遞還給他,“還是你點吧。”其實是想借著點菜,堵住某人的嘴巴,省得他再嘮叨。
  菜很快就上來了,熱氣騰騰的,她剛要舉起筷子,楊汐說:“我最近學會一個小魔術,很神奇,想不想看?”
  自從台灣魔術師劉謙走紅CCTV,大江南北迅速掀起了一股魔術熱潮,會秀兩招小魔術成了時尚。葉翩然頗不以為然:“不就是猜紙牌什麽的小把戲,我也會啊,常在公司秀給同事看。”
  楊汐要服務員拿來一隻煮熟的茶葉蛋:“你能啊這隻蛋立在桌子上嗎?”
  葉翩然搖頭:“雞蛋一頭大一頭小,受力不均勻,表麵太滑溜,是不可能立得住的,我小時候試過。”
  楊汐衝她眨了眨眼睛:“那你可看仔細了!”他把手中的雞蛋往桌子上一放,都沒怎麽調整角度,它便立刻穩穩地立在那裏了。
  “不可能!”葉翩然叫著,“這也太違反科學規律了!”
  “所以,這就叫魔術!”楊汐露出了得意的神色,眸子閃閃發亮,那張棱角分明、輪廓英俊的臉似孩子般純稚,又帶著幾分篤定自信。她看呆了,那個年少輕狂又驕傲的楊汐又回來了!
  見她表情愣怔,半晌不語,楊汐伸手在她麵前晃了晃:“喂,翩翩……”
  葉翩然回過神,嘻嘻笑道:“魔術嘛,全靠忽悠人的眼睛,都是騙人的玩意,你一定搞了什麽鬼!”
  她伸過手,拿起那隻雞蛋,立刻發現了玄機所在:“原來你在桌布下藏了東西!”楊汐沒說話,隻向她露齒燦然而笑,仿佛回到當初的青春年少。
  葉翩然掀起桌布,是一枚白金戒指,嵌著小粒的鑽石,在淡黃的光線中熒熒閃亮,璀璨奪目。
  她唇畔的笑意凝結,盯著那枚戒指,久久不出聲。
  “翩翩,”他喚她,收斂了笑,眼神變得深邃幽黑,“嫁給我,好嗎?”
  葉翩然的心驀地疼了一下,抬頭看他,這個從十六歲就開始喜歡她,無論物換星移、世事變遷始終執著深情、矢誌不渝的男人正坐在對麵,等著她的回答。他把自己的幸福和未來都交付到她的手裏了。
  遲疑著,她終於開口:“如果你的父母仍然堅持反對,你也要娶我嗎?”
  “當然!”楊汐溫柔而堅定地說,把戒指拿過來,套在她的右手無名指上,“這輩子,我隻愛你,隻要你!”
  葉翩然沒有告訴楊汐,她前幾天和他母親見過麵,她是一個信守承諾的人,而楊汐也是。她很早以前便知道,這個男人,一言九鼎,駟馬難追。他從不輕易承諾什麽,一旦承諾了,必會盡全力去實現,哪怕要違背父母的意願,承受輿論的壓力。
  從中學開始,三年的大學異地戀,還有四年的分離和相思……誰說年少的愛情青澀、稚嫩、脆弱、隻是曇花一現?他們的愛,隨著歲月的增長、心智的成熟也一起成長,變得更加牢固更加堅定。
  她過去的怯懦、退縮、不肯付出是因為內心對這段感情缺乏安全感,為了保護自己不受傷害。現在,她不再怕了,她要和他齊心協力,共同麵對,勇敢地捍衛他們的愛情,用誠意去打動他的家人,哪怕受點委屈,也淡然處之。即使是熱臉貼冷屁股的事情,她也心甘情願去做。
  葉翩然撫著纖長手指上的鑽戒,緋紅了臉頰,垂眸低語:“楊汐,我願意嫁給你!”
  他執起她白皙柔軟的手,放在唇間,輕輕一吻,然後放開開。兩人開始正式用餐。楊汐的手機 忽然響了,他看了一眼號碼,笑著接起:“喂,陳晨……”
  電話那頭,陳晨興奮地說:“聽說你和小葉子複合了,恭喜了!”
  “你好象比我還高興。不過別高興得太早了,我爸媽那一關還沒過。”
  “要不哥們教你一招?”陳晨神秘兮兮地說,“我就是用這個獨門絕招把我老婆拐到手上的。當初她爸媽也反對我們在一起,說她年紀小、單純不懂事,我又太風流倜儻,也是,誰要咱長這麽帥呢?英俊瀟灑,玉樹臨風……”
  楊汐打斷他的自吹自擂:“說來聽聽,什麽絕招?”
  “你爸去年退居二線,賦閑在家,成天種花養草,讀書看報,多無聊啊,生個孫子讓他們抱抱,保證不會再棒打鴛鴦了!”
  “這算什麽絕招,純粹是一損招!”楊汐罵道。
  陳晨得意揚揚地笑:“甭管損招絕招,能娶到老婆就是好招。”
  “好吧,我試試看。”
  楊汐笑著合上手機,回頭看葉翩然拿起那隻茶葉蛋,遞回給她:“你要多吃點雞蛋,補充營養。”
  葉翩然才吃了兩口,一股酸澀的液體從胃裏翻出來,直衝喉嚨。她把雞蛋吐在麵前的盤子上,皺著眉說:“這雞蛋怎麽這麽腥啊?”
  楊汐遞上麵巾紙,讓她擦嘴,用筷子夾了一塊牛肉在她碗裏:“嚐嚐牛肉,特地為你點的。”
  聞到牛柳的味道, 她又是一陣惡心。她趕緊從位子上站了起來,匆匆奔進洗手間,一彎腰把胃裏的食物全都吐了出來。
  鏡子裏的她,蒼白瘦削。赫然看見楊汐站在門外,一臉焦慮和擔心;“你不舒服,要不要去醫院看看?”
  葉翩然虛弱地靠著牆,微微合上眼,說:“楊汐,也許我是懷孕了?
  話音剛落,就有兩隻溫暖有力的手緊緊抓住了她。她睜開眼睛,看見他欣喜若狂的眼神:“真的嗎?你確定?”
羞澀地點點頭,嗔怪道:“我已經一個多月沒來例假……誰要你不采取措施?”
  “剛才陳晨還出餿主意,要我們用未婚先孕的法子讓爸媽鬆口。這孩子來得真是時候!”楊汐說,將她擁進懷裏,“不過,翩翩,你要辛苦了。”
  她搖頭,緊緊依偎在他胸前,說:“和你在一起,我不會覺得辛苦!”
  葉翩然懷孕的事情很快得到證實。隔天上午,他們去了醫院,醫生的診斷結果是,她已經懷孕四十多天了。
  回到家,午後燦爛的陽光從窗外照射進來,讓葉翩然昏昏欲睡。楊汐安頓她在床上躺著,轉身去樓下菜市場買菜。雖然廚藝生疏,但照著菜譜按部就班還是褒了一鍋鮮魚湯。
  葉翩然最近最近特別嗜睡,原先以為是春困,現在知道懷孕了就更覺懶洋洋的,渾身倦怠。等她醒來已經是傍晚,從床上爬起來,走進廚房看到楊汐係著圍裙忙碌的樣子覺得很溫馨感人。誰能想到,這個當初青春飛揚、桀驁不遜、活躍在籃球場上,活躍在女生們流盼的目光中的男生,有一天也會為她洗手做羹湯,變成一個居家好男人呢?
    楊汐聽到腳步聲,回過頭來說:“再去床上躺一會,等飯好了我叫你。”
  “我都睡了一下午,再躺下去都成木頭人了。”葉翩然走上前,揭開鍋蓋。“在煮什麽呢?這麽香?”
  “鯽魚湯。”楊汐語調很平常,“我媽說,懷孕的人,要多吃鯽魚,將來孩子眼睛又黑又亮,特別漂亮。”
  葉翩然卻騰的一下,臉燒得很厲害:“你都告訴你媽了?”
  “恩。”楊汐放下手裏的活,走到她麵前,“她要我好好照顧你,不要惹你生氣,你身子不方便,清明的時候就不要回D市了,她會來看我們。”
  “什麽?”葉翩然震驚不已,雙眼圓睜,“你媽真這樣說的?”
  他伸手,寵溺地捏了下她的臉蛋,說“上次打電話回去就發現媽的態度有了轉變,現在你懷了孩子,她就更不反對了。”
  葉翩然低下頭看著仍然平坦的小腹,不無感歎:“楊汐,看來這小家夥比咱們更有麵子!”
  楊汐在她額上親了一下,說:“另外,還有一件事,為了讓孩子能名正言順地來到這個世界上,我爸媽的意思,希望我們五一的時候結婚。”
  “啊?”葉翩然再次震驚,“這也太趕了吧?我都還沒跟我爸媽商量呢!上次就是先斬後奏,現在又……”
  “我也打電話告知了你的父母,他們聽說你懷孕很是放心不下,已經搭下午的火車過來了,” 他看了一眼手上的腕表,“估計還有一個小時就到。”
  “楊汐!”葉翩然驚呼道,“你動作可真夠快的。我才睡了三個小時,你就把四位老人全都搞定了。”
  楊汐抱住她,發自內心地說:“因為,我迫不及待想要娶到你啊,等這一天我已經等了整整十年。”
  望著她清麗動人的臉,眼睫低垂,含嬌帶羞,仿佛回到了十六歲那一年,愛情如電光火石,點燃了他迷茫而寂寞的青春。
  年少的時候,我們喜歡一個人,或許隻是閃念之間的事,但要守住這份情,卻需要耐心、勇氣和毅力。從十六歲到二十六歲,從懵懂少年到風華正茂的青年,正因為他當初奮不顧身的勇敢,和十年如一日的執著、堅定才沒有在世俗和時間麵前敗下陣來。
他希望,能夠和相愛的人,一直走下去,牽手到終老……

  番外(你不是我的誰)
  “看著身旁的人一對對
  想起誰心疼在作祟
  你看窗外山花開得那麽美
  真想牽你的手化蝶翩翩飛
  我以為愛過就不會後悔
  每一次醒來的時候眼角還有淚
  難道受傷的心還在呼喚誰
  快來吧快來吧讓我愛一回
  誰是誰的誰的誰
  誰讓誰憔悴
  誰是誰的誰的誰
  誰讓誰傷悲
  ……”
  當這個柔媚而憂傷的女聲響起時,秦丹接到一個電話。她對鄰座的同學抱歉地點點頭,拿著手機打開包廂門,走到外麵走廊上接聽。
  走廊盡頭有一個寬大的玻璃窗,她站到窗口去,一邊聽電話,一邊望著外麵的夜景。整座城市燈火璀璨,霓虹閃爍,光鮮亮麗,像一出舞台劇的華美布景。這家KTV的隔音效果不太理想,緊閉的包廂門裏邊,隱隱傳來鬼哭狼嚎、夾雜著吼叫的歌聲,分辯不清,唱歌的人,到底是快樂呢,抑或是痛苦?
  畢業三年,留在南京的同學,每隔一段時間就聚一次。秦丹因為工作忙,經常出差,參加聚會的次數屈指可數。
  “好,就這樣!”她果斷地說,闔上手機,往包廂走的時候,用手輕輕按壓有些脹痛的太陽穴。路過洗手間,想到要進去補妝。剛才喝了幾杯紅酒,嘴上的口紅都殘了。
  秦丹是一個完美主義者,對自己的要求近乎苛刻。無論何時何地,她都盡善盡美,不允許以如此邋遢的形象出現於人前。
  鏡子裏映著修長窈窕的身影,無可挑剔的五官,吹彈得破的肌膚,精致姣好的麵容,因為酒精的作用而緋紅,在柔和的燈光下,比平時顯得更加嬌豔動人。
  從“秦淮八豔”到紅樓夢中的“十二釵”,金陵自古多美女,而秦丹除美麗之外,還有一副聰明的頭腦。不但學業優秀,而且為人處世非常精明,可謂是“長袖善舞,八麵玲瓏”。當時在學校,就有男生私下裏評論,秦丹雖然外表像林黛玉,柔柔弱弱,內裏卻是薛?
  像秦丹這樣長相和能力皆出眾的女子,嫉妒她的人,自然不會少。她剛從手袋裏拿出口紅,就聽見洗手間門後傳來竊竊私語:“楊汐結婚了,你知不知道?”
  “知道啊,婚紗照都在同學錄上貼出來了,新娘長相一般嘛,遠沒有秦丹漂亮,氣質也差了一大截!”
  “愛情這東西,根本沒有道理可言,不是光有美貌就行!”
  “唉,真是可惜,我還以為,他們兩個會結婚,想當年在學校的時候,郎才女貌,才子佳人,那麽般配……”
  “你沒聽過一句話?落花有情,流水無意。我敢說,楊汐從頭至尾都沒有愛過秦丹。她隻是在人家失戀的時候趁虛而入,還特意跑去楊汐家裏,討好他的父母,臉皮還真是厚……”
  秦丹拿著口紅的手,停在半空。她好不容易才控製住自己顫栗的手指,將口紅放回包裏,在那兩個背後議論她的大學同窗出來以前,轉身走出了洗手間。
  她沒有回包廂,走到剛才那個窗口,靠著牆,從包裏摸出一根香煙,點燃。隔壁包廂有人在唱許茹芸的《獨角戲》:
  “是誰導演這場戲
  在這孤單角色裏
  對白總是自言自語
  對手都是回憶
  看不出什麽結局
  自始至終全是你
  讓我投入太徹底
  故事如果注定悲劇
  何苦給我美麗
  演出相聚和別離
  ……”
  真是應景啊。秦丹微眯起眼,唇邊浮起一抹冷笑。隨著指間嫋嫋騰起的薄煙,她的神思漸漸恍惚起來。
  至今,她仍然記得,第一次見到楊汐的情景。
  一
  2001年9月,我的人生中發生兩樁大事,一件是考上我夢寐以求的大學,另外一件,遇見了楊汐。
  遇見他,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幸運,也是不幸。
  南京素有“火爐”之稱,雖然已是初秋,太陽仍然猛烈毒辣。新生報道那天,同寢室的女生忙著掛蚊帳、鋪床、收拾東西,豆大的汗珠如雨般落下,而我卻靠在窗邊,手裏捧著一本小說,雲淡風清,態度閑適。旁邊有父親的秘書殷勤地幫我打理一切。
  長相出眾,家世顯赫,名貴私家車接送……盡管如此,我仍算不上是國際金融係最風雲的人物,隔壁二班那個叫“楊汐”的男生比我更璀璨耀眼。開學典禮上,他代表大一新生發言。
  “沒想到,咱們係還有這樣一位驚才絕豔的人物!”前排有女生嘖嘖讚歎。
  我坐在後排,因為隔得太遠,無法看清他的五官,但這個男生語氣中的自信滿滿和與生俱來的傲氣,仍然讓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偌大的禮堂,徘徊著他低沉醇厚的嗓音,抑揚頓挫、字正腔圓的普通話,格外好聽。像一陣清爽的風,拂去了大家心頭的燥熱。
  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無論在寢室還是教室,周圍的女生都在談論著這個男生。
  我不屑於參與這些討論,但有關楊汐的八卦,還是傳入我的耳朵裏。他來自一個在地圖上都找不到名字的南方小城,父親在當地身居要職。他是以理科狀元的身份考進來的,按那個分數,完全可以上清華。在我的印象中,成績好的男生,大部分都隻會讀死書。可楊汐不是,他一點都不書呆,是運動健將,會打籃球,還在全校辯論賽中拿了第一名。
  真正讓楊汐名聲大震的是大一那年的秋季運動會,他男子1500米獲得全校冠軍,實現了係裏在校運會上金牌零的突破。他意氣風發走上領獎台時,引起台下無數女生的尖叫。這麽優秀的男生,順理成章成了係裏新一任的體育部長,而我因新生文藝晚會上的一曲獨舞,進了係文藝部。雖然同是係幹,但我和楊汐接觸的機會並不多。隻在每半月一次的幹部例會上,看到他的頎長身影和英俊麵容。
  成績優異,又是學校的風雲人物,被同學們譽為“校草”,但他卻似乎並不開心,濃眉微蹙,嘴角緊抿,神情落寞黯然,眼底藏著無限憂傷。
  他是大家公認的金童,而我是搶眼亮麗的玉女,同學們都在私下裏議論,說我們郎才女貌,簡直是天作之合。楊汐卻從來沒有注意過我,身邊那麽多女生,或明或暗地向他表示好感,他全都不屑一顧,漠然處之。
  而那時候的我,也被大票獻殷勤的男生包圍著。係裏原本女生就稀少,像我這樣才貌雙全的,更是鳳毛麟角。我不會傲慢無禮地拒絕,而是和他們周旋,既滿足了女人天生的虛榮心,又能在生活中得到實惠,比如每個周末都有人請我看電影,頻頻出入學校舞廳,吃飯的時候,有人搶著幫我打飯,去水房提開水也不用自己辛苦跑一趟……我享受被眾星捧月的感覺,又不讓自己投入情感,被寢室的姐妹稱為“美女的狡猾”。這一切,我做起來心安理得,並沒有覺得有什麽不妥。
  真正和楊汐接觸,是在階梯教室上公共課的時候。那天,他碰巧坐在我前麵的位子上,穿著帶帽子的外套,整堂課都低著頭。我還以為他在用心地記筆記。快要下課的時候,那個課講得沉悶至極、讓人昏昏欲睡的老師,突然停下來,發現下麵聽課的人,比平時少了很多。於是,煞有介事地拿出點名冊開始點名。
  一個人一個人地點下來,很快就輪到了二班。
  “楊汐!”被叫到名字的那個人,坐在位子上紋絲不動。
  “楊汐!”老師提高嗓門,又叫了一次。他仍然沒有反應。我忍不住,伸手推了推前麵男生的肩膀:“喂,叫你呢!”
  他像被驚醒似的,猛然抬頭,響亮地答了一聲“是!”
  楊汐坐下來後,回頭,感激地衝我一笑,說:“謝謝啊。”那麽清亮的眼睛,露齒而笑,英氣逼人。
  這是他第一次衝我笑,而且是迷死人不償命的笑!
  我的腦海瞬間空白,心髒突然加快了跳動。為了掩飾自己的慌亂,我故作輕鬆地說:“你在做什麽呢,這麽投入?連老師點名都聽不見!”
  他取下戴在頭上的帽子,露出隨身聽的耳機。原來在聽音樂!
  “什麽歌,給我聽聽!”
  楊汐似乎遲疑了一下,還是把耳機摘下來,遞給我。我給自己戴上,挺老的一首歌,是黃品源的《你怎麽舍得我難過》:
  “秋天的風一陣陣地吹過,
  想起了去年的這個時候。
  你的心到底在想些什麽,
  為什麽留下這個結局讓我承受?
  最愛你的人是我,你怎麽舍得我難過?
  在我最需要你的時候,沒有一句話就走。
  最愛你的人是我,你怎麽舍得我難過?
  對你付出了這麽多,你卻沒有感動過……”
  很難相信,這個飛揚的男生,整整一節課都在聽這首讓人傷感的情歌。
  後來的公共課,我一節都不落。而楊汐也很少缺課,卻從來都不聽講,隻是坐在角落的位子上,埋著頭聽音樂。
  我知道他有心事,而這心事,一定和愛情有關,和一個女生有關。
  二
  那天上午第四節,是盼望已久的公共課,楊汐卻沒有來。
  我環顧整個階梯教室,找不到那個高大英挺的身影。裝作不經意地向二班的男生打聽,回答是:“班長請假了,好像是回老家,有非常重要的事情。”
  於是,接下來的公共課,我都沒有心思聽,隻望著窗外的天空發呆。到了這個城市最寒冷的季節,梧桐樹全都掉光了葉子,蕭瑟而冷寂,就如我此刻的心境。
  楊汐很快就返校了,一改往日的沉鬱淡漠,變得愛說愛笑,神采飛揚。二班的男生說,班長談戀愛了,女方是他高中同學,在他家鄉的省城上大學。所有喜歡楊汐的女生,都為這個消息黯然神傷,也把那點剛剛萌生的愛戀,心不甘情不願地掐滅。
  而我也接受了中文係一個窮追不舍的男生,他能寫非常漂亮的情書,情人節的時候,會送我大捧的玫瑰花,滿足我對浪漫的向往。
  在此期間,我和楊汐的關係,非但沒有疏遠,反而因為學生會的事務,接觸日益頻繁。大三那年,他被老師推薦擔任係學生會主席,我是係文藝部長,課餘常在一起討論係裏的工作,有時候談得晚了,誤了食堂吃飯的時間,楊汐便會請我到學校附近的餐館用餐,飯後送我回女生宿舍。
  一路上,我們踩著清淡的月光和梧桐樹影,絮絮地述說一些工作的事情,氣氛非常融洽。待楊汐轉身離開之後,我還站在原地,望著那個挺拔帥氣的背影,愣怔出神。
  他身材修長,比例很好,大概因為運動的關係,肩背很寬。我常常會升起那種想要撲上去,擁抱住他的衝動。
  回到寢室,心裏想的還是他。即使在夢中,也時常見到他。是那種很曖昧的夢境,他緊緊地抱著我,暖暖的鼻息,吹在我的臉上……醒來時,兀自臉紅,呆坐在床上,聽著自己猛烈的心跳聲。
  我愛上他了,愛上這個已經有女朋友,不屬於自己的男生。
  我早就和那個中文係的男生分手,後來又換了幾個男朋友,卻始終找不到能讓我臉紅心跳的感覺,和楊汐在一起的感覺。
  這是我第一個真正喜歡的男生,我不甘心就這樣和他擦肩而過。我利用工作的關係,想盡一切辦法和楊汐單獨相處。每次和他見麵,都精心妝扮,刻意溫柔,時時對他展開如花笑靨。但他卻始終和我保持距離,禮貌疏淡,目不斜視。
  我日漸焦燥,也越來越沮喪。直到那天無意中見到他錢包裏女朋友的照片,才重新拾回信心。這就是他喜歡的女孩麽?五官平凡無奇,瘦弱,羞怯,甚至帶了一點土氣,還是讀的一所三流大學,她哪一點比我優秀,比我強?
  楊汐選擇她,隻是一時的鬼迷心竅。聽說她是他的初戀,初戀時,哪裏懂得愛情?總是有一些盲目和衝動的。待他清醒之後,就會發現,我才是真正適合他,配得上他的人!
  我需要的隻是耐心,耐心地等待他們分手……
  沒想到,那年五一過後,楊汐從外地回到學校,他真的和她分手了!
  三
  分手後的楊汐很頹喪,麵容憔悴,眼神陰鬱。召集係幹開完會,所有的人都離開後,他還坐在原來的位子,不說不動,一根接著一根地猛抽煙。黑暗的室內,香煙頭一亮一滅,映照著一雙沉鬱痛楚的眼眸。
  我靜靜地站在門外的角落,冷眼旁觀,在心裏對自己說,秦丹,你的機會來了!
  暑假的時候,我讓父親的秘書,幫我訂飛往D市的機票。那座偏僻的小城,居然沒有機場,我隻得在S市下飛機,再坐三個小時的火車。平生第一次擠火車,汗水淋漓,近乎虛脫,濕了新買的連衫裙。誰能想到,我這樣一個被眾人捧在手心、養尊處優的嬌小姐,也會為了愛情變成傻瓜!
  我拋開女生的驕傲和矜持,以大學同學的名義,找到楊汐家。他父母很熱情地接待了我。有身份有地位的長輩,我見得多了,他們需要你有足夠的尊重和恭維。我投其所好,盡揀好聽的話說,一張嘴比蜜還甜,哄得兩位老人非常開心。楊汐從頭至尾,對我都冷冷淡淡,但我並不介意,隻要能日日見到那張讓我魂牽夢繞的臉,這點委屈和冷遇,又算得了什麽?我相信,總有一天,他會被我感動,被我征服,真心實意地愛上我,接受我。我從不懷疑自己的魅力。
  開學以後,我們一同返回學校。楊汐待我和以前並沒有什麽不同,但一起返校的舉動,卻在同學間引起了轟動,誰都以為我們是一對。
  楊汐絲毫不理會,他仍然沉浸在失戀的痛苦中。而且,關於他的花邊新聞,總是多於常人。他從來都不關心,更不屑於去解釋。
  他隻在意自己喜歡的人,在她麵前,他可以變成最溫柔,最多情,最善解人意的戀人。而對其他人,他又變回那個高傲泠漠的男生。
  這是很久以後,我才領悟的道理。可是等我明白時,一切都已無可挽回。
  那天晚上,一個係幹過生日,學生會的人聚在一起,吃飯加通宵唱歌、喝酒。這種場合,要是以往,楊汐憑著他的好酒量,最後總能保持清醒的頭腦,把那群爛醉如泥的男生,統統背回宿舍。聽他們寢室的人說,他回去後還能在室友的鼾聲如雷中,擰開台燈,默背六級的英語單詞。所以,他是全係最早通過英語六級的人。
  楊汐那晚卻有些借酒澆愁,和其他男生一起喝得酩酊大醉。一群人從酒店出來,嘻嘻哈哈,勾肩搭背,繞著學校操場轉圈。我和另外兩個女生,費盡全力才將他們拉開,一個一個送回男生宿舍。我回頭去找楊汐時,他斜靠在操場邊的樹下,抱著樹幹,嘴裏喃喃地說著什麽。
  我走近去,聽到他說:“翩翩,你為什麽不理我,不來找我?你這個沒心沒肺的女人……”刹那間,我的心被撕扯得一陣陣的痛。翩翩,那是他女朋友的名字,他錢包裏藏的那張照片後麵,清楚地寫著:“楊汐&葉翩然,1314”。
  十月的夜風,已經不勝涼意。我看著月光中楊汐俊朗依舊,卻寫滿頹然憂傷的臉,心裏湧起說不出的惆悵,那惆悵比這夜風更涼,似乎把一顆心都凍結了。
  手機的鈴聲,乍然響起,在這寂靜淒涼的深夜。那不是我的手機,是楊汐的。醉得不省人事的他,自然沒有聽見。
  手機響了很長時間,終於安靜下來。我把手伸進他的口袋,掏出手機,有一個未接來電,機主是“翩翩”。我刪掉了這個通話記錄。少頃,有一條短信送達,內容是:“汐,我愛你。我們能夠重新開始嗎?”
  我冷冷一笑,用幾乎凍僵的手指,給對方發了一條信息:“愛到盡頭,覆水難收。對不起,忘了我吧!”
  發送成功之後,我把這兩條短信從手機裏刪除了。
  我承認這件事,自己耍了心機,做得有點卑鄙。但為了得到楊汐,那時候我已經孤注一擲,可以不擇手段,甚至犧牲自己的尊嚴。
  那天晚上,我最終沒有把楊汐送回宿舍,而是把人事不知的他扶到了附近的一家賓館。他第一次離我這麽近,頭重重地壓在我的肩頭,滾燙炙熱的呼吸,吹著我冰冷麻木的臉頰。我要這個男生,我舍不得放手!
  我叫服務員開了房間,將楊汐扶上床,然後脫掉自己的衣服,在他身邊躺下……
  第二天早上,清醒過來的楊汐,睜開眼,看到的便是裸裎相對的我們,和歡愛過後的狼藉。
  他定定地看著我,眸子裏沒有慌亂,沒有悔恨,而是充滿驚疑。
  我翻身坐起,披上自己的外衣,輕聲說:“楊汐,我愛你,我要和你在一起!”
  楊汐很久沒有出聲,他轉過臉,望著窗外漸漸明亮起來的天色,淡淡地說:“我不知道昨晚發生了什麽,但我會為你負責。”
  那天晚上,其實什麽都沒有發生。是我自導自演的一場戲,我以為自己的演技很好,並能憑借著它,慢慢攻陷楊汐的心,最終取代葉翩然。
  但是,我錯了,那個人已經長在了他的心裏,任何人都無法代替。
  我終於如願以償,和楊汐成為眾人眼中豔羨的一對。但我一點都不快樂。我們看上去距離很近,中間卻像隔著光年。如果我不主動找他,他一個月都不會來約我。他對葉翩然仍然念念不忘。無論是感情還是肉體,他都對她絕對忠貞。
  當畢業前夕,楊汐告訴我,他要去美國留學時,我一點都不吃驚,不憤怒,隻是感覺到一陣悲涼。
  兩年了,他的錢包裏,依然藏著葉翩然的照片。她看似柔弱,羞怯,平凡無奇,卻長久地占著這樣一個優秀男人的心。
  我知道,他一定會回來,因為她在這裏。
  這三年,情海中幾度沉浮,我的心漸漸冷硬起來,眼光卻越來越高。在遭遇了楊汐以後,尋常男子豈能入得了我的法眼?
  聚會回來的當天晚上,我第一次登陸了網上的同學錄,找到了他們說的那張婚紗照。楊汐比以前更加沉穩,一如往日的俊朗麵孔,眼睛裏溢滿笑意,合體的西裝襯出一身貴氣。
  在如此幸福的時刻,他早就忘了我吧。其實,男人都一樣,愛的女人,在他們眼裏就如珠似寶,不愛的女人,再可貴稀有,在他們心裏也棄之如履。
  我用鼠標點了關閉,這場自導自演的獨角戲,終於謝幕。
  原來,你不是我的誰。
  關上電腦,深吸一口氣,站到窗前,夜已深。城市的燈光大多數都熄滅了,隻有一輪淡黃的圓月高懸夜空,像唯一醒著的眼睛。
  這個世界,每天都上演著悲歡離合,有人失去舊愛,也有人拾得新歡。
  執著於過去的創痛,不如重新開始,尋找我的那個誰,展開一場真正的戀愛。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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