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淩淑芬:冷冬寒梅

(2009-07-01 18:45:20) 下一個
  序幕
  命運的安排,總有它不可解的無奈。而她,便沉淪在這種難以掙脫的無奈裏。
  初次與他相見的那一年,她年方荏弱。懵懂無知的童年,合該是女孩子一生中最純淨無疵的階段,一逕兒以為天地等同於她那方小小的家,母親和父親猶如捍衛著南天門的兵將,緊守陣線,不讓醜惡和傷痛、秘密和流言跨越雷池一步。
  然而,天兵天將終究敵不過天帝的玄法。於是,老天爺安排她遇見他。
  那一年,愷梅六歲。
  造成命運產生誤差的轉戾點,是發生在她生日過後的第二個月。十二月底,人間即將僵凝成冰澀的季節。
  憶梅無法理解一大早被媽咪叫醒的原因。等她真正從困乏的感覺中清醒過來,發現自己已穿著一色玄黑的小洋裝,茫然的站立在來來往往的人群中。
  擴音器中迥揚著悠悠的樂音,她聽不出個所以然來。大花園的前方承搭了一座怪模怪樣的棚子,人人走進棚子裏,再折回頭出來時,鼻子和眼睛都是紅紅的,好像她昨天被胡椒嗆到的表情。
  「媽媽,人家要回家。」除開膽怯,愷梅也感覺有幾分無聊。暮氣沉沉的暗色洋裝彷佛將她拉扯進黑夜似的,偏偏出門的時候母親硬是不肯讓她穿上父親新買的淺藍色裙裝。
  「安靜一點。」卓巧麗不耐煩的推頂她一下。「待會兒忙完了,媽媽再帶你回家。」
  「林太太,你也來上香呀?」一名胖太太靠過來打招呼,笑容一現,眼睛、鼻子、嘴巴全擠成皺呼呼的大餅。
  愷梅看了就討厭。這份憎惡感沒有道理可言,全係出自於小孩子的本能。
  「噯。」卓巧麗倨傲的點了點頭,轉身牽著她避到另一處角落。
  「爸爸呢?」她捏著母親的裙角,陌生人充斥的場合向來讓她緊張。「今天是星期叁,爸爸星期叁都會來看梅梅啊!」
  母女倆拐個彎便看到一座小涼亭,卓巧麗牽著她坐在涼亭內,瞬時與前頭花園區隔成不相連的世界。
  「梅梅,媽媽去找爸爸,你乖乖坐在這裏等,不能亂跑哦!否則待會兒爸爸過來這裏,會看不到梅梅。」
  「人家也要一起去。」她的性格天生傾向於安靜少言,很罕得黏纏著大人不放,可是今天的氣氛太過凝異,激發她內心深處的不安。
  「不行,梅梅要聽話!」卓巧麗板起麵孔。
  她咬著下唇,快快不樂的拉長小臉。
  「媽媽一下子就回來。」最後又叮囑了一句,卓巧麗步下小亭子,深灰色的背影消失在轉角。
  她坐回石登上,難以展懷。一大早就被母親挖起床,強套上黑黑醜醜的裙裝,硬是被帶來陌生的場合,然後又不準她跟著去找爸爸。討厭!
  愷梅百無聊賴的枯等了十多分鍾,綠叢圍繞著亭緣而生,遮掩住她半大不小的纖形。幾陣 萃萃的衣裾聲拐進了小院區,她以為是媽咪回來了,正要探出頭叫人,忽然聽見陌生的談話聲。
  大人們沒有看見她呢!她玩心大起,繞過石椅偷偷撥開樹叢,觀察大人們私底下都在做些什麽。
  「你們有沒有瞧見?那個狐狸精也來了。」說話的胖太太就是剛剛向她媽咪打招呼的阿姨。「我說,這年頭的騷狐狸其是越來越大膽,連姘頭的老婆死了,她也好意思來拈香悼問,不怕棺材裏的人死不瞑目,跳出來挖她的眼珠子。」
  「對嘛!」另一位瘦不拉嘰的阿姨立刻接腔。「她還把那個小賤胚也帶來了。哼!生了個賠錢貨也敢牽出來現世,虧得她有這個臉!」
  第叁個阿姨一直沒出聲,直到此刻才輕咳一下,加入交談。「到底林先生生前和冷家的交情不差,林太太過來拈個香也是天經地義的事。」
  「是唷!交情不差。」胖太太尖聲細氣的假笑。「這交情還真的不差,自個的丈夫閣目不到半年,就眼巴巴姘上好朋友的戶頭。我看哪,冷夫人走了,最想放鞭炮慶祝的人八成就是她了。她苦等了七、八年,眼看媳婦就快熬成好命婆,冷家女主人的位置還真落入她手中了。」
  愷梅蜷縮在樹叢後,越躲越覺得刺激有趣,至於大人嘰哩咕嚕的說話內容,她聽不懂的部分居多,也不怎麽在乎。
  「你們真的以為冷家主婦的地位容易坐嗎?」瘦太太嘿嘿詭笑了幾聲。「別忘了冷夫人雖然撒手入寰,身後叮是留著一個冷家少爺。依我看,那對狐狸精母女想把位子坐得安穩,還有得打拚呢!」
  「沒錯。」很少說話的太太輕歎一聲。「不知道是我多心還是怎的,論年紀,冷家的男孩兒也不過才十一、二歲,可我每回見著他,總覺得渾身不自在。」
  「真的耶。」胖太太連忙點頭讚同。「別說是你,連我也有這種感覺。那小子看起來就怪裏怪氣的,臉上永遠擺著似笑非笑的神情,一雙眼直勾勾,像能瞧進人家的心裏去。聽說他小小年紀就很有主見,連冷先生也管不動他。」
  「我想是冷先生對他們母子倆心裏有愧,所以才不好意思管教吧!」瘦太太朝兩個同伴擠眉弄眼。「冷家的男孩脾氣雖然古怪,人卻生得俊,我家那兩個女兒迷他迷得半死,一天到晚吵著我找理由上冷家拜訪。」
  「反正別人的家務事,咱們越少過問越好。」麵目最慈善的太太搖搖頭,帶頭走向轉角。「冷先生如果聰明,就別急著將她們母女迎進門,否則……」
  「我看難哦!他連那個賠錢貨的名字都依照冷家的輩分來命名,司馬昭之心,咱們又不是眼盲心瞎,難道還看不出來。」胖太太咋咋舌頭,跟在同伴身後離開。
  「那個小女孩叫什麽名字?」瘦太太殿後。
  「冷先生的兒子是「愷」字輩的,名叫「愷群」,那個小雜種就叫「愷梅」,兩個人注定了要兄妹相稱。」叁人的說話聲漸行漸遠。
  愷梅?好巧,居然有另外一個人和她同名。她叫做林愷梅,不曉得另一位愷梅姓什麽?待會兒一定要跟爸爸和媽媽說,她聽到關於另一個「愷梅」的故事。
  她好奇的偷瞟幾眼樹叢外的大人,已經遠走得乾乾淨淨。
  「走掉了……」竊聽行動才剛剛開始有意思呢!她歎口氣,無趣的轉身欲坐回石椅上。「赫!」亭內的景象陡然駭嚇住她。
  石桌上,一雙抖晃的長腿在腳踝處交叉,大剌剌地擱放在她正前方。長腿的主人倚坐著對麵石椅,一瞬不瞬的凝盯住她。
  一道強光,教她無法第一眼即辨清對方的相貌。而那道光,並非出於有形的存在。那道光,直接迸射自那雙眼,那張臉,那抹嘴角眉宇間的淺冽。
  光的星子迸 在她身上,涼颼颼的沒有一絲溫度,十二月的煞寒,起始於這人侵入涼亭的那一刻,而從此,也就淡淡的盤旋在她的命運底層。
  那般幽涼的絲息——
  她跌撞著倒退向窄窄的涼亭邊緣,緊抿著嘴唇,一如往常覺得惶惚不安時所顯露的表情。
  長腿從桌麵緩緩移下地麵,一縷縷散放著沉默的壓迫感。他直起身,噙著嘲諷的微笑,定定揪著她。那道長身玉立的影子,魘魅般的籠罩著她的身形。恍惚間,彷佛一隻無形的手揪緊了她的心髒。
  左右無人,隻有她與他,多麽令人氣沮的事實!愷梅蠕抿著輕顫的唇,忽然思憶起母親平日的叮囑——對人要有禮貌,懂得打招呼才討人喜歡。
  「哥哥好……」怯抖的聲帶震溢出幾個音節。
  陌生男孩仍舊不出聲,一逕以深沉莫測的眼凝凍她的四肢百骸,無邊無際的遙遠神情,卻又真實的根植在她正前方,明白清楚的向她射出刺探。
  他終究開口了,聲音仍是毫無溫度的頻調,精瞳裏的光催放得更加銳利刺目。
  「別叫我哥哥。」
  她彷佛被廣大神通製伏的精怪,懾畏無力的軟靠在石椅旁,瞧著他的唇,一張一噏說出冷冽的話句。
  「你不是我妹妹,我也永遠不會是你的哥哥。」一字一句宛似咒語,也有若宣告,回湯進靈魂的最深處。
  她呆怔的瞧著那雙眼,由這雙眼,構成陌生來者的長相,而其他部位,已不再具有實質的存在意義。
  「梅梅……愷群,原來你們兩個都在這裏。」狹小的空間突然卷入第叁束音波,發自她母親,驟聽之下似乎顯得倉皇,卻又故做開朗無事的表情。
  她仍然呆怔,一雙眼眸須臾不曾離開對方。
  「愷群,你沒有出去給你媽上香?」這是她父親的低沉嗓音,聽起來與她母親一樣詭譎不安。「梅梅,這是哥哥哦,你有沒有叫人?」
  無聲的宣告再一次流入她心房——我水還不會是你哥哥。
  陌生男孩忽然笑了笑,斂去刺眼的光,狡黠的抬手輕觸她下巴。
  「梅梅,你好。」邪異的笑容點亮了他的俊美。
  她無法肯定他是稱呼她「妹妹」或「梅梅」。而在她能弄明白之前,他跨開長腿,舉手向兩位大人行了一禮,輕佻又迷炫得令人喘不過氣。
  然後,離去。
  他的退場讓她母親籲出憋在胸坎的那口氣,緊繃的神情鬆懈下來。她的心頭,卻仍綁懸著一份無法解脫的沉重。
  命運的安排,總有它不可解的無奈。而她,便沉淪在這種難以掙脫的無奈裏。
  那一年,愷梅六歲。

  第一章
  多年的等待幾乎耗盡母親的耐性。終於,在她七歲生日過完不久,家裏忙碌起打包裝箱的動作,聽說,她們即將遷搬進爸爸的大房子。
  七歲的憶梅,多多少少曉事了。
  深夜夢回,那雙沒有熱度的眼眸依然緊鎖著她的記憶。大半年來,母親和父親的鬥鬧意氣及鄰居的竊竊私話,首度在她的生命中構成意義。從玩伴的父母口中,她明了了「私生女」所代表的含意,也終於知道,媽咪和爸爸不像其他人的媽媽和爸爸一樣,是結了婚的,雖然婚姻的意義之於她仍然相當模糊。
  總之,她等待著。
  自從與「哥哥」遭逢之後,性情原本就不太活潑的她更加沉潛下來,隱約等待某件事情的發生,等待某一次的重遇。
  同樣是乍暖還涼時刻,一輛卡車運載著她與母親的細軟家當,前往未來的家園——住著那雙眼、那個少年的家園。
  「巧麗,梅梅。」父親站在大門口迎接她們,滿臉的笑,笑出他臉容上的細紋和滄桑。
  愷梅怔望著父親身後的大片庭院產業,忽然心生不安,定定的坐在後座裏,停住跳下車的步伐。
  「快點下車啊!」卓巧麗不耐煩的推她的後背。「待會兒還有一大堆東西要整理,媽咪沒時間陪你發呆。」
  「梅梅。」冷之謙察覺女兒怯生生的異狀,溫柔的迎上前,牽她步下計程車,正式踏上冷家的地盤。「以後你們就可以和爸爸住在一起了,開不開心?」
  「嗯。」地遲疑地點了點頭,半晌才問道:「媽咪說,我有一間自己的大房間。」
  冷之謙樂得嗬嗬笑。「不但如此,房間裏還幫你準備了很多洋娃娃和熊寶寶哦。來,爸爸帶你去看看。」
  愷梅蹙著眉仰看父親。她從來就不喜歡洋娃娃和狗熊布偶,爸爸幹嘛為她準備那些玩意兒。
  冷之謙打開大門,她又突兀的頓下腳步。獨門獨棟的住宅絕不會是小孩子最渴望的居所,巨大的宅邸像博物館一般,冷森森的,隻適合做為成年人顯揚身價的裝飾物。
  「怎麽了?」冷之謙輕訝的低頭打量女兒。
  「媽媽說,我以後不能姓林。」踏進這一扇豪門之後,彷佛某部分的她就會隨之消失,再也追不回來。強烈的惶惑不安隻有她自己能體會。
  「你當然不能姓林啊。」冷之謙一時有點摸不著頭緒。寶貝女兒怎麽會想到這個莫名其妙的問題?
  「那我應該姓什麽?」愷梅微咬著下唇。
  「你和爸爸一樣姓冷。」冷之謙微笑著,並未拿捏到小女孩微妙的心理轉變。「以後你就叫做冷愷梅,而且多了一個哥哥叫冷愷群。」
  一個叫愷梅的女兒,與一個叫愷群的兒子。
  原來從來就沒有另外一個愷梅,一直都隻有她而已。遠在她能理解之前,她的命運早已成為旁人口中竊竊私話的傳言。
  卓巧麗冷眼旁觀他們父女倆的對話,突然搶上前一步。
  「喂,我有話跟你說。」她拉著新婚丈夫走向不起眼的角落。
  「慢著,我先帶梅梅認識一下新環境。」冷之謙反手牽起妻子的手,轉頭走向女兒。
  「不用理她了。你把她的房間位置告訴她,她自己找得到。」卓巧麗半途又把丈夫拉回去,不悅的瞥視女兒。「她打小開始,性子就像一隻悶嘴葫蘆,最近幾個月更是不曉得撞上什麽邪,整個人恍恍惚惚的,老是追問一些陰陽怪氣的問題。」
  「你別當著孩子的麵編派她的不是。」他拗不過新婚妻子,隻好喚來管家,讓 人招呼新進門的冷家小姐。
  愷梅沒有做太久的反抗,靜默地隨著 人踏進未來的新生命。走上樓的途中,風中隱隱約約傳來母親的聲明——
  「我不管你怎麽與你兒子溝通……總之,以後我就是這個家正式的女主人,希望他懂得尊重我……你管不動他是你的問題……你女兒和我可不想被別人看輕……」
  上了樓,爭論的嘶語隨之遺落在她身後。
  「小姐,這裏就是你的房間。」五旬的女管家打開二樓的第叁扇房門,側了側身子,示意她進房去。那一臉剛正不阿的嚴肅相貌,與故事書所描述的慈祥老太太完全是兩回事。
  她的房間隔壁,一扇橡木厚門微掩著。
  「爸爸和媽咪住在我隔壁嗎?」她也以疏遠的態度麵對中年婦人。
  「不。」管家吐露出警示的語氣。「隔壁是少爺的書房,沒有他的同意,任何人都不能隨意進去。」
  「嗯。」她點了點頭。少爺?應該就是她「哥哥」吧!
  她仍然無法接受自己平空多出一個兄長的事實。
  「先生的臥室在走廊盡頭,他的書房就在臥室隔壁,平時小姐若有需要,可以進去找故事書來看,先生前些日子特地吩咐過秘書,訂購了幾套童書回來。」管家機械化的口音聽起來實在很刺耳。「小姐,還有任何需要我的地方嗎?」
  愷梅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趙太太正在傳達想離開的暗示。
  「沒有。」她搖了搖頭,逕自走入專屬的私人天地。「喝——」進門先抽了一口寒氣。
  父親大人沒有誑謊,十來坪的套房式寢間陳滿了各式填充玩具,芭比、桃麗、泰迪熊……觸目可見的布料全部綴縫著蕾絲花邊。鮮燦粉紅的擺設,誇大昭彰的裝潢,簡直像墜入包裝過度的娃娃屋!
  愷梅驚恐萬分的倒退,退離這不該是她所屬的世界!
  「換成是我,也會被這種俗麗嚇到。」一道輕諷低笑的氛圍,包攏向她的粉紅色臥房。
  走廊兩端伏竄著對流的暗潮,陰冷的空氣分子,掀涼了騷動的意緒。
  背脊忽然退撞上一堵沉厚的牆,她飛快回身。
  仍然是記憶中的那雙眼。
  因著心裏一直預期會發生這邂逅,當兩人正式重會,她反倒不若想像中的驚悚無助。
  冷愷群,她的「哥哥」。從他身上散發出的濃而重、厚而沉的妖異氣質,顛覆她年稚的心靈。他恍若屠龍故事中的角色,但並非那英勇殺敵的王子,而是在背地裏翻雲覆雨的惡龍。魔魅的眼底閃爍著冷邪的金光,嘴角一抹笑,勾著陰森和 密。相較於她朋友的兄長們,冷愷群冷冽傲然的氣質確實比他們亮眼。可是,她看見更多的東西,遠遠超乎他出眾的外貌。
  她看見了他眼底的深沉,以及潛藏在深沉之下的邪惡。
  這樣猛烈的陰冷,超乎她所能承受的範圍。愷梅驚嚇地喘了絲氣,跌撞的退回門框內。
  「愷群?」冷之謙踏上最高一級樓梯,暫時中和了廊道間的妖異氣息。
  卓巧麗立在丈夫身後。
  「冷少爺。」客氣的稱喚和僵硬的笑容,凸顯出不自然的氣氛。
  「你怎麽叫他少爺?以後大家就是一家人了。」冷之謙笑得稍微大聲了一些。
  冷愷群淡淡的點了個頭,黠謔地瞥了她一眼。
  遠在她能反應過來之前,他臉上帶著一逕的淡然,側過父親身邊,朝樓下走去。
  父子倆錯身而過的刹那,她倏然發覺,冷愷群的身量幾乎追上爸爸魁偉的高度了。
  「你要上哪兒去?快吃晚飯了。」冷之謙錯愕的望著兒子的背影。
  「你們自己用吧!不必等我。」他頭也不回,聲音同樣冷淡無波。
  「可是……」這是我們全家共同聚餐的第一天哪!冷之謙的喉頭蠕動幾下,終究還是把敏感的話語保留在肚子裏。
  心虛是一種要命的情緒。
  元配天生體質不佳,懷孕生子之後更是一日糟過一日,勉強撐了十來年,病床畔足堪告慰的也隻有這早熟、優秀的兒子。她性格狂烈如火焰,想必薰陶了兒子不少關於他負心薄幸的思想。
  從小愷群就與母親較為親近,而他將近十年的不忠,累積下成頃成噸的心虛,早已無法直視著兒子眼中的嘲謔。
  他今日的成就,妻子娘家的雄厚財力是不可或缺的功臣。若果缺少了正牌冷夫人的支援,決計造就不出如今的「縱橫科技集團」。
  「好個兒子啊!」身後似乎聽見卓巧麗的冷笑。
  在新任妻子與女兒麵前,他必須彰顯父親的權威。
  「愷群,前幾天車行送來一輛機車,說是你買的。你離成年還早著呢,連駕照都沒資格報考,就敢騎著機車在路上亂飆,也不曉得鍾律師是怎麽管理你的基金的,真不像話!明天我就叫人把車子退回去。」
  如果冷之謙冀望從兒子身上獲得某種反應,那麽,他成功了。
  冷愷群頓下腳步,回眸。瞳中乍放的金光充滿侵略性,與臉上恬淡的笑容全然成反比。
  「放心,那是我的錢,不是你的錢。鍾先生是我的律師,不是你的律師。」他慢條斯理的掃視兩位女性成員。「她們是你的家人,不是我的家人。」
  「你——」冷之謙的頭臉暴衝成血紅色。
  肇事者卻彷佛沒事人般,悠哉瀟 地走下樓去。
  「我看,他非但沒把我們母女放在眼裏,連你這個父親大人也不當一回事。」卓巧麗咋嘴咋舌的叨絮著,唯恐天下不亂似的。
  「你少說兩句!」冷之謙老羞成怒。
  「喂!你凶我做什麽?這種兒子也是你自己教養出來的,又不是我的責任。」她扭頭拉起女兒的手臂。「還是咱們梅梅最乖。走,梅梅,媽咪幫你把行李打開來。」
  回到那間鮮粉紅色的臥房?愷梅霎時回過神,雞皮疙瘩爬滿細嫩的肌膚。
  「我不要!」她反抗性的抽回手臂。
  「什麽?!」卓巧麗沒有預期到女兒會抗拒。
  「我討厭那個房間,我不要搬進去。」她咬著下唇。
  冷之謙似笑非笑的神色登時讓卓巧麗拉不下臉。
  「要死了你!」又氣又急的巴掌立刻轟上愷梅臉頰。「寄人籬下,還容得了你挑剔嗎?你剛才沒看到人家冷少爺的氣派?再吵,咱們母女倆都得睡在大街上。」
  愷梅頓時楞住。她又沒有做錯事,為什麽莫名其妙地打她?
  「你怎麽搞的?無端端的把悶氣出在女兒身上。」冷之謙連忙介入兩個女人之間。
  女兒要哭不哭、斜眼睨望的神情,竟然和愷群有幾分相似。
  「你看看她那副死樣子,哪像個活潑可愛的小女孩?跟你兒子同一副德行!」卓巧麗腹內的那把無明火燒得更狂更猛。
  「他們倆是兄妹,神情相像也是難免的。」冷之謙擔負起打圓場的任務。
  卓巧麗的唇蠕動一下,忍住沒有出聲。愷梅聽了卻覺得刺耳,她不願意讓那個男生成為她的哥哥。
  「梅梅,爸爸叫 人幫你換房間好不好?」冷之謙蹲低身子,輕撫她頰上的紅痕。
  好痛,好亂,好陌生,好討厭……好好的一個早晨突然變得亂糟糟……她越想越委屈,猛然推開父親,鑽進粉紅色的大房間。
  「不要!」砰!房門重重的甩上。
  「好啊,小小年紀就敢耍脾氣,看我怎麽修理你!」卓巧麗氣不過。
  「好了,巧麗,沒事了,讓她去吧!」冷之謙連忙攬作新婚嬌妻的腰。
  一切紛紛擾擾皆被擋在門外。
  愷梅撲進床被裏,沒有流淚。
  這就是她第一天踏進冷家的情景。
  猶如她的房間所預告的,一切都是一場俗麗不堪的荒謬!
  *    *    *
  無論恬淡或燦爛,幸福或苦澀,韶光總會不停的消逝。時間之於愷梅,並不若人們譬喻的「流水」,因為揚長而去的水泉看起來太過瀟 活絡。她一直覺得,時間在她身上,猶如電視節目曾經介紹過的畫片機。
  老師父站在機器旁不斷搖動把手,畫片隨著小齒輪的運作,連續成行雲流水的劇情。呆板的畫麵雖然結合成故事,然而每一幕景象也僅是定格畫麵的呈現而已,下戲之後,觀眾們所能記憶住的,不過是其中幾張較為精巧的片麵。
  這就是她的生活。
  一格一格地往前推進,沒有任何驚濤與起伏。若是生命選在此時終結,觀戲的人甚至無法銘記些什麽。
  然而她仍在等,等著一些事情發生。
  國小五年級,父母親第一次因為公務應酬而雙雙出遠門,預備在新加坡停留十天。
  她不知道自己在擔心些什麽,是父母的缺席,抑或是單獨與冷愷群留守在家?或許,她根本就不擔心吧!
  無論私下或公眾,她從不喚他「哥哥」:雖然父親曾經因此而責備她不懂長序,母親也因此而嗬怪她嘴巴不夠甜。
  大人們希望使兩個孩子的關係更親善,動機與大公無私的親子之情無關,隻不過想讓他們自己更容易勝任父母的角色。
  可惜他們失算了。冷愷群從來未曾歸屬於「孩童」的範圍,而她也已漸漸脫離「孩童」的甜幼世界。
  很多洶湧暗潮均發生在台麵之下。
  「少爺,先生他們今天不回家。你晚餐想吃什麽?我交代廚房幫你料理。」管家趙太太隻對尊貴的少爺親善。
  冷愷群埋首於早報裏,半晌不應聲。
  可冷麵管家婆就吃他這一套。
  從其他 人嚼舌根的交談中,她得知了趙太太的來曆。原來這位歐巴桑是冷夫人從娘家帶過來的嫁伴,身分不同於尋常的 仆,雖說還不至於攀到主子的頭頂上作威作福,卻享有一定的地位。另外,這也解釋了趙太太為何對父親和她們母女倆表露出如此明顯的敵視情結。
  愷梅緘默的占據長桌另一端,畫分成與他們不相連的空間,帶點冷眼旁觀的意思探量。
  冷愷群或許無法想像,他的存在讓她成為班上的焦點人物。原因無它,他的現任女朋友恰好是她同班同學劉若薇的姊姊。經過那個大嘴八婆的渲染,幾乎全年級的女同學皆知,冷愷梅有一位「帥到連電影明星都比不上他帥」的酷哥哥,而且這位酷哥每次去劉家接劉姊姊出門約會時,都不忘帶點小禮物送給「漂亮的劉家小妹妹」。
  他真的很好看嗎?她忍不住朝長桌彼端多投注兩眼。
  她總覺得冷愷群的氣質太過妖異,孳衍成陰冷邪惡的美感。當然,許多形容詞是她成年之後才學會的,後來同性朋儕告訴她,他傳散的特殊氣質又稱為「性感」。
  冷愷群年長她五載,今年應該滿十六歲了,然而若不告知旁觀者他的真實年齡,相信任何人都猜不出他降生在世界上才走進第十七個年頭而已。
  她假設他濃密的發絲來自於母係的遺傳,因為爸爸向來毛發稀疏;他的臉型長而瘦削,符合了美男子的第一個要求。舉凡電視上的男演員,沒見過哪個人長著一張大餅臉還俊美得起來的。
  對了,她現在才發現,冷愷群的外形特徵完全沒有遺傳到父親的任何一點。這或許也是造成父子倆不親近的間接原因吧!
  她的眉目五官也與父親不像。
  瞬間有些為父親感到悲哀。
  長桌那端,冷愷群忽然抬眼,目光與她對個正著。她下意識想回避,轉念一想又覺得何必,她並沒有做什麽虧心事。
  「不用了,我今晚不回來吃飯。」他嘴裏回應著趙太太,眼睛盯視的卻是她。
  「是。」趙太太識相的退下,甚至沒詢示愷梅相同的問題。在這個忠仆眼中,宇宙洪荒依存著冷愷群而生,再無其他人。
  宇宙主宰者放下報紙,往椅背一靠,右手反搭在椅背上,一派安適自若。
  「今晚剩下你單獨吃飯,我可能不回家了。」他揚起閑談的語氣。
  「嗯。」她應了聲,低頭門啜著碗裏的麥片。
  冷愷群微微一笑。這人小鬼大的臭丫頭還刻意表現得一臉淡然,實在有趣。
  「你媽說得對,你一點都不可愛,完全沒有十一歲小女生應有的甜美愚蠢。」他喝著熱紅茶,就著杯緣打量她。
  漫不經心的評語聽進她耳裏,竟然激起淺淺的、被刺傷的漣漪。
  她向來排拒冷愷群看她的樣子。那種眼光,宛如瞧著竹籠裏的天竺鼠,純娛樂而已。她知道自己本性不夠活潑,更甭提找人逞逞口舌之快,可是他總愛以逗弄的語氣和神態,引得她焦躁不安,猶如一雙被倒插了魚刺的針鼴,進而發出尖刻的言語攻詰他。而他,絕對不會惡聲惡氣的回嘴,逕自挑著笑笑的嘴角,讓她更恨不得抹掉那副毫不在乎的神情。
  因此,父母親便認定是她太刁蠻多刺,才會造成兄妹倆的關係生疏。
  什麽跟什麽嘛!很多情狀他們並沒有親眼看見,卻把罪由歸咎在她身上,簡直不合理到極點。
  「我不曉得怎麽讓自己變笨。待會兒上學,我會請劉若薇教教我。」她刺耳的回嘴。
  「誰是劉若薇?」他隨口問問,扔下拭嘴的餐巾起身。「你慢慢吃吧!吃完叫司機載你去學校,今天晚上不用為我等門——」站在餐廳出口,他嘲趣的回頭瞟她最後一眼。「雖然我知道你本來就不會。」
  修長的軀幹,展現出慘綠少年不該有的從容優雅,徐緩地離開用餐區。
  愷梅凝瞪著瓷碗裏的麥片粥。
  誰是劉若薇?他方才問。
  半晌,莫測高深的微笑綻露在她嘴角。
  他根本不記得誰是劉若薇。
  *   *   *
  「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
  深夜叁點,她清醒的仰躺於床上,背誦著老師抄給全班同學的唐詩。
  自從搬進冷家開始,她斷斷續續出現失眠的現象。去年她曾經試著告訴母親這個困擾,母親的頭一個反應是帶她去看心理醫生。
  大人們無法理解,一個十一歲的小孩怎麽會產生失眠的困擾?通常無法入睡的狀況隻會發生在壓力重、煩惱多的成年人身上,十一歲的小孩子失眠,簡直足以和考試退步並列為同等程度的罪愆。
  母親的激動反應嚇著了她,而她的相對反應是再也不讓任何人知道她依舊失眠。
  「花非花,霧非霧……」煩躁的翻了個身,睡眠之神仍然不肯眷顧她。
  過去叁個星期她已經很少陷入睡不著的困境,為何今晚又發生了?
  夜空嗚起轟隆隆的悶響,陰電和陽電選在萬籟俱寂的時辰吵架。她安慰自己,許是因為天氣不好,空氣太沉悶了;也有可能是因為爸爸媽媽頭一次同時不在家過夜。
  ——冷愷群並未回家。
  她輾轉反側,總是無法找到一個舒服的姿勢。
  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
  她決定起床,在大宅子內四處晃蕩。每次她失眠,必定在確認每個人皆已入睡後,進行深夜漫遊的儀式。
  鄰房的門並未上鎖。冷愷群明了,沒有人敢擅闖他的聖殿,因此一向任由書房門攏上,大剌剌的,像它的主人一樣傲然恃物,霸行無阻。
  她推開門,不想亮燈,習於在黑夜中摸索。
  進入冷愷群的書房隻是臨時起意,沒有任何目的。她茫然的折向其中一麵牆,再轉頭走往對麵那堵牆,來來去去的踱步。
  被單拖泥帶水的披在肩上。花非花,霧作霧……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
  啪!火柴擦燃的聲音響起,隨即漫開一股微微刺鼻的煙草味。
  她停下步伐,望向沙發上靜默無聲的黑影。
  一雙深遠炯亮的瞳,一雙茫然無光的眸,互相糾纏著彼此。
  她瞪著墨黑中的一點紅,倏地道:「你會被學校記過。」
  「讓他們記吧!」煙霧蒙朧了暗色的火光。
  對話僅止於簡短兩句,無聲再度成為房內唯一的語言。
  她轉身繼續踱步,走過來,走過去。
  窗外的夜空,陰電陽電嘩喇喇響,第二度相交時,掩映出小臉的蒼白纖弱。書房又歸於濃黑,那一圈幽暗的紅火頭終於燃燒結束。
  「國小五年級已經開始教唐詩了?」他的聲音也懶洋洋的。
  她終於意識到自己在喃喃自語,立刻閉上嘴不出聲。電光一閃,倔強的神情落入他眼中,興味盎然的低笑聲霎時飄揚開來。
  顯然自己又把他逗樂了。她氣惱的沉下臉,倔強地鼓著嘟嘟的臉頰不理他。
  「你晃得我暈頭轉向。」他拍拍身旁的空位。
  由於精神漸漸產生疲頓感,她也懶得反抗,溫順的拖著長被單走向休憩之處。
  「少背幾首『花非花』和『床前明月光』,或許你會好睡一些。」他拉開被單,對米老鼠圖案不敢苟同的挑了挑眉。
  「靜夜思」是叁個星期前的唐詩進度。
  她蜷縮起雙腿,側躺在軟墊上,酸澀逐漸襲上眼睛。雙人座的沙發長度不夠她躺平,腦袋無可避免的枕靠著他大腿,臉頰碰觸到粗 的牛仔布,隱約感覺到褲管微微潮濕。
  電光乍起,濕漉漉的鞋跡從門口迤邐進來,終止於他的腳底下。
  另一根火柴劃亮黑夜,暗紅色火光牽引出淡幽的煙味。
  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
  她閉上眼臉,沉沉睡去。

  第二章
  第一節下課鍾敲完最後一串音符,叁個女同學立刻圍攏向第二排,嘀嘀咕咕的欣羨聲引起其他同學的側目。
  「劉若薇,你的項 好漂亮哦。」
  「對啊,上麵的小星星還會一閃一閃的。」
  「土包子,那顆亮亮的東西叫「鑽石」啦。我爸爸說,等我長大他也要買這種項 送我。」
  「真的很漂亮對不對?」劉若薇成為眾人的焦點,登時飄飄然而顧盼得意。
  愷梅睨向隔壁排的情勢,不動聲色的趴在桌案上,隻想避開那群嘰喳繁瑣的噪音。
  劉若薇符合大人眼中「可愛小女孩」的標準——紅通通的蘋果臉,兩根粗濃整齊的麻花辮,嗜愛在老師跟前進進出出,偶爾和同學們鬧鬧小脾氣,大人隨便逗弄幾下就笑開懷。哪像她,安靜少言,內向得不像話,往往對不上兩句就抿住唇,無論如何撩撥都不肯搭腔。
  她知道自己長得很清妍秀麗,甚至勝出劉若薇幾分。她父親恒常掛在口頭誇耀的,便是她眉目五官的輪廓,笑稱她長大之後必定「禍國殃民」。
  可惜,不夠活潑。
  單單漂亮是不合格的,大人偏疼可愛天真的女孩兒。
  她長大之後才知道,男人對女人的喜好也一樣。
  那邊廂,熙攘聒噪的頌讚聲仍然鬧透了整間教室。她趴在桌上,側頭望向窗外流去,祈盼上課鍾聲趕快響。
  「劉若薇,你的項 在哪裏買的?」班長羨慕不已的撫弄劉若薇的頸飾。
  「這是我姊姊的男朋友送的。」劉若薇傲然揚起笑弧。
  「真的啊?」
  「他買了叁條項 送我姊姊,其中一條我姊姊覺得太短了,就轉送給我。」她獻寶似地轉繞著 墜,展示鎖扣部分的「C」宇圖紋。「你們看,後麵還有一個很漂亮的英文字哦。」
  以嫉羨萬分來形容這票小女人,簡直貼切得不能再貼切。
  「你姊姊的男朋友真好。」班長說著歎了一口氣。
  其中一位同學突然想到,「劉若薇,你不是說過,你姊姊的男朋友就是冷愷梅的哥哥嗎?」
  談話焦點終於引牽到她最不樂意的主題。五、六顆腦袋瞬時轉望向窗邊趴睡的安靜身影。
  「冷愷梅,跟我們講一下嘛!」班長趨近到她座位前湊個趣兒。「你哥哥人很好對不對?他會不會常常買禮物給你?」
  趴低的人兒逕自望著窗外,聽若未聞。她的家人和私生活不幹她們的事。
  「喂,不要裝了啦,哪有人第一節課就在打瞌睡。」另一位劉若薇親衛隊的成員開始起哄。
  她仍是理也不理,沒什麽好說的。
  「喂!」班長不死心,伸手推了推她。「冷愷梅,你真的睡著了嗎?」
  「不要隨便碰我。」她冷蹙著眉,撥開肩膀上的接觸。
  眼見主要焦點從自己身上移開,劉若薇有些怏怏不樂。
  「程潔瑜,她對每個人都愛理不理的,我們不要和她說話。」天之驕女酸溜溜的接了一句。
  不說話最好,她求之不得。愷梅不理會煩人的噪音源,繼續趴睡對浮雲。
  其實她和劉若薇談不上什麽深仇大恨,甚至連互相比拚、嫉妒的機會也沒有。劉家小天使深明討師長開心的至理,功課又名列前十名,相較起她的中等成績和不夠討喜的性格,即使有心與劉若薇比拚也構不上排名。
  這就是她所期望的,不高不低,不上不下,既不會亮眼到令師長心生關愛,也鮮少頑劣得讓大人側目。為了讓自己保持在中等程度,她著實費盡苦心。每回大小考,她必須預先計算好答對各題的總分,然後將成績謹慎的控製在八十分上下。
  「像她那樣冷冰冰的妹妹,她哥哥才不會喜歡她呢!」小公主清晰的口吻蓄意讓全班同學聽見。
  她的肩膀線條僵了一僵,仍然不肯抬頭和她們對上。
  劉若薇原本還不怎麽想與她打交道,偏偏人家拿走了主意八風吹不動。人類的心理就是如此矛盾,如果己方一心想挑唆人生氣,對方卻恍若未聞,一點也不為所動,則氣惱的程度絕對比對方跳起來回嘴更厲害。
  「她哥哥和我姊姊還比較親近哩!」
  依然沒有反應。
  劉若薇發現自己的挑 得不到任何反應,胸臆問的慍怒掀了開來。
  「還有,我姊姊說,上次她去冷愷梅家找冷哥哥,冷愷梅很沒禮貌,對人愛理不理的,我姊姊很生氣的跟冷哥哥告狀,結果被冷媽媽聽見了,冷愷梅活該被處罰。她在家裏都這麽沒有教養了,難怪老師和同學都不喜歡她。」加油添醋的劇情滔滔不絕地饗諸位聽眾的耳朵。
  趴伏的背影隨著深呼吸而聳動一下,聽覺係統猶如對她們一夥人關閉似的。
  這場獨腳戲,劉若薇越唱越著惱,就不信這個冷愷梅一點反應也沒有。
  「我和她比起來,冷哥哥遠比較像我哥哥哩!」為了達到特殊效果,她特意多事的補充一句——「這是冷哥哥自己說的。」
  劉氏陣線總算獲得一丁點期望中的反應。
  愷梅緩緩昂頭,寒星似的眼眸一一掃過那群童黨。「這也好拿出來說嘴,很希罕嗎?」
  當當當當——第二節課的鍾聲及時催響。
  班長連忙站出來充當和事佬。「好了,大家趕快回座位坐好,別再說話了,不然老師看了會生氣。」
  她哼哼冷笑兩聲。這票小人無端端的惹是生非,眼見情況不對就想鳴金收兵,天下哪有這等便宜的好事!
  「金愛玲,你們都回來,以後不要跟冷愷梅說話,不然我就不理你們。」劉小公主頂高驕傲的小鼻頭,嗤嗤哼哼的回到座位上。
  「冷愷梅,你臉色好難看,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坐在她身畔的同學方璀璨進了教室,忽然發現「鄰居」的眉目寒颼颼的。
  她鐵青著臉,不發一詞。
  方璀璨的神經向來比升旗 更大條,人家不講,她也不會追問,聳了聳肩坐回椅子上,開始東摸摸西摸摸,等老師來。
  「方璀璨,你別理她,她在吃我和我姊姊的醋。」劉若薇回頭喊,試圖擴張自己的權力範圍。
  方璀璨一頭霧水的抬起頭。有人在打仗嗎?還是拔河?
  情況好像快失去控製了!教室詭異的安靜下來。
  「我突然想到……」愷梅突然開口。「前幾天我和我哥哥還談起你們姊妹倆呢!」她慢條斯理的翻開課本,漫不經心的姿態彷佛隻是隨口閑聊而已。「你知道他怎麽回答嗎?」
  「你一定會故意亂講,我才不要聽!」劉若薇撇開臉,心裏其實好奇個半死。
  「他反問我,誰是劉若薇?」滿懷惡意的微笑成為她的唯一表情。
  劉氏親衛隊個個瞪大眼晴。
  「他根本不記得你。」她陰惻惻的冷笑。
  「你亂講!」劉若薇漲紅了小臉。「我姊姊是他的女朋友,他常常來我們家,怎麽可能不認識我,你胡說八道!」
  「我哥哥起碼交了五個女朋友,他哪記得住她們的妹妹叫什麽名字。」
  「胡說八道!」激憤的淚水湧上劉若薇目眶,公主小姐猛然衝過來,搶起方璀璨桌上的橡皮擦扔彈到她的鼻梁。「冷愷梅最愛撒謊!我要跟老師講,叫老師處罰你!」
  愷梅心火上衝,拿起鉛筆盒也飛往劉若薇胸口。「你才是說謊大師。被揭穿了吧?活該!」
  先動手的惡人反而因受害者的還擊嚇了一跳。
  「你隻是嫉妒我!不要臉!冷愷梅最惡心了!」劉若薇突然隔著方璀璨向她撲打過去。
  事出突然,她冷不防被甩了一巴掌。
  「喂,你怎麽動手打人?」方璀璨正義感當場發作,不暇細想,反手推了始作俑者一把。
  劉若薇重心不穩,頓時跌坐在地上,左耳不小心敲撞到桌角。
  「啊!」她輕碰一下痛處,慌了手腳。「流血了……方璀璨和冷愷梅把我打得流血了……」
  「有人受傷了耶!」幾個膽小的女同學尖叫。
  「快去叫老師來!」
  級任老師打老遠便聽見有如天下大亂的碰撞聲,趕緊加快腳步,跑進教室裏探個究竟。
  「你們造反啦?亂烘烘的吵什麽?上課了為什麽不回座位坐好?」
  大人來了!學生們慌慌張張地縮回位子裏去。
  「老師……」人群中心傳來細細的哭叫聲。
  導師連忙突破重圍,擠進戰事的最前線。「劉若薇,你為什麽坐在地上?」
  天之小驕女臀部痛,耳朵痛,胸口痛,麵子裏子都痛……諸般疼痛交相夾集。
  「冷愷梅和方璀璨欺負我!」心頭的委屈感刹那間決堤。「她們兩個打我一個……嗚……」
  *   *   *
  私立華善國民小學素來以管教嚴格出名,尤其訓導主任施行「鐵的紀律、愛的教育」,剛正無私的冷麵羅刹相震懾住不知多少學童。平時學生若是做錯事,隻要一句「送訓導處」,往往就可以達到充分的警告效果。如果尚需勞動到學童家長前來學校處理,可見事態相當嚴重。
  本來,學生打架這種小事件算不上什麽奇聞異事,糟就糟在劉若薇的父親是立法委員,校方招惹不起,隻好把後續的處理動作做得明顯一些,以示他們確實有盡心盡力在辦人。
  「璀璨和同學打架?」一名叁十來歲的清秀少婦杏眼圓睜,彷佛聽聞到火星人入侵的異聞。
  「是的,方太太。」訓導主任板起極端凝重的神情。「現場學生全部指證,令嬡夥同另一位女同學推打同班的劉若薇,造成她身上多處淤傷。為了對犯錯同學加以懲戒,請您先帶方璀璨回家,並且嚴加管教。」
  「真好。」方太太欣慰的歎了口氣。
  「什麽?!」訓導主任萬萬料想不到,打人的惡行竟然換來一句家長的「真好」。
  「以前我老是擔心璀璨不慍不火的個性,長大容易吃虧,現在知道她還懂得生氣打人,可見應該還有藥救。」方太太頗感安慰的點點頭。「這樣我就放心了。」
  訓導主任又驚又怒。「方太太,校方的意思是……」
  「主任放心,回家之後,我一定會好好和她談談,給她適當的鼓勵。」方太太寬容的拍了拍訓導主任的肩膀。「不耽誤您的時間了。璀璨,咱們回家。」
  「好。」方璀璨聳了聳肩,一臉沒事人似的表情,臨出門前瞟給難姊難妹一個眼色——你自求多福啦!
  愷梅浮出短暫的笑容,微微點了點頭。
  冤孽啊冤孽!訓處主任跌坐回座位,一臉悲慘。就是有這種縱容子女的家長,現今才會師道難為呀!唉……
  「冷愷梅。」苗頭指回她身上。「你的家長為何到現在還沒出現?」
  她罰站在長木桌前,眼觀鼻,鼻歡心,自從被扭送到訓導處後,她總發言量不超過十句。
  「冷愕梅,把頭抬起來!」導師頂高眼鏡框架睥睨她。「主任問你話,你怎麽不回答?」
  愛將被痛毆,焉有不聲討的道理。
  她執意盯住地麵。「他們出國了,明天才會回來。」
  「那麽剛剛接電話的女士是誰?」
  「管家。」她冷淡的道。
  訓導主任鐵了心,非得找出冷家的家長出麵談談不可。如果學生打架而未受到懲戒的消息傳揚出去,校方在其他家長麵前如何站得住腳,服己服人?
  「好,那你告訴主任,目前有哪一位親戚長輩可以聯絡得上?」
  她效法悶嘴葫蘆,又不講話了。
  「冷愷梅,你別以為爸爸媽媽不在家,老師就不會通知他們你在學校打架鬧事。」導師光火的推了她一把。「你還不快說!」
  她踢動腳邊的一團紙屑,斜瞟他們一眼,複又低頭。反正趙太太接到電話一定會設法找人告狀,她怎麽曉得那個歐巴桑會通知誰?
  「問你話不回答,這是什麽態度?」訓導主任重捶辦公桌一拳。「陳老師,立刻把她給我送到心理輔導室,叫輔導老師好好開導她,順便讓她寫一份悔過書!」
  「是,主任。」導師用力掐了她一記。「跟我來!」老鷹抓小雞般揪著她的臂膀,帶出訓導處。
  訓導主任生不到十分鍾悶氣,門口警衛室立刻傳來通報,有一位學生家長冷先生到訪。
  好極了!訓導主任振作起鐵麵無私的聲威,吩咐警衛放行,一麵撥分機要求輔導室的陳老師迅速回返訓導處。
  五分鍾後,主任辦公室門外響起輕敵。
  「請進。」他清了清威嚴的喉嚨。
  陳老師走在前頭,回眸向尚未進入的訪客漾出笑容,感謝對方為她開門的紳士舉動。
  「謝謝。」嫣紅的靨容猶如少女見著偶像,渾然不複數分鍾前的晚娘臉。
  一個年輕男子跟入,那身高中製服透露出男孩的年齡不出十八歲。
  訓導主任在杏壇打轉了幾十年,閱人無數,還真沒見識過摸不出底細的人物,可眼前的年輕男子就是。他眼底的精深銳利,嘴角的世故淺笑,在在強化出不屬於毛頭小子應有的深沉。絕 的女子向來被視為傾城之禍害,而絕俊又深沉的男子,隻怕殺傷力猶甚於前者。
  「您好。」訪客先投給導師一記醉人的笑,才把目光移轉到訓導主任臉上。「敝姓冷,冷愷群。我的管家撥了通急電,告訴我舍妹在學校惹了一些麻煩。」
  「嗯哼。」訓導主任連忙從幾近失態的瞪望中回過神。「冷先生,請坐。臨時勞動您大駕,校方非常的抱歉,不過令妹頑劣不堪,非但闖下大禍,而且一點悔意也沒有,事後又拒絕向被她毆打的女同學致歉,所以校方隻好通知家長前來,把學生帶回去好好訓誡。」
  「毆打?」他好笑的揚高挺拔的劍眉。那個悶悶鈍鈍的小妮子居然和同學大打出手,這倒是新聞一樁。
  「是的,我希望您們能糾正她這種偏差行為。」訓導主任正氣凜然的強調。
  秘書端進一杯奉客茶,冷愷群回以一笑,勾魂攝魄的魅力自然而然地散播於空氣間。
  「她人呢?」
  「冷愷梅同學目前正在心理輔導室接受輔導,並且寫悔過書。」導師的視線水汪汪。
  他啜口茶水,好整以暇的長腿在膝蓋處交疊。「哪個小孩子不曾打架生事?舍妹的行為雖然違反校規,讓她接受師長申誡也就夠了,有必要寫悔過菩,送心理輔導室嗎?」
  訓導主任胸腔的那口悶氣可真憋得狠了,剛剛送走一個溺愛女兒的母親,轉眼又冒出一個保護欲過度的哥哥。
  「冷先生,本校素來以管教嚴格而聞名,校內更不乏知名人士的子女就讀,維護華善國小的優良校譽是我們一貫的……」
  「夠了!」他冷冷地舉高右手,中止對方的長篇大論。「悔過書寫就寫吧!我妹妹呢?請帶她出來。」
  看來又是頑石一顆!訓導主任忿忿地嗤了聲鼻息,向導師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將人帶過來。
  好帥……導師仍然暈陶陶的,沒看見訓導主任的暗號。
  再眨一下。
  既英俊又瀟 ,將來長大了不曉得會害多少女人傷心……
  「陳老師!」霹靂獅子吼。
  「啊?!什麽?」女老師陡然回過神。「哦,是!輔導老師正帶著冷愷梅過來。」
  訓導主任不滿的視線移回他臉上。「冷先生,待會兒我希望你能說服令妹為她失當的行為致歉。」
  「我先和她談談。」他短暫地點頭。
  室外再度響起敲門聲,絞 輕呀一聲地打開,一大一小兩副形影嵌立在框格內。
  「主任。」不等其他人開口,輔導老師搶先吐苦水。「這個學生實在太固執了,從頭到尾閉著嘴,一個字也不肯說,我叫她寫悔過苔,她居然把白紙揉掉,罵她也不管用,實在是……」
  任由輔導老師去滔滔不絕的告狀,愷梅愣傻的立在原地,萬萬想不到出現在訓導處的「家長」竟是她背上的芒刺。
  對他而言,放任她被老師懲處,豈不是比出馬權充家長、收拾她闖下來的爛汙更快慰如意嗎?話說回來,或許這是冷愷群希望見到的,他八成想親眼瞧瞧她被責打的畫麵, 集一點辛災樂禍的資料。
  強烈的狼狽感泛濫在她心頭,她寧願前來的人是母親,也好過勞動他的大駕,即使回家後免不了被屈打也認了。
  「……主任,這麽頑劣的學生,您一定要妥善處置才行。」輔導室的老母雞終於收起奔騰之勢,鬆開愷梅的手臂。
  訓導主任一抓到最新的罪證,立刻居高臨下的睥睨小罪犯。「冷先生,您也親耳聽見了,校方並沒有冤枉令妹。」
  冷愷群的顏容卻不是那麽一回事。方才乍見她,他眼中似乎閃過一抹訝異,隨即被冷怒的神情取代。
  「過來。」他勾動手指頭。
  偶發的一次意外,竟然會被他撞見!過度羞憤讓她的腦筋暫時鈍掉,無暇思量其他反抗的意緒,她無言的趨近他麵前。
  修長的食指滑過她臉頰,被他輕輕一碰,她才感覺到痛。方才劉若薇那一記耳光打得可不輕,她的臉頰隻怕比對方的傷勢更慘重,結果承受所有責難的人仍然是她,可笑!
  「誰打她?」冷愷群怒滿的冰焰終於表露出來,簡單的叁個字,構 成極冰、極冷、極寒的問句。
  「本校施行愛的教育,從來不體罰學生。」訓導主任生怕惹上麻煩,連忙撇清。「冷愷梅是在發生肢體衝突的過程中,被對方不慎擊中臉頰。」
  「毆傷她的同學呢?」銳眼中的光幾乎要刺穿訓導主任。
  「那位同學已經被家長帶回去。」訓導主任露出曉以大義的姿態。「冷先生……對方揚言要帶劉若薇同學到醫院驗傷,如果冷愷梅的家長沒有出麵表示歉意,他們不排除將驗傷單送交少年隊,交由警方處置。基本上,校方希望這件事情能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所以請冷先生說服冷愷梅跟我們合作。」
  劉若薇?好熟的名字。他暗忖。
  愷梅別過眸,臉頰不爭氣的浮遍紅霞。天呀!千萬別讓他知道她們起衝突的原因。
  「她們為什麽打架?」他深深望進她眼裏。
  「肇事的兩方同學都不願多談,我們隻能從旁觀者口中得知,事情似乎與劉若薇她姊姊的男朋友有關。」導師打破腦袋也想不出,姊姊的男友究竟是如何與同學打架畫上等號的。
  天……愷梅幾乎想鑽個地洞,就此長埋進去,永生永世不必再麵對他。
  冷愷群哭笑不得的橫她一眼。劉若薇的姊姊?劉若薔嗎?
  「虧你有這等興致。」嘴角的上勾似嘲諷,又似調侃。
  「事情才不是你想的那樣!你少臭美了。」她忍不住脫口而出。
  「冷愷梅!」導師立刻斥喝她的惡形惡狀。
  「冷先生,您也瞧見了。」訓導主任無奈的攤了攤手。「本校對於品行拙頑的學生實在沒有辦法,請您帶回去好好管教吧!」
  冷愷群欠了欠身,長腿撐起瘦削高挑的身體。
  「走吧。」贖人回家了。
  「等一下!」訓導主任連忙阻住他們的去向。「冷愷梅尚未為她的偏差行為致歉,我們不能讓她離開。」
  「她已經被對方回打一巴掌,不需要道歉。」如果寒颼颼的眼光可以殺傷人,訓導主任現刻己身中十刀。
  「話不能這麽說。」訓導主任漲紅了胖臉。「小孩子起衝突的過程中,難免誤傷彼此,冷愷梅主動興戰就是她的不對。冷先生,您不能姑息養奸。」
  「姑何人之息、養何人之奸,還是未定數。就我目前所見,此次衝突的受傷者是我的妹妹,劉家那一邊,即使他們不找警方出麵,我肯不肯就此了結還是另一回事!」他揚開嘴角,眸中卻絲毫不見笑意。「至於學校這廂,我強烈希望舍妹挨打的事件不會再度發生。「縱橫科技集團」每年捐獻大筆金額做為學校的建設眾金,不是為了讓董事長千金來貴校挨同學巴掌的。下回校長兌現支票之前,您叫他先考慮清楚!」
  *   *   *
  「少爺,咖啡煮好了。」管家趙太太恭謹的捧著銀盤進入餐廳,一如以往,除了冷愷群之外,任何人在她眼中皆是隱形。她甚至沒有瞥往愷梅的方向。「您還需要什麽嗎?」
  「不用。」他接過熱騰騰的馬克杯,又以一種深思的冷峭眸光刺探她。
  趙太太自動退下去。
  愷梅垂眼盯住餐桌,手捧著牛奶杯,蓄意忽略來自長桌對端的探量眼光。
  又來了!他又用那極深沉無比的眼光端詳她,有如科學家觀察著顯微鏡底下的微生物,隨便伸手一捺就能消滅她於無形;也彷如全能的上帝下望他一手創造的芸芸眾生,那麽自信、肯定,一舉一動皆逃不出他的法眼。
  「西方人有一句俗諺,如果你救了同一個人叁次,他的生命便屬於你。」馬克杯的煙霧蒙朧了他的俊顏。「這一回,就列入第一次的紀錄。」
  愷梅微微一怔。他的嘴角竟然有笑,盡管笑得譏誚嘲諷,仍舊是她意料之外的神情。
  「這樣就算一次「救命之恩」?」她瞪視著他。
  「你應該明了,我的度量很狹小。」他狡獪的笑了笑。
  既然冷愷群看起來心情還不壞,她決定提出腦海裏的疑惑。
  「你為什麽願意到我的學校看訓導主任臉色?」
  「什麽臉色?我沒看到。」他聳了聳肩。
  這話也對,反倒是他擺臉色給訓導主任瞧。她體內霎時湧起一陣快意。
  「爸爸真的固定捐錢給學校蓋大樓嗎?」換成是她,寧願將那筆錢扔進馬桶衝掉。
  「是「縱橫科技」捐錢給貴校蓋大樓。」他糾正,再飲一口咖啡。
  她一臉茫然,聽不出其中有什麽差別。爸爸掌管冷氏企業的經營權,這兩者難道不該畫上等號?
  「等你長大,自然會明了。」他的嘴角又浮現礙她眼的神秘笑容。「話說回來,捐點基金給我的母校並不為過,人總是要有反哺之心。」
  啥?愷梅錯愕住。
  「驚訝嗎?」他彷佛認為她呆呆的樣子很好笑。「不要懷疑,你是我的學妹。」
  不暇細想,她衝口反駁,「我才不要當你妹妹。」
  無論是學妹、親妹,或是任何一種牽涉到「妹」字的身分,她一概無法接受。
  「很好。」他眯起眼,陰涼的寒意穿透過空氣,傳導至她的身周每一寸。「我也不願意多出你這個妹妹,你最好也讓令堂清楚的意識到這一點。」
  明明是不該有的刺痛,總挑在她最缺乏防備的時刻刺穿心房。
  不公平嗬!冷愷群對她的敵意完全沒有道理。頂著私生女兒的身分進入冷家大門,並非她能做主的。如果她有選擇自己出身的權利,一定會選擇生在永遠不會與他發生關係的家庭。
  或許在世人眼中,她和母親已正式歸屬冷家,族譜上甚且登錄了她們倆的存在,由不得人懷疑。然而她們母女倆都明確的知道,隻要與冷愷群相處於同一屋簷下,她們的處境即比寄人籬下高明不了多少。而母女兩人眼中的靠山——她的父親大人,為了某種未知的原因,對這個長子極為忌憚,平時未曾與他產生過對峙的意見。父親這種懦縮不前的態度更加侵蝕了母親心中的防衛牆,連帶的,也讓纖細敏感的她領受到同樣的不安。
  因此,她排拒他,憎惡他,隻想緩和胸口莫名的不安定感。
  她固執的抿著唇,倔強的一言不發。
  「怎麽?想找我打架?」他懶洋洋的攤開雙手,一副歡迎光臨的表情。
  打架一詞喚回她在訓導處對峙的記憶。他應該質問她,笑話她,羞辱她,甚至以最低溫的語氣警告她:「以後你闖下的禍找你媽媽幫你收拾,少來煩我。」
  但他沒有。
  於是,她總覺得有必要讓他知道。「先動手打架的人不是我。」
  「我應該在乎嗎?」他興致盎然的微笑。
  「當然。說不定你女朋友明天就拉著你,為她妹妹申冤告狀。」她頓了頓,語氣填充進濃烈的惡意。「而且,你送給她的項 被我同學扯斷了,其是可惜。不過,既然她會把項 轉送給妹妹,或許表示她不頂在意這份禮物吧?」
  「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他慵適舒懶的伸展軀幹,站起身。「假如那份禮物不合她的心意,改天另挑一種也不麻煩。」
  愷梅狼狽的瞪著他。
  經過她身畔時,他忽地伸出手,揉亂她絲緞般的秀發。
  「想激怒我,你的段數還太低了,小鬼。」
  *   *   *
  又失眠了。
  把長被單披在肩上,她來來回回,往往複複,一遍又一遍地折逛過暗涼的走道,聆聽唧唧夜蟲鳴響的落幕曲。長廊上僅有她孤獨而纖弱的身影。
  隔壁房門依然未鎖,她四下梭巡了幾眼,悄然無聲的推開門。
  室內無人。
  你在期待什麽?她怔忡的想著,偶然幾次夤夜相遇,並不代表他有義務伴同你一起清醒。別忘了,那家夥恨你!
  房內那股熟悉氣息,讓她暫緩了掉頭出門的打算。
  無論書房的主人是誰,不可否認的,這間寬室讓她覺得自在。
  東摸摸西碰碰一陣子,睡意漸漸匯聚成一團沉霧,集中在她的腦部。隻要再過幾分鍾,應該就沒問題了……
  桌麵陳放著厚實的精裝本小說,出於無聊,她隨手翻開夾著書簽的那一頁。
  那不是書簽,而是一個陌生男人的照片。
  影中人約莫和父親同齡,可是又更蒼老一些。照片拉成短距離的大特寫,男人眼角眉梢的細紋皆逃不過相機的捕捉。他的麵貌雖然不難看,氣質卻顯得有幾分猥瑣,再襯上早老的外形,看起來完全不像是會和冷愷群產生交集的人品。
  她好奇的多打量幾眼。
  頭頂上的大燈霍然點亮。
  「喝……」砰!一聲,書頁重重 上。
  趙太太表情冷厲的站在門口,淩晨兩點出頭,依舊穿著仆役的製服。
  「小姐,您深夜跑進少爺的書房做什麽?」
  愷梅倏地產生荒謬的想法,彷佛……彷佛管家保持清醒,是為了監視她似的。
  「我睡不著。」這位歐巴桑若期望她會慌張失措的奪門而出,嘴裏拚命咕噥噥歉意,那可就要大大地失望了。好歹她也算是屋子裏的半個主人。
  趙太太可能也揣度到自己的身分問題,率先退讓一步。「您先回房,我幫小姐衝一杯熱牛奶助眠。」
  「嗯。」她點了點頭,緩緩掠過女管家略微發福的身軀。
  「假如還有任何需要,請撥內線分機叫我。」趙太太清冷的聲音追上她的背影。「少爺十點多的時候出門,今晚應該不會回來。」
  她在自己的房門口頓了一頓。「不必為我衝牛奶,我想睡了。」
  驕傲的螓首須臾不曾回顧。
  銀白新月勾掛在樹梢頭,一如無數個失眠時的夜晚。萬籟俱寂,此間猶似僅餘她一個人,惶惶無依,一顆心在夜空中飄泊浪蕩。
  他又出門去,八成是與天字某一號女朋友有約。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玉枕紗櫥,半夜涼初透。
  那天晚上,她一直無法入睡。

  第三章
  冷愷群的指尖勾著一杯雞尾酒,斜倚著落地窗框,端看家裏的名紳豪仕。
  許多大事匯聚於今年的薰暖八月裏發生,包括他通過大學聯考,正式成為T大電機係的新鮮人;包括卓巧麗年滿四十五歲,家中決定舉行盛大的慶生宴。
  七年前卓巧麗母女遷入冷家,正牌的冷氏主母逝世終究未滿一年,於情於理都不便大開筵席,風風光光的迎進門,之後這幾年,卓巧麗雖然伴同新夫婿出入公共場合,間接向社交圈宣布了她的存在,這種感覺終究及不上在自個兒家宅設宴,正式以冷氏女主人的身分款待貴客來得有實感。
  為了填補妻子匱空的安全感,他老爸冷之謙,那個火山孝子,決定為她策畫一場備受矚目的四十五歲壽宴。可能是擔心他會反彈吧!老頭特地叮囑宴膳單位設計幾道「登科食譜」,連兒子的金榜題名一起慶祝。
  慶祝便慶祝吧!老家夥忒也把他瞧得太小了。卓巧麗急切地想站穩冷氏女主人的地位,他並非毫無所覺。那女人以為汲汲追求一個虛名,即代表後半生的衣食無憂,何妨隨她去浪漫幻想,他懶得扮黑臉,揭穿人家的甜蜜美夢。
  思及數日前父親大人向他提起宴會的事,那種過度謹慎的語氣讓人忍不住發噱。看來這幾年他真的嚇到那兩個家夥了。
  無所謂,他有耐心,願意等待適當的時刻來臨。該是他的,他一樣也不會放棄;不該是他的,他會不擇手段地弄到手。寧可負盡天下人,絕不讓天下人負他——這是他的人生哲學。而任何負了他的人,今生今世絕不錯放!
  慶生宴安排在主宅及花園舉行,用餐區排設在一樓的宴客廳,賓客可以任意走逛交談,眼裏欣賞冷家著名的蘭花房,口裏品 凱悅的頭等外燴,耳裏聆聽絲竹樂團的現場演奏。
  「好煩哦!爸爸又叫我過去和宋伯伯打個招呼。」劉若薔從賓客群中退下陣來,倚向他身畔嬌嗔。「等我,我馬上回來。」
  「你去忙你的吧!」他慵懶的眼神仍然掃視著賓客群。
  和劉若薔維持四年多的男女朋友關係,隻是圖個方便,別無其他原因。她的門第背景與他相當,見識過大場麵,不需要他花心思教育,而劉氏夫婦也與冷家維持良好的合作關係。在他沒有遇見更好的女伴之前,劉若薔極適合擔任填空檔的人選。
  在女性方麵,他曉事得早,十叁歲就已撇開在室身。食色性也,沒必要憋得自己傷身,所以他向來保持兩個以上的女友人數,以免她們每月定期的「不方便」,間接影響到他的「方便」。
  假若有人指著他鼻子,大罵他「物化女人」,他會揚一揚跋扈的俊眉,不予置評。
  誰說這叫「物化」,應該代稱為經濟學所倡言的「供需平衡」才對。人類之於另外一個同類,隻存在著「需要」,不必談「愛」。人,根本沒有必要去愛另一個人,隻要專注的愛自己即可。這個世界太冷漠,如果連自己都不愛自己,又怎能期望旁人來施舍一丁點關護。
  一道模糊的物體從他眼角閃過,愷梅飄忽的身影消失於後門出口。
  出於無聊,他決定尋尋那個小丫頭開心。找個人調侃總比耗時間觀察滿屋子俗不可耐的人類有趣:這些老家夥看似主宰了台灣上流社會的脈動,講穿了也不過是一群汲汲營營的爬蟲類,辛勞一生,就為了幾頓華衣美食,然後兩腳一伸,任由細菌將他們腐蝕成一堆白骨。
  愷梅盤坐在遊泳池畔,傾身有一下沒一下的撩動水紋。泳池與主屋相隔著一片玻璃花房,視野上雖然遙遙相望,但客人的腳步僅止於蘭花房而已,清涼的池畔不免顯得有幾分冷清。她怔怔望著晃蕩的波瀾,不知在深思些什麽,十四歲的少女,已顯露出年輕女子的嬌柔氣息。
  「如果我記得沒錯,你應該還沒學會遊泳。」冷愷群停步在她身後,叁、四步的距離顯得如此遙迢,又如此接近。
  輕嘲帶笑的口吻讓愷梅火速回頭。
  他好端端的登科宴不吃,出來找她做什麽?來者不善,善者不來,準沒好事。
  倔強的紅唇抿了起來。
  「嘖嘖嘖。」他搖搖頭。「看看你,性格雖然不討喜,卻長得眉是眉、眼是眼,絕秀的程度不比其他女孩差,偏偏鬧起弩扭來隻會抿嘴巴,多殺風景。女孩子家要懂得使小性子,才能逗得男孩子又慌張、又惶恐、又喜愛,心癢難掩,從此對你死心塌地。」
  還說她,他自己也是那副邪笑挑眉的跋扈樣,讓人看了就刺眼。她別過嬌臉,繼續悶悶的盯著水波,希望他速速離開,一如以往視她若瘟疫一般,少來煩她。
  誰知冷愷群今天的興致特別高昂,非但沒有掉頭就走,反而踩踏著懶洋洋步伐,一式一樣的盤腿坐在她身側。
  愷梅飛快偏頭,偵測他的一舉一動。兩人的距離超乎她想像中的貼近,輕輕一探手即可觸到他的身軀。他的體魄又強悍許多,身高簡直超越地心引力的約束,急遽向上爬升。一百五十八公分的她隻能仰之彌高,被他睥睨成「小人」。
  冷愷群頭一次在如此短近的距離內端詳她。
  他忽然發現,原來愷梅小姑娘很有幾分姿色呢!當然,他不該感到意外的,因為卓巧麗那女人正是靠外貌攫住冷老頭的心。有其母必有其女。
  她的五官與劉若薔特出而搶眼的外貌完全不同,她的美,美在一種清淡、自然的感覺。若將劉若薔比擬為酒,一入喉即 到濃厚刺冽的滋味,那麽小愷梅就像茶,淡雅清香,卻幽幽湯湯的餘韻不絕。假以時日,她的潛在發展性仍然大有可為。
  不可諱言,小老婆總是比大老婆更討男人歡心,愛屋及鳥之下,小老婆庶出的兒女自然獲得加倍的寵愛,繼而養出不可一世的驕縱個性。然而,愷梅姑娘完全脫出這個刻板印象。她悶鈍內向的個性既不懂得討大人歡心,也不喜歡引人注目,說穿了,就像一個灰色的影子,飄浮在人們的視線之外,浸淫在她私屬的世界裏。
  很難得看見十多歲的小孩子有這等智慧,明了鋒芒畢露的危險性。為此,他幾乎可以說是欣賞她——隻除了她無法擺脫來自那騷貨的血統。
  「你的鼻梁長有幾顆雀斑。」玩笑性的食揩彈她鼻子一記。
  「噢!」她捂住鼻頭。「不要隨便碰我。」
  「不喜歡被人碰?」他故意貼得更近。「你也到了應該對臭男生感興趣的年紀。過沒多久,就會開始為那票小鬼頭不喜歡「碰」你而煩惱。」
  淡淡的雞尾酒味隨著他的氣息而播散,熏得她的腦袋昏沉沉,彷佛醉了。
  「亂講。」低弱的反駁聽起來也含著一絲混沌。
  「我有沒有亂講,等你長大就知道了。」他戲謔的舉高酒杯。「想不想偷喝一口?敬可歌可泣的青春!」
  她別開臉。
  「也對。」他自顧自地回答。「現階段,牛奶依然比較適合你。」
  「走開!你時間太多了嗎?幹嘛纏著我不放?」她拒絕回過頭來,免得又被他盯著瞧,順便附帶幾句批評指教。
  「我想碰碰運氣,說不定會有第二次救你生命的機會。」答案聽起來十分輕描淡寫。
  她下意識地先反駁,「你幹嘛等著救……」
  問題立刻終止。
  如果你救了同一個人叁次,他的生命便屬於你。
  他想要她的生命?!
  為什麽?
  回答她的,依然是那雙謎一樣的目光,含意深沈,用意深遠,暗暗長長,沒有盡處——
  關於冷愷群的事,她並不像外表顯現的那樣毫不在意,然而,她多麽希望自己能毫不在意……
  「群!」突兀的第叁束聲波介入泳池畔。劉若薔音如其人,糖蜜嬌媚的甜進骨子裏。
  太甜的女人,很容易膩。
  「什麽事?」他喝一口杯中的酒汁,並不回首。
  「冷伯伯正在找你。」劉若薔的笑靨燦爛如花,蓄意忽略他話音中的不悅。「一會兒就要為金榜題名的冷公子切蛋糕,主角怎麽可以缺席呢?」
  她沒看錯,與冷愷群交談的女孩確實是他妹妹冷愷梅。然而,方才她遠遠望去的那種感覺……那種詭異又曖昧的感覺……難道……
  不可能的!他們倆是兄妹,八成是她太多心了。
  一個小妹妹怎麽可能構成威脅。
  可是,因何她仍然覺得不安?
  「一點小事也值得大張旗鼓地慶祝。」冷大公子很不給麵子,完全不領情。
  主人夫婦正陪伴賓客進入蘭花房,欣賞傲人的異種名卉。冷之謙隔著玻璃瞄見兒子的身影,連忙招手向他示意。
  他不耐的哼了聲,仰頭喝乾雞尾酒,將水晶杯隨手丟進遊泳池裏。
  算冷老頭懂得拿捏時間!現場還有其他客人在,不好太明白的張揚出家庭欠安,他隻好下場奉陪兩個老家夥扮小醜……賓主同歡。
  「群……」劉若薔錯愕的瞧著他逕自走開,沒有招呼她一起進屋,秀容登時有點掛不住。好歹她也是他今天的女伴啊!
  愷梅暗暗冷笑,糗了吧!叁年前那場渾架讓她和劉若薇的梁子結定了。有一個專門惹是生非的妹妹,姊姊也好不到哪兒去。總而言之,她就是瞧劉家兩姊妹不順眼,尤其是姊姊。劉若薔自以為和冷愷群走得近,平時的動作言行儼然以她嫂子自居,真是搞不清楚狀況!
  劉若薔整一整臉色,霎時變回清爽美 的甜笑。「來,梅梅,我們一起進屋看你哥哥切蛋糕。」
  哥哥?聽了就刺耳,她從不認冷愷群是她哥哥。她撇開頭,裝做沒聽見。
  劉若薔又碰了一記冷釘子。臭丫頭!若非看在群的份上,順便做個樣子給花房裏的賓主們瞧瞧,早就兩巴掌賞過去。
  「來嘛,梅梅。」她親親熱熱地牽起冰女孩的手,勉勵自己再接再厲。「屋子裏有蛋糕點心,還有好喝的冷熱飲,你好像一樣也沒吃到,多可惜啊!姊姊帶你進去打打牙祭。」
  趁著劉若薔微傾著身,遮住蘭花房那個方向的視線,她忽然仰首,強烈的惡意狂猛地從眼裏、嘴裏迸射出來。
  「這裏是我家,輪得到你來扮女主人招呼我嗎?」
  劉若薔倒抽一口氣。「什麽?」
  「你最好搞清楚自己的身分,對冷愷群而言,你隻是他眾多女朋友之中的一個,你們倆交往最久,純粹是他懶得汰舊換新,與你的魅力一點關係也沒有。」她毫無笑意的哈哈兩聲。「你若想以我嫂子的身分說話,現在還太早了!多等幾年吧!」
  劉若薔血氣上湧,天下竟然有這種惡劣不堪的女孩。
  「你——你——」又重又狂的火焰幾乎燒盲了她的雙眼。啪!一耳光打得愷梅的螓首轉離九十度。「沒教養!」
  兩個女生同時被這突如其來的攻擊鎮住。
  愷梅瞪大不可置信的眼。她打她!姓劉的臭女人竟然敢打她!
  這是劉家女孩第二度毆打她!天下哪有這麽便宜的事!猛烈的仇視情緒薰紅了愷梅雙眼。
  花房裏的大人正自談花論草,並未注意到遊冰池畔的衝突,而冷愷群的步伐已經接近蘭花房,也沒察覺她又挨了巴掌。
  「你打啊!你再打啊!你有種再打一次!賤就是賤,自己眼巴巴地黏上來倒貼我哥哥,還不懂得害臊!」
  劉若薔氣極了。「打就打,我怕你不成!」
  啪!第二記耳光照樣甩下去。
  她心念電轉,立刻有了計較,忽然扯住劉若薔的雙手,緊緊按在自己胸口,「啊——」
  尖高的哭叫聲驚動蘭花房裏的賓主,一群人齊齊縱目向泳池的方位。
  「劉姊姊,我不是故意的,你別打我!」她驚恐萬分的驚叫。「不要推我!我不會遊泳!啊——」
  倒栽蔥往兩米深的遊泳池跌下去。
  劉若薔登時傻住了,自己並未推她啊!是冷愷梅抓著她的手,裝模作樣地栽下去。
  「救命啊……咕嚕……我不會遊泳……咕嚕……救……救命……」溺水的女孩狂亂的揮動雙手,激起半天高的水花。
  遠從蘭花房開始,每個人的動作都在同一瞬間做出反應。
  「梅梅不會遊泳!」冷之謙嚇得魂飛天外。
  「愷梅!」卓巧麗響起高分貝的尖叫。
  「救……咕嚕……咕……救命……」濕漉漉的腦袋往水中沉陷,再也浮不上來。
  一群人從花房急促的奔出來。
  劉若薔雖然距離溺水者最近,卻中了邪似的愣愣盯著雙手。天……她做了什麽?不,應該問,冷愷梅做了什麽?
  一道迅捷的黑影飛掠過她眼前。
  嘩啦啦聲起,水花分開,黑影斜刺入水底,宛若穿梭自如的遊龍,迅速接近下沉的人體。
  嘩啦啦聲二度響起,兩顆人頭浮上水麵,漸漸往泳池岸靠近。
  一群大人全部集中在池畔,焦切的等待小女孩被營救上來。卓巧麗緊緊捂著嘴唇,撲簌簌的淚水滑淌到手臂,一顆心跟著水浪的幅度又起又落。
  愷群。跳下水的人是冷愷群。
  「謝謝你,謝謝你,謝謝你……」她再也顧不得任何間隙,待兩個人上岸,顫巍巍的攀住他的手臂,淚流滿麵。
  溺水的愷梅已經呈半昏迷狀態。
  「讓開!」他沒時間顧及旁人,趕緊讓溺水者躺平,深吸一口氣,用力吹進她肺葉裏。
  眾人屏氣凝神,不斷祈求上蒼給與一點點眷顧,哪怕是最低限度的保佑也好。
  人工呼吸一次又一次次進愷梅髒腑……
  「咳!」暈迷的女孩陡然嗆出幾口水。「咳咳咳咳——」
  「好了,好了。」一位男客興奮的拍打冷之謙肩胛。「醒來就沒事了。」
  「愷梅!」卓巧麗心痛的叫喚,擠上前想摟摟女兒。
  「讓開,給她一點呼吸的空間。」他不由分說地又頂開纏手纏腳的女人。
  愷梅虛軟的靠躺在他胸前,勉強眨開眼臉就彷佛耗盡她所有精力。
  「梅梅,你怎麽這麽不小心?」冷之謙圍過來嗬疼她。「爸爸明明警告過你,沒學會遊泳之前,千萬不要接近水深的地方。你怎麽會掉下去?」
  「我……」氣若遊絲的俏臉沒有一丁點血色。「是我不好……不要怪劉姊姊……是我害……害她生氣……她不知道我不會遊泳……」
  眾人終於注意到仍然呆站在一旁的大女孩。
  「小薔,你……唉!你實在……唉!」衝著老朋友的金麵,冷之謙不好太嗬責人家的女兒,隻能拚命歎氣。
  劉若薔百口莫辯。明明是冷愷梅自己跳下去的,可是……可是有誰會相信她呢?
  「我……我……」她無助的轉向冷愷群,盼望他能給與一絲絲安慰。
  冷愷群的眼光不在她身上。
  偏偏,除了他,每個人的焦點都凝準了她的臉,即使沒有說出口,責怪的神情也取代了話言。
  「我不是……我……哇——」她掩麵痛哭的跑走。
  眼中釘離去的背影,是愷梅再度失去意識前,最後見到的景象。
  心裏爽快多了……
  她滿足的昏厥過去。
  *   *   *
  涼月幽淡。
  角落的一盞小夜燈形成房內唯一的光源,床鋪染到一點光,沐浴在淡淡的金色中。嬌怯怯的身軀覆躺在床單下,隨著呼吸而平穩的上下起伏,雙眸緊閉的俏臉微泛著血色,彷若傍晚的一場劫難從未發生。
  一場溺水意外衝淡了賓客飲酒作樂的興致,尤其卓巧麗頻頻瞄往二樓的方向,透露出迫切想上樓探視女兒的心意,更讓客人識相的紛紛告辭。入晚八點半,滿屋子人潮撤退得乾乾淨淨。
  男女主人送完客,來不及更換較舒適的家居便服,就急忙奔往二樓的女兒閨房。
  看見她平穩安睡,兩顆浮躁的父母心才安定下來。
  一張單人長椅擺放在燈火構不及的暗角。冷之謙從熠熠放光的兩點星芒認出兒子。
  「愷群,你一直待在這裏?」兒子居然會留守在梅梅房間,不可思議。
  卓巧麗一愣。
  「今天真是多虧你了。」盡管她努力嚐試,笑容依然顯得勉強而不自然。「若非你動作迅速,現下梅梅恐怕不是躺在房裏,而是醫院。」
  冷之謙思及事發當時的萬分驚險,情不自禁地一陣激湯,衝動的伸張雙臂迎向兒子。
  「不必太溫情主義。」他舉起右手一擋,冷冷地回絕父親的擁抱。「我坐在這裏,不是為了當她的守護天使。等她醒來,我有話問她。」
  冷氏夫妻倆登時被他反反覆覆的態度弄得無所適從。
  「也好,我們先回房換下這身累贅的禮服,梅梅就麻煩你看著。」冷之謙暗暗拉拉妻子的衣袖,示意她離開。
  年輕人心眼少,任何話題都容易聊得起來,或許應該讓他們兄妹倆多多獨處,藉以使兩人的手足之情培養得更深更切。
  「可是……」卓巧麗遲遲不願離開。她不想放愷梅與這個善惡難辦的繼子同處一室,尤其女兒還如此虛弱,毫無招架之力。
  「愷群做事一向穩當,沒什麽好擔心的。」冷之謙不由分說,便拉著妻子往外走。
  「且慢。」屋角響起聲。
  兩位大人愕然回頭。
  「父親大人對我的辦事能力這麽有信心,真是令人感動。」他的語意陰涼、淡冷,沒有任何感動的徵兆。「既然如此,我順便提醒你,從今年開始的每年寒暑假,我想進公司兼個差,增加我對公司的了解。畢竟韶光如箭,出不了幾年,我可能就得坐上管理階層的高位,不趁年輕的時候吃點苦,怎麽成呢?」
  冷之謙的方字臉倏地變了一層顏色,嘴唇蠕動幾下,卻沒有發出聲音。
  說啊!你有任何反對的藉口,盡管說啊!他突然漾出挑 的笑意,分分明明的享受著父親的不安。
  「縱橫科技」遲早會落入他手中,他們父子倆都知道這一點。這個當頭他隻是開始為後局鋪路而已。
  「嗯,也對。」冷之謙的笑容與妻子適才的表情一樣僵硬勉強。「好,我過幾天就吩咐人事處安排。」
  冷愷群笑望著兩人退離。
  老頭子已經意識到己方的領導優勢隻能再維持幾年的好光景,待他成年之後,幕後的大老板——他的外公,一定會對董事會施加壓力,逼促「縱橫科技」的棒子傳遞到新生代手中,一則讓自家的資源交回自家人手中,二則替過世的女兒教訓不忠的丈夫。
  為了保住權位,近幾年來,「縱橫科技」的開創元老紛紛麵臨被迫退休的下場,未達到退休年紀的高級主管則一律被「升遷」到領乾薪、不管事的職位。
  鏟除異己原本就是人之常情,不足為奇,若非冷老頭子大殺功臣的行動太過明顯,他也不會急著介入公司,防止己方的人馬被拔除得寸草不留。
  冷愷群從後口袋掏出壓扁的香煙,點燃一根。
  「咳……咳咳……」床上驀地嗆出咳嗽聲。
  「醒了?」他不為所動,照舊吞雲吐霧。
  既然形跡已暴露,就沒必要繼續頹躺著扮演病人。她推開被子,呼吸的頻率仍然比往常清弱。
  「別在我的房裏抽煙。」一點也不懂得體恤病人。
  「抱歉。」縷縷煙霧宛若翻騰的蛟龍,屏障住他的五官。「不過你最好趁早習慣。」
  她就知道!要求冷愷群中止他自身的享受,以提高旁人的舒適空間,本來就是不可能的奇跡。
  「我想喝水……」她嘴裏又乾又澀,猶如快裂開來。
  「你喝的水還不夠?」他冷笑。
  「我剛才是溺水,不是喝水。」也不知道為什麽,語氣自然而然充滿戒備。
  「下回想鬧自殺,記得別挑後院的遊泳池。家裏隨時有人在,你死不了的。」
  她抿著唇,維持好長一段時間的沉默。
  「誰說我想自殺?」
  「你居然以為我笨得看不出來!我應該感到失望或是憤怒?」他端出虛偽的悲哀神情,搖了搖頭。「說吧!劉若薔究竟說了些什麽,讓你想玩弄這種栽贓嫁禍的把戲,陷害她殺人未遂?」
  「你喝多了酒,已經醉了,我聽不懂你在說些什麽。」她打定了主意不認帳,看他能奈她何。
  冷愷群微眯起眼睛,靜靜地望著她,縹紗的煙霧製造出完美的陰異效果。深深一凝視,注入無限懸疑,無盡迷離。
  半晌,他離開座位,緩緩移坐到床畔,視線須臾未曾調離她的容顏。愷梅竭力持穩了呼吸,不願在他的威逼眼光下示弱。每每被他注視時,充滿束縛的無力感便倒衝回四肢百骸,使她逃無可遁。
  「告訴我,」他忽爾笑了,清朗的眼芒像預告一般,直望進她的心田。「你與劉若薔鬧翻的緣由,和幾年前與她妹妹打架的原因相同嗎?」
  「臭美!」她成功的被激怒了。「別以為你跳下水救了我,我就欠你人情。我才不在乎你怎麽想!」
  冷愷群突然抓住她雙手,使勁一拉,害她失了力的跌撞向他胸懷。
  香煙味、淡酒味,異性的體息突然飄進她鼻端……紅色、黃色、藍色、綠色,諸般紛亂的色彩蜂擁向她的腦殼……好暈,好暈……
  一直讓她心悸的眼眸就在數公分之外,灼燒她的心……
  她的唇染著清清淺淺的朱赤,臉蛋浮現異樣的緋紅,秋眸因為微燒的體溫而發亮,貝齒如白米粒,眉宇間依然透露出年輕少女的稚弱……
  他猛地推開她,力道既狂熱又突兀。愷梅一時不察,應聲又倒回軟枕上,駭異得喘著氣。他——他想幹什麽?
  「你和姓卓的女人一個樣!成天隻曉得在男人身上動腦筋。莫怪人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這場突來的惡氣發得一點道理也沒有。
  「你憑什麽瞧不起我媽!」累積多年的怨恨終於 出一點因頭。「或許她不該和已婚男人發生感情,然而曆史已經無法改變,起碼她除了原來的丈夫之外,也隻跟了爸爸這個男人,你憑什麽以看待淫婦的眼光和口氣來指責她?」
  「誰的爸爸?」他黑著臉,露出陰涼森惡的微笑。「你的爸爸或我的爸爸?」
  這個反駁方式為她意料未及。
  「什麽意思?」她一呆。
  他隻是冷笑,並不給與直接的解答。陰鬱的再瞟她一眼後,帶著莫名其妙的火氣,他重重踏離閨房裏的暗潮洶湧。

  第四章
  十五歲,私立女子國中的第叁年生涯。
  千百年來,騷人墨客吟詠著這段美燦的青春年華,她隻覺得慘澹。如果生命能夠有所選擇,她寧願跳過這段人人欣羨的芳齡,直接麵對雞皮鶴發。
  成長的痛苦,大致來自生理上。
  短短一年之內,平坦的前胸迅速鼓膨起來,上體育課或涉入擁擠的場合,偶爾被同學的手肘不經意撞觸到,簡直痛不欲生。於是,她刻意與全世界畫分出來的距離,益形明顯。生理上的不適已經讓她難以調適了,鄰校男學生的注目更讓她手足無措。
  她的身段比同齡的女孩高挑優雅,五官典雅而清麗,一頭烏黑青絲在老愛於秀發上作怪的流行少女中更顯得出色,尤其是沉默內向的性格,被一票半大不小的毛頭們比喻為「充滿神秘感」,簡直讓人如癡如醉至死。彷佛一夜之間,所有同齡的異性都注意到景雅女中的校花冷愷梅。
  無論她如何避免,那些煩人精永遠有法子問出她家裏的電話號碼,冷氏夫妻一麵讚喚「有女初長成」的同時,她卻隻想挖個地洞鑽進去,直到世界末日再爬出來。
  不願成為人們注目的焦點!
  自小即如此。
  這一年來,冷愷群依然不改一貫的譏嘲和冷調,以他獨有的傲慢姿態笑看人世間。然而之於她,隻有忽視——非常非常非常刻意的忽視,似乎她的年齡越來越大,姿貌越來越出色,他的輕忽就隨之水漲船高。有時候她都忍不住懷疑自己是否真的變成隱形人了。
  她才不承認冷愷群的態度傷害了她。
  他算什麽東西?一個傲慢自大的臭男人而已,自以為是名校電機係的高才生,前程遠大,地球便依循他而運轉。
  可是,該死的,他確確實實的傷到她了,不容她否認。偶爾她會坐在梳妝鏡前,細細打量自己精巧秀麗的長相。難道她一點也不美不好?其他男同學都看走了眼?女同學又嫉又羨的眼光純係出於她的幻覺?否則,為何看進他眼內卻無動於衷?
  可笑的是,父親卻對他的異樣毫無所覺,連她媽媽也不覺得有什麽不對。
  「愷群一直就是這種態度啊!」卓巧麗見怪不怪。
  從一年前冷愷群救回她一條小命,兩個大人竟然對他產生莫名其妙的信賴感,認為他嘴裏雖然不說,其實很疼寵唯一的「妹妹」。
  疼寵?騙鬼!害她背上芒刺生疼才是真的!
  「梅梅,你媽和我有事到高雄去,這兩天不會在家。」早餐桌上,冷之謙宣布夫妻倆又有應酬的訊息。「司機老吳家裏臨時有事,今天也請假,晚上你的輔導課結束,記得自己搭計程車回家,而且一定要送到家門外才能下車,知道嗎?」
  前陣子這附近發生幾起搶案,做父親的不免有點憂心忡忡。
  「年輕女學生獨自搭計程車就安全了嗎?」卓巧麗嘀嘀咕咕的。「那個老吳也真是的,一天到晚告假不上班,需要他的時候永遠找不到人,我看乾脆換個司機算了。」
  「要不然我打行動電話聯絡愷群好了。」冷之謙把念頭動到「很疼妹妹」的兒子身上。「你的學校離T大不遠,下了課和他碰頭,兩個人一起回來。」
  「不用了。」如雷貫耳的大名震得愷梅眉間興起波濤。狡兔叁窟,這家夥昨夜不曉得又耗在哪號女友的住處過夜。
  溺水事件之後不久,劉若薔成為冷愷群花名冊上第無數個「還是好朋友」的下堂婦。她不敢癡心妄想的以為他是為了她而與劉若薇分手,毋寧說她替他製造了絕佳的分手藉口,省掉一番拉扯和糾纏。
  過去一年以來,唯一讓她足堪告慰的好消息,莫過於劉氏姊妹的退場。
  卓巧麗沉思地點了點頭。「也好,上飛機以前記得撥個電話和他約時間。」女兒的抗議視同未曾提出。
  「媽!」她加重不悅的語氣。「我可以自己回家。」
  「沒出事之前你當然會這麽說。」她娘親意有所指的橫了丈夫一眼。「假使被綁匪架走了,誰曉得你老爸付不付得起贖金。到時候說不定得求爺爺告奶奶的,向那個霸王少爺籌款子呢!」
  「你在小孩子麵前提這些做什麽?」冷之謙重又把整張臉藏在報紙後麵,采取息事寧人的戰略。
  「小孩子?!」卓巧麗心頭登時不爽快。「唷!你的寶貝兒子是男子漢、未來的大繼承人,我女兒就隻能當個小孩子。」
  「他們兩個都是我的親生孩子,難道還分什麽彼此?」眼看戰局有擴大的趨勢,他隻好放下報紙,示意妻子別在此時此刻談公事。
  「你不分,人家要分哪!難道還由得了你?」卓巧麗沒講出個所以然來是不肯罷休的。「哼!虧你外表看起來威風凜凜的,骨子裏卻是什麽也沒有,等「人家」日後翅膀硬了,公司、股票、動產、不動產全部歸還到「人家」手中,你還有什麽地位講話!請問這一、兩年,哪一個寒暑假他沒回公司「實習」?可從沒見過實習生的職位一年升過一年的,偏偏你們冷家就出了這麽一個寶!這下可好,待人家畢業了,如果他打算出國念個碩士也罷,就怕他決定正式進公司上班。這我倒要請問一下,「實習期間」都能升等為高級專員,正式上班後還得了?沒有給個經理、協理的位置,人家肯坐嗎?幹不了兩、叁年,說不定就升任總經理了。」
  若非兩人老夫老妻,多少有了感情,她的難聽話隻會更多,不會減少。再怎麽說,「縱橫科技」的根本來自於元配的財勢。人家生前,這老頭就另外 了小香巢,過世之後更把母女倆迎進門,娘家那頭的勢力怎麽可能善罷甘休?
  原本還以為老頭子坐擁數億身家,現在才知道他元配娘家據守企業體百分之五十二的股分,一心隻等著拱東宮太子坐上經掌大位。在此之前,他不過是先坐坐皇位,替人家臥枕溫席。
  冷之謙的老臉當場掛不住。砰!一掌拍向桌麵。
  「你給我少說兩句,公司的事我自己心裏有數!」
  「有數?」卓巧麗哪裏會怕他拍桌拍椅,要比凶悍盡管來,誰怕誰:「你的去留可直接關係到我們母女……」
  嘎吱!椅腳往後惟,在大理石地麵摩擦出刺耳的噪音,兩個大人的爭執霎時被中斷。
  「爸,媽,我先出門搭校車,祝你們旅途平安。」她木然的離開餐廳。
  既然無法插嘴或改變現狀,唯有選擇退席一途。
  「看!你非得在孩子麵前說這些不可……」父親不悅的咕噥聲被她截斷在門後。
  其實,她聽見或沒聽見並無所謂,即使冷愷群真的將她們掃地出門,台北錢淹腳目,餓不死人的。世情薄,人情惡,這世界本來就是一片難。
  「梅梅!」冷之謙從窗口揚出一串叮嚀,「傍晚記得打電話聯絡你哥哥,叫他載你回來。」
  可笑!他們想囑托的對象,正是他們最無法掌握的人。
  於是她放棄回應。
  一縷輕風傳出低吟,多少事,欲說還休,欲說還休。
  校車迢迢晃進站,她跳上車,不給它機會說了……
  *    *   *
  「底下的,快閃開!」
  前一秒鍾,愷梅倚著圖書館外牆,等待姍姍來遲的大主角出現;下一秒鍾,頭頂上有一道悅耳的男音朝她喊話。假設她乖乖聽話地讓開一步,傷勢應該不至於太淒慘,偏偏她先抬頭觀探,確定一下對方喊話的對象,所以,慘劇發生了。
  一團四匹方方、硬邦邦的物體衝著她的頭臉砸下來。
  「啊!」中彈!
  她登時眼冒金星,當場腿軟得坐倒在草皮上。
  好痛!除了簡單的兩個字,她再也想不出更好的形容詞。真的好痛好痛好痛!
  「你沒事吧?」那道適合進廣播電台的低沉男聲飛快接近她耳邊。
  兩顆眼淚不由自主的滾出目眶,半是因為疼痛,半是因為掉下來的不明物體打中她眉眼附近,震動了淚腺。她還以為「天上掉下橫禍」隻是一句俗語,孰料發明這句話的原主兒果真具有令人不可輕忽的智慧,才會事先預知了她的惡運。
  「小妹妹,別哭啊。」悅耳的男聲充滿歉疚。「來,哥哥幫你看看打中哪裏?」
  可能是一時之間被打暈頭了,或因對方沉渾的音調太好聽,她頭暈目眩的任人擺怖。
  溫暖的大手摸索過她的前後腦,以確定重要地帶沒有任何腫脹,肇事者明顯地鬆了口氣,接著拉開她捂住額頭的兩隻手,檢視傷勢,動作自然又獨斷又天經地義。
  「額頭中央有輕微的紅腫現象,不過幸好避開眼球……」對方舉起手在她眼前搖晃。「來,我有幾根手指頭?」
  淚光模糊遮掩了她正常的視線,連大惡人的長相都看不清楚,更甭提判斷他的手指頭數目。
  「十根。」
  大惡人嚇了一跳。「不會吧?!居然出現這麽嚴重的雙重影像。」
  「每個人都有十根手指頭,除非你斷手斷腳。」她氣憤的反駁。
  「也對。」壞人忽然伸指彈了下她鼻頭,聽起來笑嘻嘻的。「小妹妹,你滿可愛的,反應很快。」
  十五年來,頭一回有人把「可愛」加諸於她身上。愷梅又好氣又好笑。
  眨開眼前那層淚霧,一張俊朗清爽的臉部大特寫橫在她眼前,好不容易蹲挺起來的臀部又嚇坐回草地上。
  「喝……」好大一張臉!她不習慣與異性保持短於五十公分的距離。
  「好了,不痛不痛。」男子寬慰的拍拍她臉蛋,自動將病情歸納結論為「無痛無害」。
  他的年齡比較接近助教以上的層級,古銅色臉容配上一口白牙,煞是健康悅目,朗朗的氣質散發出熱力,自然讓身畔的人也隨之溫暖起來,好像不回他一個微笑就顯得小家子氣一樣。
  與冷愷群完全相反的典型,她想。
  「怎麽會不痛?」她蹙著眉頭,搜尋肇事者的凶器。天!一本原文書,還是那種硬殼的精裝本:起碼一公斤重。「四公尺的高度,一公斤的自由落體,再加上重力加速度,你自己算算力道有多強?」
  他當真一臉慚愧的把答案心算出來。「好吧!如果你真的出現視力不良的後遺症,記得到大哥哥的實習醫院來,我幫你看診。免費的哦!」
  通常半路認親人的「哥哥」、「弟弟」、「姊姊」是她最忌諱的稱謂,不過這個男子的格調實在太醒目特殊,害她一時不察,平白被占去好幾個哥哥、妹妹的口頭便宜。
  載有他聯絡資料的紙條,不由分說的塞進她手中——賀懷宇,XX醫院,外科實習醫生,另外尚標明了他的實習時段和呼叫器號碼。淩亂的筆跡隻求看得懂就好,不求美觀工整。
  原來是醫學係的學生,難怪年紀比大學生年長許多。
  「來訪之前記得先 call 我,我到後門接你,免得主任以為我私自掛牌看診,知道嗎?」他搖晃纖長的食指,諄諄叮囑。
  義憤填膺與好笑同時在她體內交纏。敢情這個大惡人還要求受害者偷偷摸摸,以免影響到他的實習成績。她長這麽大,第一次 到不知如何以對的滋味,假若立刻就策動肝火,未免辜負了人家的一臉笑容,可又不甘心就此放過他。
  冷愷群的性格雖然也強凶霸道得緊,卻多了一份目中無人,不像這個賀懷宇,熱辣辣的口氣雖然顯得很急躁的樣子,卻囂張得可愛,今人自然而然地想親近。
  為何她一定要將每個男人拿出來與那陰陽怪氣的家夥比較呢?
  微笑的線條登時收斂起來。
  「喂!喂!喂!你擠出一副冷眉冷眼做什麽?」賀懷宇也凝起兩道壞脾氣的劍眉。「我已經提供「售後服務」了,你還不滿意?好吧好吧!送佛送上天,現在就帶你到醫務中心急救,可以了吧?」
  說完,也不等她做出一點回應,竟然自顧自地就牽扯起傷患,直往醫務中心拖過去。
  真是……真是……愷梅簡直不知該如何形容了。
  「我在等人!」她趕緊甩脫莽大漢的手。
  賀懷宇回頭打量她幾眼,又自動歸納出合理的揣測。
  「等你男朋友?」看樣子很像:「哪個毛頭小子這麽不夠意思,讓美少女杵在係館外呆等他?依我說,生命安全要緊,換你讓他 站崗的滋味也不錯。」
  「他才不會等我。」話語脫口而出,愷梅驀然驚悟,她竟然向頭一回見麵的陌生人吐露私事。幾眼清朗自在的笑容就降低了她的心防嗎?
  「當真?」賀懷宇仔細審量她幾眼。小女生雖然眉目如畫,卻鏤刻著淒苦的線條。十多歲的妙齡少女不是應該享受愛情的甜美嗎?「我知道了,一定是你在單戀人家,對不對?」
  單戀,這個動詞太刺耳了。
  「他是我哥哥!」她沉著臉聲明。
  「哦?是「情哥哥」還是「乾哥哥」?」他饒富興味的搖晃著手指頭。「你們小女生最愛玩這一套了,明明心裏喜歡得要命,嘴裏偏偏隻肯叫「哥哥」。」
  明明心裏喜歡得要命,偏偏隻肯叫哥哥……
  她的心房猛地驚動狂竄起來,彷佛靈魂某處不為人知的角落被翻開來,血淋淋地張揚出暗夜底的膿瘡血肉。一些莫名的意緒,良久經年,她也不懂,卻被賀懷宇嘻嘻哈哈的攤平在陽光下,接受曝曬致死的極刑。
  「你亂講!他真的是我哥哥。」顧不得心防,顧不得陌生或熟悉,顧不得一切,她漲紅了俏嫩的臉,猛然提高嗓音,隻想擺脫糾纏著心頭的那個穢臭腐敗的思緒。
  「哥哥就哥哥,我又沒說不是。」乖乖!青春期少女的心理狀態果然不能以常情來衡量。
  可是,他明明擺出一臉不信的表情。雖然和一個可能永遠不會再見麵的陌生人辯論「哥哥」的問題很沒有意義,可是……可是……她就是無法忍受世界上的任何一個人把冷愷群塑造成她戀慕的對象。她的哥哥呢!這種亂了倫常的荒謬,怎麽能容許?
  偏生從小就不善於言辭,翻來覆去也隻剩幾個單調的字匯可以遣用。
  「你亂講……你……你思想汙穢!」滿腹的冤屈沒地方發 ,突然化為玉淚……撲簌簌的決了堤防。
  天!她在做什麽?愷梅手忙腳亂的找尋手帕,揩拭頰上的無措和濕潤。她瘋啦?大庭廣眾之下又哭又叫的!
  「拜托你們女孩子收斂一點好不好?動不動就掉眼淚。」他大爺居然還抱怨。
  頑石!可恨複可惡。她忿忿的撿起掉在地上的書包,不理他了。
  賀懷宇原本打算走開的,然而,看她一個年輕女孩站在暮色中,淚漣漣等人,終究不太忍心。
  「喂,你還在哭?」
  愷梅別過臉。拒絕建交!
  「喏。」一方白淨的手帕遞過來,體貼的小動作實在有幾分大哥哥的味道。
  她吸吸鼻子,遲疑了一下,終於接受他的美意。
  好幾分鍾,兩人就站在晚風中,維持寧靜。她不說話,莽大哥也就不開口。
  半晌,確定暴風雨已經遠 ,他才又問:「不哭了?」
  她抿著唇,固執地不肯開啟貝齒。
  「也不痛了?」
  她隨便點了兩下腦袋。
  「那我走羅?」
  快走吧!
  「你一個人等,沒問題吧?」他仍然不放心。
  若不是心情太惡劣,她一定會破涕為笑。對一個素未謀麵的人他也能如此擔心,算是難得的有心人了。真正的大哥哥,應該就像賀懷宇這樣吧?她緊凝的麵色終於和緩下來。
  「不然,你告訴我令兄的名字和係別,我遣人去他係館叫人。」他的說法很老江湖,想來是縱橫校園慣了。
  「不用。」西首,一抹長影踏著夕照而來,瀟 而從容。她的喉腔乾澀發緊,眼眶熱熱的又想迸淚。「他已經來了。」
  賀懷宇順著她的目光看去。
  一抹滑稽的錯愕表情爬上他臉龐。
  「他就是你哥哥?」語氣透出不敢置信。
  「你認識他?」
  「冤家路窄。」四個字立刻形容清楚兩人的宿怨。
  她並不意外。冷愷群結仇的能力,比交友的手腕精良許多倍。
  遠方的他緩步向兩人接近,遠在她能看清五官表情之前,雙眸已經透出灼灼的爍芒。想必他也訝異,訝異於「妹妹」竟會這般巧合的旁伴著宿敵。
  但,嘴角仍然有笑。雖然她看不清,心裏就是知道。
  他至死也不會讓人猜懂真正的意緒,因此,漫不經心的笑容就成了最佳的掩護。夕照昏,夜色在沉,她的心也沉沉的。
  怔忡的思緒被臂上的輕握打擾。
  她回眸,迎上一雙溫和的咖啡色眼瞳。
  「你看起來很不開心,是不是你哥哥待你不好?」
  好與不好,如何界定呢?她默然低下頭。
  「別怕他,這混蛋小子沒幾兩重。」
  輕柔的勸慰觸動了她心靈深處的脆弱。此刻,她確確實實的感覺到一種受人關懷的暖意,來自於一位初次見麵的大哥哥。
  冰冷的敵意,從遠方一步步接近。
  賜與她暖意的熱源體忽然說:「我要走了。需要我的時候,你知道到哪裏找我。」
  他語中另有深意,似要說給另一個人聽見。
  「學長。」冷愷群點頭為禮,嘴邊依然掛著莫測高深的笑。
  凝立在兩道高瘦的身影之間,她顯得荏弱、失了依靠,無助的表情在兩秒鍾內收斂起來,轉眼間又變成無動於衷。她的心,也要關起來,不讓人看見。
  「嗨!」賀懷字的視線變得銳利,不複適才憨大哥的情態。「你擁有一個可愛的妹妹,應該好好疼惜。」
  「好說。」冷肅的眼投注在她身上,不置可否。
  「那麽,我先走一步,不打擾兩位了。」最後一絲暖意隨著賀懷宇轉步離去,也跟著全數抽離。
  她不發一語,低頭望著草地上的夕露。問吧!問出你心頭的疑慮。
  「回家。」冷愷群腳跟一轉,簡潔俐落的走開。
  愷梅錯愕的抬起眼,為什麽?他的腦海應孩充滿疑竇才對。
  她又一次輸給了他迷離的思路。
  *   *   *
  BMW奔馳向家園,從頭到尾她不敢瞄望向駕駛座的方向。現在的她太單薄,暫時禁不住一絲一毫的嘲語。
  跑車煞駛在家門外。
  「到家了。」他冷漠的按開電動車鎖,語句仍然簡短有力。
  引擎沒有熄火。
  她瞥向身旁的矯健身影。冷愷群一逕凝緊了表情,甚至含著些許厭煩的直視正前方。
  「下車!」他不耐煩地傾過身,替她打開車門,手臂滑撞過胸坎的部分。
  她驚喘一聲,直覺的挺起背脊往後縮。
  「放心吧!我不會獸性大發。」譏諷的眼光幾乎燒穿鐵鑄的車體。
  羞憤和困窘灌滿她一頭一臉。她才不是怕他!而是撞到會痛!但是叫她把確切的理由說出口,她寧願立刻死掉。
  推開車門,她幾乎是用逃的,跌撞向車外。
  「今晚不用替我等門。」話音方落,跑車刮起一陣煙,引擎聲拉開暮色,絕塵而杳。
  他又去了,趕赴另一場紅粉良宵。
  愷梅定在原地,怔怔遙望著遠去的黑點。很多心事,連她自己也不明了,不敢去推究。
  茫茫渺渺,天地間旋起一聲呼嘯。她仰首望天,天空遠得讓人無法碰觸。
  上帝也在同等的距離之外嗎?
  天,蒼蒼茫茫的,彩霞像一大攤錯點的命運譜,各種色彩糾纏交集,卻仍舊逃不開最終的暗黑。既然如此,為何要燦爛這一回?
  幾顆水珠滴落在她臉頰,密密串連成一行。濕意往下滑落,流進她唇角的縫隙, 起來淡而無味,如同她空白的心情。
  原來是天,浙瀝瀝的下起了雨。
  梧桐更添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
  *   *   *
  同樣的感覺,他數不清自己已經曆幾次。
  血液在經脈間奔竄,強度遠勝過電流,熱熱麻麻的震撼感,激出體內深處的野蠻。猛烈衝擊,一次重過一次,彷佛所有愛恨情仇全部灌注在不斷反覆的動作裏。
  運動過度的結果,腦筋往往會產生瞬間的暈眩,但,隻是一眨眼而已,他不會容許理智從大腦中脫離太久。失神的瞬間迅速退去,汗水從皮膚的腺孔湧泛出來,四肢百骸緊繃過度,反而鬆懈下來。
  激烈的動作僵凝住,而後歸於靜止。
  他傾頹下來。肉體上疲軟,精神上慵足。
  再片刻,凝聚了足夠的精力,他翻身跳下床,直接進浴室衝掉滿身黏汗。
  性,隻是生活的必需品,和吃飯、喝水、睡覺類歸為相同等級,除此之外,很難賦與它太神聖的意涵。
  熱泉淋刷掉最後一絲緊繃的張力。他 上眼,讓臉孔承受水流強勁的衝擊。
  一雙纖軟的玉臂從身後圈住他的腰幹,與他一起迎接清水的潔淨。
  劉若薔將臉貼住虯結的背肌,滿足的輕籲口氣,從沒想過自己可以再擁觸到這副軀體。
  去年分手並非她心所願,不過她具有足夠的聰慧。與其死纏爛打,不如在他心裏留下一個美好的回憶——雖然她著實懷疑冷愷群會記憶她多少。
  今天的邂逅證明當年的決定是對的,否則,他隻會一路呼嘯而去,萬萬不可能停下車,和她重續前緣。
  初見的那一刻,他一語未發,眼中閃爍奇亮的光,她立刻明了他想要什麽。
  既然得不到他的心,擁有他的人也好。
  「看。」她微抬起手臂。「你好粗魯,我身上、手上都淤青了。」
  他關掉水源,隨手拉過一方浴巾拭掉身上的水珠。
  「如果我記得沒錯,你好像也很喜歡我的「粗魯」。」邪惑的笑容仍然充滿當年的魅力。
  劉若薔屏住呼吸,又深深的歎息。看樣子是問不出來了!方才交歡,她可以感受到從他體內激昂出來的情緒,像是憤怒,又像在壓抑些什麽。她隻是好奇,究竟何種原由造成他罕見的激湯。
  「你餓不餓?我煮消夜給你吃好不好?」她溫柔地提議,滿足於扮演小妻子的角色。
  「嗯。」冷愷群不置可否的應了聲。
  平心而論,他交往過的女友中,最讓人能忍受的仍推劉若薔。她的姿態雍容大方,不會裝出黏嗲嗲的撒嬌模樣,抖落他滿地的雞皮疙瘩,或者耍一些上不了台麵的伎倆,拚命爭風吃醋。當初兩人之所以維持了長達數年的戀情,多少也是因為她有別於其他肉麻當有趣的女孩子。
  如果不是她漸漸變得太過執著,被他發覺,他們的關係大可穩穩當當的走下來。
  兩人來到她租處的廚房,劉若薔從冰箱拿出米飯,動手做清粥小萊。
  「好久沒去你家拜訪了,伯父還好吧?」準備材料之際,她找個新話題閑聊。
  不能將卓巧麗並稱為「伯母」,這是冷愷群的忌諱,她依然記得。
  「還好。」他有一搭沒一搭的。
  冷愷群對於打發時問的閑聊不感興趣,她也還記得。可是她想知道某個人的近況,那個人,造成他們倆一年的分離。
  「愷梅呢?」她隨口問出,一麵專心的洗高麗菜葉。「若薇偶爾會問起她。你也知道,她們是小學同學。」
  身後保持片刻靜默。
  「你妹妹會懷念有個害她中途轉學的惡同儕?我不認為。」
  涼冷的口氣讓劉若薔心頭一沉。她早該知道的,冷愷群太精細了,任何刺探的語氣都瞞不過他。她迅速推量著應該如何亡羊補牢。
  「不是的。」她放下手邊的雜務,盡量讓笑容顯得正常自若。「她們以前的同班同學提議要辦同學會,最近正好聯絡上若薇,所以我才想起順便問一下愷梅的近況。」
  可惜轉得太遲了一些。
  「小薔,原本我一直很懷念你,以為你和其他喜歡問東問西的女孩子不一樣,現在……我有一點失望了。」他伸個懶腰,執起桌上的車鑰匙。
  「群!你別誤會。」劉若薔的甜笑比哭更難看。
  他並未回首。
  「起碼吃完消夜再走嘛!」她猶想做困獸之鬥。
  然而,遠 的心已喚不回來。
  一年前和一年後竟然淪入相同的窠臼。望著揚長而去的背影,劉若薔丟開假笑的麵具,怔忡的杵在原地。
  那個可恨的冷愷梅!讓她又一次錯失了相同的愛情。
  *   *   *
  愷梅悠悠醒轉。
  收音機設定了睡眠省電裝置,但是尚未自動關機,顯見她迷糊睡去的時間還不足一個小時。西洋女歌手的美聲從隱藏式音響繚繞而出,訴說著她的孤單無依……我回想著每位認識的朋友,撥起電話卻找不到任何一個人……我不想再形隻影單……
  高亢而尖銳的轉音,煞似聲嘶力竭的哭喊。我不願再孤獨下去……
  似有一絲微妙的聲音從車庫傳來。
  她立刻明白自己因何而醒過來。
  忽然覺得口渴,於是披了睡袍,起身離開臥房,前往廚房。
  夜的空氣中浮蕩著女歌手的淒涼唱腔,有時候我深覺不安……餘音嫋嫋,從車庫的汽車音響穿透庭院,穿入廚房的窗欞。
  當我年輕的時候,我從不覺得自己需要任何人,做愛隻是為了樂趣……
  樂趣?冷愷群「嘿」的一聲笑出來。或許吧!用力睜開熏醉的眼臉,勉強打開車門,但是平衡感卻缺乏合作意願,害他險險一頭栽倒在水泥地麵上。
  「該死……」他不太情願的承認,剛才似乎喝多了。
  我不想再獨自一個人……最新一波天搖地動的感覺褪去,他抽出車鑰匙,拒絕再聆聽女歌手淒涼的訴苦。
  然而,遙遠的某一處,惱人的女高音依然嘶唱著——有時候我覺得不安,愛情是如此的遙遠而隱晦……我不想再獨自孤獨下去……
  「嗶」的尖哨聲,震斷愷梅的沉思。
  熱水壺噴發不安的蒸氣,向她宣誓壺內沸騰而火熱的世界。她怔忡了一會兒,思緒才恍惚地回到黑晦的廚房。
  孤單無依……女歌手依然在唱。
  她拿起馬克杯,衝了一杯熱可可。失眠之於學生太奢侈,她的精神負擔不起另一個課業繁多的白天。
  背對著門口,攪拌熱飲,頸背上的寒毛倏地豎直了。
  「嘖嘖嘖。」冷愷群嘲諷的咋舌。「好感動,居然有人為我等門。」
  她穩住紊亂的心跳,低頭繼續攪拌。
  顛躑的步伐接近她身後,在她來不及抵抗前,手中香氣氤氳的飲料已被夾手搶過。濃烈的酒精氣息蓋過可可的香味,直撲進她的鼻頭。
  「你喝醉了!」她飛快轉身,背抵著流理台,語氣含著防禦。
  「我也這麽覺得。」他居然還笑,顛顛倒倒的又退回餐桌旁坐下,向她舉了舉馬克杯。「乾杯。」
  「水很燙!」她下意識提醒,然後立刻憎恨自己。管他去的!徹夜在外頭狂歡的男人,合該被沸水燙掉一層嘴皮子。
  「真的很燙。」他搖頭晃腦的點點頭。
  一直以來他總是修長潔淨、整整齊齊的,她從沒見過冷愷群這種醉兮兮的滑稽相。他好像以為頸子長在脖子上摔不斷似的,踉蹌著又晃到她身前,蠻橫的將馬克杯塞進她手裏。
  「還你。」
  「啊——」好燙!她忙不迭將杯子摔進洗碗槽裏,拚命甩手。
  「失禮了。」他大著舌頭嘿嘿笑。「我「可愛的」妹妹。」
  最後一點殘存的笑意登時被他嘲諷的口吻蒸發。
  「你不必用這麽諷刺的語氣叫我。」她別開臉。
  冷愷群靠得太近了……她幾乎聞見他每絲吐息的酒味兒。可是,推開他又顯得太過著於形跡。
  彷佛看穿了她的不安,他突然探手抵住流理台邊緣,將她圍困在身體與廚具之間。驟然稀薄的空氣讓她險些暈眩。
  「諷刺,會嗎?」他的眼神突然變冷,銳利得幾乎要刺穿她的故做鎮定。「旁人可不這麽認為,人家都說我有一個「可愛的妹妹」。」
  他分明是為了賀懷宇的稱賞而嘲諷她。愷梅心裏有氣,莫名其妙!他們倆不和是他們的私事,怪罪到她頭上做什麽:又不是她主動去結識那個姓賀的。
  「你看我不順眼,不表示人人必須同樣地敵視我。」短距離的接觸終於超乎她的忍耐度之外,她用力排開他的靠近。「借過,我要睡了。」
  螳臂焉能擋車,他突然踱近一步,緊緊的又將欲遁走的她鎖回胸膛前。
  他想幹什麽?愷梅仰高頭,有點被駭懾到。
  「怎麽,你怕?」冷冽的笑容已經沒有任何醉意。「我想也是,叁更半夜,你的圓桌武士趕不及救援,你當然怕。嘖嘖嘖,不容易!區區一個國中女生竟然將「賀氏企業」二公子的英雄心收納在羅裙之下。」
  如果不是認識冷愷群太深,情知不可能,她會以為他的口氣藏著幾絲酸味。
  吃醋?不,她何德何能讓冷大萬人迷為她喝悶酒,灌酸醋!
  她深深吸進一口冷空氣,讓沁涼的氣息產生鎮靜作用,猛不期然,一股淡雅的馨香混合在其中。
  香皂。這表示他剛才沐浴過。
  她立刻領悟他為何在外頭洗完澡才回家。
  女高音彷佛為了應景似的,充滿惡意的嘹唱——做愛隻是為了樂趣……
  汙穢!
  「放開我!」她突然失去控製,狂野的推開那陣刺鼻的穢味,那種沁入骨子裏的不潔。「髒死了!在外頭亂搞完才回家!你乾脆出車禍撞斷命根子算了!賀大哥說得沒錯,你這種人隻有「混蛋」兩個字可以代稱。航髒!航髒!航髒!」
  矯捷的身手如影隨形的跟上來,遠在她能抵達房門之前,強猛的縱身,將她撲倒在二樓廊道上。
  「啊——」愷梅忍不住痛呼,全身每一寸猶如被壓路滾輪輾過去。眼前一片天旋地轉,她但覺身體被翻轉了一百八十度,劇烈的重量再度欺壓回身上。
  濕濡的氣息吹拂著臉容。她大口大口的喘氣,暈眩神迷,腦裏、肺裏、心裏,全是他強霸的存在。
  「你以為你的圓桌武士有多清高?」冷酷的惡咒在她耳畔低語。「別傻了,我們還睡過同一個女人呢!否則你以為我和賀懷宇是怎麽結仇的?真抱歉,汙損了你的白馬王子的形象。」
  「惡心!汙穢!」愷梅狂亂的推拒他沉重的體軀。「你的心裏隻有性,既髒穢又低俗的性!我替那些和你發生關係的女人感到屈辱!」
  他從來就不是個有耐性的人,肚腹內沉澱的怒火,心頭上縱橫的騷亂,腦海裏翻騰的狂潮,這幾千幾百個日子以來的壓抑,像 洪的水閘一般,一古腦兒湧向怨憎的根源。
  「沒有性,就不會有你這個小雜種出來現世!」他低吼,猛然扣住她的下顎,惡狠狠的狂印下去。
  愷梅的大腦轟然一響。他……他想做什麽?吻……怎麽可以?這是邪惡的,汙穢的!被神明禁止的舉措!
  他是她的哥哥,怎能以男性與女性的行為加諸於她身上?這是……亂倫啊!
  唇上傳來尖銳的刺痛,他的舌強硬地撬開這道關卡,酒精氣息流竄進她口裏,暈眩而迷亂的感覺突然癱瘓了全身。啊,不行的,可是她好昏,腦子裏混混沌沌……竟然興不起一點一滴反抗的力量。
  他的吻,他的唇……
  這一切的發生,不應該。
  她陡然清醒,開始狂亂的掙紮。「住手……」
  附著在唇上的力道,頑強得不容人拒絕。她拚命扭轉頸項,想避開那如影隨形的吸吮。
  「別……」每一次短暫的掙脫,都會被他更強勁的力量製伏。她近乎絕望,恍然覺得自己再也擺脫不了這個男人。
  不,不是!冷愷群之於她,不是男人,而是兄長,有血緣關係的手足。
  不要!她倏地哭喊——
  「你是我哥哥!」
  驚恐的尾音穿透夜的深邃。
  他的軀體僵凝,神智似乎在刹那間清明。
  她提高手,橫遮住雙眼,卻擋不住哀哀的淚水滑落。
  黑幕拉開,幕下的現實是如此醜惡。這一切的發生,違逆了人類的禁忌與倫常。為什麽,為什麽他要揭開那層曖昧的保護罩?為什麽,為什麽要暴露出不該存在的事實?
  身上的重量緩緩移開,她卻無力站起來,肘臂依舊遮擋著脆弱的淚眼。現在,她不但失了力,也失了心,胸口幽幽發疼,再也沒有著落……
  天上飄下雪片,觸在肌膚上,冰冰涼涼的。屋內怎會下雪?她終於移開手臂,滿地淩亂飄散的照片像是宣誓著什麽。
  照片中的男子她並不陌生,幾年前曾經在他的書中見過,不知為何,依然記憶到現今。
  有數張影像出現女主角,她用顫巍巍的手拾起其中一張,細看,相片中的女人赫然是她母親。卓巧麗的神情百般複雜,既似憂愁又有歡喜。
  為什麽讓她看這些一望即知是窺攝的照片?她茫然抬眼。
  夜依然帶著保護的顏色,橫隔在他們之間。
  冷愷群的影蹤消失在書房之前,一句森啞的喃語襯著女歌手的嘶喊,雋刻成她永生永世的烙印——
  「你不是我妹妹。」

  第五章
  你不是我妹妹……
  她沒有向母親質疑照片中的男子是誰,甚至懶得詢問,事後冷愷群如何對那團混亂的情況提出合理說辭。他總是有辦法的,她相信。
  寧可以無知偽裝一切。
  真相的底層包含了太多醜惡,她承認自己扛不起。當一個妻子並未對丈夫忠實,當一個母親欺瞞了女兒,當唯一的親人失卻了令人信任的價值,她不曉得自己還能到何處尋求解答。
  因著那夜,她心中漸次發酵出一股對冷愷群的憎恨。
  也在自此之後,冷愷群對她的態度有了明顯的轉變,過往的輕忽如今被緊密的監視取代。他的眼光太常太常盯注在她身上,那樣的複雜詭譎,那樣的莫測高深。
  可是,她不去理會。大多數時間,她的神魂浸淫在半恍惚狀態,一種旁人無法融入的沉默。
  外界的改變,季節的遞嬗,對她而言缺乏實質意義。無論太陽是否從東邊升起,西邊薄落,時間之輪照舊會自動往前運轉。既然如此,就沒有太去在乎的必要。
  心靈保持刻意的空白。
  「嗨!又是你。」放學前往T大的途中,不期然的招呼聲震湯了她的耳膜。
  在一個十六歲的傍晚,放學後,她再度遇兒那雙巧克力色的眸子,濃鬱純厚的顏色把熱量摻和進她的冷漠裏。
  「賀大哥。」即使兩人隻有一麵之緣,而且距離上回的初見也已過了大半年,她口中還是自然而然喚出具有親近感的稱呼。
  也不知道為什麽,在她眼中,賀懷宇獨蘊一種「大哥哥」式的溫柔特質,好像她沒有真心的喚他一聲,就顯得冷酷絕情似的。
  「唉!你仍然跟幾個月前相仿,陰沉得嚇人,一點也不燦爛伶俐。」他又搖頭又晃腦的。
  她很自然的垂下螓首,無語以對。
  巧克力色的眼突然彎低到她眼前,沒有預警的捕捉到她竭力想隱藏的荏弱。巴掌大的小臉比上回見麵時更清瘦,容色也更蒼白,有如風一吹就會化成粉末似的。
  「你沒有把自己照顧好。」憐恤的長指輕觸她頰側。
  憐惜的感覺流過賀懷宇心頭。雖然他們談不上深交,可是這年輕女孩身上常見一種孤獨的調調,不自覺地引人心疼。倒也不是他對她產生了超乎尋常的思慕,以她的年紀,當他妹妹都嫌有代溝了。許是因為家裏全部是兄弟的關係,一旦遇見惹人憐的少女,忍不住就引動了他兄長式的保護欲。
  冷愷群那種偏執輕狂的人,想也知道不會是一個成功的哥哥。
  「我……課業比較重,快要聯考了……」愷梅訥訥的為自己找理由。好愧疚!因為他那一句——她沒有把自已照顧好。雖然為此覺得歉疚是很荒謬的,她又不欠他什麽,可是……唉!反正賀懷宇就是有辦法讓她覺得像個做錯事的小孩。
  「是嗎?」他瞄了她的製服一眼。「我還以為你們學校以人性化教學著稱。」
  功課太填鴨的理由被駁回!她隻好繼續低頭無語。
  「我已經告訴過你,有問題可以來找我,你為什麽不來呢?」他諄諄責備著。「你一個小女孩,何苦把心事憋在肚子裏?當心先天失調,後天發育不良。」
  「我不是小孩。」輕飄飄的聲音和她的人一樣虛無縹紗,從迢迢千裏的遠方傳過來似的。
  「小孩子都不承認自己像小孩。」賀懷宇微微一笑。這個道理與醉酒的人永遠不認為自己醉了一樣。
  「我不是小孩。」她輕幽而堅定的低語,「我從沒有當過小孩。」
  她語氣中那種蒼涼的申告,將他的笑容淡化成煙。賀懷宇靜靜地審看著她。
  「你知道嗎?」他溫柔地道:「沒當過小孩子的人,很可悲。你為什麽要讓自己變成一個可悲的人?」
  她也沒有答案。是命運本身將她雕擬成可悲的塑像,她別無選擇,從出生一開始,就注定了她要生活在運數的邊緣,小心翼翼的行走,隻要踏錯了一小步,腳底下有萬丈深淵等著承接。
  女孩眼底的淒冷,又融化了賀懷宇心頭的另一波體惜。總得想個辦法讓她開心點,即使隻有短短幾個鍾頭也好……
  「算了!」他話鋒一轉,突然興致勃勃的牽起她的手。「跟我來。」
  愷梅有點被他嚇到。
  「去哪裏?」太旺盛的生命力往往會眩倒她。
  「我請你吃蚵仔煎。」垂涎的光彩占據他的眼睛。「用餐時間,如果不找個地方大快朵頤,未免辜負了整條街的大小攤販。」嘴角隻差沒掛兩滴口水。
  「可是……」她下意識瞥向馬路對麵的大學校門。
  「你正要和冷公子碰麵?」他瞪了瞪怪眼。「管他的!讓那痞子擔心一下也好。不過,你要不要先打個電話回家,免得家長擔心?」
  「我爸媽又出國了。」她搖搖頭,眼裏仍然殘留著猶豫。「可是,不太好吧?你那麽忙……」
  「是羅!所以你別賴在這裏和我拖時間,早點填飽肚子,我好去忙我沒忙完的事。」
  這……這……天下絕對找不到比他更霸道的人了!竟然擅自做好決定,拖著她下水。
  愷梅簡直傻掉。等她再回過神,人已經坐在小吃攤,等待熱騰騰的蚵仔煎和貢丸湯。
  「待會兒再請你吃削冰。」賀懷宇咬著熱呼呼的丸子,一臉心滿意足的表情。「吃啊!快吃啊!實習醫生沒什麽賺頭,能請你吃蚵仔煎就算不錯了,你還敢挑食?」
  而——令她自己訝異的,她竟真的拿起筷子趕快扒幾口,免得落了一個「挑食」或「勢利眼」的惡名。
  「快點快點!」他唏哩呼嚕的吃得很痛快,還一麵吆喝。「待會兒我要蹺班趕一場七點的電影。既然被你半路撞見,隻好挾持你當人質了。」
  「什麽?」她仍然沒反應過來。
  「總不能讓你偷跑回醫院告密吧!」他大刺剌的蹺起二郎腿。「所以羅,隻好挾持你進電影院。嘖!真倒楣,平白無故要多付一張電影票的錢。」
  「呃……我……」這表示他要請她看電影嗎?「那……好吧!」
  天,現在到底是什麽情況?
  她八成瘋了。
  不,應孩說賀懷宇癡癲了。莫名其妙地拉著隻有兩麵之緣的國叁生陪他吃蚵仔煎,還硬要請人家看電影,舉止之間顯得如此天經地義,儼然自動就設定好人們會依照他的命令去執行。
  太霸道了吧?根據經驗,天生的領袖性格通常源於優良的教育方式,或者特殊的家庭背景。賀懷宇的氣質不凡,雖然口中把自己形容得很窮酸,其實應該不是出於泛泛之家。
  他的性格與冷愷群有異曲同工之妙,然而卻是另一種比較讓人願意遵從的方式。
  啊,她又興起無聊的比較。
  不管了,今晚是吃蚵仔煎和刨冰和鹽酥雞和香腸和鹵味和烤玉米的良辰吉時。
  不相幹的人事物,暫且撇一邊去!
  *   *   *
  「謝謝你送我回家。」跨出車門,她禮貌的向駕駛座點點頭,嘴角眉眼均露出柔和的線條。
  「不客氣,快進去吧!」可樂娜座車卷起螺旋狀的煙堆,騰雲駕霧而去。
  此情此景像極了西部片的末尾,拯救了弱女子的英雄騎在愛駒背上,踏著夜色而去。
  愷梅遙望遠去的車影,半晌才回身踏進庭院。
  壞了!落地玻璃透出來的燈火倏然提醒她,她竟然忘記撥一通電話,告知冷愷群她中途被「挾持」的事情。也許他並不在乎,更或許,他已經忘記兩人要一起回家的約定。
  九點多,屋裏燈影清寂。她輕籲一聲,好不容易稍微昂飛的心緒,重又沉潛到底隅。
  一縷暗黑突然從路旁的樹叢竄出來,擋住她的去路。
  歹徒!她倒抽一口涼氣,飛快退離到對方無法觸及的距離。突然之閑,母親諄諄叮矚的犯罪問題變得如此真實。
  有人埋伏在她家門外,冷愷群可能尚未回家,屋裏一個人也沒有,除了向來不太理她的趙太太。如果對方掏出武器,脅迫她開門怎麽辦?
  「小妹妹……」不明男人踏上前一步,麵部表情依然浸沐在黑魅裏。
  「呀!」她忙不迭的往後退,背脊無助的抵住一株樹幹,斷了奔逃的後路。
  「我不會傷害你,你別怕。」對方的喉嗓有若經過長年嘶吼,喊壞了似的,低低啞啞。
  「你別過來!」她驚駭的瞪望著陌生人。「你再不走,我要尖叫了!」
  天!雖然生命平凡無味,但她還不想死,起碼不想死得委屈受辱。
  「你就是愷梅吧?我是……我是……」男人艱困的結巴著,再步上前一步,頭臉終於沾染到窗內的柔和燈火。
  那個男人!照片裏的那個男人!真實生活中的他,形容更加憔悴衰老,臉膚上刻著歲月的皺紋,但確確實實就是相紙上的那張麵孔。
  她的腦中轟然炸開來。他為什麽出現在她家門外?而且喚著她的名?
  「你別過來!」她跌跌撞撞的退開,血液瘋狂的送湧進大腦。
  「我不會傷害你的。」男人伸出一隻手懇求著。「你聽我說,我是……」
  「我不要聽!」她驚慌失措,生怕聽見任何自己並不想知道的秘密。「我不認識你,你快走!」
  「可是,我……我特地來看你,我是……」
  「你再不走,我叫人羅!」她狂亂的跑上石階,拚命拍打大門。「開門!快開門!來人哪!」
  「等一下。」男人切切哀求。「愷梅,你聽我說啊!我是……」
  門內傳來急亂的腳步聲,趙太太移動笨重的體軀,聲威赫赫的鎮壓向大門口。「誰啊?」
  她恍若在滅頂的前一刻抓住遊泳圈。
  「趙太太,快開門!」她絕望的拍門大喊。「院子裏有壞人,快讓我進去!」
  大門霍然拉敞,她頓時失去支撐力,頹軟的倒向大理石玄關。
  另一道腳步聲響自她的身後,奔往黑暗的樹叢裏逃逸。隱隱約約,遺下一聲傷感而無力的喟息……
  她的腦海混沌成一團,暈眩著。眼前望出去,是一片全然濃墨的色澤,慢慢的,這片黯黑透出影像來,猶若沒人顯影液的相紙。相片中浮現出一張女人的側影和另一個男人的正麵,男人的臉,五分鍾前還在她眼前晃蕩;女人的臉,四天前飛往遙遠的異邦。
  為什麽?為什麽不能讓她安靜地過完這一年……
  有力的臂膀迎住她的顛躑。她恍惚地撐開眼,終於凝注焦點,停頓在一張俊逸又森嚴的臉孔。
  「有人跟蹤你?」緊繃的喉音彷佛從縹緲的天際傳來。
  她張開唇,聲音卻出不來,欲語氣先咽。
  「我問你,是不是有人跟蹤你?」他失去耐性,惡聲惡氣地揪著柔細的肩頭一陣狠命搖晃。
  聲音仍出不來,倒是淚水被他給晃出閘。
  「我……」她突然撲進他懷喪,哀哀哽咽出哭泣聲。淚水浸濕了他的衣襟,浸濡了一切拘謹和防備。
  總在她最脆弱的時候,暴露在他的眼前。就隻這一刻,全世界與她最相近的人,竟然是他。
  依然是他。
  冷愷群敏銳的眯起眼,從她壓抑的哀泣中聽出一點端倪。她的哭,雖然驚恐惶措,卻不像受了襲擊的那種害怕,反而肖似在藏躲什麽。
  「你看見誰了?」蠻橫的大手突然推開她一臂之遙,銳眸定準她的視線,不允許她躲避。「回答我。」
  愷梅悚然感到驚亂,臉頰緊緊埋進他胸前,不肯再抬頭,讓他猜測出方才的意外。
  她恨,恨他對她超乎尋常的了解,而她卻往往對他的情緒一無所知。
  「不知道!我不認識!」
  「你看見「他」了,對不對?」冷愷群無情的抓回她,字字句句釘進她的骨血裏。「說呀!是不是「他」?」
  「我不曉得!」她哭吼出來。「你別再問了!」
  如果沒有選擇命運的自由,起碼讓她得到無知的權利,她什麽都不想知道,什麽都不想……
  一道惶急的人影火速從大門飛竄進來,蹲跪在她的身畔。
  「梅梅回來了嗎?」冷之謙焦慮的麵容加入這場荒謬鬧劇。「梅梅!發生了什麽事?你的書包在院子裏散了一地。」
  她無暇思考遠在國外的父母怎麽會突然回家,直覺就想撲進父親的懷裏尋求依慰。但是,簡單的「爸爸」兩個字驀地梗在喉嚨間,無論如何也哭喊不出口。
  「愷梅!」卓巧麗氣急敗壞的加入現場,劈頭先嚷出一串好罵。「你居然在外頭瘋到九點多才回家,也不懂得打電話回來報平安,害你爸爸和我開車在學校附近繞了十幾圈。你知不知道前天晚上,路口王先生的女兒被洗幼一空,連人都差點給擄了去!」
  「你小聲一點,沒看見梅梅不太對勁嗎?」冷之謙不悅的低斥妻子,又轉頭慈藹的扶起女兒,哄問她:「悔梅,你上哪兒去了?怎麽讓哥哥等不到人呢?」
  「你們……你們不是出國了嗎?」她茫然注視著父母,眼眸失去應有的靈動。
  「合約沒談成,我們提早幾天回來。」卓巧麗諸事不順,早憋了一肚子氣。「你先交代清楚,放學之後到底跑哪兒去晃蕩?」
  冷愷群的形影不知何時退離到叁個人的小小世界外,斜倚著樓梯扶手,冷眼旁觀這一幕天倫圖。
  「她剛才被人跟蹤到家。」語音陰涼,在她心頭迥湯成惡兆的化身。
  「什麽?!」冷之謙大吃一驚。
  「這怎麽得了!」卓巧麗差點暈倒。「我們趕快通知警方,請他們以後加強巡邏,免得將來發生任何意外。」
  而他們驚嚇的程度絕對及不上愷梅。
  她神魂不定的移望向他。他想說什麽?
  「那個跟蹤者,愷梅好像見過,不如請警方帶幾疊「照片」來讓她指認。」莫測高深的冷笑惡化了他的魔性。
  「梅梅,那個人是誰?」卓巧麗忙不迭地擁過女兒。
  千百串申論的語詞漲滿她腦海,卻一句也說不出口,兩隻深不見底的瞳眸,幽幽鎖住母親的規線。
  「梅梅,你說啊!」冷之謙的問句與兒子一模一樣,但其下的關切之情卻截然相異。
  卓巧麗打個寒顫,突然被女兒直勾勾的凝望揪住胸口那根弦。
  「梅梅……」叫聲遲疑。
  「媽,是他。」她輕聲低語,用著隻有她和母親聽得見的音量。「我看見……那個私下和你相會的男人。」
  卓巧麗的臉容倏然刷下一層顏色,唯剩駭人的慘白,眼神不自覺地滑移向圈圈外的男子——
  那雙冷眼,那種鄙夷的神色。上帝!他知道,冷愷群知道。她的腦中一陣暈眩,反而撐靠在女兒肩上。她以為隱瞞得天衣無縫的隱私,原來有其他人知悉,而且,是全世界最不能讓其發現的人。天!她該怎麽辦?
  「梅梅,你說是誰?」冷之謙湊過來想聽。
  「她說的是……」
  「住口!」兩個女人同時驚喊。
  無情的笑容勾跳上冷愷群嘴角。是時候了!打從她們倆侵入他生命的那一日起,他不斷盤算著、圖謀著,為未來羽翼豐盛之後的複仇做準備。等待了這麽些年,現在,該是投下炸彈為未來暖身的時機。
  他冷笑,狠絕惡絕的利刃直戳進卓巧麗的靈魂底處。「為何阻止愷悔說出那個人的身分?你在害怕什麽?」
  冷之謙開始感受到異常的氣氛。「你們打什麽啞謎?」
  「很簡單。」他享受著卓巧麗即將昏厥過去的情態。「「妹妹」方才看見的人,就是她——」
  「住口!」
  第二次的阻撓發自愷梅口中。叁雙眼光同時集中在她身上,或疑惑,或森冷,或煎切,各自蘊育著各自的複雜。
  惡魔的詛咒切穿空氣裏浮動的意緒,直想暴露出血淋淋的真相。
  冷愷群麵無表情,唯獨瞳中深刻而譏誚的光焰,逼得人無法直視。
  不要說出來……她無聲的懇求。
  我為什麽要幫你?他彷佛在嘲弄的問。
  愷梅一步一步,緩緩趨向他跟前,臉上僅剩空白和蒼茫,唯有緊握的粉拳細細抖顫, 漏出心頭的洶湧。
  「求求你……別讓爸爸知道。」空洞的低語聽起來沒有著落,隨時都會消散似的。
  他彎低腰,以同樣微量的話調在她耳畔輕詢——
  「你要我救贖你,第叁次?」
  當你救了同一個人叁次,他的生命便屬於你。
  她垂下頭,彷佛瞧見自己簽訂下魔鬼的合同——以自己的命運,換取母親的全身而退。
  這麽做,值得嗎?她茫然自問。
  「嗯?」低低的促問要她做出表態。
  這是值得的。為了母親,她在世上唯一的親人,一切都值得。
  「是。」她無力的頷首,露出細白粉嫩的後頸,不勝柔弱。
  他的眼中迸射出異樣明亮的光。
  「成交!」
  她虛軟的身子再也站不穩,晃了一晃,終於昏厥過去。
  *   *   *
  蒼穹的顏色徘徊在亮與暗的邊緣,似乎無法選擇最終的依歸。
  天蒙蒙亮,形成一種靛藍和淺紫的組合。藍色是輕鬱,輕鬱是她的心情。
  白晝,代表另一個新的開端。而她已經無力回到起頭,去踩踏別人的舞曲節奏。如果能夠,她情願進入永夜的世界。夜的安全,像遮幕,緊緊護住她的心鎖。
  「醒了?」夜的魔魅化為具體,真實的在她耳際吟喃。
  他以修長的指尖替代眼睛,仔細遍巡過她的眉,她的唇,她的清冷情調。
  手下所觸碰的一切,俱已屬於他。他漾出滿意狂浪的微笑,襯著天的靛藍,黎明的青黑,分外陰森詭譎。
  「爸和媽呢?」她疲倦的 上眼臉,得到答案與否其實並無所謂。哪來的心力再去理睬旁人的閑事呢?
  「睡了。」他躺回她身旁的空位,雙手枕在腦後,讓自己舒舒服服的。「他們那裏我會處理,你不必擔心。」
  「那個人……為什麽會出現在我們家門外?」既已東窗事發,她也不必再故做無事狀,反而可以坦然和他相商。冷愷群一直找人暗中監盯那個男人,一定明了某些內情。
  「誰曉得?」陰森森的笑容挑彎他的嘴角。「鄭金石在道上混了二、叁十年,勉強隻能撈口飯吃,搞不出太大的名堂。過去十多年,他為了吸食毒品和偷竊的小案件,進出牢獄不下數十趟。上個月才又踏出牢門,想想自己年紀也老了,有心悔過,八成希望和你們母女倆一家團圓吧!」
  鄭金石……她反覆琢磨著這個名字,產生不了任何感覺,排斥或恨或愛或什麽的。
  母親對鄭金石的感情或許較為複雜一些。她還記得,相片中母親的眼裏回湯著怨懟和責怪,思念和關懷,諸般錯綜複雜的感情。現實的條件讓卓巧麗選擇留在現任丈夫身邊,但不代表她不愛女兒的生父。這之中的恩怨糾葛,局外人恐怕永遠無法意會。
  「所以,你才會這麽恨我們?因為你知道我媽對爸爸不忠?因為你知道……我不是爸爸親生的?」她輕語。
  「別開玩笑了,令堂對老頭子忠不忠實關我啥事!」他暴出幾聲嘲諷的長笑。
  「那又是為了什麽?」她一翻身坐起來,與他對峙。「如果不是為了爸爸外遇的因素,你為何如此憎恨我們?」
  他的眼芒閃爍幾下,輝映著黎明詭異的藍。
  「當你愛著一個人,卻發現對方無法回報你同等的愛,你會怎麽辦?」天外飛來一個問號。
  愷梅心頭怦然一跳,還以為他看出了什麽。
  這些年來,她自問過太多太多次相同的難題,心中早已選定答案。
  「我選擇走開。」是的,請讓她離開,在這份愛最淒 的時候。看著自己一日一日沉淪,而眼中的那個人一日一日冰冷,她無法承受太久。所以,神嗬!請在多給她一點時間,讓她成年,羽翼盡快豐碩,然後離開。
  隻要再多給她一點點時間就好,請讓她離開,這是她唯一的求願。
  「但是,有些人卻選擇留下來。」萬籟俱寂中,他的語音悠悠。「她們寧願留守在對方的身後,祈望他轉過身來,卻往往受盡等待的苦,任憑發蒼蒼、視茫茫,用凋零的美麗來換取些許的溫存,最後落得憔悴心死的下場。」
  晨曦刻畫出他嚴厲的五官,也暴露了不為人知的舊傷。這是冷愷群第一次容許旁人聽見他的心聲,極有可能也是最後一次。
  她怔怔無話。
  「你曾經眼睜睜地看著心愛的人不斷消瘦、心碎而死嗎?你能了解看著她們憔悴,卻沒能幫上任何忙的無助感嗎?你能體會被最親近的人背叛的滋咪嗎?當你必須透過私家偵探的跟蹤報告,才能掌握另一半的行踩,你知道這種感覺有多苦澀嗎?」他的眼在放光,冰冷而苦澀。「我知道,因為我和我的母親都經曆過。」
  這就是已故冷夫人的心情!她承認自己從未真正思量過。顯然,在這一段長期跟監的歲月中,冷愷群無意間發現了她母親的陰私。
  「我並不想讓自己介入上一輩的故事。」她低低的道。
  「那不是故事。」他冷笑。「故事通常會結束,聽戲的人回到現實,但過往的一切卻根植在我的現實中,所以我不會隻用一個簡單的「恨」字來形容這些感受。」
  她垂下粉頸,突然覺得無顏麵對他。
  「要怪,就怪老頭子做得太絕。當年他背離妻子,我還可以原宥到一定程度,但他千方百計要壟斷妻子為他興起的事業,不惜拉攏外人,對抗他虧負了多年的獨子,我就無法坐視不管了。」
  「什麽外人?」她一怔。
  「你不知道嗎?」他又挑高冷笑的唇。「冷之謙早已意識到未來失勢的危機,因此他在私底下大肆搜購「縱橫科技」的散股,為日後取得全部主控權鋪路。目前,他的當務之急就是撇開我,以及拔除我的母係家族在公司裏的強勢權力。」
  「這和外人有什麽關係?」愷梅打個不祥的寒顫,一陣毛骨悚然爬上她手臂。
  冷愷群緊盯著她,一宇一字的吐露出來,「他收購回來的散股全部登記在你名下。」
  上帝!一陣白熱化的強光射進她眼裏,迷眩得她頭昏眼花。難怪!難怪父母親千方百計地想撮攏他們,改善兄妹倆的手足關係,原來他們滿心祈盼冷愷群會看在股票是歸分於「親親好妹妹」的名下,降低心防。也難怪,他願意在父母麵前擺出一副大哥疼愛小妹的姿態,儼然對她百般縱容。說穿了,大夥兒隻想玩弄心理戰術,化解對方的防衛陣線。從頭到尾,隻有她,傻愣愣的成為兩方人馬的較勁工具,自個還渾然不知。
  她究竟有沒有脫離這片混亂的一天?
  「我不會善罷甘休的。」他跳下床,譏誚的走往門口。「既然冷老頭將你視為他儲藏的彈藥庫,我隻好把他的庫存搶過來。」
  而她,也真的將自己平白送至他手中。
  她隻是兩隻鬥牛犬爭權奪力的跳板,一種人形的秘密武器。
  她想笑,荒謬的大笑,為了自己突然增加的重要性,然笑容到了唇角,卻比哭泣更悲涼。
  她頹然地倒回床上,聽著他壓抑的步伐遠去,胸膛裏空洞洞的。
  「你呢?」她幽幽低問,在他離開房間之前。「如果你愛一個人,遠比她愛你更多,你會怎麽做?」
  背影頓了一頓,沒有任何人看見他此刻的表情。
  「我永遠不會讓她知道。」房門開了,然後關上。
  她就是因為知道得太多,所以痛苦。
  所以,神嗬,請再給她一點時間,讓她來得及閃避,讓她能安然離去……
  可是,外頭的世界如此蒼涼浩瀚,千山暮雪,卻教她,隻影向誰去?

  第六章
  十七歲過半,麵對著混沌不明的未來。
  一大早起床,她隱隱覺得心神無法集中,倦懶的準備好上學行頭,也不想吃早餐了,擰著憂心忡忡的眉心,直接離開家門。
  「冷……冷愷梅。」出門不到五公尺,一個大男孩小心翼翼的走上前一步,喚聲帶著期盼。
  她歎了口氣,暗暗懊惱今天為何不聽從直覺,讓老王開車接送。
  不管,任他危移震撼,她隻做不見不聞。
  低著頭繼續往前走。
  「冷愷梅!」大男孩不死心,眼巴巴的跟在她後頭。「我是……我是F高中二年級的梁維鈞,就是昨天請你們班班長轉交一封信給你的那個人。」
  她努力想拉開兩人的距離,巴不得離家門越遠越好。若將一群十來歲的毛頭小子擺在一塊,每個人都能把自已天花亂墜成天下最勇猛成熟的男子漢,偏偏一遇到自己喜歡的女孩子就眼呆口拙,任何 樣子也端不起來,正像這個梁維什麽的!
  目前已經七點十分了,再過幾分鍾冷愷群就會開著那輛騷包跑車出門,趕赴第一堂八點半的畢業考。假若被他發現一個小毛頭糾纏她不放,臉上露出那種似笑作笑的調侃神情,她寧可死。
  「冷愷梅,我可不可以……跟你交個朋友?」心頭惴惴的大男孩生怕她嘟噥出一個「不」字。
  愷梅埋頭苦走,壓根兒把他當隱形人。她規避的態度已經夠明顯了,毛小子還不肯走開,真是討厭!
  梁維鈞得不到任何回應,隻好大著膽子,偷偷拉她的書包背帶。「冷愷梅,我寫給你的信,你看完了嗎?」
  她惱火了。
  「你大清早守在我家門口做什麽?F中離這裏又不順路。而且我也不認識你,幹嘛跟你交朋友?」恨恨的白眼僅在他身上停頓一秒,旋即轉身站定在斑馬線前,等待號誌燈轉綠。
  「就因為我們不認識,才應該交往看看啊!」梁維鈞拚命抓耳撓腮,全身似有十萬隻蟲子鑽來墳去。
  她連話都懶得跟他說!
  遠遠的,一部熟悉的黑色車軀從巷口彎出來。
  冷愷群來了!
  「冷愷梅,」身側又傳來扯動書包的感覺。「其實……我已經注意你很久了,真心想和你交朋友,請你答應我好不好?」
  「別纏著我!」她心中一急,直頭直腦的就想橫越馬路,甩開黏人的跟屁蟲。
  「小心!」大男生嚇了一跳,連忙又拉住她的書包帶子。「現在還是紅燈,你這樣過馬路太危險了。」
  「別理我!」她惱恨的扯回自己的背帶。
  「不行啦!太危險了。」毛頭男生還傻愣愣的揪住她不放。「我是為了你的安全著想。」
  「放開!」毛小子竟然在大馬路旁和她搶書包。天哪!大馬路邊耶!冷愷群不可能沒看見他們。
  如果能夠,但願上帝讓世界末日在這一刻降臨。
  「愷梅。」熟悉的淡笑聲喚起她無邊無際的羞惱感。
  死了!她羞忿得隻想找一處最近的灌木叢躲進去,拒絕回頭麵對醜惡的現實。
  「你朋友來接你上學?」冷愷群好整以暇的泊車在路邊,觀察兩個高中生的拉拉扯扯。
  梁維鈞遲疑的頂高眼鏡。哪兒冒出來的英俊帥哥?居然用那種詭異兮兮的眼光盯視冷愷梅。
  「您是?」他未萌芽的戀情出現情敵了!
  「我是愷梅的「哥哥」。」冷愷群透過搖低的車窗伸手和小毛頭交握,表現得落落大方。
  「原來是冷大哥。」這得好好巴結一下才行!梁維鈞精神一振,捧著他的手又重又猛的上下搖晃。
  兩個男人簡直像實驗組與對照組——一個是俊朗瀟 ,深富男性魅力;一個是毛躁魯莽,青春痘還沒褪乾淨。
  愷梅撇開俏臉。冷愷群的表麵功夫瞞得過別人,可騙不了她。雖然他表麵上很具禮貌客氣,骨子裏根本沒把人家當成一回事。通常他越不放在眼裏的人,態度越雍容大度。
  「愷梅,你快遲到了,我送你一程。」他按開車門的自動鎖,臉上仍然笑意盈盈得離譜,根本不給她拒絕的機會。
  愷梅頓了一頓。算了,大好晨光,她不想把時間浪費在鬧脾氣上頭。
  「那……我……」梁維鈞眼睜睜看著心上人被程咬金中途劫走,人家又沒招呼他一起上車,唉!「那我改天再來接你。」
  「再見。」司機大人隨意向毛頭高中生揮揮手。
  跑車引擎低吼出聲,轟竄出去。
  緊迫的上學時間不容許她拒絕這趟便車,卻不表示她一定得打破沉默。她壓低腦袋,木然的把玩十隻纖纖玉指,沒有任何出聲的打算。
  「不錯啊,吾家有女初長成。」他微微一笑,高深莫測的雙眼注意著路況。
  她執意保持緘默。
  「女孩子成長到一定的芳華,難免會惹來意亂情迷的蜜蜂嗡嗡繞,這也沒什麽好回避的。」跑車俐落的通過下一個紅綠燈。
  她還是不說話。
  「你談過戀愛嗎?」他忽然問。
  她的眼角餘光注意到前方景物。車子走錯路了。
  「你錯過剛才的轉彎。」她的學校應該在上一個路口右轉。
  他恍若未聞,方向盤熟練的打半圈,駛進一條無人的小巷弄。
  吱!跑車倏然煞停。
  令人窒息的沉默包圍住車內的兩個人。
  她的心房震顫一下,焦點開始遊移,四處亂瞄,就是拒絕移往駕駛座的方向。
  「你忘記回答我的問題。」他側坐過身子,慢條斯理的重複問:「你以前談過戀愛嗎?」
  她選擇以不變應萬變。
  「你應該試試的。」柔緩的食指挪動她的鬢發。「沒經曆過戀情的女人,就像忘記加糖的果汁,喝起來雖然香氣濃馥,卻少了那麽一丁點嬌甜甘美的滋味。」
  愷梅別開秀容。這家夥非得選在一大早和她討論戀不戀愛的詭異話題嗎?
  臉上熱熱的……該死!她八成臉紅了。這家夥一定很得意他勾引出她的尷尬。
  「女人最美的時候,就在她們經曆過初吻不久。」夢幻般的低吟突然貼近她耳畔呢喃。「正當其時,她們對愛欲的感覺還半生不熟的,心裏又是羞怯又是歡喜,整個人猶如沾上滿身的月華,瑩瑩放出光亮,那種神態說有多美就有多美……你覺得呢?」
  她的初吻……
  那一晚,他喝醉酒,強行吻了她……
  她的臉龐壓得更低,連脖子也燒熱得猶如著了火。
  「啊,我想起來了。」調弄的低笑聲就在她頰旁幾寸之內,熱呼呼的氣息吹拂過她鬢際。「你的初吻不小心讓區區在下奪走,而且當時的情況並不怎麽愉快浪漫,真是對不住。」
  她沒有勇氣回頭,生怕望進太多她不敢看見的意緒。
  冷愷群並未給她拒絕的機會,大手扶住她後頸,微微一使勁,既溫柔又蠻橫的轉過她的臉容。
  暗邃魅黑的眸心,明亮得離譜,墨幽幽的瞪孔猶若一泓深潭,沒有止盡,召喚她的神魂跌入其中,泅遊不出他的魔網……
  這男人,光用眼睛便足以取代言語。
  「看來,我得補償你一次才行。」喃語的最後一個音節,消失在她的唇上。
  灼燙的吻,攻占了她心頭最後一處柔軟的隅角。他靠得這麽近,近到她可以嗅到他身上輻散出的男子氣息……一隻手臂來到她背後,隔著排檔 ,完整地將她簇攬進懷裏。他的體溫熱曖,他的力量強悍,他的吻輕緩而誘惑。
  一陣不可遏止的抖顫竄下她背脊。他的吻並不霸道,甚至帶著挑情勾逗的意,一點一滴的想掀翻她靈魂深處的光與熱。她從不意外冷愷群會再度吻她,她甚至預期了他將會是要走她童貞的那個人。然而,被吻的反應卻遠比她事先預想的更加強烈。
  這是為什麽?或者她的心防其實並不像自己以為的那樣堅強?
  她輕顫著吸了口氣,吐納的頻率比往常急切。當這個吻終於停止,她仍星眸微閉,無法立即從極度的高熱中回返到人間。
  調弄的舌舔了舔她的紅唇。
  她倏忽回過神,嬌怯的右手竟平貼住他的胸膛。要命!連忙抽回來。
  她亂了方寸的表現似乎帶給他異樣的滿足感。他的深眸鎖住她,微微一曬,笑容卻溢滿警告的意味
  「離那些小鬼頭遠一點。」
  心頭莫名的第六感作祟,多年前那種等待某種惡兆降臨的情緒,重新盤據愷梅的心靈。
  她已經極度倦累了……
  隻剩下四個月。再過四個月她就滿十八歲,在法律上算是成年了。這代表她對自己的行為能力擁有充分的自主權,一切事務不再需要監護人的首肯。
  她想離開,轉學到必須住宿的學校。
  一旦成年了,即使父母反對,她也可以強力的堅持己見,擁有全然自主的自由。最不濟,頂多半工半讀。她並不天真,也很了解自立更生的苦楚,但,她不想再留在這個各懷鬼胎的世界裏,成為旁人暗中較勁的籌碼。
  所以,上帝,請多賜給她四個月的平穩無波。隻要四個月就好……
  黃昏,天色晦沉,公車懶洋洋的晃進站,搭載另一波下課的學子通往返家之途。愷梅站在蜂擁的學生中,不需要使力,自然有後方的人將她推擁上車。
  走到車廂最後端,幸運的找到一個靠窗的空位。她坐下來,透過車窗望向後方的夕陽。公車又搖搖擺擺地起駛,太陽彷佛也丟下她,落在遠迢的後方冷望著她。
  恍惚間,覺得被整個世界拋棄,心中忽爾浮起一串句子——
  是走的時候了
  我走向死亡 你們向生
  我們之間 究竟誰的運氣較好
  那隻有上帝能決定
  生與死的界限之於她,仍然太虛無縹紗。雖然學不來蘇格拉底對生命的 脫,她倒有一項觀感與這位古老的哲學家是一致的——再不久,就是走的時候了。
  「冷愷梅?」試探性的呼喚來自左側的走道。
  她眼一抬,竟然是兩位國小時期的同學。其中一個女孩綻出熱誠的笑熔,害她的愧疚感油然而生,因為她實在記不起這兩個人的名字。
  「真的是你。」長相較甜的同學漾起兩邊的酒窩。「我剛才一直跟小蓮說,你就是國小和我們同班的冷愷梅,她還不信。」
  好極了,起碼她知曉另一位老同學叫小蓮。
  「冷愷梅,我們已經辦過兩次同學會,你為什麽都沒來?」小蓮的個子較嬌小,努力在人潮中求生存。
  「呃……」該怎麽說呢?過往的人事很少今她產生回顧的念頭。「我沒有收到同學會的通知。」隻好隨便扯個理由。
  「真的?」小蓮忙不迭地頂了頂身旁的同伴。「一定是寄信的地址有錯。小愛,今年輪到你辦同學會,趕快把冷愷梅的聯絡資料記下來啊!」
  天!她垂低了頭,暗暗歎口氣。這廂弄巧成拙了吧?
  「沒問題。」小愛在夾縫中求生存,發揮優越的平衡感,終於掏出書包裏的小筆記本。「冷愷梅,這一次同學會你一定要來哦!去年小蓮辦得滿成功的,很多失去聯係的同學都出現了,像徐金雅、陳麗娟、方璀璨……反正還有很多啦,我一下子也說不上來。」
  嗯?聽見熟悉的名字,她連忙抬起頭。
  「方璀璨也去了?」童年的記憶中,唯一讓她稱得上緬懷的友儕也隻有方璀璨。
  嚴格說來,她和方璀璨交往的機會並不多,不過就是特別記得這位老戰友。
  「對啊!方璀璨好厲害,她穿綠製服耶!」小愛快手快腳的抄出一串地址,交進她手裏。「這是她的地址和電話,我記得小學的時候你好像跟她最談得來。」
  哪來的話?她苦笑,當年的自己八成太孤僻了,偶爾和某一位同學多說幾句話,就被歸分為「要好」。
  接過寫有地址的紙條,她思量了一下,塞進書包最角落。知道故人一切安好也就夠了,她不會特別想接續中斷的音符。
  叭叭!
  公車在紅燈前停下來,笨重的車廂外突然響起喇叭聲,而且就在她的窗下。
  她隨意的往外一瞥。
  熟悉的跑車映著夕陽,亮燦燦地反射出金光。
  「咦?那是你哥哥耶!」兩個大女孩踮高了腳尖,望著公車外的低矮跑車。
  她微微感到愕然。「你們怎麽知道?」
  「你別開玩笑了,我們當然知道。」小蓮喳呼著。「當年你哥是我們班所有女生的白馬王子,你忘了嗎?而且,劉若薇好像還為了他和你打過架哩!」
  往事不堪回首。
  「對了,聽說劉若薇聯考的目標放在T大,想當她老姊的學妹。」
  劉若薔也就讀T大?那麽,豈不是低冷愷群一屆?他們倆有可能見過麵,甚至舊情複燃嗎?她心頭一陣煩惡,幾乎無法想像劉氏姊妹再度出現在她的生活圈內。
  「哇,冷愷梅,你哥越來越帥耶!」小愛仍然在一旁叨叨絮絮,雙眼映成兩顆心。
  她哥哥?深色的秋眸蒙上一層低調。是啊!對她們而言,甚至對全世界而言,冷愷群是她的哥時。隻是她的哥哥而已!
  她忽然極度想下車。與其留下來傾聽老同學的迷醉,不如接受冷愷群的召喚。
  「借過。」按了下車鈴,她側過隔壁的乘客,擠出狹窄的車位。「我先走了,很高興看見你們。」
  客套話說完,擠往車門的步子絲毫沒有停頓。
  「喂,等一下!」小愛突然醒悟。「你還沒有把聯絡地址留給我。」
  窈窕的素影凝立在車門口,頓了一頓,終究隻是回眼倩笑。
  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新愁。
  *   *   *
  白熱化的風暴掀發於晚飯過後。
  冷氏夫婦又準備出遠門,預計搭乘夜間班機前往菲律賓的美麗海島。這回遠行的目的以娛樂性質為主,度一趟甜沁的二度蜜月。
  從冷愷群和她一進門開始,冷之謙的臉色便古裏古怪的,整頓晚餐一逕以詭異的眼光探測著兒子。
  「愷群,」好不容易按捺完一頓飯,冷之謙清了清喉嚨,終於提出要求,「你有沒有空?出門前,我想和你談談。」
  「等你回來再說吧!」他放下筷子,不感興趣的起身。
  交代來交代去,還不是那一套。「請你好好照顧妹妹」、「我們馬上回來」,以下類推。
  說真的,他們何時歸來他並不在乎。至於愷梅,他的人他自然會留心看住,不勞老頭子嘮叨。
  「愷群,我現在就想和你談。」很難得,老頭子在他麵前抬出堅硬的話氣。
  他回眸瞥視一下,冷冷的。
  「好吧!」
  冷之謙又何嚐不了解,以愷群的性格,勉強他承諾不想答應的事,隻會引出更糟劣的反效果,然而這次談話的主題太要緊,若留待度假回來,情況可能已經失控。
  「我們進書房談。」
  「不用了。」他挑勾起嘴角,目光爍亮得出奇。「現場又沒有外人,何必遮遮掩掩的。客廳就能談了!」
  青筋從冷之謙的額角突起。他深深吸了要口氣,勉力壓抑下潮湧的心緒。
  冷愷群彷佛沒事人似的,仍然勾著邪氣的笑,大剌剌地坐進牛皮沙發,點燃一根煙,透過氤氳的煙霧打量父親。
  這場父子商談遲早會召開的。距離下一次股東會議越近,老頭子就越坐立難安。由於他還有兩年兵役待服,公司暫不可能委托重任給他,但這並不表示外公會繼續放機會給老頭子坐大。股東會議隨時有可能進行投票,將新任經營者的寶座交回給外公,然後等他回來,待他茁壯,接續回冷氏企業的正統。
  冷之謙站在餐廳與客廳的交接處,瞄了女兒一眼,臉容變得更加凝重。
  「好。」命令的話氣轉而對她發出。「梅梅,你回房去。」
  「我?」她怔愣了一瞬間。支開她,就表示話題與她有關。
  卓巧麗隱隱感到情況不太對勁。老公有什麽話題不能當著梅梅的麵說呢?莫非……她心頭一緊。
  「老頭子,我們要趕飛機,時間來不及了。等回來再說吧!」卓巧麗臉上的笑容極端勉強。
  「你也下去。」冷之謙的臉色益發難看。
  「不!」卓巧麗的回絕激射而出。「有什麽事情我不能聽的?」
  冷之謙勃然大怒。「好啊!我在這個家裏說話越來越沒分量了,是不是?梅梅,我叫你回房去,你聽見沒有?」
  「我……」她又急又慌,雖然不曉得父親想和冷愷群對談的內容,可是,會讓他老人家動了這麽大的肝火,詳情絕對不單純。
  而,唯一與她有關、又能讓父親暴跳如雷的,隻有她的身世之謎。回望向母親的神色,臉容與自己一樣慘白,顯然腦中盤想到相同的推論。
  莫非爸爸發現了?
  現場唯有冷愷群絲毫不受風暴影響。也折到吧台為自己斟了一杯伏特加,又坐回原位,細細淺酌著。
  兩人的眼光相遇。
  你答應過,無論如何也不說穿的……她無聲央求。
  他嘲弄的舉了舉酒杯,不做任何承諾。他隻允諾過不會從自己的嘴裏說出真相,至於老頭子若主動得知了內情,就和他扯不上關係。
  「你還不上樓?」冷之謙低喝。
  無可奈何之下,她隻好轉身回房。
  確定女兒離開現場後,冷之謙才以壓抑性的語調開口。「愷群,昨天夜裏,我看見你從愷梅房裏出來。」
  卓巧麗明顯的抽了聲涼氣,花容慘白。
  原來是這檔子事,他險些失笑,還以為老頭子想談什麽家國大業呢!
  「她失眠,我好心進去陪陪她,難道不對?」他演活了無辜老百姓的表情。「我還以為你們巴不得我和愷梅的關係越友善越好。」
  「你少跟我耍嘴皮子!」冷之謙重重跺腳。「愷梅快滿十八歲,你也二十叁了,即使你們兩個是兄妹,終究到了一定的年紀。你叁更半夜在她房裏進進出出,成何體統?」
  「怎麽,你擔心我變成大野狼,吞了你的心肝小寶貝?」他不改戲謔的態度。「放心吧!小愷梅的貞操依然完好無缺。」
  「你——你——」冷之謙憤怒得口齒不清,幾欲腦溢血。「什麽……什麽貞不貞操的!愷梅是你妹妹,你說的是人話嗎?」
  「愷梅是我妹妹?這倒是新聞。」他舉高酒杯向卓巧麗致意,謎樣的眼神讓人猜不透。「冷太太,你說呢?」
  「什麽意思?」冷之謙銳利的回瞥向妻子。
  卓巧麗雪白的臉色恰好與丈大的血紅成對比。
  「我怎麽知道?」怨怪的眼神射向生命中的惡魔。「他故意激你發脾氣,難道你看不出來?」
  「隨你們倆去牽牽扯扯,我不予置評。」他攤了攤手,一派事不關己的輕鬆自如。「至於愷梅,你們不用擔心,我會為她打點得妥妥帖帖。如果你們心裏還有什麽難以放心的,不妨將她遠放到天涯海角,與我隔得越遠越好。」
  「你以為我不敢嗎?」冷之謙怒喝。
  情勢全此,再談論下去已沒有任何必要。他漾出無所謂的淡笑,伸展一下結實的軀幹,準備走人了。
  「從你把這兩個女人帶進門,我就知道你沒什麽不敢的。」黑色瞳孔遊移在兩張激亢的臉上。「虎父無犬子,你最好相信,我「不敢」的事情比你更少。」
  *   *   *
  老天……
  她癱軟的滑坐在房間角落,緊緊將臉孔埋進手裏。她從沒想到父親有可能撞見他們的異樣。
  昨天半夜,她不該和以前一樣失眠,不該和以前一樣遊蕩。最最不該的,她不該讓冷愷群發現她又深宵難寐,更不該一如以往的無數次,在他懷中睡去。
  好想逃開,在完全淪陷給他之前逃開……
  隻差兩個月。距離自由,僅剩短短六十天。
  神嗬!請順應她唯一的祈願,讓她順利過完這最後的兩個月……
  她想破繭而出。
  她要自由。
  *   *   *
  上帝不肯應許她的願望。
  她的父母再也沒有回來。
  冷氏夫婦剛踏出菲律賓的機場大廳不久,立刻被歹徒挾持。四天之後,警方在馬尼拉市郊找到 首。
  兩具被搶剝得精光的遺體。
  十八歲的前兩個月,冷愷群正式成為她的監護人。
  逃不開了……
  關於走與不走的疑問,關於生與死的懷想,數個月前曾從她腦海飄晃而過。短短幾秒鍾的凝思,竟驗證在父母身上。
  一方向死,一方向生,究竟何方較為幸運,隻有上帝知道。然而,上帝從不肯回應她心底的需要——

  第七章
  F大校門口,徐風輕掃,飄飄然升起騰雲駕霧的感覺。
  我欲乘風歸去,唯恐瓊樓玉字,高處不勝寒。
  夕晚涼風拂動人行道上的落葉,也攜來一張沾著油漬的舊報紙。不遠處,一輛小貨車載滿各式粥品和點心,專門做F大學生的生意,不知不覺間被風偷走了一張墊調味料的紙張。
  愷梅彎低腰,正要拂開吹貼住小腿的黃紙,忽然被一篇花絮圖文吸引了注意力。
  圖中挺拔的身影有幾分眼熟。她轉而撿起來細讀。
  嗬,賀懷宇,真是他呢!屈指算算,她也有四、五年沒見過他了,尤其兩年多前搬離原有的生活環境,而冷愷群又從大學畢業,她唯一能接觸到賀懷宇的管道,也隻有報紙上的幾篇醫學采訪報導,或是與「賀氏企業」相關的工商新聞。
  舊報紙印著叁個月前的日期,花絮部分刊載了賀氏企業二公子兼知名內科大夫賀懷宇,與某大財團千金訂婚的消息。
  財閥世家講究門當戶對,她倒不訝異。隻是相片中的準新郎倌一臉百無聊賴,看不出特別的欣悅。
  嗯,既然賀大哥訂了親事,想必婚期不遠了。老話一句,知悉故人平安,她於願足矣!並不覺得有必要再聯係。不過為了保險起見,她多瞄照片中的女主角一眼,確定對方的質感足以匹配賀懷宇。
  這……又是一張很眼熟的容顏。她再搜尋回文字部分,尋找那位幸運女郎的芳名。
  彭姍如……真的很耳熟。記憶庫開始回溯,翻找她曾在何年何月何日何時接收過關於這張 麗臉容的訊息。
  姍如,我現在沒空,改天回電話給你。冷愷群敷衍性的甜言蜜語晃進她腦海。
  沒錯,而且就在他掛斷這通電話的兩個小時後,那位「姍如」小姐便直接殺到公司來。當時她也在他的辦公室內,撞個正著。
  彭姍如正是冷愷群兩個月前新姘上的女朋友!
  「怎麽會?」
  天下哪有這麽湊巧的事?賀懷宇叁個月前剛訂婚,他兩個月前立刻交往到同一個女人。
  有問題。他攀搭上任何人的未婚妻,她都不足為奇,也無關痛癢。然而對象若換成賀懷宇的女人,他的動機就絕不單純。敏銳的第六感告知她,冷愷群鐵定又想暗算賀大哥什麽。
  不,在她年少的記憶中,賀懷宇是少數幾個曾帶給她親近感的朋友之一,即使在冷愷群跟前她使不上太大的力量,終也不能放任問號藏在心底。
  念頭一打定,她將舊報紙塞到背包中,揮手召來計程車,直趨「縱橫科技」位於敦化南路的企業大樓。
  「冷小姐,午安。」一樓大廳的接待人員恭恭敬敬的向她行個禮。「協理正在和老董事長開會,請您先到他的辦公室稍候。」
  對於過度的拘禮,她習慣性的斜側一步,避開那個鞠躬所傳達的訊息。接待小姐的禮儀專門迎迓「協理的妹妹」,而她,並不全然符合這個身分,也承擔不了如此的敬數。
  「謝謝。」低聲而簡短的回應完畢,她自動走向轉角處的主管專用電梯。
  登上,十一樓的協理辦公室,冷愷群的私人秘書打老遠已離開座位,等待迎接「皇家禦妹」的蒞臨。
  由此可見,樓下接待區已事先撥了內線上來通報。有時她不免忖想,冷愷群究竟是如何交代職屬的,為何她每次前來「縱橫科技」,從下到上一貫服務,每個步驟皆有人接待得完善無缺,連新進職員也認得出她的身貌?天知道她出現在公司的次數已經夠少的了!如此刻意,更顯得著了形跡。
  「冷小姐,協理正在……」
  「和老董事長開會,我知道。」她主動幫羅秘書續起未完的句子。
  實在不應該貿然前來的!半個小時前興起見他的念頭,是出於一時的血性衝動,未曾經過大腦思考。如今遭到秘書小姐在關卡前阻了一阻,理智部分終於接管了一切,冷愷群現在正和他外公開會。所謂人老精、鬼老靈,老先生雖然從來沒有發表過關於她這個「繼外孫女」的評話,然而少數幾次碰麵,那雙打量她的老眼都像在探測一些什麽,讓人好生 扭。
  「那……我改天再來好了,反正也沒什麽重要的事。」她開始趑趄不定,轉頭想退回安全地帶。
  「請等一下。」羅秘書連忙攔住她。「協理馬上開完會,十分鍾就好。我去幫你泡杯咖啡,你先坐下來翻翻雜誌。」
  「可是……」她愣了一下。有必要這麽誠惶誠恐嗎?
  短暫的一失神, 書已經轉向茶水間了。無可奈何,她隻好坐在沙發裏等待。
  羅秘書尚未回返,右首小會議室的門已經推開,幾位董事和冷愷群相繼步出來。
  他眼尖,立刻掃描到她的存在。
  一如以往幾次在公司見到他,看著穿西裝打領帶的冷愷群,她心裏仍覺得說不出來的不習慣。
  太有特色的男人其實是很討人厭的,連穿起製式的高級西裝,氣質也自成一格。和萬千個白領階級的都會男子一樣,他打條紋領帶,他的白襯衫毫無皺痕,他的長褲筆挺,他通常不在室內穿西裝外套。不同之點在於,他的整體組合恰到好處,正式中藏著休閑、酷俊又性感。更可惡的是,他的目睛略呈鳳眼的形狀,無論斜眼瞥向哪個人,都帶著自然天成的勾詢味道。看在男人眼裏,猶似挑眉在問:「你為什麽搞砸了這個case?」看在女人眼裏,卻成了:「你有沒有空?咱們找個地方聊聊吧!」
  賣騷!愷梅在心裏下了結論。
  「冷小姐。」老董事長也注意到她的存在,客氣的點點頭,笑了笑,就算打過招乎。
  她已經很習慣冷愷群的母係人馬喚她「冷小姐」。這叁個字意謂著客套,也意謂著疏遠,更意謂著將彼此的關係完全畫分開來,不屬於同一戰線。
  「怎麽有空跑來找我?」他靠了過來,一手親 的攬擁住她的肩膀。疼愛有加的伸色,羨煞了旁邊的助理秘書。
  好一副兄妹相親的天倫圖。
  愷梅任他去做戲。
  是啊,她為何有空跑來找他?如果真正的來意被他得悉,他隻會反將她一軍,讓她天大的消息也套問不出。接下來,必須表現得技巧才行——雖然「技巧」這個詞匯專為冷愷群而存在。
  「我們班想製作一個企業家第二代的人物專題,你是設定的受訪者之一,所以情商我幫忙提一下。」她淡雅的淺笑,狀似不經意。「這個專題報導占我們學期成績的百分之叁十呢!」
  「啊!對了,你是大傳係的學生。」老董事長這才憶起。「今年幾年級了?」
  「大二。」冷愷群插口。「外公,你先去休息吧!方才開會所討論的事,我心裏有數。現在我要來忙「親親小妹妹」交代給我的任務了。」
  一群人嗬嗬的笑了起來。
  無聊。
  情勢所逼,她扯了扯嘴角,勉強奉陪。
  「來。」
  腰間一股力道暗暗施壓,她不由自主的被他簇擁著,進入協理辦公室。
  喀咚輕響, 鎖的門,將她完完全全禁錮在他的世界。
  她垂低眼睫,先穩住心率,免得戰前自亂陣腳。
  「說吧!你有什麽事情找我?」他揉捏著憊累的後頸,陷坐進大皮椅裏,籲了口氣。
  「你願意接受訪問嗎?」她聳了聳肩,自動坐在以前來訪的老位子——距離辦公桌最遠的那張客用座椅。
  他緩緩盯望著她的嬌容,眼神舒慵,懶懶的勾起一抹笑,然後等待她的反應。
  一如以往的千百次,當他直且注視著愷梅時,她的瞳眸會先遊移開來,漸漸的,鵝蛋臉彷若浮水印,飄出兩抹清淡的紅暈,呼吸的頻率產生微妙的更變,優美的胸脯稍微增強起伏的節奏。若是他再不說話,她會慍惱的挑開眉角,抑怒的瞠睨他,然後挑戰的逼問——你看什麽?
  「你看什麽?」愷梅懊惱的瞪望他。
  哈!冷愷群忍不住揉著鼻梁,嘀嘀咕咕的低笑出來。他愛死了逗看她的反應。
  欠了欠身,他開步進逼到她的安全距離之內,彎下腰,鼻尖幾欲頂觸到她的俏鼻頭。
  深眸湧動著光彩,流氣卻 人心魄,古龍水的馨息挑逗進她的腦海,絲絲縷縷,傳輸著今人暈眩的男性狂魅。
  連笑,也妖邪得過分。
  「說啊。」他如魔如幻的輕吐,帶著薄荷味的氣息混進古龍水裏。
  她勉強穩定住心神。這男人實在應該以「亂放電」的罪名打入大牢。
  「我……我想……」她想做什麽?快呀!大腦,快編造出一個合理的引題。「我想去傳播媒體實習。」
  「哪個媒體?」他的眸光掩上深思。
  「「賀氏企業」所屬的編輯社。」聰靈的大腦總算沒有讓她失望。
  狐疑的眼霎時眯了起來。「就我所知,「賀氏企業」專司科技類的產業發展,是「縱橫科技」的老對手,旗下並未經營媒體公司。」
  「我是指他們企業內部的雜誌編輯部。」她保持平穩的音調。「校方通常把正規的媒體實習機會保留給高年級,我今年才大二,隻能輪排到一般企業的刊物編輯中心。」
  「哦!我懂了。」他微微一笑,神情似乎很輕鬆自然。「這個寒假,我會安排你進「縱橫科技」公關部的文刊組見習。」
  又來了!每次都自動幫她決定她應該去哪裏,不該去哪裏。
  「您大概聽錯了,我剛才提到的企業體叫做「賀氏」。」雖然進賀氏實習隻是說說的藉口,她仍舊滿心不悅。
  「為什麽非去「賀氏」不可?」他的口氣與神情一起變冷。
  這就是她需要的開端。
  「因為我說不定能見到賀懷宇。」她努力命令自己不可以在他的銳眼下退縮。「他為人相當和善,這麽多年不見,我很想見見他。」
  他凝望她,半晌,忽然搖了搖頭笑開來。
  「別逗了,你想去「賀氏」找賀懷宇?」修頎的指頭猛地頂高她的下顎。「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賀懷宇貴為新生醫院的主治大夫,絕少涉足「賀氏企業」,更不管公司的事。你想進「賀氏」隻是藉口,說吧!真正的目的是什麽?」
  她無聲的諷笑自己。冷愷梅,你不錯,僵持兩分鍾就被揭穿了,記得多多努力,下次說不定可以撐上叁分鍾。
  依照性格慣例,她別開螓首,又退化成悶嘴葫蘆。
  茶幾上,一角油膩露出她的背包外,顯得格外突兀。冷愷群盯著她,緩緩抽出那張舊報紙。
  當眼觸及的訂婚照,立刻告訴他她的算盤是什麽。
  「這算什麽?」他荒謬的挑了挑濃眉。「你得知賀二公子訂婚的消息,想上門吃醋找碴?」
  「請你的大腦沒事多想一點有水準的臆測好嗎。」事情既然揭了開來,她也沒有遮遮掩掩的必要了。「相片中的女人,你應該很眼熟吧?」
  「哦——」他也不玩那種故意裝傻的遊戲。「我懂了,追根究柢,複仇女神上門為她的白馬王子申張正義來著。」
  「少扯東扯西的。」她一把搶回報紙。「你那又妖 又猖狂的新任床伴就是彭姍如,對不對?」
  「我想你真正的問句應該修正為,我那又妖 又猖狂的新任床伴是否就是賀懷宇的未婚妻?」他搖頭晃腦的,迥異於她的震怒與正經。「叮咚!你答對了。」
  「你也知道對方是賀大哥的未婚妻,為何還要和她交往?」不等他回答,她自己先拍了一下額頭。「噢,這就是答案,對吧?因為她是賀大哥的未婚妻,所以你才勾搭人家!我真的不懂你在想什麽,這些年來,賀大哥並沒有與你產生交集,當然更不可能犯上門得罪你,你為何執意要單挑他呢?」
  「你還小,等你長大就明白了。」他打了一個謎樣的題。
  「我已經滿二十歲,不算小了。」愷梅簡直想翻臉。
  「二十歲?」他仰頭大笑。「乳臭未乾的小丫頭一個!就算不小,也構不上老吧?」
  「那你呢?」她忿忿地反駁。「你十二歲開始騎機車,十六、七歲學會抽煙,二十歲已經交過上百個女朋友,怎麽不覺得自己乳臭未乾?」
  「你這是在抗議十七歲那年我不準你抽煙的舊事嗎?」他似乎被她逗得很樂。
  拜托!跟造種狡黠奸滑的人類談話,根本半點意義也沒有。她真是瘋了才會浪費時間在他身上。
  「我求求你,你別再牽涉進賀家人的生活了,好不好?」愷梅疲憊的歎了口氣。
  他倏地沉靜下來,目光回複清冷。
  清淡是一切邪惡的原罪。
  「就我看來,你單方麵要求我別去打擾賀家人,可不太公平。」他漾起譎異的笑。「賀懷宇介入我的生活,又該如何算法?」
  「賀大哥哪有介入……」激切的反駁陡然中斷。
  她怔愣了好一會兒,納悶地看著他的神情,一種異樣陰森、隱隱藏著不悅的臉色。然後,點點滴滴倏然在她心頭拚湊起來。
  「因為……我?」她不可思議的輕問。「你特地交上他的未婚妻,隻是因為他以前……曾經接觸過我?」
  「他碰過我的人,就該料到終有一天會付出代價。」詭怪的動機換入他口中,全化成輕描淡寫的直敘句。
  她躺靠回椅背上,短暫的頭昏腦脹,是自己也描述不出來的感受。
  這男人的占有欲簡直強烈到瘋狂的地步!
  「請容我提醒你一句,我不是你的人。」她恨恨的推了他一把,逼迫他退出自己的安全距離。「而且你也沒有權利因為旁人對我友善,就轉頭倒打對方一把。」
  冷愷群並不欣賞她的叛逆。
  「需要我證明這一點嗎?」他的眼又眯細成一道縫。
  「證明什……」疑問句來不及完成。
  豹竄的矯軀陡然欺近。她隻來得及輕呼一聲——僅隻一聲而已,因為接下來,唇舌齒牙已落入另一雙唇的覆沒。
  腦中眩起天旋地轉,心神有點迷糊,心思也散亂了。直至天地重又回複正常的上下位置,她的背也貼躺住某種光滑微涼的平麵。
  他的辦公桌。
  桌麵的幾件小文具,被人類突然的入侵掃跌向地毯。
  她敏感的察覺身上半壓下來的體重,雙腿因方才的遷徙而纏在他腰間。
  曖昧的姿勢,火一般燙著了她。她忙不迭地擰握著粉拳,強抵在兩副軀體中間,試圖隔開一絲絲距離,即使隻有幾寸也好。
  他無視於任何反抗,執意鎖住她的唇。身為經驗豐富的男人,任何來自於女人的抗拒都會被視為挑戰。征服的念頭倏然激昂起來……他放緩力道,改重吻為吮舔,鮮活的逗引著她的情挑。
  盤旋在她鼻端腦際的,淨是他爾雅的古龍水味道。時間彷佛褪流回每個難眠的夜晚,總在他的懷中覓得好眠,臨睡前,承迎一個深深的吻。
  她的腦昏沉沉,一道幽暗的耳語提醒著,此處並非家中,也不是睡房啊。
  酥胸泛起微涼,隨即被一雙熱燙燙的手掌溫暖。
  他的手指纖活靈巧,撫弄著新雪般細白的胸脯,她的粉軀彷佛擁有自己的意識,不顧主人的意願,自動展現女體受到催引時的美妙反應。
  他往前蠕動,更分開她的腿,讓她緊緊貼住自己,體驗一種純男性的生理變化。
  兩雙唇終於分開,兩張臉各自潮紅,強自壓抑著體內的風起雲湧。
  粗嘎的嗓門沙啞得不像他的聲音。「如果我想,立時可以在這張辦公桌上占有你。」
  她舉手掩住情念勃發的嬌顏。這是世間最大的屈辱!
  「別再抗拒我,也永遠不要挑戰我!」咒語聲聲釘入她靈魂最深處。
  「你為什麽不乾乾脆脆的強占我算了?」她尖銳的迸射出指控。「現在隻剩下我和你,沒有任何人能阻止你「上」我的。」
  他的嘴角顯出扭曲的線條。
  「等你長大再說。」依舊是嘲弄的語氣。「乳臭未乾的丫頭 起來又青又澀,一點也不順口,本公子尚且不感興趣。」
  他想得到她,也一定會得到她,但不是現在。由女孩蛻變成女人的過程並不好受,他寧可等到她的生理、心理俱已做好準備,再讓她承接瓜熟蒂落的痛楚。
  愷梅又羞又惱的推開他。活該她自取其辱,才會與他討論這種限製級的題材。
  「走開!」該是走的時候了!省得生受他的調侃逗弄,她除非瘋了,才會自願膺任他工作閑暇時的調劑品。「彭姍如的事,你別做得太過分。」
  有求於人,口氣隻好放軟許多。
  「我會看著辦。」應付她的語態顯得心不在焉。「像彭姍如那種潑辣又嬌蠻的女人,如果我替賀懷宇接收了,還算倒幫他一個大忙呢!」
  「您真善良。」她諷刺的應了最後一聲,轉身離去。
  冷愷群當然不會與彭姍如天長地久,目前的問題隻在於時間方麵——誰曉得他何年何月何日才會罷手。
  為了賀懷宇,她希望這對奸夫淫婦的孽緣盡早了結盡早好。
  單純的隻是為了賀懷宇嗎?腦海中有個小小的聲音輕問。
  哦!不,她好累,好厭,也好煩了,拒絕深究。但盼今天的出使不會無功而返,全於心頭那抹真正的意緒,交給天邊月去猜知吧!
  *   *   *
  沸沸揚揚的花絮,傳播於台灣的工商網絡內。
  上個月,由彭氏財閥的公關部發出一份新聞稿,彭氏的掌上明珠與賀氏二公子的婚約,在兩方家族的同意下解除。此舉引起工商界的嘩然,無數臆測和謠言耳語登時滿天飛。
  她最擔心的事情果然發生了。
  兩個星期之後,彭姍如與另一間大公司的小開訂婚,新聞稿一發出,立刻引起第二波震撼。好事者大概猜測出「真相」的原貌——從花絮女主角依偎在新未婚夫耳畔,一臉甜蜜幸福的表情,眾人馬上聯想到,這雙新人的好事隻怕已經在台麵下醞釀多時,換句話說,賀二公子被拋棄了。
  為了避免犯著「賀氏」的虎威,這些瞎猜當然不會真刀實槍的報導出來,不過字裏行間的暗示也讓大夥兒心照不宣了。
  「怎麽會這樣……」愷梅輕歎著放下雜誌,滿腔無奈。她總算弄明白,親親好大哥如何定義「看著辦」這個字眼了。
  所謂看著辦,就是他獨自站在旁邊津津觀賞,讓其他人為他的暗算團團轉。
  賀大哥失去未婚妻,追根究柢都是她的錯。若不是她,冷愷群也不會將他設定成假想敵。她欠他一個道歉。
  「小姐,你要找的地址到了哦!」計程車司機搖下車窗,往外吐,
  「哦?」她瞬時回過神。
  窗外草木蒼蒼,計程車停在一間獨棟大別墅的門外,等候客人會鈔下車。
  「一百五十塊。」司機透過後照鏡瞄她。
  「謝謝。」付完車資,她下了車。
  賀懷宇和她顯然命中帶緣,連他的老家也與她自幼長大的宅邸相隔不遠,同一條路直走下去,約莫十分鍾的車程而已。
  深宅大院,悄然無聲,徒留蟲鳴唧唧,打破四周的清寂與沉默。
  她心頭惴惴難安。雖然事前打聽過,賀懷宇每個周末會離開市區的住處,回老家過夜,她仍然無法確定今天下午他沒有其他約會。
  原本她想先打電話和他約時間,轉念又想,名義上,她是冷愷群的妹妹,等同於奪他未婚妻的情敵一族,人家肯不肯接見她還是一回事呢!說不得,隻好采取守株待兔的傻方法。第一周遇不著賀懷宇,第二周、第叁周再來找,總有一天會讓她見到的。
  她試探性的按下門鈴,等待。
  「啥子人呐?」一位操著外省鄉音的老伯伯透過對講機詢問。
  「我是賀先生的朋友,請問他到家了嗎?」上帝,幫個忙,起碼讓我通過門房的第一關。
  「哪位賀先生呐?」
  「賀懷宇先生。」她努力辨聽對方濃重的口音。
  「耳少爺出外柳溝去啦!」
  柳溝?
  「哦,遛狗!」她及時弄明白。「那我在門口等他好了。」
  後腿突然傳來被推抵的感覺,她莫名的回頭,一雙淺褐色的眼珠直衝著她瞧,大大咧開的嘴笑嗬嗬的。
  喝!
  好……好大的狗,足足有她及胸的高度。她下意識拂弄背後被它嗅聞的地方,指尖滑膩膩的……惡!口水!她哭喪著臉,好想找一根電線 抹掉。
  「阿成,幹什麽?每次看到漂亮小姐就想亂來。」斥責聲來自聖伯納犬的身後,朗朗含著笑意。
  賀懷宇。她如釋重負,暫時顧不得口水與大狗,總算沒有白來這一遭。
  「嗯?阿成,這次被你輕薄成功的小姐很眼熟哦!」他右手故意很嚴肅的揉捏著下巴,眼裏閃亮的光彩分明表示他已經認出她了。
  「賀大哥,好久不見。」她垂低了眸光, 腆的笑出來。有些人,好像恒遠不會改變。
  「對,起碼五年了。」他的朗笑仍然迸散著許久以前的熱度。「進來吧!我請你喝杯道地的藍山咖啡。」
  一踏入賀家主屋,心跳忽然怦怦地飛奏成一長串的十六分音符。她根本無心欣賞屋內的華美擺設。
  不多時,煙成白霧的香噴噴熱飲端放在她麵前,另附一碟精致的冰淇淋。她禮貌的謝過老管家。
  「嗚……汪!」阿成龐大的狗軀突然擠到她跟前,涎兮兮的衝她嗬氣。
  「阿成!」賀懷字又好氣又好笑的發出警告。「別理它,它想吃你的冰淇淋。」
  「它自己的碗裏明明有。」這就不得不今人困惑了。
  「這隻色狗喜歡瓜分美女吃過的東西。」他嚴肅的公布賀家神犬的隱私。
  愷梅輕嗤她笑出來,在他麵前,笑似乎變成一件極容易的事。
  「你依然和以前一樣。」他突然有感而發。
  「是嗎?」這句話應該由她來說才恰當。
  「即使開懷啊笑,眼底也看不出特別高興的光彩。」他忍不住又搖著食指教訓她起來。「你啊,怎麽這些年來絲毫沒有進步?」
  不長進?嗬,一言難盡呐。嬉鬧的心情頓時斂納了,沉沉的重擔又壓在肩膀上。
  「你突然來找我,一定有事吧?」仍然由他主導談話的方向。「是不是冷愷群那小子欺負你,你終於決定投奔我的自由陣線?」
  「我……」她頓了一頓,深深吸了口氣。「我是來道歉的。」
  「道什麽歉?」他好奇問道。
  「為了你婚約破裂的事。」她無法抬頭正視他,生怕從那雙溫和的巧克力色眼中,瞧見任何鄙責或慍怒。「因為冷……我哥哥介入你和彭小姐之間,才導致你們分手的結局。雖然外頭謠傳著各種版本的說法,但是我知道,你一定發現了彭小姐暗中和冷愷群來往。賀家當然無法接受一個品德不貞的二媳婦,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冷……我哥哥。」
  「那也是冷愷群該負責的問題,你何必幫他出麵致歉?」他且不忙著 清真相,繼續用若有所思的眼光望視她。
  「他……」他是為了我才這麽做的!可是,她該如何解釋其中的玄機呢?普通的兄妹關係,決計不可能存在如此深切的占有欲。她煩躁的拂開額發,實在有口難言。「噯,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說,反正我覺得很對不起你,賀大哥,你隻要知道這一點就夠了。」
  才怪。
  「我了解了。」他斂起賀家人天生的精明細心,免得驚動了愧疚不安的訪客。
  「真的?」
  「嗯哼。」他渾若無事的晃動二郎腿。
  「那……你願意原諒我嗎?」她小心翼翼的問。
  「沒什麽好不願意的。」他大方的擺擺手。
  就這樣?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
  「為什麽?」忍不住提出一個笨問題。
  「彭姍如那隻八瓜女比烏賊厲害十倍,我早八百年前即想退掉這門親事,偏偏又提不出強而有力的悔婚理由。好不容易盼到她和冷公子戀奸情熱,這廂被我抓個正著,攤在她老頭麵前要求退婚,才順利恢複自由之身。我高興都來不及了,幹嘛怨怪你們兄妹倆?」
  「你是說,你早就知道冷愷群的勾引計畫?」她錯愕極了。
  「當然。」他微微一笑。「我提心吊膽了七個多月,生怕冷小子有始無終,勾搭到一半就決定他玩膩了,給我臨時來個抽腿,那我豈不是功敗垂成?」
  「可是,彭家先公開提出退婚……」
  「哎呀,哪個女人不愛麵子。如果她公布自己同時被兩個男人甩了,那張粉嫩嫩的麵子往哪兒擺!」他把雙手枕在腦後,舒服得不得了。「隨她去放新聞,就當做功德吧!」
  要命!她都胡塗了。一下子是冷愷群要報複他,而賀懷宇扮演無知受害人的角色;一下子又是受害人從頭到尾知情,放任冷愷群去玩;再加上這段期間賀、冷兩方曾經短暫接觸,彼此你來我往的交手過幾回……
  算了算了,隻要賀懷宇不覺得他們虧欠於他,其他細節她放棄再深究。
  「無論內情如何,我的本意隻想向你陪個不是。」現在總算了結一樁心事。「既然雨過天青,我也該走了。」
  「我送你。」他跟著直起身。
  「不用麻煩,我自己叫車回去。」她無奈的籲了口氣。「我不想讓冷愷群看見你載我回家,又橫生枝節。」
  也對!他點了點頭,又坐回沙發裏,轉而叮囑進來收拾杯盤的老伯伯。
  「陳管家,麻煩你為冷小姐叫部車。」
  「好滴。」老管家領命而去。
  「再見。」玲瓏的倩影移動蓮步,娉婷向屋宅出口。
  「愷梅……」賀懷宇忽然出聲。
  她回頭,不解的挑了挑眉。
  「我覺得,我應該事先告訴你。」他仍然漾著平靜自若的微曬。「你是你,冷愷群是冷愷群。過去的林林總總,勉強就算扯平,以後如果再犯到我,我不會因為他是你哥哥便手下留情。」
  這一刻,從賀懷宇眼底的森冷,她霍然發覺他真實的另一麵。賀懷宇並不像她眼中的溫和慈善,他也有爪子,銳利得足以撕破敵人咽喉,隻不過掩飾得很好。
  在她身畔出入的人,個個具有保護色,獨獨她孑然一身
  「他不是我哥哥。」空靈虛無的柔音飄散進空氣裏。
  不自覺的哀戚,掩上眉梢。森寒的冬天彷若降臨在這方天地,籠罩著一株孤弱無依的寒梅。
  終究,梅花沒進昏黃的夕色,溶成素淡的白影。

  第八章
  乍雨乍晴花自落,閑愁閑悶日偏長。
  二十五歲的夏末,愁澹的心依舊。
  研究所畢了業,拎著碩士文憑,開始蹈入翻報紙求職的生活型態。
  她曾試寄過履曆表給幾家傳播公司,態度卻不積極。即使獲得麵試的機會,臨場也表現得很懶散寂寥,機械性回答出一連串包裝過的正解。
  「冷小姐,請問你了解本公司的成立背景嗎?」
  「我 集了一些相關資料。」
  「冷小姐,你對這份工作有什麽期許?」
  「我希望先充實自己,將來在工作上謀求完美的表現。」
  「冷小姐,請你談談自己的優點。」
  「我的學習能力很強,希望公司能給我學習的機會,讓我和公司同仁一起成長。」
  完全製式化的答案。
  公司徵人,看重的是學曆、經曆和背景,何必找個需要學習機會的庸才?隻有傻頭傻腦的應徵者才會以為這種愚言可以博得主考官的青睞。
  當然,她講了,所以她也傻。
  她縱容自己呆傻,因為並未麵臨必須謀職的迫切。彼時,選填和本性完全不搭軋的大傳係,隻是因為冷愷群講了一句:「不適合你。」沒辦法,記得當時年紀小!現在回頭想想,或許太幼稚了。然而,這卻是少數幾種她能反抗他的手段,即使時光倒流,恐怕仍然會選擇走相同的路。
  大學畢業那年,一時想不起來有什麽事情好做,乾脆考考研究所,繼續讀下去。歸根究柢,拿碩士文憑不為好學,不為興趣,隻因為人生懶漫無目的。
  二十五歲的生命,與十八歲的淺淡,沒有太大的差異,依然幾筆就可以概括完畢。
  有點悲哀。悲哀是命運為她設定的無奈,即使想改也改不掉,想躲也躲不開。
  閑晃兩個多月, 盡米蟲歲月,終於從分類欄一框顯眼的徵人文稿,選中她決定倘徉的天空——飛鴻綜合醫院院刊編輯部。這間醫院是「飛鴻建設」叁年前甫成立的分支事業。
  飛鴻建設的大老板名為賀鴻宇,是賀懷宇的大哥,旗下開營醫療事業,順理成章的交給弟弟負責。
  這次她的應徵態度迥異於前幾次的疏淡。從筆試、口試、麵談,一路過關斬將,鏗鏘有力,直取陣營核心。一百多個應徵者,她力抗群敵,硬擠入四個名額之一。
  生命,又一次與賀家人交錯匯集。
  本質上,賀懷宇像霸烈的灼日,教她這類生長在陰暗地帶的灰蛾,無法抗拒飛附的本能。當然,背後真義仍然和升大學的那年暑假選填誌願的心態相同。因為她知道,冷愷群絕對不會欣賞賀懷宇成為賞她一口飯吃的上司。
  這麽拙劣的抗拒方式。她想,她真的沒救了。
  平時他很少過問她找工作的情形,目前八成還不知悉她為哪間機構效命。管不了這麽多了,等他發現了再說吧!
  「編輯部辦公室在隔壁那一棟,行政大樓七樓。」上工首日,服務台好心引導她一條明路。
  循著服務人員的指點,她進入未來的棲身之所。另外叁位先到的同事清一色為男上,她淡而有禮的點個頭打招呼,逕自找到標有她名牌的辦公桌。
  真好,擁有一個靠窗的桌位,浮雲綠山嵌在窗框間,活色生香一幅山水盡。
  同事之中,一位穩重型的男人若有所思的直衝著她瞧。天生討厭被密切矚目的感覺,她索性側過身去,以身體語言拖拉出明顯而遙迢的距離。
  弄皺一池春水並非她的本意,所以辦公室戀情列為她「十八禁」的榜首。
  「你好。」果不其然,彼端的男人不再滿足於隻盯著她看,笑吟吟的跨越過她與人際的鴻溝。
  「嗨。」愷梅淡然的笑了笑,故意裝出忙著收抬桌麵的樣子。既然兩個人是同事,表麵上不好端起冷臉來擺架子。
  「我就知道你不記得我了。」同事笑吐一句讓人愕然的開場白。
  他們認識?她向來不迷信巧合的,怎麽會?
  「我叫梁維鈞。」他的眼神含著期盼。
  「哦?」她完全沒印象。
  「來!把時光機駛回你高二的那一年。」梁維釣笑咪咪的協助她打開記憶庫。「下學期的某天清晨,一個冒冒失失的毛頭小子在你家門口站崗,要求和你交朋友,記得嗎?」
  竟然與當年慘遭淘汰的愛慕者同一間辦公室,完了。老實說,每年在她家門口站崗的毛小子起碼有兩打,她如何能記得住每張臉孔?
  「想不起來?」梁維鈞忍不住搖頭歎氣,「沒辦法,你的追求者鐵定如過江之卿,是我太癡心妄想了。」
  沉默以今人尷尬的速度包圍過來,害她暫時想不到合適的應答。
  「冷愷梅,你仍然跟以前一樣耶!靜靜雅雅的,不愛說話。」他玩笑性的拍拍她肩膀。「別擔心,我不會再出現在你家門口站崗。如果被我老婆知道,怕不罰我跪算盤一輩子。」
  「你結婚了?」
  「對。」梁維鈞笑得很驕傲。「而且我兒子這個月就要出來世麵了。」
  「恭喜你。」好險!她心裏晃過如釋重負的解脫,唇角的淺笑總算融和了一點的誠摯之意。
  「午餐時間,一起去員工餐廳吃飯吧!」梁維鈞提出熱誠的邀請。
  她不置可否的笑了笑,無意和任何人維持太深入的交談,即使同事也一樣。
  「人員都到齊了嗎?」大門霍地被推開,賀懷宇進入編輯室,仍然和昔時一樣飛揚明亮,從容自若。
  梁維鈞向她點點頭,立刻回到自己的座位。
  她籲了口氣,總算不用再挖空心思去想推辭的理由。
  「麻煩各位坐到中央的編輯台來,我們先召開第一次的編前會議。」賀懷宇主掌院內的人事,又掛名院刊的發行人,所以編輯部等於直接向他負責。
  在筆試的過程裏,賀懷宇便知曉了她前來應徵。兩人雖然沒有特意約定過,但在工作場合,他們很自然的保持上下屬的距離,並未 漏出彼此熟識的訊息。
  人員往中央的長條桌集合。
  賀懷宇坐入長桌的首位,毫不拖泥帶水,直接切入正題。「我們先利用短短的十分鍾……」
  他正說著,身後的門推開了,姍姍踏入一道瘦削的纖影。
  愷梅微感納悶。編輯部不是隻應徵了四個人嗎?
  她特別關注遲來的同事幾眼。女的,而且年紀與她差不多,好極了!多添一位女性同事,旁人的注意力才不會集中在她身上。不過這位女同事實在有點……不修邊幅,衣服皺巴巴的,鬈短的頭發飛翹如剛讓風吹拂過,不過長相有點眼熟。
  「你遲到了。」賀懷宇不悅的陰黑了眉眼。
  「塞車。」女同事聳了聳肩,沒把他的雷公臉放在心上。
  「既然大家到齊了,我們先做一下自我介紹。」賀懷宇先粗略解釋自己的身分,然後翻開人事檔案夾,查對一下在場的五位新人。「在場的五位分別是梁維鈞、羅煥朝、趙自源、冷愷梅、方璀璨。」他抬起頭。「請諸位依照以上的順序概略介紹一下自己。」
  聽見耳熟的稱號,她更留神的打量女同事。「方璀璨」這個名字極為特殊罕聞,同名同姓的可能性很低,八成是同一個人。嗬,況且方璀璨的長相仍保留著國小時期的特徵,隻要多留意幾眼,很容易記認起來。
  先是梁維鈞,後有方璀璨。人生何處不相逢,原本各自天涯的故人,卻於若幹年後集合在同一間編輯室裏。新環境裏出現舊友,總比全然的陌生要好。
  「我叫冷愷梅,今年剛畢業。」輪到她,兩句話便道完平淡的前半生。
  方璀璨仍然一臉困困的渴睡模樣,顯然尚未認出她。她微微一笑。
  也難怪。這迷糊蟲打小學開始,神經就比國旗 粗。要是真記憶得起來,她反而意外。
  編前會議足足持續了兩個半小時,並且選舉出代理組長,梁維鈞的和氣穩重頗為討好,毫無異議的被陷害了。
  「方小姐,麻煩你跟我出來一下。」也不曉得為什麽,賀懷宇一轉對著方璀璨,俊臉便陰陰臭臭的。「其餘各位請開始進行你們被分派的工作。」
  可惜,她本來打算和老同學淺談幾句的。
  「哈羅!」另一位男同事晃過來,想找美美的女同事搭談。
  愷梅敷衍的笑一笑,故意忙碌的收拾著開會筆記,逕自回到專屬桌位。
  一樓的大廣場,偶有幾聲尖銳的救護車鳴聲騰上雲霄,為空氣憑添幾許激動。生與死的戲碼正在鄰隔的建 物內交替。而她,誤打誤撞,竟選中一處與死亡最接近的工作環境。
  人的一生便糾葛在迎生送亡的路程中,幸運與否,隻有上帝能決定。
  她偏首瞧望著窗外,蒼天裏,浮雲冉冉,一股氣流拂向鼻端。
  玻璃窗沒關緊,竟讓風兒吹了愁緒進來。
  *   *   *
  接近下班時間,天空淅瀝瀝地飄下雨。
  早晨出門前,天氣仍然晴朗乾淨,她臨時也沒想到應該帶傘,看樣子隻好搭計程車回家了。
  「下雨了?」身後的梁維鈞陪她一起愁眼對天色。「糟糕,公車站牌沒有避雨棚,鐵定又要淋了整身濕。」
  「你搭公車上下班?」她微感意外。一直以為,成家的男人養部車子是天經地義的事。
  「對。」梁維鈞不好意思的碰碰鼻頭。「我和老婆正在攢存育兒基金,所以把買車的錢省下來。」
  「哦。」淡淡的飄紅染上她臉頰,希望不會被認為勢利眼才好。
  「這年頭,養一部車的開銷很大呢!撇開什麽燃料稅、牌照稅、中華民國萬萬稅,光車子本身,即使售價較為便宜的款式也要四十萬左右。」梁維鈞好脾氣的笑謔她。「還是當女人好,隻要找個「車夫」就搞定。」
  她怔怔的聽他分析,繳稅,買車,開銷,錢。
  從小,出入即有司機、轎車載送,最後還是因為賓士車太招搖,她不願意引起同學欣羨的關注力,才提出要搭乘大眾運輸係統。盡管如此,心情躁悶時,舉手招來計程車長驅回家也是常有的事。
  年紀稍長,當同學向往的旅遊聖地為墾丁、外島或花束,她已經隨著冷愷群到異邦公幹或閑遊不知多少次,甚至到了一聽見「出國」就想皺眉頭的地步。
  她不愛逛街,亦鮮少外出暇遊。然而購物時,卻也沒有看標價的習慣,信用卡隨便一刷就了結。金錢之於她,宛若不曾存在的虛無。
  從來沒去加總過車資花掉多少錢、這個月的零用錢夠不夠用、帳戶的餘額還能撐多久、下個月的房租怎麽辦……
  從不覺得需要煩惱這些問題……
  她汗淋淋的發現,自己竟然缺乏在現實社會求生存的能力!以前總覺得冷愷群像一堵牆,專斷又無理的隔絕了她與外界接觸的機會。可是,這堵牆何嚐不是擋開了現實的淒風苦雨?
  「喂,我隨口開開玩笑,你別放在心上。」梁維鈞旁觀她蒼白的臉色,還以為開罪了她。
  「啊,沒事。」她勉強擠出微笑。「雨勢好像變小了,我們一起走到站牌吧!我也想搭公車。」
  上天為她設定的命運沒有「趕公車」這一項!
  兩個人堪堪離開院區,來到馬路口,就見到烏黑燦亮的房車停在前方數公尺處。冷愷群叨著一根煙,倚著車身等待她。
  「咦?那是你哥哥嘛!」梁維鈞綻露老好人的笑靨。
  即便在錯雜擁擠的地區,欲從人群中一眼找出她「哥哥」的所在位置,亦是相當容易的事。隻要觀察周圍女性的表情,匯集她們興奮的竊竊私語、嬌紅的臉龐、欣羨愛慕的眼光,直指向接收這些訊號的源頭,通常就能找到他。
  「冷先生,你好。」老好人嗬嗬嗬的輕笑著。
  「你也好。」他斜揚起濃黑的劍眉,彈開煙屁股。「愷梅,我順道經過,乾脆接你下班。」
  看見冷愷群,她並不感到意外,反正他遲早會知道的。
  「這一幕很眼熟。」梁維鈞眉飛色舞的講述起年少舊事。「愷梅,當年我在你家門外站崗,不久之後,你哥哥也開了車出門,當場把你劫走。現在不正是往事重演嗎?」
  這家夥哪壺不開提哪壺!她暗自歎了一口氣。
  「梁組長,明天見。」由於心情仍然沉甸甸的,她自動開了車門鑽進去,不必等冷愷群開口催促。
  「很高興認識你。」車主人簡潔的擺擺手,也坐進駕駛座裏。
  引擎轟隆隆的低吼,揮塵離去。
  一如當年,沒有人邀請第叁者搭便車。梁維鈞認命的歎了口氣,唉!公車坐起來也是很舒服的。
  「你的運氣不錯!新工作還能遇到兩位舊日的愛慕者。」透過後照鏡,冷愷群看著她的同事殺入通勤人潮裏。
  愷梅卻像失了神魂一般,呆呆望著車流從身旁退走。
  她沒開口,他也就不急著講話。沉默是他們之間常用的語言。
  好半晌,她忽然回眸,認真的問出心頭大惑。
  「我這個月的信用卡刷掉多少錢?」她的月結單向來寄到公司,由他的秘書負責繳女納。
  冷愷群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怎麽會臨時想到帳單的問題?」怪異的瞥她一眼。
  「多少?」她執意弄清楚。
  「我沒留心。」他不在乎的聳了聳肩。「放心吧!比起其他以花錢為人生目標的千金小姐,你的開銷算是相當節製。」
  「那麽,我每個月的平均支出,大概是多少?」
  「六、七萬,八、九萬,難說,端賴你是否購買特殊的用品。」他不耐的再橫她一眼。「這個問題很重要嗎?」
  她瞬時聯想到編采工作的起薪——叁萬八千元:而編輯部的同仁都覺得「飛鴻」非常慷慨。
  叁萬八與六萬元的距離何其遙遠!這些年來,她一直依附著他,自己卻並未察覺,還天真的以為可以出外討生活!
  「「飛鴻」每個月支付你多少薪水?」他狀似不經心,話題技巧性的導引到她的新東家。
  羞愧感實在太煎烈了,她無法出聲。
  「這麽難以啟齒?」他嘲弄道。
  「你為什麽從來不過問我的用度支出?」輕責的語氣把他也一起怨怪進去。
  「你嫌零用錢太少?」這妮子今天真的有點不大對勁!「正式工作之後,你的置裝和社交應酬的花費確實會比以前提增,不然明天我叫羅秘書再幫你辦一張新卡。」
  「我不需要另外一張新卡!」她越想越覺得難受。「你應該限製我的花費才對啊!怎麽可以隨便扔張信用卡給我,任我一個月刷掉好幾萬?」
  「你嫌零用錢太多?」搞了半天,她在鬧這種 扭!他終於弄懂了,也笑翻了。
  「你——你不會了解的。」她又氣惱又難過又慚愧。
  「我當然不能了解。」他實在無法忍住不笑。「手頭充裕有什麽不好的?難道你希望變成「遊擊隊」,每次聚餐見麵都吃別人的、花別人的,弄得每個朋友見到你比見到黑白無常更驚怕,打老遠就從另一條小路迅速逃走?」
  愷梅惱恨的眨掉淚意,拒絕再和他溝通。他哪能了解她的心情呢?這就像一隻小雁天天期待著自己茁然壯大,羽翼早日豐碩,好不容易盼到那一天,拍拍翅膀正要快快樂樂的起飛,卻發現身上的羽毛比起其他雁隻零落凋減了一大半。當大夥兒引吭飛向天際,它徒然留在雁巢裏哀哀而嗚。
  而他居然還笑她……
  屈辱的眼淚悄悄墜落。
  「你哭什麽?」他疑惑的問道。經過十多年的相處,他還以為愷梅的個性已經被他抓摸個十拿九穩。
  「我要搬出去。」她揮掉脆弱的殘淚,悶悶的要求。
  「免談。」
  「我已經二十五歲,有權決定自己要住在哪裏!」她怒目而視。
  「你也知道自己二十五了?」嘲諷的線條寫滿他整張俊顏。「你不覺得二十五歲才開始玩家家酒的遊戲,很幼稚嗎?」
  「誰跟你玩家家酒?」她慍怒的反駁。「你不能一輩子關住我,我要嚐試著獨立生活。」
  房車猛地急轉彎,駛進另一條交錯的幹道。暴衝的馬力讓她倒回椅背上。由此可見,車如其人,冷愷群的愛車已經有了靈魂,充分反應主人的臭脾性。
  「你一個月拿多少薪水?兩萬、叁萬、四萬?」他的口吻嘲諷到無以複加。「你有沒有概念獨自在台北生活的消費水準有多高?房租去掉一萬,夥食費去掉一萬,社交應酬去掉一萬,置裝購物去掉一萬,你自己算算手邊還剩下多少餘錢。」
  「等我出去自立門戶,自然會想辦法開源節流。」她不相信自己無法存活下去。
  「怎麽開、怎麽節?下班後多兼幾個差,周末耗在租來的小套房裏做文字女工?」譏刺的冷笑聲不斷撞擊著她。「請想想你目前的生活方式——閑暇時看看書、聽聽音樂,間或出外趕幾場影展觀摩片,沒事花幾千塊聽一場演奏會、看一出舞台劇,肚子餓了到「鄉頌」——「榕園」的會員 club 吃一頓點心,心情悶了跑到溫哥華的別墅度個假。你真的以為自己能回頭適應那種錙銖必較的生活?」
  房車煞停在他們慣常外食的餐廳門口,驟起驟停的衝力頓得她胃酸翻絞。如果他想藉此來申明心頭的不悅,那麽,他做得很成功。
  「下車!吃飯!」把鑰匙扔給泊車的小弟,他的長腿畫開一道弧,跨出車門外,自行進入餐廳,懶得陪她瞎纏。
  愷梅的自尊心遭受嚴厲的打擊。
  「全台灣起碼有九成的民眾靠薪水養活自己,你憑什麽咬定我做不到?」她下了車,緊跟在他的身後抗辯。
  「因為這九成人口,其中半數不會穿著四萬多的 DKNY 套裝幹編采工作,另外半數的薪水則不隻二萬多!」對麵走來幾位熟識的商場朋友,他硬捺下色澤鐵青的判官臉,漾著客套的微笑迎上去。「淩經理,廖總,好巧!各位也來這間餐廳吃飯?」
  「慢著……」她的話題還沒討論完呢!
  「冷先生,好久不見。」其中一位發福的中年男子,親親熱熱的接近他們,用力拍拍他背心。「聽說「凱逸」那個研究計畫被你給標走了,一代新人換舊人,後生可畏啊!」
  一群男人笑了起來。
  氣鬱的俏臉板成雪白色,徒然落在人圈外頓足。
  「咦,這位是冷小姐嘛:怎麽看起來一臉不開心的樣子?」一位衣裝筆挺的男人眼睛倏然發亮,笑咪咪的將「縱橫」的大小姐引入圈子裏。
  「跟我鬧著要搬出去呢!別理她。」冷愷群沒好氣的回答。
  「年輕女孩子都是這樣的。」胖經理擠眉弄眼的,一副很了解女性心理的模樣。「長大了就嫌家裏管東管西,老是抱怨電話線不夠用,約會受到幹擾,隻想搬出去營造個人小天地。」
  這種說法隻適合套用在未成年少女身上,而她已經活了兩輪歲月,體健貌美成熟,甚且擁有大眾傳播碩士的高學曆,最不需要的就是一群中老年發福男人陪著姓冷的倚老賣老。
  「冷小姐,盡量把你哥哥的錢花光光,別擔心。」那位廖總打趣著。「你都不曉得他今年替「縱橫」賺了多少淨利!如果他小氣不肯讚助,你告訴廖伯伯,廖伯伯一定站在你這國。」
  彼我兩方完全缺乏談判共識。
  她放棄了,二話不說,轉身跨邁向餐廳出口。
  「你上哪兒去?」冷硬的詢問句追著她而來。
  「氣都氣飽了,還吃什麽?」她尖銳的回頭瞥一眼,閃出門外,消失。
  那群男人唏哩呼嚕的笑出來,顯然認定了又是一個心願無法得償、大鬧嬌蠻脾氣的千金小姐。
  隨便他們怎麽想吧!與冷愷群對抗已經耗掉太多情氣神,她無法再和全世界爭辯。
  *   *   *
  午夜十二點,屋裏靜謐。
  冷愷群屬夜行生物,應該仍然警醒著。
  但她不在乎。
  蹣跚的步伐直蹬二樓,回到與子夜同化成一色的臥房。她扔開皮包,逕自折進浴室泡個香精澡。
  熱水揉掉筋骨的疲累,也舒緩了精神上的頹靡。
  她離開浴室,鑽進薰著百合花香的被褥,睜眼瞧著滿室夜黑,無法入睡。
  啪!一聲輕淺的擦響,煙草的氣息滲透入百合花香裏。黝暗的牆角閉起淺橙色的火芒,半分鍾後,光點撚熄了。
  她漫不經心的等著。
  身後那半邊床凹沉下陷,兩隻手臂拉著她貼近強穩的胸膛,心跳在耳際彈奏著規律的催眠曲。
  「喝酒了?」暗低的嗓音如同夜色一樣黑。
  「和朋友在 pub 坐了一會兒。」輕茫茫的薄釀讓現實更容易忍受。
  「下班趕公車的那個男人?」
  「女的,我國小同學。」
  夜又蒼茫。感覺有點困頓,腦中重甸甸的,渾身輕飄飄。意識像浮動的氣球,騰升到天際,浸淫在墨黑的中心點,安全的被包裹住。
  從小就不怕暗,一直感覺,黑,融合在她的性格裏,根深成她的一部分,而黑暗的本源來自於他。
  「為什麽想搬出去?」低詢聲幾乎化入無邊的黑暗中。
  她垂下眼臉,撥弄著放在胸前的大手,一根一根手指的板動。
  「小時候,每當我提出一些你認為不恰當的要求,你總是告訴我:「等你長大再說」、「等你長大就如何如何」,還記得吧?」
  「嗯。」大手忽然伸張,完整的包住她小一號的柔荑。
  「現在,我已經長大了。」
  大手放開她的粉掌,沿著絕美的酥胸弧線來回畫動。掌下的心跳頻率漸漸加快了速度。
  「依附我,讓你這麽痛苦嗎?」許是因為夜的包裏,他的聲音比平時透露出更多的不解,更多的疑問,更多的無奈,更多的……痛苦?
  她翻身躺平,直直對上他粲然生亮的眼,在黑暗中熠熠輝爍。
  六歲那年,在那座小小的涼亭裏,她初次與他見麵,第一眼也為他的星芒而炫惑。當時就驚懾到——這個大哥哥的眼睛好亮。
  他的瞳眸擁有獨立的靈魂,自主性的決定放出光,即使在夜的黑,冬的冷,仍然不改那一抹亮。
  光與暗是一體兩麵,天生注定了要共存。光華造成了黑暗的一麵,也將她拖沉到沒有光亮的地方。
  所以她趨光,所以一直沉淪在他的光圈之外、暗影之內,無可自拔。
  自那當初,已經過了十九個春與秋。
  十九個幽杳的寒暑。
  他的眼睛仍然明亮,仍然在暗夜中煥耀,一如最初的記憶。讓她,即使是在光線背走的時刻裏,仍然滯留在黑暗中等待。
  而她已等得很累了。
  梅花本應遺世而傲然獨立,不該依附任何實體。她這株寒梅卻違背了本命,搶奪了蛾的天性,去追逐那道光的本身。趨近光的同時,也趨近了黑暗,於是徘徊在該與不該、走與不走的抉難中,徒然淒楚。
  她悖離了應該棲屬的冷冬,偷窺了放照著光的天堂,因此,上天降生給她責罰,像亙古洪荒時懲戒違犯天津的夏娃。她必須回複到本命中的軌跡,獨自品 寒冬的絕然孤挺。
  「依附任何人,都讓我痛苦。」
  一道陰影鷙猛的狂壓下來,舌尖伸探進她溫潤的口腔內,蒸騰著她的欲望。
  被他吻觸的經驗並不是第一次,但,纖細的第六感告訴她,今夜,一切過往都會被推翻,一切都不再同樣。
  她從來不曾這麽敏銳的感覺到身體的存在。他的手每撩開一寸絲縷,唇每貼上一處肌膚,那個區域就彷佛鮮活過來,迷人而具有彈性。
  這就是她要的嗎?
  這不是她要的嗎?
  她已經無法掌握自己,無法探測到內心底處的斷麵。所有知覺停頓在最表相的那一層,直接被他觸及的那一層。他的唇帶著灼燒到近乎痛楚的熱度,慰燙她的臉容、頸項、喉嚨、粉胸;玉膚在夜色微光與激情的照拂下,雪白裏漾出粉紅色的光。更灼熱的強芒占據他眸心,愛撫的頻調驟然更改,突兀而狂暴的咬吮著每寸肌盾,試圖攀摘下一株寒梅,嫩白的花瓣噬留下麻麻點點的紅痕。
  她輕吟了一聲,似是痛苦,又像吟哦。嬌軟無力的呢語催發出雄性奪取的本性,任由他開啟蟄伏了二十多年的女性本能。
  兩具翻抱擁滾的身軀弄亂了床鋪,也弄亂了她的心。
  身體被穿透的那一刻,靈魂彷佛也被入侵了。一部分的他與她完全同化,融合成新生的一股能源,再分別灌注回彼此的靈魂裏,滋養那幾乎枯萎的元神。
  在失去的同時,也得回了一些,卻無法測知能不能補抵成原先的完整……
  *   *   *
  粗喘的聲息漸漸平息。
  夜恢複它的靜與黑。
  隨之而來的沉默反而像一層保護網,穩穩將兩名裸身如嬰兒的人籠罩在網內。
  他仰望著晦暗的天花板,似乎出了神,思緒在靜靜的流動著,於是她也不出聲,維持最安全的無言天地,披散著發靜靜俯伏在他胸前,疲軟得無法移動。
  「明天讓趙太太陪你去找房子。」語音彷佛響自很悠遠的角落,飄蕩著暗夜的頻碉。
  她的眼眸倏然輝煥出與他等亮的光芒。
  「去吧。」深沉的聲音顯得蒼老。「隻要地點合適,就讓你搬出去。」
  「你真的答應了?」下顎抵著他的胸膛,想看清夜幕之後的那張臉。「為什麽?」
  為什麽?他苦笑。連自己也沒有答案,又如何能開釋她的疑惑?
  「或許……因為你已經長大了。」

  第九章
  於是,在占有她的那一夜,冷愷群放手讓她走。
  於是,她也就走了。
  走得不遠。
  新居位於市中心,一間十五坪大的單身套房,距離「縱橫科技大樓」約莫十分鍾的腳程。
  對冷愷群而言,鬆手放開掌控權是一項還需要花時間適應的新習慣,所以她必須在承諾遵守「約法叁章」的前提下,才能跨出大門檻。
  第一,不能住太遠。
  第二,每周固定返家住一晚,順便報備近況。
  第叁,不準帶男人回去過夜。
  前兩項她很切實的遵守著。至於第叁項,很遺憾,在搬家的第四天就破了成規,不過冷愷群並沒有追究到底。
  因為那個男人是他!
  已經很習慣在他懷中入睡,也漸漸開始習慣讓他揉和進她的身體。
  她搬出來的這一個多月,兩人都嚐試著適應分離的感覺,也因此而發生過幾段小插曲。
  前陣子,同事羅煥朝不曉得發什麽瘋,突然對她展開熱切的攻勢。其實她知道,羅煥朝那種人天生喜歡趨炎附勢,八成是得知了她的家世背景,才對她產生高度的興趣。
  無論如何,鮮花、電話、有事沒事的邀約搞得她煩不勝煩,連她回到原本的家中吃飯,姓羅的都能興之所至的來電。
  無功不巧,電話給男主人接到了。
  「愷梅,你的電話。一位羅先生打來的。」他雖然裝出漫不經心的表情,眼睛卻突然精明銳利起來。
  她歎了口氣,「我到書房接。」她盡量避免在他跟前講電話,以免引起不必要的猜測。
  捺著性子敷衍那個討厭鬼十分鍾後,她隨口找個理由掛上話筒,卻瞥見冷愷群拎著一杯龍舌蘭酒,斜倚在書房的門框上,不知道已站在那裏聆聽多久了。
  「這位羅先生好像和你過從甚密。」他狀似不經意的啜口酒汁。「我已經兩次接到他的來電了。」
  那家夥打過兩次電話來家裏找她?愷梅暗暗詛咒。她發誓,明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砍了羅煥朝。
  然而……看著他明明很想問個明白,卻又故做不在意的神情,她忽然產生惡作劇的心態。
  「還好啊!」她聳了聳肩,也效法他那一身的漫不經心。「反正大家年紀相當,交個朋友也不錯。我們都同意了我需要擴展生活視野,不是嗎?」說完,淺笑著從他身旁翩移出書房。
  這是一個錯誤的舉動。
  下一瞬間,她發現自己被人從腰攔劫,重重放生到擺置電話的茶幾上。
  「啊!」她的臀被這股力道頓得生疼。
  他猛地撩高她裙擺,撕開她的貼身底褲,扯下長褲拉 ,動作粗狂得今人猝不及防,而後沉猛的攻占進她的深處。
  「啊……」身體被這突如其來的入侵驚懾住。
  他們居然就在茶幾上——她簡直不敢相信!
  她輕咬著下唇,慢慢調整身心去適應他的突襲,直到再也無法聚存足夠的理智去考慮相不相信的問題……
  冷愷群吃醋了!
  隔天早晨,她從一整晚的折騰中清醒過來,立刻躍想到如上的結論。為此,她做了一件從不以為會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傻笑一整天。
  性愛之於她,具有其奧妙美麗的必需性。唯有在他沉潛入她體內的那一刻,她才深刻感受到,自己的靈魂旁邊存在著另一個靈魂,生命不再孤絕得令人難以忍受。
  偏離了本命太久,她想,她實在變不回一株真正的冷梅了。
  「愷……愷……愷梅?」充滿了遲疑的喚聲,從人行道的邊緣傳來。
  她放低懷裏的購物袋,從交錯的青蔥和長麵包看出去,插進鎖孔的鑰匙霎時停頓住旋轉的動作,一如她肢體的僵凝。
  一個滄桑狼狽的老人,抱著看起來和他同樣敗舊的爛背包,怯怯叫住她。濃重的異味從他衣褲裏發散出來,顯然好長一段時間不曾洗浴了,經過的路人皺著眉掩住鼻端,趕緊加快速度離去。
  他的手指不停擰絞著背包帶子,嘴角試著擠出和善親近的笑,肢體話言在在透露出驚疑不安,以及擔心被拒絕的情怯。
  她抽了口氣,背脊重重退撞上鐵鑄的門。鄭金石!這個人竟然會重蹈入她的生命裏,防衛心強烈又驚懼的衝泛進她心頭。
  「請你不要這麽害怕……」顫巍巍的手舉起來。
  「別過來!」她連忙閃躲,水眸驚惶錯亂的瞟向鐵門內,大樓管理員也正注意著他們,麵露關切的情表。她稍微安心了一些。「你怎麽知道我住在這裏?你到底想幹什麽?」
  鄭金石的手頹然垂下來。
  「我……」他擰扭起糙皺的老臉,彷若要說些什麽,嘴巴蠕動了幾下,終究還是沮喪的低下頭。「我隻是想看看你,看你過得好不好……沒事的,我不會再來打擾你。再見。」
  他緩緩轉過身,垮著肩頭一步步走開去。
  那個老殘削弱的背影,彷佛充滿了絕望,帶著放棄與整個世界對抗的認命。
  她怔忡遙望著,恍惚的想:這個人是她的父親啊!當她理所當然的過著優質生活,享受來自於上流環境的寵眷時,他可能正露宿台北車站,從垃圾筒裏翻找乘客吃剩的便當。
  憑著體內那一半橫流的血源,她也該問一句最基本的「你好嗎」。
  「等一下。」
  鄭金石連忙轉身,回旋的速度太猛烈,差點害他重心不穩的跌倒。
  「你……你叫我?」混濁的眼裏浮起一絲絲希望。
  「嗯。」她勉強點點頭,仍然無法確定是否應該和他交談。「你找我有什麽事?」
  老人張開嘴,又閉上,顯得那般欲言又止的為難。
  「你需要錢?」這是她唯一能思及的可能性。
  鄭金石頹喪的垂著腦袋,囁嚅低語,「我知道,你一定以為我是來敲竹 的,其實……其實不是這麽回事……」
  「你需要多少錢?」她隻想盡快把這次偶發性的趨近結束掉。
  「我有一個朋友……這些年來我們一起流浪……我就隻有他這個朋友……他……他……」他結結巴巴的想解釋。
  「你不必向我解釋太多,隻要告訴我你需要多少錢。」一旦有了第一次的付出,她不是沒想過鄭金石再回來要求更多的可能性。可是,他這樣的衰弱,這樣的檻褸滄桑,即使繼續索討,也討不了幾年。在她負擔得起的情況下,就算是幫亡母紀念那段往日情懷,也理所應當。
  鄭金石慚愧羞報的伸出叁根手指頭。
  這算多少?叁十萬?二百萬?叁千萬?她隻拿得出第一個數目,其餘的兩個價碼除非向冷愷群開口,而他當然不可能答應。
  「我隻有叁十萬,再多就沒有了。」
  鄭金石嚇了一大跳,拚命亂搖兩隻老手。「不用不用!不用這麽多!我隻要叁萬塊就好。」
  「啊?」她傻了一下。「叁萬塊?」還得再確定一次。
  「對對對。」鄭金石又開始扭背包帶子。「我的朋友支氣管炎發作,這一次的情況比較嚴重,必須住進醫院裏接受治療,可是我們付不出兩萬多塊的費用,醫院的護士小姐說,如果再不付錢就要替他辦出院,所以……所以……我隻好跑來找你。」
  「你怎麽知道我住在這裏?」
  「我在那個冷先生的公司門口等了好幾天,心想你應該會過去找他,果然前天就看到你氣呼呼的走進去,又氣呼呼的走出來。」他不好意思的捏緊背包,家當全數裝在這個小包包裏。
  她霎時想起,前幾天跑到「縱橫」的總公司討拿信用卡帳單,冷愷群那家夥卻擺明了不理她,末了還乾脆丟給她一句「我要開會了」,當場把她晾在辦公室裏坐冷板凳,氣得她一路衝出縱橫科技大樓,怒火翻天的走回家。
  原來鄭金石一直尾跟著她,而她卻沒有發現。
  「你等一下,我馬上出來。」
  抱起購物袋,她轉頭走進大樓,途中尚對滿腹疑猜的管塊員笑了笑。兩分鍾後,她拿著一個小牛皮紙袋匆匆下樓來,交遞進他的手中。
  鄭金石疑惑不解的接過整包東西,裏頭還裝了其他物事。
  「紙袋裏有一本存摺、印章和金融卡,你拿著這些錢去租一間像樣的房子。」她輕聲道,「你朋友出院之後,也需要一個地方療養。」
  老眼裏登時泛出淚光。
  「謝謝……」喉頭彷佛梗住硬物,他用力清咳了一下,才又完美的發出啞聲。「謝謝你。」
  「我的現金不多,希望你能了解。」她暗示得很含蓄。
  鄭金石立刻聽出她的言下之意。
  「我以後不會再來要錢了。」他拚命保證。「以前我就答應過冷先生,不會再出現打擾你的,這一次實在是因為情況緊急。否則,等我把二萬塊提出來,立刻將存摺交回來給你。」
  看他驚慌失措的模樣,對冷愷群似乎頗為忌憚,顯然多年前曾吃過一頓苦頭,而且生鮮熱辣得令他畏縮到今天。
  「不用了。」她馬上言明。「這些東西你留著,我手頭方便的時候會陸陸續續匯錢進去,你以後就拿來當生活費吧!」
  鄭金石的下巴差點掉下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你是說……」他訥訥的說不出完整的句子。
  老實說,她也無法確定自己做對了或做錯了。
  「愷梅,我是個沒用的男人……這輩子注定了要辜負你們母女的情義……」他用力眨回眼中的霧氣,低聲的道:「我知道也許永遠沒有這個機會,不過……以後你如果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盡管開口,即使拚了這條老命,我也會幫你完全。」
  「嗯。」她垂低了眼睫。「我要回家了,你也走吧。」
  不等他從心神激湯中回過魂來,她返身退回另一個世界裏。
  無論這個男人曾經與母親產生過什麽樣的情愛糾葛,因何而聚、因何而散, 中詳情都屬於別人的故事,她已然自顧不暇,實在無力去深究成了解。
  感情,還不就這麽回事?
  斷送一生憔悴,隻消幾個黃昏……
  *   *   *
  「枯山水日本料理」——鬥大的招牌懸立在杉木門的上方,側旁點綴幾支紅太陽的小白旗,打從大門口便飄揚著和式風格。
  愷梅慘白著嬌容,心驚膽戰的跨下小綿羊機車。如果再有人要求她坐上兩輪的交通工具,她寧願將自己反鎖在家裏,後半輩子再也不出門。
  「這一次同學會,大家的反應好像滿熱烈的,整條巷子幾乎停滿車子。」方璀璨停好機車,拍拍手,一副乾淨俐落的樣子。「幸好我未卜先知,今天早上騎機車出門,否則我們八成找不到停車位……愷梅,你還好吧?怎麽臉色又白又青的。」
  她勉強 下翻湧欲吐的不適感。「你……你平常騎機車都這樣有縫就鑽,不怕死嗎?」講話仍然有氣無力的。
  「你太大驚小怪了。」璀璨笑著拍拍她肩膀。「台灣的機車騎士都具有奮勇作戰的精神,我這還不算什麽,比起其他人的技術,充其量隻排得上「初級者」的程度。」
  「我就知道,根本不應該被你硬拉來的。」她幾乎虛脫。
  「看看老同學嘛!有什麽不好。」璀璨滿不在乎的聳了聳肩頭。
  另一輛福特小車彎進壅塞的小巷子,駕駛人搖下車窗,驚喜的朝她們喚道:「方璀璨。」
  「嗨!程潔瑜。」璀璨大方的揮揮手。「我和愷梅先進去,待會見。」
  程潔瑜是誰?愷梅的記憶庫搜索不到這個名字曾經存在過的痕跡。
  璀璨見她一臉興致缺缺,看起來就像隨時想抽腿的樣子,不由分說,一把拉起她跨入門檻裏。
  清酒的淡爽氣息,烏龍麵的香味,混著輕雜的人聲撲麵而來。
  「枯山水」規畫成叁層,每一樓的平麵麵積並不大,二樓分隔成四間中型包廂,今晚被同學會的主辦人訂了下來。她們倆的步伐堪堪踏入第二層的領域,主辦人眼睛雪亮,登時眉開眼笑的迎出來。
  「璀璨,你真的把冷姑娘抓來了。」小學同窗對愷梅眨眨眼。「喲,還記得我吧?我是小蓮。」
  「嗯。」她含蓄的淺淺一笑。
  「來!讓你見一個人,你應該記得她。」小蓮回頭拍拍其中一間包廂的格門,大喊:「劉若薇,快點出來,跟你有過一架之仇的老對頭來了。」
  劉若薇也來了?愷梅霎時被這個記憶深處的名字怔住。她早該知道的!現在退場八成太遲了。怎麽其他人就是不了解,她無意和劉家的女孩有任何牽扯呢?
  但,真正讓她吃驚的,卻是在睞見劉若薇之後。
  「冷愷梅,真的是你?」劉若薇盈盈而笑。「好久不見了。」
  這……這……她幾乎想揉眼睛了。眼前的女人粉嫩嫩、白呼呼,微胖的體型顯得珠圓玉潤,腳邊居然還牽著一個兩、叁歲大的小娃娃!
  這位一臉和氣的年輕媽媽,竟然就是她記憶中那個趾高氣昂的小公主!
  要命,落差實在太大了。
  「你一定很驚訝我整個人變形了。」劉若薇看出她的極度錯愕,好脾氣的微笑。「童童,叫阿姨。」
  「阿姨。」小娃娃堆出蘋果紅的笑臉,和母親一樣圓潤可愛。
  這幕景象完全無法融入她既定的認知!
  「你……真的變了很多。」尷尬的客套話從唇間擠出來。
  「沒辦法,女人結了婚,體重就會開始失衡。」劉若薇無奈的攤了攤手。「還是我姊姊比較聰敏,懂得明哲「保身」,直到現在仍是快樂又窈窕的單身女郎。你先見了我姊姊,再看到現在的我,一定覺得我們姊妹倆的實驗組與對照組很有趣吧?」
  她愕然且不解,納悶老同學為何會理所當然的以為她見過劉若薔。
  「我好幾年沒見過令姊了,怎麽會知道呢?」
  「咦?」劉若薇揚起詫異的微笑。「我姊姊最近和冷大哥常常聯絡,我還以為你也見過了她。」
  一記悶雷劈打進愷梅的百會穴,轟擊得她頭暈目眩。
  「劉大姊和……和我哥哥……仍然有聯絡?」遙遠的聲音乾澀異常。
  「對啊。」劉若薇完全沒注意到有任何異狀。「屈指算算,他們倆也交往上幾年了,卻總是分分合合的,希望這一次能傳出好消息。」
  冷愷群一直和劉若薔有所往來……一直!而她竟然不知道。
  為什麽?他為什麽要欺瞞她?為什麽在徹底得到她之後,他仍然偏望著其他女人?
  一直以來,他擁有絕大多數的她,而她卻隻擁有一小部分的他。他的靈魂的某個角落,依舊與她隔絕,也與整個世界隔絕,收放在隻有他自己能開敞的保險櫃裏。雖然歡愛過後,倦極的枕邊低語時,他坦承,持屬在她手中的組成最純淨無雜質,但,這終究隻是一小部分啊!
  而今,他連那一小部分也要分出給第二個女子,不讓她專有。
  痛苦來得又快又猛,讓她毫無招架之力。
  眼前一暗,她的弱軀晃了一晃。
  「愷梅,你還好吧?」劉若薇關心的打量她。
  璀璨正在另一間包廂與同學敘舊,冷不防覷見她搖搖欲墜的身形,連忙搶出來,攙扶著她的背脊。
  「我沒事。」她慘然微笑。
  「哎呀,你的額頭有點燙!」璀璨被她的熱度嚇了一跳。「雞怪你一整天的臉色都很蒼白,八成是感冒了。要不要我陪你去看醫生?」
  「不用了。」她勉強順過氣,喃聲的道:「我先回家休息,不陪你們聊了。」
  「我跟你一起回去。」璀璨自告奮勇。
  「不用,我沒事的。」她低聲堅持。「我沒事。」
  *   *   *
  在《邊城》的尾聲,翠翠得知心愛的人兒選擇離開,敞帆而去時,是怎樣的一種心情?
  當她望著那川載走愛人的河水,呢喃著:「這個人或許永遠不回來,或許明天回來。」又是怎樣的一種心情?
  明天,代表著茫然不安的未定數。
  她願意癡癡的等,抱持著瞧不見希望的虛無,等待他返航,等待他的回眸。多久?五年之後,她仍然能貞定不移的堅持下去嗎?十年之後,十五年之後呢?
  如果,在她盼到人兒歸來的那一天,卻發現對方早已另有他愛,另結一顆讓她出其不意的女人心,她該如何麵對?
  而她自己,冷愷梅,在默默等守了十九年之後,又該如何取舍?
  忽然之間,生命中存在已久的不解都找到答案。她終於明了,從六歲開始一直等待著發生的那件事是什麽:她也了解為何毫無來由的厭恨著劉若薔。十多年來,自己百般抗拒被冠稱為「冷愷群的妹妹」,夤夜失眠時,卻隻能在他懷中得到睡神的救贖……
  一直以來,隻是因著他而已。
  原來,六歲的小小冷愷梅就已經開始長智慧,懵懂中認知到「冷愷群」這叁個字將會為生命帶來多大的衝擊。為此,她閃避逃竄了十九年,不料最終仍舊對撞上這份「衝擊」的本源體。
  腦袋好昏,四肢百骸彷佛脫散了似的,又重又沉……
  為什麽沒有人拉她一把?為什麽沒有人幫助她脫離這團暈轉?為什麽沒有人……
  回湯在迷離潮湧的漩渦中,好久好久,卻無論如何也遊不出情潮的糾纏。
  神智時昏時醒。
  印象中,她似曾經碰觸過電話。彼端傳出來的聲音,既陌生又熟悉……
  ——好,我幫你請假。
  ——你怎麽還不來上班?
  ——小姐,請訂一份報紙。
  各種噪音如潮浪般湧來。頭好重……全身好熱……心裏好著急……怎麽找不到那特有的聲音呢?
  ——你昨天沒回來吃飯!
  啊!對了,就是這個聲音,終於讓她找到了。
  請你,請你告訴我,劉若薔好嗎?
  聲音又沉默。
  他上哪兒去了?回來啊,回來。
  ——愷梅,你還記得我嗎?我是劉若薔。
  是的,她記得,她當然記得。
  為什麽?她淒楚的問,為什麽你要出現?為何還不放棄?
  ——不,這是錯的。你才應該放棄,你才不該爭奪!你和你哥哥,這樣汙穢不潔的情事,怎能縱容它發生呢?你會毀了他,也毀了自己。
  不會的!求求你,別再和我爭奪了。
  ——不,我才求求你,放手吧!讓他回到我身邊。
  可是,我愛他啊!我愛了他十九年,比你遠,比你久,比你深。
  ——你的愛已經腐朽、潰爛,充滿汙穢,本就不應該存在的。亂倫!你懂嗎?你的愛是令人鄙棄的兄妹亂倫!
  頭好昏。夜色又深沉。萬惡的黑暗世界,隻有她孤立存在。
  依舊,依舊,人與綠楊俱瘦。
  她錯了……她走得不夠遠……
  她應該要遠遠逃開的……
  這就是她的命定嗎?
  *   *   *
  規律的嗶嗶聲,一點一滴穿透腦中的迷霧。意識從極度的黑暗昏沉中,慢慢往上飄浮……迎往頭頂的光亮明燦……
  她緩緩撐開眼臉。
  觸目一片淡雅的粉藍色,嫩若小寶寶的衣裝,一盞抬燈瑩照著柔和的光線。嗶嗶聲源自她床邊一部怪模怪樣的儀器,機器旁架著高懸的軟塑膠瓶,透過管子與針頭,點點滴滴將清澈的液體流淌進她的血管裏。
  她倦極的 攏眼睫,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也耗盡全身的每絲氣力。
  一束沙啞的聲音,從遙迢千裏遠的地方震湯而來。
  「愷梅,你醒了?」聽起來含有幾分試探,又似帶著幾分欣喜。
  她再度張開眼眸。
  冷愷群的臉孔出現在正上方。
  而她幾乎認不出他。
  猖狂的胡碴完全包覆住半張臉,形成一片淡青色的暗影,以往向來梳理整齊的劉海,也大剌剌的占據整個前額。他的臉型原本就清瞿冷峻,現下更顯得瘦削得不像話。
  怔怔瞧著這張臉孔,這張曾經如此重要的臉龐……居然不像她記憶中的模樣了。
  恍如隔世。
  疲憊的眼臉又掩去水靈靈的眸光。
  「你生病了,發燒演變成肺炎,四天前送來醫院,直到今天早晨病情才穩定下來,推離加護病房。」暗夜的低吟聲解說著她的病情。
  手掌傳來被緊持住的感覺。
  原來,她真的死過一回。虧待她多年的上帝,終於決定再給她一次機會,嚐試另一段新的人生。
  「我會不會死呢?」她衰弱的向命運展開探詢。「哥哥?」
  他的身體重重一震。「愷梅!」低喊帶著前所未有的迫切。
  「哥哥,我會不會從這個世界消失?」
  「不會!」憔悴的臉孔駭人的扭曲著。「我不會讓你死去!我不會讓你離開我!」
  離開,卻正是她選擇的皈依。
  雖然虛弱,雖然已耗盡靈魂的能源,雖然蒼涼得不想再爭辯下去,她仍然吃力的睜開眼,瞳眸深處蘊含著令人驚異的清澈,直直看進他眼底。
  「可是,我要走。」蒼白的唇色挑起一抹微笑,淒楚而堅定。「我要離開你。」

  第十章
  越到黃昏時刻,越覺深沉痛苦。
  通常,寂寂靜夜提供了人類一個放縱情緒沉淪的機會,而盛炎的白畫則有工作做為麻醉品;唯有黃昏時分,在太陽將落未落的交界點,大腦從急驟的忙碌紛擾轉而準備進入休息期,情緒會逸出一道裂縫,讓悲哀的感受性乘虛而入。
  「我曾經讀到一段話。」賀懷宇交錯起長腿,安適的坐在單人沙發裏。「每個男人的深處,都會有一個關於女人的「原型」,他最愛的就是那個像他「原型」的女人。」
  窗邊的人影默然背對他而立,任訪客自行陳說著,沒有任何出言幹涉的意圖。
  夕陽拉長了人影,細細瘦瘦的單獨一道,彷佛少了些什麽,有點抽象性的淒冷感。
  「你體內的「原型」最像你自己,一個女性化的「冷愷群」,換諸於現實生活中又可以代換成另外一個單數名詞——「冷愷梅」。」
  最後叁個字似乎觸動了窗邊的人,影偏動了幾寸,終於回過臉來,兩頰的線條瘦削而漠然。
  「你演講完了吧?」冷愷群淡淡地撇了撇嘴角。「敢問劂 今日前來敝公司找我一敘,究竟為了什麽?隻為傳道薰陶我這塊頑石嗎?」
  「幸好你有自知之明,還曉得自己是一塊頑石。」賀懷宇咋出「孺子可教也」的舌音。「我不為你而來,而是為了愷梅。」
  他沉靜的看著多年的死對頭。
  「上個月,「台大」馮醫師告訴我愷梅因為肺炎而住院,我就知道情況不太對勁,叁個禮拜前又接到她的辭呈,說要到英國拿博士學位,唉……」賀懷宇搖頭歎氣。「冷公子,你追女人的手段明明很行的,為什麽換到自己最心愛的人身上,反而亂了手腳呢?」
  他悶哼一聲。「不關你的事。」
  「冷愷梅的事就是我的事。」賀懷宇也回應得老實不客氣。「那個女孩兒從小就對我胃口,偏偏你又特別懂得欺榨別人,我不多幫襯著她一點,怎麽得了?」
  陰冷的眼睛霎時眯緊了。「既然這麽喜歡她,你去追她啊!我又沒打斷你的腿,不準你去。」
  「別開玩笑了,想打斷我的腿也得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賀懷宇嗤之以鼻。「真是抱歉得很,本大夫名草有主,而且就是你那親親小愷梅的同事兼國小同窗,咱們倆注定了,下半輩子會因為彼此那口子的關聯而糾纏不清。如果我對其他女人生出非分之想,即使你不打斷我的腿,賀家的第一位準媳婦也會。」
  他索性又轉過頭去,這一回並未試著發出挑 的言詞。
  夕照斜斜,剪影出人形所含納的孤寂。
  「你又有什麽狗屁建議了?」口吻雖然沒什麽好氣,卻沉潛著一絲絲詢求。他一定瘋了,才會站在辦公室裏,與一位敵對公司的家族成員討論他的愛情問題。
  「有,叁個字。」賀懷宇也懶得和他打馬虎眼。「去、追、她。」
  他回眸瞪死對頭一眼。
  「幹嘛?拉不下臉?」賀懷宇嘿嘿笑。「好吧,盡管去顧著你那張厚厚的臉皮吧!算我今天白來了。」訪客欠了欠身,作勢站起來。
  「我不懂。」他忽然深思的沉澱下思緒。「你積極鼓動我求取感情的勝利,對你又有什麽好處?」
  「當然有。」賀懷宇經過家庭背景充分的訓練,已經很懂得如何玩一套把戲——把你的計謀直接告訴敵人,再看著他不得不跳下去,即使已事先預知了。「如果我成功的說服你追去倫敦找她,那麽,第一,你欠我一個人情。第二,你肯定沒空謀略「國家網路高科技工程」的計畫案,「賀氏科技」少了一號競爭者,欲奪得標的就八九不離十。我身為賀家次子,偶爾也得幫忙分擔一點事業壓力嘛。第叁,我要結婚了,這是喜帖。看在愷梅的份上,婚禮當天,你人不必到無所謂,紅包一定得準時交達。我早看你不順眼了,現下既然有機會,幹嘛不炸一炸你?」
  「原來如此。」他挑了挑眉。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我一直在想……」他又陷入沉思。「為什麽我們倆從沒有真正的幹過一架?」
  「嗯……」賀懷宇揉揉下巴。「好問題。」
  「我這輩子很少動手打架,但揍過的人還真不少,怎麽其中沒有一個姓「賀」的?」他喃喃念算。
  「原因很簡單。」賀懷宇正式挺站起腰。
  兩個男人高度相當,也同樣修長瘦削。
  勝負難言。
  他目迎著賀懷宇走上前,肌肉立刻蓄勢待發。說真的,他等著痛揍掉姓賀的臉上那抹惹人厭的微笑,也已經很久了。
  「答案隻有兩句話。」賀懷宇搖晃著兩根手指。
  他挑眉,願聞其詳。
  「我又不是神經病,幹嘛隨便找人打架?」名醫腳跟一轉,大剌剌的步向出口。
  什麽?!他愕然。
  「冷小子,偶爾聽聽充滿智慧的老人言吧!」離去前,賀懷宇不忘留下一記秋波。「去找回你的「原型」,否則,你永遠拚不起一個完整的自己。」
  *   *   *
  聽說,他搬到海邊去了。在她離去的第二個七天。
  趙太太說的。
  初初接到電話的那一刻,她並不是不意外的。因為從未曾預期過,全神專注於大少爺的老管家會主動同她聯係。
  「因為少爺很在意你,盡管他嘴裏不說。」這是她第一次聽見趙太太以如此心平氣和、不帶芥蒂的口氣與她交談。「少爺在乎的人事,就是我必須同樣關心的。」
  到底是多年的老仆,老管家的心思仍然盤繞著冷愷群而轉。因為這樣簡單的原由,兩個女人常年的冷峙狀態,竟莫名的冰消瓦解了。
  可是,趙太太卻不明了,她已經不欲再得知任何與他相關的訊息了。冷愷群這個名詞必須從她生命完全淡出,她才能得到心緒的平靜,靈魂的救贖。
  冷家在淡海確實擁有一處別館產業。冷愷群因為這樣簡單的原由,飄徙去了那裏嗎?
  抵達倫敦的第二個星期,她又換了一處落腳點,在一個濱海的小城鄉確定了棲身之處,捱著海畔停泊起飄浮的心。博士班的申請動作,因為交通的不便利性而停擺下來,當初出國也僅是拿念書做為遣懷而已,並不是非達到不可的必須。對於學問,她向來沒有太大的野心。
  偶爾會生起乍來的衝動,像某首歌所敘述的,寫信告訴他,今天海是什麽顏色。
  灰色是不想說,藍色是憂鬱。而飄泊的你,狂浪的心,停在哪裏?
  也想對他說——寫信告訴我,今夜你想要夢什麽。夢裏外的我,是否都讓你無從選擇?我揪著一顆心,整夜都閉不了眼睛。為何你明明動了情,卻還不靠近?
  聽,海哭的聲音,歎惜著誰又被傷了心,卻還不清醒。
  聽,海哭的聲音,這片海未免也太多情,悲泣到天明。
  他在夜裏,是否也如她一樣,靜聽著海哭,那幽幽低嗚的細訴?
  她的精神越來越耗弱,常常老半天坐在同一處地方,掉進不吃不喝的凝固狀態裏,健康情形無法遏止的敗頹下去。心裏也知道,再這樣下去,遲早會患得憂鬱症,早衰而亡,但她就是無法製止這種惡化的發生。
  怎麽辦呢?她歎息。偶爾會接收到一縷幾乎要衰竭的心音,求救著,希望能掙脫靈肉交相摧的痛苦。但,大半時候,卻渴望進入永恒的黑暗狀態,徹底終止這種夢魘,再也不要醒來。
  海風吹起,飄動她的發絲,揚起幽微的海哭的聲音……
  她閉上眼,輕揚起頭,讓赤裸的雙足陷入海沙裏,領受海的溫柔。海洋本是無情物,而今卻牢牢的負載著她,像一座被海水包圍的小島。
  《沉默之鳥》中,丹尼問晨勉:「你為什麽喜歡島嶼?」
  晨勉說:「我覺得完整。太大的空間對我沒有意義。」
  她滿心所祈求的,也隻是這樣。毋需多,毋需廣,隻要簡單而完整。一座小小的孤島便足夠,這也算奢求嗎?
  被注視的感覺來自後方。
  她恍惚回望,從水藍色的海洋,移向那股自放的光。
  他來了。遙迢一座海洋的距離,竟然在她不知不覺間消失。
  就站在她眼前。
  深刻的臉龐依然俊美,風流邪囂得令人屏息。衣著、儀容不可思議的整齊,熨貼的黑絨長褲,搭配的白絲襯衫,甚且嘴角那撇魔性的倜儻的高傲的流轉的微笑,也和她記憶中一模一樣。
  「你為什麽而來?」原以為這句話僅留滯在她的心海,直到耳裏聽見淒楚得幾乎斷息的語音,才發覺自己將它放諸於空氣之間。
  陰魅的笑容消失了。他眼中的光更燦更焰,越過分開兩座孤島的海水,朝她欺圍包攏。
  「你瘦了。」溫存的食指觸上她臉頰。「清瘦又蒼白。」
  嗬,淚水幾乎奪眶而出。這麽熟悉的感覺,深夜夢迥的依戀突然具象化。
  「我……很不想、很不想再見到你。」她必須 上眼睛,斷絕淚泉的出路。
  「可是,我很想很想見你。」溫存的嗓音觸上她性靈。
  這男人,直到現在還要和她作對。
  她突然動怒,以著消失已久,不知道從何處生成的新能源對他發怒。
  「回去!」她突然拾起一把海裏來的沙,丟 向他的胸膛。「回台灣去,那裏有數不盡的島嶼等著你開發,有劉若薔、彭姍如,還有其他更多更多的港口讓你停靠!」
  他緊緊圍上來,緊緊摟住她的顛倒,怕她在沙海裏翻覆,跌傷了自己。
  「愷梅。」他輕喚,臉孔的肌肉扭曲著。「愷梅,愷梅,愷梅……」
  她的名字變成了咒文,由他的唇吐露咒語。
  就是這兩個字嗎?她癱倒在他懷裏,幾乎進入無意識狀態。自幼開始,她便經常感覺冷愷群說話的方式像魔咒,低低在她耳邊吟念,咒詛了她幸福的可行性。她甚至曾尋思過,如果他真的念了咒,那麽,咒文的內容是什麽?當然肯定不會是 嘛呢叭咪哞。
  今天終於聽了真確。卻原來,隻有兩個字……
  腦袋又亂沉沉的。她吐歎了淤塞的氣息,頹倒在寬廣的懷裏。
  「我好累……」
  「你很久沒睡著了,對不對?」輕憐密惜的吻,飄落在她蒼白的臉容。「回屋裏去,我陪你好好睡一覺,嗯?」
  這實在不像他。意識模糊中,她勉強分出一絲神智想著。她耳邊回湯的溫柔聲音,一點也不像冷愷群。他從來不把心底的感情表達出來,又怎麽會露骨的從聲音中傳出類似憐惜的音符?
  這個人一定不是冷愷群。最有可能是上帝以他的塑型複製出另一座島嶼,企圖彌補對她的虧欠。
  她隱約感覺身體在移動,昏昏頓頓的,對外在景物的變換已失去感受力。
  鹹涼的海風忽然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鮮涼的冷空氣。她對環境的意識,直到現在才重新拾了回來。
  有人抱著她,回到屋子裏。那座相像於冷愷群的島嶼。
  她勉強撐起一絲絲餘力,憑藉著他的挽扶而站立起身體。一仰眼,乍見到熟悉的亮華。
  不可能有另一座島放出同樣璀璨奪目的光,那麽,應該就是他本人才對,真正的那一座冷漠的孤島。
  哀傷的淚滾滑下臉頰。
  冷愷群,總是選在她最脆弱的時刻出現,讓她不由得倚賴,不自主的傾心,再給她最沉最痛的一擊。
  「傷害我,是一項很具趣味性的娛樂嗎?」她近乎無聲的低語,蒼雪的容顏沒有控訴,隻有淒然,無邊無際的澀楚。
  「我無意傷害你。」他霍然又收緊懷抱,匆惶的感覺她彷佛要騰雲駕霧而去。「原諒我,如果我的無意造成你的痛苦……」
  「無意?」淚水迸流。她鼓起拳,用力捶擊他的心口——假設這片血肉之軀底下藏有心。「你背離了我!把我的愛,以及我給你的最純淨的身和心,一起拋到腦後。你用你的身體背叛我,用其他的女人羞辱我,這麽殘忍的作為怎麽可能出於無意?我倒覺得你是「無心」,因為你本來就沒有心!」
  「愷梅……」他又吟起了低咒,不亞於她的痛楚程度。「我從來不曾丟開你。遠在你知道之前,甚至遠在我自己知道之前,你早已經鎖在我心裏。我們倆都付出太大的代價去認知這個事實……」
  「不,你才沒有心。你不但失去了自己的心,連我給你的那顆心也一起丟開了,現在,連我也變成一個「無心」的人了。」無力的拳心垂落在她身側。「你怎麽可以這樣對待我……怎麽可以……」
  失了力的弱軀軟軟坐倒在地毯上。
  冷愷群也隨之降低身子,將她強箝的緊鎖在胸懷內,緊得讓她無法喘氣,宛若欲揉和進他的身體,化為血肉裏的一部分,永遠分拆不開。
  「愷梅,你了解我的。你一定知道我今天的出現,必須經曆過多麽深刻的心理建設。」他細吻著她,綿綿密密,蓋滿她的頭臉頸項,每一寸暴露出來的肌膚,語音中的痛苦,深沉得令人發抖。
  「你為什麽要和劉若薔糾纏不清?難道我給你的還不夠嗎?難道她可以給你更多嗎?」她徘徊在空洞和迷惘之間,抓摸不到一個實感。
  心裏暗自偷問,究竟他想說些什麽呢?她已經不敢期望了,怕躍上高高的希望頂峰之後,摔跌得更疼痛……
  「你給我的,太夠了。」低柔的調子似擔心驚著了她。「你懂嗎?因為太夠了,遠超乎我應該要得到的,所以我害怕。」
  「害怕?」怔怔的淚水淌在她頰上。「害怕」兩字有可能出自任何人口中,唯獨不會是冷愷群。他總是充滿自信,生命無往不利,對一切事情有肯定的答案,這樣的男人不可能有害怕的時刻。
  「是的,我害怕。」他頂起她的下顎,直直看進她的靈魂深處。「你給我的愛,美好得不應該發生在我身上。我害怕有一天你會發現我不該得到它,決定收回去,更害怕我失去了這份愛之後,再也縫合不起來。你信仰我的萬能,認為我無所不能,但我隻是凡夫俗子,我也有恐懼的時候。一直以來,你的恐懼由我代為安撫,而我的恐懼呢?」
  她聽得怔忡無言。
  「我無處排除掉體內的恐懼,隻好設法讓令我恐懼的事情永遠不會發生,所以我的生命填塞滿不相幹的女人,劉若薔、彭姍如,甚至更多遺忘了姓名的。」他執起她的手,也執住她的心。「她們排除了我的部分恐懼,讓我相信自己並沒有把整顆心耽溺在你身上,也讓我以為,即使你收回這份愛,我的損失也僅限於一個輕微的缺口,「冷愷群」本身永遠安全無虞。」
  「我讓你覺得不安全?」她愣愣的發呆,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所聽見的。
  他才是讓她覺得不安全的主體啊!原來,原來她並非唯一對生命無法掌握的人。
  「記得嗎?你曾經反問我,如果愛一個人比那個人愛我更多,我會怎麽取舍?我回答你——永遠不會讓她知道。」他眼中的光被水柔衝淡了,暈化成流螢似的星芒,撲散在她的臉上,心中,腦裏。「愷梅,你懂嗎?我以為,不讓她知道,我就安全了。正如同你自己的答案——逃開。你也以為逃開是安全的,於是,我不讓你知道,而你也逃開了。」
  「我們倆都做了一件自認為正確的事……」她喃喃接語。其實,卻是最愚蠢的。
  「沒錯。我們依循當年的答案而做出動作,卻忽略一項更重要的細節。」他又勾起她的下顎,不讓她的靈魂之窗迷離。「昔時的題目是「當你愛一個人比那個人愛你更多」,而現在的情況卻非如此……」他的語氣無法克製的流露出懇求。「愷悔,我愛你,和你愛我一樣多,我們對彼此的愛是等量的,沒有誰比誰多或少的顧慮。我們都錯解了題目,也導致謬誤的答案,同時在承受這個苦果。」
  他愛她?冷愷群愛她?
  他竟然親口告訴她,他對她的愛!
  她又呆愕了,無法從極端的震撼中清醒過來。
  「我不會讓你離開我。」冷愷群誤解了她的沒反應,又氣又急,突然凶惡的狠吻住她。「我不會讓你離開我的!你聽見了嗎?一輩子休想!即使你會因此而恨我,我也不在乎,反正你永遠別想逃走!」
  啊!這個人……看,一個不順他意,他又強凶霸道起來了。她真的要和這種毫不溫柔的男人共度這一生嗎?
  玫瑰花瓣的嘴角浮現淡笑,好輕好淺,淺得讓人險險忽略掉。但他沒有,他注意到了。
  冀望的火苗終於竄出一個小小的引燃點。
  「可是……」淺淡的笑容轉眼蒙上哀戚。「還是不成的。你是冷愷群,我是冷愷梅,對這個世界而言,我們仍然是兄妹,任何發生在我們之間的愛情,叫做「亂倫」邪惡,不潔,永還不會見容於這片天地之間。」
  一晃眼間,她熟悉的那個冷愷群又變身回來,嘴角突然浮上壞壞的笑紋,勝似一頭狡計得逞的大豹。
  「誰說的。」他從長褲口袋掏出兩張文稿,遞交給她。「你離開的這段期間,台灣早已翻炒過一票新聞。」
  文稿是從國內知名的商業雜誌剪下來的人物報導。她茫惑的瞧向他,無法聚集足夠的心力去讀那篇文章。
  「上麵寫著,」他接回來,讓她舒服的倚靠在自己懷裏,念誦出大意讓她明白。「「縱橫科技」的總經理冷愷群透過新聞稿對外宣布,已經尋獲一位名叫鄭金石的老年人,並且證實鄭金石是其妹冷愷梅的生父。為了協助冷愷梅一盡為人子女的孝心,特地在陽明山購置一處產業,讓老人家安養餘生。冷愷梅也即將在近日完成與生父的認養手續,正式回歸到鄭氏的香火,剩餘的報導全是一堆廢話,不提也罷。」
  她錯愕的水眸瞪得老大。「什麽?!你是說……」說不出話來了。
  「沒錯,全台灣的兩千一百萬同胞都知道你的生父是誰了。」他搶在前頭先聲明。「還有,如果你想責怪我侮蔑令堂的名節,讓她亡故之後還得背上偷人的罪名,那麽我隻好很遺憾的告訴你,那不關我的鳥事。」
  「你、你……」她頭暈目眩,不敢相信這是真的!纏繞了一、二十年的困擾——他的愛、他們的關係——一夜之間都獲得解答。
  「鄭愷梅小姐,我願意再給你幾天的時間習慣新身分,然後,請你盡速回台灣,到戶政機關把這個刺耳的「冷」姓改掉,我會很感激的。」
  她想大笑,想大哭,想跳起來大吼大叫,想做盡一切最不淑女、最不文雅的舉止,末了,卻隻能做出要個微笑。
  嬌澀 美得令他失去呼吸的微笑。
  他執起她的手,湊到唇邊落下一吻。他沙啞的喃語將時光回溯到她六歲那年,在一個窄小的涼亭裏,雋刻成她水生無法忘懷的印記——
  「你不是我妹妹,我也永遠不會是你的哥哥。」

  尾聲
  直到許久許久之後,她猶記憶著那日的情景。
  當時,台北的下班車潮幾乎吞滅了她。漫無目標的開著車,來到人潮最洶湧的購物中心,想品味那種破人群淹沒的滋味。
  建築物內部的中心點完全挑高,凸顯出一樓大廳的氣派,第二層以上環繞著天井而升。
  在購物中心四樓,她沒有任何主題的閑逛。
  原本,在洶湧的人潮中,她是不該注意到的,然而,她卻警覺到一雙幽暗的瞳眸穿越長距離,遙遙從對端投射過來。
  她回眼迎了上去。
  劉若薔。
  命運竟然安排她們在沒有交集點的場合重見。
  往日的點點滴滴,似水一般流過心田,泛湧過相隔的距離,霎時把兩個人的思路連續起來。
  都過去了!彼此因著一個男人,莫名續接了十多年的恩怨情傷,終究都過去了。
  或許這就是每個人一生的寫照吧!明知不會再交錯,卻仍站在各自的軌道上,遙遙相望。
  於是她輕輕一頷首。
  彼端也送來相同的動作。
  兩人相視一笑,恩仇俱泯。
  從今而後,仍然不會再有交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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