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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夷塢:許我向你看(下部)

(2009-06-05 18:13:51) 下一個
辛夷塢:許我向你看(上部)

  【內容簡介】
  朱小北為了自己的愛情遠走他鄉,而桔年還得在自己的世界中求生存。
  牢獄的生活是一段黑暗的日子,每個人都不願回首,可每一個噩夢都會給桔年帶來無窮的悸動。
  韓述為了補償曾經的錯誤,一再地幫助桔年,桔年卻一再拒絕著。
  非明被診斷出患了腦瘤,桔年為了挽救非明的生命,每日奔波。
  此時,非明的親生母親、分別了十一年的陳潔潔卻出現了,她要回了非明,而桔年,又成了一人,她苦苦支撐的關於小和尚的記憶又被陳潔潔奪走。
  桔年已經做好了獨自生活的打算,可是她生命中的另一個痕跡——韓述,又怎麽忍心讓她孑然一身?
  還有唐業,那個要帶桔年走的男人,與二人之間,又有著什麽樣的恩怨糾結?

  第一章 死不掉,就活過來   
  謝桔年說完了一個故事,簡陋狹窄的牛肉麵館裏,隻有那台老舊的風扇還在朝她們咿咿呀呀的吹。朱小北並不是個沉默的人,然而再桔年的牽引之下,她仿佛在舊時的光陰中真真切切的走了一回,那些人,那些事,那些麵孔,鮮活得曆曆在目,她完全可以閉上眼睛,在腦海裏勾勒出當時的少年臉上每一個細微的變化……她覺得一切不應該就此結束,而桔年的故事卻真的已經說完。
  她們都這才注意到,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晚飯的時間早已經過去,原先熙熙攘攘人頭攢動的小店已經人去鋪空,除了在昏黃的燈泡下算帳的老板娘和忙著收拾準備打烊的服務員,就剩下了她們,兩人麵前的牛肉麵早已冷卻如冰,結了一層紅色的油,朱小北也覺得自己的心似乎也糊著這樣一層厚重東西,涼了之後更顯悶而膩。
  “巫雨……他就這樣死了?你就這樣坐了牢?”朱小北半晌才從喉嚨裏擠出這樣一句話,雖然桔年有案底的經曆她早已知曉,而從她所了解到的種種跡象看來,也找不出別的可能,然而她仍然覺得,不應該是這樣的啊,不應該!陽光下攜手飛奔的兩個孩子,石榴花下純白如斯的少男少女,他們是那樣的好,那樣善良,他們在自己的小天地裏與世無爭,為什麽到頭來竟落得一個橫死,一個鋃鐺入獄的下場。
  桔年嘴角有一絲隱約的笑意,短發的碎影遮住了她的眼睛,“小北,你也看武俠吧。小說裏,所有的主角失足掉下山崖,都會有高人相救,或者機緣巧合,學得一身絕世武功,從此就脫胎換骨。可是在現實裏,大多數人都沒有這樣得幸運,掉下去,就真的死了。”
  朱小北還沒能緩過來,桔年又招呼服務員過來收錢,“說好了這一碗麵該我請。”
  在她的笑容下,朱小北覺得推辭是一件很無聊得事情,便也笑著將麵前的碗往旁邊推了推,說道:“這老板娘沒趕我們,也算是奇人一個了。桔年,這一頓,就當為我踐行吧!”
  “真的要走?”
  “當然。”
  “那這邊……”
  “你是說韓述吧。”朱小北會意得很快,“現在可別讓我看見他,要是他現在出現,我恨不得一巴掌把這小子打到外太空去。”
  桔年莞爾,想了想,說道:“小北,那畢竟是另外一個故事裏的他,而且都是過去的事情,他並不壞,你……”
  “別說了,我知道你的意思。在你告訴我之前,我一直認為,你和他過去一定發生了什麽,他是你的那些故事裏的男主角,最好笑的是,大概他自己也是那麽認為的。我靠!其實他不過是路人甲。是吧,桔年,所以你才可以輕易的原諒他。同樣的,我對於韓述而言,也是個路人甲,我跟他是半路搭的草台班子,散就散了吧。找個好人嫁了,嗬嗬,跟買彩票似的,一買就中不遭天遣才怪。”她半開玩笑的朝桔年攤開手掌,“謝大師,幫我看看掌紋,算一算我的姻緣,是不是真要到退休的那一天,才等到我五十五歲的初夜。”
  桔年合上了朱小北的手,“命越算越薄。”她也笑了起來,便安慰道:“小北,你肯定是有福的,實在鬱悶到不行的時候,就想想比你衰的人好了,比如說我。”
  “我不能跟你比,真的,如果我是你,不知道死過去多少輪。”朱小北說的是句實話。
  桔年說:“死說難不難,說容易也不容易。死不掉,那就隻有活過來。”
  死不掉,那就隻有活過來。
  在牢裏的幾年,桔年也曾反複的對自己說過這句話。
  離開牛肉麵館後,桔年和朱小北在不遠處的岔路口揮手告別。桔年看著小北被路燈拉得更修長得影子,平日裏百無顧忌,爽利無比的女子,竟也有了幾分淒清的味道。桔年知道,也許小北此行的目的,也不過是求個結局,而小北到底是個豁達的人,她終有一天能夠走出來,所需要的隻是時間。
  隻有時間才是無敵的。
  然而,當年桔年卻沒有贏得時間的寬恕。隻怪事情發生得太過突然,她的小和尚就那麽離開,留給她整個天地的空茫。也許隻是一秒鍾的時間,前一瞬,他還用最柔軟的聲音說,“你從來沒有說過”,頃刻之間就被無邊無際的血海覆蓋。她沒有任何防備,猶如在平坦的大道上一腳踏空,一切無跡可尋,就這麽下墜,下墜……直至萬劫不複。噩夢接踵而來,一場接著一場,她哭不出,也緩不過來,因為她還來不及清醒。他走了,隻剩下她,也回去了。
  關於那幾年牢獄生涯的細節,桔年很少跟人提起,即使是在給朱小北講述的故事裏,她也隻字不提。很多東西她不願意說,是因為並不期待有人懂,就好像你永遠不要試圖讓一個健康的人去體會病床上的絕望,他們嘴裏說“健康真的很重要”,其實一樣揮霍健康,不會真的了解。
  包括桔年自己,其實都很少去回憶那一段光陰,她隻知道一件事——世界上唯有兩樣東西是永不可逆轉的,一個是生命,另外一個是青春。許多東西都可以重來,樹葉枯了還會再綠,忘記的東西可以重新記起,可是人死了不會複活,青春走了也永遠不會再來一遍。巫雨活不過來了,謝桔年的青春也死在了十一年前。她現在刑滿了,釋放了,就像一個普普通通的二十九歲的單身女人,平淡的活著,舊時的波瀾和鐵窗裏的歲月似乎沒有在她身上烙下明顯的印記,隻是她在每個清晨醒過來,在陰涼的浴室裏看著鏡子裏依舊平滑而緊致的肌膚孔,那雙眼睛告訴她,那再也不是當年的那個女孩了。
  有一句人生格言說:上帝關了一扇門,就會給你開一扇窗。在昌平女子監獄的時候,桔年每次想起這句話,都會笑起來。監室的門緊閉著,鑲著跟她一樣被正義剝奪了自由的人,隻留下一扇方寸大小的鐵窗,這不是正印證了上帝的幽默感嗎?
  監獄裏把剛送進來的囚犯稱作“新收”。“新收”是那個封閉的天地裏最無助的群體,除了要經曆入獄初的訓練和老犯人的“教育”,最難過的一關還是自己。沒有哪個自由的人在入獄後不感覺到天地顛覆一般的絕望,你不再是個正常的人,不再是個有尊嚴的人,甚至都不再像是一個人。十二人擠一間狹小囚室、繁重的喘不過氣來的勞役指標,難見天日的生活,扭曲的室友,嚴苛的獄警……“新收”們一進來以淚洗麵,甚至尋死尋活的並不在少數。
  在牛肉麵館遇見朱小北之前,跟桔年坐在一起的平鳳,就是跟她同一批被收監的。桔年當時不過是十八歲多一些,是監獄裏最年少的犯人之一,而平鳳比桔年還小一個月,瘦弱得像個十五六歲的孩子。那時,她們被關在同一個監視,每天晚上,桔年都聽得見平鳳的哭聲。
  桔年很少苦,她隻是睡不著。
  深夜裏的監獄,熄燈後是死一般的黑,沒有一絲的光。桔年睡在最靠窗的鋪位,也看不到窗子的所在。她總是坐著,麵朝著大概是窗的方向,聽著平鳳的飲泣,靜靜的發呆。一個夜晚的時間有時過得很快,有時過得很慢,時間仿佛是沒有意義的。由於刑事訴訟的一係列過程,判決書正式下達的時候,桔年已經在監獄裏度過了近三周,接下來,她還有1800多個夜晚要這樣度過。
  那個晚上,平鳳也哭累了漸漸睡去,桔年忽然聽到了窗的方向傳來一陣輕微的碎響。她知道,那是昆蟲撲打翅膀的聲音。監獄裏有蒼蠅,有蚊子,有跳蚤,但都是一些小的蟲子,大一點的難得飛起來。聽那聲音,比蜻蜓甲蟲什麽的要微弱,但又比小飛蟲要有力,徘徊掙紮著,總也找不到出口。桔年看不見它,她想,那也許是一隻蝴蝶。一隻從毛毛蟲艱難蛻變成的蝴蝶,為什麽不在花間倘佯,卻又回到了這陽光找不到的角落。
  巫雨,是你麽?
  桔年在心裏默念。是你終於破繭而出,舍不得我,所以回來來看我一眼麽?
  她摸索著,茫然伸出手,它卻未曾停在她掌心。
  一整夜,桔年就這麽倚著架子床的鐵枝,聽那翅膀的聲音,心中悲喜難辯。她希望她留下來,多陪自己一刻,又希望它飛走,去它向往的地方,再也不要回來……就那麽,天漸漸的亮了。
  監獄規定,夏天是早晨5點起床,冬令時則改成6點。起床後必須像部隊裏一樣折疊好被子,然後整齊坐在床沿等待獄警來開監獄的門——她們把這稱為“開封”。接下來是每一個監室輪流出去洗漱,上廁所,然後回到監室吃早餐。所有的監室裏沒有廁所,廁所在每一層走廊的盡頭,平時是鎖著的,隻有規定的時間才會開啟,早晚各一次。早餐通常是每人一個饅頭,由監室的室長負責領回來發給其餘的人。清晨的第一縷光射進桔年的監室,整個監獄已經有了起床的動靜,隻是還沒有輪到她們這一間開封。桔年急不可待的借著那點光線去找尋蝴蝶的蹤跡,果然,在鐵窗邊緣,她找到了它。
  那哪裏是什麽蝴蝶,不過是一隻灰色的蛾子。
  它是醜陋的,髒而斑駁的顏色,臃腫的身體,最讓人絕望的是,它長著一邊畸形的翅膀,顯然是剛從蛹裏破出來不久,不知怎麽的落到了這裏,注定是飛不起來的。
  桔年想起了巫雨那個關於毛毛蟲的故事。是的,他說得對,每一隻蝴蝶都是毛毛蟲變的,但是,他也忘了,不是每一隻毛毛蟲都能變成蝴蝶,也許它死在繭裏,永遠見不了天日,也許它經過死一般的掙紮,才知道自己竟是隻醜陋的蛾子,連翅膀都長不健全。
  桔年難過地發現自己明白了巫雨在這個故事裏想要告訴她的意思,然而,如果他知道是這樣的結局,他是否會甘於在深埋的地底和另一隻毛毛蟲相伴相親相伴,小心翼翼的分享那點可憐巴巴的陽光?又或者他注定是要走的,任何一個結局再殘忍,都是他的選擇。
  隻是,巫雨的故事沒有說完,他沒有講到,如果他變不成蝴蝶,那隻在上頭等待他的彩蝶會不會飛走,他不能跟她比翼雙飛,再也回不到毛毛蟲,而那隻蝴蝶可以自由來去。他也沒有說到,沒有了他,剩下來的另一隻毛毛蟲獨自在黑暗中應該怎麽度過。
  桔年不忍心看那隻蛾子竭力的做著無用的掙紮,她輕輕伸出自己的手指,想要推它一把,可是沒有用,她的手指剛剛觸到它,它就從窗台上摔在了地板上,她還來不及有別的舉措,一隻穿著鞋子的大腳橫空落下,頓時將地上的蛾子踩扁,當腳抬起,桔年隻看到一小灘令人作嘔的漿液,還有半邊殘缺的翅膀。它活著那麽艱難,死卻如此輕易,甚至沒有掙紮的機會就在別人輕輕一腳之下喪了命。這就是生為蟲子的悲哀。
  桔年心中一怮,抬起頭看了下腳的人一眼。
  “怎麽,你心裏不爽?”那人問她。
  桔年低下了頭,緩緩搖了搖,“沒有。”
  她鬥不過也不想跟那人鬥,沒有這一腳,蛾子早晚也是要死的,它是個殘缺的怪物,然而陽光已經全然灑在它身上,它試過了,是否死而無憾?
  一腳踩死蛾子的人叫戚建英,是她們這個監室裏“資格”最老的犯人。戚建英長得高而肥壯,聽說,她年輕的時候是個苗條姣好的女人。8年前,還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家庭婦女的她聽聞自己經商的丈夫出軌之後,操著一把尖頭的水果刀找到了奸夫淫婦的愛巢,敲開了門,冒著比她強壯數倍的丈夫打死的危險,硬是頂著男人的拳腳,一刀一刀的捅進了她恨之入骨的那兩人的身體。當那對狗男女倒下之後,戚建英一身是傷的坐在血泊裏打了報警電話,據說警察趕到的時候,她握著刀,嘴裏帶著欣慰的笑。
  丈夫的情婦死了,可那個男人卻在醫院被九死一生的搶救了過來。戚建英被逮捕,法庭念在事發前她丈夫對她多次進行殘暴的家庭暴力,給她判了個死緩。進了昌平女監後,第三年才摘了死緩的帽子,改了個無期,就算她還能爭取再一次減刑,等待她的也是漫長的監禁,她現在已經四十多,二十年後就算可以出獄,也是個風燭殘年的老婦,一生已經算是葬送。戚建英入獄後也性格大變,古怪而暴躁,誰都怕她三分。
  同樣是犯人,在監獄裏也是分三五九等的,除了刑期不同之外,不同的罪名待遇也有所不同。在女子監獄裏,最讓人畏懼的通常是殺人犯,如戚建英這種,她心夠狠,什麽事都做得出來,刑期又夠長,誰她都不怕,其他的人在她手上吃了啞巴虧也隻能認了。僅次於殺人犯的是搶劫、販毒、拐賣罪等,也是狠角色居多,經濟犯、盜竊犯之流又再次之,最最末端被人欺負看不起的就是賣淫罪。平鳳就是因為賣淫被抓進來的,吃的苦頭比誰都多,桔年雖也是“新收”,看起來又文靜,但是大家都知道她是搶劫犯,摸清底細之前多少忌憚著點,欺負也不至於太過,日子竟比平鳳她們好過一些。
  像別的老犯人,凡事占點小便宜,髒活累活丟給“新收”幹,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還有更最不堪的“齷齪”讓許多出獄的人難以啟齒——監獄裏沒有男性,有人說,飛過的蚊子都是公的,那些個正當年的女人,尤其是刑期長的,必須忍受生理和心理上的寂寞難耐。有些女犯雙雙對對假鳳虛凰的湊在了一起,也有不願意的,那些弱勢的,新來的免不了要受欺淩。桔年夜裏睡不著的時候,在黑暗裏睜著空洞的眼,有時就能在平鳳的哭泣聲中聽到戚建英的喘息,扇耳光的響動,肉體摩擦的聲音,還有平鳳事後壓抑羞憤的嗚咽。
  那段時間,平鳳的臉上常是鼻青臉腫,鋪位也被強迫換到了戚建英的下鋪——隻有新來的和地位低下的犯人才會睡在下鋪,因為監室裏窄得隻剩一條走道,吃飯、睡覺、做手工勞役活經常都是在床上,下鋪往往是一片狼藉。桔年知道,每天夜裏醒著的並不止她一個人,同監室的人大多看在眼裏,不過都被打怕了,敢怒不敢言,或者根本就是在暗處看好戲。獄警對這些事情也見怪不怪了,隻要不捅出大簍子,幾乎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特別是對戚建英這種老犯人,耍起狠來獄警都不願意招惹。
  桔年同情平鳳,但是她連自己都救不了,又能拯救誰?隨著入獄時間的增長,很多人也看出了她這個“搶劫犯”是黔之驢,沒有什麽招式,紛紛開始把她踩在腳下,她吃的耳光也越來越多,誰又來同情她?女人和男人不一樣,鮮少有天性凶殘的女人,女監裏的人或為情或為財或逼於無奈,大多經曆了難以想象的苦難,而監獄就是個苦難熔成的煉獄,它會消磨一個人善良的天性,變得麻木而冷酷,做不出食肉者,就隻能是別人的口中餐。也無怪乎有人說,監獄是把好人變壞,把壞人變得更壞的地方。
  桔年想,總有一天她也會變得對這一切麻木吧,5年對於一個18歲的女孩來說,比一輩子還長。然而,當入獄兩個月後的晚上,她再次聽到了暗裏戚建英對平鳳的淩辱和毆打,那一次,比以往下手都狠。也許戚建英厭倦了平鳳,也許平鳳的“伺候”讓她不滿,拳頭落在肉身上的悶響在寂靜裏令人膽戰心驚,隨後,桔年甚至聽到戚建英把平鳳的頭按著往牆上撞的聲音。一個賣淫女,被打死在監獄裏,並不是一件驚動人的大事,桔年聽說過,以前這種事也不是沒有。她明白她不該多事,然而當她閉上眼睛塞住耳朵一分鍾後,還是衝到窗前,大聲的喊肚子痛要上廁所,終於喚來了不耐煩的值班獄警。
  平鳳撿回了一條命,留下額頭上暗紅的一個傷疤,桔年的舉措卻是既違反了監獄管理條例,又擾人清夢,觸怒了不少犯人,尤其是戚建英。後來的苦楚她很少願意去回想,她不知道自己的極限在哪裏,隻知道閉上眼睛,明天還是會來,她還是要麵對那永遠完成不了的活計。她跟平鳳一樣年輕,卻比平鳳更清秀更幹淨,早是不少女犯覬覦的對象,而她異於年齡的沉默讓她們觀望不前,終於,戚建英看透了她也隻不過是個打碎了牙往肚子裏吞的主,結束了一天的勞作後的一個晚上,她爬上了桔年的床。
  桔年在戚建英肥碩的身軀下掙紮,每一個動作都換來戚建英的迎頭毆打,監室裏的其他人都裝著打起了鼾,她的反抗像溺水的撲打般越來越弱。從林恒貴到韓述,還有現在的戚建英,難道這是她逃不過的噩夢?
  那天晚上,整個昌平女監的獄警和犯人都聽到了那聲響徹靜夜的嚎叫,當值班獄警狂吹著口哨,在刹那間的燈火通明中趕來,打開她們監室的門,隻看見滿臉是血的戚建英發瘋似的朝桔年的身上踢打,桔年像煮熟的蝦米一樣緊緊蜷成一團,一聲不吭,嘴裏死死咬著一塊血肉模糊的東西——那是戚建英的整個左耳。
  獄警分別抬走了這兩人,地上有兩大灘的血。
  桔年在病床躺了將近三個月,她自己都不知道竟然有那麽久,在昏迷和清醒邊緣的那些日子,她隱約知道監獄已經向她的家人下了病危通知單,但是沒有人來看過她,她也不期待任何人來。也許這一次,就死了吧,孤單的最後一條毛毛蟲,她死了,在另一個天地裏,會在花間遇見幸福的巫雨。
  可是她死不了,監獄醫院低劣的救治條件居然撿回了她的一條命,清晨,她無比清醒的看到了枕畔灑著的陽光。
  巫雨,你現在還不想見我是嗎?
  死不了,那就好好的活。她聽見巫雨在冥冥之中這麽說。
  桔年再一次說服自己跟命運握手言和,也許她的一生還很長,跟這一生相比,5年並沒有那麽難熬吧,或者她留在監獄裏的時間還可以更短一些。早上送藥過來的護士推門而入,看到虛弱的用手指去戲弄陽光的桔年,她甚至還在病床上擠出了一個笑臉,“護士小姐,你的頭發很漂亮。”
  因為某種特殊的原因,桔年的病因在她的檔案上隻留下極其含糊的一筆。病愈回到監獄,缺了一隻耳朵的戚建英被調離了她們監室。桔年跟病前判若兩人,雖然沉靜依舊,別人總記得她咬著戚建英耳朵,血淋淋麵不改色的樣子,多少有些心有餘悸,但是她變得更友善和豁達,她放過了自己,也善待周圍每一個人。
  昌平監獄的勞役活計大多是手工縫紉活。監獄從外麵的廠家攬回來的任務,由一幹犯人負責完成,這就叫做“勞動改造”,有繡花的、釘珠子的、打毛衣的……大多是各自領回指標在監室裏完成。犯人是沒有收入的,隻能憑勞作掙得改造分,是每天的指標都高得超過極限,沒有完成指標得人是不能睡覺的,但是矛盾的是,監獄又規定每晚不能再勞作,所以為了完成指標,吃飯的時間都盡可能壓縮,所有的人都在埋頭趕活,機械的勞作,“新收”往往因為完成不了指標被罰。桔年對環境適應得很快,她釘扣子從一開始紮得滿手是針眼,到完成了自己的指標還能騰出餘力幫助監室裏的其他人。後來監獄改進了“裝備”,引進了縫紉機,她踩縫紉機也是飛快,作出的東西既平整又好看,後來她想,這也算是監獄教會她謀生的一技之長。
  因為桔年人際關係好,又有算是小有文化,學東西快,不但是監友,就連獄警都頗為喜歡她,她做上了室長、醫務犯、圖書管理員,報名參加了自考課程,代表監獄參加各項知識競賽都得了名次……
  戚建英耳朵手上後,在醫院常規檢查,不期竟發現患有肝硬化,這個消息也瞬間壓垮了她,從此身體每況日下,桔年入獄一年半時,戚建英已經臥床不起。桔年和她因為前事,應該算是宿敵,現在戚建英病懨懨的,再也沒有了耍橫的本事,作為當時的醫務犯,桔年有責任照顧其他生病的犯人,獄警考慮到她們的情況,刻意想過將她們分開。然而桔年表示沒有那個必要,她平靜的照料著日漸枯瘦的戚建英,甚至在戚建英報複性的在她手掌虎口處咬下了一排牙印,也沒有吱過一聲。終於有一天,她給戚建英細細的擦了一遍身體,那個捅了丈夫和第三者整整三十一刀,在監獄裏無人不畏懼的女人在桔年麵前哭得像個孩子。
  “她以前是那麽愛我,我跟他走過最好的時光,陪他吃過創業時所有的苦,把所有娘家人的錢借遍給他,他成功了,忽然告訴我,他不要我了……嗚嗚,他不要我了……我的兒子說我是條毒蛇”
  這是桔年第一次從戚建英嘴裏聽到那一段往事,此刻的戚建英,不過是個可憐的女人。
  戚建英涕淚縱橫的問:“你為什麽不恨我?謝桔年,你是老天派來的嗎?”
  平鳳也說過這樣的話。
  桔年笑了起來,她沒有回答。她不是什麽天使,許多人,她都是恨過的,隻是恨到最後,忘記了。因為恨無濟於事,因為人生是由無數個微不足道的細節構成,漫不可測,有些事,有些結局她也不知道是誰造成,是她恨過的人,還是她自己,她想不明白,所以放過了自己。她在監獄裏做的一切,不是渴望道德上的優勢感,也不求任何人的感激,她隻想讓時間過得快一些,更快一些。
  她要出去。她還不知道巫雨的身後事是怎麽了結的,沒有人告訴她。幾年來,隻有一個人探視過她一次,然而那個人毫不知情,她盼望著自由之後,哪怕在埋著他枯骨的地方看上一眼,一眼就夠了。
  兩年後,桔年獲得了減刑,沒有人覺得不應該。
  然而,她還是經常做一個夢,夢到黑得不能呼吸得監室,桎梏的氣息,蝴蝶在她看不見的鐵窗上撲打著翅膀,獄警的鞋子走過下場的走道,清晨傳來第一聲哨響,“開封”了,然後她感覺到清晨的光,還有光裏被踩扁的蛾子……她總在這一幕中幽幽醒過來。
  醒來,她已經帶著一個叫做非明的女孩,在長著枇杷樹的院子裏靜靜生活了8年。
  
  第二章 鏡子的兩麵
  桔年在枕畔睜開眼睛,沒有蛾子,沒有蝴蝶,沒有尖銳得刺痛靈魂得哨聲,沒有擁擠的洗漱,隻有院子裏屬於清晨特有的清新氣味,和透過窗台灑進來的樹葉的碎影。她仿佛還可以感覺到,等待的那個人在樹下閑適地閉目小寐,也許下一秒,他就會微笑著推門而入。
  她覺得,再沒有什麽比此刻更讓她感覺到安詳和寧靜。
  簡單地洗漱後,桔年照倒是到財叔的小店拿牛奶。財叔見到了她,臉上笑得像開了朵花。
  “桔年啊,股神怎麽好一陣不來了?”財叔試探著問,半是鄰裏間的八卦,半是對自己手裏幾隻股票的期待。
  桔年笑道:“他怎麽敢老來,你要是在股市裏賺大發了,怎麽還有心思打理這小賣部,那他大老遠的來,到哪去找你店裏全市最好喝的牛奶去?”
  財叔是三年前從外地搬來的,他當時盤下的這個小商店,早已從它最初的主人那裏幾易人手。林恒貴當年從巫雨的刀下僥幸撿回一條性命,“害他的人”都沒有落得好下場,他也因此過了幾年頗為愜意的日子,隻是巫雨家那間小院房雖然落到了他的手中,他卻一隻也沒有真正住進裏邊。因為死裏逃生的林恒貴開始漸漸篤信鬼神,那間小院始終讓他覺得有散不去的冤魂在徘徊,隻要他深夜靠近,仿佛就可以看到巫雨浴血的麵容。漸漸的,那住著兩代殺人犯的小屋不吉利的傳言不知怎麽的就散了出去,他想轉手出售,已是難上加難。
  桔年出獄的半年前,林恒貴重傷痊愈後的殘軀再沒能耐住日複一日的酗酒,他在一次宿醉後猝死在小商店裏。草草將他收殮之後,作為林恒貴的堂兄嫂和唯一可知的親屬,桔年的姑媽和姑夫得到了他留下來的小商店和房子。房子沒有人肯要,但作為附近生意最為興隆的小商店,轉手還是相當順利的,就這樣,多年之後,小商店輾轉到了財叔的手中。
  財叔是外來的人,從他搬遷到到這郊區伊始,桔年就已經帶著非明生活在附近。這一帶的舊時街坊換了不少,有錢的早住進了市區,沒錢的也多為生計原因,走的走,散的散,後來漸成為外來流動人口相對密集的區域,知道桔年他們當年那段舊事的人已經不多,在小商店裏消息靈通的財叔也是從幾個老街坊背地裏議論中聽聞。在老實厚道的財叔眼裏,怎麽也沒有辦法將謝桔年跟一個搶劫坐牢的女人聯係起來,他篤信自己半輩子的識人眼光,總不肯聽居委會的告誡,對桔年提防著些,看她的時候也並沒有戴上有色眼鏡,近年來,竟成了附近跟桔年一家兩口最說得上話的人,不時還能寒暄幾句。至於其他人,桔年或多或少的也知道別人對自己背景的顧忌,她也不想招惹任何人,長期以來,她都是帶著孩子默默的來去,比影子更淡。
  桔年回到家,非明還沒有醒,桔年把牛奶放在她床頭,轉身的時候,不期然看到仍在睡夢中的非明懷裏緊緊的擁著一件東西。桔年湊過去看了看,竟然是韓述送的那把羽毛球拍,她怕球拍硌著孩子,試著抽出來替非明放在床頭,稍稍施力,球拍在非明懷裏紋絲不動,這孩子抱得太緊。
  非明是如此珍視這件禮物,那珍視已遠遠超過一把球拍本身所賦予的意義。這也是桔年沒有強迫非明把貴重的球拍退還給韓述的原因,雖然她有那樣做的道理,但是她不想讓道理傷害到孩子。非明小時候並不是個健康的孩子,大概為體弱多病所苦,她在夢裏總是習慣性的蹙著眉,喜歡死死抱住被子,啃手指。桔年試過許多辦法,也沒能改變這一點,然而她現在看到睡夢中的非明,臉上的表情是舒展的,甚至是幸福的,像是陷入了一個甜甜的夢裏。桔年都不忍心將她叫醒,可非明必須得起來了,要不就錯過了上學的時間。
  上學前的準備猶如一場戰鬥,非明先是將自己小小的衣櫥翻了個顛倒,鏡子前比劃了許久,才確定了她這一天要穿的衣服,然後她又拒絕了桔年姑姑給她紮頭發,因為桔年隻會綁最簡單的馬尾辮。當非明終於穿著一身粉紅的裙子,在無數根小辮子的匯總處係了個眩目的蝴蝶結,出現在桔年麵前的時候,桔年開始隱約意識到,這大概是個非同尋常的早晨,至少對非明來說是這樣。
  按往常,每天早上,要是桔年上早班,就會跟著非明一道出門,陪著她走到公車站,各自上公車。在這點上桔年必須承認非明比同齡的孩子更早的學會自己照顧自己,因為她既是一個單身女人,又要工作養家,難免有不夠周全的地方,當別的孩子被父母牽著手或開著車送進學校的時候,非明從一年級開始,就獨自搭公車上學。
  從走出小院那一刻開始,非明就開始熱切的左顧右盼,她還不會掩飾自己的激動,一張笑臉紅撲撲,眼睛亮得跟探照燈似的。
  “非明,約好了李特一起上學嗎?”桔年打趣著。李特是非明班上最受女生歡迎的男孩子,非明雖拒絕承認,但是有時桔年看到她晚上捉刀為李特寫作業,一筆一劃,比描紅還認真。
  非明臉一紅,撇了撇嘴說:“姑姑,你們大人的想法真庸俗。”
  桔年還來不及搭話,就聽到了兩聲汽車喇叭的聲響,循聲看去,停靠在財叔商店不遠處的那輛車不就是韓述的斯巴魯嗎?韓述看見她們,笑著探出頭揮了揮手,方才還學小大人裝淡定的非明就像一隻歡快的喜鵲一樣朝韓述飛去。
  桔年遲疑了一會,隻得跟了上去。她走到車邊時,非明已經湊在韓述的身邊韓叔叔長,韓叔叔短的嘰嘰喳喳說個不停,頭上醒目的蝴蝶結在清晨的風中搖啊搖的。韓述看起來聽得很認真,眼睛卻不時的朝桔年的方向瞄。
  “姑姑,韓叔叔說要送我到學校去!”非明大聲說,話語裏還透著激動和自豪。上小學後,除了生病,還從來沒有人送她上過學,更何況是開著酷斃了的車子的酷斃了的韓叔叔。
  “呃,我覺得……你要是送她到學校,再折回去上班,應該趕不及了吧。”桔年慢吞吞的說,她摸了摸非明比頭還大的蝴蝶結,“非明,謝謝叔叔。但是你不能讓叔叔遲到。”
  非明抑不住一臉強烈的失望之色,桔年移開眼睛。
  韓述忙說:“放心吧,我早就想好了,今天早上我是在外邊辦事的,送了非明再去,正好順路,對了,我辦事的地點跟你上班的地方也很近,上車吧,我送你。”
  這廂非明已經迫不及待的坐進了車裏,拍著身邊的座位連聲說:“姑姑,上車,我們一起啊。”
  “是啊,我們一起啊。”韓述重複著非明的話,“我們”、“一起”,聽起來就像一家三口,這話裏背後的曖昧讓韓述感覺到異樣而心動。
  “不了,我今早也要出去辦事,正好不順路了。非明,路上要聽話。”桔年拗不過非明,隻得對韓述說了聲,“麻煩了。”
  她說話的時候眼睛甚至沒有看著韓述。韓述失望了,車裏的小姑娘仿佛跟他心靈相通。
  “姑姑,上來嘛,上來嘛。”
  這孩子,儼然自己就是這車的主人了。
  桔年笑著跟非明揮手道別。
  “姑姑,你去辦事韓叔叔也可以送你啊,你搭公車去比這更好嗎?”
  桔年說:“姑姑搭神六去。”
  韓述的車子載著非明遠去,最後,隻餘非明頭上蝴蝶結的那一抹紅在桔年眼中招展。先前她似乎還聽到韓述很有紳士風度的稱讚非明的打扮相當之“酷”,非明聽後喜不自禁。韓述總是知道在恰當的時候讓一個女孩子心花怒放,也許長大後退去了少年時生澀別扭的他更是如此,風度翩翩,能言善辯,各個對年齡階段的女性殺傷力都不淺。
  在獄中,桔年拒絕了一切別人捎進來的物件,唯獨留下了羽毛球場上那張四個人的照片。那張照片陪伴她度過了那三年裏最陰暗的日日夜夜,照片的背麵是韓述的筆記——“許我向你看,1997年”。這已經是那個男孩所能做的,最深切最無望的表達。
  桔年問過自己,麵對韓述的糾纏,她是否心動過,一點點也罷。
  有嗎?
  沒有嗎?
  正值花季的少女,麵對韓述那樣一個男孩的青睞,雖然他蠻不講理,雖然他胡攪蠻纏,可笑如斯,卻也純潔如斯。假如沒有小旅館那一夜的肮髒回憶和後來法庭上無邊的蒼涼,當桔年回憶起他,是否會帶著一絲笑意?而“許我向你看”,這不也正是她在心裏對小和尚默默念誦的一句話?韓述看著她,她卻看著小和尚,如何顧得上回頭?然而小和尚看的又是誰呢?
  現在桔年倒是常常在非明入睡後凝視著這孩子的麵容,她總是期待著從非明的臉上看到自己渴望著的影子,然而卻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並且,這失望隨著孩子的漸漸長大而與日俱增。
  非明長得太像她的生母。
  她漂亮、好勝、易敢、執拗、虛榮。
  桔年沒有辦法從非明那裏找到似曾相識的熟悉,透過那張小小的臉蛋,倒是時候顯現出另一張美麗的容顏,那容顏的主人克製著眼裏的淚水,咬著牙說:說好了一起走,他答應過的,就不能改了!
  遺傳的力量是多麽匪夷所思。
  作為一個犯人,最期待的時刻有兩個。一是上頭有人檢查或外來人員參觀,這時獄警就會讓大家放下手頭的活計,或看電視,或在操場上進行文體活動,或在圖書館看書,這時,檢查或參觀的人就會滿意的感歎:現在犯人的日子還真的挺人性化的。而囚犯們也確實因此偷得浮生半日閑。除此之外,就是探監。探監對於一個囚犯來說,是“期待又怕受傷害”的一件事,一方麵,這以為著能和自己的親戚或是友人見上一麵,在暗無天日的生涯裏,這是沙漠中的甘霖;然而,另一方麵,伴隨著探監而來的,常常是死亡、離異、分手的噩耗。
  三年裏,桔年並不期待別人的探視。爸媽是不會來的,她知道,她的所作所為讓謝茂華夫婦蒙上了畢生難以洗刷的奇恥大辱,說真的,要是爸媽真的出現在她麵前,桔年也不知道該如何麵對,她寧願做一隻鴕鳥,既然見麵隻會讓大家感到難堪和痛苦,那還不如不見,就當她死了吧,也許在她爸媽心中,早已這麽認為。
  提出過探視桔年的有蔡檢查官、韓述的同學方誌和,她甚至還收到過一張詭異的電匯,上麵是一筆相當可觀的數額,獄警讓她簽字,讓監獄負責暫管,桔年沒有簽,也拒絕見以上的任何一個人。她唯獨接受了一次探視——在監獄的第二年,請求探視桔年的人,是陳潔潔。
  桔年一夜未眠。她不想見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一個人,可陳潔潔不一樣。拋開愛恨恩怨的原因,陳潔潔是見證了那段歲月的一部分。彼時桔年已經在牢裏700餘天,黑暗裏舊時種種恍若一夢,她無數次伸出手,抓到的隻是虛空,她需要陳潔潔活生生的在麵前,證實那些經曆的真實存在。就像桔年曾經拿起過圖書室的剪刀,想要剪取那張四人照片的剩下兩人,隻剩下她和巫雨。但是她最終沒有這麽做,她剪不斷那些凝望的眼神,剪不斷看不見的地方緊緊相握的手,剪不斷照片背後千絲萬縷的糾纏。
  她想看一眼陳潔潔。因為很多時候,她恍然覺得,陳潔潔就是她,她就是陳潔潔,她們是鏡子裏的兩麵,相悖,卻又相通。
  
  第三章 說好了,就不能改了
  “說好了一起走,他答應過的,就不能改了!”
  說這句話的時候,陳潔潔坐在昌平女監的探視室裏。照例她背對著緊閉的大門,和桔年麵對麵的坐在綠色油漆斑駁的長桌兩端。負責看守的女獄警百無聊賴的玩著自己的手指甲。兩個同齡的女孩,曾經在同一張課桌上度過苦讀的歲月,然而隔著太過狹長的桌子,隔著兩年的光陰,她們在第一秒認出了對方,卻仍然感覺到陌生。
  陳潔潔沒有問那句“你好嗎?”也許她已經察覺到這句話的虛偽,也許她知道,坐在桌子另一麵的應該是她自己,命運的翻雲覆雨擅自改變了她們的位置。大好年華葬送在鐵窗之中,如何會好?可是時至今日,她們中的任何一個,都已經喪失了改寫的能力。
  “我求過他的,火車就要開了,還有兩個小時……兩個小時後,我們就可以遠走高飛。他說過要帶我到他祖輩生活的地方去,他還說,在那裏,他會給我一個新的生活。他答應過我的,怎麽可以食言?”
  陳潔潔所處的位置背著光,一直緘默的桔年隻看到一個瘦的脫了形的影子。
  “你以為你們走得了多遠?”這是桔年麵對陳潔潔以來說的第一句話,從頭到尾,她仿佛也一直都是這句話。
  “我不管!”坐在她對麵的那影子驟然向前一傾,幾乎驚動了一旁的獄警。“我不管走得多遠,一裏也好,一千裏也好,隻要他帶我走,結局怎麽樣,我不怪他。可是他呢,他說‘潔潔,我得再見桔年一麵,我欠她一個承諾’。到了那個時候,他還是不要命的往回走,隻不過為了跟你說聲再見。他信守了對你的承諾,那我呢,他對我的承諾呢。”
  桔年緩緩的垂下頭去,她在陳潔潔勾起的回憶中嚐著小和尚給她最後的迷惘、甜蜜和酸楚。雖然她和陳潔潔都永遠不可能再知道,兩個女孩的承諾,究竟在那個逝去的少年心中意味著什麽。
  “我那麽努力的哭著,求著,不要去冒險,留在我身邊,留在我們的孩子身邊。可他還是走了。他說,隻要他還有一口氣,就會回來。我坐在候車室的角落傻傻的等,一個小時,兩個小時,車到站了,廣播在催,汽笛響了,車開走了,我一直等,一直等,他沒有回來。天黑了,後來又亮了……我像個傻瓜一樣在原地等到人事不知,當我醒過來,我看到了我爸媽的臉。那一刻起我開始恨他!”陳潔潔說起這些,語氣如冰,然而桔年知道,她在另一端落淚了,淚還是熱的。
  “你恨我嗎,桔年,恨我奪走了他。可是除了最後一天,我從沒有求過他什麽,沒有求過他愛過,沒有求過他帶我走。回去之後,我爸媽沒有再給我逃脫的機會,除了我的房間,我哪都不去了,整個世界都與我絕緣了。沒有人告訴我後來發生了什麽,不過我知道,巫雨他死了。他可以不要命的去跟你道別,可是如果他還有一息尚存,他會回來找我的。我媽媽每天給我把飯送進房間,起初,竟然沒有人知道孩子的事,後來,肚子開始藏不住了,我比誰都清楚,我的孩子,我也留不住了。”
  桔年下意識的看了一眼陳潔潔,除了瘦,還是瘦。她當時笑自己傻,兩年了,不管孩子是生是死,又怎麽還會停留在母體之中。陳潔潔的父母,那對愛他們唯一的女兒愛到偏執而瘋狂的夫婦。桔年很難讓自己跳過法庭上的那段記憶,那對夫婦眼裏有對女兒無邊的寵溺和維護,然而在看向她時,卻是那麽殘忍而理性。她永遠不會忘記當時刻骨的寒,那是把她壓入深淵的最後一根稻草,也許有生之年,她也未必能夠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但那對記憶會伴隨著她,用不會消逝。她也知道,陳氏夫婦一旦知道女兒肚子裏的“孽種”,沒有什麽是做不出來的,他們會掃平一切那些有可能毀了他們女兒的東西,桔年是一樣,孩子也是一樣。
  “他們要殺了我的孩子,這對於我爸媽來說太容易了,在他們眼裏,那不是他們的外孫,而是巫雨留在我身上最後的罪惡。可這也是巫雨留給我最後一個紀念,我的孩子,我保護不了她……”
  “孩子……沒了?”桔年的話裏有一絲震驚。
  陳潔潔置於桌上的雙手緊緊的握起,又慢慢的鬆開。桔年借著窗外的光線,這才留意,那雙曾經塗滿了丹寇的美麗的手,隻餘下光禿而醜陋的指甲。
  陳潔潔笑了一聲,那笑在陰冷的探視室裏顯得如此突冗。
  “我隻對我爸媽說了一句話,如果孩子死了,他們的女兒也就死了……如果讓我生下她,那麽……那麽他們就可以把她從我身邊帶走,在我的有生之年,我都不會去看她……我的孩子,我當著我爸媽的麵發了毒誓,一生一世都不再見她,就當她從來沒有來到過我身邊……隻要她活著,隻要她還在,如果有違誓言,讓我生生世世不得善終,讓我這輩子都不知道幸福的滋味。我爸媽是知道我的,我不是一個好女兒,然而縱使有千般缺點,我還是個說話算話的人。後來我生下孩子,是個女兒,我沒有看過她一眼,隻知道她生在一月的最後一天,生下來的時候,她就帶著先天性的癲病。我遺棄了她,可是她離開我身邊的時候,至少還活著,這是我能做的最後一件事情。”
  “那現在呢,或者是以後,你沒有想過找回她?”
  陳潔潔的回答隻有一個字。“不。”
  “這兩年我都休學在家,也是孩子出生後不久,我才斷斷續續的得到巫雨最後的消息,還有你的事……我不知道該怎麽說,大概說什麽也不能挽回,我比不了你,到底還是一個自私人,你可以恨我,看不起我,可是,如果可以,我願意跟你交換位置……”
  “他葬在哪裏,是誰葬了他?”桔年終止了那個話題,她不是神父,不接受任何人的懺悔。她又更急切要需要找到答案的疑問,這疑問高於所有的懺悔和眼淚。
  陳潔潔搖頭,“我爸媽對我放鬆了一些,也不過是最近的事情。我打聽過,因為他沒有親戚和朋友來認……認領,政府出麵葬了他。我聽監獄這邊說,你獲得了減刑,將來你有什麽打算?”陳潔潔到底是聰明的,她太知道自己立場,所以提到這些,每一個字說出口都艱難。
  桔年低聲說:“這是我的事。”
  陳潔潔強笑道:“我爸媽給我找了一所大學,在上海,他們的生意也會漸漸轉往那邊。我爸和我媽,還不到五十歲,頭發已經差不多都白了,這輩子我做他們的女兒,也不知道是欠了誰的。我答應過他們,會過他們希望我過的生活,愛他們希望我愛的人……”
  “還有,忘記他們希望你忘記的東西……”桔年說。
  陳潔潔收好自己的手,“是,這樣也不錯。很久以前我就跟巫雨說過,如果他沒有承諾過我,那麽我等待,是我願意的事。如果他答應過我卻最終失約,那麽,我不會再等他。至少這輩子不會了。”
  她是想平靜把最後該說的話說完,然而末了還是哽咽,“我害怕沒有期限的離別。”
  桔年說:“你愛怎麽樣就怎麽樣吧。不過,你要知道,你想走的時候可以走,想回頭的時候還可以回頭,可巫雨不一樣,他隻有一條路。走不通,就到頭了。”
  “其實我也想過,假如他真的帶我走,也許有一天我會怪他,會回頭,然後像個普通的女人那樣繼續生活,他也在另外一個地方結婚生子,我們兩兩相忘。就跟很多人的青春年代有過的叛逆生涯沒有什麽不同,不知道要去哪裏,不知道為什麽要出走,隻是想要有一個帶我飛出去的感覺,隻要幾年,大家就倦了。別人青春放肆過,可以回頭,可是巫雨死了,我……”
  她最終也沒有把話說完。桔年後來想,陳潔潔也許是對的,她又何嚐不是一樣。陳潔潔把巫雨看成窗下的羅密歐,可羅密歐卻死在了另一個朱麗葉的身邊;而桔年以為拉著她的手在風中奔跑的是屬於她的大俠蕭秋水,卻沒有想到,自己並不是唐方。她們不約而同的把少女的夢想寄托在巫雨的身上,其實巫雨誰都不是,巫雨就是巫雨,一個贏弱的蒼白少年。
  他在世界上的停留太過短暫,像布滿霧氣的窗戶上用手抹下的一道痕跡。也許許多年後的今天,隻有兩樣東西證實他曾經的存在。那就是溫暖著桔年的回憶,和一個叫做非明的女孩。
  
  第四章 好察非明
  非明的名字是桔年取德才,出自古諺“好察非明,能察能不察之謂明;必勝非勇,能勝能不勝之謂勇”。很久很久以前,桔年曾經用這句話開導過一個眉目鬱鬱的蒼白少年,事實上,她也一直試圖將此作為自己的人生箴言,戒狷狂,戒好勝,抱樸守拙,安分隨時,難得糊塗。後來她想了很久,又覺得這樣的信條其實大多數不屬於智者,更多的是屬於弱者的自我寬慰。桔年一直認為自己正是這種怯懦的人,然而正因為這怯懦,許多事情,大概還是不要看得太明白為好。
  黑的另一麵就是白嗎?愛的另一麵就是恨嗎?死的另一麵難道就是生?說起來都是一筆糊塗賬。桔年出獄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費盡一切的心力去尋找巫雨的葬身之處,這曾是支撐著她在獄中賴以度過漫漫黑夜的唯一希望,是她扮演好一個模範女囚的動力,快一點走出去,再快一點,就可以回到他身邊,哪怕他已經深埋地底。她不知道看那一眼究竟有什麽意義,然而這卻是讓在把高牆之中的煎熬減到了最低。
  她出獄那天是個雨天,裏麵的獄友和熟悉的獄警都對她說著應景的祝福:雨水能夠蕩滌一切的前塵和汙穢,昭示著新生。可桔年穿著當年入獄時,也就是蔡一林最後送給她的那套衣服,緩慢的走出昌平女監鏽跡斑駁的鐵門,外麵空無一人,除了將天地連成一片的雨幕。她不知道路在哪裏,也許就隻能怪雨水遮住了她的眼。
  父母早就不認她這個女兒,家是回不去了。世界上唯一會牽掛她的人在某處靜靜長眠,等待她的探訪。桔年懷揣著那張出獄證明和在獄中工分換得的262元錢,找不到回城的公交線,隻得一遍一遍伸手攔著偶爾過往的出租車。那些車輛無一例外的從她身邊呼嘯而過,水珠從她短發的盡頭匯流成無數道蜿蜒的小溪。她在焦慮過後漸漸也覺得荒唐,又有哪個司機肯停下來搭載一個監獄門口渾身濕透的女人?
  天地無限大,大得荒涼,一個人卻沒個安生處。
  這時,桔年才看到雨中撐傘急急走來的女人。
  是平鳳。她穿著最豔俗的紅色連衣裙,火一樣燒在雨中,額角有汗,嘴裏漫不經心的說:“來晚了,最後接的那個家夥,跟打了雞血似的,我X他娘的……”
  那些粗鄙的話流暢的從平鳳精巧的嘴角吐出,桔年在一愣之後,擁住了這世俗的真切的溫暖氣息。
  之後的一段時間,桔年一直暫住在平鳳窄小淩亂的出租屋裏。平鳳先於桔年半年出獄,毫無意外的重操舊業謀生。她不怎麽跟桔年說過什麽肺腑之言,總是很忙。那時,桔年正在為找一份飯碗四處碰壁,身上有限的錢很快所剩無幾,她知道,沒有平鳳,她走不過那些日子。除了閑暇之餘把平鳳狗窩似的出租屋打理得井井有條,桔年沒法再做些什麽。
  平鳳年輕、漂亮、妖嬈,在同行裏算是頂尖的,生意也總是很好,夜裏她通常不在,為了桔年,她從不將“客人”帶回住處。桔年也是在平鳳的支持下不遺餘力的打聽著巫雨遺體的下落,跑了不少地方,看了不少臉色,終於得償所願。
  跟陳潔潔所知的基本吻合,因為無人認領,巫雨被政府安葬在市郊。沒有像一些死囚一樣被送往醫學院實驗室,在桔年看來已屬萬幸。桔年憑著知情人的大概指認,依稀找到那個荒涼的地方。由於路程遠,去到的時候已近黃昏,佇立在那些野草前,迎著夕陽的方向,餘暉最後的眩目讓桔年幾乎睜不開眼睛。很長時間她心中都是一片混沌,分不清眼前的一切究竟是真實的還是虛幻的。從城市的一個邊緣到另一個邊緣,從一個被人遺忘的角落到另一個角落,這就是巫雨的一生?裏麵悄無聲息的人真的是他?
  桔年站到兩腳僵麻,才在平鳳的催促之下離去。離去之前,她木然的將高二那年巫雨送給她的那片“最好的枇杷葉子”掩埋在泥土裏。他說過的,石榴和枇杷,巫雨和桔年。就讓這點熟悉的氣息陪伴長眠的人吧。
  很意外的是,在這整個過程裏,桔年滴淚未落,不止平鳳擔心她憋出了病,她也一度以為在這一刻自己會崩潰,然而沒有,什麽都沒有。她甚至並非在心痛之下忘記了哭泣,隻是覺得茫然和陌生,竟如沒有感情一般麻木的完成了一個長久以來渴盼履行的儀式。是永久的別離和數年高牆中的孤寂鈍化了刻骨的思念?
  平鳳嚼著口香糖陪著桔年往回走,眼裏卻不無憂色,桔年的平靜和漠然讓她有些毛骨悚然,直到走出了墳場,她剛鬆一口氣,一直在她身畔的桔年卻停駐不前。
  桔年像聽不到平鳳的呼喚一樣衝回之前的地方,一言未發,俯下身子就用雙手奮力的拔著猶有些鬆動的泥土。平鳳嚇了一跳,害怕桔年做出什麽驚人之事,然而桔年隻是從泥土中翻出了不久前埋下的那片枯黃的葉子。
  “你怎麽了。”平鳳當時挽著桔年問了一句。
  桔年捏著那張葉子,突冗的對平鳳笑了一聲,她說:“我真傻,巫雨怎麽可能在這裏。”
  是啊,巫雨怎麽可能會在這裏?黃土之下那副死寂的枯骨怎麽可能會是桔年的小和尚。他土葬也好,火葬也罷,就算在醫院的實驗室裏解剖得支離破碎又如何,那不是他,隻是一副被丟棄的軀殼。
  “可是他們明明說……那他在哪裏?”
  桔年笑笑不語,拉著平鳳離去。
  她沒有說,是怕平鳳以為她瘋了。可她知道自己很清醒,從眼睜睜看著巫雨在她麵前一腳踏空那時起,她從未這樣清醒。
  她的小和尚從未死去,她一直都在,隻是他在看不見的地方注視著她,就好像離開姑媽家那天,他在石榴樹下目送桔年離開。他不說話,不肯看她,也許隻不過是打了一個盹,總有一天,他會睜開眼睛,在和風花語中轉過身來,朝她粲然一笑。
  心事既了,現實又擺在眼前,要生存下去,總得尋找到謀生之所。不管願不願承認,那三年的監獄生涯都是桔年端起謀生飯碗的障礙,你可以說不在乎,卻不能當它不存在。找工作者多如過江之鯽,用人單位誰不願意選擇身價更為清白的對象。
  最絕望的時候,已經足夠樂天知名的桔年也在失望而返的疲憊中陷入長久的沉默。她畢竟不是幻想世界裏跌到穀底學得的絕世武功的幸運兒,相反的,一無所有,平凡如斯。
  平鳳在天明時分歸來,鞋也不脫就仰頭躺倒在桔年的身邊,她知道身邊的人睡不著。
  “要不……”
  “不,平鳳,不……”
  桔年在平鳳遲疑的說出那句建議之前斷然回絕,她倉皇的發現自己並非義正詞嚴,而是多麽害怕自己的動搖。
  平鳳沉默了一會,繼而發出了微不可聞的一聲冷笑。
  “也對,你當然說不,你跟我不一樣。我是髒的,你還是幹淨的,我不該拖你下泥潭。”
  桔年何嚐聽不出平鳳話裏的譏誚,她側過身來。“髒,幹淨?我和你有什麽區別,可我們又比誰髒。平鳳,我隻是想,總還是會有別的選擇的,一定有的。”她試圖讓自己的話聽起來少一些不確定,這是對平鳳說的,也是對自己說的。“平鳳,也許我們都會有另外一種出路。”
  “是嗎。我困了……”
  平鳳再沒有說話,似乎已沉沉睡去,桔年在沉默中閉上眼睛。然而一個相同的疑問似乎仍揮之不去。
  別的選擇和出路,會有嗎?
  也許是有的,這“出路”對於習慣了寬廣大道的人來說不值一提,然而在需要的人看來,已經足以得到一片生天。也是全賴幾年來在獄中的良好表現,昌平女監的一個負責人輾轉得知桔年出獄後的窘境後出麵幫忙,終於為桔年在本市的一所福利院裏謀得了一個幹勤雜活的工作,每月收入雖不多,但已足夠維持生計。桔年感激之餘,勤奮工作自然不在話下。
  福利院是一個被照顧的地方,也是一個被遺棄的地方。這裏有年邁無依的老人,年後失怙的孩子,桔年協助院裏的工作人員,每日打掃衛生,清洗被單,忙忙碌碌,倒也沒有人太在意她的過去。她隻是害怕那些臨終老人的眼睛,更害怕那些走了又來的棄兒,每次看到那些小小的身影,她沒有辦法控製自己去想起陳潔潔說的,永遠不再相見的孩子。
  然而命運的安排自有它的奇妙之處。桔年在市福利院工作大半年後,一個午後,她正在拖走廊的地板,無意間聽到院裏的護工和外來的愛心人士間提到的一個可憐的孩子。那是個女孩,三歲,據說父母不詳,一出生就被人收養。養父母在孩子兩歲左右,發現喂飯過程中發現她突然出現了麵頰青紫、手腳痙攣的症狀,開始還以為是不慎誤食窒息,送到醫院後才診斷出患有先天性癲癇。這對養父母得知後大受打擊,多次帶著孩子輾轉各醫院就診,但均被告知目前仍無有效醫療手段根治。雖然這病並非時常發作,但是隻要它一天存在,都不啻於一個定時炸彈隨時爆發。由於自身家境也不算極好,那對養父母再三考慮後還是退縮了,雖然不舍,還是將這個女孩又送回了福利院。其後雖然還有想要孩子的夫婦有過收養的打算,但是一聽到這個病,無不打了退堂鼓。
  桔年也不知道那個下午她把那條走廊拖了多少回,從這一端到那一端,又從頭開始。直到院長走過,好心的提醒一句:“小謝,這地板已經亮的能照出人影了。”她停下來,這才知道自己很累很累。
  一個三歲的,身患癲癇被人遺棄的孩子。
  桔年對自己說,在福利院這大半年,可憐的例子看得還不夠多嗎,這跟我又有什麽關係?可是放了手中的清潔工具,不知怎麽的,她還是鬼使神差的走到了孩子午後的活動室。
  那時正巧有一對打算收養孤兒的男女在場,院裏的工作人員組織所有會走路了的孩子圍成一個半圓圈唱著兒歌,等待挑選。沒有人給桔年任何指引和暗示,她遠遠的就看見一個小孩,在那個半圓裏她個子最小,頭發稀疏,又瘦又弱,要不是身上衣服的顏色,幾乎難以辨認性別,她跟隨著其他孩子拍著手掌唱歌,時不時的打錯節拍,眼裏是這裏的孩子慣有的空洞。
  那對年輕的夫婦最終選擇了一個剛8個月的嬰兒,這個階段的孩子沒有太多的記憶,更容易養熟。那些落選的孩子紛紛散開來,有些追打嬉戲,有些各玩各的。
  桔年拉住看護孩子的工作人員,遲疑的指了指那孩子問:“王姐,那就是癲……癲癇被退回來的孩子?”
  被叫做王姐的女人點頭,話語裏無不憐憫:“也怪可憐的,三歲多的孩子看起來跟兩歲差不多,又是個女孩。”
  桔年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到那孩子身邊的,那孩子坐在一張木頭小凳子上,不說話,睜著一雙大得好像占據了一張小臉太大空間的眼睛直勾勾的看著身邊的人。
  桔年伸出的手一直是抖著的,無數個瞬間,她都在說服自己回避這樣的一次碰觸,就像當初,她一個人推著破舊的自行車在風裏快樂的奔馳,不要回頭,千萬不能回頭,沒有開始,就不會有那個結局。
  如今,多少驚瀾都已漸漸平寂冷卻,她已經不再每晚夢見血光裏自己緩緩張開的手心,牽過她的手哪去了,什麽都握不住,隻有孤清的掌紋。
  是這個孩子嗎?是那個改變了她半生的命運但卻素未謀麵的孩子?
  桔年的手落在孩子疏而軟的頭發上,孩子居然沒有動,隻是看著她。眼睛是陌生的。
  桔年手往下,橫在孩子眉目間,遮住了那雙眼睛,女孩薄薄的嘴唇終於有了熟悉的痕跡,仿佛就是這樣一張唇說出:“無論走到哪裏,我都會記得跟你說再見。”再見,再見,就是這般宛若在前?
  桔年是咬著牙的,淚水卻有它的重量,狠狠打落。那淚水仿佛滴進幹涸龜裂的土地的一線生機,瞬間被吞噬,卻喚醒了久旱的記憶,更覺得難言的苦楚,再也遮不住。桔年蹲在什麽都不懂的孩子麵前,沒有聲息的痛哭,她從沒有這樣暢快的流過眼淚,假如一切都是真的,這個孩子,一半是她的劫,另一半卻是她的魂。
  孩子感覺到異樣,側了側腦袋,閃躲開桔年遮擋她眼睛的手。
  “阿姨,我給你唱歌。”
  孩子顯然是誤會了。跟這裏所有的孩子一樣,她本能的渴望著出現領養人將她帶走,這些日子,她見了不少前來挑選孩子的成年人,院裏的阿姨說,隻要他們夠乖,就會有新的爸爸媽媽。她已經做到最乖,可是沒人挑中她。她還以為蹲在自己麵前的年輕阿姨也是一個領養人,笨拙的想要給領養人表現。
  桔年搖頭。
  “阿姨,你能把我帶走嗎?”
  福利院的孩子,雖溫飽無憂,但絕對不是生長在溫暖的花室中,沒有哪個不渴望離開。
  桔年聞言,心中也是一涼,這才從她自己給的一個彩色泡沫中醒了過來。她是信感覺信命的人,但是誰說這個孩子就一定是巫雨的骨肉,世上身患跟她同樣惡疾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何況,怎麽能肯定他的孩子就一定不幸遺傳到這些,又因緣巧合被命運送到她身邊?她不是聖人,拿什麽去照顧一個孩子?就算這真是巫雨的女兒,那這孩子身上也流著另一半她不願意靠近的血液,親生的母親尚且不再尋找孩子的下落,她為什麽要背上這個包袱?不,她為他們背的已經實在太多,別人的荒唐,憑什麽由她來付出代價?
  “會嗎,阿姨?”孩子溫軟的手碰觸到桔年麵頰的眼淚。
  桔年觸電似的縮了一下,飛快起身逃離。
  “不,不會。”
  一整個晚上,巫雨的臉,巫雨的臉,陳潔潔的臉,甚至韓述的臉都反複在桔年腦海裏重疊,重疊成孩子的麵容,一會兒像白天那個孩子,一會兒像巫雨,一會兒竟然有幾分像她自己,一會是恐怖的妖孽,一會兒是一灘汙血……她想尖叫,在幻境裏瘋狂的揮手,什麽都觸不到。
  她氣喘籲籲的醒來,汗津津的,很涼。平鳳還沒有回來,夜的黑包容而寂寞。擁被坐起,桔年試了試額角,呼吸慢慢趨於平緩,好一陣之後,她從枕下翻出了張上個月的本市晚報。
  報紙是平鳳從客人手上拿回來的。版麵右下方有一則小小的帶圖片新聞——“著名旅英油畫家謝斯年近期將在家鄉舉辦個人畫展”。在獄中曾對平鳳提起過自己的這個堂兄。平鳳是個有心人。
  “為什麽不去找他,他是你的親戚,又有錢,說不定可以撈一筆。”平鳳這樣說過。
  當時桔年已經在福利院找到工作,收入雖然不豐,但生活漸趨安定,所以她搖頭。斯年堂客回來了,她是高興的,但不去見,除了不敢,也是不想。年幼的時候斯年堂哥常說她是個有靈氣的女孩,她不願意一個被生活消磨得平庸甚至有著不堪曆史得年輕女人打破堂哥的記憶。就讓他的記憶裏的小堂妹永遠是那個乖巧內心精怪的女孩子吧。況且她要的平靜生活,堂哥幫不了她。
  也許,現在不一樣了。從見到那個孩子的一刻起,桔年的人生軌跡注定改變。她也知道了,她不可能當那個孩子不存在,不可能把她孤零零的留在福利院裏。不為什麽,因為假如她可以,她就不是今天的謝桔年。
  也就是五天以後,謝斯年在他的畫展上,遇見了一個怯怯的,卻在微笑的年輕女子——還有,從她身後探出頭來的另一個小小身影。
  桔年至今感激斯年堂哥,他是她生命中給了最多實質性幫助的人,而且完全不求回報。桔年的父母這一直跟謝斯年早已疏於聯絡,桔年自己也和堂哥多年不見。可是謝斯年很快的幫桔年辦妥了所有的事,甚至比她所期望的更多。
  桔年未婚,不能合法收養孤兒,另外,私心裏她也不願意這個孩子叫她媽媽。謝斯年說他跟他所愛的人結婚了,雖然他愛的人已經病入膏肓。由於謝斯年的名氣和財力,領養手續辦理得出奇順利,孩子很快改姓了“謝”。
  此外,在得知桔年的近況之後,謝斯年輕易的從桔年北上做生意的姑媽和姑夫手中買下了他們所繼承的,林恒貴從巫雨手中奪走的小院落,以此作為桔年和孩子的安身之地。安頓好這一切之後,他並沒有久留。
  就這樣,桔年帶著孩子竟然回到了巫雨出生和成長的地方。桔年對孩子說,謝斯年原本就是她的父親,隻不過之前一不小心把她弄丟了,現在終於找了回來,因為工作忙,就托由桔年這個做姑姑的代為照應。
  孩子那時還太小,許多事情不懂分辯,哪有不信的道理。安定的生活容易覆蓋灰色的痕跡,何況三歲以前的記憶原本就是模糊的,並不需要太久,孩子慢慢淡忘了曾經的養父母和福利院裏的生活。
  為了避嫌,桔年也辭去了福利院的工作,靠著在獄中學會的一手嫻熟縫紉技能,應聘到如今的布藝店做了店員。歲月好像自此翻開了新的一頁。桔年曾經勸過平鳳,盡早從那一行抽身,現在是她回報平鳳的時候了,平鳳可以搬過來跟她一起生活。但是平鳳對於這個建議付之一笑。她說:“我這輩子就是這樣了。也談不上你回報我,你欠我幾個月的房租,但是我欠過你一條命,你自己好好過吧。”
  是啊,好好過吧。桔年牽著孩子站在落著枇杷葉的院落裏,前塵舊事,恍若電光幻影,南柯一夢,驚石擊碎的水麵恢複得安寧如蒙塵的古境,仿佛什麽都從未發生過,她從來就是在這裏,一直都在。隻有那棵當年巫雨親手種下的枇杷樹已非昔比,這讓桔年很容易想到歸有光的句子。
  “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婷婷如蓋矣。”
  那況味,淒涼藏在平靜背後,她是懂得的。
  可她何必淒涼。平鳳曾怨她傻,收養一個毫無血緣的孩子,更何況,那孩子是不是故人之後還不一定,天底下未必有那麽巧的事,也許所謂的想像隻不過是桔年思念之餘的錯覺。桔年沒有反駁,也許平鳳是對的。但是她給孩子取名叫“非明”。太明白,未必是幸福的。她選擇跟隨自己的心。
  風吹過園子的矮牆,樹影婆娑。聽說這顆枇杷樹已經結果。桔年的世界一直都是自己一個人,巫雨是徘徊得最近得一個,卻也從來沒有叩門而入。現在,桔年反倒覺得他就在這裏,他回來了,陪伴著她和孩子,隻是她看不見。
  桔年攤開掌心,巫雨送給她的那片葉子被風拂到樹根。她的世界從未如此圓滿。
  她朝空蕩蕩的牆角淺淺一笑,關上了院門。
  
  第五章 相逢猝不及防   
  在布藝店,桔年的工作一直是盡職盡責的,不僅因為這工作維持了她和非明生活,更因為她對店主存了一份感激之情,在她處於艱難境地的時候,是這個店的老板給了她一個機會,而且兩年多前,將她任命為店長,絲毫沒有提及她的前科。
  桔年也並不是生來喜歡手工的,純白的少女時代,她把所有屬於自己的時間都留給了巫雨和自己內心的遐想世界,真正開始接觸縫紉其實是在監獄裏。從笨拙到熟練,日複一日的踩著縫紉機,無比的枯燥而苦悶。說不清從什麽時候開始,她學會了適應這個活計,並且嚐試著去喜歡上它,至少不那麽討厭,隻有這樣,那些漫長的勞役時間才沒有那麽難以打發。也許是用了心的緣故吧,流水線上機械的操作,她手中出來的東西竟總比別人要精細一些。說起來,這樣的陰差陽錯,是否就好像世間某些人與人,也許一開始並沒有愛,天長地久,別無選擇,因此也平生出幾分無可奈何的情致,借以聊度此生,竟也沒有那麽寂寞?
  桔年倒沒有想那麽多,隻是還在監獄裏的時候,她就學著用針線將剩餘的布頭拚湊起來,做成個小玩偶什麽的。也沒有師傅教她,更談不上什麽書籍教程,就這麽自娛自樂的做了又拆,拆了又做,到最後,大家都說她做的小玩意精致得仿佛有了魂。她也樂得把這些成品送給平鳳,送給其他得獄友,甚至是相熟的獄警,沒有不讚好的。
  帶著非明一起生活後,桔年偶爾也給孩子縫個布娃娃。非明小的時候非常喜歡,可是上了小學之後,她開始更喜愛同學那些買來的玩具布偶、芭比娃娃、維尼熊,姑姑做的小東西,是再也不肯拿出家門了。
  桔年多少知道孩子的這點小心思,也並不氣惱,她很少強迫非明必須要做什麽或者不做什麽,既然不喜歡,她也就再也不做了。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她也會滿足孩子的一些小小要求,日子雖不寬裕,一兩個小玩具還是買得起的。
  非明會把那些買來的玩偶小熊,小娃娃收集起來,整整齊齊的排放在床頭,還正兒八經的給它們安上名字,這個小熊最特別的是衣服上的扣子,那個娃娃的頭發跟別人都不 一樣,一件件如數家珍。這個習慣總是讓桔年不經意想起某人,在這點小嗜好上,非明跟他倒是挺相似的,算得上誌趣相投。也難怪孩子對她感覺比較親昵,而她也荒唐的一口咬定非明是他的骨肉。這算是有緣分還是沒有緣分,桔年很少往下想。不為難自己,是她一個很大的優點。
  這天,桔年給一個顧客趕製一套訂做的布藝抱枕,略略推遲了下班的時間。做店長後,很多手工活基本上已經不需要去做,但是如果有顧客指明要求,她也會親自動手。做完的時候天已經暗了下來,桔年跟接班的同事交接好工作,東西還沒有收拾好,一個電話打了過來。
  “桔年,你在哪……店裏?快,你趕緊過來。”電話那頭是平鳳的聲音。
  平鳳是個急性子,卻也很少這樣心急火燎的找過桔年,電話裏她的聲音焦灼,背景嘈雜。桔年問了幾句,對方卻隻是說了個地址,來不及解釋究竟,電話就中途掐斷了。
  桔年心中擔憂,也顧不得心疼錢,出門招手攔了輛出租車就朝平鳳說的地址趕去。那地方是G市小有名氣的酒吧一條街,匯集了不少的PUB、夜總會、娛樂城和洗浴場所。剛入夜,這裏的熱鬧和喧嘩才剛剛開始,不少的車輛和人流漸漸向這一段匯集。
  按平鳳的提示,桔年找到了那所夜總會並沒有花費太多時間,她繞過正門,果然有一條小巷子,通往酒吧街背後的小路。
  不過是一路之隔,走了不到十分鍾,這裏的陰暗跟先前的不夜霓虹已是兩重天地,猶如兩極。桔年過去聽平鳳說過這種地方,同樣一條街,正反兩條路,一條豐水馬龍的屬於花錢找樂子的客人,另一條自然屬於她們這些“撈世界”的人。
  此時夜幕徹底籠罩了下來,小巷裏的僻靜讓行走中的桔年有些不安,她正想再打個電話確認平鳳的位置,一雙手從後麵伸出來,不期然將她一拽。
  桔年的驚叫差點脫口而出,幸而轉身及時發現是平鳳。被平鳳扯到暗處,桔年捂著胸口的手一直都放不下來。
  “有點出息好不好,看把你嚇得。”平鳳嘴裏埋怨,心裏自然也是有數的,桔年再怎麽安分怕事,可自己一通電話,她在不知底細的情況下仍能貿然赴約,不是好姐妹,斷然是不會這樣的。
  長舒了口氣後,桔年細看,這才發現平鳳一身狼狽不堪,頭發亂蓬蓬的,為“出工”特別穿的一身俏麗短裙,上身肩帶斷了一邊,本來就半遮半掩的打扮,泄露出更多的春光,短裙下白生生的大腿上也有不少紅腫瘀傷的痕跡。
  “你……”桔年著急得話都說不出來。
  平鳳側過臉去揮了揮手,“嗨,誰占我便宜啊,老娘也不是好欺負的。說起來今天也算走運,撿了頭肥羊,小撈了一筆,誰知道剛才完事了出來,遇上了那些王八蛋,差點被她們整慘了。”
  “她們?她們是誰?”桔年小聲的問。
  平鳳草草的解釋道:“她們就是原本混這裏的人。”
  桔年不笨,短暫的一怔後頓時恍然。原來做平鳳這一行的也有“地域觀念”,就仿佛出租車司機載客一樣,大家都有各自常在的地段,心照不宣,很少互相搶飯碗。跟出租車司機相比,平鳳這一行的地域感更強一些,因為她們通常在一個熟悉的區域裏撈營生,還不時需要被這個地段的“雞頭”抽取分成,而“雞頭”在拿到錢之後,往往也充當中介或者隱形保護者的角色。
  平鳳過去並不常在這一帶出沒,據她說撈了一筆,自然也就意味著搶了某些人的生意,被人發現,所以吃了虧。
  “你也是的,你一個人這麽冒失又是何苦。”桔年拔開平鳳被頭發遮住的傷口,皺了皺眉。
  平鳳說:“我也不是故意的,上一個客人把我帶到這,他剛走,我就遇到了一隻老肥羊,不撈白不撈。”
  “老肥羊?我看你才是小肥羊火鍋,被人煮了涮了都不知道。”
  平鳳笑了一聲,牽到嘴角的傷,也不敢放肆,低聲說:“我也是被逼得沒辦法了,家裏那幫討債的催得緊,老三要交學費。”
  桔年頓時再沒往下接話,緩緩歎了聲,往更黑得地方縮了縮,這才問:“那現在你要怎麽樣?”
  平鳳從貼身的衣服裏抽出被她卷的細細的紙鈔,塞到桔年手裏。“她們認得出我,我怕待會又遇上,錢沒了,那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你是生麵孔,趕緊走,等我脫身了,明天再去找你。”
  事已至此,多說無益。桔年回頭看了看被昏黃的路燈襯得更陰暗的巷子。遠遠的,在另一個背光的角落,隱隱看得見停著一輛車子,車旁有一對糾纏的身影。是偷情的愛侶,還是一場交易,誰知道。
  對平鳳說了聲“小心點”,桔年也不敢久留,仔細收好平鳳交給她保管的錢。平鳳說,最好不要走來時的路,桔年便朝相反的方向低頭快步離開。
  大概是還沒到這裏生意紅火的時段,來往的人並不多,不時有一兩車子無聲的擦過。桔年一路走得隻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她還是沒能把膽子練的更壯一些。當無可避免的跟停在角落的那輛車,那對人影迎麵而過的時候,她把腳步放得更輕,頭埋得更深,恨不得自己化作了黑夜裏的一道煙。
  還沒等她安然走過,“砰”一聲悶響,嚇得桔年暗自抖了抖。視線的餘光掃過不遠處的人影,恨不能兩人並作一個的影子分開了,但令人驚愕的是,這發出動靜的一對,不是他和她,而是他和他。
  他們壓低了聲音爭執,桔年聽不真切,隻覺得暗處的那兩人,一般的衣冠楚楚。她並不是好管閑事之人,心中雖也驚訝,但從從一瞥趕緊將視線調開,隻盼速速離開是非之地。
  也許她把事情想得太過順利,路口在望,忽然,一聲女人的驚叫再次把桔年嚇了一跳,然而這一次她沒有辦法置身事外,因為她認得出這個聲音來自於平鳳。
  桔年回頭,平鳳手腳並用的跟兩女一男廝打著,顯然是落了下風,頭發被別人拽在手裏,發出介於哭泣和憤怒之間的尖叫,沒有人響應,沒有人在乎,那些拳腳落在人身上,仿佛一點聲音也沒有。
  桔年從小到大,哪裏是一個會打架的人?她隻覺得一顆心就吊在嗓子眼,下一秒就要脫腔而出。誰來幫幫她,有誰?她病急亂投醫的把視線投在了那對男女,不,那對男人身上,回應她的是毫無意外的漠然。平鳳的尖泣刺痛耳膜,桔年咬咬牙,隻得心一橫原路奔回。
  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麽,手上空空如也,連個借力的東西都沒有,近了跟前,情急之下隻喊出一聲“你們就不怕警察嗎?”
  可憐她連這句有些可笑的警告都說的毫無底氣,尾音都還在發顫,一張臉不知道是憤怒還是緊張,仿佛被開水燙了似的熱。話音剛落,桔年好像聽到了失笑的冷嘲,竟不止一處,就連混戰中的平鳳都苦笑了一聲。
  就在這不知如何收場的時候,跟巷子垂直的小路上有車燈亮起,由遠及近。大概與平鳳廝打的那些人原本就心虛,錢搜不到,人也教訓了,看見光亮,手下頓時有了遲疑。兩個女人最先鬆了手,見好就收的欲走,隻剩那個形容猥瑣的小個子男人,揪著平鳳的胳膊,將她狠狠推搡到逼近的車前。
  “平鳳!”
  “啊……”
  桔年撲身向前,然而已來不及,原本就狹窄的丁子路口,開車的司機也沒料到憑空會有一個人迎麵撲向他的車頭,避閃不及,跟平鳳撞個正著。桔年刹那間心裏哄的一聲,一片空白,緊緊閉上雙眼再不願睜開,記憶中的血腥味讓她連呼吸都困難。她難以控製的哆嗦著,直到聽見了平鳳的一聲若有若無的呻吟。
  這聲呻吟讓桔年一個激靈,忙走近查看,血肉橫飛的慘狀並沒有出現,平鳳倒在地上,麵露痛楚的蜷成一團,身上除了抓傷和瘀青,沒有大麵積出血的痕跡。想是那輛黑色的轎車也是路過,由於道路狹窄,路況黑暗,又是路口,因此車速也並沒有太快,加上刹車及時,平鳳才沒有在小人一時的怨毒之下成為車底亡魂。饒是如此,那一撞的威力也不輕,,桔年剛觸到平鳳的小腿,她就更加劇烈的呻吟了一聲。
  黑色的轎車裏,家是座好像落下了車窗,有人探出頭來往了一眼,打開了車門,剛踏出一隻腳,又迅速的收了回去,接著引擎聲傳來。車主竟然想要趁亂倒車離開。
  桔年沒法考慮太多,追上去拍打著車窗。“你不能走……別走……拜托你……至少把她送到醫院。”
  車子的力量緩慢帶著她退後,退後,再前進,她的阻攔無異於螳臂當車。然而透過慌亂見未及時關緊的車窗,桔年看清了駕車人那張年輕的臉。
  她像魔怔一般啞了聲音,緊緊抓住後視鏡的手也變得輕飄飄的,失去了力度。那張臉已不是幼時模樣,卻仍看得出與她的幾分相似。
  望年,她一母同胞的弟弟。
  桔年從來沒有想過自己跟望年在這樣一個關口狹路相逢。這個一出生就奪走了她原本生活的弟弟,桔年還記得他幼時黏在自己身邊奶聲奶氣的叫著“姐姐”的樣子。他們姐弟倆最後一次見麵是在去年,桔年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嚐試著將非明帶回父母麵前,在父母家近十年的疏離。
  那次,往年沒有再叫桔年“姐姐”。桔年從弟弟眼裏看到了跟父母對她時相似的神情,那神情分明寫著一句話:我因你而感覺羞恥。
  桔年至今至今無法坦然回憶親人目光落在她身上時的尷尬和難以言述的羞慚,那種感覺到現在仍讓她麵孔滾燙,耳際通紅。所以她這一刻在望年麵前竟然手足無措。她捫心自問,自己不管曾經做過什麽,到底也沒有傷害過望年乃至她父母的任何一個人,為什麽她在麵對他們的時候,會這樣自慚形穢,無地自容。也許她心中的軟蝟甲防得了陌生人得千蛛萬毒手,卻防不了親人給的透心涼。
  “車子是領導的,你想害死我嗎?”望年比姐姐更快從粹不及防的震驚中恢複過來,牙縫裏輕輕擠出這句話。
  桔年頓時鬆手,車子貼著她滑過,如幽靈般隱沒在小路的盡頭。
  “混蛋!桔年,記……記下車牌了嗎?我的錢……”平鳳不解其中關係,痛楚讓她聲音漸低。
  “錢在我這,你別說話,我送你到醫院。”桔年回神,邊察看邊安慰著平鳳。120到底能不能找到這裏,平鳳能不能支撐著跟她走到路口,她無法安慰自己。
  刺眼的氙氣大燈亮的她睜不開眼睛。桔年蹲在平鳳身邊,一隻手半遮在眼前,看著一直潛伏在暗處的車子緩緩駛向她們身邊。
  “上車,先去醫院。”
  “這就是你的解決方式?寧可送兩個妓女到醫院,也不肯麵對我的問題?”
  桔年眼觀鼻鼻觀心,試圖置身事外,除了受傷的平鳳,她眼睛看不見,耳朵聽不見。
  在男人的幫助下,逐漸失去意識的平鳳很快被安置在車內,桔年遲疑了一下,也上了車,而另外一個男人留在原地。
  車子啟動的時候,桔年看到那個站著的男人輕輕扶了扶眼鏡。
  “很好……唐業。”
  
  第六章 卑鄙的善良
  陌生人的車子拐出陰暗的小巷,朝最近的第三人民醫院開去。桔年在後排,平鳳臥躺,頭枕著桔年的腿,豆大的汗水漸漸將臉上的濃妝暈開,依稀露出底下變得蠟黃的肌膚。
  桔年輕撫平鳳的頭發,祈禱著醫院快到,車子裏沒人說話,除了平鳳偶爾模糊的呻吟,便是三個人的呼吸聲。桔年本不善於陌生人相處,何況事情起源於那樣紛亂而難堪的一個場景,所以她甚至不怎麽敢從後麵放肆的打量前排的人,隻記得他黑色的衣角,和隱隱的古龍水味道。
  等待紅綠燈的間隙,男人開窗,點了支煙,桔年被煙霧一嗆,沒憋住,咳了一聲,那男人聞聲側了側頭。桔年一窘,她知道和平鳳能上這車已是別人的好意自己的幸運,唯恐自己的態度被人誤以為是對抽煙一事抱有微詞,顯得不知好歹,連忙漲紅著臉,吞吞吐吐的說:“我不是……你抽吧,盡管抽。”
  男人的身子再度側了側,桔年的頭跟低了,不說話還好,說了反倒矯枉過正。她想,其實自己這個時候最應該做的是道一聲感謝,萍水相逢,別人本沒有義務幫她們,何況這件事看起來導致了另一樁不愉快,不管事實上是否是由她們而起。
  “謝謝你。”她低聲說。
  紅燈已過,前排車輛開始緩緩移動,男人熄滅了半截香煙,坐正了身子,專注於前方的路況,對桔年的感激沒有表示任何的回應。
  也是,正如他的“朋友”所說,送“兩個妓女”到醫院,有什麽光彩的,別人出手相助,大概隻因為他不是個見死不救的人,至於她的感激,別人並不放在眼裏。
  這樣想著,桔年的心裏反倒平靜了下來,一心隻想著什麽時候到醫院,平鳳的傷不會有什麽事才好。
  夜晚,醫院的急診室也並不平靜。平鳳被抬進了治療間,醫護人員對傷勢進行察看,診斷結果除了部分軟組織輕微損傷外,最嚴重的就是腿部,X光照片還沒有出來,醫生憑經驗基本上可以認定為外力引起的大腿股粉碎性骨折,建議進行內固定手術。
  “你是病人的家屬嗎?”醫生問桔年。
  桔年看了平鳳一眼,點點頭,平鳳雖然父母健在,兄弟姐妹眾多,但是可倚靠的也隻有她而已。
  “準備好入院費用吧,她的傷勢不清,你先到收費處把錢交一下。”醫生打量著桔年說。
  這個時候平鳳已經清醒,用手半撐起身體,問了句:“多少錢?”
  “先交5000吧,其餘的過後再說。”
  “我X”平鳳忍著痛咒罵了一句,“有沒有搞錯,都說你們醫院是喝人血的,至於宰這麽狠嗎?”
  那急診科女醫生聞言冷笑道:“錢也不是收進我的口袋,說實話,你交不交我都沒損失的。你腿上的傷要是找民間大夫,敷敷草藥,弄點偏方什麽的,估計也就是500塊能拿下的事,而且再怎麽著也死不了人,不過是以後走路瘸一條腿,你們省了錢,說不定還得到點殘缺美。”
  “你怎麽說話……”平鳳氣惱,爭執著就要起來,桔年趕緊按住了她,她雖不服,可腿傷也著實磨人,想橫也橫不起來,咬著牙,暗自裏自恨倒黴。
  那醫生見這個情景,又說了一句:“看你的傷也是被人撞的吧,誰弄的找誰去啊……怎麽,沒抓著肇事者?”
  桔年的臉刷的慘白了,平鳳也一時沒了話說,過了一會,翻出先前讓桔年藏著的一小卷錢,她今天賺了一筆,恨不得拿命來護著,其實數來數去也不過千元,加上自己的手頭的一些積蓄和桔年身上的所有,兩千塊都不到。
  平鳳捏著錢,一雙眼睛慢慢的黯了下去,她橫什麽?醫院是個再現實不過的地方,她拖過了幾天,明天一樣得交錢。她身無長物,唯一靠著的就是這副年輕的軀體,如果瘸了一條腿,誰會花錢去買一個殘廢的妓女。她不想讓醫生看低了自己,可一行眼淚還是掉了下來。
  “唉,你們想想辦法吧。”醫生的嘴雖刻薄,畢竟惻隱之心仍在,也沒再繼續雪上加霜。
  “我家裏還有一些,先回去拿。”桔年拍拍平鳳的肩膀起身就要走。
  平鳳一把拉住她,“你有多少錢,我能不知道,你還有個小的要養呢。”
  “總要想辦法啊。”桔年手頭上可以動用的卻是也不到千元,孩子上學、衣食住行的費用不低,她基本上難有積蓄。想辦法想辦法,辦法在哪裏,她也不知道。清貧避世的生活她並不覺得苦,但是到了這種時候,現實迎上門來,才再度體會到貧賤的可怕。堂哥不知道人在哪裏,就連個能借錢的人都沒有。
  “那些開車撞人就跑的司機卻是可恨。”一旁的小護士看不下去,也插了一句。
  就在這時,平鳳的眼睛忽然一亮,拉住桔年的手收緊,另一隻手抹了抹眼淚,急聲說道:“他應該還沒走遠!”
  “誰?”醫生和桔年俱是一愣。
  “我想起來了,送我來的人,送我來的那個男的,就是他撞的我!憋讓他走了……”
  桔年難以置信的看著平鳳,平鳳的眼神是清醒的,清醒中帶著哀求,桔年讀得懂她沒有說出來的話,“那個男人看起來有錢,5000塊對他來說算是什麽?”
  “男人?送你來的,高高的,穿黑衣服那個?”女醫生最先反應過來。
  “對,是他。”平鳳用力點頭,她的手掐痛了桔年。
  女醫生沒有遲疑,立即吩咐身邊的小護士:“你追過去看看,跟院裏的保安說一聲,看能不能攔住。”
  桔年微微張口,話到嘴邊,畢竟說不出話來,眼看著小護士飛快的掉頭跑了出去。
  “你們也是,這麽大的事情,怎麽不早說,這點自我保護意識都沒有?”女醫生皺眉訓道:“還不給交警打電話,肇事的人就要讓他付出代價。”她說著,又轉向桔年,“你跟她一起來的,她動不了,你出去看看,要是保安追回來了,也可以辯認辯認。”
  桔年垂下了眼簾,睫毛微微撲閃,光與暗交織。她輕輕拉開平鳳死死揪住她的手,點頭走了出去。
  跟醫生一前一後的出了治療室,正好看到剛才那個小護士氣喘籲籲的從大門方向跑回來,撫著胸口說道:“還好跑的快,保安在停車場截住了一個,黑衣服,高個子,剛才送你們來的那個是不是?真看不出來,斯斯文文的,我還以為他見義勇為,差點就被他溜了。”
  緊接著,那男人的身影在一左一右兩個保安的“簇擁”下走了回來。
  桔年是難受的,韓述說過,她是個說謊精。謊言她卻是沒少說,但她沒有傷害過任何人,何況是幫助過自己的人。她的頭幾乎要貼在胸口,隻看見幾雙鞋子環圍在自己周圍,再度聞到了那股淡淡的古龍水味。
  他的褲腿挺括,鞋子得體而整潔。桔年可以感覺得出這是個生活在良好環境中的人,就跟韓述一樣。可平鳳也有一雙修長漂亮的腿,雖然這雙腿上總是穿著廉價而豔麗的鞋子,她不能瘸了。但凡有選擇,桔年不會這麽做,可世界上那麽多罪惡,多少是自願的呢?公平從來就是相對的,如同善良一樣。
  “你倒是看看,是不是他啊?”女醫生在催促。
  桔年緩緩抬頭,揚著下巴,迎上那雙冷冷的,審視的眼睛。
  “是他。”她果然是天生的謊話精,顛倒是非的話說出口,反倒如此沉著。
  “嗬。”男人撇過臉去笑了起來,仿佛自我解嘲。“我撞了她?”
  “你沒有嗎?”女醫生麵露鄙薄。
  “如果我撞了她,我絕對不會就這麽走了。可惜很遺憾,撞人的不是我。”他並沒有桔年意料中那麽憤怒而激動,字字清晰的為自己開解:“撞人的是一亮黑色奧迪,當場就離開了,我在附近,所以把她們送來醫院。”
  “就是你撞的我!如果不是,你怎麽會那麽好心大老遠的把我們送過來,你以為你真的是活雷鋒?有誰會那麽傻?”平鳳坐著輪椅,由護士退了出來,高聲說道。她美麗的一雙鳳眼被糊掉的睫毛膏裝點得有幾分猙獰,在歡場上打滾,她早學會了怎麽保護自己,為了保住這條腿,她可以不顧一切。
  “是啊,我怎麽會那麽傻。”那年輕男人麵無表情的吐出這幾個字。
  “你留著跟交警解釋吧,他們馬上到了。”醫生揮揮手說道。
  “也好。”男人冷笑,並不害怕,徑自走到一旁的椅子坐了下來。
  “你別想走!”平鳳見他身子剛一動,害怕眼前唯一的機會溜走,尖聲喊道。
  桔年卻知道那男人不會急於溜走,因為他不屑。也許他在交警中有熟人,也許他知道自己的車子沒有撞痕,紅口白牙,栽不了他的髒。平鳳以為留下他就留下了自己的醫藥費,也許不。
  此時,她是離那男子最近的一個人,她低頭理了理頭發,放低聲音,慢吞吞的說:“你說不是你撞的,交警也許想知道,當時你在幹什麽。”
  一秒,兩秒,三秒……那個男人終於站了起來,桔年強迫自己麵對他的憤怒和輕視,她是個多麽惡毒卑鄙的女人啊,就讓他看個清楚。
  男人的眼睛一直沒有從桔年臉上移開,他看著這個滿臉通紅,雙手交疊著在身前輕抖,卻一下子準準抓住他命門的女人。
  良久,他終於開口:“好吧,是我撞的,你們要多少錢?”
  一旁的醫生護士麵對這個忽然的轉變不由得麵麵相靚。平鳳眼裏卻頓時有了光芒,天底下得肥羊不止一頭。
  “兩萬,不……”
  “平鳳!”桔年打斷了輪椅上的人略顯激動的話語。
  “5000塊,就算我們私了,以後的事你再沒有關係。”她木然的對那個男人說。
  男人譏誚的笑笑,“你能代表她嗎?”
  桔年回頭望了平鳳一眼。
  平鳳遲疑了一會,說:“她當然能。”
  交警趕來,眼看雙方似乎已達成共識,也基本認可這個私了結果,自然不再深究,例行公事辦完手續,就放當事人離開。此時桔年也順利辦好平鳳的入院手續。
  “等等,麻煩你等等。”
  男人走到車邊,再次聽到這個聽起來怯怯的聲音在背後呼喚,手從車門把手上垂下,深吸了口氣,克製的轉身。
  四下無人,桔年走到他身前兩米開外。
  “我以為你見好就收,原來你才是胃口最大的那個,剩下的想收進自己口袋裏是吧。”他做出個恍然大悟的表情,眼裏是隱忍的怒。
  桔年絞著自己的手,“能不能給我一個能夠聯係到你的準確地址?”
  他扶著自己的車,好像剛聽了一個十分低級的笑話。“是不是剛才我給你的感覺是錢特別多,人特別蠢?聯係我的地址?哈!”
  桔年沒出聲,靜靜站在原地等了一會,確定他不可能主動告訴自己,便低聲說道:“你不給,我也可以問交警要的。”
  或許桔年應該慶幸她遇上的確實是個有教養的男人,否則,他的發作或惡毒的辱罵,她雖能接受,但會非常非常難堪。可這個叫做唐業的男人沒有,盡管桔年看得見他捏得發白的手,然而很顯然,他在忍耐,而且對於自己的感情隱私相當忌憚。
  “你到底想幹什麽?”他的聲音已降至冰點。
  桔年低頭說:“你信我會把錢還給你嗎?”
  回答她的又是一聲冷笑。
  “那,就當是我需要考慮清楚用什麽封住我的口之後,再去找你吧。”桔年很少把話說得那麽快。
  他的沉默顯然是在權衡,最後還是從車上翻出了記事本和筆,草草寫就,撕下一頁。
  “你要的都在上麵了。”他淡淡得說完,遞到桔年跟前,就在桔年伸手去接的那一瞬間,他鬆手,紙輕飄飄的落到了地上。
  桔年俯身去撿,站直的時候他已經坐入車中。
  她把紙收進口袋裏,在車子離開之前,再度拍了拍緊閉的車窗。
  男人搖下車窗,他的克製已岌岌可危。
  桔年從車窗的縫隙裏遞進了一樣東西。
  “不好意思,你掉了簽字筆。”
  平鳳的手術安排在次日,醫院已經對她的傷口做好了必要的處理,她再三對桔年說,自己一個人應付得來,有護士在,不用陪夜,再說桔年明天還有早班。
  桔年也不堅持,囑咐了她好好休息,便獨自回去,還幸運的趕上了到家的末班車。
  下了車,她借著路燈,展開那張讓她矮下身子撿起來的紙條,邊走邊怔怔的想著這一晚紛至湧來的變故。平鳳,望年,唐業……桔年歎了口氣,還有他,韓述。
  
  第一章 誰欠誰還(本文內容緊接下部第六章)
  桔年回到屋子裏,拉上窗簾,不願意看到韓述投射在玻璃上的身影。放下手裏的東西,她跌坐在非明空著的床沿。
  補償?她苦笑。他能讓時光倒流?韓述也不過是肉體凡胎,他做得不到,所以沒有什麽能夠補償,她也不想要任何補償。就如同她不想去恨他,因為恨太占據心扉。更何況,如果韓述是個自私的人,她又何嚐無私呢。
  非明今天住校,她的玩偶孤單單地擠成一排。桔年茫然地擺弄著一個絨毛玩具,她也問自己,正如韓述所說,自己真的愛這個孩子嗎?就拿今晚而言,平鳳的事固然緊急,可她心裏是否一開始就認為非明的那個晚會並不重要。
  桔年自己原本就是一個不知道父母愛為何物的孩子。在她的孩提時代,父母缺席她的每一個曆程,好像是理所當然的事。沒有人下雨天給她送過雨傘,沒有人在台下給她鼓掌,沒有人在家長會上關心她的成績,沒有人為她的晚歸而焦急。在這點上韓述當然跟她不同,他從來都是父母手裏的掌上明珠,韓院長就算對兒子嚴苛,那也是愛之深責之切。高考的那些天,韓述的父母請假在考場外殷殷守候,桔年卻是在考試結束幾天後,才被爸媽問起,快高考了想吃點什麽。韓述和她對於愛的體驗是完全不一樣的。
  沒有得到過愛的孩子很難懂得去愛,因為她感受到的東西太過貧瘠。回過頭看,桔年這樣一個孤獨的孩子,她把父母之愛,兄弟之愛,友人之愛,情人之愛統統傾注在生命中唯一的巫雨身上,她也隻懂得愛巫雨而已,所以才如此傾盡全力。感情若有剩餘,不知道還能給誰。
  她為什麽收養非明,是因為她愛孩子嗎?她每天告訴自己,要好好地撫養非明,給非明一個家,不要深究她身上流著的是誰的血。可是非明一天天地長大,除了隱而不發的疾病,她不怎麽像巫雨,眉目、脾性、神態越來越神似巫雨生命中另一個女人,桔年的心卻一點一點墜入失望。是,她善待非明,已經盡力,可也隻是盡力而已,真正的愛不是盡力,是盡心。
  桔年從來沒有大聲苛責過非明,也很少強迫非明按自己的想法行事,不曾對非明有什麽要求。假如這是上天賜給她和巫雨的孩子,她還會這樣嗎?她也許會在那個孩子不聽話的時候狠狠責罵,也會在自己最絕望的時候摟著孩子痛哭一場。
  很多個夜晚,非明熟睡之後,桔年會坐在這張床沿,輕輕的,用手遮住非明的眉眼,隻留下唯一找得到故人影子的薄唇。那時桔年就知道,她愛的不過是巫雨的影子。韓述沒有說錯,她太自私,而孩子多麽無辜。
  大概是因著對非明的一絲歉疚,周五,非明從學校放學回家的時分,桔年特意提前了一個小時下班到學校接她,順便一塊去吃孩子喜歡的披薩。趕到台園路小學,放學的時間剛過了三分鍾,仍有潮水般的小學生從校門口湧出來,非明是個放學後喜歡摩擦很久才回家的孩子,可桔年一一看過去,可是總不見她的影蹤。直到人潮漸稀,恰好非明的班主任也跟幾個老師有說有笑地走了出來。
  非明的姑姑,請問她是不是還在教室那邊?”
  王老師“哦”了一聲,又上下打量了桔年一番,嘴角帶笑,那眼神,那笑意讓桔年生出了幾分不自在。
  “你們家謝非明啊,放學鈴聲剛響,就被她爸爸接走了……對了,你們應該快複婚了吧?”
  “啊?”桔年滿臉通紅,不知這話從何說起。
  王老師也是年輕人,想來也是覺得自己的話有些唐突,抿嘴笑了笑,“您別介意,我不是過問您的家庭私生活,不過家庭的完整對於孩子而言影響力是非常大的,謝非明的爸爸常來之後,這孩子性格也開朗了些。放心吧,大概他們早您一步回到家了,再見。”
  “哦,再見。”桔年倉促地扯出了一個笑臉。
  不用猜,也知道是韓述又來接孩子了。也不怪老師多管閑事,誰見了這情景,大概都會把她往單身媽媽帶著孩子,偽稱是姑侄的這層可能性上猜。現在缺位依舊的“爸爸”出現了,一家團圓,皆大歡喜,如同一出大宗喜歡的連續劇。
  回去的路上,桔年有些心不在焉。關於非明不是韓述的孩子這一點,她想自己已經闡述得足夠清楚了,韓述是個聰明人,他應該可以分辨出這是個事實。可是看起來,他對非明的關照並未減少,難道他真的把自己當成了救世主?非明是個非常敏感的小孩,她的生活中若是出現了韓述這樣一個能滿足她所有憧憬的長輩,她的喜悅和投入是非常熱烈的,要是有一天,這種憧憬幻滅了,隻怕比從未出現更殘忍,桔年都不肯再往下想。
  到了家,推開前兩天在財叔的幫助下重新立起來的破鐵門,家裏沒有人,不知道韓述把她帶去了哪裏。直到桔年做好簡單的晚飯,眼看夕陽西沉,門口也沒有動靜。
  桔年這時不由得有幾分擔心,要是接走非明的不是韓述呢?這麽一想,更是坐不住了。這時才發現自己也沒個能聯係上韓述的方式――可是假如真的有,她肯一個電話打過去嗎?與韓述再有任何交集都不是她的本意。
  正坐立難安間,外麵隱隱傳來車輪聲。桔年走出院門去看。果然是韓述的那輛銀色斯巴魯由遠而近。
  興許是也看到了走出來的桔年,韓述竟然遠遠地把車停在了財叔家小賣部附近,過了一會,非明手裏提著好幾袋東西,推開車門,蹦蹦跳跳地朝家門口的方向走來。
  桔年也不去看那車子,一心等著非明走到自己近前。
  “姑姑,我回來啦。”
  “怎麽這麽晚,姑姑多擔心你啊。”桔年薄責道。
  “也沒多晚啊。”非明嘴裏嘟囔著,眼睛掃到自己手裏提著的東西,興致又高了起來,“韓述叔叔帶我吃很好吃的冰淇淋,還給我買了好多好玩的東西。”
  桔年本想說,讓別人破費是不對的。可是一觸到非明興奮但又惶恐的表情,有些話又咽了回去。她厭倦了做一個破壞別人快樂的惡人。
  果然,發現姑姑臉色稍沉之後,非明抱緊了她的“寶貝”,可憐兮兮地央求,“姑姑,我喜歡韓述叔叔買的東西。”
  桔年看了看那些花花綠綠的包裝袋,想來無非是孩子喜歡,他也喜歡的一些奇形怪狀的小玩意。便歎了口氣,“下不為例。我們進去吧,你還吃晚飯嗎?”
  非明點頭,走了幾步又轉身,遠遠地朝著韓述車子的方向擺了擺手,韓述的車挺得遠,人沒有下車,卻也不急於離開。
  “對了,姑,這是韓述叔叔讓我帶給你的。”剛進院子,非明忽然想起來似的把手中最大的一件東西塞到桔年懷裏。
  桔年一愣,並不伸手去接。
  “姑姑……你打開開開嘛。”非明撅著嘴撒嬌,見桔年一動不動,便自己為姑姑拆開了包裝。
  那是一個女式的單肩包,桔年一看,更是沉默了。
  “我說不好看嘛,韓述叔叔偏說這個好。”非明擺弄著包包自言自語。
  桔年並非時尚潮人,日常用度也以簡單舒適為最大追求,可她再遠離潮流,吊牌上的顯著logo和經典的老花款式,還是聽過看過的。她不再繼續往前走,回頭,韓述的車子果然還在。
  “非明,幫姑姑做件事好嗎,去把包包還給韓述叔叔。”她蹲在孩子麵前低聲吩咐道。
  “為什麽呀?姑姑你不喜歡嗎,可是韓述叔叔挑了好久……”非明不解。
  “聽話。”
  “那韓述叔叔多難過啊。”
  桔年按奈自己的情緒,她有些懷疑孩子的這些話是否出於韓述的授意。
  “姑姑再說一次,把包包還給韓述叔叔好嗎。”她的語氣依舊是平和的,但是非明在她身邊那麽多年,多少也略懂察言觀色,唯恐姑姑轉念讓自己把那些小玩意一並還回去,隻得一甩馬尾,又朝韓述的車子跑過去。
  非明過去之後,桔年也鬆了口氣,要是孩子真強起來怎麽都不肯跑這個腿,她也不知道怎麽跟韓述打這個照麵。韓述的車子停那麽遠,相必也是因為這個緣故。
  一小會兒,非明又匆匆忙忙地跑了回來,委屈地說:“姑姑,韓述叔叔說了,這包包是他賠給你的,沒有別的意思。”
  桔年摸了摸孩子的頭發,“乖,非明再幫幫姑姑,就說是姑姑說的,我心領了,沒有那個必要破費,讓他拿回去吧。”
  非明翻了個白眼,再次充當傳音筒。
  果然,很快她又氣喘籲籲地回到桔年身邊,“姑……姑姑,韓述叔叔說……說……”
  桔年麵朝那棵枇杷樹,背對著非明。
  “說什麽?”
  非明有些困惑於姑姑話裏的漠然,她以為自己長大了,可是還是不懂大人的意思,不管是姑姑,還是韓述叔叔。
  “他說,對不起。”
  桔年剛轉過頭來,非明就趕緊又補充了一句,“韓述叔叔還說,如果姑姑你還是不肯要,就代他扔了吧。”
  見姑姑不語,非明央求道:“姑姑,求求你們別再讓我跑來跑去了好嗎,真的很累,我讓韓述叔叔自己過來,他也不肯。”
  桔年沉默了一會,對非明笑了笑,“累了,就進屋吃飯吧。”
  次日,午休期間,桔年帶了飯去第三人民醫院給做了內固定手術的平鳳。手術做得還算成功,隻是平鳳現在行動非常不易,桔年工作又忙,兩頭照料,難免有顧及不了之處。
  平鳳的病房在住院部三樓,電梯處等著不少人,桔年索性步行上樓梯,在二樓的轉角,不期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謝望年是下樓,姐弟倆可以說是迎頭撞上。樓梯上下的人本就不多,這樣的麵對麵,沒有防備,也無處可避。
  桔年暗想,以自己的怯懦,隻怕麵對謝家的人,永遠都做不好準備。
  望年的耳根也紅了,張了張嘴,什麽也說不出來。
  桔年也沒期待過那一聲“姐姐”,他叫不叫那個稱謂,認不認她,在她看來都沒有所謂,隻不過這個弟弟代表著跟她流著相同血液的一家人對她的不認同,這才是桔年感到難堪的地方。
  她也不願看到望年尷尬的樣子,偏過臉去,笑了笑,低頭快步走過去。
  推開病房的門,平鳳正捧著一本言情小說,嘴裏哼著歌,看起來心情不錯。
  “來啦,我都餓了。”平鳳也不跟桔年客氣。
  桔年笑著為平鳳打開飯菜的蓋子,不經意地問了句,“心情不錯,剛才有什麽事嗎?”
  平鳳剛迫不及待地喝了口湯,差點被嗆住,“嗯……能又什麽事,自己逗自己玩唄,都這樣了,哭喪著臉也不是辦法。”
  桔年也沒再問下去,低頭用紙巾擦拭著平鳳濺出來的湯汁。
  “對了,桔年,那個冤大頭沒找你麻煩吧?”
  “誰……哦。”桔年搖頭表示否認。
  平鳳的胃口很好,吃得很香。桔年坐在一旁,心裏想著的卻是下班前自己跟老板的一番談話。她是考慮了很久,才提出要預支三個月的薪水的。
  女老板很關切地問原因,桔年隻說自己家裏出了點事,急著用錢。
  “桔年,預支一個月的薪水是可以的,但是超過一個月的,店裏有店裏的財務製度,上個月別的同事也提了出來,我沒答應。你是店長,不好破了這個規矩。”女老板是這麽回答她的。桔年謝過,最終也罷了。
  等到平鳳吃完,桔年不期然問了句,“對了,你認識人喜歡名牌手袋什麽的嗎?”
  平鳳擦嘴,“那得看什麽貨色,我認識幾個同行,一有點小破錢,寧可勒緊褲帶,也要弄一些值錢的行頭,她們是專在有錢人身邊撈油水的,換我,好幾千買件衣服包包,打死也不幹。”
  桔年收拾著東西,“我那裏倒是有一個,你好一點之後出去了,看看誰有興趣,如果有的話,就代我轉讓了吧。”
  “你哪來的,新的?不要幹嘛不原店退回去。”
  “你就別問了,替我留意一下吧。”
  桔年沒有跟平鳳說明那個包的具體來路,除了怕她刨根問底,也確實是不想提韓述的那些事情。她也質疑過自己這樣做是否合適,她不想欠韓述的情,不想跟他有任何瓜葛,不管是金錢還是感情上,但是她也是個人,為錢而發愁的時候,那個被擱置在房間角落的包包好像長了張嘴巴,不停地說,“不是你欠他,是他欠你,他欠你欠欠你……”
  也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她看過那個包的包裝物,吊牌什麽的一應俱全,偏少了購物發票。
  不管誰欠誰,就這樣,清了吧。

  第二章 望河亭大暑對風眠
  在布藝店裏,桔年的手工是一頂一的,經手的每一塊布,她都覺得有靈性,素緞的矜持,格子的溫厚,碎花的嬌憨,各有風情。大概世間事皆是如此,用了心的東西,總是做得比別人更好些,店裏的老顧客有知道的,每每特意指定她親手趕製,實在忙不過來的時候,也隻有對顧客說抱歉。可這一天,桔年卻遭遇了一回退貨。
  “桔年姐,我按地址送過去,那家的主人不肯收。”送貨的小弟把東西往收銀台上一放,擦著汗說。
  桔年趕緊拆開包裝查看,“怎麽,是不是做得有什麽問題?”
  換作以往,這種自我懷疑是絕不會出現的,她做事一向縝密。可是這一段日子,韓述對非明的關照不但未減,反倒日增,非明對他也顯得越來越依賴,一口一個韓述叔叔,仿佛打心眼裏已經將他當作了實質上的親人,不住在一起的家庭成員。桔年知道這個時候,非明是聽不進疏遠韓述的吩咐的,可是,粗暴地製止孩子跟他的往來,就等於將非明現在最大的快樂和心理寄托橫刀斬斷,這樣的事她又做不出來。唯一的辦法就是冷處理,將自己置身他們的關係之外。
  從那晚鐵門外的難堪過後,韓述再沒有直接跟桔年打過照麵,知道桔年在家的時候,他總是遠遠地把車停在百米開外。去了哪裏,做了什麽,也通常是通過孩子的嘴傳到桔年耳裏。桔年置若罔聞,然而,平日裏那些非明住校的晚上,她走出院子外澆水,偶爾卻仍能看見那輛已經變得熟悉的斯巴魯,靜靜地停在財叔小賣部的前頭,像夜幕裏的布景。
  那些晚上,已在多年的寂靜生活中心如空井的桔年開始被夢煎熬。她不是想著韓述,而是韓述的存在讓她不得不記起了那許多被漫長時光熨平了的往昔。韓述沒有出現之前,那些過去是安眠的,像疊好壓在箱底的被單,如今被他一把掀起,它依然還是那麽新,雖然帶著黴味和折痕,但上麵的斑駁曆曆在目。桔年快要壓製不住那些回憶,台階盡頭透過指縫的炫目陽光,高牆第一夜的月白如霜,每當記起這些,她在夢裏都止不住地瑟瑟發抖。回憶醒過來,可那個人的眼睛卻沒有睜開。
  所以,這些天來,桔年總是點恍惚,她正是唯恐自己一不留神把尺寸弄錯了,以至於被顧客退了回來。可她抖開一整套的沙發套件細細端詳,也未曾發現明顯的問題。
  送貨小弟苦笑一聲,“你別忙著檢查啦,依我看壓根就不是東西有問題,那人根本就沒拆開細看,直接說東西不是自己的。可我再三查對了地址,沒錯兒啊,再說,那上邊留的聯係電話也是對的,人家打死不承認,有什麽辦法?我跟那人也說了,這玩意是付了定金的,別說定金不能退,那尾款也得給我們結啊。”
  小弟說的沒錯,桔年點頭,“那顧客是怎麽回答你的?”
  “回答?人家倒好,直接當著我的麵把門給關了,要不是我縮得及時,這鼻子都得撞扁。”小弟悻悻地說。
  桔年回頭去查閱了訂單,地址電話什麽的留得都很詳細,跟小弟手中的送貨單一致,她依稀記得這是一個看起來知識分子模樣的年輕女人定下的,百分之五十的定金也付得非常爽快,怎麽到了交貨的日子,就出了這樣的怪事?
  她撫著煙灰色珠光軟緞的麵料,一陣犯難。這單子是她接的,料子式樣也都是她為顧客挑的,一個沙發套,六個抱枕套,兩幅飄窗軟墊,雖不華麗目,但勝在用料精良,細節考究,一式的右側壓邊褶皺頗費了她一番心思,才做得讓自己滿意,也確實相當雅致耐看。更重要的是,雖說這單子收了定金,但餘下的尾款收不回來,東西擱在店裏,跟的顧客要求的尺寸不合,也是難以轉售的,這樣以來,賬麵上自然難以交代。
  也著實是沒有辦法,桔年放下手上的工作,問送貨小弟要了地址,“我再試試。”她想,就算結果跟前次一樣,這件事是她經手的,至少也該搞明白是哪裏出了問題,說不定,小弟的表述有問題,她能給顧客一個解釋。
  騎著店裏的電動自行車,桔年趕到了送貨單上顯示的住宅小區,那是個在本市小有名氣的南派園林建築。桔年仔細對著單元樓層號,按了好一陣的門鈴。
  開門的是個男人。這個送貨小弟之前也提到過,包括單子上留的電話號碼,都屬於一位男士,並非桔年接單時所見到的女子。
  妻子挑選款式,留丈夫的聯係方式,並不奇怪。可是桔年把臉從抱滿懷的貨物中抬起來時,門裏門外兩個人俱是一驚。
  男人的臉色可謂難看到極點,驚愕、慌張、憤怒一股腦地湧上來,都攢在他的眼睛裏。如果這時有一麵鏡子,桔年想必也會從自己的麵孔中看到心虛。都說冤家路窄,人生何處不相逢,她倒好,閉著眼睛闖到最深的死胡同裏去了。
  “你還真的比我想象中更有心機,這兒都能讓你找上門來。終於想好了?你想要什麽?什麽才能塞住你的貪婪?”那男人正是平鳳出事那晚好心卻被反咬一口的唐業。他單手扶住門檻,憤怒讓他的語音都微微變了調子。
  桔年隻恨手裏的貨物不能徹底地把自己埋在下麵。她想起小說裏的橋段,此時必定是要說――不不不,你聽我解釋……她早就明白,大多數能夠解釋的事情,其實大家都心知肚明,無需多言;而真正百口莫辯的時候,說什麽都沒有用,根本無從解釋。此時她若說,“我是來送沙發抱枕套的”,無異於奸夫在女方的床上偷情被正牌丈夫抓個正著時時辯解道:“我是為了測試你家大床的柔軟程度”。
  然而,事實上她的確是來送沙發套的,雖然自己也覺得荒誕莫名,可是她呆了一會,還是機械地將手中的沙發套略略舉高。
  唐業顯然認出了她手裏捧著物件的外包裝,冷笑一聲,那潛台詞一目了然,明明煞費苦心的敲詐,又何必弄出這些拙劣的伎倆來惡心人。
  “先生,對不起。但這真的是您在我們店裏訂的東西,或許是您的朋友……”
  桔年硬著頭皮想把話說完,唐業的唯一反應是指著電梯的方向,從嘴裏擠出了一個字,“滾!”
  桔年的麵皮極薄,巨大的羞辱感像激浪狠狠打翻她企圖自救的筏子。可她怨得了誰,這羞辱不是她自己給自己的嗎?如今的境地甚至不是因為誤會,她尤記得自己那日在他麵前的卑劣和陰暗,如今還送上門來,若不是他好修養,換作旁人,一個耳光摑來,隻怕也不稀奇,她毫不冤枉。
  手裏的東西,遞也不是,留也不是。若是走了,可接下來該怎麽處置。桔年微微咬著下唇,喏喏地退了一步。
  唐業的怒火終於在這一刻爆發,漲紫著斯文的麵皮,伸出去的指尖是抖著的。“滾,滾!你去說,盡管去說,去對全世界說,他媽的我就是這樣的人,你們能那我怎麽樣,怎麽樣?!”
  他歇斯底裏地憤概,仿佛麵前立著的不是一個恩將仇報訛詐錢財的女人,而是他現實生活中一切的不平和障礙。
  門當著桔年的麵再次緊閉,巨大的響聲鎮得人耳膜嗡嗡作響。鄰居嚇得打開條門縫查看,桔年垂頭,心中艱澀,深吸了口氣,伸手去按電梯。
  已經落下的電梯緩緩回升,紅色的數字跳動,不鏽鋼的電梯門映得上麵的一個人影模糊而可憎,那是個失去了底線的可悲的人。無數次,背對那些欺淩的人,桔年對自己說,我能做什麽?我能做的,就是跟他們不一樣。然而多少個快要熬不過去的關口,她又一遍一遍地問,我為什麽要跟他們不一樣,為什麽?
  如今,她終於也一樣了。
  電梯門響過一聲後開啟,桔年移步,身後的門卻也同時被打開。
  唐業的手扣在桔年的腕上,先前的強勢和淩厲被頹然的妥協取代。
  “你直接開個價吧,說說你到底想怎麽樣?一次給個痛快,求你了。”
  原來他並不像剛才的宣泄中那樣無所畏懼。他還是在乎別人的眼光的。沒有一個在乎著的人不怯懦。
  桔年懷抱著厚重的沙發套,聽見電梯門徐徐合上。
  她說:“讓我把沙發套套上行嗎?”
  良久,唐業側身,桔年忐忑從他身畔走進那陌生的屋子。定製的沙發套,差一厘米,都是裝不上去的,所有送貨的人都必須給顧客安裝好之後方能離開,這是她今天來的目的,也是她的本分。
  唐業麵無表情地坐在背光的一個藤椅上,看著桔年熟練地拆開布藝沙發和抱枕原有的套子,再換上新的。這並不是個簡易的工程,尤其是一個人獨立完成。她忙得滿頭是汗,有幾次,唐業都以為她應付不來了,她吃力地倒騰一陣,那些亂成一團的東西居然又奇異地變得妥切。這個女人或許陰險,但她給人的感覺卻是無害的,甚至是娟好纖細的。女人都各自披著她們的畫皮。
  桔年盡可能把全付心思放在手頭的活計上,總算有一絲安慰的是,幾個套件都做的一分不差。
  “哪一個才是你的兼職?”客廳的工作快要完工的時候,唐業冷冷地問了一句,最極致的憤怒已過,他顯得相當安靜。
  桔年手上的動作緩了一緩,咀嚼出了他話裏的言外之意。
  一個做布藝沙發套的妓女。
  也許這也算認知上的一種進步,至少他首肯了沙發套確實是為他家這尺寸特殊的沙發而定做的。
  她依舊避開與唐業的視線交流,慢吞吞地說,“今天跟您有關係的服務隻是沙發套而已。”
  “沙發套不是我定的。”他的默許隻是想知道,她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
  “但它確實是為您的沙發定的。”桔年輕輕拍平最後一個沙發抱枕上的折痕,“它跟您的地板和那張藤椅的顏色都還相襯……那個,請問飄窗在哪邊?”
  唐業的麵孔在暗處,看不清表情,也許他在審視,也許仍在懷疑。不過,他還是抬起一隻手,指向了其中一個房間的位置。
  這個男人在桔年麵前是陰鬱寡歡的,但是他的住處卻頗為閑適,淺灰的底色,大量的藤藝製品和綠色植物,最適合靜坐的地方永遠擺著一張椅子。
  桔年動手去鋪飄窗上的軟墊,那原本是玉色大理石鋪就的飄窗台顯得異常潔淨,除了一付棋盤,就是個原木的六寸相框,照片上躺在郊野池塘畔的折椅上的男子看起來正是這屋的主人,隻不過照片上的他跟現實中又略有不同,怎麽說呢,也許就是鏡頭裏的情緒吧,雖然他臉上並沒有笑意,手持釣竿,胸前擱著本半舊小說,黑發微亂,一頂漁夫帽半遮住他灑著樹蔭碎影的臉龐。可那張照片給人的感覺是輕快的,愉悅的,這大概就是拍照的人試圖捕捉的東西。
  桔年小心翼翼地將棋盤和照片挪至別處,卻不經意看見那相框背麵的木頭上細細縷著一行小字,她本不願窺人隱私,匆匆一瞥即移開視線,但仍看清了上麵的句子――“望河亭大暑對風眠”。

  第三章 能夠償還是幸運的
  唐業客廳的電話似乎響了幾聲,稍後。講電話的聲音傳入房間,隱隱約約,聽不真切。桔年想著盡早從這尷尬的地方抽身,一門心思都放在手頭的工作上,也許專注一些,她就能少點心思去想自己曾經的狗咬呂洞賓留下的惡果。正待完工,唐業卻神色焦慮地快步走了進來。
  “你馬上走。”
  桔年聞言,眨了眨眼睛,也不言語,下意識地就趕緊收拾自己的東西。她猜,也許是這屋子的另一個主人回來了,她得馬上離開。至於那另一個主人究竟是男還是女,為什麽她必須回避,她不想知道。
  情急之下,桔年迅速將散落的包裝紙盒碎片、多餘的布條和工具一股腦塞進自己隨身的大包,這時,回到客廳外察看的唐業似乎聽見了大門外的動靜,止住了她欲往門外奔去的念頭。
  他說,“慢,人已經在外麵了,你不能這個時候從門口走出去……”
  桔年聞言頓時茫然,她猶豫了片刻,輕輕撩開窗簾一角,探頭看了看窗外。她沒有記錯,這房子的確在十一樓。放下窗簾,她明智地選擇了站在原地不動。
  “唉!”唐業好像歎了一聲,門鈴聲毫無意外地響起,他匆匆趕去應答,徒留桔年呆在原地,他甚至沒有交代,既然她不該留在這裏,那這種情況下,又該如何是好。
  開門關門聲後,桔年屏氣,聽到唐業說話的聲音。
  “您也是,過來也不事先打聲招呼,我好過去接您。”唐業雖抱怨,但這時的語調是低沉而和氣的。
  “現在還用不著,等我真的走不動了的時候,你再用輪椅抬我都不遲,我今天過來給你送點東西,你爸不在了,那邊家你也不回了。”說話的是一個蒼老的女聲,尤帶著點本地方言的腔調。“不喜歡我來?難道真像你阿姨說的,你這裏就是獨家村,隻許你自己住在裏麵,別人都來不得?我就跟她說了,我是不信的,你還是我帶大的。”
  桔年沒有聽見唐業的回答,片刻,他才說,“您快坐下吧,大老遠地過來,我倒茶去。”
  客廳外的人似乎入座了,桔年大氣也不敢出,縮手縮腳地朝半掩著的房門的視線死角挪了挪。
  “阿業,剛換了新的沙發套?”放下了杯子,老婦的聲音再度傳來。
  “不是我定的。”
  “不是你定的,那還有誰……”老人疑惑了一會,又長長地“哦”了一聲,“是我老糊塗了,還能有誰?是你阿姨上次給你介紹的那個女孩子?終歸是年輕人的心細,就是這料子素了點。”
  即使看不見人,桔年也能想象出老人說話時眉開眼笑的樣子。似乎天底下的長輩無不渴盼著過了婚齡的孩子早日成家立業,如果命運走向另一條道路,她此刻承歡在父母身畔,是否也會有人這般關切地絮叨――她又自我解嘲地想,也許真的有另外一條路,她也未必孤身一人吧。
  唐業倒是沒有否認,想來那女孩子就是當日找桔年下定單的人,桔年此時好像又能回憶起當天的一些細節,那女子挑選時的細致和淡淡的喜悅,的確也似沉在愛河中的人。
  唐業的語氣聽不出情緒,“姑婆,我跟我阿姨也說過很多次了,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也未必是條件般配就必須得在一起的。我之所以去見那個女孩子,也實在是不想掃了阿姨的興,拂了她的好意,但是……”
  老人打斷了唐業的但是,“你又要跟我說你們年輕人的那些感覺啊,一見鍾情啊,這些我不懂,但是那姑娘我見過,人長得好,有文化,也有禮貌,人家對你也是有那個心思的,阿業你都三十好幾了,究竟要找個什麽樣的天仙才算是滿意,你爸爸在你這個年紀都……算了,不說了,你阿姨讓我勸勸你,可是我說的話你也未必聽得進去……阿業,你也別怪我多嘴,你阿姨之所以那麽操心,也是聽見外麵有嚼舌根的說了些不三不四的謠言,什麽男人找男人,越是條件好……”
  “胡說八道!”唐業的聲音陡然高了起來,伴隨著藤椅腳摩擦在木質地板上的聲音。桔年也嚇了一跳,饒是她這樣一個不愛多管閑事的人,也不由得耳尖了起來。
  “姑婆,你和我阿姨一樣,盡聽些捕風捉影的東西,哪有那回事。”唐業顯然明白自己失態了,再怎麽樣也不該在老人家麵前無禮,這一回聲音也放柔了不少,但依舊是鬱鬱寡歡的,“我不喜歡那個女孩子,是因為我最討厭誰幹涉我的生活習慣,我跟她是出去過幾次,可是也沒熟到她把我這裏當成自己的地盤,這些沙發套,抱枕,她連問過我一聲也沒有。”
  “別人姑娘家也是關心你。阿業啊,人活在世界上總得找個伴,你老是打個光棍,自己孤零零的不說,別人……”
  “誰說我沒個伴?”唐業這話說得很快,說完了之後又是沉默,似乎後悔了自己衝動的辯白。桔年不由得想到了那晚始終站在原地,目送唐業車子離開的戴眼鏡的男子,他憤恨的眼光至今讓桔年打了個寒戰。
  “你自己找到對象了?”老人的聲音又恢複了驚喜,“女孩子是幹什麽的,家是哪兒的,你怎麽不帶出來給姑婆和你阿姨看看,讓我們這些老的給你瞎操心!”
  唐業沒有馬上回答,他忘了,一個謊言必須用無數個謊言來圓,姑婆是老了,但她跟他阿姨一樣,都是人精,而唐業對於女人的設想並不充分,那女孩怎麽樣?麵對這個問題,他竟一時不知道怎麽說才好。
  “呃,也算不上很漂亮。”他含糊地說。
  “我們唐家也不能找個醜八怪啊。”
  “當然也不醜。”他說話也變得慢吞吞的。
  “那她是做什麽的,家是本地的?是你局裏的同事還是別人介紹的?年紀多大了?性子怎麽樣?”
  珠連炮似的提問顯然一下子難住了唐業。桔年暗想,韓述說她說謊如吃飯似的也不假,至少不是每個人都能夠像她一樣說謊而麵不改色,唐業顯然就是個不諳此道的人。
  “你這孩子,在姑婆麵前還害什麽臊,你倒是說啊,那女孩多大年紀,做什麽的?”老人又把重點問題重複了一遍。
  “嗯,那個……在布藝店上班,比我小幾歲。”
  桔年獨自一個人又眨了眨眼睛,大腦反應過來之後,頓時驚得如晴天霹靂在前,就算說謊的至高境界是十句真話裏夾雜著關鍵的那句假話,但……
  “我給你阿姨打電話,正好這兩天是周末,你把那女孩子帶出來,否則你阿姨和我真要急死了。”
  唐業又不說話了,這一次他的沉默讓桔年心如鼓搗,似乎料想到最可怕的那種可能性,慌亂之中,她又情不自禁地撩開了窗簾。十一樓,還是太高。
  她早該有經驗的,她生活中最壞的那一種料想往往就是事實。果然,唐業片刻之後仿佛下定了決心,隻聽他說道:“嗯,姑婆,她,她現在就在房間裏。”
  桔年在那一刻表情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什麽?”
  就趕在老人推門而今的那一刻,桔年恰恰好變臉似地換上了一個略帶羞澀的笑容,“姑……姑婆好。”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看到緊隨其後的唐業煞白的臉上露出了一個驚魂初定的表情。或許他也賭不準桔年的反應,但是這一次,他押對了,桔年欠他的。
  “那個……這是我姑婆,也就是我爸的姑姑,姑婆一直跟我們生活在一起,我就是她老人家帶大的。”唐業掩飾著他那點尷尬。
  桔年趕緊說:“姑婆,我叫謝桔年。”這即是向老人家自我介紹,更是向連她名字都不知道就撒下彌天大謊的男人自我介紹。她說完,在老人上上下下打量她,又打量著唐業的間隙,飛快地將自己前一秒鍾剛脫下來的布藝店製服――橙色馬甲塞到了窗簾的背後。
  接下來,老人家拉著桔年的手坐在沙發上善意而八卦的絮叨自可不提,從始至終,唐業都很安靜地坐在一側的藤椅上,聽著一老一少兩個女人的交談。
  桔年不時地對姑婆的絮叨報以微笑,她一直都是個心動得比嘴快的人,也更知道在情況不明的時候,麵對一個善良老人的盤問,說得越多,錯得就越多。興許是心裏著實也緊張,她耳根始終都是紅的,發際細密的汗珠也冒了出來。可這付模樣,正暗合了老人家心裏初見長輩是一個溫柔敦厚,矜持寡言,輕聲細語的羞怯女孩形象。
  桔年雖忐忑不安,但是老人終於見到不喜與人來往的侄孫家裏忽然藏了個俏生生的女孩子,喜悅自然不在話下,說到高興處,時間也一分一秒地過去,不覺間已是中午時分。姑婆主動提出,自己要在唐業家下廚,跟“小兩口”邊吃邊聊家常,並特意拒絕了兩個年輕人幫手的提議。
  唐業萬般無奈,目送姑婆顛顛地進了廚房,而桔年不時看著牆上古董鍾時間的樣子也沒有從他眼底遺漏。
  “請……你能不能……”他的話裏暗含請求,可是不久之前,桔年在他跟前還是一個卑微而狡猾的“妓女”,讓他忽然換個姿態,也確實不是件易事。況且半開放式的廚房,聲音稍大一些,難免就驚動了裏麵欣喜忙碌的姑婆。
  店裏還有工作在等著桔年,可事已至此……她籲了口氣,對唐業笑笑答道:“我的兼職不是一向很多嗎?”
  她猜測著唐業這樣做的緣由,說不定正是因為她“妓女”的身份,為了錢,扮什麽不可以?所以他的謊話才說得更輕易她起身,低低地給店裏打了個電話,就說家裏有事,臨時回去了。
  這時,姑婆還不忘從廚房探身出來招呼,“阿業啊,你也是,連杯水都不給桔年倒,熟歸熟,也不能少了禮數。”
  唐業有些難堪地起身給桔年沏茶,桔年趕緊接過,白瓷薄胎的杯子,茶色澄透,沏茶的人,看上去內向、敏感、清傲,卻也是個善良而懂得生活的男人,這些優點,想必另一個男人更懂得欣賞。也是朱小北說的,受溫室效應影響,地球磁場變化,好男人都同性相惜,異性相斥了。
  桔年和唐業並不熟,何況中間還橫著那些不愉快,姑婆還廚房裏,他們的這場戲仍得演著,可兩個內斂的人枯坐各自發著呆,未免有些怪異而僵硬。
  “你看電視麽?”唐業悶悶地說。
  “呃,隨便吧。”桔年說著,借放茶杯的姿勢站了起來,坐下時順手拿起了擱置在茶幾側麵書包架上唯一的一本大部頭書籍,聊以打發時間。
  那是一本平裝版的《西遊記》,翻得書頁都有些卷了。桔年看書最是不挑,高中時代迷戀武俠不說,在監獄那三年,她作為圖書管理員,接觸到的書雖說比別的囚犯多,但裏麵的書並不豐富,從晦澀的哲學書籍到小人連環畫和毛衣編製大全,她都來者不拒。
  桔年這一坐下去就再也沒有抬頭,唐業起初還是戒備地看著她,生恐她借機有什麽舉動,她卻隻是不時地翻過書頁,及肩的短發半覆住她的側臉。
  唐業挪了挪有些僵的腿,她漸漸的從容也一定程度上舒緩了他的緊張情緒,喝了口已經冷卻的茶,這個女人現在沉靜得像一汪碧水,看似通透,卻看不見底。
  “準備吃飯了。”姑婆從廚房裏端出了第一道菜,桔年忙合上書,放回原處,站起來打算幫忙拿拿碗筷,唐業也起身,在姑婆返回去盛下一道菜的時候,他掃了一眼那本歸位的《西遊記》。
  “它能讓你那麽入迷?”
  桔年咬咬唇說,“讀書對任何一個行業來說都是有用處的。”
  “那這本書讓你有什麽收獲?心猿空用千般計 水火無功難煉魔 ?”
  桔年不答,上前去接姑婆手上端著的湯碗,放置在餐桌正中央之後,才回頭笑了笑,“不是這一回,我看的是九九數完魔滅盡,功成行滿見真如。”
  唐業的冰箱裏還有一些簡單的儲備,姑婆看來是做慣家務的人,搗鼓了一個小時,桌上擺著三菜一湯,葷素搭配,看起來倒也豐富。三個人圍桌而坐,老人一邊繼續剛才沒打聽完的桔年家史,一邊不斷地給桔年碗裏夾菜。桔年隻說自己父親是跑運輸的,母親是家庭婦女,家中還有一個弟弟,這也是實話。至於父母親弟已經十一年鮮少往來,這些在老人麵前就不必提了。
  吃著吃著,姑婆該問的都已問完,給唐業添了碗飯之後,忽然問了一句,“對了阿業,我的記性是越來越差了,你阿姨前陣子問我,你生日是不是快要到了,我這半老年癡呆症,竟然想破了頭都記不起來,你究竟是5月,還是9月生的?”
  姑婆的話雖看似問唐業,眼睛卻看著桔年。唐業舉著碗,也不下筷子,執筷的手握得很緊。
  桔年心中也是明鏡似的,老人家活了那麽多歲,看人見事的曆練不知道比他們多了多少,天上憑空掉下個未來的侄孫媳婦,償了她多年的心願,但這件事畢竟來得太突兀,老人心中也是存有幾分狐疑的。她不便當麵詢問,也許知道若兩人真心騙她,問了也沒個結果,於是便拐著彎試探。如果桔年真是唐業親密到帶回家藏在房間裏的女友,至少該懂得唐業的生日吧。
  桔年慢慢咽下了嘴裏的飯,這個問題著實是難住了她,她何止不知道唐業生於何月何日,除了一個名字,一個地址,她對這個男人一無所知。
  “姑婆,我一向不過生日,您老人家又不是不知道。”唐業若直接說破自己的出生年月日,無異於讓姑婆認定了桔年的確不知曉,就算解釋說是忘記了,也未免顯得兩人太過陌生。隻得含糊地打了個圓場。
  姑婆正待說話,桔年側身對著唐業淺笑,“阿業,我記得你跟我說過你是夏天生的吧,究竟是7月23還是24號,我都有些忘記了。”
  唐業愣了愣,眼裏的驚詫一覽無餘,姑婆卻沒有看他,笑逐顏開地對桔年道:“沒錯沒錯,是7月24號,你看,還是桔年記得。”
  桔年笑著低頭吃飯,懸著的一顆心這才跌了下來,她也是一搏,勝率不到兩成,謝天謝地,運氣不錯,不過即使錯了,她也能找到個話題搪塞過去。
  吃過了午飯,收拾停頓,姑婆和桔年又回到了沙發上看電視。
  “阿業,你也坐下來啊。”姑婆對這小兩口貌似再沒有了什麽疑問,桔年雖看起來還有些羞澀,但對她提出的所有問題一概對答如流。
  這姑娘家境雖普通,但看起來難得的幹淨,姑婆很滿意。
  唐業卻沒有坐下,“我不太喜歡看粵劇老片,你們聊。”
  他話是這麽說,人進到書房,拆著姑婆今天給他帶過來的包裹,眼睛卻從門隙裏悄然打量著客廳裏的女人。
  姑婆說,“桔年啊,你也覺得悶吧,你們年輕人,都不愛這個了。”
  那個叫謝桔年的女人說道,“也不是,我小時候也聽過一些,現在都還記得一些。”
  “是嗎?”姑婆顯然驚喜。
  “我記得最深的就是《禪院鍾聲》……”
  “哦哦,那個我知道,我知道!”姑婆拍著大腿。
  “……荒山悄靜依稀穩約傳來了夜半鍾,
  鍾聲驚破夢更難成,
  是誰令我愁難磬非莫磬 ……”
  唐業靜靜聽這個女人伴著姑婆輕哼,那最是蕭瑟淒冷的調子,在她並不甜美的聲音裏,竟有種千帆過盡後雲淡風輕的況味。
  “……情如泡影,鴛鴦夢,三生約,
  何堪追認……”
  唐業的雙手按在打開的包裹上。
  她究竟是什麽人。
  飯後,姑婆打算回老宅休息,唐業執意送老人回去,桔年說自己趕去另外一個地方辦事,不順路,送姑婆下樓,就要揮別。
  姑婆坐進了唐業的黑色普桑內,桔年和他們道了再見。
  “桔年啊,下次一起吃飯。阿業說他不愛粵劇,小時候可是喜歡的,有幾段唱得也好,到時我讓他給你唱。”姑婆看來跟她很是投緣。
  “好啊,下次。”桔年在車外俯身笑著點頭。
  唐業定定看了她一會,不期然轉頭對姑婆說了句:“姑婆,等我一會,我跟她說幾句話。”
  姑婆笑道,“年輕人啊,還沒分開,就那麽黏乎了。”
  唐業下車,拉著桔年走到幾步開外,桔年顯得溫順,並沒有更多的反應。
  “我姑婆拿過來的包裹裏的錢是你的?”他當初怕那兩個女人糾纏,跟交警交涉時一樣,留下了父親老宅的地址。父親已逝去多年,隻有一個姑婆住在那裏,他隻是不時回去看看。今天姑婆帶過來的牛皮紙包裹裏,不多不少,正好5000塊。
  “錢不是我的,是你的。那天事出無奈,但確實對不起你。”桔年由衷地說。
  唐業頓了頓,又問,“那今天我該付你多少錢,你說。”他也是個不喜歡虧欠的人。
  桔年貌似認真思索了一陣,說道:“你應該給我1450塊。”
  唐業一怔,但還是低頭去搜錢包。
  桔年把1450塊拿在手裏,笑道:“沙發套的錢清了,貨既出門,概不退換。”
  他們也兩清了。桔年感謝唐業給了自己一個償還的機會,假如你沒有這個機會,不管虧欠了什麽,那所謂的補償隻能是對方的負累。她能還了,是幸運的。
  “再見。”桔年對唐業說。
  再見再見,就是後會無期,再不相見。
  “等等。”唐業叫住她,問出困擾了自己好一陣的疑惑,“你怎麽可能知道我的生日。”
  桔年笑笑,“猜的。”
  見唐業不信,她又補充了最為關鍵的一點。
  “望風亭大暑對風眠。”
  大暑即7月23或24號,一年中最酷熱的一天。
  雖然她不知道某個生日的那天,這個男人有過什麽回憶,但她記得石榴樹下流淚縷刻的自己。也許她和這個男人一樣,有著相同的嗜好,他們喜歡把珍貴的東西深深縷刻。假如有一天,老到記憶都模糊了,還有木紋代他們記得。

  第四章 明天晚上 左岸二樓
  償了唐業的那一筆債,桔年心裏好受了不少,對於有些人而言,虧欠的滋味或許比被虧欠更難以忍受,因為被虧欠的人自己可以放過自己,說一聲算了;而欠了別人的,隻要那負疚還背在身上一天,就永遠過不去那道坎。
  平鳳出院了,好幾次都跟桔年打聽,還有沒有跟上次那個包一樣的“好貨”,再弄幾個過來,照樣能賣出好價錢。桔年聽了,一笑了之。她也跟平鳳一再地說,就算為了賺錢,以後別再那麽冒失了,她們都一樣,是沒有什麽可以倚靠的人,再闖出什麽禍來,誰也救不了誰。
  午休換班時間,桔年和幾個店員一起在店麵後邊隔出來的休息室吃著簡單的盒飯。布藝店裏年輕的姑娘居多,閑下來的時候嘰嘰喳喳說個沒完,桔年邊含笑聽她們的八卦,邊隨手翻開當天的早報。本地的早報內容出了名的家常瑣碎,占據大量篇幅的,不是公雞生蛋,就是失戀女跳河,桔年倒也看得津津有味。讀完某篇社會新聞文,該版左下角的一則啟事讓她停住了往下翻頁的手。
  那其實不過是一寸見方的豆腐塊,不留神的話,很容易就忽略了,細看也不過寥寥幾字:
  “周府小公子彌月之喜――各位親友:遵嚴命,謹定於XX年X月X日為小兒彌月之喜,屆時敬背淡酌,恭候光臨,恕乏介催。”
  很尋常的一則啟事,現在普通的百姓人家都不興這樣了,孩子彌月,最多私下發函通知親朋小聚吃和飯,真正有權勢的家庭,也大多低調,反倒一些本地人生意人還保留著這個習慣,也不足為奇,真正吸引了桔年細看的,是啟事下的主人署名,上麵赫然寫著:周子翼,陳潔潔夫婦敬約。
  陳潔潔前些年嫁人的事情,桔年也略有所聞。雖說大家都還算是同學一場,可陳潔潔並沒有出麵邀請桔年出席婚禮,當然,桔年也不可能參加。何必呢,她們倆都心知肚明,對方的出現除了翻出舊日傷疤之外,沒有任何益處,實在無謂自尋苦惱。
  當時,桔年身邊已經帶著非明,得知婚訊的那天,她看著孩子,雖有些小小感傷,但也能夠理解陳潔潔另尋歸屬。盡管桔年從來沒有真正喜歡過陳潔潔,她承認自己始終不能徹底釋懷,可是誰必須為誰守著呢,她自己的念念不忘是她自己的選擇,而陳潔潔當然也有選擇遺忘的自由。現在,陳潔潔“又一次”升級為母親,不過,區別於十一年前的隱秘和羞恥,這一次,她誕下個男嬰,是光明正大,舉家歡慶的,甚至在所有人眼裏,也是唯一的。
  桔年不禁去想,當年陳潔潔不顧一切要跟巫雨離開的時候,曾經想過會有如今這一天嗎?這個念頭是可笑的,少年男女的感情,誰不以為是一生一世。巫雨或許是陳潔潔人生中的一道彎路,繞了一圈,又回到終點。有些人,注定生來就是有錢人的女兒,富有家人的媳婦,到了最後,又再成為成功人士的母親。王侯將相寧無種乎?
  然而,桔年並非嫉妒,相反地,她甚至有些許的釋然,這釋然也出自於小小的私心。陳潔潔在另一個男人身上找到了她的天地,如今,又生了個孩子,她徹底地屬於另一種生活,桔年的世界也更安靜了。或許除了她已經沒有人再記得,若幹年前,有個叫巫雨的男孩曾經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
  隻有她記得,這就夠了。
  賣場那邊有人推門進來,叫道:“桔年姐,有人找。”
  桔年應了聲,飯已經吃得差不多了,她隨手放下報紙,跟著走出休息室。
  “誰找我?”她穿上製服,順口問了一聲方才叫她的女孩。
  女孩將下巴朝某個方向微微一抬,“喏,那邊呢。”
  桔年循著那個軌跡望去,隻看得見背對她坐在顧客休息的沙發上的一個背影,挺括的襯衣,耀眼的白,她不由得一慌。
  那人似乎也意識到自己要等的人已經出來,起身回頭,卻令桔年更為意外,原來竟是送沙發套那日過後再沒有見過的唐業。
  桔年的心也因此舒了口氣,她是真的有些害怕韓述的糾纏,比起過去的胡攪蠻纏,韓述如今的克製而有距離的遙望更讓她摸不著底,有種風雨欲來前平靜的味道。
  當然,唐業的再次出現也是桔年始料未及的,她實在想不出現在還有什麽事情能夠把她和唐業聯係在一起,以至於讓他找到了店裏。
  桔年上前幾步,避開人多的地方,唐業也走到她的身畔。
  “你好。”
  他有些拘謹的禮貌也讓桔年略微不適應,隻得微窘地回應,“呃,你好……請問,你找我……”
  唐業卻答非所問。“你的那套沙發套和抱枕,看久了,確實很漂亮……我今天過來,是想試試看你在不在,你知道的,發票上有你們的地址,這是你那天遺漏在我家裏的工作服。”
  桔年沉默接過那件橙色馬甲,她並不是僅有那件製服,也不認為唐業特意為了無關緊要的馬甲特意走一趟,他完全可以扔進垃圾桶。無事不登三寶殿,她已經略有心理準備。
  “對了,我想我應該跟你道個歉,那天我自己的情緒很有問題,說的話,你不要往心裏去。”
  “不會的,你已經很客氣了。”桔年是個慢性子,她不知道唐業的具體來意,就以不變應萬變,比較著急那個肯定是先結束太極拳的人。
  果然,唐業露出了一些為難的表情,顯然接下來要說的話在他看來有些難以啟齒。“謝小姐,是這樣的,那天,在我姑婆麵前,你幫了我一個忙,我很感激。不過老人家回去之後,在我阿姨麵前把你誇了一通,現在,我阿姨非要……唉……”
  桔年明白了,她和他演的那出戲的後遺症來了。
  見桔年不吭聲,並沒有應承的打算,唐業也有些頭疼,他試著問:“如果你肯抽出點時間的話,比如說耽誤了你半天的工作什麽的,我可以適當的補償,隻要在我能力範圍之內……”
  桔年抿嘴一笑,他又打算給她錢,偏還如此委婉。
  “不是這個問題,唐先生。”桔年言辭懇切,“即使我幫過你這一次,那還是會有很多個下次,這個騙局總有被戳破的一天,你總不可能一輩子瞞著你的家人。再說……”她停頓了一會,“再說我並不是個很好扮演你女友的好選擇。”桔年有自知之明,她的底子不幹淨,唐業這邊是好人家,她怕不小心穿幫,令大家都臉上無光,反幫了倒忙。
  唐業點頭,“我知道你的意思。怎麽說呢,我父母都不在了,姑婆是一輩子沒嫁人,一直跟著我爺爺、我爸爸,現在是我,至於我阿姨,她是我爸爸的第二任妻子,也就是我的繼母。她們都很關心我的私事,這是好意,我非常不願意這些長輩為我操那份心。姑婆是真的很喜歡你,所以阿姨才沒有把我拒絕先前她介紹那個女孩子的事往心裏去,就要求看看你,大家一起吃個飯,她也就放心了。阿姨畢竟是繼母,她有她的工作,雖然是關心我,但是她不會過分地幹涉我的生活。至於姑婆那邊,就算我們以後跟她解釋說分了手,能不能也把這個時間往後推一推,至少不讓老人家覺得我們太過親率。所以我才決定再麻煩你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希望你能答應。隻是吃個晚飯,不會占用你太多的時間……”
  桔年絞著自己手,心中猶豫不決,可是畢竟在唐業這樣一個男人麵前感到心軟,他站在邊緣,但卻是善良的,總是太顧及別人的感受,這點跟小和尚是多麽相似。
  眼看唐業的自尊心就要讓他打退堂鼓,桔年下定決心地點了點頭,“好吧,我答應你,不過這是最後一次。晚飯定在什麽時候,什麽地點?”
  唐業舒了口氣,笑了。這是桔年第一次看到他開懷的樣子。
  “我來接你。明天晚上,左岸二樓。”
  辦公室裏,韓述從打印機裏扯出一張卡得變形了的A4紙,低聲咒罵了一句,狠狠將它揉成團,朝一側的紙簍拋去。一米左右的距離,居然也未投中,紙團擦著簍邊落地。韓述不由得喊了聲:“我靠!”
  這句話是朱小北的口頭禪,韓述自詡文明人,對這種言行一向大力抨擊並鄙視之,現在竟來了個現學現用,好在一個人的辦公室,沒有旁人聽見。他想,自己是黴到底了,垃圾都欺負他。
  韓述憋屈地走過去,揀起紙團,重新放回它應在的地方,拍了拍手,又沒來由地無名火起,一腳踹在紙簍上,“看你還變態。”
  塑料的紙簍滴溜溜地翻到,滿滿的廢紙團子灑了一地。韓述這才滿意地坐回自己的位子。打倒了敵人,大快人心!
  這時,電話不識趣地響起。他伸手撈起聽筒。
  “喂,城西人民檢察院韓述,哪位?”煩雖煩,工作的時候,在外人麵前他也不敢怠慢。
  電話那邊的女孩子的笑聲,“韓述,你忙昏了?沒看見是內線?”
  原來是院長辦公室的美女主任。
  韓述咳了一聲,“幹嘛?”
  “我聽小張她們說,這一陣叫你去玩你都不肯,下了班就跑,不知道去哪裏。還有啊,我今天早上跟你打招呼的時候用了你推薦的香水,你居然都沒有聞出來,一點反應都沒有,這不太像你啊。”
  “現在上著班呢,我看你們是閑出病來了。”韓述沒個好氣。
  他一向是跟院裏的年輕人混得極熟的,平時也沒個顧及慣了。對方嗤笑了一聲,“韓述啊韓述,聽說你女朋友丟下你一個人到外地去了,可這算什麽,你是誰啊,你是韓公子!想當年我結婚前跟你談戀愛,雖然沒幾天,散夥了的時候你跟大解放似的,恨不得唱國際歌。走,下了班大家去唱K,你要來啊。”
  “我不去了。”韓述的聲音聽起來懶洋洋的,“你們就沒點人生追求?就知道唱K,浪費時間,不跟你說了,忙著呢。”
  蔡檢察長剛從辦公室裏走出來,就看到她的院辦公室副主任拿著電話對她笑道,“韓述這是怎麽了,您知道他剛才跟我說什麽嗎,‘唱K,浪費時間’”
  小趙主任繪聲繪色地在蔡檢麵前學著韓述的語氣,“他不是我們檢察院的K神嗎?”
  蔡檢察長笑著搖頭,腳下卻往韓述的辦公室走。
  進到韓述辦公室的時候,蔡檢察長正看見他貓著身子,把一地廢紙逐一往紙簍裏撿。
  “喲,看我們的韓科長多熱愛勞動啊。”蔡檢察長含笑走到他身旁的沙發坐下,等著韓述撿完最後一團,怏怏地坐回他自己的辦公桌前。
  韓述苦笑著擺弄著桌上的宗卷,“您就別拿我尋開心了,要不是您,我能這樣嗎?我當初就不該接王國華的案子,現在好了,他是不係繩子就蹦極去了,留下這濫攤子你說怎麽辦。”
  蔡檢察長也收起了笑容,正色道:“這事你該怎麽辦就怎麽辦啊!”
  “王國華在我麵前一再強調他是無辜的,可是怎麽都不肯給我能證明他無辜的證據。”韓述耙了耙頭發,頗為苦惱。
  “你也不是今天才辦案子,哪個嫌疑人不說自己是無辜的。他背不起所以自殺了,案子也該有個了結。”蔡檢淡淡地說。
  韓述抬起了頭,“您是說,他死了,罪名就坐實了,一切都由他扛下來?”
  “難道他不是罪有應得?”
  “不,我總覺得哪裏不對勁,我查過王國華的個人金融紀錄和消費紀錄,說真的,他是個生活非常節儉的人,除了送兒子出國花了一大筆錢之外,幾乎沒有什麽重大開銷,他兒子成績不錯,在加拿大也並不奢侈,出國手續用不了那麽多。可是他死前一段時間,建設局那邊陸續查出來的虧空累加起來已經不止原來的340萬,你說那麽一大筆錢要真是他拿的,他往哪藏?到現在也沒發現贓款的下落……王國華這人非常的窩囊,我不信他是有膽有謀幹大事的人,要不也不會跳樓死了,可是我現在還不知道問題的症結在哪裏,這事情一定沒那麽簡單……”
  蔡檢笑道:“你這孩子,最近就為了這事,人都瘦了一圈,連你媽都心疼得找我興師問罪,我還以為出了什麽事?案子的事別心急,你就算急著往市院跑,也想想幹媽這對你也照應得不錯啊。你老實說,除了公事,沒別的吧?”
  韓述撇過臉去,“能有什麽事,你們就是愛瞎操心。”
  “韓述啊,明天晚上跟我吃飯去,小趙她們的麵子你不賣,幹媽的麵子要賣吧?”蔡檢也不追問。
  韓述意興闌珊地擺擺手,“公事應酬不要找我,私事也沒興趣。”
  “還說沒事,好好的孩子,怎麽跟個小老頭似的!”
  韓述半真半假地說,“其實您不懂我的心啊,我忽然覺得我就跟這廢紙垃圾似的,爹不疼媽不愛,也沒什麽價值。”
  蔡檢“呸”了一聲,“盡說不吉利的廢話。講正經的,明天晚上跟我去吃飯,不是公事也不是私事,半公半私,你沒話說了吧。”
  “什麽事?”
  “我約了阿業吃飯。”
  “誰?哦……您那半路兒子,你們一家人吃飯,拉上我幹什麽啊?”韓述當即表示不幹。
  “嘖,叫你聽我把話說完。他最近談了個女朋友……阿業那孩子跟你沒兩樣,老大不小地非不肯安定下來,我給他介紹的他都不上心,現在好了,聽說自己找了一個,處的還不錯,我總得見見。”
  “那我就更不能去了,我去了算什麽啊?”韓述敲著文件夾戲謔道:“要是你未來兒媳婦看上我了可怎麽辦?”
  “別沒個正經的啊,我跟阿業你也不是一點不知道,到底不是肚子裏出來的,那孩子又特別客氣,客氣得我都覺得生疏,可是他爸爸臨死前那麽囑咐我……你去,好歹我也多個人說話。”蔡檢的臉色黯了下來,韓述也不敢胡說了。
  “還有……另外一方麵,王國華的案子多少也牽扯到他,我想你見見他,我的意思不是要你徇私情……見見麵,吃個飯認識認識,都是年輕人,你會發現……”
  韓述懂了,這個時候,他實際上是不該跟唐業有私下接觸的,但這也是幹媽的良苦用心所在,可憐天下父母心,雖然唐業不是蔡檢親生的。
  韓述辦案一貫嚴格走程序,不但是因為道德操守問題,說實在的,他從小衣食無憂,也不缺什麽,犯不著為了一點利益昧著良心。可是唐業目前為止跟案子還沒有直接關聯,幹媽對他韓述怎麽樣,更是不用說的。他也不是鐵石心腸,於是歎了口氣,“那我就做一回電燈泡吧。什麽時候,在哪?”
  “我來接你,明天晚上,左岸二樓。”

  第五章 當天使經過
  入冬了,天黑得早。韓述開著蔡檢的車,在左岸周遭轉了兩圈,才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個停車位,見縫插針地趕緊倒了進去。
  “奇了怪了,往常車位可沒這麽緊張啊,今天什麽日子,莫非大家都開著車給您兒子道喜來了?”韓述熄火時嘴裏還念叨了一句。
  坐在副駕駛座上的蔡檢在下車前不忘認真地理了理盤得一絲不苟的發髻,確定自己的衣冠儀容都妥貼了,才笑著推開車門,道:“韓述,你真糊塗還是假糊塗,今天什麽日子,不是你們年輕人最愛出來紮堆的洋節日嗎?”
  左岸門口裝點得喜慶熱烈的聖誕樹、聖誕小屋和彩燈這才映入韓述眼簾,他猛醒過來,原來今晚竟是平安夜。也不怪蔡檢笑他,他是真糊塗了。
  韓述愛熱鬧,尤其喜歡過節,不管是中國節外國節新曆節還是農曆節,他葷素不忌,照過不誤,反正任何的節日都可以成為他呼朋喚友的絕佳機會,他會玩,人緣好,朋友們願意跟他混在一起,落不了單,日子很好打發。往年這個時候,他作為聚會的中堅分子,早已策劃好如何安排晚上的一二三場節目。也不知道今年是怎麽地,竟然到頭來是蔡檢提醒了他這個節日的存在。
  也許是這段日子他忙昏頭了,也許往日的夥伴早已一對一對地搭夥各自過起了小日子,也許他終於有了玩膩味的一天,也許是周遭的環境變化了,也許,變化的人是他自己。
  總之,這一年的平安夜,韓述伴著幹媽站在左岸一閃一閃甚是喜人的彩燈下,竟然憑空感覺到一陣空曠寂寥的況味。他想,其實聖誕節在西方,是個居家團圓的日子,他跟誰團圓去?父母是至親,當然敞開大門等待他,可是他怕了老人過於關切的念叨,他不小了,該有自己的日子,朋友如雲,卻都是過客。他是一個缺了個口的圓,過去用熱鬧和遊戲去堵,那些東西散了之後,冷風就颼颼地灌了進來。
  “走啊。”蔡檢催促他,“阿業他們都到了好一陣了。”
  韓述訕訕地說,“您再著急,也不能馬上抱孫子啊。”
  兩人走到二樓西餐廳入口,恭敬有禮的谘客鞠躬道了聲,“聖誕快樂”,蔡檢舉步正欲踏入大廳,韓述笑著一把拉住了她。
  “幹媽,深呼吸。”
  蔡檢詫異,“為什麽,你又搞什麽名堂?”
  韓述捉狹地說到:“您不緊張?就不怕您那繼子給您找個特醜的媳婦?”
  蔡檢又好氣又好笑,“胡說八道,再醜的媳婦也得見公婆啊,再說,我們家阿業哪點也不比你差,憑什麽找個醜的啊?”
  話是這麽說,蔡檢停了下來,還真的深深吸了口氣,韓述是對的,她有點緊張,要是裏麵是她親兒子,她或許還不至於如此。
  “長得怎麽樣都沒關係,人好,單純些,家世清白也就行了。”蔡檢說。
  韓述哈哈一笑,“您跟我爸媽要求一樣地低。”
  光線朦朧的西餐廳裏已坐了不少的人,吧台上,小提琴手表演得如癡如醉。蔡檢四顧片刻,角落的位置有人站起來朝他們揮了揮手。
  服務員引著他們走到桌旁,蔡檢笑著為兩個年輕人引見。
  “阿業,這就是韓述,我跟你提過的,我幹兒子……韓述,這是我……這是唐業。”
  唐業微笑朝韓述伸出手,“阿姨其實都不用介紹,我們是見過的,不過是在公事場合,韓檢察官,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
  韓述聯想到建設局的案子,心知或許是自己前往唐業單位調查的時候難免打過照麵,那時他見的人多,事情也雜,因此對眼前跟自己年紀相仿的年輕人倒沒什麽印象,便笑笑回握唐業的手,“幸會幸會。不過我們今天不談公事,隻談風月,嗬嗬。”
  蔡檢作勢要打韓述,一邊對唐業說:“這孩子跟我貧慣了,說話就沒個正形!”
  “不拘束的才是自己人。”唐業說。
  說話的當口,蔡檢視線在周遭打量了一番,她當然沒有忘記今天的主要來意,可是座上除了她和韓述,就隻有唐業孑然一人,正主兒卻不知道哪裏去了。
  “阿業,怎麽你一個人?”坐定後,她試探著問道。
  唐業道:“哦,她坐了一陣,剛去上洗手間,馬上就回來了。”
  蔡檢的心這才放下了,丈夫臨終前念念不忘的就是唐家這根獨苗的終身大事,也難怪她如此操心。
  “對了,你姑婆說,那女孩子姓謝是吧。”
  唐業點頭,可韓述聽到那個謝字,眼皮不由得一跳,心裏暗笑自己神經質,如此草木皆兵。這個時候,和繼子互相問候寒暄完畢,談了幾句就沉默下來喝水的蔡檢開始把話題扯到韓述身上來。半真半假地責備道:“韓述啊韓述,你看,你們都是同齡人,我還以為抱定注意獨身的唐業都有了個著落,你呢,還是上不著下不落的,該不會學現在那些亂七八糟的流行玩意,叫什麽來著,哦,斷背山。”
  蔡檢也是開玩笑,韓述配合地含著一口熱水就笑了起來,唐業卻暗地裏悄悄地僵直了背。
  韓述最是善於察言觀色,他何嚐不知道蔡檢對於這個成年的繼子既關心,又苦於疏離的態度,忙趕在女主角出現前打趣著活躍氣氛。“幹媽您就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偏說我的傷心事。都說情人如衣服,朋友如手足,可憐我不久前又成了裸奔的千手觀音。”
  這話出口,成功地把蔡檢和略為內斂的唐業都逗笑了,大家也都放鬆了些,正在這時,一個女孩子的身影從吧台後洗手間的方位走了回來。
  韓述和蔡檢坐著的位置背對著她,唐業卻早早看見了,於是站起來等候著。
  那女子匆匆走近,聲如蚊吟地表示著歉意:“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久等了。”
  “這有什麽關係,你又不是故意的。”唐業笑得溫厚。輕扶著她的手臂,就要為她介紹,可沒有直麵他們的韓述聽到那聲音,卻有些疑惑地提前轉身。
  他站起來的動作相當緩慢,遲疑地,仿佛需要對眼前這一幕的真實性進行確認,她臉上的驚駭太過清晰,他隻得有些無助地轉而看了身旁的蔡檢一眼,這個時候,韓述太需要有個人催促他醒過來。醒醒,韓述,天亮了。
  蔡檢也是茫然的,可是她的茫然並不是因為繼子身邊尚算可人的女孩,而是因為韓述的孩子一般的淒惶和瞬間有些詭異的氣氛。她並沒有立即認出桔年,畢竟十一年過去了,當年的桔年與她也不過是打過幾回照麵,原有的記憶已經模糊,而一個人在那麽多年的光景中難免有些改變。
  蔡檢是見慣了大場麵的女人,她直覺地感受到些許異樣,而這異樣無意是這個剛出現的略有些麵熟的年輕女子帶來的,她蹙著眉,微側著頭邊打量邊回憶,她是誰,自己是否見過她,韓述的臉色為什麽忽然如此難看,她是阿業的女朋友,對了,她姓謝……
  回憶的閘門被往事轟開,曾經那個抱著一套新衫褲,帶點小小的洞悉冷笑道:“我知道,你怕我告他”的女孩,被告席上那個顯得特別纖瘦的影子,終於跟眼前這個退去了局促微笑,表情漠然的女子重合了。
  蔡檢的心中大震,千頭萬緒仿佛被一個引信點燃炸開,抖著手指著桔年,話還來不及說出口,急氣攻心之下,被一陣突如其來的心絞痛打斷。
  另一廂,不知內裏的唐業感覺自己輕扶著的身軀往後退了一步,他默默地穩住了她,正要開口,“阿姨,這是我女朋友……”卻正好趕上蔡檢按著左胸下的部位跌坐回椅子,他趕緊鬆開桔年,上前察看。
  韓述離蔡檢更近,他知道幹媽的冠心病是個老毛病,二話不說,趕緊打開蔡檢的手袋,翻找著隨身攜帶的硝酸甘油,好不容易倒出了一粒,忙不迭地送過去給她含住,一頭冷汗,臉色煞白的蔡檢靠在椅背上,卻滿滿地緩過了那一口氣,胸口急劇地起伏著,攔住了韓述遞藥的手。
  她活到這把年紀,作為一個事業有成的女人,多少風浪都經曆過,並不是電視裏遇事眼前一黑的老太婆,可是這個事隔多年重新出現的女子,不但串聯起她最重視的兩個後輩,也勾起了她為人處事中一段最為灰色的記憶插曲。
  平心而論,蔡一林檢察官並不是個惡毒的女人,相反,她憑著自己的能力一步一個腳印地走到今天,手裏不知經手過多少案件,她都可以摸著良心說對得起自己的職責,也對得起自己的帽徽。然而唯獨那一次……她年輕時對之宣誓過的正義女神泰美斯一手舉著天平,一手執利劍,卻蒙著雙眼,因為正義必須是用心去判斷。十一年前,麵對一個無辜女孩,蔡檢卻睜開了眼睛,那一次她看到了自己的幹兒子韓述,於是天平便有了傾斜。隻是一念之間,沒有任何罪孽,甚至是受害者的女孩鋃鐺入獄。
  這些年來,蔡檢並非完全對那件事泰然處之。她當初的初衷也不是讓桔年去承受牢獄之災,隻不過害怕她豁出去告,就算沒能告成,也會讓韓述小小年紀在別人眼裏背上犯的罪名,而她最大的罪過是過度自信,高估了自己的手腕,誤以為隻要那個旅舍老板出庭作證,韓述脫身,桔年也不會陷入那個漩渦。她想,一切都是可以補償的,時候她可以想法子給那女孩一筆錢,甚至韓述那麽中意她,生米都做成了熟飯,順手推舟地成全了那孩子也不無不可。結果,誰也沒有想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愛女心切的陳家讓她也吃了個啞巴虧,導致了最後誰也不堪回首的那個結局。
  謝桔年出獄了,心裏恨她,蔡檢都是可以接受的,她承認自己的錯,桔年還在牢中的時候,她就不止一次地試圖探監,並給與一定的經濟補償,可桔年沒有給過任何的機會,現在,桔年以這種形式出現,怎麽能不讓蔡檢心驚肉跳,她摸不透謝桔年可怕的動機,看著韓述的樣子,她也能猜到這動機可能導致的可怕後果,何況還牽扯進了唐業。
  唐業半蹲在繼母的身邊,麵露憂色,再遲鈍的人也能看出這一碰麵之下驚人的暗湧,他小心地問道:“你們……認識?”
  蔡檢的呼吸漸漸趨於平緩,她示意自己沒有大礙,揮手遣開了趕上來察看的服務員,麵對唐業的疑惑,她沒辦法搪塞,卻也開不了那個口,不知從何說起。
  桔年像一尊沒有情緒的大理石塑像般僵立在那裏,韓述一言不發,視線死死地膠著在她的身上,唐業站了起來,深感無奈地攤開了手,“有人能告訴我發生了什麽嗎?”
  蔡檢白著臉沉默,韓述仿佛沒有聽到他說的話。
  半晌,有一個細細的聲音打破了這個僵局。
  “是啊,我們認識的,好多年前的事了,蔡檢察官,不,蔡檢察長當年幫過我一個忙,大家都沒有想到,世界竟然那麽巧。”桔年對唐業莞爾一笑。
  唐業也許是不信的,他不是傻瓜,繼母聞言之後的難堪他看在眼裏,可是,不信又能怎麽樣呢,這是目前幾個人裏唯一能給他的一個答案,他選擇聽取,然後靜觀其變。
  “這樣啊,那還真是緣分,是否我也省了介紹,桔年,她就是我阿姨,我父親去世後,阿姨很關心我。還有韓述你也認識了吧。”
  韓述依舊沒有說話,好像駭然笑了一聲。桔年的身子很僵,動也不動。
  唐業徐徐為桔年拉開了座椅,“先坐吧。”
  桔年如夢初醒地小心坐在椅子最邊緣。
  “韓檢察官,你不坐嗎?”唐業笑著問韓述。
  回過神來了的蔡檢歎了口氣,在桌下輕輕扯了扯韓述的衣袖。她再務實不過,既然大家都在勉勵維持那層薄如蟬翼的偽飾,她又何必急著撕開呢。她現在隻想弄清楚,謝桔年是怎麽找上唐業的,唐業對她的感情有多深,背後的真像是否會傷及唐業和韓述。
  韓述一開始沒有理會,桔年避開與他的眼光交流,低下頭去,慢慢絞著座前的餐巾。奪門而出嗎?他拒絕。所以他說服自己坐了下來。這場荒誕戲裏她也是一角,所以他要留下來。
  唐業打了個圓場,“我有一個在法國很多年的朋友對我說過,假如一場聚會中談話忽然中止,那是天使掠過的證明。”話畢他又微笑,“這個地方就是我那個朋友經營的,她向我推薦,這裏的法國菜做的也不錯,特意從裏昂請來的廚子,我們可以試一下。”
  說著,他示意服務員拿來了菜單,蔡檢的手覆附在韓述膝蓋上,她怕韓述性子一上來,也不知道會怎麽樣。韓述想起,多少年前,這雙手也是這麽按住了他,他已經分辨不出,那手的溫熱的,還是冰冷的,幹媽是一把將他從泥潭中拉了出來,還是永遠地推了進去。

  第六章 他們都是上帝
  四人位的小圓桌,韓述和唐業先前就一左一右地坐在蔡檢身邊,空出來留給桔年的位置便隻能也是一邊一個男人。韓述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有這麽靠近的,也是靜靜地坐在她身畔,也許從來都沒有過。他的手隻要略伸,就可以夠著她的身軀……是了,她也曾安詳地睡在他的身畔,蜷著,宛如嬰兒,他抱著她的姿勢是那麽小心翼翼,唯恐貼得不夠進,聽不到她的呼吸,唯恐貼得太近,心跳驚擾了她。她當時黑而長的頭發讓他的臉癢癢地,可是他不敢動。不管那些是他的美夢還是她的噩夢,都再也回不去了,然而這個時刻,他還是不敢動。
  謝桔年雙手端著菜單,垂首不語。韓述看得出,她今天略為修飾過,雖然並非為了他,但他仿佛忽然理解唐業作為一個男人的心動。她就像是孤零零的一朵野花,白色的單層花瓣,柔黃色的花蕊,莖幹細韌,葉子纖長,戰戰兢兢地開在野風中,偶爾伏低身子,卻從來不折。他卻長著一雙溫室中的手,貿貿然地去采,不知道那上麵有刺,也不知道她會因此凋零。那唐業呢,唐業是什麽?
  “蘆筍濃湯,茭白蝦凍,鵝肝煎鮮貝。”韓述合上菜單,他也是常來的人,眼睛過一遍,點菜並不費心機。蔡檢血壓高,點得很清淡。
  桔年卻是從未踏足這種場合的人,她翻著菜單,巴掌大的臉蛋,差不多埋進了印刷精美的冊子裏。
  好在唐業及時地把菜單從她手中輕輕抽出,低聲說道,“我喜歡這裏鄉村蔬菜雞湯,薄荷三文魚沙拉,鮮橙T排,要不,你今天也試試我的口味?”
  桔年頓時如釋重負,“好啊,就跟你一樣。”
  沉默等待上菜的時光最是難熬,桔年的頭幾乎沒有抬起過,餐巾的流蘇被她撥弄地亂了。西餐廳裏客人都已就座,舒緩的音樂中可以聽到細碎的交談和金屬餐具相撞的聲音,服務員如魚一般安靜而靈活地遊走在桌與桌之間。究竟是誰的呼吸在耳畔,急促,卻小心翼翼地屏住。這是個幹燥寒冷而堂皇的夜晚,桔年卻恍然想起了一個濕熱淩亂的午後,亂得像她手下的流蘇,她不喜歡,心裏悶得難受。
  不知什麽時候,吧台的小提琴手旁邊多了個風情萬種的中年女歌手,手執麥克風款款而立,一開腔,竟有幾分蔡琴的味道。悉心聽歌的姿態,挽救了那些各懷心事的人們。
  一首經典曲目《你的眼神》唱畢,悠長的前奏後,女歌手的聲音愈顯滄桑,她唱:“青春一去永不重複,海角天涯無影無蹤……”
  蔡檢在桔年出現後首次開口,她試著用有些幹澀的嗓音若無其事地對韓述說,“瞧,這不是你喜歡的調子嗎,當初還眼巴巴地從我家硬要走那張老唱片……”
  韓述勾勾嘴唇,勉強回應了個笑臉,並不成功,於是索性繼續沉默。
  “你的麵貌,還想當年,我的相思已經埋心田,你不讓我吐露一言,隻能多看你一眼……向你多看一眼,我度過了多少個寂寞的春天……”
  這略帶頹廢沙啞的靡靡之音在情人聚集的場所最是應景,桔年半側著身子,似乎傾聽得很是入神。
  唐業恰到好處的低頭,不至於太靠近她,但那耳語的姿態又顯得略帶親密。“你也喜歡?我有個朋友也非常喜歡蔡琴的歌。”
  “是嗎?”桔年淺淺地笑了笑。
  服務生終於端上了熱氣蒸騰的餐點。法國菜的程序最是繁瑣,桔年看著眼前密密擺著的餐具,頭皮一陣發麻,還好唐業動作緩慢,她小心地跟著,有樣學樣。低頭用餐飯成了四個人最重要且唯一能做的事。
  桔年雖聰穎,略能將唐業的招式學得有幾分像樣,可是用不慣的餐具,畢竟難以在短時間內做到熟練,唐業為了照顧她的口味,唯恐她不喜生食,將她的小牛T排叫為全熟,血絲是不見了,可更為難切。桔年手執刀叉,本是生硬,那T排中間還梗著一塊伶仃的骨頭,實在是難以入手,埋首去切,窘得頭上都冒了汗。
  唐業也看出來了,雖有些著急,但心中也並不覺得有什麽不對,在他看來用不慣西式餐具,不是什麽罪過。於是也不言語,唯恐讓桔年更為尷尬,隻是為她添了點紅酒。
  蔡檢不動聲色地暗地裏看著桔年,唐業對她還真是不錯,她眼觀鼻鼻觀心地吃著自己的蔬菜沙拉,如果來人是帶著敵意,那該來的遲早要來。
  也許最難受的是韓述,他原本就心浮氣躁,強行按奈著自己,可桔年的刀具切得不得要緊,金屬不時得鋸在瓷器上,那聲音別人聽來微弱,可傳入他耳裏,一聲一聲,咯吱咯吱,讓人心亂如麻。
  他覺得躺在她餐盤裏的不是什麽牛排,是他,是他韓述,一刀刀的,也不肯給個痛快。
  桔年幾乎要放棄跟牛排作戰了,越急就越出錯,最後一下,叉子在碟子上一滑,手肘就跟著撇出去,堪堪撞上左手邊韓述的手臂。就這一個並不大的動作,可是即使她沒有抬頭,也知道在座的四個人頓時都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唐業立刻端起了紅酒杯,朗聲道:“差點忘了,我們至少應該喝一杯,為平安夜,也為我們四個人有緣共同坐在這裏。”
  桔年遲疑了片刻,也跟著舉起了酒杯,她答應了唐業,就不能讓唐業難做。
  蔡檢心中五味雜陳,可還是對著唐業笑了一聲,“阿業,我雖不是你親媽,可我是希望你過得好的。”語畢她也端起杯子,靜靜等候執住勺子不動的韓述,她暗暗又扯了扯韓述的衣袖。
  韓述當即放下了自己的餐具,可手並沒有伸向杯子,而是徑直探到桔年胸前。桔年大驚,倒吸口涼氣往後一閃,不知道他究竟要幹什麽?唐業也趕緊放下杯子。
  誰也沒有想到,韓述的手落在桔年麵前的餐具上,不由分說地將她的餐盤端到了自己跟前,當著另外三個驚愕的人的麵,麵無表情地拿起手上的刀一塊一塊地切著屬於桔年的那塊T排。
  桔年被嚇得忘記了下一步的反應,唐業和蔡檢也怔怔地,一時間竟沒人說什麽,也沒人阻止,就這麽任韓述利落地把那塊擾人的牛排切割得支離破碎。
  當那塊橫在肉中間的骨頭被完美無缺地從肉中剔了出來,韓述貌似在今晚第一次舒了口氣,然後若無其事地重新把餐盤“完璧歸趙”。
  桔年已然驚呆,那裏還會下餐具去取食。不識相的服務生正趕在這時走到桌邊,從手中的藤籃裏取出一朵玫瑰,遞到韓述麵前,“先生,這是今晚我們店裏免費贈送的禮物,每對情侶都可以得到一支法蘭西粉紅玫瑰,送給你心愛的女朋友。”
  也不能怪服務生唐突,他過來的途中正好看到韓述將自己麵前的餐盤遞回桔年麵前,盤裏的肉被切成許多個小塊,雖不符合西餐禮儀,但這種事,不是親近的人斷然不會做。
  唐業咳了一聲,顯然對服務生的錯認頗為無奈。服務生的手橫在桔年和韓述的中間,桔年伸手去拭額上的薄汗,說出來的話也結結巴巴,“不……不是……我……”
  韓述低頭片刻,然後抬起臉,竟然伸手想要去接那支玫瑰。他的手握的太緊,花莖上沒除徹底的刺不期然紮進了他手裏,他“嘶”了一聲,桔年也是一抖,眼看著血珠從皮下冒了出來。
  服務生手足無措地道歉。唐業忽然站了起來,客氣地對在座幾位說:“不好意思,我想我要去洗個手。”
  他放下餐巾就往洗手間的方向走,桔年的眼睛跟著他離開的方向。她該不該追隨他一道,可他去男士洗手間,她跟著做什麽?
  好了,現在隻剩下三個舊識,韓述看著自己的傷口不說話,蔡檢卻慢條斯理地擦了擦嘴角,坐正身子。
  “桔年,我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好嗎?我對不起你,一切是我的錯,跟他們都無關,你衝著我來好了,我記憶中你是個善良的女孩,現在你想要怎麽樣,不妨直說,沒有必要傷害無辜的人。”
  蔡檢的聲音還是慈祥而柔和,像一個貼心的長輩,桔年不是沒有見識過,她知道這慈祥不是為著她。別人把話說開了,她反倒更覺得坦然了一些。笑笑說道:“我並不是什麽善良的女孩子,蔡檢察官貴人多忘事?善良的人又怎麽會在牢中過了幾年。”
  桔年這幾句話柔聲細語,說得並不咄咄逼人,蔡檢卻覺得臉上被摑了一掌,那些策略,那些溫情的麵紗都變得無謂了。她擅長做政治工作,大道理說得最是天衣無縫,可在謝桔年麵前,那些道理越說越顯得虛偽。她長歎一聲,“你沒有做過母親,但是我希望你理解一個母親的心,傷害你不是我的本意,你說把,我要怎麽才能補償你?”
  不愧是幹媽和幹兒子。桔年心想,他們的口吻多麽相似啊,你說把,我要怎麽補償你?好像他們是上帝,什麽都能夠給予。她如果說我什麽都不要,隻要你們離遠遠地,會有人信嗎?
  餐巾的流蘇再度被桔年用力地纏在指尖,她說話很慢,這樣才能讓一個不善言辭的人每一句話都跟在思維的後麵。
  “蔡檢察長說要給我補償,那就是承認欠了我的,你欠我什麽呢?錢,沒有。公正?怎麽可能呢,我在獄中的時候也常常看報紙,全省十佳法律工作者的事跡也是拜讀過的……”
  這些話在蔡檢的耳裏是赤裸裸的攻擊,她的耐心終於消退,騰地站了起來,氣促地說,“你到底想怎麽樣?”
  “蔡檢覺得我會怎麽樣?”
  “離他們遠一點!”
  桔年啞然而笑,“這也要看他們肯不肯。”
  “你……”
  唐業從洗手間折返,蔡檢收住了嘴裏的話。唐業回到座位,看到表情各異的其他人,尤其是繼母身後側歪向一邊的椅子。
  “阿姨,這又怎麽啦?”他長籲口氣,問道。
  蔡檢看著桔年漠然的神色,索性把話挑開,“阿業,我雖然希望你早日有個家,可你在看人的時候也應該多留個心眼,你知道她是什麽人,她有什麽底子?她接近你有什麽目的,你想過沒有?你太老實,被人賣了都不知道!”
  “那您告訴我,她是個什麽樣的人?”
  蔡檢冷笑一聲,“你跟個搶劫……”
  “幹媽!”一直不語的韓述厲聲打斷。連他都想不到,幹媽會這麽說。可是,幹媽的本意確是保護他和唐業。究竟多少的惡是源於某種意義上的善?
  唐業用紙巾擦著手,然後放下,他看著桌子,“真的是很不錯的菜,可是,我想我們都沒有辦法吃下去了是嗎?既然如此……”他招手叫來服務生,“麻煩埋單。”
  服務生疾步而來,蔡檢雙手撐在桌上,支著身子,心痛不已:“我是為了你好啊,她有什麽值得你這樣,你們都這樣,到底中了什麽魔?”
  桔年從聽到蔡檢來不及說完的“搶劫犯”三個字開始,就一直是自己靜靜坐在那裏,嘴角若有笑意,也是帶點淒涼和譏誚。這三個字她太熟悉了,也許還要跟著她一輩子。
  唐業更快地從錢包裏掏出幾張紙幣,塞到服務生手中,“別找了。”語罷一手拉起桔年,“阿姨,我知道你對我好,但別這樣好嗎……我和桔年還是先走一步,如果兩位還有胃口,那麽請慢用。”
  桔年竟沒有想到唐業會如此反應,順從地任他拉著自己離席,眼看就要離開,始終冷淡坐在一旁的韓述鉗住她另一邊的手臂。
  “別走!別走……“如果說他的第一句是走投無路的蠻橫,那第二句,徹底地隻剩哀求。別走。
  兩個人的手都抓得很緊,桔年荒誕地想起了死後被鋸成兩半的祥林嫂,她也不掙,他們能將她撕成兩片?
  “我覺得,你即使想留下她,也欠了個請字。”唐業對韓述說道。
  韓述見唐業淡淡地,手也不肯鬆勁,便放開了桔年,一根一根地徐徐扳開唐業留在桔年身上的手,言辭誠懇。“別說是個請字,即使我跪下來求她也沒什麽。但這是我和她之間的事,與你沒有關係,真的。”

  第七章 放過你,也放過我
  韓述扳開唐業的手,此時,氣氛浪漫而祥和的西餐廳裏已有不少用餐的客人看了過來,兩個需要從他們身邊經過走往吧台的服務員也駐足不前,交換著眼神,低頭竊語著。
  唐業絕對不是一個可以無視別人側目的人,他的性格和教養讓他很少會去做出格的事。謝桔年和韓述,一個是他今天借來的“女朋友”,一個是繼母的幹兒子,並且與自己在公事的糾葛上息息相關。即使是再遲鈍的人,也能看出這兩人之間的暗潮湧動。桔年是他帶來的,他本有義務護她妥善離開,可是眼前這情景,讓唐業懷疑自己再趟渾水是否是明智的。
  韓述說,這是“他們之間”的事,拋下句狠話之後,他的眼睛就沒離開過謝桔年,而桔年始終漠然垂首。
  唐業低聲詢問:“桔年,你還好吧?”
  桔年的嘴角似乎勾了一下,苦澀的,卻沒有搭腔。
  於是唐業將手一攤,“我的車停得遠,不如我先去倒出來。”他離開前用手略拍了拍桔年的手臂,柔聲道:“我在路口等你。”
  直至唐業的身影消失在門口,韓述的手才稍稍鬆了勁,他不由得擔心自己先前沒個分寸,捏痛了她也不知道。可是她從始至終不吭聲,眉頭都沒皺一下,他從來就猜不透她的感覺,連痛意都隻能靠著自己的猜度。
  也許終於意識到自己的舉措已成為眾人視線的焦點,孤零零坐在原位的蔡檢還在冷眼注視著。韓述說:“我們換個地方說話好麽?”
  桔年不知道在想什麽,竟渾然未覺似的,置若罔聞。
  韓述無奈,依舊抓著她的手臂,就往門口走,桔年牽線娃娃似的,跌跌撞撞地隨他走了出去。
  一直到了“左岸”出口處一排服飾精品小店附近的人行道上,韓述才停了下來,手鬆開得遲疑,怕她扭頭就走。
  那地方是個風口,從溫暖入春的餐廳轉戰到此,無異於兩重天。桔年一襲灰色的大衣,領口護著並不嚴實,一站定,冬夜的凜冽寒氣就往脖子處灌了進去,她環住自己,微微地一抖。
  韓述見勢立馬去脫自己身上的外套,要往她肩上披,被她一手格住。
  “不用了。”桔年的聲音無奈而疲憊。“該鬧夠了吧韓述。”
  這是本次意外碰麵之後,桔年對韓述說的第一句話。
  韓述緩緩垂下拿著外套的手,比夜風更涼的寒意瞬讓他的滿腔的血都凝成了冰。
  他把脫下的衣服挽在手上,看到服飾店門口用以招攬顧客的聖誕老人玩偶,忽然覺得自己在她麵前更像個悲哀無比的小醜。
  他試著笑了一下,自我解嘲:“我就不明白了,我他媽的為什麽總要以一個傻逼的光輝形象屹立在你麵前。”
  桔年沒有笑,意料中的事。韓述獨自笑著,把自己送到了難受的極點,終於鬆懈下上揚得僵硬的唇角,不再為難自己。
  “剛才我對唐業不是說說而已,要我跪下來求你也沒什麽,隻要我們好好地說話,隻要你覺得好受一些……你用嗎,用我跪下來求你嗎?”他拖住桔年冰似的雙手。冷風中的兩人,誰也暖不了誰。
  桔年覺得甚是荒唐,她怕韓述性子上來,說得出就做得到,匆忙掙了一下,後退幾步,“別……等我走了之後,你跪誰都可以,怎麽跪都隨便你。”
  “那你給我一句話,我該怎麽做才好?”討不到觀眾歡心的小醜,都不知道該怎麽謝幕。在桔年打小的印象裏,韓述都是自信滿滿地,帶著點玩世不恭的自命不凡,他是知道自己優秀的那種人,平素裏的客氣也是舉高臨下的。偏偏這時就像個走啊走啊,都找不到家的孩子,在天黑前一秒,發現眼前沒有一條路,驚惶到無以複加。
  桔年並不是個鐵石心腸的女人,誠然,她忘不了過去,可是她並沒有想過懲罰韓述來讓自己快樂釋然一點。因為她和韓述是兩個人,韓述的痛苦是韓述的,謝桔年的痛苦是謝桔年的,此增並不意味著彼消,何必呢?
  “我說過我原諒你,也不是說說而已。你真的不用這樣的,韓述,你過你的生活,讓我過我的日子,這樣收場對於我們而言都是最好的方式。”
  然而,桔年嘴裏的一句原諒卻不是韓述要的寬恕,不是他夜夜噩夢的救贖。他問出這十一年間不斷盤桓在心中的疑問,“如果那一天,摔下來死掉的那個人是我,會不會大家都好受些?”
  可是他仍然不敢問,如果死的是我,你會不會忘記我所有的錯,隻記得我僅有的那點好?可他在桔年心中有過“好”的存在嗎?沒有?那也不要緊,她記得他就可以了。如果他死了,她會不會記得他?
  桔年側過臉去看主道上呼嘯而過的車輛,節日的彩燈和另一旁精致明亮的櫥窗映得她的臉色蒼涼,他說到那個“死”字,入耳驚心,逼得她去回想當時的天人兩隔。如果死的那個人是韓述……世界上有如果嗎?他改寫命運?他能換回她的小和尚?
  “韓述,其實你還是沒有明白,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我也一直沒能明白,所以那時我遠比你更難過,怪命運對我太不公平。站在法庭上聽著宣判時候,我希望你們統統都下地獄,統統都不得好死……可是我現在沒有那麽恨你了,知道為什麽嗎?因為這十一年裏我總算想明白一件事。你以為你是罪魁禍首,其實你不是,你幹媽也不是,甚至陳潔潔和她爸媽,甜蜜蜜的老板,還有林恒貴都不是……你們都沒有那麽重要,事實上是我們,是我和巫雨自己一步一步走到今天這個境地的,就算沒有你們,難道我和他就會幸福到天長地久?”
  說完這番話,桔年在韓述麵前落淚了,這麽多年,她也很少那麽直視自己的眼淚。每一個今天,不都是無數個昨天的累積嗎?她和巫雨一步一個腳印地走至今時今日,他們自己何嚐沒有錯?如果她不是那麽怯懦且固執,如果巫雨不是那麽年少衝動,如果他們不是太渴求那一點點微不足道的愛,如果他們相信自己不是毛毛蟲而是蝴蝶,那悲劇是不是就會改寫。
  正如她對韓述所說,人生沒有如果。“如果”裏的人,就不是巫雨和桔年。這世界就是這麽現實,而他們一直太過天真。桔年多想騙自己啊,讓自己相信,差一點,隻差一點,沒有韓述,沒有陳潔潔,沒有所有無謂的人,她和巫雨就可以永遠不會分開。可那隻能是夢裏的一個真空世界。地底下的兩條毛毛蟲,一條隻想在靜謐中默默依偎,一條卻狂熱地向往另外的天地,也許從一開始,就注定一個是回頭無岸,另一個在黑暗裏碧海難奔;而烈士陵園上的石榴和院子裏的枇杷,終是相望,僅此而已。
  韓述沒有預期到桔年的眼淚,他想伸手去擦,卻又不敢,如此地矛盾,正如他害怕桔年恨他,又害怕她不恨他。
  韓述的話無比苦澀:“我要一個補償的機會就那麽難?”
  桔年流淚道:“你能給我什麽?十一年了,你不也照樣過得好好地?假如真覺得對不起我,那就應該希望我過得幸福,何苦再攪亂我和唐業的關係。難道你認為我的幸福隻能靠你的補償?”
  韓述頓時語塞,他始終告訴自己,隻有對她好一點,才能彌補自己當年的錯,然後他就一頭紮了進來,可謝桔年一語驚醒夢中人。
  難道我的幸福隻能靠你的補償?
  短促的汽車的喇叭聲響起,桔年和韓述聞聲看過去,唐業的車遠遠地停在馬路的另一邊。
  桔年手忙腳亂地抹著臉上殘留的淚水,“我要走了。”
  韓述想起了幹媽之前的玩笑話,是啊,唐業哪點又輸給了他?飯桌上,他們多麽默契而親密,他為什麽從來就沒想過,另一個男人同樣可以給桔年好的生活?
  桔年用力抽著被韓述抓住的手,喇叭聲再次想起,也許唐業察覺到桔年的困境,擔心之下,推開車門走了出來。韓述的心慌而亂,當他唯一能給的“補償”都變得無比蒼白,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怎麽辦。情急之中收緊抓住桔年的手,徒勞地拽著。
  “你聽我說,你聽我說……”
  川流不息的車輛一時阻住了唐業穿過馬路的步伐。
  他汗濕的手讓她忘卻冰涼。
  桔年在這個時候反而安靜了下來,定定看著韓述。
  “好,你說……”
  韓述張開了嘴,卻發現自己竟然無言。他該說什麽?謝桔年這樣一個女人,他能說出來的每一種可能,在開端都已被她阻絕。
  可韓述沒有辦法怨她,她靜靜地站在那裏,給了他足夠表述一切的時間。
  說啊,韓述。
  唐業總算小跑著從車與車的間隙中穿了過來。
  說啊,說啊,你想說什麽?
  到底想說什麽?
  另一個男人一步步走近。
  能言善辯的韓述沒有一次那麽恨自己的語拙
  這一回,換作桔年一根根扳開韓述抓住她的手。
  她眼睛微紅,那是先前流過淚的痕跡。
  當桔一雙手手終於重獲自由,桔年說:“韓述,你就放過你自己,也放過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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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唐業有些猶豫地走至桔年和韓述身畔之前,桔年扭頭朝他走了過來。
  “對不起。”桔年意識到自己哭過的眼睛引起了唐業的注意,微微撇開了臉,低聲說道。
  唐業笑笑,用手護著她的肩走過馬路,上車之前,他朝韓述的方向回望了一眼,寒意料峭的夜裏,韓述卻單手挽著自己的外套,那麽春風得意的一個人,如路燈般伶仃。
  桔年坐在唐業身側的副駕駛座,聽著他發動車子的聲音,沉默良久,說道:“對不起,我把今天的晚餐搞砸了。”
  唐業專注於前方的路況,過了一會才答道:“怎麽會這樣想,你沒做錯什麽。”
  桔年注視著自己的手指,“我是個坐過牢的女人。”
  唐業側過臉看了她一眼,如她一般平鋪直述地說:“我是個愛男人的男人。”
  他們說完,都有好一陣沒有出聲,過了會,桔年幹笑了一聲。唐業愣了愣,竟也笑了起來。他們在這荒誕的自我介紹之下,如重新初識一般。
  “急著回去嗎?”唐業問桔年。
  桔年搖頭,非明住校,今晚並不回家。
  “今晚上到處人都很多,不如我們去個安靜點的地方。”
  車子載著他們一路往市郊方向走,電台裏放著輕快的聖誕歌謠。唐業帶桔年去的地方並不美麗,四周都是在建的工地,他的車停在一個小小的泥塘邊上。
  唐業也似乎有些意外,“上次來,這塘裏的水還是很綠的,裏麵有不少的魚。”
  桔年環視池塘周遭,慢慢地覺得熟悉,她有些明白了。
  “這就是‘望河塘大暑對風眠’吧?”
  唐業笑了起來,“跟你說話倒省了不少力氣。是啊,以前我常到這來釣魚……當然,不是一個人來的……”他知道桔年會懂的,也就沒多解釋,接著往下說道:“沒過多久,這兒就會被改建成一個溫泉度假山莊。”
  “這裏嗎?”桔年也有些驚訝,這一帶其實她並不陌生,往前不過兩公裏就有一條河,過了那條河,就是一個小廟,過去她和巫雨曾在那個廟裏求過,不,是偷過簽。那時,這附近是還是非常荒涼的。城市的變遷跟人事的變遷一樣地塊。
  唐業點頭,“這塊地是我親自經手報批的。”他說著又笑了起來,本來打算帶你來試試夜釣的滋味,漁具我都帶來了,看樣子是沒有魚了,不過既然來了,不如就吸吸新鮮空氣,看看星星也好。”
  他把座椅搖了下去,半躺著看著車子擋風玻璃外的天幕。見桔年坐著發呆,便替她也放下椅背,示意她跟自己一樣。
  這樣半躺著的姿勢讓桔年一開始有些不自在,她聚精會神地盯著玻璃外的天空看,看著看著就笑了,哪裏有什麽星星,天空烏蘭烏蘭的,除了若隱若現的層雲,什麽都沒有。
  唐業有些尷尬,解釋道:“上一次我來,是有很多星星的……我大概是個無可救藥的迂腐的人。”
  桔年閉著眼睛說:“不會啊,我看到了很多很多星星,還有銀河。”
  “是嗎?”唐業也學著她雙眼緊閉。
  “你知道飛機在天上飛為什麽不會撞到星星上嗎?”桔年問。
  “嗯?”
  不等唐業回答,桔年接著往下說:“因為星星它會‘閃’啊。”
  “哦……這樣啊。”唐業點頭。
  桔年笑著睜開眼睛看他,“拜托你,我是在講一個笑話。”
  “哈哈,是挺有趣的。”唐業很給麵子地笑了幾聲。
  反倒是桔年最後忍俊不禁地為自己冷得驚人的笑話笑了起來。她想起了巫雨,對於桔年的冷笑話,巫雨總是慢半拍,有時候他不知道什麽意思,也非常配合地哈哈大笑,有時往往過了很多天以後,他又在桔年麵前“噗哧”一笑,說:“我知道你那個笑話的意思了,哈哈哈哈。”
  唐業看著桔年因回憶而變得柔和的眼睛,盡管仍有淚痕。他再次閉上眼睛,慢悠悠地問:“你說我們閉上眼看到的星星是真實存在的嗎?”
  桔年說:“對於別人而言可能不存在,可是,如果我相信,它就存在。”
  “有一次,我跟他一塊在夜裏出海釣魚,我過去從來沒有那麽瘋狂,那個晚上,我們有很多的回憶……可是後來,提起那一晚,他說,他記得明月當空,非常的美,可在我的印象裏,當時其實是下著小雨的,我親眼看到雨落在海裏的痕跡。我們為了這件事爭辯了很久,誰也說服不了誰。最後,他跟我說,‘算了,唐業,就當你的那天晚上是下著雨的,可是你也不能否認我當時看到的月亮。’”
  唐業娓娓地訴說,他並沒有可以去強調“他”是誰,可是桔年心領神會,甚至不用眼睛去看,她也能感覺到身邊這個男人嘴角含著的惆悵笑意。
  “我想,也許月亮和雨都是真實存在的。隻不過我們選擇記住不同的東西。我是個不純粹的人,我需要旁人的認同,害怕別人用異樣的眼神看著我。所以,那一晚即使有再多的快樂,我也始終沒有辦法心安理得地享受它。而他不同,他愛得遠比我勇敢。”
  桔年聽他說完,也喃喃地說道:“我知道你的意思。許多年前,我有一個……一個夥伴,那時我獨自走一條特別可怕的路,但是他不能陪著我,他說,他會在一個地方一直看著我走,讓我不要害怕。我就真的沒有害怕。後來,他跟我坦白,說其實那次,他不小心打了個盹……我說,不要緊,在我心裏麵,他一直都在看著我,一直看著……我相信,那就夠了……”
  他們兩個人靜靜地躺有了些年份的老爺車傾斜的座椅上,像孩子一般緊緊閉上眼睛,遠遠有寒蟲的淒鳴,傳入耳中。
  “你信嗎?我每天心裏都在拉鋸。跟他在一起吧,別管明天,隻要眼前的快樂……離開他吧,過正常人的生活,娶妻生子,膽戰心驚的快樂不是真的快樂,是鴉片的毒癮。”
  “找個女人,就行了嗎?”桔年睜開了眼睛,卻不期然與唐業的視線相遇。
  唐業笑了起來,“不,找一個誌趣相投的女人,戒了毒癮,真正地過一輩子。我要的不是一個擋箭牌,是一個能跟我一起是試一試幸福的另一種可能的女人。”
  “那你找到了嗎?”
  “也許吧,我不知道。”
  桔年長長地籲了口氣,她的身軀像浮在水麵,平展著,一點一點地沉入水底。
  有人說,人是魚,日子是水,遊著走就是了。可她的水麵,那些倒影太過清晰。
  她把說過的話又重複了一遍。“我是個坐過牢的女人。”
  良久,唐業在身畔答了一句,“我是個愛過男人的男人。”

  第八章 縱使相逢應不識
  “姑姑,你不喜歡韓述叔叔嗎?”
  “嗯……啊?”
  桔年推著購物車走在超市琳琅滿目的貨架之間,絞盡腦汁地在想,自己出門前明明記得一定要買的東西究竟是什麽,廚房清潔劑?還是洗碗布?尾隨在身後的非明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問話,讓心不在焉的她一時間愣是沒反應過來。
  “我是問,你是不是不喜歡韓述叔叔啊,姑。”非明提了提書包的背帶,加快步子與桔年一道扶著購物車,不依不饒地又問了一遍。非明的個子長得很快,幾乎跟桔年的肩等高了,桔年左顧右盼了一陣,發現對於一些難搞的問題,現在是越來越難搪塞過去了。
  “韓述叔叔啊……沒有啊,怎麽會呢?”桔年否認著,低頭看購物車時才知道,非明趁著她走神,不知什麽時候神不知鬼不覺地往車裏放了好些又貴又沒營養的垃圾食品。她搖著頭,又把它們逐一歸位,給放了回去。
  非明死死抱住最後一盒巧克力,嘴也不休息。“你騙人,我覺得你不喜歡韓述叔叔。”
  桔年看了非明一眼,“他跟你說的?”
  非明起初點頭,接著又一個勁地搖頭:“韓述叔叔老跟我問起你,你從來都沒跟我提過他。”
  桔年明白,自己不可能跟一個十來歲的孩子解釋清楚自己和韓述的關係,她隻是說:“姑姑和韓述叔叔是過去認識的,很久很久沒來往了。再說,姑姑喜歡非明,韓述叔叔也喜歡非明,這不就行了。”
  “那你既然不討厭韓述叔叔,就是喜歡韓述叔叔了?”非明問得天真。
  桔年心中下了決心,以後不能再讓孩子看那麽多的電視劇了。“不是不喜歡不等於就是喜歡。”她耐著性子解釋,然後發現說出來繞得自己都頭暈。
  “那還是韓述叔叔說對了,你不喜歡他。”非明撅著嘴,“難怪他最近都不來接我,也不怎麽帶我去玩了。”
  桔年聽著這話,不由得放慢了步子。她不知道韓述為什麽要對一個孩子說這些話,但是最近確實很少看到他的車來接送非明。其實這未嚐不是件好事,也不枉那天她說了那一大番話和流過的眼淚。桔年早已過了為往事流淚的階段,她也不知道那晚究竟是怎麽了,韓述就像一顆定時炸彈,長眠於地底安息的往事都得防著他冷不丁地炸個底朝天。好在他過去隻是一時想不通,想通了,這件事也就過去了。大家各就各位,相安無事,她的生活也將恢複波瀾不驚。
  “年底了,大家都忙,你們你還忙著排練學校迎春晚會呢,韓述叔叔也忙著工作啊。”她安慰著非明。
  非明撓了撓頭,可憐兮兮地問:“姑姑,韓述叔叔真不是我爸爸嗎?”
  這孩子其實是聰明的,無需等到桔年搖頭,經過這一段時間的接觸,她隱約也感覺到了,韓叔叔對她雖好,不過,是她親生父親的可能性卻微乎其微,她隻得退而求其次地盼望著自己喜歡的大人跟自己有另一層的親密關係。
  “如果他不是我爸爸,就不能做我姑夫嗎?”
  桔年一本正經地說:“小孩子管大人的事,胡亂做媒,就會像電視裏的媒婆一樣,嘴角長出顆大黑痣。”
  愛漂亮的非明趕緊捂住嘴巴,聲音透過指縫含含糊糊地:“我長大了自己嫁給韓述叔叔去。”
  “那你可得從現在開始少吃些巧克力。”桔年感到有些好笑,順勢把非明手裏的東西放回了貨架。
  “反正我長大後要嫁很多很多的人,才不會像姑姑你這樣。”
  桔年含笑,也不再跟孩子理論。11歲的女孩,就已經知道孤伶伶地活著是一種罪。可她已經慣了。
  那天,桔年聽懂了唐業有些突然的暗示,可是她並沒有給予回應。透過唐業車子的擋風玻璃,她看著天空從烏蘭轉成淡青,然後讓他把車停在了離家有一站公車之遙的路口,揮手道別。拋卻唐業某方麵的“特殊”,他委實是個再好不過的人。可是那又怎麽樣,即使他徹頭徹尾隻喜歡女人,世界上好的人和物那麽多,難倒她是珍品博物館?
  非明在幾天後的學校迎春晚會上擔崗一個舞蹈的領舞,那舞蹈桔年是很熟悉的《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她還記得那一次,自己牽錯了一個小矮人的手。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當一代又一代的孩子都變得滄桑,隻有童話永遠不老。
  非明當然是白雪公主的扮演者,舞台服裝是學校老師統一安排的,可是她非讓桔年給她買漂亮一些的小發卡,演出那天別在頭上,亮閃閃的,多好看啊。
  賣女孩飾物的小貨架在收銀台的附近。非明埋頭挑選著,五顏六色的發卡,她覺得每一個都漂亮,不知道如何取舍。正想央求姑姑給多買幾個,抬起頭才發現姑姑不知道看見什麽,又走神了。
  非明沿著姑姑的視線看過去,隻不過是普普通通的收銀台而已,沒什麽好看的——不不不,等待買單的那個阿姨長得真漂亮,身上的衣服也好看,最吸引非明的是,那個阿姨身後的購物車上的東西堆成成了一座小山,裏麵有很多她看著卻從來不敢買的東西。
  同一番情景,看在桔年眼裏卻是截然不同的感受。她已經有將近十年沒有見過陳潔潔了,已為人妻人母的陳潔潔相對過去而言豐腴了些,皮膚更顯得白皙了,衣著考究,風姿不減當年,即使是在人來人往的超市裏,她也是能在第一眼從人堆裏跳出來的亮色。
  前麵的人正在結賬,陳潔潔也不著急,笑著回頭跟保姆模樣的婦女懷裏抱著的嬰兒逗趣。她的樣貌沒怎麽變,變的是眼神。曾經閨秀麵孔下的不安分,變做了少婦的平和。她一直很幸運,少年時得到了悸動的愛,成年後得到了安定的生活,相同一段經曆,她品嚐無悔的過程,別人收獲難言的結果,即使是這結果,也還帶著永遠抹不去的她的印記。
  桔年得承認,自己並不是從來都沒有羨慕過她的。
  這時,一個跟陳潔潔年紀相仿的男人從另一端捧著好些零食走到她們身邊,將那些零食搭積木似地壘在已經快放不下東西的購物車上。
  “你是來搶劫超市的?”桔年聽見陳潔潔笑著對男人打趣。
  那男人也是跟她一般樣貌出眾,看上去便是一雙登對的壁人。他好像說了句話,桔年沒聽清,隻見陳潔潔“格格”地笑了起來,保姆懷裏的孩子也跟著手舞足蹈。
  “姑姑,我到底能買幾個發卡?”一旁的非明沒了耐性,扯著姑姑的袖子問道。
  “嗯?”桔年回神的瞬間,卻發現一直扭頭與丈夫兒子相對的陳潔潔視線不期然間掃了過來,桔年下意識地一驚,然而那視線毫無反應地掠過,陳潔潔又轉而低頭去看丈夫剛拿過來的零食。
  她靜靜地看了好幾秒,才緩緩放下手裏的東西,極其猶疑地轉身,這一次,她凝視桔年,又轉向非明,眼裏漸漸湧起的不敢置信和震驚讓桔年擔心她下一分鍾就因承載不了那麽多的情緒而做出什麽驚人之舉。畢竟是那麽神似的五官,稍有不同的地方,那是另外一個刻骨銘心的影子。什麽都不知道的孩子尤在專心致誌地對著超市的小鏡子比劃,究竟哪一對發卡讓她帶上去更像真正的白雪公主,無暇去留意大人漸漸氤氳的的雙眼。
  桔年若有所思地垂著頭,但她並沒有刻意去回避陳潔潔的眼睛,她沒有對不起誰,也沒有想過打擾誰、為難誰,所以這時輪不到她退避。
  “你怎麽了?”收銀員已經為陳潔潔一家采購的物品裝袋完畢,她身邊的男人從保姆手裏接過了孩子,也發現了妻子的異樣。
  “沒什麽。”陳潔潔如夢初醒地挽住丈夫,紅著眼睛笑道:“我就是看到那些小發卡,忽然想起小時候特別喜歡,現在再戴頭上,恐怕別人非說我瘋了不可。”
  男人頓覺好笑地回頭看了一眼,“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懷舊?好在你生的是個兒子,要是女兒,非被你打扮得滿頭滿腦都是那些花花綠綠的東西……”
  那一家人的身影越走越遠,非明終於挑好了自己最滿意的兩對發卡,桔年籲了口氣,攬住孩子的肩膀。“好了吧,好了我們就回家。”
  連非明都察覺到韓述在漸漸遠離她們姑侄的生活,事實上,韓述確實怕了。平安夜的相逢,給了他很強的挫敗感,但這挫敗感與其說是軟硬不吃的謝桔年給他的,不如說是他自己給自己的。
  他從沒有如此深刻地體會到那樣的無能為力。明明如此迫切地想留住她,可是不知道留下了之後又該怎麽辦;明明覺得有很多事情不對,卻找不到一個理由駁倒她:明明是有話要說,那句話似乎已經到了喉嚨深處,正待出口,偏偏又消失了。他以為自己的補償是對謝桔年的救贖,可是當她一步步走開,他才發現自己更像個求而不得的可憐蟲。
  桔年離開後,韓述將蔡檢察長送回了家。幹媽年紀大了,身體不怎麽好,韓述不放心她。一向親厚的母子倆同坐車裏,卻第一次陷入了難言的尷尬沉默。如今仔細想來,自打桔年入獄後,韓述和蔡檢竟然都從來未曾向對方提起過關於她的隻字片語,他們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各自用不同的方法將那段往事深埋,很多事情不該說,也不想說,仿佛一說就是錯。
  車子停在蔡檢住處樓下,還是她先開的。
  “韓述,其實你心底上是怨著幹媽的吧。”
  韓述熄火,拔出車鑰匙。“您早點上去休息,我自己打車回家。”
  “有時我也懷疑,假如當初不是我阻著你,事情會是怎麽樣,是會更好還是更糟。”
  “鑰匙您收好了。”
  “幹媽不是冷血動物,花一般的小女孩子,當年我真沒想過把她送進牢裏……唉,陰差陽錯啊!打那以後,每接手一個案子,我都反複地提醒自己,千萬不要犯了太過自信以至於疏忽的錯,一不小心,就可能有一段大好的前程在我手裏葬送。”
  “別說了行嗎,您今天差點發病,臉色很差,現在也不早了,我也有點累。”
  “我本來不想提的,可是她現在找上門來。韓述,我不想你跟唐業中的任何一個人受到傷害,你可以怨我……”
  “我誰都不怨就怨我自己,跟你沒關係,行了吧,行了吧!”韓述吼出來,把自己也嚇了一跳,他愣了一會,頹然地將雙手覆在臉上,也顧不得在長輩麵前失了分寸。
  “其實這事一早就跟您沒關係,您跟她無冤無仇,那時候要不是為了我,也犯不著淌那趟渾水。我不是沒良心的人,這些我都清楚,如果我怨您,那我都成什麽了?”韓述試著用自己逐漸恢複平緩的語調去彌補之前驟然的失態,然而娓娓道來,也是悲哀.“我就想,要是當時您別管我,讓我坐了牢,或者讓老頭子打死我,現在大家都會好過一點……至少她看著我的時候……看著我的時候……”
  韓述沒往下說,伸出手就去翻蔡檢藏在儲物格裏的香煙和火機,好不容易點著一根,深深吸一口,嗆了一下,辛辣的味道蔓延至肺裏。
  “我也不知道她是怎麽跟您那便宜兒子在一塊的,可您別把事情往壞處想,這事就是邪門,不過她未必知道你跟唐業的關係,也絕對不是因為過去的事情找上門來。”
  “你怎麽就能肯定?”也怪不得蔡檢,她見過太多的惡,桔年的毫無所求讓她沒有辦法相信。
  因為我多希望她找上門來,向我討回當初的債也好,什麽都好。
  可惜她什麽都不肯要。她怎麽能什麽都不要?
  這些話韓述沒有說出口。
  蔡檢活了大半輩子,早已是人精一般的角色,韓述那點心思她先前還覺得意外,看他那丟魂落魄的樣子,往深裏一想,也就明白了八九分,趕緊把他手裏的煙拿了過來,往窗外一扔。
  “我說韓述,你對她那迷戀勁十一年都過不去?不行,好好的一個孩子,一遇上她你就犯渾。要說過去也就罷了,現在……別說她跟阿業不清不楚的,就算沒那回事,你跟她在一起,再加上過去的事讓你爸爸知道了,這不是,這不是……絕對不行,阿業也不能跟她在一起……”
  蔡檢光想著已經覺得如芒在背,韓述卻被她話裏的某個字眼觸動,怔怔的。
  他對自己說,這是為了補償。可幹媽說,他這是“迷戀”!
  他想也不敢想的情節經由幹媽心有餘悸的話語裏描述出來,他領著她站在韓院長的麵前……想到這裏,竟然連老頭子痛毆他的一幕都變得沒那麽可怕,甚至有些期待。
  瘋了!
  “我,我先回去了,今晚人多,遲了不好打車。”韓述昏頭昏腦地推開車門急急走了出去,冷風一吹,覺得臉上更燙了。

  第九章 索性不忘
  元旦將至,新年的最後一天,韓述照例是回家爸媽家吃飯,跟家人一塊辭舊迎新。
  韓述最怕兩老囉唆,打算故意磨磨蹭蹭到晚飯時間才出現在餐桌上,可韓母早早打來電話,說約好了大洋彼岸的姐姐韓琳,一家人通過網絡視頻來個大團圓,讓他早些回來,免得誤了時間。
  韓述跟老姐感情還是不錯的,因為韓院長始終不肯在女兒麵前低個頭,韓琳這些年也一直沒有回國,通常是韓述陪著媽媽每隔一兩年飛過去看看她。這許久不見了,也有些掛念,所以下了班就趕緊往家裏趕。
  他到家還比韓院長稍早一些,韓母的一桌飯菜已經準備好,隻等他們父子入座。
  韓院長看見兒子也沒個好氣,放了公事包就“哼”了一聲,“韓檢察官在白忙之中抽出時間來慰問孤寡老人了?”
  韓述在父親看不到的角度朝韓母做了個鬼臉,嘴上倒不吭氣。
  等到一家三口洗好手坐到餐桌邊,韓述看見了父親染得根根抖擻的黑發和一塵不染的白色袖口,這都是韓院長一貫的典型風格,然而,當韓院長脖子上係著的那條異乎尋常的鮮豔領帶跳入眼睛,韓述再也忍不住“噗哧”笑出聲來。
  “爸,這條米奇領帶是你們敬老院發的新年慰問品?”
  韓院長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胸口,習慣性繃得嚴肅的臉透出些微紅,他鬆了鬆領口,清咳了兩聲,表示出懶得理會的神態。
  韓母笑了起來,嗔著用筷子頭去敲兒子的手,“你這孩子怎麽說話的……不過你爸爸年紀大了,品位也奇怪了不少。”
  笑了一陣,韓院長果然又開始說起了韓述最頭疼的事情。
  “我說你最近的案子辦得怎麽樣,市院那邊已經交接完畢了,你還賴在城西院不走,大半年了,丁點大的案子都處理不好,也不知道蔡一林是怎麽教你的。”
  韓述不禁為自己抱屈,“這是我願意的嗎?爸,您別小看這個案子,我覺得背後大有文章。”
  “哦?”韓院長低頭喝著湯,漫不經心地應了句。
  “王國華死了您聽說了吧,他的贓款一直都沒查出來,我聯係上了他在國外念書的兒子,據他兒子交代,除了剛出去時王國華一次性拿出來的五十多萬之外,確實沒有別的重大開支,說了您也不信,王國華就是那種內褲破了都要補三回才肯扔的人,要說他一個人吞了這筆錢,我還真不能相信。”
  “那你覺得是怎麽回事,不是說所有的證據和線索都指向他嗎?我一直怎麽跟你說的,直覺會騙人,但證據不會。”
  “不,不光是直覺,我前幾天又跑了一趟王國華所在的建設局,也就翻翻一些舊資料,找人談談話,原本也不指望有什麽突破,結果,竟然發現一些新的東西。他們內部曾經有人舉報,一年前發展計劃科經手批給江源集團下屬的廣利公司用於在建的溫泉度假山莊的一塊地,在程序上可能存在問題。廣利的負責人姓葉,叫葉秉文,是江源董事長葉秉林的親弟弟,而葉秉文和王國華之間一直過往從密,我有理由相信葉秉文也許給了王國華好處,而這是王國華犯事前最後一個經手的項目,隻要我找到這筆錢,順藤摸瓜,也許事情就會有進展。隻不過我有些懷疑,為什麽之前我跟建設局打過那麽多次交道,就從來沒有任何資料任何人透露出關於這件事的一丁點問題,怎麽王國華一死,這一茬就被曝出來了。爸,您說這會不會意味著這案子背後有人,而且有隱情?”
  韓院長頓了頓,說道:“依我看,這個案子牽涉太多,你一時半會也查不完,這終究是城西院的事,你的當務之急還是盡快到市院報道,手頭的東西你可以移交給其他同事嘛。”
  韓述有些訝異,“爸,不是您過去一直囑咐我,做事要有始有終?”
  韓院長停下手裏的動作說:“過去我也說過,完不成工作,首先應該檢討自己的辦事能力,而不是工作的難度,你怎麽又不記得了?”
  韓述被父親將了這一軍,等於自己之前在這個案子上的所有的力都被視為事業上偶像的父親全盤否定,不由得有些不快,於是悶頭吃飯,不再說話。
  好在韓母見狀趕緊解圍,“我最不喜歡你們父子倆飯桌上談工作,難得一起好好吃頓飯,就沒別的可說了?”
  韓院長大概也覺得自己的話說重了,臉色緩和了些,“說什麽,拋開工作,你兒子難道就不讓人頭疼了?三十歲了,還像個長不大的孩子,自己也沒個著落。古人說:齊家治國平天下……”
  又來了,又來了。韓述托腮,表情痛苦,但仍沒能阻止韓院長繼續說下去,“……所謂成家立業,還用我解釋嗎?一個男人敢於承擔起家庭的擔子,正視責任,才算得上真正的成熟,進而在事業上追求更好的發展,可你連這點都做不到,私生活也不知道檢點……”
  “我怎麽不檢點!”韓述差點跳起來,放下筷子就理論,“我是談過四、次……”
  “你連你談過幾次都記不清,四次還是五次?這不是不檢點是什麽?”韓院長搖頭。
  韓述扯著媽媽的手,痛訴革命家史,“媽你給我作證,我雖然有過‘若幹個’女朋友,最後也沒成,但哪一次戀愛不是正兒八經,有始有終,合法合理?我既沒有始亂終棄,也沒有通*奸、亂*倫、濫*交、同*性*戀……既沒有違反公序良俗也沒有觸犯法律,怎麽就私生活不檢點了?”
  畢竟是兩輩人,韓院長聽著韓述信口說出什麽“通*奸”、“亂*倫”之類的詞語,總覺得不雅,也隻得趕緊打住了這個話題,把這孩子越說越離譜。於是便伸手作了個就此打住的收拾。“你也別說那麽多,安安分分地找個品貌相當的女孩子,安定下來,比什麽狡辯都強。”
  韓母也反過來摸著兒子的手,犯愁地說:“寶貝啊,你說你到底要找個什麽樣的,天仙還是女明星?”
  韓述一付受不了的表情,擺著手信口敷衍道:“我要找個慢羊羊跟懶羊羊的混合體。”
  韓院長夫婦猶如聽到了火星文,一頭霧水。
  “什麽羊羊?”
  韓述忍著笑,“是慢羊羊和懶羊羊。爸,現在不流行米奇了,您應該去看看《喜洋洋與灰太狼》,挺好的動畫片,在孤寡老人中也挺流行的。”
  韓院長這才明白兒子在變著法拿他開涮呢,他就不明白了,自己手把手嚴厲教導出來的兒子,怎麽越來越讓他不明白了,如此嚴肅的人生大事,他跟玩笑似的。這一怒,讓韓院長差點沒背過氣去,指著老妻又嚷了起來,“送你兒子去看心理醫生,不,直接去精神病院,趕緊地!”
  韓述趕緊給父親夾菜,“吃飽了我馬上就去。”
  果然不出韓述所料,他隻要安安分分地跟父母吃一頓飯,一定會被一軟一硬地數落得臭頭。接下來,韓母語重心長的“愛的教育”和韓院長聲色俱厲的道學理論聽得他一頓飯味如嚼蠟,最後隻能使出殺手鐧,抱著肚子說胃痛,從餐桌上撤了下來,才總算撿回一條小命。
  飯後,韓母還在廚房裏收拾,韓院長準點看《新聞聯播》,韓述趕緊給姐姐打了越洋電話,催促她上網。
  當韓琳的麵孔在電腦屏幕裏出現,韓母立刻放下手裏的活計從廚房奔了出來,母女倆聊個不亦樂乎。韓院長目不轉睛地看著電視,可耳朵卻豎了起來。
  到底是隔著地球兩端的距離,麥克風的聲音斷斷續續,語音跟不上的時候,韓述就代替媽媽通過鍵盤上跟姐姐聊,自己也不忘與韓琳交流了一通《喜羊羊與灰太狼》的觀後心得。說起來,這動畫片是非明那孩子推薦的,她說姑姑也愛看,韓述自己找來做了功課不說,最後喜歡上了,還推薦給姐姐。
  韓母跟女兒聊天的勁頭,就像隔世重逢一般熱切,一個多小時之後,韓述終於逮到媽媽去喝口水的機會,剩下他和姐姐單獨相對。
  “小二,媽媽的寶貝蛋,灰太狼,你表情幹嘛那麽衰?”比利時的時間比國內要晚六個小時,韓琳那邊此時還是正午時分,她是抱著筆記本電腦坐在窗台邊上,笑得如冬天的太陽似的幹淨溫暖。
  姐姐算是韓述少有能說得上話的體己的人了,她不問還好,一問之下,韓述竟然發現自己眼眶有些發紅,為了怕韓琳笑他,硬是忍住了,趕在媽媽衝回來之間趕緊問了句。
  “姐,我問你啊……隻是問問啊……是別人的事……你有沒有很多年都忘不了的人和事?”
  “你問就問,一個大男人什麽時候變得這麽扭捏……很多年是指多少年……我每隔幾年就忘記一批人。”
  “十幾年吧……比如說十一年。”
  韓琳側著腦袋認真地想,然後正色道:“我想是有的。”
  “誰……”
  韓琳見韓述壓低聲音鬼鬼祟祟的樣子,不禁大笑,“就是你唄,你高中時借我的張信哲專輯磁帶還給我了嗎?”
  韓述已經聽到了媽媽的動靜,情急之下也沒好氣,“哎,跟你說認真的!”
  也許是因為網絡信號問題,韓琳的口形跟聲音有些許的延遲。韓述見她微笑著張嘴合嘴,然後才聽到姐姐的聲音。
  韓琳說:“如果是我,十一年都忘不掉,那還跟自己較什麽勁啊,我就幹脆一輩子不忘了,怎麽著?”
  “說什麽呢?姐弟倆嘀嘀咕咕的。”韓母的身影出現在了韓述身後。
  韓述趕緊揚起聲音對韓琳說:“上次你說的美白護膚品,我過幾天就給你寄。”
  韓琳答得無比順溜,“雙份啊,你買了,讓媽媽給我寄。”
  跟姐姐聊完,韓述坐在沙發上陪韓院長看了半個小時的中央四台,找了個理由就說要走。
  韓院長又是說了他一通,在自己家裏,好像屁股下長著釘子似地坐不住。好在韓院長似乎晚飯後也約了一些工作上的朋友聚會,司機已經在樓下等候了,韓述的脫身便沒有顯得那麽困難。韓母則張羅著給兒子打包營養品,每次都是兩個大袋子。
  韓述一邊埋怨自己遲早死於營養過剩,一邊跟父母道別。走到電梯處,正好一個年輕小夥子從電梯裏走了出來。
  送兒子出來的韓母見狀便對韓述解釋道:“這是你爸的司機小謝,小夥子人很勤快。你拎著這麽多東西,停車場又遠,正好小謝在樓下等你爸出去,我就讓他順便上來給你幫個手。”
  “至於嗎?你兒子吃那麽多營養品,能虛到這點東西都拿不動?”韓述笑著對媽媽不以為然地說,可他也明白老人疼兒子的心,也就不便拂了這好意。
  那個年輕的司機早已眼明手快地接過韓述手裏的東西,本想全部代他拎著,韓述自覺不好意思,隻將一隻手裏的袋子交給小夥子,道了句謝,便示意媽媽回去吧,自己和司機一塊進了電梯。
  韓院長住的樓層高,電梯裏隻有韓述跟小司機。兩人也是初次見麵,並無話說,韓述笑笑,也就各自沉默地站著。
  小司機一臉憨厚的笑容,長得倒是挺眉清目秀的。韓述沒有見過父親的新司機,不過他倒是知道父親所在的高院不久前剛進行人事改革,類似於司機、普通文員、接待員這些社會通用崗位工種一律不再啟用編製內人員,而全部改為對外招聘的合同製員工。這個小夥子大概就是在這次改革中被聘回來的吧。
  韓述自小長在幹部家庭,深知對於某些領導崗位的人而言,專職司機就是他們身邊最親近的人之一。他父親韓院長為人嚴謹,身邊也多是一些寡言本分的人,就像當年桔年的爸爸謝茂華。這個小司機看起來最多不過二十歲,怎麽就被老頭子挑上了呢?
  然而想到了謝茂華,再聯想到媽媽剛才說的,這小夥子姓什麽來著,姓莫還是姓曾,不,他記起來了,小夥子姓謝!
  韓述心裏又是咯噔一下,他想,不會這麽邪門吧,平安夜那天聽到唐業的女朋友姓謝,他警覺了一陣,還覺得自己疑神疑鬼,結果就真的跟謝桔年撞個正著。可這個姓謝的又意味著什麽?
  “你多大了?”他揚了揚下頜,問站在電梯角落裏的小司機。
  “我已經滿十八了!”小司機趕緊強調,這時電梯已經停靠在一樓,韓述把車停在最靠近大門的停車場,小司機也跟在他身後兩步的距離,亦步亦趨地邊走邊說,“我給韓院長開了大半年車了,我開車很穩的。”
  “你叫什麽名字啊?”韓述邊掏鑰匙邊問。
  “謝望年,韓科長,我叫謝望年,望江樓的望,過年的年……你就叫我小謝吧,我爸爸以前給韓院長開過車……哎呀……”
  韓述驟然停下的腳步讓跟在他身後的謝望年差點不及刹住身子,好險小夥子反應挺快,立刻定住腳,饒是這樣,還險先栽個跟頭。
  韓述定定站了一會,仍然沒完全消化過來,神色古怪地轉過身,略帶遲疑地問一臉不解的謝望年。
  “你是謝茂華的兒子……這麽大了……那麽說……你,你是謝桔年的弟弟?”
  提到“謝桔年”三個字,始終一片赤誠為韓述服務的謝望年露出一些尷尬的神情,不過還是老實地點了點頭,“是……我姐姐是有案底,但是我們全家跟她已經很久不來往了,這個韓院長也是知道的?”
  韓述理解小夥子為什麽如此介意,司法係統的工作人員在這方麵比別的單位更看重一些,謝望年是怕家人的背景讓自己丟了一份好工作。然而,韓述心裏頭好一陣卻辨不清是什麽滋味。他雖然一直都知道桔年帶著非明獨自生活,鮮少與人來往,但卻是第一次從她親弟弟口中真真切切地得知,她最親的人已經徹底跟她隔絕了。
  如果是他,他會溺死在這種孤立裏。
  而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又是誰呢?
  距離停車場還有幾十步的距離,韓述走著走著,忽然就失去了讓身後的人為自己效勞的勇氣,那不是別人,是她的親弟弟,身上跟她流著相同的血。
  “謝謝你,我自己來吧。”
  韓述不由分說地就要拿回謝望年手裏的東西。望年嚇了一跳,以為是自己年輕不懂事,一不留神說錯了什麽話,惹惱了韓院長的公子,苦著臉不肯撒手,一個勁地重複,“我來吧,我來吧。”
  可他哪裏知道韓述的心亂與惶恐。韓述見他這個樣子,索性東西都不要了,反正那堆營養品留之無用,棄之可惜。他逃也似地上了自己的車,發動車子一踩油門就想要離去,他怕多看上幾眼,就會從那張年輕的麵孔裏看到熟悉的痕跡。
  車子經過望年身邊,謝望年還拎著韓母為兒子準備的一袋東西,呆呆地杵在那裏,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
  韓述最後還是把車停在了謝望年的身畔。
  他搖下車窗,對著一臉懵懂的年輕人說:
  “她沒有對不起你,為什麽不能對她好一點?”
  番外 莊嫻
  《莊嫻》
  ――送給親愛的瓜瓜,遲到的生日禮物
  莊嫻是大二那年迎新生座談會上認識他的,那時他隻是一個剛剛脫離高三苦海的大一新生。
  莊嫻平日裏最怕人多的地方,院裏係裏的活動,能免則免,還不如在床上睡大覺,那晚她瀕臨感冒的邊緣,頭暈喉嚨痛,可是同宿舍的姐妹郭榮榮慫恿著說,大二的女生,就像開始發蔫的黃花菜,同級或高幾級的男生那麽長時間互相沒看上,估計是不用指望的,還不如去開墾新生那片“希望的田野”。
  郭榮榮信誓旦旦地說,不去一定會後悔的。莊嫻跟郭榮榮關係好,一向由著對方拿主意,於是也就傻乎乎地跟去了。至於那一晚,假如莊嫻真的不去,服一粒感冒藥9點鍾爬上宿舍的架子床一覺睡到天亮,事後會不會後悔已經永遠成為了一樁懸案。事實是,她去了,遇見了他,著實後悔了好些年頭。
  法學院是這所學校的重點院係,每年招來的學生不少,熱鬧熙攘的座談會現場,跟趕集似的。轉悠了幾圈之後,郭榮榮忽然使勁用手肘頂著莊嫻,附在她耳邊小聲說道:“哎哎,看啊,快看那邊,黃衣服那個!”
  其實那個時候莊嫻已經看到了他。難道是怪他亮色的T恤在人群中太過吸引眼球?還是她身處的角落太容易跟他形成光與暗的對比?她很少會這樣用視線細細去描繪一個異性的輪廓,這回是個意外。
  周圍的人群顯得他個子高挑,皮膚被明黃色的T恤襯得更白皙,黑黑的眉毛讓他看上去並不陰柔,更重要的是,他有一雙不笑尚且含情的眼睛,這和那略顯矜持的嘴角構成了一種矛盾而奇妙的和諧。
  他站在小範圍人群的中心,與身邊的人談笑風生,應對自如,舉手投足之間仿佛已習慣成為人群中的焦點。假如不是他臉上的飛揚朝氣,加上身邊的郭榮榮都一再地強調從來沒有在學校裏見過這號人物,莊嫻幾乎覺得有些拘謹的自己比他更像又傻又遜的大學新鮮人。
  一晚上,學院活動中心亮如白晝的燈光讓原本已有輕微感冒症狀的莊嫻頭昏目眩,夢裏顛來倒去都是高明度的黃色,像正午最耀眼的太陽;還有他細細擦拭雙手的紙巾,皎潔的白。
  都說眼睛是心靈的窗口,可是透過他的眼睛,還來不及看清裏邊的風景,凝視的人心中已悄然打開了門扉。
  第二天,郭榮榮從外麵給莊嫻帶回來了感冒藥,也帶回了他的名字。
  他叫韓述。
  關於韓述的一切,莊嫻是在消息靈通的郭榮榮傳遞的信息,以及自己在校園裏偶然或“貌似偶然”的一次次擦肩而過中留下的印記一點一滴勾勒起來的。就像一付油畫,起初是寥寥的幾筆速寫,漸漸地有了層次和色彩,看起來栩栩如生,一如她心目中期待的樣子。
  莊嫻是個害羞而內向的女孩子,她有一張漂亮的麵孔,大眼睛,長發烏黑,活脫脫就是這個年紀男孩子夢中情人的形象。剛踏入這所大學的時候,追求的男生猶如過江之鯽,但是大多數在觀望階段或剛接觸不久就宣告放棄了。其中最大的原因就是莊嫻性格太過拘謹,她在不夠熟悉的人麵前說話總是結結巴巴,走在人多的地方手腳老不知道手該往哪裏放;她怯於跟人視線交流,不善表達內心情緒。偶有欣賞她文靜羞怯之美的男生,近距離相處一段時間後,常因太過乏味而放棄,久而久之,勇於挑戰自我的男生也不容易出現了,莊嫻“木頭美人”的名聲也衝出法學院,走向全校。就連郭榮榮也在跟別人的玩笑話中戲稱自己的這個好友“美則美矣,全無靈魂”。
  莊嫻羨慕同班同宿舍的好友郭榮榮的能幹和爽利,郭榮榮是班上的團支書,院學生幹部,文學社骨幹,她風風火火,敢做敢說,永遠知道自己要走向哪裏。莊嫻知道自己永遠也成不了郭榮榮那樣的女孩,或許這也是她與郭榮榮如此親密投緣的原因,盡管郭榮榮的一張利嘴不饒人,莊嫻時常要吃點啞巴虧,可這並不妨礙兩個女孩的友情。
  政法大學的出色男孩子不在少數,然而韓述的風頭依然不弱。他曾是不少女生宿舍熄燈後的談資。他有沒有女朋友?他對什麽樣的女孩感興趣?他跟誰誰誰走得很近?某某係的某某某又對他大獻殷勤?
  女孩子的臥談會不就是由一個又一個八卦而曖昧的話題構成,任何一個地方,總有他這樣的男孩子,扮演著那些話題裏的主角。
  韓述愛玩在關注他的人眼中是眾所周知的,他並不像其他一樣出色的男孩子一般神秘。相反,他精力充沛,活力無限,似乎對一切新奇有趣的事物都充滿著興趣,愛熱鬧,也愛紮堆,入學不到一年,男男女女的朋友遍地都是。羽毛球社、籃球社、文學社、合唱團、計算機協會他通通參加,大大小小的活動中都可以找到他的身影,在老師和同學中同樣受歡迎。可是認識他的人多,特別交好的少;女孩子他也不刻意保持距離,別人對他好他照單全收,約出去玩,隻要不是單獨一對出行他很少拒絕,可越是這樣他的感情生活越撲朔迷離,“有可能”的對象名單長長一串,可是坐實的一個也沒有。
  郭榮榮是少有的不把韓述放在眼裏的女孩子,韓述甫加入文學社,作為副社長的郭榮榮當眾給過他不少冷臉。新社員寫的稿子裏,她不止一次地挑出韓述的作品,念著念著,然後感歎上帝果然是公平的。
  莊嫻曾經偷偷問過郭榮榮,為什麽特別不喜歡韓述。郭榮榮答道:“我最討厭他這樣自以為白馬王子的紈絝子弟,如果沒有一個好家世和好皮相,他什麽也不是。”她常常在莊嫻麵前毫不留情地嘲弄那些在韓述麵前“故作嬌羞”、“毫無尊嚴”的“狂蜂浪蝶”,每當她們自以為成功卻竹籃打水一場空的時候,她更是興高采烈的大肆譏諷。
  “就算真有王子,也不是每一個普通女孩都可以成為灰姑娘的,灰姑娘是什麽,灰姑娘就是除了有個後媽這件事之外,其它統統圓滿的女人。”這是郭榮榮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地,每當莊嫻聽到這句話,總覺得特別地窘迫,她好像可以感覺到郭榮榮的這句話是說給她聽的。
  是啊,郭榮榮怎麽可能看不出莊嫻那點小心思。莊嫻自以為藏得很深,其實那些少女的心思都寫在臉上呢。有關韓述的傳聞,她聽得那麽入神,有時竟然不知不覺就滿臉通紅;當韓述從她身畔十米範圍內出現的時候,她的緊張和興奮是那麽明顯。她長得不錯,可韓述身邊的女孩子哪一個不漂亮,不消郭榮榮點破,莊嫻也知道自己是癡人做夢。
  可郭榮榮不放過她,一個院的學生,見麵的機會不少,每當她們出現在某個有韓述的場合,莊嫻已經夠手足無措了,郭榮榮還要拚命用手肘頂她,憋著笑擠眉弄眼地暗示。
  郭榮榮還會心照不宣屢屢帶回關於韓述的傳聞――他是大法官的兒子;他父親的相片被掛在曆屆優秀校友的榮譽展廊裏;聽說係主任跟他家關係密切;他的羽毛球打得很好;他和隊友代表學校在某大學生辯論賽中得了名次;他是某某教授眼裏唯一的關門弟子……盡管莊嫻不關心這些,她看到的隻是韓述似笑非笑的眼睛,羽毛球比賽候場時的偶見的沉默走神,還有歡快時總傳達不到眼底的笑意,可是她還是一次次在郭榮榮繪聲繪色的敘述中原形畢露地麵紅耳赤。
  有一次,文學社組織全體社員郊外踏青燒烤,郭榮榮非拽著莊嫻這個編外人員參加,從頭到尾,莊嫻都躲在人最少的角落裏給大家烤東西吃,任憑郭榮榮什麽鼓動她上去跟韓述打個招呼也縮著紋絲不動。原以為這樣可以躲過,可韓述偏偏湊過來不計前嫌地跟郭榮榮打招呼。
  他走過來站定在她們麵前那一刻,莊嫻就成了一個人形的紅番茄,郭榮榮和他說著話,她絞著手指,一門心思地看著自己的腳尖。
  “郭榮榮,你同學會不會是不舒服?”韓述打完招呼竟然也不急著走開。
  郭榮榮大聲地笑了起來,不由分說抓著莊嫻的手,對韓述說道:“對了,忘了給你介紹,這是我的好朋友莊嫻,她可是你……”
  那一刻,莊嫻覺得自己會因緊張窒息而死去,真的,被他知道了,她也不想活了。
  也許是出於自我保護的本能,她另一隻先前還烤著雞翅膀的手突然伸到她和韓述麵前。
  “我……我……我的翅……翅膀,給……給你……吃……”
  很久之後,莊嫻都沒能從自己那時的“瘋狂”舉動中釋懷,她手中的鐵叉上還冒著熱油的雞翅膀險先捅到韓述的臉上,幸虧他閃避及時才逃過一劫,一旁的郭榮榮早就笑彎了腰……她當時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語無倫次都不知道說了什麽,活該在他麵前丟人現眼。
  郭榮榮笑畢,大概也知道了玩笑的底線,接著之前的話頭繼續為韓述引薦,“我剛才還沒說完呢,她可你的……師姐啊。”
  韓述一邊笑,一邊擦拭著剛才濺在自己衣服上的燒烤油,然後竟然也再自然不過地接過了莊嫻手裏的燒烤叉,嘻嘻一笑,“給我烤的嗎,謝謝莊嫻師姐……你的翅膀味道還不錯。”
  韓述不知道,就連郭榮榮也不知道,那一次他接過燒烤叉時留在莊嫻指尖的溫度,她很久之後都還觸動著她。
  這件事後,脾氣就跟麵團似的莊嫻也跟郭榮榮生了好幾天的悶氣,她暗惱郭榮榮玩笑開得過了火。換作以往,受不得冷清的郭榮榮早就換著法子逗莊嫻笑起來,可這一次,竟也似較著勁似的,兩個好朋友冷戰了不少日子,郭榮榮才主動軟下來開口邀莊嫻陪她去學校的交誼舞會。
  此時莊嫻已然消氣,她就郭榮榮這麽一個好友,冷戰起來也怪孤單的,對方給了個台階,再傻也知道順勢下來,換套裙子,就跟著郭榮榮去了舞會。
  黑黝黝擠滿人的舞廳,莊嫻和郭榮榮剛坐定下來,就留意到了舞池的中心,衣冠楚楚的韓述環抱著民商法學院的一個漂亮女孩在一支快三的曲子裏如蝴蝶穿梭般滿場起舞,金童玉女,配合得天衣無縫。
  “那女的我認識,外號‘公共汽車’……”極低的可見度裏,莊嫻看到了郭榮榮勾起一邊嘴角,她也沒心去聽,一心一意地隨著他們的舞步。他們跳得真好看,莊嫻想。
  她甚至沒有嫉妒,當她知道自己永遠不會是光環裏他身畔那個人,心中便隻剩了心悅誠服的欣賞。
  韓述和他的舞伴在舞步中遊走,跳著跳著就轉到了莊嫻身邊,莊嫻怔怔地,也不知道是誰暗地裏使了把勁,將她一推,她毫無防備,就這麽跌跌撞撞得撲了過去,正撞上了韓述的舞伴,那女孩子停下來,驚叫了一聲。
  莊嫻繞著舌頭吞吞吐吐地道歉,可嘴巴不聽使喚,身邊吵吵嚷嚷地,都成了模糊的一團,聽不清辯不明。然而,韓述鬆開他的舞伴,扶直了莊嫻,竟然就著她的手,在未完的曲子中領著她跳了下去。
  在宿舍的衛生間裏,隻有一個人的時候,莊嫻曾不止一次偷偷哼著隻有自己聽得見的小調,張開手,與虛空中的另一半共舞,可是她以為那隻能是她一個人的夢。
  忘了那一夜是怎麽結束的,莊嫻躺回了她的架子床,可是心還在舞池裏,被他牽引著跳一曲圓舞,轉啊,轉啊,夢也在旋轉中無邊無際。
  還是郭榮榮澆醒了莊嫻的夢,她說:“韓述這個人,就是太輕佻,你別走火入魔,想我的話,城堡裏隻有一個王子,想做灰姑娘的人卻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
  莊嫻心裏想,她不要過橋,有過那個共舞的夢,也就足夠了。
  誰知道,一切才剛是開始。
  盡管郭榮榮一再點醒莊嫻不要做灰姑娘的夢,可是如果有一天,王子提著一雙正合碼數的水晶鞋施施然走過來,你要不要穿?
  很快,韓述的找莊嫻的電話在宿舍裏時常響起,他的身影也不時出現在她樓下。別人都在風傳韓述看上了法學院的“木頭美人”。郭榮榮有時也一個人愣愣地自言自語:“可能嗎?”
  莊嫻不管可不可能,他是她的光源,她是無悔撲火的蛾,於是紅著臉,期期艾艾地去赴一場場如夢之約,她照例是不善言辭,緊張起來渾渾噩噩,與他揮別後常想不起相處時的細節,而韓述注視她的眼神竟似比她更專注。
  “我……我是不是看起來很傻?”莊嫻怕這個夢醒得太早,唯恐自己的乏味讓他打了退堂鼓。
  可韓述卻一再重複強調她的好,一遍一遍,語氣鄭重,仿佛要讓她記住。你怎麽可能傻,我可不會跟傻瓜考上同一個大學;你怎麽可能比別人差,難道你從來不照鏡子嗎?他的話猶如催眠,說得多了,莊嫻竟也慢慢讓自己相信了一點,每天早上照他說的對著鏡子念,我很好,我很好……人前人後,居然自信了不少。
  “可是我很無趣,你跟我在一起會不會很煩?”這是莊嫻最後一個疑慮。跟她以往對韓述的感性認識完全不同,韓述很少帶著她去玩去鬧,兩人相處的大多數時間,他都很安靜,也不介意莊嫻話少。一塊自習的間隙,莊嫻偶然抬起頭,會發現身邊的韓述支著下巴怔怔地看她,碰上她的視線,眼睛卻回避。
  韓述總說:“你這樣就好。”下一句話卻開始嬉皮笑臉,“有沒有人說過,你不說話的時候沉靜如海?”
  當然沒人這麽說過。莊嫻在他孩子似的貧嘴中,幸福如火中燒,這幸福讓她暫時忘卻了別人注視的眼神,也忘卻的好友的冷臉規勸。
  郭榮榮說,你就傻吧,他有這麽好?沒後悔藥吃的時候,哭都來不及。
  可是後悔藥不都是事後才吃的嗎?她要的是現在。
  韓述大二的那個情人節晚上,莊嫻鼓起勇氣送了他一條羊毛的圍巾,圍巾是寒假裏她纏著讓媽媽教會的,手工拙劣,卻是他喜愛的大紅色。莊嫻害怕郭榮榮笑話,一直把圍巾藏著掖著,直到那天晚上才偷偷拿出來。
  他們約好了要一起出去,莊嫻去到韓述的宿舍,等他慢慢收拾好自己,他這樣一個急性子,打理自己的儀表居然能耐心地一絲不苟。眼看宿舍四下無人,莊嫻羞澀地把那條圍巾手忙腳亂地係到韓述脖子上。
  “你喜歡嗎?”莊嫻低聲問。
  韓述沒有馬上說話,她不敢看他的表情,局促地低著頭,特意修飾過披瀉下來的長發搔得臉有些癢,心裏卻像有成千上萬的螞蟻在爬。
  等待他反應的瞬間,在莊嫻看來無比漫長,她慌慌張張地別開臉四處打量,讓自己看起來沒有那麽緊張。可視線卻掃到了他整潔的書桌上,隨意丟放著的一雙褐色手套。
  莊嫻頓時就懵了。這手套她怎麽能不認識,那手背處的花紋是她親眼看著拆了又拆,一針一針地織出來的。
  手套出自郭榮榮的手,上個學期的期末,考前緊張的複習時間,莊嫻就看到郭榮榮經常縮在床上織著這雙手套,郭榮榮也是生手,偏又生性好強,看不得一絲瑕疵,反複地拆了再織,虎口都被毛衣針磨起了泡。莊嫻在一旁看著,也就是那時生起了要給韓述也織點什麽的念頭,又不好意思開口讓郭榮榮教她,這才拖到了寒假才動工。
  莊嫻也曾問過郭榮榮是織給誰的,郭榮榮當時淡淡地說,“愛給誰給誰唄”。那時她們小姐妹倆之間不知怎麽地已沒有當初的無話不說,莊嫻也不好意思追問,她想過這樣的東西一定是送給最重要的人,可是,卻萬萬沒有想到,這個人竟然是郭榮榮嘴裏最不以為然的“輕佻的紈絝子弟”。
  韓述也注意到莊嫻看著手套發呆,揀起那雙手套,不由分說就往莊嫻手上套。莊嫻的眼睛一紅,手微微往回撤了撤,韓述的手卻抓的很緊。
  “你喜歡嗎?”他不回答她的問題,倒反過來問她同樣的一句話。
  “不……不……我是說,我喜歡,可……可是,別人……”莊嫻心裏亂得很,很久不在韓述麵前出現的口吃又回來了。
  韓述不讓她的手往回躲,抓住了,隻一聲聲追問,“那些你別管,我就問你喜歡嗎,你不喜歡嗎?說啊,說話啊!”
  鬼使神差的,莊嫻眼角留下了一行淚水。她不是一個好的朋友,郭榮榮那些個打著電筒織手套的情景在眼前浮現,當時她竟從來沒有留心細想過……可是即使她知情又能如何,此刻比愧疚更強烈的是手心的溫暖。
  她低著頭回應韓述的追問。
  “喜歡。”
  她可以感覺韓述的手徘徊在她的發間,連聲音都是沒有聽過的遲疑和溫存。
  “你再說一次。”
  莊嫻做夢一般呢喃,“我真的喜歡。”
  那個情人節的晚上,韓述撫摸著莊嫻的長發,第一次吻了她。
  也是從這時開始,莊嫻仿佛看到心中的城堡大門真的朝她打開。她真的成了韓述的女朋友。
  ……
  韓述其實是個很矛盾的人,他愛熱鬧,卻找了個不善言辭的沉悶女友;他說他就喜歡莊嫻的安靜,然而她柔順如綿羊在他身畔,他眼裏常有一閃而過的失望;他沒有在莊嫻的旁敲側擊中承認過她是他從小到大最最親近的女孩,卻在無意中透露,那個情人節,是他第一次吻女孩子的嘴;他是莊嫻見過最陽光的男孩,可總有那麽一些時候,看起來心事重重;他明明就在莊嫻身邊,可莊嫻還是覺得太不真實;他不笑的時候眉梢眼角仿若桃花蕩漾,笑的時候反倒淡了……幸而她對想不通的事情喜歡拋之腦後,很少追問,很少探究,這是她讓自己安享快樂的一種方式。
  關於這段感情,別人預言的閃電分手和韓述的熱情退卻移情別戀,這些都沒有成為現實,很難相信韓述和莊嫻就這麽相安無事相戀了一兩個年頭,然而這就是鐵打一般的事實。
  在那段幸福的時光裏,唯一讓莊嫻遺憾的是她和郭榮榮友情的中止。而這一切的導火索竟然是郭榮榮暗戀韓述一事不知怎麽傳出去之後,韓述在別人詢問為什麽看不上法學係大才女時,戲謔的一句話。
  “去年一滴相思淚,至今還未流到腮。”
  郭榮榮什麽都好,人長得也不賴,偏偏臉長得稍長,嘴上雖不說,心裏也頗為遺憾。韓述這引經據典的調侃一傳開,郭榮榮捂在被子裏痛哭了整晚,次日就想盡了所有辦法搬離了莊嫻所在的宿舍,走出那扇門時,莊嫻也知道她們也許再也不是朋友。她甚至沒有辦法開口去解釋和規勸,每一種說法都像是勝利者的宣言。
  對此,莊嫻難免也對韓述頗有埋怨。韓述說,他早看不慣郭榮榮的自以為是和對莊嫻的欺負,這回是故意讓她下不了台,這樣的朋友不要也罷。莊嫻雖遺憾,然後當時身處熱戀中的她,又能怎麽辦呢?
  好在郭榮榮也不是好欺負的主,沒過多久,就在文學社刊物這塊自留地裏不指名道姓對韓述口之筆伐。她文章寫得好,筆鋒犀利,一時間,誰不知道《就怕流氓有文化》和《論登徒子的膚淺戀愛》中那個貪圖表象,不重內涵的紈絝子弟正是韓公子。一輪宣泄後,郭榮榮估計也好受了不少,從此更是挺胸抬頭做人,對韓述那一對再不理會。
  韓述大三那年長假,莊嫻跟他一塊到三亞旅行,同行的還有他的兩個發小。這次旅行對莊嫻來說意義非凡,這是韓述第一次把她帶到了他的好朋友麵前,這未嚐不意味著對她的進一步認可。莊嫻竭力讓自己不在他朋友麵前丟臉,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做到了沒有,可是他的兩個朋友嘴上雖沒說,一路上卻反反複複上上下下打量過她很多回。這樣的異樣目光和他們四下心照不宣的目光交流連並不敏感的莊嫻都留意到了,可韓述仿佛毫不在乎,一路興致高昂。
  在三亞度過的第一個夜晚,幾個人興高采烈地跑到住處附近的沙灘大排檔吃海鮮。莊嫻中途去洗手間,找不到路,不好意思地回頭來打聽,遠遠地看到那個叫方誌和的男孩子從自己的背包裏掏出了一件東西遞給了韓述。韓述接過,隻是草草看了一眼,二話沒說就順手扔進了一旁的垃圾桶。
  在海角天涯綺麗的落日餘暉中,韓述說“今天高興”,拉著周亮跟方誌和喝了不少的酒。嬉鬧間,周亮作勢嚷著要灌莊嫻一杯,韓述冷著臉攔了下來,還沒等到對方發話,自己就悶聲不吭地連喝了三杯。周亮和方誌和麵麵相覷,再沒有鬧下去。
  之後,韓述醉了,俯身在一側的沙灘上吐得一塌糊塗。莊嫻趕緊和另外兩個男孩子一道半扶半抬地把他送回了房間。安頓完畢,周亮和方誌和都借口要到海灘夜遊,把莊嫻和韓述單獨留在了房間裏。
  由於是黃金周期間,旅遊業火爆的景區住宿緊張,大小酒店人滿為患。最後方誌和找到的這間小賓館並不理想,幾個人中,最挑剔的莫過於韓述,可他出奇地也沒有計較。
  莊嫻陪著沉睡中的韓述在房間裏靜靜坐了很久,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地點,陌生的朋友,連帶這身邊熟悉的人也開始陌生。
  他為什麽高興,他真的高興嗎?莊嫻像是忽然發現,他高興的時候心裏想什麽,難過的時候心裏想什麽,自己竟然渾然都不知情。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起模模糊糊地躺在他身邊睡著的。一直到半夜,韓述翻身的動靜驚醒了她。房間裏的燈已經熄滅了,隻有一扇朝海的窗敞開著,鹹而潮濕的海風跟月光一道飄了進來。莊嫻知道他醒了,可是誰也沒有說話,漸漸地,兩人的呼吸都變得粗重。
  在混亂和黑暗中,年輕的男孩和女孩,該發生的一切就這麽順理成章地發生。從頭到尾,韓述都沒有說過一句話,莊嫻在緊張和甜蜜的無聲伴奏中迎來了她第一次的疼痛,盡管沒有她幻想中那麽神奇和美妙,可她愛著身邊這個男孩,這承受顯得如此圓滿。她先前的一絲疑慮在身體的疲憊和心靈的滿足中漸行漸遠。
  三亞的氣候濕熱,莊嫻在激情中緩過神來,才發現自己一身是汗,雖然眼皮越來越沉,可是仍禁不住想要起來衝洗一番。韓述的呼吸變得安詳而悠長,她猜他也許累了,又陷入了夢境,於是起身的動作自然小心翼翼。
  可是她身軀微微一動,頓時覺得頭皮一疼,才發覺發梢不知被壓在了哪裏,這時韓述的身體很快便貼了過來,緊緊抱著,像個孩子似的,頭和臉都埋在了她微微弓起的背上。
  這個出奇親密而依賴的姿勢讓莊嫻心中即甜蜜又好笑。
  “你……”她剛想開口說點什麽。
  “噓……”韓述打斷了她。
  她一度以為他會有下一步的動作,然而他沒有,就這麽靜靜地,緊緊地擁著她,貼著她,夜很靜,這樣的依偎讓人墜入天長地久之中。
  莊嫻不敢動,可長久地保持這個姿勢,開始覺得腰和脖子都酸疼。她也不知道究竟過了多久,然而就在半醒半夢之間,她聽到了隱約的哭泣聲。
  起初咋一個激靈,她以為是自己的錯覺,不由嚇了一跳,回過神來之後,才意識到壓低的哭泣聲,竟然像是從始至終擁著她的韓述。
  熱鬧活潑的韓述,在靜謐的黑暗中,像個迷路的孩子一般擁著她哭泣。
  “你騙我……”
  這是屬於他們的第一個晚上,這是莊嫻所記得的,韓述說過的唯一一句話。
  次日,在方誌和與周亮曖昧的笑容中,韓述恢複如常,對於那一晚的異樣,在莊嫻麵前他也再沒有提起。
  他嘴裏反複呢喃的一句話,還有濡濕了她背部的眼淚,成了一個讓莊嫻震驚卻費解的夢。那是她從不了解的韓述,又或者她從來沒有了解過韓述。
  回到學校之後,不久,已經大四的莊嫻投入了找工作的洪流。忙起來的時候,見韓述的時間就少了,韓述竟也沒有太主動地找她,誰也想不明白,持續而穩定的愛戀,怎麽會在最親密最激烈的交匯後漸漸冷卻了呢?
  莊嫻習慣性地不往深處想,她隻是發現了一個更顯而易見的事實,最初的時候,她一天見不到韓述就心慌得厲害,後來慢慢習慣了,這個間隔期變成了三天……一周……兩周……一個月……從什麽時候開始,由韓述而變得自信了不少的莊嫻發現,即使沒有韓述的陪伴,其實天還是一樣的藍。
  莊嫻成績並不拔尖,她不像郭榮榮一樣輕易考上了本院的研究生,找工作也不算太順利,最後,在鄰省的一個中小型城市裏的法院謀到了一份書記員的差事。離開學校的那段時間,她一直在等待一件事,她知道,自己在等韓述開口說分開。
  可是韓述沒有。
  直到韓述提出送她去火車站,他說的仍然是:“其實你沒有必要去外地,你留下來,我爸爸出麵……還是可以找到不錯的工作的……”
  莊嫻搖了搖頭。
  分手的建議是畢業近一年之後,莊嫻在一封電子郵件中提出來的。韓述在恢複中寫了三個字:“好,珍重。”
  工作兩年後,莊嫻嫁給了工作單位裏的一個同事。那男人很普通,也很體貼,莊嫻也變得越來越開朗外向。這不是她第一次感受到幸福,可這幸福卻是腳踏實地的,而不是漫步在雲端。
  韓述也考上了本院的研究生。關於後來的他,想不到還是在郭榮榮一點一滴的描繪中浮現在異地平靜生活的莊嫻心中――已經決裂多年的郭榮榮以老同學的身份參加了莊嫻的婚禮,時過境遷,重歸於好,兩人的友誼雖不再如從前親密,但經曆了一段誰也沒有得到的爭奪,畢竟是重拾了一份情意。莊嫻也開始明白,有些東西,淡一點,才能久一點。
  郭榮榮提到韓述時仍舊充滿不屑和敵意,然而她就在這不屑和敵意中樂此不疲地討伐著他,他做課題時走的後門,後來的女朋友長得怎麽別扭,找工作時怎麽靠的家庭關係……莊嫻聽著,有時覺得忍俊不禁,這個郭榮榮,這個韓述啊……
  其實他們都沒怎麽變,也許變的隻是她。當她平靜微笑地回想他們的時候,也許那些過去,才真的過去了。
  她是一個“木頭美人”,喚醒她的激烈雨滴是韓述,可如春風般嗬護她開出花朵的是將要陪伴她一生的那個平凡的男人,雖然,那花朵也是平凡無奇的,可這才是觸手可及的生活,再不會聽到平靜夜裏壓抑至無聲的哭泣。
  再見到韓述時,是在一個本係統內部的交流會上,那時莊嫻已經是一個五歲孩子的母親,她和韓述的相逢意外而略帶驚喜,一如老友,彼此誇張地相互吹捧。兩人都感歎,到底是戀過一場的兩人,隔得也不是天各一方,怎麽就能那麽多年沒見著。也就是這次重逢,讓莊嫻居然覺得眼前的韓述比曾經的任何一個時刻要顯得更真實和可愛。
  韓述還是開著玩笑:“有件事我應該找你算賬,說真的,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家老頭子未必有多讚成,可是聽說分了手,他也不信我解釋,非說我始亂終棄,不分青紅皂白把我揍了一頓。你見過活那麽大年紀還被老頭子揍的倒黴家夥嗎,那就是我。說起來,明明是你對我始亂終棄。”
  莊嫻笑了好久,最後,仍是沒有按奈住多年以來的好奇,多嘴問了一句。“你介意告訴我,那個人騙了你什麽嗎?”那曾經是她心頭的一顆刺,現在隻是一個女人的八卦。
  韓述起初還笑著,漸漸地那笑也掛不住了。
  “你還記著啊。”他有些尷尬。
  “當然,任何一個女人都會記得。”莊嫻笑道。
  韓述用手背搓了搓麵頰。
  “……有個人對我說過,很多事情,隻要不去想,就是忘記了。後來我才知道,根本不是那樣。”
  莊嫻還是沒有告訴韓述,也許她知道“那個人”是誰,許多年前在三亞的第二個早晨,她鬼使神差地去犯了韓述丟棄東西的那個垃圾桶。不知是她幸運還是清潔工懶惰,那東西居然還在。
  那是一個退回來的包裹,上麵的地址,來自於一個她完全陌生的所在。
  “我還是不明白,他都沒有主動提出,你為什麽要跟她分手。”
  許多當年的隱情,很多年後,會被時間衝洗得毫無秘密可言。後來已經是一名成功律師的郭榮榮也對莊嫻提出了一個疑問。郭榮榮和韓述在一個城市裏,她單身,仍然憎惡韓述,工作中隻要有接觸,處處跟他作對。
  莊嫻說,“我想起了你對我說過的灰姑娘理論。你錯了,我想我還是穿上了水晶鞋,可忽然有一天我發現,王子的城堡裏,燈已經被先前經過的那個人熄滅了,裏麵黑洞洞的。我害怕。”

  第十章 誰難受誰知道
  韓述從父母家裏出來,等紅綠燈的時候接到了方誌和的電話,說是明天就元旦了,外麵熱鬧得很,問韓述要不要一起出來坐坐。韓述最近都懶於交際,可是此時心中委實煩悶,方誌和又是他從小到大最鐵的哥們之一,心想,與其回到自己的住所,對著不會說話的窗簾和牆壁心慌,還不如找個人多的地方喝一杯。於是當即答應,掉轉車頭上了高架橋,直奔方誌和所在的夜店。
  他起初以為方誌和會跟一大票雞朋狗友一塊等著他,人到了之後才發現方誌和也是孤零零的一人坐在吧台上,麵前已經有喝盡的空瓶,看見韓述,連忙招手。
  韓述心理頓時平衡了一些,他還以為今晚就他孤魂野鬼呢,原來彼此彼此。坐到方誌和身邊就笑道:“我算夠意思吧,特意從百忙之中趕來陪你小子。”
  方誌和含著口酒差點沒噴出來,也沒說什麽,把自己跟前的一杯酒往韓述手邊一推,“那我可要感激不盡了啊。我說你最近都忙什麽啊,去市院報到了?要說新官上任三把火也沒錯,可再忙也不會忙到把女朋友給丟了吧,我可是聽說你那個超級女博士又給你掰了……”
  這年頭,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韓述也不意外,抿了口酒就說道:“人各有誌,緣分這東西還真不能強求。”
  “這回你們家老頭子照舊沒少收拾你吧,看你沒精打采地,我說你情路也夠坎坷地啊。”方誌和調侃道。
  韓述嗤笑一聲,一付滿不在乎的樣子,“急什麽,我享受過程美。在你麵前也不怕明說,我要找女人還不容易,要什麽樣的沒有?”他說著,視線對上幾米開外的兩個嬌嬈女郎,對她們透過來的包含興趣的熱辣眼神,略舉杯示意,並報以意味深長地淺淺一笑。
  方誌和一手搭上韓述的肩頭,笑道:“據說大多數連環殺手在選擇受害者時都會有喜好的固定類型,頭發、身高、膚色、年齡段……不符合這些特定條件的,送上門也不殺……”
  “少來。”韓述抖落好友的手,“別拿你那套變態的理論套在我身上。”
  方誌和在大學裏執教心理學,他笑道:“我最近奉旨在係裏開了一門叫做‘大學生性心理健康講座’的公共選修課,不開課之前都不知道我們國家的青少年性啟蒙知識貧乏落後到什麽程度……對了,我的課程還挺受歡迎的,跟我上社會心理學的時候沒發比,有空你過來捧捧場?說不定小有收獲。”
  韓述大笑,“那你有沒有向你的學生傳授打開你青少年時期純潔心理大門的性啟蒙鑰匙是什麽?你這家夥蔫著壞,別忘了高中時你書包裏沒少夾帶‘啟蒙教材’,我跟周亮都是受你荼毒的……”
  “你可別扯上周亮,人家孩子都會叫爸爸了,根正苗紅,日子不知道多滋潤,我倆都不能跟他比。尤其是你,眼裏春情蕩漾,臉上卻一臉晦氣,日子是越活越回頭了。兄弟我不才,也是個小小的專業人士,經我指點迷津走上幸福新生的迷途羔羊不在少數,趁現在說說,或許能給你點意見。”方誌和說完,好整以暇地推了推鼻子上的眼鏡。
  韓述不以為然,“你那套留著騙未成年少女用吧。”
  方誌和嘿嘿一笑:“未成年少女也不一定好忽悠。別人年少無知的時候尚且搞不定,時過境遷就更棘手了,就像有的人,大魚大肉也不是沒有,可偏偏去啃同一塊骨頭,十幾年都未必啃得下來,幹著急,幹著急!”
  他說到最後兩句“幹著急”的時候,已變做自編的小調在嘴裏哼哼著。
  韓述裝糊塗,“罵誰呢,狗才啃骨頭。”可人卻不由自主地顯出了些許不自在,他撇開臉去,避開方誌和的眼睛,假裝看舞台上的表演,那樂隊歇斯底裏地也不知道嘶吼著什麽,聽得人心煩意亂。他“嘖”了一聲,招呼服務生再上了一瓶酒。
  方誌和玩著杯墊,自言自語般說道:“這也沒別人,你死撐什麽,有句老話怎麽說來著,死要麵子活受罪!你藏著掖著,是怕承認也有你韓述吃癟的時候還是怎麽。有些事,說是隱私,做兄弟做朋友的也不該多嘴,這些年我們也不好說什麽,從心理學上說,逃避也可以說是人自我保護的一種應激機製。可是你不承認有那道坎,你就總也跨不過去!明眼人都看著呢,你想著誰,吃力不討好……”
  他也沒點明那個“誰”是誰,可韓述還是有了反應,回過頭的時候就已經變了臉,惱道:“你那隻眼睛看見我想著她?你是我肚子裏的蛔蟲?”
  韓述倒不是真的跟方誌和生氣,也就臉上一時間抹不開,嚷了兩句又定了下來,咬咬牙接著解釋,“說了你也不明白,我不是想著她,我那是……我那是可憐她,也覺得對不起她……如果不是我,她一定過得比現在好,至少不會孤零零地帶著個孩子艱難討生活。”
  “哦……”方誌和一付恍然大悟的模樣,“原來你是可憐別人,要我說,她那孩子是你的嗎?”
  韓述臉色一白,繼而說道:“那孩子也不是她的,我查過了,孤兒院收養的,掛在她一個什麽親戚名下,跟她一點關係都沒有。她父母家人都跟她斷絕關係了,要不是有個孩子,身邊一個人都沒有,那日子更不是人過的。”韓述說著,想起先前謝望年對自己說過的話,心中更是黯然。
  “都說送人玫瑰,手留餘香。按你說的,你可憐她,補償她,心理上應該有一種滿足感和寬慰感啊,可我怎麽沒在你身上發現,反而覺得你整日丟了魂似的?”
  韓述一時詞窮,想了半天才頹然承認:“她不肯接受。把話都說死了,就是不希望再看到我。”說出這些對於他而言並不是件容易的事,好在手中還有酒杯。
  方誌和輕描淡寫地接著話茬往下說:“那你就順著別人的意思不就行了,她既然不想跟你有什麽關係,你也該消停了。借債的人都不計較,你一個欠錢的整天哭著喊著要還,這是哪門子道理。”
  韓述雙手支在吧台上,捂著自己大半張臉,“可我希望她過得好一點,看到她這個樣子,我心裏怪難受地。”
  “那你不去看她不就行了,眼不見為淨。怎麽,忍不住?你說她可憐,我看你比較可憐。”
  方誌和說完這話,連韓述都有些驚訝,這麽多年朋友,大家也是知根知底的人,所以他才試著吐露一些纏繞他心中多年的陰霾和苦悶,這些話他連親姐姐韓琳也沒有說過,可他從來沒有見過小方對自己說話的語氣如此尖刻,一時間也不知道作何應對。
  方誌和似乎也察覺到自己的問題,說到下一句的時候語氣緩和了不少,“韓述,你就沒想過,她根本不需要你的歉意和補償。”
  韓述當然想過,當更讓他覺得異樣的不是這個,他放下手裏的杯子,上下打量了一下方誌和,口氣中存有疑慮,“你的心理學研究範圍未免也太廣了,好像你很了解她?”
  “了不了解我不敢說,她在‘裏麵’那幾年,我申請探望過她很多次,她從來沒有接受過。後來我就想,我的探望對她而言真的有意義嗎……”
  “你探望過她‘很多次’?”韓述聽到這裏再也沒忍住,打斷了方誌和的話,有些不敢置信地站起來看著自己的好朋友,“如果我沒有記錯,我隻拜托過你一次!”
  “沒錯,後來幾次是我自己要去的。”方誌和慢悠悠地說。
  韓述冷笑道:“她跟你有什麽關係,你去看她?你犯得著嗎?”
  “要說關係,你不會忘了,她也算是我的同學。或者,你認為你做了什麽事情才意味著你跟她關係變得比別人更為密切肩頭被憤怒的韓述用力一推,人晃了一下,倒沒有從椅子上掉下來,酒杯卻落地,幸而在喧雜的環境中,並未引來更多人的注意。
  韓述鬆開手,自己也好像驚呆了。怔怔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我看你喝多了。”他恨恨對方誌和說。原本,不,就在上一秒,他還想著痛揍眼前那張帶著無框眼鏡的臉,可是他畢竟不是個粗暴而無所顧忌的人,最重要的是,方誌和的話雖然難聽,卻見鬼的一點也沒錯。
  “你申請探視她,居然瞞著我?”韓述說這話的時候,也不知道心裏是什麽滋味,難以下咽到極致。
  方誌和低頭整理自己的衣領,問道:“我有對你宣告的義務嗎?”
  韓述冷冷地看著方誌和,“這不是朋友應該做的事。”
  “你害怕麵對她,所以當年連聽到她的消息都不敢,別人就該跟你一樣忘了她?現在你想要補償她,那別人同樣得自動退讓?”
  “我不是這個意思。”韓述深吸了一口氣,別過臉去。
  方誌和麵露譏誚之意,補了一句,“你心底把她看成是你的?可她是你的嗎?”
  “你胡說!”
  “那你現在臉上寫著的難道不是嫉妒嗎?”
  “我沒有!”韓述忍無可忍,怒而拔高了聲音,身旁談笑的人們都用異樣的眼神看了過來,包括先前對他示好的漂亮女孩。這樣子真失態,可韓述發現自己根本不在乎。他一直是個要強要麵子的人,作為他的朋友,無論是小方、周亮還是別的人,多數時候都心照不宣地退一步。可方誌和今天的步步緊逼,竟然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驚慌失措,憤怒也更多地來自於拚命招架的狼狽。
  “你沒有?”就連方誌和眼鏡上折射的光線,都仿佛流露著嘲弄。
  “我沒有……“韓述的聲音低了下來,雙手交握,他沉默了一會才試著心平氣和地說道:“小方,有些事我也說不清楚,我對她的感覺很複雜,混雜了很多過去的東西在裏麵,對,你可能也知道上學的時候我對她好像有點那個意思,可現在已經過了那麽久,什麽都變了,我心裏想的不是你認為的那樣,我覺得我錯了,我想補償她,這樣也許我才能好受一些,這些年我收夠了。可是她不要,我不知道該怎麽辦,你懂嗎?”
  “哈哈,你自己不懂,問我懂嗎?有些事情你可以想得很複雜,其實一絲一縷理清,其實再簡單不過。你蠢嗎?當然不,換做這事發生在別人身上,你比誰都明白。你就是自欺欺人兼死鴨子嘴硬。”
  “我不跟你爭這個,太可笑了。”
  “那我挑明跟你說吧。韓述,你覺得我怎麽樣?”
  方誌和話題轉變地如此詭異,韓述一時間感到莫名其妙,沒好氣地說,“你?人模狗樣的吧。”
  “說實話,我也算受過良好教育,家庭和諧,工作穩定,收入良好,身體健康,五官端正,無不良嗜好。假如,我說假如啊,謝桔年真跟我有什麽,那也未嚐不是一個好歸屬。你又發什麽狠,動哪門子的氣。你應該放心。”
  “你跟她?笑話!”韓述做出不屑和好笑的樣子,可語調都變了。
  “你不肯放?很好,又回到了我們先前的假設,你心裏就認為她是你的。你要補償,不過是讓她過得好,這種好的生活的給予者,非你韓述不可?”
  這論調竟然的熟悉,桔年似乎也說過:“難道我的幸福隻能靠你給?”
  韓述頓時覺得一陣胸悶氣短,他不願往下想,又或者他想得通,接受不了。他可以在謝桔年生活中充當一個旁觀者或路人甲?不不不,如果是這樣,韓述寧可她恨他。
  可這又是什麽心理?韓述討厭心理學!
  他拿起自己的外套,“我不想跟一個喝醉的人討論沒有意義的事。”
  “你會覺得有意義的。”方誌和半伏在吧台上說。
  韓述譏誚地聳聳肩,走出幾步又轉頭,指著方誌和說:“你別騷擾她!”
  “韓述,你以什麽身份警告我?”
  “用不著你管。”
  方誌和取下眼鏡,擦著上麵的霧氣,說:“誰難受誰知道!”
  韓述冷冷拍下自己那份酒錢,頭也不回地離去。
  四下漆黑,他摸索著出去查看,才發現一年的最後一天晚上,竟然停電了。
  元旦時分,還是寒氣刺骨,韓述也管不了這些,在電熱水器罷工的花灑下沒頭沒腦地一陣猛淋,身子在抖,可心裏的火澆不滅。小方不是多嘴的人,十多年來,不管他知不知情,都沒有說過一句多餘的話,今天究竟是什麽意思。
  十二點到來的時分,遠處響起焰火的轟鳴,韓述原想在這一時刻過得熱鬧些,沒想到到頭來落得更加寂寥。他站在浴室的鏡子前,借著半截蠟燭,看著裏麵的另一個自己。
  “誰難受誰知道。”這更像是方誌和的一句咒語。
  韓述搖搖頭,甩去頭發上的水滴,用手一下一下擦拭著玻璃上的霧氣。他對著鏡子裏的那個人一遍遍重複。
  “我很好,我很好……你看到了嗎。”

  第十一章 往事不要再提
  台園路小學的迎春晚會安排在晚上,這天從早上開始就一直下著淅瀝小雨,剛傍晚時分,天就早早地黑了,走在略顯泥濘的道路上,風吹過來,感覺比天氣預報播報的最低溫度更冷一些。桔年和非明撐著一把大傘往公車站趕,走得舉步維艱。
  在桔年的好說歹說下,非明總算答應暫不換上跳舞的衣服鞋子,以免弄髒行頭。為了這場演出,她興奮緊張得昨晚整晚都無法入睡,可一出門,糟糕的天氣和路況讓她沉浸在童話歌舞裏的心感受到了一絲沮喪,冷風一吹,直嚷著頭痛。
  “姑姑,我就知道隻撐一把傘是不行的。”非明嘴裏噴著白氣抱怨道。
  桔年抿嘴笑了笑,也不去點破,明明就是她嫌另一把傘又舊又醜,隻是悄悄地將傘柄更往非明那邊挪了挪,安慰道:“就快到公車站了。”
  天氣糟糕,願意步行的人更少,剛過去的公車無不滿滿,孩子心裏裝了演出這眼前最重要的事,自然心急焦躁。她眼睜睜看著接連不斷的私家車從眼前疾馳而去,情不自禁地喃喃:“韓述叔叔不知道在幹什麽,我明明告訴過他今晚上演出的。”
  非明說完了這句話,偷偷地看了姑姑一眼。桔年正低頭有一下沒一下地甩著傘上的水珠,神遊一般,仿佛並沒有聽見她說什麽。非明鬆了口氣,又有些失望,悻悻地伸長脖子候著下一班車的到來。
  過了好一會,非明都快忘了這個話題,才聽到姑姑慢悠悠地問了句:“哦,那他怎麽說?”
  非明翻了個白眼,心裏想,姑姑的反應也夠慢的,說起這個,她有了些精神,“我上個星期就給韓述叔叔打過電話,他真奇怪,沒說來也沒說不來,就問姑姑你知不知道我叫他來。”
  “這樣啊。”桔年點點頭,又不說話了。
  這樣的結果顯然不能讓孩子感到滿意,非明故作老成地分析道:“姑姑,是不是你不讓韓述叔叔來,我覺得他好像有點害怕你。”
  桔年笑了起來,“怎麽會,你韓述叔叔如果不來,是因為他有別的事要忙啊。”
  “可是演出是在晚上,他不用上班啊。”
  “傻瓜,大人除了上班之外,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那為什麽你不上班的時候都沒有什麽事情可做?”
  桔年語塞,她發現自己已經辯不過一個十來歲的孩子了。
  好不容易到了小學的禮堂,非明不死心,尤在四處張望,她心底裏還期待著韓述叔叔從某個角落突然冒出來,笑嘻嘻地給她個“驚喜”。
  過不了多久,非明就將是舞台上眾人矚目的白雪公主,她多希望能有多一些自己喜愛的人分享那時刻的光彩,尤其是韓述叔叔,如果他來了,許多嘲笑她是孤兒的同學都會發現,在舞台下會有一個又帥人又好的“家長”隻為她謝非明歡呼鼓掌,而不是隻有姑姑靜靜陪伴著。
  姑姑也不是不好。非明未嚐不知道姑姑才是真正照顧自己的人,可是姑姑總是太過冷清,而非明又太害怕這種冷清。她渴望的是放學後等待自己的一張熱鬧的餐桌,還有快樂或沮喪時分的一個溫熱的懷抱,可是這些她都沒有。她所能記得隻有午夜時分偶爾轉醒,老房子無邊的沉靜,和桔年姑姑枯坐時寂寥的側臉。
  非明還沒有長大到足以讀懂那些情緒,但是她嗅得到藏在平淡如水的日子後頭哀傷的味道,那不是她夢想中家的味道。
  韓述叔叔沒有出現。非明略帶失望地抱著她的裙子和舞鞋跑進設在禮堂二樓的化妝間,桔年則找了個位置坐下,獨自等待。
  演出即將開始,已換上潔白紗裙,妝扮得如同甜心公主一般的非明忽然緊張又雀躍地回到桔年的身邊。
  “臉怎麽那麽紅?”透過粉底,桔年都可是察覺到非明異樣潮紅的臉蛋,同樣掩飾不住的,還有眼睛裏的驚喜。
  非明把手中的一個紙袋往桔年懷裏一塞,神秘兮兮地小聲對桔年說:“姑姑,剛才老師把這個給我,說是一個阿姨給我送來的,是你買給我的嗎?”
  桔年輕輕打開相當精致考究的紙袋,裏麵是個漂亮的小盒子,打開來才發現盒子裏竟然裝得滿滿地都是各式各樣漂亮的小發卡,五顏六色的裝飾和晶瑩的水鑽耀花了眼。
  “是你買給我的嗎?”非明還在旁一個勁的追問,但她心中也許知道這個答案是否定的。“難道,是韓述叔叔?”
  孩子的聲音因極度的興奮和驚奇,微微帶著顫音,而桔年的指尖發涼,心中某個角落卻也在微微地抖。不會是韓述,韓述雖然能夠負擔也願意送孩子禮物,但他不會特意去買這麽些小女生情致的玩意,也未必知道這些東西正是非明目前的心頭所好。答案不言而喻。
  “不對,不是韓述叔叔,老師跟我說是個阿姨……究竟是哪個阿姨,她為什麽不親手交給我呢?”
  桔年怎麽能告訴非明,這些發卡來自於她一直心心念念卻從未相識的人,而那個人為了一段過去,一個誓言……又或者是為了另一個家庭和已然安定的生活,將永遠給不了非明想要的東西。
  陳潔潔當然認出了非明,這是她年少荒唐歲月裏如今唯一留下的血證。那一次的擦肩而過,她會流淚嗎,她會後悔嗎,她會因為這個融合了她和巫雨血脈的生命而想起逝去的容顏輾轉反側嗎?桔年不得而知,她知道的是,陳潔潔或許想要給孩子補償,卻不可能與非明相認。而她能給的補償,也不過是這一盒子漂亮卻無用的點綴品。
  桔年想,不怪她。不過是一段過去,有人想記得,有人要忘記,僅此而已。
  “會不會是別人送錯了。”非明猜到最後,反而為這不太可能的幸運而感到惶恐。
  桔年笑了起來,從發卡堆裏挑出一個,別在非明的頭發上。
  “喜歡嗎?”她問。
  非明紅著眼睛一個勁地點頭。
  桔年不禁也有些難過,她把非明帶在身邊那麽多年,可是給孩子的東西卻那麽少。
  “喜歡就好,你看,發卡帶在你頭上那麽漂亮,怎麽可能是送錯了。說不定這是聖誕老人送給白雪公主的遲到禮物呢?”
  非明雖不太相信,卻也笑了,注意力成功地轉移到她眼前最為在意的演出上來。她拉開裙擺,在桔年麵前輕快地轉了個圈。
  “姑姑,我的裙子好看嗎?剛才李小萌也在化妝,她扮演一棵樹,看到我的裙子,氣得臉都綠了。”
  桔年忍住笑,“我剛才看到扮王子的男孩子,是李特沒錯吧,他今天也很帥啊。”
  非明心裏甜蜜蜜地轉了幾圈,一屁股坐在桔年身畔的椅子上,嘟囔道:“姑姑,我開心得頭有點暈。”
  桔年找出紙巾去壓非明額角的薄汗,“坐一會就好了。”
  “你小的時候跳舞嗎,姑姑。”
  “呃……不怎麽跳。”
  “你不希望自己是白雪公主嗎?”
  “白雪公主隻有最出色的女孩子才能扮演啊。”桔年笑著說。
  孩子還不怎麽懂得謙虛,點頭表示認可,想了一會,又歪著頭,認真地說了句:“姑姑,我覺得你也很好。”
  “嗯?”桔年有些意外,她笑自己,也許是太多年沒有聽過有人對自己說過這樣的話,以至於竟然因為孩子無心的肯定而感到眼眶微微潮濕。“真的嗎?”
  “真的。”非明輕輕把頭靠在姑姑的肩上,“全世界姑姑最好了……除了我的爸爸媽媽。”
  老師通過廣播召集所有參與演出的同學到後台集中候場,非明急匆匆地跑了,桔年收斂心神,依舊坐在位子上,等待著即將開始的表演。
  因為學校精心籌備的緣故,晚會節目相當精彩,隨處可見用力鼓掌、專注拍照攝影的家長。也許對於家長而言,台上表演的內容是什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裏麵有自己的寶貝。
  晚會進行過半,報幕的小學生用黃鶯一般的聲音對觀眾說道:“接下來請大家欣賞歌舞劇――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
  掌聲雷鳴般響起,桔年也不由得坐直了身子,聚精會神地等待非明的演出。她太知道這一次的表演對於非明這孩子來說的重要性,多少個日夜的刻苦排練和精心準備就為了這一刻。
  她在心裏默默地說:巫雨,你也在看著是嗎?
  童話的音樂聲傳來,觀眾席也漸漸安靜,仿佛都在等待著舞台上的小精靈。
  一秒,兩秒……十秒……時間過去,可舞台上始終空無一人,觀眾席上的家長們從疑惑變為竊語,從竊語轉為不解的張望。
  台下開始騷動了,最沉得住氣的桔年也不解地皺起了眉頭,而細心留意之下,她發現那騷動的源頭其實來自於後台。
  這是非明的節目!
  桔年絞著自己的手指,到底是坐不住了,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她悄然起身,朝後台方向小跑而去。
  進入後台的小階梯上已經圍了不少的人,有學生,有老師,也有家長,他們都踮起腳尖,伸長脖子朝裏張望著。桔年腦子亂紛紛地,隻聽到了一些支離破碎的交談片斷。
  “女孩……”
  “……發病了,真可怕……”
  “……叫救護車了嗎?”
  不安的潮水觸感是冰涼的,從腳尖開始,慢慢地,慢慢地,打濕她,吞沒她。
  桔年用力分開擋在自己前麵的圍觀的人們,一層又一層的人牆,密不透風地遮蔽著風暴中心那座驚恐和絕望的島嶼。時光仿佛倒流了,周圍的場景在眼前模糊難辨……盛夏,午後,冰涼的手,無功而返的救護車,似遠似近的警笛,水泄不通的圍觀者,白的擔架,紅的血,無風自落的石榴花……還有訣別的味道……她在發抖……不……不要這樣……
  “不讓我的眼淚陪我過夜,不讓你的吻留著餘味……”
  韓述坐在燈光幽暗,音響喧騰的K廳包廂裏,聽著同事在台上忘情投入地演唱。
  “韓述,喝一杯嗎?”辦公室的美女主任拎了半打啤酒坐到他身邊。
  韓述擺手,“剛才已經喝了不少,現在我就喝這個。”
  美女主任拿過韓述手裏的飲料在鼻前一聞,“檸檬茶,喝這個有什麽意思?”
  韓述懶洋洋地把杯拿了回來,“這你就不懂了,檸檬茶裏也有學問,我喜歡放三片檸檬,蜂蜜加祁紅,不要戳它,冰箱裏冰鎮十個小時以上,味道自然就出來了,顏色還澄澈。這杯……湊活罷了。”
  “你哪來那麽多講究。”正好有人推門進來,美女主任小趙趕緊在身邊騰出個位子,嘴裏招呼著,“蔡檢,您算是來了,快坐吧……”
  剛到的蔡檢聞聲走了過來,端端正正地坐在韓述和小趙之間。小趙忙著給領導倒茶,蔡檢打量了韓述幾眼。
  “看你這幾天心情好些了?氣色都回來了。”
  韓述笑道:“這光線跟鬼屋似的,您都能看出我的氣色,薑還是老的辣。”
  蔡檢也抿著嘴笑,“幹媽這不是關心你嗎?你這孩子,從小到大沒少讓人操心。跟同學聊聊,心氣都暢了不少吧?”
  韓述聞言一怔,他不久前是跟方誌和“聊”過幾句,不歡而散。可幹媽又是怎麽知道的。
  他心下狐疑,嘴上卻不說,隻暗自思量著,莫非這方誌和跟蔡檢扯上了什麽關係?方誌和莫名其妙地找碴,難不成是出自幹媽的授意。
  不可能!方誌和跟韓述打小玩得不錯,韓述的幹媽周亮和方誌和幾個都認識,但僅限於認識而已。更重要的是,韓述了解自己的幹媽,方誌和話裏的意思跟幹媽的想法從根本上南轅北轍,完全不是一回事。
  蔡檢似乎也自悔失言,笑笑接過小趙遞過來的熱茶,不再繼續這個話題。韓述低頭去喝他的檸檬茶,心想,這葫蘆裏買的是什麽藥?
  “你爸爸也跟你說了吧,趕緊把手頭的事情交接了,該幹嘛幹嘛去。你不是常說在城西院束手束腳的,現在可以遠走高飛,反倒舍不得了?”蔡檢對韓述說道。
  韓述搖頭,“我說幹媽,當初非得讓我接這個案子的人是你,讓我放手的也是你,別拿我當槍使啊。我還真杠上這個案子了,從來就沒有我韓述過不去的坎。你別說,我還真有點進展了,更不能現在就撒手。”
  “哦?”蔡檢一挑眉,神情也專注了起來,似乎對此頗感興趣。“說說看。”
  “這是說公事的地方嗎?”韓述笑著擺了擺手,繼而壓低了聲音:“我敢肯定,王國華後麵有人,他隻是蝦兵蟹將冤大頭,真正的大魚還沒浮頭。”
  “韓述,你可得掌握證據。”蔡檢所有所思地說。
  韓述說:“這個我知道。我也不是第一天接案子,既然這件事被我碰上了,我非得查個水落石出不可。王國華雖然冤枉,但罪不至死,他也不能白死。”他說著,忽然放下了手裏的杯子,看著蔡檢,頗有意味地說道:“幹媽,您說唐業是無辜的,但是我看可沒有那麽簡單。”
  蔡檢沉默了一會,低聲說:“韓述,你該不會……我相信你會公私分明的。”
  韓述勾起嘴角,似笑非笑,“是嗎,您心理隻怕也想著,糟糕,該怎麽防我故意給您幹兒子找碴吧?”
  “我並沒有這麽說。”
  “那就好。”韓述臉上換了正色,“您要真那麽想,未免也把人看扁了!”
  “阿業他……”
  韓述見小趙起身去點歌,小聲說道:“我隻問您,唐業在海外有私人賬戶的事您知道嗎?還有,王國華死前最後一個有疑點的項目跟江源集團下屬廣利公司有關,而唐業跟廣利公司原財務總監滕雲過往從密您也不知情?”
  蔡檢一向精明的雙眼裏也流露出迷茫的神情,她緩緩搖了搖頭,“你覺得……”
  “如您所說,一切由證據說話,而我現在手頭上並沒有充足完備的證據材料。但是這個案子假如要查下去,唐業是繞不過去。幹媽,我知道這不是最初您讓我幫忙的初衷,但是我希望您理解,而且有個心理準備。”
  蔡檢良久沒有出聲,似乎在品味韓述話裏的意思。孩子大了,由不得人,她覺得自己也在慢慢變得蒼老無力,心越來越疲憊,以往的銳氣日漸在消磨,她長長歎了口氣。
  韓述看著幹媽這個樣子,心下也有些不忍,正好同事一曲唱完,他接過麥克風,笑著朗聲對大家宣布道:“下麵有請我們城西院的少男殺手,甜歌小天後蔡一林小姐為我們演唱一曲……”
  大家配合著起哄,蔡檢終於笑了起來,罵道:“韓述你簡直沒大沒小。”可手裏卻接過了麥克風。
  蔡檢愛唱老歌,是業餘的演唱高手,這在城西人民檢察院是人所皆知的事情,不過敢這樣跟她開玩笑的除了韓述就沒有別人。
  蔡檢的一首《分飛燕》唱得如泣如訴,韓述鼓掌之餘,掏出自己的手機看了看,小趙從點歌台處回來,巧笑倩兮地打趣道:“韓述你今晚是怎麽了,身在曹營心在漢,那手機都不知道看了多少回……我看看!”
  她趁韓述不備,一把搶過手機,笑著閃過身避開韓述企圖奪回來的手,“讓紀監小組長檢查看看有沒有兒童不宜的內容。”
  韓述一奪之下沒有成功,也不再計較,笑著舒服地靠在軟綿綿的沙發上,“看到了好東西不要忘了告訴我。”
  小趙擺弄了一會,失望地把手機拋回給韓述,“沒有電話也沒有短信,你瞎看什麽?”
  韓述笑嘻嘻地說:“我看時間罷了。”
  正說著,握在手裏的手機屏幕忽然亮了起來,上麵顯示一串陌生的電話號碼,響了兩聲就掛斷了。韓述一急,立馬從沙發上躍起,匆匆地跑出門外回撥過去,
  “喂,喂,我是韓述,你哪位?”他唯恐周遭太過嘈雜,對方聽不到自己的聲音。
  還好這個擔心並沒有成為現實,對方的聲音也清楚地從彼端傳來。“您好,我處可為您提供六合彩特碼預測服務……”
  韓述一愣,繼而大怒,“預測個鬼,小心我揣了你們的老窩。”
  他憤而掛斷,才發現自己原來是那麽那麽地失望。
  今天是非明演出的日子,韓述是記得的,他沒有去,因為害怕自己在桔年眼裏再度成為一個不受歡迎的人。可是一整晚,他都沒有放棄一個設想,非明喜歡他,希望他去看演出,有沒有可能她因為非明的期待而給他打電話呢?依她的脾氣,這個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的,可是他著了魔似的心存期待。
  推開門走回包廂,韓述依舊掩不住失落。蔡檢恰好唱完了最後一句,歌興正濃,招手叫來韓述,就對小趙說:“點首歌讓我跟韓述一塊唱。”
  韓述過去也是個不折不扣的麥霸,可這時哪有那份心,連連求饒,“我之前喝多了,唱不了。”可蔡檢故意板起臉,他也不得不依。
  “韓述你唱什麽?”小趙在一邊問道。
  “無所謂,有什麽是我不會唱的?”
  “蔡檢,要不給你們點一首《敖包相會》?”小趙轉而問蔡檢。
  蔡檢說:“換首新歌,免得韓述老說我活在七十年代。”
  韓述嘀咕:“太新的您也不會啊。”
  小趙會意,給他們點了首不新不舊的《當愛已成往事》。
  “這首好,這首我們小天後會唱。”韓述笑道。
  稍顯滄桑的一段過門後,蔡檢的女聲傳來:“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風雨……”
  聽著這首歌被蔡檢用她拿手的民族唱法“全新”演繹,韓述握著另外一個麥克風,也不由得撇過臉去,憋住臉上的笑意。
  “哎,認真點,別笑啊。”小趙在一側暗示著。
  韓述這才收斂了些,正兒八經地跟著蔡檢的節奏,盡量專注地聽她唱,一邊用手輕輕和著拍子。
  “……縱然記憶抹不去,愛與恨都還在心底。”
  不知道是特定的心情還是太過專注使然,韓述定定地站在那聽著,這首爛熟於心的歌,竟然莫名地有了種別樣的況味。他試著閉上眼睛,恍惚間,仿佛蔡檢也不再是蔡檢,歌也不再是那首歌,身側隻剩下一個聲音在幽幽地敘述。
  “真的要斷了過去,讓明天好好繼續,你就不要再苦苦追問我的消息……”
  韓述怔怔地有些出神,直到蔡檢輕輕咳了一聲,才留意到已經到了自己的唱段,好在這首歌他閉著眼睛也能唱下去,趕緊接過。
  “愛情它是個難題,讓人目眩神秘,忘了痛或許可以,忘了你卻太不容易……”
  不容易……有多不容易,這十一年裏,他冷暖自知。
  “你不曾真的離去,你始終在我心裏,我對你仍有愛意……愛意……我對自己無能為力。”韓述漸漸地也不去看那大屏幕上的歌詞,自顧往下唱。有些什麽東西,電光火石一般的閃過,照亮了,又熄滅了。
  “因為我還有夢,我依然把你放在我心中,總是容易被往事打動,總是為了你心痛。”
  那個女聲恰如其分地纏了進來。她說,“別留戀歲月中,我無意地柔情萬種,不要問我是否再相逢,不要問我是否言不由衷,為何你不懂……”
  “別說我不懂。”韓述輕輕地接了下去。全賴酒精的後勁,他眼裏隻有另一端欲說還休的她,身影單薄,額前有被風吹亂的頭發,白著一張巴掌大的臉,眼角有克製的眼淚。
  “有一天你會知道,人生沒有我並不會不同。人生已經太匆匆,我好害怕總是淚眼朦朧……”
  “韓述,韓述,唱啊,換你唱了……”
  “你怎麽了韓述……”
  韓述緩緩垂下了握著麥克風的手。
  他的人生沒有了她,當然會不同,一切都將改寫。如果可以,韓述希望自己永遠不要遇見謝桔年。然而如果真的可以,他願意重回過去的每一天,好的壞的,幸福的,不幸的,統統重走一遍。隻不過,再不會讓她收到一丁點的傷害。
  從來沒有人逼過他流連在那些過去裏,不肯相忘的人一直是他自己。他苦苦相逼,他言不由衷,他怕承認了之後再無路可退。然而一切不過是因為他心中藏著一個被愧意包裹得密不透風的盒子,如今拂塵開啟,才發現裏麵不過是最卑怯的感情。
  他是等不來桔年的電話的。
  從來韓述就救贖不了謝桔年,需要救贖的那個人,是他自己。

  第十二章 假裝原諒我
  韓述趕到醫院時已近深夜。
  他離開KTV太過倉皇,以至於連外套都往在了包廂裏的沙發上。是蔡檢親自拿著衣服追了出來,那時他人已經在停車場。
  “你這冒冒失失地是趕著去哪?”蔡檢問。
  韓述當時接過自己的外套,沒有回答,想不到蔡檢已然有了答案。
  “你要去找她?韓述,我以為你這些天是想明白了不少,沒想到是越來越糊塗了。”
  即使在停車場並不明亮的燈光,韓述依然讀得出從小疼愛自己的幹媽臉上的不解和無奈,以及她話音背後的潛台詞。
  他本想說,也許我一直是糊塗的,現在才明白了。可是直到驅車離開,他也沒把這話說出口。明白和糊塗,從來就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問題。
  韓述開車穿行在夜間仍舊繁華的街道上,莫名地想到一個並不算太恰當的詞――歸心似箭。雖然他的目的地其實是地段偏僻的一個小學。他想,不管能不能趕上非明的節目,他都要把這孩子舉起來轉一個大圈,至於該如何麵對桔年,更是構想了無數種可能。
  千言萬語化成一句“對不起”?說不定她隻扔下一句“沒關係”就會走人。
  直截了當地吐露心聲?韓述自言自語地對著後視鏡模擬了一遍,發現肉麻到自己都抖了幾下。
  要不……就吻她?他認真思考了這個方式的可行性,最後承認,真的不敢。
  靜靜坐在她身邊吧,什麽都不要說,讓時間和行動證明一切?可是以謝桔年的個性,她絕對可以紋絲不動地坐到天荒地老一個字不說。韓述覺得自己會在行動之前死於長時間的沉悶。
  好像怎麽做都不行,怎麽做都不對。當然,延緩了十一年,所有的行動和表述都猶如隔靴搔癢一般。韓述想象著十一年前,假如他就這麽上前抱緊她,不管她責怪或是怨恨,沉默或是推開,怎麽都可以,再也不隻是徒勞地在旁聽席上等待她看自己一眼,那樣的話,他是否就沒有如今那麽後悔?這是個永遠不會有答案的疑問――然而,他今天仍然可以選擇擁抱她。
  擁抱她。忽略她的冷淡和回絕,任她疑惑抗拒甚至是鄙夷,這是韓述所能想到的,僅有的事。
  結果,台園路小學的禮堂是去到了,韓述卻在一片亂哄哄中驚聞非明出了事,在知情老師的指點下,這才趕到了醫院。
  此時非明已從急症室出來,被送進了臨時監護病房。韓述在病房門口遇上了孩子的班主任,他跑得氣喘籲籲地,匆匆打了個招呼,正要進去,推門之前隔著病房門上方的玻璃觀察窗往裏麵看了一眼,除了緊閉雙眼,情況不明的非明,還有背對著門坐在床邊的桔年。
  桔年的背影如韓述記憶中一般薄而瘦,韓述心裏一酸,竟有了點近鄉情怯的味道,這一遲疑間,才讓他進而留意到,房間裏除了她們,還有別人。那把一隻手放在桔年肩頭,給她遞過去一杯水的,不是唐業又是誰?
  韓述看著桔年微側身接過那杯水,即使看不到她的臉,韓述也可以想象她朝唐業擠出的一個笑容。說實在的,即使唐業曾公然把桔年帶到蔡檢麵前,稱她是自己的女朋友,而桔年也沒有否認這一點,但韓述內心深處對他們的關係是持懷疑態度的,他也說不清為什麽,就是憑直覺,唐業不是巫雨。韓述曾親眼見過謝桔年和巫雨之間流動的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他承認他和謝桔年之間沒有,但在唐業和謝桔年身上同樣找不到那種痕跡。即使這樣,看著病房裏的唐業,他依然後悔。
  他應該去觀看非明的演出的,即使出事沒有辦法避免,但是至少那時他第一個陪在她們身旁的人,而不是把那個位置留給了唐業。
  唐業低著頭,似乎跟桔年小聲交談著。韓述聽不到他們的對話,他輕輕縮回了覆在門上的手。他覺得自己就像一支離弦的箭,呼嘯地挾著風聲朝紅心奔去,卻忽然間找不到靶子的方向,力道漸失,空落落地掉落在地上。
  於是他走開幾步,小聲地向非明的班主任詢問病情。他實在弄不明白,看起來健康又活潑的非明為什麽會毫無預兆地急病入院。
  非明的班主任楊老師麵對韓述的提問明顯地語焉不詳,而韓述明明從楊老師的神情中看到了困惑和惋惜,他一顆心頓時往下一沉,也不再在老師身上浪費工夫,轉身就朝值班醫生的辦公室走去。
  醫生辦公室裏空無一人,韓述隻得又找到前台護士值班處,劈頭蓋臉就問:“剛送來那小女孩,就是叫謝非明的那個,她到底得了什麽病?”
  低頭抄抄寫寫的一個小護士瞥了韓述一眼,“你是她什麽人啊?”
  韓述一時語塞,隨即又厚著臉皮答道:“我是她爸爸。”說完這句話,他在護士疑惑的眼神中竟然感到臉龐一陣發燒。
  “你能有那麽大的女兒?”果然對方報以不信任的態度。
  這時一旁稍微年長的另一個護士接了句:“你是她爸爸,那剛才給孩子辦手續的是誰啊?有什麽事等醫生回來再說吧。”
  韓述聞言,心中咯噔一下,也不爭辯,隻放低了姿態懇求道:“拜托你,我隻想知道她到底得了什麽病?”
  他原本就有一副容易討得異性好感的皮相,兼之言辭懇切,那護士想了想,也沒有再為難,低頭翻了翻入院紀錄,抬起頭來的時候話裏也帶著異樣。“你真是那孩子的爸爸?她患的是遲發性癲癇……”
  “癲癇?”韓述下意識地跟著重複了一遍。
  麵無表情地說完了謝謝,他走到離自己最近的一組椅子坐下,發了好一會的呆,最後他見四下無人,用力地掐了掐自己的手臂,疼得厲害,並不是做夢。
  這個病他曾經跟另外一個人相關聯。這個豁然開朗的事實如山一般壓住韓述,讓他喘不過氣來。
  韓述知道非明不是謝桔年生的,此前他一直歸因於她的善良和孤獨,才會拖著一個非親非故的孩子清苦度日。他真的從來沒有想過,非明竟然是那個人的孩子,竟然是這樣!
  其實,現在回想起來,事實不正擺在眼前嗎?除了巫雨的孩子,還有誰值得謝桔年這麽對待。而非明那張麵孔,她的眉和眼,無一不刻畫著熟悉的痕跡。韓述為著這個發現而冷汗涔涔,這麽多年來,她竟然守著另一個人的影子生活著,他以為不管她願不願意,巫雨留在世界上的影像將永遠隨著那個午後而逝,原來並沒有。
  巫雨,有多久了,韓述不願意回想起這個名字,可此刻他閉上眼睛,仿佛就可以看到那個人,還是青蔥少年模樣,清淡眉眼,笑容明淨。在他麵前,年近而立的韓述頓覺自己一身的疲憊和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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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桔年把唐業送到了醫院大門處。她並不是太工於言辭的人,沉默走了一會,到了該留步的時候,便說了句:“謝謝你。”
  “錢的事不要放在心上。”唐業感冒了,說話的時候帶著鼻音。
  桔年搖頭,“是謝謝你能來。”
  說起來也是巧合,桔年在急症室外等待非明的時候接到唐業的電話,平安夜過後,他們一直沒在見麵,電話裏唐業也隻是簡單問候,沒想到聽聞非明的事情,立馬趕了過來。
  “好像我們跟醫院太有緣分了。”桔年無可奈何地笑了笑。
  唐業說,“那也是緣分的一種。你回去陪著孩子吧,我走了,你也注意休息,一切等到明天CT結果出來再說。”
  桔年點頭。
  唐業看似仍放心不下,又安慰了一句,“別想太多,想得多了,於事無補,還徒增煩惱。”
  桔年低聲說,“沒關係,我就想,事情已經壞到這種地步了,還能再壞到哪去?這麽想著,心也寬了。”她倉促地笑了一聲,“至少她還活著。”
  唐業露出了些許迷惑的神情,他覺得謝桔年就像一汪澄碧的湖水,乍一看清透,其實不知道底下沉澱著什麽,譬如在這個夜晚之前,他並不知道她收養了一個那麽大的女孩,而她似乎到目前為止也無意對此解釋。
  唐業猜想過那些女孩或許是她所生,或許也不是。說實在的,他也隻是驚愕而已,更覺得她不容易。不管怎麽樣,她一定有她這麽做的理由。人總是容易被過去所累。
  他們揮別,唐業孤身走到院門口三角梅攀成的拱門下,雨剛停不久,一陣對流的風穿過,積聚在葉子上的水滴和零碎的花瓣一道打落,又幾片棲在了他肩膀。唐業拂了拂那些帶著水珠的紫紅色花瓣,回頭對還站在幾步之遙的桔年說:“不知道為什麽,我忽然想起一個朋友對我說過的話――他說世界上有兩樣東西是最無可奈何的,一樣是飛花雨,一樣是往事。不過我想,既然有風吹過去,那麽散了就散了,你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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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桔年重回非明所在的病房,看到了站在那等候的韓述。她經曆了過多的東西,反而不覺得有什麽意外。
  “非明……她還沒醒過來?”韓述有些局促。
  “醫生給她用了藥。”桔年頓了頓,推開門時還是側了側身,“你要進來嗎?”
  “等等。”韓述明明點了頭,又反手重新掩上病房的門,“我找你有點事,不要吵醒她。”
  桔年看了他一眼,也沒拒絕,走開幾步,找了個地方坐下。是他說有事,既然他不開口,她也不急。夜裏的醫院回廊,跟落滿枇杷葉的院落一樣寂靜。
  韓述忽然覺得心裏憋得慌,莫名地氣不打一處來,他焦躁地在她跟前走了一個來回,指著桔年,壓低了聲音,擠出一句話:“你代他養女兒,你代他們養女兒,你……你……”他都不知道怎麽說才好,見她一直沉默著,隻得束手無策地坐到她身畔,整個人都被無力感包裹著。
  “你怎麽能這樣?”他問完又長長地籲了口氣,喃喃地自言自語,“也是,我早該猜到你會這樣,你傻到一定的境界了。”
  “不敢置信”和“想通”之間其實就隔著一層薄薄的紗。韓述自我解嘲,這不就是謝桔年會做的事情嗎?巫雨死了,假如這孩子身份見不得光沒人要,她怎麽可能讓巫雨的孩子在外麵顛沛流離。如果她會這麽做,她就不是今天的謝桔年。
  “你覺得他們長得像嗎?”不知道是不是太多的變故衝淡了桔年和韓述之間的疏離感,她就這麽坐在他身邊淡淡地問了一句,沒有恩怨,沒有芥蒂,沒有原不原諒的問題,就像很多年不見的故人。
  今晚在韓述之前,已經很多人給過桔年安慰,有學校的老師,有唐業,還有聞訊趕來又離去了的平鳳。他們對她表示同情,也對她伸出援手,對於非明的存在,有的不解,有的埋怨,有的包容……可是,他們其實都不明白其中的緣故,而桔年也不打算說。倒也不是她刻意隱瞞,隻不過事情已經過去太久,許多事情很難從頭解釋,即使費盡口舌,有些東西別人也無法理解,因為那些人,那些事沒有真實地在他們的記憶裏存在過。隻有一個人不言而喻,隻有一個人說,我早該猜到是這樣。諷刺的是,這個人竟然是韓述。
  雖然桔年不喜跟韓述再有任何聯係,但她仍然得承認,那些她經曆過的往事他亦有份,除了陳潔潔,也隻剩下他見證過那些往昔,那是他們各自割舍不了的一部分。
  很多時候,桔年都對自己說,隻要她記得這個世界上曾經有一個叫巫雨的男孩存在過,隻有她一個人記得她的小和尚,那就夠了。她擁有的年華裏,也隻有小和尚存在過的那些年頭是有色彩的,是有血有肉的真正活過的,後麵的十幾年,浮光掠影一般,好在她為自己搭建了一個天地,她在那個回憶的天地裏安然度日。然而,當她把抽搐著的非明抱在懷裏,當她驚恐地發現也許有一天她會連非明都失去,連這懷抱也變得如同虛空,那她還剩下什麽?還剩下記憶嗎?但這記憶如果隻存在於她一個人的心中,誰來為她證明那不僅僅是黃粱一夢?又拿什麽來支撐她賴以生存的小天地?
  現在,韓述就在她身邊,他不是他,不是韓述,他是照見謝桔年過去的一麵鏡子。他真真切切地提醒她,那些過去不是虛幻。
  韓述嗤笑一聲回答道:“當然像,她像她爸,也像她媽,唯獨不像你。”
  他說完又後悔了,不是說好了,從今往後要好好地對她嗎?即使預想的那個擁抱無疾而終,但怎麽還管不住這張嘴。
  好在桔年看起來並沒有太介意。她懶懶地靠在椅背上,韓述不經意低頭,走廊的燈光讓水磨石地板上的兩個影子靠得很近,他略略換了個姿勢,那它們便真的如同依偎一般。
  “我說陳潔潔為什麽好像有一兩年好像從地球上消失了一樣,原來是為了這個。自己的親生女兒都可以不要,那還生出來幹什麽?她這些年都沒有想過回來找非明?”韓述害怕太長久的沉默會結束那個“依偎”,總得說些什麽吧,可是問起這個,桔年無聲的回答又讓他無名火起,“我就知道肯定沒有,那家夥做事太不地道。對了,她到底知道非明由你撫養嗎?”
  桔年說:“以前不知道,最近大概是知道了。”
  韓述一拍大腿,“前幾天她還給我打電話,拐彎抹角地問起你的事,我還以為她關心我呢……”他說到這裏打住了,掩飾性地咳了一下,接著往下說,“不過想想也不奇怪,我諒她現在也不敢認這孩子。”
  “是嗎?”
  “你還當陳家跟過去那麽威風,早幾年前陳潔潔他爸爸投資失敗,在一個項目上栽了大跟頭,他們陳家就一天不如一天了,現在也不過是靠親家撐著那份表麵風光罷了。”
  桔年想到那日超市見到的那一對,“那也不錯啊。”
  韓述冷笑,“是不是不錯,她自己才知道。前幾年不是離婚了嗎?留在國外晃蕩,不知道多瀟灑,到頭來還不是灰溜溜地回來複婚。沒有周家,她估計後來得在國外洗盤子。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軟,所以她這幾年也是安分了,好在生了個兒子,要不日子也未必好過。換作我是她,我隻怕也要把非明這檔事瞞著,打死也不說。”
  他看了桔年一眼,放緩了語氣繼續說:“不過非明雖然是她生的,但她一天也沒養過,算起來還不如你跟這孩子的緣分,過去不指望她,就算是現在,也未必要指望她。非明的事……非明的事,你放心吧,還有我呢,我會……”
  他從來沒有把一段話說得那麽艱澀,既難堪,又緊張,一方麵怕說得太露骨讓她反感,又怕太含蓄,以至於她聽不出另一層意思。
  桔年確實有些吃驚,不禁看了韓述一眼,在她的視線下,韓述都不知道怎麽把下麵的話說下去,手忙腳亂地掏出一張卡,胡亂地塞到她手中。
  桔年被他嚇了一跳,頓時站了起來,“什麽……唉……不用……”
  韓述又輕易地在她麵前惱了,“我的錢難道就比唐業的髒?”
  桔年怕把護士和其他病人驚動了,忙說道:“我出來時候沒帶夠錢也沒帶存折,唐先生先墊上,明天我就會還給他。”
  她說完,覺得韓述的臉色好看了一些,也沒想到是那無意的“唐先生”三個字讓韓述心中一寬。
  韓述把她握著卡的手推了回去,“就當是我給非明的,我知道,她跟我沒關係,但我真的希望過她是我的女兒,就像陳潔潔和巫雨,隻要有了非明……他們之間……唉,不說他們,我是說……我可以把她當成我的……反正像你一樣照顧她……你別誤會,我也不是因為你們可憐而補償你們,不管你們可不可憐……我不是說你們可憐,我是想,我想……”
  韓述越說越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他想,正常人應該都聽不懂他要表達的內容。
  可是他錯了,謝桔年從來就不是正常人。她打斷了他。
  “你知道不可能的,韓述。”
  韓述的臉由紅轉白,暗地裏咬了咬牙,可是原本漂浮的一顆心卻因著她毫無回轉餘地的一句話而定了下來。最慘最丟臉也不過是這樣了,那還怕什麽。至少說明她是懂的。
  “你這是拒絕我是吧,也沒什麽,真的沒什麽。”安慰好了自己,他試圖換上擅長的玩世不恭的笑容,厚著臉皮說:“你剛才說,不可能的,韓述。那我就不是韓述,你當我是剛剛經過的路人甲,我們剛認識,隨便說點什麽……打個招呼總行吧?”
  桔年百般無奈,再一次遞回那張屬於他的銀行卡,“嗨,韓小二,再見。”
  她見韓述不動,俯身把卡放在一旁凳子的顯著位置上,搖了搖頭,走回非明的病房。
  “桔年。”韓述在背後叫住她。他強蠻地扯過她的手,把卡合在她掌心的時候力道卻很輕,“有事的時候,先想到我行嗎。就當作這是你假裝原諒我的一種方式。”

  第十三章 毒蘋果
  第二天一大早,桔年從醫院提供的劣質折疊床上爬起來,洗漱完畢,打了個電話到店裏請了一天假,回來便發現非明醒了。
  其實非明並沒有睜開眼睛,桔年是從她比睡著時閉得更緊的眼睛和顫抖的眼睫毛看出的端倪。很久以前,桔年曾經也是個愛裝睡的孩子,爸媽在身邊談論即將出世的弟弟的時候,姑姑和姑丈大聲叫罵的時候,她也是這樣用力地閉著眼睛,越希望就越難沉入夢鄉。後來她身邊多了一個巫雨,兩人常常躺在石榴樹旁的草地上,太陽透過緊閉的眼簾,在黑暗中渲染出一種橙紅色。巫雨的呼吸在一旁均勻而悠長,她試著將自己鼻息調至跟他相同的節奏,睡不著,滿腦子都是淡淡的青草味,還有太陽照在鬆枝上的氣息。偶爾有落葉打在她的臉上,癢癢地,可她不想驚動身邊的人,皺著鼻子忍耐,卻聽到巫雨哈哈的笑聲……韓述說,非明一點也不像她,那是自然的,可是桔年卻似乎有那麽一秒,在非明身上看到了自己,那畢竟是她帶大的孩子。
  她坐到床畔,輕輕喚了聲,“非明,醒了?”
  非明紋絲不動,可是過了幾秒,緊閉的眼角有豆大的淚水流淌下來。
  “肚子餓了嗎?姑姑去給你買早餐,你想吃什麽?”
  “別哭,是不是哪裏還不舒服?”
  “非明,你聽見姑姑說話嗎?”
  任憑桔年在一旁好說歹說,非明仿佛除了流淚,再不會做別的事情。
  “你等等,姑姑你給你叫醫生。”桔年無奈,也害怕孩子有什麽沒觀察到的症狀,於是站了起來。
  可非明卻在這個時候爆發出尖銳的哭聲,她在枕頭上竭力擺著頭,眼睛仍是不肯睜開,嘴裏喊著,“我不要醫生,沒有醫生……我沒有病。”
  桔年也略慌了,手忙腳亂地去擦非明的眼淚,“好,你沒病,那你先睜開眼睛看看姑姑?”
  非明的聲音帶著重重的抽噎,“我不睜開眼睛,我睜開眼睛的話。之前做的夢就變成了真的。老師在催我了,我要去跳舞了……下一個節目就是我們的……”
  “你醒來後,我們出了院,還是可以跳舞啊。”
  “你騙我,沒有人要我跳舞了,別人看見我的怪樣了,李特也看見了……”
  她哭得那樣絕望,一雙手絞著兩側的床單,桔年的心也在孩子的哭喊聲中慢慢地揪緊。她不是不理解非明的傷心,這個打擊對於非明這樣一個孩子來說,沉重得超出了負荷。
  護士來了,又走了,同病房的其他病人家屬有熱心腸的,幫著哄了一陣,發現毫無辦法,也隻能無奈。桔年也不再去勸,坐在一旁,看著非明竭力地哭泣,直至無力,再也沒有淚眼能流,隻剩間歇的抽泣。她無比嫌惡這一刻的自己,要是她再聰明一點,要是她再懂得孩子一點,也許能給予非明更多的寬慰,不會像現在這樣,什麽都做不了。
  醫生也進來囑咐了幾次,該送非明去照CT了,可是非明這個狀態,實在不是觀測的好時機,束手無策地耗了一陣,韓述一陣風似地刮了進來,二話沒說,打開手上的一個盒子,將裏麵亂七八糟的小玩意擺滿了整個床頭櫃。
  想必也發現了非明糟糕的樣子,韓述向桔年投去一個詢問的眼神,桔年低下頭。
  韓述清了清嗓子,坐在非明的手邊,“小美女,看我給我帶什麽來了。”
  誰也沒有想到的是,非明聽到了他近在咫尺的聲音,驚人地坐了起來,抱住他,一邊叫著“韓述叔叔”,一邊重新開始號啕大哭。韓述看了桔年一眼,便趕緊拍著非明的背哄著,“有什麽事值得那麽傷心啊,臉都哭皺了,多醜啊……別哭了,鼻涕都蹭在我襯衣上,韓述叔叔待會怎麽上班?”
  非明可不管,該怎麽蹭還怎麽蹭,“我再也不能去學校了,別人都看見了。”
  “看見什麽了?”韓述故意輕描淡寫地問。
  非明不肯回答,哭地卻更是傷心。
  “哦……你是說昨天晚上的事啊,我聽說了。”韓述拉長語調,朝桔年眨眨眼睛,對非明說道,“這有什麽好哭的,你不是跳白雪公主的嗎?難道不知道,在王子出現之前,白雪公主吃了毒蘋果,就是這樣發了病啊。”
  “我……我沒有吃蘋果……”非明斷斷續續地說。
  “你很久以前吃的,慢性而已。”韓述揉著非明的頭發,“沒有人笑你,我趕去的時候同學都很關心你,你上次說過的那個男孩子叫什麽來著……”
  “李特。”桔年趕忙在一旁提醒。
  “對,李特,他著急得像個小老頭似的……”
  “你胡說!”非明抗議。
  韓述笑了起來,“你看,王子肯定不會笑話白雪公主,會笑話的都是巫婆,快,看看韓述叔叔給你帶了什麽,喜歡的話都送給你,我可是特意給你送過來,馬上得去上班了。”
  盡管桔年不敢置信,非明還真的在韓述連哄帶騙的胡謅之下慢慢地睜開了眼睛,一隻手拿起來其中一個維尼小熊,邊吸著鼻子邊看。
  桔年見狀,趕緊走出去跟醫生聯係接下來做檢測的事情,剩下韓述跟非明兩個人嘰嘰咕咕地說著話。她回來的時候,韓述已經背著公文包站在病房外等著她。
  桔年還是免不了覺得尷尬,但是韓述的出現幫了她一個忙,這不得不承認。拋開過去的事情,就現在而言,對他不理不睬也說不通。
  “你……不是趕著去上班嗎?要遲到了吧。”
  韓述點頭,“今天有重要的會要開。”
  “那……再見。”
  “你好像比我還急。”韓述笑嘻嘻地。
  桔年笑不出來,牽強地勾勾嘴角。“我進去了,待會要陪非明去做CT。”
  “有結果一定要告訴我,走了走了,我真的要遲到了。”韓述說完,眼尖地瞄見桔年一手拿著杯插了吸管的豆漿,趁她來不及反應,順手牽羊地搶過,嘟囔著說:“餓死了,我早餐都沒吃!”
  桔年頓時石化,看著自己空了的手,訥訥地說:“這杯……”
  雖然明知道以她的脾氣不可能有什麽明顯的反應,韓述還是退了一步,得意地搖晃了一下那喝得隻剩下半杯的豆漿,生米煮成熟飯地就著吸管喝了一口,然後看著桔年睜大眼睛呆呆的樣子,頓時覺得心中大樂。
  “謝桔年,一杯豆漿而已,你不會這麽小氣吧?”韓述得了便宜還賣乖。
  “問題是……問題是……”桔年一著急,嘴就笨笨的,哪及得上韓述的無賴和嘴快。
  他搶白道:“有什麽問題啊,我都不介意是喝過的,你緊張什麽,難道你有傳染病?”
  韓述邊喝邊走,桔年憋得臉通紅,眼看著有人走了過來,才小心翼翼地說:“我沒病,可是隔壁床小朋友的外婆感冒了。”
  韓述一下子愣是沒跟上桔年思維跳躍的速度,直到他遠遠看見一路朝他們走過來的老太太,麵孔是有些熟悉,兩手都提著熱水壺,右手的一根手指上還勾著一袋包子。他像是忽然得知了一個可怕的真像,再次看了那杯豆漿一眼,表情怪異,似乎想過要說點什麽,可又被一個作嘔的表情打斷了,然後就飛快地消失在桔年的視線範圍內。
  桔年也沒有辦法,眼看老太太走近,打了個招呼,幫著接過個水壺,隨便編了豆漿消失的理由,老太太大方地原諒了她。
  將近11點,平鳳又過來看非明,她臉上的妝都沒卸徹底,眼圈烏青,想是剛“下班”回來。她到的時候非明剛昨晚各項檢查,倦倦地又睡了,手裏還捏著個維尼熊,桔年正低頭看著報紙上的連載,聽到平鳳的腳步聲,抬起頭笑了一下。
  平鳳輕手輕腳地搬了張凳子坐到桔年身畔,看了看非明,“沒大問題吧,這孩子也怪可憐的。”
  桔年把報紙擱在膝蓋上,點了點頭,“醫生說,等檢查結果出來,沒什麽事明天就可以出院了。”
  “看你這付樣子我心定多了,小孩子嘛,誰沒個三災五難的。”平鳳說著,從隨身的包裏掏出一個舊信封,塞到桔年的報紙底下。
  桔年略打開一看,吃了一驚,“你哪來那麽多?”
  平鳳拿起一個自己帶來的蘋果削著皮,“賺的唄。不是給你的,是還你的,上次的事你忘了?”她指的是自己斷腿那次,桔年後來替她還了“訛詐”唐業的那五千塊。
  桔年壓低了聲音:“我是問一時間你哪弄來那麽多?”
  平鳳的生活方式桔年多少也知道一點,那些錢來得也不容易,平鳳家裏有拖累,有時手頭活絡一些,除了補貼那些看不起她的弟妹,就是給自己買各式各樣的衣服和護膚品,不花盡最後一分錢誓不罷休的架勢,從來也沒有什麽積蓄,掏空了再去沒日沒夜地掙一輪,實在急用,經常五十一百地問桔年借。用平鳳自己的話說,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鍾,人生苦短,誰管得了明天的事。
  平鳳低頭笑道:“你還真不相信我會遇到‘人傻錢多’的大魚?最近錢來得容易……總之這錢你拿著,你現在正是用到它的時候,看這孩子一張臉白得跟牆似的,出院後也給她買點好吃的。”
  桔年也不推脫,從信封裏抽出部分,放到自己口袋裏,剩下的塞回平鳳手中,“你自己也攢著點吧,我們年紀都不小了……尤其是你,總得有些防身錢,現在非明身體不好,有什麽事我也幫不上什麽忙了。”她見平鳳不接,索性直接放到平鳳未拉好的包中,“你說及時行樂也沒錯,可人隻要還有一口氣,總有明天要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平鳳默默聽著,看到非明床上擺著的一堆小玩意,換了個話題,笑著用腳輕輕踢了桔年一下,“有人送的吧?”
  桔年笑笑不答。
  平鳳道:“真看不出他一本正經的樣子,還知道買這個。”見桔年依舊沒什麽反應,她繼續說道:“你別裝傻,我昨天看見他,想不到到你們還一直聯係著,要不他能那麽趕巧,孩子一病就眼巴巴地趕過來?我看他就不錯的。”
  桔年這才意識到她說的是唐業,笑道:“別胡說,別人……”她打住了,她當然不能說出來,唐業喜歡男人,或者,他說他“喜歡過男人”,雖然這對於桔年來說都沒有什麽分別。
  “別人怎麽了?你倒是說啊。”平鳳可沒有這麽輕易放過,“說不出了來吧,我說剛來的時候你怎麽看上去心情不壞,想著他吧?說實在的,昨天我發現他看你的眼神都不一樣,那種男人看女人的眼神……”
  桔年趕緊“噓”了一聲,笑著製止了平鳳越說越激動的勢頭,“求你了,這裏是兒科。”
  平鳳收斂了一些,聲音放到最低,可依然堅持往下說:“有時候我覺得你都成仙了,整個都沒七情六欲了,話又說回來,真要那樣還好,就成木頭疙瘩了,什麽都不用煩惱,可你真能那樣嗎?人活著吃五穀雜糧,就免不了俗事,就拿現在來說,你一個人帶著個病孩子,敢說一點不苦?事實明擺著,什麽不要錢?你總說我不為將來打算,我看這話說的是你自己……桔年,說到底你跟我不同,我不打算,是因為我沒辦法了,可你還有……”
  “是嗎?”桔年笑笑,平鳳向她說教,那種感覺有點怪異。
  “怎麽不是,大道理我說不出來,可有些東西是人都懂,說白了,女人就該有個男人,睡覺的時候有人抱著,倒黴的時候有人靠著,就這麽簡單。你說那個姓唐的什麽不好,有幾個小錢,長得人模人樣,看上去也不壞,最重要人家對你有點那個意思。你知道的,我們都在裏麵待過,再找個好男人不容易,身家清白的,誰沒事找個刑滿釋放的,你當他是耶穌?對了,他知道你在裏麵待過嗎?”
  “誰?”桔年怔了怔,“哦……我跟他說過。”
  “那你還想怎麽樣,我說桔年啊,你上輩子算燒了支高香,聽我的,別傻了,就算為了這孩子,活得正常點,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了。別人要是問我想找個什麽樣的,我隻求一件事,給我一個不在乎我的過去,也跟我的過去沒有關係的人。”
  “不在乎我的過去,也跟我的過去沒有關係?”桔年機械的重複了一遍。
  兩人的說話聲盡管壓得很低,還是驚動了床上的非明。非明動了動,迷迷蒙蒙地睜開眼,張口就問,“韓述叔叔走了嗎?”
  桔年忙說:“平鳳阿姨來看你了。”
  平鳳把削好的一個蘋果遞給非明,非明看了她一眼,沒有伸手去接。
  “還想著你的毒蘋果呢?”桔年趕緊代非明接過,轉而對平鳳笑道:“這孩子真把病怪到蘋果上了。”
  平鳳也不說什麽,順勢站了起來,把背包掛在肩上,“我也該回去睡一覺了。”
  桔年送平鳳出去,非明也沒跟平鳳說再見。這已經不是她頭一次對“平鳳阿姨”那麽冷淡,自從她間接得知這個阿姨和姑姑認識的,這種態度就一直沒有改變,不管桔年怎麽責備和勸說。
  也許對於非明來說,桔年是她的姑姑,她沒得選擇,所以她必須忽略姑姑也曾經是一個囚犯這個事實去愛姑姑,但是平鳳是個外人,一個有不堪過去的外人。
  有時桔年也不知道該怎麽去教非明判斷善與惡,孩子不理解其中太複雜的東西,即使她長大了,也未必能夠理解,這也許跟年齡沒有關係,這個世界的判斷標準本來就是如此。她不知道該為孩子日益分明的是非觀念感到悲哀還是慶幸。但不管怎麽說,非明有一個清白的人生總是好的,不像她,半生都活在混沌的灰色中,她愛上過殺人犯的兒子,被也許犯了罪的男孩子愛過,因搶劫包庇罪入獄,收養個來路不明的孩子,再跟個妓女做朋友,終於有一個男人說也許能給她一段新的生活,結果卻是個同性戀。桔年想,究竟主宰她命運的神要有多麽天才,才能導演這一出瘋狂的幽默劇。
  下午,禁不起非明一再地抱怨醫院消毒水的味道是如何地惡心,桔年慢慢地開始著手收拾東西,非明的身體狀況和發病原因她心裏有數,也許快的話,從醫生那拿到了檢查結果就可以出院了,畢竟這個病並不是在醫院裏躺著就可以根治的。
  非明住在一個容納了三張病床的房間裏,其中一張空著,另外一張躺著個患有重病的孩子,連吃飯起床都沒有氣力,隻能靠外婆等家裏人伺候著。那女孩比非明還大一些,可發育得很遲緩,看起來十歲都不到,頭發所剩無幾。非明都不敢直視那個女孩,她已經知道害怕那種生命的脆弱感,隻得一個勁地問桔年出院的信息。
  “姑姑,我們什麽時候才能走?”
  “韓述叔叔會不會來接我?”
  “待會我們出院的時候記得要拿韓述叔叔送我的東西。”
  ……
  終於,臨近醫生下班的時間,才有護士進來叫桔年到醫生辦公室去一趟。桔年點頭時,非明的表情猶如看到了黎明的曙光。
  幾分鍾後,桔年坐在醫生辦公室。負責非明的醫生是個看上去非常和藹的老頭,他詢問過桔年的身份,以及非明父母未能到來的原因之後,就一遍一遍地翻著非明的病例和檢查報告。
  盡管桔年之前早有心理準備,但是那沉默的氣氛和緩慢翻動紙頁的聲音依然讓她局促而不安。
  “謝非明是你的侄女……那麽,你對她的身體狀況還是有所了解的吧。”良久,醫生總算是開了尊口。
  桔年點了點頭,再難說出口,也不過是“癲癇”兩個字。從收養非明的那一天她就已經知道了。最初的幾年,她一直都在擔心著,害怕這個猶如定時炸彈一般的病隨時會在非明身上發作,可是非明就像個健康的孩子漸漸長大了,可這個病潛伏了太久,久到連桔年都誤以為它是不存在的。
  那醫生看了桔年一眼,隨即從一疊檢驗報告中抽出非明頭部的影像圖,然後用手中的筆端點向圖的某處。
  桔年隻看到一個白色的小點。
  醫生緩慢地說:“我們初步診斷為患兒的大腦半球處長有一個大小約4CM×3CM的膠質細胞瘤。”
  桔年沉默,靜靜地看著醫生,仿佛一時間難以明白醫生的意思。
  “換而言之,我們認為謝非明患有腦腫瘤,這很可能就是導致她癲癇發作的根本原因。”
  這一次桔年聽懂了。她發現自己再一次犯了錯誤,就像以往很多回,麵對恐懼,她都以為自己已經做好了足夠的準備,其實都沒有 。
  
  第十四章 絕望是件好事情(上)
  非明得知還不能出院後,又是好一陣苦鬧,苦到最後連聲音都發不出來,隻餘一張小臉漲得紫紅。這動靜引來了醫生和護士,怕她情緒撥動之下導致病情進一步惡化,不得已再次使用了藥物,讓她在力竭聲嘶後沉沉睡去。
  在這整個過程中,桔年始終站在幾米開外,怔怔地看著這一幕。她什麽忙都幫不上。命運經行處如巨大的車輪碾過,一地殘碎,從來就沒有給過選擇的機會,當然,除了混沌和清醒的選擇,而這兩者之間的區別也隻不過是哪一種比較痛楚而已,對結果來說,都一樣的無能為力。
  醫生說,目前還暫時無法判斷非明腦裏的腫瘤究竟是良性還是惡性,但至少有一點可以肯定,這腫瘤存在於非明腦內已不是短時間的事,甚至有可能是與生俱來的,跟上一代的遺傳有著密切的關係。在這一點上,醫生反複詢問了非明的家族病勢,在從桔年口中得知,孩子的生父的確也患有先天性癲癇之後,更肯定了這一推論。因為癲癇正是腦部膠質細胞瘤發作前的典型征兆之一。
  桔年很想醫生能夠給她一個痛快,究竟要怎麽做,才可以救回非明?但是就連那看似經驗豐富的醫生也無法給她一個明確的答複。先不論腫瘤是良性還是惡性,已經長到了現在的大小,必然壓迫到腦組織,引一連串的身體反應,如越來越頻繁的頭痛、嘔吐和癲癇發作,而且那腫瘤極有可能還在進一步擴大中,當它占據到足夠的空間,即使是良性,也會導致生命危險,而惡性腫瘤的可怕後果不堪設想。
  擺在眼前的唯一途徑也許隻有手術,如若手術成功,術後再不複發,那就是不幸中的大幸,但複發與否,誰都無法預言;最令人左右為難的是,非明腫瘤的病灶在一個相當危險的位置,也就是說,手術的風險性會非常之大,一旦手術,她有康複的可能,也有立即死在手術台上,或留下後遺症終生殘障的可能。
  那醫生問過桔年,她隻不過是這孩子的“姑姑”,能不能夠代孩子做出這性命攸關的決定?在這個問題麵前,桔年的確一時無言。名義上,斯年堂哥才是非明的養父,名正言順的監護人,可是謝斯年當年做出收養孩子的決定完全是為了成全桔年,他跟非明並沒有實質上的任何聯係,最初那些年頭,他偶爾會從不同的地點給桔年和非明寄來一些禮物,這已經足夠讓桔年感激,再不能要求更多,因為她也知道斯年堂哥身性不羈,最不喜牽掛,他愛的人去世後,更是居無定所。即使桔年現在走投無路升起過再向斯年堂哥求助的念頭,也不可能在一時間跟他取得聯係,近幾年來,她也僅憑零星的幾張明信片知曉堂哥曾經在哪幾個大洋彼岸的小國停留過而已。
  至於孩子另一個存在於世上的血親,要找到她倒也不難,可是光憑韓述那天說起陳潔潔的現狀,桔年也不可能去冒這個風險,她怎麽能夠指望一個家境破落一切依靠夫家為生的大小姐去為過去的一段孽緣買單。不管是為了曾經發過毒誓還是為了現世的安穩,陳潔潔都是不可能跟非明相認的,桔年很清楚這一點,假如讓非明知道她的親生母親存在卻不肯接受她,這後果絕對是致命的,遠比讓她拚命幻想一個完美的父母更糟糕。
  桔年對醫生說,她需要時間考慮,哪怕隻是一晚。
  在做出這個回答時,她也深覺自己的無力和怯懦,在最絕望那一瞬,她是否也依然明白,她是個外人,不管她撫養了非明多少年,非明永遠不會是她的孩子。
  夜已漸深,非明睡得很熟,臉頰上還有眼淚的痕跡。桔年替她掖好被子,一個人站在住院部門口那個小小的院子裏。從醫院的門口可是遠遠地看到對麵熱鬧地街道,此時已近年末,即使是夜裏,也還有許多人忙著采買年貨,桔年看不清,但可以想象那些人們臉上喜慶地神情,而這一切和醫院裏地蕭瑟不過是隔了一個街口而已。
  巫雨,如果是你,你會怎麽做?
  桔年對著看不見的地方,在心裏默默地問。
  陳潔潔是健康的,非明地惡疾來自於巫雨地遺傳,如果醫生地推論是正確的,那麽很有可能巫雨的癲癇是由於這種遺傳性的腦腫瘤引起的,可惜當時沒有人關心過這一點,而這個秘密也隨著他永遠地長埋於地底。
  桔年攤開自己地手掌,再一次看著掌心地紋路,如果他的離開是不可避免的,她的孤獨也是注定,這對於一個相信宿命的人來說,是否應該好過一點?
  桔年記起自己曾經在巫雨的數學課本裏見過他塗鴉的一句話:生如夏花之燦爛,死若秋葉之靜美。巫雨並不是個善於文學修辭的人,桔年曾猜測,這出自於泰戈爾詩歌中的一句,或許是他無意中看來,並深以為然,所以隨手摘抄在課本上,這與他做過的俠客的夢不謀而合。
  如果真是這樣,如今看來,桔年是有些羨慕巫雨的,活著的時候,也許他遠不如“夏花燦爛”,但至少在終結的時候,隻是電光火石間,一切歸於寧靜,就宛如武俠小說中的慘烈,劍光乍起,血濺五步。總勝過某個配角,斷了一臂,懷抱遺孤,苟延殘喘地在現實中熬。
  隻是非明太過可憐。這孩子從來沒有得到命運地眷顧,卻必須要承受遠遠超過她所能負荷的不幸。桔年想著,心中益發惻然。
  “她還太小,你不能帶她走。”
  隻有風吹過枯枝的聲音回答她……還有放得很輕的腳步。
  桔年猛然回頭,看到的卻是站在身後幾步台階上的韓述。
  她沒想到韓述這麽晚還會出現在醫院裏,然而從夾雜著震驚、悲痛還有憐憫的神色中,桔年知道自己用不著再多解釋,他想必是從醫生活著別的護士那裏得知了真相。
  不知道為什麽,在回頭看見他那一刻起,平靜而木然地接受了噩耗加深了事實的真是感,也許隻是她在風裏站立得太久……她匆匆扭頭從他身邊走回病房。讓人慶幸的是,這一次的韓述出奇的安靜。

  第十四章 絕望是件好事情(下)
  趁著非明早上沒有太多的治療安排,桔年抽空去了趟布藝店,找到經理,艱難地提出了辭呈。這份工作是她這些年來謀生的唯一來源,也曾是她救命的一根稻草,在走投無路的時候,隻有這個店收留了她,沒有計較她的前科,甚至還給了她店長的職務,所以長久以來,桔年也始終兢兢業業,除了照顧非明,其餘的心思都投在了這份工作上。
  離開當然不是她情願的,但是現在看來又有什麽別的法子?父母這輩子也許都不會再認她,她沒有親人,也沒有足以托付的朋友,而非明的身體狀況現在是離不開人的,不管手術與否,以後隻會需要越來越多的時間來陪伴和照料,布藝店這邊一而再再而三的請假總不是長久之計。
  昨天醫院已經催繳非明接下來的住院和治療費用,萬般無奈下桔年也找出了韓述塞給她的那張銀行卡。桔年實在不願用韓述的錢,那樣的話會讓韓述產生一種錯覺,好像他們因此之間有了更多隔不斷的牽連,而那種牽連正是桔年竭力想斬斷的,就好像走進塵封已久的房間,一不小心,手上、臉上都蒙上了蛛網,那些蛛網是透明的,看不見,也不一定摸的著,但她感覺得到那種黏而纏的不適,她扯啊扯啊,總也夠不著,好像自己又一次成了網中無力掙紮的蟲子。
  她願意承認自己是不夠大度和豁達,事情已經過了那麽久,還有什麽不可以付諸一笑中?但是她就是沒有辦法,她可以不再怨恨咒罵韓述,也可以說服自己不再把過去的慘痛歸咎於他。桔年信命,她信韓述隻是命運的一雙推波助瀾手。但是不恨並不意味著能夠把回憶撫平,隻要看見他那張臉,桔年就禁不住去想,他活著,但是小和尚哪去了?任她百般排解,到底意難平。可是擺在麵前的是非明的健康,甚至是一條命,跟這個比起來,別的任何事情還能那麽重要嗎?
  桔年也沒有想到,經理聽完了她辭職的理由,並沒有答應,隻說給她方一個沒有期限的長假,不管什麽時候假期結束,她都可以回來。
  意外之餘,桔年再三感激,也顧不上聽同事們的同情問候,匆匆趕回醫院,那時已快到中午,她趕不及做飯,又錯過了醫院的訂餐,隻得在附近找了個還算幹淨的快餐店,買了兩個盒飯。
  走至病房外,桔年已聞到一股濃鬱的雞湯味,還以為隔壁八號床小孩的外婆煲來的,推門進去,卻看到三個人圍坐在非明的床前。
  桔年第一感覺隻是訝異而已,還有誰會來看非明呢?然而數秒過後她才猛然反應過來,那不是三個“誰”,站著的小夥子不就是望年?謝茂華坐在床側,而桔年的母親則一手捧著裝湯的保溫壺,一手用勺子往非明嘴裏送。他們許久不見了,桔年又太過意外,以至於竟然不能在第一時間辨認出自己的血肉至親。
  她不知道父母和望年怎麽得知非明的病,又如何肯來,措手不及之下,隻得呆呆的站在門口,不知作何反應。而謝茂華夫婦和望年也發覺了她的歸來,一愣之下,都慢慢的站了起來,不約而同的看向她。
  也許大家都發覺了,說出第一句話是多麽的難。
  “姑姑,公公婆婆和舅舅來看我了。”非明咽下嘴裏的湯,怯怯的打破了四個大人的僵局,桔年從孩子的臉上看到了受寵若驚的惶恐。非明隻見過她的“公公”、“婆婆”和舅舅一麵而已,那已經是將近兩年前的事,當時聽說可以見到姑姑的家人,也就是她的家人,她多麽歡喜雀躍。可那次見麵卻在大人們的不歡而散中冷淡收場,從此之後,非明再也沒能從姑姑那裏得知這些“家人”的消息。起初她問過幾次,都被桔年左右而言他的搪塞了過去,後來也再不提了。桔年以為這麽大的孩子會很快淡忘這些人這些事,沒想到她一個個都還記得,就連眼裏那種見到親人的熱切都跟過去如出一轍。
  “爸,媽,望年……”不止是人,連稱謂都會生疏。
  謝茂華不說話,謝母放下手中的湯,雙手在兩側的褲子上試了試,也顯得有些局促。“聽說孩子病了,我煲了個花旗參燉老雞,補身體的。”
  非明看著桔年說:“是啊,姑姑,婆婆的湯很好喝的。”
  桔年悄悄的把涼了的盒飯藏到身後的桌子上,朝非明笑笑,“是嗎,那非明要多喝一點……謝謝公公還有舅舅了沒有?”
  “我忘了,謝謝公公……”
  “不用了不用了,我們順便來看看而已。”
  “姑姑,公公說不用了。”
  “非明,你應該讓公公婆婆坐下啊。”
  謝茂華夫婦聞言雙雙坐回原處,謝母摸了摸孩子的手,“這孩子很伶俐也很懂事,你姑姑把你教得不錯。”
  說話間桔年用紙杯倒了水,沉默的遞給三人。杯子送到謝茂華麵前時,她微微低著頭,不敢直視從小待她嚴厲的父親。
  謝茂華接過杯子,貌似也有些尷尬,清了清嗓子,猶豫了片刻,才對非明說,“非明,替公公謝謝你姑姑。”
  非明的眼睛在幾個大人身上徘徊,她不明白為什麽近在咫尺的幾個大人,卻必須要靠她的轉達才能交流,那已經埋藏了十一年難以言述的情緒,還有二十九年化不開的疏離,小小年紀的她怎麽可能懂得。
  桔年接過母親手裏的湯,緩慢的繼續喂著非明。她試過朝自己的三個親人微笑,然而微笑過後,他們彼此間除了無比客套的“請坐”、“謝謝”、“不客氣”之外,竟再也找不出別的對白。甚至就在回來的公車上,桔年還像做夢一般的想,假如她是一個普通的女人,假如她身邊有親人幫忙照料,也許今天不會那麽無助,可是現在,她疏遠已久的父母弟憑空出現在身邊,除了尷尬和不安,她卻再沒有別的感覺。
  桔年怕他們看出她端起湯時微微的顫抖,連呼吸都小心翼翼。她從來就沒有在父母身邊恣意的任性,而是個唯恐一不小心犯錯的孩子。縱使當年那麽竭盡全力的乖巧和聽話,到頭來仍舊免不了淪落到讓他們徹底的失望,所以她最親的人在最無助的時候毅然放棄了她。她孤零零的活過這些年,一直活到現在,內心深處早已經把自己當成了孤兒。
  “姑姑,我再喝就要吐了。”不知不覺間,桔年喂了非明整整半壺雞湯,非明在這異樣沉默中為難的開口,桔年才如夢初醒般放下湯,用紙巾給非明擦了擦嘴角。“靠著躺一下,點滴還有一瓶就掛完了。”
  非明閉上眼睛,又睜開,“姑姑,公公婆婆要走了嗎?”
  謝母笑著說,“你睡吧,婆婆跟你姑姑說說話。”言罷她低聲對桔年示意,“你出來一下,我有幾句話問你。”
  謝望年留在非明身邊,謝茂華夫婦和桔年一道走到了病房外,桔年刻意朝走廊盡頭走了幾步,避開門口。
  “爸,媽……”他們說過再也沒有她這個女兒,所以桔年吐出這兩個字總覺得惶恐。她一如平素緊張時在身後絞著一雙手,“我沒想到你們會來……謝謝你們能來看非明。”
  謝母歎了口氣,“怎麽得了這樣的病,真不知道是造了什麽孽。”
  桔年聽到“造孽”這個詞,心裏頓時一陣難過,低頭沉默不語。
  謝母見狀扯了扯桔年的衣袖,壓低了聲音,“我問你一件事,你跟韓述,就是韓院長家的那個小兒子是怎麽回事?”
  桔年心想,果然是他。
  “他找你們來的?”
  “我問你跟他究竟是怎麽回事?平白無故他怎麽會為你的事那樣上心?”
  “那我應該感謝他的關心。”桔年喃喃的說。
  謝母見她這副事不關己的模樣,似乎有些急了,“你別裝傻,我跟你爸眼睛還沒瞎,他那副樣子我們看得出是什麽意思。我就納悶了,過去你上學的時候,他是不是打電話來,你還騙我說是來問作業,從小你就不說實話!”
  “既然我說的都不是實話,那您說您看出了什麽意思?”
  “我隻問你一句,裏麵躺著的那個孩子是不是你跟韓家的小兒子生的?”
  母親那麽直截了當的質問讓桔年刹那間滿臉通紅,隻能一個勁的搖頭,抖著聲音否認,“不……不是……絕對不是……”
  “不是你生的你會這麽死活要養著?跟他沒關係他會心疼成那個樣子?桔年,這麽多年你還騙我?當著我和你爸的麵,你敢說你跟他沒有關係?”
  桔年死死咬著嘴唇,然後說出來的話卻斬釘截鐵,“我和非明跟韓述沒有半點關係。”
  謝母一跺腳,“不是韓家的小兒子,莫非……莫非是姓巫那個短命的……”
  “你不能這麽說他!”桔年猛然打斷母親的話,謝母麵對一向溫吞的女兒此刻的爆發,似乎也被嚇住了,半晌說不出話來。桔年垂首片刻,淚還是掉落下來,她側開臉去,語氣中帶著哀求:“媽,你別管了,這是我的事。”
  “從小你就愛鑽牛角尖,你看看你把自己弄成什麽樣了?過去的事咱們暫且不提,那個韓述那現在對你還熱乎著,你還犯什麽渾?你自己是什麽底細你不知道?媽也是做女人的,你不能一輩子這樣過!”
  一直不語的謝茂華也開口了,“要是他真對你……桔年啊桔年,你還想怎麽樣?我們也老了,管不了你了……”
  桔年無聲的流淚,她莫名的想起了高考放榜時鋪滿了家門口小巷的炮竹紙,滿眼的紅豔豔。那是記憶裏唯一一次父母為了她而展現笑容,那時他們都還滿頭黑發,現在卻兩鬢霜染。她也想過要成為他們的驕傲,最終卻成了他們最羞於示人的恥辱,不管過去什麽是因什麽是果,她不是一個好的孩子,到現在還讓他們如此操心——但是有人操心的感覺何嚐不是久違了?
  “聽我們一句吧,韓述論人才身份,哪點配不上你,我不管那個孩子是不是你跟他生的,他對你有那份心,你還求什麽?”
  “媽,我跟他……”
  “你就算不想著你自己,也為你弟弟考慮考慮。望年現在給韓院長開車你也知道吧,你弟弟讀的書少,找這份工作不容易,這也是韓家記得咱們,最近你爸爸聽說高院有一兩個轉正的指標,隻要韓述肯幫忙,他們家韓院長……”
  桔年疑惑的抬起頭,看著她的親生父母。
  “望年給韓家開車?轉正的指標?”她好像懂了。
  她就這麽看著他們,好像看著兩個陌生人。其實也不是陌生,他們不是一直都這樣嗎?望年,原來他們舉家來看望生病的非明,費盡唇舌撮合她和韓述,也不過是為了望年。桔年剛剛才可憐巴巴升起的那點感動和溫暖就這麽一點點冷卻,死去,腐臭……
  桔年想,人為什麽會失望,不就是因為我們常懷有不切實際的希望嗎,所以哀莫大於心不死。她在這一瞬間覺得,其實絕望有時也是件好事,至少以後不會再犯這個錯了。
  “韓家是正經人家,家教很嚴,你跟韓述我們是放心的。”
  桔年不哭了,噙著淚笑了一聲,“爸,你真的認為韓家這樣正經的人家會讓他兒子找我這種人?”
  謝茂華一時語塞。
  謝母立刻接了過去,“那到底是以後的事情,隻要你們感情好,他對你好……”
  “那麽就算他不娶我也沒有關係,隻要能幫望年轉正?”
  掀開那些層溫情脈脈的外衣,話挑明了說,其實不過那麽簡單,就那麽回事。都說天底下沒有不愛孩子的父母,那是最大的一個謊言。
  謝茂華夫婦都不再言語,這無聲的默認讓彼此都覺得難堪。
  桔年本想算了,就當他們沒有來過,一切回到原點,又有什麽不可以。她側身避開他們,慢慢的走了幾步,可是太多的東西梗在她喉間,她咽不下去。
  她深深吸了口氣,轉身,平淡而麵無表情的對這謝茂華夫婦說:“對了,你們知道十一年韓家這正經人家教出來的好孩子強奸過我嗎?”
  這是多麽不光彩的舊事,猶如一個炸彈引爆,她不該翻出來的。謝茂華夫婦那麽要麵子,可桔年還有什麽所謂。
  謝茂華夫婦呆在那裏,半晌,謝母看了看四周,才驚惶失措的問了一句,“以前你為什麽不說?”
  為什麽不說?桔年記起那天她跌跌撞撞的走出那間“甜蜜蜜”破敗旅館,她不是沒有想過撲在父母懷裏痛哭一場,可是她知道他們會怎麽說,他們會說蒼蠅不叮無縫的蛋,如果你是個正經的女孩他就不可能得逞;他們會說既然事情已經發生了,家醜不可外揚,否則沒臉見人,既然韓家的公子看得上她,隻要他們給個說法,這個也算她的福份。
  她過去尚且想的明白,今天又怎麽會這樣糊塗。
  桔年看見提著果籃前來探望的唐業,他遠遠看見這不似愉快的一幕,正待避讓,桔年卻有如看到了救星,一路小跑奔到他身邊,接過他手裏的東西,試了試眼角,嫣然一笑,“你怎麽來了?”
  那天,非明好像睡了很長的一覺,她隻知道,醒來後公公婆婆和舅舅都已經離開,姑姑給她帶來了同樣有意思的唐叔叔。
  韓述再過來已經是兩天以後,他興衝衝的帶來了一套圖案古怪的杯子,他、桔年和非明每人一個。
  “紙杯有股怪味道。”他說。
  見桔年沒什麽興致,他又拿起桔年那個遞到她麵前,笑道:“我選了很久,你看,這杯子的圖案多配你。”
  桔年瞄了一眼那上麵莫明其妙的卡通彩繪,“我配不上它。”
  韓述被一盆冷水澆過,隻得放好杯子,蹲在坐著的桔年膝前,抬頭拿著她。
  這個姿勢和距離讓桔年感到了不自在,往後撤了撤。
  “你家裏人來過了?為這個不開心?”韓述問。
  “真的是你。”桔年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你到底跟他們說了什麽?”
  “我沒說什麽。真的!”韓述這才意識到事情的走向也許不如自己預期中那樣,他有些不安,“我隻是找到你弟弟和你爸媽,告訴他們非明病了,他們是你的家人啊,不求他們為你做什麽,隻要他們肯來看看,至少問一聲:桔年,你過得好嗎?這樣過分嗎?難道我做錯了?”
  桔年聽了,很久都沒有反應,韓述心裏益發沒底。
  “你告訴我,他們是不是欺負你了?我實在看不慣他們,從小他們就對你不好。”
  良久,桔年苦笑一聲,“韓述,我過去曾經以為你是個笨蛋……”
  韓述笑了起來,也不由得有幾分期待。
  “那現在呢?”
  “現在我才知道,你果然是那樣。”
  韓述臉上有些掛不住,悻悻的起身。
  “你去找望年,就不怕你爸知道你在幹什麽?”小時候韓院長教訓兒子時的“竹筍炒肉”是家屬院裏的家常便飯。
  韓述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臉,“反正也瞞不住,我也沒想瞞,他們馬上就會知道的。”
  “因為非明的病必須轉院,我已經給她聯係了第一人民醫院,那裏有治療這方麵最好的設備,還有全省最權威的腦科醫生孫謹齡。她是我媽媽。”
  
  第十五章 她的殘缺就是我的殘缺
  星期四本不是韓述慣例裏回家吃飯的日子,下班後他在辦公室磨蹭了好一段時間,好不容易下定決心出了門,到了父母住處樓下時,卻不幸的正好遇上因開會晚歸的韓院長。
  給韓院長開車的司機仍是謝望年,他下車給韓院長遞包,末了鎖好車離去,在這個過程中韓述裝作漫不經心的掃了他一眼,卻發現謝望年竟也在偷偷打量自己。視線與韓述對上,謝望年趕緊垂下頭去,跟韓家父子倆道別。
  韓述心想,自己以前怎麽會覺得謝望年長得跟桔年有些神似,簡直完全不像。在他看來,謝望年小小年紀,卻不知從哪學來的既世故又油滑,很難想象一母同胞的姐弟倆差別竟會如此之大。
  謝望年走開後,韓院長才對韓述“哼”了一聲,“這麽有空回來?你媽都快以為寶貝兒子失蹤了。”
  韓述笑著道:“不是上個星期才回來過。”他說著,眼尖的看到了媽媽的車已經停在那裏,頓時鬆了口氣,今天韓院長看上去心情馬馬虎虎,媽媽就是他的救命稻草。
  父子倆等電梯的時候,韓述趁機狗腿,一把接過韓院長手中沉甸甸的公文包,“爸,我來拿。”
  韓院長看看兒子,“溜須拍馬倒精通了不少。”
  韓述跟著他走進電梯,笑嘻嘻的說:“別人我可不這樣,對您那是孝順。”
  “就知道耍貧嘴。”韓院長嘴上雖那麽說,臉色卻緩和了不少。
  進了家門,韓母孫謹齡迎了出來,看到兒子,又是意外又是高興。“回來也不先打個電話,好讓我多買些菜,你看我剛下班,飯到現在都沒做好。兒子,跟你爸先看會電視,我看冰箱裏還有什麽好吃的。”
  韓院長最見不得妻子對兒子的寶貝狀,搖搖頭,“兒子都多大了,還當孩子似的,難怪他總是成熟不起來。”
  孫謹齡哪理會他,自顧給兒子張羅吃的去了。韓述隨父親坐到沙發上,邊喝茶邊看電視裏的本地新聞播報。正好新聞播至全省政法工作年會的片段,一直有些忐忑的韓述樂了,指著電視笑道:“爸,那不是你嗎?”
  韓院長不置可否。
  “你別說,鏡頭掃過,就我們家韓院長最帥。”
  韓院長也禁不住笑了起來,“胡說八道,大家正兒八經開會,誰理會帥不帥。說到開會,我在會後跟你們市檢察院的歐檢察長一塊吃了飯,他也問到你了,二十年前小歐還在我手下工作過一段時間,你到市院的事,他也出了力。你啊,也是不知輕重,有你這樣拖著在原單位不肯到新部門報到的嗎?”
  說到工作韓述認真了些,他隻說:“爸,您等著吧,我很快就會抓一票大的。”
  韓院長鬆鬆領帶,“年輕人,做事切記要謹慎和紮實。這次開會我也見到林靜,人家林靜能比你大幾歲,現在已經穩坐城北院的一把手,你跟他關係也不錯,別人的言談行事你就不能學著點?”
  “您表揚一個也犯不著貶低另一個啊,就像我喜歡喝檸檬茶,但也沒說您的龍井苦是吧。何況做到林靜那一步,也未必有多難。”
  “你要不是我韓設文的兒子,再說難跟不難!”
  韓述還想據理力爭,他承認自己在事業上的順利跟“韓設文兒子”這一身份是分不開的,但這不能否認他自己的努力;一如他不一摸一樣。但是他忍住了,他今天不能跟老頭子鬧翻。
  飯桌上,孫謹齡照舊頻頻往兒子碗裏夾菜,韓述心裏有事,嘴裏的滋味也淡了。
  “想什麽呢,兒子,茶不思飯不想的。”孫謹齡問。
  韓述笑:“就不許我有心事?”
  “你還能想什麽,盡是些烏七八糟的。”韓院長說。
  “終身大事怎麽能說烏七八糟?”
  韓述半開玩笑的說完,一會兒沒聽見父母搭腔,從飯碗裏抬起頭,才發現桌上另外兩人不約而同都放下了筷子看著自己。看來他還是低估了這件事在老人心中的重要性。
  “寶貝,你又找到女朋友了?”
  韓述輕咳了一聲,他說:“媽,能不能去掉那個‘又’字。”
  “是誰啊?怎麽樣的?”孫謹齡問。
  “是誰?是我喜歡的人唄,至於長什麽,就是長我喜歡那樣。”
  以前孫謹齡也不是沒那麽問過,韓述的回答也總是千篇一律,可是那時他總說,“那是跟我結婚的人,長得像你兒媳婦一樣”,這次他說他“喜歡”。孫謹齡與丈夫對望了一眼。
  “真的?那你得把那女孩子帶回來讓我們瞧瞧。”
  韓述連連搖頭,“你們這副嚴陣以待的樣子,我看了都怕,何況是她?”
  “胡鬧!”韓院長責備道:“我跟你媽什麽時候過分幹涉過你感情方麵的事,不過是想要你正正經經找個身家清白的人。”
  “我是正正經經的,可別人未必願意跟我上門來。”
  孫謹齡一聽便笑了,看著丈夫說:“想不到我們家小二也有啃不下來的骨頭。”
  韓院長卻沒有笑,“對方姓什麽,是做什麽的?”
  “媽,您看我爸這是政審呢。”韓述避開韓院長太過直接的問題,轉而向媽媽求助。
  “你爸那是關心你。”
  韓述說:“我知道你們會問什麽,她做什麽工作,多少歲,家裏是幹什麽的……可是這些都是虛的。為什麽不問她善不善良,聰不聰明,我跟她在一起快不快樂?”
  孫謹齡順著兒子,“好吧,那你說她善不善良,聰不聰明,你們在一起快不快樂?”
  韓述放下筷子答的斬釘截鐵,“當然!”繼而又補充了一句,“至少我覺得很快樂。”
  “三分鍾熱度,隻貪圖眼前,那是也膚淺的快樂。”
  孫謹齡按住了丈夫的手,“你別把兒子想得那麽不堪。韓述啊,你也別怪我們兩個老的著急,你姐在國外生孩子,你爸嘴上不說,心裏也是遺憾的,要是你能早一天定下來,有個孩子……”
  韓述漫不經心的接口:“要是有一天我真把孩子帶到你們麵前,你們可不許下一跳。”
  “你說什麽?”
  見父母俱是一愣,韓述才自悔失言。一番試探下來,他心裏益發沒底,看來還是得走迂回政策,先把老頭子放一邊,說服媽媽再說。於是他“嘻嘻”一笑:“我是說,等你們退休了,我真把孩子扔給你們,媽,到時你沒那麽多手術,我爸也沒那麽多會議和應酬,就天天給我帶孩子,可不許說煩。”
  他本是信口胡說,孫謹齡也一笑而過,沒想到剛又端起碗的韓院長聞言,重重把筷子一放,“你也盤算著我退休,我退休對你又有什麽好處?”
  韓院長莫明其妙的火氣讓韓述吃了一驚,不知就裏,見媽媽不語,他也不敢吭聲,低頭扒著飯。餐桌上頓時沉寂了下來,誰也沒再說話。
  等到韓院長放下筷子離桌,韓述才入蒙大赦,見媽媽收拾好碗筷走進廚房,趕緊跟了進去,搶著洗碗。
  孫謹齡打小寵愛兒子,韓述沒做過什麽家務,洗碗的次數寥寥無幾。見他有模有樣的戴上了洗碗手套,孫謹齡笑道:“這孩子今天是怎麽了,讓你爸看到,非說你‘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不可。”
  韓述心中正納悶著,隨即湊近孫謹齡,小聲問:“媽,我也沒說錯什麽吧,看老頭子的模樣,像被人踩了尾巴似的,到底哪不對了?”
  孫謹齡趕緊提醒道:“你可別在你爸麵前提‘退休’兩個字了,前一陣上麵來了風聲,打算讓你爸這個年齡段的提前退居二線,讓更年輕一些的幹部頂上,你爸心裏不痛快。你也不是不知道,他一輩子要強,不肯服老,其實若不是真的老了,哪來那麽多疑心,上頭的文件還沒正式下來,他的脾氣倒先來了,稍不留心就觸到他的痛處,以為別人都盼著他無權無勢成‘廢人’的那一天。不止是你,就連我都碰了幾次冷臉。男人和女人真的不一樣,我整天想著,要是我退了,就一心一意伺候你們爺兒倆,你爸呢,越是到了臨近退下來的時候,工作和應酬越是一天多過一天……”
  正說著,客廳隱約傳來了韓院長接電話的聲音,也不知道另一端是誰,隻聽見他言詞厲句的嗬斥。孫謹齡朝著丈夫的方向努努嘴,低聲對兒子說道:“聽見了吧,不知道誰又觸了黴頭,你可得小心點。”
  韓述作出了哆嗦的樣子,“怪不得別人說男人也有更年期,媽,還是你最好了。”
  孫謹齡沒好氣的笑“別給我帶高帽子,我當然好,但那也得看對誰。”
  “愛吾子已及人之子,媽,前天我電話裏跟你說的那事安排得怎麽樣了?”韓述打蛇隨棍上。
  “什麽事?”孫謹齡似乎想了想,才做出醒悟的樣子,“哦,你說那個朋友家生病的孩子啊,我給你聯係了,可是我們醫院床位實在太緊張,而且我手頭上排的手術也多,恐怕……”
  “媽,那孩子如果不能及時救治,她有可能會死的,她才11歲!”韓述當即停下了雙手的動作,“反正我不管,您得給她手術!”
  “兒子,媽不是不管,實在是管不過來。”
  韓述急了,“醫者父母心,您不能見死不救。”
  孫謹齡的臉稍稍冷了下來,“你回來吃飯,給我洗碗就為了這個?既然你說醫者父母心,那也該知道作為醫院對待病人應該一視同仁,我不是沒有見過病得可憐的孩子,但是可憐的孩子千千萬萬,我不是神仙,能救得過來嗎?我說了我可以盡量幫助她,但也得有個原則,難道別的患了病的人就不是一條活生生的命?”
  “別人是別人,現在是您親兒子求你,能一樣嗎?”
  “韓述,不是媽說你,幫朋友要有個限度!你也跟你那個朋友說,我看了病曆,那孩子的手術就算我親自來做,也未必有把握,有些時候人得接受現實。”
  “如果她不是我的朋友,是我的親人,也是你的親人,你還會說這樣的話嗎?”
  “但她不是。”
  “誰說她不是?”韓述脫口而出,媽媽話裏不詳的暗示讓他益發不安。他早已想過對媽媽說出一些事情,但是沒有料到用的是這種方式。
  孫謹齡安靜了數秒,才抬起頭看著韓述,“我也看出來了,最近你爸一樣不對勁,說吧,你到底想說什麽?‘她’是誰?”
  韓述一遍一遍的洗著那個早已光潔如新的碟子,他的焦慮就像洗碗槽裏的清潔劑泡沫,越攪越濃,一些往事的片段如泡影逐個炸開,悄然驚心。
  “媽,你還記得謝桔年嗎,謝茂華的大女兒,她弟弟就是現在給我爸開車的謝望年,很久以前他們家住過我們樓下。”韓述遲疑的說。
  “謝桔年?有點印象,記不太清了。”孫謹齡淡淡的說。
  “怎麽會,你過去在我麵前跨過她又乖又懂事的。”
  “那是很久以前。”
  “現在也一樣啊,她就是我說的那個朋友,也是我……”
  “我說昨天謝茂華怎麽就能堂而皇之的找到你爸談他兒子轉正的事呢。”孫謹齡忽然打算了韓述,嘴角有幾分譏誚。
  韓述一怔,繼而說:“那肯定跟桔年沒關係,真的,她跟她父母太不一樣了。”
  “韓述!不管她怎麽不一樣,也不管以前我怎麽樣誇過她,都不能代表我現在會對她認同,更不代表我會把她的孩子當作我們的親人!”孫謹齡看了一眼客廳,壓低聲音正色警告。
  “是嗎,可是如果她願意,我會娶她的,真有這一天的話,您連我都不認嗎?”韓述試著心平氣和的跟媽媽說話,他不願意讓媽媽以為他是在賭氣。
  “你別又一次犯渾,為了她自毀前程。”
  “您說過不在乎我找個什麽樣的人,隻要我喜歡。”
  “我跟你爸是都說過這樣的話,我們對你未來的妻子,我們的媳婦沒有什麽要求,她可以沒有家世,也不漂亮,甚至可以沒有工作,沒有學曆,什麽都沒有,但是唯獨有一點,她不能坐過牢,不能帶著個來曆不明的孩子,你知道這對於我們這樣的家庭來說意味著什麽嗎,這是底線,你現在就是在挑戰我和你爸的底線!”
  孫謹齡在韓述心中,一直是寵溺孩子的慈母,她仿佛可以包容韓述的一切,韓述從沒有見過媽媽用這樣痛心而嚴厲的樣子對自己說過話。他露出了疑惑的神情,然而這疑惑不是因為媽媽的態度轉變,因為這早在他意料之中,他隻是忽然覺得似乎有哪裏不對。
  媽媽之前說,她一句不記得舊時司機的女兒謝桔年了。的確,從桔年被送往她姑媽家起,韓院長和孫謹齡再也沒有提起過她,甚至就連高三那一年韓述的噩夢發生後,也從來沒有,他們好像順理成章的遺忘了這個女孩。
  韓述曾經慶幸過,他一直以為是幹媽蔡一林和自己把事情隱瞞得很好,然而現在他忽然不那麽確定了,真的是這樣嗎?為什麽他今天還來不及說起桔年當年發生的事,他那早已“不記得”桔年這個人得媽媽卻一口道破桔年曾經坐過牢的事實,不但如此,她還知道桔年的孩子“來曆不明”,在說起韓述“犯渾”的時候,她用的是“再一次”這個詞。難道……難道當年的事情他們並非毫不知情,大家都心知肚明,隻有他一個人藏在他透明的秘密裏?
  不能不說,這個猛然間的覺悟極度的震驚了韓述,他有些不知所措的解著滑溜溜的洗碗手套。
  “媽,你們……你們是不是早知道……”韓述的聲音帶著顫意。
  孫謹齡帶著難以言說的意味凝望自己的兒子,最終歎了口氣。
  他猜對了,他們竟然一直都是知道的。知道他偷偷戀過司機的女兒,知道他跟這女孩坐牢息息相關,甚至知道他曾經對桔年作過什麽。然而這麽多年來,麵對他,麵對他們年少荒唐鑄下過大錯的兒子,他們竟然能夠死死守住這個秘密,若無其事假裝一切從未發生,直到如今韓述自己按耐不住親手點破。韓述使勁晃了晃腦袋,這是真實的世界嗎?
  知子莫若母,仿佛是猜到了韓述心裏的疑問,孫謹齡扶著額頭緩緩說道:“你以為蔡一林四處托人的事瞞得了你爸?不過是時間問題罷了,等到我們反應過來,事情都過去了,一切都成了定局。那時我跟你爸想了很久,好多個晚上都睡不著啊,你也太渾了,可是有什麽辦法,再提也於事無補,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韓述,你畢竟是我們的兒子!”
  “是,我是你們的兒子!”韓述雙手覆在整個臉上,可那眼角的潮意依舊真切,漸漸的在指尖熏染。他當然是他們的兒子,因為他和父母多麽相似,他們愛得一樣自私。他甚至不敢去想,假如當年他肯對父母坦白,假如他父母願意出麵,桔年得牢獄生涯是否會有轉機,那答案讓他驚恐不已。
  “所以,謝望年給爸爸開車也不是巧合?”
  “那樣不是很好嗎?韓述,媽本來不想說的,以為你長大了自己會變得懂事,不再犯錯,你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得讓我和你爸失望!”孫謹齡語重心長的說。
  “可是,你們既然知道過去的事,就明明知道桔年沒有做錯過什麽。”韓述尤不敢置信。
  “還要我再說一次嗎,就算我承認她像你所說的那樣是個好女孩,那又怎麽樣,已經發生過的事情是不可逆轉的,她的過去也是既成事實。監獄是什麽地方,那是個大染缸,能讓白的變黑,黑的變得更黑,她不可能像過去一樣了。你靠近她,隻會給自己惹得一身麻煩。你要找什麽樣的找不到,為什麽偏偏一而再再而三的中她的邪,我記得你是個喜歡完美的人,補償她可以有很多方式……”
  “那就從救那個孩子開始,媽,算我求你了,她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不可能,你們的孩子……”
  “什麽?”
  “沒有什麽。”孫謹齡繼而用近似哀求的語氣說道:“韓述你醒醒吧,尤其是現在,你爸已經夠煩了,你別再這風口浪尖逼他發作,難道你嫌他的命太長了?這些事你對我說說也就罷了,那個孩子的手術我再盡量安排,可是在你爸麵前?這些事提都不要提!”
  韓述點頭,“好,我不提。可是遲早有一天他會知道的。”他頓了頓,含糊的笑了一聲,“您剛才說我是個喜歡完美的人,大概是吧,這點我是跟爸爸學的,可是他那個結婚時用到現在的搪瓷水杯,您也不知道摔了多少次,補了多少次,可他就是喜歡,怎麽也不肯換,您知道為什麽嗎?因為那每一道疤痕都是他親手造成的。桔年對於我而言也一樣,如果她不完美,那每一個原因都跟我相關,她的殘缺就是我的殘缺。”
  
  第十六章 怎樣才有一個家
  桔年送走了來醫院探望非明的老師和學生代表,心裏也頗為無奈,他們是好心前來,可是根本就沒有得以進入病房。因為非明從得知老師和班上的同學來看自己這一消息後,就一直哭鬧個沒完,她以激烈的態度回絕了這次探訪,那哭聲讓桔年不得不滿是歉意的送客。
  班上那個叫李特的小男孩離開的時候還依依不舍,他甚至拉著桔年的手問:“阿姨,我就看謝非明一眼行嗎?等她睡著了再看也可以的。”桔年知道,非明一直渴望擁有這個聰明又好看的男孩子的注意,假如非明把自己當成白雪公主,那李特毫無疑問就是她的白馬王子。然而,桔年更知道,這個時候李特又恰恰是非明最不願意看到的人。
  “老師和小朋友們陪著你說說話不好嗎?說不定李特還可以給你補補課。”桔年後來這樣對非明說。
  非明半靠在病床上極其緩慢的搖了搖頭。入院不到半個月,她瘦了整整一圈,盡管醫院已全力治療,但是她頭痛和痙攣的次數卻越來越頻繁,隨之而來的還有嘔吐和全身的疲乏和虛弱,原本就不大的一張臉,消瘦得讓人心驚,血色漸失的麵龐上,醒目的隻剩下一雙大眼睛,而那眼睛裏的稚嫩朝氣也在病痛中慢慢消磨。
  “姑姑,你真的相信我還能會回到學校嗎?”
  非明說這話的時候並沒有過多的表情,也許難過的隻是桔年而已,她那麽努力的瞞,不過是想讓孩子高興一點,然而,非明的敏感和早慧卻讓這善意的謊言如風中的殘破窗紙,輕易就破了,縱使她還不完全知曉自己的病因,但絕對已明白自己躺在醫院不是個小小的意外插曲而已。
  令人費解的是,非明對老師和同學的探望極度抗拒,可是對於隻探望過她一次的謝茂華夫婦和謝望年,卻一再提及。
  “公公婆婆說了還會再來看我的,還有小舅舅,為什麽他們還不來?婆婆還會不會給我帶她燉的雞湯?”
  桔年不知道如何作答,她可以說“公公婆婆”和“舅舅”暫時沒有時間,但是非明耗在醫院的日子不知道還有多長,她能騙多久?然而她又怎麽能告訴非明,她們幫不到小舅舅轉正,所以公公婆婆將再也不會來。似乎任何一種答案都會讓非明更加難過。
  所以,桔年隻能默默的自己給非明燉雞湯。她明明記得她母親的廚藝並不見佳,可是不管她用了多少方法多少火候,非明總是說喝在嘴裏覺得淡了些,這孩子念念不忘的還是她“婆婆”的雞湯。
  “公公婆婆你都沒見過幾次,難道平時朝夕相處的老師和同學都比不上他們?”有時候實在沒有辦法,桔年就這麽問非明。
  非明答得理所當然,她說,“姑姑,那怎麽能一樣,老師是老師,同學是同學,可公公婆婆還有舅舅是我的親人。”
  “有區別嗎?”
  “當然有,朋友、同學、老師都會離開,可是親人不會。”
  桔年聽完這句話,當時撇開臉去,很久都不敢看著非明。
  因為她太了解,隻要是活著的人,都難保不會離開。
  但這些都不能告訴非明。非明是個不一樣的孩子,她太渴求愛和一個家,那種對親情和團圓的期盼已近似乎偏執。這又怎麽能責怪她,父母、親人這些天經地義的東西,她什麽都沒有,我們不都是瘋狂的追求自己從來都沒有的東西嗎?桔年甚至開始明白,也許非明留戀的不是婆婆雞湯的味道,而是她想象中家的味道。桔年束手無策,她已竭盡全力給予非明一切,卻唯獨給不了非明渴望的這種味道,因為她也品嚐過的也是那麽的少。
  這種無力感隨著非明的病情惡化益發的深濃,直至有一次,非明在持續的低燒中迷迷糊糊的問起自己的名字,她說:“姑姑,‘非明’是不是說我是個來路不明,沒人要的孩子?是不是因為我不夠好,所以爸爸媽媽和公公婆婆都不要我?”
  桔年用濕毛巾去擦拭非明的臉,一再的說,“怎麽會,怎麽會?隻要你堅強點,他們一定會來的。”
  非明說:“以前,我每天醒來的時候,做眼保健操的時候,就在想,會不會這一次我睜開眼睛,他們就會出現在我麵前?可是我醒來過很多很多次,做了很多回眼保健操,睜開眼睛,什麽都沒有。我知道他們不可能會來了。姑姑,如果我死了,沒有家的小孩會不會在另一個世界也是一個人?我害怕一個人。”
  饒是桔年已經看淡了許多許多的事,這個時候眼淚還是差一點湧了上來,可她不能在非明麵前流淚,在非明陷入昏睡之後,她逃也似的離開病房,一個人躲在走廊的盡頭,彎著腰大口大口的呼吸,不過是一個家,多微不足道的請求,那麽多人急不可待的要擺脫家的束縛,有人偏偏就求而不得。她要怎麽樣才能給非明一個家?
  韓述似乎是遇到了相當棘手的案子,這些日子更是忙碌得沒日沒夜得,他來看非明常常是趕在住院部夜晚門禁之前,有時非明都睡著了,他會靜靜的陪著她們一會。每次離開,他都會在非明的床邊放一個不一樣的小玩具。
  桔年太累了,好幾回,她靠著床頭櫃迷迷糊糊的,都不知道韓述是什麽時候離開的。隻有那麽一次,她感覺到韓述抖披在自己身上的毯子,還有他的手,很輕很輕的覆蓋在她的手上。桔年屏住呼吸,悄然等待著他的撤離,然而許久許久,久得她快要陷入另一場夢境,他的手還是小心翼翼,沒有撫摸,沒有抓握,甚至一動也不敢動,就像漂浮在她手上得一片羽毛,隻有溫度是真實的。直到桔年假裝在小寐中略略移動身子,不動聲色的抽出了自己的手,他默不作聲的待了一會,不久,病房門微微“咿呀”的開合,腳步聲才漸漸的遠了。
  唐業的辦公地點距離醫院頗近,所以他來得更容易一些,他在的時候,非明總是眨巴眨巴眼睛,看看唐叔叔,又看看姑姑,那老人精的樣子,好像她什麽都懂,其實她什麽也不懂。
  桔年一直思量著要把唐業墊付給醫院的錢還給他,為了非明的病,她已經動用了韓述銀行卡裏的錢,不管是不是出於本意,她和韓述之間有著實在太多的糾葛。她和韓述,韓述和巫雨,巫雨和非明,到底誰欠誰的,怎麽算也算不清了,這已經夠複雜的了,唐業不應該再攪進來。正好平鳳還了桔年一些錢,加上自己手頭上的一些零碎,她正打算趁唐業來醫院,一道給他,誰知道偏偏那幾天,唐業都沒有出現。
  非明枕頭邊上有一本《少年維特之煩惱》,是唐業送給她的,唐業每次來,都要給她念上一大段,非明等著故事的下文,於是也追著問,“唐叔叔跟韓叔叔一樣要加班嗎?他們又不是同事,為什麽會一樣忙?”
  冬至那天,桔年才接到唐業的電話,當時要不是來電中清清楚楚顯示了對方的名字,桔年幾乎辯不出那個沙啞的聲音出自於唐業。
  唐業在電話那邊隻是問候非明,寥寥幾句話,他中途幾次停下來咳嗽。桔年才想起他上次的重感冒一直都沒有徹底的好起來,病情纏綿反複,這回竟像是越來越嚴重了。她謝過了唐業的關心,也禁不住問了一句,“你還好吧。”
  唐業苦笑著說,也沒什麽大礙,隻怪自己在感冒初期沒引起重視,想不到現在嚴重起來,連續兩天連班都上不了,一直在家修養,可發燒一直沒有都退下去。
  桔年也愛莫能助,本想說一聲讓他好好休息,誰知道話剛到嘴邊,就聽到電話那邊一聲脆響,原來唐業邊打電話邊往嘴裏塞藥,暈暈沉沉之下,連水杯都摔破了。
  桔年當下不由得添了幾分擔心,連連追問他有沒有被碎玻璃割傷,可對方很快傳來了斷線的忙音,再打過去已是無人接聽。
  這些年,桔年也沒有什麽朋友,她信奉一個理念,人人獨善其身,管好自己,自求多福,那大家都清淨了。可唐業是個好人,也是少數能讓桔年安心泰然與之相處的對象,更何況他一直對她和非明關照有加,他現在這個樣子,桔年再置之不理,自己都覺得說不過去。時值下午兩點剛過,非明照例打著點滴沉沉入睡,桔年拜托隔壁床小朋友的外婆抽空替她照看一下非明,自己憑著記憶匆匆趕往唐業的住處。
  午後的公交車再交通要道上堵得厲害,等到桔年到得唐業家門口已是一小時後,她唯恐唐業處事,也不敢耽擱,抬手就去按門鈴。
  幾乎就在鈴聲響起的同時,門忽然朝內側開啟了。桔年沒料到會這麽快,連手都來不及收回。然而站在門後的年輕男人卻不是唐業,桔年匆匆掃了他一眼,覺得有幾分麵熟,一時間也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
  她以為是唐業的朋友,心裏一鬆,笑了笑正想打個招呼,如果他沒事,自己就可以趕回醫院。沒料到那男子卻微眯著眼睛打量了她許久,那神情伴隨著醒悟,也漸漸冷了下來。他的眼神讓桔年如芒在背,正不止作何反映,他卻隨手一推,讓原本半掩的門洞開,桔年也看到了疲憊靠坐在一張單人沙發上的唐業。
  “原來是這樣……”那男子推了推鼻梁上的玳瑁眼睛,笑容裏有種說不出的味道,“好啊,唐業,好,你真有本事……”
  隨著眼前男子的手勢和那種似曾相識的淡漠眼神,桔年的記憶也逐漸複蘇,她想起來了,第一次遇上唐業的那個夜晚,她不是同樣跟這個男子狹路相逢嗎?她還記得他們在暗處糾纏撕扯的黑色影子,那種感覺讓她尷尬,仿佛自己又一次出現得不是時候,撞破了別人最不願示人的隱私。
  唐業在聽聞門口的動靜之後,從沙發上支起身子,看到桔年怯怯立在門外的身影,眼裏有了一絲光彩。他仿佛沒有聽到那男子的話,自顧站了起來,略帶驚喜的說:“桔年,你怎麽來了。”
  “呃……電話忽然斷了,我怕你有事,就過來看看,沒事就好,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桔年匆匆說完,就要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等等。”她沒料到唐業會站起來挽留,畢竟她知道他們的那些事情,而他又確實對此非常在意,所以那一刻的急切讓她有些迷惑。
  “桔年,你不用急著走得。”唐業說。
  桔年似乎聽到一聲冷笑,頓時覺得頭皮有些發麻。她實在不願意攪進別人的糾葛裏,可事情偏偏事與願違。
  她沒有回答,三個人的場麵似乎陷入了僵局,然而隔著鏡片,那男子眼裏的憤怒、懷疑和居高臨下的疏離依然讓她強烈的不自在。她甚至可以理解那個人感覺,本以為他會當場發作,可是隻是他回頭看了唐業一眼,淡淡的說了句,“你何必這樣,我本來也是打算走的。”
  其實這個人有一張端正的麵容和非常悅耳的腔調,即使是在他極度憤怒的時候,給人的感覺依然是說不出的妥貼,他仿佛天生就是個說服者,讓人很難抗拒。然而唐業似乎例外。
  唐業說,“離開之前麻煩把我家的鑰匙留下。”
  在靜下來的那一瞬間,桔年眼觀鼻鼻觀心的低下了頭去,良久,她聽到金屬鑰匙墜落在石製地板上清脆的一聲,那人從她身畔擦過,他們再也沒有說話。
  那人離開了,桔年遲疑的走進唐業的住處,腳步經過那把門鑰匙邊上時,她俯身撿了起來,放在唐業的茶幾上。這屋子跟她上次到來時大相徑庭,原有的整潔和舒適被一片狼籍取代,沙發附近,果然有一大片無人收拾的碎玻璃。
  “謝謝你能來看我。”唐業試著站起來給桔年倒水,搖晃了一下,被桔年製止了。
  “你坐著不要動,看醫生了嗎?”
  唐業靠回沙發上,點了點頭,“沒想到小小的感冒會這麽厲害。沒事的,我躺躺就好了。”他閉上了眼睛,略微白的一張臉上,益發顯得眉目疏淡。
  “小小的感冒也是會誘發肺炎的,你們怎麽就不能愛惜一下自己的身體。”桔年說著走到唐業身邊,伸手在他額頭上試了試溫度,還好不是太燙。
  在觸到唐業的那顆,桔年才察覺自己舉措的突冗。她那麽那麽習慣而熟撚的抱怨他,照顧他,這種感覺熟悉而又遙遠,好像已在記憶裏重複了無數回。是她糊塗了,也許就在上一秒,她渾然忘了眼前的究竟是誰。
  她飛快的縮回了自己的手,在唐業睜開眼睛看著她時,呐呐的說,“醫生給你開藥了吧,你吃過午飯了沒有?”
  唐業搖頭,“沒什麽胃口。”
  桔年歎了一聲,低頭去收拾那些一不小心就會傷人的碎玻璃,末了說道,“我看看你這有什麽能吃的。”
  她走向廚房,昏昏沉沉的唐業忽然說了身,“對不起。”
  桔年回頭,“說什麽胡話?”
  唐業勉力一笑,“我是說,你來了我真的很高興。”
  桔年從唐業的冰箱裏找到幾個雞蛋,攪成蛋液隔水蒸起,又翻出小半碗米,正好煮粥。唐業蜷在沙發上,似乎睡著了。
  水剛燒開,陌生的門鈴把桔年嚇了一跳。她想起上次在唐業家遇到姑婆的事情,又疑心是剛才那人去而複返,心中暗暗叫苦。她明明記得唐業提起他家很少有外人來,可從她的經曆看起來,事實並不是這樣。
  門鈴聲在不厭其煩的重複,桔年不便貿貿然去開門,站在廚房門口輕輕叫了唐業幾聲,唐業好像很久都沒有安穩入睡過了,在沙發上以一個並不舒坦的姿勢,竟然沉沉如夢。
  見他沒有反應,桔年也沒有辦法,隻得把手上的水在圍裙上蹭了蹭,走到門邊,踮起腳尖從貓眼往外看了看。
  隻是這一眼,足以讓她倒吸口涼氣,不由自主的連連退了兩步,雖然明知道此時隔著門,自己看得見對方,但對方看不見自己,她卻仍然感覺到薄薄的冷汗從背後滲了出來。
  門外站著三個人,均是身著製服,那深藍色的製服和他們胸前若隱若現的徽章桔年是熟悉的,她不止一次從下班後直接奔赴醫院的韓述身上看到過。然而最可怕的是,那個站在最前麵,一手按響門鈴,一手擺弄著帽簷的人,不是韓述又是誰?
  
  第十六章 委屈的紙杯
  門鈴聲仍在聲聲地響,隔著門板,桔年似乎都可以想象得到韓述此時固執且帶著點不耐的神情。她回頭望了一眼,唐業競然還是恍若未覺,不一會,門鈴裏便夾雜了規律而急促的敲門聲,這聲音同時擊碎了她心存的幾分僥幸。不知道出於什麽原因,但他們堅信這屋子裏是有人的。
  電話響了會想去按,門鈴響了會想去開,這似乎是人天性的一種本能,否則焦慮便油然而生,然而桔年都不願往下設想,要是門打開的那一瞬,韓述看到裏麵站著的人是她,會作何反應。她隱約聽說過唐業最近的麻煩,猜也猜得到韓述此番是為公務而來,對唐業來說必定不是什麽好事,因此更害怕給唐業惹麻煩,萬般無奈之下快步走到唐業身邊,蹲下來搖著他的手臂,壓低聲音叫醒了他。
  唐業似是陷入了極深的睡眠,睜開眼晴好一會才明白了自己的處境。聽見枯年說門外有檢察院的人,他看起來也不是特別的吃驚,見桔年有幾分惶恐之色,他強撐著站起來的時候甚至還安慰了她幾句,“你別擔心,沒有什麽事的。”
  枯年是真的急了,說話都結結巴巴:“韓述………門口…… 唉……”
  唐業愣了愣便會意了,他聽著越來越重的敲門聲,試探著指著自己的臥室,對枯年說道:“要不,你進裏邊躲一躲?”
  枯年啞然,她幾乎杯疑唐業是燒糊了腦子,若韓述他們真的進屋搜查,又豈會放過臥室和書房?而上一次到唐業家的經曆已經足以讓她肯定,那房間裏沒有可藏身之處,跳窗更是癡心妄想。她在唐業的臥室裏被韓述撞個正著,以韓述的脾氣,還有比這更糟的事嗎?
  廚房的粥者沸了,撲騰聲傳來,枯年心念一動,趕忙往廚房裏走,進去之後順勢關上了門,她也不知道這樣能藏多久,更不明白為什麽自己每次出現在唐業的住處都必需考慮躲藏的問題?
  廚房就在玄關一側,隔著門,桔年聽到唐業開門,然後一個陌生的男音略帶譏誚的說了句:“原來你在裏邊啊,我們都快以為你潛逃了。”
  唐業說:“對不起,我睡著了,讓幾位久等。有罪的人才會潛逃,我想我不需要。”
  幾人的腳步聲進了握子,大門又被關上了。有人對唐業宣讀了搜查證的內容,枯年聽出來了,是韓述,他的聲調平板而冷硬,不帶一絲威情,而唐業並沒才出聲,似乎平靜而沉默的接受了一初。
  韓述說他在查一個大素子,那唐業就是涉案人員之一?看上去善良而謹慎的唐業難道真的與那些貪汙受賄的黑幕湘關?桔年熄了爐火,屏住聲息半倚在流理台邊,掀開了蓋的鍋裏,那佛騰已漸浙平息,乳白釣粥水,隻不時湧起一兩個氣泡,提醒著她那看似平靜下的暗湧。
  腳步聲漸漸從廚房附近走開,說話的聲音也變得不那麽分明。間或還可以聽到嗓門大一些的一個檢察官的詢問,唐業的聲音則是模糊的。桔年在廚房緊閉的窄小空間裏等待,等待被發覺或是不被發覺,這些其實都由不得她決定,既然這群,著急有什麽用?她這麽想著,撲騰的一顆心也緩緩的歸位了,她也不知道自己還要等多久,便無意識的拿起手邊的勺子輕輕的攪拌著那一鍋粥。
  十來分鍾後,貌似詢問已告一段落,而搜查的範圍又落在了玄關附近的一個雜物架上,才翻動物件的聲音,還有搜查者間或幾句的閑聊。桔年甚至還聽見有人笑著問了句:“哎,待會下班去不去吃門口那家沸騰魚,韓科長,你去不去?”
  “我哪來那個工夫?”
  “我說,幹革命也要講個勞逸結合啊。”
  “你知道什麽,韓科現在是二十四孝好男人,加班到九點都還要趕約會……”
  韓述好像笑了一聲,竟也沒才否認,“還有你不知道的嗎?”
  他的聲音就在門外,而桔年其實是清楚的,那些所謂的“約會”,大概都是用在了醫院裏。
  他們聊了幾句,又靜下來做事,忽然間,那個大嗓門的檢察官“咦”了一聲,說道
  “廚房你們檢查了嗎?”桔年頓時直起了身子僵在那裏,連呼吸都似乎停頓了。
  “好像沒有,老胡你不是專喜歡從旮旯裏搜東西嘛?”另一個鬆察官說。
  “那倒是,從馬捅水箱裏搜出現金我都遇到不止一回,天知道廚房裏藏著什麽?”
  “找不到規令,至少也給我找杯水喝。”
  就在他們半開玩笑中,廚房的門把被轉動了,明知避無可避,桔年還是抽了口氣,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
  門終於還是被打開了,那個好像被稱作“老胡”的檢察官探進了半個身子。大概他在開啟廚房門之前也萬萬沒有想到裏麵竟然會育人,驟然與桔年四目湘對,他竟然被嚇了一跳,條件反射的退了一步,門又被關上了。
  門外安靜了幾秒。
  “老胡你見鬼了?”韓述詫異的聲音傳來。
  讓桔年更意外的是,一直異常沉默的唐業忽然開口了,他仿佛壓抑著一絲惱怒問:“我究競還有沒有一點隱私?”
  桔年不知道他為什麽會說這樣的傻話,事情到了這個份上,難道他以為這樣能夠阻擋門外那些人的本分和好奇心嗎?
  果然,韓述冷笑了一聲,一句話頂了回去,“法律當然保護守法公民的隱私,但不包括某些的蛀蟲。”
  這一次用力推開門的是韓述。桔年就知道會這樣。
  現在,他站在門口,定定的看著裏麵的人,臉上一丁點表情也沒有。桔年一時間也不知道如何應對,手裏還拿著攪粥的勺子,冷愣愣的半舉在空中。
  過了一會,韓述抬起雙手正了正頭上的大蓋帽,雖然那帽簷已是如此端正,但他猶不放心,繼續又挪了挪,然後索性又摘下了帽子,單手抱在懷裏,這才問了句:“你在這幹什麽?”
  韓述把他的問題又重複了一遍。
  桔年的眼晴看著自已的足尖,他已經不知道說什麽才能讓韓述不那麽憤怒,雖然他看起來是那麽義正產辭,就像過去上學的時候,他執勤,她遲到,抓到了她,他憤怒,抓不到她,他更憤怒。
  桔年小聲的說:“我在煮粥。”
  她的確是在煮粥,空氣中還蕩漾著一股米香。韓述用了很長的時間去消化這個答案,與他一塊來的老胡卻先一步轉向門口的唐業,問道:“怎麽回事啊,廚房還藏著個大活人,搞什麽把戲?”
  唐業看了桔年一眼,“她隻是我的一個朋友,知道我病了,所以來探望我。”
  “探望你的話關著門在廚房裏麵算什麽回事?”另外一個檢察官跟老胡一樣不知就裏她盤問。
  唐業的眼簾微垂,興許是因為他長長的睫毛,興許是因為現在的身體狀況,他眼底有淡淡的陰影。“我不希望她知道我的事,這個答案你們滿意嗎?”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老胡側身從韓述身邊走進廚房,把能檢察的地方都檢察了一遍,最後連桔年麵前的那鍋粥也沒有放過,接過勺子,當真在裏麵攪了攪。
  “家裏什麽都沒發現,韓科長,你怎麽看?”
  韓述重新把帽子戴回頭上,回頭看了唐業一眼,漫不經心的對自己的另外兩個同事說:“你們說要不要把嫌疑人帶回院裏審訊?老胡,你說呢?”
  那個叫老胡的檢察官忙不迭的點著頭,“沒錯,依我們現在手頭上的證據,完全可以傳訊他。”
  唐業的臉白了一下,身子難以察覺的微微一晃,單手扶住了玄關的牆壁。
  “那麽,請吧。”韓述轉身背對桔年,客氣的對唐業說,接著,他好似想起了什麽,又笑了笑,“哦,我們應該讓你跟你的‘朋發’道個別,畢竟下次見麵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的事了。”
  唐業半張了嘴,卻說不出什麽,隻是激烈的咳。半晌才平息了下來,臉已漲的通紅。
  “讓我去拿件外套,可以嗎?”
  “裏麵涼,當然。”韓述做了個請便的手勢。
  唐業點頭,往臥室的方向走了幾步,他試圖讓自己的腳步更穩一些,然而還是徒勞,高燒和長期粒米未進讓他腳步虛浮。
  老胡已經收拾好自己的東西,打開了大門,另一個問事又開始跟他討論著那家味道不錯的水煮魚。
  “那家店的味道真的不錯,消費也還行,就走辣。”
  “你一說到辣,我就覺得喉嚨快要胃火了。”
  他們自顧的說著,差點忽略了一個細聲細氣的聲音。
  “他還生著病呢。”
  桔年知道自己底氣不足,可是唐業現在這付樣子,也的確經不起折騰了。她說完這句話,發覺三個穿著製服的人同時看向了自己,當然,也包枯韓述。
  桔年低下頭去,可依舊沒有死心,呐呐的又說了句,“對不起,可他現在真的病得很重。”
  韓述一臉漠然的說:“你知道他做過什麽嗎?如果我是你,我會離他遠一點。”
  桔年想說,你本來就不是我。她想,自己也許是個底線很低的人,不管唐業做過什麽,她隻知道,唐業沒有傷害過她,而且他確實病了。
  但她當然不會試圖去挑釁韓述的耐心,扭頭找到自已之前燒開的水,翻出唐業家的紙杯,給他們各倒了一杯。
  第一杯她先端到了那個年轉一些,老嚷著口渴的檢察官麵前,小心翼翼她,近似乎卑微的說:“您請喝水。”
  隻可惜對方年輕氣盛,又看穿了她的企圖,拒絕接受她的套近乎。“不用。”他一揚手,恰好手指拂到桔年端水的手,不穩之下,紙杯裏的水頓潑灑出來,澆在了桔年的手背上,雖然不是滾燙的,但那溫度仍是灼得皮膚發紅。
  “你沒長眼晴啊!”韓述當時就吼了一聲。
  桔年的臉比手上的皮膚更紅,趕緊說了聲“對不起。”騰出手就去甩上麵的水。
  “我不是說你!”韓述氣得一張白淨的麵皮也似被水燙過似的。
  他不是說她,那說的自然就是手下不留神的同事。
  那小年輕人估計剛從學校裏畢業不久,他原也不是存心,隻不過要在同事和求情的疑犯“家屬”麵前表明自己的立場,無奈動作過大,一時手誤,他完全沒有想到這番舉動會引來自己的直接上屬如此激烈的反應,一時間也下不了台,束手無策的站在那裏。
  老胡好歹多混了十幾年,趕緊用手在壺上試了試水溫,打著圓場說,“還好,還好,不是很燙。”
  韓述竭力讓自己的眼神從桔年手上移開,他剛才那一反應幾乎是立即的,沒有經過大腦,說出來之後能後悔了,他平素最要麵子重儀態,從不在同事,尤其走手下麵前失態,於是輕咳了兩聲,轉而對那年輕人和緩的補了句“小心點,不是你說口渴嗎?”
  “嘿嘿。”那年輕人尷尬尷的笑了一聲,衝桔年說道:“對不起。”
  “是我不小心。”桔年趕緊乘勢把水重新倒滿遞過去,這次非常順利,尤其是老胡,剛接過就喝了一大口。
  韓述是最後一個從桔年手裏接過水的,兩人的指尖在小小紙杯交接時輕觸,桔年卻看到了韓述伸出來的右手手背上有一條醒目的紅痕,一直延伸到白色的袖口裏。
  她露出略略驚訝的神情,韓述在接過水後飛快將手一收,空出來的另一隻手輕輕扯了扯衣袖。
  這時唐業挽了件外套,走回了幾個人聚集的門口。
  “好了。”說話的間隙,他仍單手握拳在嘴邊,側身斷斷續續的咳。
  桔年眼神裏的哀求意味不由得更盛了幾分,她不是沒有經曆過審訊,所以更知道那過程的漫長和煎熬。
  韓述用雙手去棒著手裏的抵杯,她其實應該知道他多麽討厭紙杯的味道,但她不知道他更討厭端著紙杯的小心翼翼,輕了,杯子就會脫手,重了,它又變了形狀,溢得一身狼籍,到底怎麽樣做才是對?
  沒想到這時候老胡開口說了句,“韓科長啊,依我看,他這付樣子還是緩一緩為好,事情也不急在一時,反正他也跑不了。”
  “是嗎?”韓述若有所思的應了一句,掃了唐業一眼,這才說道:“老胡說得也有道理,既然病得那麽重,今天先這樣吧。不過假如你聰明的話,就絕對不會想試著在這段時間內離開本市。”
  “他不會的。”桔年心中一寬,求證似的看了唐業一眼,唐業轉轉點頭。
  “我先去把車開過來。小曾我們先下去,哦,對了,韓科,你還有份文件在桌上別忘了。”
  不等韓述收回放置於唐業客廳桌上的文件,老胡和小曾已經下了樓。
  “謝謝你,韓述。”唐業聲音虛弱,但仍然是由衷的。
  “千萬別。”韓述譏誚的笑了起來,“有些事你心知肚明就好,我不是放過了你,說實話,我不知有多盼著將你繩之於法的那天。還有,我既然能查到江源廣利的葉秉文那筆錢是從你的海外賬戶轉移的,那麽找出以往的紀錄也不是難事,你做了什麽你自己知道,但是我告訴你唐業,你吃不下這筆錢,也扛不住,如果你依然不肯交代你後麵是誰,這個鍋足以壓死你。”
  唐業說:“既然你們什麽都能查到,那我承不承認,交不交待又有什麽所謂呢?”
  韓述說,“那也是,雖然你不說,但有時候我還真是查到了一些很有趣的事情,比如說廣利的膝副總……”
  唐業先前尚算平靜的臉上頓時變得鐵青,胸口急劇的起伏著,但再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你想知道嗎?”韓述惡作劇似的微微俯身對一側的桔年說。
  桔年隻能假裝什麽都沒有聽見。
  “我送你吧,韓檢察官。”桔年走出去,給韓述按了向下的電梯。
  韓述看似欣然應允,走到她的身後,唐業的門援援掩上了。紅色的樓層數字跳躍著,眼看就要到達,韓述方才麵對唐業的一絲絲得勝感覺也消失了,而桔年則心無旁鶩的虔誠等待著電梯的到來。
  “我知道……你認為我針對他……”韓述拉長了聲音,語調有些怪異,“不奇怪,我幹媽也那麽認為……我在你們心中就是這樣小心眼的人,你就這麽想吧,無所謂。”
  桔年卻回頭看了他一眼,文不對題的說:“你手怎麽了。”
  就這麽簡單的一句話,韓述竟然眼晴都紅了,他看著天花板,心想,真他媽沒用,但是,的的確確,真他媽委居。
  “又被抽了?”桔年用的是問句,但心中答案已八九不離十,從小到大,除了韓院長,還有誰能在韓公子手上用筷子抽出這麽一道?
  韓述沒有回答。其實從她看見自己手上傷痕的那時開始,雖然自尊讓他故意藏著遮著,可是他心中還是期盼著她能多看一眼,期盼著她能問一聲,因為老頭子下手很重,真的很痛。隻有她明白,他才值得。
  “非明轉院的事情已經辦妥了,明天就轉。既然在這遇到你,今晚醫院那邊我就不去了。”
  電梯門終於在眼前敞開,韓述逃也似的衝進裏麵,他害怕多待一秒,自己會在 桔年麵前做出更丟臉的事情。
  電梯護送著韓述徑直往下,出了大樓,老胡的車子已經在等,韓述這才發觀自已手裏竟然還端著那紙杯裝的水,經過垃圾桶時,他狠狠把水杯朝裏麵一扔,深呼吸,再深呼吸,麵色如常的朝車子走去。
  
  第十七章 掌紋是最多變數的特征
  檢察院白漆藍字的車子消失在視線中,桔年收手,微微挑起一角的窗簾便垂了下來。
  唐業將身子蜷在他那張單人沙發裏,他的房子跟他的人一樣,仿佛也有了種劫後餘生的混亂。滕雲離開後,四處已是一片狼藉,再經過韓述他們的一番搜索,就真的如同風暴過境一般。
  現在,一切總算歸於寧靜,雖然大家都心知肚明,這寧靜必然隻是暫的,可是喘口氣的時間是多麽寶貴。唐業也聽到厚重的窗簾從她手中落下的輕微的響動,忽然之間,他不知道自己該如何麵對這個太對於安靜的女人。感激?感歎?或者他角她一個解釋,可他就是無從開口,他墜入的一團亂麻般的局裏,如何能從頭說起。
  然而,這個 時候桔年已經在廚房走了個往返,她朝唐業走來,毫無障礙地越過角度傾斜的茶幾、越過散落一地的書籍紙片,駐足在唐業的身邊,微微的俯身。
  唐業以為她至少會問一句“為什麽?”
  可她隻是說:“粥熬好了,你喝一點吧。”
  幾分鍾前,她剛剛目睹了義正嚴辭的檢察院人員對他家毫不留情的一番搜查,同樣也是幾分鍾前,他看著她不得不與糾纏清的那個人尷尬地狹路相逢。在這一片顛覆的混亂中,她有太多的話可以說,她有太多的事可以做,可她卻像是在最最安祥的午後,若無其事地端也了精心熬就的一碗粥。
  唐業愣了一會,雙手接過她遞來的碗。粥已經有些涼了。
  “桔年,謝謝你,要不是你,我真不知道……”唐業低聲說道。
  “不,你是知道的。”
  唐募然抬起頭看著立在他身畔的人,桔年背對著窗戶的方向,他甚至一時間看不清她此時的表情,而她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溫淡如沉寂的湖水,就像心平氣和地陳述一個大家都再清楚不過的事實。
  “唐業,你知道我會來的,也許你還知道滕雲會來,韓述會來……太多的巧合。這樣的結果是你想要的嗎?”
  唐業一口氣提了上來,就這麽憋在胸口,他沉默。
  “你還是顧及滕先生的,我想我能理解。可是韓述的脾氣……難道你就不怕讓事情變得更糟?”
  “桔年,你相信我,已經沒有更糟的餘地了。也許我遲早逃過,可至少還能換回一些時間。”
  “你是需要時間,還是需要用時間安排那些錢?”桔年覺得自己不能夠理解,為什麽竟連唐業這樣的人也會為了那些不該屬於自己的錢鋌而走險。
  你可以鄙視我,我也常常問自己,怎麽就走到了今天。以前我看不起我那個跳樓的同事王國華,為了那一點蠅頭小利甘願為人操控,但是後來我才知道,當你處在那個位置,但凡有一絲機會,就有太多沒有法子的事。王國華為的是他兒子的將來,而我比他更醜陋。”
  “有人知道了你和滕雲的事?”
  唐業的手無意識地在沙發扶手上握緊又鬆開,最後他點了點頭,“我痛恨那種見不得光的齷齪,可是我偏偏掙不開。最天真的是,我曾想過隻要我有了一筆錢,就可以跟他一起遠走高飛。其實我要的並不多……一步錯,步步錯。”
  “可你背上了全部的黑鍋?”桔年說出這個意料中的結果,平靜到有些悲哀。
  “我早該起到有這一天。可滕雲他還可以有選擇。”
  “你們約好的地方,隻有他一個人到得了,你覺得這樣就是為他好?”桔年莫名的就想到了自己,想到了曾經在她身邊的那個男孩,他也說過:“桔年,你應該有更好的生活。”結果他走了,她獨自一個人,他永遠不知道,她渴望的是什麽樣的生活。
  唐業說:“桔年你明白嗎,我跟滕雲不可能到得了要去的地方,即使沒有這些事,一樣不可能。曾經說要一起走,是我太傻,我忘了我是個再世俗懦弱不過的一個人,遇到挫折,會想要放棄,我已經累了。”
  桔年忽然問:“你難道從業都沒有想過,像韓述說的那樣,說出實情,讓一切真相大白,讓那些真正貪婪的人得到應有的懲罰?”
  唐業低頭笑了一聲,“沒有用的,桔年,你知道螳臂當車的感覺嗎。就連韓述,他遲早也會明白,那隻不過是徒勞。”
  桔年沒有再說話,所有草芥自以為是的堅韌在強者麵前其實是不堪一擊,更何況,在冥冥之中不動神色等待著看笑話的,還有真正強悍的命運。
  許久,她才聽到唐業說了一聲,“對不起。”
  桔年歎了口氣,“粥徹底地涼了,你真的不要喝嗎?”
  唐業一聲不吭地去喝那碗冷卻了的白粥,忽然,他放在手中的碗,抓住了身畔桔年的一隻手,就像抓住溺水前最後的一根稻草,就連聲音中都帶著幾分自己都不確定的希翼。
  他說:“桔年,如果,我說的是如果,我過得了這一劫,那麽我們就在一起。誰都不為,隻為了我們自己好好的生活。我會一輩子照顧你,給你和非明一個家。”
  桔年怔了一下,滿臉通紅地閃躲。
  唐業慢慢鬆開了她的手,像從一場方生的夢境中轉醒過來,苦笑了一下,頗有些自己解嘲的意味:“其實你可以答應我的,就當安慰我,因為我躲得過的可能性實在太小。”
  桔年在他的手撤離之前重新抓住他,翻過他的手掌,蹲下來看著他的掌心。
  金星丘布滿羅網,感情線中斷,這是她再熟悉不過的掌紋暗示,她沉住氣,再細細往下端詳。唐業的手薄薄地青筋浮現,命運線起自太陰丘,終於下方,且由許多小線組成,中途有支線,書上說,這樣掌紋的人 一生起伏,命運最是變幻不定,好在生命線雖然頗有曲折,但尚算明朗深長,她隱約記得這意味著什麽。
  桔年合上他的手。“我是個迷信的人,你的掌紋告訴我,你一定會逢凶化吉。”
  “會麽?”唐業自己都不能相信。
  桔年說:“當然會,因為我等著你的‘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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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院通知果然很快下來了,這已經是身體每況日下的非明最後的機會。桔年沒敢有一絲拖延,處理好必要的手續,當日就帶著非明轉到了第一人民醫院。
  轉院的過程非常順利,非明入住第一人民醫院的首日,該院的專家組就對她的病進行了會診和係統的全麵檢查。因為知道非明不是一時片刻可以出院的,醫院裏還有一場持久戰要打,桔年準備了不少東西,平鳳也特意趕過來幫忙。
  韓述走出電梯的時候,就正好看到兩個女人滿頭大汗地抬著一個大箱子從一側的步行梯上來。
  請問你們知道電梯這個東西已經進入人類文明社會整整一百五十年了嗎?”韓述手裏還抱著自己從院裏帶出來準備拿回家的“作業”,百思不得其解地問。
  平鳳跟他沒有打過交道,看了他一眼,沒有作聲。
  桔年則是累的臉紅撲撲地解釋道:“上來的電梯很多坐輪椅的病人,反正隻是三樓,我想還是不要跟別人擠了。”
  她說完,又跟平鳳兩人聚精會神地朝目標病房前進。
  韓述氣結,跟在她們後頭走了兩步,實在受不了了才提醒道:“嘿,麻煩你們,假裝一下你們知道這裏還有個男人。”
  他這麽一說,前邊走著的兩個人不得不放下手裏的東西,停了下來。
  桔年用手在額頭上拭了一反,大冬天的,上麵都是汗,她嘴裏卻還客氣著,“不用了。”
  韓述說:“我不想跟你這種太古時代的女人爭論。”
  桔年猶豫了一下。“太古時代根本就沒有女人,隻有藻類和海綿。”
  韓述死死盯著她幾秒,然後,他毅然擠開了她,手裏的文件袋就那麽不管不顧地往她身上一塞,“懶得跟你說,拿著。”
  牛皮紙文件袋過去的方位正好是桔年的胸口,雖然隔著好幾層衣物,粹不及防之下,還是讓桔年一陣尷  尬,手一個遲疑,堪堪隻抱住文件袋一角,那朝下的口子未封得嚴實,嘩啦啦的灑下了好幾頁,她趕緊蹲下來撿。
  韓述“嘖”了一聲,“再多看你幾眼,我真的也要跟你一樣退化成藻類和海綿。”
  “那……如果我在二疊紀,你就在震旦紀。”
  “什麽意思?”
  桔年抬起頭來,用手比了一段很多的距離,小聲說:“同是藻類和海綿,也可以隔著幾億年。”
  說話間,那些散落的紙張已收拾泰半,唯獨有一頁被始終沒有摻和的平鳳撿起來,那上麵貼著是一張幾    個人的合照,奇怪的是,平鳳看得很仔細。
  韓述咳了一聲,平鳳才如夢初醒地將照片遞還到桔年手中。
  “請問有什麽問題嗎?”韓述客套地問道。
  “照片裏的人是……”
  “你認識照片裏的某個人?”韓述不動聲色地驚訝著。他眼尖,平鳳這個人雖然以前沒有見過但他可以猜到幾分來曆,當著桔年的麵,他是客氣的,然而不管願不願意承認,人其實還是分三五九等的,照片裏的人和看照片的人,著實不應該是一路。
  平鳳勾起描畫精細的紅唇巧笑倩兮:“我怎麽會認識,隨便問問罷了。”
  韓述倒也沒有繼續往下追問,他叮囑桔年道:“我的東西可要拿好了。”俯身就去抬那個紙箱。
  他起初想是沒料到會有那麽沉,剛施力的時候漫不經心,差點沒扛起來,晃了一下才站穩,嘀咕了一句:“你把震旦紀的石頭都運過來了?”
  好不容易到了非明的新病房,幾人進去,護士正給非明打點滴。一段時間的住院治療後,非明雙手的手背布滿針眼,基本上已經沒有靜脈注射落針的地方,護士忙活了半天,最後從她左手內側手腕將針紮了進去。
  手腕內側是人全身上下皮膚最是細膩的地方之一,桔年想像得到那麽粗的一根針紮下去該有多疼,落針的時候她撇開了頭去,不忍再看,自己身上的每一寸肌肉每一個關節都繃得緊緊的。非明卻一聲都沒吭,她躺在床上,看著護士的動作,仿佛被 擺弄著的是別人的手,視線不經意掃到韓述,蒼白的一張笑臉上才綻出了一個笑顏。疼痛也是一種會習慣的東西。
  等到護士離開,韓述坐到非明身邊,說:“韓述叔叔小時候最怕打針,一點也比不上非明堅強,好孩子,再忍耐一段時間,病好了韓述叔叔帶你去好多好玩的地方。”
  非明卻說:“韓述叔叔,你看上去瘦了,跟我姑姑一樣。”
  話間落下,桔年那邊有了輕微的動靜,韓述回過頭,桔年已經背對著他們整理東西。
  韓述繼續哄著非明,“那是因為韓述叔叔和姑姑擔心非明啊。等你好了,我們也會胖起來的。”
  他鼓著腮幫,想逗得非明開心一點。
  非明閉上了眼睛,呼吸急而淺,就在大家都以為她睡著的時候,好喃喃地問了句:“姑姑,韓述叔叔,你們真的喜歡我嗎?”
  桔年沒有轉過頭來,聲調也有些奇怪,“這還用問嗎,傻孩子。”
  可非明還在問,問得不依不饒:“那你們為什麽喜歡我呢?”
  “因為你是最可愛的小女孩啊,我們怎麽會不喜歡你?”韓述笑著說。
  “姑姑呢?”
  桔年回過頭來,也試著擠出了笑容:“因為你是姑姑最親的人啊。”
  非明點了點頭,桔年和韓述卻不約而同地從那張被病魔折磨得無比清瘦的臉蛋上看到了小小的失望,雖然非明再也沒有說什麽。他們毫不懷疑自己對這個女孩發自內心的喜愛,他們願意摘下天上的星星讓她開心,讓她的病好起來,但他們同樣也不知道,究竟這孩子追尋的是怎樣的一個答案。
  非明睡熟了,她陷入昏睡的時間越來越漫長。好多次,她得太久,手腳冰涼,這會讓一旁守候的桔年油生出最可怕的念頭。原本還重重顧及的桔年開始無比的渴盼一場手術。必須要有那麽一場手術來為她留住非明,哪怕手術會留下遺憾,至少孩子還在身邊,她再也沒有什麽可以失去了。
  韓述看著長久坐在非明身畔,泥塑一樣的桔年,仿佛她的生機也在隨著非明一點點地減弱。他也想用言語來給桔年慰藉,可她是個心如明鏡般的人,太容易識穿他善意的謊言,然而擁抱她,她會退卻。
  “那天的粥味道怎麽樣?”他突兀地冒出這個一個話題。
  “嗯?”
  “我以為你會跟我一塊離開。”
  “他病了。韓述,其實那天的事我挺感激你的。”
  “切。”韓述不自在的嗤笑一聲,平鳳出去打開水,單間的病房裏隻剩下他們和昏睡中的非明。末了,他惶惶然地問:“要是……我是我病人,你會給我煮一碗粥嗎?”
  “為什麽就連生病你也要摻和?”桔年理解不了公子哥兒的想法。
  韓述悻悻的。他不是犯傻,而是真正有過這樣的念頭,有時候他發現自己竟然嫉妒巫雨的殘缺,因為巫雨的病,桔年永遠都在疼惜他,永遠放不下他。非明得到桔年的無微不至的照顧,他無話可說,然而就連唐業,也病懨懨地贏得了她的憐憫。他錯在太健康,從小到大,最嚴重的毛病也不過是場重感冒。那天桔年可憐兮兮為唐業求情的樣子他還記得清清楚楚,雖然他一再地告訴自己,那不過是同情----可同情他又何嚐得到過?
  “我們走後,你和唐業就繼續喝粥?”這樣的試探多麽拙劣。
  桔年看了他一眼,“嗯,我給他看了看手相。”
  “那你也給我看看。”韓述頓時來勁了,死乞白賴地朝她攤開手。
  “你不是徹底的唯物主義者嗎?”桔年想當然地懷疑他的動機。
  而韓述仍是眼巴巴地伸過手去。那是一雙年輕男人的手,幹淨、白皙,指節修長,沒有醜陋的繭子,剛才搬過重物的紅色痕跡仍烙在上邊,桔年還知道,此時看不到的手背,還有被筷子抽過的傷。
  “就給我看看吧,隨便看看也行啊。”
  桔年受不了,湊過去看了一眼,毫無意外漂亮的掌紋。韓述的掌心的成功線始於命運線,一路筆直修長的延伸,成就、財富和聲望對於他來說並不是太難得到的東西。十寧文出現在無名指的下方,貴人提攜、春風得意。命運線清晰,伴有副線,百事順遂,偶爾小挫折也無傷大雅。智慧線橫穿掌心,聰明但過於自負。
  “你的掌紋很好,基本上都跟你的現狀很吻合的。”桔年敷衍著說。
  “掌紋也說我求而不得嗎?”韓述咬了咬自己的下唇,厚著臉皮問道。
  “不會啊,你看你的生命線,這是事事順遂的象征。”
  “那還是不準。”韓述有些悵然。
  “都說了是看著玩的。”桔年見狀正好推脫,起身說:“我去看看平鳳走到哪去了。”
  韓述哪裏肯依,耍橫地一把揪住她,“你根本沒有仔細看。隔得那麽遠,你連我的手都沒碰到,未免太不專業了。”
  桔年怕他鬧,猶豫了一會,戰戰兢兢地捏起他的一丁點指尖,他揪著的另一隻手才總算鬆了下來。
  “看啊。我就想聽唯心主義的詭辯。”
  他說得理直氣壯,手心卻開始冒汗,她拈住的那幾毫米肌膚,火燒似的,也不知道誰在抖。
  “呃,事業有小波折,總的來說還是順利,你看你的成功線這裏……”
  “咳咳,看感情,看感情!”
  “等一會,我看看啊,中指下怎麽有等高線……”
  “等高線怎麽了?”
  “同,同性戀。”
  “胡說八道!”韓述一聽頓時炸了,本想甩手而去,可畢竟舍不得。按奈著,警告道:“看清楚一點,少說廢話,誰是誰不是大家心裏有數。”
  “別抖啊,我看錯了,那是結婚線,唉,你別抖了,一抖什麽都看不見了。”
  “抖又怎麽了?”
  “伸出手要是一直抖,書上說,說……不及格。”
  “什麽不及格?”韓述一臉納悶。
  桔年很快地轉移了話題,“感情線起點附近有不少支線,經曆豐富。”
  “你看主線不就行了!”
  “主線有斷續,喜怒無常,任性,波瀾不斷;幾條細紋疊在一起,會錯意;智慧線跟感情分得太開……”
  她絮絮地說著,最後也不知道韓述聽進去了沒有,隻覺得自己和他的手上全都是汗,那些交纏的紋路漸漸地也模糊成一團。
  也許他最後還是聽了,翻過手來去抓她的,交接處太滑膩,堪堪抓住了食指和無名指的前兩個指節,她就再也掙不脫了。
  “你直接說那一條線是你?”
  她抽了抽手,沒有用,那些碎碎的頭發又汗濕在臉上。
  蘇東坡寫花蕊夫人:“冰肌玉滑,自清涼無汗。”桔年卻最是汗腺發達。許多年來,韓述再沒有像此時離她那麽近。他和她的指尖纏在一起,他不放。這讓他想起很久以前的一個夜晚,他那麽緊緊地交貼著她的背,兩人都是濕漉漉的,水洗過一般,他也是不放。那時他埋首在她的頸窩,潮熱溫暖的味道,事後他反複回避,反複想起,延綿成後來他心底描繪欲望的唯一期象,他每次情動的起端。
  桔年的臉卻由原來的通紅轉為煞白,那麽黏稠的感覺在她的記憶裏如此不潔,讓她幾乎艱於呼吸。
  她說:“韓述,你先放開,手相本來就是最多變數的一種特征。”
  他頭昏腦熱,哪裏聽得進去。直到病房的門被人克製的敲響了三下。
  第一人民醫院腦外科主任孫瑾齡站在門口,“謝非明的家屬請到我辦公室來一趟。”

  第十八章 瘋狂的世界
  桔年與韓院長的夫人、韓述的母親孫瑾齡上一次打照麵還得追溯到十幾年前。其實孫瑾齡跟桔年母親的年齡相仿,桔年還能模模糊糊地記得上小學前跟韓家同住一棟筒子樓的時光。她的媽媽做好了飯,滿麵塵灰煙火色地對著窗外摳螞蟻發呆的女兒扯開嗓子喊:“看飽了?飯都省了?”而下班晚了的孫醫生則牽起跟一群男孩子打鬧的兒子,笑語嫣然地問:“寶貝,告訴媽媽你想吃點什麽?”
  印在桔年腦海裏揮之不去的孫醫生漂亮的淺色連衣裙,裙裙飛揚,腳步輕盈。
  韓述長得更像母親,偏白皙的膚色,帶笑的眼睛,尖尖的下巴無不像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現在桔年坐在第一人民醫院腦外科主任辦公室 裏,看著那似曾相識的眉眼,等待對方的第一句話。
  孫瑾齡似乎想過更公事公辦一些,不知為什麽,沒有成功。她麵前擺著非明從前一個醫院帶赤來的病曆資料,不過是幾頁紙,她翻了又翻。
  最後她用一個自己都感到有些意外的開場白,她說:“難怪都說女大十八變,我都沒法把你跟小時的那個老謝家的丫頭聯係起來了。”
  桔年說:“孫醫生你倒沒怎麽變,還跟以前一樣年輕。”
  她不善恭維別人,然而為了非明的病,她不能再給自己和身邊韓述母親的孫醫生之間原本就微妙的關係再增添任何的不快。
  孫瑾齡笑笑:“這是傻話,人怎麽可能一直年輕,韓述都快三十歲了,還沒少讓我操心,我能不老嗎?”
  桔年沉默。
  孫瑾齡打量著桔年,跟蔡一林檢察長那種仿佛想要一眼將人看穿的眼神不同,孫瑾齡的端祥是柔和的、母性的、甚至還帶著點洞悉的憐憫和愧疚。
  “桔年,我知道你吃了很多苦,有些是不應該降臨在你身上的……”
  這一次桔年卻回答得很快,她說:“我很好,孫醫生,但是我的小侄女病得很重,請你救救她。”她能夠體會孫瑾齡的難以啟齒,但是不管對方了解也好,愧疚也好,怎麽都不可能讓她的過去重來一遍,現在她眼裏隻有非明。
  孫瑾齡點了點頭,視線落在病曆的某一頁,“那個孩子的病韓述跟我提過,我也認真的看了病曆。”她雙手交疊在膝上,注視著垂頭不語的桔年,“作為一個醫生,救死扶傷是我的份內事,何況是這樣一個可憐的孩子……然而,同時作為一個母親……桔年,我不知道說這樣的話會不會讓你心生反感,但是你我都心知肚明,孩子能夠在醫院床位和手術安排如此緊張的情況下轉院,這不僅是因為我是個醫生,更因為我是個無法拒絕兒子的母親。”
  “我知道。”
  “你應該是個聰明的孩子,有些事我們既然注定繞不過去,那還不如坦誠一些,同樣,有些話即使它聽起來不那麽動聽,但是這能讓我們心裏更明白,你說是麽?”
  桔年還是沒有出聲,她知道對方並不需要她的回答。
  “站在一個母親的立場,我想說的是,我會盡我所能去救那個孩子,不管她是你的什麽人,但是,關於韓述,請你……”
  “好!”
  桔年脫口而出,她看了孫瑾齡詫異的眼神。害怕對方不能夠相信,她再度誠懇無比的應承,仿佛唯恐這麽劃算的交易下一秒對方就會反悔:“好,我答應,我答應你!求您了,孫醫生,非明她才十一歲……”
  如果說孫瑾齡不感到意外,那肯定是騙人的,她一再地問自己,這個讓自己兒子神魂顛倒的女孩到底有什麽過人之處,她窨是太過單純,還是城府太深?
  “你就這麽急著答應?我甚至還沒有說出我想要你做什麽。”
  桔年把一縷頭發劃撥到耳後,猶豫地笑了笑,“不管您要說什麽,但至少絕對不是希望我跟韓述天長地久百年好合吧?事情到了這個地步,還有什麽是我不能答應的?況且對於韓述,也許我們想要的結果是一樣的。”
  孫瑾齡好像有些懂了,謝桔年也之所以如此爽快,無關乎聰不聰明,隻不過是因為她不在乎。自己那傻兒子,原來是剃頭挑子一頭熱。
  孫瑾齡一手將韓述帶大,知道打小人人都護著他,讓著他,連帶著他不知道什麽叫做“得不到”。她寵愛兒子,有時也覺得或許寵壞了他,應該讓他受受挫折,可是兒子撞得太厲害,她的心也跟著生疼,一個母親就是這麽矛盾。
  桔年沒有猜錯,孫瑾齡打心眼希望桔年離韓述遠一點,雖然她知道錯的人是韓述。當孫瑾齡知悉韓述做過的混事後那天晚上,她和丈夫一樣徹夜難眠,她摸黑走進兒子的房間,差一點就想一個耳光扇醒了他,問他為什麽要那麽做?可是當她的眼眼適應了房間的黑暗,她看到抱著枕頭蜷成一團的兒子臉上未幹的淚浪,那一刻她知道自己或許也是卑鄙的,但是她必須選擇保護她的兒子,她沒有辦法在那個時候高尚,所以她用原本打算打醒孩子的手,為他掖了掖被角,事情已經發生,她那一耳光能挽回什麽?
  後來孫瑾齡以不同的方式和理由給過謝家幾筆錢,謝家沒有想太多,感恩戴德地接受了,那種感恩戴德曾經讓她無比羞恥,然而她匯往監獄的錢卻一次次退了回來。後來她和丈夫心照不宣地給謝家早早輟學沒有工作的小兒子謀了個司機的職務,就連這次,即使她無法忍受謝家自以為抓到把柄的得勢嘴臉,但是還是跟丈夫商量著,該怎樣把那個轉正的名額安排給謝望年。並非是他們真的怕了謝茂華夫婦的要挾,那對貪婪的夫妻不過跳梁小醜,然而她知道他們欠下了什麽,還不完,但隻要對方願意給個機會,她仍願意還,除了以韓述為代價。
  叫她怎麽能相信一個因韓述蒙冤入獄,失卻一切美好的女孩仍然對韓述存有善意?
  韓述也愧,孫瑾齡知道,但不能用一輩子來還。這些她都跟韓述說得很清楚,然而韓眼裏的失望卻一日深過一日,他焦灼,他難耐,他好像心肝都缺了一般魂也丟了。她的寶貝兒子,真的隻是因為歉疚嗎?還是因為他在乎,而別人毫不。 在那麽一瞬間,孫瑾齡也有些迷茫。她對桔年說:“你答應得那麽快,我那傻兒子呢,幾天前卻上串下跳地說他要娶你。我就差沒求他了,我說,小祖宗,輕點聲……可他非把他老子也驚動了,說你的孩子就是他的孩子,我們不救那孩子不認你,就等著韓家斷子絕孫。結果他老子脾氣上來,果真給了他一頓好打。我知道病床上那孩子不是你的也不是他的,可他那麽堅決,我真的以為你們……”
  桔年說:“韓述是真心對孩子的,但是我跟他之前,從來就沒有過可能。”她已經不恨他了,但是也沒有辦法去愛他。他們就真的像二疊紀的海藻和震旦紀的海綿,中間卻隔著十幾億年,同時存在卻沒有任何關聯。她要給非明一個家,自己一個人做不到,好的男人也不會選擇她,所以那天她寧可承諾唐業的“如果”。她理解唐業竭力擺 脫身陷泥沼的絕望,就如她理解了小和尚毛毛蟲的夢想,也許正因為這“如果”之渺茫,她願意存有這樣渺茫的希望。唐業的“如果”可能永遠不會降臨,這是一個構,但假如真的有那一天,就如同她不知道歌名的那首歌唱的,如果夢醒是還在一起,那就不如相依為命。
  孫瑾齡歎了口氣,“我不想說別人的不是,可是你跟你父母真的不一樣。”她心裏一軟,伸出手去想要摸摸桔年瘦瘦的肩膀,不止她兒子,她都覺得我見猶憐。可桔年輕輕的閃開了。
  孫瑾齡收回手,重新置於膝前,“我為什麽總記得你很小時候的模樣?因為我們家剛調來的時候,韓述才四歲,人生地不熟,幼兒園的小朋友他一個也不認識,沒幾天,老師說園裏有個演出少了個小矮人,問他能不能頂上,他高興壞了,那天我們給他拍了很多照片,其中有一張還是個烏龍來著,我們家韓述被個小女孩拖著,臉紅得像猴屁股似的。我們常用那張照片開他玩笑,所以他特別不喜歡那照片,小時候誰翻出來他跟誰急 ,他上高中那年,照片不知怎麽就丟了,直到他上大學我給他收拾東西,才在枕頭底下找到。韓述這孩子,毛病是不少,怪我,所以他爸說慈母多敗兒,可他爸雖然動不動就抽他,誰要說他兒子不是,他就跟誰急,我們把他保護得太好了,以至於他心裏還跟孩子似的,也許可惡,但一點不球,他心裏藏著……”
  “媽,您說什麽呐!”韓述氣急敗壞地在門口處打斷,也不知道他在那站了多久。他敲打著辦公室門口的一塊牌,“您是醫生還是家屬樓上閑著曬太陽的老太婆啊,說病情,別說那些有的沒有!”
  說話的關口,桔年已經局促地站了起來,孫瑾齡無奈地看著兒子笑笑,繼而對桔年說:“關於非明的病情,我要等更詳細的檢查報告出來,然後我會第一時間通知你。”
  “好,謝謝孫醫生,謝謝了。”桔年給孫瑾齡匆匆鞠了個躬,就要離開,走至辦公室門口,她不得不停了下來,因為麵無表情的韓述堵了大半個門口,而且沒有半點要讓路的意思。
  “借過。”桔年小聲說。
  韓述不知道為什麽較著勁,黑麵神似的,依舊一動不動。
  “借過,謝謝。”桔年說了兩遍,也放棄了說服他讓路的念頭。
  孫瑾齡看不下去了,“嘖”了一聲,“你說你這孩子是幹什麽呀。”
  “別管我的事行嗎?”韓述嚷嚷道。
  桔年隻想離開,見韓述和一側門檻之間還留有些許縫隙,便硬著頭皮,試圖側身從那個縫隙擠出去。
  她努力著不讓身體跟韓述有所接觸,眼看就要成功,韓述卻不冷不熱地冒出一句,“你土撥鼠啊,鑽什麽狗洞啊?”
  桔年成功脫身,心想他哪根筋不對,對損人都沒了邏輯,“土撥鼠哪會鑽狗洞啊,再說這洞不是你親手搭建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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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病房,平鳳還在那,正逢韓述回來拿他的東西,然後招呼也不打就走人了。
  “這到底是誰啊?”平鳳不知道從哪弄了包瓜子,邊磕邊問,見桔年悶悶地去看非明的吊瓶,又說道:“我一直看著那藥水呢,沒事……哦,我知道了……他是不是……”
  “行了。”桔年沒讓她說下去。
  “法院還是檢察院的。”
  “怎麽了?”
  “大蓋帽,兩頭翹,吃了原告吃被告。這種人我見得多了。”
  “你見得多了?”桔年也隱約覺得這話不對,她心知,這時不由得又想起了韓述文件灑落時平鳳看到照片的異樣,確定韓述真的是走了之後,小聲地問出她的疑惑:“對了你是不是認識照片上的人?”
  平鳳點頭,“認識其中一個,就是比較年輕那個。”
  桔年沒仔細看照片,自然也不知道“比較年輕”的是誰。
  平鳳接著說,“長得是人模人樣的,有錢人家的老公子哥,姓什麽來著也不知道,反正老說他家裏開著個什麽溫泉山莊,也不知道是不是吹牛。”
  “他是……你的客人?”
  “可以說是,也不是,他替人給錢,自己倒有別的相好,我看他在別人麵前也點頭哈腰地買著好,哎,就我說的那老肥羊,嘻嘻……”她神秘兮兮地覆在桔年耳邊說道:“老家夥年紀大了,發神經了,其實也做不了什麽事,我都不知道他幹嘛老來,還非讓我穿那些莫名其妙的衣服,嗨,反正花了也不是他的錢,咱們照收就是!”
  桔年越聽越擔心,韓述是做什麽的她知道,他不會無緣無故的揣著別的照片,於是她勸平鳳道:“我看這事不太對,你啊,攢著點錢,趁早收手吧,那些人太複雜,我怕你惹禍上身。”
  平鳳“咯咯”地笑,“來找我的人,哪個不複雜啊,你就別操心我了,想想你自己吧。剛才那小白臉身上有不少油水吧,你就算不打算跟他怎麽樣,他送上門來,該拿的你也別心軟,憑什麽放過他啊?”
  桔年也不跟平鳳扯,隨便聊了幾句,平鳳要趕去開工,她便送了出去。
  平鳳還是改不了留不住錢的毛病,剛嚷著鬧饑荒,手上又添了個新背包,看桔年視線落在了包上,她笑著把包甩過來問:“怎麽樣,好看嗎?”
  “好……好看。”
  桔年愣了一下,因為她這時才看到平鳳掛在背包上的一個草編小玩意。
  “什麽啊,這是。”
  “兔子,草編的兔子,別人送了。”平鳳看了桔年一眼,語氣裏忽然有些不確定的東西。
  “手挺巧的啊。”桔年讚歎道。
  “當然,他說這樣的兔子是獨一無二的。”平鳳這才又興致高了起來。
  “朋友送的?”
  “嗯,是啊。”
  平鳳走了,桔年返回病房的每一步都難掩心驚。她再了解平鳳不過了,平鳳哪有什麽朋友啊,除了日日複一日那些客人,她認識的也不過是過去監獄裏的一些牢友或同行。而她口中那個“獨一無二”的兔子桔年也會做,因為那是小和尚教她的,入獄之前,她曾教會了當時仍是稚童的弟弟望年。
  桔年覺得自己的身子一陣冷一陣熱的,頭也有些發昏。不為望年,為平鳳,還有平鳳方才發自內心的笑容。怎麽可能,望年才二十歲!這個世界太瘋狂了。
  她拖著遲緩的身子,渾渾噩噩的走,然而在即將靠近非明病房的時候,卻一個激靈。
  病房外,有人在靜靜張望,那張望是如此渴盼,但腳卻不敢越雷池一步。
  她還是來了,陳潔潔。
  陳潔潔後來出現過好幾次,有時桔年會在陪伴非明的過程中不經意回頭,看到她匆匆閃過的身影,有時則在住院部夜晚門禁時間到來之前,看到她肚子坐在公共休息區的座椅上。桔年自欺欺人地假裝什麽都沒看見,陳潔潔出現,也未驚動她們分毫。她隻是日複一日地來,來了卻不知道能做什麽,仿佛隻是被一種模糊的本能所驅使,欲罷不能。
  為了治療和檢查的需要,非明原本就脫落得差不多的頭發在醫生的要求下被全部剃光,桔年給非明織了頂別致的小紅帽,那天,她把孩子的落發收集起來,倒進了醫院的垃圾箱,回來後,聽到了來自病房附近撕心裂肺的哭泣。
  在醫院的時間長了,很難不對那些哭泣絕望痛苦感到漠然,就連非明也一樣,她甚至已經不害怕那些形如枯槁的病友在身邊消失死去,隻覺得失落而已,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也有那麽一天。所以,縱然那哭泣聲如此淒涼,非明喝著姑姑喂的粥,並沒有感到什麽意外,當然,也沒有留意到姑姑時不時的失神。
  桔年知道那哭聲源自於誰,陳潔潔曾經是那麽要強的一個人,然而,非明所剩無幾的幾縷落發輕易就壓垮了她。那是她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那是她曾經愛過的一個男孩留給她唯一的紀念,她可以假裝孩子並不存在,然而,當她得知她努力忽視的那存在或許也將小時,如何能夠不痛。更痛的是,她發現她再也不是十幾年前那個恣意飛揚的女孩,可以為了自己所愛不顧一切遠走高飛,她如今隻是活在紅塵中一個有丈夫有兒子有家庭的最普通的女人,有了太多的牽掛和羈絆,記憶裏的瘋狂青春,還有逝去的愛與傷永不複返。總是痛苦一場,然而擦幹淚,她沒有相認的勇氣,是的,今時今地,此情此景,她沒有一點辦法。
  有一回,韓述也跟陳潔潔遇上了。自從哪天韓述打斷了桔年和他媽媽的一場對話,不知道為什麽心裏憋著一口氣,他還是常來看非明,卻不怎麽再理會桔年。桔年孜然不會主動的去碰他的冷釘子,也並不為少了交流而感到有什麽不妥。反倒是韓述,雖然冷戰是由他而起,但是他時常的選在桔年在場時出現,還頻頻的弄出一點響動,那臉上分明都寫這幾個字“跟我說話,主動跟我說話”。如果來醫院的時間正趕上飯點,他通常會順道捎來吃的,明明除了自己的,還另買了兩份,他偏跟非明說:“兩份都是韓述叔叔給你的,由你挑。”等到桔年當真到醫院食堂打了飯回來,他又鬱悶得不行。
  他心中原就鬱結不快,冷不丁遇上陳潔潔更是無名火起,兼之思及非明的可憐還有桔年這些年的艱難,也顧不上自己和陳潔潔以往私交尚算不薄。迎頭就是一句:“陳大小姐,周太太不在家享福,怎麽就逛到這地方來了。嘖嘖,閑出病了也不該看腦外科啊?”
  陳潔潔並不打算跟他爭,意外之餘隻說了一句:“韓述,這不關你的事。”
  “不關我事?”韓述好整以暇的笑了起來,“難道就關你的事?”
  “我沒有得罪你,韓述。”陳潔潔眼睛都紅了,“你也不是不知道我為什麽來,她都病成這樣了...”
  “她都病成這樣了,你又能怎麽樣?再說,‘她’是誰?我可不知道你為什麽來,裏麵是你什麽人?要不你大聲告訴我,讓我長長見識?”
  “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為什麽針對我,韓述,你那點心思..你再想也沒有用...”
  兩人都是要麵子的,各自心裏計較著,也不會放開嗓門的對吵,可是他們忘了這個爭吵的位置離病房著實太近,而長久臥床的人四肢都疲乏了,唯有聽力變得異常的敏銳。
  戴著小紅帽入睡的非明醒了,頭疼折磨的她的每一次睡眠都難以安穩,她迷迷糊糊的對桔年說:“姑姑,我好像聽見韓述叔叔跟誰在說話?”
  桔年摸了摸她的臉。門外的針鋒相對還在繼續。
  “真的,姑姑,我聽見韓述叔叔的聲音,還有一個阿姨,她們在說什麽。”
  桔年其實早已聽見了,隻不過她龜縮在自己的殼裏,拒絕理會那些於事無補的紛爭。然而好不容易睡的好一些的非明一再唄驚擾終於讓她忍無可忍。
  她對非明說:“乖,你先睡,韓述叔叔在跟護士阿姨說話呢,我出去看看。”
  “這裏根本不需要你。”
  “你又有什麽立場跟我說這些?”
  同樣憤怒無奈找不到宣泄的兩個人都沒有在第一時間意識到桔年是什麽時候從病房裏走出來的,等到她們有所發覺,已經不知道她靜靜站在一側已經有多久。
  走廊上冷的厲害,桔年身上隨意地披著件毛衣外套,湖水一般的碧色,襯映這她無波無瀾的一雙眼睛,像冰凍已久卻未凝結的深潭,像上古的玉,並不光潤,卻凝著蒼寒的一抹翠。她一句話沒有說,麵紅耳赤的韓述和陳潔潔不由自主地停止了爭執。
  “走。”
  桔年指著走廊盡頭大門的方向對兩人輕聲地說。
  他們都沒有動。
  “桔年...”
  “求你們了,換個地方再吵,求你了,走吧!”
  仿佛從來都不會動怒的一個人,蒼白的臉上血色就泛了起來。昨夜非明的癲癇再一次發作,幾乎沒了小命,桔年擔心的一晚上都沒睡,白天照例也得守著,惶惶然害怕下一次發病,心枯力竭,隻求這兩人從視線裏消失,她本就不習慣待人強硬,一句話說出來,自己先有了淚光。
  陳潔潔仰起頭,不讓淚水掉下來,一言不發轉身離去
  
  第十九章 小樹的夢
  除夕的前一天,但凡可以出院的病人都走了,外邊發病的人估計也忍著,什麽都等到節後再說,護士們都在值班室討論著春節怎麽過。醫院裏很安靜,安靜地像空曠的山穀,風走了,雨走了,隻留孤零零的一顆小樹,靜悄悄地掉下一片葉子,沒有人察覺。
  非明就是這樣一棵小樹。她閉著眼睛,想象自己還會在一場春雪後抽枝發芽,她長啊長啊,越來越高,枝蘩葉茂,最後與繁育她的那片森林相連,同樣的枝椏同樣的樹葉,她也會開出一樣美麗的花……她遺忘了濃重的消毒水氣息,在一片綠色的馥鬱中充滿了歸宿感地恬然睡去。
  後來,非明做了一個古怪的夢,夢裏有人在哭泣。她不記得在哪裏聽過這樣的哭聲,但這哭泣聲是熟悉的,熟悉得仿佛天長地久的存在,並且早於她記憶之前與生俱來。她努力想張望,先是看到一個輪廓,然後是一張臉,一個因壓抑在哭泣而顫抖的剪影。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你是我媽媽嗎?”也許因為知道是在夢中,而非明又做過太多相似的夢,所以她並沒有太多的震驚和意外,跟以前無數次一樣,媽媽又在夢境裏找到了她,唯一不同的是,這一次媽媽的臉特別清晰,清晰得像某一個擦肩而過讓她無比豔羨的漂亮阿姨;媽媽的眼淚也如此真實,她幾乎要以為它們真的打落在她掛著點滴的手背。
  “你認得我?你真的認得我?”
  非明不知道“媽媽”為什麽眼淚流的益發洶湧,她不是別人,是媽媽啊,非明當然認得她。
  “媽媽,你不要哭,否則我也會掉眼淚,我一掉眼淚,就醒了。我想你多陪我一會。”
  媽媽的聲音在抑製不住的痛哭中支離破碎,非明費了很大的勁才聽出來她在一遍又一遍地追問:“非明,你恨不恨我,你恨不恨媽媽……”
  非明搖搖頭,喃喃地說:“恨過一分鍾。我想我隻是太想念你了……媽媽,你為什麽不要我?”
  媽媽的臉貼在非明的手背上,和著眼淚,濕而燙,非明好害怕那種過於強烈的觸感,害怕下一秒夢就碎成了午後陽光下的泡影,“啪”的一聲,無影無蹤,連殘片都沒有,一如她無數次醒過來,睜開眼睛,沒有爸爸,沒有媽媽,沒有任何人。
  為什麽不要我?
  非明隻是習慣性地問出久藏於心中的疑惑,這伴隨她的成長而從未停息的追尋,其實她沒有期待過答案。
  可是她卻聽到了媽媽在長久哭泣後的回答。
  “媽媽年輕時做過一件錯事,不,也許是我這輩子做得最對的一件事……媽媽不是不要你,為了要你,我發過一個毒誓。”
  “什麽叫做毒誓?”
  “毒誓就是媽媽隻要能生下你,隻要你活著,就再也不能來看你。”
  “否則呢?”
  “否則媽媽就會不得好死,非明,對不起,非明。”
  媽媽說完了她的毒誓,她的眼睛裏寫著害怕和不安,非明一度以為媽媽是害怕毒誓應驗,可是她隱約又覺得,似乎不是這樣。媽媽的害怕裏還有歉疚,因為姑姑說,一個人歉疚的時候,就會不敢看另一個人的眼睛。
  非明想得頭又開始有些疼,她輕輕的呻吟了幾聲,媽媽的手覆蓋在她的小紅帽上,小樹閉上眼睛,她的枝椏終於和大樹相連了。
  非明說:“那你來看我了,你會死嗎……媽媽,我不想你死……”
  媽媽的表情是那麽地疼,疼得非明覺得自己的心都碎了。她一隻手緊緊地揪住床單,另一隻手抓住了媽媽……她墜入了混沌的深淵,最後一絲意識消失之前,她還記得,媽媽的手是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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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桔年從家裏趕回來,拿來了非明非要穿的紅色小棉襖。她們都心知肚明,這個春節,恐怕是要在醫院裏度過了。除了節日裏非明喜愛的紅色衣服,征得護士的同意後,桔年還帶來了幾小串紅燈籠。但願鮮豔的紅能她們暫時忘卻醫院的孤寒。
  到了醫院之後桔年才知道,就在她離開的下午時分,非明一度陷入了相當危險的狀況,大腦甚至出現了短暫的缺氧,好在搶救及時,已經沒有什麽大礙了。
  桔年不禁暗暗責備自己為那些紅燈籠浪費了太多的無謂時間,自是再也不肯離開非明寸步。非明雖然身體狀況明顯不好,但興致比以往每一天都高,她對姑姑說自己做了一個很好很好的夢,比以往每一次都好。桔年想,能夠給她帶來快樂的,即使是個夢,也實在太珍貴。
  姑侄倆說了一會的話,天色已經不早。醫院部分員工已經放假,隻餘少數人值班,桔年擔心連開水都沒人,早早地去準備。她提了兩個熱水壺走出去,正好聽到值班的護士長對著一個女人問到:“你究竟是來看誰的啊?老在這坐著也不是個辦法啊。我看你樣子不太好,臉怎麽了?有什麽我能幫到你的嗎?”
  那個女人沒有吭聲,桔年最不愛多管閑事,低頭從一側匆匆走過,走著走著,還是放慢了步子。
  “桔年。”
  就在她回頭的那一瞬,她聽見有人這樣叫她。
  護士長看到兩人認識,也不再摻合,施施然走回值班室。
  陳潔潔站在那裏,醫院的燈光把她原來就高挑的身影拉出很多的影子,醫院裏打過那麽多次照麵,她第一次喊出了桔年的名字,桔年卻覺得這時的她仿若丟了魂。
  桔年心中也有幾分惻然,她不禁想,那天她憤怒地讓韓述和陳潔潔走人,他們都嚇住了,沒有表示任何異議,然而她的憤怒真的站得住腳嗎?韓述為非明做了什麽自不待言,而陳潔潔是非明的血肉至親,也可以待見這兩人,但不能代替非明將他們拒之門外。
  “你想看看孩子嗎?”桔年幽幽地說,“其實,也不是不可以。誓言這東西,是做不得準的,你應該也清楚。隻不過非明這孩子,我……我隻是怕她失望。”
  陳潔潔幾步衝到桔年麵前,把桔年嚇了一大跳,忙後退了幾步,背抵到了走廊的牆壁,手上的熱水壺跟水泥牆相撞,“砰”的一聲。
  在她回過神來之前,陳潔潔從包裏掏出了一堆東西,不管不顧地往桔年並不閑的手裏塞,桔年無處閃躲,隻得放下了熱水壺。陳潔潔塞給她的東西裏,有卡、有存折、有各種麵額的現金,甚至還有不少首飾。
  “你這是幹什麽呀?”桔年接也不是,丟也不是,隻得慌張地問。
  此前失魂落魄的陳潔潔此刻臉上全是一種異乎尋常的狂熱,一雙眼睛亮得像黑暗裏的燭火,“這是我眼下能拿出來的所有東西,所有的都在這裏了!桔年,你收下,我現在隻有這些。”
  “別……”
  “我會再去想辦法的,我知道不夠,但你先收下。”
  離得那麽近,一直沒有正視陳潔潔的桔年這才看到她臉上的紅腫瘀傷。桔年是個水晶心肝的人,頓時就明白了幾分,不由得也心驚。
  “他打你了?”
  陳潔潔這才露齒一笑,縱然牽動了麵頰上斑駁的傷,那笑容依然嬌豔動人。
  “我也打他了。我的傷算什麽,他的臉十天半個月隻怕都不敢見人,嗬嗬,這就叫貨真價值的撕破臉!”她笑得很誇張,前俯後仰。桔年沒有笑,也不願細看她眼角的淚水。
  那樣覺心悅目天造地設的一對金童玉女。桔年承認自己詛咒過,失落過,但她想起了小和尚曾經看著這張嬌 美麵龐時留戀而動情的目光,此時此刻,如果他也在默默看著這一幕,他的心,會疼嗎?她是小和尚愛過的人,而小和尚,是桔年的所有。
  陳潔潔在桔年的沉默中笑夠了,笑累了,表情迷茫而恍惚,像一個迷路的孩子,而且她迷失得太遠,即使如今有了方向,也再也回不家了。
  “桔年,桔年,你也夢見過他嗎?”
  桔年扭開頭去,她拒絕談論這個話題,心卻跟著顫了。她自私地不肯說出來,她從不夢見他,因為他一直都在。
  陳潔潔抬頭去看天花板上照明光,直視著它,久了,光暈一圈一圈的,讓人有種不真實的錯覺。
  “我知道你也忘不了他,所以你才替我這個不負責任的媽媽照顧非明……我卻不想夢見他了,我過得很好,我很幸福,是他不肯來找我,他違背了我們的誓言,所以我一定要幸幸福福,是他不肯來找我,他違背了我們的誓言,所以我一定要幸幸福福的,氣死他,氣死他!”她一直仰著頭,桔年可以看到眼淚從她的腮邊流淌至頸彎,每一滴淚水在光線的照射下,晶瑩到罪惡。
  陳潔潔的笑聲被喉間嗚咽吞沒,“我都忘了,他早死了。你親眼看見的,他死在你身邊,我看不見,他隻叫我等著他,連道別的話都沒有說。”
  “夠了。”桔年不想再聽下去。
  “他怪我了,怪我不負責任,所以要把非明帶走。不行,巫雨,你不能帶走她,我要這個孩子永遠提醒我記得恨你,我等著你,但是你沒來。”
  她搖搖晃晃地蹲在地上,像孩子一樣號啕大哭。青春宴席早已經散場了,剩下的誰來埋單?
  桔年在哭聲中走了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的心飄到哪裏。最後隻知道哭泣的陳潔潔一隻手抓住她的褲管。
  “對不起,對不起,你可以看不起我,但是我非明,求你讓我帶她走!”
  桔年發出空洞的笑聲:“帶她走,去哪裏?”她用隻有自己和陳潔潔聽得到的聲音道:“醫生下午剛告訴我,檢查結果已經出來了,非明的腫瘤是惡性的,而且已經在擴散。現在你還要帶她走嗎?”
  “你騙我!”陳潔潔囈語一般地說。
  “我希望我騙你。”每一個字說出來,其實都是痛,鈍刀子割肉,不得安生。
  陳潔潔怔了好一會,站起來之後,她擦幹了眼淚,那種桔年熟悉的決絕又回來了。“我會再離婚,然後拿到我應得的。花光每一分錢我也要救她,我再也不會讓非明離開我。桔年,我隻求你,求你讓我認回她。”
  桔年沒有說話,其實不光歸也,陳潔潔應該也知道,作為一個母親帶走她的女兒,天地地義,沒有人可以阻擋。但陳潔潔選擇了哀求,想必她也明白,這錯失的十一年,是多麽難以挽回。
  她們驚動了不少人,護士長的頭從值班室彈出來又縮了回去,桔年的視線傳過陳潔潔,落在也身後的某個點。
  她低聲說:“我沒有權利說什麽,就讓非明來做這個決定吧。”
  陳潔潔也在這個時候回過頭去,十幾步之遙的病房門口,她看到了一個小小的身影,還有鮮豔得讓一切失色的小紅帽。

  第二十章 終歸有個地方讓我們回家 
  等桔年回到病房的時候非明已經好好地躺在了床上。桔年都已經忘記,非明已經有多久沒有在無人的幫助下離開那張病床,況且她當時一隻手還高高舉著正往自己靜脈注射的吊瓶,究竟要有多在的力量才能支撐著她日益虛弱的身體完成那幾秒鍾的張望。
  現在,桔年坐在她身邊,她把被單拉得老高,幾乎覆蓋了她鼻子以下的全部身體,小紅帽的帽簷也拉了下來,遮住眼睛,儼然一付不看不聽不說的姿態,手腕針頭附近的膠管裏,還有淡紅色的回血的痕跡。桔年心下全是憐惜,不知道為了什麽,非明要承受這樣的苦。
  桔年知道非明心中必然有所察覺,也許陳潔潔已經見過了孩子,事情到了這一幕,遲早是瞞不住的,與其欲蓋彌彰,還不如讓一切順其自然。
  於是桔年對非明說:“你應該也知道了,外麵那個阿姨就是你心裏一直等著的那個人,你不是個孤兒,你的親生媽媽回來找你了。”
  非明像跟床單融為一體的化石般一動不動。
  桔年心裏也亂糟糟的,低著頭胡亂的揪扯著床單上的一根線頭,良久,她才又開口道:“我是不是應該讓你和你媽媽單獨待一會?”
  這一次她同樣沒有等到非明的任何回應,隻是白色的被單下有了些許起伏。桔年伸出手去撥開了非明遮住眼睛的帽簷,果然,那孩子緊緊閉上的眼睛裏早已滲出了淚水。桔年再也沒說什麽,她悄無聲息地起身走了出去,把自己的位置讓給了一直佇立在門外垂淚的陳潔潔。
  一對母女,兩端眼淚,她夾在中間,又能怎麽樣呢。
  桔年刻意想走遠一些,給她們更多的空間,她們看不見,才能更自在的流淚。無奈室外淅瀝瀝地下著雨,她便坐在一樓大廳的椅子上,茫然地看著外麵被雨幕變得灰暗而朦朧的小天地。 
  過了一會,麵朝大廳的電梯門敞開,韓述從裏麵快步走了出來。他眼睛紅紅的,麵有戚然之色,桔年方才沒有見到他,想必他是從孫瑾齡那裏得知了非明的情況。
  大概韓述也沒有想到會在大廳裏碰見桔年。過去人來人往的住院部一樓,而今隻坐了她一個人,那情景,就好像末班車都已經開走了的車站,徒留下一個乘客,寂寞旅途,淒風苦雨,沒有方向,沒有位置,沒有伴侶,更沒有歸途……
  韓述走過來,坐在跟她間隔了一個位置的座椅上。彎下腰,手肘支著大腿,手指插進發間。他信心滿滿地為非明爭取到轉院,沒有想到等來的竟然是這樣一個結果。
  “我……”
  “韓述,我能求你件事嗎?”桔年依舊看著沒完沒了的雨幕,有些木然地開口。
  “你說!”韓述頓時直起腰來,他不知道還能為她做什麽,隻知道但凡她肯說,沒有什麽他不願意做。
  桔年說:“求你不要安慰我。”
  她不是不知好歹,也並非不近人情。言語的慰藉即使出自善意,其實,除了再一次提醒當事人是多麽可悲之外,再無別的用外。該發生的還是會發生,該傷心的一樣會傷心。有時候桔年甚至覺得悲傷是一種不可分擔隻能傳染的東西,沒有任何一劑猛藥能將它遏止,唯一的解藥隻有接受自己。至少她就是這樣的一種人,如果她傷心,怎麽都不會釋懷,隻會想通,隻會習慣,然後把它當成一種常態,她就沒什麽過不去的了。  
  桔年知道韓述想讓她沒有那麽難過,但是,她也知道如果他再說下去,她會流淚,然後發現原來還有人跟自己一樣難過,悲傷的感覺益發真切,她隻會更加的難過。她害怕在這樣一個被淒冷冬雨填滿的午後淚眼現對,哭過後散去,大家發現自己無能為力,這會讓她感覺更加孤獨。
  韓述很長時間沒有吭聲,桔年可以想象他咬著牙的模樣,他在試圖忍耐。最後他說了一句:“是啊,反正橫豎都是個不可能,我又何必浪費唇舌,獻無謂的殷勤。”
  說話間他已經站了起來,“非明的盒飯我照例是多帶了人上,待會護士長會拿給你們,你別以為我錢沒地方花,明天就是除夕,醫院吃飯的人少,今天食堂已經停了夥,外邊也別想輕易買的吃的去。”
  他車停在門口露天處,桔年看著他一路跑著中進雨裏,筆挺的黑色大衣,瞬間就濕的一塌糊塗,而他從電梯裏走出來時手裏拿著的傘還擱在她的腳邊,雨傘沒有全幹,每一個褶皺都整理得服服帖帖。
  桔年一直坐到陳潔潔從醫院裏離開,她回到病房,虛弱的非明,白色的背景,永遠打不完的點滴,跟以往一樣,沒有任何的不同。非明倒是醒著,雙眼茫然地看著天花板,不知道心裏想什麽,也不知道不久之前她和她的親生母親經曆了什麽。
  給她們送飯過來的不是護士長,而是值班的孫瑾齡。她把幾個餐盒放在非明的床頭櫃,一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裏,一手掀開其中一個餐盒看了看,淡淡地說:“我當是怎麽了,最近他天天回家吃飯,我不在家的時候,就在廚房守著家裏的老阿姨給他挨著花色做,哈。”
  桔年還猜不透孫醫生最後那一聲笑究竟是什麽意思,也不打算往下想,隻說了聲“謝謝”。孫瑾齡出去後,她找開尚且是溫的“快餐”,蘆筍肉絲配培根鱈魚卷,外加一盅山藥煲小排,居然還另有兩杯新鮮的檸檬茶。非明什麽都吃不下,勉強喝了桔年喂得一點湯,桔年出沒什麽胃口,但是看到眼前這番,還是每樣都吃了一點,胃裏充實的感覺才讓她真實感到自己仍在人間,仍需要那點煙火氣息。
  收拾餐盒的時候,似乎忘卻了語言功能的非明忽然說了一句:“姑姑,我要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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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是因為對非明病情的考慮還是緣於節日特有的氛圍,或者還有孫瑾齡的默許,總之桔年帶孩子出院回家過年的請求意外地得到了醫院方的準許,隻是要求她們如感不適,隨時就診,並且春節一過,立即返院。
  除夕一大早,是唐業開車來接桔年姑侄倆回的家。唐業的重感冒基本上已經痊愈了,可是一張臉上雙眼深陷,容光黯淡,竟比病時更為憔悴。桔年簡單問起他的近況,他隻是說,檢察院的人後來還找了他幾次,照舊是無休無止的盤問,但是除了限製離開本地,其餘的行動尚未收到影響。
  除夕是中國人一年一度的大日子,但是老天似乎存心跟人間的喜慶作對,天暗得像罩了一口大鍋,雨一夜沒停。到了早上,雨水開始夾著細細的雪粒打了下來,冰渣子和潮濕的風撲麵而來,刀割似的,這是不少旅居南國的北方人也忍受不了的附骨之蛆般的寒意。
  從非明坐上唐業的車子開始,精神頭明顯地好了起來,她靠在姑姑的身上,張大眼睛朝車窗外張望,白得泛青麵孔上竟然泛起了淡淡的嫣紅。車子途徑火車站時,非明更是萬分好奇地看著車站廣場上的人頭攢動。姑姑說,那麽多的冒著雨,冒著雪,冒著寒風,都是為了一個共同的理由-----回家。
  “我也可以回家了。”非明喃喃地說。
  桔年摸著也滾燙的臉帶連連點頭,那個被全世界遺忘的破敗院落,總歸是個可以收納她們身體乃至靈魂的所在,她跟非明一樣,忽然無比渴望回到那個地方。
  唐業幫助她們安頓好,末了,他說道:“桔年,今天是年三十,要不你和非明就跟我一塊吃年夜飯吧。”
  桔年猶豫了一會。
  唐業接著說:“也沒別人,我也是個離孤家寡人一步之遙的主,我姑婆在家做飯,老人家怕孤獨,她也讓我叫上你們。”
  桔年的顧慮其實也不是沒有道理,唐業已經可以說是她們少數可以親近的人之一,自然沒  什麽可見外的,但是一則非明重病在身,大過年的,傳統一些的人家會覺得晦氣,她不願意給別人添麻煩;再說唐業的姑婆過去雖然待她不錯,但是經曆了跟蔡檢察長那一回的接觸,桔年相信自己的底子早就暴露在老人家麵前了,唐業不介意,並不代表姑婆也不介意。
  “過年其實有什麽意思,不就是圖個熱鬧,讓大家都感覺沒有那麽寂寞嗎?相信我,姑婆也知道非明身體不是太好,她很心疼你們。”
  “那……蔡檢察長呢?”桔年回頭看了一眼,非明眼裏分明也有期盼,她何嚐不想給孩子一個溫暖的節日,可是她不能夠想象再跟蔡一林同桌用餐的畫麵,那隻會讓她食之無味,蔡一林膝下無人,丈夫又身故了,除了唐業這個繼子,她還能跟誰團聚去?
  唐業笑道:“阿姨她不跟我們吃年夜飯的,這種日子她都要陪她們檢察院值班待命的同事一塊過,她總是說,隻要還有一個同事因為工作不能回家過年,她也要跟他們並肩作戰到底。你別不信,我阿姨她就是這麽徹底的一個職業女性,沒什麽比她的工作更重的事了。”
  桔年想起蔡一林檢察長永遠一絲不亂的發髻,挺直的脊背和利刃一般的眼神,然而她依然懷疑,一個女人真的能把工作看得比天性更重要嗎,還是除了工作,她其實已經一無所有了。不管怎麽樣,得知蔡檢察長不會出現在在年夜飯的餐桌上,這確實讓桔年心動了。
  “姑姑,我們去吧,你現在準備也來不及做什麽好吃的了。”非明已經按奈不住,牽著桔年的衣袖可憐巴巴的央求,這讓桔年得以有那麽幾秒鍾,忘記了非明她其實已經吃不下什麽東西。 
  唐業佯裝不快,“你再不答應就是跟我太見外了。”
  桔年拉著非明的手也笑了起來:“那我真的可以省了不少事,做飯一直都不是我的強項。”
  既然打定了主意要跟唐業一塊吃年夜飯,桔年也不急著去張羅晚飯,非明躺回小床後,她和唐業聊了一陳,唐業的手機就響了。
  唐業接電話沒用多長時間,從飄雨的廊簷走回來後,他對桔年說:“姑婆年紀大了,老是致了派上用場的時候才知道忘買最重要的一樣東西,這不,飯都開始做了,才想起還有些必備的材料沒買呢。這樣吧,我回去看看她,你們也先休息一會,中午的時候我就過來接你們。”
  桔年自然沒有什麽意見,送走了唐業,嚷嚷著不想睡的非明也睡著了,她便坐在正對院子的窗口下,看著滿地都是被雨水泡開了的枯枝殘葉的小院子。
  “又一年了。”她對看不見的巫雨說。
  雨打屋簷的沙沙聲在回答她。
  每當她靜靜坐著的時候,時間流逝的速度是驚人的,所以桔年毫不意外十一年就這麽眨眼過去了。跟唐業約好的中午來得很快,桔年叫醒了非明,換上她的小紅襖,等著唐業的車輪聲。
  將近一點的時候,她們等來了唐業電話。
  唐業在另一端既是心急如焚又不知如何是好,他說:“我阿姨在城西院跟留守的同事包餃子時急性心肌炎發作了,現在已經送往醫院的途中,情況很不妙,阿姨她身邊沒有什麽人了,桔年,我……”
  她還沒有說完,桔年已經明白了,趕緊飛快地答應著:“我們沒事,你快去忙你的,蔡檢察官的身體要緊,你不用惦記著我們這邊,一切等她好轉再說吧。”
  非明換好了衣服,半靠在床頭照著一麵小鏡子,見狀有些困惑,“姑姑,唐叔叔什麽時候來接我們一塊去過年啊?”
  桔年走過去,俯下身將自己的額頭輕輕抵著非明頭上的小紅帽,笑道:“跟姑姑兩人過節不也是很好嗎?姑姑馬上買菜做飯去。”

  第二十一章 一門之隔的世界
  桔年手忙腳亂地把熱騰騰的清蒸魚從鍋裏端出來,燙得她直甩手,就在這時,她隱約聽到了大門處傳來的動靜。已經是下午五點左右,按照當地的風俗,除夕年夜飯普遍吃得比較早,飯前照例是要放鞭炮,零落的“劈啪”聲中,桔年用了很長的時間才斷定那一陣叫門聲並非自己幻聽。
  非明仍是靠在床上看她喜愛的韓劇,迷迷糊糊的,手裏還抓著遙控器,見桔年走過來察看,便揉著眼睛問:“姑姑,晚飯好了?”
  桔年朝外走去,說:“馬上就好,我去看看是不是你唐叔叔回來了。”
  她拿了把傘穿過門廳走至小院,鐵枝焊就的院門外果然是有人,但是並非她意料中的唐業,而是一手握住鐵枝,一手徒勞地遮擋著細雨的韓述。
  看見她的人之後,門外的韓述顯然鬆了口氣,“千呼萬喚始出來啊。”
  桔年卻駐足不再近前,這個時候韓述的出現可以說是意外,也可以說不是意外。之所以說這麽矛盾的話,因為自打兩個重逢開始,他一直都是陰魂不散的,可今天的日子特殊,他縱有一千個膽子,也不敢在一年一度團圓飯的時節拋下父母跑她這胡鬧,更何況一天之前他剛在她麵前負氣而去。
  韓述見她不動,頓時有些耐不住了,沒好氣地抱怨道:“你吃了定身丸,快給我開開門,衣服都快濕透了。”
  他說得如此理所當然,就好像一個晚歸的丈夫對妻子的要求,桔年卻輕易打破了這種讓他滿意的親昵氛圍。她撐著傘,雨水讓他們的距離看起來更遠一些。
  “你有什麽事?”她問得很是小心。
  韓述頓足,“你非得隔著這個破鐵門跟我說話?這也不是待客之道吧?”即使有一隻手擋在頭頂,但他的頭發還是濕了泰半,一縷縷地貼在額前,看起來很是狼狽。
  桔年說:“今天不是待客的日子,大過年的,你來這幹什麽,別鬧了,回去吧。”
  韓述看來是真急了,單手抓著鐵門的枝條直搖晃:“你能不能讓進去再說,這雨澆在身上真不是開玩笑的。”他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指節蒼白得泛青,想來真的是冷得厲害,話音剛落,還很應景地哆嗦一下,側身打了個噴嚏。
  桔年猶豫了會,惻隱之心似乎讓她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態度有了一絲軟化,她上前幾步,與他一門之隔。
  韓述剛升起的期待很快就熄滅了,他看見桔年伸出手,一度誤以為她要將門打開,誰知她卻是收了手裏的傘,欲從鐵門縫隙中塞過去給他,“傘拿著,你原先那把我放在孫醫生辦公室,我……我先進去了,你趕緊回家吃飯吧。”
  韓述安靜了一會,沒有去接桔年遞出來的雨傘,他隔著發間流淌下來的水滴和雨幕端詳著她,好像剛剛才發覺,她那麽不擅於強硬的一個人,對他的拒絕之意卻是如此之堅定。他一度以為自己那麽努力,已經離她近了些,更近了些,其實不然,就算像此刻,不過是一步這遙,她的門從來就沒有想過為他開啟。她在她一門之隔的封閉世界裏,他在門外,是遠還是近,其實沒有區別。
  她不知道這個除夕他經曆了什麽,忙碌、疲憊、驚愕、憤怒、委屈……韓述覺得自己已經到了極限,全世界沒有比他更倒黴的人了,全世界都跟他過不去。在那扇和她一樣固執緊閉的鐵門麵前,所有的負麵情緒忽然攀至頂峰,他退後一步,毫無風度可言地抬腿在鐵門上狠狠揣了一腳,“我就這麽招人討厭?”
  那可憐的鐵門在他們上次爭執的時候已經崩塌過一次,後來在財叔的幫忙下重新立了起來,也是個防君子不防小人的豆腐渣工程,韓述發泄式的踢出一腳,那鐵門震了震,邊緣的粉塵和著泥塊呼啦啦地往下落,有一小塊甚至打到了桔年的褲腿上。
  桔年慌慌張地退後一步,好在鐵門一息尚存,搖搖欲墜尚未倒下。她在這難以收拾的情境下竟然荒唐地生出一種可笑的感覺,怎麽會有這麽無賴的人,他明明正在做著讓人討厭的事,還一邊問,我為什麽會這麽討人厭。
  她漠然掉頭回屋,心裏卻不得不惴惴不安地想,要是他發起渾來再補上一腳,鐵門真的犧牲了,她該怎麽辦是好。
  然而韓述補上一腳的慘劇並沒有發生,桔年走到屋簷下,才聽到一個可憐兮兮的聲音:“我被老頭子趕出來了。”
  “嘎?”桔年一驚,愣愣地轉身看他。在桔年一貫的印象裏,韓述雖然無賴且不講道理,但是他很少說謊。
  韓述站在細雨中,垂頭喪氣地,可那別扭勁卻仍在,他踢著鐵門邊上掉下來的小泥漿塊,不情不願地說道:“我沒地方去,行了吧。”
  桔年猶有些不信,她早些從非明那間接聽說過,韓述跟父母並不是住在一起的,即使他真的跟韓院長鬧了別扭,終歸也不是沒有容身之外,何況以他的本事,要找個收留他的人和去處實在不算件困難的事。
  韓述好像猜到她心裏在想什麽,“我知道你不信,可是我現在的住處還是老頭子付的全款,在他名下……我就想爭口氣,讓他看看,我不是離了他就活不了。”
  “何必呢。”桔年是沒有得到過父母任何庇蔭的人,所以她無法理解韓述這樣的人苦苦想要證明的東西。
  “我沒那麽不要臉,你說不可能,我認了,也不想幹什麽,就想找個地方喘口氣……”
  屋簷下穿堂風掠過,桔年感到刺骨的涼意,韓述要麵子,沒有在雨中瑟縮發抖,可她知道想必是冷透了。桔年沉默了,她不是鐵石心腸的人,也不是非得看他受苦才能從中收獲快慰。換作別的時候,別的地點,容他小坐也不是不可以,但這裏不同。這是小和尚生活過的地方,收納著她所有不願示人的記憶,是她堅守的最後一個屬於她和小和尚的天地。她可以容忍唐業這樣與回憶完全沒有交集的人偶爾踏足,但是韓述不行,唯獨他不行,她不要這僅有的一寸安靜的角落也被他驚擾得天翻地覆。
  她隻顧著思前想後,不知道此處的動靜已經引來了床上的非明,非明從姑姑手臂旁鑽出來,看到門外的人,又是驚又是喜,大叫一聲“韓述叔叔”,眼看著就要撲過去開門。
  桔年趕緊一把摟住非明,心中仍然後怕,這孩子連外套都沒披,還想一頭紮到雨水裏,這不是要命的事情是什麽?
  “姑姑,韓述叔叔來了,他淋雨了,會生病的!”非明被桔年攔在屋簷下,仍拚命探出頭看著門外的韓述直嚷嚷。
  桔年手忙腳亂地回頭,隻見韓述一言不發地立在鐵門外,他不再發火也不再開口請求,渾身濕嗒嗒地看著她。這廂還在她懷裏的非明也是睜大了眼睛,滿是困惑。在這兩雙眼睛的前後夾擊之下,不知道為什麽,桔年感到孤立無援。
  在非明再一次喊著“韓述叔叔”,試圖掙脫桔年的桎梏要奔去開門之後,桔年穩住了這瘦得隻剩一把骨頭的孩子,用從來沒有過嚴厲目光蹬著非明,厲聲喝道:“別鬧,你知道他是誰嗎?”
  這孩子,她隻念著韓述的好……她什麽都不明白。
  非明不敢動了,她雖有些小任性,但到底還是個聽話的孩子,姑姑驟然冷下來的容顏和眼裏看不懂的東西讓她陌生而驚恐,她低下頭,一雙大眼睛泫然欲泣,老老實實地回答道:
  “他是韓述叔叔。”
  在這樣簡單的一個句子下,桔年唇顫抖著,居然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是,她無言以對,門外的那個人,是非明喜愛崇拜,甚至假想為父親的韓述叔叔。她能怎麽反駁,難道她要說,他是間接讓你淪為孤兒的罪人,他是姑姑十一年孤獨的禍端。
  然而,事實真的是這樣嗎。
  有時她覺得是的,有時,她又覺得不是。
  十一年了,已經走到這一步,什麽是因,什麽是果,什麽是真,什麽是幻?
  桔年脫下身上的外套,緊緊地裹在了非明身上,非明的眼淚流了下來,唐業的失約已經讓她失望過一輪,對於桔年來說,這一扇鐵門把守住的小小院子是她最渴望的安寧,但對於孩子來說,是與生俱來的孤寂。
  “你站在這別動。”她害怕這孩子再不要命地往雨裏跑,帶著點警告意味地對非明說。然後她一步步走到搖搖晃晃的鐵門前,不去看韓述此時作何表情,低著掏出一把小鑰匙,插進鏽跡斑斑的鎖孔裏。
  鎖孔旋轉,開啟的瞬間,桔年聽見那彈簧機括輕微的“哢嚓”一聲,門開了。
  韓述推門而入,第一步就踏在被雨水泡得綿軟的枯葉上,這一段時間以來,桔年忙於照顧非明,哪裏顧得上收拾打掃,水“吱吱”地從鞋底邊緣冒了上來。桔年沒有招呼他,已經先領著非明走進屋裏,他厚著臉皮尾隨著跟了進去。他以往從沒有得以進入這屋內,也素知她們日子進得清寒,心中雖有準備,但看到昏暗老舊的屋子裏,除了必備的生活用具外幾乎空無一物,再配上枯葉遍地的院落,有種說不出的破敗寥落之感。他是個再注重生活品質不過的人,吃穿用度無不講究個精益求精,乍一看她們多年來過的竟是這樣的日子,強烈的心理落差之下,如硬在喉,說不出的酸楚艱澀。
  韓述四處打量的空隙,桔年取了塊幹毛巾,默默地遞過去給他。他心中難過,又恐她看穿笑話,便管不住那賤兮兮的嘴。隻見他“嘖嘖”有聲,邊擦著濕漉漉的頭發邊說:“我看你這院子裏亂七八糟的東西要是都賣收廢舊的家夥,換來的錢都足夠讓我現在就提前退休,安享晚年了。”
  桔年聽罷,無限同情,“那恐怕你的晚年得很短才行。”
  “英年早逝”的韓述很明智地在這個話題上打住了,因為他無法判斷謝桔年這家夥是完全喪失了幽默感,還是在跟他講一個冷得更青出於藍的笑話。
  不知是什麽緣故,老房子更容易令人感覺陰寒一些,更談不上取暖設施。韓述的手冷得半僵,好不容易擦得頭發不再往下滴水,實在仍不住又打了一個噴嚏。非明已不肯躺回床去休息,搬張凳子緊緊地挨著她的韓述叔叔坐著,桔年見狀,隻得將非明平時用的一個小小的電取暖器拎了出來,放在兩人的身畔,韓述趕緊拉著非明一塊將手靠近取暖器烤著,好一會,才覺得渾身的血液又開始循環了起來,這時濕漉漉的衣服貼在肌膚上的不適感覺益發明顯。
  他脫了外套,裏麵的薄毛衫和襯衣也被雨水濡濕了一大片,別人程門立雪,他是謝門立雨,目的似乎達到了,後果也很嚴重。非明果然不枉費他疼了一場,當即就“哇哇”地叫出來,“韓述叔叔,你這樣是要生病的。”
  韓述空抖著自己身上的衣服,咳了幾聲,適時地對桔年提出了一個看似合理的請求,“那個……我能不能借用一下你們的浴室洗……洗個澡?”
  他實在是十分謙恭,但桔年也實在是十分意外兼為難。在她看來容許他踏入這個屋子已是她的底線,想不到他會繼而提出這樣的要求。
  桔年喏喏地說:“你不是說坐坐,緩口氣就走嗎?”
  韓述睜大眼睛,“我是這麽說的,但是你看我一身都濕成這樣了,天又冷,再不換下來非得感冒不可,我現在也沒個人給我煮粥照顧什麽的,感冒就成了肺炎,肺炎就成了腦膜炎,到時別說緩口氣,別斷了氣就算是好的了。”
  他心裏暗暗說道“呸呸”,大過年的,他以前可不會說這樣的話,不過跟謝桔年對話多了,就會很自然地說一些莫名其妙的對白,不過,管它呢,有效果就行。
  桔年勉強一笑,“我這也沒有能讓你換洗的衣服啊。”
  “有的,姑姑,你忘了,在你房間裏……”
  “非明!”
  桔年蹙著眉打住了孩子童言無忌的話語,非明沒有心眼,她隻想留住她的韓述叔叔,哪裏知道一句話足以讓姑姑滿臉通紅,尷尬莫名。
  “那都是你斯年爸爸的舊衣服,韓述叔叔怎麽能穿?”
  韓述沉默地看了她們姑侄倆幾眼,欣然站了起來,“這個不是問題,我車上有換洗衣服,隻是借一借你們的地方。”

  第二十二章 韓院長的兒子
  韓述很快從停在門口的車子裏取來了他的東西。桔年發現他說他有“換洗衣服”簡直是再含蓄不過的話。他拖進來一個可以容納整個非明的皮箱,豈止是換洗衣服,就算他說他帶夠了流落荒島生存一個月的物資,桔年也會相信的。她開始認真思索允許他進來,並且一步步提出得寸進尺的要求,是不是一個很不明智的決定。
  其實,韓述備的東西是很齊全,不過這也不能簡單也歸咎於“狼子野心”,他本來就是那種出差在外,旅居酒店會帶上一條幹淨床單的男人,至今他仍無法明白為何唯獨在麵對謝桔年時審美如此特殊。
  因為身上確實濕冷得厲害,更害怕桔年忽然推翻之前的默許,韓述沒敢羅唆,在非明的指點下很快進了這屋子裏唯一的一間衛生間。
  關上門,裏麵很窄,但是勝在很幹淨。最普通的白色瓷磚,其中一麵牆上鑲著麵小小的鏡子,韓述急不可待地除去讓他無比難受的衣服,站在噴灑著熱水的花灑下,一身的狼狽濁氣蕩然無存,滿足得恨不能長歌當哭。
  他用手指把過濕漉漉的頭發,在蒸氣中,透過眼前那麵鏡子看到半個赤裸的自己,然後伸出手去拭鏡子上的水汽,有種不真實的觸覺。她的浴室,她的鏡子,這鏡子裏也曾映照過她的影像……水太熱了,韓述調涼了一些,身上還是燙,煮熱了蝦子似的紅,還是一隻特別傻的蝦子。他都沒敢往下想,抓起一旁小架子的浴液往身上胡亂的抹,叫不出名字的牌子,香氣清淡,她身上也是這樣的味道。韓述覺得自己都魔怔了,手忙腳亂地,不知怎麽就打翻了架子上的東西,那傾倒的瓶罐滾落下來,驚動了外邊的人,這衛生間原本就與廚房相鄰,韓述聽見桔年好像走過來幾步,似乎也沒好意思出聲,又回到廚房裏繼續忙她的沒做完的話。
  衛生間除了一扇薄薄的門,還有個小小的窗戶,掛著淡青色的簾子,韓述不知道自己在裏麵待了多久,他隔著影影綽綽的窗簾,聽著她的廚房裏發出的響動,鍋碗瓢盆的聲音如此親近。韓述想起很遙遠的朱小北說,太容易感歎是蒼老的前兆,可他願他就這麽老了,白發蒼蒼的走出去,問一句,“飯好了沒有?”
  “姑姑,韓述叔叔洗了好久,怎麽還沒出來,他不會暈在裏麵了吧?”
  這是非明的聲音,韓述為她的推論感到汗顏,正想清咳兩聲打消她的疑惑,忽然聽到廚房裏水龍頭大開的水流聲,然後花灑的水驟然變小,水溫攀升,燙得韓述情不自禁地“哎喲”了一聲。
  “聽見了吧,沒暈。”他隨後聽到桔年很自然地向非明陳述了一個事實,頓時氣結,連上吊的心都有了。咬人的都是不會叫的狗,這女人心忒恨,做的事忒絕。
  如此一來,韓述也不好意思再在裏麵待得太久,匆匆擦幹自己,套上衣服,就跟非明一塊在廚房外看著桔年為晚飯做最後的準備。
  桔年察看正在煲著一鍋湯,回過頭看見韓述心安理得等著晚飯的模樣,猶豫了一會,還是問道:“你真的要在這吃年夜飯?”
  韓述一付天地良心的表情:“我的食量真的算很大。”
  “不是。”桔年在圍裙上輕輕拭了拭手,低聲道:“我是說今天這個日子,你爸媽……”
  好不容易神清氣爽的韓述眼裏又閃過一絲陰霾,他竭力用聽起來沒有那麽沉重的語調說:“嗨,就是老頭子翻臉了,這事說來話長……對了,我幹媽病了你知道嗎?”
  桔年不語,韓述繼續往下說:“我今早上還加著班呢,拖著老胡小曾他們幾個,這案子辦到現在,費了那麽多工夫,大家心裏都憋一口氣,非把它弄個水落石不可。快中午的時候,廣利的滕雲給我打了個電話……”韓述說道這裏,有些不確定地看了桔年一眼,“滕雲你知道吧?”
  桔年含糊地“嗯”了一聲。
  韓述顯然開始慎重了起來,他在掂量著組織句子,“他單獨約我出去談了一會,也提供了一些我們原先並不掌握的證據……我得說這些證據對於現在的我們來說很在意義。”
  桔年專注地看著她的湯,韓述不能肯定她有沒有聽進去,她既然對滕雲這個名字有所知覺,那麽在如此敏感的關係中,竟然連提問的打算都沒有,這實在讓他有些不能接受。
  他試圖觀察她的表情,未果,於是斟詞酌句地說:“有時候我覺得自己不能理解那種“規則外”的感情,不過滕雲這個人讓我很觸動,至少在某個方麵,他讓我感覺到那種感情一樣可以很真摯,怎麽說呢,這件事他本來可以不受牽連,但是他一心想著幫助唐業脫身,甚至,甚至很荒唐地提出願意填補那個巨額虧空。”
  “這是你幹媽病倒的原因嗎?”桔年出其不意地問道。
  “嗯……其實我也不知道事情是怎麽發生的,我幹媽對唐業這個便宜兒子是很上心的,但是她之前應該不知道唐業“那方麵”的事情……你別看著我,對天發誓我什麽都沒有說,可這可捅到這個地步,紙包不住火,她知道也是早晚的事。見過滕雲之後,我回院裏跟老胡他們交換了一下意見,因為老媽催著我回去吃飯,我就先走了。幹媽一貫都是陪留守的同事吃年夜飯的,這也不是第一回了……後來,我回了家,本來什麽都好好的,除夕嘛,年年還不是一樣過,可老頭子偏喜歡問我工作上的事,我見有興趣,說實話,也想聽聽他的意見。跟滕雲的談話證實了我們之前的一個猜測,唐業跟王國華一樣,他吞不下那麽多,大部分還是代人受過,而他背後的人……”
  韓述的手指在廚房的門框上反複畫圈圈,桔年始終背對著他,說到這裏,他也有些迷惑,“你難道不關心?”
  桔年回頭,“我在聽的。”
  “其實這事我本不該說。”韓述指尖的圈劃得更沒有章法了,他想說其實他沒把桔年當外人,這話他說不出口,但他覺得桔年應該是知道的,正因為她與唐業的親厚,所以有些事情她心裏應該有個數。
  “你還記不記得之前有一次我到醫院看你們,從文件袋裏掉出的那張照片?”韓述問。
  桔年心中一動,很自然地想起了平鳳說起她認識的照片裏的“老公子哥”,還有“老公子哥”介紹的“老肥羊”,難道這跟韓述的案子也有所關連嗎?
  “呃,我記得,不過照片我沒仔細看。”
  “那上麵有兩個人,一個是廣利的負責人葉秉文,一個是省建設廳副廳長鄒一平,他們之間一直有著聯係。過去我們就懷疑鄒一平才是操縱王國華、唐業之流的小嘍羅,在後麵拿大頭的人,今天跟滕雲的談話進一步正式了我們的線索沒有摸錯,而且他願意配合我們收集證據。”
  “建設廳副廳長?”桔年默念著這個陌生而遙遠的官位。
  “是啊,牽扯太大了,我心裏其實也沒個譜,所以跟老頭子談的時候,我就提到了這件事。”
  “他不讓你繼續查下去?”
  韓述沉沉點頭,“其實我知道我們家老頭子跟鄒一平還算有點交情,過去還一塊去釣過魚什麽的,但是他從來不是會因為那點交情就放棄立場的人,相反,我爸在政法這一行當幹了半輩子,他最恨的就是以權謀私,拿黑錢的勾當,所以我才希望在正式上報之前聽聽他的意見。我完全沒有想到他隻會一味地質疑我的判斷,認為我的消息來源本身就有問題,而且還指責我妄下結論。”
  說到這韓述顯然有些激動,而且苦惱,這件事確實對他造成了極大的困擾,“我知道我還沒有足夠確鑿的證據,但是現在很多的線索都指向他,並不是沒有根據的胡亂推測,而且我爸也並沒有能夠讓我放棄對鄒一平懷疑的理由。我就知道從小到大在他眼裏我都是一付不成氣候的樣子,我什麽都不如他,我做什麽他都覺得不對,再努力地證明給他看,他輕而易舉地就否定了,他那雙眼睛赤裸裸 地寫著,如果我不是韓設文的兒子,根本什麽都不是。其實……我真的已經很努力了,生來就是他的兒子這不是我的錯!”
  “你自己知道就行了。”
  韓述頓了一頓,他不確定桔年是不是在安慰他,過了一會,他長籲了口氣,“所以我沒有鬆口,就事論事地跟他論了幾句,他就發了脾氣,要我節後立刻到市檢察院報道,不準有半天耽擱,而且手頭上的案子不管進程如何都要放下……我說憑什麽啊,他今天也不是我們檢察院的頭,他有什麽資格那麽獨栽地安排我的工作,難道還像小時候,他要我學什麽,不管我喜不喜歡,都得讓他老人家滿意。他知道為了這個案子,我、老胡幾個加了多少班,熬了多少夜嗎?我絕對沒有理由在案子有眉目的時候撒手,他說得倒輕巧。我當然不服,就跟他吵了起來,結果他把一些……一些舊帳全翻了出來。”
  桔年不傻,韓述不願詳說,一筆帶來的“舊帳”她猜得到是什麽,想必跟她脫不了關係,她低下頭去專注看湯的火候,什麽都沒說。
  “那些家夥的破事就不多說了,反正就是吵,吵得天翻地覆誰都不得安寧,老頭子大概也沒想到我這次會那麽反骨,看他那架勢,要擱在舊社會,恨不得就把我當作逆子家法處置了。說到底,我也不明白,我是他生的,他怎麽就逼得我一點餘地都不留。我媽就勸唄,邊勸邊哭,估計沒誰的節過得跟我們老韓家一樣淒慘了。到了最後,我媽讓我給老頭子認個錯,錯個頭,先聽他的話,這件事就那麽算了。換作別的事,我可能真實就自認倒黴了,但這回不行,就眼前來說,我沒覺得我有錯!我沒錯幹嘛要認啊!他媽的是誰從小教訓我凡事要堅持,我難得堅持一回他給我個大嘴巴子!我偏就不認,看他能拿我怎麽樣?”
  “他就把你趕出來了。”桔年為韓述的話做了一個言簡意賅的結尾兼注釋。
  “對,趕出來就趕出來,難道我還真活不了了。”韓述冷笑著說。
  桔年的湯煲好了,她端過一邊的案板上,近距離看著韓述。她未嚐不知道韓述看起來斬釘截鐵駟馬難追的硬氣,還一付蠻不在乎的樣子,其實骨子裏都透著一股淒惶的勁。他是習慣有家的人,說到底對父母還是依戀的,這次做得那麽絕想必是出於無奈也下了決心,但怎麽可能一點都不難過。最重要的是,也許他心裏也明白,他嘴上說韓院長不能拿他怎麽樣,然而如果韓院長真要他離開城西院,他想留也是留不住的。他那麽驕傲的一個人,隻怕在這件坎麵前,不得不伏低。桔年早明白韓述的臭脾氣,也覺得他活該栽跟頭,可是這一次不知為什麽,竟然覺他其實也有那麽點兒可憐。
  韓述自學還沒有把事情說清楚,接著道:“我跟我媽也說,這年夜飯是吃不成了,我再不走該釀成家庭慘 劇了,我媽也沒辦法,所以我就思量著到院裏找老胡他們去,沒想到半路上就接到電話,我幹媽出事了,好端端地急性心肌炎發作,差點……我趕緊去了醫院,她還沒醒過來,醫生說暫時沒有生命危險,但敢不妙。我守了她一陣,院裏的不少人都來了,唐業也在那。這種時候,我跟他接觸太多也不好。從醫院裏出來,才發現沒有地方去,孤魂野鬼地,就飄到你這了。故事到此結束。”
  “難道我有招魂大法?”桔年笑了笑。
  韓述笑嘻嘻地,“說不定是勾魂大法。”
  他就這樣,隻要在她麵前,桔年稍微給個臉,他一得瑟,那輕佻的勁就上來了。見桔年直接漠視他,韓述也有些悻悻地,眼著非明一塊洗手打算吃飯。

  第二十三章 煙花裏的三人自行車
  桔年還在廚房裏做一些善後的活,菜已經擺上了桌,韓述和非明迫不及待地圍桌而坐。雖說這應該是中國人一年一度最看重的一頓飯,桔年也比往常花了心思,可是在韓述看來,她們的“宴席”真可謂是簡單得可以。一煲老雞湯,一個邊爐,另外就是一條清蒸魚。
  非明看著這簡單的一桌菜,眼睛卻放著光,她悄悄對韓述說:“我姑姑做的菜裏最拿手的也隻隻有清蒸魚了。”
  非明的精神看上去要比在醫院時好許多,舉止神態之間雖仍有病容,但至少不再整日懨懨地臥床不起了。
  韓述一整天幾乎都沒有進食,胃裏空空如也,早已餓得發昏,桔年遲遲不入席,那熱騰騰的菜香對他來說是種煎熬的誘惑。當他隱約聽到自己肚子裏隱約發出的“空城計”的聲音,不得不暫時忘了自己不請自來的“客人”身份,一如在家裏開飯前偷吃媽媽做的菜般,偷偷的夾了一筷子魚肉放到嘴裏,大言不慚地接著非明的話說:“我看看她最拿手的菜做得怎麽樣。”
  非明眨巴著眼睛看著韓述,認真地問:“怎麽樣。”
  說實話,桔年的廚藝實在馬馬虎虎,要換在過去,以韓述挑剔的味覺,最多也就值個六十分,就那這條清蒸魚,火候過了一些,味道也稍淡。不過以韓述現在的饑餓程度和人情分的因素考慮,他很大方地連連點頭。
  見他如此,非明也忍不住探出筷子,邊吃邊說:“本來我以為今天不用吃姑姑做的菜了,唐叔叔說過邀請我們跟他一塊過年的,可惜他沒來。”
  韓述聽著非明以同樣親昵的口味談論著唐業,心裏不由得有些不是滋味,腦子裏一轉,卻又狡詐地試圖從孩子嘴裏套著口風。“你姑姑跟你聊過唐業叔叔嗎?”
  非明剔著魚刺,過了一會才想起點頭,“聊過很多次啊。”
  “聊什麽。”韓述趕緊跟進。
  “聊唐叔叔給我送的故事書,還有他給我講的故事。”
  “這樣啊。”韓述不由得有些失望,也暗笑自己,孩子懂什麽。
  然而非明卻在這個時候把身子朝韓述探過去一些,神秘兮兮地說:“有一次,姑姑還問我,假如有可能,我願不願意跟唐叔叔一塊生活。”她似乎還怕韓述不理解,用兩人才聽得到的聲音,古靈精怪地補充解釋道:“我猜姑姑是問我,假如有可能,她要不要嫁給唐叔叔。”
  韓述一愣,也湊過頭去,以同樣的鬼崇追問道:“那你怎麽回答的。”
  非明故作老成地說:“我跟姑姑說了,她要是跟唐業叔叔在一起了也好,那等我病好了,長大了,我來跟韓述叔叔結婚。”
  韓述緩緩直起身子,看著非明那一付“看吧,我一直站在你這邊”的表情,什麽話也說不出來,機械地又夾了一塊魚肉放進嘴裏,差點沒被魚刺卡住。
  “韓述叔叔,你沒事吧。”
  韓述笑得一付苦瓜樣:“小姑奶奶,你可真幫襯我。”
  正竊竊私語間,桔年的腳步聲漸近,“準備可以吃飯了,非明,你把姑姑那盤魚端哪去了?”
  非明頓時張開嘴,啞然了數秒才有些慌張地對韓述說道:“慘了,我剛才顧著說話都忘記了,每年除夕,姑姑要用先雞和魚來拜神,拜過之後才能吃的。”
  她和韓述不約而同地看向桌子中央的那條鱸魚,在他倆剛才邊吃邊聊的一問一答之下,小半邊魚腹都進了肚子。
  非明飛快地放下自己的筷子,下意識地吐了吐舌頭,什麽話都不敢說了。
  韓述一時間也嚇住了,呆呆地嘀咕道:“這個女人怎麽還那麽迷信?”
  不等他們想出對策,桔年已經走到桌邊,她張口結舌地看著那條殘缺的魚,然後是兩個低頭默然無聲的兩個家夥。
  “我隻吃了一點點。”非明怕姑姑生氣,趕緊承認並且表明態度,言下之意,就是輕易地把剛才還是盟友的韓述給賣了。
  韓述尷尬地撓了撓頭,“我不知道還有這程序……怎麽辦,要不你跟神仙說今年就先不吃魚了?”
  非明繃不住,偷偷地笑出聲來。
  桔年伸出手,沒好氣地虛指著這一大一小,一言不發拿過筷子將魚翻了一翻,完好無損的那機朝上,然後麵不改色地將那條魚端至早已擺設在開井一側的案前,虔誠地祭拜。
  等她把雞和魚重新端回桌上,理應心虛的韓述和非明仍笑個不停。
  韓述說:“你拜的是哪一路神仙,這不是對別人赤裸裸的欺騙嗎?”
  桔年坐到非明身邊,韓述這才發現她的唇角也是上揚的,她終於忍不住也笑了起來,自我辯護道:“心誠則靈。”
  “吃飯吧。”桔年給非明裝了一碗湯,見韓述老老實實坐在那裏,她遲疑了一會,順手也給他裝了一碗,低聲說:“我沒預料到你來,潦草了些,你將就著吃吧。”
  韓述趕緊伸手去接,頓覺受寵若驚,美滋滋地喝了兩口,借著這良好得不可思議的勢頭,投桃報李地夾起最好的一塊魚肉,殷勤地往桔年碗裏送。
  他起初還有些惴惴不安,怕自己再次熱臉貼在冷屁股上,非明的目光也呈一條拋物線,一路跟隨著筷子的軌跡,小心翼翼地查看桔年的反映。
  桔年專注地吃飯,連頭都沒有抬,她沉默地吃下碗裏的魚,過了一會,抬起頭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魚蒸得太老了。”
  韓述當即也笑了起來,非明跟著笑,誰都不願意去深想,一條蒸得太老的魚有什麽值得高興。
  天色漸漸地暗下來,屋子裏老舊的日光燈時不時忽閃一下,炮竹聲還在遠遠近近地炸響,很奇怪的是,本該嘈雜的聲音,在這樣的時刻裏,卻讓人感覺莫名的安寧,很多很多的東西在這安寧裏被悄無聲息的撫平了,像風撫平岩石的瘡痍,像浪撫平沙灘的腳印。
  除夕之所以珍貴,無非是個團圓。韓述安靜地享用他近三十年人生裏最“潦草”的一頓年夜飯,夜色終於降臨。他以往從不喜歡黑夜,那所有的呼朋喚友,狂歡嬉戲帶來的快樂歡騰恰如一陣風,短暫的充盈後消失無蹤,徒留一個空蕩蕩的缺口和讓他心慌的回聲,而現在,一顆心莫名地就被這安靜的夜填滿。他第一次想到了“圓滿”。
  晚飯過後,韓述主動請纓洗碗,桔年沒有跟他客氣,兩人一塊收拾終歸是快一些。等到一切整理停當,非明還不肯乘乘上床休息,斜斜得靠在正對著院門的一張竹椅上,好在身上還蓋著桔年給她準備的厚厚的毯子。
  桔年怕她著涼,走過去摸摸她的額頭,卻發現院子外麵的雨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停了,隻有舊式的屋簷還有滴滴嗒嗒的水滴打落下來,無聲無息地沒入夜色中的枯葉地裏。空氣中有種水氣、腐葉、泥土和爆竹聲硝煙味混合的濕潤的味道。韓述走到一立一坐的姑侄倆身邊,深深地吸了口這萬家團圓的冬夜,冷落庭院細雨初歇特有的氣息。
  非明扭頭看著韓述,突發奇想地說:“韓述叔叔,我好想再跟你打一場羽毛球。”
  韓述本起說:“好啊,我車上就有現成的球和拍子。”然而話已經到了嘴邊,他才覺出桔年的沉默和非明童稚和一張臉上隱隱的帳然。他差點就忘了,以非明現在的身體狀況,一頓晚飯堅持下來已經足以讓她體力嚴重透支,更遑論激烈的體力運動了。也許就邊非明自己心裏也再清楚不過,所以這樣簡單的一個要求,她隻說“我想”,而不能說“我要”。因為她知道自己辦不到。
  韓述拚命地回憶,十一歲,或者是十二歲,這個年紀的自己在幹什麽,不光是他,所有童真年華的孩子都應該天經地義地享受飛揚跳脫的蓬勃,而非明,可憐的孩子,也許她隻是不想眼睜睜看著自己虛弱而無能為力地度過這個夜晚,僅此而己,卻不可得。
  韓述向來也知自己最善在言語上討人歡喜,他想讓非明高興一點,然而絞盡腦汁,平日的巧舌如簧竟然不知丟失去了哪裏,他這才感到在生老病死的命運麵前言語的無力。恰好這時,桔年停在廊簷下的一輛自行車跳入他的視線,韓述不由得眼睛一亮,興致勃勃對非明說:“要不我們來騎自行車。”
  非明臉上露出了一點點興奮之色,小雞啄米似地點頭,“好啊好啊,我都還不會騎,姑姑說要等到我上初中以後才放心讓我騎自行車上學。”
  韓述笑著走向那輛自行車,“以後我來教你,一點都不難。不過今天你乘乘坐後邊,韓述叔叔載你去轉一圈。”
  他說話間已經把車推到院子裏,試了試腳踏板,卻發覺車子一路都在發出種奇怪的“哐嘟”聲,他不由得低頭檢查,原來這年代不明,疑似古董的自行車連車鏈子都斷了,後輪癟鱉的滾著鋼圈。韓述目瞪口呆,“謝桔年,你這是什麽破車?”
  桔年這才慢騰騰地走過去,繞著車轉了一圈,無奈又無辜的攤開雙手,“我沒說這是輛好車啊,閑置在這已經很久沒有人想過要去騎它了。”
  韓述不死心,繼續擺弄了一會,終於相信這輛車十有八九是回天乏力,更何況眼前沒有任何修理工具,即使想讓它勉強支撐一會也是不太可能。他猶如被人當頭澆了一盆冷水,越看這破車越一肚子火,氣得直嘟嚷:“這破銅爛鐵早該扔了,留著還有半點價值嗎?”
  桔年訕訕地說:“不是還可以賣了它安度晚年嗎?”
  她避開韓述的氣頭,轉頭卻看到一直不說話的非明那有些失望的臉。
  桔年想了想,又打起了精神,笑嘻嘻地對非明說,“真想騎自行車是吧,也不是不可以啊。”她微微側著頭,在院子裏朝非明直勾手,“過來過來,姑姑來騎車載你。”那輛破車明明還橫倒在她腳邊,非明一臉的莫名和茫然,但又經不過姑姑一再的邀約。
  “過來啊,傻孩子,披著你的毯子,快過來。”
  非明半信半疑地簇擁著毯子緩緩走至姑姑身邊,韓述更是睜大眼睛,不知道她玩什麽把戲。
  隻見桔年雙手扶著非明的肩,把她擁到自己的身後站著,然後背對著非明,再把兩隻手伸出去,像是握住並不存在的東西,“坐好了,非明,車子要動了啊!”
  她說完雙腳踏著步子就慢慢地朝前走,非明傻傻地跟在她後麵小步小步地亦步亦趨。韓述呆了一會,算是明白了,這家夥在用她假想中的自行車載著非明原地繞圈子。
  這是候非明也反應過來了,意外之餘捂著嘴偷偷直笑,但似乎又覺得有點意思,在桔年像模像樣的“拐彎啦,別掉下來啊……”聲音裏,她有模有樣地“坐”在姑姑身後,一邊笑一邊說:“姑姑你騎慢點。”
  她們是樂在其中了,殊不知這一大一小騎著虛擬自行車的樣子在一旁的韓述看來要多傻有多傻,桔年這時還無比敬業地用右手按著“鈴鐺”從他身邊繞過,“叮鈴鈴,快讓讓,車子撞上了可不好。”他痛苦地半眯著眼睛揉著腦袋,嘴裏嘀咕著:“天呐,讓我去死吧。”
  偏偏非明對這個超級無聊的遊戲還玩上了癮,甚至還無比入戲對微微屈著膝,就像她真的坐在自行車後一樣,熱情地朝韓述招呼:“韓述叔叔,你也來嘛,快來快來。”
  韓述無語,頭搖得像撥浪鼓,他才不會加入這傻瓜的遊戲。可非明卻一再地催著。
  “來嘛,韓述叔叔,我們一塊騎。”
  “你韓述叔叔不會騎。”
  “韓述叔叔,沒事的,我姑姑載你啊。”
  坐了兩個人的自行車再次經過韓述身邊,非明拉了韓述一把,韓述又好氣又好笑,踩著車的桔年忙裏偷閑地回頭看了他一眼,他索性伸手把她們“連人帶車”地攔了下來。
  “你坐穩一點,再過一點,要不摔下去可不怪我。”
  “姑姑,有老鼠。”
  “你快按鈴。”
  “叮鈴鈴,叮鈴鈴……”
  “這車騎出去多遠了?”
  “北京剛過,快到東北了。”
  “我要去美國。”
  “你為什麽不繞銀河係一周?”
  ……
  伴隨著一聲尖銳的呼嘯,片刻之後,天空中炸開了一朵絢爛的禮花,不知是鄰家的哪個孩子,心急得等不到零時的到來。這個禮花仿佛一個開啟的信號,不一會,各色焰火陸續從幾個方向升空,綻放。暮露沉沉的藍黑色天空,一顆星星都沒有,此刻卻被人間的煙火照亮。
  不知道是三個人中的誰先停下來的,他們保持著一前一後的姿勢,站在院子裏,抬起頭,癡迷地看著夜空的斑斕花朵。因這焰火太過美麗,沒有人開口,唯恐言語的瞬間它就凋謝,震耳的轟鳴後,最絢爛的一朵幾乎鋪陳滿他們頭頂的半個天幕,最極致的怒放,然後如流星般散落。
  也許因為長久仰著頭的緣故,它看起來是那麽地近。近得讓桔年朝虛空中伸出了手,那一刹那,就邊韓述都錯覺它會降落在她的手心。
  末了,桔年收回的手聚攏著手指,韓述不知道她是否握住了什麽。一場焰火的演出讓天空比白晝更亮,然後又暗了下來,比夜更黑。

  第二十四章 莊生曉夢迷蝴蝶
  “騎車”在院子裏繞了好幾圈,非明已經累得不行,她之前一直想著要守歲度過零時,卻也心有餘而力不足,坐回她的小竹椅沒有多久,就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因怕她孱弱的體質在有風處久坐著涼,韓述把她抱回了她的小床,桔年拿著毛毯跟在後麵。非明察覺到身子的騰空,喃喃地囈語了幾句,並沒有被驚醒。從小她就有在家裏躺哪累了就睡哪的習慣,看電視,寫作業,都能趴下去就夢周公,假如中途被叫桓,就必然有一通哭鬧脾氣。更小一些的時候,桔年還能認命地將睡著的她弄回房去,可隨著非明的年紀和個子漸長,這個“苦差”桔年是越來越力不從心。看著韓述抱起小非明那小費吹灰之力的模樣,縱使桔年覺得她自己足以應付生活中的任何事,仍不得不承認,上帝給了女人一顆完整的心髒,卻忘記給她們一雙有力的臂膀。
  桔年把枕頭塞在非明頭下,為她蓋好被子,見她呼吸漸漸趨於安穩,才悄悄地走出房外,掩上了門。剛轉身,冷不丁不知什麽時候跟在她後麵的韓述相對,平白被嚇了一跳。
  韓述便嘲笑道:“怎麽在你自己家裏也一付被狗追的兔子似的。”他說出來才覺得這話有哪裏不對,貌似把自己也兜進去了,不過現在他心情不賴,懶得在這細枝末節上計較。
  “謝謝啊。”桔年忽然冒出這麽一句。
  “啊?”韓述一時間楞沒反應過來,不知道她道謝究竟是為了那樁,虧他腦子還能運作,聯係她一貫的邏輯,再轉念一想,才明白她十有八九是在謝她剛才主動充當了一回“搬運工”。
  “這有什麽好謝的,那孩子能有多重。”韓述滿不在乎地笑著說。
  “沒有……嗯……不止這個,非明她今晚很高興,我很感激。”
  韓述原想說,“說這些幹嘛,你留我吃飯我還沒謝你呢。”但他忽然嗅出了桔年眉間話裏顯而易見的拘謹和客氣,這讓一顆心還徜徉在剛才的快樂融洽中出不來的他陡然生出幾分警惕。
  韓述喜歡桔年笑,喜歡她生氣時悶悶的無奈,喜歡她偶爾的莫名奇妙,喜歡她賤言賤語氣得他半死,喜歡她在他麵前終於控製不住的流淚,甚至喜歡她偶爾恨他的樣子,他承認自己有些自虐,可這讓他覺得他不是別人,也讓他和桔年都有血有肉地活在同一個人間。他最怕的是什麽?是她看似原諒的漠然,還有就是眼前這般謹慎而生疏的客氣,仿佛一句話,一個眼神,就可以山南水北跟他劃清所有的界限。
  剛才不是還好好的嗎?韓述很有些挫敗,猶如爬雪山過草地地跋涉長片,自以為已經千山萬水,回過頭才知道還在後院徘徊。
  果然,韓述憤怒,這個女人,她所在的角度甚至都沒有辦法看清那瘟鍾的指針。他忍著那口氣,斜著眼睛掃了她兩眼,沒好氣地道:“我不是那麽沒眼色的人,用不著趕也會走。”
  桔年低著頭,韓述隻看到因尷尬而漲得通紅的耳根,沉默了一會,就憤憤然去找他那個巨無霸的行李箱,當他終於把箱子的拉杆抓在手裏,桔年頓時鬆了口氣的表情更讓他氣不打一處來,尤其桔年還狗腿地說:“我送你出去。”
  這樣的刺激之下,韓述索性也不跟她虛以委蛇,她的可惡給了他無賴的勇氣,什麽拉皮箱作勢要走都是假的,老實說,今天進了這個院子,他壓根就沒有出去的打算。
  韓述鬆開手,從剛才的很有骨氣到現在的厚顏,川劇變臉似的。“我真沒地方去了。”
  桔年想必也沒想到他反悔如此之快,還過她也就是有預感他會演這一出,才先聲奪人地擺出剛才那個架勢,期待他心領神會自動離開。她是不可能收留韓述在這裏過夜的。不管是出於任何一種考慮,於情於理都不應該,原本指望最好麵子的韓述受不得憋屈轉身就走,沒料到他賴起來,什麽都不顧了。
  “韓述,不是故意跟你過不去,你別為難我好嗎。”桔年相當克製地說著。
  韓述也擺出講道理的姿態。“你現在麵前站著的是個無家可歸的人,年三十晚上你要我流落街頭嗎?”
  “我很同情你,但我沒辦法,你住在這,算什麽回事呢?”
  韓述假裝沒聽懂,她就差沒說你流浪街頭是你的事,我管不著。也不是不知道要她做出留下他的讓步很難,以她的性格,就算換作是現在跟她打得“火熱”的唐業,想必也難以得償所願。可韓述想,那又怎麽樣,他不是那個說句話都要思前想後的唐業,他的恬不知恥都是被她磨煉出來的。
  “怎麽沒有辦法,你隻用收留我一段時間,不用多久的,過完年我就出去想辦法。就當發發慈悲,救救一個可憐的人。”
  “上帝救自救者。”桔年木然地說。
  韓述氣不過,又忍不住尖酸刻薄,“難怪上帝也救不了你,因為你從來也不肯救救你自己,你以為你一個老死在這話死人墓就很快樂了嗎。你太需要一點人氣了,真的,不光是你,還是這座房子。”他繼而又宣告道:“反正我不走啊!”
  桔年顯然被他的話氣得有些沉不住了,他居然還一付拯救者的姿態。
  “你這樣又有什麽意思?”
  “反正我不走!”韓述坐在自己的行李箱上,橫豎就是這句話。他在賭她拿不出行動上的實質驅趕。
  果然,桔年無奈又冷淡地僵持了一會,終於放棄了跟他夾纏不清,一聲不吭地扭頭進了離間的房,關上了門。她自知拿他沒有辦法,惹不起難道還躲不起,便索性縮進了自己的殼。
  韓述頓時暗喜,以她這眼不見為淨的態度,他看來是如願以償了。他心情大好地把自己的行李重新放回原先的位置,再想起中午被老頭子驅趕出門的晦氣,覺覺古人的智慧了得,人不怎麽說"福兮禍之所伏,禍兮福之所倚",早在一天之前,他做夢也沒敢想有朝一日還能跟她同住一個屋簷下。
  他在空蕩蕩的客廳轉悠了一圈,那欣喜的勁還沒來得及過去,忽然一個很現實很客觀的問題擺上眼前,那就是,他今晚睡哪啊。
  桔年住的地方簡單得一如苦行僧修行之所,這屋子隻有兩間房,分別被她和非明占據,所謂的客廳隻是個四麵牆圍繞的寒窖,連張長沙發都沒有,最舒適的位置莫過於非明之前坐過的那張竹製的躺椅。
  韓述是那種打死也不睡地板的人,他確認找不到更好的棲身之所,隻能鎖定那張竹椅,被褥是不可能了,行李箱裏作為居家旅行常備良品的床單這時發揮了它的功能。韓述將它鋪在竹椅上,然後躺上去,非明可以整個兒窩在椅子上,以他的身高,兩條腿卻隻能擱在地上。他隻脫了外套,用尚有節餘的床單包裹住自己,外邊再蓋上厚外套,便試圖這麽入睡。謝桔年能這麽放任他在外邊自生自來,不過是篤定他沒辦法棲身,他偏要讓她知道,他的辦法多得很,大丈夫能屈能伸,何處不能安身立命。
  話是這麽說沒錯,當韓述在竹椅上度過了十五分鍾,他才知道 這一屈一伸是有夠難受的。韓述打小沒吃過什麽苦,讀書時好容易參加的唯一一次露營性質的夏令營,在效外搭了帳蓬,他媽媽孫瑾齡連夜跟司機一塊從自己把被褥送到了他身邊,他嘴上抱怨媽媽多事,可晚上抱著自家的被單,其舒適與帳篷裏的毛毯想必自不可同日而語。桔年家的竹椅夏日還算涼爽,在這樣一個冬夜裏稱得上苦寒,再加上薄薄的床單不但無非帶來什麽暖意,就連椅子上的些許小凸起都無一不咯得他難受。
  於是,“碗豆王子”說過了豪言壯語,結果在這竹椅上卻是輾轉難眠,隻覺得身下沒有一寸平坦的地方,那雙腿伸直也難受,蜷著更酸痛,比這更難以忍受的是老房子夜裏的寒氣,豈是一張床單和遮頭露腳的外套可以遮擋的,人一靜下來,剛有睡意,那寒氣就像一條惡毒的蛇從腳心一直轉,直至五髒六腑。
  韓述越縮越緊,他也折騰了一天,好容易意識陷入朦朧,就進入了一個介於夢和幻覺之間的狀態。他好像在白茫茫的冰天雪地裏迷了路,嗬氣成冰,血都快凝結了,不知道已經走了多久。最可怕的是這冰雪的世界不知道哪裏是個頭,積雪中的腳印也被覆蓋,走不出去,又回不去。
  終於,有人坐著雪橇降臨在他身邊,那冰雪女王不是謝桔年又是誰。韓述如見救 星,連說:“你救救我,我冷。”
  冰雪女王卻說,“這隻能怪你自己,你不該闖進我們的世界。”
  韓述一陣疑惑,哪來的“我們”,這裏明明隻有他和她。
  然而,這在這時,韓述竭力不去想起的那張容顏浮現在眼前,那個瘦弱的白衣少年,不知什麽時候出現在謝桔年身邊,他們相視而笑,雙手相連。
  韓述如被狂風暴雪覆蓋,打了個冷戰驚醒過來,最後殘留在腦海裏的是桔年萬吉冰雪般的眼。他骨碌地爬起來,從行李箱裏翻出所有能夠避寒的東西,統統堆在身上,可是沒有用,他覺得更冷了,剛才那個夢讓他透心涼。再次入睡成為奢望,他眼皮沉沉,意識混沌,人卻醒著,每一次翻身那破竹椅不咿咿呀呀地響,鞭炮聲時不時地炸響,還有那牆上的老掛鍾,滴答滴答,滴答滴答,催得不漸生心魔。
  當最後一絲忍耐被耗盡,韓述一腳踹開身上披著蓋著堆著的衣服坐了起來,落地就拖著酸麻得如同瘸了一條腿去敲桔年的房門。
  韓述原本就心煩氣燥,下身自然少了分寸,就是砸門也不算過分,但他也萬萬沒有想到桔年常年隻跟非明生活在一塊,這屋子也沒別人,她房間的栓扣脆習的可以,完全是個形式主義的玩意。事實上,早在在他的指節第一下落在門板上時,裏麵的鎖或是門樞就發出一個古怪的聲音,然後那門就開了縫。
  這聲音想必是驚動了房裏的桔年,她躺在床上,原本就睡不安穩,這一響動嚇得她幾乎是立即翻坐起來,第一反應就是去拉床頭的燈。
  那燈的開關還保留著房屋最初時的形態,靠著線繩的拽動開啟光源。桔年諳熟線繩的方向,即使在黑暗中也第一時間摸索到了它,誰知她原本就心中有事,這一下被韓述嚇得更是不輕,用力過猛之下,導致那年月已久的線繩開關“啪嚓”一響應聲而斷。桔年手裏抓著那半截繩子,心裏暗暗叫苦,身體也不由自主地往後一縮。
  天地良心,韓述的初衷隻不過是想將門“敲”開之後,向桔年索要一套禦寒的被褥,順便申討她幾句,僅此而己。然而接下來的混亂狀況都不在他的掌控之中,此情此景,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別說她,就連韓述自己都覺得自己像個半夜破門而入的的暴徒。
  房間裏黑洞洞的,韓述用了一小會才頗適應了一些。
  “你……你幹什麽?”桔年拽著那根繩子瑟縮的樣子讓他有些好笑,仿佛真有什麽意外發生的話,那繩子會成為她的救命稻草。然而即使還看不清她的臉,韓述也能讀出她隱在黑暗中的恐慌。
  “我快冷死了!”韓述上前幾步,沒好氣地說。
  桔年似乎這才從聲音裏確定這個逆光的黑影的的確確是韓述,然而這個認知交不能讓她的心安定一些。
  “什麽……”她抖著聲音問,顯然沒有完全回過神來。
  “再不給我一床被子一個枕頭,明早上你就等著給我收屍吧。”韓述提醒道。
  “被子?”這下她算是有些明白了,但是心思仍放在床頭的燈開關上,她直起身子,伸出手去探那根繩子斷在什麽位置,為恢複房間的光亮作困獸之鬥。狹小的空間,暗處裏的相對讓她本能的恐懼,她摸了許久,最後才不得不接受線繩從跟處斷掉了的現實。
  “我家裏沒有多餘的被子了,多餘的被我帶到醫院裏……我已經說過你不能在這裏過夜的,你進來幹什麽。”她磕磕絆絆地爬起來,試圖下床。
  她房間不大,韓述從門口邁進幾步,事實上已到床尾。他看到她擁著的被子,頓時憤憤不平,他冷得都快死過去了,她卻暖洋洋地在被子裏睡大覺。他惡劣地拽了一把她的被角,半胡鬧半賭氣地說道:“那你把你的被子分一半給我。”
  桔年正六神無主地掙紮著下床,韓述這用力的一拽無形中又絆了她一下,她跌坐在床上,細細地驚叫了一聲。
  她的慌張失措是如此的難以掩飾,這讓仗著混勁走到她床邊的韓述終於感到了一絲尷尬。
  他打算說:“我就是想要床被子,真沒什麽歪念頭。”
  可他的手還把別人唯一一床被子的一角死死揪在手裏。
  韓述是個成年人,所以他很感受到這半源於他,半源於黑暗和混亂的曖昧氣息,這氣息如罌粟一般,合著他的心魔,一點點催開了要命的花朵。
  他不知怎麽就坐到了床沿,喉嚨緊了緊,夢囈一般喃喃地問:“你那麽怕?”
  他甚至都沒有意識到自己的一隻手探了出去,在黑暗之中輕輕觸碰她的臉。他清醒時不敢這麽做,可他現在清醒嗎?清醒的時候他能夠離她這樣的近?他甚至不知道剛才那一場冰天雪地的邂逅和眼前這一幕,一如莊生曉夢迷蝴蝶,哪一個是夢,哪一個是真。

  第二十五章 她唯一的歸航是海市蜃樓
  桔年絆在被子砌成的障礙裏,用手撐著床板往後縮了縮,臉側到極限,去回避韓述的碰觸。然後出其不意地,她撲往床沿的另一個方向,試圖脫身,好像逃脫了這張床,就暫時從她的恐懼之舟裏生還,然而她的腳剛落地,整個人卻被韓述一手按了回去。
  桔年的臉頓時埋在了被單上,就像把頭埋進了沙堆裏的舵鳥,“別這樣,韓述,別這樣,別這樣……”
  她仿佛隻記得這一句,別這樣。
  她也有她的心魔,噩夢一般無邊無界。
  “怎麽樣,這樣……還是這樣……”韓述啞著聲音問,他知道自己現在就像最不堪的登徒子,無恥的臭流氓,而且越做越出格,可他的心,
  他的手,沒有一樣由得了自己。
  桔年開始掙紮,韓述的鉗製讓她如困獸一般,做瀕死前的努力。
  “你發什麽神經,啊?你再這樣,我要喊了。”她喘著氣警告道。
  “好。”韓述答得很幹脆。
  她不會喊的,否則不會等到現在。零時已近,爆竹聲逐漸喧天而起,她知道她的喊聲注定吞沒在除夕夜狂歡的浪潮中。除了驚動睡著的小非明,她喚不來誰,可她絕對不希望非明目睹這一切。
  韓述的理智飄到半空,看著為非作歹的自己。桔年的身體很熱,這熱度在慰慰他方才凍僵的魂,他看不仔細她的臉,可是想必再不會如寒玉般端凝,更不會如冰封般深寒,她再不能置身事外地漠然看著他,再也不能說,“韓述,這是我的事”,不管這是不是好事,至少是“他們”之間的事。許多年來,謝桔年是韓述心中的一道魔障,是他本能追尋的一道熱源,可當他靠近,體會到的一直是涼。
  現在她再也涼不起來了,這感覺讓韓述如中毒般有種極致到癲狂的快樂,雖然他正在撕裂好不容易覆在他們身上的溫情的麵紗,做著自己都不齒的事。
  桔年的胸口間已有細細的汗珠滲了出來,可她還在一直試圖推開韓述的臉,她的力度和指甲讓韓述嚐到了自己臉上的傷口的血腥味,他不得不分心騰出一隻手來壓製,否則他毫不懷疑她的手指能把他的眼睛都摳出來。
  在翻覆的扭纏中,韓述抓到一寸布的邊角,它不屬於被子,也不是床單的一部分,因為他摸索到了扣子。
  那件衣服,不是他的,也不是她的。借著那雙適應了黑暗的眼睛,韓述終於確定,那是件淺色的男人的舊衣服。
  桔年也注意到了這件衣服,她竟然放棄了庇護自己的身體的手,去瘋狂地試圖奪回那件衣服,韓述用身體的重量壓製著她,挪開那件衣服,
  就在她竭力伸出手,隻差幾毫米就可以夠到的地方。
  幾厘米,桔年就像忘記了韓述在她身上胡作非為,隻是伸出手,在淩亂的被單上摸索,還是差幾厘米,她的指尖就是觸碰不到它。
  “誰的?”韓述埋在她胸前問。
  他沒有忘記非明童言無忌說出來的那件男從的衣服時,桔年那時的臉很紅,,這一刻身上更是煮沸了一般的燙。
  桔年的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她根本不會去回答。
  而韓述卻在她的失控中找到了答案。
  這是道單選題,從來答案就隻有一個。
  那就是巫雨。
  她把衣服疊得整整齊齊地放置於枕邊,讓它伴隨自己入眠。也許那麽多年來,這是支撐她心如止水度過一個女人青春年華的唯一支點。
  韓述說不出是震驚還是惹憐,難道這樣,她就可以假裝巫雨就在身邊?難道她不明白,就算是巫雨活著的時候,他未曾這樣躺在謝桔年的身邊,韓述比任何人都有資格證實這一點。謝桔年看似無欲無求地活著,其實她是個自欺欺人到了極點的可憐蟲,然而他何 嚐不是,他活著,
  但他輸給一個死人,沒有一點懸念。
  太多的情緒找不到出口,所以韓述憤怒。
  這是他第二次接觸到她的身體,情景同樣的不堪。區別隻在於前一次她醉得那樣厲害,這一回,她完全清醒著,他們肢體糾纏,雖然這糾纏,她掙紮的每一下動作都想要了他的命,一不留神之間,桔年猛然屈膝的膝蓋讓韓述小腹一陣生疼,他就勢別開她的腿,雙手捧住她的臉。
  桔年緊閉著眼,韓述不知道她疼嗎,因為她沒有呼痛,沒有表情,更沒有一句話,隻是殊死的掙紮。她把她的魂包裹得很嚴實,他探到她的身體,卻探不到她的魂。
  可是韓述知道她至少還聽得見,他咬著牙說:“你忘了巫雨已經死了?”
  十一年足夠讓當年那個男孩化為一攤枯骨,韓述就是要桔年知道,他死了,永永遠遠不會活過來依偎在她身邊。
  “他沒死,他一直在我身邊!”桔年終於開口說話了,也睜開了眼睛看著近在咫尺的韓述,她也許鬥不過韓述,但是她可以讓他知道,他永遠不能取代他的小和尚,“他一直都在,隻是我看不見。”
  韓述大笑了幾聲,俯身上去,“他看得見?那他現在就看得見我們?就在我們身邊?”
  他聽到了桔年壓在喉間的一聲驚呼,合著哽咽,她仍抗拒著他。
  “如果他在,如果他在乎你,那他現在做什麽?他大可以阻止我啊,給我一耳光,把我從你身上踢下去,他做得到嗎?”
  “韓述,你混蛋!”桔年弓起的腳再度被韓述壓下去。
  “我混蛋,他什麽都好,連死了都陰魂不散。”韓述氣喘籲籲地對著看不見的地方叫囂,“你來啊,巫雨,你不是在嗎?我甚至用不著你動手,你說一句,隻要說一句,我馬上放開她……要不你連話都不用說,隨便你用哪一套,給點暗示就行,什麽都可以,我馬上從身上滾開,馬上滾!”
  “閉嘴,你給我閉嘴,我求你了行嗎!”
  “我偏不閉嘴,你不是在等著他附身、顯靈、死而複活嗎?巫雨,她那麽喜歡你,她恨不得讓我滾,你連為她做這點事都不肯?如果你在乎她,你這樣還算是個男人嗎?”
  桔年在這時騰出手來,狠狠甩了韓述一巴掌,他終於停止了對巫雨的叫戰,如果說剛才的桔年是痛苦而慌張,那現在她的眼裏是一種在幻滅和絕望邊緣的瘋狂。她過去一直不肯說恨韓述,因為恨太沉重,可是這一秒,她恨死了他,他試圖打碎她最後一個信念,她就知道他會攪得她永無安寧,讓她無處安身。
  那一耳光著實不輕,韓述的臉被打得重重偏向了一側,然而桔年卻在這個時候開始哭泣。
  在此之前,韓述從來不知道一個人會那麽多的悲慟,會有那麽多的眼淚。
  她在眼淚流出來之後,漸漸停止了掙紮。
  仿佛就連她也在等。
  巫雨,你真的在嗎?你真的像我以為的那樣,在我看不見的地方陪伴著我。如果你在,求你給我最後的憐憫。
  韓述說:“我們不妨一塊見證看看,假如他還在。”
  桔年如浪中的一葉孤舟,顛簸著,惶無所依,她唯一的歸航就是個海市蜃樓。
  韓述的呼吸開始變得粗得,極致的快樂和極致的痛苦相交匯。
  這樣的迷亂桔年曾見過,那是一個顛倒的夜晚,屬於烈士陵園裏年輕的巫雨和陳潔潔,而不是謝桔年。
  並不禁煙花爆竹的郊外,震耳欲聾的轟鳴此起彼伏,不時夾雜著幾聲尖銳的呼嘯。外麵的天空一事實上璀璨滿天,可是她看不見。室內連風都不肯光顧,空氣是凝滯的,隻有欲望的氣息,窗簾也未曾輕輕掀動一個角落,除了韓述和自己的心跳喘息,桔年什麽都聽不見。
  什麽都沒有。
  “你相信了嗎?他不會出現的,因為他早死了,他沒死的時候想要的也未必是你。”
  韓述贏了,他至少讓桔年相信了一件事。
  巫雨是死了。
  即使他活著,他也不會在她身邊。最後的一麵,他是來告別的,他對她構想過無數次塞北老家,夢想中的天堂,但當他決意放棄一切投奔那裏而去,他想帶走的並不是她。桔年在巫雨離開的若幹年後曾經獨自踏上那段旅程,她站在巫雨渴望而到達不了的那片平原上,感覺不到任
  何熟悉的氣息,隻覺得空曠而荒涼。
  原來她一直都隻有她自己。
  桔年流盡這晚的最後一滴眼淚。
  韓述在感官上無比愉悅的一刻感受到桔年軟軟耷位在床沿的手。
  她臉上沒有任何的表情,仿佛連這肉體都不是她的。
  於是他摩挲著她的頭發,還有她淚痕幹涸了的臉。
  “他死了,你還有我啊。”
  然後,他聽到她空洞洞的聲音。
  她問:“你又是誰?”
  他是誰?韓述像被一盆雪水當頭澆下。他是想過要一輩子對她好的人,可是連他現在看不到這個人,隻看到赤裸的,連自己都惡心的自己。
  所有的激情和欲望在這一刻湮滅如一陣青煙,韓述垮了下來,慢慢地伏在一身汗濕的桔年身上,動也不動,死去了一般。
  桔年也沒有動,他們長久維持這一個姿態,久得似乎是以腐化為塵。
  累,很累。他們好像都睡著了,不知什麽時候 又都醒了過來。窗外的世界終於安靜下來。
  從激烈到沉寂,悄如隔世,天還沒有亮。
  韓述翻過身上,平躺在床上。
  “你恨死我了吧。”他愣愣地,仿佛是對著開花板說話。
  他以為這個問題桔年同樣不會回答,沒有想到,過了一會,桔年發出一個合糊至極的聲音。
  “嗯”
  “我從來沒有想過我會做這樣的事, 以前沒有,現在也沒有,可我就是做了,我也不知道是怎麽了。不過現在說什麽都沒用,反正明天,明天你想怎麽樣都行,我什麽都認。但我隻希望你能告訴我,在你心底,我究竟是誰?”
  桔年發現自己悲哀也在思索這個問題,他是誰。韓述對於她自己而言算什麽?可以死一百回的惡人,死皮賴臉的膏藥,與她整個青春交集的混蛋,左右了她命運的看客,破門而入闖進她塵封世界,提醒了她的安靜隻是因為孤單的人。
  他不是她的愛人,卻也不是路人。
  有時她寧願把他等同林恒貴,但是他不是林恒貴。
  桔年沒有想要去愛韓述,然而她所有的隱秘記憶都隻與他相關。十一年前,他在她身邊,青春尚如澀澀豆蔻,十一年後,老去隻不過是昨夜今朝的事,卻還是他。命運的奧秘誰勘得透?
  “也許你是知道我對那點心思的,從很早以前開始。我不知道該怎麽辦,也做了很多後悔到現在的事,我後悔拉不下臉跟你說明白,後悔那一天跟著你去了烈士陵園,也許我該讓你和巫雨走的,也後悔出事後相信了我幹媽,我真天真,以為她會把所有的事都打點好,然後我們就能在一起;更後悔那時候我沒膽子站出來,我坐過不下一百次的夢來彌補這個缺憾,沒有用,隻能是夢了;當然我最後會的還是因為害怕連去看你都不敢,這十一年裏什麽都沒做……但是唯獨有一件事我不後悔,說出來你怎麽想都行,可是我真的是個死不要臉的木八蛋,我唯獨沒有後悔那個晚上,那個小旅館裏, 我跟你……我知道那不光彩,那是錯的,可是我不後悔。”
  桔年很難想起那一晚的細節,她忽然發現她跟韓述截然相反,她常常記憶起天亮以後接踵而來的噩夢,多年後再一樁樁地為自己開解,唯獨那一晚,她很少去想,甚至故意回避了,就好像記憶的膠片憑空斷了一截。
  “你說,哪果那一晚,我把你送回家去,或者我們根本沒有遇見,現在會是什麽樣子?”韓述問著可笑的問題。
  她可能找到巫雨,真的殺了林恒貴。也可能避開這一劫,看著巫雨入獄,等他,或是最終遇到另一個男人,順利地過一生。
  如果是無限可能的事,也是從無可能的事。
  桔年說:“不知道。反正怎麽活,橫豎都是一輩子。”
  他們各自擁著被子的一角,躺在一片狼籍的床上,不知道這一幕該有多荒謬,她可以打他罵他趕他,反正做什麽都好,而不是在這最不和宜的時候,進行著他們自打相識以來最坦誠的一場對話。
  也許他們都一樣覺得身心俱疲,疲憊地無力去承載任何激烈而戲劇化的情節。接著,他們繼續荒謬地繼續昏昏睡去。

  第二十六章 破碎的‘假如’
  距離天亮隻有一兩個小時的那段時間裏,韓述做著顛三倒四的夢,他甚至夢到了校園門口停著警笛長鳴的警車,他被正義凜然的公安幹警拘捕歸案,周圍圍滿了看熱鬧的人,大家都充滿了鄙夷地指指點點,交頭接耳議論的無非是他的下流和不要臉。有人當場暈倒了,那是他媽媽孫瑾齡,而韓院長雙眼血紅,要不是有人死命攔著他,他會當場衝上來親手撕碎個徹底讓老韓家門風掃地的逆子。韓述在無數雙人的推掇中頻頻回頭,他唯獨看不到這個案件中的受害者,連個她的背影都沒有,這讓他既失落且惆帳,落到這一步他自知並不冤枉,但她若是能在場,哪怕給個大快人心的表情,他也覺得罪有應得和心裏踏實。
  直到清晨的光線驚繞了他鋃鐺入獄的心路曆程,韓述才將眼睛睜開一線,用了十分之一秒讓記憶複蘇,搞清楚現在的狀況,就立刻跳了起來。他此時的姿勢是堪堪吊在床的邊沿,這一蹦而起的姿勢讓他整個人連滾帶爬地摔到地上,還好纏著被子,並沒有很痛。可惜還是遲了一步,那張昨夜他都沒有看得太清楚的老式木架子床上,空空如也,就連那件不屬於他的男人襯衣也早被收了起來。
  盡管韓述一向崇尚自然醒,但他的生物鍾很準,並不是個睡懶覺的人,反現謝桔年,他雖沒有跟她共同生活的經曆,但是以他之前相當長一段時間的尾隨觀察來看,隻要不上早班和沒有特殊的事情,她通常是睡到日上三竿才睡眼朦朧地到財叔那拿牛奶,再聯想到高中的時候,她通常都是 踩著鈴聲晃進教師的遲到大王,也不知道被他逮過多少回,沒想到這一次他起床竟然落在了謝桔年後麵,韓述不由頓時覺得被動至極,昨夜情景在腦海裏重現,更是讓他心慌臉燙,趕緊匆匆套好衣服,將床單被子略做整理,硬著頭皮走了出去。
  非明還沒有起床,大廳的那個破鍾也證實了天色確實尚早。韓述心懷鬼胎地朝院門口望了望,沒有夢裏的警車和執法人員,接著聽到門咿呀的一聲響,受害者頭發濕漉漉地從水氣蒸騰的浴室中開門走了出來,手裏抱著一盆衣服。
  韓述有些難堪,便故伎重施地咳了幾聲,試圖引起桔年的注意,桔年置若罔聞,放下了盆裏衣服就栽了條幹毛巾擦著頭發上的水,韓述又加重了咳聲,結果一樣。他終於相信她根本是故意不打算理會他,就算自己咳破了嗓子也是枉然。他心裏沒了底,經曆了昨晚上的渾事,不用說他自是罪孽深重,但是死是活要殺要剮,她好歹得給個話啊。
  於是韓述期期艾艾地磨蹭著走到桔年身後,猶豫再三,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你看……這……怎麽辦?”說完了之後他又想打自己的嘴巴,這是男人在第二天早上該說的話嗎?
  桔年擦頭發的手停了下來,並沒有回頭看他。不過是喘口氣的功夫,韓述覺得自己都快憋死了。
  “你走吧,以後別來了。”她的聲音裏聽不出明顯的感情起伏。
  哦……她打算讓這件事就這麽過了,好像沒有發生。看起來他又可恥地逃過了一劫,韓述說不清自己是鬆了口氣還是有些失望。他有些犯賤地想,自己那麽混賬,沒理由就那麽算了,她怎麽能一句話就了結了呢?也怪他自己,昨晚,在那件事發生之前,一切都是那麽圓滿而完美,他可以甚至可以感覺到自己離她近了,誰知道後來邪靈附體似的鬧了那一出,好端端的,什麽都毀了,她這個態度,已是仁慈,他就算再不知廉恥,也沒有理由再賴著不走了。
  “能讓我洗把臉再走嗎?”事到如今韓述隻能這麽說。
  桔年沒有說話,他便去翻出了自己的洗漱用具,催頭喪氣地走到天井的水龍頭旁,剛在牙刷上慢騰騰地擠出一條形狀完美的牙膏,他聽到了院子外傳來的叫門的聲音。
  “桔年,你在家吧?”
  這聲音,除了唐業,還能是誰。
  當然,桔年也聽到了,她直起身子,下意識地攏了攏半幹的頭發,看起來也有些不知所措。
  鐵門的鎖拍打在鐵枝上的聲音繼續響著,桔年愣是沒有動。
  韓述猜她此時想必是打著掩耳盜鈴假裝不在的主意,便“好心”地說:“用我去開門嗎?”
  這句話果然有效,桔年立刻轉身拖住了他,臉上是可疑的緋色。
  “你別動!”
  她放下擦頭發的毛巾,急急地應出門外。
  來的果然是唐業,他身上還穿著昨天接桔年和非明時穿的那套衣服,下巴上有泛青的胡渣,想來是在蔡檢察長病床前守到現在,人是憔悴的,唯獨一雙眼睛仍然清明無比。
  桔年開了門,她站在門口,伸手掠了掠耳邊的頭發,問:“早啊,你來了?”
  唐業點頭,笑了笑,“新年好。”
  是啊,這是大年初一的清早。桔年如夢初醒地回了句:“新年好。”
  她並沒有從門口讓開身子請唐業進來,也不知道他一大早離開急病需要照顧的繼母來她這裏所為何事,於是便靜靜等待著他接下來要說的話。
  唐業卻沒有直截了當地說出他的來意,他用一種若有所思的眼光打量著桔年,忽然問了句:“桔年,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
  桔年倉促間又掠了掠頭發,那半幹的發梢擾得人心煩意亂,她想去摸摸自己的臉,之前照鏡子沒看得足夠仔細,那上邊該不會留下什麽形狀可疑的痕跡……她想起來了,難怪他也覺得不對勁,按照本地習俗,是萬萬沒有新年第一天 早上洗頭的道理的。
  偏偏就在這個時候,她聽到有人從屋裏走出來。
  “喂,那個……我能用昨晚上擦頭發的那條毛巾嗎?”
  桔年幾乎是立即掉頭,並不是她那麽渴望見到韓述,而是她不願意看到唐業此刻的表情。
  韓述一臉無辜地舉著支牙刷站在廊簷下,頭發有些小小的淩亂,就差沒有額頭上寫著:“我剛起床。”更讓人受不了的是,他半邊臉上有三道明顯的指甲抓痕,從顴骨直到嘴角。
  仿佛是為了應對桔年並沒有說出口的責難和不快,他有些無奈地說:“我嚴重申明我不是故意打斷你們,你忘了我的車就停在門口,他能不知道嗎?”
  他說完了這個,第二句話是對唐業說的,“我幹媽她好點了嗎?”
  桔年回過頭,唐業的表情遠比她想象中要平靜,甚至可以說是平淡,有幾分疲倦,也許那隻是徹夜守護一個病人的結果。他禮貌地回答了韓述的問題。
  “還是那樣,沒有生命危險,但一進半會是不可能恢複得正常人一樣了。謝謝你的關心。”
  “她也是我幹媽啊,我遲一些就會去看她。”韓述說完,指了指屋子裏,“要不進來坐著聊?”
  他回應了唐業以同樣的客氣,仿佛工作上的矛盾和眼前的尷尬都暫時不存在,然而不止唐業,就連桔年也恍然覺得,他這麽一開口,好像他才是這屋子裏主人,其餘的人才是不速之客。
  “不用了,我說幾句話就走。”唐業片刻都沒有猶豫地說道。
  桔年卻側過身子說:“請進吧,外麵冷。”
  唐業沒有動,此情此景,這一幕,說不出有多詭異,好似什麽都錯位了。
  財步家的鞭炮聲響了,這是傳統的習俗,新年起床第一件事就是開門放鞭炮,取“開門紅”之意。韓述好像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一拍腦袋,問桔年道:“你沒買鞭炮吧,這個兆頭還是要的,放放鞭炮去一去舊年的晦氣。要不,我這就去財叔家買幾封。”
  他說著就回頭去放他的牙刷,然後三步並作兩步地往財叔家走。沒有人對此表示異議,也許在場的所有人都為他暫時的離開而鬆了口氣。
  韓述走過了,門口處就剩了唐業和桔年。
  “昨天我失約了,真不好意思。”唐業仍然站在原地說道。
  桔年是想過要解釋的,她本想說,韓述被家裏趕出來了,所以收留她他在這過了一夜。這本也是實情之一,但若說出來,反有種欲蓋彌彰的味道。既然說不清,那還不如不說吧。
  “別這麽說,你的事比較重要。”她低著頭,半幹的頭發垂了下來,更顯得一張臉小得堪憐。
  他既沒有進來的意思,她邀請的意圖也並不熱烈,兩個話都不多的人便在門口沉默著。好不容易開口,卻又撞在一起。他們幾乎是同時說出下麵的話。
  “他對你還挺有恒心的。”
  “你現在好嗎?”
  然後他們又好像都沒有聽見對方的話,俱是一怔。
  唐業先笑了起來,他作出個如釋重負的表情,“我就是想來看看你好不好,這就回醫院去。”
  桔年沒有強留,淺淺地回了個笑臉,“你保重。”
  韓述很快就從財叔那買到了鞭炮,從他們站著的位置,可以看著他跟財叔笑著揮手說話,然後就要折返。
  “桔年,這一次看來我是躲不過了。對不起,我以為的那個“假如”看來隻能是個“假如”,雖然我真的那樣想過。我這半輩子都在做不切實際的事,半輩子都在猶豫不決,到頭來恐怕什麽都是空。”唐業上忽然上前一步,他說得那麽急,仿佛過了眼前,就再沒有了時間,他和她,也將不再會有時間。“我就是那種非得到了哪兒都不能去的時候,才知道自己最想去哪裏的男人,可惜什麽都晚了……這個你拿著。”
  桔年這才意識到唐業把他一直拿著的一本書塞到了她手裏。那是本平裝版的《西遊記》,桔年第一次到唐業家時曾經翻看過的,當時尚是初識的他們就這本書還有過一次小小的較勁。
  書很舊了,但確實是唐業最喜歡且時常翻看的。
  “這個你留著。”他說。
  桔年骨子裏的敏感讓她在接過那本書的時候本能地翻了翻,她很容易就打開其中的某一頁,不是心有靈犀,而是裏麵夾著一張銀行卡。
  “這……”
  韓述越走越近,唐業不容置疑地推回了桔年的手,也打斷了她未來得及的拒絕,“錢不多,但每一分都是幹淨的,我原先讓一個朋友代為保管,幸而這樣才得以留了下來,以我背的罪名,恐怕傾家蕩產也不足以抵還,我也不知道有生之年還出不出得來,阿姨她生活是沒有問題的,所以那筆 錢我分作兩份,一份留給姑婆,一份給你。你留著,總有個用處。”
  他說得由衷,仿佛早已想好打消她所有拒絕的理由。
  “這是施舍,桔年,如果你把我當作過朋友,就什麽都別說……我隻是放心不下你。”
  唐業說這話事依舊淡淡的,既不憂愁也不煩惱,仿佛隻是等著那個已然知曉的結局到來。這念俱灰的托付讓桔年從心起。
  她其實是想過對他托付一生的,如果她這生必須要有個托付。也許不夠深愛,但足夠溫暖,他們相互懂得,相互體諒,這已經足以相當濡以沫到老。
  想不到連一個未必成真的“如果”都碎得那麽快。
  桔年太了解監獄裏的種種,不由得更對唐業的未來憂心忡忡。
  像是為了化開那些看不見的愁緒,唐業自我解嘲地笑了起來,“剛來的時候看到韓述的車還有他的人,我真有些傻在那裏了,不過我又想,那也不是件壞事。”
  “什麽好事壞事?”韓述耳朵尖,尚在幾米之外也聽到了些話梢。
  唐業朝他一笑:“我先走了。”
  “不多聊一會?”韓述繼續反客為主地扮著糊塗,他也看到了桔年手裏多出來的一本書,沒話找話說地問:“咦,你拿著什麽好東西?”
  唐業代為解釋道:“我順便帶過來的一本書。”
  “大過年的就為送出這本書?該不會是什麽珍貴的孤本吧。”韓述半真半假地說道。
  唐業何嚐不知道,現在他對他自己一切的財產都沒有處分權,包括一本書。
  桔年這時麵無表情地將書往韓述跟前一遞,“要沒收嗎?”
  韓述果然訕訕地,沒敢去接,“我什麽都沒看到。”
  唐業對韓述說:“我有個不情之請,我屋裏的書,假如沒什麽價值,到時與其做了廢紙,不如……我想把它們轉贈桔年,這件事就拜托你了。”
  韓述愣了愣,才說道:“在沒有判決之前說什麽都言之過早。”
  唐業也不這個問題上糾纏,麵向桔年說了句,“真的要走了,代我向非明問好。”言罷便轉身離開。
  韓述柃著鞭炮,看著拿著本舊書沉默不語的桔年,自我澄清道:“我沒趕他走啊。”他好像忘了,他其實才是那個將要被趕走的人。
  “要不要叫醒非明來看放鞭炮?”韓述怕引信潮濕,滿院子地找可以掛鞭炮地地方。
  桔年也打算去看看非明怎麽樣,她剛起床的時候已經去她房間看過一次,那孩子睡得很熟。
  她走到廓簷下的時候,跟韓述同時聽到什麽東西碎在地板上的清脆響聲。
  聲音是從非明房間裏傳出來的。
  韓述幾乎是立即扔了鞭炮,跟桔年一塊往非明房間裏跑。
  非明以一種奇怪的姿態叭在床上,落地摔碎的是她床頭櫃上的玻璃台燈。
  桔年六神無主地把非明抱了起來,小心翼翼地,她那麽恐懼,仿佛害怕非明也像玻璃一般,一不留神就碎了。
  非明的臉很紅,茫然地睜大眼睛,“姑姑,我的頭有點疼。”
  “沒事,沒事,我們馬上去醫院。”桔年用一種哀求的眼光看著韓述,她開始慶幸韓述沒有離開。
  非明卻搖著頭說,“也不是很痛,我們等天亮再去吧,韓述叔叔走了嗎?”
  她隻是很平常地說出那些話,完全沒有意識到兩個大人立即白透了的臉。
  此時清晨八點已迅,陰天,雖說不上陽光燦爛,但透過非明小房裏的窗戶仍可以非常清楚地辯別,天早就亮了。而韓述現在就站在她的床頭,雖然他沒有說話。
  桔年如墜寒窖,她抱著非明沒有出聲,隻是悄然用牙齒咬緊了自己抖得厲害的唇瓣。
  韓述緩緩伸出手,在非明已經沒有人焦距的眼睛前上下晃了晃。
  “姑姑,韓述叔叔昨晚到底走了沒有,他說他沒地方去的。”非明有些吃力地說。
  桔年短暫地閉上了雙眼,韓述的手頹然地垂了下來。

  第二十七章 不問因由的愛
  大年初一的早晨,非明被火速送回第一人民醫院。韓述的車在掛滿了紅色燈籠的街道上疾馳,身邊的一切極速地在窗外擦過,幸而如此,他才用法著看清楚那些人臉上節日的歡快喜悅。
  桔年抱著非明坐在後排,一句話也不說,反倒是她懷裏的非明像在安慰兩個無助的大人,她說:“就是眼睛不怎麽看得清,其實算不上很疼。”
  怎麽會不疼?非明她看不見自己的臉,青白顏色,上麵都是冷汗,隻不過她經曆過更疼的,痛楚在她看來已經是一種習慣。
  抵達醫院後,院方立即對非明進行了各項緊急的檢查。這天住院部的病人少得可憐,幾乎所有的醫護人員都圍繞非明而奔走忙碌著,那樣的簇擁和如臨大敵,讓在外等候的桔年無法鬆下一口氣,反而一顆心慢慢沉了下去。
  孫瑾齡這天並不值班,但是接到通知後她也在第一時間趕到了醫院。韓述一見她,就跟著擠進了她的辦公室,在既是權威又是親娘孫瑾齡麵前,他甚至都無心掩飾自己聲音裏若有若無的哭腔,一開口就是:“媽,怎麽辦,你說怎麽辦!”
  孫瑾齡脫了身上的白大褂,掃了一眼自己的兒子,“怎麽辦?膠質性腦瘤第四期,你知道有多棘手?實話跟你說了,我幹這一行這麽多年,見了病例也不少,這個病到了這一階級,治愈是非常之低的……”
  “低到什麽程度?”韓述追根究底地問。
  孫瑾齡坐下來,沒有說話,韓述原來抱有一線希望地在這沉默中被悄然摧毀了。他媽媽是個謹慎的人,如果她沉默,就意味著那個數字真的非常之低,乃至於她不願意說出來看著兒子難受。
  “總有辦法的,媽,總有辦法的,她才十二歲不到!”韓述坐在孫瑾齡身邊,無助地央求。
  孫瑾齡說:“傻孩子,疾病對於任何生命而言都是一視同仁的,它不會因為年幼或是年邁,可愛或是可惡,貧窮或是富有而區別對待。不管這孩子對你來說意味著什麽,但這就是現實。原本我還存有希望,等她的身體處於一個相對良好的狀態下再安排手術,盡可能減少手術風險,現在看起來是等不了啦。”
  韓述心中依舊沒底。“手術成功的概率是多少?”
  孫瑾齡說:“開顱手術必然是存在風險的,何況以她現在的狀況,任何一個小的意外都可能帶來可怕的後果,至於所謂的概率,不發生在她身上就是零,發生了就是百分之百。”
  韓述沒辦法不去想非明在自己身邊時的燦爛笑顏,越想就覺得揪心似的疼,而他媽媽一席話時客觀而殘酷的判斷讓他充滿了無力感。
  “我不能讓她死在手術台上,媽,你告訴我更好的醫生在哪裏,國內不行就國外,我不能讓她死。”
  孫瑾齡並沒有因為兒子心煩意亂之下對自己專業的質疑和否定而有所惱怒,相反,她仍然溫和的看著兒子,用最平靜的語調陳述道:“那她或許不會死在手術台,而是死在路途中。”
  韓述捂著臉彎下了腰。
  “我剛才說的是最壞的結果,你可以凡事往好處想,在這種時候也隻能這樣了,別為難自己,兒子。”孫瑾齡摸了摸兒子短短的頭發。
  “我當她是我親生的女兒。”
  孫瑾齡欲言又止,於是歎了一聲,“你難過我知道,可你身邊並不是隻有這個孩子需要你關心,你去看了你幹媽沒有?還有你爸爸,昨天你離了家門之後,晚飯他都沒動幾筷子,一晚上胸悶氣短。小二,我們都漸漸地老了,父子哪有隔夜仇,你爸那脾氣,難道你要等他開口求你回來?”
  “不是我要跟他別扭,他把話說得那麽絕,你要我怎麽辦?”
  “你就不能聽他的一次,他也不會害了你。去道個歉,服個軟,有你姐姐的事在前,他不會當真為難你的。”
  “這就是問題所在,平是怎麽罵我看不上我都沒關係,但是這一回我沒錯,我不會放棄那個案子的,這是原則性的問題。媽,難道您要我明著道歉,陽奉陰違?”
  “那個案子比你家人還重要?”孫瑾齡有些心痛地看著兒子,在丈夫和兒子之間,她的確是兩難。
  韓述一臉的疲憊。“不是這麽比較的,我爸不也一直是那麽教義,他說人一輩子總要有些值得相信和堅持的東西,如果連這都失去了,那未免太悲哀了。我也隻剩這點堅持了,別讓我變得什麽都不相信行嗎?”
  孫瑾齡不語,過了一會才問道:“你昨晚住哪……住她家?”
  “滿世界都是酒店,哪不能住人啊?”韓述幹笑幾聲,可都說知子莫若母,他那點小心思哪裏逃得過孫瑾齡的眼睛,更何況他還掩耳盜鈴地試圖捂住臉上如此明 顯的傷。
  “這臉是怎麽回事?”孫瑾齡豈能心中一點想法都沒有,她這個兒子最看重“臉麵”,小時候被他爸爸痛揍,一邊掙紮還一邊大喊,“打就打,不要打臉!”在他臉上下手,就等於老虎嘴裏拔牙,在孔雀屁股上拔毛。可這回都被抓成這樣哼都不敢哼一聲,不用猜也知道是誰幹的,而她的這個寶貝兒子幹了什麽好事讓別人一個溫吞吞的姑娘下這樣的狠手,她都不願意深想。
  孫瑾齡啐道:“你這個沒出息的!”
  韓述果然麵紅耳赤地說不出話來。
  “你們啊,姐弟倆加上你爸,都是一群的臭脾氣,沒一個省心。你不是孩子了,再做那些沒分沒寸的事,小心毀了自己,到時沒個哭地方。”
  韓述從母親的辦公室裏出來,回到病房去看非明和桔年。非明身上連著各色的儀哭和管子,但是狀態已經穩定下來,正在和姑姑低聲說著話。韓述進去的時候正好聽到她說:“看不見也有個好處,我就不用看到李特以後長滿青春痘的樣子,有人說小時候長得帥的男孩子,長大了之後就會變得很醜很醜……”
  她說的時候好像是無所謂,走近了才能看見,兩腮上全是眼淚。韓述和桔年一樣,寧願看到她像剛住進醫院的時候不管不顧哭鬧的樣子,她有權利任性和宣泄,總好過現在這個樣子。她這樣平靜,倒讓身旁的看著的人心都碎了。
  陪著坐了好一段時間,韓述想到三人一早什麽都沒吃,現在已到午後,便尋思著外出找食。剛出到病房外,不期然看到一個女人安安靜靜地坐在最近一張椅子上,那是陳潔潔。
  韓述不知道她來了多久,也不知道她為什麽隻是在門外坐著。陳潔潔看到他倒是沒有任何意外,甚至還點了點頭。
  “你好,韓述。”
  韓述此時 顧不上風度,堵在門口就冷冷地來了句:“膽小鬼!你陰魂不散地又來幹什麽?”
  陳潔潔定定地說:“我來看我的女兒。”
  韓述被她的態度激怒了,“你的女兒,少來了,你問問你自己配當媽嗎?”
  陳潔潔也站了起來,“用不用我給你看親子鑒定?”
  韓述歎為觀止,“你跟我來這套?你有什麽權力在沒有得到孩子監護人許可的情況下進行親子鑒定?再說,就憑一張紙你就想把孩子要回去,沒這麽容易!如果我是你我就會識趣些,反正也不是沒做過沒良心的事,要消失就消失得徹底,何必到這裏來招人討厭。”
  陳潔潔沒有生氣,仿佛對一切責僅早已作好心理準備,況且她從來就是一個邁出去就不懂回頭的人,從來不在乎別人怎麽看。
  她看著韓述說:“說實話,你討不討厭我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跟我女兒在一起。”
  “你當她是小貓小狗,不要的時候就扔一邊,想起了才看兩眼。你根本就沒資格來看她。”韓述麵露不屑。
  陳潔潔一字一句地說道:“我 沒說我是來看她,我要認回我的女兒,以後都不會讓她從我身邊離開。”
  她這樣的平和甚至是篤定地提出在韓述看來相當無恥的要求,簡直就在挑戰韓述的耐心極限,他離開病房門口幾步,譏誚地笑笑:“讓我猜猜,周家也快混不下去了,你已經到了試圖認回私生女,再賣女兒謀箋地步了?要不你們家周公子怎麽就肯帶著紅帽拖油瓶?嘖嘖,這麽說起來,你們還真是天生一對。”
  麵對韓述的尖酸刻薄,陳潔潔隻是捏緊了肩上的包,“韓述,我感激你為非明做的一切,當然更感激桔年。所以我在門外等,我不想那麽快打擾你們。但是我知道非明的日子還有多少,我不能等太久。就算我欠桔年的,可是裏麵躺著的孩子是我生的,我們才是親母女,這不是虧欠了就可抵消的。”
  韓述不再跟她糾纏,於是便擱下了一句:“你要認回孩子,那就法庭上見,我告訴你,你占不了便宜。”
  陳潔潔說:“韓述,你能代表桔年嗎?或者說,你能代表非明嗎?我今天來這裏並不是一廂情願,非明需要媽媽,是她選擇了我,她願意以後跟我在一起,你懂嗎?”
  “你就信口雌黃吧,反正嘴長在你身上,非明會跟你?我都替你臉紅!”韓述當然不信。
  他們在門外的爭吵其實都落入了房間裏的人耳中,非明不再流淚,她茫然地睜著眼睛,在一片模糊的世界裏努力去分辯她生母的聲音,用不著開口說一句話,桔年已然明白,因為她從非明的臉上看不到恨,隻看到眷戀。
  但是她仍然輕聲地問了非明:“是真的嗎?”
  非明猶疑了一會,還是點頭了,她喃喃地說:“姑姑,我舍不得你,但我不是個孤兒,我想要有媽媽。那天我跟媽媽說,我不能馬上跟她走,因為我還要跟姑姑一塊過年,如果我不在,姑姑一個人就太孤單了……我答應媽媽過完年就跟她在一起,現在我在醫院裏,但是假如出院了,我不想再離開她。”
  桔年怔怔地聽完,點了點頭。是她說的,要由孩子來作這個選擇,她希望非明做自己想做的事,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對於這個結局,而她也早有預感,隻不過剛剛過去的除夕,讓她有一種錯覺,她以為她們會平平靜靜地生活在那個小院子裏,永遠不分開。
  桔年一直跟非明說的,活著的人談不上永遠。她自己卻忘了。
  當然也不能責怪非明,對於一個不知道還有多少時間的孩子來說,那剩餘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太寶貴,寶貴得她她舍不得拿來去恨去責怪生母當年的拋棄,她隻想要愛,迫不及待爭分奪秒去愛。
  桔年起身走出門外,韓述和陳潔潔之間總是火藥十足的爭執在見到她之後很自然地停了下來
  “你說好不好笑,她以為什麽都是她說了算,她一天都沒有養過非明,卻以為非明會跟她走?”韓述用一種感覺無比荒唐的語氣對桔年說道。
  “她說的是真的,韓述。”
  韓述沒有想到這句話也會如此平靜地從桔年嘴裏吐出來,為什麽他反而成了眼前最不能夠接受這個事實的人?
  “非明想跟她在一起。”桔年深深吸了口氣之後,轉向陳潔潔,“孩子是你的,誰也帶不走。但麵在病成這樣,爭這個有什麽意義,一切等她好轉再說吧。”
  陳潔潔麵對韓述時是冷靜而倔強的,然而在桔年麵前卻忍不住眼眶微繞,“謝謝你,不過從今天開始,我會來照顧非明的。”
  韓述不敢置信地認清了這個現實,但他無法理解,“非明要跟她,為什麽啊,一個沒有見過的親媽會比養了她十一年的人還重要?”他瞥了一眼陳潔潔,“你究竟搞了什麽鬼,跟孩子說過什麽?”
  桔年顯然也需要一個答案,非明要跟陳潔潔走,她攔不住,但她隻想知道那個下午,陳潔潔和非明短暫的交談究竟說了些什麽,以至於非明立即就做了決定。
  陳潔潔對桔年說:“我沒有騙非明任何事,我甚至告訴過她我錯了,我拋棄過她,她聽著這些話之後,隻問了我一個問題。”
  “她問你為什麽喜歡她?”桔年低聲問道。這對於她來說並不難猜,因為同樣的問題,非明問過她,也問過韓述,但是不管她怎麽回答,那孩子的眼裏都隻有帳然。
  陳潔潔有些驚詫,還是點了點頭:“沒錯,她就是這麽問的。”
  “那你是怎麽回答。”桔年忽然無比迫切地想聽陳潔潔的答案。
  陳潔潔說:“我告訴她,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喜歡她,也許根本就沒有理由,隻是因為她是我女兒。”
  桔年啞然了片刻,但有些東西也因此而變得明白了。也許這就是她比不陳潔潔的地方,不管這些年她怎麽悉心照料,可是這麽簡單的一個問題,答案也顯然易見,但是就是她答不上來。因為也沒法告訴非明,她喜歡非明,非明已經是她生命中的一部分,但所有的補衷都隻因孩子身上有著巫雨的影子。
  非明要的卻是不問因由的母愛。
  孩子的心很簡單,卻比成人更容易感受到純粹。
  “你不能這麽任著她欺負。”韓述為她憤憤不平。
  桔年低頭說:“其實也不是,我本來就跟非明沒有任何血緣……現在她親生媽媽出現了,我……我也算放下了一個擔子,這對大家都好。”
  她的聲音平淡而漠然,也並沒有刻意壓低聲音回避裏邊的非明,接著又對陳潔潔說:“你進去看看她吧,她一直在等你。待會醫生辦公室有些交代,你跟我一塊去。”
  “你……”韓述看著陳潔潔走進病房,卻一點辦法都沒有,最後隻能頓足,指著桔年道:“你叫我怎麽說好呢?”
  桔年卻叫住了不甘心就此離去,放任陳潔潔輕易贏回孩子的韓述,“你為什麽非得說點什麽呢?”
  其實她大可以讓這一幕更慘烈些,相視痛哭、依依不舍、擁抱述說、翻出舊帳、流淚道歉、相互譴責……這並不是一件困難的事,可那又有什麽意義,除了讓所有的人看起來更痛苦更可憐更難過,然而桔年最不缺的就是這些,她已經受夠了。更重要的是,這樣艱難的過程仍舊隻會指向一個結果,該走的還是會走,因為這是非明自己的選擇。

  第二十八掌 他們終於一家團聚
  桔年仍是非明的監護人,在正式的手續辦下來之前,她征得陳潔潔的同意,便在醫生辦公室裏簽下了非明的手術同意書。關係手術的風險和可能導致的後遺症,醫生也向她們闡述得相當清楚。手術可能成功,也可能讓非明的生命立刻終結,即便是順利,也許她會留下各種後遺症,除了失明,還有可能行動不便,甚至癱瘓和智力受損。這些都是可能,隻有一樣可以確定,那就是不管怎麽樣,非明卻再也不會是個健健康康的正常人。
  陳潔潔說:“我不管,她真的熬不過去,我陪她到最後一刻,她就算殘廢或是成了植物人,隻要有一口氣,我都會守著她。”
  她和桔年一樣都見證過死亡,愛著的人,哪怕他不再完整,隻要他活著,隻要還能摸到他的臉,終歸是上天留有一絲餘地,總好過天人永隔的遺憾。
  手術安排在六天以後。在非明的一再請求下,陳潔潔決定在初五那天把她帶出醫院,去她生父,也就是巫雨墳前看看。醫院那邊倒沒有實質性的阻攔,因為誰都清楚,即使她去了也什麽都看不見,但這很有可能是她最後一個心願,也是最後一個機會。
  陳潔潔並不知道巫雨葬在哪裏,所以桔年必須要帶路,非明視力受限自然行動不便,那條路並不好走,是故韓述也自告奮勇地出現在一行中。
  其實,桔年自從出獄後找到過那墳墓一回之後,就再也沒有到巫雨墳前去過,她一直拒絕相信巫雨死了,也不相信他就躺在一堆黃土之下,所以她下意識地躲避著他的埋骨之地。這一次,也許韓述已經打破了她的幻想,也許是多了陳潔潔和非明,一路上她反倒坦然了些。
  雖然許多年沒來,那地方還是老樣子,桔年的回憶一直繞過了這個這裏,可是她發現她仍然記得每一條小路的細節。
  那天下著小雨,出行很不方便,必須要步行的距離並不算太遠,但是他們走了很久。
  到了巫雨的墳前,不出意料之外,那裏已是荒草覆蓋,不留心根本無從發覺那一堆亂草這下還有一個孤塚。站在那些枯草上,桔年把位置留給了陳潔潔母女,自己並沒有走得太近。很奇怪的感覺,不管曾經多麽熟悉親密的人,他的墳墓一樣陌生而冰冷。她甚至無從感歎,也無從悲傷,因為她心中的小和尚,從來就沒有辦法跟這裏聯係起來。
  桔年扯著差不多跟她一樣高的一片樹葉,等待著墳前絮絮低語的非明和陳潔潔。那片樹葉被雨水打濕了,是青翠欲滴的顏色,這倒是當年和巫雨一塊沿著小路上學是常見的。她記憶裏的鮮活和眼前的荒涼有雲泥之別。
  “不知道爸爸長什麽樣,還好,在我看得見的時候見過媽媽的樣子。”隔著好幾步的距離,非明的聲音隱約傳來。桔年不想打擾那一家人一生一次的團聚,也就在這種時候,她才發覺,在另一個小世界裏,從頭到尾,她都是不折不扣的局外人。
  陳潔潔什麽都沒說,她一直在徒勞地試圖用手拔除墳頭上的野草和樹枝,可那上麵長著的小樹樹幹都像手腕一般粗細,靠人力完全不是一時半會兒可能清除的。
  韓述推著非明的輪椅,不知道為什麽。最後離開時,桔年似乎看他的嘴唇若有若無的動了動,不知道在自言自語著什麽內容。
  韓述推著非明從桔年身邊經過時,他眼裏有掩不住的擔憂和關切,他問道:“你真的不用過去看著嗎?”
  陳潔潔對著巫雨的荒墳說道:“我說過恨你一輩子的,可是沒想到一輩子那麽長。非明病了,要是你在天有靈庇佑著我們,讓她好起來,你就再等等我們;要是孩子真的走了,你們就一塊等等我。我們總有在一起的那天,這輩子不行了,下輩子我不準你再失約……”
  桔年低下頭去,鬆開手,那片葉子就掉了下來。
  巫雨,就連下輩子,他也不是她的。
  她用搖頭回答了韓述的疑問。
  回去的時候,依舊細雨纏綿。非明淋不了雨,韓述用一把很大的傘遮擋著她,走得很快。桔年遠遠地跟在後麵,過了一會兒,頭頂的天空被覆蓋,原來是陳潔潔撐著傘並肩走在她身邊。
  起初她們什麽都沒有說。直到看到韓述停在路口的車,陳潔潔才停了下來。
  “桔年,對不起!那幾年的牢,本應該是我去坐的。”
  她撐著一把有著豔麗花朵的傘,光線透過薄薄的傘布,在兩人身上留下了各異的陰影,呼吸著的空氣中滿是潮濕的味道。
  “是,你說得沒錯。”
  對她們來說,這是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誰都沒有必要虛偽。
  “我隻能道歉,因為用什麽都不能彌補,所以我不求你原諒。”
  “我問你一件事。”桔年看著陳潔潔,她們的身高差不多,所以眼睛是平視著的。
  “這十一年裏,你有沒有過很快樂的時候?”
  陳潔潔想了想,選擇了誠實地點頭。她曾經以為自己隨著巫雨死了,可是正如她說的,一輩子太長,長到有很多東西可能悄無聲息地填補進來。巫雨走後,她後來的日子並不是沒有過幸福,她無法欺騙自己,她無法欺騙如鏡子一般照見自己的謝桔年。
  桔年聽到這個答案,隻說了一句,“那也好。”
  總算有人是快樂過的。縱然陳潔潔如何愧疚道歉,都不可能挽回桔年失去的那幾年。桔年不打算原諒陳潔潔,也不打算讓別人覺得她有多善良,隻不過既然已經失去了,那麽能換回一點兒東西總是好的。就好像她丟失了生命中某個固定旅程的船票,她再也不能趕在那個鍾點抵達,可是很多年之後,才被告知,有人曾靠這張撿到的船票因緣巧合去了要去的地方。她何必再去恨那個比自己幸運的人?
  不是她,就是她,桔年很早就知道,那命運裏的一個劫,她們都在這個劫裏麵,現在看來,至少有一個人是快樂過的,那幾年回不了頭,可總算不是滿盤皆輸。
  陳潔潔低頭良久,在流淚的瞬間,微笑了起來。
  就在韓述推著非明走到車邊的時候,他們都看見一個抱著小孩的男人一直等在小路的盡頭。他抱孩子的姿勢並不熟練,不用走近,桔年也猜到他臉上一定還有未痊愈的抓傷。不知道他和韓述會不會因為彼此的臉而同病相憐?
  桔年推開陳潔潔的傘,獨自加快腳步走開。也許她和陳潔潔再也做不回朋友,可她寧願那張丟了就再不屬於自己的船票載著另外一個人走得更遠。
  陳潔潔在桔年身後急聲說道:“桔年,快樂沒有那麽難,當他在身邊睡著的時候,就對自己說,假裝他也死了,假裝他也不會醒過來,這麽想著,結果發現自己居然也是難過的——原來這輩子不止一個人讓自己那麽難過,好在,他還會醒過來。到時你就會發現,真的,一輩子那麽長,求一點點快樂和安慰並沒有那麽難。”
  周子翼提出自己開車送陳潔潔和非明回醫院,桔年沒有反對,便與他們在路口分別。陳潔潔一家背對著桔年和韓述,也許是為著之前的爭吵,他們的樣子很是別扭,過了一會,周子翼騰出一隻手去拉陳潔潔,不料卻被陳潔潔狠狠甩了一巴掌,他把臉偏過一邊,隨即也高高揚起了自己的手,然而這隻手落下的時候卻很輕,輕得像在擦妻子臉上的淚。陳潔潔拿開他的手,探身去看他手裏抱著的孩子,就勢也輕輕地抱住了她的丈夫,兩人的手再也沒有鬆開。
  非明坐在媽媽推著的輪椅上頻頻回頭看著桔年。自從她和陳潔潔正式相認後,姑姑的態度一直都是淡淡的,非明以為姑姑會跟她一起掉眼淚,雖然那樣她會難過,但是姑姑並沒有這樣。後來非明想,姑姑其實一直都是這樣的,也對,她畢竟不是自己的媽媽,離開了也好,即使她才十一歲,也知道姑姑帶著她,比一個人過日子要艱難得多。
  桔年一直看著周家的車越來越遠,非明也離她越來越遠,隻剩 她還在原地。
  韓述在她身邊開著玩笑,“你難過的話,我不介意把肩膀借給你哭。”
  桔年真的就扭過頭去,伏在離她最近的那個肩膀上痛哭失聲。
  反倒是原本還笑著的那個人,就此繃在那裏,分毫也不敢再動。
  韓述把桔年送回了家,桔年沒有拒絕。除夕那一夜過後,他們之間很多頭緒其實都沒有來得及理清楚,結果非明就出了事。有些事來不及說,當事人也不願意再提,於是便不了了之。直至陳潔潔出現,他們從醫院裏回來,不管多不情願,韓述最後還是收拾東西離開了她的院。這不隻是因為韓述到底還是幾分心虛,到了這一步,他也實在不敢逼得太緊。人說兔子逼急了還咬人,謝桔年絕對就是隻悶聲不吭但是急起來會咬得他一佛出竅二佛升天的兔子。家是不能回的,節日期間,也不好打擾朋友,所以韓述就找了個安逸的酒店暫且住下。
  幾日沒到這兒來,桔年已經把院門口的桔枝敗葉和鞭炮紅紙通通清掃幹淨,可也說不上為什麽,韓述看到這收拾幹淨後更顯空落落的院子,總覺得它比幾天前更少了些什麽。也許是非明也離開了,這原本就人氣淡薄的地方更如同空城一般。
  桔年沒有招呼他,韓述自己找了水來喝,一杯涼水下肚,冷得胃都痙攣了。他本想打到屋主說,不帶這麽過日子的啊,大冷天的,好歹燒點兒熱水,冷死別人也就罷了,小心自己成雪人都不知道。誰知放下杯子回顧,桔年已經不在客廳。
  他找到了屋子背後的開井處,果然看到了她,原來是斜飛著入簷的飄雨打濕了她一個神龕上的香爐,從背後看,她正用手撥弄著香爐裏的灰燼,然後找來火柴,重新點燃了一炷香。
  韓述心理泛著滴咕,都什麽年代了,她還有這麽多迷信的玩意,真讓人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不過好像從很久以前開始,她就特別相信命運鬼神這一套。
  韓述走到跟前,想看看桔年拜的究竟是哪一路神仙,是土地公公、觀音菩薩、玉皇大帝,還是灶王爺?不但要初一十五地供奉著,年夜飯也得他老人家過目後才輪到餓肚子的凡人,就邊今天這不算什麽日子的日子,都還要香火伺候,說不定一年到頭都是如此,究竟什麽神仙能享受此等待遇。
  他湊個頭過去研究了一會兒,卻發現這神龕有點古怪,因為在他這個無神論者僅有的經驗裏,既然供奉著什麽,總要有點兒暗示,比如觀間、佛祖像什麽的,再不濟也得有張畫著神仙的畫吧,可這兒除了個香爐之外什麽都沒有。
  韓述心下有些納悶,說過聯想到她之前拿著條吃了一半的魚都可以“虔誠地”忽悠神靈,在其他地方偷工減料好像也不是什麽奇怪的事。
  他促狹地指著天偷偷問桔年:“那位同誌對你的魚沒有什麽意見吧?”
  他以為桔年會回他一句“舉頭三尺有神明”什麽的,但桔年沒有跟他計較,一反常態地從旁邊取出了三支香,遞到韓述麵前。
  “幹什麽?”韓述做出個退避三舍的動作。
  桔年說:“你也上一柱香吧。”
  她竟然用的都不是一個詢問的語態,而是一個祈使句,仿佛在跟韓述說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情,可她明明知道韓述一直反複強調自己是堅定的唯物主義者。
  韓述連連擺手,也有些狐疑,她供奉的到底是誰,是神,還是逝去了的人。他頓時心裏有些發毛,很自然地想到了巫雨,但是她從業都不肯承認巫雨已經死去,又怎麽會天長日久地為他焚香祈禱。
  他拒絕道:“我不習慣這套,你自己玩就好,何必拉上我呢。”似乎是怕她不快,他又補充,“我隻會給死去的親人上香。”
  桔年的手一直都沒有撤回去,她已經聽到了韓述說什麽,卻仍舊是沒有什麽起伏的那句話:“上一柱吧。”
  除了請他遠離她的生活,桔年很少要求韓述去做什麽,她站在香爐之前看著他,韓述在這樣的眼神下有些無措,最後還是服了軟。他想,別說是點一柱香,就算刀山火海他也是會去的吧。不過是個形式而己,管它是什麽鬼神,就當是讓她高興吧。於是韓述苦著臉照辦了,接過香,桔年低著劃頭火柴。當他終於極不熟練地把香插在爐裏的時候,桔年的注意力已不在他的身上,而是看著前方一個虛無的地方,她的時候裏仿佛有一種在日久天長裏已經平靜下來的悲傷。
  韓述試圖阻止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向自己蔓延,他拍著落在手背上的香灰說:“拜拜也好,反正我最近倒黴得很,什麽都不順利。我幹媽的身體看來是回不了院裏了,這下唯一一個能幫我說話的人也沒有,昨天我們的代理檢察長無緣無故叫我出去喝茶,話說得漂亮,我也不糊塗。別人那是催著我往市院走呢,還暗示城南院這邊我該讓出位子來了,建設局的案子也會由其他同事接手。這算什麽,現在春節長假都沒過,他甚至都沒走馬上任,就這麽心急火燎地讓我滾蛋,他也不想想,這幾年城南院拿得出手的業績裏有幾個不是我啃下來的,我到底礙著誰了我。”
  他說著自己的牢騷和鬱悶,但心裏其實也是明白的,於是自我安慰道:“算了,也怪不了他,誰讓我們家韓院長的手伸得長,遲早的事罷了。市院也沒什麽不好,嫡係,大把好差事等著,我犯不著幹那吃力不討好的活。累死老胡他們這些接手的家夥。”
  他雖一再往好處說,可那不是滋味的感覺傻瓜都聽得出來。沒受挫折的人,輕輕摔一下就會覺得很疼,何況他還對那個案子那麽認真。
  “對了。”他又 看了桔年一眼,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說道,“唐業現在已經被拘留了,你知道嗎?”
  桔年果然一震,憂色在她臉上一閃而過,其實也不該意外的。唐業早有預感,她更是無能為力,隻得鬱鬱地應了一聲:“哦。”
  韓述為自己撇清,“別以為是我整他啊,說真的,我幹媽病的不是時候,就邊暗地裏也護不了他了,也合著是他倒黴。我這一走,老胡他們如果不接著查到底,王國華已經死了,這個黑鍋唐業那小子算是背得慘了。”
  他的言外之意無異於提醒桔年,你就死了那條心吧。
  桔年白了他一眼,沒有理他,走開去忙著收拾一些非明常用的東西。韓述的話確實讓她心煩意亂,唐業的遭遇不得不讓她難受和擔擾。她匆匆地在房間時走進走出,手一時也不能停,一方麵忙碌可以讓她心裏不用再去想一些不愉快的東西,另一方麵也可以繞開韓述這隻越趕越起勁、惹人心煩還在嗡嗡叫的蒼蠅。
  好在沒過多久,來串門的平鳳拯救了她。韓述見桔年有了客人,他也不好意在桔年之外的人麵前展示他的無聊,史得悻悻然離開。

  第二十九章 平鳳的歸宿
  平鳳每年春節都會到桔年家串門,她算得上是過去桔年在這個節日裏唯一的訪客。隻不過今年她來得晚一些,換往常大年初二、初三她準出現。
  桔年見平鳳帶來了一大袋子山貨,才知道她原來是回了鄉下老家過年。這倒是少見的事,平鳳掙的錢雖然多半寄回家裏,可她不愛回才老家,多少年春節都寧願在外麵漂著。桔年能體會那種感覺,沒人不渴望家的溫暖,可這種溫暖經不起貧窮和隔閡的消磨。平鳳的家人都知道她在外頭是幹什麽的,他們需要她,卻也鄙視她,平鳳不願意受那口氣。既然這樣,大家就眼不見為淨。所以,平鳳破天荒地回家過年倒讓桔年略驚訝了一會兒。
  “難得回去一趟,怎麽不多住幾天?”
  “嘿,別說多住幾天,多待一天我都要發瘋。錢已經拿回去了,我都快忘了他們長什麽樣,所以趁著過年人齊備回去看一眼, 在腦子裏留個印象,再怎麽說這輩子都算一家人,以後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見得著。”平鳳說。
  雖然早知道她和家裏的那些事,可喜慶的節氣裏忽然聽到她這麽決絕的一句話,桔年也覺得好像哪裏不對。何況平鳳的弟妹裏還有幾個同在這個城市裏上學或打工,無論如何都到不了不知什麽時候才見得著的地步。
  她埋怨道:“別說得跟訣別似的,聽得人心裏滲得慌。”
  “被我嚇著了?”平鳳笑得前仰後合,停下來之後她埋頭翻著帶來的特產,無非是筍幹、菜幹之類的東西,桔年喜歡,她一直都記得。她把這些東西都推到桔年麵前,說:“特意多帶了些,不值什麽錢,不過以後也難得再給你捎這些了。”
  桔年再也忍不住,輕輕按著平鳳呼啦啦推著東西的手,正色道:“平鳳,你說實話,是不是出了什麽事?”
  平鳳停了下來,眨了眨眼睛,桔年看到了淚水,更是著急,“說啊,出什麽事了?”
  平鳳的樣子很奇怪,她一邊搖頭,一邊擦著眼角,可她並不是悲傷,好像流淚隻不過是一種感歎,甚至帶著幾分喜悅。
  “桔年,我聽你的,不打算再做那一行了,我找到了一個願意要我的男人,他要帶我走,所以我準備跟著他離開這裏。家裏人不提也罷,其他的我也沒有什麽可留戀的,就是有些舍不得你。”
  桔年是該為這個朋友高興的,她一直希望平鳳能過得好,現在平鳳說找到了歸宿,但桔年心中卻茫然,不僅是因為平鳳的告別讓她有些突然,更因為一些未知的東西讓她不安。
  “我……我從來沒有聽你說過那個人。”
  平鳳的頭低了下去。
  桔年最不希望看到的那個答案卻慢慢浮出水麵,變得清晰。
  她放在平鳳胳膊上的手不自覺地抓緊。
  平鳳說。“因為我不知道該怎麽跟你開口。”
  “難道你說的那個人真的是望年?”桔年抖著聲音問,真希望自己猜錯,更希望平鳳立即就否認。
  但是平鳳垂著的頭幾乎難以察覺地點了點。
  “你是聰明人,我知道你一事實上早就有預感。”
  桔年慢慢收回了自己的手。她是已經察覺到平鳳和望年之間有什麽不對,但她一直沒有說,是不想讓好友難堪,也心存僥幸地希望事情未必是那樣,然而事實卻朝首一個她完全無法想象的方向走。
  平鳳剛才說什麽,望年要帶她離開這座城市?
  “平鳳,我真的不懂。望年他還是個孩子,更重要的人,他小了我們整整八歲……”
  平鳳的眼睛也冷了下來,她“嘿嘿”一笑,“桔年,別人怎麽想我不管,我以為你不會是個在意這些東西的人。其實你也不是真的不懂吧,你最介意的是我跟他的年齡差距嗎?說到底還是因為我是出來賣的吧。你可以跟一個妓女做朋友,卻不能忍受她嫁給你弟弟!”
  “你這麽想我也沒辦法。”桔年臉色煞白,她和平鳳朋友一場,甚至可以說姐妹一場,也許她內心真如平鳳一語道破的那麽自私且陰暗,但是她實在是無法理解也無法接受,平鳳和望年要遠走高飛這個驚人而荒謬的事實。
  平鳳有些黯然,“我想過瞞著你就這麽走的,但我做不出來,這不是朋友做的事。”她直勾勾地看著桔年,就好像看見當年大家都緘默著的牢房裏,為了護著她而受傷的桔年蜷在地板上,一身的血;別人都看不起她,同監室的犯人私下裏把那些最煩瑣的手工活都扔在她床上,第二天早上交不出成品,又是一頓好打,獄警見多了都視而不見,隻有桔年做完自己的那一份,一聲不吭地再做她那一份,還有她為別人做的一份……這些年,她們也是互相扶持著一路走了過來。她終於找了個嫌棄她,對她還算好的小男人,可他偏偏就是謝望年。
  “我不想再瞞你,我跟他認識快三年,你還記得那時你帶非明回你爸媽家過年,結果被他們罵了出來的事嗎?我為你覺得生氣,憑什麽坐過牢就不是他們的女兒了,你爸媽老頑固就算了,謝望年他竟 然也幫著欺負你。我氣不過,背著你找他“理論”了一次,我也沒想到後來會成了這樣,他說他喜歡跟我在一起,我也不討厭他,可我怎麽好跟你說呢?認識他那會兒,我還沒有出來單幹,在崔敏行的夜總會裏混。那時望年剛從技校裏出來,我還介紹他去給崔敏行做了一陣司機,後來他別外謀了高枝,我也從夜總會出來了,可我跟他還一直有著聯係。在巷子裏撞倒我的那一回,他其實是偷偷開著領導的車來找我,他不知道你也在那裏,這完全是一場意外,我隻有裝傻。本來也沒打算跟他認真,大家玩玩罷了,我以為等他厭了我,這件事也就這麽過了,我也無所謂。可是桔年,我沒想到他對我是動真格的,他現在要我跟他走,我可能這輩子再也遇不上這樣的傻小子了,我顧不了那麽多。”
  平鳳站了起來,“該說的我都說出來了,我也不指望你祝福,那些都是虛的,隻有抓得到的日子、數得了的錢和留得在身邊的人才是真的。你諒不諒解都一樣,我一輩子都當你是朋友,至於你當不當我是朋友,這都無所謂。我也記得我欠著你的,這輩子運氣好的話再還你好了。話就說到這兒,我走了。”
  她當真就要走,桔年一把攔住她,“平鳳,我也不怕你笑話,我爸媽,還有望年那邊我早死了那條心,說放不下的,也隻剩那點兒血緣了,問題是望年他能帶你去哪裏,他除了開車還有什麽本事。他年輕,可以衝動,但是你以後怎麽辦?”
  平鳳說:“不走是不可能的,以你爸媽的脾氣……也是,估計哪個父母知道自己的兒子跟我這樣的人在一起,都不可能過上消停日子。不過你放心,我和望年不久前剛做成了一件大事,錢很快就要到手了,這筆錢也夠我們過上一段時間。我不求什麽寶貴,隻要一個對我好的人,日子安逸一些,不用再吃那碗皮肉飯,那就足夠了。”
  平鳳說這些的時候,因為桔年的關切,所以重新有了幾分振奮,仿佛好的日子就在眼前,觸手可及。
  桔年卻仍回不了神。她跟望年不親近,可這個弟弟她知道的,從小被爸媽寵壞了,他能做得了什麽事?他有什麽能力承擔平鳳這樣一個女子傾盡所有的一生托付?桔年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她害怕他們鋌而走險,就像當年的小和尚……她太熟悉這種擔驚受怕的感覺,於是隻能央求:“平鳳,你冷靜點兒,好歹說清楚,你們的錢從哪兒來?我爸媽那點家底早沒了,望年到哪兒
  賺得了這樣一筆,還有,你們打算去什麽地方?”
  平鳳的神情開始變得複雜,她回避著桔年的目光,“別問了,有些事知道得多了對你沒什麽好處,桔年,你保重。如果我和望年的事傷了你的心……”她頓住了,以桔年攔也不攔不住的速度,左右開弓地用力給了自己兩個耳光,“對不住了。”
  桔年呆在那裏,眼看著幾道清晰的指痕漸漸浮現在平鳳素顏的麵頰上,正如悲哀也這麽浮在她心裏。她是不希望平鳳和望年在一起,但是有什麽辦法,要走的人,從來就留不住。
  “你等等,別走,等我一會兒。”桔年跑回了房,很快又回到平鳳身邊,把一樣東西塞在沒反應過來的平鳳手裏。那是唐業給她的一張卡,裏麵是不大不小的一筆錢。唐業是不會收回他的心意的,所以桔年留下了,原本是打算用在非明身上,可是現在非明回到了陳潔潔身邊,而周子翼為了陳潔潔願意接受非明,她的醫療和生活已經不是問題。周家為非明請了專職的看護,桔年甚至不用再日夜守在病房前,她節扣就可以回布藝店上班,一個人的日子足夠應付了。她用
  不上這筆錢,但平鳳也許用得上。雖然平鳳說她很快就會有一大筆錢進賬,可平鳳含糊其辭背後藏著的隱情,讓桔年感到事情也許沒有有那麽順利。
  “你拿著,不說去哪裏也好,省得掛念。但是假如望年靠不住了,你至少得有個防身的錢。拿著吧,就當給自己留條後路。”
  平鳳笑得像哭,“有你這麽不相信自己親弟弟的嗎?再說你瘋了,非明現在正是用錢的時候!”
  桔年隻得告訴平鳳,非明跟回她生母了,她現在已經屬於另外一個家庭,輪不到自己來管。
  平鳳捏緊了那張卡,她沒有跟桔年推來推去。她知道,桔年從來不是個做表麵人情工夫的。桔年把錢給她,就是認定了她比自己更需要。
  “老是我這樣欠著你的沒意思。”平鳳扭開臉去,不想在這個時候讓桔看見她一塌糊塗的樣子,所以她拚命地擠出一個笑臉,“求你啦,總得給我個機會讓我還你,讓你也試試欠著我人情的滋味。”
  “總會有機會的。”桔年便也試著去笑。
  “那孩子找到了她親媽也好,你別怪我說得不好聽,留她在身邊,你找個好男人都難,這事沒多少個人願意買一送一。桔年,你也找個人好好過日子吧,沒有過不去的事,人生在世短短幾十年,別苦了自己。”
  桔年低頭笑笑,什麽也沒說。
  平鳳捅了她一下,“別裝,剛才那個誰不是才從你屋裏不情不願地走出去嘛。”
  桔年說:“他過來逛逛罷了。”
  “那他怎麽不到別處逛啊。得了,我能看不出來,說到底就那麽回事,你見過那發情的狗嗎?
  腦子裏沒別的,隻會在它看上的母狗身邊晃蕩---我不是罵人啊,我就想說人跟狗其實在這方麵沒區別,他都恨不得直接爬你身上去了。”
  平鳳口無遮攔,話說得辣俗,倒也直截了當,桔年窘得滿臉通紅,“說什麽呢!”
  “你勸我,我也來勸你,桔年,人活著還是得現實點兒。”平鳳說道理的樣子很詭異,但她卻卻說得由衷,“以前怎麽樣咱不管,我就認這個理,你看他,長得帥,有錢,有好工作,最重要的是他肯圍著你轉。你的好我知道,你配得上這樣的人,但別人不會這麽看,說得坦白一些你別惱,在別人眼裏你坐過牢,年紀也不小了,你再找不到這樣的啦!”
  桔年一笑,“你不是說過,要我找一個跟我的過去沒有關係的人嗎?”
  “問題你有這樣的人嗎?”
  桔年想起如今身陷囹圄吉凶難卜的唐業,她得承認平鳳說得沒錯,她沒有這樣一個人。
  可為什麽她身邊必須要有一個人。
  桔年不願意再往這個問題裏深究,便對平鳳隨口說道:“他現在自顧尚且不暇,來我這兒訴訴苦罷了。”
  “他怎麽了?對不,我記得以前那個冤大頭對你也很有意思的樣子,現在怎麽人影也不見了?”
  平鳳總算是想起了唐業。她要走了,留下她唯一的朋友,她隻能幫助桔年掃描身邊任何一個有可能的男人。
  桔年苦笑道:“他更不會來了,他們兩個說到底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
  “剛走的那個姓韓的,不是聽說他老子是什麽法院院長,家裏麵應該是挺有勢力的嘛,按量說沒什麽擺不平的事啊。”平鳳低頭用腳尖在地板上劃著,然後她拉著桔年,索性又坐了下來,接著問,“你哪我說說,他們到底都怎麽了?”
  桔年沒想到她會在這個問題上如此感興趣且刨根問底,不過平鳳走了以後,可能她連個找個肯為她這些事情創根問底的人都沒有人。她並不願意卷進韓述和唐業的案子中去,隻是從他們兩人的敘述中得知這件事的大致始末。於是桔年歎了口氣,她坐回平鳳身邊,就跟她簡要地說了。
  韓述調查建設局一案,唐業涉案,韓述疑心幕後另有主使,而且已經掌握了些證據,卻為此與他父親起了爭端,最後人被趕了出來。韓述鬱鬱不得誌,案子丟了,工作必須變動,唐業也勢必頂罪……桔年淡淡地說出自己所知的來龍去脈,盡右能地像一個旁觀者,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可這樣並不精彩的敘述平鳳卻聽得異乎尋常得認真。
  末了,平鳳沉默了很久,才說道:“這不公平,憑什麽一個案子讓你身邊好不容易出現的不錯的男人都攪得一身爛泥?其實本來沒有那麽糟的,偏偏韓述他老子插了一手,這事跟他也沒什麽關係,他何必上躥下跳,我看他也不是什麽她東西。”
  “也別那麽說,總之這些事牽扯得太複雜,我們這些看客怎麽看得清裏邊的內情。”桔年說道,她想還好韓述沒有聽見平鳳信口亂說他爸爸的那些話。她很清楚,韓述雖然對韓院長有諸多不滿,但是心裏還是非常崇敬這個父親的,他那麽聰明,卻都從來不願意從陰暗的角度去揣測他父親在這件事情上異樣的表機,而且他也絕對不會允許任何人侮蔑韓院長。
  平鳳聲音抬高了八度:“怎麽是看客,桔年你糊塗啊,這事關乎你一輩子的幸福,你以為你還有多少機會?姓唐的在局子裏是沒指望了,姓韓的要真的在這件事上摔了跟頭,還指不定以後會怎樣呢,你說要是沒有那個韓院長,不就什麽都沒了?”
  桔年又氣又好笑地聽著她說這些天真的話。頭腦簡單一根筋的平鳳,偶爾極度市儈偶爾又極度感情用事的平鳳,她唯一的朋友,如今也要走了。
  兩人又說了些姐妹間才有的無邊無際的傻話,各自顛來倒去地叮嚀。最後桔年看著平鳳離開,平鳳跟望年,匪夷所思卻堅信未來會幸福的一對,真的會幸福嗎?
  平鳳走出桔年家的院門,反手替桔年把門掩上,隔著鐵門,她咧嘴一笑,對桔年說道:“人不可能一輩子不走運。桔年,你應該有個好的結果,我也是。你相信我,什麽都會好的。”
  桔年笑著點頭,她當時並不知道,這是平鳳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第三十章 潘多拉的盒子
  春節長假一過,桔年就回布藝店上班了。日子仿佛又重新回到了原來的軌道上,除了她身邊已經沒有了非明。
  正月初七那天,節日的氛圍仍然很是濃鬱,但對於布藝店來說,卻是個淡季,因為大多數客人會選擇在春節前采買好家裏的新物件,以圖個萬象更新的好兆頭。桔年上的是白班,一整天都很清閑。
  下班的時候,她照舊在布藝店附近的報刊亭買了一份當日的晚報,坐在公車上一路看回家。報紙上花花綠綠的,大都是春節期間各大商家的活動廣告,桔年看完了娛樂新聞又去翻社會新聞,角落裏有個豆腐塊大小的地方,刊登著一則跟春節的喜氣洋洋完全不搭的血案。說是一對男女在某出租屋裏發生爭執,最後該男子在女子腹部連捅三刀,女子當場死亡,男子企圖逃逸,在案發數小時後被警方在車站抓獲。在新聞的末行還注明,經警方證實,死亡的女子為非法性業從業者,行凶男子的身份尚在調查之中。
  桔年在晃晃蕩蕩的公車上看完新聞,此類報道近年來層出不窮,那些處在社會邊緣的人,命就像風中的燭火似的,指不定什麽時候就熄滅了,不足為奇。人們看多了,也不怎麽吸引眼球。桔年心想,平鳳的決定也許是正確的,不管怎麽樣,脫離那個行業,找一個哪怕平庸的男人,至少有安定的一生。
  平鳳那天從桔年家裏離開就再沒了消息,她不是個婆婆媽媽的人,道過了別,不會再欲走還留。不知道她和望年離開了沒有,已經去到了哪裏?桔年跟父母徹底斷了聯係,也無從打聽,她想了兩天,已經慢慢地開始接受平鳳跟望年在一起,一個不嫌棄她、對她好的男人,這就是平鳳的要求了。到了這個時候,桔年掛心更多的是平鳳,反而不是望年。所謂的親姐弟,其實隻是她自以為是。現在她隻求望年對平鳳好一些。
  快下車的時候,她把報紙疊起來收進了包裏,心裏想著的是明天非明就要進手術室了。她昨天下班後去探望過非明一次,還是瘦,但是看得出來她真的是因為回到母親身邊而感到快樂和滿足。陳潔潔不放心看護,整日守在醫院裏,連帶著周子翼下班後都常常在醫院裏跟她們一塊吃晚飯。桔年在非明病床邊坐了一陣,見她一切都好,別人一家幾口都在,她也不好待得太久。不過手術關係重大,桔年是不能錯過的,她特意跟同事調了班,以便可以在醫院裏 守候手術結果。悲傷了太久,當這一天終於快要到來,她反倒沒有那忐忑。非明若能平安出來,那必然是謝天謝地,假如該來的遲早會來,那麽,桔年這幾天徹夜祈求,也隻為那孩子不用再忍受那麽多的痛苦。
  經過財叔的小商店,財叔的老伴叫住了桔年,然後遞給她一個EMS快件,說是一個多小時前送到的,見她不在,財叔就代收了。桔年謝過,把那藍白色的硬紙信封拿在手裏,她都忘了自己有多少年沒有收到這玩意了。信封上沒有寄件人地址,桔年本以為是斯年堂哥,但是看了看郵戳,本地的。
  斯年堂哥要是回來,一定會在第一時間來看她們的,應該不是他,那就是韓述,不知道又在玩什麽新把戲。這時財叔也從裏屋走了出來,見到桔年就眯著眼睛直笑,嘴裏還問道:“小夥子今天有事沒來?他那天撓蚊子撓到毀容的臉好一些了沒有?”
  桔年以笑作答。韓述從之前的偷偷尾隨到現在隔三岔五正大光明地出現在桔年家附近,更何況大年初一大清早地就從桔年家跑出來買鞭炮,財叔他們都看在眼裏,他早把桔年和韓述當成了一對。桔年也不解釋,說多了隻怕財叔也當她是女孩子害差罷了。
  不過財叔隨口問問,說得竟然也沒錯。韓述今天的確有事,他不情不願地到市院報了到,這是上班第一天,雖然心中不滿,但是他居然還不忘下班後請本部門全體同事吃晚飯,如此擅長人情交道,也無怪乎到了什麽地方都還算吃得開。
  中午的時分,韓述特意打過電話給桔年,跟她提起這件事,還說因為晚上的飯局,自己今天就不過來了。桔年覺得實在莫名,她本來也沒讓他過來,沒什麽事他老往這邊跑什麽,不來就罷了,居然還用得著為這個專程打電話說明,這樣理所當然,要是不知道的人聽了,還真以為跟他約好不見不散一般。她不過是沉默了一會兒,韓述就在電話裏埋怨新環境,一個勁兒地倒著苦水。桔年一直聽著他說完,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假如掛了他的電話,沒準他瘋起來會往店裏的座機打。更無奈的是,他出現得如此頻繁,就連財叔都知道,他要是不來,那一準是有事了。
  桔年開門回家,她不是個急性子,盡管對那個快件感到有些疑惑,也一直拿著,等到放好東西,坐在椅子上才慢條斯理地拆開。信封的裏麵還有個用透明膠纏得嚴嚴實實的舊報紙包,桔年一一拆開,裏麵的東西才露出真容。
  不是什麽信件,甚至一張紙都沒有,舊報紙裏隻有一疊相片,桔年隻看了最上麵一張,就再也沒辦法安之若素地坐在那裏,那竟是一對男女以最不堪的姿態交纏在一起。
  盡管桔年明知身邊除了自己再沒別人,但是乍然看到這樣的東西,還是禁不住目瞪口呆、麵紅耳赤,那照片裏的人究竟是誰?
  前幾張燈光昏暗,裏麵的人物姿態扭曲,照片的質量很一般,看得不是非常清楚,隻能從擺設分辯出那是一間算不上豪華的酒店房間。桔年又拿過信封仔細看了看收件人,地址是她家沒錯,收件人也確實是謝桔年沒錯,可誰會給她寄這些東西,這跟她又有什麽關係。
  她一張張往下翻,男人從頭到尾是光著身子,女人卻有幾張還穿著類似學生裝的衣服,最後桔年終於停在某一張,她看清了那女人的臉,竟然是她再熟悉不過的平鳳!隻不過因為她頭上紮著可笑而落伍的兩個小辮,所以桔年在頭幾張有著側麵的照片裏竟沒一眼把她認出來。
  事關平鳳,桔年再也坐不住,她站起來,飛速往後翻著。難道郵件是平鳳寄來的?桔年早知道她之前一直做的是這個行當,但是她不會無緣無故把這種照片拍下來寄給朋友。那男人中等身材,但是看得出有些老態了,桔年盯著他正麵的樣子看了很久,越看越眼熟,背上直冒冷汗。
  那張臉她甚至是熟悉的,有她時常見到的另一個人的影子,但是年紀要大上許多。盡管她拒絕相信,但是眼睛不會欺騙她,那真的是韓設文,韓述的父親,省高級人民法院院長,望年的領導,小時候曾經住在謝家樓上的韓設文!
  這個發現讓桔年遍體生寒,甚至覺得胃裏有幾分不適。韓院長保養得很好,但是那臉身軀仍挑戰者是出是一個正在逐漸步入老年的男人,這跟平鳳那紮著兩個小辮的素顏麵孔形成了相當鮮明的對麵,兩個身體,一個蒼老,一個嬌嬈,糾纏得如同深山裏的蛇蔓。
  桔年沒跟韓院長說過幾句話,隻是憑幼時的記憶和韓述和描述中隱紙記得他那張嚴肅的麵孔。他在桔年印象裏一直是個雖過於威嚴,但始終是一本正經的長輩,然而他趴在平鳳身上的每一個姿態都是那麽猥瑣,這到處是麵具示人的世界到底還有什麽是真的?
  桔年看完了所有的照片,又機械地把它們整理好,牢牢地封存回信封裏,她不敢再看第二次,仿佛那是個潘多拉的盒子,裏麵藏著可以毀滅一切的魔鬼。
  她現在算是明白了平鳳嘴裏的“老肥羊”是誰,隻怕平鳳也早知他和韓述的關係,所以才一直沒有說出來。以韓院長今時今日的身份和地位,他有什麽得不到的東西?就算他舍棄家庭於不顧,貪圖美色,有的是女人自願投懷送抱,他怎麽會選擇在窮街陋巷拉客的平鳳。
  平鳳的打扮相當古怪,這必定是出於嫖客的古怪口味,韓院長壓著平鳳的樣子,就好像他重新征服了屬於他那個年代的青春。莫非他也深知自己的需求是如此醜陋,他那高雅賢淑的妻子不可能接受,正是受限於他的身份,他也不敢對離他更近的女人提出這種要求,所以他選擇了一個跟他有著雲泥之別的妓女,這樣他才可以為所欲為地提出任何要求,這樣他才覺得自己像是在別外一個世界那樣安全?桔年隻是想不通,作為平鳳的情人,韓院長的司機謝望年,究竟在這一出醜陋的戲劇裏扮演了什麽樣的角色?他是無奈接受,還是樂於穿針引線?在巷子裏撞車的那晚,望年開著一輛黑色奧迪,而平鳳第一次喜滋滋地會過她的“老肥羊”,桔年不願意往下想,否則她會為望年跟自己身上留著相同的血液而窒息。
  桔年哆哆嗦嗦地摸出手機,立刻就給平鳳打電話,她要問清楚事情的緣由,假如照片真的是她寄出來的,她怎麽會跟韓院長攪在一起,又為什麽要讓桔年知情。
  平鳳的電話關機。她那個老舊的手機,電池早已出現了問題,用不了多久就會自動黑屏,打不通也不是頭一回。桔年心慌氣短地坐了下來,她發覺自己似乎已經想到了那個呼之欲出的答案。難怪那天平鳳聽韓述的案子時會有那樣不同往常的在意,因為她知道韓述父親的醜事,並且手上已經有了這些照片,或許這就是她和望年幹的一件“大事”,他們串通起來偷拍下這些照片,用以要挾韓院長,或是賣給別有用心的人以圖發一筆橫財,然後就遠走高飛。但平鳳臨走前知曉了唐業和韓述的那些事情,她用她簡單至極的邏輯推斷出一個理論,那就是假如韓院長倒了,沒有人為難韓述,唐業或許也不用背黑鍋,能夠給予桔年幸福的兩個男人會就些解脫,所以她在臨走前把照片寄給了桔年一份,她希望就此能夠幫到她唯一的朋友。
  平鳳是好意,但桔年卻沒有辦法想得那麽簡單。那些人,那些事,就好像零碎的拚圖,在她腦子裏一塊一塊地拚湊,漸漸清晰。
  韓院長幹涉韓述的案子,可他未必跟建設局的 案子直接相關,他的手伸不了那麽長,讓唐業背黑鍋的人應該不會是他,否則以韓述逐漸深入的調查,不可能一點兒都沒有察覺到。平鳳不但認識她的“老肥羊”韓設文,她還認識給老肥羊付錢的男人,這說明韓院長已經授人以柄,他不可能再像他的外表那樣正義而幹淨,最有可能的是他跟案子後麵的人間接有聯係,說不定他們是拿過同樣一個人的賄賂,他害怕牽一發而動全身,遲早把自己牽連進去。本來他以為韓述小打小鬧隻是啃個皮毛,就放手讓兒子去查,誰知道他一手教出來的兒子在這個案子上如此較真,要是真揪出了建設局後麵的黑幕,城門失火,必然殃及池魚,他慌了,所以才阻上了韓述,甚至不惜父子反目。
  平鳳想得太天真,桔年能把這些照片給誰?媒體?紀檢部門?以那些層層相護的關係網,隻怕照片還來不及見光就已經被處理了,就算她僥幸扳倒了韓設文,唐業身後的人同樣位高權重,這個黑鍋唐業還是得背,平鳳未必能想到這一層,至於韓述,這樣一來倒是沒有人再逼他放棄案子了,但是桔年願意打賭,就算讓韓述放棄一百個案子,他也不願意看到他父親不可告人的那一麵。對韓述而言,這些照片足能摧毀他全部的信仰和作為一個兒子對父親的全部感情。平鳳真心實意地幫桔年,但她也同時把一個燙手的山芋拋給了桔年。
  接下來,桔年做飯、洗澡、睡覺,腦子裏都是那些畫麵和各種各樣的問題。平鳳和望年的“大事”如果真的是靠這些照片謀利益,那她和望年這兩個傻瓜簡直不知道天高地厚,他們難道就沒有想過事情的後果會有多危險,就如同在刀鋒在跳舞。還有自己該拿這些照片怎麽辦?
  給韓述?韓述會崩潰的,她再不待見韓述,也不願意看到那一幕。
  一把火燒了?這些照片平鳳和望年手上還有沒有?他們會拿來幹什麽?勒索韓院長?賣給不懷好意的人?結果同樣不堪設想。如果是這樣,紙包不住火,假如韓述遲早會知情,如果他早一天看到這些照片,是否在傷心之餘能夠趁早做打算,這樣事情就會朝更壞的方向發展。
  桔年把照片壓在枕頭下,輾轉難眠。她從來就是個嘴裏說得少,心裏七竅玲瓏的人,但是想得越多就越不安。簡單的人或許更有福一些。
  這麽到了半夜,她終於撐不住陷入夢境,好在睡得極淺極淺,所以手機響的第一聲她就察覺了。桔年以為是平鳳,趕緊抓過來接,然而卻是韓述。
  “桔年,你出來一下,我在你家門口。”韓述聲音很鎮定,也很怪異。她看了看時間,淩晨三點十五分。他以前雖無賴,但鮮有大半夜跑來嚇人的。
  “怎……怎麽啦?”桔年一緊張就結巴。
  韓述不肯在電話裏說,隻是讓她出來。
  “我有點兒事跟你說。”
  那種不詳的預感在桔年心裏像暴風雪一般鋪天蓋地而來,不會是連他都出事了吧?她都搞不懂心裏亂成一堆的惶然究竟是為了線頭中一哪一個,然而在下床的短暫瞬間她作出了一個決定。也許她該把照片交給韓述,也許他會因此恨她,但她隱約覺得,她樣是對的。
  她從枕頭下摸出那個信封,披件衣服就跑了出來。韓述果然就在門口,背對著她,看著黑乎乎的地方,不知道想什麽。他站立的時候背總是挺得筆直,但是這時卻顯得有些僵硬。
  韓述聽到了響動,立即轉身。
  “大半夜的怎麽了?”
  韓述沒有立刻說話。
  桔年微微皺了皺眉,“飯局現在才散?喝多了?進來說。”
  他沉默地點了點頭,跟她進了屋子,兩人都沒有坐。
  韓述吸了口氣,似乎在想該怎麽開口,桔年捏著那個信封,同樣猶豫不決。
  “我有件事要跟你說。”
  他們差不多異口同聲地說出這句話,彼此俱是一愣。
  最後桔年先按捺住了,“你先說。”
  韓述一改往常在她麵前沒個正形的模樣,相反,他很嚴肅,嚴肅得讓桔年心中的如此突兀。
  “謝望年出事了……我剛聽說,他殺了人,已經被警方拘捕,你爸媽都快瘋了。”
  “他殺了誰?”桔年聲音僵硬而空洞,她最關心的是這個。
  離得那麽近,她甚至可以看到韓述因緊張而滑動的喉結。
  他說:“桔年,你的朋友死了。”
  桔年忽然想起晚報上的那則社會新聞。答案早就擺在她眼前,是她後知後覺。
  平鳳!
  桔年那一瞬間仿佛從手裏那個幹幹淨淨的藍白色信封上看到了血,上麵沾滿了平鳳的血!
  信封在她手上毫無預警地墜落,從開啟過的邊緣露出醜陋的端倪。
  “你沒事吧,桔年。”韓述扶著桔年的手臂,然後府身去撿掉落在地的東西。
  然後,他看到了那些照片。

  第三十一章 我們還能相信什麽(上)
  桔年後來忘了,韓述究竟用了多長的時間一張不落地看完了照片。
  她隻記得很久之後,他才問了一句:“誰給你的?”
  桔年木然地回答:“死了的人。”
  然後他們麵對麵地站著,誰都沒有哭,誰都沒有多餘的表情。他們隻是站著,像兩個傻瓜,像殘破的泥塑,像半夜裏丟了魂的野鬼。
  後來韓述離開了,他走出去的背影如困獸一般。
  不,不是困獸,應該說是一頭剛剛才眼睜睜看著生養他的狼群在麵前通通死去的幼狼。
  他們甚至無法開口安慰對方,一如打穿了的傷口,你兩頭得捂著,一鬆開,就是血濺五步,再也活不了了。
  很久以後桔年才知道,自己那一晚的猜測竟然八九不離十。真真就是地攤文學裏最愛寫的那類法製故事,看的時候離奇,過後才發覺它的醜陋和血腥。
  沒幾年就該退居二線的高院院長韓設文通過自己的小司機偶然結識了對他“仰慕”已久的成功私營企業家葉先生和崔先生,兩位企業家極盡拉攏之能事與位高權重的韓院長建立了相當友好的關係。換作幾年前,嫉惡如仇、自視清高的韓設文隻怕一個好臉都不會給他們,他不缺錢,也不缺權,什麽都不缺,無欲則剛。
  可是那兩人出現的機會非常之微妙,因為就在那個時候,韓設文忽然從內部的一紙文件和身邊的種種跡象裏驚覺一個事實------他老了,或者說,他即將老去。他不想擁有更多的名利和前程,但是他不能容忍自己老去,因為他習慣了自己位高權重的威嚴,習慣了力量和雄心。當他老去,當他退休,再沒有圍繞在他身邊恭謹的人們,再沒了一諾千金的力量,他會成為一個在自家陽台一邊澆花一邊怨天尤人的糟老頭。
  他願意付出一切換回他的青春,哪怕隻是一種錯覺。
  然而,最可怕的是,他在和自己一起躺了三十年的妻子身上發現,他漸漸地不行了。
  葉秉文和崔敏行這種人,韓設文見過許多,他看不起他們,有點兒小錢,自以為就可以通天,出現在他身邊的時候,卻像兩隻哈巴狗。然而這個時候,兩條阿諛奉承的哈巴狗如同肚子裏的蛔蟲一般驚人地窺探並滿足了韓院長唯恐老去的心態。他得抓住些什麽,否則就再也來不及了。於是他鄙夷著他們,卻在享受他們的奉承,這讓他感覺自己仍有用處,仍有力量。他開始收下那些錢,不止是這兩個人的,還有別人的,他甚至不知道他留著那麽多錢幹什麽。他的積蓄足夠他安逸養老,他的妻子、兒子、女兒這輩子都生活無憂,他隻是需要那種擁有的感覺,瘋狂的擁有,他站在權力的邊緣,再不擁有他就遠失去了。
  接著很自然地,姓葉的和姓崔的巧妙而善解人意地私下帶來個女人。那是個肮髒的妓女,卻也是個盛年的女人。一生清高的韓設文讓那個妓女穿上樸素的衣服,紮著他年輕時候女孩子最愛的小辮,當他趴在這個妓女身上,他可肆無忌憚做自己想做的事,即使他不是每次都能成功地做點什麽,但是他能感受到那個年輕的妓女在他身下臣服。他終於感覺他重新征服了他早已不在的青春年華,那種快感是他的妻子孫瑾齡或是他熟知的任何一個優雅女人所給不了的。他知道這無恥且危險,但他沉迷。
  隻是聰明如他卻無法洞察的是,這個妓女跟他的小司機竟然是一對,那個叫謝望年的小夥子一臉慈厚地跑前跑後任勞任怨,卻在背後打著他的小算盤。謝望年和妓女平鳳聯合起來,預謀已久用房間裏的攝像頭拍下了韓設文的醜態,他們不打算直接勒索韓設文,不僅因為他們不敢,更因為他們有更好的渠道。這故事裏的崔先生和葉先生願意出很高的價格買下這些影像和照片,留著說不定有大用途,而那筆錢足夠這小兩口遠走高飛去享受一段好的生活。
  一切罪惡在背地裏悄然滋生、萌芽,長出黑色的觸角。不料平鳳在遠走之前得知了桔年而對的僵局,她下定決心要幫桔年,所以,她想,反正照片拍出來了,她也早對那變態的老肥羊心生厭惡,隻要順便給桔年一份,就可以讓那老家夥吃不了兜著走,這樣老家夥就再也不能從中作梗了。
  她偷偷寄出了照片,郵件前腳被帶走,謝望年後腳就發現照片少了幾張,那是他要用來賣大錢的,他等不那麽久,就是為了幹一票大的,一旦照片流傳出去,韓設文倒了,崔敏行他們不是傻子,如何還肯出錢?他的大好計劃都被平鳳這個蠢女人毀於一旦,於是他們在她的出租屋裏爭吵廝打,他問她把照片給了誰,讓她追回來,她不肯。平鳳撒起潑來的時候也足夠他受的,謝望年氣紅了眼。當他冷靜下來,他已經在那個他喜歡的妓女身上捅出了三個血洞……
  這是一個低劣到讓人欲哭無淚的故事,但是這個故事幾乎把桔年身邊所有的人都卷了進去。
  韓述幾乎砸爛了他父母家裏所有可以砸爛的東西。媽媽傷心欲絕,被他叫做爸爸、一生敬重的那個人低頭沉默。他指著自己父親的鼻子,在一片廢墟裏怒吼:“是誰跟我說要相信這個世界上有正義?是誰讓我活著就要幹淨做人?是你!可你讓還能相信什麽?我活到三十歲,半輩子都在追趕你,結果你是個不要臉的老王八!”
  他的臉很快被甩了一個巴掌,嘴角都裂出了血,可一點兒都不疼。打他的人是他的媽媽孫瑾齡。
  “你想要我去死?”孫瑾齡這麽對她最寶貝的兒子說,“小二,算我求你了,把照片毀了。”
  她恨她的丈夫,但她也恨不顧一切撕下那塊遮羞布的兒子。
  韓述在媽媽決堤的眼淚中離了家門。他是個不孝子,他的世界垮了,可他也讓媽媽的世界垮了。可他沒有辦法,他咽不下去,一想到自己半生敬若神明的父親在照片裏的模樣,他就瘋了。
  就在同一天晚上,韓述在暫居的酒店裏接到姐姐韓琳打來的國際長途。
  想必韓琳已經得知了這件事情。
  “你也來勸我毀了那些照片嗎,姐?”韓述坐在地板上,靠著床沿醉醺醺地問姐姐。
  韓琳的聲音聽起來遙遠而模糊:“韓述,你會怎麽做?”
  韓述反問:“如果是你呢?”
  韓琳曾是國內頂尖法學院的高才生,韓設文引以為傲的女兒,但是她丟開了這些,去了遙遠的異國。此刻,她在弟弟的這個問題麵前沉默。
  天亮以後,韓述親手向上級紀檢監察部門呈交了那些照片。他做這些的時候沒有猶豫,然後他回到桔年的小院,卸下一臉的正義,趴在桔年的膝蓋上哭得一塌糊塗。
  “我還能相信什麽?我什麽都沒有了,什麽都沒有了。”
  他的家庭、他的父母,他的信仰,他的驕傲徹底毀於一旦,隻剩身邊這個靜如寒潭的女人,可她也不屬於他。
  平鳳的屍體,桔年出麵收殮,她用最簡單的方式掩埋了她的朋友。警方並沒有在謝望年行凶的第一現場發現任何可疑的東西,包括照片,也許有我已經捷足先登。在所有人眼裏,這隻是生活在最底層的男女之間一場意外的血案。
  桔年站在平鳳的墓碑前,好像還可以看到那張渾不吝的笑臉。
  她說:“就讓我幫你一次吧,桔年,我也就幫你這一回。”
  就這一回,她說到做到,用了她的命。

  第三十一章 我們還能相信什麽(下)
  後來,桔年找到了市區裏唯一的兒子和依靠的父母。謝茂華夫婦仿佛一夜白頭,他們哭得沒有了眼淚,隻會像兩個瘋子一樣一人一句的咒罵著那個害了兒子一生的殺千刀的賤女人。
  他們都沒有想到桔年會在這個時候來探望。
  桔年說,要跟他們一塊去看看望年。
  這個提議給了這對老夫婦一個支撐下去的理由,他們用了僅有的錢去打點,終於三個人得以見上望年一麵。
  望年胡須淩亂,這讓他的稚氣看起來消退一些,反而有些滄桑。他竟像是長大了,用這樣的方式長大。
  謝望年對老父母的眼淚和叮嚀充耳不聞,從桔年進入他視線那刻開始,他就一直用戰栗的目光看著這個有些陌生的親姐姐。
  隔著鐵欄,桔年試探著用手去撫摸望年的頭發,望年低下頭流淚:“我不是故意的,姐。”
  桔年柔聲說:“我知道,我知道……”
  然後她驟然揪緊了謝望年來不及理短的頭發,從一側衣兜裏掏出了出門前就藏在那裏的一把小刀。
  她沒頭沒臉的捅過去,就像謝望年捅在平鳳身上一樣。
  桔年那麽信命的一個人,她見過太多事情,她太乖太柔順,她總想,算了,就這樣吧。可就連她也到了極限,憑什麽她這一生就要這樣不平?她拒絕這樣的命運。
  她的第一刀劃在了謝望年遮擋的手臂上,血濺到她的臉上。平鳳,傻到了極致的平鳳,那天她流了更多更多的血。第二刀還來不及落下,桔年就被兩個看守的幹警死死架住,被拖開的時候她如願以償的看到謝茂華夫婦驚呆了的臉。
  桔年平靜的詛咒著他們:“你女兒是個搶劫犯,兒子是殺人犯,你們都應該……”
  謝望年的哭號伴隨著手臂垢痛意響徹每個人的耳邊,“我不想殺她的,我真的喜歡她……”
  桔年以為自己會再一次坐牢的,對於她而言,裏麵的生活跟外邊也許已經沒有什麽區別。沒有了平鳳,也不會有人害得她在監獄裏加班加點了。結果她並沒有待多久,韓述就把她領了出去。
  他們一道走出拘留所的大門,陰雨天氣剛過去,陽光很刺眼。
  韓述又恢複了那副笑嘻嘻的樣子,“下次闖禍我就沒本事撈你出來了。”
  韓述的預感是對的,照片遞交上去之後就如同石沉大海般杳無音信。他也回不了城西院了,聽說老胡他們即將結案,他幾乎忘記了老胡是多麽七竅玲瓏的一個人精,而韓院長仍然是韓院長。
  正月十三那天,韓述的同仁兼朋友林靜叫他出去喝酒。他們過去經常混在一塊,但是自從林靜有個妻子和兒子,鮮少有功夫在陪伴他這樣的孤家寡人。
  說是喝酒,林靜隻喝了杯紅的,反而是韓述五顏六色胡亂的喝。
  喝到差不多的時候,林靜勸韓述。“行了,夠了就行了。”
  他像是說喝酒,又不是說喝酒。
  半醒半醉的韓述趴在吧台上,仰起臉看著林靜。
  “自家人,何苦呢,沒有幾年他就退休了,他到底是你爸爸。”
  “他也是個貪婪的無恥之徒。”
  林靜笑了笑,“這世界貪婪的人太多,韓述,我們隻能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
  韓述聽明白了,連林靜也暗示他,他是對付不過老頭子的,老頭子過的橋比他走的路還要多,其實他自己也知道是在螳臂擋車。
  “你相信嗎?也是老頭子從小就教我的,我一直記得。他說得總得有些隻得堅持的東西,這一輩子才不冤枉。我想了十幾年,才覺得他就這句話特別有道理。”
  林靜笑著搖了搖頭,“但如果這樣的堅持毫無意義呢?我更喜歡有把握的事。”
  林靜永遠比他圓融,這也許就是林靜隻比他略長幾歲,仕途卻大有可為的原因吧。
  就拿照片的事來說,老頭子的位置沒有動搖之前,就勢必是一個要深埋的秘密,林靜現今不過是一個城區檢察院的檢查長,他竟然知情。他運淡風輕的勸著韓述,就像好心勸著一個跟家賭氣的朋友,但這樣一個做事謹慎周 密的一個人,韓述也猜不到他代表的究竟是誰。
  韓述咬了一會兒自己的下唇,最後低頭失笑。他拍下自己的酒錢,拿著外套搖搖晃晃的走了出去。
  次日,韓述正式提出辭去公職。
  
  還沒開始就結束  
  從報到後隻上了一周班的市院出來,韓述頭一回看了一眼高高的台階盡頭的莊嚴國徽和堪稱巍峨的灰色門柱,然後他想起也許餘生都要在病榻上度過的幹媽蔡一林常提起的正義女神——蒙眼、白袍,一手執劍一手執天平,象征著道德無瑕、剛正理智、量裁公平,還將一條蛇纏在棒上,並把一條狗踩在腳下。蛇和狗分別代表著仇恨和感情,真正的正義必須舍棄這兩樣東西。然而,做起來淡何容易。
  他執意要走,上頭也沒有堅持要留,乘下的隻是手續問題罷了。同事們雖不解,但心裏隻怕都說,以他這樣的公子哥,到哪兒去吃不開?隻有韓述知道,他的一身輕也意味著一無所有。他曾經信仰的東西已然崩塌,這輩子能不能跟老頭子相互諒解已不得而知,最重要的是,他也確信自己那樣瘋狂而大逆不道的行為隻可能有一次,那畢竟是他從小愛著的即使已失崇敬,但是他將不再有勇氣重複那樣的‘正義’。
  車大燈出了點兒小故障,仍在4S店裏檢修,那是韓述唯一用自己的錢買下的大件的東西,幹媽讚助過一些,已經還了,他不乘下什麽了。韓述索性步行去桔年住的地方,那是不短的一段矩離,但是正好可以讓他慢慢想清楚一些事。等到財叔的小商店在望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下來,他看了看表,走了將近兩個小時。這樣偏僻的城市角落,遠遠談不上華燈初上,稀落的幾點燈光在大片的黑暗中搖搖欲墜,更顯得溫暖而珍貴,時不時地還可以聽到幾聲狗叫。
  韓述這一路已經打定主意,如果桔年又問“你來幹什麽”,他就應該有多可憐說多可憐,他得告訴桔年,他失業了,什麽都沒有了。這也是實話。
  韓述這一路上已經為此黯然,那也不好,韓述希望桔年有一點點可憐他,又不希望她太可憐他。那他就拿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吧,就說,其實也沒什麽,對於我這種馬斯洛的五重需求已經從上到下從裏到外滿足過好幾回的人來說, 這也是小事一樁。
  諸如此類,他想了許多,他覺得這輩子自己心裏都沒有裝得這麽滿。然而當桔年的小屋就在麵前,一盆冷水澆在了他頭上——透過鐵門,可以清楚地看見裏麵漆黑一片。她不在家,韓述失望了。
  這一周桔年都應該是白班,她是不是到醫院看非明去了?非明手術後至今未醒,韓述也聽說了,他在猶豫是給她打電話還是直接到醫院去的過程中忽然有了一個念頭,於是他立刻行動。
  他搖了搖鎖好的鐵門,脫下外套,噌噌噌地就攀著鐵棍爬了上去,也不去想自己衣冠楚楚的樣子做個越牆的小人有何不妥,更沒考慮鄰裏或路人會不會將他誤認為小偷蟊賊之類。既然已經瘋狂了,那再徹底一些有何不可。就算是等,他也要在她的院子裏等她回來。
  好在韓述沒有疏於鍛煉,身手尚算靈活,那個鐵門的高度沒有給他造成太大的障礙,他更擔心的是鐵門受不了他的重量轟然倒地,那桔年回來了又該煩他了。
  當他順利地在院子裏著陸,除了淺色的薄毛衫和雙手沾染了鐵鏽之外,一切還好,落地的時候很輕,沒有驚動會什麽人。因為月亮已經出來的緣故,沒有燈的小院近看起來並沒有那麽黑,落盡了葉子的枇杷樹在月光中靜悄悄的,韓述驚喜地發現桔年之前放在廊簷下的竹椅並沒有及時搬進去,天助我也,他不客氣地過去半躺在笮椅上,遙遙望著被月亮暈染的雲層,想象著她往日就在這樣獨自一人坐在廊簷下的樣子。
  她的眼裏會看見什麽?
  她的心裏在想些什麽?
  然後他閉上眼睛,仿佛這樣就可在感覺到她的氣怎能。
  就在他陷入自己營造的完美和諧氛圍中的時候,驚人的事情出現了。韓述忽然聽到吱呀一聲,他背對著的木門竟然被打開了。他怎麽也想不到屋裏邊竟然有人,頓時被嚇了一大跳。
  很顯然,被嚇住的人不是他一個人,門裏走出來的兩個黑影更是因為竹椅上的動靜而僵在那裏。
  他用雙手撐著從竹椅上站起來,暗叫不妙。
  韓述驚魂一定,指著唐業對桔年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他怎麽會在這裏,誰放他出來的?”
  桔年臉上有鮮見的慌張,她護著唐業往後退了一步,沒錯,她護著她。韓述暗暗地咬了咬牙,同時也可以確定一件事,唐業絕對不是被正當釋放的。而是他發現在這種事關‘正義’的當口,他仍介意一個細凶,那就是他們連燈都沒開,黑燈瞎火孤男寡女的在裏麵幹什麽?
  桔年是了解韓述的,所以她最先反應了過來,趁韓述還來不及有舉動,推了一把唐業,“走!”
  唐業手裏拎著簡單的行李,這是潛逃。
   “不行,他不能走!”韓述身子一動,就要攔住,桔年拖住了他,“求你了,韓述!”
  這不是她第一次求他,上一回,他們都永世難忘,石榴樹下的521級台階斷送了什麽。她兩次拖著他的手時眼神都如此哀怨,卻都不是為了他。
  然而恍然以為昨日重現的又豈止是韓述一人,桔年打了個冷戰,為什麽同樣的戲碼要一而再再而三地上演。曾經的巫雨,現在的唐業,他們都要在這種情境下倉皇離她而去,雖然他們臨走前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冒著危險執意要向她道別。
  她送走了一個又一個,就好像她的半生都在赴一場又一場將散的宴席。
  桔年隻知道自己不能讓小和尚的結局重演。她也許不是個善惡分明的好人,但她心中自有一套準則。
  她整個抱住了蠢蠢欲動的韓述,對怔怔著的唐業喊道:“走啊,你不是要走嗎?!”
  唐業猶豫著,看了眼桔年和手足無措的韓述一眼。
   “馬上走!”
  還是那句話,她比他更清醒。道別的話已經說完,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他倒退著往門我走了幾步。
  韓述漲紅著臉怒聲對桔年說道:“你明知道他是有罪的!”
  桔年抬起頭看著韓述,“你也明知道他留下來擔的絕對不隻是他應得的罪!”
  是的,他知道。唐業走,沒有公正,但是他留,難道就是公正?
  唐業已經到了院門口,但他停了下來,以另外兩人都沒有想到的速度衝回他們身邊,一把推開了在桔年的桎梏下完全喪失了防備的韓述。韓述趔趄地撞到了竹椅上,而唐業抓住了桔年驟然脫開的手。
   “跟我走!”
  他的手冰冷,但有狂熱的力度。
  桔年曾經多麽渴望那一天道別的小和尚說出這句話,如果那時他說了,她會海角天涯地跟著他去。可是巫雨沒有,他隻是說再見,因為不遠的地方有另一雙手在等待著他。蕭秋水和唐方終究是一場夢。
  但唐業回頭了,他拉著她的手說:跟我走!
   “笑話!”韓述的震驚瞬間轉為憤怒。
   “你有臉帶她走嗎?你能給她什麽?”他的樣子像是要撲上去跟唐業拚命。
   “我至少能比你對她更好。”
  “你他媽放屁!”韓述口不擇言,可是很快發覺除了這個,他不知道如何反駁。他給桔年什麽,羞辱、強迫,還有記憶的傷痛,更何況他現在跟唐業差不了多少,喪家之犬,一無所有。
  他更看到,桔年夢遊一般被唐業拖著退了幾步,她沒有掙開唐業的手。
  韓述不再追過去,他冷笑一聲,“你信不信,就算出了這個門,隻要一個電話,很快,他哪裏都去不了!”
  桔年竟然答道:“是麽,韓述?”
  韓述一步步逼近,唐業拖著她,勢必沒有辦法在他眼皮底下脫身,卻也不肯獨自離去。
  當他終於靠近,唐業隻戒備地伸出手擋在桔年身前。
   “你到底要幹什麽?”
  韓述推開了唐業的手,“ 我再跟你說一次,這是我跟她之間的事。”
  桔年近在咫尺,她不再往後退。
   “你想要我放過你?”
   “你會嗎?”
  韓述忽然詭譎地笑了起來,“那要看你能給我什麽?你知道我想要什麽?”
  桔年的臉由紅轉白,她聽得懂韓述的暗示,他離得那樣近,近得她好像又能聽到他極速的心跳聲,就像那個夜裏。
  她按住了憤怒得要豁出去的唐業。
   “那樣你就會放我們走?”
   “藥成碧海難奔”,那命運的簽文是否預示的就是現在?她遇上了他,在每一個轉折路口。
   “是。”
  韓述分別捏著桔年的兩個手臂,緩緩將她從唐業身邊拖了過來。
  唐業收緊了原本就拉著桔年的手,卻被桔年掙開,她的手心仿佛失卻了溫度。
  她被韓述半拖半地帶進了屋子,當唐業的臉終於被隔絕在外。韓述俯身親貼近了桔年,桔年則閉上眼。然後,她感覺到一種顫抖而溫熱的觸感降落在她的唇上。
  她茫然地看著韓述。
  韓述卻像個孩子一樣如願以償地笑了。
  他說:“我從來都沒有吻過你。”
  他跟他擁有過世界上最親密的接觸,肢體交纏,呼吸相聞,但是,他竟然從來沒有吻過她的嘴。
  “我嚇唬你們的,其實我已經離職了,現在什麽都不是,這些事跟我完全沒有關係,隻不過我不想讓他知道我倒黴的樣子。你們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韓述說著,為她重新打開門,正迎上有破門而入打算的唐業。
   “走吧,我放過你了。但是我不知道別的人是不是也會放過你。
  他竟又施施然地躺回了那張竹椅,貌似閑適地閉上了眼,好像他一開始就是如此,什麽都沒有發生。
  桔年的手又回到了唐業的掌心,她感覺精通他帶她走的決心。
  跟他走,還等什麽?她身無長物,她的小世界在她心裏,除此之外,還有什麽值得留戀?
  未來如同存在一瞬間的時光隧道轟然打開,桔年回望這個載滿過去的小院,她想抓住她的回憶,就如電影裏周星馳的“今晚打老虎”在時光隧道前抓住了春天的手。可是帶不走的畢竟帶不走,她的記憶瞬間已是紅顏白發。
  她在唐業的牽引下終於朝不可知的未來跑去。
  聽著腳步聲漸遠,韓述仍然沒有睜開眼睛,風拂著他的臉,這是他喜歡的天氣。就好像同樣有著徐徐清風的某天,初三畢業的他跟陳潔潔約著一塊去打球,他們騎著自行車,被一對莽撞奔跑的同齡人撞翻在地,他爬起來,看著年少的桔年拉著那個白衣男孩的手跑過他身邊,然後她回頭,露出最燦爛的笑臉。她目送他們消失在視線裏,拍去了褲腿上的灰塵。
  關於他們幾個人的故事,韓述設想過無數次結局,但是現在才發現,也許最好是停頓在這裏。一切都來不及開始,一切都不會開始,當然也不會有結局的無奈和眼淚,沒有誰傷了心。
  這樣也好。韓述在心中的那麵鏡子裏看到了一如每個清晨醒來時的那般無措的自己。他對他的鏡子說:我很好,我會很好的。
  說完這些,他沒出息地開始流淚,他想,就當它是欣慰的吧。
  
  就當他死了  
  桔年跟著唐業上了一輛在暗處等待已久的陌生的車子,一路疾馳,穿越整座城市,最後停在了一個人跡罕至的港口 .
  除了停靠在岸邊的唯一一條烏油油的船上亮著盞漁燈,四周一片黑暗。然後,桔年看到除了他們和沒有下車的司機,那岸邊隻有一個女人。
  那個一直背對著他們的女人之後有短暫的躑躅,他沒有說話,但是桔年可以從他那一瞬間的指尖和眉梢感覺到他的心涼了下去。
  那個一直背對著他們的女人聞聲轉過身來,打量著唐業,還有他一直牽著的桔年。她跟桔年年紀相仿,長發在腦後隨意地綰了個髻,桔年的存在顯然不在她的意料之內,但是她隻是挑了挑眉。她很容易給人一種感覺,那就是無論怎樣千變萬化,沒有什麽可以讓她亂了陣腳。
  “你來了,唐業。”這一聲就如同月下久候的老友。
  夜色中的婆光倒影在唐業的眼中,桔年幾乎以為他會哭泣。她還沒有看過這個內斂的男人掉過一滴淚。
   “他沒來?”唐業問道。
  那女人點了點頭,“他托我來送你,很抱歉,唐為……”
  “他死了嗎?”唐業打斷了那女人沒說完的話
   “你都知道了?”
  唐業轉過臉,去看那海與天黑色的融匯點,他不想人看到他哭泣,另外兩人便隻當他的失態是為了這一場前路難知的逃亡。桔年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她可以想,唐業嘴裏的“他”莫非是那個帶著玳瑁眼睛的溫和又冰冷的男人,而眼前這個女人,則是手眼通天讓他得以脫身遠走異國的策劃者。
  “我隻知道如果他還活著,就一定會來。”
  “你信不信,他也說過一樣的話,他說如果你沒看到他,什麽都不用解釋,你會知道他去了哪裏。”那女人笑了起來,眼裏彎彎地如同月牙一般,她看起來像一隻微笑著的狐狸,通透洞悉,卻溫良無害。唐業意識到她的視線落在了他和桔年緊握的手上。“如果他真的來了,你說他看到這一幕,會不會有些小小的意外?”
  唐業看似驟然的悲慟失神中回到了眼前的現實,也許他並非完全沒有意料到這樣的結果。他對那個女人說:“向總,我有個不情之請……”
  那女人會意,“你要帶上她?”
  她有一種讓人信服的力量,讓人可以在她麵前安下心事,把自己交給她。
  唐業點頭。他信這個女人,一如他相信那個永遠也來不了的旅伴。她會把他送到安全的地方。便他不能丟下桔年。
   “她就是你的未婚妻?”
   “是的。”
  那女人居然還跟桔年點了點頭,隨報抬頭看著已升到半空中的一輪明月,不疾不徐,好像眼前不是一場光亡,而是朋友間閑散的話別。
   “你們喜歡月亮嗎?今天是十四,明天才是滿月,但我更喜歡今天的,因為滿月的下一天就是殘缺,而十四的月亮卻還可以等待明天。滕雲就不同,他隻愛十五的滿月。”她的問題似乎不需要答案,她好像從來就是一個自己給自己答案的人。說完了這番話,她對著唐業莞爾一笑,“你知道的,這條船原本就有兩個位子。走吧,一路順風,我已經為你打點好,下了船,有人會帶你去你要去的地方,哦,應該說‘你們’。別再回來了。”
  唐業拉著桔年走向岸邊。
   “謝謝你,向總。”他由衷地說。
  那女人說:“用不著謝,我不是為了你,我答應了滕雲的事就一定會辦到,他值得這些。我隻不過在想,假如滕雲知道他用命換來的遠走高飛,結果卻成全了你和你的未婚妻,他應該也會百感交集吧。”
  她說完走上了唐業他們來時的那輛車。車沒有立即開走,她像在等待船的起航。
  船在淺水處輕輕晃蕩,唐業先上了船,然後再拉桔年。
  桔年站在岸上沒有動,她緩緩掙開了唐業的手。
   “我是來送你的,唐業。”
  月亮半隱進了雲層裏,開闊處的風很大,獵獵地吹動桔年的短發,也吹動了水麵粼粼的波光。她的臉在半明半晦的月亮中異常寧靜。
  唐業驚愕了,船夫走向纜繩,已在提醒,“先生,船該出發了。”
   “為什麽?”唐業問桔年。
   “我本來就不在你的計劃裏,你覺得我可憐,所以帶上了我,謝謝你,唐業。但是應該跟你一起走的人不是我,雖然你等不來他,但那個位置也不應該是我的。”
  唐業壓抑著提到那個人時錐心一般的疼,“桔年,其實我也是真的喜歡你的。”
  桔年說:“是,我知道,你喜歡我,因為我是個不錯的人;但你愛他,哪怕他是個錯的人……哪怕他不會回來了。他活著的時候,我們那個‘假如’是你自己騙自己的,現在他死了,那就更沒有可能了。”
  唐業這樣一個優柔善良的男人,他本該跟自己真正愛著的人遠走高飛,可他在離別的瞬間丟不下孤單的桔年,如今滕雲死了,卻更徹底斷絕了他和桔年的任何可能,也斷絕了任何幸福的可能。所以他甚至在對滕雲的思念中也是帶著恨意的,滕雲用最決絕的方式要他一輩子記得他,“難道這邊還有什麽值得你留下來的?你跟我走,就算我們在一起,但至少有全新的生活。”
  船夫鬆開了韁繩,追問:“小姐,你真的不上來嗎?”
  桔年搖搖頭,鬆了繩的船仿佛下一秒就會飄得很遠。
   “唐業,對我來說,哪裏都是一樣的。”
  桔年卻在還能觸到他的時候輕輕地擁抱了他,她感覺到唐業驟然收緊的手。然後她掙開,“你去人想去的地方,別回頭。再見就不說了,你保重,唐業,我很慶幸有你這樣一個朋友。”
  桔年回到她的小院,天已經蒙蒙亮了起來。
  韓述還躺在那張竹椅上,他睡著了,一夜的露水潤濕了他的衣服,他睡著的時候還是那麽無辜,臉上的傷結了淡褐色的痂。桔年就搬來旁邊的一張小矮凳坐在他身邊,從衣服口袋裏悄悄翻出了昨天從醫院回來時陳潔潔交給她的一幅水彩筆圖畫。
  那是非明親手畫的,在進入手術室之前,她叮囑媽媽一定要把畫送給姑姑。手術已經結束了,陳潔潔說,非明也許再也不會醒過來了。
  非明畫得還是那麽糟糕,桔年想笑,這孩子從來就沒有繪畫天分。隻能依稀看得出畫時髦 四個人,兩個女孩,兩個男孩,女孩都紮著馬尾,一個露齒,一個微笑,男孩裏有一個頭上光光的,另一個長著短發。
  那張十二年前的舊照片,桔年夾在非明常用的東西裏送給她,這也許是唯一一張同時記錄下她爸爸和媽媽的畫麵。非明果然看到了,並且還用自己的方式把它描繪了下來。跟照片裏不一樣的是,四個男孩女孩的手牽在了一起。在畫的最下方,歪歪斜斜地寫著原本在照片背麵的幾個字:許我向你看。
  也許非明仍然無法理角那些陳年的往事和那五個字的寓意,但這是她用她的方式對回憶所做的最美的構想。
  廊簷上一滴露水打了下來,滴在韓述的脖子上,他抬起手來揉了揉癢癢的脖子,好像已經醒了過來。
  桔年在他睜開眼睛之前說:“別動。”
  他真的立刻僵在那裏,一動也不動,手還擱在脖子邊上,隻剩睫毛不聽話,還輕輕顫著。
  “噓……”桔年把一根手指豎在唇邊,“假裝你死了,別動,也別說話。”
  要是換在以往,韓述早已跳起來“呸”她的烏鴉嘴,可是他沒有,他乖乖地“死”了,“死”的姿勢還有些奇怪,但是很安詳,嘴角微微揚著。桔年想,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含笑九泉?
  韓述保持那個姿勢很久很久,直到身邊再沒了身息,他的脖子和手都酸痛得不行,於是違規地偷偷睜開眼睛瞄了一下,好在清晨的光線並不刺眼,害他裝死了很久的那個人坐在矮凳上,頭斜斜地靠著竹椅的一側,也一樣閉著眼睛。
  “喂,喂。”韓述心裏很是不平,他小心推著身邊的人,“你也死了?”
  她回答說:“別吵,我一晚上沒睡。”
  他又重新躺好,陪著她,等著她。
  桔年小寐了一會兒,直起腰,反過去問韓述:“你醒了?”
  韓述說:“早醒了。”
  他們在一個睛朗的早晨傻乎科地坐著,但有個人心情很好,很高興。
   “哎,我說你的枇杷樹會不會結果啊?”高興的人找了個無聊的話題問道。
   “會啊。”桔年回答。樹長大了,就會結果,隻不過種樹的人和摘果的人未必是同一個。
   “韓述,你信命嗎?”她迎著太陽升起的方向,微微眯著眼睛問。
  韓述搖頭,“我才不信。我這輩子隻做過一次迷信的事,那天我很倒黴地被人撞得摔了一跤,然後就到附近的一個亂其八糟的廟裏求了支簽。”
   “我怎麽知道。”韓述說起來便有些憤憤不平,“廟裏解簽的人也很莫名,我求的那支簽簽文被人從簽板上撕走了。我靠,這世界上居然有還有偷簽的人!”
  桔年笑著用腳去踢從牆外飄進來的一片葉子,同時不忘狠狠拍掉企圖渾水摸魚拉住她的那一隻手,她偷偷攤開掌心,再一次看了看那命運的紋路。
  韓述的肚子咕嚕嚕地響了,活著的人總會感覺到餓。
   “走吧。”她跟著他走出了院子,回頭鎖上了門。
  
  尾聲:
  烈士陵園的拆遷計劃已勢在必行。動之前,韓述陪著桔年在多年後再一次沿著熟悉的小路拾階而上。
  桔年手裏拿著一把在路邊摘的野花,一邊走,一邊扯著好那些白色的單層花瓣。韓述想到自己剛才鄭重向她提起的一件事,心下有些狐疑,更擔心她會用數單雙那麽可怕的方式來解決她的答案。
  一路心神不定地走到台階的盡頭,站在那棵石榴樹下,他想起樹幹的背麵刻著"HS&JN",他至今也沒有明白,刻下這些痕跡的人是不是她,裏麵的"HS&JN"是不是喻示著他們兩人,他覺得是,但好像又不應該是。所以索性不問,他發現自己的思維方式開始變得跟她似的,與其困惑,不如相信自己想要的那個答案。
  但是他到底還是學不會她火燒眉毛也不著急的慢性子,假裝看風景看了很久,還是忍不住咳了幾聲,“哎……我剛才跟你說的那件事,就是上來之前說的……到底是怎麽樣啊……嘖,是死是活給個痛快……你好歹吱一聲啊……“
  桔年說:“吱……”
  在韓述發飆之前,她把所有的花瓣聚集在手裏,然後攤開掌心
  他們站在高處,風很快把花瓣吹向了台階之下,又是個他喜歡的好天氣。
  桔年說:“我的答案?韓述,有個人跟我說過這麽一句話,他說,世界上最無可奈何的東西有兩樣,一個是往事,一個是飛花雨。”她指著最後一片從手中隨風飄蕩蕩而去的花瓣
  “你能追得回它們嗎?”
  韓述一愣,“怎麽不早說!不準反悔啊!”他匆匆追著那些越來越遠的花瓣而去,聲音從台階下傳了回來,“隻要你願意,怎麽都可以。”
  當隻剩下桔年的時候,她聽到身後的石榴樹在風中婆娑作響,回過頭,穿著寬蕩蕩的白色襯衣的小和尚就站在樹下,眉目疏淡,一如當年.
  桔年說:“我知道你總有一天會來看我的,你還是那個樣子,巫雨,我卻慢慢地老了。”
  巫雨回以桔年粲然一笑,十二年來,他第一次看著她,睜著開了眼睛。
  桔年腮邊已滿是眼淚。
  她再一次與命運握手言和,不再去追問巫雨是否曾經愛過自己,不再追問他究竟屬於誰。這棵從未結果的石榴樹也將隨著烈士陵園的遷徒而消失,小和尚再不會徘徊在樹下,一如他渴望中的那樣,他應當是自由的.
  她的小和尚,他是巫山上的雨,匯入江河山川,幻化成雲,最後,成了桔年心中的一滴眼淚。
  
  番外:朱小北
  朱小北上中學的時候,有一次,男同學在周末紅著臉登門造訪,結果他的親娘大人買菜回來正好撞上,想當然毫不留情的驅趕了那個可憐的男孩子,然後搬了張凳子坐在自家大門口,一邊拍著大腿一邊酣暢淋漓的教訓女兒。她說:“你這死丫頭啊,才多大的年紀,居然就開始動那些烏七八糟的念頭,還敢把那些臭小子往家帶,你這是存心想氣死老娘。我勸你趁早死了那條心思,你休想早戀,好好讀書才是正經。你看你王叔叔的女兒,名牌大學本科生,對門大妞她哥哥也讀了碩士,你得給老娘爭口氣,要不然,生你還不如生塊叉燒。”  朱小北一家住在一樓,那天她媽媽悲壯的聲音震撼了整個大院,過往的鄰居,朋友,叔叔,伯伯對端著碗在一旁認真吃麵的朱小北多少投以了同情的眼神。
  其實他們大可不必如次,小北的心靈其實並沒有受到多大的創傷。一方麵,從小到大,她已經在她老媽的怒吼中把一顆小心髒鍛煉的如金鍾罩,鐵布衫一般堅不可摧;另一方麵,滾滾前進的曆史洪流在若幹年後終於驗證了一個真理,那就是,在這個偶然中的必然事件中,她老媽所受的的創傷遠遠大於她本人。
  十多年後,二十九歲零一個月的博士後朱小北千裏迢迢,興高采烈的衣錦還鄉,回家探望父母,她那可憐又可歎的媽再一次坐在門口的凳子上,拍著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淚。
  “你這該死的丫頭啊,你已經多大年齡了,怎麽能還不動成家立業的念頭?我就沒見過你把半個男朋友往家裏帶,你這是存心想氣死老娘。你這一讀書還有完沒完?你休想那那套獨身的新潮玩意來糊弄我,找個男人結婚才是正經事,你看你王叔叔的外孫都已經會打醬油了,對門大妞去年都生兒子了,你得給老年爭氣啊,要不然,生你還不如生塊叉燒。”
  朱小北灰溜溜的摸著鼻子站在門邊,那些變老了,長大了的街坊鄰居,新朋舊友再一次對她投以同情的目光。朱小北終於相信,在她老媽心裏,她這塊叉燒橫豎是做定了,左右都不是人。但是,話又說回來,媽媽鬢邊的白頭發和眼裏的著急難受時那麽真切,到底還是關心女兒啊,這可是她的親媽!
  此情此景,用一句話來概括這個悲劇是再恰當不過的,那就是——“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如果媽媽知道,當年她拿著一把芹菜打走的那個男孩,是有史以來唯一一個曾經對其伸出了橄欖枝的對象,她會不會悔的當場嘔血。
  等媽媽發泄完畢,朱小北“嘿嘿”地笑著給老人家拍背,說著風馬牛不相及的笑話。老媽最後也埋怨的累了,戳著女兒的頭歎道:“你說我怎麽養出你這樣的女兒?”
  這個問題也隻有她才會這麽問,就連朱小北那個被欺壓了幾十年,早已溫順如羊的老爸都知道嘟囔出那句話,“有其女必有其母。”不明白真相的群眾或許以為朱小北出生於市井陋巷,有一對典型的粗鄙的小市民父母,那就錯了,大錯特錯!朱媽媽不止一次震撼的那個大院是沈陽某銀行的職工宿舍區,她那給妻子端洗腳水的爸爸正是某分行的朱行長,而總有驚人之語的媽媽則剛剛從一個自身銀行會計的光榮崗位上退休。朱爸爸溫文爾雅,工作一絲不苟,朱媽媽業務了得,性格爽利,古道直腸,一張快嘴,無論在單位還是在大院,都是解決問題的一把好手,可是她唯獨解決不了她即將三十歲的博士後女兒的終生大事,怎麽能不以為是一大恨事呢?
  朱小北除了從她老娘身上撿到了大大咧咧,風風火火的爽利脾氣,從小受知識淵博的父親熏陶,養成了愛看書,逢書必認真做摘抄筆記的好習慣,看個電視報上的節目簡介她都能總結出若幹感想,所以她身上總帶著一個漂亮的小本子,上麵人生哲理、生活常識、時事政治、花邊新聞無所不包。這麽多年來這本子也不這道更新換代了多少,在朱小北青春期的時候,嗅覺敏銳、耳聰目明的朱媽媽曾經試圖把這小本本視為重點監控對象,以便了解女兒的心路曆程,將她“步入歧途”的萬分之一的可能扼殺於搖籃中。可是朱小北對她的小本本從來就不遮不藏,它時常出現在餐桌上,或者床頭,甚至客廳的任何一個角落,裏麵的內容實在太過紛繁,朱媽媽翻過好多頁,發現內容尚算健康,偶爾有些朦朧的少女情懷,這對於從不愛穿裙子的女兒來說也未必是件壞事,可疑的東西是什麽也沒發現。
  如果朱媽媽看得再仔細一些,研究得再透徹一點兒,也許她會注意到,有那麽一段時間,朱小北的小本本裏曾高密度的出現了一些詩句: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蘭燼落,屏上暗紅蕉。閑夢江南梅熟日,葉船吹笛雨瀟瀟。人語驛邊橋。 
  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隻合江南老。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
  ……
  指所有的千頭萬緒都指向一個詞匯——江南。
  那時很多人的夢裏水鄉,也是一個男孩子的名字。
  朱小北初識江南,其實已算是後知後覺。那是她高二,一天上學的路上,她的鄰居也是同班同學的大妞屁顛顛的追上她,問:“小北,小北,你經常跟打籃球那幫人在一起,有沒有見過那個新疆來的轉學生,新疆啊,新疆來的!”
  “新疆來的就怎麽了?看你那沒出息的土樣兒!”朱小北甩著書包用鄙視的目光看著自己的發小,大妞什麽都好,就是花癡的脾氣改不了。不過也不能徹底怪她,從小到大,她們都在身邊那個小範圍的圈子裏生活、上學,念的是子弟學校,高中也在家附近的路段中學。同學不是這條街的,就是隔壁那條巷子來的,冷不丁冒出個新疆人,她也難怪大妞跟一些同學一樣大驚小怪。
  鄙視歸鄙視,那天放了學之後,朱小北照樣興致勃勃的跟著大妞去籃球館參觀那個新疆來的“轉學生”。當大妞用顫抖的手指為她指明方向時,她深深的失望了。
  後來江南問過她為什麽會失望。
  朱小北說,她原以為會看到一個阿凡提似的人,雖然不一定要騎著毛驢裹著頭巾,但至少應該高眉深目,充滿異域風情。但是沒有,這個從新疆來的轉學生長著跟漢人無異的臉。在當時的朱小北看來,他跟王叔叔的兒子、大妞的哥哥、籃球隊的一幫猴子沒有什麽分別。更遺憾的是,他連名字都沒有絲毫的異域風情。
  他叫江南,江南的江,江南的南。
  長得不突出,好歹也該有個“買買提”之類的名字吧。
  當日,朱小北噓了大妞一場,敗興而去。
  高中的少男少女已經被荷爾蒙的春風催的情竇初開,不少同齡人心裏都藏著掖著點兒“小秘密”。大妞也不例外,她偷偷熱愛著同一棟樓王叔叔家的大兒子,但是一點兒也不專一,至少在王叔叔的大兒子外出求學的日子裏,她今天盯上隔壁班的學習委員,明天又用眼睛享受著轉學生江南,後天的注意力說不準會是小賣部的帥哥店員。朱小北的春心不是沒有,但它不動。她這顆“雪白雪白”的心靈是要留著交給未來的有為青年的,而不是身邊胡子都沒長全的小屁孩。
  平心而論,朱小北長得不賴,用朱媽媽的話來說,女兒遺傳了她的俊目修眉,高挺鼻梁,兼之高挑身材,雖然不喜歡太女性化的打扮,可胸是胸,臀是臀,一點兒一不含糊。但是身邊能讓朱小北動心的男生卻是半個都沒有,她上高中以後身高就已經躥過了一米七,這個年齡段能讓她仰望的男生還真不多,而朱小北俯視的眼神可以摧毀任何一個少男的芳心。少數稍微入眼的,那都是他的好哥們兒。
  第二次留意到江南是緣於班上藍球隊的一場“更衣室”糾紛。那天放學後那幫跟打籃球的男生酒後不至,朱小北在球場裏等得不耐煩,正要去催,此時大妞火速前來通風報信,據說是那幫人在更衣室裏打起來了,怎麽勸也勸不住。朱小北心中惱火那幫精力過剩的家夥,於是在一幫同學的簇擁下,一腳踹開了更衣室那脆弱如少女芳心的破門,嚴格地說,裏麵不叫“打架”。而是幾個男孩子在欺負他們中的某個,而那個“某”指的就是從新疆來的轉學生江南。
  盡管朱小北也看不慣從大西北來的卻如同大姑娘一般斯斯文文的男孩子,也不喜歡他因為個子高的緣故被老師強行塞進了班上的籃球隊,但是這並不意味著她認同這一幫人合夥欺負一個。這不叫本事,而是“丟份”。
  朱小北鮮少打架,但是沒人敢欺負朱小北,按她的說法,她是屬於“氣宗“那一流,純以氣勢壓敵。她破門而入之後,費話不多說一句,一個籃球朝人紮堆的地方砸了過去,頓時把裏麵的人都鎮住了。沒有人再動手,這是當然的事,因為這地方是“更衣室”,而那些男生之所以挑選了這裏來解決私人恩怨問題,最大的原因是因為這裏是個“隱秘的地方”,女孩子絕對不會出現,更何況帶著一群圍觀者挾風雷之勢破門而入的女孩子。他們用於打架的手這個時候隻有一個用途,那就是慌亂地遮掩著自己。江南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得以脫身,當然,他的脫身是在他倉促地套上衣服之後。這樣尷尬的情景使得他率先衝出更衣室並途徑朱小北地身旁的時候,那就感謝的話猶豫了很久,還是說不出口。
  事後,朱小北才從“八卦電台”台長大妞那裏得知,這場糾紛無非是一次爭風吃醋的事。隊裏的一個男孩子喜歡隔壁班的漂亮女生,那女生卻對江南頗有好感,本開就排外且對“小白臉”看不順眼的隊友們便找了個機會蜂擁而上,群起攻之,最後朱小北“曝光”於眾人之前。
  朱小北對大妞吐著苦水,“我要是早知道為的是那些破事,我才不趟那渾水,這江南也不是什麽好東西,盡招蜂引蝶幹無聊的事,活該挨揍。”
  大妞卻很久都沒能從一群光溜溜地男同學的畫麵中回過神來。
  其實朱小北的後悔也不是沒有道理,男身們的爭端來得快去得也快,友誼的出現更是莫名其妙,朱小北還來不及放音過來,再到球場的時候,那群打籃球的男生已經在籃筐下跟江南混成一團。
  江南沒有理會隔壁班的漂亮女生,這是大妞後來告訴朱小北的,但是江南開始對朱小北表露出好感和親近之意,卻用不著大妞多嘴,有眼睛的人都看出來了。
  球場上流汗的時候,他搶下了她的籃板,卻會對他微笑;運動結束後,他有時會給她遞一瓶水;本該是她擦黑板的日子,他會主動走上去拿起黑板擦擦得幹幹淨淨;放學的時候他會抱著書跑到她和大妞的身邊,說:“小北,我就住在你家附近。”
  朱小北自詡聰明,但是對這個變化卻茫茫然不知所以,在她還渾渾噩噩的時候,她已經和大妞一塊沒出息地吃了人家整整兩大袋的葡萄幹。在搭訕中,她才知道新疆人不是都長得高眉深目,那裏有許許多多跟她一樣的漢族人,還有一個叫做“新疆兵團”的名詞。神秘的哈納斯有成群的牛羊,連綿不斷的葡萄田,一望無際的向日葵在夕陽中輕擺,荒蕪的大漠和戈壁中藏著生機勃勃的綠洲。她還知道在他父母工作調動前他生長的那個南疆城市盛產雪白的棉花,距離塔克拉瑪幹沙漠隻有一步之遙,傳說中的絲綢之路就在他們足下,美麗的像瓷娃娃一樣的維族少女有一雙夢一般的眼睛,還有羊肉串、烤狗魚、紅燒羊排、烏蘇啤酒……
  大妞在差點流下口水之後悄然消失,隻剩朱小北一人常常在江南的描繪中傻傻的想想那個神奇的地方。
  別人都在傳,江南喜歡朱小北,他一直在向朱小北靠攏,其狼子野心路人皆知,朱小北卻覺得是無稽之談。她和江南在一起的時間大多數是打球,籃球、乒乓球、羽毛球、排球……單獨聊天的時候她想得更多是美麗的南疆,無邊的遼闊天地,還有不可思議的阿爾泰大尾羊——吃的中草藥,喝的礦泉水,穿的皮革服,睡的綠草毯,走的黃金道,住的水晶屋,尿的事太太口服液,拉的是六味地黃丸——而不是這個外表看起來文弱的男孩。
  可是大家都在那麽說,越說就越起勁。江南和朱小北,多麽不可思議的一對,但又是多麽天經地義的一對。
  漸漸的,每當他們倆出現在一起,旁邊就會有人擠眉弄眼曖昧的笑,當他出現在她身邊時,“識趣”的同學就會自動離開。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讓朱小北頭都暈了,好端端的多出些莫名的事讓她心煩,所以她性眼不見為淨,體育場去的少了,回家的路上就隻跟大妞大聲的聊,江南插不進話去,隻得無奈的走開。
  朱小北以為這件事就這麽過去了,誰知到某個周末的下午,她在家百無聊賴的看《天是紅河岸》,卻聽到有人的外麵喊她的名字,她一頭霧水的去開門,江南笑著站在外麵,遞給她一袋東西,“我爸原來的一個同事從那邊捎過來的葡萄幹,我知道你喜歡吃。”
  從來還沒有男生到家裏來找過朱小北。小北處於正常人的禮貌剛將他請進屋裏,她那剛出去買菜的老媽不知道是不是聽到了風聲,恰恰好趕回,唯恐女兒年少無知被他人哄騙失身,用一把芹菜將一臉狼狽的江南狠狠趕走。
  這次事件之後,朱小北才人真的去思考這個深奧的人生問題,江南真的喜歡她嗎?但是他從來都沒有提起過這方麵的事啊。
  她破天荒的不恥下問請教大妞,大妞頁頭一回以一種居高臨下的情商優勢回答朱小北:“他喜歡你,這部書明擺著的事嗎,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
  朱小北沒有想過早早的喜歡一個人,更沒有想過這個人會是江南,她的兄弟朋友很多,心卻還是個沒人進駐的角落。也就是從這個時候起,她才開始偷偷打量這個人,很奇怪大西北的風沙為什麽沒有把他的麵孔變得粗糙。如同他的名字一樣,江南有著最溫和的眉眼五官,明明是漢族人,頭發卻有一點兒自然微卷,柔軟的劉海半覆轍著明朗的雙眼。
  那段時間,朱爸爸買回一個傻瓜相機,朱小北愛上攝影,她拍下身邊一切喜愛的或者有趣的景致。某個課外的活動的午後,江南獨自站在籃球架旁的樹下,怔怔的望著別處,不知道為了什麽而出神。他的側麵有著完美的弧度,朱小北的相機留下了這個瞬間。
  一個人喜歡上另一個人可以有無數種可能。朱小北就是在這一刹那怦然心動,她也說不上是為了什麽,如果非得有個理由,也許隻是因為他那一刻的側臉。
  高二下學期的全校男籃賽,朱小北所在的那個以彪悍出名的班級所向披靡,一路殺進了總決賽,因為性別的原因,不得不降格為觀眾的小北跟大妞一塊在旁邊呐喊助陣。兩支球隊實力相當,比分咬得很緊,最後幾秒,江南一個三分球為本班奠定了勝局,身體卻由於激烈的爭奪而跟對方的一名球員發生衝撞。哨聲吹響後,原本就為了冠軍之戰而打紅了眼的兩邊,在這個導火索燃後迅速扭打在了一起,場麵極度混亂。
  “我靠,你說他這樣從來不喜歡打架的人為什麽偏偏老惹那麽多事?”朱小北對大妞說道。她看著江南被對方三個以上的男生壓倒在地,再也管不了那麽多,撥開眼前的人就擠上“戰場”,直奔江南,連推帶罵地扯開那幾個衝著他來的男生,把他從地上拽了起來。
  這是裁判和老師都出現了,朱小北護著江南,朝對方怒目而視。朱小北在學校人緣極佳,且都是一個學校的球友,對方好幾個男生她都熟識,其中個別甚至還是她的好朋友,他們不會對朱小北動手。但那個時候,就連大妞都幾乎以為“氣宗”高手朱小北會“破功”地給對方幾腳。可是朱小北沒有,他所有的剛性和悍勁在江南的眼皮底下通通使不出來,竟然徹底的化為無形。事實上,她現在已經開始後悔得想打自己幾個大嘴巴子,初識得時候自己為什麽要踢開更衣室的大門,而不能以一種更羅曼蒂克的方式翩然出現在他麵前,就像瓊瑤阿姨的小說一樣,即使是撞在一起頭碰頭地撿地上的書這種老土的情節,她也可以接受。
  她查看了一會江南身上的傷,甚至連對方球隊隊員已經於料到的那句“輸了就打架,算什麽男人”的怒吼也沒有說出口,她按捺著說了句:“別打了行嗎?”就拽著江南走出了球場。
  她說別打了,真的就沒人再繼續打下去了。不是因為朱小北的一句話多麽有震撼力,而是那些了解她的人都在為她的表現而大跌眼鏡,哪裏還顧得上打架。
  目睹這一切的大妞最後對這戲劇性的場麵做出了畫龍點睛而又讓朱小北吐血的點評,她說:“我算明白了,朱小北啊朱小北,原來你彪悍的外表裏麵藏著亦可溫柔的少女心。”
  大妞的話雖然有著讓朱小北恨不得掐死她再自殺的肉麻,但是卻一點兒也沒錯,朱小北那顆“溫柔的少女心”讓她沒辦法在江南麵前動粗。
  那是她也更深刻地發覺,她是真的喜歡上了江南。
  那一天,炎炎的夏日似乎吹著春天的風。朱小北跟著江南離開了人群,走到僻靜處,平時侃起來話多得如黃河之水天上來的她,忽然什麽都說不上來,渾身軟綿綿的,沒有力氣。很久之後,她看著臉上有傷的男孩,才埋怨道:“你啊,真是沒用。” _
  由於這場鬥毆在惡化之前別及時遏製,老師隻把它定位為男孩子在球場上的小衝突,教訓了幾句,並沒有做出嚴厲的處理。晚上,恰逢周末,朱小北他們舉班在小飯館裏為冠軍慶祝。臉上傷口已做處理的江南既是球隊隊員,又時得分的功臣自然被一幫同學灌了不少啤酒。他酒量明顯不行,幾杯下肚已經滿臉通紅,最後跌跌撞撞地去了洗手間,很久都沒有回來。
  朱小北自然擔心,便好幾次打發關係好的男生去洗手間看看他有沒有事。第一個男生回來說,沒什麽,他在裏麵吐的天翻地覆而已;第二個男生向朱小北匯報,是江南自己說在裏麵緩一緩再出來;第三個男生索性說江南已經不在洗手間,不知道去了哪兒。朱小北越聽越著急,不由的大罵個男生沒出息,連個人都看不住。罵到最後,那些男生勾著朱小北的肩膀說:“看你急的,別對我們橫啊,有本事自己進去找去,不就是男洗手間嗎?更危險的地方你也不是沒闖過,有什麽可怕的?”
  朱小北遺傳了朱媽媽千杯不醉的功力,但是她也見識過自己沾不得酒的老爸喝醉了之後的熊樣。她是真的擔心江南,他今天贏了,但是卻沒有太多的喜悅,眉宇間仿佛有了心事。
  當真就掃開那些男生搭在她身上的胳膊,走出包廂就要親自去找,同學們都在後麵起哄,嚷著“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江南的心思看來沒有白費,就連朱小北這百煉鋼也最終成了繞指柔。
  大妞在包廂門口處偷偷截住了朱小北,喝得兩眼冒星星的她還不忘八卦的本能,搖搖晃晃地問:“小北,你跟江南真的成了?”
  “成個屁!”小北說道,“人家也沒說過喜歡我啊。”
  “你這不是脫褲子放屁的擔憂嗎?他當然喜歡你,旁觀者清,全世界人都知道了。江南那脾氣你還不清楚,關鍵時候跟小娘們一樣的扭怩,他絕對是不好意思捅破那層窗戶紙!”
  “是嗎?”朱小北仍然保持這可貴的懷疑精神。
  大妞拍著發育不良的胸脯,“你還不信我嗎,這事我比你有經驗多了。”  這話說得倒沒錯,據說在智力啟蒙之前大妞就喜歡上了王叔叔家的大兒子。朱小北直到十七歲,心裏才第一次住進了個江南。
  “那我該怎麽辦?”她居然又請教起了大妞。
  大妞理所當然地說:“他不捅破,那你就自己來唄,你不是也瞧上他了嗎,別跟我裝,這不過是誰先開口的問題,你還計較這個?”她繼而一臉興奮的慫恿著,“去吧,小北,主動跟他說,他不敢,你就向他表白。”
  酒雖不醉人,卻可壯人膽。朱小北琢磨著大妞的話,似乎而沒有什麽破綻,既然是水到渠成的事,他麵皮薄,那讓她來又何妨?
  朱小北真的去了男洗手間,江南果然不在裏麵。她是在小飯店裏某個放雜物的旮旯裏找到他的,他靠著牆席地坐在角落裏,不知道是清醒還是糊塗,至少在她也坐在身旁之後,他還知道睜開眼睛笑著叫了聲:“小北。”
  “不會喝你逞什麽強啊?”朱小北悶聲說。
  江南嘿嘿地笑了兩聲。
  “你特意出來找我?你真好,小北。”
  不知道他有沒有看見,銅牆鐵壁的朱小北白皙的臉上一片通紅。
  “我當然好。”在他身邊時的喜悅讓她決定采納大妞的意見。既然是遲早的事,那麽總要有個人先說出來。小北清了清嗓子,下一句她就會說:江南,其實我喜歡你。
  可是江南早了她一秒鍾。
  他說:“今天你說我真沒用,讓我想起了那個我喜歡的維族女孩,她也說過這樣的話。”
  朱小北當時究竟出了一身冷汗,她張了張嘴,又閉上了,隱隱約約覺得自己逃過了一劫,心中卻無絲毫喜悅。江南說完這句話,就繼續外在牆邊半睡半醒,也許他不知道身邊有個人已經震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了。
  一直在不遠處敬候佳音的大妞再一次出現在朱小北麵前時,小北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將她按在牆上,伸出自己的雙手就往那死女人脖子上使勁地掐。大妞滿臉憋紅地從朱小北的魔爪下掙脫了出來,“哇哇”地叫著。
  “發神經啊,不帶這麽慶祝的。”
  剛才還似打了雞血的小北頓時垂頭喪氣。她對大妞說:“差點就被你忽悠了,我忽然發現其實我一點也不喜歡江南。像我這樣純潔的人,還是應該一直雪白,永遠雪白。”
  大妞揉著脖子不屑一顧,最後還是好奇地問:“那江南會不會特失望?”
  小北勾著大妞回去繼續跟同學喝酒,邊走邊攤著手,特深沉的說:“感情是不能勉強的。”
  沒錯,感情是不能勉強的,朱小北寫滿了人生箴言的小本本裏早就記錄著這樣的真理。後來她漸漸長大,見了越來越多的人,讀了越來越多讀書,可想起自己在江南身邊的那一幕,仍然心有餘悸。他那麽主動地對她示好,也許隻是因為他在陌生的地方本能的靠近第一個對他好的人。朱小北懵懵懂懂一腳踏了進去,卻拔不出來,然而比起破滅的夢想,她更喜歡將它深埋。從此小北倒黴地陷入了一場悠長的暗戀,暗戀著一個身邊的人都認為明戀著她的男孩。
  當所有的人都說他喜歡你,但唯獨他沒有說過,那也許就不是真的。
  小北想,等到她快死了的那一天,隻剩臨終前的一口氣時,她一定會對她的後人(如果她有後人的話)留下一句遺言:如果年輕的時候愛過一個男孩,請千萬千萬不要主動的說出來。
  或許她還會將它刻在自己的墓誌銘上。
  江南酒醒之後,完全忘記了那天自己說過的話,朱小北跟他繼續勾肩搭背地做著哥們兒,看起來跟其他的朋友沒有什麽分別。高考結束,小北考到了遙遠的G市,而江南則重新以上大學為由回到了父母刻意帶他離開的新疆。
  一個叫小北,一個叫江南。難道注定是天南地北?
  南下求學之後,小北聽了媽媽的話,她念書,念書,在念書,從沒有談過戀愛,直至這“聽話”成了朱小北媽媽心中最大的一塊心病。
  本科畢業,小北拒絕聽從所有親人朋友的勸阻,考上了新疆一所大學的碩士研究生,越過一望無垠的荒漠和草原之後,也見到了他心中的江南。
  江南那是已經在他長大的那個南疆城市有了一份工作,他親自去接的小北.在小北開學之前,他請了好些天的假,帶著她走遍了他曾經描繪過的每一個地方。旅行結束前一天的晚上,他們去看月光下的戈壁灘。千萬年不變的月亮籠罩著茫茫的曠野,靜美得像一場夢,有種不真是的虛幻,並肩說話的人就如同在夢境中囈語。
  江南絮絮的說著他愛的那個女孩,說著他們的兩小無猜,他們的甜蜜和無奈。他說那個女孩也愛著他,如他一般堅貞,但是即使是當下,維族和漢族依舊鮮少通婚,先別說她的族人,就連江南的父母也是堅決不肯同意,他們希望他娶個門當戶對,更主要的是信仰相當的女孩度過一生。
  朱小北便問:“你們的感情是很讓人羨慕,但是你爸媽的擔憂也並不是沒有道理。除了她,難道你就沒有試過喜歡過別人,一點點也沒有?”
  她原本料定他這樣看重感情的人會有一個她想象中的回答,然而江南卻想了很久。
  後來他說:“其實是有的,就算感情再堅貞,也免不了意料之外的心動。但是就像綠洲相對於草原,或者就像兩年相對於二十年,很多人都隻能選擇後者。”
  不用說,他也是那“很多人”中的一員。
  也就是這個時候,朱小北才明白,對於當年她來不及說出口的那句話,對於她不遠千裏而來是為何而來,或許江南心裏是明白的。
  他曾經那麽不懈的尋找綠洲,但是最終還是會回到他的草原;他在那兩年裏有過些許的心動,然而這跟二十年相比不過是短短的一瞬,又算得了什麽?
  她就是那個綠洲和兩年裏些許的心動。
  朱小北拍拍江南的肩膀,瀟灑的回到了烏魯木齊的學校,也回到了她習慣的生活軌跡,每天混跡於各種實驗室之間,再和新的朋友開著無傷大雅的玩笑,日子如風車一般轉過。一年後,她接到了江南發給她的喜帖,他和 他的維族姑娘終於不顧一切修成正果,朱小北用去了自己大半年的補貼趕去道賀時,才發現他們的女兒已經滿月。
  那一次,小北才第一次見到了江南心愛的姑娘,她的名字叫坎曼爾。坎曼爾在維語裏也代表著“月亮”,就連一向自恃身高的朱小北也不得不承認,她的臉就像月亮一樣皎潔。真的一如江南所說,她長著夢一般的雙眼。
  新生兒的誕生讓兩邊的家長再也無法阻止江南和坎曼爾的相戀,他們結合在了一起,這段排除萬難的感情故事有了個美好的結局。但是,他們正式結婚的歡慶篝火之夜,並沒有太多道賀的客人,宴席早早散盡,除了懷抱嬰兒的一對新人,就剩下孤零零的朱小北。
  來朱小北才知道他們為了在一起付出了多大的代價。江南父母那邊暫且不提,坎曼爾的家人總算是不再阻撓,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們從心底接受了江南。即使江南為了坎曼爾改變了自己,也還是不行。坎曼爾跟著江南一塊生活之後,她的整個家族、所有的朋友都疏遠了她,他們不再邀請她參加任何的活動或聚會。但他們打起手鼓,唱著自己的民歌時,這些跟坎曼爾再也無緣,她被她在乎的人們徹底遺棄了,就像她從來就沒有出現過。她漸漸發現自己身邊除了已成為丈夫的江南和小小的孩子,再也沒有了別人。
  脫離這樣尷尬的處境,婚後第二年,江南借工作調動的契機,帶著妻兒到了相鄰的一個城市生活。那裏的漢人更多,可坎曼爾的漢語說的並不算好,加上家裏沒有讓她上太多的學,找不到合適的工作,便隻能在家帶孩子。江南工作越來越忙,兩個人的差別被不斷放大,這樣恩愛的兩個人也逐漸有了爭執。坎曼爾如同獨自一人站在一個孤島上,她日漸消瘦。
  當小本本也解決不了朱小北的困惑之後,她曾經把這些秘密告訴過她最聰明的朋友阮阮。阮阮說,相對於坦途和崎嶇,有些人也一樣會選擇後者,因為他們覺得需要披荊斬棘的才是真愛。
  可真愛也會屈服於太多的坎坷。
  朱小北考上博士的第二年,長久鬱鬱寡歡的坎曼爾死於胃癌。朱小北去探望過她,因為放心不下江南。昔日的皎潔明月在臨終前形如枯槁,但是江南抱著孩子看著她時,那眼神一如看著她最美麗的樣子。
  坎曼爾臨終前,拉著江南的手死死不肯放。她最喜歡叫江南“艾裏莆阿卡”這個名字,“阿卡”在維語裏會死女子對愛人的呢稱,而“艾裏莆”則是她為江南取得維族名字。那時朱小北在新疆已三年有餘,對這邊的風土人情多少有了些了解。如果江南是艾裏莆,那坎曼爾一定把自己當做了賽乃姆。他們的愛情故事在維族的傳說和民謠中代代相傳,就連刀郎都會唱:
  從小和你青梅竹馬相約在天山下
  我們本來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啊
  賽乃姆你是花叢中最美的石榴花
  艾裏莆我卻是博格達上孤獨的阿卡(哥哥)
  夜鶯歌聲在每個夜晚都會陪伴她
  我的琴聲卻飄蕩在遙遠的博格達
  為了愛情我被放逐在天涯
  莫非今生和你廝守變成了神話。
  ......
  小北記得,故事裏的艾裏莆和賽乃姆跋山涉水曆盡艱辛,最終卻沒有收獲幸福,現實中的江南河坎曼爾不也是如此?
  曼爾死後,朱小北守了江南近半個月,照顧著他和孩子的衣食起居,直到始終沒有掉下眼淚的江南隊她說:“你走吧,小北。”
  小北說:“你以為我願意看你死的樣子?可我不能讓你真的就這麽死在這裏。”
  江南抱著他的女兒搖了搖頭,“我不會死的。小北,別為了我耽誤了自己,找個好人嫁了吧。”
  都說孩子不能沒有媽媽,他真的就聽從家人的安排在一年後開始不斷地相親。朱小北不得不接受一個現實,即使她認真考慮過冒著被老媽打死的危險區做後媽的可行性,然而事實上,江南考慮過很多素未謀麵的女人,卻從來沒有考慮過她,即使她曾經是他的綠洲和兩年的心動。
  他說過:“小北,你太好了,所以我不能要。你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博士,完全沒有必要留在一個喪偶的普通男人身邊。我害怕你有一天會發現,其實我遠沒有你想象中的美好。”
  她真希望有他說的那麽一天,但是從來都沒有機會。他總說她好,可那麽好的朱小北,他為什麽不要?
  拿到博士學位之後,朱小北如他所願回到了G市,老媽的高壓政策讓她心驚肉跳,身邊的朋友紛紛嫁為人婦,別說隔壁家的大妞早已如願以償嫁給了王叔叔的兒子,就連鄭微這樣的都成了孩子的媽。小北開始努力地去找能讓她嫁掉的“好人”。她有過結婚的好對象,後來又沒了,也不過是一眨眼的事情。
  與她那心有旁騖的檢察官男友攤牌後,正值江南的女兒阿古依患了場重病,半是躲避這邊的爛攤子,半是放心不下江南,朱小北再一次返回新疆,這次一呆就是大半年的時間。她看著阿古依的病一點一點的痊愈,出院前不久,阿古依舊自作主張的把朱小北阿姨叫做了“媽媽”。
  說起黃色笑話都麵不改色的朱小北在這一聲“媽媽”麵前竟然滿麵通紅,一旁的江南若有所思,竟然也沒有製止。當年朱小北回G市之前,他一場又一場的相親,也不過是讓年幼的阿古依有個媽媽。他條件不差,即使喪偶又帶著個孩子,也有不少女人願意嫁給他,可是直到小北再次返回,他身邊並沒有多次一個女人。
  出院回家的路上,阿古依睡著了,江南沉默了很久,他終於說出了那句話:“小北,你願不願意做阿古依餓媽媽?”
  這樣的暗示朱小北等了不下十年,她以為自己會感動的流出眼淚,但是她沒有,僅是怔了怔之後,她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對不起,江南,我不願意。”
  她寧願如鄭微所言,等到白發蒼蒼那天,她和江南在老年大學裏遇見,他們或許會佝僂著背一塊打乒乓球,說不定那時的江南會愛上朱小北,那她一定會老婦聊發少年狂的嫁給他,而不是現在,點點頭,去做阿古已得媽媽。
  這一次告別了江南和阿古依,朱小北返回了東北,那裏雖然有扯著耳朵罵她沒出息的媽媽,可那也是能讓她撒嬌耍賴的親娘啊。朱媽媽又急又跳的摟著點眼淚的女兒,朱爸爸慌不迭的給女兒剝了顆糖。朱小北把那顆大白兔奶糖含在嘴裏,還是她喜歡的味道。轉念一想,其實有些事也沒什麽大不了。
  回過神來之後,她天馬行空的想起離開G市前,實驗室裏有她指導的一個小男生依依不舍的問:“師姐,你什麽時候回來啊?”
  當時朱小北賊兮兮的占著那男孩子的便宜,她摟著他的肩膀,做出個誇張的心痛表情,“怎麽,你會想我?我們是沒有可能的……”
  那個才念到大四的小孩竟然紅著臉結結巴巴的追問了一句:“為……為什麽……”
  想到這裏,朱小北不由得有了仰天長笑的念頭。怕什麽,路還長著呢,多少唇紅齒白的青春少年等著她去染指。
  幾天後,她重新收拾行囊整裝待發,鄭微給她打來了電話,聽說她和江南最近發生地事情之後,鄭微更是急的跳腳,“豬北,你笨死了,韓述那麽好的一塊肥肉你都能讓他飛了,人家江南好不容易開了這個口,這不是你一直等著的嗎?你到底要幹什麽?讓你找個男人那麽難嗎?”
  朱小北“嘿嘿”地笑,其實這事說容易也不容易,說難也不難。
  很多人都說,隻要女人願意將就,很多人都可以與之攜手走過幸福的一生,生活本身就是一場又一場的妥協,許多人都是這樣過來的。小北也知道,可是這跟她有什麽關係,別人是別人,她們不是朱小北。

  韓述的番外
  做夢都沒有想到的事情竟然真的發生了。眼眸裏已經完全沒有了稚氣的韓小二再沒了夢中的哭泣和多種結局設想的難熬。所有的痛、所有的苦、所有的期待、所有的歉疚、所有的不甘……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然而所有昨日的死都預示著今日的生。韓述捫心自問,我韓述何德何能?還能有今天的幸運!
  此時韓述懷裏的她正淌著奔流不息的淚,好像刹那間就暈濕了韓述的胸膛。韓述沒有想到,此時的她竟然還有那麽多的淚,一如從前那個混亂的晚上。暖暖的陽光已經透過窗簾的一隅,懶懶曬到了印花涼被的一角,那裏原本淺紫色的一朵印花忽然亮麗得像個旖旎的夢。依然薄而瘦的她仍舊抽噎個不停,微微顫動的背和雙肩裸露在涼爽又溫馨的清晨。韓述心想:“隨著年齡的增長,每一天每一年都過得那麽快那麽快,來不及砸吧滋味就又一次鬥轉星移。”三年前,怒放如火的石榴樹消失在隆隆的推土機下。三年後,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的枇杷葉收藏在精美的儲物盒中輾轉來到這個嶄新的三口之家。他們都醒了,唯獨那盒葉子還在靜靜沉睡。它聽得見女主人哽在喉中的嗚咽嗎?韓述伸出白皙柔長的手,輕撫那個淚人,不再猶疑不再顫抖。一切都是那麽親昵和順理成章。原本驚詫和心疼的表情也變得安靜,就像從前的她,麵對天大的變故也一樣安之若素。那個毛躁矜持的公子哥兒哪裏去了?莫非,每個優秀的年輕男子最終都會蛻變為沉穩的林靜。就這樣不知又安靜了多久,淚人終於止住哭泣,含笑俯在“林靜”的耳邊…。
  不知那些喃喃細語怎麽就成了霹靂驚雷,安之若素的韓述忽然有了激烈的驚變。你見過一個已經含笑九泉很久的人忽然起死回生嗎?嚎啕之後哽咽,哽咽之後嚎啕。韓述終於又是十五年前那個在陽光下燦爛微笑,推車緩步而行的毛頭小二。枇杷的嫩芽在花盆中迤邐上攀,瘦而弱的莖在輕風中微顫。
  不知是什麽邪魔作怪,每次的混亂都會產生曖昧的情愫。在風和日麗的清晨,韓述的心中又紛擾出光怪的迷離。他扳過桔年,柔軟的唇覆上了她的。每一次每一次……都那麽讓人意亂神迷。反正偶們都是自由職業者,不怕再生個韓小二。韓述恬臉說著,就在短暫的預熱之後長驅直入,再一次帶著桔年顛簸,一邊還不依不饒的自問:誰說我不及格?她真的是他的了,已經長長的頭發就纏繞在他的指間。“你舒服了嗎?舒服了嗎?”他氣喘籲籲反反複複地追問。回答他的是一聲聲一聲聲細碎的低吟。當這些快樂的呻吟聲聲劃過耳際,他被送上快樂的頂點,真的舍不得這麽快就轟然爆發。
  路人甲和路人乙手牽手幻化為一對璧人。沒錯,就是一對璧人。今天是十一長假的第一天,他們沒有說好去接脈脈回家。新裝修好的家裏雖然用的都是環保型的材料,但是韓述依然擔心。因為從小到大都被愛所包容,所以擁有愛的人理所當然也愛著。縱然曾經彷徨、曾經失落、曾經一敗塗地,但他贏得了他沒有資格得到的一切。於是,他愛身邊的一切。可愛的、不可愛的,他無法不愛。不難想象,一個充滿了愛的人到哪裏都是無往不勝。他的律師事務所蒸蒸日上,甚至在業內已經小有名氣。不破不立,沒有當年的放手一搏哪有今日的起死回生。韓述和桔年手牽手穿梭在人頭攢動的賣場。黃金周的大促銷讓商場裏熱鬧非凡,韓述一直牽著她的手,已經汗濕成雨還是舍不得鬆開。“我害怕,害怕弄丟了你。現在的你再也不會傻傻等在原地。”
  總得給姐姐的孩子們買到見麵禮,這麽多年,孩子們第一次回來。而姐姐固執地不讓親人去接,甚至不告知她回國的具體時間和航班號。
  當韓述和桔年終於出現在孫醫生和韓院長家裏的時候,韓院長正馱著孫子在地板上匍匐。韓述有些厭惡又有些無可奈何。他柔聲對脈脈說:“脈脈別頑皮了!爺爺身體不好,別累壞了他!”說話的當口,桔年看到老人的眼裏有亮亮的東西在閃。脈脈不情不願地被桔年牽了過來,他也成了被寵壞的孩子。一直以為脈脈是個女孩子。在醫院B超的時候,孫醫生特意去看了看,確認是個女孩子。韓述很高興,他希望孩子像桔年,從娘胎裏就讓人愛極了的小桔年。可是誰知道,降生的那一刻忽然被確認為是個淘小子。幸好都是醫院裏的熟人,否則還以為是被人掉了包。隨著孩子一天天長大,眉宇之間流露出和韓述越來越像的影子,就是個陌生人也看得出誰是孩子的爸爸。全家人愛極了脈脈,包括那個和兒子接近陌路的韓院長。
  老成持重的韓院長最終全身而退,那些沒有大白於天下的過往生生落地無聲。柔腸百結的孫醫生每天忘我的工作,寶貝兒子悄然成婚的消息傳來,她甚至沒有驚訝。雖然風韻猶存,可她已經是個到了退休年齡的女人了。醫生的職業讓她知道養生的重要性,可是丈夫出軌,兒子出走離職的雙重打擊讓她瞬間衰老。每天依舊上班下班,在別人眼裏依舊是個好醫生、好妻子、好媽媽。兒子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自己必然不問因由地愛著。和丈夫相濡以沫三十年,那種割舍不斷的感情早已骨斷筋連。怎能不恨、不惱、不怨?可又怎能揮刀見血,做到殺無赦。逃避不了就隻有接受。對一個不再年輕的人,三年不長,過著過著就過去了。她依然照顧著韓院長的飲食起居,在意著他的喜怒哀樂,心疼他的沉默和長籲短歎。退休在家的韓院長沒有選擇和老朋友們爬山下棋,在妻子的幫助下爭取到了照顧孫子的重任,當起了全職奶爺。家裏的琴棋書畫被育嬰大全全麵侵占,韓院長沒了當年指點江山的激情,既然自己的棍棒之下沒有出現孝子,索性將一腔熱血投入到育孫大業。無欲則剛,沒了留住青春念想,忘記了曾經呼風喚雨的過往,那樣的疾風驟雨也消失在自己力挽狂瀾的無形,韓院長真的累了。他平靜的接受了退休,他見過明爭暗鬥但是沒見過血雨腥風。所以他隻是心中曾經有過灰暗的老人。他不期待韓述的原諒,他們父子都犯過不可原諒的錯或罪,但是他們都得到了寬恕。他們何其幸運。尤其是那個混賬兒子,竟然人生的第二春天出現,遠遠勝過在老子羽翼之下的過往。
  心情好的時候容易原諒別人。今天的韓述,心情真的很好。他沒有選擇和命運握手言和,是命運選擇了強大的他。他是誰?打不死的唯物主義的韓小二!
  注定了這天要有很多的事情發生,包括某些人的心路曆程也是一日千裏。
  姐姐全家就在這無比溫馨的一刻錦上添花的到來。在時間的長河裏,親情沒有距離。老了的韓院長忽然多了兒女情長,他被女兒緊緊擁抱著,怎麽都止不住的淚水奔如泉湧。全家人什麽都沒說,生怕成為美好瞬間的破壞者。姐姐戚戚然的臉上一雙眼瞄向了韓小二和桔年,變臉似的賊兮兮笑了。怎麽他兩個也是淚流滿麵?還十指相扣!
  全家人在老外姐夫的倡議下拍了一張全家唯一的大團圓全家福,姐姐、姐夫、三個卷毛外甥、爸爸、媽媽、桔年、脈脈還有韓述,一共十個人,多麽十全十美!如果時間可以倒流,一切重新開始,還會不會有今天的十全十美。如果這樣的十全十美要用那樣的十災九難來成全,又是否值得。西遊記裏有一個章節的名字叫什麽來著?“九九數完魔滅盡,功成行滿見真如”!韓述默念:“桔年,你個水晶心肝的女人,我終將不負如來不負卿!”照片上的時間定格在2012年10月1日,這個舉國歡慶的日子。

  番外 桔年——癡人夢醒不知
  既然故事的結局是開放式的,不妨yy一下下,不喜者勿進
  說是狗尾續貂,實在對不起辛大,權當是鳳尾續貂
  往事如煙。
  桔年輕撫著亭亭如蓋的枇杷樹,仿佛聽到了心底的歎息:任何時候我們都不得不選擇和命運握手言和。桔年開始一片片收集那些曾經在豔陽下灼灼閃光的枇杷葉,一如曹公筆下的顰兒,專注中含著悲切:十五年了,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人生能有幾個十五年?有誰能永垂不朽?
  非明離開之後,桔年的小院成了名副其實的“困”和“囚”。要不是那個厚顏無恥的韓述,不知還要困囚多久。
  隻有活著才會見證奇跡的發生,我們無法不屈從於強大的命運。最猝不及防的時刻又一次發生了猝不及防的變故。是她後知後覺,當桔年意識到身體的不適,就完全被宿命的悲哀牢牢抓住。
  日子如流水一般,明明已經在燦若煙霞的石榴花下和那個白衫淺笑的少年依依話別,可留在心底的那顆清淚總是讓桔年的一顆心無處安放,每個細雨夢回那個看似長好的傷口都隱隱作痛。得不到的是最好的,玲瓏如桔年也無法免俗。然而生活總要繼續,就像明天的太陽注定還會升起,如果你看不到,那是因為有雲有雨。
  脈脈降生在孫醫生就職的那所醫院,他是個幸運的孩子,還沒出生就被大把的愛所包容。韓述固執地叫他脈脈,因為從始至終這個孩子都含著他韓述的一腔愛情、熱情和豪情。因為太在乎所以免不了小心翼翼,那就注定今生都要脈脈含情。好吧,大名就叫韓情,男孩女名也預示著有福和好養,不知怎麽韓述這家夥也信了命。
  韓述失去了工作,失去了奉為神明的信仰,她心有不忍,漸漸也就習慣了他的追隨。白天各忙各的,晚上總要見個麵。接觸得多了,他又免不了犯賤,誰讓他命中就是誰的誰。如果朱小北的華山劍法屬於氣宗,那韓述的一定就是“賤”宗。雖然韓述見了桔年就難免做出自己都無法預知的事情,可他再沒越過雷池半步。改不了往事,接不全飛花雨,可他學會了堅持。什麽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命運是眷顧他的,讓他有生之年,甚至還算年輕的時候有了還債的機會。可是現在的他已經忘記還債這個詞,他的寶典裏除了愛就是癡迷。每天能見到桔年,韓述的心才得以安放。當他得知年三十兒那天的犯渾結下了幸福的果實,一邊興奮得輾轉難眠一邊又惶惶然不可終日。他就像一條失去主人疼愛的狗,每日逡巡在桔年的腳邊,一有機會就會哀哀蹭上前去,誰還記得當年那個驕傲的少年?桔年的心中湧上悲哀,是呀,人人都是平等的,就像我們經過墳墓,站在上帝的腳下,我們的靈魂是平等的。曾經美麗的蝴蝶漸漸褪化成蛹,蜷縮在毛蟲的腳邊,誰能不感慨命運弄人。
  累了、倦了…經曆了太多的離別。在稚嫩的幼年失去了唯一真心疼愛自己的爺爺,好不容易回到父母身邊,卻又伴著飄在空中的未知弟弟度過惴惴不安的童年,少不更事的時候心靈和肉體再一次遠離父母,十八歲的花季,心中的青梅竹馬天人永別,青春年少貌美如花的時刻被全世界遺棄…渴望重生的瞬間又一次遭受患難之交的飛天橫禍,相依為命的那朵孱弱小花離開自己後瞬間枯萎…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可昨日的死也預示著今日的重生。桔年再也拒絕不了新生命的到來。她失去得已經太多。桔年躺在醫院的B超室裏靜靜聽著醫生對記錄的護士說著那些沒有感情的數字,仿佛正在測量的是個機械零件。但是桔年知道,小家夥已經足有兩個半月。竭力抑製著狂亂的心跳,她沒有看見在白色簾外的一隅有孫醫生口罩外的一雙眼閃落。
  春寒料峭的日子靜靜消逝在身後,初夏的豔陽灑在韓述和桔年的身上。韓述喜不自禁深情凝望,隻見桔年一雙安靜的俏眼低垂,長長的睫毛像米色的蛾翅,歇落在小小的麵頰。他飛步向前,變戲法一樣撐開一把巨大的遮陽傘,將那個依然瘦弱的肩頭全部收攏在內。桔年微紅著臉似要躲閃,最終卻安靜的接受了。韓述想說些什麽,千言萬語竟哽在心頭,一雙眼漸漸朦朧。當大紅的印章落下,一顆心從此有了歸屬,塵埃落定。桔年卻癡在那裏,就這樣一輩子了。想起《十八春》裏的曼貞,並非那樣淒慘,心漸漸安定。
  離開了父母的庇護,韓述日日忙碌。身影愈發清逸,心情卻好得出奇。工作的事,韓述從不和桔年提起。他倒不時聯絡起要好的舊同事,讓桔年有機會和那些“溫柔嫻淑”的家屬們混在一起。那個家屬是識貨的,淡淡的安靜桔年深受她的喜愛。曾經消失了的朱小北不知何時冒了出來,一個孤獨的女單身漢成了桔年走動最勤的女友。這天桔年和朱小北提起不知是誰給她快遞了大量的書籍,沒有注明發件人地址,還打印了一封信勸說桔年收下。小北打開書箱,嘖嘖出聲:“靠!還真是五花八門,無奇不有!”邪門的是竟然還有很多心理學方麵的。不知哪個心理學大師要收桔年為衣缽傳人?桔年樂天知命的態度使這些書得以幸存,小北也不時拿走幾本閱讀,幾個月後連說自己成了半拉子心理專家,捶胸頓足恨不早讀一百年,何以空閨三十載!
  孕婦不能久站,桔年已經不再勝任布藝店的工作。韓述這家夥的心智漸長,竟也深諳曲線救國。小北和舊同事家屬的輪番規勸起了作用,我們的桔年現在已經是個心無旁騖的宅女。她原本是個書蟲,那些來路不明的書早早被她一網打盡。韓述賤兮兮打趣,咱家脈脈絕對書香門第。一邊不時在桔年的書屋裏混雜一些母嬰書籍。時間就在指縫中流走,桔年一覺醒來,脈脈均勻細弱的呼吸就在耳畔。他的手那麽小那麽小,桔年從沒見過剛剛出生的嬰孩,但是母性的本能讓她一眼就愛上了脈脈。桔年甚至都沒試過去設想今生今世還會擁有完完全全屬於自己的幼小生命,曾經對愛陌生的她終於毫無因由的愛上了一個人,為了這個人,她傾盡全力也在所不惜。因為愛著,一切變得簡單。韓小二飄到了雲端,再多的工作再大的壓力也能奈他何?
  桔年是水晶心肝,誰說不是呢?看了兩年有餘的書,身闊口細的瓶子再也容納不下,傾訴傾訴,驚起一灘鷗鷺。桔年妙筆生花,有如神助,一時間竟成為小有名氣的低調美女作家。她偶爾提及贈書的無名氏,心裏生出一絲悵惘。其實那個贈書人韓述不用猜也知道的,隻是韓述隻知其一不知其二。韓述不知道,在那個人的心中:相對於耀眼的玫瑰,桔年更似柔軟的薔薇,枝條柔軟盤結,花朵清麗淡雅,花頭不大但花期綿長。咋一眼不會攝人心魄,再一眼卻讓人欲罷不能。而那個人多年以來在韓述的輾轉反側之後一樣孤枕難眠,忘不掉的就隻能永遠記得,誰說桔年顛倒的命運中少得了這個翻雲覆雨手,他們再也回不去1997年那個狂熱的仲夏之夜。
  這一天,脈脈又被奶奶接走了。桔年趕時間在電腦前碼字兒,行雲流水沉湎其中,不知不覺過了了大半夜。忽然就有些累,慵懶著洗漱罷上床,很快陷入沉沉的黑甜鄉。不知什麽時候,燦若煙霞的石榴花就在眼前,迷霧中一個清瘦少年看不清麵龐,桔年隻想上前拉住他的手。可是無論怎麽追趕怎麽努力,一切都是徒勞。忽然那少年腳下一空,桔年的一顆心都跳出了胸口。她顫抖著眼眸透過捂在臉上的指縫,那麽熟悉的一張臉——韓述!桔年張大嘴卻喊不出這個名字,心裏滴血一樣,怎一個疼字了得。不是小和尚,不是小和尚!心卻一樣的痛。淚在兩腮滑落。桔年已經記不清多久沒有暢快地流淚了,那麽多年,她就一直隱忍著,仿佛所有的苦難、所有的疼痛、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甘、所有的愛和恨都塵封在寒潭深處,無聲無息,隻是冰冷。這一瞬,卻翻江倒海般湧出。桔年一直抖一直抖,眼淚一直流一直流,直至被自己的抽泣聲驚醒。
  睜開雙眼,朦朧的影像逐漸清晰,依然白皙俊朗的一張臉上有桔年熟悉的驚慌失措在轉瞬之間回複了平靜。在一起接近三年了,他還是有些小心翼翼,桔年的心驀地又是一軟。他什麽也不問,什麽也不說,輕撫著桔年滿是淚水的雙頰,眼中充滿了憐惜。
  癡人夢醒不知。
  桔年昨天忽然一時興起抓過韓述的手仔細探尋,這廝右手掌紋生命線深長,金星丘布滿落網,竟然和自己的如此相似!是呀,他也同樣經曆了措手不及的分離、死亡和漫長的獨活。十八年前,不!也許更久,他就中了桔年的化骨綿掌。他不知道,化骨綿掌,內家功夫,外柔內剛,連綿不斷,中掌時有若飛羽棉絮撲身,渾然未覺,可是不知什麽時候開始,體內看不見的地方,寸寸俱斷…此時的桔年淚水未幹,含笑的眼定定看著他,俯首耳邊,綿綿細語。是的,有這一句話,中了多深的毒,有著多重的內傷,韓述都是值得的。他知道那些淚水是為他而流,心中五味雜陳,自己長如一生的心事終於沒有成空。已經成長如山的他,堂堂的七尺男兒慟哭得像個在茫茫人海中和父母失散的孩童。
  他們才是鏡子的兩麵:一個冷一個熱;一個巴不得全天下的人都關注他,一個躲在角落裏生怕別人發現她;一個從小到大都被愛所包圍,自己卻隻惦記著一個人,一個幾乎從來沒有得到愛,卻幾乎一生都受到一個人的關注;他期待她“許我向你看”,曾經的她卻期待另一個他“許我向你看”;他們先天命運完全不同,後天的機緣卻牢不可分。他們是兩棵橡樹,根,緊握在地下,葉,相觸在雲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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