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寐語者:明月照人來

(2009-06-12 16:24:01) 下一個
寐語者:衣香鬢影係列之2:千秋素光同

衣香鬢影係列之3:明月照人來
作者:寐語者

  第一章
  【1999年3月,茗穀廢宅】
  三月的海邊,天色陰沉,海風呼呼刮過,即將有大雨襲來。
  往常水清沙幼的海濱,在天際層雲的籠罩下顯得格外陰鬱蕭索。
  “假日旅行社的朋友請到這邊集合!”導遊拿著話筒高聲招呼身後大隊遊客,從話筒中擴出的聲音,立刻被呼嘯海風吹散。
  遊客紛紛抱怨,趕上這鬼天氣真不走運。
  導遊手舉話筒,邊走邊講解,“現在我們來到的海濱,風光秀美,在民國時期就很受南方達官貴人青睞。最初是洋人在這裏修建別墅,作為度假之用,後來慢慢成為豪富聚居之地。能夠在這裏興建別墅的,都是當年的顯赫人物。”
  海風來勢更急,幾棟老房子隱現在灰蒙蒙的樹林間,斑駁褪色的屋頂與壁柱,在呼嘯風中越發顯出隔世衰頹意味。有遊客失望嘟噥,“隻剩些破房子,哪有什麽顯赫人物。”
  尋演不理會,隻管大步往前走,“各位注意了,我們剛才一路走來,已經參觀過五六座老別墅,現在將要去的最後一座,保存最差,破壞最大,但卻是最吸引人的一座!因為它有一段神秘的傳說… … ”
  一陣猛烈海風吹過,吹得人東倒西歪,導遊的後半截話被嗆回了喉嚨。
  “是不是那個所謂的鬼宅?”有人頂著海風興致勃勃的喊道。
  “啊,還有鬼宅?”遊客再度被勾起了興趣。
  導遊哈哈一笑,順勢指向身後蜿蜒石階盡頭,“沒錯,沿著這段路上去,山頂上景大的那座老宅,就是著名的鬼宅了!”
  被海風吹得瑟瑟發抖的遊客,終於被勾起好奇心,圍著導遊七嘴八舌追問鬼宅的來曆。導遊狡猾地一笑,揮了揮手中話筒,“到底有沒有鬼,去了就知道,膽小的朋友可以留在這裏,膽大的跟我一起來!”
  遊客們振奮精神,呼啦拉一群跟著導遊爬上石階。
  導遊大步走在最前麵,一麵心裏暗喜,看來這群人很有油水可榨,今天應該可以小撈一筆;一麵看了看暴風雨將至的天色,暗自嘀咕,這破落地方隻有一堆老房子,真不知道有什麽好看,趕緊把景點帶完了事。
  正大步流星理頭趕路,導遊冷不丁一抬頭,險些撞到前麵一個人身上。
  石階轉彎處,一株高大木棉枝葉橫斜,階上有個人拿相機仰頭拍攝樹上獵獵怒放的木棉花,拍得太過專注,完全不知自己擋住了去路。
  導遊無奈想繞過他,不料身後也正有人快步超上來,導遊被撞個正著,立足不穩倒向攝影者,三個人在狹窄的青石板台階上撞成一團。
  “哎喲,你這人怎麽走路的,也不看看… … ”導遊沒好氣的推開攝影者,剛嚷了一聲,聲氣卻不覺軟下去。因為他已看清身後撞上來的人,是一個美麗的女孩子。
  女孩沒有理會他的責罵,卻朝他身後的攝影者連聲說抱歉。
  那個攝影者的相機被撞落在地。
  女孩俯身去撿相機,恰在同時,那男子也俯下身來,兩人不約而同撞上對方一一女孩的額頭撞上男子的下頜,一個捂住額頭,一個揉著下巴,都啼笑皆非看向對方。
  導遊也在饒有興味打量這兩個人,南來北往的遊客見過不少,難得遇見這樣出彩的一對人物。男的英俊挺拔,衣著考究,看上去風度翩翩;女孩嬌小清瘦,烏黑長發被風吹得淩亂飛舞,眉眼有些冷,一雙又深又黑的杏仁眼將人牢牢吸引。
  看著這兩個人尷尬模樣,導遊暗自好笑,俯身替他們撿起相機,拍了拍灰,“還好,沒摔壞。”
  年輕男子接過相機向他道謝,導遊趁機搭話,“兩位是一起的嗎?”
  兩人看了看對方,女孩子表情淡淡地搖頭。
  男子禮貌地笑笑,“不是的。”
  導遊打量這二人的衣著行頭,以他閱人的眼光,立刻斷定這是兩個大有油水可撈的主。
  “這天氣來玩不怎麽合適啊,馬上要下雨了。”導遊主助熱情介紹,“都是些破房子,也沒什麽看頭。我跟你們說啊,真正好玩的地方在回龍灘那邊,那兒風景好,有個五星級度假村,房間條件一流,全部看海,晚上還有泰國人 妖表演。如果兩位有興趣,我可以幫你們聯係。或者參加個一日遊散團,乘遊艇出海,你們兩個人包一艘小艇,登島、海釣、滑翔,什麽玩的都有…… ”
  “謝謝,我還有別的行程,參團就不用了。”年輕男子溫和地拒絕。
  “別這麽拘束嘛,出來玩就是要開心,不認識也沒關係,兩個人在一起玩玩就認識了。”導遊一邊招呼自己的遊客跟上,一邊不死心地遊說,“你們安排住宿沒有?這邊山上的旅館條件不好,不如跟我去看看那個五星級度假村,不滿意再送你們回來?”
  男子依然很好的耐心,“謝謝,我已經訂房了。”
  導遊轉頭看那女孩,“這位美女呢?你一個人來的嗎,這多不安全,不如跟這位先生一起參團啦,正好俊男美女,旅途豔 遇多浪漫!”
  女孩子清冽冽地看他一眼,一點笑容也沒有,讓導遊的打趣落了個空。
  眼看兩個人都不買賬,自己的遊客又在催促,導遊隻好訕笑兩聲,快步趕到前麵去講解。
  陽生的年輕男女對視一眼,各自禮貌地笑笑。
  “好像真的要下雨了。”男子微笑著打破沉默。
  女孩點頭,“不要緊,上麵有地方避雨。”
  “你來過這裏?”男子有些詫異。
  “這是第三次來。”海風吹得淩亂發絲在女子的臉側繚繞,她眯起眼,笑容很淺。
  這僻靜的景區並不出名,卻有人一連來三次,男子越發詫異好奇,“這地方有這麽吸引人?”女孩隻是笑,並不回答,話很少的樣子。
  他向她伸出手,“你好,我叫啟安。”
  她遲疑了下,伸手與他相握,“我叫艾默。”
  他的手修長有力,掌心溫暖;她的手卻纖細,指尖透著一點涼意。
  風吹起他米色長風衣的下擺,也吹起她烏黑長發。
  旅途偶遇的陽生男女,雙手相握於風中,似乎又是一段浪漫故事的開端。
  兩人沿石階蜿蜒爬上山頂,沿路兩旁都是高大的木棉樹,枝葉搖曳於風中,這個季節尚未綻放火紅花朵。接近石階盡頭,地上漸漸有雪白細碎的花瓣,散落青石之上。
  花瓣被海風吹得揚揚灑灑,鋪就一地芬芳,直通向那石階盡頭的殘缺門柱。
  兩株高大的白山茶樹相對拱立在道旁,開滿一樹雪色濃鬱的花朵,繁花累累,枝葉虯散,花樹高逾門廊,不知已在此生長了多少年。遙想當年木棉勝紅,山茶似雪,一路燈色璀璨,滿庭衣香鬢影……兩人不覺癡了,任由海風吹得衣衫鼓蕩,發絲翻飛,癡立著久久不能開口。
  眼前佳境,卻被喧嘩的旅遊團打破。
  大隊遊客湧到門柱前合影,一些人迫不及待圍住導遊聽講解,一些人隻顧四下找地方拍照,甚至不顧危險,來到廢墟的牆坦上高高站著擺出v 字手勢。
  啟妥與艾默對視一眼,心有靈犀地轉身,如避蝗蟲一樣遠遠避開。
  尋遊站在門廊上,高舉話簡,開始繪聲繪色講解。
  “傳說這座舊宅主人上民國早期的一位大督軍,此人手握重兵,獨攬軍政大權,總之就是很威風啦!這位督軍娶了一個比他年輕很多的夫人,出身據說不太好,但是豔 名遠播,是一位風華絕代的美人。督軍對她萬分寵愛,耗費巨資在海邊興建了這座奢華驚人的別墅,取名茗穀,送給夫人做新婚禮物。可錯就錯在這座別墅裏,發生了驚人的醜聞,年輕的夫人竟然和督軍的大兒子私下偷 情!”
  遊客們哄笑起來,也有人搖頭歎息,或有人不屑一顧,導遊越發壓低聲音,神神秘秘說道,“終於有一天,督軍的兒子與這位繼母決定私奔!”
  “啊,私奔!”遊客紛紛追問,“私奔成功沒有?”
  導遊嘿嘿笑,故意賣關子不答,讓遊客先猜一猜結局。
  看著遊客們七嘴八舌發揮想象力,艾默雙臂環環 胸,倚在一株山茶樹下,嘴唇緊緊抿起。
  啟安倒像很感興趣,傾聽著遊客們各種怪誕猜測,始終麵帶微笑。
  導遊終於揭開謎底,“話說當年,督軍得知消息趕去碼頭,果然看見夫人與大公子一起下了汽車,正要登船離開!督軍暴跳如如雷,竟然當場開槍,失手把自己兒子給打死了!”
  遊客叢中發出驚歎,有人追問“那位夫人呢?”
  導遊歎息道:“夫人被抓回家中,沒過多久,督軍府中就發生了一起血案!傳說夫人被扔進了豹籠,社督軍豢養的豹子活活咬死了!”
  “什麽?”
  “被豹子咬死?”
  “天啊,太殘忍了!”
  遊客們紛紛驚叫,尤其幾位女遊客聽得唏噓,捂住 胸 口大歎可憐。
  導遊見效果甚好,繼續用繪聲繪色講道,“那的確是一幕人間慘事,更可怕的是,那位殘暴的督軍沒多久就被政敵刺殺身亡,這間別墅也在一夜之間失火,被燒成了廢墟,從此之中,這裏就有了鬧鬼的傳說… … ”
  一股海風恰在這時卷過,風聲嗚咽,吹起落葉蕭蕭。
  眼前龐大的廢墟被陰雲籠罩,似乎真有著說不出的陰森。
  一時間,好奇的遊客都安靜下去,不知是被這股風吹得難以開口,還是當真感到了畏縮。
  “鬧鬼是怎麽回事?”
  人叢後麵突然傳出一個溫和悅耳的聲音。
  人們紛紛扭頭看過來,看見站在最後麵的一男一女。
  艾默也皺眉看啟安,竟是他接口發問。
  遊客們也跟著追問,“是呀,快說怎麽個鬧鬼?”
  導遊放緩了聲音,森森說道,“據說,常常有人看見一個白衣長發的女鬼,飄蕩徘徊在廢墟裏麵,過了午夜就開始哭泣,呼喚著誰的名字,老遠都聽得到她淒慘的聲音… … 那是督軍夫人的怨魂不散,仍在尋找昔日的情人。
  人群安靜了片刻,有人低聲感歎,“好慘啊。”
  艾默一語不發,轉眸看向啟安。
  啟安似乎聽得意猶未盡,又問導遊,“還有呢,隻是這樣嗎?”
  導遊嘿嘿一笑,從從包裏掏出一大疊東西,終於直奔主題,“大家請看,這一疊信片上記錄著當年淒美浪漫的愛情故事,還想知道故事詳情呢,就請買一套回去慢慢看!還可帶回家做個紀念!十元一套,價格便宜,意義!”
  圍在他身邊的遊客頓時散開,拍照的拍照,休息的休息,沒人再對鬼故事有興趣。
  導遊急了,又鼓吹了半天,才見兩個結伴的女孩子一人買了一套。眼看費了半天口舌,卻沒有到什麽油水,啟安卻走上前去,一下買了三套,這讓導遊臉上總算擠出了一絲笑容。
  啟安拿回三套明信片,笑眯眯遞給艾默一套,“畫得還不錯,有點意思,這套送給你。”
  艾默一怔,隻好道謝接過。
  分明是很劣質的紙張,模仿舊時月份牌的風格,畫著一個穿桃紅旗袍的妖 嬈 女人,粉腮丹唇,媚眼斜飛,體態被畫得誇張的豐滿;後一張卡片上,是個穿西服,掛手杖,捏著煙鬥的紈絝公子哥,唇紅齒白,比女人還像女人;再後一張,是滿臉胳腮胡子的草莽壯漢,穿著軍服,戴著白纓帽,手中拿槍,一臉凶橫。
  看著一張張明信片,艾默的臉色越來越難看,“這都是什麽亂七八糟的!”
  啟安撓頭,“你不喜歡?”
  “我是說……這種賺錢的手段有點過分。”艾默察覺自己的失態,畢竟人家是好心送上的禮物,當麵這樣講顯得太失禮,然而心中仍是憤然,“已經作古的人也不放過,在背後胡亂編排野史,這樣賺錢太沒有良心了。”
  啟安好脾氣地笑,“民間戲說嘛,連皇帝神仙不也被人編排野史,這也無傷大雅。”
  艾默不說話,淡淡轉過頭,臉上斂去了笑容,頓時透出拒人千裏之外的冷漠。
  啟安雖嘻笑著,目光卻深邃,若有所思地凝視她。
  “已經作古的人,就算不喜歡,也該給予他們起碼的尊重。”艾默轉頭望向那灰蒙蒙的老宅,語聲平靜而低柔, “一座老房子也是一段曆史,曆史不應該被無知後人拿來扭曲意 淫。”
  身側靜悄悄,沒有回應。
  艾默回頭,見啟安目不轉晴地看著她。
  這目光令她心裏一窒,有種被看穿心事的惶亂錯覺。
  對著一個陌生人,話已說得太多,未免有交淺言深之嫌。
  艾默低頭掩飾自己心緒,“也許是我太偏激,謝謝你的卡片,畫得很有意思。”
  啟安莞爾,分明聽出“很有意思”四個字說得那麽為難。
  導遊開始招呼團隊集合了,見這兩人沒有離開的意思,便又湊上來扣呼,“兩位,就要下雨了,裏麵沒什麽好看的,都是破房子,早燒完了,我帶你們去度假村看看吧?”
  艾默與啟安不約而同地回頭,“不用了!”
  話音未落,一陣急風挾雨而來,吹得樹林搖擺,密布頭頂的陰雲隨之翻湧,涼絲絲的雨點已打上臉頰。海邊的急雨說來就來,將一眾遊客驚得忙不迭往山下跑。
  導遊顧不得再遊說,慌忙追上去,急急招呼遊客們不要掉隊。跑得兩步,不經意回頭望去,卻見那一男一女沒有跟上,卻往廢墟裏避雨去了。
  “喂,裏頭鬧鬼啊!”導遊沒好氣地大叫一聲,想嚇唬那兩個不識好歹的背包客。
  然而兩個身影已消失在爬滿藤蔓的廢宅大門內。
  
  第二章
  【 一九二零年十一月陪都重慶】
  重慶的初芬天氣格外朔辦,山城上空終日霧靄不散。
  盡管戰爭陰霾沉沉籠罩,權貴雲集的陪都重慶依然一片繁忙景象。
  難得午後放晴,天氣有些回暖,從汽車上走下的摩登仕女僅穿夾層棉旗袍,裹在玻璃絲襪裏的修長小腿若隱若現,絲毫不畏寒冷。街頭賣報小童頂著紅撲撲臉膛飛奔,追上緩慢駛出的轎車兜售報紙, 一邊高聲叫嚷著前方最新戰況,一邊時不時抬頭張望天空。
  雖然陽光照在身上暖意洋洋,天空灰霧也散開,這樣的好天氣卻最容易招來日本飛機的轟炸。
  “ Let’agolonajoynidel”兩輛敞蓬吉普飛馳而過,車上醉醺醺的美軍軍官高舉了酒瓶,大笑大喊,朝路邊幾名女學生們吹響口哨,擾得女學生們紛紛躲避。
  唯獨一個長發齊肩,高挑婀娜的少女憤然衝駛過車旁的吉普車罵道,“Rubblah!”
  “沈霖!”同伴慌忙將她拉住,“莫惹這些大兵,你忘了上個月那回事?萬一惹出麻煩來怎麽辦,想想都嚇死人!”
  同行的女學生們紛紛點頭,提起上個月那起震動全城的女學生被美軍士兵強 暴的慘事依然個個色變,都嗔怪這名叫沈霖的少女太過冒失大膽。
  “怕什麽,這幫混蛋要敢惹我,看我不宰了他們!” 沈霖回過頭來,長眉濃睫,杏眼薄唇,明妍五官襯上女子少見的鮮明輪廊,別有一奪目的野氣之美。
  “你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簡直像個野蠻人。”同伴數落她。
  “野蠻人有什麽不好。”沈霖做了個鬼臉,話音還未落,卻覺衣擺被人拽住一一轉身一看,是個又黑又瘦的乞丐孩子,髒手指著隻破陶碗,一手緊緊拽著沈霖的大衣,汙髒手指將米色衣擺印上黑印。小乞丐也不說話,隻踮著腳尖,眼巴巴望著她,十一月的天氣裏,隻穿件破爛的夾衣,腳上草鞋露出了黑黝黝腳趾。
  “真可憐。”
  女學生們紛紛動了側隱之心,往那破碗裏各自丟下一些零錢。
  沈霖從衣袋裏摸出兩塊牛奶糖,俯身遞拾那孩子。
  糖果對於戰時的普通人家也是稀罕物,一個乞丐孩子自然見也沒見過,木然看著奶糖沒才反應。沈霖將糖紙剝了,遞到孩子嘴邊,甜濃奶味誘惑下,小乞丐遲疑舔了一口,立刻瞪圓眼晴,一把搶過糖塊塞進嘴巴,嚼也沒嚼就囫圇吞下。
  同伴看她久久看著那孩子,便上前挽住她,“算了,走吧,世上可憐人太多了,你有再多同情心也照顧不過來。”
  沈霖搖頭,“我不是同情他,是在幫助他。他雖然貧窮,也是有尊嚴的,他不需要同情。”
  “你又來了。”同伴笑道,“大道理總是一套一套。”
  “這不是什麽大道理。”沈霖卻較真起來,雖被同伴拽走,卻仍反駁道,“誰說窮人就沒有尊嚴,誰說富人就一定高貴?”
  同伴連連笑著告饒,“是是是,你說得對,我不和你爭。”
  “等一下!”沈霖卻似突然想起什麽,甩開同伴的手,轉身又跑向那乞丐孩子。
  同伴錯愕她看著她脫下自己手套給那孩子戴上,又取下脖子上的羊毛圍巾,想給那凍得發僵的孩子圍上… … 驀然,一片影子罩下來,擋住了陽光。
  沈霖一怔抬頭,冬日淡淡陽光籠住這個身影,將她也籠在他的影子裏。
  這是個高大的短發男人,不知幾時走到她身旁,低頭看著她,卡其色長風衣將他身影越發襯得修長。他微笑著,說一口流利中文,“別拿下你的圍巾,你會感冒的。”
  他俯身把自己頸間厚實的羊毛格子圍巾取下,給那孩子搭在身上,還係了個漂亮的結。
  小乞丐卻後退一步,被他的褐頭發、藍眼晴、高鼻子嚇得拔腿就跑。
  他尷尬地撓了撓頭發,抬眼看她。
  濃密眉毛下的藍灰色眼晴,在陽光下透出海水般澄澈光芒。
  “你好。”他說的中文帶了一點廣東腔調,風度翩翩朝她伸出手,“我是Ralph Qulne,英國記者,不是美國大兵。”
  沈霖原本冷著臉,卻被他慎重加上的最後一句話逗笑,顯然他聽見了她和女伴們的話。
  她大方地和他握手,笑了笑,“謝謝你的好心。”
  冬日寒風帶著沁骨陰冷,Ralph豎起大衣領子,友善微笑,“今天天氣不錯,希望不會有轟炸。”
  話音未落,就聽空襲警報響起,刺耳的嗚嗚聲劃破高空。
  大街上熙熙攘攘人群立即四散奔逃,各自朝隱蔽處所奔去。
  沈霖聽見同伴們驚慌呼喊她的名字,然而來不及跑過去,一群挑著貨擔的力夫跌跌撞撞衝過來,後麵的監工一路催促“快,快,東西不要落下!”
  這橫衝直撞的一群人立刻將街上人群衝亂,沈霖的女伴們也被擠散,各自被人流帶向不同方向。一名力夫跑得太快,收勢不住,眼看就要撞到沈霖身上。
  Ralph堅實手臂及時將她護到身側,閃過那撞上來的力夫。
  他拽起沈霖的手,“跟我來,市場防空洞躲不了這麽多人,我知道最近的隱蔽地方。”
  早已被日複一日的轟炸攪得神經麻木的人們並沒有太多慌亂,隻如潮水一般朝那低矮的公共防空洞湧去。沈霖被他拖著,混在人群裏跌跌撞撞往前跑,也不知鞋子幾時在奔跑中被踩掉,地上碎玻璃劃破了腳趾,尖銳疼痛令沈霖倒抽冷氣。Ralph低頭看去,驚見她左腳赤露,鮮血直湧,顯然傷得不輕。
  他皺了皺眉,二話不說將她抱了起來。
  “我自己能走。”沈霖倔強掙紮。
  Ralph不予理睬,抱著她奮力跑過街頭,朝一間英國銀行衝去。
  就要邁上台外之際,一犧黑色車子帶著尖厲刹豐聲風馳電掣追上來,停在銀行門前,擋住了Ralph的去路。後麵車裏下來兩個男人,一人迅速出手攻擊Ralph,另一人乘勢將沈霖搶過。Ralph揮拳擊去,卻不是對方之敵,對方身手利落,訓棟有素,根本不容他反抗,已將他雙手反剪,按到在地。
  “薛叔叔,別傷害那個人!”
  他聽見那女孩焦急語聲, 奮力抬起頭,隻見黑色汽車的門打開,一個穿煙灰色風衣的頎長身影緩步走來,接過了受傷的女孩。
  臉頰被地上沙礫磨得生疼,Ralph動彈不得,隻看見那個人臨上車時淡淡回頭看了一眼,隻那麽一眼,卻令他陡然感到緊張和壓迫… … 鉗在肩頸的手突然一鬆,身後的人放開手,將他丟在路邊,退回到車上,一來一去迅疾無聲。
  Ralph掙紮來起來,隻看見那車裏的男人已漠然側過臉,唇角帶了一絲笑意,清冷側顏卻散發製栽者的威脅氣息。兩部黑色轎車聲聲催命的空襲警報聲裏絕塵而去。
  “薛叔叔!”沈霖撫著腳上傷口,對身旁男子抱怨,“你幹嘛讓他們動粗,那英國人是好心,他想帶我躲轟炸而已。”
  “你太容易相信人,怎能隨便跟一個來曆不明之人離開。”被稱作薛叔叔的男子側過臉來,清俊麵容並未留下多少歲月痕跡,甚至看不出真實的年紀,唯獨那一雙深邃的眼睛,好似能看透人心,微挑的眼尾與薄唇分明帶著倜儻笑意,飛揚眉梢卻有著說不出的煞氣。
  “你母親再三叮囑不可輕易接近陌生人,這是極其要緊的。”他悠然開口,坐在顛簸行駛的汽車裏,頭頂是尖利刺耳的空襲警報,仁乎已能隱約聽見飛機引擎轟鳴聲。但他沒有半分緊張,神色從容,唇角笑意流露幾許漫不經心。
  沈霖顧不上與他爭辯,緊張地從車窗仰望天空,看見戰機的灰色影子遠遠掠過,忙抓緊了他手臂,“薛叔叔,快找地方避一下,飛機來了!”
  司機聞言也從後視鏡裏緊張望過來,“處座,要不要開到那邊橋墩下躲一躲?”
  他眉宇間仍是波瀾不驚的神色,“不用,這幾架飛機不是來轟炸的,隻是在偵察。”
  “又是假的?”沈霖一怔,看著果然飛掠而去的飛機氣憤不已,“日本鬼子要炸就炸,老是搞這一套鬼鬼祟祟的花招,弄得人一驚一乍的,真是可惡!”
  隨著軍民對轟炸的日漸習慣,摸索出利用山城霧都地理天氣之便躲避轟炸的許多辦法,有效減免死傷,日本人卻也改變了招數,並不每次都是真的轟炸。常常派出飛機虛張恐嚇,掠過重慶上空,偵察地形,滋擾軍民,以此麻痹軍民的提防意識,令防空警報真真假假難以分辯。
  “這就是日本人的狡猾之處,不過你若留神觀察,可以從飛行軌跡和引擎聲來分辯。比方說… … ”他這話剛一出口,就被沈霖打斷。
  沈霖皺起眉頭, “好了好了,誰不知道薛叔叔你是飛機專家,你分辯得出,我們小老百姓可分不出。你那套飛機機械的理論留著和高彥飛去說吧,我可不感興趣,現在天天轟炸,一聽飛機兩字我就頭痛……對了,你也別和我媽媽說什麽飛機製造廠的事情,你知道的,她一聽這個就傷心。”
  身旁那人沉默,良久沒有回應。
  沈霖轉頭看他,見他微微抿起嘴唇,唇邊抿出堅毅線條,終究顯出一抺歲月痕跡。
  “薛叔叔,對不起。”沈霖自知話說得有些過了,歉疚道,“我沒有抱怨你的意思。”
  “都過去這麽些年了,她還是… … ”他欲言又止,淡淡歎了口氣,將臉側向車窗,令她看不見他的表情。沈霖也沉默了,車裏一時沉寂欲窒,隻有車輪摩擦碎石路麵的聲音。
  “媽媽知道你回來了麽?”沈霖打破沉默。
  “還不知道。本來是要先回去的,路上聽見空襲警報,想著這時間你該下學了,大約正在路上,就過來看看能不能接到你。”他微微皺眉,“你這丫頭,對陌生人也太大意,剛才那個外國人什麽來路也不清楚,就這樣冒失地跟人家跑!”他看一眼她腳上傷口,不忍再數落,掏出一方潔白手帕拾她,“隻是皮外傷,回去讓殊姨給你包紮,先拿這手帕裹一下。”
  沈霖接過手帕隨口道,“殊姨昨天搭機去昆明了了,聽說是許叔叔回昆明開什麽作戰會議。我想和她一起去的,可是媽媽不答應… …
  “當然不能去,滇南戰區的艱巨是你根本意想不到的!昆明是通往前線戰區的咽喉,現在情勢已經異常緊張。”他板起臉來,“你以為那邊是什麽好玩的地方?”
  沈霖心虛地低下頭,“我隻是說說而已,你比我媽媽還緊張。”
  “霖霖… … ”他無可奈何,“如今你父親不在了,我已當你是自己的女兒,你的一言一行我都需負起責任,你明白麽?”
  沈霖抿著唇不說話,過了半晌,低聲問,“可是我不明白,為什麽敏言明明年紀比我小,卻可以跟在你身邊做事?她也是你的女兒,做的事也是萬分危險,你卻不阻攔她?”
  “敏言。”提起這個名字,他唇邊浮起苦澀笑容,“這個孩子,如果我真能管得住她,你認為有哪個父親會任由自己女兒去做情報員,誰又能比我薛晉銘更清楚這一行的凶險?”
  見他神情苦澀,被自己一言觸動心事,沈霖心中湧起愧悔。
  靜了片刻,她轉開話題低聲道,“敏言拍電報來說,這幾日也要回來一趟。”
  薛晉銘淡淡點頭,“我知道,她這次是和高考飛一起回來。”
  沈霖一怔,眼裏驟然掠起複雜之色,既有驚喜,也有遲疑,更有掩不住的失落,“是麽,高彥飛也來了… … ”
  這神情全然落在薛晉銘眼中,小兒女的微妙心事又豈能逃過他的眼晴。
  然而他又能說什麽呢,一代人自有一代人的緣法,轉眼十年有餘,舊人或離去,或老矣,當初的稚子幼女卻都已長大成人。待他想要岔開這事,換個讓她快活的話題,她卻己露出若無其事的笑容,對他燦然道,“慧行還不知道你回來,一會兒瞧見你,他怕要興奮得翻筋鬥了。”
  提起六歲幼子,鮮晉銘不由微笑。
  “媽媽說這個年紀的孩子最是淘氣,簡直比我小時候還厲害。”沈霖笑出聲,“前天他才將一個九歲的孩子打破了頭,還不許人回家告狀呢。”
  薛晉銘搖頭歎道,“我和你燕姨都不是愛惹麻煩的性子,他怎會這樣頑劣?看來你們兩個倒更像親生姐弟,你小時候也是無法無天,誰也降不住的。”
  沈霖吐了吐舌頭,聽他提及自己妻子,脫口便問,“燕… … 嬸嬸……”
  她頓一頓,這拗口的稱呼多少年還是改不過來,自小叫順了口,殊姨、燕姨、貝姨,總之都與母親情同姐妹,叫什麽都是一樣,便笑著換回習慣的稱謂,“燕姨好麽,她還是一個人留在南方?”
  薛晉銘淡淡嗯了聲,沒有答話。
  沈霖心細,覺出他神色轉淡,聯想起上回殊姨從香港回來與媽媽提起薛叔叔的妻子燕姨時,也很有些欲言又止,心下才了幾分不好的猜測,卻又不敢多想。
  所幸車子轉過盤山公路,已徐徐駛入林蔭山道,鋪滿一地的落葉被車輪帶得紛紛揚揚,前麵隱隱可見兩層美式別墅的灰磚紅瓦,家門已在眼前。
  
  
  第三章   
  【 1993廢宅】
  海風吹得地上枯葉盤旋飛舞,一片葉子轉旋著貼上艾默小腿,風中隱有暴雨欲來的濕氣。
  天色轉瞬暗了,大滴大滴的雨點砸下,傾刻連成一片雨幕。
  趕在大雨瓢潑而下之前,艾默和啟安大步一跑過荒蕪橫生的庭院,衝進垮塌了一半的門廊。
  “好大的雨。”啟安側身讓艾默站到裏麵去,自己半個肩臉仍在簷外,頭上殘缺的拱頂恰好可容兩人避雨。艾默見他肩頭被雨淋濕,忙往門廊裏邊讓了讓,不料腳下一塊斷裂的石磚蹺起,令她立足不穩仰後跌去。
  “當心!”啟安及時扶住她。
  狹小的空間裏,兩個人近在咫尺,彼此氣息暖暖拂上耳鬢。
  艾默站穩身子,不好意思地低了頭,抬手去掠額發。
  烏黑發綹似月牙遮在額角,恰與她睫毛的陰影連在一起,映出那杏仁兒眼的氤氳。
  啟安看得怔了,來不及收回目光,她已抬起頭,兩人視線堪堪撞上。
  “別擔心,這雨應該不會下得太久。”啟安笑了笑。
  “南方的天氣可不一定,看這雲層,一時半會兒恐怕停不了。”艾默望向外麵雨幕。
  “是麽,那不如坐下來慢慢等雨停。”啟安悠然地笑,低頭尋了個不被雨淋的地方,也不計較塵土青苔,就那麽抱膝而坐。他抬眼看艾默,“你要在那裏罰站,還是也坐過來休息?”
  看著他一臉灑脫笑容,艾默心裏對陌生人那根防禦的筋不由自主鬆動,也就挨在他身邊席地坐下。已坍塌的門廊,隻剩一點狹小空間,兩個人不得不緊緊拱著,肩胎時時碰在一起。
  啟安拽下一枝磚縫裏伸出的來的爬山虎藤蔓,信口問,“你怕不怕鬼?”
  “鬼?”艾默一怔,“當然不怕,我才不相信什麽鬧鬼,那都是胡編的。”“你不相信那個故事?”啟安轉頭看她。
  艾默望向朦朧雨幕裏殘敗的庭院,“我不信那個傳說,但我相信,有許多真實的故事在這裏發生過,往事的真相也許是誰也猜不到的。”
  啟安靜靜聆聽,目光專注。
  她卻並不直視他的眼晴,淡淡轉過頭去一笑,“誰知道呢,或許隻是一些普通人曾經住在這裏,然後發生了一場突然的火災,後來所有的浪漫故事都是市井附會吧。”
  啟安低低嗯了一聲,唇邊有一抺若有若無的笑意。
  門廊下不知何年何月長出大片鬱綠的芭蕉,蕉葉滴翠,濺落雨點簌簌。
  也不過半個小時,雨勢果真停了,天色漸漸放亮。
  “看,我說這雨不會下太久吧。”啟安笑著站起身,深吸一口雨後清新的空氣。艾默走出門廊,站在門柱的浮雕下,看見不遠處的廢墟籠上氤氳的水霧,竟有一種不真實的幻境之美,仿佛時光驟然倒流,往日浮華重現。
  “如果我們是站在當年的這個她方… … ”艾默住了口,後半句消失在低不可聞的歎息裏。
  雨後陽光透過雲層,淡淡灑在她柔和側顏。
  啟安斜倚門廊,靜靜看她,她卻凝望遠方,並不知自己也成了他人眼裏的風景。
  廢墟大門口左右都砌有觀景假山和回廊,站在門口便可俯瞰整個海濱。
  這裏是原先的中庭花園,水池旁邊原先有一株百年老榕,已經在當年大火燒毀,所幸門口的山茶花躲過了大火,至今年年歲歲盛開如舊。
  龐大的別墅分主樓與副樓,三層主樓是按當年盛行的歐式設計,正麵的剁斧羅馬式大柱雖已坍塌大半,仍可依稀看出當年恢宏氣魄,大火熏黑的牆壁仍保留著一些中西合璧的精巧細節。
  “你看這段焦黑的木頭,房子被燒毀之前,裏麵所有木材都很名貴,據說還有金絲楠木。”艾默領著啟安步入破敗淩亂的庭院,信口為他講解廢宅的設計典故,竟如數家珍,比導遊還熟悉都多。啟安問她怎麽知道得這樣清楚,她隻是笑,“我對這個地方感興趣,找了些資科來看,也是熱炒熱賣。”
  啟安靜聽著她的講述,踩過腳下瓦礫,神色有些恍惚。
  他在主樓廢墟的台外前停住腳步,俯下身來,細看半截斷石上的苔痕,猶帶焦黑的石麵顯露出四個模糊字痕“1922 ”。艾默也蹲下來,伸手撫過冰冷的刻痕,指尖沾了泥垢,沾上一些青苔的慘碧顏色。看著這數字,艾默喃喃說,“1922年建成的房子,1926年被燒毀,僅僅存在了四年。”
  焦黑灼痕,深碧苔跡,無聲述說著往事的慘烈與歲月的蒼涼。
  曠寂陰冷的天空下,時光仿佛倒流回了1926年的那個真相與謊言交織的冬天。
  一方淺藍色手帕遞到艾默眼前一一這個牌子的手工手帕固然少見,如今還習慣用手帕的男人更加少見。艾默莞爾接過,將手上汙跡揩了上去。
  “全都燒毀了,什麽也沒留下。”啟安歎口氣站起來,望向滿目荒蕪的庭院,依稀還能分辨出昔日高大的噴泉,台階兩側華美考究的雕花。三層高的主樓幾乎坍塌殆盡,隻剩底樓一片廢墟,高大羅馬柱斷裂成幾截,例在地上雜草叢中。
  “走吧,趁雨停了,我們下山。”他低頭一笑,伸手扶起艾默。
  “時間還早,我想再看看裏麵。”艾默看向廢墟,依然駐足原地。
  “還早?”啟安抬腕看表,眯起眼晴看向海天交接處,一輪斜陽正西沉。艾默這才發覺,時間竟在不經意中流逝得那樣快,雨後冒出的太陽都快落山了。啟安微微笑“再不下山,天要黑了,難道你想在這裏露宿?”
  艾默也笑,“這主意不錯,說不定晚上會遇到美麗的幽靈。”
  啟安攤了攤手,“這麽浪漫的事情不適合我,我寧願在旅棺洗個熱水澡,早早睡覺。”
  艾默笑著聳肩,轉身邁下台階,小步跳過地上積水窪,“那麽,就表這裏說再見吧,我從這邊走小路回旅棺了。祝你妹途愉快!”
  她很於脆地朝他伸出手,等待握手道別。
  啟安卻怔住,呆了一刻,有些不自在地開口, “這個,你知道附近落什麽好旅館嗎?”
  艾默詫異,“你不是跟導遊說已經訂好房了?”
  “那是搪塞,我剛到,還沒找地方住。”啟安一麵說,一麵用腳尖無意識撥弄地上石子,流露出一個並不習慣撒謊的人不自知的小助作。
  艾默注意到這個小動作,歪頭看他,發現他耳根有些泛紅。
  女孩子敏感的內心很容易覺察出這是怎麽一回事。
  一點笑意泛起在艾默明媚眼晴裏,眼前這個清朗溫文的男子,當然是不會招人討厭的。
  “我住的旅館不遠,就在山下,帶你去看?”
  聽見她這句話,啟安如釋重負,好多年沒這麽厚過臉皮,竟像是回到少年時的忐忑。
  她領著他沿著一條曲折小路下山,來到海邊一間寧靜的家庭旅館。
  剛翻新過的兩層歐式小樓,也是按從前的老房子改建的,砌著紅磚外牆,有美麗的鐵花闌幹和長百葉窗,臨海的房間都有半圓形小露台。
  老板娘親自來開了院裏鐵門,和艾默熟稔如老友。
  艾默介紹身後的啟安,說是路途中遇到的新朋友,老板娘並不詫異,態度和善,也不過於殷勤,讓人覺得不是住店,而是訪友一般親切舒服。
  老板娘領著他上樓,一麵介紹說,這裏本來也是過去的老房子,雖比不上那些別墅氣派,經過自家買下翻新,也收拾得溫馨別致,大多是回頭客來住。
  艾默笑道,“我每次來都是住這裏。”
  老板娘回頭說,“她呀,一住就是十天半月,這都是第三次來了。”
  這季節遊客不多, 小旅館裏除了老板娘一家人自己住著,就隻有他們兩名客人。空餘的五個房間裏,兩間在修整,一間背陰,一間窗外吵鬧,隻有艾默隔壁的房間最好。
  老板娘推開房門,啟安眼前不覺一亮。
  原木色調的房間布置得筒約恬淡,床單潔白如新,木幾上的土陶花瓶插了一束淺紫鵝黃的野花。鐵花露台上擱著躺椅和小木桌,米色沙簾被風吹得鼓蕩起來。
  啟安走上露台,看見欄杆下就是淺棕色的沙灘,雪白細浪緩緩拍打。
  雨後海風清爽,夕陽正一點點沉入大海盡頭。
  “喜歡吧?”艾默靠在門上,手閑閑插在牛仔褲裝裏,笑容明淨。
  啟安背靠欄杆,莞爾道,“何止喜歡,簡直一見鍾情。”
  修長十指精靈翻飛堆筆記本鍵盤上。
  “3 月21 日,陰雨,有風。下午匆匆抵達,第一印象竟是啼笑皆非。這裏和我想象中的故園太不一樣,並非廢墟殘破得有多厲害,而是流傳下來的故事已經麵目全非,我終於明白為什麽她再不願踏上這片故土。”
  啟安停下敲擊鍵盤的手指,出神片刻,接著又敲,“旅遊開發者已將這裏變成了遊覽勝地,老宅的過往,成了他們編織兜售紀念品的噓頭。僅僅幾十年,一切就這樣淹沒了,再沒人知道真相一一真的無人記得嗎?”
  他停下來想了想,唇邊浮起笑意,又飛快地敲下,“至少那個女孩令我覺得欣慰,不管她知道多少,最起碼,我從她的話裏聽出了尊重。這個女孩非常有趣,她對老宅的興趣和了解程度令我詫異,想不到至今還有人惦念著這座廢宅。”
  想再敲些什麽,似乎卻又無話,啟安出了會兒神,合上電腦。
  夜風從露台吹進來,撩人深思。
  沉悶的砰砰聲卻突然從隔壁傳來,在靜夜裏一下接一下敲打,像有人要拆房子。
  啟安從沙發中起身,走到隔牆邊聽了一會兒,老式房子的隔音不怎麽好,隱約聽到艾默說話的聲音,間雜著繼續的敲打聲。啟安開門出去,見隔壁房門開著,老板娘手棒著工具箱站在屋裏,裏頭砰砰聲不絕,卻不見艾默身影。
  “需要我幫忙嗎?”啟安敲了敲門。
  “哎,你來得正好。”老板娘隨手把工具箱往啟安手中一放,衝屋裏說,“別折騰了,你先出來,這種事還要男人才行!”
  “馬上修好了!”
  艾默話音從衛生間傳出,緊跟著“乓”一聲響,水嘖出的聲音伴隨她的尖叫一同響起。
  啟安放下工具箱衝向衛生間,正迎上狼狽衝出來的艾默。
  她一手拿著尖嘴鉗,睡衣和頭發都濕透,赤腳穿著拖鞋。
  看見啟安,艾默嚇一跳,手忙腳亂的理了理淩亂濕發,“我在修水龍頭……”
  這個自然不用她解說,誰都看得出衛生間裏已經水患成災。
  啟安接過她手裏尖嘴鉗,鞋也沒脫就衝進水裏。
  水聲繼續嘩嘩,沒一會兒,聽見裏麵喊,“換把大一點的鉗子!”
  艾默和老板娘在工具箱裏一頓亂翻,抓起一把衝進去,“給!”
  “不行,再大一點的。”
  “那,這個!”
  “太大了!”
  水從裏麵漫進房間,老板娘奔下樓去找拖把。
  兩分鍾過去、五分鍾過去、六分鍾… … “好了!”啟安終於宣告水災結束,一頭汗的走出來,卻見艾默踮起腳站在一屋子水裏,水中漂浮著她的拖鞋,和工具箱裏掉出來的電線。
  兩個人都是狼狽不堪,頭發衣服濕成一團,誰也不比誰好看多少。
  四目相對,艾默首先笑出聲來。
  啟安也忍俊不禁,“你修水管為什麽要捶牆?”
  艾默很無辜,“不是啊,我想把漏水的地方堵住,但是怎麽敲都壓不緊。”
  第一次聽見有人用堵的辦法治漏水,啟安隻好說,“這個,能自己動手還是精神可嘉的。”
  艾默尷尬地笑,“工人剛好休息,老板娘也不會修,隻好自己來了。”
  “其實我也第一次修水管。”啟安失笑,“看來很有做水電工的資質。”
  老板娘扛著拖把回來,一看這兩個濕漉漉的人還站在這裏閑腳,立刻不客氣嚷道,“還不去換衣服,這什麽天氣,你們兩個都不怕冷嗎?”
  經她這一提醒,艾默啊啾一個噴嚏,啟安也才覺察到冷,再看艾默鼻尖已凍得發紅。
  兩人各自回房換好了幹淨衣服,老板娘也利落地將房間收拾整齊。
  艾默套上厚睡衣,抽抽鼻子,翻出感冒藥片吞下。看著手裏藥盒,卻遲疑地想,要不要給對麵送過去… … 正想著,房門卻被敲響。
  開門一看,正是啟安,手裏拿著和她一模一樣的感冒藥盒。
  兩人怔了怔,心照不宣笑起來。
  穿著粉紅Hallo Kitty睡衣的艾默,頂著感冒泛紅的鼻尖,頭發濕漉漉披著,全然不見了初遇時的清冷矜持,嬌憨神情跟如睡衣上Hallo Kitty倒有幾分相似。啟安猛然回過神來,覺察自己一直不禮貌地盯著她看,忙移開目光,轉頭裝作打量房間布置。
  艾默的房間格局和他那間一樣,隻是多了一部藤編書架。
  “你房裏還有書架,老板娘真偏心。”啟安對那書架垂涏不已。
  “這是老板娘自家雜物,因為沒人看,順便就擺在這房裏。”艾默將啟安讓進屋,領他看那古香古色的藤編書架,“我一來就看中這房間,就是因為這書架。”架上書本也都有些年頭,有大部頭的古典小說,也有舊式譯本小說。
  有一本《 茶花女》 被抽出來擱在旁邊茶幾上,似乎艾默正在讀。
  啟安信手拿起這本書,卻見書下壓著一冊封麵泛黃的本子,邊沿典雅花紋已經褪色,仍顯出別樣的精致,式樣令人一眼認出是從前的東西。
  啟安目光被牢牢吸引,不由自主伸出手… …
  “這個不能看!”
  艾默飛快將本子搶在手裏,神色微變,似乎被人動了什麽珍寶。
  啟安忙道歉,“對不起,我以為是一本舊書。”
  艾默連連搖頭。
  “女孩子的私密神聖不可侵犯。”啟安笑著舉起雙手,做出投降姿勢,開了個驅散尷尬的小玩笑。艾默卻下意識點了點頭,看上去對這本日記的珍重異乎尋常。
  這本冊子已明顯陳舊泛黃,不會是她自己的日記本,那又是什麽這樣珍貴?
  啟安細看她的表情,不禁被勾起了強烈的好奇心。
  無意間目光瞟到桌上散亂的一疊稿紙,寫滿密密文字,這次啟安還沒有開口,艾默已飛快閃身擋在桌前,不讓他看見稿紙上的內容。
  啟安試著探問,“你寫東西?”
  她將那個本子擱下,仿佛輕描淡寫的樣子,“沒什麽,隨便寫寫。”
  啟安半開玩笑地說,“你不會是作家吧?”
  艾默忍不住白他一大眼,“現在人人都是作家,隻要會寫字的都能自稱作家。”
  “作家有這麽泛濫嗎?”啟安失笑。
  “比作家更泛濫的是美女作家,但凡五官整齊,就能掛上個名號。”艾默眨眼笑,“還有人不算作家,但能作假,東家抄抄西家粘粘,也可以著書立說,大紅大紫。”
  啟安久未在國內生活,聽得瞠目不已。
  “所以呢,千萬別叫我作家。”艾默將手作出告饒姿態,引得啟安幾於笑嗆。
  “那我可以拜讀大作嗎?”啟安誠懇地問。
  “大作沒有,小作也沒有。”艾默攤手,“我胡亂寫著玩,沒什麽可看的。”
  明知她在敷衍,啟安仍不屈不撓,“那麽,修好水管總可以小小獎勵一下?”
  艾默眉毛一挑,“什麽獎勵?”
  “隻拜讀一小篇,隨便什麽內容。”啟安的好奇心從未這樣強烈的被勾起。
  “如果我寫的是 色 情 小說呢?”艾默歪著頭看他。
  啟安大笑,作出迫不及待的表情,“求之不得。”
  艾默回之以白眼,二話不說打開門,“明天帶你品嚐本地小吃,算是獎勵,現在逐客!”
  趕走啟安,艾默重新坐回桌前,盯著之前寫下的段落,思路卻已經中斷。
  看著一行行字,越看越覺得不對,心裏隱隱煩躁起來。
  “不對,不應該是這樣”艾默啪一聲將筆扔下,仰後倒在床上,拿枕頭蓋住臉。
  “為什麽日記恰好在這裏中斷,之後究竟發生了什麽?”她喃喃自語,苦惱地敲著額角,“是什麽讓傳言演變成這樣,前後相隔的二十幾年,怎麽會是一片空白!”
  海風吹動露台上風鈴,發出清脆聲響,天色已經黑盡了。
  艾默起身走到落地百葉窗前,倚在窗邊,點燃一支煙。
  衣風吹散煙零,燎繞紛飛,恰如思緒散落在亙古不變的夜空下。
  艾默定定望著露台外的夜色出神,直至一支煙燃完。
  她躺回床上,擰亮床頭台燈,打開那本陳舊泛黃的冊子,再一次聚精會神從頭讀起。
  發黃的印花紙頁上,似於仍能嗅到若隱若現的茶花香氣。
  她的指尖緩緩摩挲過一行行模糊文字,看那纖秀飛揚的字跡,在指尖下流動,仿佛自久遠沉睡的時光中活了過來。
  夜色漸深,隻有海浪拍岸邊的聲音從露台下傳來。
  牆上,掛鍾指針一格格劃過。
  燈下,一行行,一字字,時間無聲流過。
  歲月似水倒流,靜靜流淌在夢裏,流淌在那個衣香鬢影的年代……
  
  第四章   
  【 一九二零年十一月陪都重慶】
  空襲的警報才剛解除,習以為常的仆人們便又如常回到各自位置忙碌,天空中遠去的日本飛機還依稀可見,並沒有人對那蟻蠅似的小黑點多投去一眼。
  廚娘急急奔進廚房,擔心灶上燉的湯有沒有煮幹;樓上刻意裏的窗戶才擦一半,胖墩墩的羅媽提起水桶抺布,又回到窗前,仔抽將那玻璃擦得光可鑒人。
  書桌上方的玻璃夠不著,羅媽努力踮起腳尖,不留神碰掉了桌邊一本冊子。冊子跌落地板,一幀照片跌出來。羅媽忘了手上有水,忙俯身去撿。
  “別碰照片!”夫人的聲音驟然在門外響起。
  裹在黑色旗袍裏的清瘦身影快步搶進來,不顧一切奪下羅媽手中那幀照片,一時立足不穩,竟跌跪在地板上。羅媽嚇住了,呆呆看她跪在地上,將那照片捧在手裏,小心翼翼抹去沾上的水漬。羅媽一疊聲地賠罪,從她肩頭惶恐地望去,依稀瞧見照片上是夫人與一名戎裝男子的合影,膝上似乎還抱著個小娃娃。
  幸好照片隻有邊沿沾了丁點兒水漬,夫人如釋重負。
  羅媽忙攙扶她起來,滿手粗繭的手扶了她胳膊,全不敢用勁——她委實太瘦了,穿了夾棉厚旗袍,腰身仍然像那園子裏的梅枝,纖瘦得連風也能吹折。照片上應是她,年輕時的模樣,如今看來竟沒太多改變,哪裏像是有了十七歲女兒的婦人。
  下人們都喜歡這位溫柔沉靜的女主人,雖說如平素鮮少有笑容,話也很少,待人卻很是和善。羅媽在這裏做了大半年的差事,也不太清楚主人家的來曆,隻知她是孀居的一個人,帶著女兒和親眷從遠處來重慶避戰亂。
  底下人也不是沒有暗自猜過,看如母女舉止言談,與往來親戚的氣派,不是尋常富貴人家可比的。但她衣飾簡素,從不交際應酬,除了親眷之間,幾乎不與任何人往來。
  羅媽見那本封皮精美,壓滿花紋的冊子還在地上,忙撿起來拿袖子抹了又抹,雙手遞給夫人,口中仍是不住賠罪。夫人對那冊子倒不大在意,信手接過放在一旁,隻將照片仔細收在床頭檀衣小匣子裏。
  樓下傳來汽車駛入的聲音。
  夫人側耳聽那刹車聲,“今天不是沒派車去接小姐麽?”
  羅媽一怔,“是啊,車子在後頭停著呢,小姐一早說要與同學去募捐,叫不用接她的。”
  夫人走到窗口,倚窗朝下望去。
  一前一後停在門口的黑色車子,是再熟悉不過的。
  霖霖從前麵車裏跳下來,急不可待地揮手朝樓上大喊,“媽媽,薛叔叔回來了。”
  薛晉銘在車裏搖頭失笑。
  這個丫頭,還是這麽大大咧咧,學不會謹慎,說她多少次也不改。
  他起身下車,理了理領帶,不經意間抬眼,便望見二樓窗下那個淡淡素影。
  此刻已是傍晚時分,暮色漸至。
  她站在樹蔭斜映的窗後,斜陽穿過枝葉,給那綽約身影鍍上光芒。她翹首望向這裏,企盼的姿態令他錯覺是在等待他的歸來。
  即使是一瞬錯覺,也有倦鳥歸巢的安然。
  霖霖跛著腳,將慌忙上來攙扶的的仆人一推,徑自迎上匆匆走下樓梯的母親,將她一把抱住撒嬌道,“今天真不走運,空襲來的時候竟然跑傷了腳,幸好遇上薛叔叔過來接我,不然還不知道有多淒慘呢。”
  薛晉銘隻是笑,看她母親臉色緊張,這才說,“一點皮外傷,讓人拿藥水處理一下就好,不要緊。”霖霖吐一吐舌頭,單腳蹦跳到一旁椅子坐下,搶在母親數落她之前說,“媽,我餓死了,晚飯可不可以吃了?今天有沒有特別的好菜給薛叔叔接風呀?”
  薛晉銘笑起來,“不用特別的菜,回家的人,有一碗熱湯就最好不過。對麽,念卿?”
  他看著她,淡淡地笑。
  一別兩月未見,她還是一如既往的清瘦,黑衣素顏,不施脂粉。
  不經描畫的眉仍如遠山黛色,波讕不驚的眼裏數進了山城秋霧。
  她朝他清淺地笑,這霧靄裏便湧出了冬日最暖的陽光。
  她聽著久違的稱呼從他唇間喚出,不覺恍惚——念卿,如今再沒有人會這樣叫她,唯獨他口中這兩個字,多少年都不曾改變。
  她上前接過他搭在臂彎的風衣,自然如同家人,“怎麽突然就回來了。”
  他鬆了領帶,隨口答,“臨時變了行程,回來事情辦完,明天又得走。”
  念卿皺眉,“這麽快?敏言還說這幾日回來,你不等著她麽?”
  薛晉銘笑笑,“等這趟從上海回來,大約能在重慶多留些日子,到時候再聚不遲。”
  聞聽上海這兩個字,念卿神色微變,當著下人不便多言,眉間卻聚起憂色。
  她豈能不明白這兩個宇所意味的風險。上海早已淪陷,淪為日占區要隘,也是遠東情報集散之地。以他的身份,需親自潛入敵占區去辦的事,可想有多凶險。
  他朝她一笑,輕描淡寫地說,“沒什麽大事,去去就回來。”
  說話間仆人已張羅好飯桌,羅媽也拾霖霖上好了藥水。
  念卿吩咐另一名女傭秦媽去將慧行少爺領下來。
  不一會兒,秦媽下來回話說,找遍家中都不見少爺的影子。
  霖霖哈哈一笑,“肯定在車棚,慧行最愛纏著老於玩車了!”
  念卿隨在薛晉銘身後匆匆走進後園的車棚,老遠就聽見司機老於哀告的聲音。“少爺,您快出來吧,哎喲,您就行行好吧!”
  “我就不出來,你來抓我呀!”童稚語聲從車輪底下傳出。
  老於趴在地上,極力把手伸入汽車底盤下,想把人給拽出來。
  隻聽身後沉沉的一聲,“慧行,你在做什麽?”
  老於一驚,回頭見是薛先生和夫人雙雙立在身後。
  汽車底下傳來男童一聲歡呼,“爸爸——”
  黑不溜秋的身影從車輪底下利落地滾出來,帶著一身泥巴撲到薛晉銘身上。老於苦著臉對念卿說,“夫人,小少爺硬要來到下麵去看汽車為什麽跑那麽快,我攔都攔不住他呀!”
  慧行趴在醉晉銘肩頭,伸出小細腿來踢老於,“壞蛋,不許告狀,我爸爸有槍,崩了你!”
  薛晉銘聽得皺眉,將他放到地上,正色說,“怎麽能這樣說話,快向人道歉。”
  慧行身子一扭,撲到念卿懷裏,“姑姑,爸爸罵人,爸爸不疼慧行!”
  念卿啼笑皆非,眼看薛晉銘伸手要將他拎過去教訓,忙張臂護住,“晉銘,別嚇著孩子。”
  慧行躲在身後溫軟懷抱裏,露出髒兮兮的小臉來,衝父親吐舌頭做鬼臉。
  念卿將慧行領上樓,親自給他洗了手臉,換上潔淨衣服,將頭發也梳整齊。再領回到餐桌旁時,已變回一個俊秀乖巧的小娃娃。
  入冬天色暗得早,窗外已是夜色降臨,鱗次櫛比的山城人家,寥寥亮起燈火。
  屋裏隻開著一小盞吊打,光線昏暗,戰時能源緊張,有電燈的人家也要限電。雖是如此,餐桌上潔白桌布,簡簡單單幾樣家常小菜,川菜辛辣香氣縈繞,尋常煙火色最是暖人。
  一家幾人圍坐桌旁,霖霖貼心地取來白色絨線披肩給一襲旗袍單薄的母親搭在肩上。小小的慧行賴在父親身邊,見著念卿披肩上流蘇搖曳,便頑皮地伸手去拽她胳膊。
  念卿恰巧拿起勺子,正要給薛晉銘碗裏盛湯,被他這一拽,湯勺險些脫手跌落。
  薛晉銘眼疾手快去接,倉促間抓錯了念卿的手,勺子還是掉進湯裏,濺出一桌湯汁。
  慧行開心地拍手大笑,霖霖直罵他淘氣。薛晉銘卻怔住,掌心裏柔軟微涼的手,隻停留一瞬,便如魚兒滑走。再看她,臉上神色仍是淡淡,連目光也未朝他移上半分。
  羅媽上來收拾,薛晉銘斥責慧行,並嚇唬他說,再不乖就丟出去喂狼。
  “這裏才沒有狼呢!”慧行舞著筷子,根本不怕父親的威脅。
  “那就把你送回香港去!”薛晉銘沉下臉色。
  “我不回去!”慧行一聽回香港,小臉便垮了下來,說著便乖乖端正坐好,拿起筷子飛快往嘴裏扒飯,也不需要傭人千方百計哄著喂飯了。
  霖霖忍俊不禁,故意逗他說,“為什麽不回去,香港是你家呀,你不想回去看看媽媽?”
  慧行抬起一張沾滿飯粒的小臉,飛快搖頭,“媽媽凶,媽媽不好。”
  “慧行!”很少對孩子厲色說話的念卿也臉色一凝,責問道,“誰教你這樣說的?”一向頑劣大膽的慧行,唯獨不敢惹姑姑生氣,看見念鉚神色冷了,慌忙將碗筷丟下,含著一口飯菜結結巴巴口齒不清地說:“美… … 美元姐姐,說的。”
  “什麽?美元姐姐?”霖霖一愣,忍不住哈哈大笑,“是敏言姐姐吧!”
  慧行訕訕點頭。念卿與薛晉銘目光相觸,卻走誰也笑不出來。
  霖霖覺察到兩個大人的無奈,也收斂了笑容,悄無聲低頭給慧行夾菜。
  她是自小就知道的,薛叔叔的養女敏言與繼母林燕綺關係不睦。敏言不是薛叔叔親生女兒,她生母的身份有些不光彩,但薛叔叔待她一向視為己出。卻不知為什麽,她對燕姨總是冷淡,不論燕姨如何待她,她始終不認燕姨作母親。
  其實燕姨是個了不起的女子,以一介女子之身留洋學醫,歸國之後在醫界也算出類狀萃,更是寥寥可數的女大夫。大概因為是醫生的緣故,燕姨性情有些嚴肅,不像殊姨和貝姨那群熱情和靄,對待孩子也很嚴厲。人家都說嚴父慈母,薛叔叔家裏卻是反過來,燕姨對慧行教養極嚴,一旦犯錯便要重責;薛叔叔卻因常年在外忙碌,鮮少有閑陪伴家中妻兒,偶爾回到香港家中,對慧行總是極盡疼愛補償。
  燕姨自己在紅十字醫院照料傷患很是繁忙,無睱照顧孩子,敏言幼年是跟著貝姨在她夫家蒙家長大。多年後有了慧行,燕姨依然沒有工夫在家陪伴孩子,貝姨家中孩子又太多,母親和父親便時常將這姐弟倆接來照顧。說起來,薛叔叔這雙兒女倒是“姑姑”和“姑父”更親近,相處的時間也更多。慧行頗受敏言的影響,與燕姨本就相處得少,僅有的記憶裏也隻留下嚴厲可俱印象,同自己母親的情分反倒疏遠了。
  霖霖暗自歎口氣,也不敢多言。
  卻聽母親低聲說,“香港恐怕是遲早保不住的,日本人在太平洋上的氣焰一時半回不會消減,美國人嘴上光說又不動手,香港一介孤島,說陷落便陷落,燕綺留在那邊不是明智之舉。無論怎樣,你一定要勸她早些過來。”
  薛叔叔嗯了一聲,沒有答話。
  母親皺起眉頭,“這事攸關安危,不管你們兩個有什麽,也先將她勸回來再說。”
  霖霖詫異抬頭,聽出話裏蹊蹺。
  母親敏銳地抬眸看她一眼,目光清冽,旋即回複了若無其事的神態,親自將慧行抱到膝上來喂飯。
  薛叔叔一直沒有說話。
  桌上氣氛一時有些僵了,霖霖起身說,“薛叔叔上次帶來的酒還沒喝,今晚正好開來給你接風!”薛晉銘微微一笑,神情平靜。倒是母親又輕蹙了眉,“晉銘,以後別給我們帶這些了,這種酒太過奢華,一瓶能抵上百十床棉被了,前線天天在說戰士補給緊缺,入冬棉服不夠… … ”
  薛晉銘笑著截過她的話,“我知道輕重,這酒也是別人送給我的,我是錯花獻佛,你別往心裏去。要說前線官兵打仗,吃苦受凍,也是為保家護國,讓後方的父老妻兒能過些好日子。對了,前次你說孤兒院的孩子還缺過冬的棉被,現在籌到了麽?”
  “早籌到了。”念卿一笑,“那陣子棉花緊缺,捧著錢也買不到,現在不要緊,都齊了。”
  薛晉銘由衷欽歎,“你和蕙殊做事,比政府可高效多了,一真沒想到你們的孤兒院說辦就辦起來,快得不可思認。”
  念卿卻歎息,“再快也快不過… … 你知道麽,每天都有新的孩子送來,都是將士遺孤,父母雙亡,我們已將山上那整座教堂都用起來,還在加蓋新的屋舍,可是總有一天會擠滿,戰場上新的孤兒卻依然在產生。”
  薛晉銘良久無言以對,沉默了半晌,輕輕覆上她冰冷的手背,沉聲道,“這場仗會打完的,今日所付出的代價,日後必會振奮這個民族,今日的孤兒就是明日的棟梁。”
  這次她沒有將手從他掌心抽走,卻反手與他相握,交換彼此的溫度與力量,共同抵禦戰爭之創痛。
  “酒來了!”霖霖拿了酒來,親手斟好,正要將酒杯遞給薛晉銘,卻聽尖厲的空襲警報聲陡然響起。薛晉銘反應迅速,不待霖霖和慧行回過神來,已一手一個將他們拎,“是夜間空襲!快進地下室去!”
  霖霖 一驚,忙俯身牽起慧行,轉頭去挽母親。
  “你們先去,我隨後來。”母親一把推開她,轉身往樓梯奔去。
  “念卿!你幹什麽?”薛晉銘追上去,在樓梯上將她一把拽回。
  她奮力推開他,“我有東西在樓上,我要去拿!”
  “你瘋了,什麽東西比命要緊?”醉晉銘驚怒交加。
  她掙紮,柔弱之軀爆發不顧一切的激烈力量,依舊招脫不了他鐵腕的鉗製,終完哀聲道,“是仲亨的遺物。”
  薛晉銘怔住,呆呆看她掙脫而去,纖弱身影消失在樓梯轉角… … 警報聲尖利刺耳,已經隱約可聞的飛機轟鳴聲將他神智拉回,轉頭對樓下驚呆的兩個孩子厲聲道,“霖霖,帶慧行先下去!”
  霖霖咬唇點頭,抱起慧行飛快奔向樓梯下的地下室入口。
  仆人們也早已奔向花園後麵山壁挖鑿的防空洞。
  樓梯上篤篤傳來她急促奔走的足音,卻被飛機漸漸逼近的轟鳴聲蓋過。
  薛晉銘衝上樓,恰見她緊緊懷抱那隻紫賈檀木匣奔過來。
  遠處傳來第一聲爆炸巨響,電燈急劇閃爍了兩下,陡然熄滅。
  周遭險入漆黑,什麽也看不見,他緊緊將她擁入懷抱,憑著敏銳知覺,擁起她在黑暗中奔下樓梯,搶在第二枚炸彈落在近處之前,踢開地下室的門,閃身進入其中。
    
  第五章   
  【 1993廢宅】
  “是誰在敲打我窗,是誰在撩動琴弦,那一段被遺忘的時光… … ”
  手機鬧鍾聲音響起,蔡琴溫厚宛轉的聲音外非不足以趕走睡意,反而更加催眠。
  艾默翻身,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無視鬧鍾的作用。
  身子一蜷,卻聽啪的一聲,什麽東西掉下東去。
  日記本。
  艾默一下子驚醒,從床上彈起,果然是日記本子掉在地上。
  昨晚看到一半竟睡著了,日記本枕在身邊已壓皺了兩頁,已有許多年頭的本子摔在地上,險些摔散了。艾默心痛得不行,撿起來拿睡衣袖子擦了又擦,小心撫平皺起的頁角。
  指尖撫過一行行模糊文字,不覺停在一個名字下麵。
  那秀致筆跡淡淡劃 出“仲亨”二字,仿佛仍可見溫柔溢於筆尖。
  這筆跡令艾默心裏一酸,夢裏… … 夢裏混亂片段影影綽綽浮現… …
  依稀有激烈的追逐,連天的火光,掠過眼前的火紅裙袂、軍裝上耀眼的徽章、天使般的孩童麵容,
  卻又是誰的聲音在哭泣… … 艾默撐住額頭,腦中模糊印象一閃而逝,竟再也抓不住。太陽穴陣陣作痛,心神恍惚,分不清支離破碎的片斷究竟是睡前構思的故事情節,還是潛入夢境的幻影。
  整本日記裏密密寫著這個名字,她必定是極愛他的。
  這般深情繾綣,怎可能演變成最後一幕的慘烈。
  艾默揉了揉睡眼,恍惚地走到洗臉池前,捧起冷水澆到臉上。
  清冷冷的水驅走混沌睡意,抬眼卻在鏡中照見自己滿眼紅絲的疲憊模群。
  這眉眼,這輪廊,會是夢中容顏麽。
  艾默怔怔盯著鏡中自己的臉,神思飛回破碎夢境中,一次次在夢裏見到那火紅裙袂飛楊的身影,卻從未看清那神秘的容顏。
  那會是怎樣的眉,怎樣的眼,怎樣的一顰一笑。
  艾默一陣迷茫,久久凝視自己麵容,不由自主想在這張臉上勾勒夢中人的眉目… … 遙想鏡中的臉龐應再消瘦一些,眉梢再清傲一些,眼尾應有幾許嫵媚,畔裏會有霧一樣的溫柔還是海一樣的深遠?她會怎樣微笑,又會怎樣蹙眉,當她落淚會是怎樣的哀婉?
  一點水珠沿著眉梢滑下,滑落臉頰,涼涼滑至鎖骨間的頸窩。
  艾默猛然回過神來,鏡子裏的臉重新又變得清晰,依然是自己的眉目,方才那幻覺般的容顏已消失無痕。
  晨風攜來大海的清新味道。
  沿木樓梯走下樓,一眼便看見啟安正在逗弄院子裏的小花狗。
  清晨陽光有透明的質感,照著他發絲毛揚,搭在脖子上的白毛中一晃一晃,小狗繞在他腳邊不停撒歡一一看見這一幕,艾默的心情也像被陽光鍍上暖意。
  “早。”她向他微笑。
  啟安回頭,笑容明亮,“早,我剛跑步回來。”
  艾默打量他一身短褲短衫,笑道,“今天有什麽安排?”
  啟安老實地說,“沒有安排。”
  “來旅遊卻沒安排行程?”艾默有些奇怪。
  “不一定要有行程。”啟安拿毛中擦汗,“隨便沿著海邊走走,看看老房子,發發呆,或者閑逛一整天,總之自在就好。”
  果然是懂得旅行的人,艾默覺得遇見了同類,笑著歪了歪頭,“這麽說,有時間去品嚐本城小吃了?”
  啟安眉開眼笑,“正合我意。”
  他回樓上換了一身衣服下來,整個人收拾得清清爽爽,白襯衣與灰條紋褲子,同艾默白底灰色花紋的麻質圍巾,倒像是一對兒情侶裝,看得大門口澆花的老板娘賞心悅目。
  兩人沿著海濱路前行不遠,街市漸漸熱鬧起來。
  遠處輪渡碼頭人頭攢動,導遊小旗揮舞,三三兩兩的旅遊團又前仆後繼湧至。
  “再好的她方,一旦變成旅遊景點,離破壞也就不遠了。” 艾默歎了口氣,半晌不見啟安回應,
  轉身看去,卻見他悶頭隻顧吃一隻牡蠣煎,神色認真而滿足----從來不知一個人吃煎餅的樣子也會如此專注投入,艾默看著他,不覺笑出聲來。
  被她這麽一笑,原本不顧形象吃得泰然忘我的啟安也窘了,指著艾默問,“你叫我買的,你自己為什麽不吃?”
  艾默一愣,看著手中紙裝裏熱乎乎的煎餅,“我,我一會兒吃。”
  啟安大感不公平,“不行,一起買就要一起吃。”
  在他義正詞嚴的堅持下,艾默無可奈何,隻好不顧淑女形象將煎餅塞進嘴裏。啟安故意盯著她看,本就不習慣在大庭廣眾街頭吃東西的艾默竟紅了臉,轉身跑到前麵去,不肯給他看。
  啟安跟在後麵,看她烏黑長發被海風吹得紛揚,背影熟悉而親近。
  分明是昨天才相遇,卻從未感覺陌生,像是認識她已經很久,一句話語,一個笑容,已然投契如老友。
  他快步追上她,“我們好像還沒做過正式的自我介紹?”
  她駐足,眼裏一閃而過的遲疑被他敏銳的捕到。
  “要有多正式?”艾默慧黠地笑,“用不用自報三代家世、身高、體重、血型?”
  這擺明是不肯說的滑頭,啟安失笑,“這麽神秘?”
  艾默反詰,“你不也一樣神秘?”
  為了做出誠實表率,啟安立刻介紹自己是在美國出生和求學,目前定居香港,往返於美國和香港之間工作的建築師,祖籍就在本地,卻是第一次來到這裏。
  艾默了很驚訝,脫口道,“那你的中文非常好啊,是我見過的香蕉人裏最好的。”
  啟安眉梢微楊,“我不是什麽香蕉人。”
  香蕉人,專指生在國外的華人後裔,雖有一黃皮膚,內裏從思想到習慣都已歐美化,就像“黃皮白心”的香蕉。他笑容稍斂,正色說“我們一家都是地地道道的中國人,我家是最傳統的中式家庭。”
  艾默歉然道,“對不起,我沒有取笑你的意思。”
  啟安也覺察到自己太過敏感,一時有些啞然。
  在這個問題上他一向介意,最不喜歡被人稱作aBc。
  談話就這樣中斷,兩人都靜了下來,不知說什麽好。
  他也不好再探究她的身份來曆,便轉開話頭問,“前麵是什麽地方?”
  “也有些老房子,你做建築的話,應該會感興趣” 艾默將林蔭掩映的遠處指給他看,心裏正自慚於自己口無遮攔,說了那不禮貌的三個字。因為有愧,便主動提出做向導,領他去逛逛老房子。
  做為向導,艾默十分盡職,每經過一處房子便指給啟安看。
  整條路上綠蔭掩映,傍山臨海,或殘舊或完好的老式建築散布在林蔭間,多是民國時期修建,既有仿歐式建築,也有東西合壁,極具南方特色的小樓。
  艾默對老房子的人文曆史相當清楚,談及建築也很有些專業水準。啟安聽她一個外行人能說出“鋪首”、“女牆”之類名詞,心中暗自讚賞。不過,艾默卻將一處仿陶立克柱式說成了愛奧尼克柱式,啟安便將兩者的區別細細說給她聽。
  說到建築的話題,啟安一反平素的安靜,也開始滔滔不絕。
  “建築是凝固的曆史,是被時間浸透的地方,每一塊磚瓦都會留下某個時代的烙印。”啟安說得興起,語聲充滿感情,眼裏有真摯光芒閃動。他的話句句說中艾默心坎,也正是她所思所想。聽他講述建築與人的關係,艾默心中觸動,脫口道, “人因宅而立,宅因人得存,人宅相扶,感通天地。”
  “你看《 黃帝宅經》 ?”啟安驚歎,這麽冷門的書連內行人也看得少。
  “我胡亂翻翻,在你麵前是班門弄斧了。”艾默有點臉紅,低頭掠起耳畔鬢發,抬腕一刹間令啟安錯覺有種似曾相識的風度。
  說到書,說到建築,說到人文風情,兩個人驚覺有太多的共同話題。
  一路走著,陽光從前方移到頭頂,又悄然滑向身後。
  時間過得這樣快,不覺已到黃春,兩人幾乎把海濱這一帶的老房子都轉了個遍。
  “想不想看日落?”啟安笑問。
  “上山頂?”艾默目光閃亮。
  兩人不約而同想到座宅,從那裏居高臨下俯瞰整個海灣,這眺水天餘暉,應是何等良辰美景。
  上山的路上正遇見最後一批旅遊團往回走,又遇到昨日那個導遊。
  瞧見他們兩人,導遊一臉詫異,擦身而過還頻頻回頭張望。
  啟安與艾默相視一笑,沿石階快步而上。
  落日已沉入海天相接的雲層裏,晚霞將滿樹雪色茶花也染上燦金顏色。高大的廢墟靜臥在滿天雲霞之下,斜暉穿過殘垣斷壁,在雕廊樓柱間灑下深淺光暈一一磚聲不言,草木不語,漫長時光裏,它們看過了多少次日出日落,又見證了此間多少悲歡起落。
  佇立在空寂庭院,啟安與艾默都不言語,沉靜眺望那輪落日沉下。
  他的衣擺,她的鬢發,都被風吹得紛紛揚揚。
  啟安側首看她,這一刻的艾默似乎又回到初遇時,沉靜疏淡,若即若離,像是另一個截然不同的她。
  有一個艾默,眼眸晶亮,容易臉紅,會跳躍地走路,慧黠地微笑;
  另有一個艾默,周身都透著落寞,似乎來自另一個世界,與周圍毫不相幹。
  “艾默。”
  他喚她名字。
  她沒有反應,兀自出神望著遠處,直到他又喚一聲,才驀地回過頭來,神色還帶恍惚,烏黑瞳仁裏
  閃爍著夕和的迷離碎金。
  這碎金像有魔力,突然令他忘記了原本要說的話,也忘了怎樣言語。
  艾默也不開口,隻走安靜地看著他。
  兩人相對沉默,隻有輕風撫過樹葉的聲音。
  過了良久,啟安低頭一笑,在一塊平整的斷石上坐下。
  “為什麽一次又一次來這裏?”他問出這個不知會不會唐突的問題。
  她回答得很簡單,“也許和這裏有緣。”
  看他沉默,她側首問,“相信緣分嗎?”
  啟安點頭一笑,“沒有緣分,又怎麽會萍水相逢。”
  “萍水相逢。”她喃喃重複這二個字,良久一笑,以略帶沙啞的嗓音低低哼唱出來:
  “人與人的相遇,如此撲朔又迷離
  歲月悠悠容顏兀自更改,為誰徘徊
  人世間的風景,總是柳暗又花明
  聚聚散散的人海,誰是今生最愛
  萍水相逢,是否擁有一樣的夢
  靈魂曾經漂泊如些之久
  生命裏都是寂 寞
  萍水相逢,是否你我靈犀相通
  付出所有,為愛等候
  等候心中,最深最真的夢”
  ……
  這是那首叫做《 萍水相逢》 的歌。
  啟安不覺聽得怔了,心思隨她歌聲飄忽沉淪。
  萍水相逢,多年之前,是誰與誰的萍水相逢,結下生死離合悲歡歸去都斬不斷的眷戀,歲月悠悠,舊日容顏早已更改,人世風景幾經沉浮變換,誰還在故地徘徊。
  然而現實裏,並不常有故事中的萍水相逢,從此緣牽千裏。
  總有許多突如其來的變故,發生在最美好的時候。
  啟安隻在旅店住了三天,第四天一早就突然離去,走得異常匆忙。
  老板娘說他走的時候天還沒亮,大約五六鍾,也沒有退房,反而預付了一星期的房費,讓她保留那房間。那個時間艾默正在睡覺,啟安沒有來敲門告別,卻留下一張紙條。
  “等我回來”。
  就這樣簡單四個字,再無別的交代。
  艾默如墜雲霧,悵然若夫。
  說走就走,連一聲再見也沒有,真的還會回來麽。
  旅途中的邂逅從來不需要結尾,無論多麽投緣,來去仍是陌生人。
  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全名,不知道他的電話,不知道他是否也和她一樣有過心動。
  或許他還會回來,也或許他回來的時候,她已經離開。
  等待一個陌生人的歸來,誰知道會是多久。
  三天的時間,對於一場邂逅而言,並不算短。
  這三天裏,和他一起逛遍了所落的老房子,嚐過了一間間攤子的小吃,沙灘留下了彼此腳印。那些總也說不完的話題,關於建築、關於過往,和爭論,吵完總會在第一時間和好如初。
  最美好的時光,是每天黃昏一起來上山頂廢宅,在那魂牽縈夢繞的地方共賞落日。
  三天,彼引間的了解似乎已經很多,似乎又僅僅停留在一個名字。
  啟安,舌尖上輕呼出的名字,唇角上揚,宛如微笑。
  老板娘發現艾默連續兩天沒有走出房門,吃飯都是叫店裏做好飯盒,給她送上去。
  雖然從不幹涉客個人行為,老板娘還是忍不住擔心,上去敲開了艾默的房門。
  開門所見讓她嚇了一跳。
  房間裏關得密不透風,窗簾沒拉開,迎麵一股甘草咳嗽糖漿的味道。
  艾默咳嗽著,聲音沙啞,頭發蓬亂,臉色蒼白,鼻尖通紅,眼圈下積累著明顯的陰影,也不知多久沒睡覺。外麵陽光燦爛,氣溫回暖,她卻在睡衣外麵裹了一層外套,又裹一條披肩,還冷得縮起肩膀。
  老板娘伸手一探她額頭,滾燙,果然在發燒。
  感冒咳嗽成這樣, 這丫頭還縮在床上不眠不休的寫作。
  老板娘連聲數落,問她是寫稿子重要,還是健康重要,一麵數落一麵進屋拉開窗簾,讓陽光明晃晃
  照進來,又將窗戶全部推開。
  外麵海風呼地卷進來,窗紗毛揚,散放在床頭的一大備稿紙也被吹飛。
  “哎呀,我的圖!”艾默衝過去抓住被吹飛的紙,慌得像心肝寶貝被人搶走,差點把自己絆倒在地上。老板娘幫她把稿紙都撿了回來,眯起老花眼勉強看清,畫的是房子草圖。
  每張紙上畫的都不同,但大致看得出是同一座房子。
  “年輕人勤快是好事,可是生病了還又寫稿又畫圖的,小艾你也太拚命了!”老板娘看著她披頭散發的憔悴樣子,又心疼又生氣,“你看你這臉色,白得像鬼一樣,兩眼無神,不知道還以為中了魔!”
  可不就是中了魔嗎,艾默自己也無法解釋這兩天的狀態,真的就像走火入魔一樣。
  啟安的不辭而別,多少令她有些惆悵。
  在他離開那天下午,她一個人冒著細雨去了廢宅,等到黃昏也沒有天晴,沒能見到夕陽。
  回來後卻感冒發燒,昏沉沉睡了過去,夢裏恍惚穿過雪白山茶與火紅木棉簇擁的長廊,循著宛轉悠揚樂聲,來到衣香鬢影的莊園一一那是荒廢前的茗穀,第一次清晰出現在夢中。
  醒來後唯恐夢境消散,抓起手邊稿紙,將夢裏廢園的輪廊畫下。
  畫筆可以描出錦繡美景,卻描不出那一刻的良辰繾綣。
  對夢境的狂熱追憶令艾默忘記了啟安,忘記了生病,全副精神都專注於寫作。
  夢中畫麵曆曆在目,循著畫中痕跡,似乎有一扇門訇然洞開。
  迷失在困惑中的思路豁然貫通,畫麵的故事仿佛曾經親眼看見,一一得展在腦海中,指端跳躍,恨不能一口氣將所有故事都寫出。整日將自己關在房裏,關掉電話,不理任何外間滋擾,眼前隻有屏幕上一行行不斷跳出的字… … 直至老板娘來敲門,時間究竟過去了多久,竟不記得。
  艾默被老板娘強迫著吃了感冒藥,又被拖下樓去吃飯,腦中仍有些空白。
  坐在桌旁棒起碗,拿起筷子,看著白生生的米飯粒,恍惚又覺得是雪白的稿紙。艾默將筷子當做了書筆,無意識地在米飯上塗抹,想象筆尖落在紙上… … “小艾!你要寫瘋了嗎!”老板娘一聲吼驚落了艾默的筷子,也驚回她三魂七魄。
  方才那一刻,仿佛記起夢中遺忘的一幕,那是個穿白色旗袍伏案書寫的女子背影,削瘦雙肩,嶺長頸項,甚至可以聽到筆尖劃出的沙沙聲。
  幻覺來得如此真切,令人有種真很難辯的惶惑。
  艾默實在是太想看清那夢中容顏,太想真切的看一看“她”。
    
  第六章   
  【一九二零年十一月陪都重慶】
  震耳欲聾的爆炸聲裏,整個大地都被撼動,身在潮強的地下室仍能感到地麵的顫抖和爆炸帶來的灼熱,刺鼻的硝煙味道令人窒息。
  這枚炸彈顯然落在離這裏很近的地方。
  電力中斷了,地下室裏失去照明,黑暗中隻聽見慧行嗆咳的聲音,似乎被頭頂衰落的灰塵嗆到。念卿探身摸索,想將他抱到身邊,“霖霖,慧行怎麽了?”
  “慧行在我這兒,沒事。”霖霖的聲音平穩柔和。
  “我不怕!”慧行卻大聲嚷道,“等我長大了,把飛機都打下來!”
  童稚的話語令置身黑暗中的念卿、霖霖與薛晉銘都莞爾失笑。
  薛晉銘將念卿護在臂彎中,卻聽她低低歎了口氣。
  “怎麽?”他低頭問。
  “這樣小的孩子,卻能說成這番話… … 就算是為了這些孩子,又有什麽苦難不可堅持。”她語聲蒼涼,震動他心底最薄弱的一根弦,令他不由自主攥緊她冰涼的手,“你要堅持,我們都要堅持。”
  她愴然而笑,“我會的,我答應過你,要活到白發蒼蒼那一天,要親眼看著孩子們長大,親眼替仲亨看著他的夢想實現。”
  薛晉銘什麽話也說不出,心中如海潮翻湧,隻將她的手緊緊握住。
  他比誰都清楚她所承受的苦難,藏在她心底的傷痛,早已漫過尋常人一輩子悲傷所積的極限,連他也曾以為她會倒下去… … 她卻沒有,從來沒有。
  不僅不讓自己倒下,她更張開手臂去保護旁人。
  薛晉銘握著掌心裏纖瘦透涼的手,恍惚裏,並不覺得是自己在保護她,卻是她在以生生不息的希望和勇氣支持著他,給他無窮盡的溫暖依靠。
  今天的夜間空襲來得格外凶狠,日本人的戰機久久盤旋不去,地麵炮火開始反擊,遠遠近近的爆炸聲不間斷地傳來,地麵不住顫抖。
  “晉銘,你聽。”念卿凝神傾聽,空中傳來的不一樣樣引擎轟鳴聲,正是我方戰機起飛的聲音,“是我們的飛機在截擊日本人!”
  “不錯,是我們的飛機。”薛晉銘早已聽出來,衝上天去截擊的美式戰機轟鳴聲裏,也夾雜著中國自製戰機的聲音,對他而言是再熟悉不過的。
  臂彎中她的身子微微顫抖。
  薛晉銘攬緊了她,耳聽著飛機呼嘯掠過,不知心中是欣慰還是悲酸。
  -----當年一對璧人,終究拋下羈身俗務,偕隱世外。別離了萬丈風雲,處身江湖之遠,卻未有一日忘憂國。那人攜她遊曆歐洲數年,便回到香港,絕口不提軍政,隻潛心於軍工機械。不惜傾盡全力,一擲萬令,與他共同才捐資集物,終於建起夢寐以求的兵工廠,從零星部件到至為重要的引擎,從普通彈藥生產到自製飛機組裝… … 如今由他們一力支撐起來的工廠和機械開都已轉移到西南大後方,移交給政府,成為國家軍工命脈之一。
  東南海岸線已全部淪陷,口岸遭到日本封鎖,中國僅有的輸血管線隻剩下雲南至靦甸一線,國際援華物資在這條線上,艱難如蟻行地進入西南腹地……杯水車薪,遠水難救近火,中國人隻能靠自己。
  隱蔽在西南崇山峻嶺中的工廠,不懼轟炸,晝夜不停生產。
  縱使技術落後,物資匱乏,也從未有一人輕言放棄。
  這一切,那個人已無法看到。
  “如今想來,他早一些走,或許不是壞事。”
  黑暗中,她氣息輕細,語聲幽微。
  他心口卻是一緊。
  “現今我才明白,上天待他也許是最仁慈的,讓他在戰爭還未開始的時候,選了那樣一種方式,將他的生命最絢爛遼闊的地方,由著他飛向那麽高那麽遠,再不用受羈絆,連死亡也由他握在手中… … 也就在那一年,他剛一走,戰爭便開始。”她的語聲越來越低,低得像在吃語,“我常想,是不是上天也不忍他見到家國流血,山河塗炭,才早早將他帶走。”
  薛晉銘緘默,掌心裏,她的手涼得浸人。
  “假若他今日還在,你能想象麽,那樣一個人,要他眼睜睜看著日本人踏入北平,屠戮南京,血洗上海,攫取武漢;卻要他帶著妻兒一路逃入重慶,看著日本人四處肆虐,飛機就在頭頂盤旋,卻要他躲在黑暗的地下室裏等待轟炸過去… … ”她陡然笑出聲來,笑聲直刻入他心裏去,“不,那太殘酷,那才是對一個將軍最大的殘酷。”
  薛晉銘再也聽不下去,狠狠將她箍入懷抱,不許她再發出那樣絕望的笑聲。
  地下室另一邊的霖霖也聽到了她的笑聲,失聲問,“媽,你怎麽了?”
  念卿抬手掩住唇,竭力隱忍利刃剜心的痛楚,將喉間哽咽所化的笑聲忍回。
  “她沒事,剛才被灰嗆到。”薛晉銘替她回答,黑暗中摸索到她緊緊掩唇的手,撫上她的臉,不顧一切將她抱緊。她理首在他胸前,比轟炸中的地麵還顫抖得厲害,卻是一聲不發。
  陡然間腳下劇烈震動,比任何一波爆炸都來得強烈,整個屋子似乎隨時都會垮下來。
  霖霖和慧行都失聲尖叫起來,念卿與薛晉銘幾乎同時脫口道,“墜機!”
  這樣大的動靜怕是有飛機墜毀在近處。
  震動之後,轟炸似乎停止,飛機的轟鳴聲漸漸遠去,一直伴隨著轟炸的尖厲警報聲也停歇。
  然而當驚魂初定的下人們走出後山防空洞,一眼看到眼前景象,卻都嚇呆了。
  火光映亮半邊夜空,濃煙帶著刺鼻氣味騰上半空。
  一架飛機墜毀毀在院子前邊的樹林中,將樹林燒焦一大片。
  墜毀途中散架的部件燃燒著散落遍地,有一片擋過房子二樓,將夫人的房間窗戶撞毀。所幸沒有將屋子燒起來,隻留下股股濃煙從破窗冒出。
  仆人們目蹬口呆不敢靠近那飛機,隻有薛先生的隨行警衛們奔了過去。
  薛晉銘和念卿剛一走出房門,還未看清那墜毀的飛機,就聽見前麵圍觀的仆人們發出歡呼。
  警衛朝他奔過來,興奮臉龐被火光映亮,大聲喊道,“處座,是日本飛機!擊落了一架日本飛機!”
  霖霖歡喜得直跳起來,立刻就要跟上薛叔叔過去查看,然而一轉頭卻見母親蒼白了臉色,定定看著那燃燒的飛機殘骸,嘴唇一絲血色也沒有。
  她陡然明白母親想起了什麽。
  “媽媽!”霖霖過去扶住她,擋在她麵前,不讓她再看見那殘骸燃燒。
  “我沒事。”母親仿佛從一場夢魘中驚醒過來,沙啞了語聲,神色卻很快平複。她俯身牽起慧行的手,緩緩走回屋子,鎮定自若地吩咐仆人檢查家中各處,備好蠟燭照明。
  一架日機墜毀,引來軍警勘查,屋外直至大半夜還人聲鼎沸。
  有警察本想進入這座院子檢查,被薛晉銘的警衛擋下,在得知是薛處長的家人居住於此後,慌忙道歉離開,並吩咐旁人不得滋擾。
  外麵折騰到淩晨四點才漸漸消停。
  霖霖輕手輕腳從床上爬起來,到窗口看了一眼,發現那日本飛機已經被移走。心中暗自有些懊悔,她還沒來得及去看上一眼。回頭看了眼床上,母親似於睡得很沉,她的房間窗戶被毀,今夜暫且和自己睡在一起,這會兒怕是睡得真香… … 靠靠穿上鞋子,悄悄溜向門口,打算趁天亮來人之前,
  去看看飛機墜毀現場看看。
  手還沒搭上門柄,卻聽見母親淡淡語聲。
  靠霖嚇一跳,“媽!你怎麽還醒著,嚇死我了!”
  “你過來。”母親撐了身子坐起,頭發從一側肩頭柔柔垂下,流瀑般散在白色睡衣上。窗簾間隙的月光照進來,映上她半邊臉龐,臉色宛如堅玉,一明一暗,一柔一冷。
  她突然覺得母親的美,像是不屬於這世間的。
  霖霖順從地走過去,挨著床沿坐下,覷著母親臉色笑道,“我隻是想去瞧瞧,媽,你別生氣,我不去就是了。”母親也沒有不高興的樣子,隻是目光深幽地看了她半晌,緩緩撫過她頭發,“你對飛機很感興趣麽?”
  霖霖低下頭,“沒有,我隻是好奇。”
  “你小時候就對飛機著迷,跟你父親一樣,鑽進那裏麵就忘乎所以。”母親微微一笑,“仲亨曾經說,想訓練你做最小的女飛行員… … 要不是我攔著,沒準真遂了他的願。”
  霖霖別過臉去,忍了忍,喉間還是一梗。
  “媽。”她張臂將母親抱住,眼淚湧上,“已經三年了,你這樣子,爸爸在天上看到也會不安心的。”母親搖頭笑,“我很好,哪有半點不好的樣子。”
  看她這樣的笑容,霖霖怔怔落下淚來。
  父親去世的時候,她已經十四歲,清楚記得那天翻地覆的一年。
  那走一九三七年,對每個中國人都是無法忘記的一年,更是令她和母親刻骨銘心的一年。
  那年的春天,天空碧藍。
  在一個和光明媚的上午,父親興高米烈駕上新改裝的座機,執意親身試飛。
  他在她和母親的目光中衝上萬裏雲霄,如鯉鵬展翅,翱翔於碧波連頃的大海之上… … 越飛越遠,翅飛越高,即將消失在她們視現之際,突然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衝向海天相接之處,仿佛化作上古填海的精衛,又仿佛是逐日的誇父,從此再沒有回到塵世間。
  誰也沒想到,他選擇了這樣一種方式離去。
  或許卻是最能令他自己滿意的方式。
  他是那麽醉心於機械,將全副身心都投在他和薛叔叔興建的軍工廠裏,甚至專門從德國買回一架飛機來,親手拆了又裝,裝了又拆,沒日沒夜與機械師傅們混在一起… … 每當母親領著她去看父親,他沾著滿身汙黑的機油,大步走過來將她抱起,一手攬過母親,像個孩童般向她們炫耀他新的成果。
  他再也不是那個叱詫風雲的大督軍,再也不是政壇上翻雲覆雨的霍仲亨。
  他絕口不提政治,不談軍事,隻全心專注於機械。
  當年遊曆歐洲時,母親醉心於人文藝術,他卻隻去參觀工廠與船塢,對機械無比鍾情。
  他說,如今戰事中的霸王便是這個龐大的鋼鐵家夥。
  他說,如果中國不能擁有足夠多足夠強的飛機,日後打仗要吃大虧。
  他說,中國已有自已造的飛機,可那不夠好,那根本不能用來打仗。
  他有許多關於飛機、關於翱翔的宏願構想,而他最大的盟友就是薛叔叔。
  最終他們真的買下廠房,自己助手改裝,對那龐大的鋼鐵怪物投入無比的狂熱。
  他們兩個總是一起反駁母親的質疑,像兩個大孩子一樣相互遮掩著家人,私下去試飛。
  父親愛上那片藍天,將目光從前半生叱吒征戰的戰場完全移向了這片更寬廣的天域。
  他又煥發了少年人一樣的熱血和衝動,一次次不顧安危衝上那片無垠的深藍。在那個時候,不管外界是怎樣的風雨飄搖,哪怕戰爭的陰雲從歐洲慢卷到亞洲,整個世界都在惶懼動蕩----而在香港彈丸之島的半山宅院裏,父親、母親和她,依然是世間最相愛的三個人,在她記憶中的每一天,依然灑遍明媚和光。
  童年茗穀的記憶已經遠離,相繼失去哥哥嫂嫂的傷痛已從她心中淡去,包括那隻黑色的小豹子和那一夜瘋狂的大火,都隻剩下模糊畫麵,畢竟那時她還不到四歲。隨後的數年間,跟隨父母浪跡四海,遊曆歐洲,不知不覺長成小小少女。
  終於,父親厭倦了漂泊,決定回到香港。
  他說,哪怕終其一生再不能經霍仲亨的身份踏上故土,也要回到一個離中國最近的地方。
  母親卻對父親說,國家國家,國是始終在那裏的,家也一樣,你在哪家就在哪。
  於是,他們把家定在了與故國咫尺相望的香港一一被英國人從大清朝手中奪去的香港,父親說,這也是中國,遲早要重新屬於中國。
  那個充滿殖民風情的彈丸小島,它雖不繁華熱鬧,卻有父母親的朋友,有蒙叔叔和貝姨,薛叔叔和燕姨在香港也有一個家,許叔叔和蕙殊姨也會常常來,當然還有高叔叔和他那個頂頂討厭的兒子。他們對父親尊敬有加,總是謙遜地稱呼他“先生 ,稱母親為“夫人”;阿姨們總愛和母親在一起,每個人都將她視作掌中珠寶,百般愛惜;幼年的夥伴不多,隻言敏言和高彥飛那個小鬼頭,蒙叔叔的孩子們又多又吵鬧,慧行太小,小得隻會哇哇哭… … 也許那是她一生中最好的日子,也是父母親最寧靜安恬的日子。
  最美好的一切,也就在此時戛然而止,突然劃上終止符。
  就從那一天開始,父親再也沒有回來,母親臉上最美的笑容也再沒有出現。
  於是天地傾覆,一切都改變了。
  如同她從未想到,神祇般頂天立地的父親,會轉眼間消失於世間;
  億萬萬中國人也沒有想到,國民政方與軍隊會那樣不堪一擊,仍由日本人的鐵蹄在平與南京,一年
  之內橫掃半個中國,兩座故都接連淪陷,上海也終於不保。
  自顧不暇的英國人早已放棄抵抗,海上浮城一般的香港籠罩在日夜恐懼之中。
  國民政府宣布重慶為戰時陪都,將軍政命脈全部遷往西南大後方。
  許叔叔身為軍人,自然要與家國共存亡,他率部轉戰西南,浴血千裏,誓死保障大後方最後的防線;薛叔叔身為高級情報官員,不會像許叔叔那樣扛槍上陣,他的使命是化作暗夜魅影,潛入敵偽心髒,獲取情報,策劃狙殺,令日偽漢奸政府聞之色變,成為國賊夢魘中的製裁者。
  也許沒有人知道薛晉銘的名宇,但沒有人不知道那些震動內外的暗殺事件一一那些血淋琳的遇刺名字,上至日本高級軍官,下至叛變官員,是令漢奸走狗肝膽懼裂的震懾。
  男子頂天立地,浴血衛國,女子也不是峰煙亂世裏的菟絲花。
  燕姨堅持她作為醫生的職責,跟隨紅十字隊,四處奔波救治傷患;
  蕙殊阿姨參加軍官夫人們發起的勞軍義演,親自奔赴前線慰問官兵;
  蒙叔叔一家高堂在世,兒女年幼,不得不揮淚暫別故土,前往美國避難;
  母親卻堅決不肯同行,她拒絕了貝姨的苦勸,在闊別故土十餘年之後,在戰爭最慘烈之時,終於回到中國。摒棄從前恩怨,隨政府共進退,與家國共存亡。她與薛叔叔商議之後,將凝聚他與父親多年心血的軍工廠移交政府,隨薛叔叔隱姓匿名來到重慶。
  她不願對任何人提起她的名字,不願再讓世人知曉父親當年遁世的秘密,更不願塵封十餘年的茗穀舊事再被人記起----外人都相信了她是薛叔叔寡嫂的身份,亂世當前,沒有誰再去追究一對伶仃母女的來曆。
  霖霖這個名字也沒有人再提起,如今,她隨了母親的姓,叫做沈霖。
  
  第七章
  【1999.3廢宅】
  筆端沙沙有聲,艾默伏案書寫,心神沉斂,思緒隨筆端遊移。
  攤開在桌麵的陳舊日記本上墨跡宛然,一筆一劃,沒有女子常見的優柔,卻有力透紙背的果決。艾默專注模仿這筆跡,從字裏行間體會那個人書寫時的心境。
  日記本上的字跡她已模仿了九分純熟,幾可亂真。
  但總還差著那麽一分法度,是她怎麽學也學不到的。
  古雲“字如其人”,筆畫隨心,一個人筆下痕跡多少也是內心印跡。
  她逐字逐行研究這本日記,從第一個字到最後一字,字裏行間仿佛能看見那個素約如白山茶花的身影,於橘色燈下,從容書寫。耳邊似乎能聽見她筆端沙沙的聲音,似沙漏緩慢漏下,又似流沙無聲掩埋。
  ——假如我是她,她是我,彼時此間,我當以怎樣心境延續她的故事?
  艾默無聲自問,心中驀然冒出這大膽念頭,令自己也呆了。
  倘若可以成為她,即便是遐想,也令人怦然……這念頭一旦燃起,竟像舔舐紙頁的火苗,一發不可收拾。幻想自己是另一個人,幻想自己擁有另一個人的愛恨離別,幻想那個“她”的一切滿滿占據了自己。
  從血脈深處傳來的回音,貫穿遺落的過往,莊生夢蝶還是蝶夢莊周?
  艾默的眼神已恍惚迷亂,手中的筆卻越劃越快,漸漸失去控製,手腕如被看不見的絲線牽引,筆尖在紙上沙沙遊走,筆下墨痕飛舞,竟然停不下來……“嘶”一聲,筆尖劃破紙麵,灑出一串黑色墨點,從稿紙濺到舊日記本上。
  艾默一顫,迷亂的目光霎時清明,慌忙拿麵巾紙心疼拭去舊日記本沾到的墨水。
  低頭間,她目光卻凝住,隻見紙上滿篇都是錯亂的符號線條,一行行一串串,沒有一個成型的文字。艾默霍的站起身來,駭然盯著那張紙,不敢相信這是自己剛才所寫的內容!
  分明是在記述剛才半夢半醒間構思的場景,仿佛親眼所見的那一幕,怎麽會……怎麽會寫下來卻是這樣?艾默大口喘氣,猛然抓起稿紙狠狠撕扯,奔進浴室,將碎片統統衝進馬桶。
  水流漩渦將紙屑衝得一點不剩。
  背抵了洗台,艾默重重喘氣,良久緩不過神來。
  一旦麵對雪白稿紙,腦海中的畫麵便自動湧現出來,她開始依賴紙和筆,著魔般依賴,就像依賴那發黃的日記本,一刻也不願放開,恨不得時時刻刻活在筆下文字中。
  沒有陽光的午後,整個房間透出異樣的陰暗,風從露台吹進來,百葉窗的拉繩有一下無一下地刮著牆壁,桌上紙張嘩嘩翻動,似乎有什麽從字裏行間活了過來。
  艾默手心冒出汗水,後背陣陣發涼,突然一刻也不想在這屋裏停留。轉身抓了背包和鑰匙,逃也似的奔出門外,將房門重重甩上。
  走在開滿紫藤花的林蔭路上,海風帶來南方溫暖的潮氣,艾默覺得好多了,方才莫名的惶恐漸被驅散。沿著盤山小路緩步而行,低頭出神間,不覺又來到熟悉的路口。
  站在光滑青石鋪就的階下,艾默第一次覺得惶惑。
  自此得到那本日記,就此心心念念,再沒有一刻能釋懷,沉浸在那段夢魘般的往事裏,無數的謎團,困擾了那麽多年,卻怎樣也解不開。她已深陷其中不可自拔,相信冥冥中的天意,相信是血脈中的召喚將她帶到這裏,心底總有個聲音有催促她往前走,再走遠一些,真相就在那裏——對往日真相的渴望,未能完成的心願,早已超越了起初的好奇,成了無可掙脫的執念。
  “哈,又是你!”
  肩頭被人重重一拍,驚得艾默幾乎跳起來。
  回頭一看,卻又是那肩扛小旗的導遊——他身後三五成群的遊客正從山上下來,好多人手裏都拿著那花花綠綠的畫片,看來今天這一票宰得不錯。
  導遊上下打量艾默,嘻笑道:“真有緣啊,咱們又碰上了。”
  艾默友善地笑一笑,沒有搭話,抬步往山上走。
  “你都去了幾次了,那破房子有什麽好看,不如我請你喝酒去?”導遊甩下團隊,繼續跟上去搭訕。艾默頭也不回,加快步子想擺脫這煩人的家夥。導遊在後麵嚷,“喂,我可是好心,你上去了也是白走一趟,看不到啦!”
  艾默走得更快。
  “嘁,就快拆掉的破房子,還當什麽寶貝!”導遊撇嘴,扭頭去追自己的團隊,卻聽那女孩終於應聲,“你說什麽要拆掉?”
  導遊一揚手中小旗,指向山頂,“你還不知道?那破房子剛被圈起來,禁止遊客入內了,咱們剛好是最後一個團隊。”他揚了揚手裏所剩不多的畫片,聳肩道,“這條財路也斷咯,以後我是不會帶團過來這邊了,咱們也就碰不上了。你說這緣分一場,也算朋友……”
  艾默打斷他的話,驚疑不定道,“為什麽圈起來?”
  “我怎麽知道。”導遊撇嘴,“這破景點遊客不多,維護又麻煩,聽說旅遊局早就想拆了舊房子,把地方騰來蓋酒店。上邊說是不準,一直壓著。這回不知是誰那麽神通廣大,居然讓上邊點了頭,把地圈了出去,我看八成是要拆了。山頂多好一塊地,蓋成高檔酒店準賺錢!”
  “要拆那座房子?誰說要拆?誰說的?”艾默臉色遽變,語聲陡然尖利,將導遊嚇得連連擺手,“我隨口說說,不知道拆不拆……反正有人在測量了,你自己去瞧吧。”
  艾默猛然掉頭,拔足就往山上跑。
  望著她背影,導遊愣了好一陣兒才回過神,搖頭歎道,“這姑娘,瘋什麽呢。”
  遠遠望見那白山茶樹,艾默顧不上喘氣,發足奔上最後一段台階。
  一切如舊,隻是廢宅門前多了一道黃色牌子,“暫停開放”四個黑色粗體字異常醒目。
  兩個工人正在一旁砌磚,用一堵矮牆敷衍地將入口截斷,表示禁止入內。
  艾默怔怔看著磚頭一塊一塊砌上去,腦中一片空白。
  雪白山茶開得正盛,風中花瓣紛飛,有一些掉落在工人的泥灰桶裏,轉眼被卷進灰漿,抹上了磚牆。刮刀一下下抹平灰漿,留下棱棱的印子,金屬與磚石刮劃的粗糲刺耳,像是重重刮在心頭,一刀一道深痕。
  工人回過頭來看了艾默一眼,木然低頭繼續手上的工作。
  “這裏要拆了?”艾默顫聲問那工人。
  工人不理會,另一名工人聞聲抬頭,木訥地應了一聲。
  “真的要拆?”艾默重複了一遍,似有木訥了。
  “不知道。”工人隨口回答,眼也不抬,隻顧將磚頭機械地砌上。
  艾默踩著地上散磚走了過去,不顧拉起的施工隔斷線,一直走向裏麵……工人抬頭嚷道,“喂,不能進去了。”她卻像聽不見,徑自往裏走。工人攔住入口,衝她大聲嚷,“回去!不能進了!”
  “不能拆,這裏不能拆。”她搖頭,眼睛泛紅,癡癡的樣子令兩個工人麵麵相覷。一個工人上前拉住她,她狠狠推他,爆發不可理喻地憤怒,“放我進去,我要進去!我要回家!”
  工人愕然,心想莫不是遇到了瘋子。
  “走開!”工人下意識將她一推。
  艾默經不起這一推之力,跌倒在一地散磚裏,濺了半身的泥水。
  “這是我的家……你們知道嗎,這是我的家。”清瘦的女孩跌坐在地,長發紛披,淚水無聲滑下來,臉上又是絕望又是傷心。兩個工人手足無措,慌忙將她扶起,想趕她離開。她卻怎麽也不肯走,死守在一旁,也不再糾纏,隻呆呆看他們砌牆,看著那矮牆變高,灰漿漸漸抹平,看工他們收拾工具,看日頭慢慢西斜。
  不知是幾時回到旅館,也忘了是怎麽走下山的。推開房間門,一眼看見桌上的文稿,才覺得全身無力,整個人像被掏空了,連說話的力氣也失去,倒在床上隻片刻,眼前已陷入黑暗。
  老板娘來敲門叫艾默下樓吃晚飯,笑說今晚做了拿手的魚丸湯。
  敲了半天,裏頭才悶悶回了聲,“我吃過了。”
  老板娘有些詫異,往常小艾最愛和她們家一起吃飯的,說她的手藝比外麵飯館好多了,今天卻好像有點反常。年輕人的事兒,誰知道呢……老板娘搖搖頭,想起那不告而別的小夥子,暗自覺得可惜。
  艾默醒來已經是第二天中午,好久不曾睡得這樣死沉,似乎一覺睡死過去也無所謂。
  真的無所謂嗎?
  艾默睜著眼睛空洞望著天花板,眼前心底,無數景象掠過。
  是不是真的來不及了,真的什麽也不能做了?
  艾默死死咬住唇,眼角滲出淚光。
  是她太沒有用,還什麽都沒有做,什麽都沒來得及,卻已經要失去它了……失去它,失去一切、連同未解的謎團、未償的心願,自己的書稿……難道真的要就此結束?
  那些人,那些故事,還沒有來得及被後世所知曉。
  如果真讓一切就此結束,往日真相便真的被永久掩埋,那些人的痕跡,也就被永久抹去了。
  他們所蒙受的不公正,將在她的眼前再次重演。
  艾默坐起身來,長發披散,臉色蒼白,眼裏卻有決絕不顧的光芒。
  這一切,不能就這樣結束,
  縱然隻是螳臂之力,也要試一試——這念頭從心底萌發,像一顆燃燒的種子,將絕望無助通通燒盡,令她重新有了麵對這突如其來打擊的勇氣。
  艾默起床梳洗,收拾行李,將日記本與稿紙一一收好。
  有條不紊地做著一切,心情平靜,頭腦清晰,無比清楚自己該做什麽。
  當年一把大火,可以將前塵化作灰燼,令他們的身影永遠停留在那一年。
  如今一座廢宅,是他們留下的僅有印記,如果連這座房子也被拆除,他們最後的痕跡也將被抹去。難道說,萬千風流,熬過了時光的侵蝕,卻敵不過後人的斧錘?
  艾默咬唇,最後將日記本輕輕放入箱子,拉上行李箱拉鏈。
  拉開房間的門,艾默深吸一口氣,對心中那一抹身影默默說,“你放心,我不會讓它就這麽被毀掉。”
  一連四天過去,隻是枯坐在接待室裏,登記、等待、離開,再沒有任何結果。
  從當地到省城,艾默馬不停蹄走遍了相關主管部門,不是被拒之門外就是止步於登記室,最客氣的也無非聽她說了十分鍾,看了她帶去的資料,登記下她反映的問題,便客氣地請她回去等待。
  艾默不死心,又挨家挨家尋找當地媒體、報社、電視台、廣播電台、甚至雜誌社……媒體對此稍微有些興趣,有家不報社的主編看了她帶去的圖片,不無遺憾地說——資料太少了,僅僅隻是一座民國時期就被燒毀的廢墟,恐怕不具備什麽意義,如果要說有什麽重要事件或人物與之相關,從目前所知來看,也隻是一個早期軍閥的別墅,談不上太大研究價值。
  艾默氣急語塞,怔了片刻,反問那主編,“如果你認為沒有價值,那請問,你知道這位督軍是誰,又知道他做過些什麽事情嗎?”主編笑著搖頭,“對不起,民國曆史我不在行,但我知道舊中國的大小督軍多不勝數,按功過來定義,都算是反動軍閥。你說的那座房子如果是偉人故居,還值得保護,一般名人故居破敗的多不勝數,根本維護不過來,一個軍閥住過的舊房子,還燒成了廢墟,拆掉其實也是正常的。”
  看著艾默怒極發白的臉,主編稍微緩和了一點語氣,“要不你再多收集點資料,如果確實能證明那座房子是有保護價值的,我們也願意向管理部門呼籲……。”
  艾默一語不發地盯著他。
  被一個美麗的女孩子用悲哀目光久久盯住,這滋味讓主編有點不安。他笑了笑,掏出名片遞給艾默,“這樣吧,我把聯係方式留給你,你有更多的想法可以隨時找我談。”
  她的回答卻是風牛馬不相及,“誰給你的定義?”
  “你說什麽?”主編愕然。
  “反動軍閥,這是哪來的結論,誰給你這個定義了?”她緊緊盯著他,好像驟然間結下深仇大怨。主編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哭笑不得道,“艾小姐,曆史人物的功過不是由我來判斷的,這個問題我也不想和你辯論。總之先就這樣吧,我還有很多工作要忙……”
  主編下逐客令。
  艾默頭也不回走出辦公室,走出報社廈門,茫然站在省城繁華的街頭,黃昏時分,車流如織,天色還沒有轉黑,繽紛的霓虹燈已迫不及待開始閃亮。
  三月的風,吹在臉上涼絲絲的,艾默將手插在風衣口袋裏,慢慢走過長街。
  匆匆歸家的人們擦身而過,疲憊的臉上亦有一整天漂泊結束的釋然。
  等在路口的紅綠燈下,混雜在人群中,艾默一仰頭,眼淚不可遏止地落下。
  漠然的人叢中,誰也沒有心思關注旁人,隻有一個背著書包的小女孩靜靜轉頭看她。
  行人通行的綠燈亮起。
  艾默擦去眼淚,大步穿過馬路。
  對麵的街角處有一家亮著燈的小書店,臨街的玻璃窗上貼出新書海報。
  艾默駐足在海報前,看著熟悉的封麵與名字怔忪許久,推開門走進書店。
  暗色封麵的書擺在最醒目的地方,繪有曼妙花紋。
  編輯給它取了個靡麗的名字,撩人遐思。
  艾默拿起書到櫃台付帳,看見年輕女店員專注埋頭在櫃台後,手裏拿著同樣的書。
  女店員拿起艾默選中的這本,抿嘴笑,“我也在看這本書。”
  “好看嗎?”艾默微微牽動唇角,“講什麽的?”
  “是講發生在一座大宅子裏的民國愛情故事,是關於一個軍閥和一個女伶,是蘇艾的新書。”女店員指給她看那作者的名字,“她以前的小說我倒不愛看,這本書風格不一樣,反正我一口氣看完,又看第二遍了。”
  “謝謝。”艾默微笑,掏錢買下這本書。
  “不過這本書還沒有寫完,還有第二本,唉……”女店中接過錢,長長歎了口氣,“不知道什麽時候作者能寫出來,等得我心裏七上八下的,好想知道結局啊。”
  “我也不知道還能不能找到最後的結局。”艾默喃喃自語。
  “什麽?”女店員一頭霧水,沒聽明白她的話。
  艾默搖頭笑笑,拿起書走出書店。
  
  第八章   
  【一九四零年十一月陪都重慶】
  夜長衾寒,這一宿念卿再未能入睡,睜著眼看窗外夜色轉淡,東方漸漸發白,遠處人家隱隱傳來雞鳴犬吠之聲,濃霧尚未退散,山城冬日的清晨一片靜謐。
  身旁霖霖猶在熟睡中,稚氣未褪的唇角微微翹起,柔美臉龐透出安恬。
  久久凝視女兒睡顏,念聊心中溫軟,由衷感激上蒼的寬仁,未將世事悲苦刻印一絲在霖霖身上。無論風雨有多晦暗,在他們的羽冀下,她的頭頂總是晴空。即便仲享不在了,支撐這方晴空的手,隻剩下自己這一雙,也不會有半絲傾覆。
  念聊替霖霖掖好被角,輕巧披衣起身。
  早起的傭人剛開始灑掃庭院,清理昨夜淩亂痕跡,將一夜風霜打落的枯黃樹葉掃擾在院子角落。堆積焚燒的枯葉,燃起縷縷青煙,木葉焦香與清晨水露的濕氣交融成霧都浮世之戈幕簾。遠方高低山巒與層疊屋舍的輪廓,在這霧氣裏若隱若現。
  佇立在走廊之下,遙望此景,薜晉銘深深呼吸了一口晨間的空氣,滿心貪戀,難舍這片刻的良辰美景。
  “看見那座山了麽?”
  身後樓梯上足音輕微,他轉身,看見念聊徐徐走下來,素黑旗袍外罩一成襲白色大衣,發有髻鬆鬆挽起,猶帶初起慵容。
  薜亞銘凝望她,晨光映在背後,歲月早已磨礪出眉梢眼底波瀾不驚的沉毅,略染風霜的容顏依然溫雅,筆挺軍服與雪亮長靴卻彰示著製裁者的冷酷。
  她來到廊上,扶了廊幹,望向遠處最醒目的山,“在那裏,看見了麽,我們的孤兒院就在左手第二個山坳後麵,有兩座山峰遮擋,東山都是鬆林。”
  薜亞銘微笑,“下次回來,你領我去看。”
  念卿側身看他,目光斂入遠嵐晨霧,“你要早些回來。”
  他淡淡應一聲,“好。”
  她轉過臉,靜默片刻,“在那邊,萬事小心。”
  他點頭。
  兩人靜靜並肩立著,再無什麽話。
  天光卻漸漸亮開來,晨霧也隱隱散去。
  警衛已等候在下頭,門外傳來汽車發動的聲音。
  薜亞銘低聲說,“我得走了。”
  念卿點點頭,陪他走下樓梯,一直送他到庭院的樹下。
  “晉銘。”她突然開口喚他。
  他駐足回首。
  她眼裏有掩不住的憂傷,唇角卻維持著堅強笑意,“一路平安。”
  他目光溫潤,人如暖玉,“你也珍重。”
  她莞爾。
  他掉頭而去,步履堅定,背影果決。
  醒來為見母親在身旁的霖霖,起身來到窗後,從樓上默然看見這情景。
  抬手撫上胸口掛墜,父親送給她的十歲生日禮物,是一枚子彈殼改鑿的小小掛飾。那是他第一次舉槍射擊的留念,存了許多年,如今戴在她的頸間。
  “爸,你要在天上守護我們,守護薜叔叔也平平安安。”霖霖握了掛墜在手心,閉目低喃,“如果可以,我希望媽媽能夠快樂,能夠忘記從前,忘記悲傷,勇敢地走出來。”
  臥房門外,念卿方欲推門,隱約聽見霖霖的語聲,搭上門柄的手不覺凝住。
  “爸,你會不會怪我有這樣的念頭?請你原諒我,我想媽媽可以過得快活一些,不想看到她,總守著從前的書信過活……”
  身後似乎有輕微聲響。
  “誰?”霖霖一驚,回首望向虛掩的房門。
  “你也醒了麽。”門推開,母親淡淡笑著走進來,神色如常。
  霖霖暗自鬆一口氣,慶幸她什麽也未聽見。
  “怎麽還呆著,該去學校了。”母親柔聲催促。
  “今天不上學呀。”霖霖隨口答,“媽媽,你忘了今天是禮拜日?”
  母親一怔,“真的,我這日子都過糊塗了。”
  她笑著在梳妝鏡前坐下,將晨間隨意綰起的發髻散開,拿梳子一下下梳過,一絲不苟綰作低髻,一麵淡淡笑道,“記性越來越壞,可不是老了麽。”
  霖霖誇張地撫額大叫,“天呐,你好生瞧瞧鏡子,這樣如果都叫老,旁人豈非不要活了!”說著趨勢上前奪過母親手裏的梳子,“天天梳這發髻,你不厭,我可看厭了。今天替你換個新發式,我來打扮一個最最摩登的美人!”
  母親側首避開,“霖霖,別鬧。”
  “媽——”霖霖拖長聲音撒嬌,一向寵溺她的母親這回卻不假辭色,推開她的梳子,漠然起身,“我沒有這些閑情,既然今日你不去學校,就同我一起去山上,我擔心昨晚的轟炸對孤兒院會有破壞。”霖霖發怔地看著母親冷淡臉色,心知母親看似溫婉,性情卻剛烈,若是拿定心意,誰也拗不過她半分。
  一覺醒來發現父親已經走了,慧行大感失望,獨個兒坐在小椅子上悶悶不樂。任憑霖霖左哄右哄,也不開心。直至念卿答允帶他一起出門,去山上玩,這才破涕為笑。
  汽車沿盤山路開到山腰,便沒有路了。
  司機老於背上慧行,霖霖扶著念卿,沿山間石階爬上山峰,又從小路下到山坳。沉積在穀中的白霧隱隱飄散,滿山鬆林起伏,碧濤連湧,雲氣迷蒙間隻疑身在仙境。
  隱匿在林間的幾座房子,灰撲撲毫不顯眼,隻有一麵新刷的粉牆還算醒目。
  慧行從老於背上掙下來,迫不及待奔上石階,揮舞著一支竹枝,口中大叫“我來了!”
  念卿走得累了,腳下綿軟,望著還剩十餘級的青石階,汗濕兩鬃。
  霖霖擔憂地扶著她,隻覺得她身體單薄,越發瘦得厲害。
  孤兒院裏一切安好,昨夜轟炸並未殃及這裏。
  照看孤兒院的是對當地夫婦和一名專門煮飯的婆子。跛足獨眼的老楊是名傷殘軍人,拄了木拐在前領路,引念卿去看新蓋的屋舍。司機老於跟在一旁,連聲問有沒有什麽活兒要他幫忙。老楊雖腿腳不方便,性子卻極要強,指著牆根下碼得又高又勻的柴堆說,用不著幫忙,柴火他都劈好了。
  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見到霖霖都親熱地圍過來。霖霖將帶來的糖果分給他們,領著一群孩子在院壩裏又笑又鬧,慧行早已和年歲相仿的男孩子追上追下……清寒的林間回蕩起孩子們無邪笑聲,仿佛將冬日霧靄也驅散。
  念卿噙一絲笑意,看著孩子們嬉戲,並不過去加入那歡樂行列,卻折身走到最裏間的門口。屋裏木板床上蜷縮著一個五六歲的小女童,瑟瑟擁著棉被,一動不動看她走進來,清秀小臉滿是木然。
  “小英洛。”念卿柔聲喚她名字,來到床邊,伸手撫摸她額頭,“今天好點了嗎?”
  女童冷漠地別過臉,對她不理不睬。
  這個孩子是蕙殊從南京逃難的人叢裏救回來的,親眼見到她母親死在麵前,孩子的父親是個軍醫,也早已殉難。她不肯同任何人說話,終日躲在房間角落裏,前幾日生病發熱也不吭聲,若非被煮飯的宋嬸發現,隻怕要燒成肺炎。
  見她不說話,念卿也不勉強,側身坐在她身邊,麵帶微笑同他講起孤兒院裏趣事。
  慧行不知什麽時候躡手躡腳貓進來,淘氣地從念卿背後跳出,“哇”一聲嚇得小英洛渾身一抖,直往牆角縮。念卿又好笑又氣惱,將慧造型手拎了,“快向英洛妹妹道歉,你太沒有禮貌了。”
  慧行好奇地瞪著那個瘦弱女娃娃,“她是誰?”
  “她是英洛。”念卿回答。
  “她哭什麽?”慧行歪頭看。
  念卿回眸,果真見小英洛瑟縮成一團,烏溜溜的大眼睛裏蓄起淚水。她忙丟開慧行,俯身去抱英洛,孰料慧行一骨碌爬上木板床,搶在她前麵趴到英洛麵前,竟伸手去刮人家小臉,口中嚷著,“羞羞,這麽大了帶哭,羞死人!”
  小英洛拚命要把他推開,他隻厚著臉皮膩在旁邊,笑嘻嘻又去扯人家辮子。
  看著兩個孩子在木板床上滾作一團打鬧,念卿微笑,心中無盡柔軟。
  從孤兒院回來的一路上,慧行不依不饒纏著念卿,非要把“小貓妹妹”一起帶回家。
  短短時間,他就一口給英洛取了個小貓妹妹的諢外,說人家像隻小花臉貓,卻不知自己才是玩得滿臉汙髒,像隻泥猴。
  霖霖取笑他,小小年紀便會招花惹草,長大必不是個省心的主。
  說罷偷眼看念卿,湊在母親耳邊笑謔道,“媽,你說他的性子是不是像薜叔叔,我總聽蕙殊姨說薜叔叔從前可是紅粉知己無數呢!看他現在嚴肅的樣子,真想不出從前也是……”
  母親陡地打斷她,冷下臉色,“霖霖,怎麽越來越口無遮攔。”
  霖霖掩口,佯作心虛的樣子,低頭不再多話。
  然而笑容從她眼裏隱去,少女纖敏如發的心思再也平息不下去。
  母親和父親的鶼鰈情深是人盡皆知的,她絕不認為母親或父親之間還能容得第三人。一直以來,也從未將薜叔叔與母親的情誼往別處想過。她是自小就看著薜叔叔在家中進進出出的,一向知道他與父母親厚,父親在時,他們是知己,他待母親敬重有加;父親走後,他待母親如兄妹,照顧她們之悉心遠勝過照顧自己妻兒。
  每次見薜叔叔回到重慶,回到母親身邊,看他們言笑舉止間總有不同常人的默契,令她從旁看來也覺溫暖傳,那是父親離去後久違的溫馨……她貪愛這溫馨,也理所當然將薜叔叔視作家人,將慧行視作自己的弟弟。
  直至蕙殊姨一次次提起燕姨時的欲言又止,才令她覺出,薜叔叔與燕姨的婚姻,是否真如往日看來那樣般配和美。回想母親每次聽了殊姨的話,總是一言不發,良久不肯說話。而燕姨,也已許久不見,似乎這一兩年都音訊杳然。
  她不是小孩子了,男女間的情事,模模糊糊也明白一些。
  今日清晨的窗後,她親眼瞧見了薜叔叔臨去時,回首望向母親的目光。
  昨夜轟炸裏,她也親眼見著他在樓梯上阻攔母親的情切。
  若隻是兄妹知己,若隻有嗬護憐惜,何來這欲訴不能訴的悵惘。
  臨近中午時分,車子駛到家門。
  司機老於將車門拉開,慧行第一個跳下車,念卿還來不及喚住他,卻聽前方一個熟悉語聲叫道,“慧行——”
  念卿一驚抬眸。
  門前樹下,亭亭立著個修長身影,黑大衣束得筆挺,軟呢帽子斜斜壓在卷曲短發上。薄施脂粉的臉頰清瘦,秀朗眉目間的疏淡,皆在看見慧行的一刹化作熱切。
  奔到門前的慧行卻突然頓住,呆呆望了她,一擰身跑向念卿。
  她滿眼的熱切都凝住,伸出來擁抱孩子的臂膀也僵在半空怔怔看向車門邊的念卿。
  午間初透雲端的陽光透過一樹枯枝,將樹身的影子投在她二人之間,竟像劃下一道鴻溝。
  霖霖也呆了,早上薜叔叔才離去,誰能想到,燕姨卻在此時悄然而至。
  慧行躲到念卿身後,露出半邊小臉偷看。
  念卿目不轉睛看著樹下黑衣女子,良久才喚出一聲,“燕綺。”
  林燕綺緩緩站起身子,唇角牽動一絲笑意,“夫人,好久不見。”
  念卿眼底錯愕隱去,浮上欣悅笑容,快步迎上前,“總算把你盼來!”
  林燕綺微笑,張臂和她擁抱,“我是不請自來了。”
  霖霖笑著喚了聲“燕姨”,一手牽來慧行,推他到前麵,“看看是誰來了?”
  慧行閃身,撅著嘴不肯叫“媽媽”。
  林燕綺笑了一笑,“瞧,你都不認我了。”
  雖是笑言,這話裏自哂意味聽著耳中,令念卿心中頗不是滋味,隻笑道,“他這是鬧別扭呢,怕是氣你太久不來看他,同你慪氣撒嬌。”
  林燕綺目光緊緊隨著兒子,似一刻也舍不得離開,“他竟長高麽高了,我給他買的衣服怕是小了,想不到他個頭長得這樣快。”
  看燕綺一身風塵仆仆而來,念卿便挽了她,先領她到上客房安頓,一麵吩咐霖霖帶慧行回房換衣服。因為鮮少有客人來,樓上隻備了一間客房,恰是薜亞銘昨晚住的房間。念卿在房門前略遲疑了下,回頭對燕綺笑說,“你就住蕙殊的房間吧,客房背陰,夜裏有點潮。”
  燕綺也不說什麽,進了蕙殊房間脫下大衣,淡淡道:“他是今早走的吧?”
  念卿正要拉開窗簾,聞言手上一頓,複又平靜地將窗戶推開,簾子挽起,“是,他昨晚到的,歇了一宿又匆匆走了。”
  林燕綺沒有答話。
  念卿轉身,“你呢,這次過來,不會再回香港了吧?”
  林燕綺將大衣掛上衣帽架,從衣袋裏取出煙盒,走過來倚了窗邊,將煙盒遞予念卿。
  念卿搖頭笑笑,“我早已不抽煙。”
  “是麽。”林燕綺一笑,徑自抽出煙來自己點上,長長吐出一口煙霧,側首望了窗外,“我訂了明天的票回去。”
  念卿錯愕,“明天?”
  林燕綺點頭,“兩張票,我和慧行。”
  念卿定定看她,目光變幻,卻不言語。
  “我想帶他先回香港,再跟我哥哥一家去美國。”林燕綺微眯起眼睛看遠處山嵐陰雲,“我知道你不會讚同,但我相信你能明白我的感受。雖然他是我的兒子,這些年卻是你在帶著他,將他養得這樣乖巧伶俐……我實在不是個好母親,對慧行說抱歉亦沒有用,他還不懂得;對你說謝謝,你也不需要。”
  她側身看向念卿,第一閃以如此直截坦白的姿態,麵對這個人。
  霍沈念卿,還是如此卓然的女子,時光也無法奪走其風儀——這個女子,是她曾欽佩過、欣賞過、羨慕過,也嫉妒過的。回首流年驚心,彼此都已飽經滄桑,她與她都回不到昔日香樟樹下共飲下午茶的時光。
  林燕綺低頭一笑,掐滅指間香煙,“我隻想對慧行盡到一個母親的職責。”
  念卿良久沒有出聲。
  林燕綺默了一陣,又從衣袋中摸索出煙盒,抽出煙時手指微顫,掉落一支在地上。
  身旁那人卻輕輕按住她的手,掌心覆在她手背,手指纖長瘦削,卻有穩定的力量。
  “少抽些,會傷肺的。”她歎口氣。
  “我本就是沒心沒肺的人。”林燕綺自嘲而笑。
  念卿看著她,“沒有心,哪來的怨。”
  林燕綺一怔,旋即笑出聲來,仿若聽到最好笑的笑話,“怨?怎會有怨,即便有,如今也已經互不虧欠,我哪裏不能怨呢?”
  念卿靜靜凝視她,“燕綺,別再做傷人傷已的事。”
  林燕綺的笑聲驟然一滯。
  良久靜默,微微側過了臉,頰上有淚無聲滑下。
  念卿也側過臉,隻看向窗外枯樹,待她倔強擦去淚痕才輕輕開口,“你並不想傷他,又何必一再做這樣的事情。慧行也是他的兒子,是他唯一的兒子。”
  “難道慧行就不是我的兒子?”林燕綺語聲拔高,難掩哽咽,“你以為我帶走慧行是想報複他麽?不,我沒有冷血到這種地步,我隻是……隻是……”
  她哽住,一時說不下去。
  念卿淡淡替她說下去,“你隻是對這場戰爭感到厭倦和恐懼。”
  “恐懼?”林燕綺眼裏泛起淚光,唇角去牽起奇異笑容,“你試過頂著日本人飛機的掃射,頭頂子彈橫飛,卻依然埋頭給傷兵做手術麽?你試過拿手術刀不停切割斷肢,一直切到手臂酸軟麽?你試過在沒有麻醉的時候,強行鋸掉一條筋骨粉碎的大腿麽?如果沒有試過,就不要來和我說什麽恐懼!”
  念卿閉了閉眼,一言不發,隻有鬢角微顫的發絲,泄露了心中激烈起伏。
  林燕綺一氣說完這些話,白皙臉色漲紅,強自抿唇平息情緒。
  “其實每一天我都在恐懼。”念卿緩緩開口,“幼年時候,我常恐懼於周遭厄境,恐懼於家母所遇的不幸,恐懼於自己身不由已;後來遇著仲享,又恐懼於他周遭層出不窮的暗殺,恐懼於無休止的政治和戰爭……一直到我們離開茗穀,過了幾年無需恐懼的日子,他卻又迷上了飛機,我便又開始恐懼那冷冰冰的鋼鐵怪物……真正不知恐懼,是在他過世後,我亦沒有了恐懼的理由。”
  林燕綺怔怔看著她平靜到近乎空洞的眼睛。
  她隻凝望著窗外枯樹枝頭,淡淡說,“去年,日本人第一次轟炸重慶,那時還沒有防範空襲的準備,四川這邊建造房子又愛用竹木。五月四日那天,滿天的燃燒彈落下來,把整個市區燒成一片火海。整個天空都被烤紅了,到處都是火,來不及撲救,隻能眼看著大火慢慢燒完,把一切燒成灰燼。那天我帶著慧行,和蕙殊在山上孤兒院裏,我們躲進了山洞,眼看著江對麵大火連天……霖霖卻一個人在家,就在轟炸最密集的地方。”
  念卿語聲頓住,喉間微哽,燕綺不自覺已咬住了唇。
  “那一刻我又開始恐懼,直等到轟炸結束,我和蕙殊回到大火還沒熄滅的廢墟,在屍堆裏挨個地找,一邊找一邊呼喊霖霖的名字。那裏我恨自己,當貝兒一家離開香港,我為什麽沒有讓霖霖和他們一起走……我們一直找到傍晚,當霖霖從救護站奔出來,喊著媽媽,朝我跑來的時候,我卻暈過去。”念卿緩緩回首望住她,眼裏微紅,“怎麽會不恐懼,隻要想到這些孩子,我連睡夢裏也會恐懼。”
  林燕綺早已聽得淚流滿麵,“是,我不懼怕死亡,要我自己死一千次一萬次也不要緊,可是慧行還那麽小,他不應該受這樣的威脅與折磨。每天都有那麽多人死去,我已看夠了死亡和流血,隻想讓慧行遠遠離開,去一個沒有戰爭的地方,平平安安長大。”
  念卿眼裏淚光閃動,一言不發,上前將她輕輕擁抱。
  她的身子同樣清瘦,後背繃得僵直,肩膀微微顫抖。
  林燕綺並不習慣於旁人太過接觸,然而這雙手臂卻有著溫柔平撫的力量,令她緊繃的身子又不自覺鬆緩下來,原以為堅冷的心,竟是不堪一擊;原以為早已幹涸的眼,竟又湧出不可遏止的淚。
  念卿遞上手帕,“別叫孩子看出來。”
  林燕綺背轉身去拭淚,低頭片刻,再回轉身時,淚痕已幹幹淨淨抹去,回複疏冷神容。
  她深深看念卿,“你會不會看輕我,當我是一個最最自私涼薄的女人?”
  “不會。”念卿抬眸直視她的眼,遲疑片刻,緩慢而鄭重地問,“燕綺,你真的不願回來?”
  “回來?”林燕綺重複這二字,唇邊又浮起那恍惚奇異的笑容。
  “真的沒有回寰餘地?”念卿不忍又悵惘。
  林燕綺緩緩抬起目光,“他,從來沒有向你說過麽?”
  “他從未對旁人提及你們之間的私事。”念卿微抿唇角,“你的事……我是從敏言和蕙殊那裏得知,他並沒有提過,我也從未問過他。”
  “我不是說那件事。”林燕綺目光幽幽,“看來他真的沒有告訴你,我們早已離婚。”
    
  第九章
  【1999年3月廢宅】
  回到酒店,艾默身心疲倦,將自己拋到床上再也不想動彈。
  包裝精美的書扔在枕邊,散發出淡淡油墨香。
  艾默一動不動躺了半晌,驀地睜開眼,把書抱在胸口,盯著天花板出了會兒神,一骨碌爬起來從背包裏翻出電話簿,急急找到編輯方苗苗的號碼,抓起床頭的電話……
  響了五聲,那邊才傳來含糊的聲音,“喂。”
  艾默一愣,“苗苗,是我,我在……”話未說完,那端已傳來震耳欲聾的超高分貝,“你還敢打電話來,我就快被你害死了!蘇艾我告訴你,這個月底是最後底線,老大已經忍無可忍,你再拖稿我就死定了,我死了你也別想活!”
  艾默把電話拿遠一點,等那邊叫罵聲稍微告一段落,才重新對著話筒說,“要稿子沒問題,但你先幫我一個忙。”
  “什麽忙?不要說幫你把交稿時間再延後,那樣我會死得很慘。”方苗苗太了解她,在電話彼端發同冷哼,並夾雜一聲長長啜吸。
  “你又在加班吃泡麵?”艾默滿懷同情。
  “廢話,加班除了泡麵還能吃什麽。”方苗苗不耐煩,“說,到底幫什麽忙?”
  艾默莞爾,聽著彼端凶悍語聲,想著好友惡形惡狀的表情,心裏陰霾也散開許多。
  她靜了片刻,緩聲說,“苗苗,記不記得我曾經跟你說,書裏的故事或許是真的。”
  方苗苗哦了一聲,“記得,那又怎樣,真的假的都無所謂,能熱賣才是最重要。”
  艾默歎了口氣說,“對我來講,故事的真相是最重要。”
  電話那邊“噗”,然後傳來一長串嗆咳聲。
  “你得賠我鍵盤和剛才這口泡麵!”方苗苗哈哈大笑,邊笑邊說,“蘇艾你是不是寫稿子寫得太投入,出不了戲啊?什麽真相假相,那隻是一個故事,故事!”
  艾默沉默。
  方苗苗嘖歎一聲,“好吧,就算故事是真的,也是幾十年前的事情了,什麽真相都元所謂了。”
  艾默淡淡說,“故事裏那座老宅子,現在就要被拆除賣掉了,我沒有辦法阻止,也呼籲不到任何人來關注。沒有人關注這座老宅子,沒有人明白它的價值,我隻能眼睜睜看著它被拆掉。”
  電話那端沉默良久。
  方苗苗冷靜地問,“於是呢,你想要我做什麽?”
  艾默回答,“幫我尋找媒體來關注這件事。”
  方苗苗長歎一口氣,“蘇艾,作為你的編輯,我很樂意看到你對這本書的投入。但是作為朋友,我必須要提醒你,你不要陷得太深,不要太對這個故事認真。書寫完了,故事也就完了,其他真的假的和你都沒有關係。”
  艾默啞然失笑,心裏有個聲音同樣自嘲地笑著問自己,真的與你無關麽?幾十年過去了,那些人都已經不在了,真的還與你有關麽?
  “有關係,很有關係。”艾默苦笑搖頭,對著電話喃喃自語。
  彼端的方苗苗聽不清楚,“你說什麽?”
  她不答,隻淡淡地問,“苗苗,你真的不肯幫我?”
  方苗苗無可奈何,“既然你開了口,我還能說不麽?我會幫你聯係媒體,順便也當宣傳你的新書,但是我不認為會有人對一座廢舊的老房子感興趣,現今被破壞的明清古跡多如牛毛,多少人奔走呼籲,你見過幾個得到回音?我勸你最好不要指望這上頭,安心把書寫好才是正經!再說了,你又憑什麽一心相信那是真的?”
  艾默怔了,想著那本日記,想說“我當然可以證明那是真的”,然而話語盤旋唇邊,卻什麽也不能說——舊日記本的秘密,能不能重見天日,一旦廣為人知又會帶來怎樣後果,這是她無法預料的,如果因此攪亂前人泉下安寧,更是她不願見到的。
  “雖然現在八方奔走,也不知有沒有用,但是我總要盡力,總不能就這麽看著它被拆掉。”艾默笑了笑,“苗苗,謝謝你肯幫這個忙,這座老房子對我真的很重要,所以……謝謝你!”
  方苗苗是標準的刀子嘴豆腐心,在電話那端絮絮叨叨又說了許多 ,艾默隻是微笑聽著。
  在艾默再三保證會盡快寫完書稿後,方苗苗才心有不甘地準備掛斷電話。
  “等等——”臨到掛線,那端又一聲追問,“你還沒留下那邊的聯係地址,如果有媒體關注這事,要怎麽找到你?還有,如果那老房子真的不幸被拆,人樂會以此為借口,當真不把書寫完吧?”
  艾默咬唇片刻,“不會,如果真的阻止不了,我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寫完這本書,把老宅的故事完整留下。”
  方苗苗長鬆一口氣,“這還差不多,打算這就回家是吧,地址就還是你家裏?”
  “不,我要回另一個家。”艾默微微一笑,將海邊小旅館的地址報上,心中不再迷茫,想到要再回去,便有了歸家的踏實和勇氣。
  遠遠望去小旅館的暗紅牆隱現在綠蔭之間,艾默拖著沉重行李箱,一身疲憊風塵站在路口,隻不過離開了短短數日,卻覺得是從很遠的地方逃回來,仿佛和這裏分離了很久很久。
  沉重的行李箱子讓艾默胳膊發酸,從路口到旅館,還有一小段上坡路,下端斜延伸到海濱,兩旁高大的梧桐篩下斑駁陽光,仿佛光影裏也染上了悠悠的一抹碧色。
  在這樣明媚的午後,一步一步,還是回到這裏。
  艾默仰頭,從樹影陽光裏望見蔚藍天空,不覺微笑。
  一輛車子從身邊飛馳過去,帶起路喧梧桐落葉紛飛。
  恰巧吹來一陣風,揚起的灰塵迷住了眼睛,艾默低頭揉眼,卻聽一聲熟悉的呼喚——
  “艾默!”
  那輛車子在前方急急刹住。
  那人喚著她的名字,從車裏下來,卻有些無措的,定定站在原地看她。
  陽光將他修長身影淡淡拖在地上,風吹得他頭發有些淩亂,白色襯衣袖口隨意挽起。
  隔著一段距離,艾默看不清他的表情,隻覺梧桐綠影綽約,眼前人,就那麽輕輕撞進了眼裏,落在了心裏。
  他隻怔了片刻,便快步來到她眼前,急急地問,“你要走?”
  艾默有些不知如何解釋才好,想說剛回來,卻怕他更一頭霧水。
  她的怔仲落在他眼裏,隻覺是抽身而去的疏離。
  啟安有些慌,許多話想說,卻都堵在了咽喉裏。
  “這就要走嗎?”他目光從她臉上移到那行李箱,越發不知該揀哪句做重點,“我還以為你不會急著走,有件關於老房子的事,還沒來和及跟你說。”
  看來他也知道了廢宅要被拆除的壞消息,艾默目光為之一黯,“我知道了。”
  啟安愕然,“你怎會知道?”
  “山上都已經封了路,又怎麽會不知道。”艾默神色淡淡,透出疲倦無奈,“真想不到會這樣……總有許多意外,是誰也不希望的。”
  啟安一時間失語,如有冷水從頭頂潑下。
  這樣匆忙地趕回來,想著將巨大驚喜第一時間與她分享,猜想她會如何雀躍,猜想她會說些什麽,會不會願意一起留下……卻唯獨沒有獨到,她會冷冷表示反對。
  這是他一個人的秘密,甚至不能與家人好友分享,隻有她——第一時間他隻想到她,這個萍水相逢的女孩,也許是因她對老宅同樣的熱誠,也許是短暫邂逅的投契,也許是因著別的什麽?啟安不知道,自己也解釋不了,為何這樣在意一個初相識的女孩。
  他悵然若失,看著她出乎意料之外的冷淡,喃喃問,“你很介意?”
  艾默苦笑,“介意又怎麽樣,我能改變這一切麽?”
  啟安呆了呆,“為什麽?”
  這平平常常的一問,恰好觸及她的隱痛,是她不願說出口的隱秘。
  艾默側首,臉上一絲笑容也沒有,“我不想說。”
  她又變回了那個艾默,那個將自己深藏起來的艾默,隨時保持著離開的姿態,拒絕被了解,拒絕被接近。
  啟安眼底黯了一黯,“抱歉,我不是有意追問你的隱私。”
  艾默的心緒已因廢宅而變得有些深重,一時也沒有留意他話裏的蹊蹺,正想問他是否也剛回來,他卻俯身幫她拉起行李箱,“既然要走,讓我送你一程好嗎?”
  艾默錯愕,“啊?”
  啟安深深看她,“不管怎樣,認識你是我此行最大的收獲。”
  艾默呆住,四目相對刹那,紅潮迅速騰起在臉頰。
  啟安也因這脫口而出的一句話,微微紅了耳根。
  話已然說出口,他索性鼓起勇氣,“我不知道這會冒犯到你對老屋的感情,對我而言,這座老屋意義不同尋常,我買下它並非據為私有,而是想重建往日的茗穀,讓它再次活過來。”
  這次艾默是真的目瞪口呆,如有驚雷滾過頭頂。
  他說了什麽,他剛剛說了什麽?
  “如果你還喜歡這座老房子,以後隨時歡迎過來,我期待能再見到你。”啟安垂下目光,不是不失落,隻是男人的失落不能輕易寫到臉上。
  “你買下了?”她終於出聲,語聲顫顫,帶著不敢置信的恍惚,“你買下了整座老房子?”
  啟安懵然,不知她為何突然如此驚異,難道不是早已知道麽。
  “你,竟然是你!”艾默簡直要被從天而降的驚喜砸暈過去,一下子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難道你以為是別人?”啟安終於有些回過神來。
  “你沒有騙我?真的要買下重建?”艾默語聲驀地哽咽,眼裏淚光閃動。
  看著她如此反常模樣,啟安反倒不知如何應答是好。
  梧桐蔭裏灑下散碎光暈在她眉梢眼底,模糊了她的神情。
  陽光下,艾默的眼淚奪眶而出。
  失而複得,原來世間真的有失而複得這回事。
  啟安不知哪裏出了差錯,慌忙要掏手帕,眼前卻一花——那嬌小身影像貓一樣跳起來,不管不顧將他緊緊擁抱!她連哭帶笑,淚水紛落,語無倫次,“你這壞人,為什麽不早說,為什麽不早說!你知不知道害得我到處奔波,原來是你,竟然是你……我怎麽就沒想到是你!”
  啟安被她胳膊緊緊環住,心中劇跳,熱血直衝耳後。
  驚喜來得太突兀,一時間不知要說什麽,半晌隻傻傻問,“那你還走不走?”
  艾默破涕而笑,“誰跟你說要走,我明明就是剛回來!”
  老板娘正在二樓曬台上晾床單,聽見院子裏小花狗汪汪歡叫,俯身看上去,卻是這一對——先是雙雙說走就走,這又肩並肩地一起回來。
  老太太撲哧笑出聲,真是一雙歡喜冤家。
  回到房間裏,啟安顧不上多作解釋,立刻從隨身挎著的卷筒中,小心翼翼抽出一卷發黃的圖紙。卷軸捎出一股黴味,灰塵四下飄散。
  “你看這是什麽。”他將圖紙鋪開在桌上,抬起熠熠目光。
  泛黃發脆的圖紙上,藍色線條已經褪色,勉強還能分辨出大致的原圖。
  艾默隻看了一眼,心中驟然加快,“這是……廢宅的設計圖?”
  啟安雙臂撐在桌沿,慨歎道,“如果我晚去半天,這張圖就已經毀了。”
  ——茗穀的設計師張孝華先生在1958年去世,留下的所有設計資料都保存在他任教的大學資料館,隨後資料館在文革中被拆除,所存資料全被人為毀去。
  “我原以為這卷圖紙也不在了,隻委托專人尋找張先生後人的下落,希望從張先生留下的書信日記裏尋找茗穀當年的資料。那天半夜接到朋友的電話,終於找到張先生的後人。事有湊巧,就在我們找到的時候,張家正要搬遷。”
  “搬遷?他們現在在哪裏?”艾默忍不住追問。
  啟安沉默了下,“在上海一處小弄堂裏,張家境況並不好,一家三代人擠在兩間舊房子,拆遷通知到了最後時限,他們必須馬上要搬走。”
  回想當時所見,啟安苦笑,“他們認為張老先生留下的圖紙書稿已不值錢,和舊書報混在一起,當廢品論斤賣。”艾默黯然,想起之前對茗穀命運的擔憂,倘若沒有啟安,誰知這座老宅會不會當真被拆掉。
  “我趕到的進修,已隻剩下半箱子書稿舊圖,想不到裏麵竟然有這張圖!”啟安長長歎口氣,“也許真有冥冥中注定的緣分,張老先生的手搞大半都毀棄,想不到偏偏保存了這張圖紙,在閣樓裏一放就是幾十年,竟然完好無損!”
  艾默不敢置信地掩住口,一瞬不瞬望住圖紙,激動難以言表。
  “這張圖,是當年張老先生幾經修改繪製,最後送交茗穀女主人親自看過,得到她的簽名確認,留底存證的正式圖紙。”啟安摩挲著發黃的圖紙,神情專注,充滿敬意,修長手指停留在一個模糊的簽名下麵。
  簽名處的圖紙沾過水跡,墨色泅開,四個淺淺字跡依稀可以辯出——
  “霍沈念卿!”
  艾默脫口出這名字,神情劇震,仿佛被這四字灼進眼底。
  她傾身久久盯著泛黃圖紙上模糊的簽名,屏住了呼吸,良久一言不發。
  縱然極力壓抑,那臉頰泛起的潮紅與眼底閃動的激越,仍落在啟安眼裏。
  “是的,這就是茗穀的女主人,霍沈念卿。”他一字字念出這名字。
  艾默抬眸,目光閃動,“啟安,你是誰?”
  他漆黑瞳孔深不見底,藏了無數的謎。
  “為什麽你會對這廢宅這樣癡迷,為什麽千裏迢迢去尋找設計圖?”她深深逼視他的眼睛,一口氣道出心中迷惑,“為什麽你會來這裏,你究竟幾時買下它?”
  他靜靜看她。
  她深吸一口氣,“告訴我!”
  他笑了笑,“如果我說,隻是因為愛這座房子,你相信麽?”
  艾默咬唇。
  啟安笑著歎口氣,“好吧,我坦白……當年張孝華先生有一名弟子,他在1949年去了台灣,之後移居美國,成為知名的建築師。張考生是那個時代最傑出的設計師之一,後世卻沒有人知道他的成就,他一共留下十三件作品,除了這座老宅還殘存廢墟,其他都已經被拆毀,一塊磚頭都沒留下。他身為張先生的弟子,一直為此感到遺憾。現在他已到暮年,最大的心願就是將這座廢宅複原,重現昔日風采。”
  “這位張先生的弟子……”艾默遲疑發問。
  “正是家父。”啟安淡淡一笑。
  艾默定定看他,良久才垂下目光,似悵然,又似失落,“原來是這樣。”
  她茫然若失的神色,被啟安看在眼裏。
  他不動聲色,細細審視她每一分表情的變化。
  艾默靜默了詭譎,終於露出一絲笑容,“不管你是誰,總之——”
  她頓住語聲,突然踮起腳尖,給了他一個用力的擁抱,“謝謝你,謝謝你保護了這座房子!”
  她仰起臉,臉頰微紅,眼波明媚照人,“啟安,你不知道我有多感激,你不知道這對我有多重要!”
  啟安但笑不語,臉去比她更紅。
  房間裏窗簾隻拉開一半,此時陽光偏斜,樹的影子投進來,令室內光線有種淡淡倦倦的暖,恰巧掩蓋了兩人臉上紅暈。
  他溫柔注視她,眼底有不易察覺的光芒掠過,“現在輪到我提問了嗎?”
  艾默咬唇笑,頑皮地歪了歪頭,“我知道你想問什麽。”
  啟安微笑,“至少告訴我,它對你究竟有多重要?”
  “無法估量的重要。”艾默驕傲地揚起頭,眼底煥發奪人光彩,“因為,這是我的故事。”
  啟安點頭,目光溫潤,“從第一眼看見你桌上的稿紙,就猜到你或許在寫廢宅的故事。”
  “隻猜對一半。”艾默靠著露台廊杆,身後夜色漸濃,晚風吹起她發絲飛舞。
  啟安挑了挑眉,靜候她的答案。
  她的聲音和著夜風,有說不盡的悠遠,“我要寫的故事,是當年的真相,和以謬傳謬的傳說無關。”
  啟安深深看她,“將近一百年過去了,誰還知道當年真相?”
  “我知道。”艾默淡淡笑,下巴揚起驕傲而秀氣的弧線。
    
  第十章
  【一九四零年十一月陪都重慶】
  揭開鍋蓋看到這一鍋夾生飯,周媽氣急敗壞,把一頭冷汗的廚子狠狠罵了一頓,又不敢去告訴夫人,隻得惶恐地找大小姐,說那蠢笨的廚子昨夜被空襲嚇了整宿,方才煮飯時打瞌睡,糊裏糊塗將水摻少了,煮出一鍋夾生飯來。
  霖霖哭笑不得,隻好吩咐老於備車,出去外麵吃。
  母親和燕姨還在樓上,霖霖小步跑上樓梯,將門一推,“媽媽,燕姨——”
  她語聲陡地頓住,隻見母親和燕姨站在窗後,兩人神色都十分異樣,看似平靜,卻有一種微妙窒迫之感,令她愕然呆立在門口。
  “怎麽了?”母親見了她,神色一轉,若無其事微笑,“又是什麽事大呼小叫,也不怕燕姨笑話。”燕姨也回轉身來,微微一笑。霖霖撫著門把手,眨眼笑,“我是來恭請兩位夫人移步下樓,車子已備好了,今日燕姨遠到而來,主燕姨嚐嚐最地道的川菜可好?”
  林燕綺與念卿相視,心照不宣藏起各自心事,都笑著點頭。
  慧行也隨著一同去,一路上坐在燕綺與念卿中間,撅著小嘴不理自己母親,小手拽著念卿衣角,隻是眼神兒時不時偷偷瞄向燕綺,一見母親看向他,忙又將臉扭過去。
  燕綺不知如何與孩子相處,無奈朝念卿苦笑。  
  念卿心中卻有恍惚,驟然聽到那出乎意料的消息,尚來不及追問究竟,霖霖卻闖了進來。如今大起大落,大悲大喜,生生死死都過來了,已沒有什麽事能觸動心境,隻是燕綺這句話,實在太叫人震驚,繞是念卿也良久回不過神。
  雖然早知燕綺與他聚少離多,婚姻已是貌合神離,也從敏言和蕙殊口中得知了燕綺移情他人,初時不是不震驚,卻臉想著或許能有一絲回旋餘地,畢竟是十年夫婦,他與她都不是絕情之人……卻又怎能想到,這一對昔年佳偶,竟早已分道揚鑣。
  念卿和燕綺各藏滿懷心事,兩人都不說話,車中靜默得出奇。
  霖霖坐在司機旁邊,不時從後視鏡裏看向她二人,心裏也沉甸甸似懸上石頭。
  車子進入市區,山城道路崎嶇,窗外掠過陪都冬日灰蒙蒙的天空。
  “燕綺,你瞧。”母親終於開口打破沉寂,望了窗外對燕姨說,“這條街就是在去年大轟炸中全部夷為平地,現今又重建起來,比往日更加熱鬧。”
  “以前全都是廢墟麽?”燕姨詫異,望了街邊繁忙景象歎道,“竟然瞧不出半點痕跡。”
  霖霖自豪地接口道,“可不是麽,日本人以為把房子街道全部燒掉,就能毀掉這座城,卻不知我們將廢墟推平,擴修更寬的路,蓋起更高的房子,越是轟炸我們就越不屈服!”
  她指向剛剛駛過的路口,“看,這條路就是去年五月四日大轟炸裏,第一枚炸彈落下的地方,現今這條路已改名為五四路,好叫人人都銘記那一天的血淚,日後加倍向日本人討還。”
  燕綺還未應聲,身旁的慧行卻脆聲問,“姐姐,你便打回兩拳。”
  霖霖一怔,“就是……旁人欺負你,打你一拳,你便打回兩拳。”
  “哦!我會!”慧行用力點頭,瞪眼揮舞小拳頭,頗有些章法架勢。
  念卿與林燕綺相視而笑。
  慧行卻又爬到念卿身上,趴著車窗看外麵,小聲嘀咕,“五四路……”
  燕綺好笑地問他,“你明白什麽意思嗎?”
  慧行頭也不回,十分嚴肅地答,“這是日本人欺負我們的地方。”
  燕綺一震,萬萬沒有想到六歲的兒子會說出這話來。
  霖霖哈哈笑道,“說得好。”
  慧行受一表揚,越發得意,揚手又指著另一條路口,“姐姐,那是什麽路?”
  “新生路。”霜霖回答他,“意思是,每一次被毀滅的廢墟上,都會誕生新的生命。”
  “哦……”這次慧行聽不懂了,歪著大腦殼兀自沉思。
  車子轉過一個很大的之字拐,這次霖霖不等他問,主動指著車窗另一側說,“慧行,瞧,這條是凱旋路,知道什麽是凱旋嗎?”
  慧行忙爬到這一側的燕綺身上,趴了車窗努力張望。
  很久沒有和他這樣親昵的接觸,燕綺又無措又歡喜,坐著不敢動彈。
  孩子軟軟的溫暖的身體趴在自己腿上,恍然令她想起初次抱著繈褓中的他。
  “凱旋的意思呢,就是打了勝仗回家來。”霖霖一字一告訴他,“我們的軍隊就是從這條路出發,出川抗日,卻打敗日本鬼子!家鄉父老盼著他們勝利歸來,就把這條路叫凱旋路。”
  慧行領悟力極高,立即興奮嚷道,“我爸爸就是從這條路回家,對不對?”
  霖霖笑起來,“對,對,你爸爸也會從這裏凱旋歸來。”
  慧行似懂非懂,把凱旋當做一個地方,手舞足蹈歡呼,“我長大了也要去凱旋,也要從這裏回家!”
  他一向調皮慣了,得意忘形之下,腦袋乓一聲撞上車頂。
  他倒沒有怎樣,燕綺卻“啊”一聲痛呼,慌忙抱穩他,去揉他頭頂被撞到的地方。
  “不痛!不痛!”慧行明明痛得咧嘴,卻臉嘴硬。
  林燕綺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卻不知怎麽眼睛一眨,竟掉下淚來。
  慧行一下子愣住,呆呆望著母親的臉,不再折騰調皮。
  燕綺慌忙別過臉去拭淚。
  “媽媽不哭。”慧行很小聲很扭捏地叫出這稱呼。
  燕綺目不轉睛看他,幾乎以為自己聽錯。
  他卻嘻嘻一笑,爬到她懷裏,拉起她的手去摸自己頭頂,“沒有包包,一點都不痛,我是男子漢!”燕綺撲哧失笑,笑容未斂,卻已淚落。這下慧行真的被嚇住,手足無措望向念卿,以為是自己做錯了什麽惹得媽媽又哭。
  念卿側過臉,不去看淚眼婆娑的燕綺,自己眼底也早已酸澀。
  老字號的川菜酒樓依然賓客如雲,仗在打,日子依然在過。
  戰時陪都都米珠薪桂,全國上下百萬人湧入這西南心髒避難,令物價飛漲,民生艱難。抨擊政府見仁見智的呼聲一天比一天高漲,出入酒樓的達官貴人卻依然豪綽。
  踏入二樓包間,侍者將門帶上,念卿這才取下黑色麵紗低垂的帽子,見到四下富麗考究布置與桌上琳琅菜肴,不覺抬眉朝霖霖淡淡掃了一眼。霖霖知道母親深居簡出,儉素度日,鮮少拋頭露麵,一向不許她奢靡。今日為了給燕姨接風,她才自作主張叫老於在這有名的酒樓訂了雅間,卻未料到是如此隆重,以下也有不安愧意。
  麵對一桌麻辣鮮香,燕綺也沒有什麽胃口,隻顧給兒子夾菜,目光一刻也舍不得離開慧行,似乎孩子的每一個表情在她看來都是莫大享受。
  看著燕綺對慧行的寵溺,霖霖卻想起幼時在茗穀故園,和父親一起的情形……“這辣椒真厲害,嗆出人眼淚”她端起茶來喝,指尖似不經意抹過眼角。
  母親一如既往的溫嫻從容,不時與燕姨笑談如常。
  霖霖注意到,她二人隻談兒女閑話,一直閉口不提薜叔叔。
  從二樓包廂看下去,外麵街市熱門,有小販在叫賣炒米和飴糖,三五小孩圍聚在旁垂涎欲滴。那都是民間最廉價常見的小吃,慧行卻沒有嚐過這新鮮,鬧著要去買來吃。
  燕綺皺眉不允,念卿笑笑,“不要緊,讓霖霖帶他下去玩會兒,有老於陪著呢。”
  慧行雀躍,丟了筷子立刻往外跑,霖霖慌忙追著他去。
  “你太嬌寵他。”燕綺笑嗔,轉而卻是一歎,“不過,真是沒想到,他會這樣懂事,這樣勇敢,我竟是小看了他,還將他當做繈褓裏的小娃娃,他卻已將自己看做小小男子漢了。”
  “慧行一向聰穎過人。”念卿微笑,“日後長大,必會像他父親一樣,做個極其出色的男子。”
  燕綺垂下目光,淡淡道,“是,他是極出色的。”
  如今提到他,她連名字都不願稱呼,隻用一個他字來替。
  心裏不知是什麽刺痛著,念卿緩緩執壺,將剛溫好的酒斟滿兩杯。
  燕綺端起來一飲而盡,白皙臉頰泛起紅暈,如初冬雲層裏一現即沒的陽光。
  “你不問我為何與他離婚?”她淡淡望了念卿。
  “問與不問,有差別麽?”念卿微垂目光,眼裏寂靜無波,透出些許空茫。
  林燕綺怔了怔,悵然而笑,“不錯,時過境遷,再說什麽也沒有意義了。”
  念卿沉默,隻覺心中灰暗疲憊。
  想起第一次從敏言口中得知燕綺移情他人,竟震怒嗬斥敏言,全然不肯相信。直至蕙殊也帶來同樣的消息,他也以沉默表示了默認,她才終於相信。
  鏘啷一聲,燕綺自顧斟酒,不慎跌了杯盞,酒濺上衣襟。
  她自嘲地笑笑,拿起手帕揩拭襟前,“這個樣子,倒像是借酒澆愁。”
  念卿也笑。
  燕綺拿帕子緩緩拭過衣襟,不覺頓住了手,目光有些恍惚,“一轉眼,離婚也有兩年了,我們當日說好不聲張,一來慧行還小,二來先生辭世未久,他不想你再添傷感。”
  念卿一動不動聽著,隻在聽到最後這句話時,睫毛一顫,心中滋味卻連自己也無法分辨得出。
  錯過平生唯一知己的婚事,曾令她深深抱憾。
  當年薜晉銘與林燕綺悄然成婚,沒有知會一個親友。
  彼時她正隨仲享身在歐洲,得知薜林二人婚訊,更是連道賀也來不及。直至回到香港,才見到身份已變為薜夫人的燕綺。他的解釋倒也合情合理,說是身份殊異,家室私事不宜張揚。
  “其實我們原本是假夫妻。”燕綺微微而笑,“當年他親自潛入青島刺殺一名日本人,驚動軍警傾城搜捕,他本有一名女助手隨行,與他假扮夫妻作為掩飾,可那女子失手被殺,他亦陷入危險。那裏我恰好也在青島,為一個日本富商的小女兒治療眼病,陰差陽錯遇上他,便讓他喬裝成我的丈夫,從日本人眼皮底下安然離開。”
  時隔經年,憶起當日驚魂,燕綺臉上猶有異樣神采。
  念卿抿起唇角,一絲笑絞如鋒。
  她知道,那個被薜晉銘親手格殺的日本人,正是長穀川一郎。
  長穀川之死,震動一時,其撲朔震懾,至今流傳——名為商務顧問,實則是間諜頭目與黑龍會要人的長穀川,被發現死在青島隱秘的寓所中,死狀慘厲,被人一刀命中心髒,刀尖透體,直直釘死在書寫了大大“武”字的牆上,粉壁濺血,猩紅遍地。
  殺死他的那把刀,刀身銘有他的家徵,正是長穀川從前心愛的寶刀。
  沒有人知道刺客為何以這種方式殺死他,也沒有人知道這把刀的來曆。
  這把刀,她見過——當她還不是霍沈念卿的時候,以“中國夜鶯”雲漪的身份,周旋在風月場上,成為黑暗中的一顆隱棋子。當時,長穀川將那銘有家徵的寶刀贈給薜晉銘,她就在薜晉銘的身旁,閑閑倚著他肩頭,抬腕為他二人斟上“友誼”的美酒,顰笑間探得警備廳長與日本顧問的隱秘交情。
  他抽刀出鞘,秋水寒光映亮深秀雙目。
  長穀川謔言,“薜君,美人在側,不宜拔刀。”
  他倜儻含笑,淡淡看她一眼,“可這偏偏是個刀鋒似的美人,對麽,雲漪?”
  寒光微漾,寶刀在他手中優雅一挽,冰冷刀尖挑起她下巴。
  她笑,媚目如絲,刀光映入眸光,豔殺人。
  恰是倚紅偎翠舊時光,那裏的薜晉銘猶是翩翩少年,意氣飛揚,渾然不知一隻腳踩在懸崖邊,被他視為亦師亦友的長穀川引誘著,蠱惑著,險些陷身黑龍會,隻差一步就踏入深淵,萬劫不複。
  無孔不入的長穀川,多年來在中國四處活動,賄賂政要,暗殺反日誌士,為日本軍方提供侵華情報——這個惡魔般的“故人”,如今終於被他用那把刀親手除去,過往恩怨隨之終結。
  也正是刺殺長穀川之行,令他再度邂逅林燕綺。
  燕綺一手支了額頭,苦笑道,“我們假扮夫妻,乘船從青島到香港,誰知晚在一處港口不偏不倚遇上我的兄嫂。我家雖不是豪門大族,家風也向來嚴厲,家兄見我身邊突然出現一個男子,簡直勃然大怒。我本想澄清原委,誰知道……他竟將錯就錯,向我求婚。”
  重提多年舊事,也不知是不是因為酒意,燕綺臉頰紅暈淺淺。
  “其實我明白,他是怕連累我清白名譽掃地,更怕說出原委,將我牽扯進暗殺事件。”燕綺低頭笑,“他是真正的紳士,從不肯讓女子為難,總是自己一身承擔。明籌資是一千一萬個甘願,他卻還問我,如此陰差陽錯嫁了他,會不會委屈?”
  初相見,他是她的病人,眼盲,情傷,人憔悴。
  那時她不敢想,做夢都不敢想,及至日後霍帥引退,他心上的那人也隨之遠走,連茗穀舊地也付之一炬。她以為他到底該抹去心上舊傷了,他卻迥然一身,繼續漂泊,屢屢出生入死,投身最冷酷危險的事業。
  轉眼間那一雙人,已經走了三年,她暗暗地等他也已等了三年。
  沒能等來金石為開,卻等來一個陰差陽錯。
  念卿低低歎了口氣,目光柔如春水。
  若僅僅隻是陰差陽錯,他豈會這樣輕易就範。
  她太了解他,薜四公子若有一絲一毫的不情願,那是誰也休想勉強得了的……他心裏若是沒有存下林燕綺的影子,也不會甘願迎娶。
  那個時候,他是最孤單的。
  她隨仲享走了,蕙殊嫁了,蒙家喜添兒女,收養的孤女敏言也不在他身邊。
  隻得他孤身一人穿行於明暗、風月、正邪、生死之間,沒有歸家之所。
  沒有人比沈念卿更了解薜晉銘,因為他們有同樣的靈魂,都曾半生漂泊,都曾風月曆盡,都曾一無所有,對家人與愛人的渴慕,都藏在誰也瞧不見的靈魂深處,如最薄弱的傷口,無論怎樣小心掩飾,也終有被柔軟之矛戮中的一刻。
  如同她之處遇霍仲享,他也在最孤獨惘然的時刻,遇見默默等待他的林燕綺。
  時也命也,這一段陰差陽錯來得不遲不早,剛剛好。
  “我這個人自小好勝,明知道他心中並未全然放下,我依然充滿信心,認為隻有想不到的辦法,沒有辦不成的事情。旁人越是以為辦不到,我就越要試一試。從前家父一口認定女子做不成醫生,我便做給他看;院長認為眼科大夫不可能轉作外科,我便去外科從雜役助手做起,照樣也做成了……我自信可以令他全心全意待我,將你從他心底抹去。”燕綺笑得恍惚,抬眼望定念卿,“知道麽,很長一段日子裏,我都暗自同你較勁,卻不知一開始就找錯了敵人,擋在我和他之間的並不是你。”
  念卿苦笑。
  要懂得薜晉銘那樣複雜的一個人,身在順逆境遇中的林燕綺,還不夠閱曆——已曆經千帆的人,再不需要征服與被征服,他隻是需要一分慰藉與回歸。燕綺卻想錯了,錯在千方百計去征服他的心,越征服便越令他疲累,越令他回避。
  “結婚後那兩年,是我最熱戀他的時候,時刻都想占著他,他卻總遊離在我拚命伸手也夠不著的地方,甚至常常一聲不響離去,總去執行那些沒完沒了的密令。起初我相信他公務繁忙,漸漸也明白過來,他是在躲著我,在我身邊總像是喘不過氣……那時我真傻,不知怎樣才可以留住他,便想到,有了孩子或許會不一樣……慧行剛出生那會兒,他的確很快活,也形影不離陪伴我,可是離開了醫院,整日在家對著孩子,我又迷茫失措,終日煩躁。他也越來越變得不像原來的他,他所對付的人,不再隻是日寇和國賊,他開始為獨裁者效忠,對黨內政見不同者執行清洗,暗殺和裁,監視和逮捕,在他眼裏都是家常便飯!而我卻是一個救死扶傷的大夫,我在救人,他在殺人,這簡直是一個絕大的玩笑!”
  燕綺再也克製不住,低頭掩住了臉,一直強裝的淡漠笑容被悲哀衝擊得支離破碎。
  念卿也閉上眼,連歎息也窒在胸口,不忍心再聽下去。
  這些年她是最清醒的旁觀者,一直知道他在努力遺忘,努力成為一個好丈夫,努力維係得來不易的婚姻。隻是想不到,燕綺沒有給他足夠的時間,她先放了手,選擇了轉身離去。
  念卿惻然看著燕綺,待她情緒終於平複,這才緩聲問,“如果可以真正放下,也是好的,可是燕綺,你真的放下了麽?”
  燕綺一僵,被她澄明目光直看進心底,更被她的話一針戮進痛處。
  念卿心如明鏡,移情並不是那麽容易,何況曾經那樣深受過,她不信燕綺辦得到。
  燕綺黯然而笑。
  敏言、蕙殊甚至是他,都相信她移情別戀,唯一明白她的人,卻是沈念卿。
  “也許我還未能放下。”燕綺長長歎一口氣,坦然承認,“但是這不重要,我已經得到了想要的,現今我很知足,也終於得到一個全心待我,視我珍寶的男子……”她頓了一頓,低低說,“下個月,便是我與陳佑棠結婚的日子,原諒我不能邀請你來觀禮。”
  往日隻聽敏言和蕙殊說過,知道燕綺移情旁人,與她醫院裏一位外科大夫走在一處,做出紅杏出牆之事,被晉銘得知之後,她也直認不諱。今日卻是第一次聽聞“陳佑棠”這名字。先是驚聞林薜二人早已離婚的消息,跟著卻又是燕綺的婚訊……一日之間太多意外,令念卿不知該說什麽,默然半晌,隻得輕聲道一聲,“恭喜了。” 
  “謝謝。”燕綺一笑,“想必敏言跟你說了不少我和佑棠的事吧。”
  念卿歎息,“她還小,你別為她孩子氣的傻話生氣。”
  燕綺搖頭苦笑,“若不是她,我不會真同佑棠走在一起。”
  這話倒叫念卿一驚,“敏言?她做了什麽?”
  燕綺隻是苦笑,似乎不知該從何說起,靜了片刻才淡淡道,“我和佑棠原本不是那樣的,他與我早在國外念書時就認識,從同窗好友到莫逆之交,他待我……就如同晉銘待你。”
  念卿啞然明白過來,卻聽她又說,“那時晉銘總不有容乃大中,我心裏煩悶也隻能同他說說話,天天在一處工作,免不了情分親近些。有天夜裏我們工作到深夜才離開醫院,我心緒極壞,叫他陪我喝酒,不想竟喝得酩酊大醉。他把我送回家裏,我看著空蕩蕩的臥房,一時傷心失態大哭起來,他便抱著我,勸慰我……敏言恰在門外瞧見我們,她那裏才十三歲,我以為她不懂,也沒想過同她解釋,誰想到她竟記恨在心,將這事告訴了晉銘。”
  燕綺似乎想笑,唇角牽起,卻隻有濃濃澀意,“我滿心惶恐,以為他會質問我,我相好了滿腹的話同他解釋,向他道歉……可他什麽也沒問,竟像全然不在乎,不在乎我是不是做了對不起他的事。我氣急了,忍無可忍問他,我若有了旁人他會如何……你猜得到他說什麽嗎?”
  念卿長歎,“他說願意放你走,對麽?”
  燕綺一怔之下苦笑,“你們真是一對知己。”
  念卿卻笑不出來,忍不住有些惱了燕綺,更惱了薜晉銘。
  這兩個人分明都是冰雪聰明,偏偏遇在一起,都變得如此糊塗。
  “於是你恨他涼薄,索性真與那個人在一起,他相信你紅杏出牆,你就偏偏出牆給他看?”念卿脫口而出,聲色俱是痛心,“燕綺,這樣的蠢事,怎可能是你做出來的?”
  燕綺笑,笑出聲,也笑出淚。
  “我自己也難以相信,這蠢事真是我做出來的……隻是人若糊塗起來,又有幹什麽蠢事做不出?”她一麵笑一麵搖頭,任由淚水紛紛落下,“可是你知道麽,我不後悔,一點不後悔。失去了一個我所深受的男子,卻得到另一個深受我的男子。從前苦苦渴求而得不到的,現在都有了,佑棠待我,真正是如珠如寶……夫人,這是我和你的不同處,你和先生的鶼鰈情深,我固然羨慕,卻永遠辦不到。因為我無法像你這樣犧牲,我愛自己遠勝過愛任何男子。若不能得到所愛之人,那麽得到一個愛我之人,也是極好的。”
  念卿怔怔看她。
   
  心口忽緊忽縮,微微抽刺的感覺,意忘了是不是痛。
  “燕綺,我也同樣羨慕你。”
  這話從任何人嘴裏說出,都不會比從霍沈念卿口中說出,更令林燕綺震驚。
  “為什麽?”燕綺脫口問。
  “因為你真正擁有完整的自己。”念卿微微地笑,眼裏神色複雜得令人迷惘,卻又澄明得令人忘我,“你和我確是不同的,你屬於新的時代,而我仲享都是舊式人,我們的時代已過去了,往後一切都是新的。我不讓霖霖在家做大小姐,而要她讀書,要她學著像男子一樣處身立世,便是希望她能成為你這樣的人,能去做我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日後必是你們這樣的新女性,才可堂堂正正生存於世。”
  “夫人……”燕綺失卻言語,心中卻是肅然起敬,對這個洞明世事而又坦然從容的女子,隻有敬佩,除卻敬佩便是感激,感激她所給予的尊重、諒解與鼓舞。
  
  第十一章
  【1999年3月茗穀廢宅】
  從廢墟中修複重建,遠比在空地上新建華廈高樓來得艱難。
  單單是對照著一張圖紙,重構茗穀的原貌,已花去一個星期的時間,卻還有千頭萬緒的工作來不及展開。
  啟安伏在桌上堆積如山的圖紙裏,手邊是從廢墟原址測量回來的各種數據,半日看下來看得眼花繚亂。他歎一口氣,抬眼看對麵小圓桌後的艾默,她全神貫注幾乎將臉都埋在資料中,認真模樣看似兢兢業業的小學生,分外可愛。
  外頭陽光明媚,三四月交替的暮春時節,花好柳綠,空氣中彌漫這個季節獨有的甜美氣息。
  啟安伸個懶腰站起來,走到艾默身後看她謄錄抄寫。
  桌上厚厚的筆記本裏,是她走遍當地圖書館和文史館收羅來的資料,凡事與茗穀舊事有一鱗半爪的相關,她都詳細記下,再對照分析,加以摘取。
  這是一份無比耗神的工作。
  汗珠凝在她秀氣鼻尖,鬢發也被汗水貼在臉頰。
  啟安輕輕抽走她麵前一頁紙,她這才驚覺抬眸,停下手中的筆。
  “資料缺失得太厲害,需要考據的東西還那麽多,照我們兩個人的效率不知幾時才能真正動工。”他歎口氣,“恐怕我們需要幫手才行。”
  艾默聞言蹙眉,“著手重建當然需要幫手,但現在還在搜集資料,我們完全應付得來。”
  “你不累麽?”啟安審視她臉色,“昨晚是不是又熬夜寫稿了?”
  “也沒有怎麽熬……”艾默支吾著轉動手中的筆,卻被他一手拽起來。
  “別那麽辛苦,休息一下。”他搖頭笑,推開身後玻璃門,拉她到露台上,“看,陽光多好。”
  光亮刺得艾默眯起眼,暖洋洋的陽光灑在身上,溫暖將人包圍。
  不經意看見一隻粉白蝴蝶從欄外飛來,悄然停在他肩頭。
  白的襯衣,粉的蝴蝶,都被陽光照得清清透透。
  風從海濱吹來,撩人鬢發,拂動衣袂,整個人似乎一瞬間輕盈起來。
  艾默正想提醒他別動,別驚走肩上的蝴蝶,他卻側首對她一笑,那隻粉蝶悠然振翅而起,從他烏黑鬢角掠過,飄飄隨風去了。
  “啟安。”艾默靠上露台闌幹,笑著歎口氣,“我們到底認識多久了?”
  這莫名冒出的傻問題令啟安微微一怔,旋即莞爾,“好像很久了。”
  艾默點頭,“我也這麽覺得。”
  兩人凝視對方,笑而不語。
  原以為邂逅似曾相識的陌生人,是小說裏最俗套的情節,卻原來真的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艾默仰頭嗅到風中花香,“這樣好的下午,應該泡一壺紅茶來慢慢喝。”
  啟安微笑,“最好是薰衣草風味。”
  艾默彈個響指,“好主意,一份薰衣草,加一份菩提葉。”
  看著她欣然轉身回房間,翻出茶壺徑自去泡茶,啟安凝望她背影,雙臂環胸,心中又浮起盤亙過無數次的問題——
  她是誰。
  艾默,她說這個名字是從拉丁文裏取來,amon,愛神的名字,象征著“愛”。
  她說出來到這裏的原因,說出她筆下的故事。
  她說她要寫出茗穀的往日真相,找出湮沒在時光背後的秘密。
  她說她會找到答案,還原真實的茗穀,還斯人以客觀公正的評價。
  這些都不意外,都是他早早猜到的緣由。
  然而當她拿出那本裝幀精致,署名蘇艾的書,當他以震撼心情,讀完這本女子筆調的傳奇小說,才知一切遠不是這樣簡單。
  如果書裏悱惻往事都是真的,那麽她知道的故事,遠比他知道的還多。
  如果說,字裏行間深情都是一個後世女子的憑空假想——那些連他都茫然不知的隱秘,比他所知故事更久遠的緣起,她又從何捏造得來?
  數十年的歲月,生離死別,風流雲散,還有誰會如此念念不忘?
  印在書脊上的兩個燙銀字體,蘇艾,是她在文字麵具下的另一副容顏。
  那麽隱匿在艾默這名字之下的,又會是誰?
  莫非——
  啟安下意識搖頭,遣散那絕無可能的妄想。
  人死不能複生,除非他自幼得知的一切都是謊言。
  “茶好了,來幫我拿一下杯子。”艾默的語聲從屋裏傳來。
  啟安收回思緒,見她托著茶壺走出來,長發束成馬尾垂下一側肩頭,壺中薰衣草的香氣沁人心脾。他笑著接過托盤裏骨瓷鬱金香杯子,擺在露台陽傘下的木桌上,細心將杯勺擺成相對角度。艾默淺淺笑著坐下,端茶輕啜,茶氛氤氳在眼睫眉梢,別是一番嫻雅。
  啟安低低歎了一聲。
  艾默抬眼看來。
  “這繁瑣的工作,做起來遠比預想枯燥,要不是有一個最好的搭檔,真不知有多頭疼。”他望著她,微微笑,毫不掩飾眼裏的欣賞傾慕。
  她是聽慣異性讚美的,卻不知道為什麽,每次迎上他溫煦目光,總是頰熱。
  “怎麽會枯燥?”艾默擱下茶杯,低頭一笑,“能夠做這件事,已經不知有多幸運。”
  他深深凝視她,“那是因為你愛這個地方。”
  艾默靜了片刻,語聲柔軟,“難道你不愛?”
  啟安垂目想了一想,坦然說,“我對這宅子的感情,或許並沒有你來得深。”
  艾默挑了挑眉,以目光無聲詢問。
  “我來這裏的真正目的,是為償還長輩一個心願,這你是知道的。”啟安緩緩說,“在遇到你之前,我對廢宅的好奇多過尊重,興趣甚於感情。但你不同,你真心愛這裏的一磚一瓦,尊重這裏的一草一木,就像熱愛自己家園。”
  艾默側過臉,心口發緊,像有一個隱秘的傷口突然被碰觸。
  啟安的目光緊密追逐她每一分神色的變化。
  “我隻是對這個故事太投入了。”艾默不動聲色垂下目光,“我找這麽多資料來看,也不全是為了幫你重建這宅子。這些資料裏很可能有蛛絲馬跡的線索,能幫我推斷出那段故事的原貌。”她端起杯子,小茶勺輕攪,苦笑道,“第二本的初稿其實早就寫到尾聲,卡在最後卻一直寫不下去,你想想看這種滋味,就像喉嚨裏卡著魚刺,有多痛苦。”
  “我知道,有時候對著設計圖,為一個窗戶的細節也要冥思苦想幾天幾夜,恨不得去撞牆。”啟安深有同感,卻又困惑地皺起眉頭,“但是你不同,寫小說不需要像我們做建築一樣嚴謹,畢竟這不是曆史小說,也不是人物傳記,你完全有自由想象的空間,即使為故事重建一個結局,也不是不可以的。為什麽非要耗盡心思去尋找真相?”
  艾默一時啞然,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他的目光太亮,讓她有一種想遁逃的感覺。
  “每個人多少都有些解釋不了的執著念頭,我大概是鑽在這個謎題裏出不來了。”艾默擱下杯子,笑了一笑。他卻凝視她,毫不放她回避的意思,放緩語聲問,“第一本書裏,茗穀男女主人相遇相愛的緣起,那些讓人感動的細節,不也同樣是你的想象和重構嗎?”
  艾默手裏茶勺叮一聲碰在瓷杯沿上。
  “也隻有女性作家才能這樣細膩,我真佩服你想象出來的每個細節,竟像是親眼見過,真正在這裏發生過……”啟安讚歎,“你把他們的相遇相知寫得非常浪漫。”
  “生活本身,原本就比小說更精彩。”艾默淡淡回答。
  “小說可以很完美,生活卻太殘酷。”啟安意味深長一歎,“小說裏你可以安排他們做一對城堡裏的王子公主,幸福生活到永遠,現實裏茗穀的傳說卻那麽血淋淋。”
  艾默一窒,脫口道,“那不是真的。”
  啟安深深看她,“可是茗穀毀於一夜大火、豹子傷人、督軍遇刺,這些都有據可查,是當年報章披露過的,你不也在文史館看到了拍攝茗穀大火的老照片。”
  “蘇聯檔案不也言之鑿鑿記載著安娜斯塔西亞公主早就死了麽?”艾默嘲諷地笑,“真相和謊言,都是人寫的。”
  啟安笑起來,“你是說那部電影?英格蘭鮑曼很美麗,結局也很夢幻,我喜歡那個結局。你的故事也可以像那樣,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何必非要追究一個結論。”
  這樣輕慢的態度,這樣無所謂的話語,從他口中說出,令艾默真正失望。
  她擱了杯子站起身來,表情冷淡,“休息好了,我接著去幹活。”
  他看著她回到桌前,再度埋首於資料和圖紙堆中,背影也透出倔強。
  啟安無聲歎了口氣。
  試探、激將、旁敲側擊……各種法子都用過了,她就像一尊藏滿秘密的琉璃瓶,幻異的光從裏麵流瀉出來,明明已瞧見影影綽綽的藏寶,卻無處下手,滴水不漏。
  一切隻因為,她不信任他。
  露台外麵淺棕的沙灘,細白浪花湧上又退下,啟安緘默靠了椅背,心緒也隨之起起落落,陷於淡淡寥寥的失落。
  台燈的橘黃光線將房間映得溫暖安寧,艾默靠在床頭,對著泛黃的舊日記本發呆。
  翻到這裏一連數頁都是大片空白,泛黃的紙上隻寫一個日期,整頁隻有潦草的三五句話,字跡十分淩亂。艾默閉上眼,似能感覺到書寫之人的悒鬱無助心境——當那隻纖瘦的手,深夜握筆,麵對唯一可容她傾吐心事的小小本子,心中是否有千言萬語如潮翻湧,筆下卻是無盡艱澀,一字難描。
  最後一頁的日期定格在1926年的某一年。
  紙上隻有一句話,“沒有你的信息,我仍在等待,等你回來。”
  除此再沒有多餘字句,沒有悲悲切切的傾訴,沒有悱惻纏綿的相思,隻有墨痕淡淡暈開在泛黃紙頁,隻有無窮惆悵泅漫於時光……那該是她最悲苦無助的日子吧。
  一個個親人好友接踵離去,日記本裏一個個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從出現到消失,胡夢蝶,方洛麗,顧青衣,最令人痛悼的子謙,最叫人憐惜的四蓮……都走了,他們一個個都從她身邊離去,徒留下空蕩蕩的茗穀在身後,留她獨自守著幼女,朝朝暮暮,風刀霜劍,苦等那人歸來。
  明處是政局大亂,流言紛起,戰事一觸即發;暗處有毒蛇般的敵人,時刻等待將她一口吞噬。
  如同她這半生,一次次走過的危局,總在風頭浪尖,總是如履薄冰,稍有行差踏錯,便落得粉身碎骨。昔日她是錚錚紅顏,是一朵怒放的罌粟,談笑直麵生死,孤勇不惜蹈火;他卻摘去她一身尖刺,用愛情磨去她的鋒棱,將她變成一個隱忍堅強的女人,更變成一個柔韌仁慈的母親,拚卻薄弱之軀,守護在他征伐的終點。
  縱是如此,看她留下的字裏行間,仍是從容毅然。
  要怎樣的摯愛,才修得如此深沉情懷。
  艾默泫然,隻覺眼眶發熱,悲從中來。
  這樣的深情眷戀,卻被後世流言抹殺,再也沒有人記得,沒有人懂得。
  家國家國,國不可一日有負,家卻總被遺忘身後。
  她有沒有怨過,有沒有悔過?
  重病之中,垂危之際,子謙之死,四蓮之傷……這樣的時候,她有沒有怨過那個千裏之外的人,有沒有想過,倘若這一生早在最初的路口掉頭,又會是另一番涇渭分明的際遇?
  她為他付出一生守候,而另一個人,又何嚐不是為她癡癡耗去一生。
  等待是無休止的磨難,亦是至死方休的堅持。
  茗穀故園,尚且留有三生石上一段繾綣,可是另一個人呢,那倜儻翩翩佳公子,卻將半生時光耗費在無望等待中,白茶花下一步之遙,隻落得相思空寄。
  偶現於字裏行間的另一個名字,薛晉銘,一勾一畫,無不將悵惘直滲到人心裏去。
  他們,這兩個截然不同的男子,如烈日如皓月,分明映照她生命的兩麵。
  故園毀棄之後,那雙儷影從此消失,而他呢,形隻影單的四少,最後又去向了何處?
  日記本裏記載的往事,戛然中斷在最撲朔迷離的時候。
  後來的那些信,寫了許多年,卻從不曾寄出去的信,卻已隔了整整一代人,隔了數十年時光……讓她看不懂也猜不透,恰恰遺落了那一個血與火的時代,遺落了之間發生的故事。
  僅僅隻能從那五十多封信裏知道,多年之後,霍沈念卿與她的女兒隱姓埋名生活在陪都重慶,在那個血火淬煉的時期,和億萬中國人一起投身抗日衛國之役。
  日記本不能重現過往隱秘,那些信件卻可以證明,當年大火中死去的絕不是傳聞中的督軍夫人,霍沈念卿並沒有死,茗穀的男女主人隻是一夜之間離開了這裏,留下廢墟和流言在身後,再沒有人知道他們的下落。
  可是,言之鑿鑿的黑豹食人傳聞,真的是空穴來風嗎?
  艾默翻動舊日記本,指尖從紙頁緩緩拂過,思緒在字裏行間沉浮,總覺得遺落了什麽,且是極要緊的……那又是什麽呢?反反複複看這本日記本已無數次了,卻總覺得有個疑點被遺忘,有一個環節怎麽也串不起來。
  傳聞中的豹子食人並非無稽之言,霍沈念卿的確曾在茗穀豢養過一隻黑豹。
  馴養猛獸為愛寵的女子,想來令人既驚愕又神往。
  這是一個怎樣的人,她到底有多少重迷離麵目。
  艾默想得恍惚,一時神不守舍,眼前浮現那紅衣勝火的婀娜身影,群袂鋪展,絲緞閃動華美光澤。低伏在她腳下的黑色野獸,皮毛如墨,眸子幽幽發光……“黑豹,那隻黑豹!”艾默驀地從床頭躍起,腦中靈光閃現,被遺忘的一環故事刹那間露出端倪。()
  
  第十二章   
  【一九四零年十一月陪都重慶】
  哢嚓。
  鏡頭裏攝入天香酒樓前對比鮮明的畫麵,一位貂裘盛裝,體態豐腴的貴婦人款款坐進豪華轎車,身後跟著戎裝警衛,司機躬身為她拉開車門。不遠吃是賣炒米的小販,挑子擱在路邊樹下,一群麵黃肌瘦的小孩正趴在地上爭撿零星散落的炒米。
  戰爭讓百萬難民湧入重慶,政府的賑濟實是杯水車薪,國際上的援華物資源源不斷在往重慶運送,從印度經緬甸,過昆明入重慶,飛機汽車日夜不停……然而陪都街頭依然饑民遍地,軍餉軍需總在告急。與之對應的,卻是重慶城中夜夜燈紅酒綠,大官貴人們笙歌宴舞照舊,富商豪客出入街頭,一如既往的鞍馬輝煌。
  《中央日報》上每日刊登的都是官員們勤勉政務,親上前線的新聞。
  凡有碰及政府,涉及“腐敗”二字的消息都被新聞審查官員截下。
  國外媒體都在追問,援華物資究竟援到哪裏去了,政府為何總以政務機密為由,阻止境外記者追蹤物資去向……雖然得不到答案,但這些對比鮮明的照片,或許能提供反思的啟示。
  Ralph小跑步穿過馬路,在炒米壇子後麵的樹下屈膝半跪,換了個更近的低角度,打算拍攝一個孩子從髒汙泥土裏撿起炒米就往嘴裏塞的特寫畫麵。
  按下快門的瞬間,一個伏下來的白色身影突然進入鏡頭。
  那個孩子往嘴裏塞髒炒米的動作被阻止,阻止他的正是這個穿白衣的少女。
  Ralph的鏡頭沿著小巧的鞋子,勻長的消退,白色大衣衣擺漸漸上移……“是你!”他愕然抬頭,驚喜地認出她正是昨天轟炸時遇到的女孩。她正牽起那個孩子,俯身拿手帕擦去他一臉汙黑,聞聲回頭看來,也一臉詫異。
  Ralph想起自己還半跪在地,姿勢別扭,忙尷尬地拍了拍褲子,正要站起來卻見她將一個包好炒米的紙包塞在孩子黑黢黢手裏,親切地拍了拍孩子臉頰,對他柔聲說,“以後不要撿地上髒東西吃,會害病的,知道嗎?”
  “哢嚓”的快門聲突兀響起。
  霖霖一驚,下意識抬手遮臉,卻已經被Ralph攝入了鏡頭。
  她生氣地瞪住他,“為什麽拍我,你是什麽人?”
  “對不起,你讓我想起仁愛的天使。”他微笑道歉。
  “你怎麽可以隨便拍別人的照片!”她卻顯得非常生氣,瞪圓的眼睛晶亮照人,像極了一隻發火的波斯貓。Ralph想到東方女孩大多羞澀,或許不願意被生人拍照,於是再度誠懇道歉,“請原諒,我無意冒犯,如果您不喜歡這張照片,我會將菲林送還到您手上,絕不私自保留,也不會外傳。”
  霖霖本來滿腔怒氣,見他如此懇切有禮,反倒愣了一下。
  Ralph收起照相機,正想詢問如何將照片送到貴府,眼角餘光卻瞥見一個高大身影逼近……他敏捷地身子一側,耳邊勁風擦過,待要抬臂反擊,肩上已挨了重重一擊,酸麻的半身頓時失去平衡,仰天摔倒,後背撞上路邊石板。他這一摔,幾乎撞翻小販的炒米攤子,驚得一群孩子四散奔逃,小販也手忙腳亂撿起家什,挑起擔子就跑。
  “老於,住手!”那個女孩及時出聲,阻止了眼前彪形大漢砸向他鼻梁的一拳。
  照相機也被這壯漢奪過去,拿在手裏眼看三下五除二就要將菲林扯了。
  “NO!”Ralph忙爬起來,大叫道,“不要毀壞照片,裏麵有重要的資料!”
  壯漢輕蔑地斜了他一眼,直接掄起相機就要往地上砸去。
  女孩及時伸手攔住,將相機接了過去,“算了,不要毀壞人家東西。”
  “還給你。”她將照相機遞還給他,作出嚴厲的表情,“不許把照片流傳出去。”
  那壯漢在一旁遲疑開口,“大小姐,照片不能還給他。”
  她微微一笑,“沒關係的,誰會認得我呢。”
  壯漢愣了,似乎還想再說什麽,一抬眼卻看向她身後酒樓門口,立即恭恭敬敬垂手而立。
  Ralph順著他目光看去,不覺凝住。
  那門口兩位女士正緩步走下台階,都是高挑婀娜的身段,穿一色黑呢長大衣,前麵一位牽著個小小男童,戴軟邊圓帽,烏黑卷發襯出清冷姣麗眉目;後麵一位垂下黑色麵紗,綽然立在階上,朝這邊淡淡望來——風吹得麵紗微揚,露出玲瓏下頜與雪白肌膚,豎立的大衣領子 東方式的修頸削肩,婉約曲線勾出素雅風韻。
  麵紗下的驚鴻一瞥,竟是他踏足中國兩年來,所見過最美的風儀。
  Ralph呆呆望去,下意識想要抬起手中相機,卻感到錐刺似的目光——身旁壯漢一閃身擋在他麵前,擋住了他的視線,待他回過神時,那兩位夫人已先後上了門前一輛黑色轎車。
  壯漢側首欠身,“小姐,請上車。”
  那女孩子回頭看了他一眼,轉身匆匆而去。
  壯漢緊跟著她回到了駕駛座上,發動了車子,Ralph想起照片,急忙追到前座車窗邊大聲問,“你還沒有告訴我照片怎樣送到府上?”
  女孩有些驚詫,她身邊司機已投來威脅的一眼,迅速將車窗搖上。
  倉促間隻聽見女孩說了句,“不必,你扔了吧”……車子便已絕塵而去,隱約的,似有一道目光從後座投來,帶著不動聲色的冷意,令他下意識往後退了半步。
  那個儀態萬方的黑色身影,叫人過目難忘,卻又像是在哪裏見過。
  Ralph摸著隱隱作痛的後頸,出神望著汽車遠遠揚起的微塵,不覺苦笑。
  兩次遇見這美麗神秘的女孩,兩次都因她而挨揍。她是那樣善良大方,笑容如同天使,身邊保護她的人卻凶惡警惕……她究竟是什麽人呢?
  這疑問深深刻進他的心裏,成了揮之不去的迷。
  “怎麽回事?”念卿語聲平平,並未顯出嚴厲,眉目間的冷淡卻令人不禁屏息。
  霖霖不敢隱瞞,一五一十將遇到那個外國人的原委道來,提及被他拍下的照片時,有些遲疑,“我怕老於毀壞照相機,叫那人大鬧起來,這裏人多眼雜,更加麻煩。”
  “懂得輕重就好,下不為例。”念卿摘下麵紗,一雙眼眸深沉無波。
  “是,我記得了。”霖霖屏低聲氣,素日飛揚脾氣在母親跟前半點不敢表露。
  頑劣的慧行也懂得覷看大人臉色,悄悄縮在母親懷裏,一聲不吭。燕綺忘了念卿側顏,心裏恍惚了下,忽覺她和他真是像極了,溫煦時如熏風拂麵,凜冽時如寒冰在骨,兩個人竟連一冷一熱間神色變幻的樣子都相似至此,有如雙生之花,連枝之蔓。
  膝上慧行突然激動坐起,小手拍著車窗,朝不遠處的簇擁人叢大喊大叫。
  那是一隊上街募捐的學生在義演,草草搭起的木台上,穿了軍服,肩扛假步槍,扮作士兵的學生在表演一幕將士踏上前線,與家中父老告別的場景。慧行拍打著車窗,興奮得小臉漲紅,目不轉睛看著台上的“士兵”……霖霖笑說,“他最見不得扛槍的人,一見就要癲狂,薛叔叔每次回來都要把槍藏起,若被他看見,非要潑天喊地要去玩。”
  燕綺笑,“男孩子麽,都是這樣。”
  慧行卻扭頭,認真地望住她,“媽媽。我也要打仗。”
  燕綺笑出聲,“你?你連槍都扛不動。”
  慧行不服氣地跺腳,“我會長高的,長得比爸爸還高,長到房子那麽高,一腳踩下去,像踩螞蚱一樣就把鬼子踩死!”
  念卿和霖霖聽得忍俊不禁,燕綺卻皺眉,“打仗有什麽好,你要像姐姐一樣好好念書才乖。”慧行不說話,憋了半晌,冒出一句,“媽媽膽小鬼!”
  燕綺啼笑皆非,“誰說不打仗就是膽小鬼?”
  慧行扭過頭不理她,悶悶嘟噥,“怕死的人才不敢打仗。”
  “你說什麽?”燕綺愕然。
  “你怕死才不敢打仗,我才不怕,我要跟爸爸一起打仗!”慧行翻個白眼,一句話驚得燕綺半晌不能言語。六歲的孩子縱然再聰穎,又怎會懂得生死,燕綺不由自主望向念卿,滿目疑問。念卿淡然一笑,頷首道,“我是教過他。”
  “你……”燕綺皺起眉頭,“他還小,生生死死的事情,日後長大自然會明白,何必一早讓他麵對死亡,他會恐懼,會有陰影,這樣長大的孩子怎能健康?”
  燕姨話中不悅之意令霖霖有些不安,母親卻仍是那副淡淡的神色反問道,“若他看見路邊被炸死的屍體,難道要告訴他,那些人隻是在睡覺?”
  燕姨更加惱怒,“為何會讓他看見屍體?他還這樣小,你竟任由他看見血淋淋的屍體?”
  母親微側了臉,與燕姨相視,“我是可以將他藏在家中,不讓他看見外麵的死人,但我不能將他一輩子藏在不透風的玻璃樽裏。難道你認為大後方就是天堂麽,這裏是每天都在被轟炸的重慶,就算關上門窗,一樣聽得到炸彈的聲音,空氣裏都是燃燒彈的味道,你要我怎樣欺騙他,哄他相信這一切隻是在放煙火?”
  燕姨僵了臉色,抿緊唇角,本就纖巧的唇越發抿得窄了。母親略顯蒼白的臉頰卻有一層嫣紅,霖霖知道,那是她罕有的動怒表現。兩人目光相對,都不說話,過了片刻,燕姨默然轉過臉去看著車窗外。
  霖霖不敢多話,從後視鏡裏看見慧行也睜大黑白分明的眼睛,一會兒看看燕姨,一會兒看看母親,小臉露出迷惑表情。
  “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燕姨低低開口,“隻是有些心疼慧行。”
  “我明白。”母親低頭看慧行,對他露出一絲溫婉笑容,輕輕撫了他頭發,“他很勇敢,是個最最堅強的孩子。”慧行聽懂姑姑在誇獎他,立即挺了挺胸膛,把下巴高高抬起。燕姨看著他,神色卻更添傷感暗淡,“人世這樣殘忍,早知道,便不該將他帶來這世上。”
  霖霖心裏一涼,從未想過獨當一麵,令他景慕的燕姨也會說出如此失意的話。卻聽母親緩聲說,“太平盛世未必就沒有苦惱,生老病死,人人都要這麽走一遭,既已生在這時代,生在這國家,又有什麽可畏縮回避?”
  母親語聲低緩,入耳卻似洪流撞上巨石,激起久久回聲,令心境為之震蕩。
  燕姨神色也震動,良久沉默,緊抿的唇間卻是一聲歎息。
  她垂目看慧行,澀然開口,“我是個自私又懦弱的母親。”
  霖霖心裏一酸,忍不住從後視鏡裏看母親,母親的神色亦惻然。
  “燕綺……”她似乎不知要說什麽才好,隻歎口氣,微垂的眼簾抬起,與後視鏡中自己的目光相遇,仿佛是知道自己在看她。霖霖怔住,隻覺母親的目光無比複雜,蘊藏著她看不懂的東西。
  “每個母親都是自私的,我也一樣。”念卿看著後視鏡映出女兒稚嫩的臉和明淨的眼睛,放緩了語聲,低低說,“我留下霖霖在身邊,並非有多麽深明大義,隻是相信這場仗我們一定會打贏,既然她已經目睹了戰爭的殘酷,為什麽不讓她和我們一起目睹最後的勝利。”
  回到家中,聽母親讓老於安排明日一早送燕姨,霖霖這才知道燕姨是來帶走慧行的。
  原以為燕姨會九次留在重慶,這變故頓時令她驚愕不知所措。慧行更是什麽也不知道,自顧在院子裏撒穀喂他那群寶貝的野麻雀。霖霖忍耐不住,上樓想問個究竟,卻見母親的房門一直緊閉,燕姨在裏頭也不知和她說什麽,兩人竟關著門一直說道天黑。
  到吃晚飯時,她們才下樓來,看上去平靜如常,誰也不再多說什麽。
  霖霖看慧行一如往常的淘氣模樣,想著明天他就要被燕姨帶走,一時心裏耿耿難舍,又不能說破,吃著飯菜竟如同嚼蠟。
  今天防空警報隻響了一次,日本飛機在空中盤旋示威了一番,並沒有丟下炸彈。昨夜擊落的那架飛機令城中軍民大為振奮,今日報章上大幅登載了照片,街頭巷尾都在傳揚我方空軍的神威……入夜依然限電,母親吩咐仆人們早些熄燈入睡,各自警醒些,以防夜間空襲。
  燕姨在慧行房裏,帶著他一起睡了。
  霖霖經過她的房間,看見行李箱子已經收拾妥當,連同慧行的小物件也收羅齊整。
  母親的房門也關著,卻有光從門縫透出。
  霖霖遲疑敲了敲門,門卻沒鎖,母親淡淡說了聲“進來。”
  床頭一盞小燈,墨綠燈罩將光亮映得幽幽。
  母親端坐桌前,專注看著什麽,知道是她進來,連頭也沒回一下。
  霖霖輕輕走到她身後,發覺她似乎在看賬冊,不由好奇,“這是什麽?”
  “錢。”母親回答得言簡意賅。
  “什麽錢?”霖霖愣住,探頭去看,卻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你父親留下的財產。”母親語聲平淡,把賬冊推到她麵前,“我在看,留下我們日後過活所需,還有多少可以捐出去。”霖霖拿起賬冊看了半天不得要領,茫然問,“我們有很多錢嗎,怎麽一直在捐,還沒有捐完?”
  念卿被她沒心沒肝的話引笑,一手支頤,側首瞧她,“如果我將你們霍家的錢全都捐了出去,不給你存嫁妝,你會不會怨我刻薄?”霖霖臉騰地紅了,愛嬌地摟住母親肩膀,“你又消遣我,我才不要什麽嫁妝!”
  念卿微微笑,“那樣你父親可饒不了我,不管怎樣,嫁妝還得給你留下。”
  霖霖羞得將臉埋入她頸間,“我才不嫁人,我要一輩子膩著你。”
  “是麽。”念卿悠悠笑,“那樣有人要心碎了。”
  “媽媽!”霖霖跺腳,佯裝聽不懂她的意思,紅著臉岔開話題,“這回你又要捐錢做什麽?”
  “你燕姨的醫院急缺藥品,傷病源源不斷,輕傷員都用不上麻醉藥。”念卿歎息。霖霖聽得一陣心悸,卻有困惑,“藥品緊缺不會是沒有錢買,隻是供不應求,一時買不到吧?”
  “有心買,自然買得到。”念卿淡淡合起賬冊。
  “你是說……那些黑市上的高價藥?”霖霖一驚,“媽媽,你怎麽能支持燕姨去買這種來路的要,這是在支持貪官敗類發國難財呀!”
  念卿苦笑,“發國難財的不在少數,我不買,燕姨不買,你以為他們就沒有財路了?”
  霖霖隻覺得怒火蹭地騰起,“可你買了就是助紂為虐!”
  “你好端端地站在這裏自然可以同我講大道理,但那些用不上麻醉的傷病,是不會怪我助紂為虐的。”念卿心平氣和看她一眼,起身將賬冊鎖入抽屜,緩聲道,“霖霖,你要記得,這個世界並不是非黑即白,也不是隻有絕對的錯與對。”
  霖霖聽得氣悶又懵然,卻無法再與母親爭辯,悶悶走到床邊坐下,賭氣地一抽枕頭。
  啪一聲,枕邊日記本子被帶落在地。
  霖霖俯身撿起,不經意翻過來……還未看清一眼,就被母親劈手奪了過去。
  “我又不會偷看。”霖霖沒奈何地嘟噥,心知這個日記本子是母親的寶貝,向來不許她翻動的。母親將本子放回枕下,睨她一眼,“等我死了,這些都是你的,到時候隨你怎麽看。”
  “媽,你胡說什麽。”霖霖皺眉,撒嬌地抱住母親,“好了好了,我不惹你生氣了,你可千萬別再說這種不吉利的話。”
  母親隻是笑了笑。
  霖霖輕輕靠著她清瘦的肩,一時也不說話。
  鼻端聞到母親身上說不出的淡雅芬芳,莫名就覺得安穩,衣下透出的體溫令她有種恍惚回到幼時,猶在母親懷抱的錯覺。橙黃燈光暖洋洋照著,霖霖索性蜷到床上,不肯在起來,偏要膩著母親睡,撒嬌起來叫母親也奈何不了。
  熄滅了台燈,屋子裏黑幽幽,霖霖卻睡不著,仰躺著眨了眨眼,“媽,為什麽這麽多年來,你隨身帶著這日記本,卻再也沒有見你寫過?”
  母親笑了笑,“誰說有日記本就一定要寫。”
  霖霖好奇,“難道我們裏考茗穀之後,你一個字沒寫過?”
  母親淡淡嗯了一聲。
  霖霖越發好奇,“為什麽?”
  母親語聲更淡,“再世為人,無話可說,如今你父親一走,跟沒什麽可寫。帶著這本子在身邊隻是怕丟了,我所剩下的,也無非就是這些。”
  霖霖窒住,默然伸過手臂摟住母親。
  聽她如今提起父親都是這樣心平氣和,沒有悲傷,沒有哀切,卻越發令人無可奈何,就像是,就像是……那一句戲文裏的話,哀莫大於心死。
  母親說再世為人,便是當自己已死過一次了。
  茗穀豹籠裏血淋淋的一幕,縱然隻是三四歲時的記憶,也是永生忘不了的……母親又怎麽能忘,那個以身相替,慘死在她眼前的人,是她2唯一的妹妹,沈念喬。
  念喬。
  霖霖在心中默默念著這名字,卻怎麽也想不起她的容貌。
  甚至是那隻叫墨墨的豹子,她都還記得,記得它曾是幼時玩伴,曾和她一同嬉鬧,也記得它被投毒發狂的樣子……唯有喬姨的模樣,想來竟是一片模糊。僅僅隻記得那雙含怯的眼,那樣溫柔羞澀,好似受驚的鹿。
  他們說,她是個瘋女。
  喬姨為什麽會瘋癲,卻沒有人肯告訴她,母親許多年來也是緘口不提。
  一切的穆密都藏在那個日記本裏。
  夜已深了。
  霖霖輾轉反側,還是忍不住問,“媽,明天燕姨真要帶走慧行麽?”
  母親沒有應聲,呼吸淺勻,似乎是睡著了。
  霖霖歎口氣,蜷起身子,想著燕姨和母親在車上那些話,神智漸漸迷糊。
  睡意與清醒交替之間,幼時零星記憶卻又影影綽綽浮出……那是開滿白茶花的茗穀,滿目綠茵,遠處海天交融,夕陽被雲彩濾過,一絲一絲灑落下來……
  當陽光照在臉上時,霖霖睜開眼,才發覺天色已微微透亮。
  母親不知幾時已起床,房裏竟靜悄悄,空蕩蕩。
  霖霖翻身坐起,想起一早要送燕姨和慧行,慌忙披衣穿鞋,顧不上梳頭就匆匆奔下樓去。
  還在樓梯上,就聽見慧行的哭聲。
  “媽媽壞,媽媽騙人……”慧行哭得撕心裂肺,哭聲裏間雜著母親溫柔哄勸。
  霖霖錯愕望著門口一大一下兩個人,懵然不明所以,“媽,這是怎麽回事,燕姨呢?”
  母親抱著慧行,回頭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慧行卻哭得更大聲了。
  羅媽在一旁唉聲歎氣,“薛夫人天不亮就悄悄走了,連話也沒留一句。”
  霖霖怔忪半晌,望了母親沉靜側顏,“你早知道燕姨不會真忍心帶走慧行,是麽?”
  母親不語,隻將慧行緊緊摟在懷裏,滿目感傷。
  慧行哭得噎住,小手緊揪著念卿衣襟,唯恐再被拋下似的,“媽媽騙我……”
  念卿紅了眼眶,“媽媽沒有騙你,媽媽隻是有更要緊的事,過不了多久就會回來陪你,慧行要乖,你乖乖的,媽媽很快就會回來。”
  “什麽時候?”慧行揚起涕淚狼狽的小臉,固執追問。
  “很快……”念卿撫著他頭發,卻無法給他一個滿意的回答。
  透過朦朧淚光,望向清晨雲霧見見散開的天際,念卿長睫一顫,到底還是落下淚來。
  
  第十三章  
  玻璃撞碎的刺耳聲響驚醒剛剛入睡的啟安。
  黑暗裏聽見響聲在很近的地方傳來,啟安迷迷糊糊開了燈,又聽見隔壁咣啷一聲,似乎是窗戶被風吹得重重撞上,玻璃應聲碎裂……外麵風聲呼嘯,夜色翻湧,看似暴雨將至,這樣的夜裏艾默卻沒有關好窗戶,任憑玻璃撞碎,窗戶撞擊聲一下下傳來。
  啟安有些擔心,起身裹了睡袍,匆匆開門出來。店裏值夜的是老板娘的侄子小石,他也被驚動了上來查看,正在敲隔壁的門。啟安叫了兩聲艾默的名字,毫無反應,頓時覺得不妙。小石忙拿來鑰匙開門一看,果然露台的門和窗戶都大敞著,房裏空蕩蕩,不見艾默身影。
  風雨將至的深夜裏,她怎會突然外出,又會去了哪裏?
  風從陽台灌進來,吹得桌上紙張四下飄飛,顯然她走得倉促,床頭台燈還亮著,門窗也沒有關好。小石慌忙去關窗戶,探身朝外看了看,焦急道,“大門也開著,艾小姐肯定從旅館出去了,大半夜的,她能去哪裏?”
  啟安走到窗前看一眼濃黑如墨的夜色,窗台外樹枝被風吹得不住起伏,帶起嘩嘩聲響。
  “她恐怕上山了。”啟安臉色嚴峻,“店裏有沒有手電筒和雨衣,我們得趕在下雨前找到她!”
  “有的,我去找。”小石轉身跑向樓下工具間,啟安快步跟上,反手帶上房門的刹那,不經意瞧見床頭枕畔熟悉的舊日記本,頓時目光凝住,仿如看見藏滿秘密的潘多拉盒子。
  也許所有的秘密就在這個一步之外的本子裏。
  啟安怔住,搭在門柄上的手再也移不開,心裏知道這是不光明不禮貌的行為,卻仍有一個難以遏止的聲音在催促著,鼓動著,讓他忍不住想要拿起日記本看個究竟。
  看還是不看,進還是退,心中正自交戰掙紮時,卻聽小石在樓梯口喊,“手電筒找到了!走,我們抄進路上山!”
  啟安再無暇多想,複雜目光匆匆瞥了日記本一眼,反手將門鎖上。
  上山的小路崎嶇難走,林間一片漆黑,走到半山聽見汪汪的犬吠聲。
  半坡上有棟破舊小樓是守林人的住處,隨犬吠聲亮起燈光,有人開門出來,強烈的手電光柱掃向這邊,晃得啟安睜不開眼。小石揚聲叫道,“趙叔,是我,小石頭!有客人半夜上山來了,我們來找人的!”
  手電光柱弱下去,一個瘦高身影從那門前一瘸一拐走過來,不高興的嘟囔著,“我說呢,剛才狗子一叫,我還當是刮風驚了它,原來真有人摸黑上山,這大半夜上去幹什麽,想撞鬼啊!”
  給他這麽一說,小石心裏打個突,想起山頂廢墟鬧鬼的傳說來,心裏有些發虛,忙笑道,“趙叔你少迷信了,哪有什麽鬼,嚇唬小孩呢!”
  趙叔哼一聲不理睬他。
  啟安急忙問,“大叔,請問剛才那人上去有多久了?”
  “沒多久。”趙叔湊著手電筒的光,上下大量啟安,“那是你一起的?大半夜跑上去幹什麽?”
  “她……”啟安語塞,不知如何回答,心裏比任何人更想知道為什麽。
  小石在旁賠笑,“那姑娘可能是膽子大,就想半夜去探險!她是我們店裏的熟客了,不是什麽壞人,再說山上那破房子又不值錢,沒啥好破壞的,我們這就把人找回來。”
  趙叔狐疑地看了啟安兩眼,倒也擔心一個女遊客上去遇到危險,便親自打著手電筒領他們上去。風吹得更急,路邊雜草發出窸窣怪聲,仿佛隨時會有野獸竄起。趙叔在前領路,雖然上了年歲,腿腳卻十分利索,一邊走一邊回頭看了看緊張的小石,“你哆哆嗦嗦怕什麽?”
  “這黑黢黢的,會不會有什麽野獸啊?”小石縮了縮肩膀,惴惴四顧。
  趙叔嘿嘿笑,“瞎說,這裏過去是大官住的別墅,前山後山都有崗哨,哪來什麽野獸。”
  “這可不好說,整個山頭都廢了多少年了。”小石嘀咕。
  一直默然跟著後麵的啟安卻開口問,“趙叔,您一直住在這地方嗎?”
  “是啊。”趙叔悶悶應聲,“打小就在山下住著,一輩子沒挪過,老了更懶得挪窩。”
  啟安打量趙叔佝僂身影,看他花白頭發,約莫六十上下,應跟父親是一輩人
  正想再問他幾句,卻被一陣急風迎麵刮過,吹得人睜不開眼。
  風裏挾來濃重潮氣,涼颼颼直往衣縫裏鑽,皮膚上已能感覺到逼近的雨意。
  “看,她在那裏!”夥計眼尖,抬手一指山頂,果然有微弱的桔黃光線從影影綽綽廢墟間閃過。隨他話音一落,頭頂悶雷滾過,大顆大顆雨點劈頭蓋臉砸下來。
  三人急急衝上山頂,踏過泥濘小路與濕滑的石階,朝那光柱閃過的地方奔去。
  夜裏的茗穀廢墟分外森然,歪斜的高大立柱與樹枝藤蔓糾纏在一起,殘破門窗黑洞洞懸在高處,牆壁被爬山虎遮得密實,地上荒草高過腳背,不時有斷磚碎瓦磕絆在腳下。
  風聲呼嘯,冰冷的雨點密密打下來,讓人睜不開眼。
  “艾默——”啟安呼喚她名字,穿過大片廢墟,朝光柱晃過的一叢黑壓壓灌木奔去。
  盤旋海風和著淅淅瀝瀝雨聲,蓋過了啟安的呼喚。
  倒塌的高柱和鏽蝕的鐵欄橫在麵前,阻隔了去路,後麵是半人高的灌木和淩亂草叢。這裏是從前的後園,遊人一向到此止步,啟安與艾默帶著工人測量廢墟時,也隻匆匆踏入過一次,還來不及清理。裏麵荒蕪叢生,林木橫斜,長滿齊腰的雜草和野生月季。
  手電筒的光柱就在眼前,顯然艾默鑽入了灌木叢中。
  趙叔與小石趕過來,正尋找後園被荒草數目遮擋的入口,卻見啟安不顧危險爬上一截斜搭的斷柱,直接翻過鐵欄躍了進去。
  “你小心……”趙叔話音未落,就聽裏麵卡啦一聲,不知踩空了哪裏,大量碎石枯枝接連滾下緩坡。樹叢深處有夜鳥被驚起,咕咕叫著振翅亂飛。這景象令小石一陣心悸,極力克製自己往鬼魅的傳說上聯想。身體卻還是瑟瑟發抖。
  跌在地上的啟安踩著濕滑青苔爬起來,顧不得手臂火辣辣的痛,奮力撥開灌木叢,一步步走往那光亮晃動處。雨更大了,眼前一片黑暗,手電筒的光線照不開夜雨迷蒙。
  “艾默,你在哪裏——”啟安一個踉蹌,手電筒不慎滑落,眼前徹底伸手不見五指。
  啟安摸索著俯身去撿手電筒,耳邊卻聽見一絲隱約抽泣……一個激靈回頭,終於見著橘黃光柱就在身後閃動。
  “艾默!”啟安猛然撥開身後樹叢,眼前所見,頓時令他驚呆。
  連片的月季花叢被鏟得東倒西歪,地麵挖刨出半人高的深坑,艾默趴跪在坑邊,長發濕漉漉披散,白色睡裙沾滿泥濘,被雨水淋得濕透,雙手雙臂都是泥土,一枝花鏟拋在旁邊,手電筒被她掛在身後低垂樹梢,隨風不時擺動,光線一晃一晃照著麵前的土坑。
  坑裏影影綽綽有一角黑影露出。
  艾默跪在土坑邊上,神情恍惚,滿麵淚痕,濕透的薄睡衣貼在身上,仿佛卻不知道冷。
  她緩緩抬眼看向他,語聲顫抖,不知是悲是喜,“沉睡在月季花下的守護天使,原來是這個意思,我找到了答案,這就是答案……”
  一道曲折的藍色閃電照亮天際濃雲,悶雷滾過,大雨刷刷織成連綿雨幕雨水衝刷著坑邊浮土,將那露出一角的黑色物件越發衝刷得分明。
  那是一具棺木。
  啟安一把拽起她,脫下雨衣將她裹住,奪下她手裏的花鏟,俯身奮力挖掘。艾默呆了片刻,也跪下來,用雙手一起挖刨,費力清理大半還掩埋在土中的棺木。
  灌木叢後傳來小石的呼喚,終於找到入口與趙叔一同趕來的小石,剛剛舉起手電筒照見啟安,便也看清了地上露出的棺木,頓時一聲驚叫——
  啟安不理會小石的駭怕,隻管奮力挖掘,趙叔呆了片刻,將電筒拋給小石,也幫忙搬動周遭石塊。小石又驚又怕,退到一旁,眼看他二人冒雨動手,很快將棺木掘出。
  啟安扔下花鏟,將艾默冰涼身子攪入懷中,展開雨衣遮住了她頭臉。
  趙叔和他交換了眼色,咬牙拿花鏟撬起了早已腐朽的棺蓋。
  黃昏手電筒的光線與暗藍閃電同時照亮了漆黑棺木,照亮裏麵雪白的枯骨。
  …………………………
  第二天一早聞訊趕來的景區管理處人員帶著民警到達現場。
  雨還沒有停,綿密雨絲令滿是青苔腐葉的地麵更加濕滑。
  棺木上方已牽起遮雨的篷布,老趙、啟安和艾默都守在原處。
  民警做了登記,簡單檢視了屍骨,確定為一具年輕女性骸骨,死亡事件已有數十年。管理處人員聽了老趙敘述的經過,得知隻有空空一具棺木後,便也沒什麽興趣,隻點頭說,這一代掘到老墳很尋常,沒什麽要緊的便可以就地掩埋,如果土地主人不願意掩埋,也可以作為無主屍骨丟棄或焚毀。
  老趙有些為難,“這塊地說是已經賣了,但不知道買主是誰,這要怎麽辦……”
  管理處人員也撓頭,“是啊,上麵也沒明確通知,隻叫圈起來停止開放。”
  “是我買下的。”身後突然冒出的男子語聲令兩人一驚。
  啟安淡淡咳嗽了聲,似有些不自在地看了眼身旁的艾默。
  艾默蒼白著臉色,隻是靠在樹上抽煙,目光恍惚,像是並沒在意他們說什麽。
  老趙和管理處人員麵麵相覷。
  啟安問,“棺木既然是無主屍骨,也就是說,我有權做出處理?”
  管理處人員遲疑了下,“是,但你需要跟我去市裏做相關登記,有些手續要辦。”
  啟安頷首,“我希望能重修陵墓,將屍骨妥善安葬在這園子裏。”
  一直神思恍惚的艾默這才回過頭來,深深看了他一眼,也隻一眼,便又默然轉過頭去,深吸了一口煙,卻低抑地咳嗽起來。
  雨裏淋了雨,她似乎是感冒了。
  啟安走過去扶了她,“你跟趙叔先下山吧,回旅館休息一下,這裏有我處理。”
  “你的手要不要緊?”艾默低頭看他手臂,雖已簡單包紮好,仍滲出血跡,那是昨夜跌落時被劃破的傷口。啟安笑笑,“沒事,你回去要記得吃藥。”
  艾默望著他因淋雨熬夜而同樣顯得蒼白的臉,似乎想說什麽,目光亦有一刹恍惚,終究什麽也沒說,轉身隨趙叔離去。望著她裹在雨衣下的修削背影,啟安良久不語不動。
  “沉睡在月季花的守護天使”,他記得分明,這是她昨夜喃喃語出的話。
  這是什麽意思,為什麽她會半夜來到山上挖掘這具棺木,她又怎麽會知道棺木不偏不倚埋在這裏……太多的迷,仿佛這氤氳雨霧籠罩在那一抹纖纖身影周圍。
  困擾他已久的疑問,變得前所未有的強烈。
  管理人員一路上也在問,為什麽會半夜上山挖出棺木。
  啟安早已想好借口,隻說白天測量時做好了記號,半夜擔心被大雨衝掉,讓白天的工夫白費,這才上來看一看,卻陰差陽錯發現了被泥水衝刷後露出地麵的棺木。
  被問道棺裏是不是除了屍骨,什麽也沒有時,啟安有一刹遲疑。
  他撒了謊,並付錢讓老趙和小石也對此緘口。
  那屍骨頸上是有一條細銀鏈子的。
  這也是讓老趙和小石怎麽也想不通的問題——
  隻不過是條普普通通,早已腐蝕發黑的鏈子,絕對值不了幾個錢,那神神秘秘的艾小姐卻如獲至寶,攥在手中再也不肯放開,甚至願意付出數倍的錢來保守這隱秘。
  這一對男女,行事言談都怪異至極。
  男的平白無故買下這座鬧鬼的廢墟,女的半夜冒雨上山來挖棺材……這兩件事湊在一起,令老趙心裏越想越是發毛,跟在後麵,眼看著前麵背影娉婷的艾小姐,想起她昨夜裏不可思議的言行,越發覺得古怪。
  他聽不懂她自言自語的那些話,卻看得出來,她對那掘出的屍骨,有著特殊的親近感情,竟不害怕那森森白骨,久久跪在地上看了又看。
  什麽人死後會草草掩埋在這裏,想來下葬的時間,正好和老宅子鬧鬼的時候差不多——難道這就是那傳說中被豹子咬死的督軍夫人?饒是一向大膽,又不信鬼神的老趙,也不禁打個抖。他是自小就在這一代長大的,雖然聽過無數鬧鬼的傳言,卻從來不相信。隻因他在幼年時,曾誤打誤撞在那廢墟裏迷路,迷迷糊糊睡了一夜,天亮才被大人尋到。那一夜根本不見什麽厲鬼,倒睡得十分清涼。
  轉眼間已走到他住處,老趙同艾默打了個招呼,便掉頭往山坡舊屋走去。
  “大叔……”
  卻聽艾小姐啞聲叫住他。
  老趙回頭,見她站在那兒,定定看著坡上的破舊房子,好像是第一次看見一樣。
  “這房子,是您一直在住嗎?這是什麽時候的房子?”艾小姐目不轉睛望著他身後,這令老趙覺得迷惑又好笑,不知她怎麽會突然對著破房子有了興趣。
  “就是以前的,不知道是崗哨還是什麽,七四年翻修過一趟,還算湊合能住,就是二樓有點滲水。”老趙眯起眼睛把這棟自己住了好多年的房子看了又看,沒看出什麽不一樣來,隻覺得攀滿牆壁的爬山虎又長密了,怎麽扯也扯不完。
  冷不丁聽艾小姐問,“我可以進去看看嗎?”
  老趙一愣,“行,你隨便看吧,也就是個破房子……”
  他話還沒說完,艾小姐已經三步並作兩步往石階上奔去。
  老趙慌忙趕上去,將看門的狗拴好,開門將她讓進去。
  屋裏有些昏暗,依稀還看得出原先的青磚外牆和雕花窗台,歐式長窗卻已被紅磚頭堵了大半,零亂電線橫七豎八牽進來,裏頭已完全是尋常人家擺設。通往二樓的扶梯上堆滿雜物,老趙家的老伴聞聲從裏屋出來,見了艾默,有些局促。老趙讓她領著艾默上樓去看看,艾默也不客氣,徑自踏著吱嘎作響的樓梯上去。
  樓上已經般得空空如也,為便於存放雜物,連門也卸下,放眼可見小小的窗戶和早已鏽蝕得一塌糊塗的鐵條窗欄。艾默走到窗邊,伸手撫了撫鐵條上的鏽跡,似乎喃喃自語,“這種窗戶,比監牢還森嚴啊。”
  趙嬸人老話多,隨口應道,“可不是麽,聽說以前這樓是關過人的。”
  艾默驟然回身望住她,“是麽?”
  趙嬸一愣,“我也聽說的,好像是關過一個瘋子。咱們是七幾年才搬進來,這兒本來荒廢著,有個孤老頭子湊合住了幾年,他說是這屋子從前的花匠,見過這兒關過一個瘋女子,關了好些年,後來也不知道上哪去了。”
  艾默急急問,“那個孤老頭子現在在哪?”
  “死了好幾年了。”  
  
  第十四章
  【一九四零年十一月陪都重慶】
  天色已黑了,與繁華市區一望之隔就是窮人聚居的老街陋巷,長長石板坡仿佛將一座城劃成兩個世界。在轟炸威脅下勞作了一天的人們,帶著疲憊歸家。低矮夾壁搭起的棚屋間冒起嫋嫋炊煙。一戶人家門前,千恩萬謝的婦人將兩個少女送出來,不住感謝她們前來探望自家女兒。兩個少女告辭離去,走出巷口,圓臉略矮的女孩低低歎口氣,“小珍太可憐了,家裏本來就不好,現在她被炸斷腿,往後的日子可真不知會怎樣……沈霖,你說她會不會想不開?”
  沈霖沉默片刻,“小珍她會堅強的。”
  說話間兩人已走出巷子,外麵沒有路燈,黑黢黢的石板路隻被鄰近人家燈火映個半亮,不遠處有三兩人影徐徐走動。同伴有些畏縮地朝沈霖靠了靠,“這地方真是亂糟糟的。”
  “不要怕,走出去就熱鬧了。”沈霖挽緊她,目光卻朝路口的一個高大人影掃去——那是守候在她身邊寸步不離的老於,不管她到哪裏,他都忠心耿耿跟隨在側。
  她知道,身手不凡的老於並不是一個普通司機,他是薛叔叔最親信的手下,卻放下身份,來做這樣一個家仆。薛叔叔為她和母親十足設想周到,有他在,便和父親在時一樣,頭頂總有一片不會塌的天。
  雖是走在黑黢黢的寒夜裏,霖霖心裏卻有淡淡的一團暖。
  兩人走過石階,拐過路口,終於回到路燈明亮的大街上。
  老於不緊不慢跟在後麵,朝停在街對麵的車子點了點頭,車子緩緩朝這邊駛來。
  霖霖駐足,正欲與同伴告別,卻被同伴將手一拽,指她看向不遠處人聲燈影熱鬧的茶館,裏頭正有人在唱戲,表演一出川劇裏的絕活“變臉”。同伴興奮地拉著她上前,擠進茶館人叢裏看熱鬧。
  霖霖也是少年心性,一時踮起腳尖看那絕技看得入神。
  端著香煙匣子的小販擠在人叢裏,兜售劣質的便宜香煙,遇上穿戴光鮮的人便低聲詢問要不要“洋貨”。小販擠過霖霖身邊,朝她擠眉掀起罩布露出外國糖果盒子一角。
  霖霖沒有理睬,心知街頭兜售的隻是假貨,現今外國糖果和煙草都是稀罕物,非有特別的門路才能弄到。卻聽身後有人彈個響指,將那小販引了過去……霖霖望向戲台,隱約卻聽得身後男子語聲在同小販攀談,詢問洋貨的來路,口音聽起來似乎熟悉。
  不經意回頭看去,霖霖愣住,竟又是那個褐發藍眼的英國人。
  他並沒有看到身在人叢中的她,隻把小販叫到角落,背抵了茶館的柱子,專注低頭翻看小販手裏的煙和糖果……戲台上變臉噴火唱的熱鬧,台下叫好如雷。那昏黃光影,映著他褐色頭發上一點亮色,勾出側顏輪廓的深淺陰影,驀地叫他想起那日在天香居門外,他追著車子,額發被風吹亂,藍灰色瞳孔深遠得好像重慶冬日的天空。
  霖霖悄無聲離開同伴,擠過人叢,來到他身後。
  “這煙是假貨,不要買。”她用英文同他說。
  他錯愕回頭,眉毛一挑,驚喜得不知要說什麽才好。
  霖霖不由一笑,也不知為何,這人雖不識趣地拍了她照片,卻讓她無法反感,也許是因為兩次帶累他挨揍,難免有所歉意,眼看他上了小煙販的當,便忍不住出聲提醒。
  遠遠站在茶館外等待的老於已朝這裏走來,霖霖不想再惹麻煩,低頭擠出人叢。
  他偏偏追上來,“請等一等!”
  她沒有停步,他卻大步搶到她麵前,用一雙執拗的藍眸望定她,“請讓我知道你的名字!”
  霖霖一怔,不由側首看他,回絕的話到了唇邊,陡然化為驚呼——
  就在他身後,一高一矮兩個灰衫男子悄無聲靠近,當先那人抬手朝他後頸擊來。
  “當心!”霖霖猛地將他一推,他粹不及防刹住腳步,後背撞上那灰衣人。
  灰衣人一擊不中,立刻左右夾擊上來,趁他立足未穩,劈手去奪他隨身不離的照相機。Ralph反映極快,對襲擊並不意外,一彎身避過對方拳頭,拽起霖霖就往戲台後跑。
  一名灰衣人扣住霖霖肩頭,來不及發力,後腦已挨上一記重擊。
  急急趕到的老於勃然大怒,反手一扭,將那灰衣人拋摔出去,撞翻了一張茶桌。碎杯摔盞生裏眾人大亂,Ralph趁機拽著霖霖混入人叢,敏捷地鑽出後麵側門,朝巷道裏跑去。
  老於收拾了兩名灰衣人,回頭再看霖霖早已不見蹤影。
  巷道裏路燈昏黃,石板路斜斜順著山勢而搭,霖霖被Ralph拽著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幾次想摔脫他的手,卻拗不過他一雙堅實臂膀。這人整整高出她一頭,以她的高挑身姿尚不能及他下巴。霖霖被他挾在臂彎,竟似一隻小雞被老鷹攫住。
  “你……”霖霖急喘,踉蹌兩步隨他躍下台階,卻是再也跑不動,“停……停下……”
  他回頭張望,一把拽她貓進路燈後的轉角陰影中,讓她靠上牆壁。
  霖霖累得隻剩扶腰喘氣的份,惱怒地瞪了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也累得夠嗆,一手撐了牆,一手扶著她,低頭看她片刻,卻笑出聲來。
  不隻是奔跑時蹭到哪裏,她臉頰沾上一片汙黑,像極了花臉貓。
  Ralph手指揩過她臉頰,讓她看那黑印,霖霖更是氣惱,抬手狠狠揩拭,卻越擦越花。
  “別動,讓我來。”他抬起她的臉,拿袖口小心揩上去。
  她卻生了氣,惡狠狠打開他的手。
  近處忽然有聲響傳來,Ralph忙拉她縮回路燈後,屏息伏下。
  卻是一隻貓奔了過去。
  Ralph鬆一口氣,就勢席地坐倒,伸直一雙長腿,靠在牆上隻望著她笑。
  “你還笑得出來?”霖霖腿軟氣促,沒好氣地坐在地上,看他被人襲擊追逐卻還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情,忍不住皺眉又好奇,“你一個洋人,怎麽會惹上碼頭袍哥的麻煩?”
  袍哥,即是四川一地的哥老會,同上海的青、洪幫一樣,都是黑白兩道通吃的江湖行當。霖霖入川以來,跟在薛晉銘身邊也是有些見識的,一看茶館裏那兩人的打扮,即知是袍哥中人,且不是什麽尋常小羅嘍。
  Ralph聳肩,長喘一口氣,朝她晃了晃手裏照相機。
  霖霖微怔,旋即目光閃動,有些明白過來,“你拍到了不該拍的東西?”
  Ralph有些驚訝於她的穎悟,“嗯哼”一聲點頭,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卻揚眉微笑,“你還記不記得我的名字?”
  那日轟炸時,第一次遇到,他是說過他的名字。
  但她沒有在意,隻依稀記得,他似乎是一個英國記者。
  “Ralph。”他傾身過來,微笑望住她,“Ralph Quine,假如以後記不起這個名字也沒關係,你隻需記得,有一個藍眼睛的男人對你一見難忘。”
  沒有哪個中國男人會這樣唐突直接,高彥飛那個呆子更是從不會將甜言蜜語宣諸於口。霖霖臉頰發熱,全無經驗,一時想不到該如何回應,隻尷尬地側過臉,咳了一聲,“你,你到底拍了什麽東西?”
  Ralph臉上笑容隱去,對她搖了搖頭,“你最好別知道。”
  霖霖眨了眨眼,黑白分明的眸子在長睫下忽閃,“好吧,給我瞧瞧你的寶貝相機總可以了?我還從來沒玩過,這真的可以拍照麽?”
  麵對如此無邪的目光,Ralph不能拒絕,遲疑一瞬便乖乖將照相機遞上。
  她接在手裏,迎著路燈的光亮看了看,忽的朝他粲齒一笑,指尖按上裝菲林的鈕,“我數到三,你若不把秘密原原本本講出來,我就將這卷菲林曝光作廢。”
  Ralph一臉殷切熱情瞬時僵住。
  “說,你究竟拍了什麽?”霖霖挑眉,閑閑甩動照相機帶子。
  “你……”Ralph咬牙,“除非先告訴我你的名字,否則我一個字也不說。”
  “你有講條件的資格麽?”霖霖斜眸睨他。
  Ralph咬牙再咬牙,灰藍色眼睛微微眯起,笑意消斂的臉上透出肅然,“我可以告訴你,但希望你不要真的對此好奇,好奇心會害死貓。”
  他直視她,緩緩說,“這是一卷調查境外援華物資下落的照片。”
  挑在她微翹唇角的那一抹笑容聞言隱去,霖霖目光陡變,將他冷冷從頭打量到腳,“誰讓你來做這件事的?”
  Ralph沉默,深邃的藍灰眼睛亦一順不順審視著她。
  四目相對刹那,她眼裏的黑白分明,映進他的澄澈坦蕩。
  “一個記者的良知。”他平靜開口。用純熟的中國話說,“良知驅使我做這件事。”
  “良知?”霖霖驀地笑了,衝他揚起照相機,“沒錯,我承認我的國家有千瘡百孔的弊病,有害群之馬在大發國難財,可是仍有更多人在抗爭,有人為國捐軀,有人在前線救死扶傷,有人為抗戰傾盡家資,還有人在不遺餘力奔走募捐。你這卷照片,隻拍到狹隘的陰暗麵,光明的一麵卻視而不見,一旦披露出去,國際上援華人士誰還敢信任我們的政府?誰還會慷慨援助戰火裏的中國?難道這樣的一麵之詞,就是你所謂的良知和正義感?”
  Ralph驚怔地望著她,聽著這少女口中擲地有聲的一句句,竟不知要如何反駁。
  “可是……”他良久才想起自己應有的中立立場,“身為記者,我的職責就是忠實披露發生在這裏的事實,我了解中國人為戰爭做出的犧牲,但發生在你們政府中的腐敗,難道就不該被揭發?你們專製的新聞官一手封鎖了所有負麵消息,不接受任何的批評,這難道是一個開明政府應有的做法?”
  她的詞鋒銳利,他的反詰也寸步不讓。
  路燈陰影中的兩個人,像被對方踩到尾巴尖的貓。
  霖霖腦中浮想起母親資助燕姨購買藥品的事,相似的對話恰也在她和母親之間發生過,隻是那時的立場不同,她站在反對的一方,就如同此刻的Ralph……這令她恍惚明白過來,母親當日那一句話,果真是有深意的。
  “這世上並非隻有絕對的黑白。”霖霖脫口而出,重複母親的這句話,並又補上自己的一句,“你沒有權利代替中國人判定這黑白,因為你從未生存在這個國家,你不是它的子民。”
  Ralph沉默了,良久深深看她,神色震動,卻並無退讓姿態。
  霖霖緊抱了照相機,“我不會把這卷菲林還給你。”
  她嬌憨麵孔上的嚴厲神色,令Ralph不禁笑了,他朝她走近一步,“你確信你搶得過我嗎?”
  “我確信你是個紳士。”霖霖揚起臉,眼裏犀利笑意閃過,“我也確信,你若敢從我手裏硬搶這相機,恐怕你再也不能活著離開重慶。”
  致命的威脅之言從她玫瑰花般嬌嫩的唇間吐出,仰臉站在黃昏路燈與漆黑陰影交界中的她,仿佛一半天使一半女巫。偏偏他明白,這威脅絕不是一句空話。
  Ralph薄唇勾起苦笑,緩緩舉起雙手,做出投降姿態,“好吧,你贏了。”
  他又走近一步,緊得低頭便可嗅到她發絲的幽香,低聲說,“俘虜提出唯一請求的權利,現在至少可以讓我知道你的名字?”
  霖霖咬唇退後,“Ralph,我知道你不是一個壞人,隻是現在我也說服不了你……但是有一個人一定可以,我希望能讓她同意見你,等你見到她和她所做的事情,一定會改變你狹隘的看法。”
  “誰?”Ralph好奇挑眉。
  霖霖側首一笑,“我可不保證她會允許見你,照相機和菲林我先拿走了,你要想拿回相機,明天晚上就到半山教堂門口等著。”
  Ralph苦笑,明白自己已經完全處在任她擺布的下風。
  她兩步跳上身後石階,突然撮唇吹了個帥氣的口哨。
  幽深小巷那端頓時有沉重急促腳步聲朝這裏來了。
  “大塊頭來了,不想挨揍就趕緊跑吧!”她笑嘻嘻朝他揮了揮手,“慢走不送!”
  一路上被老於喋喋不休數落著回到家門口,霖霖依然滿懷自得,抱著照相機深覺自己今晚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情,媽媽知道了準會大大誇讚。
  不過要怎麽說服她見一見那個英國人呢,霖霖咬著唇,暗自琢磨……媽媽不喜歡見外人,不過這個Ralph是極有意思的人,她又在英國住了那麽些年,對英國人多少會有些好感吧。
  車子穩穩駛入家門,卻聽老於“咦”了一聲。
  霖霖一抬眼,聽見他說,“處座的車?”
  果真院子裏早已泊著那輛熟悉的黑色車子,門口警衛也比往日森嚴,大廳和樓上的燈光全都亮起,顯出別樣的熱鬧。
  “是薛叔叔,這次回來得好快!”霖霖喜出望外,不等老於把車泊穩就推門飛奔而下,還沒衝進家門就大聲歡呼,“媽媽,薛叔叔,我回來了——”
  裏頭有人聞聲迎出來,霖霖跑得太快,收勢不住,幾乎一頭撞在這人身上。
  寬闊胸膛,筆挺軍服,冷冷咯人的銅扣子,以及及時扶住她的這雙溫暖大手。
  霖霖呆呆抬起眼,直望著眼前這人,“你……你……”
  他微微笑,不說話,彎起的眼角滿是笑意。
  她回過神,一步跳開,臉頰瞬間紅透。
  “高、彥、飛!”霖霖跺腳,為了掩飾臉紅害羞,故意一臉凶惡地瞪他,“你跑來幹什麽?”
  “我,我回重慶有公幹。”高彥飛老老實實回答,英挺劍眉在她麵前連抬也不敢抬一下。
  “是麽,隻是公幹?”霖霖哼聲,心裏老大掃興,惱他連一句現成的討好賣乖之話也不會說。“還有……”高彥飛卻惶恐,像是被她戳穿了堂皇理由,滿臉不自在,“還有陪同處座和敏言小姐。”
  “敏言?”霖霖一愣,這才記起,上回薛叔叔是說過敏言和高彥飛要一起回來的。
  有一刹說不明的失落陰影從心頭掠過,但她顧不得深想,滿心已被好友相見的歡悅替代,“她也回來了?人呢,人呢,怎麽一個都不見,薛叔叔和我媽媽也不在麽?”
  高彥飛笑容略斂,“他們在樓上。”
  “咦?在樓上做什麽,真是的,晚飯也不知道張羅,我都餓死了!”霖霖抬腳就往樓梯上跑,興衝衝剛嚷了一句,“敏言,你這家夥——”
  “大小姐!”高彥飛卻追上來,膽大包天地將她胳膊一拽,衝她噓聲,“你小聲些,小聲些!”
  “幹嘛!”霖霖被他拽得一頭霧水。
  “處座一路勞頓,剛剛睡著,夫人在同敏言小姐說話,你別這麽大聲嚷嚷……”高彥飛無奈賠笑,“你這麽遲才回來,先去吃飯好不好?”
  霖霖卻愣住,“怎麽回事,薛叔叔怎麽會一到家就睡下,他病了麽?”
  高彥飛臉色一黯,“處座他,隻是受傷未愈,一路奔波太累了。”
  驟聞這一聲受傷,霖霖大驚失色,連聲急問,“薛叔叔受傷?他要不要緊?出了什麽事,怎麽會然他受傷!敏言呢,敏言有沒有事?”
  高彥飛看一眼樓上,麵有憂色,欲言又止,“敏言小姐倒是沒事,她……”
  樓上喀的開門聲響傳來。
  霖霖抬眼,看見母親冷著臉,素著靨,來到樓梯口,眼波淡淡地看她,“你知道回來了麽。”
  “媽媽,對不起,我有事耽誤了。”霖霖放輕腳步,匆匆上到二樓,這才看見母親身後站著白衣纖瘦的敏言——她半低了臉,緊緊抿唇,即使哭得紅腫了眼睛,也無妨清麗容光。
    
  第十五章
  【1999年3月茗穀廢宅】
  陳舊的銀鏈子經過老銀匠之手仔細清理,回複原本精致麵貌,靜靜擺放在深藍絨布上。埋藏地下多年,帶上一種黯沉昏黃色澤,隱隱透黑。綴在鏈子底下的鏤花心形吊墜已經蝕壞,老銀匠將其撬開,原來是個可嵌相片的夾子。
  不知是誰的相片深藏其中,伴隨紅顏枯骨長埋地下。老舊的相片經不起時光漫長消磨,早已朽爛,隻殘留著一點模糊的影子,依稀可見兩個相依傍的輪廓。
  真正揭示出銀鏈主人身份的,是墜子背後所銘的花體英文字跡:“Joyce, Happy Birthday,1919”-------早在一九一九年的某一天,有人買下這墜子托人銘上祝福,送給個名叫Joyce的女孩子,作為給她的生日禮物。
  沉睡在月季花下的女子,有一個俏皮可愛的洋文名字,她叫Joyce。
  Joyce又是誰,這個問題無處可追查。
  送她銀鏈子做生日禮物的人又是誰,同樣無人可回答。
  枯骨無言,曾經花一般鮮妍的容顏如今早化作了塵土。
  啟安看著藍色絨布上的銀鏈子,神色空茫,手中杯中咖啡早已冷卻也未察覺。
  原以為舊日故事不出他所知所料,卻原來廢宅下依然掩藏著這許多秘密--------非但他從未聽說,恐怕父親也未必親曆,未必全都記得。
  歲月塵封,往事知多少。
  若非艾默的執著追求,若非她找到了月季花下的埋骨之處,發現那半山舊屋鐵窗上的鏽跡斑斑,尋訪到當年花匠口中的瘋女之謎……他或許便永久錯過了謎底,錯過了蛛絲馬跡的留痕,錯過了父輩口中諱莫如深的一個個名字。
  原來是她,除了那個為情瘋魔的女子,還會有誰悄無聲息沉睡在茗穀後園的月季花下;除了當年相依為命的姐姐,誰又會送她這樣一條並不值錢的細銀鏈子,卻被她珍重戴在頸上,至死入土相隨。
  也曾經聽說廢園瘋女的隱諱往事,也曾知道有一個叫做沈念喬的女子在人世間短暫存在過,也曾知道她紅顏命薄,早早玉殞……卻原來,她的死,並非長輩口中草草帶過的那樣平常。
  原來月季花下頸骨折斷的枯骸,才是那血腥傳聞背後的謎底---------黑豹的利齒真的吞噬過一個鮮妍的靈魂,隻不過不是霍沈念卿,卻是與她血脈相連的妹妹做了替死亡魂。
  這個答案,終於可以證實黑豹吞噬茗穀女主人的血腥傳言隻是謠傳,世人都將知道,真正的霍沈念卿早已追隨她的良人,缷下榮光浮華,掙脫權勢羈絆,相攜歸隱林泉,做一對世外眷侶--------如同書稿的結尾,隻留下悵然而完美的背影。
  繼母與繼子私奔的豔聞,在這本書中,也有了截然不同的解釋--------
  霍督軍之子霍子謙因與其父政見相悖而反目,不惜斷絕父子關係,攜妻出走。
  那日與他相約碼頭的人,原本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督軍府的少夫人。隻因事到臨頭突生變故,少夫人彷徨之下,向霍沈念卿坦白了兩人出走的計劃。霍沈念卿為之震怒,在碼頭布下天羅地網,親身替了少夫人,來到他們想約會麵的地點,挾製霍子謙為餌,將前來接應他的激進黨人一網打盡。
  這也許是心懷悲憫的霍沈念卿,生平唯一的一次痛下辣手。
  卻因這一念之差,連累霍子謙在碼頭的圍捕中被刺客誤殺。
  當文稿刊印成書,這大膽離奇的故事將會進入無數讀者眼中,究竟是作者撥開謠言迷霧找出的真相,還是偏離事實的戲說,都將留待世人評說。
  信也罷,不信也罷,或許真真假假已經無從在意。
  在看官眼中,這僅僅是一個故事罷了。
  真正知道真相的人,卻不會開口,寧願永久緘默。
  桌上,一杯咖啡已涼。
  窗外夕陽已西斜,從午後到黃昏,整整半天坐在桌前,一口氣讀完艾默給他的書稿。手邊的咖啡早已涼透,卻忘記喝上一口。啟安自始自終沒有停歇,直至讀完最後一個字。
  抬眼間,已不知身在何處,不知今夕何夕。
  廢園大雨之夜歸來,艾默閉門不出,用了一天一夜,終天完成了她的書稿。
  現在這份書稿就擺在他的麵前,而她兩天兩夜未眠,感冒發燒加上疲乏,拖延成了肺炎,入院輸液之後回到旅館,此刻仍在沉睡。
  靜謐的房間裏,推窗半開,窗簾被柔和的晚風吹得一起一伏。
  風裏捎來誰家晚炊的香氣和孩子歸家的歡笑聲,令睡夢中的她微微側了側身,神情仍安恬。
  她就在他身後,倦倦睡了一個下午,陽光從窗戶照到床頭,從床頭移到床尾,終於無聲離去,讓夜色悄悄籠罩在她周圍。
  他守著她,一麵讀著書稿,一麵等待她醒來。
  全然沒有想到,她會允許他做這本書稿的第一個讀者。
  當他發現她額頭滾燙,臉頰緋紅,強行要送她去醫院時,她難得一次的順從聽話,沒有反對,隻將這疊厚厚書稿交給他,用滿懷熱望的目光殷殷望子成龍住他,“讀一讀,看看這是不是茗穀的往事,是不是那個故事!”
  她沙啞了語聲,疲乏得眼窩凹陷,眼裏布滿血絲,卻又充滿狂熱的熠熠神采。
  啟安長歎一聲放下書稿,抬頭看向她。
  印花向日葵的被子柔軟如雲朵,米白條紋枕上,她烏黑長發披散,襯著恬柔睡顏,令他忍不住連呼吸也放輕,不舍得將她驚醒。盡管心中有太多的問題想要問她,太多謎團等待她給出一個解答,可是……她的睡容如此動人,似乎很久不曾睡得這樣安心而滿足。
  啟安拿了書稿起身,隻沉膝蓋已有些僵硬。
  他放緩腳步走到床前,凝視她良久。
  她臉上發熱的潮紅已退下去,白皙肌膚透出健康的粉色,一絲鬢發貼上臉頰。
  下意識伸手將這發絲悄悄拂開,指尖觸到她的肌膚,如此溫暖,如此柔軟……啟安薄削唇角抿起,眉間有一絲深思時才會出現的淺痕,佇立在床前良久,似乎終於下定一個極大的決心,轉身步出房間,悄然將門帶上。
  在樓梯上迎麵遇見旅館老板娘,老板娘關切詢問小艾好些沒有,啟安微笑說已退了燒,並托老板娘幫著照看艾默一會兒。老板娘詫異問,“你要出去嗎?”
  啟安淡淡一笑,“很快回來,我去發一份傳真。”
  “喔,有工作?”老板娘熱心地點點頭,“這裏出去不遠有個酒店,那裏就可以發傳真。”
  天色黑盡時啟安才回來,老板娘見他便數落,“怎麽發個傳真去那麽久,我們飯都吃過了,小艾還問你去哪兒了呢!”
  啟安一怔,“她醒了?”
  “早就起來了,精神好多了,我給她燉了驅寒的湯,鍋裏還有,你要不要喝……”老板娘十分熱情,話未說完卻見啟安急匆匆擺了擺了手,隻顧往樓上去,關心急節之情溢於言表,令她不由會心一笑。
  推開房門,卻不見艾默身影。
  啟安轉頭,燈光照得半明半暗的露台上,見那嫋娜身影憑欄而立。
  她披了長風衣,夜風拂動衣帶,長發也被吹得繚繞。
  這背影,驀地令他看呆,恍惚覺得那麽象……那麽像他曾經見過的誰的影子,卻又是誰,誰會如此孑然,如此綽約,是真的見過還是舊日影像裏的驚鴻一瞥?
  她聽見他推門的動靜,回眸看來。
  燈光映上她消瘦臉龐,修眉薄唇猶帶三分病容,靨上一絲笑意卻恍惚。
  “你去哪裏了?”她啞著聲,目光清寒照人。
  “我……”啟安語滯,對著這樣的目光突然不知應該如何說謊。
  她垂眸瞧見他手裏那疊書稿,眸色隨之一柔,“你帶出去看了?”
  啟安嗯了聲,將書稿鄭重放回桌上,“全都看完了。”
  她長眉一揚。
  他走到她麵前,低頭凝視她,“這真的隻是一本小說嗎?”
  “那你認為是什麽?”她一瞬不瞬望住他。
  “如果世上有一種可令時光倒流的魔法,你就是會用這種魔法的女巫。”啟安卻沒有笑,隻深深看她,“艾默,你無所不知,無所不能。”
  她眼裏像驟然落進了星輝,神采煥然。
  “艾默,你是誰?”
  這個她曾經問過的傻問題,他又原封不動問回她。
  她盈盈笑彎了眼,又變回另一麵的稚純麵貌。“我是女巫。”
  啟安挑唇笑了,“是,你是會在半夜冒雨上山,挖開一座無名舊墳的女巫。”
  艾默目光流轉,微微收斂笑容,“你在奇怪這個?”
  啟安不語。
  遇上這樣的奇詭舉動,誰能不驚異。
  艾默卻漫不經心地笑,“是你自己粗心,沒有仔細看完我找來的資料,不過我也是幾乎忽略了這細節,我們來來去去經過那座舊樓好多次,都沒想到那是誰曾經住過的地方。一旦想起那個人,就會發現所有資料記載裏都少了一個名字-----沈念喬,她明明應該也在那裏,卻沒有一句話提到她,你不覺得這有蹊蹺麽?”
  看著啟安沉吟不語,她又解釋,“如果豹子咬死過一個女人是確鑿真事,真有一個女人在這裏死去,可是不是霍夫人,也不是她女兒,那麽茗穀當年還有誰,除了她還會有誰?”
  她的解釋頭頭是道。
  啟安微微一笑,“艾默,你沒有回答我真正的問題。”
  她知道他驚異的是什麽。
  “沉睡在月季花下的守護天使。”他凝目鎖住她的目光,“艾默,這句是什麽意思?”
  她呼吸變得緩慢,抬起眼來定定看他半晌,從容回答,“ 這是一份資料裏提到過的話,也許是一句給後人的暗示,也許是當時的墓誌銘……我一直也沒猜出是什麽意思,那天夜裏我去山頂,並不是想起了月季花叢,隻是想看看以前豹籠的廢址,看看傳說裏的黑豹食人是發生在怎樣的地方。我本該等到天亮再去,可是想到那些疑問,就一刻也睡不著,隻想立刻看個究竟。但是我走錯了方向,按圖紙豹籠在後園左邊,我去進了右邊入口,在那片月季花叢裏迷路……我撥開地上落葉浮土,想找到以前鋪設的石徑走出去,就那麽發現了墓地。”
  燈光照著她略顯蒼白的臉,顯出一種矜然的淡定。
  連目光都沒有一絲波動。
  她垂在身側的手,下意識揉著自己衣帶,拇指指甲輕輕插著……她甚至忘了解釋那隻花鏟,她從樓下花園帶上山去挖開那墳墓的花鏟。她善於紡織書裏的故事,卻並不善於紡織當麵的謊言,即使這謊言可能是早早想好的,卻依然漏洞百出。
  “原來是這樣,當時你真嚇住我了。”啟安微笑微微笑,並不急於拆穿這拙劣謊話。
  “你以為我是盜墓賊?”她俏皮眨眼。
  他失笑,目光溫柔流連於她臉龐。“身體好些了麽?”
  艾默輕輕點頭。
  啟安歎口氣,“為了寫一本書,幾乎不要命,難怪有名的作家往往短命。”
  艾默目光微錯,笑著反駁,“你也說了,這不隻是一本小說。”
  那是一個心願,如同對他而言,修複廢宅也不僅僅是重新蓋起一座房子。
  兩人心照不宣,相視而笑。
  茗穀廢宅的清理修複工作推行順利,圖紙和勘測基本都已完成,接下來便是真正動工。啟安的神通手段讓艾默不得不心服口服,往山頂鋪設水、電、氣的許可手段原本複雜又耗時,他卻有本事讓主管部門一路綠燈,以異乎尋常的效率批複下來。
  工人已開始清理廢墟,按照圖紙對原有構件一一編號,能原件複原的盡量複原,缺損的構件再重新修造。這又是一項無比浩繁費神的工作,粗略估算下來,工期也需大半個月。
  艾默的書稿已發回給編輯,隻等出版社審校付印,她也難得無事一身輕,接連一星期都投入工地上,和工人們一起忙碌,親自查對圖紙,從早到晚忙得不亦樂乎。
  旅館暫時成了臨時工作室,老板娘民自告奮勇做起幫手。
  啟安在他的房間裏裝上了齊全的辦公設備,連同傳真機與電腦,將小小房間塞得又擠又窄。從二樓露台望下去,恰看見艾默與旅館小狗玩鬧的身影,啟安不覺微笑。
  傍晚時分剛從廢墟工地上回來,她也不怕累,連衣服也沒顧得上回房換,臉頰被日光曬得微紅,透著從未見過的健康明媚。
  老板娘的語聲從樓下傳來,招呼他們該吃飯了。
  她抬起頭,與他視線遙遙相遇。
  他佇立在欄杆後,長身玉立,笑容溫煦。
  刹那恍惚,令她忘記呼吸,複雜心緒卻似藤蔓再一次從心底爬出,無聲纏繞上來。
  以謊言維係的默契,勉為其難的解釋,連她自己也不能信服。
  如同她也從未相信過他的籍口。
  他究竟是誰,他的目的僅僅是修複這一座廢舊別墅麽……明明已疑心了她的來曆,卻不動聲色,不聞不問,任由她留在這裏,慢慢瓦解她的機心和防備。
  埋藏在茗穀廢墟之下的,除了往日真相,還有什麽是他甘願一擲千金也勢在必得的目標?
  啟安,你究竟是誰,懷著什麽目的來到這裏,來到我身旁?
  心底的聲音縈回不去,甜美笑容卻在艾默唇邊綻開。
  她仰頭望向露台上的他,一派爛漫,“你還在忙什麽,下來吃晚飯呀!”
  啟安笑著應了她,回身正要離開房間,卻聽見傳真機嗒嗒啟動,一頁新的消息傳過來。
  他走過去,就著窗外昏暗天色掃了一眼,目光卻聚然頓住。
  “艾默”,簡簡單單的一個名字,籍貫、年齡、職業一應俱全。
  連同出生年月,出生地點,先後就讀的小學、中學、大學,曾任職過的廣告公司名稱,曾出版過的書籍,全都羅列在這張傳真紙上--------他所委托的這家商務谘詢公司十分嚴謹負責,從暢銷小說作家蘇艾的身份入手,將艾默的身份履曆挖了個清清楚楚。
  略略看去,隻是一個最尋常不過的都市女子。
  如同一份生於七十年代末期人群的標準履曆,一步步循規蹈矩,規範得毫無新意的人生---------這真的是他所知道的艾默嗎?啟安眉跳過關於艾默的這一頁,在長達八頁的傳真裏找到他最關心的一部分。
  艾默的家庭背景,如同她本人的履曆一樣簡單明了:
  父親艾華,商人,與其母早在艾默幼年時便離婚,現已再婚,父女往來極少;
  母親蘇敏,音樂學院教師,已去世;
  祖父艾立成,離休前是一名醫生,至今在世,祖母吳玉蘭是同一間醫院的職工,已過世;
  外祖父蘇從遠,已故,生前是一名軍官,在部隊從事後勤工作;
  外祖母何玲,生前在部隊文工團工作,已故。
  匆匆掃過這一份直係親人的資料,上溯三代也依然平平無奇,如同中國億萬家庭一樣普通。
  姓氏來曆,更與故人全不相幹。
  啟安翻動傳真紙,眉心糾結越來越深,盤桓心間的疑惑更加強烈。
  篤篤傳來的敲門聲令他一驚,忙將幾頁傳真紙匆匆藏起,轉身開了門,隻見艾默閑閑靠在門外,笑意輕鬆,“還不下來吃飯,非要三催四請麽?”
  
  第十六章   
  【 一九四零年十二月陪都重慶】
  夜裏濕氣陰冷入骨,走廊玻璃窗上結起霜霧。
  客房的門並未鎖上,念卿無聲將門推開,屋裏沒有開燈,絲絨簾子密密垂著,壁爐裏燃著紅通通的火光,熏得一室暖意融融。床上那人睡得安沉,呼吸卻似有些急促。念卿放輕腳步走進屋裏,發現羅媽隻將窗戶留了一條小隙,風也透不進來,叫人隻覺口幹舌燥。
  微弱的橙紅光亮映照在他側臉,高直的額頭與板削鼻尖像像是有層微汗。
  念卿將窗戶稍微推開了些,放入一些清涼夜風,驅散屋裏的潮熱窒悶。卻又擔心他著涼,便走到床前,將他被子細心掖了掖,轉身正欲離開,他的呼吸聲卻驀地輕了。
  念卿頓住腳步,唯恐走動將他吵醒。
  等了一會兒,又聽見他勻長平緩呼吸,她才鬆一口氣。
  隻聽他在睡夢中合糊地晤了聲,眉頭微微皺起。
  她凝眸看他,借著壁爐火光看見他眉心那道淺痕… … 這些年,他一點也不見老,仍是風儀翩翩,言止行事更淬煉出歲月之下的優雅。隻在這一刻,在午夜的火光下,才顯出多年憂思在眉心留下的痕跡。
  到底不是昔日少年了,如同她也不再是昨日雲漪。
  片刻恍惚,仿若隔世,心上百味雜陳,細想來究竟是何滋味,早已無從分辨。
  習慣了有這樣一人在身旁,是離開是歸來,是相聚是相望,都已不再重要。
  看著他額上微汗,念卿抽出手帕,尚未抬起手卻又頓住,隻低不可聞地歎口氣,緩緩將手巾擱在他枕畔,起身走向門口。
  “為什麽歎氣?”
  黑暗裏卻聽低沉柔和語聲自身後傳來。
  念卿一怔回首,“你醒著?”
  他略撐起身子,慵懶靠著枕頭,語聲帶了沙啞疲憊,“有人進了房間我還不醒,早不知被暗殺多少次了。”
  原來他一直醒著,醒著將她一舉一動看在眼裏。
  念卿心口緊了一拍,想起方才,臉上耳後驀然也有些熱了。
  他沒有擰開床頭台燈,就那麽靜靜倚靠在枕頭,在黑暗中一言不發看著她。
  “我來看看窗戶,壁爐燃著,要有些風進來才好… … ”她喃喃說了半句,又覺解釋多餘,便隻一笑,“你睡吧,我出去了。”
  他不說話,在她將要拉開門的時候,才啞聲低低說,“我渴了。”
  念卿看他一眼,折身到桌前倒水。
  兩人都不言語,寂靜黑暗裏,隻有汨汨水聲傾入杯中。
  “你… … ”
  “你… … ”
  卻又同時開了口,不約而同說出個“你”字,旋即一起失笑。
  薛晉銘笑道,“你先說。”
  念卿莞爾,“我隻是問你覺得好些沒有。”
  “沒事了。”薛晉銘微笑,“我是想問你困不困。”
  “不困。”念卿不假思索搖頭。
  “那陪我說會兒話。”他側了側頭,示意她到床邊坐,一麵捂了肩頭坐起,因牽動傷處微微皺眉。念卿忙近前扶他,將枕頭墊在他受傷的左肩肩後麵,柔聲道,“躺著吧,這大半夜的起來說什麽話,有事明天再說,你該多休息… … ”
  “你不想陪我?”他卻看她,微挑唇角帶上一絲無賴的孩子氣。
  念卿無奈地將水杯塞給他,倚著床邊款款坐下。
  看他心滿意足低頭喝水,額前一縷亂發垂下,壁爐裏火光暖暖映照,木柴燃燒的畢剝聲偶爾響起,念卿垂下目光,心頭淡淡倦倦,有別樣安然心緒縵上,想來卻又千頭萬緒,家事國事都湧至,念卿沉吟著想了一想,淡淡道,“你前次走後,燕綺來看過慧行。”
  他信手擱了杯子,“我知道。”
  念卿默然。
  此間動靜他自是了如指掌,想來燕綺當日若不改變心意,執意帶走慧行,他也會看在一個母親的情分上,忍痛放手,默許她帶走孩子。萬幸燕綺終究自己想透了,沒有讓慧行離開他的父親,沒有奪去他僅有的親人。
  她對他,到底還是有情分的。
  “我有負於她,這樣的好女子理當另得良緣。” 薛晉銘微笑,語聲卻不是全然沒有澀意。十年結發,也曾企望過白首偕老,如今一朝做了陌路人,誰又能無動於衷。
  念卿半晌說不出話,亦不忍看他神色。
  他卻悵然而笑,“是我太自私,生生誤了她這十年。”
  “兩廂情願的事,有什麽誤不誤的,你這樣說倒看低了她。”念卿一時心緒觸動,脫 口道,“燕綺是最有主張的人,她自是忠於自己的心意,你又何必無稽自責… … ”話未完,語聲卻驀地一滯,回轉過心念,已覺出這是個說不得、提不得、揭不得的輪轉夙怨。
  念卿被自己的失言窒住。
  薛晉銘亦抬眼看她,靜了片刻,淡淡笑,“她與我倒是一樣執妄的人。
  絲絨簾子雖已揭起空隙,有風透入,屋內卻依然烘得悶熱,叫人越發口幹舌燥,喉間似梗著火炭… … 念卿想也沒想,伸手拿過床頭水杯,低頭便喝。
  也不知玻璃杯壁是否遮掩住了眉間眼底的一抹亂。
  卻待水都見了底,才想起這是他的唇,剛剛觸過的杯子。
  不分彼此的親密原不是沒有過,如今親如家人也沒了太多忌諱,隻是在這時刻,午夜寂靜,兩兩相對,卻令她莫名局促起來。念卿拿了杯子起身,一麵倒水,一麵隨口尋了話來說,以岔開難掩的尷尬,“敏言和我說了一晚上,哭得眼都腫了,你也別太苛責她,這孩子心中對你最是看得緊,連累你受傷本就十分自責,你再給她冷麵,隻怕真會傷了她的心。”
  薛晉銘語聲略沉,“她這回做事太離譜,我要教她真正知道收斂,不然遲早鑄成大錯。”
  “這回確是凶險,我聽來也後怕。”念卿蹙眉,“敏言自小就好強,你越不讚同她做這一行,她越想博你讚許器重,這一次貿然單獨行動,偏偏撞上佟孝錫!她哪裏知道這個人是她萬萬殺不得的親生父親… … ”
  轉身卻見他漠然雙臂環胸,目光在壁爐火光映照下,顯出沉沉莫測。念卿黯然歎息,“一想起以往的事,想起她的生世,我總是心慌,也不知道這麽瞞下去能瞞她多久。這次陰差陽錯撞在佟孝錫手裏,倒像是天意要他們父女遇上……若這秘密被揭開,我隻擔心敏言承受不住。”
  薛晉銘冷冷皺眉,依舊緘默不言。
  念卿回到床邊坐下,認真望住他,“晉銘,你一定要殺佟孝錫麽?”
  薛晉銘修眉一揚, 似想說什麽,卻又忍回了話,隻漠然一笑,“今晚我不想說這些,夜深了,你回房休息吧。”
  念卿不語,一雙眸子幽深無波。
  他沒奈何,經不起她這樣的目光,隻得淡淡開口,“你需要我解釋什麽?不錯,我就是一個滿手人命的製裁者,用他們的話叫做法西斯、劊子手、中國的蓋世太保… … 這便是我職責所在,沒有人情慈悲可講。縱然他和我有過同窗情誼,我也隻記得昔日的佟三,不認得日本人今日的鷹犬!莫說是佟孝錫、長穀川之流,這些年死在我手裏的人,有多少是留學日本時的故交舊識,連我都記不清了。當年是朋友,自當肝膽相照,如今既然成了死敵,那也無話可說,唯有你死我活!”
  壁爐裏火光仍是暖的,映上他清峻眉眼,卻似遇上霜凍。
  怔怔聽他驀然說出這樣一番話,全然出乎她意料,明知他曲解了她的問話,念卿卻不打斷,也不發問,隻靜靜聽著,聽他將積聚心底的話全都說出來。
  他卻不肯再說,薄唇緊閉,臉上有深深疲憊與無奈,“這些話,也隻有你問起我會解釋。”
  念柳低柔開口,“你不需給我任何解釋。”
  他抬起目光。
  “佟孝錫一早投靠日本人,如今做了大漢奸,殘殺抗日義軍,這人自然是該殺的。”她深深看他,“我向來就不反對鐵血手段,隻是
  這一次不想由你來動手,不想你變成敏言的殺父仇人… … 無論如何,佟孝錫總是她親生父親。”
  薛晉銘臉色微變,截然道, “她一輩子都不會知道這個秘密。洛麗在世時便同她說過,她的生父早已患病過世。這麽些年來,她從沒問過這件事。”
  念卿挑眉,“世上沒有絕對的秘密,佟孝錫和洛麗當年舊事也曾有許多人知道,何況現今佟孝錫已見過了她,她和洛麗長得這樣像,你敢說佟孝錫沒有半點起疑?”
  “有什麽可疑,他隻會當敏言是洛麗和我的女兒,容貌肖似洛麗言何不可?”薛晉銘似連佟孝錫的名宇也不屑提及,臉色卻有些陰晴不定。
  “敏言被羈押期間,沒有受到半分刊訊,處境安然,我不認為佟孝錫隻是顧念洛麗情分。他恨你入骨,抓到你的女兒不會這樣客氣。”念卿神色凝重,緩緩道,“敏言同我說,佟孝錫親自審訊她時,並沒問起什麽情報機密,倒一直逼問她的年齡-----他顯然是起疑了,敏言的歲數隻要細究下去,他就會知道,她出生之時你和洛麗天各一方,你不可能是她父親。”
  薛晉銘不再說話,緊閉了唇,眉梢如刀鋒斜飛。
  念卿也緘默。
  他自哂一笑,他不想再提起這個話題,隻側首看向她,斂了眼裏冷意,“對了,霖霖什麽時候回來的?”
  “快半夜才回來,這丫頭越來越野。”念卿無奈搖頭。
  薛晉銘笑道,“早些將她嫁了吧,眼看著你是降不住她了。”
  念卿卻怔了怔,“還早吧,她和彥飛兩個還都是孩子… … 雖是十分難得的青梅竹馬,但我有時瞧著他倆,總覺得更像兄妹,彥飛的性子也未必降得住霖霖。”
  “你不如明說彥飛就是呆頭呆腦!”醉晉銘笑起來,不意間牽動傷口,眉頭微皺。念卿忙扶了他,輕聲責道,“你該休息了,夜這麽遲,你不困我可困了。”
  薛晉銘默不作聲地看她,似才話說,卻不開口。
  她以目光無聲詢問。
  他靜了一刻,緩緩問,“念卿,你真的認為,我做的這些事沒有錯麽?”
  念卿眸色微變,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燕綺曾經說,我已不是原來的我。”他眼裏閃過一絲罕有的迷茫,目不轉睛望了她,流露隻在至信至情麵前才有的彷徨,“我從前是怎樣的,有時連自已也想不起來了,每日都有太多事情在改變,變得麵目全非,不可挽回… … 我不知道自已是不是也變成了另一個人,沒有同情,沒有仁慈,隻有滿手殺戮。”
  “你沒有變。”念卿望著他,目光溫柔,似能融化一切煩憂,“不管你從前做過什麽,如今做些什麽,你一直都是我最初所見的薛晉銘。”
  他緩緩而笑,深邃漆黑的眼裏有了柔和光芒,煞意盡化倜儻。
  原以為自己是個日起得最早的,不料想,更有早行人。
  霖霖輕手輕腳步下樓梯,探頭張望,沒瞧見忙碌的仆傭,卻瞧見那窈窕人影穿過客廳與餐室的連廊,徑自往廚房裏去了一一竟是敏言,她竟起得這樣早,卻是要做什麽?
  霖霖好奇心大起,悄悄跟在她身後,一路來到廚房門邊。
  正在忙碌生火做早炊的廚娘見了敏言,也一臉錯愕,連問薛小姐這是要什麽。
  敏言也不理會,挽起袖子隻問家裏有沒有雪耳、枸杞與蓮子。
  廚娘找了出來,她便利索地動手淘洗,將雪耳仔細分摘浸泡在溫水裏,做得似模似樣… … 霖霖躲在門外瞧了半天,終幹忍不住,小聲嚷,“喂,你在幹嘛?”
  敏言聞聲一驚,回頭瞪來,“你……大清早跑來廚房做什麽?”
  “我還想問你呢,幹嘛一早在這兒扮廚娘?”霖霖睜圓一雙清如水黑如墨的眸子,伸手便去撈她浸泡的雪耳來瞧稀奇。敏言打開她的手,“別搗亂,這是我煮粥的!”
  霖霖一愣,哈哈笑出聲來,“你還會煮粥?”
  敏言忙捂住她嘴,“小聲點兒,別吵醒了他們… … ”
  “哦哦!”霖霖忙也噤聲,隻怕把母親擾起來,趁早上溜去捉弄高彥飛的計劃可就泡湯了。
  “你起這麽早幹什麽?”敏言偏問起這茬。
  “我,我醒得早,起來隨便轉轉。”霖霖咳了聲,笑眯眯打量那些蓮米、枸杞,“怎麽突然變得這麽孝順,煮來討好薛叔叔的吧,你這滑頭!”
  “誰有你這麽多壞主意,這些日子冬燥,我好心煮粥給你們喝,你還說說三道四!”敏言背轉身去不理她,明明是被說中了心裏小算盤,卻嘴硬不承認。霖霖嘻嘻一笑“跟著薛叔叔真是有得沾光,不過我懷疑你煮出來的粥,真的能吃麽?”
  敏言斜斜瞅她一眼,眉梢挑起些促狹,“別以為誰都似你這大小姐,十指不沾陽春水,兩耳不聞窗外事,從前在香港那會兒我就會下廚了!”
  霖霖一想也是,“對了,燕姨煲湯煮粥的手藝可是一絕,我倒忘了你是名師出高徒。”
  敏言臉色卻陡地沉了沉,“誰跟她學,我家又不是沒廚子。”
  霖霖眨了眨眼, 沒有接話,看她容色說冷就冷,一時又背過身去不理人,才不過十七八的年齡,卻少年老成似的端起冷臉,尖尖眉梢,薄薄嘴唇,柳梢兒似的眼角也透著傲氣。
  這才想起,她己不是小時候那個寡言瘦弱的小敏敏,也不是從前默默伴在她身邊讀書學琴的敏言妹妹,現今的薛敏言己跟在她父親手下經曆過大風浪,見識過大場麵,和一般閨閣學校裏的女兒家自是不同了。
  昨夜裏回來得遲,又惹了母親著急,隻顧著賠罪認錯了,好容易見著久別的敏敏,也沒顧得上說什麽話。霖霖吐了吐舌頭,暫且把捉弄高彥毛的計劃拋到腦後,自告奮勇挽起袖子給敏言幫忙。
  不幫倒好,這一幫卻幫出無數倒忙,先是打潑了水,跟著又過早把枸杞丟進了鍋……廚娘苦著臉,看著兩個大小姐把廚房擾得雞飛狗跳,隻覺焦頭爛額,巴不得誰來趕走這兩位。
  救星倒是真來了。
  來的卻是薛慧行。
  幹是兩位大小姐有了最好的聽差,一人一句關差遣薛小公子添柴、遞鹽、拿碗… …
  廚娘終於忍不可忍逃出廚房。
  這日的早餐便在霖霖、敏言與慧行的通力協作之下告成,當略帶焦糊味的雪耳蓮子粥、鹹味過重的佐粥小茶、怪模怪樣的素菜包子…… 一一端上桌時,邁進餐室的薛晉銘與念卿隻得麵麵相覷,眼著三位累了滿頭汗的“大廚”,薛晉銘啼笑皆非,“你們倒勤快。”
  霖霖十分自謙,指著那煮得焦糊發黃的雪耳蓮子粥說,“薛叔叔,這都是敏言做的,我們隻是幫手, 她專門一早起來煮給你的,冬燥,喝粥對身子好… … 哎呀,幹嘛?”
  桌下敏言暗暗踢來一腳,踢得她莫名委屈。
  跟著進來的高彥飛,站在薛晉銘身旁,忍笑忍得甚是艱難。
  薛晉銘看了看低眉垂臉的敏言,淡淡嗯一聲,依然麵無表情。
  念卿看了霖霖一眼,“什麽時候你有敏敏一半懂事就好了。”
  霖霖嬉笑上前,搶在薛晉銘前頭替她拉開椅子。
  慧行早已不客氣地擠到他父親椅子上,伸手拿起個素菜包就咬一一
  “呸,霖霖姐你蒸的包子是生的!”
  “胡說!”
  “不信你自己嚐嘛。”
  “我才不愛吃包子,叫高哥哥吃!”
  “我,我不餓……好吧,我嚐一個……”
  “味道還好吧?”
  “好,很好……”
  看著高彥飛無可奈何的苦相,一直冷著臉的薛晉銘也忍俊不禁,念卿更是幾乎笑嗆。敏言見父親 終 於露 出笑容,惴惴神色才鬆緩下來,乖巧地起身端了蒸籠回灶重蒸。
  四個後輩都在跟前,她亦在身側,如此尋常晨間,卻是烽火亂世裏最珍罕的一隙安樂。薛晉銘緩緩吃著焦糊味的粥,自己都未覺察的笑意落在念卿眼裏,她亦莞爾,心知他一錦衣玉食,口味最是挑剔,今日卻將一碗煮糊的粥吃得幹幹淨淨。
  一家人吃過早餐,自是各有各的事情要忙。薛晉銘此次回到重慶養傷,公務暫且擱下,瑣事也有高彥飛協理,難得有了幾日清閑。念卿照例每日都去孤兒院看一看,薛晉銘執意陪她同去,叫高彥飛自去公署料理雜務。
  想著敏言在家無事,念卿便笑道,“敏敏也同我們一起吧。”
  敏言眸子一亮,尚未開口,霖霖卻興衝衝道貌岸然,“那我呢,我也一起去!”
  念卿蹙眉,“你自然是去上學。”
  “有什麽好上的,天天躲轟炸,學校裏也沒什麽課……”霖霖滿臉失望,一邊嘀咕,一邊將救援的目光投向薛晉銘,企盼薛叔叔能替她說情。
  “敏言就不必去了,這幾日在家好好想想我同你說過的話。”薛晉銘淡淡開口,看也不看敏言一眼,仍是那副冷淡神色,“這次回來,我會在重慶給你安排一個文職。你自小不喜讀書,我也不勉強,往後就留在這邊安心做事,既然有心作為,我便給你機會,這裏一樣天寬地闊,足夠你飛了。”
  “是,父親。”敏言低下頭,剛剛泛起光彩的眼裏又黯了,隻倔強地咬了唇,也不說話。
  “伯父……”高彥飛忍不住想替她求情,特意用這私底下最親近的稱謂,卻被薛晉銘輕描淡寫掃來的目光迫得一窒,心虛地換回往日稱呼,“處座,敏言小姐她……”
  敏言冷冷橫來一眼,“高彥飛,我的事不用你多嘴。”
  高彥飛頓時噎住。
  霖霖咳嗽一聲,撒嬌地扭住念卿衣袖,“媽,我喉嚨疼,今天不想去上學了,你就讓我在家休養休養嘛。”她哪裏是喉嚨痛,不過是想留下來陪伴鬱鬱寡歡的敏言。念卿自然明白,雖嘴上數落她嬌氣,心裏卻為女兒的善解人意略感欣慰。
  霖霖送薛叔叔與母親出了門,高彥飛也走了,家中一時隻留下自己和敏言、慧行姐弟。
  三個小孩,倒像回到從前在香港軍服中無拘無束,沒有大眾管束的時候。
  霖霖歎口氣,想起那時最愛去薛叔叔家,趁燕姨和他一向不在,便扯上敏言一起瘋,有時高彥飛和蒙家的兩個野小子也在,頑起來無法無天,有次幾乎將薛家的書記燒起來。一轉眼大家都成了大眾,當時還光著屁股的小慧行也都這麽高了,小結巴的高彥飛也不結巴了,蒙家兄弟和他們父母弟妹遠去異國,不知何年何月才可相聚……就算重新聚在一起,也回不到過往無憂無慮的時光。
  父親走了,燕姨走了,高彥飛的父親在北平淪陷的時候為國捐軀了……想來父親一走已是三年。他是春天走的,緊跟著便是那黑色的七月,高叔叔忠心耿耿追隨父親,做了一輩子的部屬,同許叔叔他們一起接過他留下的擔子,最終也緊隨父親腳步,離去。
  此時許叔叔還在前線,蕙殊阿姨去探望他,一走這麽久還未回來,也不知今年的聖誕夜能否見著他們,好難得大家都在,若能在平安夜團聚在一起,該是何等美妙。
  霖霖目送車子駛離家門,站在門口不知不覺出神許久,待回過神,卻是被慧行拉扯袖子。他指拾她看敏言獨自離開的背影,看敏言一言不發,自個兒悶悶沿石階向後院走去。
  “敏敏,你要去哪裏?”霖霖牽了慧行忙追上她。
  “陡便走走。”敏言淡然笑笑,“你不用理我,我就在園子裏轉轉,哪兒也不去”
  見她如此不開心,霖霖便挖空心思找了許多學校裏的趣事笑話來說。敏言也不搭話,隻是笑,聽得心不在焉。霖霖也有些意興闌珊,心想她見過大世麵,對這學堂裏小姑娘們的瑣事不感興題也是自然的,心下靈機一動,卻想起個有趣的事來一一
  “敏敏,我跟你說個秘密!”她撇開慧行,挽了敏言的胳膊,在她耳邊竊竊將昨晚晚歸的原因詳細道來,又提起之前兩次的偶遇,說到捉弄那個英國人的經過時,自己忍不住咯咯笑… … 敏言的反應卻十分緊張,“那人什麽身份你可曾調查過?怎麽可以這樣冒夫,隨隨便便跟人結交!”霖霖頓感掃興,“你也跟我媽似的,處處小心謹慎,哪有這麽麻煩。”
  敏言目光複雜地看著她,“人世險惡,等你日後自己出去闖蕩一番就知道了,跟你說也沒有用,你被保護得太好了,霖霖… … 你是所有人手心裏的露珠,誰都不忍讓你沾到丁點兒塵埃,可這個世界才不是你現個所見的樣子,它的壞處還多著呢。”
  “看你說得老氣橫秋這樣子,明明比我還小,你不也是薛叔叔掌上明珠,百般嗬護著長大的!”霖霖不服氣地笑嗔。敏言卻是眼色一黯,側過臉去,淡淡說,“我怎能和你比。”
  “敏敏,這叫什麽話。”霖霖眉頭一皺,扳過她肩頭,“你不要胡思亂想,薛叔叔是為了你好。”
  “我知道。”敏言悵然笑,“自從母親走後,也隻有他是一心一意照顧我的,我也隻得這麽一個父親相依為命。倘若沒有他,我在這世上也就什麽都不是了,多我一個,少我一個,都無所謂罷!”
  霖霖聽得錯愕,“你怎會有這種怪念頭!難道我們,我和高彥飛,還有媽媽和蕙殊阿姨,就不是你的親人朋友了嗎?”
  敏言回眸看她,幽幽一笑,“傻丫頭,你當然是我的好姐姐,隻是…… 這是我自己的怪念頭,你是不會懂得的。在你們跟前,我始終是個外人,倘若不是做了薛晉銘的女兒,誰又會在意我這麽個來曆不明的人呢。我不像你,你生來就是眾星捧月,無論從前姓霍還是現在姓沈,你總是許多人的珍寶。而我隻是我父親一個人的女兒,旁人對我好,無外是看著他認下我的份上。你知道這些年我不顧一切打拚是為了什麽,不過是想為父親掙得顏麵,掙得他的器重!我本就一無所有,也不怕失去什麽,能夠叫我害怕的,隻是失去這唯一的父親。”
  也許是心中委屈壓抑太久,從未想到會在她麵前說出這些話來,話音一落地便又後悔,敏言轉過身,不想被霖霖看見自己發紅的眼圈,暗恨自己不夠堅強,竟在她麵前自傷自艾。
  霖霖早已聽得怔了,一時不知如何應答,連勸慰的話也不知該怎樣說才好,“敏敏… … 你真是想太多了,我從未將你當外人,媽媽和蕙殊阿姨她們也一向心疼你,你這樣想真是錯怪她們了。”
  “我誰也沒怪,你用不著勸些什麽,我這些怪念頭過了也就罷了。”敏言卻已回複了平常神色,一笑轉身,牽起霖霖的手,“走吧,回屋子裏去,外頭可真冷。”
  被她倆撇在一旁良久的慧行,終於忍不住跳腳,“不好玩,不好玩,你們都不陪我玩!”
  “慧行乖,我們當然陪你玩了。” 敏言蹲下身子捏了捏慧行臉頰,推他到霖霖身旁,“問你霖霖姐,她的機靈點子最多了,說說看我們玩什麽?”
  霖霖看著敏言,心緒猶自起伏,隻得隨口笑笑,“玩… … 捉迷藏好了。”
  慧行是最愛玩這個的,這一玩起興,竟沒完沒了纏著霖霖和敏言玩了大半日。眼看時近中午了,屋子裏能躲藏的每個角落也都躲了一遍,兩個人漸漸被慧行攆得無處藏身。
  霖霖狼狽地貓在廚房外麵角落裏,沒等慧行找來,卻被午間做飯的炊煙熏了個夠嗆。屋子上上下下也就這麽兩層,耳聽慧行嗒嗒腳步聲逼近,霖霖慌不擇路退進走廊盡頭,驀然發現雜物室的門似乎壞了,竟有鎖,忙一閃身躲進去。
  裏頭盡是搬家來時堆放的陳年舊物,母親念舊。什麽都不舍得丟,竟滿滿擺了一屋子,連同舊屋主以前的古董家俬也在也在,母親愛那雕工精細的花梨木立櫃和書架,也存在這裏,日久積了厚厚一層灰。偌大的雜物間正中是蒙著絨布的鋼琴,卻一次也沒彈過。
  霖霖貓下身子剛想躲在鋼琴後,一想不妥,索性鑽入那花梨木櫃子。
  櫃門雕花空隙可以覷見外麵動靜,是個最好不過的藏身地,隻是一股灰塵味道熏得鼻子發癢。霖霖揉了揉鼻尖,忽聽門外腳步聲傳來,忙屏住呼吸。
  進來的卻是敏言。
  她也來得匆忙,顯然找不著地方藏身,一頭紮進了這屋裏。
  霖霖心下大樂,剛要出聲叫她,卻聽慧行那小靴子嗒嗒的聲音從門外走廊傳來。
  敏言慌忙將厚實的落地絲絨窗簾一掀,整個人藏了進去,竟瞧不出有異。霖霖暗歎這家夥機靈,這麽好個藏身處,自己竟沒想到。
  慧行果然推門進來,東瞅瞅西看看,又轉身跑了出去。
  窗簾後的敏言不聲不響,霖霖也貓著身子不動,提防慧行那小滑頭殺個回馬槍。
  等了良久,不見動靜,霖霖有些不耐煩,窗簾後的敏言卻依然沉得住氣。見她不動,霖霖也隻好繼續貓著,看她性子能有多好。慧行在外頭轉了一圈,腳步聲似乎遠去,沒過片刻卻又有聲響靠近。
  門開處,卻是母親和薛叔叔。
  不知不覺玩到中午,忘了他們也該回來了。霖霖捂住嘴,心想千萬被別母親發現,不然少不了又數落她貪玩… … 心裏卻好奇,他們來這雜物間做什麽?
  隻見陽光從落地窗外照進來,敏言就躲在攏起的窗簾背後一動不動。
  薛叔叔走到屋子中央絨布罩起的鋼琴前,將布幔掀起一角,低低道,“我就知道,這鋼琴送來你是一次也沒彈過。”
  母親低頭笑了笑,“好幾年沒碰過琴鍵,手都僵了,彈也彈不好。”
  薛叔叔不說話,揚手將布幔揭落,露出那漆亮嶄新的黑色三角鋼琴。
  灰塵在空氣中漫漫飄落,被陽光照得像是透明的霰粒。
  他修長手指擱上黑白相間的琴鍵,指節分明,修剪合度。
  幾個跳躍琴音低低從他指端淌出,並不成調,似漫不壯心的呢喃,一轉又杳然。
  “第一次看見你彈琴的樣子,我還記得。”他低頭看著琴鍵,目光專注溫柔,似微笑似迷惘,指端又有斷續音符低回流淌,“那天你穿著白色裙子,裙擺有編織的蕾絲,坐在琴凳上的時候,裙擺就鋪開在你腳邊,像開滿雪白細碎的花。”
  琴音在他指尖漸浙連貫,漸漸流暢,卻是舒曼的《 夢幻曲》 。
  母親靜靜站在他身後,目光已恍惚。
  “念卿,我給你的鋼琴可以在這裏蒙塵,但你的心,我不希望它也蒙塵。”他依然低頭專注於指尖鍵上,帶著傷的左肩,令他手指無法靈活,琴音便有了些遲滯,越發顯得斷續低回,似要將人的心也扯著,牽著,往下悠悠墜去。他的語聲亦低如歎息,“有一句話,我是對你說過的,倘若如今你已忘了,我便再說一次……念卿,你要過得好,我才甘心。”
  這語聲,這琴音,令躲在櫃子裏的霖霖無法動彈,無法呼吸。
  隻怔怔看著母親走到他身邊,站在鋼琴前,一動不動聆聽他的彈奏,在聽到一個轉音的遲滯時,終於抬起她的手,纖細手指按上琴鍵,接過他彈到一半的曲子,彈下去… …
  她的手在發顫。
  起初的琴音斷續,艱澀,漸浙連綿起來,如流泉如行雲,回轉起落,如慕如訴。
  她的手指跳躍在黑白琴鍵上,跳躍在他如癡的眼底。
  陽光將他修長身影投做暖暖的影子在地板上,他披一身黑呢大衣,搭了斜紋圍巾;母親綰著低髻,煙灰色大衣底下仍是夾錦旗袍,頸上繞著米色鏤花長圍巾,兩人並肩站在鋼琴前,竟教這滿是積塵的淩亂屋子生出別樣輝光,仿若時光也流轉,倒流回衣香鬢影的往昔。
  他們竟是這樣好看。
  霖霖屏住呼吸,移不開目光,心底茫茫然隻有這一個念頭,隻覺他們如此好看,好看得像天生就為了映襯彼此的存在。
  一曲嫋嫋而終。
  母親的手停在琴鍵上,深垂了臉,語聲極低,“我會過得好,我會的。”
  她語聲終是不能平緩,帶了一絲顫抖。
  他伸出手臂,輕輕攬住她,輕得像攬住一觸即散的雲。
  母親低頭而笑,笑容似平靜湖麵掠起的漣漪,手從琴鍵滑過,帶起一串溫柔音符。她靜靜抬眼,指尖拂去鋼琴上薄薄灰塵,“過些天就是聖誕夜了,蕙殊和許崢也會回來,到那天我們來辦一次舞會,你說好麽?”
  他微笑,“那麽我要和你跳第一支舞。”
  她搖頭笑歎,“我們己老了,第一支舞應該讓給霖霖和彥飛了。”
  他看著她,“就算你活到一百歲,仍然比我青春年少。”她亦抬眸看他,“聖誕夜之前,你不會再走,對麽?”
  他靜了一靜,“你叫我不走,我隻好不走。”
  “然後呢,過了節,你還是要去上海?”她卻蹙了眉。
  他不說話。
  她黯然,“為什麽一定要親自處置那個人,你分明不用自己去。”
  他隻淡淡回答四個宇,“我想殺他。”
  她怔怔問,“為了洛麗?
  他領首,“也為了敏言。”
  “我不懂你在想什麽。”她脫口問,“為了敏言,你寧願自己去做她殺父仇人?”
  “除了我,佟孝錫不會轉易踏進旁人的陷階。”他仍是輕貓淡寫語氣,“這段恩怨由我而起,便該由我了拮。既然必定有一人要與敏言結下殺父之仇,這個人由我來做,再好不過。”
    
  第十七章
  【1999.4茗穀廢宅】
  傳真發出一直沒有回音,啟安將電話打到二姐啟愛的工作室,才知她又去肯尼亞拍攝非洲野生動物圖片專輯。助理說她三周之後回來,然而轉眼已是四月底了……艾默的書稿寄回出版社審核已有一個月,如果一切順利,付印出版也就在眼下。
  這讓啟安的等待越發焦急,思慮越發躊躇。
  四月春暖,似乎萬物都以蓬勃之機滋長,一切的人與事,都顯出盎然。
  廢宅的修複工作進展順利,一天天,一寸寸,看著荒蕪的庭院變回開闊清爽,傾頹的梁柱重新豎立,斑駁殘缺的牆壁被修補完好……不可思議的變化在悄然無聲中到來,令人無從察覺,更無從抵抗。
  連啟安自己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習慣了廢宅裏輕而急促的腳步聲,那是她在磚瓦間走來走去,哪裏有工人需要幫忙,哪裏出了問題,她會第一個跑來叫他,當每天工作結束,工人們都陸續離開之後,她還會仔細檢視一遍。這種時候,空曠的工地上隻剩他們兩個,並肩走在淩亂橫斜的梁牆間,他攙扶著她的手臂,她仰臉看那些剛剛刷補好的壁角,目光嚴肅又專注,小步跨過地上橫七豎八木材,像一隻貓在自己領地徘徊。
  今天旅館老板娘有事請她幫忙,她留在旅館,沒有來工地。
  傍晚工人都走了,啟安一個人慢慢走出來,將臨時入口的鐵門鎖上,身後斜陽已轉暗。
  少了她在身邊,連下山的小路也變得格外空曠,自己被斜陽投在地上的孤單影子也分外瘦長。啟安在石階上驀地駐足,覺察自己一直在加快步子,心中依稀有歸家的愉悅迫切。
  歸家。
  啟安低頭失笑,笑意未及展開,卻被另一種迷茫心緒壓下。
  走回旅館天色已黑,還在院子裏,就見艾默從二樓露台探身出來。
  “嚴先生,剛剛有你的電話,才掛斷。”她笑眯著眼睛,學電話裏那人客客氣氣稱呼他。
  “有沒有說是哪裏?”他笑著隨口問。
  “是位男士,沒說名字,隻叫你回複這個號碼。”艾默在露台上揚了揚手裏一張紙片。
  啟安三步並兩步跑上樓,接過紙條一麵 問艾默晚餐吃什麽,一麵不經意瞄見那號碼——
  是從二姐啟愛的工作室打來,是她私人的專線。
  “怎麽了?”艾默見他臉色微變,忙問有什麽事。
  “沒事,我需要回個電話……”啟安遲疑看艾默,她一怔之下立即會意,點點頭退出門外。隻在轉身時,難掩一絲尷尬目光,仿佛是被他從身邊推開,再親近也仍舊還是陌生人。
  他看懂她的表情,看著她將門輕悄帶上,也隻能怔怔看著,無從解釋。
  撥通那個號碼,那邊一應聲,啟安立即知道不妙,大大的不妙。
  “啟安?”那段沉穩的男聲反問。
  “是我。”啟安撫額歎口氣,“大哥,你怎麽會在二姐那裏?”
  “我來取一份照片,是她去肯尼亞之前拍給Annie的禮物,一直沒時間送來,正好我今天路過這邊……”他頓住語聲,放棄家常寒暄,言簡意賅地說,“你給她的文件,我看到了。”
  “那個,隻是本小說,給她看著玩的。”啟安哈哈笑了兩聲,聽見話筒那端沉默,便也笑不出來。靜了片刻那邊淡淡說,“是什麽小說,你也傳一本給我看看。”
  啟安苦笑,“沒什麽,你知道現在這些作家都喜歡胡編亂寫,不用當真的。”
  “誰寫的?”
  “不認識。”
  “不認識?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幹什麽,跑回去修那座房子可以,這個我不反對,但我也一早告訴過你,不要做不該做的事,什麽秘密應該守住,我以為你是清楚的!你自己說過,隻是重建那座房子,絕不對外提起任何事……”
  “大哥!你先聽我說個來龍去脈好不好?”啟安好不容易覷著空隙插話進去,“這書又不是我寫的,我什麽都沒……”
  “我不管有什麽來龍去脈,這本書裏的內容絕對不許外傳,你就算不告訴我作者是誰,我一樣有辦法查到是哪家出版社。你立刻給我回美國,這件事做得太不象話,最好在沒人知道之前把爛攤子給我收拾幹淨!還有啟愛,她竟然也縱容你做這蠢事!”
  電話那端的語聲越來越嚴厲,從責備升級為怒斥。
  啟安終於等到自己可以插話的機會,“你聽我說,這書是一個陌生人寫的,我起初看到也以為是照著資料流言胡編亂寫……但是如果你仔細看完全文,你會相信那不是我透露給外人的內容,因為書裏故事早就超出我們所知的範圍,有些情節甚至是你我都不知道的。我傳給二姐,想讓她一起來看看,我無法判斷這些活靈活現的故事究竟是憑空捏造,還是說,另有知情人。”
  電話那段驟然沉默。
  這反應在啟安意料之中。
  然而等了許久,仍沒有回應,彼端是異乎尋常的良久沉默。
  “大哥?”啟安隱隱聽到紙頁翻動的聲音,試探問,“你有沒有看過後麵內容?”
  “看了。”那端語聲冷硬,“編得很像真事,但是我不相信,也不可能另有什麽知情人。再親近的知情人,也親近不過你我,連我們都不知道的事,誰還會知道?”
  啟安隱忍反駁的衝動,心裏躊躇,要不要把艾默在廢園裏找到沈念喬屍骨的事情告訴他。
  想起那大雨之夜,艾默的詭奇舉動,耳中聽著兄長的斥責和斷然否認,啟安越發覺得困惑。
  在沒有找到答案之前,這個謎,也許越少人知道越好。
  “可是,大哥……”他仍忍不住反駁,“這件事我想了很久,有個問題,或許你和二姐都從來沒有想過,在沒來這裏之前,我也一樣,因為那是我們自小就接受的既成事實,連他們自己也認為親人全都不在了……可是,人海這樣大,會不會有意外?會不會還有人活了下來?你想過這個可能性嗎?”
  “還要怎樣意外,連骨灰都找了回來,你認為還有誰活著?”大哥語聲低了下去,隔著電話兩端,也聽得出他聲音裏的傷感。啟安一時也說不出話來,心裏明白,大哥對長輩的敬重之心不比任何人少,因此他忠實嚴格地守護著他們希望守護的秘密,以一種與自己不同的方式表達他的孝誠。隻是他們的方式,他們的秘密,是否真的正確得無暇可擊?
  “假如,我是說假如有萬分之一、十萬分之一、甚至百萬分之一的可能呢?”啟安小心翼翼問,“大哥,你試想一下,假如真的還有人活下來……這個可能性本身,對我們,對他們,意味著什麽?”
  彼端沉寂。
  啟安怔怔拿著電話,也被自己第一次清晰說出的這句話震住。
  這念頭在心裏縈回無數次,終於清清楚楚說了出來。
  那邊長長一聲歎息,終於問,“這書的作者是什麽人?”
  “是個女孩子,很年輕。”啟安屏息回答。
  “剛才接電話的人?”
  啟安以沉默表示了默認。
  那端似乎不以為然地笑了一下,淡淡問,“查過嗎?”
  “查了,看起來是個外人。”
  “她知道你的身份嗎?”
  “不知道。”
  電話裏傳來沉重的歎息聲,隔得遙遠,聽來像海灘上風吹過的聲音。
  “如果真是故人,她怎麽能把這些事寫出來傳揚於世?”
  “她的想法處境和我們未必一樣,其實她是一片好意,因為她並不知道……”
  “啟安!”那邊語聲轉厲,斷然打斷他,一字字說得清晰緩慢,“不管她是誰,你要明白我們的立場,他們是已經拋棄了過往的人,是沒有曆史的人,他們誰也不會願意當年舊事再被揭開,不管是真是假,他們都不會願意看到!他們想要的,隻是平靜。”()
  
  第十八章
  【一九四零年十二月陪都重慶】
  絲絨窗簾寂寂垂著,紋絲不動,明淨玻璃窗外斜伸下枯樹枝幹,零星黃葉在冬日寒風裏簌簌抖著——就如這一刻的自己——霖霖以手背抵住嘴唇,後背抵著硬而冷的櫃壁,那冷意沿著背脊爬上頭頂,從頭頂灌入周身。耳邊止不住嗡嗡的回響,猶是薛叔叔清晰低沉帶了獨有磁性的聲音,他在說什麽?敏言的生父、佟孝錫、大漢奸——這一個個詞如何能連在一起,如何能從他口中說出,如何能讓咫尺外的敏言一字不落聽去——
  連母親和薛叔叔幾時離開屋子,她也不知道,目光隻直勾勾望著那絲絨簾子。
  簾子背後的人,一動不動,仿佛和身後慘白堅硬牆壁融在一起。
  霖霖屏息不敢出聲,不敢動彈,不敢讓敏言知道她也在這裏。
  陰冷的冬天,汗水竟冒出來,濡濕後背。
  狹窄又充滿黴味的櫃裏陰颼颼的,那麽冷,那麽久,方法是在寒冰窖裏等了一百年。絲絨窗簾終於動了動,有個人形印子顯出來,又緩緩向下滑去,直滑到地上,蜷縮成一個抱膝的影廓,漸漸顫抖,將整幅絲絨簾子也帶得不住地顫,許多積塵抖落下來,在窗外照進的陽光裏紛紛揚揚。有一絲極低抑聲音從簾子後麵傳出,不是哭,不是笑,隻像失群孤雛在午夜發出的啼聲。
  從櫃子雕花的門後,霖霖看到一清二楚,聽得聲聲入耳。
  就這麽看著聽著,不知指甲幾時掐進了胳膊,在痛楚中強自隱忍——想不顧一切將哭泣的敏敏緊緊擁抱,不讓至親的姐妹獨自承受這痛苦。卻又為自己無意中窺知了她的秘密而惶恐愧疚,隻怕這個時候,自己的出現對她隻是雪上加霜。
  隔著薄薄一扇花雕櫃門,卻像有萬水千山將她與她隔絕。
  走廊上傳來小靴子嗒嗒的聲音,慧行的腳步聲裏夾著羅媽無奈的呼喊,“霖霖小姐,敏敏小姐,你們藏在哪裏啊,小少爺到處找不著你們都快哭了!這都玩了大半日,快別玩了,趕緊出來吧,夫人和薛先生都回來了!”
  絲絨窗簾後的哭聲驟然止歇,簾子簌簌抖了抖,歸於沉寂。
  羅媽和慧行的腳步聲經過,在門口停了片刻,複又遠去。
  沒有人發現一道窗簾和一扇櫃門之後的異樣,任憑如何驚濤駭浪,也隻有自己心中明白。
  連最敏銳的母親和薛叔叔也沒有發現,或許那一刻他們眼中隻存著彼此。
  過得片刻,簾子後麵的身影緩緩站起。
  霖霖目光直直看著簾後的敏言轉出來,淚痕已擦去,眼睛赤紅,臉色卻自慘灰裏透出一股叫人心悸的靜,死靜,空洞的死靜。她走到鋼琴前站了一陣子,抬手撫過她父親方才彈過的琴鍵,良久一動不動,頭也低垂,纖瘦背影愈發伶仃。
  外麵隱隱又傳來羅媽的呼喊和慧行叫“敏敏姐姐”的聲音。
  她忽的笑出聲,喃喃自語,“我是敏言,我是薛敏言。”
  她的笑聲和低語令櫃子裏的霖霖背脊越來越冰冷。
  她平靜地低頭理了理衣服,抽手帕再次拭過眼角,又將束發絲帶重新紮好。
  然後一步步走出門去,步子走得平穩,背影挺的端直。
  入夜時分,暮光隱入遠嵐,此地燈火亮起,半山上起了風,吹得教堂門前落葉紛紛。
  從側門進出教堂的學生不多,偶有三三兩兩經過,都對那個等候在門前的外國人投去詫異目光——褐發藍眼的Ralph靠在牆下沉默抽著一支駱駝香煙,卡其色長風衣領子半豎,站在那裏實在太過醒目,惹得兩名女學生頻頻回首張望,隻覺得這男子像極了西片裏的電影明星。
  唯獨他等待的人遲遲不見蹤影。
  舊教堂今晚將場所借給女子師範的學生們排演戲劇,裏頭燈火通明,一陣陣人聲與音樂聲傳來。Ralph等了許久,慢慢踱步到門口,想著她是否也在裏麵……循著音樂走進去,禮堂裏臨時搭起的舞台前圍滿了男女學生,台上也正在演出一幕少女聽聞戀人為國捐軀的悲情戲,女主角聲淚俱下,隨之響起的鋼琴配樂卻並沒有刻意誇張的悲慘,低婉沉重的琴音裏,有一種克製的憤怒和堅強情緒見見擴散,強有力的鍵音,似破碎山河之下重新燃起不滅火焰。
  Ralph被這琴音深深震撼,循聲望去,目光越過人叢,在燈光並未照到的舞台一角,發現了她——原來是她在彈琴。
  “停!”一個拿著劇本的年輕男子兩步跨上舞台,“沈霖,這段曲子重來,我說了多少次叫你再彈得悲情些,不要這麽生硬,這個女主角的表演不搭調。”
  她抬頭反問,“為什麽一定要悲悲切切,哭哭啼啼,加入堅強的情緒在裏麵不是更好?”
  那人皺眉勸說,“這一幕就是要讓觀眾被悲傷情緒感染,要催人淚下才能達到效果。”
  她沉默了下,從鋼琴後麵站起身,“把全劇基調定得這麽軟弱,悲則悲了,觀眾眼淚也賺了,但我們演出這幕劇的用意是鼓舞民眾士氣,不是博取掌聲和眼淚。”
  她的話,激起台下一片讚同聲,連女主演也點頭支持,這令那編導模樣的男子漲紅了臉。
  參與排演的學生們為這爭鋒相對的觀點起了爭執,各成一派,竟在舞台上下辯論起來。
  隻見沈霖沉著臉,似乎心緒不佳,詞鋒也尖銳。
  那男子辯論起來不是她的對手,支持者也不及她多,一言不合索性氣得拂袖而去。她卻也不客氣,撿起他一怒擲在地上的話筒招呼演員們繼續按她的主張重新排演。
  女主角按沈霖的要求,將這一段重新演繹得恰到好處,悲愴不失堅強,痛苦中猶存希望,配上沈霖親自彈奏的琴聲,一幕下來,令台下掌聲如雷。
  Ralph也混在人叢中忘情鼓掌。
  沈霖笑著站起來,不經意間微笑低頭,竟不偏不倚瞧見他——人叢中那麽高挑挺拔的一個身影,不不太容易被忽略。她怔了怔,很快回過神來,朝他微微一笑。
  舞台上排演到下一幕,另一位編導接過她手裏話筒開始給演員們講戲。
  她走下來,趁大家關注台上之際悄然穿過人叢,從側門走了出去。
  Ralph跟出來,在外麵走廊柱子後找到她。
  她低頭攏緊大衣,在寒風中嗬了嗬手,回頭對他歉然笑笑,“對不起,讓你等久了,我原以為排演一次就結束,沒想排得這麽不順利。”
  “演得很好。”Ralph由衷讚美,“你的琴聲太有感染力,即使沒有演員,僅僅用你的琴聲也足夠征服觀眾。”
  “謝謝。”她淡淡笑。
  今晚的她,看上去和以往所見有些不同,不見了飛揚神采,平添了少女的憂鬱。
  “原來你叫沈霖。”Ralph微笑低頭看她。
  她笑意寥落,像是沒什麽心情,隻簡單地說,“相機我帶來放在後台,菲林取走了,一會兒拍完戲去拿來還給你。”
  Ralph苦笑,“既然沒有菲林,照相機也不用還了,送給你做見麵禮物吧。”
  她抬了抬弧線優美的漆黑長眉,“對不起,菲林我不能還給你,理由上次已和你說過。”
  Ralph沒有繼續索要,隻注視著她眼睛,“你今天看起來不太快樂。”
  她側眸看他,小巧鼻翼微抽,聞到他身上淡淡煙草味,“你有煙?”
  Ralph將煙盒遞給她,看她抽出支煙來,便為她點燃打火機。
  她才吸一口就被嗆得大聲咳嗽。
  “你不會抽煙?”Ralph哭笑不得。
  她瞪他,狼狽跑出側門,在石階上大口呼吸清冷新鮮的空氣。
  身後的Ralph哈哈大笑,一麵笑,一麵從衣袋裏掏出薄荷糖給她,“這樣一點也不摩登,你還是個小淑女,別強迫自己用抽煙對付煩惱。”
  霖霖好不容易止住咳嗽,順勢在石階上坐下來,沒有理會他。
  他看她將已熄滅的半截香煙夾在手指間,怔怔低頭,隻看著那香煙出神。
  靜了半晌,霖霖低聲說,“我想抽煙,是因為煙草有父親的味道。他還在的時候,不管我有多不開心,隻要跑到他身邊,聽到他的聲音,就知道什麽煩惱都會被他輕輕一撚就解決掉,世上沒有任何事會難倒他。”
  Ralph斂去笑容,低低說一聲,“對不起。”
  霖霖悵然搖頭笑。
  他在石階上坐下,和她並肩坐在一起,看著遠處星星點點燈火,不再說話,就這麽安靜地陪她坐著,誰也不再開口。
  寒風涼絲絲掠過臉頰,地上落葉被吹得簌簌四散。
  想起敏言,想起午間那一幕,霖霖不由歎了口氣。
  卻聽叮的一聲,他點亮打火機,給自己點燃一支煙,再將小簇火焰舉到她麵前,替她重新點燃指尖已熄滅的煙。並淺吸一口,示範給她看,“小口吸,慢慢的,再呼出來,對……”
  霖霖依樣照做,這回總算沒有嗆著,卻皺眉搖頭,“真難抽,煙熏火燎的……聞起來明明那麽好聞,為什麽抽起來像活受罪?”
  他笑,“是啊,最好不要抽煙,香煙不是消滅煩惱的靈藥。”
  她側首看他,“那你自己為什麽要抽?”
  “我不是為了消滅煩惱。”Ralph一本正經說,“我是為了看上去更像克拉克?蓋博。”
  她終於笑出聲來。
  Ralph目不轉睛看著她的笑容,將手按在自己左胸上,緩緩說,“有些人永遠不會離開,不管什麽時候,他們都住在這裏,永遠在這裏守護著我們。”
  霖霖怔住,目光刹那迷離。
  抬手按上胸口,掌心下是自己心髒搏動的起伏,是血脈奔湧的聲音,那是和父親一樣的血脈……眼前漸漸模糊,清晰浮現父親的容貌,浮現出那飛揚的濃眉,那深邃堅定的眼睛,那睥睨從容的笑。
  對於霖霖在外結交朋友,念卿一向雖謹慎,卻也是支持的。
  父母的身份與諱秘不該是下一代所背負的枷鎖,何況在她幼年已承受得足夠,現今她與萬千平凡少女一樣,享有簡單自在的小快樂,屬於她父親的榮光與重負,都如那顯赫姓氏一樣被深藏。
  然而當聽到霖霖說,她新結識了一個褐發藍眼的英國朋友時,念卿神色仍是一變。
  霖霖猶自興奮地擺弄著手上照相機,將如何從那人手上搶來相機的經過繪聲繪色說給她聽,當然略去了被人追逐搶奪的一段……說及當時為了菲林與Ralph的爭論,霖霖眨動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媽媽。如果你不反對,我真希望你能見一見他,讓他見識到不一樣的中國達官貴人,好讓他知道自己對中國人的看法有多偏激,知道他自以為是的正義感有多狹隘!”
  “達官貴人,與你我有什麽關係?”母親懶懶倦倦應聲,透出幾分疏冷。
  霖霖笑容斂住,悄眼打量母親,見她倚在鋪了白絨氈的藤椅裏,支肘側身,容顏淡淡隱入落地燈的陰影,看不出喜嗔。
  轉念間,霖霖心下明白過來,不由有些悵然。
  母親如今洗盡鉛華,再不情願被視作什麽達官貴人,往昔時光對她而言已太遙遠。
  原想讓她見一見Ralph,也是盼著她多與外間接觸,不至於將自己長久封閉在了無生氣的繭裏。母親幼年寄居英國,或許見了Ralph多少有些親近……看著她冷淡拒絕的神色,霖霖難掩失望。
  這番心思體貼入微,卻不知自己恰走了反路。
  幼年流落異國,記憶裏留下的英倫往事,對於念卿隻是灰暗和陰冷。
  念卿垂眸,見女兒神色失落,心下不忍,便宛聲道,“我一向懶得見外人,更不想與達官貴人扯上什麽幹係……至於結交什麽樣的朋友,那是你的自由,你已十八歲了,男女間的分寸,你自己心中有數便是。”
  “媽,你想到哪裏去了,隻是個朋友而已。”霖霖不由紅了臉,
  念卿終究心軟,淡淡笑道,“這次惠殊和你許叔叔回來,難得大家相聚,我想平安夜在家中辦一次舞會,不管再怎麽打仗,日子總是要過的……到那天,你可以將你這位朋友青睞,如有要好的同學也可以邀請。”
  “嗯。”霖霖點頭。
  見她反應平淡,並無預料中的驚喜,念卿有些詫異,卻不知平安夜舞會的事情早已被她藏在櫃中聽去,此時提及,卻有勾起心中憂慮。
  “敏言怎麽不在家?”霖霖避開母親目光,敷衍笑道,“她是最喜歡跳舞的,若知道要辦舞會,不知會多高興。”
  念卿一笑,“她與彥飛出去了。”
  霖霖變了神色,“去了哪裏?”
  “大約是在附近散步……”念卿話未說完,就見霖霖站起身來,丟下一句“我去找他們”,便頭也不回往門外跑去。念卿錯愕,望著女兒匆促背影,不由蹙起了眉。
  宅院外的蜿蜒山道上,鋪滿一地落葉枯枝在腳下踩出窸窣聲響。
  霖霖嗬著手,向林間焦急張望,白皙臉頰在寒風裏凍得發紅,林間寂靜無人,也不知他們去了哪裏。
  敏敏會不會將身世秘密吐露給高彥飛,高彥飛若知道了奉命暗殺的大漢奸佟孝錫竟是敏敏生父,他又該怎麽辦?懵懂私心裏,霖霖隻覺得萬萬不能將更多人牽涉進這個秘密,不能讓高彥飛知道……腳下枯枝咯吱作響,林子裏隻有自己的腳步聲,入目盡是蕭索。找了半晌不見他們蹤影,暗自想著該不該讓母親知道敏敏已聽見她與薛叔叔的那番話,正思忖著,忽聽身後汽車喇叭聲大作——
  霖霖怔忡回身,見一輛車子駛上來,開車的正是高彥飛。
  敏敏坐在他旁邊,笑容淺淺,白色長圍巾隨意搭在肩頭,襯著烏鬢雪肌,分外可人。
  “怎麽一個人出來散步?不怕冷麽?”敏言笑語盈盈,看上去絲毫沒有不妥,全然已不見昨日的陰鬱哀戚。霖霖反倒不知該說什麽,喃喃道,“原來你們出去了?”
  高彥飛從車裏下來,欠身替她拉開後麵車門,低聲解釋,“敏言想去百貨公司看看。”
  “我這次回來得倉促,沒帶什麽衣服,本想找你陪我去買的,你上午又去了學堂。”,敏言跳下車,拽了霖霖胳膊,對高彥飛揚起下巴說,“你把車子開回去好了,我同霖霖走一走。”
  “要,要我陪你們麽?”高彥飛不知怎的,在兩個女孩麵前像又回到幼時的結結巴巴。
  “誰要你陪。”敏言瞪他。
  高彥飛尷尬地笑。
  他二人神色如常,看起來,她並沒有向他吐露那個秘密。
  霖霖如釋重負,輕輕握住了敏言挽在她臂間的手,有些暗暗的憐惜與寬慰。
  或許她已想得明白,就如她在鋼琴前的自言自語,她是薛敏言,是薛晉銘的女兒,不管骨子裏流著誰的血,也不會從她心裏抹去這珍視無比的姓氏。
  但願這個秘密,她能聰明地將之永遠藏在心中。
  看她們兩個真要走路回去,高彥飛不放心,隻得說,“我開車在後麵跟著,不打擾你們散步可以麽?”
  敏言睨他,“這是向誰獻殷勤呢?”
  霖霖看了他一眼,目光似不經意掠過敏言,卻沒說什麽話,淡淡一笑別過臉去。
  見她這樣笑,高彥飛隻覺得耳根子火燒火燎,心裏一陣慌,呆呆看著她被敏言挽了,肩並肩走到前麵去。眼前兩個身影,一個高挑婀娜,一個清瘦窈窕,各自衣袂圍巾翻飛在風裏,晃得他眼裏心裏都是亂,仿佛跌進亂紅迷綠光景。
  今日敏言看來心情十分好,頰上浮起淺淺酒渦,“真沒想到,外麵到處打仗打得亂糟糟,重慶這裏卻什麽都有,百貨公司裏貨品雖不多,款式卻照樣時新,到底是冠蓋雲集的陪都……對了,我挑了件長禮服,剪裁十分別致,一眼就替你看中,回去你快快穿給我看。”
  霖霖詫異,記得幼時敏言最古怪,每每隨母親和燕姨出門,她總是什麽也不要,看見漂亮衣裳一點興趣也沒有。
  “你一向不在意衣裳脂粉,怎麽現在像變了個人,突然喜歡起來?”霖霖眨眼笑。
  敏言側首看她,眸光幽然,“哪有女孩子不愛脂粉紅妝的,那時不過是年紀小。”
  她揚起唇角,似嗔似笑,耳畔墜子在鬢絲間閃動光澤。
  翡翠的鬱暗綠色,晃悠在她小巧耳垂下,透著一種惻惻情致。
  那珠子形狀似淚滴,翡翠也不適合她這樣的年紀,十七八女子原該佩戴最剔透的水晶。
  霖霖怔怔看她,驚覺從前那個瘦弱矮小的敏敏如今已和自己差不多高,薄薄鬢發,淡淡眉尾,顧盼間自有一分青杏早熟的滋味。
  在她麵前,自己倒像是個小丫頭,沒半分女子風韻,仿佛她才應該是姐姐。
  霖霖低了頭,克製自己想回頭看向高彥飛的衝動,想看一看他的目光此刻究竟停在誰身上,哪怕心裏隱隱已知道答案——至於心底裏澀的、苦的、酸的,究竟是些什麽味道混雜在一起,已不想再分辨細嚐。
  耳邊隱隱的,似有誰在尖聲發笑。
  待得回過神來,這尖笑聲已清晰轉為空襲警報的厲嘯。
  高彥飛奔過來一手拽起一個,急急拽她們回車上。
  三人上了車,豈料發動機轟然急喘,連番熄火,偏偏在這時候拋錨。
  遠處傳來的空襲警報一聲緊過一聲,霖霖緊張看著高彥飛滿頭大汗折騰引擎,索性將車門一推,“別管了,這裏離家不遠,跑回去還來得及!”
  盤山路是向上的斜坡,滿地碎石子,三人起初跑得還快,漸漸喘息急促,隻覺路越來越長,良久還看不到家門。霖霖跑得氣促,驀然發覺高彥飛不知幾時將自己牽住,五指緊緊與自己相扣,一路就這麽手牽著手……他的掌心溫熱有汗,太過緊張用力,捏得她手上有些疼,有些麻。
  心口因這一握的暖,剛剛泛起,卻不知怎麽鬼使神差,令她向他另一側看去。
  果然他也牽著她。
  掌心裏的溫暖隨之變成紮手芒刺,令霖霖猝然將手一抽。
  高彥飛低頭,看見她冷冷將手抽走,一時愣了愣,暗自將滿是汗的手攥起,隻覺自己唐突冒犯,不敢再碰她一根手指。
  “霖霖小姐——”前方傳來老於焦急呼喊。
  “老於來了!”霖霖快步迎上去,揚聲回應,“我們在這裏!”
  警報聲越來越急,飛機轟鳴聲隱約可聞。
  身後卻聽見一聲痛呼,竟是敏言跌倒在地。
  “敏敏!”高彥飛慌忙將她扶起,緊緊攬她在臂彎。
  “誰要你管!”敏言痛得臉色煞白,莫名衝高彥飛發了怒,一掌將他推開。
  “讓彥飛背你,你這樣走不動。”霖霖回身來扶她,想扶她到高彥飛背上,卻也被她重重推開。敏言倔強掙紮站起,還未站穩又是一晃,跌入高彥飛懷抱。這次他再不許她掙脫,不管不顧地將她橫抱起來,眼裏滿是憐惜,“敏敏,別再這樣逞強!”
  他叫她敏敏。
  不是往日在人前一貫稱呼的敏言或敏言小姐。
  霖霖看著他,忘了收回攙扶的手臂。
  老於趕過來,二話不說從高彥飛手裏接過敏言。
  高彥飛這才轉頭尋霖霖,卻見她頭也不回,徑自而去,看也沒有看他一眼。
  一天天的轟炸仍未停歇,前方不斷傳來的戰事消息,如重慶深冬不散的雲層沉沉壓著,叫人全然沒有過節的心思。與之相反,卻是家中四處布置一新,滿目琳琅為平安夜舞會準備的白刺繡桌布、銀花纏枝燭台、水晶玻璃杯……全都準備妥當,鋼琴移出來擱在客廳一隅,地板已打上光亮的硬蠟,漆色鑒人。
  老於從山上拖了一人多高的柏樹,豎在客廳扶梯旁,由母親親手打扮成繽紛的聖誕樹。乍眼看去,彷佛回到戰前香港家中,甚至幼年茗穀華宅那一番衣香鬢影光景。
  往年即使是除夕夜,也沒有這樣隆重過,父親辭世三年來,家裏還是第一次張燈結彩。
  到底還是有一個人能勸董母親固執的心,從她心上拂去結了三年的霜,讓她重新站到陽光下來,看一看這世界仍是美好的。哪怕戰火紛飛,山河浴血,哪怕父親的身影已不在,哪怕許多人已埋骨黃沙……更多活下來的人還有更漫長的歲月要走下去。
  霖霖站在窗前,輕輕歎了口氣,窗玻璃蒙上一層霧氣。
  歲寒時節,嗬氣成霜,連日來心緒低迷,平安夜的舞會就在明日,卻仍提不起半分興頭。隻是為著母親,無論如何要打點起精神,把這舞會辦得熱熱鬧鬧。
  窗上的花環用絲帶編紮,嵌著“Merry Christmas”,卻被不識英文的仆人掛倒了。霖霖踮起腳尖試了試,夠不著花環,便站到一把椅子下,將花環取下。
  叮一聲,絲帶上係的鈴鐺掉落。
  “我來。”
  霖霖低頭,見高彥飛搶步撿起鈴鐺,仰頭遞上來,一雙眼睛定定望著自己。
  被她這麽一看,他又局促起來,錯開目光不看她,顯出靦腆笑容。
  霖霖默不作聲接過鈴鐺係好,將花環掛了上去,輕盈跳下椅子。
  他伸手扶她,卻遲了一拍,她已穩穩站在地上。
  這下子弄巧成拙,他袖口扣子擦過她鬢發,掛住了一縷發絲——霖霖哎呀一聲痛呼,高彥飛也傻眼,尷尬地舉著胳膊,一動不敢動。兩人身體貼得太近,她半身都像是偎進他臂彎,無意間構成個曖昧姿勢,令高彥飛麵紅耳赤。
  “你還愣什麽,快幫我解開頭發呀!”霖霖嗔怒。
  高彥飛手忙腳亂去解那纏上袖扣的頭發,她偏過頭來配合,臉頰時不時與他手背相貼,那溫熱肌膚不知為何竟格外燙人;他屏著急如亂鼓的心跳,偷眼覷她,看那一縷青絲拂在臉頰,肌膚透出粉光,耳垂小巧如珠,少女清新發香陣陣襲人……
  念卿從樓上下來,一抬眼便看見客廳窗下的這一幕。
  敏言跟在身側,手裏牽著慧行,不作聲地看著那兩人。
  “咳。”
  念卿緩步走下樓梯,輕輕咳嗽一聲。
  霖霖一慌,忍痛扯斷發絲,將窘迫的高彥飛推開一旁。
  高彥飛更是尷尬,所幸此時傳來汽車喇叭聲,院外爬滿藤蔓的鐵花門緩緩開啟。
  慧行高興地掙開敏言的手,在打過蠟的地板上跑得飛快,到門口剛剛大叫了聲“爸——”,卻發現車裏下來的,是個裘衣雍容,攏著雪白圍脖的娉婷少婦。
  “殊姨!”
  這聲驚喜呼喊,令念卿一怔,忙快步迎出去。
  果真是蕙殊,一別數月不見,她原本瑩潤的鵝蛋臉大見清減,顯出尖削下巴,兩鬢蓬鬆,猶帶旅途勞頓的倦色,身邊也不見許崢身影。
  慧行一頭撲進她懷抱,纏著她歡喜鬧騰。
  蕙殊俯身將他抱起,笑著在他臉頰吻下,任由他雙臂環住自己脖子。
  六歲的半大男孩子已令她抱得吃力,慧行卻不自知,仍如小時候一般撒嬌。他自幼鮮少在父母身邊,對細心照顧自己的蕙殊格外親熱。蕙殊自己沒有孩子,視慧行有如己出,自是百般寶愛,被他賴在身上再疲憊也不忍放開。
  還是念卿上來,將八爪魚似的慧行拽下地,才令蕙殊得了喘氣的餘地。
  “我還以為你趕不及回來。”念卿喜出望外,望了她疲憊麵容不由升起一絲憂心,“怎麽累成這樣子?”
  蕙殊喚一聲“夫人”,語聲微啞,目光瑩然,啟唇欲言又止。
  “這一向還好麽?”念卿關切審視她臉色。
  “沒事。”蕙殊笑一笑,“小病了一場,已經好了。”
  念卿蹙眉,正欲追問怎麽回事,霖霖與敏言卻左右迎了上來,親熱地喚著蕙殊阿姨,爭相與她擁抱。霖霖快言快語追問許叔叔怎麽沒一起回來,她笑一笑,隻說軍務繁重,實在抽不開身。待與孩子們一一擁抱之後,蕙殊與念卿相視而笑,彼此張臂相擁。
  伏在念卿瘦削肩上,蕙殊黯然一聲長歎。
  念卿什麽話也不問,輕拍她肩背,隻柔聲道,“回來就好。”
  這一路風塵仆仆,到家用過午飯,蕙殊顧不上小憩,便急著想去山上孤兒院看看那些孩子。尤其擔憂著小英洛,她離開時英洛便病著,聽念卿心中說一直未全好。
  見勸不住她,念卿隻得吩咐老於備車,一麵親手倒了熱騰騰的參茶遞給她,望著她消瘦暗淡臉龐,低低歎口氣,“你隻顧操心這些孩子,自己這副病怏怏的樣子倒是怎麽回事?”
  蕙殊捧了茶杯低頭,唇角微牽。
  念卿如水目光靜靜落在她臉上,等了良久,隻聽蕙殊低聲說,“我打算收養英洛。”
  “收養?”念卿聞言大感意外,看著她神色,沉吟道,“這倒也是好事,不過為何突然想到收養……”
  語聲未落,蕙殊已低頭垂下淚來,轉身伏在她肩上,微微哽咽。
  “蕙殊,發生什麽事?”念卿扳過她身子,驚怔注視著她的眼睛,“你說你病了一場?這到底怎麽回事?”蕙殊別過臉去,神色慘淡,語聲低寥若遊絲,“在那邊才剛知道,沒來得及告訴你,就沒了……這是第三個,醫生說再有的可能性不大了。”
  念卿望住蕙殊,嘴唇緊抿,縱是極力克製,也掩不住眼底的震驚、悲酸和不忍。
  許崢與蕙殊,那麽好的一對眷侶……是不是上天見不得繁花錦繡,若太美滿,總要奪去寫什麽,留下永不磨滅的傷痕才肯安心。
  故人親朋之中,有的勞燕分飛,有的陰陽兩隔,唯有忠心耿耿追隨仲亨的許崢,與秀外慧中的蕙殊結成良緣,做了一對最叫人豔羨的佳偶。或許是真有天妒一說,他們的第一個孩子尚未出生便因意外失去,數年後第二個孩子也遭遇同樣不幸,自那之後,蕙殊與許崢多年再無生養,眼看著她也從雙十年華而至而立之年……她一直都喜歡孩子,不但幫著晉銘和燕綺照顧敏言慧行姐弟,對霖霖百般疼愛,更將愛心傾注在孤兒院那許多無依無靠的孩子身上,尤其對她親自救回來的孤女英洛,憐惜備至,恨不得當做自己女兒。
  天意如此不公,見慣人間悲喜如念卿,也黯然無言以對,隻將蕙殊的肩膀輕輕攬住。
  “醫生慣愛將話說得嚴重,你還念卿,慢慢養著身子,以後日子還長。”念卿握了握蕙殊的手,盡力給她溫暖笑容。蕙殊淡淡點頭,黯然道,“命中不能有的,強求無益,既然我們留不住自己的孩子,世上亦有許多孩童失去父母,這何嚐不是天意注定,孤兒院裏的孩子也就是我的孩子,有他們,我也知足了。”
  車子一路去往山上,念卿陪著蕙殊說話,將近來家中樂事說給她聽,言及燕綺即將新婚、四少年後晉升少將、敏言將要長留重慶,以及明晚的平安夜宴會等等,蕙殊消瘦的臉龐總算泛起暖暖笑意,眉梢薄添幾分喜色。
  難得今年眾人相聚重慶,隻遺憾少了許崢。
  “他整年都在滇桂兩地奔波,防務運務一刻不敢鬆懈,原以為年底能回來一趟,誰知又有新的命令。”蕙殊歎息,“他並不願意駐守大後方,一再請戰到前線去,對政府的抵抗策略十分不滿,總是不分場合說些抨擊上峰的言語,我擔心他這性子遲早會在官場上吃虧。”
  念卿苦笑,許崢是仲亨一手帶出來的人,他那剛直的脾氣,她又豈能不知。現今許崢已升至軍長,以他並非嫡係的出身,能被委以重任已算難得。隻是他的脾氣越來越像仲亨,在如今的官場自是格格不入。想著當年那個率真的年輕副官,而今已是獨當一方的大將,仲亨若是還在,想必會笑著罵一聲“這混小子”……念卿將臉側向車窗外,看著不斷掠後的樹影,過了良久才淡淡道,“聽晉銘說,緬甸那邊情勢越來越壞,9月越南失陷,日本人在東南亞半島橫行無忌,英國人想要保住緬甸,隻怕艱難。”
  “是,滇越線已經中斷了,現在隻剩緬甸最後這條血線……聽說上麵已經在和英國人商量共同防禦,保衛滇緬,我們的軍隊遲早也會入緬參戰。”蕙殊憂心忡忡,掛慮著許崢的去向,既盼望他平安留在後方,又希望他能在前線盡到一個軍人誓死護國的職責。
  車子緩慢沿崎嶇盤山公路而上,停在道路盡頭。
  兩人徒步爬上石階,望見隱匿在山巒鬆林間的青瓦灰牆,隱約聽得孩子們朗朗讀書的聲音傳來。原先有個教員在這裏教習孩子們讀書,後來因事回了鄉下,一直沒有找到新教員,平日都是霖霖間或來教一教。
  蕙殊驚喜看向念卿,“太好了,終於找來了新的老師?”
  念卿卻駐足側耳,靜聽屋裏傳來的讀書聲。
  那誦讀聲,抑揚頓挫,念的卻是嶽飛的《滿江紅》。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
  孩童整齊稚嫩的語聲,念著含含糊糊,並不知其深意的句子。
  一個有著低低磁性的男子語聲,隨後念道,“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誌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
  孩子們齊聲複誦。
  陽光斜斜照著他眼底久違的溫煦,教她有刹那失神。
  念卿悄然站在門外,微笑看著,不願打斷。
  他去驀然轉頭,瞧見了門口的她與蕙殊,一時間四目相對,各自忘言。
  屋裏孩子們見到離開好久的蕙殊阿姨,早已喜出望外,爭先恐後擁上來將她團團圍住。
  “小七。”薛晉銘瞧見蕙殊,揚一揚眉梢,依然喚她乳名,“總算舍得回來了?”
  蕙殊喚他一聲“四哥”,笑眉彎彎,“我道是誰呢,今日你這大忙人怎會有閑情跑來教書?”薛晉銘笑而不答,念卿替他說,“他是貪新鮮,喜歡山上清淨,最近常來同小孩子一起打發時間。”
  “這可難得,看來四哥真是高升了,有閑有暇有雅興。”蕙殊一麵打趣他,一麵被孩子們纏得應接不暇。薛晉銘搖頭笑,留她在那裏與一屋嘰嘰喳喳的孩子們纏,轉身與念卿步出屋子,並肩走到外麵簷下。
  “又遇著煩心的事?”念卿低垂目光,微微含笑。
  她是知道的,每每煩心的時候,他便來這山上獨自靜一靜,有時也不知會她,隻身而來,與孩子們呆上半日,便又悄然而去。
  薛晉銘駐足簷下,望著遠處起伏鬆濤,似漫不經心笑道,“人海闊,何日不見波。”
  念卿側眸看他,“這句子,看怎麽解,念得通透也可作豁達講。”
  “通透?”薛晉銘笑了一笑,“我是俗人,隻願混沌,要那麽通透做什麽。”
  想來他是倦極了,厭極了,才會有這樣的話。
  若能真的混沌糊塗,倒是更仁慈——在他這樣的位置,這樣的處境,每日不知有多少煩惱齷齪事,偏偏落在他這麽個玻璃心肝似的明白人身上。
  有些話,有些事,即便在她麵前,他也不能傾吐。
  唯有在這些幹淨得來不及沾染塵俗的孩子們中間,他才能放下殺戮與陰晦,忘掉世間的至殘酷與至醜惡,覓得片刻安寧清淨。
  念卿不再說話,靜靜陪著他站在簷下看那山巒遠嵐,看穀間鬆林被風吹得起伏。
  “冷麽?”他將風氅披在他肩上。
  “累麽?”他回眸笑。
  山間的風自然是冷的。
  世間的事自然是累的。
  隻在這一刻,在彼此間,都不足道了。
  
  第十九章
  【1999.5茗穀廢宅】
  正午陽光照在窗前弧度優雅的半月形陽台,雕欄上渦形刻紋留存著隻屬於大半個世紀前的風情韻致,那一種含蓄入股的細膩,欲語還休的眷戀,重現在明燦燦的五月陽光下,形存神去,似是而非。
  遐想當日曾是誰在這露台憑欄而立,有曾是誰在遠處徘徊相望。到如今隻剩得人去樓空,縱是樓閣依舊,草木重芳,流年早已暗換。站在初露真容的副樓階前,啟安恍惚,心思浮浮沉沉,到此刻竟不知自己做這一切是否真有意義。
  曆經數十年風雨的廢宅,沉默在天空下,不曾言語,不動喜悲,卻冥冥中引導她來到他的身邊——啟安側首看艾默,目光卻凝住。
  他在流淚,淚痕閃閃劃過臉龐。
  仰首望著剛剛完成框架修複的副樓,艾默哽咽,殷殷目光不像是看著一棟冰冷的房屋,倒像越過磚瓦木石看見血脈相連的親人,看見朝夕思慕的故鄉——這樣的神色,他是見過的,不在艾默臉上,而在少年時那個牽著他的手,指他遙望關山的那個人臉上。
  啟安動容,癡癡望著艾默,迷墮在她納米一樣的目光裏。
  她察覺到他的注視,低頭擦去臉上淚痕。
  隻聽他低聲笑,“傻丫頭,完成一座副樓就這樣激動,到大功告成那天難道要嚎啕大哭?”
  艾默轉眸看過來,笑裏猶帶淚光,“我從沒想過,有一天真能看見這房子的本來麵目。”
  ——雖然主樓的修複還未開始,整個工程隻進行到五分之一,初步清理出來的開闊前庭與框架修複完成的左翼副樓,已給艾默和啟安帶來巨大鼓舞。
  整個茗穀留存最完整的就是左翼這兩層副樓,當年隻銷毀了局部,基底架子大多完好,經過重建修複,從外觀看上去已恢複了七八分舊貌。剩下內部仍是空空如也,細節修複與不止仍是難題多多。
  推門走進空蕩蕩的長廊和大廳,重新搭建的木樓梯剛上好漆,光線從樓上天窗照進,投下一線光柱在幽暗的扶梯上,將拾階而上的艾默籠在光暈裏。
  扶梯下的啟安不經意仰頭,眼前有刹那錯覺閃過,仿佛時光閃回,竟是誰款款回身。
  “霍……”
  一個字,脫口而出,餘音卻斷在唇間。
  啟安怔怔張著口,被自己的錯覺鎮住。
  艾默並未聽清,回首看他,“嗯?”
  “或,或許……”啟安支吾道,“或許我們應該慶祝一下這成果。”
  “開香檳?”艾默笑盈盈,揚眉謔問,“一醉方休?”
  “好。”啟安笑著欠身,“但憑吩咐。”
  午後小歇,艾默打算去一趟城裏的原石巷,本想拉上啟安一道,他卻推說走不開。
  前日裏在那尋到一間古董家俬店,裏頭有些真格的老貨,是別處淘不到的。
  這一去便是半天,不但將那間店翻了個遍,還從巷子裏老家俬店一間間尋過去,五月陽光曬得艾默臉頰發紅,汗濕雙鬢。
  有間老字號旗袍店外伸出遮陽篷,擱了兩把古色古香的藤編搖椅在店外,沉沉檀香從店裏熏出來,令艾默不覺駐足,被那幽眇香氣吸引,輕輕推開了掛著湘妃竹簾的店門。
  一抬頭,便瞧見正麵玻璃衣櫥中,掛著件珊瑚色珠繡罩蟬紗的半袖旗袍。
  光線斜照在珠繡與絲綢上,光澤流轉如無聲言語。
  這是原石巷裏最有名的裁縫老店,店主人自誇如今沒幾個人能做出這樣的手藝。
  艾默試上旗袍,妥帖曼妙猶如量身剪裁。
  頭發花白的店主人望著艾默連連點頭,惋歎如今不但會做旗袍的少了,會穿的更是少之又少。艾默隻是笑,店主以為他不信,端起臉色,滔滔不絕說起自家祖傳的手藝,那是從清末傳到現在,過去給大督軍府上也裁過衣裳的——話入耳中,鏡前的艾默怔怔轉身,手指頓在領口盤扣,滿目震動。
  絲綢涼生生貼在肌膚上,驟然,就像有了溫度;蟬翼紗下粼粼浮凸的珠繡,觸摸在指尖,一顆一粒都像活了過來,藏在織物經緯間的秘密嘈嘈切切……這一身衣裳再不舍得脫下。
  艾默就那麽穿了出來,穿一襲不合適宜的華衣,走在黃昏時分的原石巷裏,走過那些不說話的老式房子,走過留存了多少年的石板路麵,在路人驚豔側目的目光裏,穿過喧嘩鬧市,走過煙火市井街頭,搭上車子回到被遺忘在時光之外的海濱,回到燈光溫暖的旅館。
  然而啟安卻不在。
  老板娘說他留了話,在山上廢宅等她。
  提到廢宅艾默心頭一緊,唯恐出什麽差錯,顧不上換下衣服掉頭就奔出去,隱隱聽老板娘在身後嚷,“小艾,下午有你電話……”
  初入夜,月色還淡,一彎如眉,斜掛梢頭。
  艾默推開茗穀廢園外虛掩的鐵花門,穿過門前籠鬱樹蔭,駐足碎石路麵,仰頭一聲“啟安”還未叫出聲,卻已瞧見了小樓半月形露台上幽幽的燭光。
  他翩翩側身,從那露台上望向他。
  入夜的海風拂衣生兩,她穿著蟬翼紗旗袍,像從畫片裏亭亭走出,站在如水月華裏,旗袍下擺披風撩起一角。路上走的急,頭發有些散了,仰頭間有幾絲鬢發掛落耳際。她從樓下靜靜仰望他,眼裏映出月亮輕柔光輝,一步步踏著木樓梯走上來,穿過空落落的房間,足音仿佛驚醒房子裏沉睡的時光。
  露台上搭起簡單的小方桌,雪白桌布,雕花燭台,杯中紅酒被燭光一照,變作流動的琥珀,馥鬱醉人。
  他微笑拉開椅子,引她落座。
  她噙一絲笑,目光微垂,睫毛陰影彎成兩扇蝶翼。
  眉彎似的月亮從樹梢移到中天,照著清寂的莊園,天幕下猶是沉睡的廢墟,環繞的花樹卻已重新綻出新蕾,年年歲歲,花開花落,總有更新鮮的春色。
  夜裏露水漸漸蓄起枝葉。
  樽漸空,燭半盡。
  艾默已醺然,一手支頤,一手將酒杯悠悠托了,任憑豔色的酒在杯中晃著……她眯起眼睛看他,在他瞳孔裏看見與平日完全不一樣的自己。
  啟安拿走她的杯子。
  “別再喝,你醉了。”他的笑容在月色燭光裏看來格外溫柔。
  艾默笑著搖頭,起身繞過小方桌,來到他跟前,俯身細細看他。
  “啟安,為什麽你是嚴啟安?”她離他咫尺之距,近得可以聞到她皮膚上溫暖的香氣。
  啟安喉結微動,薄唇抿了一抿。
  她逼近他,似笑非笑,肌膚上暖香襲人,“知道麽,我真希望你是……”
  她咬唇頓住語聲,幽幽看他。
  “希望我是誰?”他背抵了椅背,目光與她相接,無處可隱匿。
  四目間流光碎影,他的手攀上她腰肢,將她環入臂彎。
  她仰起臉,氣息急促,目光閃亂。
  他嘴唇貼了她耳畔,“你是一個謎,從第一眼看見你,我就開始猜的謎。”
  她低低笑,“猜到什麽?”
  他也笑,挺秀鼻尖抵著她臉頰,“你說呢?”
  唇與唇,若即若離,肌膚相貼,氣息糾纏。
  這雙眼睛如此好看,眼尾有優美上挑的弧度,瞳孔幽深的可以將人融化……艾默睜大眼睛想要看清他,看清楚這究竟是誰的容顏,卻越來越覺模糊遙遠。
  有個執拗的力量壓製在胸口,如同一次次在困惑與渴求間的掙紮。
  嚴啟安,不可捉摸的嚴啟安,藏著太多秘密的嚴啟安。
  艾默目光迷離,抬起指尖撥開他微亂的額發,癡癡笑,“沒有謎底,什麽都沒有……早就什麽都沒有了。我是在癡人說夢,說一個不合適宜的夢……或許某天醒來,就什麽都忘記了,回到我現在該在的地方,做我該做的事,把這些真的假的有的沒的,統統……忘記……”
  話音漸底,她的手垂下,就這麽倚在他肩頭,徑自沉入甜醉鄉。
  啟安一動不動凝望他麵容,凝望她醉後殷紅的臉頰,眼底有悵然亦有悸動。
  “你騙不了我。”他指尖遲疑地觸上她的臉,撫過眉目輪廓,“艾默,你就是我要找的人,對不對?”
  宿醉醒來,身在旅館房間舒適的床上。
  艾默睜眼,怔怔躺了片刻,昨夜記憶如零星電影片段閃回腦中,刹那如有電流用過全身。艾默坐起,揉著太陽穴,回想起醉酒後的模糊片段,從耳根到臉頰都開始發燙。
  衝了熱水澡出來,回複些清醒,艾默呆坐在床邊,極力回想醉後究竟說了些什麽,腦子裏卻一團混沌……篤篤,有人敲門,艾默慌亂攏了攏頭發,紅著臉將門推開。
  卻是老板娘端著熱騰騰的白粥,一麵數落她喝太多酒,一麵將粥擱在桌上,囑咐她趁熱吃。
  艾默紅著臉問起啟安,不敢看老板娘的笑臉。
  “一早出去了,昨晚還是人家抱你回來的,你不知道你那個醉樣!”老板娘嘴上嘮叨,滿眼都是慈愛,將艾默隻當自家後輩一樣喜歡。艾默聞言隻恨不得將臉埋進粥碗裏,冷不丁老板娘一拍桌子,驚得她一口粥險些嗆住,“哎,對了,昨天有個電話找你,今早你還沒醒又打來,好像找得急,叫你盡快回話呢!我想想是姓什麽的……”
  “姓方。”艾默笑著應道,心知是編輯兼好友的方苗苗,隻有她知道這個旅館的電話,旁人大概不知蘇艾跑到哪裏躲起來逍遙了。
  方苗苗找來自然是為了書的事情,上回說社裏三審都過了,隻等封麵定稿就出片付印,不知還能有什麽事這樣急著找她。艾默慢條斯理吃完早飯,撥通方苗苗電話,那邊接起來一反常態地沒有傳來方苗苗女士的招牌大笑聲。
  “蘇艾。”電話裏方苗苗語聲低落,“有壞消息,很壞的消息。”
  “怎麽了,你又拖欠房租,還是又挨老板罵?”艾默笑著哼一聲,“還有,說了一萬次,不要老叫我蘇艾蘇艾的,這名字太文藝了,聽得我背脊發涼。”
  “是真的壞消息。”那端的方苗苗低聲說,“社裏終審沒有過,書不讓出了。”
  艾默愣神地“哦”了一聲,似乎沒反應過來。
  “你聽明白了麽,我是說,你的新書被撤離,社裏決定不出了。”方苗苗提高語聲,“蘇艾,這到底怎麽回事,你給我說個明白,好端端過了三審的稿子怎麽說撤就撤,你那邊出了什麽狀況?”
  “我?”艾默怔怔拿著電話,“我不知道,稿子不是給你了麽,你知道我和社裏一向沒有接觸,有什麽事都是通過你。”
  “這不可能!”方苗苗急了,“問題肯定出在你這兒,我是你編輯我還能不清楚麽,這稿子翻來覆去申了也沒任何問題,最後關頭來一個撤搞,我問了主任和副主編也都一頭霧水,社長那兒倒是滴水不漏,就一句話,不出了!”
  艾默不出聲。
  “喂,你倒是說話呀!”方苗苗憋了兩天的委屈一股腦倒出來,“你那邊到底出了什麽問題,是不是背著我把稿子給了別家?有人挖牆角是不是?哪個社?”
  艾默緩聲說,“稿子寫完之後,隻給了你一個人,沒別家編輯看過。”
  方苗苗遲疑半晌,“那是為什麽,社裏平白無故撤稿,連個理由也不給我!如果說是上麵審查的壓力,前幾次審查早就通不過了,怎麽會平白無故在這個節骨眼上發難?”
  “如果不是我,也不是社裏的原因,就是說另有第三方的因素,讓這本書被壓下來,不能出版是麽?”艾默自茫然裏理清頭緒,一句話卻問的方苗苗愣了神。
  “會有什麽第三方,這本書又不是涉及商業機密,隻是本小說而已。”方苗苗大惑不解,“我隻以為是你這邊出了問題,千怕萬怕就怕你悔約跳槽,蘇艾你說實話,真的沒騙我麽?”
  艾默抿唇半晌,“苗苗,我原以為我們是朋友。”
  說完這話,再沒有一個字解釋,落手掛上電話。
    
  第二十章
  【一九四零年 十二月 陪都重慶】
  樓下的唱片機一轉一轉,飄送著歡沁舒緩的樂曲聲,在薄暮初降的冬夜聽來,仿佛勾起舊日暖意。分明是這平安夜裏最最應景的調子,從樓上房間裏聽來,樂聲飄飄,忽遠忽近,隱隱覺得刺耳,好似從未聽過的陌生。
  是唱片機太過老舊,還是自己孤僻太久。
  念卿抬起目光,問身後的蕙殊,“你聽這曲子,是不是調子有些高了?”
  “哪有。”蕙殊拿一柄長尖尾梳子,笑著將她濃密烏黑長發梳成高鬢髻,兩髻略挑鬆些,綴滿黑色細碎珠片的發網以一彎象牙雕梳卡住,亮出齊整鬢角、光潔前額與修長頸項。
  玫瑰發油潤過的青絲,閃動光澤,耳後頸間肌膚似也透出一抹玫瑰的沁紅。
  鏡子裏的容顏宛如堅玉,找不出一絲歲月的瑕疵——隻有在明亮燈光底下定睛細看,才決出眼角一轉而沒的淺痕,像魚尾劃過幽深水麵。
  蕙殊看的發怔。
  念卿卻抬手理了理鬢角,想將發髻壓低。
  “哎,別弄壞了頭發。”蕙殊嗔道,“費了半天勁才梳起來,這是時興的貴妃髻,你梳了最最好看,千萬別給弄散了。”
  說著又拈起粉撲往她臉頰多補了些胭脂。
  念卿側首避開笑道,“塗得一臉火燒雲怎麽見人。”
  蕙殊佯作嗔怒,“不是說好了,今晚怎麽打扮由我說了算,你也答應霖霖要換一換行頭,常年素著臉穿那一身黑,我都替你看厭了。”
  念卿一笑,並不去駁她,低頭從首飾匣裏找了對珍珠耳墜出來,自己側首戴上。
  “這身衣服怎麽好戴珍珠。”蕙殊擰起眉頭,“快丟開你這些白的黑的,可別辜負了霖霖千挑萬選為你挑來的這身衣服。”
  一襲絳色長禮服,緞帶束腰,顏色鬱鬱濃濃,裙擺綴滿刺繡,是霖霖親自選來的,她還記得母親從前穿這樣的顏色最是好看。
  望著鏡中自己一身絳紫裏透出醉紅,仿佛從素日黑衣裏脫胎換骨,一時間念卿目光恍惚,記起初到重慶時,也曾在春日裏見到滿山紅紅白白的茶花,其中百山茶並不多,及不上茗穀那片雪海似的白茶,紅山茶卻開得極美——每每開到末時,褪去豔烈戾氣,轉為濃鬱得化不開的絳色,仿佛將豔陽與暗夜都吸納在其中。
  妝匣靜靜在眼前,念卿修長手指撫上,緩慢抽出最下一層。
  絲絨墊上,躺著一副閃閃發亮的鴿血紅寶石耳墜。
  淚滴似的寶石久藏在不見天日的匣中,驟然遇上光亮,一時璀然生輝,令人神為之奪。
  念卿托起耳墜,定定凝視,目光隱在半垂的睫毛下。
  紅寶石流光瀲灩,躺在皙白手心似一泓紅淚。
  她像是看癡了,良久不語不動。
  忽的卻是一笑,拈起鴿子血一樣的耳墜,比到腮邊,看那兩滴紅淚悠悠晃著。
  “好看麽?”她從鏡子裏問蕙殊。
  蕙殊頷首,話語梗在喉頭,隻目不轉睛看著她,看她終於將耳墜戴上,從妝台前站起,徐徐轉過身來。
  門外噔噔傳來急促腳步聲。
  “夫人,大小姐回來了!”
  來的是女傭周媽,還在門邊就急忙說話,一臉古怪神色,抬眼見了念卿妝容一新的打扮,卻被豔光逼得窒了一窒,才又吃吃開口,“夫人您快下去瞧瞧,大小姐她,她竟帶了個高鼻子洋人來!”
  蕙殊挑眉,“是麽,霖霖邀了新朋友來?”
  周媽連身說,“可不是,可不是,那洋人還挽著咱們大小姐的胳膊,真不像話!”
  “今兒彥兒和高夫人都在呢,霖霖她這是……”蕙殊看向念卿,卻見她並沒有不悅神色,似乎早已知道霖霖有“新朋友”要來。
  “她跟我提過。”念卿一笑,朝周媽淡淡看了眼,待她識趣地退出門外之後,才低聲開口,“聽說是個極有意思的英國記者,他和霖霖未必是你擔心的那樣,我瞧霖霖對彥飛倒是很有心思的。隻是彥飛這孩子,自小夾在霖霖很敏言兩個之間,我看他如今越發有些迷糊混沌起來……”念卿頓住話,沒有說下去,隻悠悠歎了口氣。
  蕙殊錯愕半餉,遲疑著擺弄手中梳子,緩緩道,“我倒從未覺得敏言會對彥飛有意,這個孩子十分早慧,原先我不明白她為何對燕綺有那樣大的敵意,而今看著燕綺與四哥分開了,看著敏言寸步不離膩著四哥……我也婉勸過四哥,叫他將敏言留在重慶,別讓她一個女孩子老跟在父親身邊,敏言這麽大,也該有自己的生活和朋友。四哥卻笑我想多了,在他眼裏,總還當敏言是個沒長大的孩子。若不是這次敏言闖出禍事,隻怕他還不舍得放她在重慶。”
  念卿歎息,“敏言是該離開晉銘的羽翼了,這個孩子心思纖敏,說她聰明也聰明,說她糊塗也胡特,說到底還是年少,看不清自己心裏究竟放著什麽。”
  蕙殊恍惚一笑,“是,年少的時候誰沒荒唐過呢,總有一日會醒過來便是了。”
  兩人一時相對靜默,耳聽著樓下樂聲飄飄。
  “走吧,我們該下去了。”念卿瀅瀅而笑,信手將一領狐裘披肩圍上,拿起別針鎖扣。
  燈光照著鑲別針的細碎鑽石,光芒折射眼底——
  “夫人?”
  蕙殊看見她驀地怔住,手凝在胸前,似有所震動。
  念卿手撐了妝台,目光垂下,“我想抽支煙,你先去陪一陪高夫人,我這就來。”
  她分明早已不抽煙了。
  蕙殊從鏡子裏望著她,看不清她表情,隻覺華服盛妝下的背影被燈光照的薄如紙裁。
  “也好,我先下樓了。”蕙殊不知可以說什麽,默然推出去,將房門帶上。
  耳聽著腳步聲離去,撐著妝台邊的手腕一軟,念卿身子斜斜倚上鏡框。
  胸前狐裘上,閃爍這鑽石別針燿燿光芒。
  仿佛和他元帥禮服上赫赫勳章的光芒一樣,一樣。
  那時的宴會總有那麽多,繁多得叫人分身乏術,夜夜的笙歌樂舞,鬢影衣香。
  次次換新妝,他都有耐心等在一旁,含笑著看她卸妝首飾、補胭脂、理頭發……這樣瑣碎的脂粉事,他也看得專注欣賞。待她都收拾好了,她笑著伸出手臂,挽起她走下樓梯,披上他的黑呢風氅,勳章和佩劍燿燿生光,帶白銅刺的馬靴踏得步步響亮,老遠的衛兵就知道督軍來了,齊刷刷立正行禮,將靴跟叩得齊整劃一。
  一陣風吹來,吹得鬢角發絲紛飛。
  是蕙殊出去時沒有關嚴的房門,被走廊窗外的寒風吹開。
  風裏從來寒夜的冷清,念卿恍惚目光一顫,仿佛從遙遠之處收回,目不轉睛看著鏡中,緩緩抬腕,將耳畔那對光豔的鴿血紅寶石耳墜重又摘了下來。【symbol33手
  旅居中國這幾年,Ralph出入北平、金陵與滬上,因使館友人的關係,與富商顯貴多有結交,對中國權貴們的奢華宴會毫不陌生,哪怕是在物資匱乏的戰時,中國人古老相傳的禮儀排場也是絕不可廢除的。對這種虛禮浮華,Ralph並不感到欣賞。
  然而今夜的邀請來自沈霖,這驚喜出乎意料,令他期待無比。
  幾次難忘的見麵給Ralph留下三分敬畏印象,猜想沈霖的家世必不尋常。
  一路隨車轉入半山,遠遠望見掩映在暮色林蔭中的灰瓦小樓,看上去毫不顯眼,在市區隨處可見這樣的居處,卻想不到沈家公館竟是這樣普通。
  “到了,這就是我家。”一身洋紅大衣的沈霖輕鬆跳下車,大大方方挽起Ralph步入門廳。
  撲麵而來的柔和燈光與融融暖意,令Ralph恍惚有歸家的錯覺。
  大廳裏壁爐燒的格外暖和,隱隱縈繞著鬆枝的香氣,空氣裏沁透了白蘭地的芬芳,音樂從唱片機裏悠悠傳出,並不寬敞的方廳裏容納著不多的賓客,華服優雅的男女正談笑風生,一個個舉止從容,被燈光照映得美不勝收。
  穿行其間的仆傭滿麵笑容,仿佛連空氣都透出甜香。
  再煊赫的豪門盛宴又能算得什麽,在這硝煙紛飛的戰時,如此恬美溫暖,仿若錦繡畫中不褪色的風流,才是異鄉遊子夢寐以求的奢侈。
  霖霖與男伴的到來,吸引了在場所有人的目光,燈光仿佛也為之匯聚。
  Ralph今夜風采煥然,一改往日不羈,深褐色頭發梳理得紋絲不亂,灰藍色眼睛被燈光照得深遂閃亮,西方人的挺拔身形穿起晚禮服來分外好看,翩翩地站在霖霖身邊,不同的膚色發色雖顯突兀,卻襯得一身洋紅大衣的霖霖越發生氣勃勃,有一種英氣而明朗的美。
  正自樓梯走下的蕙殊,一抬眼瞧見這兩個相攜而立,竟被這異樣的光彩吸引,忘了抬步。
  恰在梯邊與慧行玩鬧的小英洛跑上來,一頭紮進她懷抱。
  慧行也扯著蕙殊袖子,興奮地指著霖霖與Ralph,直嚷著問那是誰。
  迎著周遭探究驚訝目光,霖霖卻是旁若無人的挽著Ralph穿過大廳,來到樓梯下的鋼琴邊。
  穿粉綠色長禮裙的敏言今晚格外美麗,宛然林間仙子,端坐琴凳正要彈奏。
  一身戎裝禮服的高彥飛,負手站在鋼琴旁,微笑低頭同她說話。
  遠遠看去,兩人一如芝蘭,一如玉樹。
  Ralph覺得臂彎間挽著的手緊了一下,側頭看沈霖,見她微揚下巴,挺秀鮮明的輪廓顯出東方少女罕有的風情,目光好像並沒落在那青年軍官身上,唇角依然勾著淡淡笑意。
  青年軍官抬起頭來,看見他倆的一刹那,笑容僵住,英俊臉龐起了一種微妙的變化。
  彈琴少女也錯愕抬眼,手指頓在黑白相間的琴鍵上。
  “這位是Mr.Quine。”沈霖微微一笑,為雙方介紹道,“這是我的妹妹敏言,和我們的好友高彥飛先生。”
  Ralph向敏言欠身致意,含笑與高彥飛握手。
  高彥飛目不轉睛看著霖霖,仍未從她那一句話中回過神來,怔了一怔才伸手與Ralph相握。
  兩人的手掌同樣寬大有力,高彥飛的目光銳利逼人,Ralph卻有刹那閃神,覺察到另一道目光的注視,注意力不由從高彥飛身上移開,投向壁爐前的沙發,看見了那個人——
  正是初見沈霖那天,從車裏走下來的那個黑衣人,隻要見過一次就再不會忘記。
  這個人身上散發出的氣息,像藏在絲綢下的刀鋒,優美而危險。
  此刻他閑閑坐在對麵長沙發中,手托高腳酒杯,穿一身黑色晚禮服,陪在身旁的兩名軍官神態謙卑,看服色都是不低的軍階。
  他淡淡看向這邊,笑容溫文,目光平和。
  Ralph卻突然有種透不過氣的壓迫,這壓迫感不同於眼前年青軍官表露出的敵意,卻令他周身都像浸在冷水裏。以至高彥飛和他說了什麽,全都未留意,直待沈霖“咦”的一聲,才聽見她說,“薛叔叔已經到了?他不是說有事要遲些趕來?”
  不待高彥飛回答,她笑著將Ralph一挽,“來,去見一見我Uncle,你們是有過一麵之緣的!”
  敏言在一旁瞧著,發覺霖霖自始至終就沒理會高彥飛的目光。
  高彥飛抿緊嘴唇,臉色映著身後深青絲絨窗簾,越發暗了幾分。
  看著霖霖將“新朋友”引薦給她的薛叔叔,陪他們寒暄了幾句,便徑自上樓去換衣服,將那位Mr.Quine單獨丟在這裏——這顯得他們是十分親近的朋友,否則不會如此失禮。敏言從鋼琴旁站起身,瞧著兀自呆立的高彥飛,悠悠一笑,“怎麽,有人醋意大發了?”
  高彥飛臉色微變,“敏敏,別亂說笑。”
  “怎麽說笑了,我方才陪高伯母說話,聽她的意思,很是盼著霖霖姐早日下嫁給你呢。”敏言似笑非笑倚著鋼琴,“你這個呆子可要爭些才好,莫叫伯母失望了。”
  高彥飛尷尬惱怒,卻又發作不得,無奈之下瞪向敏言,見她別過頭去一笑,幽幽歎口氣,重又在鋼琴前坐下,“我剛才說要彈什麽曲子來著,是了,是彈我們從前一起跳舞的那段。”低緩的鋼琴聲代替了唱片機的聲音,一段悱惻曲調縈回在遠近角落,如靜夜裏少女的低訴,滿懷眷戀柔腸,欲語還休……高彥飛被這琴聲鎮住,定定望著鋼琴前的敏言,緊繃的麵容鬆緩下來,目光也變得柔軟。然而曲調漸漸低回,越來越憂鬱,本該是溫柔的小夜曲,卻隱約流露出一種頹然無望的哀傷。
  這琴聲像一縷冷泉注入暖流,與此刻家宴的溫暖氛圍極不協調。
  與Ralph寒暄著的薛晉銘聞聲側首,淡淡看向那邊,斜揚入鬃的雙眉不著痕跡地一攏。
  蕙殊在一旁,也聽出琴聲裏的頹廢意味,不禁詫異。
  正侃侃而談的Ralph頓住語聲,並未留意到琴聲的異樣,卻以為是自己言語不妥。
  薛晉銘回過頭來,不以為意地笑笑,示意他繼續方才的話題。
  起初Ralph言談風趣自如,說起早年在北平期間見聞,令薛晉銘頗有好感;聽聞他曾到過緬甸與印度,蕙殊也覺意外又親近。然而談及近期中央日報的一些社論時,冷不丁被薛晉銘問到,身為境外記者怎麽看待政府對新聞言論的管製。Ralph愣了愣,猜想是沈霖曾向這位薛先生提起過他追訪報道的政府貪汙事件。
  燈光下,Ralph隻覺薛晉銘的目光深不見底,直覺隱隱告訴他,眼前不是一個普通人物。在如今政府的專製作風下,也許一言不慎,可能招致不可料想的後果。
  樓上房間裏,剛換好一襲玫瑰色薄紗禮服的霖霖坐在椅上,長發梳到一側,任念卿替她戴上那副光豔無倫的鴿血紅寶石耳墜,轉身撒嬌地摟住母親,“媽媽,為什麽我不像你這麽好看?”
  “又說傻話,你哪裏不好看了。”念卿笑著替她掠起鬢發,瞧著她耳畔漾漾欲滴的耳墜子,“這樣出挑的顏色,你戴著才合適。”
  “戴再美再多的寶石也沒有用。”霖霖將臉埋在母親懷中,半真半假笑道,“像你、殊姨、敏敏……你們才是美人,我這麽長手長腳,濃眉大眼,活像個女張飛,模樣全隨了爸爸!”
  念卿忍俊不禁笑出聲來。
  霖霖撇嘴對她扮個鬼臉。
  母女倆正笑著,樓下鋼琴聲悠悠傳來,念卿側耳聽去,不由皺眉,“這是誰在彈琴,是敏敏麽,好好的曲子怎麽彈得這樣低落?”
  本該是纏綿婉轉的曲調,此刻聽來竟斷續低回,越發蓄滿哀傷。
  真的是敏言在彈。
  “敏敏,她真可憐。”
  霖霖喃喃說著,臉上笑容褪去,眼底浮起悲憫疼惜神色。
  念卿聞言凝眸,“為何這樣說?”
  霖霖一驚,“我是說,她自幼失去親生母親,隻有薛叔叔這麽一個親人,也著實可憐。”
  母親明亮目光,令霖霖慌忙低頭回避,靜了片刻,才又緩緩說,“我所擁有的,原比她多了許多,比起敏敏我已足夠幸運。”
  全未想到她會突然說出這樣的話,念卿一時悸動,藏在深心裏最不願勾起的記憶重又浮出——永遠沉睡在月季花下的容顏,再不會記恨她的念喬,仿佛又活生生站在眼前。
  “媽媽,我——”心中一股衝動,令霖霖抬頭衝口說道,“我不想和高彥飛在一起了。”
  念卿驚詫揚眉。
  霖霖咬了咬唇,索性硬起心腸一口氣說下去,“我知道今天高彥飛的母親也在,你請了她來,想要商議我們訂婚的事情……可是,可是我現在,已不喜歡高彥飛了!”
  念卿定定看她良久,緩聲問,“這就是你帶了新朋友來的目的?”
  霖霖咬著嘴唇,隻是搖頭,卻不回答。
  “胡鬧!”念卿有些動怒,起身將椅子重重推開,“那英國人與你結識才幾天?”
  “我沒有胡鬧。”霖霖倔強抬眼,“這也不關Ralph什麽事,隻不過關乎我的自尊!我不允許一個男子在我和別人之間搖擺不定,要麽他就一心一意,要麽我就索性不要!”
  燈光照在女兒年輕鮮妍的臉龐,照著那副決絕無顧的神色,驟然像是見到從前的自己——念卿震住,一時間說不出話來,恍惚隻望著霖霖,良久伸手撫上她臉頰,悵然歎了口氣,“你這傻孩子,真是傻氣。”
  樓下傳來的琴聲如薄冰下潺緩流淌的溪水,聽在耳中,勾人惻然。
  一連串宛轉音符之後,琴聲卻陡地止歇了。
  琴鍵上的纖細手指頓住,敏言抬頭,手腕被高彥飛捉住。他將她從琴凳上拽起,識趣的仆傭立即給唱片機換上新的曲子,大廳裏重又流淌著平安夜歡悅的樂曲。
  “為什麽不讓我彈完?”敏言咬唇,想要掙脫高彥飛緊扣的手。
  高彥飛將她帶到角落小沙發裏,倒了一杯酒遞給她,低低地說,“你怎麽了,今晚難得的好日子,為何要彈那樣的曲子?”
  “噢,我倒忘了,今晚真是一個好日子。”敏言仰麵一笑,“難得高伯母也在,趁這佳節良辰,說不定夫人一高興,就訂下你與霖霖的錦繡佳緣。”
  高彥飛紅了耳根,一句話也說不出,直直地望著她,看她一仰頭喝光了杯中酒,仰在沙發上看著自己,一麵笑一麵說,“彥飛哥哥,我這兒提早跟你說聲恭喜。”
  她從未用這樣的目光看過他。
  往日的她,時而冷淡,時而憂鬱,待他喜怒無常,高興起來叫他彥飛哥哥,不高興時叫他高呆子。他卻總是拿她沒有辦法,看著這個自小一起長大的女孩子,有對幼妹般的憐惜,又沒有霖霖那樣的敬慕。他向來舍不得惹她生氣,總揣摩著她陰晴無常的小性子,設法逗她開心。卻不知是從什麽時候起,她好像拿捏住他的軟肋,總能一個眼神就令他坐立不安。
  此刻她卻在他麵前說著這樣的話,高彥飛隻覺手腳無措,心裏亂麻麻攪成一團。
  敏言笑了一陣,仰頭靠著沙發脊上,似喃喃自語,“彥飛哥哥,如果日後我做了什麽沒頭沒腦的傻事,你會不會原諒我?”
  高彥飛怔怔問,“你要做什麽?”
  “傻事呀。”敏言低笑,“傻丫頭總是做傻事的,以前父親叫我傻丫頭,我還跟他生氣……原來我真是這世上最傻的人,長到這樣大,卻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連旁人為什麽待我好,為什麽待我不好,也都蒙在鼓裏……早知道是這樣的,我也就不怨了。”
  高彥飛聽得皺緊濃眉,“敏敏,你在說些什麽?”
  敏言依然笑著,側了側頭,流露一絲輕頑神氣“高彥飛,你說,假如我和霖霖是真的姐妹,生在一樣家庭,你會不會喜歡我多一些?”
  高彥飛呆望她,從臉頰到耳根都紅透,一時竟又結巴起來,“你,你這是什,什麽傻話……”
  “真呆!”敏言撲哧一笑,“得了,不逗你了。”
  她咬唇看了他半晌,柔柔歎口氣,竟拉起他的手,“彥飛哥哥,真對不起,我往日待你不好,待霖霖也十分任性,有時候我是故意氣她,見到你們所有人都那麽疼她寵她,我就自己跟自己生氣,也跟她生氣。其實在我心裏,除了父親,最喜歡的便是她,隻是我自己性子古怪……總之,往後你好好待她罷,你們是最般配的一對璧人呢!”
  敏言一瞬不瞬望著他身後的樓梯,笑容漸泅,“真的,你們真是般配。”
  在那梯上,長裙曳地的念卿款款走下,光華如夜幕中皎皎月輪,耀亮每個人的眼睛。
  在她身旁的霖霖,則如夏日玫瑰一般明媚不可方物。
  背朝樓梯而立的Ralph正思索著如何回答薛晉銘隱有深意的提問。
  薛晉銘深邃目光停在Ralph臉上,帶著漫不經心的笑容,一手負在身後,一首執了酒杯就唇啜飲。迎著他的目光,Ralph喉嚨有些發幹,詫異於自己失常的表現,卻並不知道,能平靜承受眼前這人的審視,已是鮮有的勇敢。
  “事實上,我認為政府在尊重新聞自由方麵存有許多弊端……”Ralph沉吟半晌,抬起深湛的藍灰眼睛,清了清嗓子正要回答,卻察覺周遭瞬時安靜了。眼前的薛先生也變了神情,目光靜靜投向某處,夜空一樣深邃的黑眼睛像被海風吹來的迷霧遮住。
  Ralph回頭,刹那間明白了原因。
  從樓梯上款款而來的兩個身影近在咫尺,那不可思議的美,又仿佛遙隔雲端。
  那個驚鴻一瞥的,戴黑麵紗的女人,終於露出神秘容顏。
  站在火一樣耀眼的沈霖的旁邊,沒有珠寶沒有飾物,隻有曳地絲綢裙幅閃動冷冷光澤,露在外麵的雪白肌膚絲毫不見歲月痕跡,如同午夜月光,美得令人屏息。
  看著他們緩緩走下樓梯,Ralph驀地回過神來,目光撞進沈霖的笑眼——他在笑他,笑他全未見過世麵的傻樣子,笑得睫毛忽閃,而下鴿血紅寶石墜子一晃一晃,瀲灩的光芒幾乎耀花了他的眼睛。
  那熠熠的兩抹紅,閃動在霖霖青春嬌豔的臉旁,也倒映在薛晉銘的眼裏。
  那樣豔麗而鮮明,像有蓬勃得掩不住的生氣,如火焰直欲燃燒起來,又似埋在漸冷灰燼下,不甘不滅的火星,終於有了綻開的機緣。
  薛晉銘緩緩笑,眼裏一掠而過餓蒼涼消失在念卿溫柔目光裏——當他注視著他,無論何時,隻要有她的注視,他的笑容便立即溫柔起來。
  遠遠的客廳角落裏,敏言倚著沙發,隔了滿堂燈彩迷離,看著父親與霍夫人相對而立的身影。兩個人的側影,像從畫中各裁下來的一半,中間再也容不著多餘的人,也再邁進不了一步。
  隔著一步之遙,就這麽一步之遙。
  敏言垂下目光,悵然的笑,幽幽歎口氣,“這樣真好。”
  “嗯,真好。”應聲的是高彥飛,他機械的回應著敏言,一雙眼卻直直忙著霖霖,望見她挽起那個英國人的手臂,鄭重向她母親引薦,笑容綻在兩頰,衣裙和耳墜的嫵媚嫣紅,一直暈染到眼底。
  他們站在那裏,從容談笑,夫人和長官,霖霖與Ralph,好看得像一幅油畫。
  Ralph欠身吻了夫人的手臂,儼然騎士向王後致意的虔誠姿態,令高彥飛覺得無比做作。夫人笑容很淡,看上去並不那麽熱情,寒暄之後便由長官陪伴著,徑自與其他賓客相見。往日的霖霖總會亦步亦趨陪在她母親身邊,今夜卻一反常態,端了酒杯隻和Ralph站在一起,意態親密的聊著不知什麽話題,不時仰起臉笑。
  高彥飛挺直身姿站在鋼琴旁,站得筆挺,身為軍人的驕傲迫令他將臉轉向一側,朝經過身旁的賓客微笑。兒眼角的餘光,怎麽都避不開那一對,不管將臉轉向何方總還能看見她的笑。旁人也在對他笑,或許是看笑話的哂笑。
  小鬼靈精的彗行,雖看不懂大人間的暗流起伏,卻也極會察言觀色,覷著高哥哥、霖霖姐、敏姐,甚至蕙珠阿姨的神色都那麽古怪,便拉著小英洛一溜煙跑到夫人身邊,就算父親瞪他,也嬉皮笑臉拽著念卿的裙擺不放手。
  念卿噙著淡淡笑容,逐一與賓客們問候寒暄。
  今晚到來的賓客皆是親友舊交,其中不乏霍仲亨昔日舊部,曆逢戰亂猶能聚首一處,雖已物事全非,也屬難能可貴。尤其令念卿驚喜的是,堪稱建築界奇才的茗穀設計師張孝和先生竟也回到重慶。
  張孝和也算當世名人,他出身貧寒,原是小小教員,年輕時機緣巧合得到新任督軍霍仲亨的賞識,受其自助赴海外留學,歸國之後一展才名。在啊聲名最盛之際,也正逢霍仲亨威望如日中天,張孝和有著文士的清高氣節,不肯攀附權貴,拒絕了霍仲亨邀他出任官職的好意,曾被人視為忘恩負義。
  然而念卿知道,仲亨一直欣賞此人,被他回絕了出仕之請也不以為意,兩人仍是君子之交,頗有高士之風。新婚之時,仲亨選在海邊修建新居,張孝和當仁不讓擔綱了茗穀的設計。隨後幾年,他又赴海外攜妻女歸隱遠遊,在歐洲匆匆與他一晤,那時張孝和還曾笑言,要為霍夫人在香港重建一座茗穀……
  言猶在耳,斯人已辭,如今境地下重逢故人,竟是執手無言。
  原本已赴美定居的張孝和,於1939年歸來,隻為與國家共禦烽火,不願做海外的逃兵。念卿含笑看著兩鬢染霜的張孝和,心裏想起昔日才華橫溢的耿介青年模樣,聽他娓娓述說這幾年間的顛沛際遇,不知何時眼底已泛起溫熱。
  “回來了就好。”念卿一笑低頭,掩飾眼角的濕潤。
  身旁慧行悄悄拽著父親袖子,轉動眼珠,拚命示意他看看夫人。
  三個大人都被他人小鬼大的模樣引得失笑,張孝和極愛孩子,對薛公子俊秀品貌讚不絕口,慧行看著這位張先生,便歪頭問他,“你是不是教書的?”
  念卿忍俊不禁,張孝和卻笑著回答,“是的,我是教人蓋房子的泥瓦匠先生。”
  慧行拍著小手掌,“好哇,玩泥巴,搭積木,我最喜歡了,你教我蓋房子吧,我教你做彈弓!”
  張先生連連點頭,父親和夫人卻一齊笑出聲來。
  一時間歡笑晏晏,唱片集裏悠揚舞曲恰也適時響起。
  高彥飛抿唇看著霖霖將手交給那個英國人,兩個身影交剪,輕盈步入大廳中央,在眾目睽睽之下翩然起舞。托酒的仆人走過來,錯愕地看著高彥飛拿起托盤中的高腳酒杯,一口氣喝下盤中五杯白蘭地,簡直如飲白水。
  “各有各的緣法,你就不要去管了。”身後薛晉銘低沉語聲帶著慵懶笑意,“我看這個英國人也還是不錯的。”
  念卿啞然,含縝回轉目光,燈光斜映,照見身後的他,笑容雋雅如初。
  多少年,他仿佛一直都是這個樣子,任世事輪轉,滄海橫流,他卻還是當年流光璀影中,對他倜儻輕笑著的那個人,總以這樣的笑容提醒她,這世間依然有些事有些人不會改變。
  唱片機悠悠轉動,散發著不可思議的魔力,撩動著情愫絲絲,心神飄飄,空氣如有看不見的絲線在牽引,牽引兩個人的目光與呼吸。仿佛是不約而同的記起,往昔夜夜翩飛在觥籌酒色裏的彼此,她正嫵媚,他正風華,那些身影都模糊在時光裏,輕笑淺顰,拋擲流年……卻不知道,而後的每一次共舞,都成了奢侈。
  在美杜莎的時候,每一晚的共舞,他送要將一朵黑色玫瑰簪在她的鬢旁,她是他贏得的稀世奇珍。而今倒映在他幽深眼裏,她的身影,靜靜無言,已成了光影裏永不凋謝的黑色玫瑰。
  四目相對,薛晉銘笑容漸深,緩緩後退一步,朝念卿伸出手——
  “父親。”
  身後一聲嬌憨的呼喚,令他身形頓住。
  轉身看見敏言盈盈含笑,將帶著齊肘絲手套的雙手遞到他麵前,撒嬌地歪著頭,“我要我的第一個舞伴!”
  薛晉銘微怔,側首看念卿,兩人相顧失笑。
  “傻姑娘,你應該有一個更年輕的舞伴。”薛晉銘笑著搖頭。
  “我要我的第一個舞伴。”敏言彎起眼角,一字字重複,執拗地加重了“第一個”的語氣。
  第一個,一輩子再也不可重複不可改變的第一個,除了他再也沒有別人。
  當她還是個十歲的小姑娘,在家中琴房裏,由家庭教師教導著學習舞蹈。看起來那麽簡單的舞步。她卻總也學不會,跌跌撞撞像個笨拙的小鴨子,令老師頻頻歎氣。林燕倚靠在琴房的門邊,看著她一直笑,那笑容真是頂頂討厭。她氣得一把推開老師,推開門邊的林燕綺,嚷著“我不學了”,含淚跑出門去。
  卻不料,一頭撞在父親身上。
  父親站在門廊下,驚訝地俯下身來,用手背揩去她臉上淚水,問誰惹哭了敏敏。
  林燕綺跟出來,還在笑著,一邊笑一個說起她跳舞的笨拙。
  父親便也笑了,拉起她的手問,那麽我來教敏敏,好不好。
  林燕綺跑回琴房,親手彈起一支輕緩簡單的舞曲。
  就在那夕陽斜照的門廊下,地板光滑得可以照出人的影子,父親脫下外衣,穿著一塵不染的白襯衫,鬆開領帶,牽起她的手,領她尋著音樂的節拍,一小步一小步,慢慢融入曼妙音符,在流淌的樂曲裏想象自己化身遊魚,穿梭於碧荇水苔,追逐陽光投映在水麵的光斑……
  父親的雙手堅定,驅散她全身的僵硬。
  付清的微笑溫暖,融化她深藏心底的自卑。
  她在他的掌心裏,漸漸忘卻所有,飛揚如四月的蝴蝶。
  那是這一生的第一支舞,而他是她的第一個舞伴。
  閃爍在少年眼裏的迷離希冀,說不清道不明,或是她自己也未必懂得的執迷。
  唯有旁觀者清。
  念卿無聲歎息,心底悲憫如漣漪散開。
  這個生來就不曾堅果父親的孩子,在孤單與隔絕中長大,流血的暗夜裏目睹生母離世,寒冷人世間舉目無親,直至他深處溫暖的救贖之手。從此,他成了這孩子茫茫黑夜裏僅有的光與熱,再也不容任何人分享——哪怕是看著她成長,同樣關心著她的燕綺、蕙殊與自己,她們終久與她隔了非親非故的距離,隔了霖霖這樣一個珍如掌珠的對比,若說視如己出,也隻有晉銘一個人做到了。
  看著敏言眼裏的光亮,仿佛最薄的冰片,脆的一觸即碎。
  明知她已一年年一歲歲的長大,再也不能縱容她沉溺在晦澀心境裏,然而此刻此刻,對著這樣一雙眼睛,聽著這樣的求肯,誰又能忍心拒絕。
  “敏敏挑舞伴的眼光真是不錯”念卿側身退開,將敏言讓到薛晉銘麵前,對他欠身一笑,“這唱片機太難聽了,我還為你們彈琴。”
  薛晉銘欲言又止地望了她,無奈一笑,回身執起敏敏的手。
  念卿走向鋼琴,想著再縱容這孩子一次,償了她這一曲的心願,等明天就同敏敏談一談,或者蕙殊說得對,應該送她去美國,讓她遠離過往,走出父親的影子,才可發現更廣闊的天地,真正屬於她年輕生命的新天地。
  正沉吟著,一抬眸卻見著孑然站在鋼琴旁的高彥飛。
  “彥飛。”念卿出聲喚他,他茫然轉過來,像是從迷茫裏一下子驚醒,臉色陣陣紅白,倉促地頭說了聲,“夫人,我去外麵抽支煙。”
  也不待念卿回答,便徑自轉身離去,背影僵硬,步履急促,像有什麽不堪承受的力量在追逐他,壓迫他……望著那身挺拔軍服下猶顯稚氣的背影,念卿怔怔而立,心底有個模糊影子浮出來,恍惚也是這樣銳氣勃發,卻又總在矛盾中掙紮自苦。
  子謙,子謙……多久麽有想起你了。
  隻是不經意,當年在子謙與四蓮婚禮上嬉鬧的小彥飛,也到了子謙那樣的年紀,同意熾熱兒迷惘的年紀。還有四蓮,追隨子謙足跡一曲不回的四蓮,如今也該是年過三旬的人了,不知她可還記得昔日茗穀的家人,抑或忘了更好,但願她已能釋懷……隻不知這亂世硝煙裏,她一介弱女子是否還在人世。
  也曽以為年輕時,總有犯得起任何錯的餘地。
  可念喬、子謙、四蓮,哪一個不是鮮活如朝露,命運又可曾對他們稍加顏色。
  念卿在鋼琴前坐下,擱上琴鍵的手卻微微顫抖。
  想著那個恨她又眷戀她的少年,那是仲亨的兒子,她的繼子,他為她流盡最後的血,就那樣凋敝在一生最好的時間裏。眼前黑白的琴鍵變得模糊,模糊中,仿佛又晃動著子謙離去時的微笑,晃動著仲亨雪白的兩鬢。
  仲亨的原諒,仲亨的蒼老,仲亨的悲傷……心中那條被時間勉強縫合起來的舊傷口,又被一點點撕裂開來。
  琴鍵上修長瘦削的手指,克製著顫抖,翻飛彈奏出最優美的旋律。琴音如華美絲綢,鋪開在夜色裏,閃耀瑰麗光澤。蘊在琴聲裏的情愫分辨不出悲喜,隻覺每一個跳躍的音符都浸滿情感,令琴聲中翩翩起舞的人們為之沉醉,陶然忘了身在何時何處,最美好與最留戀的時光,一時間都被音符帶了回來,就在眼前心上,就在回旋之間。
  這一場平安夜的舞會,直至夜深結束,念卿都沒有離開鋼琴。
  仿佛中了魔,一雙手在琴鍵上一刻不停彈奏,任是汗濕鬢發,任是誰來到身邊,她不說話不理會,整個人都融在琴聲裏,微闔了眼睛,垂覆的睫毛如深簾遮去喜悲,纖細手指底下流瀉出不可描摹的天籟之音,迷惑著人們不願停下舞步,不願從美輪美奐的夢境裏醒來……不停歇的琴聲,如同不停歇的咒語,直至夜闌人靜,直至汗水從她鬢間滑下頸項,直至雙手再也無力抬起。
  霖霖試圖勸服母親停下,蕙珠試圖勸服念卿稍歇,敏言試圖接替夫人彈琴。
  隻有薛晉銘視若不見,不勸止,不打斷,任憑她在琴聲中如癡如醉,任憑她沉湎在自己的魔怔裏。隻有他明白,這琴聲,宣泄著不為外人道的心跡,是這三年間深藏在槁木死灰下的淒愴,是無數日夜裏折磨著她的往事悲歡。
  隻有這琴聲,能替代她盡訴一切,哪怕這一切無人能懂。
  連他也不必懂。
  那隻是她一個人的世界,一個人的悲喜離合。
  曲中人散,宴罷舞盡,賓客盡都辭去,不覺已是淩晨一點。
  念卿許久沒有這樣累了,從鋼琴前起身時,臉色蒼白,兩頤卻有異樣緋紅.她向來極重禮節,今夜作為女主人,卻連賓客離去也沒有到門口相送,早早由霖霖陪著回樓上休息了。
  高彥飛的母親是最後離去的客人,整晚看著霖霖與Ralph共舞,看著兒子隻顧與薛小姐在一處竊竊私語,末了又被薛小姐晾在一旁,隨後一去不見蹤影,縱是高夫人這樣好脾氣的人,也惱得丟下高彥飛,徑自叫司機送自己回去。
  薛晉銘與蕙殊送完賓客回來,囑人四下找了,也不見高彥飛人影。
  蕙殊擔憂他一個人半夜不知去了哪裏。
  "隨他去."薛晉銘疲倦地扯下領結,頭也不回往樓上走,寥落背影落在蕙殊眼裏,驀地令她心底一酸。
  "四哥."蕙殊脫口叫住他。
  薛晉銘自梯上回首,"怎麽?"
  蕙殊怔怔看著他衣領半散的樣子,比之素日的精悍優雅,竟平添幾分落拓,一時什麽也說不出,隻得笑笑,"沒事,跟你說晚安。"
  他回以淡淡一笑,低沉語氣帶上沙啞,"晚安。"
  寒冷冬夜裏,各間屋子的燈光漸次熄滅。
  曇花一現的風流繁華過後,半山間的灰瓦小樓重又歸於沉寂。
  隻有屋外葉片落盡的枯枝還在夜風裏簌簌跳舞。
  大廳裏的掛鍾在漆黑寂靜裏兀自滴答滴答,鍾擺敲過兩次,三次......不覺已是淩晨三點了。
  自樓上房間裏聽來,鍾擺的聲音遙遠又清晰。
  念卿並未睡著,輾轉在黑暗裏,睜著眼睛等待窗外發白。
  如同一個個無眠深夜,就這麽擁著冷冰冰的衾枕,枯待天明。
  隻是今夜格外無法平靜,身子冰冷,骨頭裏卻燃著火,一陣冷一陣燙,顫抖都無法遏止。
  喉嚨裏火辣辣作痛,念卿不想驚動仆傭,起身披上睡袍,走下樓梯倒茶。
  下到轉角處,卻見廳裏亮著微弱的一點燭。
  鋼琴上的白銅燭台,散發橙黃光暈,暖暖照亮這角落。
  他伏在琴上,似乎睡著了,手中杯子半傾,一隻白蘭地酒瓶裏隻剩著最後一點殘酒。
  她的腳步像貓一樣輕微,才隻走到樓梯轉角處,他已直起身,回頭發現了她。
  "天亮了?"他茫然看向窗外,皺了皺眉頭,"還這麽黑......你起來做什麽?"
  念卿不回答,走到他麵前拿起酒瓶看了看,又定定看他半晌,啞著語音說,“你能在這裏喝了半宿的酒,我就不能起來看你喝酒麽。”
  他一笑,“我隻是睡不著。”
  “晉銘……”念卿語聲低啞,喚了他一聲,卻將唇緊緊抿了,再說不出話來。
  他已有幾分微醺,仰頭望著她一身白色深絨睡袍,黑發流瀑似的散下肩頭,幾絲亂發拂在耳鬢,睫毛的影子幽幽投在臉頰。
  他屏住呼吸,癡癡仰頭望著。
  她歎口氣,拿著他手裏的杯子,“別喝了,回房去休息。”
  他下意識握住她的手,隻覺她指尖冰涼,掌心卻滾燙,潮潮的全是汗水。
  伸手覆上她額頭,果然有些發燙。
  念卿側首避開,抽身退了半步。
  “你著涼了。”薛晉銘放開她,聯係的拍了拍她手背,“不要緊,我去找點藥來。”
  他說著起身,卻未想一陣酒意上來,腳下虛浮,險些被琴凳絆住。
  念卿忙扶住他,“小心些。”
  他撐了鋼琴,聽見她嗓音沙啞得幾乎發不出聲,不由苦笑,“嗓子啞成這樣也不知道吃藥,你對自己,能不能稍微在意一些?”
  念卿怔怔抬起目光,賤他斜倚身後鋼琴,帶了三分醉意,“你聽說過麽,外麵的人傳言我有九條命,怎麽也殺不死,次次都能死裏逃生。”
  薛晉銘目光深深,伸手撫上她的臉,“你知道我為什麽總也不死?”
  “不要說這些胡話。”念卿沒有閃避,任憑他的手拂在臉上,語聲低啞的近乎哀求,“晉銘,你醉了,回房去休息好麽?”
  他不理她,益精喃喃下去,“我怎麽敢死呢,他一走,你就成了這個樣子,答應過我好好活下去,你卻做不到……如今你這樣心如死灰,倘若連我也死了,念卿,你要怎麽辦?”
  淡淡一句話,聽得她心頭巨震,直直看著他,胸口驟然像被一拳擊中。
  是痛,還是什麽,讓肺腑翻騰的滋味,竟叫人如此難受。
  望著她漸漸蓄起淚水的眼睛,他恍惚笑著,目光越發悲傷。
  “薛晉銘。”她喚了他名字,顫著語聲問,“你還傻不夠麽,這麽多年了,還有什麽放不下?往後你還有整整的後半輩子,難道也要這麽傻下去?酒精要傻到什麽時候你才甘心?”
  他好似癡了一般,任憑她問什麽,也隻是笑,一邊笑一邊搖頭。
  她聲音已全然沙啞,終究什麽都說不出,隻能定定看著他。
  待她緘默了,他才輕聲問,“你容許我傻下去好不好?”
  她一瞬不瞬看他。
  他屏息等待回答。
  等了那麽久,那麽久……她依然不回答,卻張臂將他擁抱,伏在他肩上,淚水紛落。
  他不敢動彈,唯恐身在夢中,一動夢就會醒。
  耳邊傳來她沙啞哽咽語聲,聽見她低低說,“我容許你傻下去,答應過你的話我不會食言,我們都好好活下去,我都陪著你……這一世,我隻能這樣了,對不起,對不起。”
    
  第二十一章 
  【1999.5 茗穀廢宅?重慶】
  艾默走了。
  隻是一覺醒來,那個朝夕相對的人,已消失得不留痕跡,就像從來不曾存在過。
  站在空蕩蕩的房間門口,啟安環顧房中,看見昨天剪下來的花枝還插在粗陶罐裏,沒讀完的一本書還斜插在書架上,隨手塗抹的圖畫被風吹到地上。
  回想前一晚,睡前如常道了晚安,和以往每一天並無兩樣。他隻吃外出歸來,格外疲憊,當她靠在門口,問他有沒有什麽事要對她講時,他以為是說工作進度的事,全沒往別處想。
  直至一早被老板娘的電話叫起來,才知艾默夜裏結清了房費,將錢放在樓下櫃台,一聲招呼沒打,就自己收拾行李走了,走得無聲無息。
  隻有一張疊起的信紙夾在啟安給她的建築書裏,整齊擺在桌上。
  上麵是她的筆跡,寫著簡單一行字:“啟安,我問心無愧。”
  老板娘回想起昨日下午,艾默打過那一通電話之後,便關在房間裏一直沒有下來。
  “知道她打給誰嗎?”啟安這樣問,心中卻隱隱已猜到答案。
  “好像是編輯。”老板娘的回答映證了他最壞的猜想。
  啟安關上房門,撥通大哥的電話。
  “你對那本書做了什麽,不是已經說好讓我來處理這件事?”
  “除了和你的女作家談戀愛,修房子,我沒看到你做出任何處理。”從電話彼端傳來的語聲,強硬而冷淡,“現在你可以專心修你的房子了,書的事情,不用你來處理。”
  “大哥,請你尊重我和我的朋友!”
  “怎麽不尊重,我從出版公司手中買下那本書的版權,稿費依然會支付給你的朋友,她沒什麽損失,隻是書不會出版而已。”那邊傳來淡淡笑聲,“如果你沒有傻到親口告訴她買走版權的人是我,相信這件事也不會影響到你追求佳人,如果有機會,我也希望見一見這位女士。”
  啟安握緊電話,鮮少動怒的平和心性終被攪亂,“這件事你做得太不磊落,我無法諒解。”
  不待彼端回應,啟安已重重掛斷電話。
  走出房門,望見老板娘正在艾默的房間裏收拾整理。
  見他進來,老板娘歎氣,“年輕人鬧鬧別扭也是常有的,隻是這麽跑出去真叫人不放心,你還是趕緊去把小艾找回來,她一個女孩家也不會跑到哪裏去,我看多半是回家了吧。”
  啟安沒有回答,神色惘然,好像並沒在意聽她說什麽,隻走到艾默平日最喜歡的藤編搖椅裏坐下,一言不發地望著露台外,獨自沉默。
  她能回哪裏的家呢,北京隻有一個已經另娶的繼父,母親已過身數年了。
  隻有她孤零零一個人,在不同的城市間輾轉旅行,居無定所。
  想來她並不知道買走版權的人是誰,也不知道那人和他有著什麽關係,更不知道嚴啟安在這出極不光明的事件裏扮演了什麽角色——隻有他自己知道,他用隱瞞和欺騙換來她最大程度的信任,轉身又把這份信任出賣給旁人。
  他知道她不在意那分稿費,書被雪藏才是對她真正的打擊。
  啟安靠在搖椅上,半閉了眼睛,想不出艾默剛剛得知這變故會是怎樣的心情。
  她還不知道這一切是被誰推動,隻是,她已不再相信他。
  明知道他對她一直有所隱瞞,她也從沒打探追問過,隻耐心等待著某一天他會給她想要的答案。她是個驕傲敏感的人,不屑於索求得來的信任,也不會輕易相信旁人。
  “啟安,我問心無愧。”
  是的,她是問心無愧,就算離開了,也沒有一句責問,更不想向他尋求解釋。
  既已不再信任,追問和解釋也是無用的,她隻會循著唯一的線索,自己去找出真相。
  啟安從搖椅中站起身來,大步走回自己房間,拖出行李箱打開,開始取下櫃中衣物塞入箱子裏。老板娘站在門口錯愕地問,“你也要走啦?”
  啟安點頭,“嗯,我離開幾天還會回來。”
  老板娘一臉擔憂,“是去找小艾嗎,你打算去哪裏?”
  啟安手上一頓,並不抬頭,淡淡回答,“重慶。”
  初夏午後,陽光照得明晃晃,綠蔭蔥鬱的院子裏彌漫著不知名的花草芬芳。
  老式兩層紅磚小樓外麵看上去已十分陳舊,窗戶上還裝著十年前常見的綠紗窗,如今城市裏已很少能夠見到。看得出房子的主人還停留在過去的生活習慣裏,是個念舊的人。
  一個小保姆模樣的姑娘走出來,看見艾默還站在門口,便熱情地招了招手,“進來坐吧,大姐剛上去叫老太爺,他正睡午覺,要等一陣子了,你站在外頭多曬啊。”
  艾默歉意地笑笑,“真不好意思,打攪了老先生休息。”
  小姑娘將她讓到客廳沙發上,利落地倒上水,“沒事兒,昨天就知道有客人來,老先生還特別囑咐我記得叫他起來。”
  艾默鬆了口氣,原本擔心老教授不見得肯見她一個來曆不明的外人,隻抱著試一試的念頭,往他家中地址寄了封信。沒想到老人家很快回了信,同意她今天來訪。
  樊老先生即將八十高齡,是著名的建築學家,也是張孝華先生三名弟子中,至今唯一還在世的。四九年之後便留在重慶一所大學任教,至今還住在校園後麵的半山小樓裏,僻靜清幽的小樓背山臨江,可以俯瞰嘉陵江蜿蜒流過。
  艾默捧著杯子,目光投向陽光燦爛的窗外。
  在重慶這樣一個長年陰天多霧的城市,難得見到如此晴朗天氣。
  遠處山巒疊層,近處高低起伏的城中高樓大廈錯落林立,整個城市依山而建,山在城中,城在山上,渾然就是一座無法攻克的天然要塞。而今眼前儼然是一座極具陽剛氣質的現代化城市,昔年戰火爭痕跡早已煙消雲散。
  這已是第二次來到重慶。
  第一次踏上這座江與山交相環繞的城市,是在讀到那厚厚一疊緊鎖抽屜數十年的信件之後。
  那時迫不及待登上飛往重慶的航班,滿心激動不能自抑,以為能在這裏尋找到她們曾生活過的痕跡,找到解開那本日記後麵未完成之迷的答案。
  然後找到的隻是深深失落。
  循著信件中提及的蛛絲馬跡找去,當年的學校和禮堂早已瓦礫無存,舊址已覆上柏油,修成筆直大路,推平的廢墟澆上混凝土,建起住宅樓……輾轉找到信中提及的孤兒院,也不知是不是她們到過的地方,隻殘存著兩間平房,被附近賓館用作雜物倉庫。
  再也找不到一星半點兒痕跡能證明她們曾經存在過。
  惘然登上離開的飛機,不想回頭,從此再未指望能在這裏找遺落的過往。
  直至啟安的出現,隱隱打開另一扇通往答案的門,門後的真相和他的身份一樣隱秘莫測,他究竟是誰,對茗穀的熱忱究竟來自好意還是別有居心——她對他始終一無所知,他隱瞞得天衣無縫,從未透露過自己的來曆,麵對這樣的提防神秘,她又怎麽能開誠布公。
  嚴啟安,除了這個名字,她所能追尋的就隻剩與張孝華有關的一絲聯係。
  假如他說的是真話,他的父親真是張孝華門下弟子,那麽找到張孝華後人或者其他學生,便不難查到嚴啟安的父親是誰。可張家後人已經先被他找到,從他們口中問來的話,未必可信;剩下便隻有尋訪張孝華唯一在世的弟子,遠在重慶的樊有年教授。
  身後輕細腳步聲中斷了艾默的思緒。
  艾默站起來,看見樓梯上一位銀發老人被女兒攙扶著,手裏拄了拐杖,一步步緩慢走下來。
  樊教授的女兒熱情爽快,一麵招呼保姆拿水果來,一麵扶了老人落座,笑著大聲對他說,“這位就是來看望您的艾小姐!”
  艾默忙伸出手,欠身問候老人。
  老人露出溫和笑容,抬手與她握了握,指著自己耳朵緩聲說,“我聽得見,不用像她那麽大聲。”
  艾默一怔,沒想到這位年近八十的老人還能這樣詼諧,反應絲毫不見遲鈍,忍不住與老人相視而笑。教授的女兒笑著說,“艾小姐,電話裏聽你自我介紹說是寫書的,想通過我父親了解張孝華先生的事情,你是要為張先生撰寫傳記嗎?”
  老人聽見張孝華這名字,平和的目光稍稍起了變化,定定直視艾默。
  “不,我……其實,我是想了解一位長輩的往事,其中牽涉到一些人,可能與張孝華有關。我查到的資料中,關於張先生的可查信息非常少,所以冒昧前來拜訪樊老,希望能多做些了解。”艾默直說出來意,看著老先生眼中流露出的失望之色,心中愧疚不安更甚,遲疑片刻,又訥訥補充道,“關於張孝華先生……”
  老人卻搖頭打斷她,露出一絲笑容,“不要緊,你們年輕這一代能關注到過去的人,很不容易了。關於張先生,我所知道的事可以盡量告訴你,能讓老師被後人記起,是我為人弟子的本分。”陽光透過紗窗照著老人銀白發絲,臉頰的老年斑和皺紋,透出波瀾不驚的平靜。看在眼中,卻讓艾默心口沉甸甸,像被什麽堵住。
  “謝謝樊老。”艾默輕聲開口,“我從資料裏了解到,張孝華雖然教過許多學生,但正式算得上他的弟子的隻有三個人。”
  “是的。”老人微笑,不掩驕傲神色,“做他的弟子很不容易,老師的眼光相當嚴格。”
  “那麽除了您,還有一位姓陳,另一位姓周?”艾默的問題,令老人目光為之一黯,靜了片刻才答道,“是的,陳默走得早,七幾年就不在了,周海升倒沒走幾年,現在就還剩我一個。”
  艾默小心翼翼問,“張先生真的隻有三位弟子,再沒有收過別的門生嗎?”
  老人抬眼看她,似乎有些驚異於這個問題,“當然,隻有我們三個。”
  “能不能麻煩您再想一想,是不是有可能私下收過什麽弟子,外界並不知名……”艾默不死心追問,心裏隱隱發沉。老人看著她,似乎不能理解這樣奇怪的問題,半晌隻是搖頭。艾默抿唇,試著拋出最後的問題,“那您記不記得,張先生身邊是否有姓嚴的朋友?”
  老人還是搖頭。
  原來果真一切都是假的。
  連這都是假的,他根本和張孝華一點關係也沒有,所謂複建茗穀,真的是別的目的。
  艾默低下頭去,難過得良久說不出話,心裏一片混沌。
  老人靜靜看了她一會兒,並不追問原委,溫和地問,“我還有些老照片,你要不要看看?”
  不忍拂了老人好意,艾默抬眼一笑,“好的,謝謝樊老。”
  老人看著她,笑了笑,“你要是有興趣,我這兒很有些老故事可以說給你聽,要不然,再不說就要帶到地底下去了。”艾默怔了怔,沒來得及回答,卻又聽老人淡淡說,“別看隻有幾十年,離得最近的曆史抹得也最幹淨。”
  這話挑起艾默心中最深的感觸,一時深深動容,望著老人飽經滄桑的麵容,卻不知可以對他說些什麽。老人卻好像什麽都懂得,平靜的目光充滿包容的力量。說話間,他女兒已取了老相簿回來。老人翻開厚厚一本黑色冊子,攤開在膝上,一幅幅指給艾默看。
  泛黃相紙上,年輕的身影,朝氣蓬勃的笑臉,將時間定格在數十年前。
  看著老人微微顫抖的手,將相冊一頁頁揭過,仿佛時間也從他指間無聲流過。
  “等等!”艾默驀然地出聲,目光被一張即將翻過的舊照片牢牢吸住,再不能移開。
  ——那是一副三個人的合影,中間瘦高個子,戴眼鏡的中年人是張孝華,在他右邊站著一個亭亭玉立的美貌少女,看上去不過十三四歲模樣,左邊是個長身玉立的少年,看年歲也隻十五六,衣著考究,樣貌俊美,尤其那一雙眼睛,笑起來微微上挑,有種說不出的瀟灑佻達……這個樣子,這個樣子,難道不就是在茗穀小徑上,與啟安初相見的那一笑麽。
  “他是誰?”
  艾默指著照片,極力克製住驟然失控的心跳。
  老人戴上眼鏡仔細湊近看了看,“哦,這好像是……對了,是二少,看我這記性,怎麽連他也差點記不起來。”指著照片上的俊秀少年,老人樂嗬嗬,似乎想起極有意思的事來,“他是先生的友人之子,行二,家裏有個姐姐,旁人都叫他二少。這個小子別看年紀小啊,來頭可是很大,家裏做大官的,進出都有保鏢跟著;又會討先生喜歡,機靈得很,常常自己畫些異想天開的圖紙,先生看了還誇他有創造力……我記得,先生倒是有意要收他做弟子的,隻是後來,唉,機緣不巧,機緣不巧……”
  艾默顧不得聽他追憶往事細節,急急追問,“他姓什麽,是不是姓嚴的?”
  老人擺了擺手,“不不,他姓薛,叫做薛慧行。”
    
  第二十二章
  【一九四零年十二月陪都重慶】
  一覺醒來,窗外天光大亮,已近中午。
  昨晚玩得太厲害,喝了不少酒,沈霖倚在床頭懶洋洋不想動彈,頭有些疼,心裏懨懨的,不知為什麽一睜眼又想起高彥飛,心情頓時低落。仿佛記得,她是昨晚舞會上的勝利者,與Ralph一起出盡風頭,將高彥飛拋在一旁。她看著他憤然離去,心中卻沒有半分快意。
  她不是故意讓他難堪失落,隻是他自己左右搖擺,心意不堅,根本還是個沒長大的男孩子,這一點上,他同敏敏的任性倒是相近得很……霖霖歪在床頭,想起昨晚睡前,喝了酒昏昏沉沉,似乎敏敏悄然進來過,俯身說了什麽話,現在卻全然想不起來了。
  霖霖皺眉回想,依稀記得她說對不起,還說什麽“謝謝你一直包容我的任性妄為,謝謝你將我當作姊妹,我卻不配有你這樣好的姐姐” 。
  真是孩子氣的胡說八道,也不知敏敏這丫頭究竟想些什麽。
  情愛這種事,講得是你情我願,倘若高彥飛自己變了心思,那也不是敏敏的錯,她又有什麽可道歉呢;倘若她也喜歡高彥飛,當真是兩情相悅,那也是家中一樁喜事。可是敏敏那古靈精怪的心思,誰也看不透,她對高彥飛仿佛是有那麽一點意思,卻又不像男女之情。
  酒後初起,太陽穴隱隱作痛,想著這些事越發令人煩悶。
  霖霖躺了一會兒,再也睡不著覺,索性起來披衣梳妝。
  梳妝台上,一枚樣式古雅的戒指靜悄悄擱在那裏。
  這是幾年前,同敏敏一起逛古玩鋪子遇到的小玩意,兩人都一眼看中,最後自己還是讓給了敏言。那時敏言戲謔說,什麽時候你要嫁人,我再還你做嫁妝。
  霖霖拿起戒指,怔怔套上中指又取下,心中一陣恍惚。
  來到敏言房間外,正欲抬手敲門,卻見房門微掩,敏言並不在裏麵。
  平時敏言愛睡懶覺,這個時辰多半還沒起來,今天卻不見她人影,桌上床上也收拾地異常整齊,連一向亂扔的雜誌書報也好好收在一起。
  霖霖詫異地打量屋內,總覺得有哪裏不一樣,似乎少了什麽,卻又說不上來。
  下樓見了女傭周媽,霖霖迎麵便問敏言哪裏去了。
  周媽說薛小姐今天出門得早,說是約了朋友。
  霖霖有些索然,在家中轉了一圈,母親、蕙殊阿姨和薛叔叔全都不在,連慧行也出去玩了。想來想去又轉過樓上,經過敏言房間時,進去選了幾本雜誌打發時間。
  轉身正要離去,霖霖驀然地站住,心底一動,看向敏言床頭。
  難怪方才一眼就覺得哪裏不對,原來是床頭上少了那個相片框,那是敏言最珍重的寶貝,放在床頭誰也不許動,裏頭是她小時候與生母唯一的合影。
  然而此刻相片框卻不在原處。
  霖霖怔了半晌,神色漸漸變了。
  回想起敏敏睡前來到床邊,對自己說的那番話,想起昨夜舞會上她對高彥飛的蹊蹺態度,想著她這些日子的變化……霖霖不由得捂住胸口,一顆心直往下沉。
  自從那日敏言躲在窗簾後聽去了母親與薛叔叔的談話,一直令霖霖提心吊膽,好幾次想與她聊一聊,卻插進來高彥飛這一樁事,令霖霖麵對敏言分外尷尬,不知怎樣同她說才好,這件事關係重大,一旦牽扯出舊日恩怨,更不知如何收場,萬萬不敢貿然讓母親知道。
  霖霖定了定心神,找來周媽與仆傭們詢問,竟沒有一個知道敏言早晨去了哪裏。
  送她的司機隻載她到路口便被打發回來,說是薛小姐另有朋友來接。
  惶亂間顧不得等候母親回來,霖霖親自將電話撥到薛晉銘在市區的官邸,那邊也說未見,倒是提起前日裏敏言去過一次,似乎拿走些私人物件。市區官邸是薛晉銘接待外客的地方,他自己並不常住,隻把郊外沈家花園當成自己家。倒是敏言喜歡熱鬧,偶爾在市區官邸住上幾天,那邊也常備有衣物等私人用品。
  聽到敏言從官邸收拾了衣服行李,霖霖拿著電話,手上發抖,心知事情不妙。
  匆忙撥通薛晉銘辦公室電話,卻說他外出未歸,霖霖心急如焚,吩咐司機立即載她到市區,直闖到戒備森嚴的機要處一號樓前,隻說要見薛晉銘。警衛認出司機老於是薛處長的心腹,不敢怠慢,一個電話打進去,片刻就見高彥飛匆匆迎了出來。
  “霖霖,你怎麽跑來這裏?”高彥飛錯愕萬分,話未說完,隻聽霖霖劈麵急問,“你可曾看見敏言,知不知道她去了哪裏?”
  提起敏言,高彥飛臉上一紅,“我昨晚離開後就沒見著她……霖霖,你這是做什麽?”
  霖霖急得直跺腳,“你先別管,趕緊讓人去火車站和碼頭堵住敏敏,不能讓她走掉!”
  高彥飛呆住,一時間臉色變得十分難看,嘴唇顫了顫,喉結上下一滾,卻是什麽話也沒說,立即轉身吩咐下屬趕往車站碼頭。霖霖隨他走進樓上辦公室,見他步履僵硬,神色倉惶,顯然因這消息大受震動,看似卻並不怎麽意外。
  “高彥飛,你是不是事先知道敏敏要走?”霖霖冷冰冰開口,一句話問得高彥飛僵硬了背影,緩緩回身望住她,薄唇緊抿作一線。
  “我不知道。”高彥飛艱澀開口,“但我這樣猜測過。”
  “你猜到她要走?”霖霖語聲驟然拔高,一路積壓而來的驚慌、怒火、委屈全都朝他發作出來,“為什麽不攔住她,為什麽不告訴我,既然你都知道了,還敢放她一個人離開?高彥飛你這木頭腦袋到底在想些什麽,你簡直混蛋!”
  “我是混蛋。”高彥飛痛苦地低了頭,語聲低啞無力,“可是我要怎麽攔阻她,她口口聲聲祝福我,恭喜我與你的錦繡良緣,說自己太傻,說她不該惹你生氣……霖霖,你叫我怎麽說,怎麽辦,難道我該留下她,叫她看著我們訂婚,做你身後永遠的陪襯麽?”
  霖霖聽得僵住,全然不知如何反應,隻見高彥飛滿目傷感,低了頭,澀聲說,“昨晚她莫名其妙同我說那些話,我隻覺得古怪,卻沒有多想,那時候心思全在你身上,被你氣得糊塗了,約莫隻猜到她在賭氣……可原來,她早已做了決定,早已打算自己一個人離開。”
  “天!”霖霖猝然捂住臉,閉目呆了半晌,氣極反笑,“高彥飛你這傻子,你以為敏敏離開是為了成全你跟我的姻緣?你根本不明白發生了什麽!她這一走,她這一走……”霖霖不敢再說下去,甚至不敢想下去,隻哀哀望著高彥飛,淚水湧出眼眶,“你不用管她為什麽離開,總之,快去找她回來,決不能放她走,否則,否則……”
  “霖霖!”
  薛晉銘一身戎裝長靴,披著風氅,匆匆聞訊而來,一推門就見到這情景,隻見霖霖哭成淚人,高彥飛呆若木石,兩個人在屋裏相峙無言。
  霖霖見了薛晉銘,投身撲入他懷抱,哽咽得語不成聲,“薛叔叔,敏敏走了……”
  薛晉銘褪下手套,抬手替她揩去淚水,沉聲安撫道,“我聽老於剛剛說了個大概,不要緊,敏敏賭氣跑出去也不是第一次了,我會讓人帶她回來。”
  霖霖淒然抬眼,“不,這回不一樣。”
  薛晉銘皺眉看了高彥飛一眼,輕拍了拍霖霖肩背,“我明白。”
  聽得他也這樣說,竟個個都以為敏言離去是為了成全她與高彥飛的姻緣,霖霖委屈無奈,氣急攻心,一時間胸口發堵,幾乎緩不過氣來。高彥飛瞧見她臉色發白的樣子,忙上前扶她。霖霖咬唇,重重摔開他的手,噙淚望向薛晉銘,“恐怕不是你們想的那樣,如果我猜得沒錯,敏敏是要去上海!”
  上海,輕飄飄兩個字,如雷霆落在耳邊。
  饒是喜怒不形於色的薛晉銘,臉色也微微變了,目光如雪刃迫人。
  霖霖望著他,顫著語聲,緩緩說,“那天你和媽媽在琴房裏說話的時候,我與敏敏就躲在那屋裏和慧行捉迷藏……我們,我們都聽到了……有關佟孝錫的事,敏敏她全知道了。”
  暮色籠罩下的沈家花園,入夜亮起橘色燈光,餐室裏飯菜已布好,熱騰騰飄散著香氣……然而桌旁一個人也不見,客廳裏燈光大亮,也不聞往日的人聲笑語,連慧行也安分地坐在一旁,覷著大人們的臉色不敢吭聲。
  蕙殊疲乏無力地倚了沙發,看著霖霖與高彥飛僵然坐在對麵,一直低著頭,動也不動,儼然失落了魂魄;夫人靜默佇立窗下,背向他們,雙臂環胸,纖瘦身影被暮色勾出一輪淡淡光暈,仿佛眼前唯一的暖色。
  天色就要黑盡的時候,門外終於傳來汽車駛近的聲音。
  念卿第一個奔了出去。
  霖霖搶在高彥飛前頭趕到門口,隻見薛叔叔從車裏下來,對母親低低說了什麽,母親愴然望著他,抬手捂了唇,白絨披肩垂下長長流蘇,被風吹得淩亂。薛叔叔側過臉去,黑呢風氅也被風吹得揚起,那挺拔身影竟是如此寥落。
  母親仿佛想說什麽,抬手撫上他肩頭,半晌卻一個字也未說。
  他將她撫在肩上的手輕輕握住,她低了頭,自然而然將額頭抵在他胸前。
  他展開風氅,將衣裳單薄的她攬入臂彎。
  兩人在傍晚的風中相依而立,影子相融在一起,恍然看去,竟似父母昔日相攜光景一般。
  見了薛晉銘那般痛心神情,蕙殊心下一片慘淡,知道他帶回的隻怕是最壞的消息。
  敏言為了今日這一走,早已計劃周密,他們竟都低估了她。
  派往車站碼頭追截的人盡數撲了空,敏言並沒有從最容易隱匿的途徑離去,而是利用他父親的印鑒偽造了一紙通行手令,依恃特殊身份,堂而皇之從軍事機場搭乘今晨飛往香港的飛機,取道香港再轉往上海。
  誰也沒想到她敢如此大膽,軍事機場關禁再嚴,也沒敢仔細盤查薛晉銘的千金。
  她果真是計劃周密,老早就為今日脫身埋下步步伏筆。
  趁昨夜舞會之後,大家都疲累,今晨自然晚起。
  她卻一早動身,走得不聲不響,待家中察覺到不妥,輾轉尋找,她已安然抵達香港,擺脫了薛晉銘在重慶無孔不入的控製。香港仍是英國人的地盤,重慶方麵雖布置有特工,卻不能隨意搜查碼頭和船隻。敏言甫下飛機,立刻馬不停蹄趕往碼頭,待特工接到薛晉銘秘令趕到,船隻早已在前往上海的途中。
  一旦抵達上海,那便是龍潭虎穴,凶險異常。
  如今要找到她是難如登天,而她要找到佟孝錫卻是易如反掌。
  “不,現在還來得及,還有一個法子——”高彥飛沙啞了語聲,急急道,“我們有人潛伏在上海監視佟孝錫,他們可以先下手為強,隻要發現敏敏接近姓佟的,便立刻將她帶走。”
  霖霖抬起頭來看他,又看向薛晉銘。
  薛晉銘一動不動坐在沙發裏,麵色如霜,聽著高彥飛的話,依然毫無反應。
  “長官,請給上海下命令吧!”高彥飛上前一步,哀聲請求。
  薛晉銘麵無表情。
  蕙殊怔怔望著他,看他緘默半晌,緩緩伸手從衣內取出煙盒,修長手指彈開盒蓋,卻不知為何良久也沒能取出煙來,那雙能熟練擺動槍械也能優雅彈奏鋼琴的手,此刻竟僵硬得取不出一支煙。
  煙盒被夫人伸手接過。
  她在他身側,一言不發拿了煙盒,抽出一支煙遞給他。
  他接過煙,卻不點燃,目光定定落在那支煙上,驀然指上一撚,狠狠撚折了煙。
  高彥飛慘白了臉,嘶聲喊道,“敏敏她是您的女兒,她已經危在旦夕!”
  “不錯,她是我的女兒,這不必你來提醒。”薛晉銘慢慢抬起眼來,冷冰冰的一句話從他薄削唇間吐出,竟平靜得不帶意思感情,“為了在佟孝錫身邊伏下暗線,我們前前後後有多少人犧牲?一旦暴露他們身份,又有多少人性命難保?敏敏的命要緊,這些人的命就能白送?”
  薛晉銘語聲一頓,攥著打火機的手,指節漸漸發白。
  蕙殊心驚肉跳地望著他,連呼吸也忘記,隻聽著他一字字說,“若要以這個代價來救敏敏,我寧願從來沒有這個女兒!”
  高彥飛如罹雷擊,臉色瞬間青灰,額角頸項的青筋全都綻起,“所以,你已經放棄營救敏敏?”
  “彥飛,你住口。”
  一直緘默的念卿終於出聲,霜雪似的目光迫得高彥飛一窒。
  “敏敏出了這樣的事,你以為最痛心的人是誰?”她似極力抑製著情緒,胸口起伏,嘴唇微微顫抖,才隻說得這麽一句,薛晉銘已冷冷轉頭,將她餘下的話打斷,“念卿,不要說了。”
  念卿淒愴地看著他,從未在他臉上見過如此頹然神色。
  他背向著他們,逆了燈光,將麵目隱藏在陰影裏,隻有她可看見。
  這樣的他,令她心口抽痛,連呼吸也困難。
  一時間相對緘默,良久,卻是蕙殊澀然語聲打破沉寂,“我想,那個佟孝錫畢竟是敏敏的親生父親,敏敏前次落在他手裏,也沒有遭遇凶險,想來虎毒不食子,就算敏敏再次被他抓住,也不至於有性命之憂。”
  薛晉銘似乎想說什麽,目光與念卿相觸,兩人皆是沉默。
  念卿望向他,放柔了語聲,“蕙殊說得不錯,營救敏敏總還有別的法子……你們都已擔憂奔波了一天,先去吃飯吧,晚上咱們再從長計議。”
  高彥飛還欲力爭,抬眼觸上她淡淡眼神,一腔攻心急火陡然好似觸上水牆。
  薛晉銘揉了揉額角,一言不發起身,獨自走向餐室。
  念卿對霖霖說,“去樓上把慧行和英洛帶下來吃飯。”
  “我去吧。”蕙殊卻搶先起身,拍了拍霖霖肩頭,徑自上樓。
  霖霖坐在這裏始終神情恍惚,一言不發,見蕙殊離開便也隨她站了起來。
  高彥飛驀地抬起頭來,抬手想拉住她,唯恐她也離去。
  霖霖下意識將手一縮,怔怔回頭,見他神色無助,像個犯了彌天大錯的孩子。
  眼前這男子,與往日英氣勃勃又忠實善良的高彥飛,陡然有雲泥之別。看著眼中隻叫霖霖又是難過又是淒楚,心中憐惜與失望一起湧上,見著他為了敏敏如此痛心失態,更是心灰意冷,驀地轉身朝樓上奔去。
  敏敏真的會去刺殺他的親生父親佟孝錫麽——蕙殊一整夜輾轉反側,心中盤桓的疑問卻不能問任何人,不能問念卿,更不敢問薛晉銘。
  隱隱的,有一個更壞的猜想模糊成型。
  敏敏自小就知道自己是母親被人拋棄後的私生女兒,畢竟方洛麗死時,敏敏已模糊有些印象,誰也無法對她隱瞞。可那時候,她終究還小,是非黑白全不明白……隨年歲漸長,她對生母之死是否還耿耿於懷?原先與繼母不睦,如今又置身高彥飛與霖霖之間,這孩子心中究竟在想些什麽,竟讓人完全無從琢磨。
  霖霖自小就是光芒耀目,有如明珠一樣的存在。
  敏敏在她身後的影子裏,從來就悄無聲息。
  蕙殊長長歎息,想起這些年多少親疏有別,對敏敏竟少了關照,心下愧疚黯然……想著四哥和夫人,更不知是怎樣一番況味。
  不覺夜深,睡意漸漸襲來,蕙殊朦朧裏剛要合眼,猛然被靜夜裏驚心動魄的電話鈴聲驚起。
  頃刻間,隻聽靴聲急促,汽車發動,樓上樓下燈光一起亮起。
  蕙殊飛快披衣下樓,見薛晉銘的汽車已離去,夫人跌坐在電話旁的沙發上,衣裳整齊,顯然還未入睡,此刻怔怔看著汽車已駛離的門口,臉色慘白得怕人。
  上海的消息終於傳回,卻是一道晴天霹靂,令所有人如墜冰窖。
  敏言帶去上海的不隻有方洛麗的照片和信物,還有從薛晉銘書房竊走的機密文件。
  她一向跟在薛晉銘身邊做事,卻從未獲得解除最高機密情報的權限,對於重慶方麵部署在上海的秘密據點與情報人員名單一無所知。
  然而誰也沒有想到對她防範,以至於薛晉銘留在書房的文件被她竊走——她不但找到了佟孝錫,帶著方洛麗的信物與她的親生父親相認,更交出比任何信物都重要的情報,以此博得佟孝錫的信任,換回本來身份,做了佟家女兒。
  佟孝錫依據文件中泄露的信息,連夜下令搜捕全城,將暴露的情報據點一舉摧毀。
  經營多時的心血,一夜之間付諸流水,滿盤計劃落空。
  沒有人員被捕遇害已是不幸中之萬幸。
  薛晉銘以最快手段封鎖了消息,外間隻知上海方麵出了差錯,一時卻還不知“叛徒”正是薛晉銘的養女薛敏言——這一消息一旦傳揚出去,將招致無法想象的可怕後果,隻怕連同薛晉銘本人也難脫罪責,輕則引咎辭職,重責麵臨軍事法庭審查。
  然而消息也僅能瞞得一時,政界耳目眾多,知道真相隻在遲早。
  天未亮時,薛晉銘的第二道命令已向上海發出。
  對已變節的人,無論她是姓薛還是姓佟,都已不再重要。
  格殺令已發出,再無挽回餘地。
  “敏敏不可能是叛徒,她不會做這種事,她不會的……高彥飛,你再去查,一定是弄錯了,你們準是錯怪了敏敏,你再去查一查好麽,去告訴薛叔叔,這不是敏敏做的……”霖霖哭泣的聲音從樓下傳來,一聲聲像是撕扯著人的神經。
  念卿重重掩上門,將這哭聲隔絕在門外。
  “你怎麽能用敏言下格殺令!”念卿猝然轉過身,壓低了語聲,朝兩臂環胸一動不動站在窗後的薛晉銘顫聲問,“她冒死走出這樣一步險棋,你不製止,竟還推波助瀾!”
  “她用苦肉計換取佟孝錫的信任,我就幫她再添一分力道,格殺令會讓姓佟的更放心。”薛晉銘並不回頭,語聲平板得仿佛沒有一絲感情,低沉中透出死灰般寂然,“念卿,你不必再勸我,我已做了決定,何況敏敏走出這一步,要回頭已太遲了。”
  念卿背抵了門,語聲微微發抖,“你可曾想過,萬一行動失敗,後果是什麽?”
  刺殺佟孝錫的計劃部署已久,幾次下手都被他老奸巨猾躲過,此次日本代表將於汪偽特使一同抵達上海,屆時設伏在佟孝錫身邊的人,將作為內應,在為佟孝錫頒布新任命而舉辦的酒會上動手行刺。
  早在十一月日本人就與汪偽政府簽訂了《日汪基本關係條約及附屬秘密協約》,假借合作開發中國資源,實則將中國領土向日本徹底開放,如今再獲得佟孝錫的鼎力支持,日軍即可全麵駐紮蒙疆、華北及其特定區域,釀成後患無窮,危害難以估量。
  此次刺殺佟孝錫的計劃事關重大,上峰交代此番絕不允許失手,薛晉銘亦將親往上海督行刺殺計劃。然而橫空殺出敏敏這一出苦肉反間計,卻令步步為營的局麵全盤打亂。
  敏言盜走的文件是真的,其中所暴露的情報據點卻都是空殼,那是薛晉銘故布疑陣,一早設下的障眼法,為的是以防萬一,出了差錯也可金蟬脫殼……敏言這一步走得萬分凶險,也膽大包天,連薛晉銘也一早被蒙在鼓裏。
  如今若要阻止她,隻能擱置對佟孝錫的刺殺計劃。
  抑或孤注一擲,提早動手。
  “我想過後果,也想過不惜代價把她帶回來……”薛晉銘緩緩開口,語聲低了下去,“可敏敏她,真是像極了洛麗的性子,做事全然不留退路給自己。此番若她不殺了佟孝錫,就這樣被帶回來,往後叛徒的名聲,再兼大漢奸私生女的身份就要跟定她一輩子。縱然我可以送她遠走高飛,她後半輩子也就這樣毀了。”
  念卿狠狠咬著唇,什麽話也說不出,明知他句句都是對的,卻無法接受這樣的代價。
  薛晉銘語聲越發低了下去,“方才我一直在想洛麗,想她當年一念之差做下錯事,爾後躲躲閃閃過的那些日子……念卿,我不想再讓敏敏重蹈覆轍,她到底是我的女兒,能有這分勇氣,那也很好,很好……”
  他口口聲聲說著好,末一個好字卻低啞得近乎失聲。
  夜裏鍾擺已敲過淩晨第一記聲響。
  滴答鍾聲溜得飛快,比白晝時光快了太多。
  除了兩個年少幼懵懂的孩子,靜謐月下的沈家花園,無人能夠入眠。
  蕙殊摟著英洛,忽而想著敏敏,忽而想著四哥,良久輾轉反側。
  慧行的房間門口,薛晉銘默然佇立,從虛掩的門邊看著念卿俯身哄孩子入睡。
  慧行睡意朦朧中還在嘀咕著,“姐姐回來了記得叫我。”
  念卿替他蓋上被子,抬眼看向門外的薛晉銘,他這才放輕腳步走到慧行床邊,目不轉睛地看了孩子半晌,伸手撫過他輕軟的頭發。
  兩人退出房外,念卿轉身帶上房門,手握了門柄,極力壓低語聲,“明日一早就走?”
  薛晉銘嗯了聲,仿佛輕描淡寫地回答,“盡快動手,我們的勝算會大一些。”
  念卿轉身望住他,一語不發,將嘴唇抿得全無血色。
  薛晉銘靜靜看她片刻,仍是微笑,“佟三這半輩子還未贏過我,你這樣緊張,倒是看低薛某人了。”分明是你死我活的事,被他輕慢說來,仿佛還是年少時的薛四公子與佟家三少賽馬鬥酒。念卿順從著他的語氣,也勉強笑了一笑,“既然這樣倉促,該準備的,都備好了?”
  薛晉銘頷首,目光如春雪漸融,“原想等院子裏梅花開了,同你一起賞梅,看起來今年的花期我是趕不及了,那幾株老梅去年開得慷慨,香氣從大門外便可聞到,但願今年再慷慨些,把香氣一直留到我回來。”
  兩人邊走邊說,不覺已穿過走廊,來到念卿臥房外邊。
  念卿駐足倚門,抬眸微笑,“就算花不等人,總有人會等。”
  薛晉銘一震,抬頭迎上她的目光。
  她望著他笑,笑意微薄如晨曦。
  分明還有話,卻已不知如何說起。
  然而不必說,他已懂得。
  走廊裏朦朧燈光籠著她側身輪廓,幽幽微光映在她眼底,好似無數回夢裏曾見的幻影。她仰首看著他,眼中盛滿語遲休問的惘然。正當他心口急跳,屏息方欲回應的時候,她卻倏然一笑,眼波閃了一閃,烈烈的好似火星濺燙,似有另一個她在身體裏活了過來。
  這笑,是隻屬於雲漪的笑。
  她的笑容,她的目光,近在眼前又遠在天邊。
  薛晉銘望住她,一雙漆黑幽深的眼裏波瀾起落,呼吸早已亂了,良久才能啞聲問“梅花謝了,桃花也就快開了,不如等我回來一同看春天的桃花,好麽?”
  她站在臥房半掩半合的門前,側了身子,眼裏的欲述還修,盈盈隔了半弧光影的距離,仿佛一轉身,便又是咫尺千裏。
  “好麽?”
  他靠近她,挽住她手臂,挽住她將要回轉的身子,將她驀地帶入臂彎,緊緊擁住再不肯放開。
  她沒有閃躲,身體顫抖而綿軟。
  他將下巴抵在她耳鬢,臉埋在她濃密發絲裏。
  發膚肌裏的甘香,猶是昔日溫存。
  仿佛記起最後一次的親吻,最後一次的纏綿——那是在他拘禁她為人質的金玉囚籠裏,在那南國花木扶疏的雨後亭廊,不甘背叛與失落的他,恨恨掀翻了滿桌珍饈,撕裂了她的衣裳,漸碎了那一身珠玉,迫她裸裎於眼前,皎潔身軀隻待他襲奪……那是他人生中最羞慚的失敗,在她絕望冰冷的笑眸裏,他第一次照見自己的蒼白。
  漫漫二十年,耗盡最好的年華,明知無望無果,仍舍不得她一顰一笑間的牽掛。
  究竟是在哪裏錯過了,為何一路錯到如今。
  直錯到物是人非,韶華漸老,她同他都已被歲月磨礪得麵目全非,而身邊的人來來去去依然不是彼此。
  昔日豔傾一方的名伶也罷,權傾一時的督軍夫人也罷,褪去浮華,她隻是他心底裏不褪色的那個輕顰淺笑女子。這半身榮華炎涼都已過去,也不知還有多少朝夕可堪消磨。
  發梢鬢間,一縷幽香飄渺,頸項肌膚暖意隱透,拂在鼻端心上,卻是這世間最好的慰藉與至樂的天堂。薛晉銘不願睜眼,隻深深埋首在她發絲裏,囈語般低問:“等我回來,我們在院子裏種滿桃花,讓它一年年開下去,好不好?”
  她在他臂間微微發顫,低咽地歎了聲“晉銘,我……”
  驀地,一牆之隔的霖霖房內響起淒厲尖叫。
  “敏敏!”
  霖霖披頭散發從床上直挺挺坐起,滿臉是汗,嘴唇發白。
  方才噩夢裏,見到敏敏赤腳走在滿是荊棘的野地,腳下血痕淋漓,鮮紅刺目……追上去將她身子扳轉一看,竟見那眼窩裏流出兩行猩紅。
  鮮紅的血珠子從指尖冒出來。
  林燕綺哎呀一聲,不慎被水果刀割傷指尖。
  這簡直是身為一個外科大夫的笑話,身旁新婚的先生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忍不住打趣她,“不知道心裏頭在想哪個俊俏少年。”林燕綺訕訕捶了他肩頭一下,耳後卻微熱,不偏不倚被他說中心事。方才恍惚走神,恰是想起了遠在重慶的那個人。
  說話間列車搖搖晃晃停下,又是一陣上下客的騷亂。
  整列車廂裏擠滿舉家遷徙避戰的人,每到一處站台,望出去都隻見人頭攢動,兵荒馬亂的年月裏,一票尚且難求,在火車上想有方寸清淨之地已是不可能的奢望。
  在車上呆了一夜,林燕綺覺得胸口悶,不顧先生的勸阻,執意下車透透氣。
  站台到處都是人,哭的笑的,喊的跑的,亂得不像話,賣吃食與報紙的小販也奮力擠在人群中吆喝。林燕綺看見一個賣煙的人,正要擠過去,卻聽見身後報販在嚷著:“號外,號外——重大新聞——滬上爆炸凶案震驚中外——”
  聽見這吆喝,周遭擁擠喧嘩的人叢不約而同一靜,紛紛湧過去,你一張我一張爭搶報紙,報販手裏一大疊眼看著少下去。林燕綺也擠進前買了一張,身旁有人已迫不及待打開來看,壓低了興奮語聲,與旁人交頭接耳道,“真的,真的,這次死了三個,幹得好!”
  此地是日占區,站台上梭巡著全副武裝的日本憲兵和偽警,人人都不敢公然表露喜色。
  林燕綺揣了報紙擠上即將啟動的列車,擠回座位,這才仔細展開來看。
  映入眼裏的一副爆炸現場照片上,壓著醒目的粗黑標題,“滬上爆炸凶殺案釀三人慘亡”,底下三位遇害者的名字已被框起,附注在側的官職顯赫驚人,其中被框起的一個名字赫然是“佟孝錫”。
  “你怎麽了?”
  見她臉色陡變,抬手捂住了嘴,一雙眸子幾乎要盯透那報紙,林燕綺的丈夫大感驚詫,劈手將報紙奪過去看。
  就在昨晚八時,在為佟孝錫頒布新任命而舉行的晚宴上發生慘烈爆炸。
  出席晚宴的日本代表被炸死,偽汪政府特使身受重傷,送醫當夜不治,身為晚宴主人的佟孝錫因病提早離席,在離開市政廳回返官邸的路上遭遇槍擊,頭部中槍而亡。
  刺客是當晚陪伴佟孝錫出席晚宴的一名女子,稱係佟氏義女,有說乃佟氏情婦,身份來曆不詳,當場被衛兵亂槍擊斃。因爆炸案與刺殺案連環相接,外界揣測乃重慶方麵特工所為。
  日占區的報紙,對此隻得寥寥數語,十分謹慎克製。
  然則隻要識得中國字的人,都不難讀出字裏行間振奮痛快之意。
  “我要下車!”林燕綺忽的站起,不顧列車已向前滑動,也不管先生震驚神色,隻拖出行李箱往外擠去。她先生在後頭急得連聲大叫,“燕綺,燕綺,你這是幹什麽,快回來!”
  到一下站倉促下了車,照行程應從武漢往廣州再回香港,原本兩人說好,這次回到香港便去美國,卻想不到林燕綺臨時變卦,竟不顧一切要去重慶。
  夫婦倆在車站大吵一場,各自拂袖而去。
  湧入大後方避難的人潮洶湧,從日占區進入陪都尤其困難重重。
  林燕綺一路顛沛輾轉,抵達重慶已是多日之後。
  風塵仆仆趕至沈家花園,恰在大門口,遠遠就看見纖削熟悉的背影,正從車裏下來。
  “夫人!”
  念卿一驚回頭,驟見林燕綺隻身憔悴地出現在眼前,一時竟怔住。
  燕綺近前看她,才不過半年未見,她容貌未改,濃鬢雪膚還是舊日清豔,眉似遠山含黛,眼如靜水含淵,然而這山卻似被風雪剛剛肆虐而過,水也似霜凍消解未久,眉眼間俱是蒼涼蕭瑟痕跡。
  兩人怔怔相視,皆在一刹那恍惚。
  司機替林燕綺接下行李,仆傭迎出來殷勤問候,走進前院裏,石徑上圓石光潔,數目枯枝泛黃,處處透著初春清寒,寧靜的沈園一切都沒有改變。隻是空落落,仿佛少了什麽,清淨得連腳步聲也突兀……燕綺走在念卿身邊,默然挽了她的手,隨她穿過庭院走進屋子,聽她低聲淺語地問候著一路是否辛勞。
  直至走上樓梯,燕綺才想起來是什麽不對勁,隻因家中除了仆傭,竟一個人也不見。
  慧行,霖霖,蕙殊,高彥飛,還有他,全都不見蹤影。
  燕綺一時不知該如何問起,默默隨念卿上樓,走向客房時經過一扇緊閉的房門,那是敏敏的房間……燕綺駐足,看著門,再無法移步。
  夫人的手搭上黃銅雕花門柄,頓了一頓,將門緩緩推開。
  房裏冷清的空氣包裹著纖塵不染的家具,薄紗窗簾用紫緞帶在雕花床柱上係了個蝴蝶結,猶自透著女兒家精巧心思,床頭電影畫報上的明星,還在對著再不會出現的屋子主人露出永恒不變的俊朗微笑。
  看著眼前一切,林燕綺背靠了門框,膝蓋虛軟,幾乎難以站穩。
  “我一直想著報紙是不是弄錯了,那不是她,怎麽會是她呢,她才十七歲,怎麽能是她……”燕綺對著空蕩蕩的屋子茫然搖頭,想起從前總是令她氣惱難堪的那個小女孩,想起她對自己莫名的冷漠敵意,想起自己對她的嚴厲和疏離,胸口一下下的抽痛,痛得再也說不出話,終究說什麽也是枉然了。
  那早慧精怪的女孩子,再也不會聽見她的話語,再也不會同她頂嘴了。
  夫人在身後一直緘默,緘默得不尋常,燕綺愴然回首看去,見她神情清寂,唇上血色一分也沒有,眼裏也不見淚光,甚至對著空蕩蕩的屋子笑了一笑。
  “怎麽不是她呢,這正是我們的敏敏,除了她睡還會這樣勇敢。”念卿走到那梳妝台前,俯身將早晨女仆打掃時沒放端正的相框仔細擺好,照片上的敏言還停留在十五歲時的模樣,淺笑嫣然。
  燕綺含淚看那照片,聽見夫人幽沉的歎息,良久顫聲道,“她總算和她母親在天上團聚,有這樣的女兒,她母親必會十分安慰。”
  念卿恍惚而笑,“是,洛麗有個好女兒,同她一般烈性。敏敏沒有叫她失望,也沒辜負她父親的姓氏。”
  “他……”燕綺聞言,目光微亂,“晉銘,他可還好?”
  “他在重慶。”念卿一笑,轉而低了語聲,“從上海回來病了一場,風寒發熱,還沒全好,整日還是忙。今晚他在官邸宴客,晚些才能回來,見了你不知有多驚喜。”
  “沒事就好。”燕綺澀然笑笑,心裏悵惘酸楚,來時路上恨不得立刻見到他,現在近在咫尺,卻又惴惴害怕相見尷尬。夫人好似會看穿人的心思,柔聲轉開了話頭,“可惜蕙殊帶著英洛去了昆明,一時半會不回重慶,這次你們怕是不能碰麵了。”
  “不要緊,以後來日方長。”燕綺抬起目光,“對了,慧行和霖霖呢?”
  夫人的臉色微變,勉強一笑,“慧行早上跟我去山上孤兒院,他嫌一個人在家悶,不愛同大人玩,去了就不肯走,我想山上小孩子多,他在那裏也自在,晚些再讓老於去接他。”
  燕綺怔忪想問霖霖的去向,話到嘴邊卻又強忍住。
  夫人顯然明白她想問什麽,一雙秋水寒潭似的眼睛籠上黯淡的霧,“霖霖,我也不知道她現在在哪裏。”
  燕綺聞言大震,失聲驚問“這是怎麽……霖霖出了什麽事?她難道也去了上海?”
  夫人不語,轉過臉去靜了良久,才啞著語聲道,“她沒去,彥飛去了。”
  那日的刺殺原本計劃周密,打算宴會上將那三人一起炸死,不料佟孝錫提早離席,敏敏跟著他一起上車,半路上親手向佟孝錫開了槍。
  她是存了必死之心,沒打算活著回來。
  “彥飛拚著三處槍傷搶回敏敏的遺體,一路上失血,延誤了救治時機,這癡心的孩子,是生生將血流盡而去的……”念卿語聲發顫,仿佛帶著巨大空洞,縱是最悲傷的時候已捱過,縱是生離死別早已曆盡,然而再一次親口說出當日的殘酷,仍有剜心之痛。
  林燕綺身子一晃,再也站不住,軟軟順著門邊跌跪在地。
  報紙上沒有寫,一個字也沒有寫,除了語焉不詳的女刺客當場死去,再沒有人知道懲奸除惡的刺殺背後,發生過怎樣的血肉橫飛,沒有人知道那一夜的鮮血是如何染紅暗夜。
  高彥飛,那個英氣勃勃的少年,就這麽無聲無息離去。
  敏敏和他,兩個鮮活的生命,轉瞬就化作了飛灰。
  剩下一個霖霖,麵對姐妹與戀人的離去,生命中驟然撕裂出兩個永不可修複的黑洞。
  突如其來的噩耗,因內疚愧悔而越發尖銳得難以承受——除了父親意外辭世,從未真正麵對過死亡的霖霖,被所有人小心翼翼嗬護在手心的霖霖,猝然麵臨崩潰邊緣。
  “我不該縱容她與那英國人往來。”夫人頹然苦笑,眼裏茫茫然,連憤怒與憂慮也被磨滅得失去鋒棱,太多世事風霜摧折,已將她的喜悲碾磨成塵,說起霖霖的去向,隻餘一聲心灰意冷的歎息,“說什麽自我放逐,可笑這孩子,懂得什麽是放逐……她若要出去見識,也由得她,卻一聲不吭跟那英國人去了西安,再之後就不知道從西安跑去什麽地方。晉銘派去的人幾乎把西安都翻了個遍,她若再往北走,我們就真的沒辦法了。”
  燕綺親自與老於去山上接回了慧行,驟見母親,慧行歡喜得一路上唧唧咯咯說笑不休。老於從後視鏡裏看著這對母子,心道小少爺好久不曾這樣開心,到底是母子連心。
  回到家中,燕綺被慧行拖著手跑進客廳,卻見夫人正拿著電話,柔聲講著什麽。
  見他進來,夫人笑著招手,將電話聽筒遞到慧行手裏,“來,你自己跟爸爸說話。”
  慧行對著話筒便嚷,“爸爸你怎麽還不回來呀,媽媽都回來啦!”
  燕綺笑盈盈看著兒子,也不知道他聽電話那邊說了什麽,隻喜得眉飛色舞,連連點頭。念卿接過話筒去,淡淡笑說,“那便這樣定了,遲些讓老於送他們過來……嗯,我知道,你不用管……”
  擱下電話,沒等念卿開口,慧行已興奮不已,“爸爸說晚上接我出去玩!”
  燕綺聞言詫異,卻聽念卿微笑道,“他今晚宴客耽擱不了多久,那幫人好賭如命,晚些把他們打發去範公館打牌,正好接慧行過去玩。難得今日你在,我就偷懶不送他去了。”
  她說得委婉,燕綺卻明白,這是她一番體諒,為自己設想周全,免得自己當著她的麵與薛晉銘相見尷尬。一家三口到官邸相見,有慧行在中間,又沒旁人,自然融洽些。
  夜裏用過晚飯,念卿送燕綺母子上車,目送車子駛離大門,獨自在門口花樹下站了會兒,慢慢沿著小徑走回去。院子裏桃花真的就要開了,枝條上已結起細幼的花苞,借著月色看去,分外嬌嫩喜人。
  念卿一時看得失神,竟不知在桃花樹下站了多久,直至兩臂涼透,才覺春寒襲人。
  黑沉沉的屋子融在夜色裏,零星亮起幾點燈光。
  平素還覺庭院小巧緊簇,此時置身小徑,環顧左右,莫名覺得空蕩蕩的冷清。
  回到樓上,從一扇扇門前走過去,隻聽見走廊裏響起自己腳步的回聲。
  驀地身後有扇房門一動,念卿猝然回頭,清冷目光好似兩葉刀子,驚得開門的周媽一個寒噤——從未見過夫人這般眼光,周媽往後退了半步才囁嚅道,“我,我在給客人鋪床。”
  夫人緩了神色,點點頭,一言不發地轉身離去。
  隻當生死都不以為意,卻原來,獨自一人的時候還是這般警惕。
  也許心中從未放低過自幼而存的恐懼,隻是往日總有那麽一個人在身邊,如神祗般穩穩鎮住她的不安。從前是仲亨,而後是晉銘,何其有幸,她竟是不曾孤單的。
  念卿駐足臥房門口,心中浮起那夜在這門前的一幕,不覺恍惚。
  周媽已下了樓,正要關上客廳的窗戶,卻聽樓梯上腳步聲響,夫人穿著薄呢大衣,挽了珍珠手袋,大半夜裏竟是要出門的樣子。
  “夫人要出去嗎?”周媽趕上去問。
  “我到外麵走走。”夫人頭也不回往外走。
  “老於剛剛出去了,您等等,我這就去叫小武……”周媽忙要去叫另一個司機來,卻聽夫人說,“不用,我自己開車。”周媽張口愣住,沒等回過神,外麵汽車已發動,夫人竟一個隨從也不帶,獨自駕車離去。
  夜風從車窗外撲進來,拂麵有冷冷寒意,念卿在盤旋的半山路上將車開得極快,眺望城中燈火熱鬧處,心中才有了幾分暖意。一路夜風吹得發絲紛飛,身如添翼,頓生自在,隻是茫然不知這路要何處還是盡頭,隻一味沿著道路開下去。
  入夜的陪都街頭冷清蕭條,車子直駛到市區才見霓虹閃爍,到了燈紅酒綠的繁華佳處,到處都是歌舞廳,路旁泊滿車子,不遠處的“皇後舞廳”招牌張揚醒目,正是城中權貴趨之若鶩的銷金窟。
  念卿將車泊在道旁,抬眼瞧見那熟悉入骨卻又恍若隔世的霓虹,恍惚良久,下車緩步走向門口。侍者欠身推開彩繪雕花的玻璃長門,暗夜流光裏,撲麵而來的靡靡之音,顛倒回旋的繽紛舞影,仿如將時光一下子拽回往昔。
  忘情其中的男女,借著醉生夢死,淡忘了亂世流離,個個飄飄欲仙,無人留意到角落幽暗座位上的女子。侍者將她要的伏特加送上來,隻因鮮有女客一來就要這樣烈的酒,不免留意多看了一眼。她敏銳覺察到旁人目光,冷冷側了臉,隻在變幻光影裏的驚鴻一瞥,已叫侍應生看直了眼,渾然不覺她身上年華流逝的痕跡,但見她無動於衷地端坐在那裏,卻將周遭風月豔色都壓得淡了下去。
  此時酒正酣,歌正好,舞正歡。
  舞池中的男女耳鬢廝磨,台上宛聲歌唱的妖嬈女子懶洋洋擺動腰肢。
  冰洌的伏特加,入喉似火,四肢百骸都有騰騰的無形火眼燃起來,灼燒著心底那一處傷。從來不敢縱飲,更不敢喝這酒,這是他與她的酒,怕一沾唇遍墜入往日思憶裏,濃醉裏一切宛然,醒來斯人已不在。
  念卿閉了閉眼,仰頭將滿滿一杯烈酒飲盡。
  有男子身影靠過來,趁著幽暗光影,將煙盒遞上,點亮打火機。
  火光一晃,映上她幽豔寂寥眉眼,她目光轉過來,令那男子手上一抖,火光便熄了。
  年輕男子訕訕朝著她笑,不過是個貪戀風月的公子哥,鬢角修裁得十分幹淨,臉也清秀,令她想起昔年報館裏的程以哲。
  自認風流的年輕男子癡癡對上她這一雙眼,陡然有了一種進退不得的局促,似乎心裏每一分念頭都被她看了個透亮。他想今日竟遇上這樣不一般的女子,惴惴又亢奮,年輕的膽氣被激發出來,試著問,“你一個人麽,怎沒有男伴?”
  她緩緩笑,“我是個寡婦。”
  他沒想到是這樣的回答,一時怔住。
  “我的女兒,與你歲數相差不多。”她揚起眉梢,優雅笑容裏有一抹隱隱的哀傷。
  “我不信。”他嚷起來,“你誑我的,哪裏能有這種事!”
  她隻是笑,倒沒有厭惡的樣子,這令他放心落座在旁,獻上百般殷勤,她卻無動於衷,隻是漫不經心看著舞台上唱歌的女子,徑自出神。
  他講什麽她都似聽非聽,一時訕訕地再也找不出話說。
  冷不丁,她卻側首問,“你有沒有喜歡的女子?”
  他立即搖頭。
  她目光微轉,笑意加深。
  他遲疑一下,不由點了頭,“也算是……有的。”
  她靠在椅上,饒有興味地打量他。
  他聳肩做出滿不在乎的樣子,“那又怎樣,喜歡的人,不見得也喜歡你,我總不能為了一個不在意我的女子守身如玉做和尚。”
  她聞言斂了笑意,定睛看他一眼,淡淡嗯了聲,不再言語。
  也不知為什麽,有些話在知交好友跟前也不能講的,卻肯對這目光仿佛能攝魂的女子盡數兜出。他向侍者要來酒,一麵替她杯裏斟滿,一麵絮絮說,“你不要以為這是薄情,世間男子誰不是如此,癡心抱柱待死的情種隻在老戲文裏有,如今電影裏都沒人愛看這等戲碼。”
  她緘默聽著,目光閃閃,若有所思。
  他忍不住口舌之快,滔滔不絕發表了一通關於愛情和堅貞的高論,歸根結底認為人是不應該為無望的希望堅守的,明知無果而等待下去是愚不可及的。
  她聽得十分專注,連目光也恍惚。
  “我們跳舞吧”他打住話,鼓起勇氣邀請她。
  她仿佛這才從怔忡裏回過神來,卻聽舞池那一頭傳來異常聲響,像有小小騷亂發生。
  一個穿風衣的綽約女子擠過人叢,朝門口匆匆而去,後麵有人追趕,不知是爭風吃醋還是又出了什麽亂子。“真是的,整日不太平,這又在鬧什麽。”他張望了眼,隨口牢騷,一回頭,卻見她臉色大異,目光定定望向那邊。
  恰在這時,舞池裏突然砰的響起槍聲。
  人群驚亂大叫,潮水般嘩然閃開,隻見幾個黑衣戴呢帽的男人朝方才離開的女子追趕而去。
  他驚得跳了起來,混跡在這城中的,誰都認得那副黑衣打扮的人是什麽來頭,看那陣勢隱隱也明白幾分……卻不料身旁那女子竟也閃身而出,快步追了上去,轉眼不見人影。
  桌上酒杯被她帶得跌落,濺碎一地,再也沒有什麽能證明這神秘女子並非醉裏偶遇的幻影。
  槍聲驟起的街頭亂作一團,驚慌走避的人群將路上車子堵得進退不得。
  眾人閃開的路麵上赫然已有一灘鮮紅血跡。
  街巷轉角處,一個綽約身影踉蹌從屋簷陰影裏出來,一手捂了臂膀,倉惶回頭張望。冷不丁一輛黑色車子飛快迎麵而來,在身邊嘎然急停。
  女子驚駭後退,蒼白的臉被車燈照亮。
  念卿掀亮車燈,看清她容貌。
  兩人四目相對,俱都震住。
  車門開處,不是別人,正是薛晉銘噙意思溫柔笑容,欠身打開車門。
  其實她是遠遠就看見的,他站在官邸門前的台階上,靜靜瞧著車子駛近……近了,近了,看清他大衣被風揚起的下擺,看見他清減容顏與淡淡笑容,竟叫燕綺耳根發熱,佯裝無意地牽起慧行,低頭一笑,“等久了吧。”
  他微笑凝視她,搶先說了本該她說的話,“你瘦了許多。”
  分明他自己才是清減憔悴的那一個,燕綺笑了笑,心裏酸楚,隨他步入官邸客廳,有傳令兵上來送了茶水,無聲退出去,靜悄悄的大屋子更令燕綺更覺森嚴的不自在。
  兩人一時相對無語,連慧行也被帶了出去,隻剩彼此落座長沙發的兩端。
  離婚之後還是第一次單獨與他相對,原先那些怨,那些傷,不知是被時間還是被離合衝散,看著眼前這個熟悉又陌生男子,燕綺隻覺得軟綿綿,提不起力氣去分辨對他的愛與恨。
  薛晉銘問起香港的情形,又問她在戰地醫院的見聞,並不提多餘的話。
  恐他傷感,她沒有先提敏言,他卻主動提起來,說敏敏已葬在她生母的墓旁。
  那處墓園,從前清明時節,她也同他們父女一起去拜祭過的。
  想不到今年又添新塚,確實白發人送黑發人。
  燕綺低頭紅了眼眶,幽幽歎道,“她小時候喜歡洋囡囡,每年生日我都送一個新的給她,如今好多年沒有送了,她也長大了,我以為她不再喜歡。可夫人帶我去她房裏,我才看見有個舊的洋囡囡還擺在床頭……今年清明,我再帶個新的,更漂亮的去看她,她有母親和洋囡囡陪著,就不會寂寞了。”
  薛晉銘淡淡側過了臉,過了良久才輕聲說,“敏敏會很喜歡的。”
  他這樣溫柔淒楚的語聲,仿佛當年初見時的四少又回來了,有多少年都不曾見過他真正柔軟的模樣,縱然那外表舉止還是一樣的溫雅,戎裝筆挺的包裹之下卻是一副日漸冷漠堅硬的心腸,到頭來竟不知是自己愛錯了,還是他變了。
  似乎應了她心中算想,他的目光柔和,無聲無息看著她。
  流年偷換,原來他的眼尾也有了時光流過的淺細痕跡。
  這眼神深邃如寒冬的夜空,不見星子,也紋風不動。
  他是真的變了。
  可是誰又沒有變呢,昔日裏風流絕豔的夫人,明媚愛嬌的蕙殊,當然還有自己……早已不知留在了哪一幅泛黃的照片裏。
  燕綺無聲搖頭而笑,一時心念百轉,良多悵惘。
  “上回聽念卿說,你已打算直接從香港去美國,怎麽現今還滯留在內地?”薛晉銘淡淡探問,目光關切,“太平洋上戰爭一旦爆發,香港首當其衝,你們最好盡快啟程,倘若是什麽難處,務必告訴我。”
  燕綺歎口氣,“難處倒是沒有,隻是前線戰地急缺醫療支援,醫院裏人手一直轉不過來,我也實在放不下。不過這次回了香港,早則入夏,遲則年底就去美國,想來行程不會再拖。”
  薛晉銘頷首,“那就好。”
  “隻是這一走,下回再見你和慧行又不知是什麽時候……”燕綺欲言又止地望了他,“晉銘,有些話,我是早該同你說的。”
  “等打贏了這場仗,你想什麽時候回來看他都好。”他傾身凝望她,目光溫柔篤穩,“我會照料好他,你盡可放心,別的還有什麽叮囑,我會仔細記著。”
  “我……”燕綺語未成句,眼裏驀地已濕潤,想起從前總是對他發火,什麽事到了嘴邊都變成爭吵,竟沒有機會好好說一說心底的話。
  “我是想告訴你,這段婚姻雖然失敗了,但我並不懊悔。”
  有緣無分縱然抱憾,一生中曾經用盡全力愛過一人,已是幸運。
  “晉銘,我……我應請求你的原諒,原諒我糊塗時做過那些傷害你的事。”
  燕綺低了頭,淚盈於睫。
  這一聲“原諒”,沉重如枷鎖,終於當麵對他說出來。
  連同愧與無愧,怨與不怨,終究如陰霾釋去。
  薛晉銘深深動容,隻喚了聲“燕綺”,卻被她打斷。
  “我明白你要說什麽……是的,你不會怨我,你早已原諒了我,我知道的。”燕綺笑裏含淚,傾過身子輕輕枕在他肩頭,側首貼了他臉頰,仿如往日親密時光,喃喃道:“可是我也要你答應,好好對待你自己,你我的年華所剩都已無多,如今我已找到那個肯陪我老去的人,有一天你也會老,到那時候,我想看到你也有人陪伴,絕不是孤零零一個。”
  他沉默,氣息沉沉拂在她耳畔。
  淚水潸然滑落燕綺臉頰。
  薛晉銘攬在她肩頭的手緊了一緊,低了頭,在她耳畔輕若無聲地歎了口氣,悠然笑道,“你最傻了,淨想些遠在天邊的傻事,我還沒有老呢,像我這樣好運氣的人,待到滿頭白發的時候,誰說不會有妙齡紅顏為伴?”
  燕綺啼笑皆非,含嗔推他,指尖觸上他胸膛卻使不出半分力氣。
  這一刻靜好如斯,從他身上傳來的溫暖氣息將她淡淡包裹著,無比安心燙貼。
  驀地,他身子一僵,放開手臂,從沙發中直起身子。
  燕綺錯愕回頭,見一個匆忙身影從門外直闖進來,推門刹那間望見他們,竟是怔住。
  “夫人……”燕綺騰地紅了臉,尷尬站起身,覺察念卿臉色異樣,鬢發微亂,身上隻穿見旗袍,連外麵大衣也沒罩,仿佛來得太過倉促,氣喘得急,胸口不住起伏。
  “念卿,出了什麽事?”薛晉銘快步上前,方要扶她,卻被她緊緊攥住了手。念卿臉色雪白,眼裏灼灼有異樣光彩,“快,快下令,叫你的人停下追捕,不要動手傷人!”
  薛晉銘臉色一凝,“什麽意思,不能傷誰?”
  “她正被你的人追捕,還有她的同伴……”念卿深深喘過一口氣,萬分急切裏,混亂頭緒一時竟無法說清,唇間切切吐出那個名字,“她是四蓮,我遇見了四蓮!”
    
  第二十三章
  【1999.5重慶】
  “你想知道二少的事情?這個,我知道地不多。”方樊老教授為難地摘下老花眼鏡,目光落在艾默身上,帶些詫異之色,細細打量了她一回,“我年齡大他不少,那時他隻是個少年……不過,這位許小姐與我夫人倒是相熟。”
  艾默指著照片上的秀美少女問:“許小姐,是她麽?”
  樊教授的女兒從他身後望了眼照片,也有些詫異,“媽媽怎麽也認得這位小姐?”
  “當然認得,她們是校友。”樊教授笑嗬嗬,“你媽媽和他們年齡相近,那時也還是個小姑娘,她與許家小姐很有些交情。你去樓上看看她午睡起來了沒有?”
  全沒想到這一趟會有這樣的收獲,艾默心跳突突,掌心冒汗,早已激動得坐立不安。
  樊教授看著她,下意識將她容貌與照片上女子比較一番,記憶中故人早已模糊的麵容隱隱浮出,似乎讓他想起些什麽,卻又不全是那麽回事。
  感覺到老人的審視,艾默低頭捧了茶杯,想要做些解釋,卻不知從何說起。
  老人溫和地注視她,“都過去那麽久了,要不是你來問起,恐怕也不會想起這些故人。我夫人應該記得多一些,她那時很年輕,你想知道什麽盡可以問她,不要緊,她是很和氣的。”
  艾默心裏感激又興奮,忍不住問,“您說的這位二少,是不是和家人住在一處半山上的宅子,那裏叫做沈家花園?”
  樊教授搖頭,“不是,他府上我去過一回,是在江邊的。”
  “江邊?”艾默一怔,怎會在江邊呢,莫非又弄錯了,“您記得確切嗎?”
  “那是我第一次到達官貴人家裏做客,印象十分清楚,薛家府上不大講排場,卻看得出處處考究的心思,我最記得從他家長廊上遠眺江水,對岸燈火高低錯落,景致好極了。”
  老人說得如此篤定,令艾默無法質疑,心中希翼卻是一落千丈,隻怕又是一場失望。
  正想再問一問老人細節,樊老太太卻由女兒陪著從樓上下來了。
  樊教授向她介紹了艾默的來意,提到她想知道薛慧行的事情時,老太太顯得十分訝異,將艾默看了又看,依然明亮的眼裏神采閃動,滿頭銀發如霜,淡淡眉毛映著眼裏和藹笑意,顯出溫文儀態。
  “你是說削慧行?”老太太接過女兒遞來的老花眼鏡,慢慢戴上,看著泛黃的老照片喃喃說,“他如果還在,也有六十多了吧。”
  樊教授感慨地笑,“可不是麽,那時你們都是十幾歲的少年人,我足足大了你們近十歲,常被你抱怨沉悶無趣,記得第一次認識的時候,許小姐叫你羅姐姐,管我卻叫樊叔叔!”
  艾默望著兩位白首相對的老人,不由微笑。
  他們女兒早已在旁哈哈笑出聲來,老太太忍俊不住地看了樊教授一眼,嗔怪道,“什麽許小姐,你這老糊塗的記性,人家是姓嚴。”
  “姓嚴?”
  這一聲反問卻是從艾默和樊教授口中同時發出。
  艾默心頭一跳,落在穀底的一顆心驟然又被拔上山尖。隻聽樊教授哦了一聲,恍然似想起什麽,“對了,她家裏姓許,不過她似乎不是親生的……”
  老太太點頭道,“那會兒好多人是叫她許大小姐,其實她叫做嚴英洛,本姓是嚴,她養父母並沒有給她改掉,大約是為了紀念死難在南京的親生父母。”
  原來如此。
  嚴啟安,他也是姓嚴的。
  艾默連呼吸也急促起來,迫不及待追問老太太,“那您去過薛家府上,見過他的家人嗎,他家裏還有些什麽人?”
  老太太愣了愣,張口想了半晌,遲疑道,“我隻去過一回,平素他們家是不給外人去的,在我們眼裏也神秘得很,因為二少的父親……是一位高官,名聲也很有些……”她停下話語,看著艾默,不知要不要在一個素不相識的晚輩麵前提起那隱諱的名字。
  艾默輕聲說,“我知道。”
  老太太聞言微愕,與樊教授互看了一眼,似有些了然,頓了頓又說,“英洛的父母我倒見過幾回,她母親很熱情和藹,父親原先是位軍長,和日本人打過硬仗,我見到他時似乎已不帶兵了,到底是做什麽官我也不大清楚。”
  那是四五年之後,四九年之前。
  艾默自然明白那位許軍長是何許人,那個名字也是日記中屢有提及的,轉念想來,對於他在內戰中失勢不再帶兵的原委,也明白了八九分。然而盤桓心底,最最想問的一句話,到了唇邊卻半晌沒有勇氣說出口。
  老太太卻仿佛知道她想問什麽。
  “二少的父親我見過一回,母親卻沒見過,那時他母親早已過世。”
  “阿?怎麽會……”艾默一震,萬萬沒想到這個變故,一時驚得呆住。
  老太太拿起相片簿,將那幅薛慧行、嚴英洛和張孝華合影的照片指給她,“這照片就是四八年林氏仁愛醫院修成時拍的,是二少家裏出資捐建了這間醫院,命名林氏就是紀念他的母親……噯,老頭子,當時是你和老師一起做的規劃圖吧?”
  老太太摘下老花眼鏡回頭問樊教授。
  “是阿,這醫院到八九年才拆。”樊教授半仰了頭,恍然憶起舊事,“我聽過,二少的母親也是一位大夫,那時代的女大夫是很少有的,可惜那麽年輕就走了。”
  “那是位了不起的女士。”老太太接過話來,歎了口氣,“四一年底,日本人打到了香港,據說他母親守在醫院看護病人,沒跟英國兵撤走,結果日本人炮轟了醫院……”
  艾默聽得動容,想著這位早早凐逝的女士,一時肅然起敬,百感交集。
  那些信件和日記,缺失了太多,一些名字如流星掠過,再無下文。
  隻知道他們來過,存在過,燦亮過。
  而後究竟墜落在哪裏早已無從得知。
  原以為在自己自尋的往事裏,旁人隻是無足輕重的局外人,然而觸及往事越深,識得的故人越多,便越覺得每個人都是一段傳奇。縱然芸芸眾生的悲歡都是一樣,看來不足為奇,拋在曆史的宏大畫卷裏,人人都是小人物,卻也從無數小人物的生死離合裏生出盤根錯節的命運軸線,合成一個洪波湧起的時代,浪卷千堆雪,湮沒英雄豪傑,蕩滌浩浩河山。
  一直沉默聆聽的樊教授,似也恍然陷在回憶裏。
  良久無人開口。
  打破緘默的卻是樊教授的女兒。
  “那他們一家人後來怎樣了,還有下落麽?”
  她問得好奇,艾默聽得驚心,眼巴巴望了兩位老人,想聽又怕聽到下文。
  樊教授緩緩搖頭,“給老師拍這副照片時,就是我們最後一次見到二少……四八的局勢已經很亂了,老師回了上海,我們師兄弟幾個各奔前程,都離開重慶,隻有我一個人建國後又回來這裏教書,和他們再沒聚齊過。以前的故交舊識,十有八九不知去向,像二少那樣的人家多半沒有留下來。”
  他女兒又追問,“抗戰勝利後,政府不是還都南京嗎,他們怎麽沒遷回去?”
  “這就不知道了,我記得他父親倒是時常兩地往返,並不常在家,家裏隻有個姑姑寵著,沒人管束,他才敢在外麵玩得厲害,若是他父親在家時……”老太太的話未說完,就見艾默陡地直起身,閃閃目光直盯著她,“您是說,他還有個姑姑?”
  老太太錯愕,不知她何以反應這樣激烈。
  樊教授卻將椅子扶手一拍,興衝衝喚他夫人名字,“哎,不提這樁我倒網了,那次在薛家我還鬧出笑話來,玉華,你還記不記得?”
  “怎麽不記得,你那時還不知道人家母親早已過世,看見他姑姑,竟一口薛夫人叫過去。”老太太記起往事仍覺好笑,不禁又歎道,“他父親風度相貌極好,姑姑更是一位美人,當時她年紀已不輕了,可站在我們幾個女孩子跟前,真叫人自慚形穢。”
  “那是真的。”樊教授連連附和,提起那個時代的人物風流,神采也為之飛揚,“他們一家人都十分出眾,像他父親那樣的風采,我這輩子還沒在別處見過。”
  憶起當年事,曆曆如在眼前,記憶深處褪色的一幕幕竟又鮮活過來,那江邊白牆青瓦的小樓,烏漆雕柱小的回廊,俯臨江水,遙對隔案燈火。樓下院子裏幾樹桃花,開得粉的粉,白的白,碧葉嫩芽,柔枝細蕊,花瓣被風吹得到處都是……樊教授眯起眼睛,回想起那江岸庭院裏的春夜,那時的自己也還年青,那些人物也真是美麗。
  怎麽能怪他錯認呢,那桃花樹下的一對男女,相映如畫,美不勝收。
  玉華當年年少懵懂,怕是瞧不出名堂,他卻一眼就覺出不尋常。
  可那高門顯貴裏,不知隱藏了多少秘而不宣的風花雪月,誰又瞧得明白。
  “您說的那個地方,現在還在嗎?”
  樊教授驀然自遐思裏回過神來,聽見麵前這遠道而來探訪的女孩子,正在問他話。
  他聽出她聲音顫抖,看見她的眼睛因激動而泛紅。
  “早幾年應該還在。”樊教授惋惜搖頭,“可惜這兩年修什麽形象工程,把那一帶好多舊房子都拆了,據說隻保留幾棟相對完好的……對了,薛家公館好像是大轟炸之後新修的,我記得後來還住過人,說不定還沒拆!”
  
  二十四章
  【一九四一年八月陪都重慶】
  接連不斷的空襲已持續到第三天。
  超過七十二小時的緊急狀態下,空襲警報頻頻拉響,尖厲聲響回蕩在城市上空,刺入耳膜的疼痛感早已麻木。八月的重慶酷熱難當,日光毒辣,濕熱暑氣鬱積不散,被炸毀的廢墟上濃煙正在散去,橫斜零落的電線電杆倒在路中央,沉寂的街頭看不到行人,所有店麵都關閉,隻有醫療救護隊抬著擔架匆匆來去,軍車載著全副武裝的士兵趕往各處營救……透過車窗看到的這一幕,令剛剛下了飛機,從長沙趕回重慶參加緊急軍事會議的薛晉銘,窒悶得無法呼吸。
  車裏熱得像蒸籠,路麵滾滾熱浪與塵灰撲麵而來,連風都是燙的。
  坐在前麵副駕的女秘書君靜蘭係著端莊的領扣,熱的滿身大汗,拿手絹不停扇著,一對盈盈大眼從後視鏡裏看見長官也汗濕鬢發,額角滾下的汗珠凝在斜飛的眉梢,凝視窗外的目光卻紋絲不動,冷漠裏透出隱隱沉痛。
  薛晉銘一身便裝剛下飛機,吩咐司機先駛回官邸,換上出席會議的軍服。
  車子穿過市區,很快駛入官邸的大門。
  下車時,君靜蘭提醒他,記得會議之後還有約見安排,晚上又要搭機離開,無暇再回官邸來,隨身物件不要忘在這裏。見他要下車,君靜蘭遲疑片刻,又問,“要不要安排時間去沈家花園那邊?”
  薛晉銘停住了腳步,卻沒有回頭,語聲淡然地問,“時間夠嗎?”
  “如果推掉監察組那邊的事,就還有時間……”君靜蘭察辨著他的臉色,一向知道他對家人之看重,往常再忙也總要抽出時間回家。這一次為了協同部署長沙守衛,長官親往衡陽,從三月裏離開重慶就沒回過家了。他是從不把官邸當做家的,但凡回到重慶,總是直接吩咐回那邊去……可這次回來,他隻到官邸,緘口不提沈家花園。
  看他臉色莫測,如有所思的樣子,君靜蘭低聲說,“這些日子轟炸得這麽厲害,家家戶戶都在擔驚受怕哩。”
  連日空襲毀壞了市政,阻斷交通與水電,除軍事與政府設施外,許多民用水電管道都顧不上搶修,酷熱的八月時節,城中千家萬戶都在蒸籠裏煎熬。
  那裏與軍事機場相隔又遠,恐怕趕不及過去。
  緘默良久的薛晉銘終於淡淡開口,“那麽,推掉監察組的會議吧。”
  推開車門,強烈的日光耀得他微微眯起眼睛,白熾的光刺在眼裏有些灼痛,早年受過眼傷,對強光總是格外敏感。薛晉銘低頭戴上了墨鏡,隨手扯下了領帶,一言不發走上台階。
  君靜蘭跟上來問,“要不要先告知府上一聲?”
  薛晉銘答,“不用。”
  君靜蘭愣了愣,“要是府上恰好出去避轟炸,無人在家怎麽辦?”
  “那也無妨。”薛晉銘卻語聲漠然,令她一時錯愕,脫口道,“處座,這不好吧……”
  薛晉銘停下腳步,回頭看了她一眼,薄唇牽動,似笑非笑,“什麽不好?”
  君靜蘭一驚,心知自己逾越了,忙麵紅耳赤的低下頭。
  房間裏深藍窗簾遮去外麵日光,稍覺陰涼。
  薛晉銘走進浴室,脫下汗濕的襯衣,疲憊地靠了浴缸,太陽穴微微跳痛,從昨晚到現在隻睡了三個鍾頭。此刻周身鬆懈下來,仿佛全身力氣也隨汗水一起蒸發。
  水管裏嘩嘩流水被曬得有些溫熱,衝刷在赤裸緊實肌膚,帶走悶熱暑意。
  薛晉銘沉沉歎息一聲,仰頭閉上眼,堅毅下巴透出微青,一點水珠凝在頜下,欲墜未墜。
  水流打在臉上,勾勒出英銳輪廓,濕了飛揚眉梢,道道蜿蜒,從頸項淌過胸膛,溫暖如情人的指尖,洗去一身風塵疲憊,卻洗不去眉間鬱然。
  一走近半年,奔忙在外,日夜都在掛念重慶的消息。
  六月以來轟炸頻繁加劇,日本急於開拓太平洋戰場,為盡快將中國作為其在太平洋戰爭中的後方基地,不惜餘力投入空中力量,加緊對重慶的狂轟濫炸。這座城市每一天都被血與火衝刷,再從廢墟裏站起,迎向新的一天。
  當此關頭,他亦奔走於另一個戰場。
  當日心灰意懶,不辭而別,登機飛赴長沙之時,沒想到會拖延至今才得回來。非但未能守護她左右,更讓她獨自帶著幼小的慧行,置身轟炸不絕的重慶……縱然心急如焚,天天盼著重慶的消息,盼著一紙電報帶來家人消息,得知她平安,便是他最大的安慰。
  而今真的回來了,卻裹足躑躅在咫尺之間。
  拂袖而去,刻意回避,這半年的疏隔,狠下心來不與她見麵。
  戰火、傾軋與生殺,早將他這顆心淬煉成寒鐵精鋼一般冷硬,有什麽決心是不能下的。
  鏡麵蒙上水霧,薛晉銘手中剃須刀狠狠一滑,失手割傷了下巴,血珠滴落水中。
  終究不能釋然麽,想起那些話,仍是心頭一揪,手上不覺加力,割傷的地方流著血,卻不覺得有多痛,更痛的地方在胸口偏左,那裏早已痛了二十年了。
  薛晉銘恍惚而笑。
  到底還是說出了那句話,這半生的牽絆,她隻用輕飄飄一句話,就將他生生驅逐。
  萬丈鴻溝,也抵不過那一句話的冷絕。
  他和她,各自失去骨肉至親,愧恨孤獨中,唯有彼此可以依賴,唯有那春日桃花的企盼廖可慰藉。原以為多年幻夢,終要成真,誰又想得到——四蓮歸來,一夜之間,將這一切攪個粉碎。
  若說沒有恨,那不是真的。
  當年那樣的恩怨,也沒有恨過,如今他竟恨她。
  四蓮——昔年的霍家少夫人,以任何人都沒有想到的身份,突然歸來。
  念卿夜闖官邸,帶來這驚人的消息。
  匆匆趕回沈家花園,他見到了負傷被救的四蓮——或者應該叫她新的名字——此刻正被他下令緝捕,被他手下亡命追捕的要犯,章秋寒。
  念卿救下她,將她藏匿起來,要他取消逮捕令,並釋放已被關押在獄的章秋寒的丈夫,發放通行證讓他們逃離重慶——這實在是一個太諷刺的玩笑。
  那算什麽丈夫,不過是個蹩腳的幌子。
  他們慣常以假夫妻的身份做掩飾,名為夫婦實則同黨。那被捕的男人是通緝已久的要犯,四蓮隨之潛入重慶,以他秘書監太太的身份秘密活動。若不是四蓮負傷出逃,遇上念卿,或許這二人已被雙雙槍決。
  四蓮,這久違的名字,已是世上僅剩的茗穀故人。
  許是緣分未盡,從不涉足風月地的念卿,偏偏就在舞廳遇上四蓮。
  四蓮於她,並無親厚情分,如今更成了陌路之敵。
  他的立場,少將處長薛晉銘的立場,沈念卿難道會不明白麽。
  她自然是明白的,卻隻因四蓮是霍家故人,便有了不顧一切也要維護的理由——“不管有什麽政治分歧,不管章秋寒是什麽人,我隻知她是四蓮,就算子謙不在了,她也還是我的家人。”
  她這樣對他說,態度慎重,目光誠懇,“我請求你不要傷害她,請釋放她的丈夫,讓他們安全離開。”
  他還能怎樣拒絕呢。
  縱然念卿不來求情,事實上,他也不會為難四蓮,自當簽發通行證,讓她離去。
  既已踏上另一條路,往後各謀其政,再相逢已是死敵,隻盼她能好自為之。
  身在其位,他所能做的不過如此。
  然而章秋寒的丈夫趙任誌,是通緝已久的要犯,大費周章才將其抓捕,為此付出的代價不可謂不大。此人潛伏重慶,已掌握不少重要情報,活生生放了回去,必有極大麻煩。
  念卿從來不是不明輕重之人,他深知她的明理,也深知她對四蓮的愧疚,深知她維護章秋寒,是為償還昔日誤殺子謙,令四蓮失去丈夫和孩子的愧疚,因此他願意為她放棄一次立場。
  趙任誌不一樣,念卿並不欠此人情分,甚至與他素不相識。
  他沒有想到,他會不顧他的立場,一味固執,僅僅為了四蓮的感受,執意要他釋放這個人。
  如今的四蓮早已不是昔日霍家少夫人,念卿並不糊塗,她不是看不出四蓮的改變,可他是知道的,但凡能與霍氏沾上一絲半分聯係,便是她心底不可觸犯的禁區。
  他拒絕了她的要求,下令槍決趙任誌。
  他亦著惱,負氣拿起聽筒,當著她的麵,便要撥電話到警衛室。
  電話卻被她拂袖摔到地上。
  他震驚,全未料到她會發這樣大的脾氣。
  她問他,“薛晉銘,你知道你在做什麽,知道你殺的是什麽人?”
  他冷冷答,“我要槍決的是一個犯人。”
  她笑起來,“什麽犯人?漢奸還是國賊,他有什麽不容於世的惡行?你殺日本人是為護衛國家,可如今殺中國人又是為了什麽?”
  他變了臉色,目光轉寒,被最親近之人戳中最不願觸及的隱痛,“政治上的事,霍夫人應當很了解,不必我來解釋。”
  她驟然失語,悲哀地望住他,良久啞聲道,“既然你要提醒我的身份,也容我提醒你,先夫霍仲亨留有八個字——兵以弭兵,戰以止戰!這是他畢生的願望,他棄甲歸隱,甘願將江山拱手,為的又是什麽?付出數十年征伐的代價,總算盼來南北一統……倘若他今日尚在,親眼見到外敵的飛機天天在我們頭頂盤旋,你們卻還在對付自己同胞,就為了排斥異己,為了可笑的政治分歧?我不敢想,不敢想仲亨若在這裏,他會作何感受!”
  她語聲越來越急促,血色湧上蒼白麵頰,嘴唇微顫,“你所做的事,無論旁人怎樣看,我向來引以為榮;你對日本人痛下辣手,對漢奸趕盡殺絕,我也深以為傲……哪怕我知道,你所殺的人,並非每一個都非殺不可;我也知道不隻日本人在殺中國人,中國人也在殺自己人!可我相信你的分寸,相信你不會越走越遠……”
  “夠了!”他冷冷打斷她,鐵青了臉,目光黯淡的近乎森然。
  “我放人。”他轉身走到桌後,拿過桌上的筆,語聲平板,“你要的通行手令,這也寫給你。”
  那日還是初春時節,重慶潮濕陰冷的夜晚讓人遍體生涼。
  他握筆簽字的手異常僵硬,將名字寫的潦草,指尖或許是冷的,連筆也有些捉不穩。
  她一動不動立在桌前,看著他簽名,垂在身側的手握了起來,握得指節發白,越發襯得無名指上那一圈光暈璀璨,戒麵托起的鑽石亮的刺目,仿佛在無聲提醒他——她是霍夫人,霍仲亨夫人,即使褪去前半生顯赫光環,在戰火紛飛形影相吊的黯淡歲月裏,在她這一生最孤單無依的境地,她也還是那個冠以高傲姓氏,有著冷冷目光,不需要依賴任何人的霍沈念卿。
  一個“銘”字,隻剩簽名的最後一劃,筆尖的力氣陡然泄盡。
  他懸腕停筆,目光定定盯著紙麵。
  卻聽見她說,“我知道強你所難,這次之後,我不會再以任何事為難你。”
  他抬頭看她。
  彼此目光僵持,將各自的影子都凍在了眼底。
  他陡一揚手,將筆狠狠擲在地下。
  墨水濺在她素白旗袍前襟,一串墨點刺目狼狽。
  她低頭看自己衣襟,又看向擲在地上的筆,然後抬眸看他……幽幽兩點漆色,轉得艱澀,眉梢眼角都似有霜覆。他直勾勾瞧著她衣襟上墨痕,目光移上,觸到她翦翦目光,仿佛看見一隻毫無戒備的鹿,胸膛被人刺入長矛,尚來不及疼痛。
  來不及後悔,甚至來不及明白彼此都說了些什麽。
  他隻知道,那個春日桃花的幻夢,在這一刻倏然驚了、碎了、沒了。
  不是沒有過放手的念頭,也曾惜取新人,竭盡所能遺忘她的一顰一笑,卻輸在與自己的搏鬥裏,輸在這可笑的誤會上——當那人還在的時候,她不需要他,他可以死心遠離;當那個人去了,他在天涯海角也趕回來,隻因以為,她會需要他。
  卻未想過,他是錯的。
  原來她並不需要,她活在她的回憶裏,並不需要在回憶中多出另外一人。
  如今她要怎樣且都隨她,願意守著故去的時日,甘願心如死水,都好,都好……何必在苦苦拖拽她,昨日歡笑,是她心底不可覆蓋的絢爛,哪怕是昨日淚水,也如水晶瑩然;今日擾擾,天地間黯塵遮蔽,她連睜眼看一看的心思也沒有了。
  還能說什麽,無非是,罷罷罷。
  一絲模糊鈍痛不知是從傷處傳來,還是自心底泅開。
  下巴被割出的傷處仍在滲血。
  薛晉銘拿毛巾擦去血跡,穿上熨燙筆挺的卡其色夏至軍服,走進臥房倒了杯酒仰頭喝下。風扇嗡嗡轉動,帶起陣陣涼風,透過玻璃窗猶能望見遠處廢墟上未散的硝煙。
  “處座?”秘書君靜蘭在外麵敲門。
  “進來。”薛晉銘自窗前轉過身。
  “時間差不多了,是否可以動身……呀,處座,您在流血!”君靜蘭猛然瞧見他下巴的傷口,不由吃了一驚。薛晉銘皺眉低頭,血珠子不慎滴在衣領上。
  君靜蘭轉身出去找了藥棉,回來時忘了敲門,恰撞見薛晉銘脫下弄髒的衣服,赤裸著上身,正要換上幹淨襯衣。那欣碩身軀映入眼裏,令年輕俏麗的女秘書頓時臉頰耳背都發了熱。
  薛晉銘係好衣扣,回轉身來,不以為意地一笑,接過她手上藥棉,“謝謝。”
  “我來。”君靜蘭踮起腳尖,將沾了消毒藥水的棉團小心翼翼按上他傷口。
  他低了頭,眼睛微闔,薄唇抿起的時候總有一種微笑弧度。
  成熟男子的氣息如醇酒般醉人,他的氣息卻是酒中最清冽的一種,遙遙一嗅,足可沉醉。
  她的心跳得急亂起來,試探地挨近他,嬌軟身子幾乎倚上他胸膛,“還疼嗎?”
  薛晉銘垂下目光,看進她盈盈妙目,拂上臉頰的氣息暖暖酥酥,製服包裹下的身軀玲瓏浮凸,領口隱隱現出曼妙溝壑,年輕的肌膚上散發出誘人甜香。
  眼前青春曼妙的女子正幽幽咬唇望著他,毫不掩飾眼裏的愛慕和引誘。
  世上有百媚千紅,隻要願意,隨時可以抽身離去,從那糾纏半生的無望漩渦裏退卻,割裂那生生折磨人的相思,斬斷痛苦根源。
  忘便忘了,何必徒勞掙紮,何嚐沒有軟玉溫香在懷。
  薛晉銘迷離眼底慢慢浮起自嘲的笑,任憑君靜蘭的手攀上他頸項,任憑她濕潤紅唇輕點,似蝴蝶如蜻蜓,巧妙試探著接近,軟綿綿貼上他的唇。
  他默許了她的撩撥,閉上眼睛,睫毛密密遮去眼底情緒。
  她的手靈巧滑下,一粒粒解開他衣扣,舌尖癡癡流連,勾勒出他薄唇的輪廓,一時間心旌搖曳,丹唇似火的吮了下去……他驀地睜開眼睛,直直盯住她,盯得她心神俱寒。
  君靜蘭驚愕得睜大眼睛,卻見他雙眉緊皺,狠狠甩了下頭——仿佛有看不見的魔魅纏上來,令他神色如此痛苦,目光如此迷茫——從來沒有見過他如此狼狽的模樣,在她眼裏這個神秘又強大的男人,竟像是一瞬間被什麽擊退,卻連還手之力也沒有。
  她吃驚又惴惴地望著他,環繞在他頸間的手臂也僵硬了,不知如何是好。
  他頹然仰頭笑,笑出了聲。
  “你……”
  君靜蘭咬唇,第一次沒用敬稱,直呼了這個“你”字。
  他將她手臂慢慢推開,迎著她失望的目光,歎了口氣,“對不起。”
  君靜蘭粹然別過臉,眼裏浮起淚水。
  他憐惜地看著她。
  這也是個癡人。
  然而誰又真的清醒。
  那個名叫沈念卿的人,已是不可救藥,而薛晉銘,你有何嚐不是自甘沉淪。
  這世上有一個多麽癡頑的沈念卿,就有一個多麽愚妄的薛晉銘。
  上午轟炸過後便停了電,風扇一動不動,綠紗窗外一絲風也沒有,酷熱的午後,床上竹席被蒸烤得發燙,慧行睡得滿頭大汗,不時嘟嘟囔囔,撓著被汗水刺痛的脖子。念卿俯身拿濕毛巾替他擦了擦臉頰,輕搖手中紙扇,低哼催眠曲。
  念卿鬢發已全濕了,碧縐旗袍領口解開,白玉似的肌膚微微泛紅。
  午後困意漸濃,昨夜轟炸擾得人大半夜不能入睡,此時越發困乏。念卿斜斜倚了床柱,卻不敢闔眼睡著,夜襲警訊還未解除,誰也不知下一刻日本飛機會不會突然衝出天幕,向毫無防備的平民投下死亡的陰霾。
  窗外晴空萬裏無雲,慧行睡得熟了,念卿依然輕搖著扇子,倦倦拿了床頭一卷舊書,低頭信手翻開一頁,不經意看見霖霖留在頁眉的批注。那是喬吉的一句“涼風醒醉眼,明月破詩魂”,霖霖圈出那一個“破”字,秀朗筆跡寫下“如何破法”的疑問。
  看著眉批,仿佛能想見她偏頭尋思的認真模樣。
  念卿微笑。
  霖霖少時,便是仲亨親自教她讀書,教的小小女童一口老氣橫秋的邊塞詩,年長後對詩詞曲賦的興趣越發濃了,常愛讀些老掉牙的線裝書,和一般摩登少女熱衷學習法語、英語的風潮迥然相異。這一點上,念卿是無可奈何的,自己早年離鄉去國。除了幼時那點啟蒙,對中國古典詩文倒遠不如對英倫十四行的熟悉,過去常被仲亨取笑“假洋鬼子”。
  那時他也會在閑暇時陪她讀書,挑些自己喜歡的句子,細細說給她聽。
  旁人或以為霍仲亨隻是戎馬馳騁的武人,往往不知他也博聞廣識,雅擅書法,到底是世家出身。舊時茗穀,藤蘿繞窗,明月在戶,他提筆寫就一手瀟灑行草,笑軒濃眉,慨然念道,“談笑十年事,風流兩鬢絲”。那也是喬吉甫的句子,她深深記得的。
  隻是,日後記得更深的,卻是王實甫的那一句,“新啼痕壓舊啼痕,斷腸人憶斷腸人。”
  修削手指停在書頁,念卿恍然想,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呢。
  算來不過十餘年,卻已恍如隔世,久遠得像前生的前生。定格在那些時光中燦笑淺嗔的女子仿佛已死去很久了,而今隻剩一個軀殼,或喜或悲,都隻殘存一半,世間再無完整的沈念卿。
  隻因她的生命早與他息息相連,如雙生如並蒂,若要割舍一半,她便不再是她了。
  世上大多數人,皆有一種堅韌本能,可以斷尾求生,割舍一段已失去的生命,在殘軀中重生,長出另一個完好的自我——像四蓮,像燕綺,她們舍得下亦做得到。
  而她非不能舍,隻是不願舍。
  怎舍得那些相濡以沫的歲月,怎舍得言猶在耳的誓約。
  霖霖的委婉暗示,蕙殊的直言相勸,她不是聽不懂,更不是看不到那個人默默守候的目光……他也在等待她的“放下”,等待她從已逝去的過往裏活過來。
  那日的爭執,他一怒擲筆,濺起點點墨痕在她衣襟,一點點刺在心頭,刺醒那個春日桃花的短暫幻夢——曾經離散,敏言逝去,霖霖遠走,令彼此陷入一時的軟弱,也曾模糊了目光,動搖了理智,忘卻了各自都已千瘡百孔,一步之遙,一步之近,未必可以承受。
  他亦是有血有肉的凡人,縱然情深,縱然遷就,亦會被她心心念念的那個姓氏刺痛,而她又有什麽資格要求他的容忍。
  若要向四蓮那樣,狠狠剜去關於子謙的一切過往,剜去那個姓氏,剜去前半生的眷戀,才可換來殘軀的重生,那麽——毋寧帶著完整的空殼死去。
  窗外終於吹來一絲風,微弱撫過耳鬢,像一聲歎息,卻驅不散半分暑氣。
  念卿恍惚笑了一笑,想起四蓮,白衫淺笑的四蓮,背影決然的四蓮……終究沒有想到,連四蓮也變成了陌路,變成了如今再不能相認的“敵人”。
  也曾想過她的下落、她的轉變,或風光或落寞,唯獨不曾想到,她已令自己徹底變成另一個人。那記憶裏白衫黑裙的女子,已變了容貌,深了膚色,剪了長發,明銳了目光,綽約風姿再不是當年純稚的四蓮。
  連名字也已變了,如今她是叫做——章秋寒。
  秋水清寒,便如那雙歲月洗練之後的眼睛,再無往日含情嫵媚。
  她還記得喚一聲夫人,卻再不願承認自己是夏四蓮。
  猶記當年,她是帶著對子謙一腔思念而去,執意替他走完那條未盡的路。
  一去十餘年,顛沛輾轉,此間又遭遇過什麽,令她從執迷中清醒,看清自己戀戀不舍的過往不過是鏡花水月、幻夢一場?
  “我叫章秋寒。”而今她這樣說,緩聲強調,“我丈夫姓趙,請叫我趙太太或章秋寒。”
  決口不再提起自己舊日姓名,不再提那舊的記憶,連同舊日家人,茗穀的一切,都已從她心中斷然剜去。
  這狠狠剜下的一刀,必是徹骨的絕望,是痛定之後咬牙斬斷的牽絆,是萬難之下掙紮破繭而出的重生。也隻能如此,才能令心如死灰的四蓮從舊日噩夢中醒來。
  隻身漂泊的十餘年,究竟發生過什麽,她不願說,旁人也再無機會知道。
  一個孤身女子,要在戰火浮生中活下來,自是不易的。
  不知她另嫁的那人又是怎樣,是否真正待她如珠似寶。
  這已不重要,當看見她提起那人名字,念卿已全然明白——她眼裏流露的光芒,是隻對全心信賴之人才有的堅定——藏在她眼中的那麵鏡子,照映出流年倒轉,恰如當年還是雲漪的那個女子,在庭上緩聲說,“我是霍仲亨的人,從前是,一直是。”
  啪一聲,書從膝上滑落。
  念卿回過神來,俯身去撿,大熱天裏指尖竟有些僵。
  “姑姑,我渴。”慧行在床上醒來,熱的小臉通紅,睡眼朦朧嘟噥,“我要橘子水!”
  “姑姑去給你拿。”
  仆傭都在樓下午歇,念卿不想將人吵起來,赤足穿了竹屐,親自下樓去取。
  進廚房找到橘子水,想起慧行怕酸,一麵四下尋找盛糖粉的罐子,一麵揚聲問,“周媽,你將糖罐放在哪裏的?”未聽見外麵應聲,念卿一抬眼已瞧見放在高處的白瓷糖罐。踮起腳尖去拿,卻差了一點,竟夠不著。
  踩上碗櫥的底框,剛好伸手拿到,不料碗櫥晃一晃,竹屐一滑,念卿失去平衡,直跌到地上,手裏糖罐墜地摔得粉碎。膝蓋撞在堅硬地麵,疼的倒抽口氣,半晌不能動彈。
  外頭有匆匆腳步聲,像是仆傭聞聲過來。
  念卿扶了櫃子,腳踝痛的無力站起,隻好喚了聲,“周媽,你扶我一下……”
  語聲未落,紗窗外日光將一個淡淡的長影子從門口投進來。
  念卿抬眼,那影子已罩下來,將她罩在其中,一雙手臂攏上來,攏她靠上身後堅實胸膛。
  他的手撫上她痛楚的腳踝,語聲透著緊張,“怎麽會跌倒,你真是太不小心!”
  念卿怔忪望著他,仿佛忘了痛楚,隻是喃喃問,“你怎麽回來了?”
  薛晉銘不語,低頭查看她膝蓋的磕傷,見有血絲滲出,便抽出雪白手帕纏上去,“還有沒有傷到哪裏?”
  念卿搖頭,“我沒事。”
  他鬆一口氣,將她小心扶了起來,慢慢走向客廳。
  臂彎裏,她單薄的身體綿綿軟軟,衣服料子輕而柔滑,被一層薄汗貼在肌膚上。發梢肌膚似有一縷似是而非的暖香,被熱意一薰,悄然襲入鼻端。
  他扶她在沙發坐下,將碧縐旗袍下擺撩起,掌心托住她小腿,輕輕揉按在腳踝。念卿忍著痛,垂眸看他,看他專注小心的樣子,看他挺秀的眉,看他汗濕的鬢。
  他的手指輕柔,指尖有觸在肌膚上的溫度,格外的燙。
  仿佛覺察到她的目光,他的手頓住,慢慢收了回去,目光卻並不抬起,隻低聲喚道,“周媽,把消毒藥水拿來,替夫人清洗下傷口。”
  念卿沉默,垂眸撫平旗袍下擺。
  周媽一麵自責疏忽,一麵利索地替念卿清理膝蓋傷口,隨手將染上血跡的手帕扔在一旁。
  念卿俯身撿起,捏在手裏,又輕輕放下。
  薛晉銘坐在對麵沙發看著,將目光轉了開去,仍是不語。
  周媽悄眼打量這兩人,覺得他們今日有些怪異,便尋思著找了話來說,“先生好久沒回來,這一向很忙吧?”
  “嗯。”薛晉銘淡淡點頭。
  “您沒回來也好,這陣子簡直要把人逼瘋,天天轟炸個不停,不知捱到哪天是個頭。”
  “快了。”
  “噯,你們當官的回回都說快了……”周媽猛地刹住話,驚覺牢騷過頭,忙賠笑著岔開話,“您這次回來要待一陣子吧?”
  “今晚便走。”
  “這就走?”
  這一聲卻是念卿問的。
  “早去才好早回。”薛晉銘終於笑了笑,笑起來眼睛下麵顯出疲乏的黯色。
  念卿沒再說什麽,隻吩咐周媽,“這兒不用了,你先給先生沏杯茶來,把少爺要的橘子水也送上去。”待周媽離開,她轉頭看他,淡淡說,“回房歇一會吧,看你乏得很。”
  薛晉銘微笑,“難得抽空回來一趟,總不能一下子睡過去。”
  念卿莞爾,“能在家中安心睡上一覺,還不夠好?”
  “不好。”薛晉銘挑了挑眉,“這半年來存了許多話要對你說,就算你嫌我煩,也得容我把話說完。”念卿笑容微滯,聽著這似真非真,似謔非謔的話,心頭微微刺著,口中卻順著他謔嗔,“知道嫌你煩,還來饒舌。”
  薛晉銘斂了笑容,“我真有話對你說。”
  悶熱的屋子裏,陽光斜照,映著他有些蒼白的臉色,與額上細密的一層汗。
  “日前收到確鑿消息,那個帶著霖霖一起離開的英國人,從蘇區進入日占區時,被日本人扣留。”薛晉銘神色凝重,審慎開口,“他拍下日本人對中國戰俘的屠殺照片,在關卡檢查時被發現,現在已押往華北戰俘營關押。他的家人輾轉通過英國使館,請求設法解救。”
  他頓住語聲,看著念卿驟然失盡血色的臉,柔聲道,“這是壞的消息,好消息是,霖霖起初和他一起被扣押,Ralph被押走後,這孩子設法買通看守女囚的憲兵,一個人逃出來,混上載運糧食的火車,又逃回了蘇區。”
  他話音落,念卿僵直的身子一軟,撐了沙發扶手,撫著胸口隻是喘氣。
  “隻要沒落入日本人手裏,就是最好的消息,蘇區雖僻寒閉塞,總是中國人的地盤。”薛晉銘傾身握住她微顫的肩頭,“霖霖是個勇敢的孩子,就算有什麽磨難,也比會逢凶化吉……你別害怕,無論上天入地,我一定將她帶回你身邊。”
  念卿愴然一笑,側過臉去,良久無聲。
  一滴水珠慢慢滑到尖削小巴,也不知是汗是淚。
  薛晉銘看著她,再也忍不住,手臂像被一股無形力量牽引,輕輕撫上她的臉,將這一滴水珠撫去。指尖觸到她臉頰,溫熱濕潤,什麽決心,什麽自持都拋到了腦後。
  她怔怔落淚,沒有避開,鬢發卻散落下來,半晌啞聲道,“我將她的照片給了四蓮。”
  “那,也好。”薛晉銘目光微變,沉默了片刻,終究還是笑了笑,“若她真在蘇區,四蓮去尋她,自然比我們容易。有她照顧霖霖,你應當可以放心。”
  話是如此說,可他十分清楚,倘若霖霖真被四蓮找到,怕隻怕,難免要被帶到那條歧路上去。她身在蘇區,本已耳濡目染,章秋寒夫婦又是有些地位的,若他們有心將霖霖留在那邊,如此陣營兩分,涇渭分明,往後再見麵時……
  “我也想到過,隻是,也沒什麽要緊了。”念卿幽幽開口,仿佛知道他心中想著什麽,“隻要她能平平安安,好好活下去,有四蓮在身旁看著護著,別再讓她孤零零一個受日本人的欺負,我就心滿意足了,別的就隨她去吧。”
  薛晉銘無言以對,黯然想起敏言,心下徒生荒涼,耳邊聽見念卿歎了一聲,似布滿記憶的褪色灰牆上裂開一道紋絲——她的語聲淡若暮煙,“我這半生從未對任何事感到懊悔,即便當年程以浙與念喬的婚事,我不該答允,卻也沒什麽可後悔,那是念喬自己的心願,披上婚紗之日或許是她一生中最快活的時刻……唯有子謙的死,令我內疚至今。如今想來,他願走哪條路,又有什麽要緊?就算他要與仲亨決裂,就算大錯特錯,又有什麽要緊?隻要他活著,活著就是最好不過。可惜當年我不懂,我太糊塗……”
  “那都是過往的事了。”薛晉銘不忍再聽下去,傾身握住她冰涼的手,輕緩了語氣,“誰也不能未卜先知,你我都是凡人,無法活在當下罷了,誰又知道明天會怎樣,十年百年後又會怎樣。”
  念卿動容,深深望住他,心底裏隱隱有什麽翻覆湧動,如同天風吹過寒淵,吹開雲遮霧罩,在深碧近墨的水麵吹起漣漪漸散。
  卻聽樓上一聲呼喚,“夫人,夫人——”
  周媽從扶欄裏探身嚷道,“少爺醒來了,正吵著要您呢!”
  念卿怔怔回過神來,方才一刹那湧至唇邊的話,就此消散在轉念恍惚裏。
  兩人目光相對,隻餘悵然。
  耳聽得慧行撒嬌的哼鬧從二樓傳來,一疊聲喚到“姑姑”。
  薛晉銘淡淡皺眉,“怎麽這樣大了還撒嬌。”
  “一覺睡醒便看見你,慧行怕要歡喜得蹦起來。”念卿莞爾,被他扶著慢慢往樓上走,說到有關孩子的話,語聲分外恬柔。薛晉銘小心扶了她,見她扭傷的腳踝難以著力,不由擔憂,“你傷了腳,這幾日要少走動,別理會他淘氣。”
  “他是不要別人的。”念卿卻笑,“說來也奇怪,霖霖小時候那樣野,整日亂跑,一刻也閑不住,慧行卻喜歡黏在人身邊,夜裏定要看著我才肯入睡,我倒怕這樣下去將他慣得嬌氣了。”
  “這不奇怪。”薛晉銘靜了一刻,淡淡道,“霖霖像她父親,慧行自然像我。”
  念卿腳步一滯,聽著他輕描淡寫的話,心頭說不出的淒楚。
  “晉銘……”她張了口,剛喚出這麽一聲,卻覺他扶在腰間的手驀然收緊。
  他如鷹要不敏銳抬目,眼底溫柔神色一掃而盡。
  “空襲!”
  幾乎與話音同時響起的警報聲刺破午後寧靜天空。
  隨之而來的低沉引擎轟鳴聲遙遙可聞。
  對空襲習以為常的念卿並不驚慌,立時揚聲叫周媽,讓她帶慧行下樓躲避。然而薛晉銘變了臉色,已聽出這次的空襲來得不同尋常的迅疾,飛機轟鳴聲轉瞬已迫近,聽方位正在朝這裏逼來……“快進地下室去!”薛晉銘緊緊攬住念卿,正要奔下樓梯,卻聽周媽在房間裏驚叫,“哎呀,小祖宗你怎麽往床底下鑽,這都什麽時候了,你還鬧什麽脾氣!”
  念卿也聽出迫近頭頂的轟鳴聲,急急推了薛晉銘,“糟了,周媽奈何不了慧行,你先別管我,快去把孩子帶下來!”
  薛晉銘無奈,“好,你等我。”
  念卿點頭。
  薛晉銘轉身衝上二樓,一腳踢開半掩的房門,“慧行,出來!”
  賭氣縮在床底下的慧行驚見父親來了,氣兒不敢喘,訕訕地爬出來,還沒站直就被父親一把拎住,隻聽見父親厲聲對周媽說,“你帶夫人去地下室!”
  周媽忙不迭奔出去。
  猛然聽得不遠處爆炸聲震耳欲聾,連房子也震得抖起來,玻璃窗嘩嘩作響。
  慧行嚇得撲進父親懷抱,被父親抱起來,快步衝到樓梯口,卻見姑姑跌倒在梯上,周媽正費力地攙扶她。父親大步奔過去,將自己一把塞給周媽,“你們先下去!”
  “姑姑,爸爸——”慧行眼看著父親俯身抱起姑姑,自己被周媽半拖半抱著到了地下室門口,卻已聽見空中巨大的轟鳴聲,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逼近,簡直近在頭頂,隆隆地似要將房子也壓垮。
  一種詭譎的尖嘯聲由遠而近。
  “快進去!”
  姑姑的呼喚聲淹沒在驚天動地的巨響裏。
  地下室的厚重鐵門合上之前,慧行看見了一片強烈耀目的白光,仿佛有一顆太陽從天而降,正正落在眼前,那光芒刺得眼睛劇痛,熱浪像火一樣撲過來……
  黑沉沉的迷霧裏,有一道光環在前方乍現,光芒飄忽浮動,如熒光,似星輝,帶著宜人清涼灑在臉上。光暈之中有一抹影子,勻勻 如淡墨勾成,仿佛在似曾相識的歌聲中向他走來。這歌聲飄渺,忽近忽遠,如夜空中疊錦流雲被風吹送,泛起層層漣漪。
  雲漪。
  是你回來了麽。
  在離開我許久之後,在我年華漸老之時,竟又見著你。
  光暈中的倩影嫋嫋回轉,隻看得見半身輪廓,卻看不見她的神情。
  再看那豔骨錚錚的身影,仿佛又不是她,不是雲漪……是了,你是念卿,你是霍沈念卿。
  他愴然頓住腳步,硬生生遏止自己停下。
  她似乎笑了一笑,影子在光暈中漸漸淡去,悄然融入虛空。
  他惶急伸手想要挽住她衣角,卻陡然看見地麵龜裂,張開丈餘深壑,在她和他之間劃下不可跨越的鴻溝……望著那鴻溝之下不見低的深淵,望著對每誑訁漸隱去的身影,他再顧不得,不管那是雲漪,還是霍沈念卿,總不能再一次眼睜睜看她離去。
  刹那間將心一橫,他便朝鴻溝躍了過去!
  騰身空中,狂風刮過耳畔,終於寸忖接近。
  她伸出手給他,鬢發翻飛,眼波盈盈,指尖離他隻有半寸之遙,卻無論如何也觸不到。
  他驚怒、傷心、不甘,刹那間一掙,竭盡全力將她的手緊緊攥住。
  ——晉銘。
  是她在喚他?
  果真是她的聲音。
  這聲音近在咫尺,顫抖、低微而哽咽,令他狂喜又心痛。
  眼前的光亮漸漸消退,灰蒙蒙的暗影籠罩下來,耳畔的聲音卻更清晰,神智一點點清楚起來,胸口窒悶隨著一聲咳嗽嗆出,薛晉銘睜開眼,腦中驀然閃過那一刻驚天動地的爆炸,想起……“念卿!”
  他駭然坐起,顧不得尖銳疼痛與周遭的黑暗,伸手朝身側胡亂探去——
  卻被一雙柔軟的手,輕輕握住。 '
  “我在。”
  她的聲音從身後黑暗裏傳來,沙啞虛弱,卻帶著笑意。
  這低低兩個字傳入耳中,勝過天音梵樂,令心為之一定,直慶幸劫後餘生,慶幸她還在身旁,安然無恙。薛晉銘陡然將念卿的手緊緊攥了,在昏暗中摸索過去,卻發現一根沉重的斷柱橫在了兩人之間。
  狹窄的一角空間裏,充滿瓦礫和汽油燃燒的嗆鼻味道,垮塌的牆瓦淩亂堆積,頭頂上焦黑橫梁撐住了塌下來的屋頂,在樓梯下形成小小容身之地,擋住了奪命的彈片和砸下的磚瓦。
  他猛然想起來,爆炸發生的一刻,他將她摁到在地,用身體護住她,她卻在房子猛然震動的刹那,狠狠將他推開,推他到鋼琴後麵——若沒有這架被砸塌一半的鋼琴擋住,屋頂落下的吊燈隻怕已穿過他身體。
  可是她……薛晉銘變了語聲,手心直冒冷汗,“念卿,你怎麽樣?”
  回應他的,卻是斷續哽咽。
  她竟在哭。
  “你受傷了?傷在哪裏?”薛晉銘惶急起來,不顧一切攥緊了她的手,竭力推開擋在身前的斷柱,灰塵瓦礫隨這一推紛紛往下掉落,將要散架的鋼琴殘架吱嘎作響。
  “我沒事,大概有些劃傷,有東西卡住了腳,我動不了……你呢?”她語聲微弱,仿佛掙紮了兩下,帶起斷裂的木架子喀嚓作響。
  “我也沒事。”薛晉銘已摸索到她肩膀,忙按住她,“先別動,是斷裂的扶欄卡住了,我來想法子挪開。”
  然而扶欄卡得緊,猝一用力,有根木樁應手折斷。
  不知是什麽抵上去,令她一顫,失聲抽了一口涼氣。
  “怎麽了?”他猶疑不安地順著肩頭撫上她頸項、臉龐,觸手一片亮亮的濕潤,“是不是傷到哪裏,你不要瞞我,究竟怎麽了?”
  “沒事,隻是卡到了。”她哽咽裏帶著笑,低低地說,“方才一直喚你不見答應,我還以為……以為……”
  薛晉銘呆了呆,喃喃地問,“以為我死掉了?你是因為這個哭?”
  她沒回答,卻似再也抑不住絕處逢生的欣喜,藉著黑暗的遮掩,縱容眼淚簌簌落下,溫熱地滴落在他手上,打濕他指尖。
  這一生的淚,不是早已落盡麽,怎麽還會泣不成聲。
  這是為他而落的淚水麽?
  “念卿……”他低低喚她的名字,喚了一聲,又是一聲,除此再也說不出別的。
  黑暗裏看不清彼此的神色,隻有緊扣在掌心的那隻手,沾了灰,染了血,凝集了此刻全部的慰籍與依靠。垮塌了半邊的屋子,磚瓦四散,將這樓梯下的一隅深深掩埋。萬幸有斷梁和扶欄撐起這一方安全的空間,他送她的鋼琴竟成了救命之物,靠半架殘軀頂住垮下來的重物。
  汽油燃燒的味道刺鼻嗆人,隱隱還有熱浪襲來。
  從爆炸的猛烈看來,這顆炸彈想必正落在前院大門附近,萬幸沒有正中房子,否則隻怕無人幸免。有房子的遮擋,後院應當沒有遭到嚴重損壞。
  地下室有兩個出口,一在樓梯底下,一在後院花圃。眼下整個樓梯垮塌,已封堵了室內出口,隻剩下花園出口可供慧行和周媽逃生。
  “慧行進去了麽?”念卿仍不放心,冰冷指尖緊緊扣著他的手。
  “我看見周媽關門的,他們都躲進去了。”薛晉銘隱忍傷口痛楚,試著挪過橫亙的斷木,唯恐動作過大,令上麵磚瓦垮塌,一麵柔聲寬慰她,“你放心,救援很快會來,慧行說不定這會兒已經自己跑出去了。”
  “孩子沒事就好。”念卿歎了口氣,指尖扣著他掌心,“你怎麽就趕在這時候回來呢,不早不遲的,又被我帶累了。”
  “你我之間還有什麽帶累不帶累。”薛晉銘緊了緊她的手,慨然歎道,“幸好回來了,幸好!”
  硝煙時時從廢墟縫隙間鑽入,令人呼吸困難。
  燃燒更增加了酷熱與窒悶,也不知救援什麽時候會來,不知這搖搖欲墜的廢墟還能支撐多久。
  再可怕,隻要一轉頭,看見身旁有這一人,便已有了整個世界。
  靜了良久,誰也沒有出聲,隻默默扣著對方的手。
  隱隱能感覺到死亡的陰影在黑暗中點點擴開,此刻心緒卻如此寧靜。
  他試著想要挪動斷木,離她再近一點,卻不慎碰到什麽尖銳之物,低哼了聲。
  “晉銘。”她擔憂地喚他,“你是不是傷著哪兒了?”
  “是阿。”
  “傷著哪裏?”她語聲驟然急促。
  “臉上。”
  “什麽?”
  “好像有玻璃劃到臉了,如果我變得很難看,你會不會嫌棄?”
  “你說什麽?”
  她愣愣的沒有回過神來。
  他已低聲笑起來。
  “薛晉銘……”念卿惱了,惱他這時候還有心思戲謔,轉念卻也失笑,“你這混人。”
  話一出口,卻憶起,還是年少輕薄時候,他每每促狹撩撥,她也是這樣笑罵。
  “是真的,不信你瞧”那被罵的混人不惱反樂,捉了她的手,隔了橫亙的斷木,讓她掌心貼上他的臉頰,果真觸到一片濕滑血跡。
  念卿心口猛揪了一下,“疼嗎?”
  薛晉銘不出聲,感覺到她柔軟掌心貼在臉頰的微涼,哪裏還有痛。
  原來世間真有極樂境地,不在彼岸,不在往日,卻是在這黑暗的廢墟之中。
  她沙啞了語聲,輕輕說,“若沒有遇見雲漪,你這半生,會快活許多罷。”
  薛晉銘失語,定定抬眼,在黑暗中想要看清她的臉,卻是徒然。
  “方才你醒過來,喚了雲漪的名字。”
  薛晉銘窒住。
  她幽幽笑了一聲。
  “我果真沒有想錯,你不能忘懷的隻是名叫雲漪的那個人,哪怕她改頭換麵,容貌心性全變了,年華老去了,你還是在等她回來,總相信她還是你舊時的雲漪……是這樣麽?”
  薛晉銘怔怔聽著,喉嚨裏幹涉得發苦,一個“不”字衝到唇邊,卻硬生生被自己扼住。
  她說的,並不是謊話,也絕不是事實……那是什麽呢,是連他自己也才剛剛捕捉到的一絲閃念,是在昏迷幻境裏,一掠而過,來不及抓住的頓悟?
  她的語聲越發低微下去,仍是淡淡笑著,“我一直都知道的,你想要雲漪回來,回到她還誰也不曾遇見的時候,讓一切重新再來……隻有她,隻有你,雙雙對對,兩心相悅……”
  這不正是心心念念癡纏了半生的妄念麽。
  原來被她親口說出來,竟這麽簡單明白。
  他聽得恍惚,耳邊細細嫋嫋的,她的語聲輕若遊絲,竟像是從自己心底裏發出。
  她幽然笑,絮絮的,竟宛聲唱起《西樓錯》裏一闕“樓會”,“朝來翠袖涼,熏籠擁床,昏沉睡醒枚倦揚,懶催鸚鵡喚梅香,把朱門悄閉,羅幃幔張,一任他王孫駿馬嘶綠楊,夢鎖葳蕤……”
  昔年夜鶯,豔啼風流,此時此景,卻已澀了珠喉,減了情思,入耳隻覺黯然神傷。
  “你還不肯相信麽,雲漪是早已死去了,死在薛四公子為她築的金絲籠裏,再也不會走了……旁人也替不了她,成不了她,任誰也成不了。”
  他悚然驚了,眼前黑暗裏,似是一線光劈下來。
  卻聽她的語聲越來越低,越來越輕,“晉銘,我做不來你的雲漪了。”
  掌心裏她的手涼得沁人,綿綿的,滑了下去。
  “念卿!”
  薛晉銘心底轟然似有群山崩塌,瘋了一般,不顧死活推開阻擋在身前的斷柱,任憑頭頂磚瓦搖搖欲墜,險險擦著一根歪下來的木頭,終於挨到她身邊。
  抱住她,手底下一片濕滑溫熱。
  血已浸透她衣衫,從腰肋處直淌下來。
  一枚長長的碎玻璃片鋒利如刀,刺進她肋下。
  吊燈墜下那刻,她狠狠將他推開,令他避過了最致命的鐵枝,自己卻沒能避開這片玻璃。
  薛晉銘顫抖地摸到玻璃,摸到一手的血,耳邊聽見她微弱地笑著說,“炭誑諞找回霖霖,叫她乖一些,不要哭……告訴她我回茗穀去了,我回去……”
  “沒什麽茗穀!我不許你回去!”他驟然怒了,語聲喑啞如沙礫磨過,字字顫抖,全然不是平日的溫潤,一雙手臂死死抱著她,恨聲道,“沈念卿,你若敢死去,我就將你挫骨揚灰,讓你永遠回不了茗穀!”
  她在他臂彎裏一顫。
  “什麽雲漪,什麽念卿,我不管,你少拿這些話來哄我……往後你要念著誰,你姓沈還是姓霍,我再也不管,統統不管……隻要你活著,我也活著,你還是你的霍夫人,你還是你自己,不用改變甚麽,不用嫁給我,隻要讓我陪著你,我們一起走,一起老……”他慘然而笑,“沈念卿,你不是總說虧欠我麽?那好,就用時間來賠我,拿你的下半輩子賠給我,讓我自私一回,死在你前頭,好不好?”
  她軟軟側過頭,倚在他臂彎,淚水濕透他衣襟。
  “好不好?”他低了頭,哀哀問她。
  她說不出話來,仰麵望了他良久,艱難頷首。
  他滾燙顫抖的唇落在她冰涼的唇上,吮到苦鹹的淚,卻不知是她的還是自己的。
  
  第二十五章
  【1999.5重慶桃苑路一號】
  電視屏幕上一片雪花點點,圖像又不清楚了,蔡伯嘟噥著彎腰拍了拍老掉牙的電視機,還沒直起身就聽栓在外麵的狗汪汪叫起來。平時這狗懶得很,沒有生人來,打也打不叫。
  蔡伯探頭從窗戶望下去,一輛出租車正從斜坡路口掉頭離開,還真是有人來了。
  樓下鐵門鏈鎖的響動應證了這一點,蔡伯踩著吱嘎作響的舊樓梯走下去,揚聲問,“誰啊?”
  沒有人回應。
  蔡伯走近大鐵門,看見一個年輕人站在外邊,仰頭看著門柱,手插在牛仔褲兜裏,看得太入神,直到聽他又問了一聲,才回過頭來。
  “請問,這裏是桃苑路一號?”
  “門上不是寫著嗎。”蔡伯一指門柱上鏽跡斑斑的牌子,“就是這兒,你找誰?”
  “那,以前的薛公館是不是這裏?”
  “什麽館?”蔡伯耳背,沒聽清楚。
  年輕人想了想,“我是問,您知道以前住這兒的人家姓什麽嗎?”
  “那可不知道,這裏住過的人家多了,我哪知道都姓什麽。”蔡伯摸著剛剃光的頭頂,“甭管你找哪家的,都沒有了,前年就搬遷了,就剩下我一個看門的。”
  “我不是問前年,我是問五十年前,住這裏的是不是姓薛的人家,或者姓沈的。”
  隔著一扇鐵門,正要轉身的蔡伯聞聲掉頭,瞪眼看著門外的年輕人,“怎麽,你也是來問五十年前住這裏的薛家?”
  啟安如釋重負。
  果然是這裏,聽上去,在他之前,有人已經來問過了。
  除了他,除了她,還有誰會尋來這裏,尋訪一個早已被遺忘的姓氏。
  不過區區五十年,薛公館的名字早已淹沒,生鏽的白鐵皮門牌上刷過藍漆,隻寫著普普通通的門牌號數。
  啟安笑了,對蔡伯眨了眨眼,“難道有很多人來問過您?”
  鐵門鎖鏈嘩啦一聲,蔡伯開了門,狐疑打量他,嘟噥道,“很多人倒沒有,這地方已經一兩年沒人來過問了,說要拆遷又拖著不動,昨天剛有個女娃子來過,今天又來一個,你們搞什麽名堂,這地方到底還拆不拆了?”
  跟在蔡伯身後的大黑狗圍著啟安嗅來嗅去,仿佛對他很感興趣。
  啟安彎下身子,拍了拍大黑狗的腦袋,卻是答非所問,“老伯,你在這裏看門有多久了?”
  蔡伯想了想,“兩三年吧。”
  啟安仰起頭,“那你怎麽知道五十年前這裏的主人姓薛呢,是昨天那個女孩告訴你的?”
  蔡伯含糊哼了聲,沒有搭理,目光越發狐疑,“你問這個幹什麽?”
  啟安笑了笑,“那女孩有沒有告訴你,她是誰?”
  “沒有”
  提起這個,倒勾起蔡伯好不容易按奈下去的好奇心,“我也正奇怪呢,那女娃子問東問西,在房子裏轉進轉出,我問她是誰,她卻說是來考察的……我就琢磨這女娃到底是幹什麽的,你說這兒有什麽好考察的?”
  蔡伯一麵說,一麵瞅著眼打量啟安,說話間已領他走進庭院,站在一片荒蕪叢生的空地上,指著麵前破敗的小樓,幾乎已看不出昔日青瓦、灰牆、白柱的樣貌,“喏,這就是你說的薛公館。”
  黃昏時分,籠在淡淡金輝下的破舊小樓像一幅正在斑駁脫落的油畫。
  遠處天幕下,次第拔起的高樓大廈,和空中遠遠幾個黑點似風箏,做了它的背景。
  新的很新,舊的已舊,西沉的日光將舊物的影子巍巍投下,像是擠壓時光縫隙裏最後一縷將散未散的歎息。二樓窗戶早已沒有玻璃,剩下一個個空空的黑洞,有幾處用舊報紙勉強糊上,一扇殘破的雕花窗框遙遙欲墜。二樓廊上堆放著幾樣舊家具,燒煤的鐵皮爐子就在屋簷下,將半麵牆壁熏得黃黑。屋簷下牽著橫七豎八的電線,幾隻麻雀立在上麵,一動不動看著院子裏的人。
  “這裏前幾年還住過人?”啟安有些難以相信。
  “住了七八家人,這房子解放後就被征用了,後來分給一個工廠做宿舍,一直有人住,到前年這一片拆遷,住戶才遷走。本來這房子也早該拆了,有人去街道反映,說老房子要保護,街道反應到區裏,區裏說先緩緩,不急著拆,把我叫來這裏看門,一緩就緩到現在,還是沒動靜。”蔡伯人老話多,平時不容易有人來說上幾句,絮絮叨叨打開了話閘子就合不上。
  他指著院子裏突兀立起的一排紅磚工房說,“這裏原先是一大片桃花林,一直到那邊山坡上都是,開起花來,漫坡漫野,可惜後來全給挖了,修了個蓄水池,又蓋了工房給拆遷工人住,現在拆遷的人走了,就是我一個人在住。”
  啟安沉默點頭。
  蔡伯卻歎息,“這一片桃花林要是不挖就好了,我老家的桃花也開得好看。”
  一陣風吹來,空落落的庭院裏,豎著幾根牽線涼衣服的木樁,還沒曬幹的幾樣衣服被風吹得一起一落,像在對人招手,叫人再走近些,走到過往的時光與記憶中去。
  啟安的目光越過荒蕪叢生的庭院,越過斑駁殘破的小樓,不知該停留在哪裏。
  這裏的破敗荒涼,更甚茗穀。
  一把將茗穀幹幹淨淨焚去,焦黑的廢墟仍帶著最初的樣貌。而這裏,沒有經曆那樣徹底的一場火,卻經曆了時光不動聲色的刀砍斧削,經曆了煙熏火燎的漫長消磨。那些隱匿在廊後簷下的足跡,遺落在一草一木間的笑語,都已蕩然無存。
  站在被時間和記憶浸透的土地上,啟安緩緩閉上眼睛。
  不知她站在這裏,看著這一切,又是怎樣的心情。
  大黑狗在腳下蹭著蔡伯,嗚嗚撒歡。
  蔡伯歎了口氣,“這地方我也待慣了,真不想它就這麽拆了。”
  啟安淡淡說,“人都已經不在了,房子也壞了,空留一個殼,還有什麽意思。”
  “唷,你這話,怎麽跟昨天那女娃子說的一個樣。”蔡伯驚奇扭頭,等起眼睛。
  “是嗎。”啟安失笑,“她來過之後,還說些什麽?”
  “那女娃子啊,說了好多古裏古怪的話……”蔡伯咧嘴笑,“我說這戶姓薛的已經沒有後人,她還不信,非要跟我辨,硬說這薛家還有後人……她年紀輕輕的懂什麽,不信我,自己去問問就知道了。”
  “你怎麽知道薛家沒有後人?”啟安轉身,麵帶饒有興味的微笑。
  “我怎麽不知道,這一家從前是當大官的,四九年沒跑掉,全都死了。”蔡伯沒好氣地搖頭,“原先有個老太太好像是他們家親戚,往年清明還來看看,今年不知怎麽沒有來……”
  “老太太?”啟安驟然開口,打斷了蔡伯的話,“什麽老太太?”
  蔡伯神社古怪地看著啟安,突然哧的笑出來,“真怪,你們這兩個人,說話反應怎麽都一樣,你倆是不是認識的,啊?”
  啟安隻好承認,“沒錯,我們是認識,可您先告訴我,那老太太是怎麽回事?她說她是薛家的親戚?她姓什麽?”
  “她那姓少見得很,姓君。”蔡伯哭笑不得,“昨天那女娃子一聽說君老太,也劈裏啪啦問我一通,聽完就跑,我話都還沒說完,你們這是……”
  他的話又一次被打斷。
  啟安不覺拔高了語聲,“君老太多大年紀?她是什麽人,現在在哪兒?”
  蔡伯無奈,隻好把昨天已經對那女娃說過的話,原封不動又說一遍,“這老太是江南二中的退休老師,年紀比我還大,快八十了,住在哪兒我就不知道了,去前年的清明,她女兒陪著她來過,帶了花來,說是看望故人。就是她跟我說的,這薛家啊,官做得很大,可惜命不好,四九年往台灣跑的時候,一家人都上了飛機,誰知逃難的人太多,飛機超載,後麵又炮轟,炮彈滿天飛,結果那架飛機剛飛出去就一頭栽下來,也不知是被炮轟的還是出了故障……老太太當時趕到機場遲了一步,本來是想跟薛家一起走的,哪知眼睜睜看著飛機就那麽炸了!”
  “就這樣,旁人都以為他們在那架飛機上,發生了空難,沒能幸存。所以這些年,留下來的人隻當他們都不在了,也沒再打聽他們的消息,哪想得到,他們並沒有上那架飛機。”啟安將這番經過,詳細轉述給電話另一端的大哥,足足講了半小時。
  站在酒店落地玻璃窗前,隔了一江如帶,遙遙望見對岸燈火。
  從這裏望下去,仿佛身在雲端,不知數十年前,憑欄遙望江水,是否也是這般光景。
  啟安握著電話,手心裏有些汗濕,長出了一口氣道,“大哥,既然他們的死訊是誤傳,那麽當年霍家姑姑的死訊,也極有可能是戰亂中消息傳遞失誤,讓雙方都以為自己要找的人不在人世了……假設霍家姑姑活了下來,艾默很有可能是她的後代。”
  電話裏半響沒有回應,良久,傳來大哥低沉的語聲,“看門老伯說的這位老太太,找到沒有?”
  啟安回答,“我去那學校問了,確實有位退休老師姓君,從前在中學教英語,已經退休近20年了,現在和她女兒住在一起,她女兒去年搬了家,新的地址還沒查到,我已委托專人查找,最遲明天中午之前,會有消息。”
  “你說的艾小姐,應該也在尋找這位老太太。”
  “她比我早一天知道,也去學校問過,但我有把握在她之前找到。”啟安皺眉想了想,“大哥,你確定哪位老太太真是我們家的故人?為什麽我從來沒聽過?”
  電話裏沉寂了片刻。
  “祖父曾經有一位秘書,是姓君的,名叫君靜蘭。”
  “啊,是她!”啟安脫口而出,“父親說起過,是有這麽一個人,原來她姓君。”
  “如果真是她,難得這麽多年了,還記得清明去故居拜望祖父,你替我好好感謝這位老人家。”電話裏靜了一刻,傳來大哥格外低緩慎重的聲音,“至於那位艾小姐,我還是保留謹慎態度,在你沒有確認她身份之前,不要將這件事,告訴除我之外的任何人。”
  他在“任何人”三個字上加重了語氣。
  啟安心裏格的一下,遲疑問,“對二姐也不能說?”
  電話裏的語聲嚴厲,“我說的是,任、何、人。”
  “知道了。”
  掛斷電話,啟安喉嚨幹澀,發了一會兒呆,端起手邊杯子,卻發現杯裏的咖啡早已涼了。
  這麽多年過去了,誰也不曾懷疑過,當年霍霖的死訊是真是假,誰也不曾幻想她還活在人世——並非悲觀,實在是當年發生的一切太令人絕望,連遺物與骨灰都被找了回來,又怎能讓人再存一絲希望。
  啟安將冷咖啡倒掉,重新倒了一杯白水,大口喝下。
  眼前影影綽綽晃過艾默巧笑嫣然的身影。
  終於,離最後的答案隻剩下這一步之遙。
  她此刻是否也在這城市的某個角落裏忐忑,懷著同樣揣揣的心思,與他徘徊在同一片天空下。
  或許明天、後天,當她找到君靜蘭之時,便該是他與她的重逢,也是一切真相大白的時候了。
  她是故人,抑或不是故人,答案又會帶來什麽呢。
  到這一步,竟不敢再往下想。
  啟安哎沙發裏坐下,深深陷阱綿軟的沙發裏,陷阱混亂迷離的回憶中。
  當年舊事,自己所知並不多,更多來龍去脈卻是從二姐那裏聽來。
  家中四個子女裏麵,自己和妹妹啟樂年紀太輕,隻有大哥啟恩與二姐啟愛對往事知道得多些,尤其二姐,她最會討長輩的喜歡,曾在長輩身邊聽過的故事也最多。
  長輩口中最諱莫如深的一件事,莫過於霍家姑姑的死。
  那是一段太過悲慘的黑色記憶,即使已過了數十年也沒有人願意提起。
  當二姐從母親薛嚴英洛那裏含糊聽來,再委婉轉述於他,也令他寒透了肺腑,更無法想象長輩當年是如何麵對這樣的慘事,難怪他們辭別故土,從此再也不回頭,終生不願踏上這片土地。
  ——1945年10月,被日本人關押多年的英國記者Ralph終於獲釋歸來,給身在重慶苦苦尋找沈霖的霍沈念卿和薛晉銘帶來了關於沈霖的最後消息:
  1941年,沈霖與Ralph在日占區被逮捕入獄,獄中的沈霖沒能逃過日本人的魔手,遭受到刑訊和淩辱。隨後Ralph的日本友人設法營救,層層疏通打點,重金買通憲兵隊長。原本答應放人的憲兵隊長,事到臨頭卻改變主意,隻同意釋放一個人。
  Ralph自己放棄了出獄的機會,請求友人先將沈霖帶走。
  就在日本憲兵隊長趁夜將沈霖帶出監獄,親自帶到郊外準備交給Ralph的友人時,剛烈的沈霖趁那日本人毫無防備,奪下佩槍,打死了曾經淩辱她的仇人,趁混亂之際逃走,從此不知去向。
  憑著Ralph帶來的零星線索,霍沈念卿與薛晉銘仍在四處追尋沈霖下落。
  直至1948年的冬天,距日本投降已三年。
  在八年抗戰的血與火中淬煉過來的中國,昔日創痕還未消弭,又陷入內戰的泥潭。
  歡慶反法西斯戰場勝利的笑聲還未停歇,內戰戰場上的槍聲已響起——國家本已是千蒼百孔的爛攤子,民怨載道,人心潰散,腐敗的政府陷入四麵楚歌,軍隊在戰場上步步敗退。從南京到重慶,局勢失利的陰雲籠罩不散,官宦之家紛紛往國外轉移家財,安排萬不得已的後路。依然留在重慶的霍沈念卿,卻從未有過逃離故土的念頭。
  為了孤兒院裏數十名無依無靠的軍人遺孤,霍沈念卿沒有跟隨政府還都南京。
  為了亡父心係的家國與失散多年尚未找到的女兒,也絕不會離開這片土地。
  然而時隔七年,沈霖的下落終於在一個極偶然的機會被查到。
  有一個女學生從蘇區回到南京,被人告發有特務嫌棄,受到審問。
  這女學生為自己喊冤辯白,聲稱是在抗戰時期隨學校師生到前線慰問,之後留在蘇區,隻做過衛生隊的看護。然而,特工人員在盤查她從蘇區帶回的行李物品時,卻發現了一對秘藏在大姨夾層裏的鴿血紅寶石耳墜,和一張疊起的字條。
  那正是霍沈念卿送給女兒的耳環。
  字條上也正是沈霖的筆記。
  薛晉銘連夜從重慶趕往南京,秘密審訊,卻沒想到,從這女學生口中竟審出沈霖早已去世的噩耗——
  1941年逃到蘇區之後,重病帶傷的沈霖被一支衛生隊收留,與同在衛生隊做護士的此女結識。不久沈霖也被安排在衛生隊看護傷兵。時常參加衛生隊文藝匯演的沈霖,能歌善舞又美麗,很快被挑去團部做宣傳幹事。這原本令同在衛生隊的女伴們羨慕不已,可是誰也沒想到,沈霖這一走就再也沒回來,隻過了兩個月,就聽說她因為漢奸罪名被關押。
  又過了半個月,便有人來通知認領遺物,說沈霖已畏罪自殺。
  因正值夏天,又有病疫流行,便沒有埋進土裏,直接拉到火化場,最後留了把骨灰,以便日後可以給她家人一個交代。按當地習俗,盛放骨灰的小壇子被安放在附近一座廟裏。
  按那女學生的說法,因她跟沈霖曾經同屋,便被派去領回了沈霖僅有的幾件衣物和書籍。其中有一件呢子大衣,她很喜歡,便悄悄留了下來,卻從沒發現,衣服夾層裏竟然暗藏玄機。
  那張字條上,寫著沈霖給母親的遺書,隻有潦草的一行字。
  ——“我將以鮮血捍衛尊嚴,以死亡證明清白。媽媽,我愛你。霖霖。”
  薛晉銘遣人不惜代價潛入蘇區,在那女學生所說的寺廟裏,果真找到了標名“沈雨林”的骨灰壇,那是沈霖出走之後使用的化名。
  苦尋七年,卻等來這樣一個結局。
  上天何忍,讓一個美好無暇的女子落得如此下場。
  在薛嚴英洛彼時尚淺的記憶力,這個噩耗令霍沈念卿一病不起,足足病了半年,待她稍有起色,已是1949年的夏天……麵臨去留抉擇的薛晉銘,問她是走還是留,若她要走,他便陪她遠走高飛;若她要留,他便陪她終老市井。
  霍沈念卿決定離開,並立誓有生之年,絕不重履故土,死後魂魄不回,寧可埋骨他鄉。
  與故土的親緣維係,自此徹底斷絕。
  漫漫數十年轉眼而逝,血豔豔的紅寶石與白慘慘的骨灰,那樣真實慘烈地擺在眼前,遺物、遺書、遺骨都已找到,沒有人再去懷疑此事的真假,也沒有人再忍心觸碰這段慘烈過往。
  直到若幹年後,廢宅階前,白茶花下,那一瞬的邂逅。
  神秘出現在茗穀的艾默,將已落下數十年的幕布重又揭開,令啟安第一次開始懷疑,懷疑長輩們口中的往事結局,是否還有另一個可能。
  “嘀鈴鈴——”
  電話鈴聲令沉思中的啟安一驚而起,抬頭發覺天色已漸白,不覺竟是一夜過去,腕表上時針已越過清晨六點。
  床頭電話鈴聲還在急促地響著,啟安接起來。
  “嚴先生,您委托我們尋找的君靜蘭女士,已經找到了。”
  
  第二十六章
  【一九四一年 十月 陪都重慶】
  周遭盡是火焰,血一樣的紅色火焰,卻沒有溫度,冷森森從四麵八方迫來,火舌舔上肌膚,寒氣直滲進骨子裏。仿佛是從天而降的爆炸,又仿佛是茗穀裏裏外外燃起的大火……
  “夫人,夫人?”
  念卿猛然驚醒過來,睜開眼,見周媽俯身望著自己,一臉的擔憂,手裏卻端著碗藥。
  “夫人做噩夢了吧,看您這一頭的虛汗,我給您拿熱毛巾來。”周媽將藥碗擱下,“藥煎好了,趁熱喝啊。”
  黑稠的中藥,熏起一股刺鼻苦味,念卿一向聞不慣,苦笑著推開藥碗,“已經好了,用不著天天喝藥,以後別煎了。”
  “那怎麽行。”周媽嚷起來,盯著她還沒恢複紅潤的唇,“您看您這嘴唇,這樣白,都不知道要補多少日子才能把流掉的血補回來,傷成那樣,嚇都嚇死人了,您可別剛一出院就忘了疼,這藥您要不喝,先生也饒不了我!”
  念卿搖頭笑笑,起身離開躺椅,傷口牽動處還有一絲隱痛。
  周媽忙扶了她,拿起披肩給她搭在身上,嘴裏扔不依不饒,“您再不喝,我可跟先生告狀去了,叫他來守著你喝,正好這會兒先生在院子裏……”
  “他回來了?”念卿有些詫異,這才剛過了午後,不到黃昏,怎會這麽早就回家。
  周媽答道,“回來好一會兒了。”
  念卿看向鏡子裏自己鬢絲鬆散的慵懶模樣,信手理了理頭發,“怎麽不叫醒我?他人呢?”
  “您看書看睡著了,先生不讓吵醒您。”周媽朝樓下努嘴笑道“也正是的,日頭正曬著,先生卻在大太陽底下種花,曬得滿頭大汗,也沒人敢權他回來。”
  “種花?”念卿聽得一頭霧水,步出房門,來到走廊欄杆旁,俯身望向花園。
  午後陽光明晃晃地照著,樹蔭在庭院裏投下一團團濃翠的影子,大門兩旁的湖石假山下沒有樹木遮蔭,正被陽光曬著,兩個花匠頂了草帽,敞著衫子,在那兒忙得不可開交。原先種得好好的幾株大麗花被挖起來,不知又要折騰什麽。
  念卿探身望了半響,沒見薛晉銘的身影,正要問周媽,卻見一大塊湖石後頭,有個人影站起來,雪白襯衣皺得一塌糊塗,袖子高高卷起,兩手沾滿泥巴草葉,這不是薛晉銘卻又是誰。
  隻見他親自拿了花鏟,也不要花匠幫忙,自己翻鬆了泥土,小心翼翼捧起一株根須還兜著濕土的植株埋下去……念卿依稀認出那是一株茶花,不由張了張口,想喚他卻又抿住了唇,一時沒有出聲,隻靜靜看著他在日頭底下忙活。
  下午下過一場小雨,午後太陽一鑽出雲間,便又熱辣辣地曬起來。
  重慶這天氣便是這樣,雖已是十月初,仍不見秋涼,倒是民間俗稱的“秋老虎”尚存餘威,暑氣遲遲不褪。不過比之八月酷暑,已好了許多,遠處江麵吹來的風已帶了絲絲清涼,悠然吹過走廊,吹得簷下一隻褐花麻雀亂了羽毛。
  麻雀落在走廊欄杆上,並不怕人,反倒煞有介事地偏了頭,打量著這座宅子新來的女主人。看她憑欄而立,身上象牙白旗袍被午後陽光染上一抹暖色,墨色披肩從臂彎垂落, 長流蘇在烏漆光亮的地板上逶拖成一道注落墨痕,直融進廊柱陰影裏去。
  念卿靜靜看著薛晉銘。
  他並沒發覺她遙遙的注視,仍揮汗如雨地忙著種那些花兒。
  念卿的目光越過湖石,越過曲徑夾道的花叢與高低樹木,投向新值的那一片梅樹與茶花……角落裏大片的空地上,新移來的一株株桃樹,可以一直連到山壁底下。想來春暖花開時節,那裏該是燦若雲霞的一片花海。
  這座臨江傍山的小樓,不聞喧囂,自成清淨。原是一個法國商人早年修築的別墅,幾經轉手翻修,庭院一直擴展到半山壁上,有流泉青蘿相映,別有情致。
  因知道她愛花,她便煞費心思找來許多一樣的花木,將這裏恢複成原先沈家花園的樣子。
  別的花木都好找,隻是白茶花不易尋得上品,先前那一大叢還是從昆明移來,精心料理了一年,今春好不容易開了花,卻又在大轟炸裏一把火燒了,著實叫人灰心……她想,索性再不種這白茶花了。
  前幾日他卻拗著性子,又找了十幾株來,親自在院子裏種上。
  她告訴他,那都是南山上平平常常的品種。
  他卻說,“茗穀的茶花固然是上品,我卻不信,除了茗穀便再無可看的白茶。”
  今日這幾株,又不知他是從哪裏找來,這樣急不可耐地種下。
  念卿垂下目光,淡淡地笑,風吹鬢發,癢酥酥拂過臉頰。
  遠處群山錯落,一江碧水東流,天空透著難得的瓦藍,讓人有種安寧的錯覺,仿佛戰爭的陰雲再也不會降臨,甚至硝煙戰火也從來不曾籠罩。
  自八月上旬,日本發起那一輪喪心病狂的持續轟炸,仍未能將重慶的抵抗意誌擊潰,這兩個月來轟炸開始慢慢減少,似乎日本人也終於明白,無論傾瀉多少炸彈也征服不了這座城。
  從廢墟裏站起來的人,仍在原地重新修建起家園,開始新的生活。
  隻是在那場轟炸中被夷為平地的沈家花園,卻沒有再複建。~
  如今,沈家花園的廢墟已被填平,由張孝華親自設計的一座紀念碑,卻將要破土動工,以茲紀念在那場轟炸中為保衛家園而犧牲的空軍將士。
  隨著沈家花園一起被埋入廢墟的,還有轟炸之時,來不及搶出來的日記本和相片簿。
  當日萬裏迢迢從香港帶來,隨身不離,鎖在床頭抽屜裏,特地用不怕水貨的鐵盒子裝著。便是想著,哪怕遇上空襲,房子燒了,東西卻不至於毀壞,總還能找出來。
  然而,當薛晉銘說那盒子被垮塌的廢墟掩埋,要待廢墟清理之後才能找到時,她卻說——
  “埋了吧。”
  她還在病床上,剛剛搶救過來,聲音低細而清晰,“別再找了,既然埋在了下麵,就從此埋了吧,埋在誰也看不到的地方,隻有我自己知道,隻有我……”
  他怔在床前,握了她的手,看著眼淚慢慢從她眼角流下,看她半闔著眼簾,靜靜微笑。
  縱是笑著,那眼淚卻不住地淌下來,濕了鬢發,濕了枕頭。
  終究還是下了這決心,將過往深深掩埋,哪怕忍者撕心之痛,卻也是短痛勝長痛。
  塵歸塵,土歸土,已經逝去的一切,就此封存,永不再開啟。
  那日記本裏的朝朝暮暮,相片簿上的一顰一笑,再也看不到和觸不到,藏在字裏行間的繾綣,早在四年前已隨那人而去,如今將這空殼片紙也長埋地下,權作思塚。
  埋了相思,葬了記憶,連同她的前半生為殉。
  而她的後半生,到底還是許了另一人——在死別將至的時候,親口許給了另一個等待她已二十年的男子——若得不死,便以漫漫後半生,與子偕老。
  他握了她的手,緩緩引至唇邊,吻住她冰冷的指尖。
  撲棱棱——
  念卿自恍惚裏收回神思,看著庭院裏揮汗如雨的薛晉銘,不覺莞爾,揚聲笑道,“傻子,沒有你這樣種花的。”
  薛晉銘停了手,轉身望向這裏,臉上掛著汗,卻笑得雙眉斜飛。
  許久沒見他這樣笑過。
  “你上來。”念卿朝他招手。
  他放下花鏟,一手泥巴不洗,蹬蹬地跑上樓。
  念卿已在熱水盆裏絞好了毛巾,正要遞給他,一看他的手,便嗔道,“快洗了,髒得要命。”
  “我還沒種完呢,洗了又要弄髒……”薛晉銘舉著一雙泥手笑道,“念卿,你去瞧瞧今天這幾株如何,上回那些花兒被你瞧不上,這次可是好東西,不過你準猜不到怎麽得來的!”
  念卿拿毛巾擦去他一臉的汗,悠然而笑,“還能怎麽得來,不外乎買的、偷的、搶的……總不是你吹毫毛變出來的。”
  “揶揄我是孫猴子,那你又是什麽妖精?”薛晉銘挑著眉毛笑,“告訴你吧,這是我從縉雲山下一個老農家裏換的,那也是個愛花人,原本說什麽也不肯將這幾株‘千堆雪’給我,後來我拿車子同他換,他才肯了。”
  “你用一部車子換了幾株花?”念卿錯愕。
  “不是一部,是兩部。”薛晉銘笑得十分自得,“我把同去的另一部車也給了。”
  周媽在一旁咋舌倒抽涼氣。
  念卿啼笑皆非,倒不知該說他什麽好。
  薛晉銘隻是笑,“還有一株沒種完,我先下去……”
  念卿打斷他,“別去了,這麽大太陽曬著……”
  薛晉銘截口道,“我不熱。”
  “誰說你了。”念卿失笑,“我是心疼那些花兒,你見過誰半下午栽花麽,這時候暑氣大,花兒不易栽活,得等到夜裏陰涼了再栽。”
  薛晉銘怔住,“是麽,這……怎麽不早攔著我,那兩個花匠也不說,豈有此理!”
  周媽卻在一旁插嘴,“怎麽沒說,都勸您晚點兒再種,可您理都不理,誰還敢掃您的興。”
  薛晉銘啞口無言,看著自己一手泥巴,又看看念卿,訕訕神情引得她忍俊不禁。
  “把衣服換了,我們去一趟城裏,明天惠殊就帶著慧行和英洛回來了,慧行的新房間還缺些布置。”提起慧行,念卿又忍不住數落他,“你也真是冒失,把慧行一個人塞上飛機就送到昆明去,那麽小的孩子,你也放心。”
  “有君靜蘭送他嘛,你那時在醫院裏,我顧不到他,放他在家裏也是淘氣,不如送去昆明給惠殊看著。”薛晉銘驀地想起,“對了,我還沒告訴你,這次許崢要一起回來。”
  “真的?”念卿驚喜不已,“他幾年都脫不開身,這次終於能回來了,這可好,我得一並準備他的房間,還要備上好酒……”
  薛晉銘笑看著她,心裏想讓周媽去操心這些瑣事,轉念想來,她在家養傷多日也悶了,出門走走也好,便依了她的意思,一麵吩咐人備車,一麵回自己房裏匆匆衝了涼,換了衣服。
  再到她房間外,見門掩著,想來還在梳妝更衣,正要轉身,卻聽念卿在房裏喚道,“周媽,你來幫我一下。”
  周媽似乎不在樓上。
  薛晉銘並未多想,推開半掩的房門,一抬眼,見念卿站在梳妝鏡前,身上旗袍半褪,露出後背白皙如玉的肌膚,直露到腰間……她正欲抬手,卻從鏡子裏看見站在門口的他,驀地轉過身子,怔怔望著他,臉頰飛起霞色。
  他也呆住。
  她慌忙掩了一下衣襟,半褪的旗袍卻被發髻上的珍珠卡子勾住,一時狼狽得掩不了也褪不下。
  念卿紅著臉解釋,“扣子纏住頭發了,得叫周媽幫我……解開。”~
  他反手帶上門,走到她麵前,將她身子轉過去,修長手指穿梭在她發絲裏,將被勾住的扣子小心解開。他解得仔細,指尖輕緩,唯恐扯疼了她。
  念卿低了頭,耳後發燙,這一刻傳入耳中的聲音驀然格外清晰起來,心跳的聲音、呼吸的聲音、衣袖掠過發絲的聲音……還有熱,不知從哪裏來的熱,暖暖烘著周身。
  “好了。”他低聲說。
  衣扣解開了,纏在上麵的頭發斷了兩絲,細細繞著他指尖。
  念卿抬眸,從鏡子裏看他,目光迷蒙,兩頰緋紅。
  “都扯亂了。”她語聲有一絲顫。
  “嗯,亂了。”他喃喃應聲。
  她反手取了珍珠卡子,已鬆散的發髻應手散開,青絲流瀑一般散下來,滑滑涼涼的,從他指縫間穿過。他抬起的手想收回,卻沒了力氣,手指沒在她濃密柔軟的發絲裏,似魚沒在水裏,柳絮沒在風裏,隻順著發絲緩緩的,緩緩的撫下去……
  烏亮的一叢長發被窗外陽光正正照著,露在一床破絮外,從炕沿垂下來,紋絲不動。
  門鎖開了,有人進了屋,走到炕邊,她還是靜靜蜷著,像沒了活汽。
  他看見那漆黑長發像緞子一樣鋪散著,暗自屏了氣,走上前,撩開發絲想看一看這女子的臉,悴不及防地,棉絮一翻,眼前一花,熱辣辣的脆響落在臉上。
  “滾開!”
  縮在棉絮裏的人披頭散發坐起,露出一雙亮得逼人的眼睛,惡狠狠透著驚恐憤恨。似乎這一耳光揮出,耗盡了她的力氣,蜷在炕上微微發抖,聲音也嘶啞,目光卻毫不示弱地盯著他,充滿幼獸般的凶野。
  這一耳光將他打楞了,還沒反應過來,跟進來的看守已一把將這女子拖開,厲聲罵道,“撒什麽潑,蘇參謀是上麵派來的,你把罪行好好交代了,不許胡來!”
  另一個跟進來的臨時看守,是個老鄉,看不慣這般撒潑,便去拉扯她身上棉絮。
  “別,別。”他忙攔住,叫老鄉去外麵拿個凳子,再打一壺涼茶進來。
  待看守放下東西都出去了,他拖過凳子挨著炕邊坐下,“你是沈雨林吧,我從師部來的,我叫蘇從遠。”他摸了摸臉,好在她沒力氣,打得不重,但被女人扇耳刮子,還是生平第一次。
  她抬起眼,冷冷打量他。
  他打開跨著的軍綠色舊布包,拿出筆記本和筆,還有一疊記錄她供詞的紙,低頭翻著,隨口用四川話問,“你是四川人?”
  她不說話,一臉警戒地看著他。
  “我也是四川人,不過出來很多年,家鄉話說得不大對味,你別笑話。”他笑笑,拿粗陶茶碗倒了兩杯涼茶,一碗擱在炕邊,一碗自己端起兩三口就喝完。
  “真解渴。”他又倒一碗,見她目不轉睛盯著自己,有點不好意思,“趕了一上午的路從師部過來,還真渴了……這涼茶挺夠味的,你不喝?”
  他端起另一碗茶遞給她,“來,接著。”
  她從棉絮底下伸出手,接過茶毫不客氣,大口大口喝下去,顯然也渴得慌了。
  他看著她喝水的樣子有些好笑,卻一眼瞥見那細瘦手腕上,纏在傷口的布條,血跡已幹涸成褐色。
  “沒出息。”
  聽見他說話,他頓住,抬眼定定看他。
  “最沒出息的人才自殺。”他看了她手腕一眼,板起臉說,“你才多大年紀,多少有意思的事還沒經曆過,遇上一丁點委屈就尋短見,慚愧不慚愧?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你爹娘要知道了,會準許你割手腕嗎?真是不像話!”
  提到爹娘二字,她死死咬住嘴唇,仿佛就要落淚,但睫毛顫了又顫,倔強地揚起臉,啞聲反問,“你們誣陷我是漢奸,說我通敵,要判我槍決,這叫一丁點兒委屈?”
  他皺眉說,“事情還沒有查實,沒有誰能不問青紅皂白判你的罪,團部個別同誌可能存在工作態度魯莽草率的毛病,這個我向你道歉。這次師部責成專人調查,就是怕下麵虐待了俘虜和犯人,政委再三強調,決不能再有犯人自殺。這次有什麽委屈你都可以申訴,我會向上麵如實反映,如果你真是清白的,我們一定會還你公正。”
  她冷冷一笑,“還有什麽公正,罪名一條條都擬好了,說了實情也沒人相信,不說便是隱瞞……橫豎不過是一死,我的清白我自己知道,我的家人也遲早會知道,這就足夠了。”
  “沈雨林,我看過你的檔案。”蘇從遠的目光凝在她散亂長發遮掩著的臉上,“你說你是四川人,這我不信;你說你是個中學英文教員,我也不信——連自己身份都是說謊,讓人怎麽相信你為日本戰俘稍帶書信出去,還是清白的?”
  見她沉默,蘇從遠不緊不慢地說:“你被衛生隊的人救下時,身無分文,一個人從日占區逃過來,當時隻穿著一身大衣,沒有別的行李,對不對?”
  他提起那件大衣,她的神色微微有些變了。
  “你在私藏戰俘信件被捕之後,就將自己的大衣送給了同監牢的女犯,因為你知道那是唯一有可能曝露你身份的東西。”蘇從遠盯著她的眼睛,笑著說,“那件大衣雖有髒汙,好在還看得出來,是正宗的法國貨,不隻價錢貴上了天,這年月一般人有錢還買不到,更莫說一個貧寒的中學教員。”
  她的目光藏在散亂的發絲後麵,深深盯著他。
  “你的家庭非富即貴,你本人也受過良好教育。”蘇從遠頓了頓,沉聲說,“你很謹慎,也很聰明,如果不是那個同牢的女囚也自殺了,我們不會注意到你留給她的大衣,也不會發現你的身份本身就有極大疑點。”
  她肩膀一顫,仿佛太過震驚,驟然開口,“你說誰自殺了?”
  蘇從遠想,原來他們還沒透露這消息給她,現在告訴她也好,試一試她的反應。
  “是和你同牢的女犯,白蘭香。”他沉聲說,“你割腕自殺,送去衛生院搶救的第二天,這個白蘭香救用衣帶把自己吊死了。”
  她沒有反應,仿佛不能相信,又仿佛是意料之中,一雙烏幽幽的眼睛睜得又空又大。
  看到她這個樣子,蘇從遠有些後悔,又有些不忍。
  她卻怔怔笑起來,笑了一陣,木然道,“她隻是一個妓女,字也不識,跟著三浦能做什麽惡?如今三浦死了,她又能回哪裏去……我原本答應三浦先生,如果我能活著回去,就帶她一起走,給她尋個活路,想來她是以為我死了,再也沒有希望,便跟著三浦去了吧。”
  蘇從遠聽她主動提起那個名叫三浦的戰俘,便追問,“三浦秀正,你說這個日本軍醫官曾經救過你?”
  她冷冷轉過臉,“審訊的時候已經說過,我沒必要再說一遍。”
  他沉默片刻,看著手中供詞上的內容,眉頭越皺越緊。
  這上麵記載著,沈雨林供認自己曾作為一名英國記者的助手,進入日占區拍攝日軍屠殺暴行,卻一同遭到逮捕。入獄後,那英國人設法找到他在日本遊曆時結識的朋友,現在已是少佐軍醫官的三浦秀正,請他設法營救。沈雨林在三浦的安排下,離開牢獄,卻在明明可以脫險離去的時候,殺死了一個日本人,被迫再次逃亡,輾轉來到這裏……被問及那個英國人現在何處,是否可以作證時,她卻說他還在獄中,沒能逃掉,無法作證。
  “這個三浦秀正救了你,卻沒能救出他自己的朋友,用你的話說,是那英國人自己舍棄逃生的機會,叫三浦先帶你走?”蘇從遠看著此處供詞下麵粗重的紅杠,顯然此前的審訊人員根本不信者說辭。
  她咬著唇,不出聲。
  “你一個手無寸鐵的女人,剛從監獄逃生,卻又殺了一個日本人?為什麽?”蘇從遠越發感到匪夷所思,在這個名叫沈雨林的女子身上,似乎隱藏了太多的謎團,處處都顯出蹊蹺,所作所為全然不像一個普通女子,甚至於這披頭散發的憔悴模樣,也掩蓋不住她身上的傲氣和高貴……是的,這裹在破棉絮裏的女子,竟讓他有一種高貴的錯覺。
  他出身川中鹽運豪紳之家,也是見過世麵的,從前淑媛小姐識得不少,卻沒見過像她這樣的女子,說高貴卻又凶野,說乖戾卻又從容。
  蘇從遠盯著她的臉,心底強烈的直覺在質問自己,這樣的女子,會是漢奸麽?”
  她靠著身後土炕的牆,仰臉也不說話,過了好一陣,在他以為她已打定主意不開口時,卻低聲問了一句,“白蘭香葬了沒有?”
  “火化的。”他遲疑了下,“聽說村子裏正有疫病,鄉親們怕不幹淨,火化後的骨灰收廟裏,日後她要是又親人,也能找到。”
  她點了點頭,語聲沙啞得像是再也說不出話來,“我原以為她罪不至死,總有一天能活著出去,誰知比我還先走一步……她不是個壞人,三浦也不是。”
  蘇從遠皺眉,“就算三浦真的救過你,他也依然是個侵占中國領土、殺害中國人民的日本鬼子,對你一個人的小恩惠,能淩駕於億萬中國人的仇恨之上?”
  她轉過臉,目光閃閃迫人,“日本人裏麵也有好壞之分,三浦原本隻是個醫生,被征召入伍做軍醫不是他自己的意願。起初她帶我出獄,是朋友所托,後來我殺了那個禽獸,他本可以逮捕我去請功,也可以當場殺了我。可他卻幫著我逃走,送我上火車,讓我藏在運煤的車廂裏……”她傾身迫視著沉默的蘇從遠,啞著聲音,緩緩說,“再後來,他隨隊到了這裏,跟白蘭香一起被活捉,成了俘虜,在牢裏得了傷寒,送到衛生隊來,恰好就遇上我。”
  她笑著,目光清寒,笑容冷冷刺著他的眼睛,“你是不是也想說,哪有這種巧事,全身我胡編?”
  蘇從遠微微皺著眉頭,沒有回應她的話,隻問,“之後呢?”
  她目光一黯,慘然而笑,“沒什麽之後,他得的是傷寒,救不了,沒幾天救死了……死前把遺書給了我,托我戰後轉交他的家人,就這麽一點願望,我該拒絕麽?就因為收下這封遺書,我成了通敵的漢奸,百口莫辯,這不荒誕麽?”
  從臨時關押重犯的女監出來,錄下了新的供詞,照說蘇從遠的差事就算辦完了。
  風塵仆仆趕了大半天路來到這裏,眼前過了晌午,再不動身天黑前救回不去師部了。蘇從遠卻索性不回去,就在老鄉家裏住下,到夜裏又去了那個糧倉改建的牢房,也不進去,救站在一堵土牆外邊,不知聽什麽聽得專注。
  老鄉也跟過去,依稀聽見關押在裏麵的女犯哼哼唱唱,在唱著什麽歌。
  蘇從遠一聲不響地聽了許久,轉身走開。
  老鄉追上去問那女子在唱什麽呢,蘇從遠笑笑,隻說沒什麽。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
  壯士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
  那暗啞幽微的歌聲,卻斷斷續續,一直徘徊耳邊。
  她唱的是《滿江紅》。
  回到屋裏,蘇從遠在炕上坐下,就著一盞昏燈如豆,翻看原先的審訊記錄。
  的確是太巧合,也太匪夷所思,叫人如何能憑一麵之詞信她。
  若說不可信,縈繞心頭的那雙眼神,徘徊耳邊的歌聲,又擾得他不能安寧——倘若這真是一樁冤案,倘若真是如她所言,好端端一個人的清白蒙塵,他也絕不能坐視不理。
  月上中天,窗外寂靜,蘇從遠披了外衣,拿起油燈出門。
  到了門外,聽見她還在唱,直到聽見開鎖的聲音,驟然停了。
  油燈燈芯很短,豆苗似的一點火光,照不到縮在炕角的人影。
  但他感覺得到她從黑暗裏投來的警戒敵意目光。
  “為什麽一直在唱《滿江紅》?”他拿著燈,溫和地問她。
  她不回答。
  他又問,“嶽飛冤死在風波亭,你反反複複唱這個,是想借此陳冤?”
  她卻一聲嗤笑。
  蘇從遠到炕邊放下油燈,正色說,“你既認為自己是被冤的,我也願意聽你陳述實情,這當先第一樁,隻不過是要你交代清楚身份來曆,什麽家庭,什麽職業,你若心中無愧,這又有什麽不可告人?白天勸了那麽多,你還是不肯說,憑這一點,我就沒法再幫你澄清冤屈,你就算唱一整宿的滿江紅,也無濟於事。”
  “冤?什麽冤?”她地笑出聲,語聲全不掩譏諷,“我說過要殺就殺,犯不著陳冤求情,這《滿江紅》隻不過是我幼時所學的第一首歌,是父親一句句教會我唱的,我想起他,念起他,唱一唱這首歌又怎樣?”
  說到最後一句,竟自哽咽。
  蘇從遠怔住,隻見她伸手撥開臉上散亂的發絲,倔傲地揚起臉,下巴尖削,輪廓分明,清瘦蒼白的一張臉,修眉濃睫,眼睛又深又亮,“你要問我是什麽出身來曆,我就告訴你,我的父親是個頂天立地的英雄,他的英名容不得半點玷汙,我寧可一死,也不會叫你們把誣陷我的罪名栽贓到他的姓氏上,他的名諱,你也不配聽!”
  屋子裏一時死寂無聲。
  隻有油燈的一小簇光微弱跳動,映得大片濃重陰影不住伸縮,像伏在角落裏的一隻異獸,隨時會將那伶仃身影吞沒。
  蘇從遠清楚看見燈光照耀之下,她臉頰閃閃的水光,以及肩膀劇烈的顫抖。
  他再也沒話可說。
  也知道從她口中是不會再問出什麽來了。
  已入秋的天氣,深夜的屋裏潮氣極重,陰嗖嗖的涼意令人手腳發僵。
  看著她隻有一件單衣蔽體,破絮禦寒,蘇從遠歎了口氣,褪下披在肩頭的外衣,放在炕沿上,轉身離開。
  回到師部駐地,天色已暗,蘇從遠風塵仆仆踏進屋就得知一個令他錯愕的消息。
  就在他回來前半個鍾頭,上麵派來專門調查沈雨林案子的幹部剛剛離開。
  蘇從遠吃了一驚,沒想到這麽一件在押犯人自殺的小案子能驚動到上麵去,何況他的調查報告還沒往上交,上麵又怎會知道這事……心下琢磨著,越發一頭霧水,隱隱感到上麵這人來得不是那麽簡單。
  聽說來人是一位女同誌,姓章,以前倒是沒聽過。
  “她是怎麽找來這裏的?”蘇從遠向負責接待的老趙追問究竟,老趙想了想道,“說是先找團部,知道那女犯已經押走,才又找來這裏。調了案卷給她看,她立刻就要趕到南莊去。我說十好幾裏呢,晚上怕是趕不回,她也不聽……我尋思著你也在南莊,出不了差錯,沒想到她剛走你就回,恰好在路上錯過了。”
  看蘇從遠臉色略沉,老趙有些不安,壓低聲音問,“該不會有啥問題吧,我看她也是上麵來的,首長特別打了招呼,來頭不小的樣子……”
  “沒事,我隨便問問。”蘇從遠笑了笑,以打消老趙的顧慮,想從他口中再問些關於那位同誌的情況。老趙卻哧哧吭吭說不上來,反倒問他,那沈雨林是個什麽來頭,怎麽會驚動上麵的人。
  這話問到了蘇從遠心坎上,恰恰是他此刻最想知道的疑問。
  若說之前對沈雨林的話還半信半疑,此刻心中猜測,卻已隱隱有種被證實的預感。
  從老趙的話中聽出蹊蹺,那位章同誌先到了團部,才得知沈雨林去向,轉而尋到師部來,可見她是循著沈雨林起初的去向找來的。沈雨林隻是個毫不起眼的小人物,倘若不是因罪入獄,又鬧出自然的事,誰會特別留心到她的存在?
  蘇從遠越想越迷惑,臨到睡前還在琢磨老趙的話,琢磨那姓章的人空間是什麽來頭,會不會節外生枝再出什麽問題……想得最多的,仍是那翻來覆去的一個問題。
  熄了燈,閉了眼,黑暗中卻仿佛有雙清寒照人的眼睛一晃而過,仿佛冬夜流星撕裂天幕,逝去的餘光灼痛他眼底。
  那倔強的女子在蒙塵發黴的牢獄裏,以帝女般高傲的姿態對他說——
  “我的父親是個頂天立地的英雄,他的英名容不得半點玷汙,我寧可一死,也不會叫你們把誣陷我的罪名栽贓到他的姓氏上,他的名諱,你也不配聽。”
  是什麽讓她在幽暗的牢獄裏也閃閃發光,是那個讓她寧死也不肯玷汙的姓氏,還是流在她血管裏炙熱的英雄的血……他知道再不能說服自己去反駁,在聽到這番話的時候,便已然不由自主信了,信了她的話,也信了她的人。
  沈雨林,你究竟藏著多少隱秘,究竟是怎樣的身份來曆?
  蘇從遠霍然坐起,在黑暗裏怔怔盯著門口,有一種奪門而出的衝動,想即刻就到那黑漆漆的小牢房去,心底貓爪子撓著似的,有無數的疑問盤桓不去,更想插翅趕到十餘裏外,將那伶仃女子好好地護起來,不讓她瑟縮於破絮冷炕,不讓她夜半再唱那悲愴的《滿紅紅》,不讓任何來意叵測之人傷害她。
  她若是清白的,他定要爭一個公平來還她。
  門外遠遠的不知是哪裏傳來一兩聲野犬低嗥,午夜聽來倍覺淒涼。
  這聲音合著窗外風聲,涼颼颼鑽進耳朵,像幾滴涼水澆下來。
  大半夜的竟似魔怔了麽,蘇從遠定了定神,起身下炕,到水盆邊掬起冷水澆臉。
  一時間神智清明了些,心裏又想,明日會議完了再趕去南莊也不遲。那姓章的這麽晚才動身,到南莊也是天黑了,等她明天問過沈雨林的話,再看是什麽情形也好。
  然而蘇從遠沒有想到,一念之差,便叫人追悔莫及。
  當他次日上午匆匆趕到南莊,赫然發現,那間小牢房已人去屋空。
  就在昨天夜裏,姓章的人,將沈雨林當做重要犯人連夜帶走,去向無人得知。
  蘇從遠焦急之下,一口氣追出兩個莊子的路程,卻再也追不上了。
  更令他沒有想到的是,趕回去向上級報告了此事,得到的反饋是停止調查,不必再過問這案子,沈雨林的案件就此了結——他是太低估了姓章的那人,竟不知她有這樣大的神通,將一個大活人說帶走就帶走,連同案子也一並抹掉。
  老趙知道了此事,蹊蹺有餘回過味來,也勸他別再多事,隻作不知道的好。
  可惜是遲了,若他從未見過那個女子,自然是不知道的好。
  蘇從遠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忘卻那樣一個午後與那樣一個夜晚。
  他僅僅與她見過兩次,就在那光線模糊的小牢房中。
  甚至不能確定她是否看清了他的模樣,如同他清清楚楚看過她。
  大半個月過去了,被帶走的沈雨林和那個姓章的人,再也沒有任何消息。
  蘇從遠沮喪之餘想起沈雨林留下來作為物證的大衣,再要去找,卻得知案件已撤銷,大衣作為無主之物,早已退回團部去了。
  當蘇從遠再找到團部時,得到的消息令他大吃一驚——團部的人竟然告知他,沈雨林已自殺死了,大衣和其他幾樣遺物已叫她在衛生隊時結識的夥伴領了回去。
  這顯示是將沈雨林與另一個自殺在獄中的女犯混淆了。
  蘇從遠想要糾正此事,那邊的人卻根本不理會他的解釋,一口咬定死的就是沈雨林,連骨灰都存了,從此死無對證,總之世上是再沒有一個叫沈雨林的人了。
  到這時候,蘇從遠再傻也明白了。
  這是有人故意的。
  有人想要徹底抹去沈雨林存在過的痕跡,不但帶走了人,銷毀了案底,還趁機將她的身份混淆,以另一個女犯的名義“殺死”了她,並以活靈活現的骨灰、遺物為證,要扮一個沈雨林銷聲匿跡的假想來騙人。
  那人想騙誰?
  那人在遮掩什麽?
  那人如此神通廣大又是什麽來頭?
  那人是善意還是惡意?
  唯一的答案隻能在沈雨林的身上。
  可是這個不知是否真叫“沈雨林”的女子,日後,還有機會相見麽。
  一九四二年,全世界都在血與火中煎熬。
  在無休止的戰爭與動蕩中,在每天每刻都有人死去的浩劫中,一個女人的生死去向隻是匯入無數弱小者命運海洋的一滴水珠。
  或許再沒有人會記得一個名叫沈雨林的女子曾經存在過。
  然而他會。
  認死理的蘇從遠一直都記得,記得她在黑暗裏唱起《滿江紅》的淒愴,記得自己暗自許諾還她以清白。他不但記得,還在往後漫長的三年裏隨部輾轉作占,每到一個村莊一個駐地,都不忘打聽那樣一個女人是否出現過。
  那些起初笑話他的人,如老趙,久而久之也習慣了他的古怪。
  他們說,找不到的,大海撈針你到哪裏去找。
  蘇從遠也覺得找不到了,一麵之緣到哪裏去找。
  隻是總要問問看看,總想著或許與萬一,不然便像少了什麽,欠了什麽。
  日子久了便成了一個習慣,或是叫念想罷。
  四二年、四三年、四四年……日子就在硝煙炮火裏翻過一年又一年。
  太平洋上的戰爭步步進逼,快了,快了,日本人的命數就快要盡了。
  這場仗已打了七八年,中國人的苦難也該到盡頭了。
  
  第二十七章
  【1999.6重慶】
  清晨第一縷陽光從窗簾縫隙照進來,照見淩亂攤放在床頭的記事簿、地圖、稿紙和發黃的舊日記本。艾默一夜未眠,天未亮已衝了涼,洗過頭發,素淨著一張臉開始收拾東西,準備出門。目光落在記事簿打開的頁麵,潦草記下的七個地址,已經劃掉了五個。
  循著看門人蔡伯所說的線索一路找來,女士們君老太的女兒早已搬離了舊居,沒有人知道她們一家新的地址,隻有熱心的鄰居提供的一個大致區域。君老太的女兒嫁給了姓馮的人家,艾默費盡周折,借口尋親,求助於民警,終於在戶籍民警的協助下查到了那一帶共有七戶姓馮的人家。艾默逐一尋址找去,從天亮找到天黑,在陌生的城市裏走街串巷,卻遭遇接連的失望。
  前麵五家都不是她要找的人,隻剩下今天要去拜訪的最後兩家了。
  艾默收起記事簿,將泛黃的舊日記本小心翼翼捧起放入背包的隔層。
  追上清晨擁擠的公交車,艾默抓在吊環,混雜在陌生的人群中,隨公車搖搖晃晃穿行在這個錯落起伏的山地城市,從車窗望出去,見到遠處山巒的線條與高樓建築群間隱約的江流。
  霧氣尚未消散的清晨,天空灰蒙蒙,陽光從雲層透出,令或靜或動的一切都像蒙在金黃色的玻璃紙下麵,仿佛車流人叢川行不息的喧嘩也被這層玻璃紙隔絕開。
  艾默出神地凝望窗外,經過一處路口,聽見售票員提醒乘客,“前麵到站解放碑,請下車的乘客提前做好準備。”
  解放碑。
  艾默一怔,抬眼望秘車窗外,隻見繁忙的馬路上人頭攢動,車輛川流,並沒有看見什麽碑刻……但那三個字鑽入耳中,卻無比熟悉,仿佛早已聽聞過無數回,甚至親見過無數回。
  那是字裏行間一次次曾見的記憶。
  “——我再一次回到這熟悉的城市,經過麵目全非的街市,看見從前常與同學相約等待的十字路口正在重新新的立碑。他們說那是人民解放記住碑,可我分明記得,在我離開的時候它還叫做抗戰勝利紀功碑,那時它還沒有竣工,現在它已改頭換麵。他們說勝利屬於人民,功勳屬於人民,我們是被人民選擇的勝利者……可是,媽媽,無論我以什麽樣報麵目歸來,榮耀或是恥辱,勝利或是失敗,永遠都無法再讓你們看到了。”
  留存殘破信紙上的字體,墨跡泅暈,模糊的文字卻烙印在記憶深處。
  當自己讀過這些文字的時候,外婆早已不在人世。
  當媽媽讀到這些文字的時候,也已是外婆辭世前的最後一刻。
  誰也沒有想到,一向健康矍鑠的鎖上,年過花甲還能彈琴歌唱的外婆,卻在偶然一次摔倒家中後,因腦溢血陷入昏迷。媽媽趕去醫院隻來得及見她最後一麵,在短暫的回光返照之際,外婆醒了過來,留下最後囑托給媽媽……可起初,媽媽以為那隻是她神智不清的胡話,根本不曾想到那毫無來由的一句話,竟成了外婆最後也未能完成的心願。
  外婆隱瞞了半輩子的秘密,在外公去世後再也無人知曉的秘密,連對她自己獨生女兒也從示提起——她或許是還在等待合適的時機,還不願早早將這秘密告知後代,可是她沒有想到自己會走得那樣匆忙,再也來不及說一個字,甚至留不下一句完整的話。
  收拾外婆遺物時,竟沒人發現她藏得那樣隱秘的盒子。
  直至六年之後,老屋子即將拆遷,媽媽回去收拾舊物,才收存著自己童年舊衣物的箱子底部發現了那隻鎖已鏽蝕的盒子——裏麵是一個厚厚的舊日記本,連同十幾封從未寄出的信,全都泛了黃,其中幾封還留有邊緣燒焦的痕跡。
  媽媽用了一整夜將日記和所有信件讀完,終於明白了外婆臨終膽那句話的意思。
  “我要回家……白茶花開了……爸爸媽媽,我回來了……”
  外婆說,她要回家。
  當時媽媽並不明白,隻以為是外婆彌留之際的胡話,或許她是想從醫院回家,或許是在生命最後的時刻,想起了闊別多年的家人……媽媽是知道的,外婆的父母過世很早,許多年來隻有外公與她相依為命,沒有兄弟姐妹,也沒有親戚朋友,被媽媽問起家裏先輩的事,外婆向來隻是淡淡的一句,“都不在了。”
  時隔六年,外婆的骨灰早已和外公一起安葬墓園,化為一杯黃土,直至此時媽媽終於從殘存的信件裏明白了外婆臨終前那句話的意思。
  她要回去的家,是那開滿白茶花的,留下她與父母晏晏歡笑的“茗穀”。
  循著日記中的線索,野藤蔓延,殘垣斷壁間高已過人的兩株白茶花依然皎皎盛開。
  那一年,艾默十一歲,對這一切依然毫無所知。
  五歲前的記憶懵然一片混沌,關於外婆的音容笑語,如同那些零散泛黃的信,大半已遺失或燒毀,不複完整。不久分居的父母終於離婚,艾默被送到封閉式寄宿中學,與常年為工作奔波在外的媽媽一兩個月才能見上一麵。
  自幼在充滿爭吵的家庭中長大的蔣默,正是少女最敏感的年齡,對父母失敗的婚姻心存陰影,與家人的隔閡愈久愈深。母女二人從未坐下來嚐試過溝通,感情日漸疏離;父親很快再婚,有了新的家庭,儼然與路人無異。
  年少的艾默習慣了封閉在自己的世界裏,以為這一切,自己根本不在乎,即使沒有父母,一個人也要過下去——不料這個念頭,卻在五年後成真。
  當艾默在學校突然接到電話,趕到醫院看見躺在病床上的媽媽,看見她靜靜躺在一堆管子和儀器之中,虛弱地朝自己微笑。
  還不到四十歲的母親,因癌症晚期,提前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命運一慣慳吝,並在慳吝之餘故意留給人一線仁慈,在帶走母親之前,留給了艾默兩個月的時間陪伴在她身邊——準確說是六十三天。
  比起外婆的溘然而逝,媽媽說她已經很幸運,還有時間彌補虧欠女兒的親情,還來得及向女兒說出埋藏多時的秘密,和這些年來一點一滴尋覓來的線索。
  外婆和她自己再也無法實現的心願,隻能留給艾默去繼續追尋了。
  媽媽在病床上,親口講述了來自外曾祖母的日記本裏,那一段衣香鬂影的塵封往事,以及記載在外婆信件裏的支離破碎的延續……那是外婆幾十年前便開始寫給她的母親,卻從未有一封能寄出的家書。
  “最早一封信寫於一九四二年,最後一封信寫於一九四九年,間隔整整七年……第一封信裏她曾詩興我的外曾祖母原諒她不願在那個時候回家,她說她令自己的姓氏蒙羞,在沒有洗雪恥辱之前,無顏踏進家門,無顏再做霍家的女兒……她要親上戰場殺敵,以日本人的鮮血清洗自己蒙受的恥辱,為死去的朋友複仇。”
  母親含淚複述外婆信中的話。
  “可是到了最後一封,她已經得知 你外祖母去世的噩耗,知道她的母親再也收不到這些信了……可她還是寫下了最後一封,把所有不能說的話,也許是後半輩子再沒機會說出的話,全都在信裏,說給已經辭世的母親聽……從那之後她就再也沒有寫過一封信了。”
  外婆留下的這些信,連同外祖母的一要日記,母親翻來覆去已不知讀過多少遍,卻有一個疑問始終猜不透。
  “我想不明白,她在一九四九年十一月回到重慶,那時你外曾祖母已不在人世了,她們最終也沒能見上一麵……可是,她手裏又怎麽會有外曾祖母這本日記?難到是當年離家出走就帶走的,還是說,她們回來又見過?不……這不可能,她明明在最後的信裏提到,他們騙了她,答應幫她寄給外曾祖母的信,從來就沒有寄過,連最初寫給家裏報平安的信,也被他們銷毀了。”
  車子一個搖晃,在轉彎處減速,艾默沒站穩,幾乎撞在旁邊乘客身上。身側的人好心扶了她一把,提醒她手上抓牢。艾默恍惚回過神來,應了聲謝,看見身側陌生男子和善的笑容,被潮濕晨霧纏裹的心情,也有些回暖。
  外公去世得早,隻從照片上見過他模糊的麵貌,在那些泛黃的舊照片上,年輕的外公笑起來也是這樣的和善溫厚。雖然他並不怎麽英俊,卻有一張棱角分明的臉,有濃密英氣的眉毛,高大身材穿上軍裝,無論年輕時還是暮年時,都像她身後篤穩堅定的一座山。
  外婆生在那樣的家庭,見過外曾祖父和外曾祖母那樣的人中龍鳳,見過那樣一段繾綣刻骨的傳奇,到她自己的姻緣,卻是甘於尋常,平淡無奇——
  “媽媽,你想不到罷,我終於把自己嫁了,嫁給一個最最平凡的男子。他不是頂好看,不怎麽會說話,不懂得風花雪月,有時還挺傻氣,更沒什麽權勢地位……若是從前,我也萬萬想不到會嫁給這樣一個人。可是現在我覺得,這麽一個人也挺好,至少他會陪我走很遠的路去看油菜花,會打熱水幫我洗手,會煮一鍋糊爛的小米粥給我吃……不知為什麽,看著他,我常想起爸爸,尤其看他穿著軍裝的時候。唉,我真傻,他怎麽能跟爸爸比,隻不過有一點還是像的,爸爸心誌堅毅,蘇從遠這個人,若認定一樁事,也不是不到黃河心不死……媽媽,你別笑話,我悄悄告訴你,他便是這樣找了一個又一個地方,才終於將我找到的……總之,他是一個好人,等你看見他的時候,隻希望別太嫌棄。從前你說我嬌縱,不懂珍惜旁人的好,這話直到彥飛走了之後我才明白,隻是已經遲了;我太愧疚,放不下對彥飛的思念,又再錯過了Rhlph……那時我不願意承認,可我是喜歡過他的,媽媽你是早看出來了吧,在聖誕舞會的時候你便不許我同他走得太近。Ralph真正是個紳士,他的好,我再也報償不了,有的人錯過一時便隻得抱憾一世。媽媽,你卻比我幸運,真的,不要怪我又說這個話,其實你也是一樣的。我失去了彥飛和Ralph,現在再不想錯過蘇從遠,或許他是我這輩子可以遇到的最後一個好人。我終於還是害怕了孤獨,媽媽,難道你不怕麽,難道薛叔叔他不怕麽?我,你們,每個人都已孤單太久了。真希望我回來的時候,看見你不再是孤零零的一個人。日本人就快被打跑了,等勝利的那一天,我們就和四蓮嫂嫂一起回來,全家人團聚,那時候媽媽你一定已經原諒我了,爸爸在天之靈也會原諒我罷。真希望這一天可以快些到來,我真恨不得馬上插翅飛回你身邊。”
  車窗外晨風吹到臉上,吹得眼睛酸澀。
  艾默轉過臉,不主澀意在眼眶裏蔓延。
  外婆寫下這一段的時候,還是一九四五年的春天,剛剛與外公在前線舉行簡陋的婚禮,滿懷喜悅盼著抗戰勝利了回返重慶與外曾祖母團聚……卻不知道,另一場手足相殘,骨肉分離的悲劇已悄然迫近眉睫。
  抗日戰場上的硝煙還未散盡,內戰的槍聲已打響——從那一天起,她和蘇從遠、章秋寒和趙任誌,母親和薛叔叔,就將被一道鴻溝從此隔絕在消炎不容的兩端。
  當日章秋寒救下她,打算秘密送她離開辦區的時候,她卻選擇了留下。
  便在那一刻,一念之間的決定,將此後數十年命運徹底扭轉。
  “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軍”,那是抗戰最慘烈的時期,每一天都有無數中國軍民為家為國殉難,許多原本在大後方安危求學的年輕學子毅然投筆從戎。心懷國仇家恨,難釋親人被害,自己受辱之仇的外婆,不願以慘淡麵目回到重慶,決然請求章秋寒讓她留在蘇區,給她機會投身殺敵。
  章秋寒同意了她的請求,帶她遠離是非,為她抹掉身份痕跡,換了全新的名字——取真名的諧音,從此叫她“何玲。”
  知道何玲身份秘密的,便隻有章秋寒和她丈夫趙任誌,以及後來的蘇從遠。
  趙任誌和章秋寒夫婦一直暗中保護何玲的和她身世的秘密,並由趙任誌設法,冒著極大風險,將何玲的家信通過地下聯絡員傳遞回重慶,向霍沈念卿報平安。趙任誌告知何玲,因不能暴露聯絡員的身份,快可以設法傳遞出去,卻無法接收她家人的回信,為了安全也不能透露她的選中所在。
  何玲深知章秋寒夫婦為保護自己所承擔的巨大風險,自第一封充報平安的家書送出去之後,再也沒有要求他們為她傳信,此後所有書信都未寄出,隻小心妥善地藏起來,成為艱苦
  孤寂歲月裏唯一的慰藉,盼望勝利之日再回家與母親團聚。
  內戰的爆發,截斷了何玲的回家之路。
  日本人侵占的時候,她可以孤身一人穿越封鎖和戰火,從日占區來到蘇區,然而當她不再隻是一個人,身後有了新婚丈夫蘇從遠和待她有恩的章秋寒夫婦,他們的安危比橫亙在眼前的戰火鴻溝更難跨越——此時的何玲已是一個團級軍官的妻子,若在那時逃離蘇區,蘇從遠也將為她背上通敵罪名,對於一直為她守護秘密的章秋寒夫婦更是莫大災難。
  何玲不能走也不敢走。
  歸家團聚和希望,從一九四五年春天到一九四九年春天,從盼望抗戰勝利,到盼望內戰勝利,何玲隻能一天天盼下去,等下去,等等戰爭能夠結束的那一天。
  在內戰中徹底斷絕的聯絡,令她的信,再也沒有機會寄出。唯有從斷斷續續打聽到敵方情報裏,得知一些關於薛晉銘的消息,算是間接知道母親還好——直到一九四九年底,重慶解放,薛晉銘等官員乘飛機逃離時墜毀的消息傳來,據悉連同隨行家屬,機上人員全部遇難。
  趕回重慶的何玲,甚至連母親遺骨也無處找尋。
  尋到舊居處,也已是麵目全非,變成一地狼藉廢墟。
  更令她沒有想到的是,章秋寒此時才愧悔地告訴她一個謊言的真相。
  ——那封寄給母親報平安的信,並沒有真的寄出,章秋寒深知霍沈念卿的性情手段,唯恐她得知女兒下落,會不惜代價把何玲找到帶走,就像當年以血淋淋的代價阻攔霍子謙的離去。
  章秋寒不願再冒一次死亡的風險,不敢信任幾乎槍決了趙任誌的薛晉銘,害怕因那封信引來薛晉銘的追查,連累整個地下聯絡係統遭遇毀滅性的打擊。因此她私自銷毀了信件,給了何玲一個可以安心的謊言。
  這對何玲而言,意味著,母親至死也不知道自己的下落,至死也是帶著遺憾而去。
  “我無法原諒這個謊言,無法原諒她,可是媽媽……我最最無法原諒的,是自己。”
  這是外婆寫給外曾祖母最後一封信上的最後一句話。
  到了站,艾默循著地址一路找去,穿過黃桷樹夾道的大街,拐進一條曲曲折折的老巷子,初夏早晨的陽光從兩側高低樓房的空隙間照進,時而追逐腳下,時而藏入陰影。這是一個半新不舊的住區,新建的安居樓和待拆遷的平屋混雜在一起。路旁商店這個時間大多還沒開門,隻有早點鋪子門口熱騰騰擺著新出籠的點心,坐滿忙碌的食客。
  艾默數著門牌號數,駐足在一座六層樓房門口。
  應該就是這裏了。
  那戶人家的房門敞開著,有個小女孩正逗玩一隻拴在門口的小狗,屋裏飄出豆漿和鮮肉包的香味,一個女人在大聲說,“丁丁,不要玩了,叫姑婆出來吃早飯,趕緊吃完你該去上學了!”
  小女孩抬起頭來,看見艾默,停下和小狗嬉鬧。
  “請問這裏是君老師家嗎?”艾默仔細看了看門牌。
  “你找姑婆?”小女孩脆生生的回答,“姑婆在看電視,你是誰?”
  卻聽廚房裏女人的語聲隨著踢踏拖鞋聲來到門口,“丁丁,你和誰說話?”
  係圍裙的中年婦人匆匆走出來,看見艾默有些愕然。
  小女孩吐吐舌頭,扭頭躲回屋子裏去。
  “你是?”臉龐紅潤的中年主婦一麵打量艾默,一麵在圍裙上胡亂擦幹雙手,對陌生人的來訪顯得友善而好奇。艾默自我介紹,簡單說明了來意,稱自己是為編撰資料,特地來拜訪君老太太,詢問有關薛家老宅的事。
  聽到艾默提起桃苑路上的薛家老宅,中年主婦一愣,仔細看了看她,“你專門來找她打聽這件事?”艾默沒有忽略她的表情變化,點了點頭,並不多說什麽。
  “哎”中年主婦歎口氣,回頭朝屋裏那扇虛掩的臥室門看了一眼,低聲說,“我母親年歲大了,腦子不清醒,脾氣也不好,不大記得起以前的事情了。你要是早幾年來問,她還能跟你說說,打從去年年初中風住院,她就不大愛理人了,說話也顛三倒四,動不動就發脾氣,你要早幾年來就好了……”
  女主人將艾默讓進屋,一麵張羅茶水,一麵絮絮叨叨,“那會兒她就巴不得有人能聽她說說以前的事,可那會兒我上班忙,孩子又小,沒人有空聽她說那些八竿子打不著的事。她天天都嘮叨,還琢磨著自己想寫點東西,可惜眼睛又不好,現在想聽她說點什麽,也聽不著了。”
  艾默一聲不響地聽著,目光投向那間房門虛掩,電視音量開得很大的臥室。
  女主人走進去,仿佛在勸說老太太出來見客人,等了半天,卻又無可奈何的出來,朝艾默擺了擺手,“她不願意出來,話也不肯多說一句,沒辦法。”
  艾默看著那脫漆半掩的房門,遲疑了一刻,輕聲說,“麻煩你問一問老太太,問她還記不記得一家姓霍的人,或者姓沈的。”
  女主人愣了愣,反問她,“你不是來問薛家得嗎?”
  艾默抿住唇,“如果老太太不記得,我就不打擾了。”
  女主人半信半疑的進了臥室,低低的語聲傳來,隻聽她一個人說話,並不見回答。
  小女孩好奇地跑到門邊,偷聽了一會兒裏麵大人說話,回頭衝沙發上的艾默扮鬼臉。
  裏麵隱隱傳來一聲沉濁的咳嗽,有個蒼老的聲音終於說了一句什麽。
  艾默心裏怦怦的,找了這麽多年,尋了千裏萬裏,總算有一個見證過他們的故人,此刻就隔著薄薄的一扇門板,就在眼前咫尺之間。
  臥室的門開了,出來的是女主人。
  她側身擋住艾默的視線,語聲有些不自然的問,“你說的沈家和霍家,和薛家有什麽關係?”艾默愣住,不知該怎麽回答這樣一個再簡單不過,卻又無法回答的問題,心中驟然湧上的失望如陰雲遮蔽晴空,“這話是老太太問的?”
  女主人點了點頭。
  門後悄無聲息,虛掩的門口仿佛有雙目光再看著自己。
  艾默低下頭,看著漆色已剝落的老舊木地板,耳邊聽著客廳裏風扇嗡嗡轉動的聲響,到底不甘心,“如果有一個沈家的後人前來拜訪,不知老太太願不願意見?”
  那扇門後仿佛有什麽東西發出嗒的一聲,隨後歸於平靜,仍隻有電視機裏的聲音在呱噪。
  女主人轉身又進了屋,這次很快就出來,對艾默搖了搖頭,帶著一絲迷惑的神情,“真不好意思,我母親說她不認得姓沈的人。”
  艾默再也無話可說,失落的心情跌到穀底,站起來欠了欠身,“打擾了。”
  女主人送她出去,看著她下樓,一直聽著她腳步聲遠去。
  小侄女在身後好奇的扯了扯她衣角,臥房裏電視機傳出廣告的聲音,節目似乎演完了。女主人轉身走到臥房門邊,看見床前輪椅上,瘦小蒼老的身影一動不動,頭倒向窗口,仿佛睡著了。
  “媽,又困了?”她走到輪椅旁,拾起掉在地上的電視機遙控板,“回床上躺著去,這裏坐著容易著涼。”
  輪椅上的老人毫無反應,像是沒聽見她的話。
  待她俯身去扶時,卻聽見老母親幹癟的唇間嘟噥的一聲,“騙子。”
  “什麽?”
  “假的。”
  “媽,你又胡說了,什麽真的假的?”
  “都死了,沈家。薛家……早沒有人了”蜷縮在輪椅裏的老人驀地有些激動,幹瘦的手抖抖索索,漫無目的的揮了揮,想是要推開什麽,“她是假的,是騙子,又是來騙我的。”
  女主人啼笑皆非,“哪有那麽多人來騙你,都幾十年了,誰還惦記著那點陳芝麻爛穀子的事。”
  老人不說話了,慢慢轉過頭去,像是凝固在窗下的光影裏。
  她不記得了,或者從來不曾知道。
  原以為世上還有最後一個人記得他們的存在,卻原來,連這位老太太也不記得了。
  艾默悵然低頭,沿著幽暗的樓道,慢慢走出來。
  外麵的陽光臨近中午已有些晃眼,白晃晃鋪在腳下。
  失落的心緒一直往下沉,腳步沉重的提不起來,艾默心神飄忽,沒留意一群迎麵嬉笑跑來的孩童,被瘋跑的孩子擠撞的一個踉蹌,跌倒在樓門口。
  膝蓋磕破了,血流出來,尖銳的痛令艾默猛然清醒過來——為什麽君老太太在聽她提起霍家沈家之後,立刻就問這兩家與薛家是什麽關係,這似乎不太符合常情,倘若真對霍沈兩家一無所知,那應該會問“什麽霍家”——可為什麽,當自己委婉表明身份之後,她卻斷然拒絕,甚至緘口不承認認得霍家的人。
  耳邊隱隱的,好像誰在叫自己的名字。
  艾默茫然晃了晃頭,心裏隻想著,老太太在隱瞞什麽,是真的不記得,還是因為不信任?是不肯相信霍家仍有後人,還是不相信她的來意……艾默捂著流血的膝蓋,扶著牆壁想要站起來,不甘心就這樣放棄,想回頭再找老太太問個明白。
  胳膊上驀地一暖。
  一隻修長穩定的手從身後伸來,將她扶住,順勢接過她肩上沉甸甸的背包。
  “你小心些。”
  原來不是錯覺。
  艾默回頭,看見明亮陽光籠著一個熟悉的頎長身影。
  他的微笑溫煦,鬢發烏黑,深褐色的眼睛閃動著陽光細碎的反射。
  竟不意外。
  看到這個不該出現的人毫無預兆的出現在眼前,竟沒有一絲意外,仿佛早已知道他會來——可她明明是不知道的,心底若有若無的了然,卻不隻是從何而來。
  冥冥裏,好似早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將縱橫交錯的命運織好。
  “要不要緊?”他皺眉,關切看她滲血的傷處,緊緊牽著她的手,如同還在茗穀廢宅的時候,如同這其間什麽也不曾發生。
  艾默僵了一僵,怔怔問,“你一直在這裏?”
  啟安看著她,沒有回答。
  艾默語聲艱澀。“你一直在這裏,看我像個傻子一樣跑上跑下?”
  “艾默……”啟安歎息,在這樣的境地下重逢,千言萬語不知該從何說起。
  她咬了咬唇,想從他手裏抽出手,卻被他更緊的拽住。
  “跟我來。”啟安牽起她的手,不理會她的抗拒,將她緊緊拽在身旁。
  艾默身不由己,被他拽著一步步跟上樓去。
  不必敲門,兩人腳步早已驚動了女主人。
  “你……”女主人詫異莫名地看向確認複返的艾默,又看向她身邊的男子。
  “請問這裏是君靜蘭女士的家嗎?”嚴啟安謙遜有禮,語聲清晰。
  女主人吃了一驚,上下打量他,“你是誰,怎麽會知道這個名字?”
  嚴啟安還未來得及回答,屋裏一個蒼老的語聲已傳來,“誰找君靜蘭——”
  隨著輪椅推動的軋軋聲,女主人身後,一個瘦小的銀發老夫從輪椅上轉過身來,仰起布滿皺紋的臉,深深凹陷在皺紋間的眼睛,映著鬢旁一絲不亂的銀發,混沌裏有光芒閃動。
  老人的目光投向艾默,從艾默移向啟安,凝止在他臉上。
  擱在輪椅上的蒼老瘦削雙手,索索抖動起來。
  啟安、艾默、連同中年婦人,每個人的目光都望住她,看著她慢慢坐直身子,周身顫抖,她在膝頭的一方毯子也滑落地上……良久,張開幹癟的嘴唇,顫巍巍喚出醫生,“二少!”
  
  第二十八章 
  【1950年9月重慶】
  已入秋的陽光依然明晃晃刺著眼睛,令剛從暗室內走來的女子有些不適應,眯起眼睛看了看高牆之上瓦藍的天空,有幾隻灰鴿子正撲棱棱飛過。
  “073,這邊,上車。”
  她走過去,上車時動作有些僵,膝蓋在車門磕了一下。女看守從身後好意扶了一把,她卻第三地側起身來,上車便靠角落坐好,一言不發扭頭看著窗外。
  車子發動,拐個彎就駛上山路,將山坳處灰撲撲的大院子遠遠拋在後麵。除了若隱若現的門崗哨兵,難以看出這麽一座陳舊不幹起眼的院落,是關押戰犯勞動改造的臨時看守所。關押在這裏的並不是什麽要犯,一些人關進來,改造態度好,審查交代清楚,過不多久就陸續放了……她連一官半職也談不上,卻不指望能有這樣的運氣,但能保命就算不錯了。
  然而今天似乎是個不祥的日子,一早來了人,將她單獨提出來,押上這車子,這是要往哪裏去,是做什麽,她沒有問,就算不是什麽好事,也壞不到哪裏去,無非一死。
  她不怕死,隻盼死得體麵一些,好過一輩子在牢裏關到老,那才真可怕。
  理了理衣角,她抬眼看向遠處天際,恍惚想起那一天的天空也是晴朗無邊,飛機衝上去像隻驚慌的大鷂子,斜斜晃晃躲避著地麵炮火,沒飛出去多遠,就一頭栽直衝近處山頭,快得讓人來不及驚叫,來不及看清楚,濃煙火球就騰起來,熏紅了半天雲。
  就一刹那,完了,什麽都完了。
  任是誰都躲不過的劫數,任是誰也逃不了的灰飛煙滅。
  時隔餘年,想起來,胸口那裏還是悶悶的痛,像鈍了的錐子一下下戮著。
  不知該算幸或不幸,她本該趕上那趟飛機,卻因寡嫂和侄子還滯留在家,隻得不顧一切折返回去,路上耽誤了時間,再帶著嫂嫂、侄子趕至機場,已陷入潮水般湧至的逃難人群。三人舉步維艱,再也進入不了混亂失控的軍用機場,隻得眼睜睜看著他們登機離去,又眼睜睜看著飛機失事墜毀……一家子人,處座、夫人、二少、英洛小姐全都在飛機上。
  隨後她輾轉避往鄉下,卻在半路被逮捕。
  曾為薛晉銘的私人秘書,這一層特殊身份,令她受到與眾不同的重視——隔離監禁,嚴密審查,巨細靡遺地交代,翻來覆去審到如今,他們始終不肯接受一個事實——她這個私人秘書和機要秘書根本不能比,她隻不過為長官料理日常瑣事,遠遠不夠資格接觸機密要件,對他的家事反倒知道得比公事多些。
  汽車駛入城區,駛過曾經熟悉的街道,如今入目盡是紅色的海洋,紅的旗幟、紅的標語、紅的條幅……火一樣撲入眼裏,陌生得令她惶恐。
  前方道路盤旋,漸漸駛上半山。
  她認出了這個方向,約莫明白是要帶她去往何處。
  擱在膝蓋上的雙手一動不動,汗水滲出,在衣料上浸出濕的印子。
  昔日林蔭猶在,道旁卻已挖得麵目全非,半壁山體被挖空下去,似乎有一條新的筆直大道將要從這裏通過,工地上的勞作正熱火朝天,廣播裏飄送出激昂歡快的歌曲,節拍合著汽車到碎石路上的顛簸,恍惚裏,令她記起第一次被領到這裏來的情景。
  也是一輛車子,漆著不同的徽記。
  開車的老於也是初次見麵,和往後一樣的不苟言笑,帶著一口湖南腔說,“處座平常多在這裏居住,很少回官邸,這個地方不見外客,在這裏做差事要格外留心。”
  她正襟危坐,點頭,絕不多問一句不該問的話。
  踏入掩映在林蔭盡頭的沈家花園,她見到這個地方的女主人,明白了這裏不容打攪的原因——那個女子,合該是書中人物,濁世裏見了,隻疑是夢。
  此後的好多年,無數次往返於這條清幽的林蔭路上,每一次都有同樣的錯覺,仿佛這條路,會帶人遠離塵囂,通向一個戰火中的桃花源。便是這樣一個桃花源,也沒躲過硝煙肆虐,八月間喪心病狂的一場大轟炸,將這裏夷為平地,屋舍園林全都變成焦黑瓦礫。
  磚瓦可以重築,然而家中人走的走,死的死,遺留在桃花源的戰火之傷,永難愈合。
  夫人傷愈之後再也沒有回到這裏,從此遷入江岸邊的新居,一直住到四九年。
  廢棄的沈家花園被埋入地下,重整一新,鋪植茵茵綠草,豎起一座漢白玉的小小紀念碑,以銘記在那場空襲中捐軀的空軍戰士和無辜遭難的婦孺平民。
  還有英年早逝的敏言小姐和高公子。
  當時下落不明的霖霖小姐,死訊隔了那麽久才傳回,如今想來……生時各分散,死後重相聚,在另一個世界裏,一家人總算可以相守了罷。
  “君靜蘭!”
  她一震,回過神來,又聽見身旁有人叫了聲,“073!”
  “到。”她啞聲應了,帶一絲苦笑,久已習慣了獄中編號,聽見自己的名字竟沒能反應過來。
  “下車!”
  她躬身邁下車門,抬頭又被陽光晃得眼前一花,眯縫起眼,看見眼前淩亂的工地。
  君靜蘭怔了片刻,認出這就是正是從前的沈家花園,隻是原先的紀念碑已不在了,綠茵草坪被深深挖下去,變成一個大坑。
  四下都有人守著,一些人在坑底挖掘,兩部車子遠遠停在路旁。
  君靜蘭被領到坑邊,有個人過來問,還認得這是什麽地方嗎。
  她答,沈家花園。
  那人又問,沈家花園是什麽地方?
  她淡淡答,薛晉銘的私宅。
  那人盯著她的臉,又問私宅是什麽人在住。
  君靜蘭默了片刻,回答,是夫人和孩子們在住。
  那人皺眉,“薛晉銘的老婆早就死在香港,什麽夫人住在這裏?”
  君靜蘭沉默。
  那人問,“是不是薛晉銘的小老婆?”
  君靜蘭冷冷淡淡看他一眼,緊閉了嘴唇,不再出聲。
  那人也不追究這個問題,低頭在一個本子上記錄了什麽,指她看那坑底,“以前的房子有沒有密室暗房?”
  君靜蘭搖頭否認。
  “書房在什麽位置?”
  她回想了一下,指向某一側。
  那人轉身看了看正在挖掘清理的坑底,收起記錄簿,對押解的人說,“帶她上車。”
  車子跟著那人所乘的前一輛吉普,朝前開了一段,沒走多遠就在一棟樓前停下。
  君靜蘭認出是以前的警衛樓,這個樓倒還在,被清理出來大概做了臨時的工作樓。
  那人領她到二樓一間小屋子,裏頭有兩個人正在桌前埋頭工作,一些殘破發黃的紙片推開在桌上,正被小心整理著。君靜蘭朝桌子望了一眼,驀地瞧見一樣東西,似乎眼熟得緊。
  那人倒還客氣,給她倒了杯水,讓刀在椅子上坐下,簡略地告訴她——
  沈家花園在施工修路時挖出了從前埋在廢墟裏的一些物件,其中一隻保存完好的櫃子裏,發現了殘破的文件,經辨認是薛晉銘的信件,這個發現引起當局重視,責令將沈家花園保護起來仔細發掘。由於在地下埋藏日久,文件字跡模糊,難以辨認,因而想到了熟悉薛晉銘字跡的秘書君靜蘭,將她帶來協助整理。
  君靜蘭走到桌前,看向那些曾經熟悉的文件,眼前卻一陣恍惚。
  “那個是……”她脫口問,抬手指向那隻眼熟的鏽跡斑斑的匣子。
  “那是私人物品,有些女人首飾,馬上封起來要上交。”那人頓了頓,仿佛想起什麽,“不過還有個本子,也是女人的東西,拿給她看一眼。”
  “那個……”桌旁一人囁嚅說,“已經被拿走了。”
  “誰拿了?”那人皺起眉頭,不悅嚷道,“這裏的東西怎麽能讓人亂動,不象話!誰讓他拿走的?”
  “是章秋寒同誌親自來拿的。”
  “她?”
  那人不說話了,火氣似乎被澆滅下去,半晌悻悻然道,“那也不應該啊,怎麽說也該先知會一聲。”他轉頭,見君靜蘭一雙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那匣子,露出古怪神色,嘴唇無聲翕動,想在念叨著什麽。他走過去,聽她好像是在重複著“章秋寒”的名字。
  “你說什麽?”他詫異出聲打斷她。
  她突兀地抬頭問,“她拿走了什麽?”
  他瞪她一眼,“這不是你該問的。”
  章秋寒。
  這個名字,她不會記錯。
  當年為了釋放章秋寒夫婦,夫人和長官有過一次最激烈的爭執,那次之後長官離開重慶很久不歸,再回去便是遇上了大轟炸,沈家花園被夷為平地,長官和夫人都險些在那次轟炸裏遇難。
  就是這個章秋寒,是她,她還活著。
  她私自拿走的東西,被夫人這樣珍重地藏在箱子裏,一定是極其要緊的,那到底是什麽,又被章秋寒帶去了哪裏——這疑慮在此後的數十年間,一直令君靜蘭念念不忘,似乎那被帶走的物件,成了她與舊日舊人唯一的一點聯係,總想著,要尋回來,尋回來。
  被關押兩年之後,君靜蘭獲釋。
  多方打聽得知,章秋寒在重慶工作過一段日間,隨後又調回北方。
  君靜蘭在親戚家中寄居了半年,生活無著,不久匆匆嫁人。
  因著丈夫的關係,她在他所在的工廠子弟校做了臨時教師,從此在學校教書直到退休。期間君靜蘭一直在設法打聽章秋寒的去向,卻在多年後得知,章秋寒已在七五年去世。
  夏日悶熱的屋子裏,老婦人低弱語聲斷斷續續,艱難地追憶舊事,說到章秋寒的去世,聲音抖動得厲害,一陣急喘襲來,撫著胸口說不下去。
  沉寂了片刻,艾默低低武器,接過老太太的話,“是的,章奶奶沒有子女,丈夫也在一九七三年過世,她的後事是我母親幫著外婆一起料理的。那一年,我剛出生。”
  輪椅上枯槁的老婦人仰起頭,嘴唇半張,不住抖索的雙手被艾默輕輕握住。
  “她拿走的那件東西,是為了物歸原主,交還給我的外婆。”艾默緩緩說,“那是一本日記,是我的外曾祖母,霍沈念卿的日記。”
  霍沈念卿,這四個字被她用輕軟的語聲說出來,仿如一聲歎息。
  君老太太直直望著她,白發蒼蒼的頭往後一仰,閉了眼,皺紋密布的眼角早已濕潤,陽光下閃閃的溝壑仿佛終被悲歡與時光填平。
  “我的外婆,當年並沒有死,她活了下來,一直活了很多年。”艾默語聲哽咽,目光移過老婦人閃閃銀發,移向她身旁的啟安,望著他說,“一直到她過世,到我母親也過世,她們都以為薛家和我的外曾祖母一起死於空難。”
  君老太太張大了嘴,喉嚨裏嗬嗬有聲,艱難扭頭看向身側啟安,極力想說什麽,卻隻漲得臉色發紅。啟安俯身在她麵前,半屈了一條腿,伸出雙手將她枯瘦的手合住,連同艾默正握著她的那隻手也合在掌心裏,一字字說,“那趟飛機上,沒有他們。”
  掌心下,艾默冰涼的手劇烈一抖。
  一口氣息梗在胸前,艾默聽見自己的聲音抖動得像聚不起來的沙子,“所以,她,她也……活了下來?”
  啟安點頭,“他們都活下來。”
  那一天,十五歲的薛慧行得了肺炎,在醫院病得厲害,臨走前還必須輸完最後一瓶藥水。因而延誤了家人出發的時間,眼看趕不及最後一班飛機。薛晉銘當機立斷,冒險連夜驅車,從重慶到成都,再輾轉去昆明,最後經由昆明的軍事機場飛往香港。
  在香港停留數日後,他們與帶著英洛趕到的許家夫婦會合,一同遠赴台灣。
  從此闊別故土,再未踏上此岸土地。
  在台灣的第五年,沈念卿舊病複發,需往美國進行一次徹底的手術治療。
  薛晉銘自此隱退,辭去官職,陪伴念卿去了美國,陪伴她完成手術,恢複健康。
  那之後,他們就在萬裏重洋之隔的國度定居下來,在南方海濱的一座白色屋子裏相伴終老……也是在那座白色的草坪上,薛慧行與嚴英洛舉行了婚禮,婚後他們共育了四個子女,分別由祖父薛晉銘取名為啟恩、啟愛、啟安、啟樂。
  激動成分的君老太太緊緊抓著啟安與艾默的手,一時竟血壓急升,家人慌了神,忙安撫著老太太吃了藥躺下。趁著老太太昏昏睡去,啟安與艾默告辭出來,打算等君老太太情緒安穩一些再來拜訪。
  離開君家,兩人一言不民走出樓門,站在陽光明晃晃的小巷子口,身邊路人匆匆川行,隻有他與她一動不動,靜靜看著彼此。
  所有的謎,所有的話,都在四目相對的刹那化進對方眼底。
  種種誤解與隱瞞,已不必解釋,也無需多言。
  不同的血脈連著相同的離合悲歡,被命運纏繞又隔絕了近一個世紀之久的兩個家族、三個姓氏,在他和她重逢的時刻,終於從裏蘇醒過來。
  倘若再喚一聲彼此的名字——
  艾默。
  嚴啟安。
  卻已是從姓至名都民煥然成新。
  過往風流,盡數留在過去,再不是往日的麵孔。
  “啟安,為什麽你姓嚴?”
  “我從母姓,因為母親家中無後,父親讓我改承嚴家姓氏,好讓母親有所安慰。”啟安微笑,提及家人,語聲充滿暖意,“我家中還有兄姐和一個小妹,大哥已經成家,姐姐和我居無定所,隻有小妹在長輩身邊。”
  艾默靜靜聽著,淡淡笑容裏流露一絲向往,一絲悵惘,半晌輕聲問,“二老都好麽?”
  “母親健康差一些,父親還好,他們時常還外出旅行,八年前曾回來過一次,到過茗穀,帶回去一些照片,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那個地方。”
  “八年前……”艾默咬住嘴唇,眼裏熱熱的泛起潮意,“我母親生前最後一次去茗穀,也是八年前,那時她剛知道自己診出癌症。”
  啟安喉嚨裏堵著千言萬語,深深看她,將她單薄肩頭輕輕攏住。
  艾默笑了一笑,仿佛是給他安慰,卻不知自己眼裏的傷感幾乎將他再次溺了進去。
  “對了。”啟安振作心情,溫言笑道,“你是否聽過一個姓氏,叫做Qulne?”
  艾默覺得異常熟悉,卻突然想不起。
  他笑著提示她,“Ralph Qulne!”
  “啊!”艾默恍然,“我記得的,是外婆的……友人?”
  啟安點頭笑,“你知道嗎,Qulne先生戰後離開中國,仍然做記者,走遍大半個世界,後來娶了一位華裔妻子。他晚年寫了一本書,書名叫《永不凋零的東方玫瑰》。”
  他看著艾默動容的神情,笑容愈深,娓娓地說,“Qulne一家和我們家一直保持著友誼,他有三個子女,小女兒所嫁的也是一個華裔男子,名叫薛啟恩。”
  艾默驚訝地睜大眼睛。
  啟安笑嘻嘻說,“我的大哥。”
  如此一家人,歲月靜好,恩愛安樂。
  “怎麽了?”啟安斂住笑容,看見艾默眼裏的淚水洶湧而出。
  “真好,這樣真好。”艾默搖頭笑,淚珠不住往下掉,止也止不了,“我不是難過,我……隻有感激,感激有你們陪她過完餘下人生。”
  啟安沒有說話。
  艾默轉過身,狼狽擦去淚水,“對不起。”
  話音未落,身後一暖,他的手臂從後麵環過來,將她輕輕攬入懷中。
  艾默身上發軟,力氣迅速流失,隻想軟綿綿跌進這懷抱,什麽也不去管。
  他的氣息溫柔低拂耳畔,手臂堅實,滿滿的安全感將她包圍。
  “你不想知道我為什麽要重修茗穀嗎?”
  他問她,聲音低如耳語。
  她閉上眼睛搖了搖頭,“不想,什麽也不想,這樣就已經夠了。”
  他靜了一刻,低低問,“也不想短簡關於霍老夫人更多的事嗎?”
  “你,叫她什麽?”艾默睜開眼睛,回頭看啟安。
  啟安挑了挑眉,不認為有何不妥。
  “為什麽你不叫她祖母?”
  啟安啞然,看著她複雜的表情,慢慢笑了,“因為她並沒有改嫁給我的祖父,她一直被稱為霍夫人。”
  “那他們……”艾默呆住,臉上神色複雜,亦驚亦怔,悲喜難分。
  “他們是終生相伴的伴侶,不必有那一紙婚約的證明。”啟安慨然,“祖父尊重她的過往,也敬重你的外曾祖父,他與她至死相伴,卻要我們始終稱她為霍夫人。生前挑選墓園的時候,祖父也隻是說,希望有朝一日落葉歸根,能夠遷葬故土,卻從未表示要與霍老夫人合葬在一起。”
  他看著艾默複雜的神情,緩緩說,“雖然是這樣,我的父母卻一直將霍老夫人當作親生母親對待,我們四個孩子也都在她膝下長大,與她感情深厚。祖父這麽多年來,每晚都有一個習慣,睡前一定要新手為她倒一杯熱牛奶。隻有在他最後病危的日子裏,這個習慣才改變,變成她給他端來熱好的牛奶。”
  艾默心口抽痛,良久說不出話,“那她呢,她是什麽時候……”
  那個字,她不忍問出口。
  他卻答非所問,“艾默,我一直沒有對你說過重修茗穀的真正原因。”
  她皺眉看他。
  他雙手攬了她肩頭,清晰而平緩地說,“我想重修茗穀,作為送給她百歲壽誕的禮物。”
  艾默一個激靈,抬起眼直勾勾望了他。
  啟安看著她的眼睛,溫柔點頭,“是的,她還在世,今年已是九十九歲高齡,身體還康健……找到你的消息,今天早晨我已轉托二姐趕回美國當麵告訴她。”
  
  【尾聲】
  “今人猶是故人,他鄉知是,千秋共此素光。”
  絹繪屏風上墨痕新幹,秀致筆畫,襯著淡淡的寫意山水,千山飛鳥,正是艾默親手所繪。
  淡淡燈光下,退後一步左右端詳,艾默仍覺屏風擺得擠了,或許是字寫得太小了吧……總怕哪裏不對,不是她喜歡的樣子。
  她會喜歡麽。
  這匆匆忙忙修飭起來的茗穀,還來不及完全恢複原貌,會是她記憶中的故園麽。
  這倉倉促促按啟安的描述,布置起來的房間,會不會是她多少年心心念念難忘的樣子。
  啟安說,她常提起從前房間裏有一架心愛的絹繪屏風。
  啟安說,那年中秋,祖父偶然興起,題了一幅扇麵掛起來,寫的就是這句“今人猶是故人,他鄉知是故鄉,千秋共此素光。”她看了愛不釋手,隻是惋惜扇麵太小氣,說要題在屏風上,再配了畫才好看。
  艾默推開窗,好讓清新晚風透些進來。
  下了一天的雨,到傍晚才漸漸停了。
  不經意抬頭,見雲層間隙裏悄然露出一彎清光,月亮似隱非隱,似現非現,似堪堪露出一點兒笑靨在美人臉上。沐在雨後月色下的茗穀,芳草起伏,林景搖曳,中庭噴水池中波光粼粼閃動,幹涸了多少年的這池碧水,再度映得月色清澈。
  艾默目光投向庭院一角,昨天傍晚發現那裏的一叢白茶花,分明三月就已開過,卻在這時節,這時間,不聲不響探出一支新結的花苞。
  廢墟中沉睡已久的茗穀終於在今夜醒來,等待迎回它的主人,霍沈念卿。
  算著時間,這會兒啟安應已到了機場,應該已經接著了她和父母。
  這麽一想,心頭又怦怦急跳得一陣亂過一陣,連手腳都緊得沒處放。
  啟安不讓她一同去機場,怕她在那裏就慌了神,她也怕惹得老人太過激動。他卻笑說,老夫人是什麽樣的人物,隻怕是她經得起的,你卻要哭得一塌糊塗……
  竟被他說著了,真的,還沒有見到,就這麽想一想已覺得心髒不堪重荷。
  想著就在今夜,就在眼下,她就要踏進茗穀的大門,經過白茶花夾道的石階,從一個世紀前的風雲歲月裏款款走來,走過萬裏重洋,走過塵封時光,走過撲朔迷離的傳奇,終於回到她魂縈夢係的故國家園,回到她僅存於世的的骨肉身邊。
  她會是什麽樣子?
  已近百歲高齡的外曾祖母,素未謀麵的外曾祖母,她會是什麽樣子?
  想得太入神,艾默竟未聽見汽車駛到門口的聲音。直到大門軋軋開啟的動靜,驚得她一躍而起。
  艾默飛奔下樓。
  推門而出的刹那,層雲裏一輪明月現了出來。
  素光清輝,灑向靜靜的茗穀,將一切都籠上影影綽綽的紗霧。
  照著一枝初綻的白茶花。
  照著月下園徑的盡頭,那個佇立階前的淡淡身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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