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吳小霧:你抱著的是隻狼

(2009-03-15 09:59:58) 下一個
  楔子
  習慣麽,也不是習慣;也還有不自在。冷麽,也不是冷;北京跟南方一樣的炎夏。怕麽,也不是怕;一個人看鬼故事亦能活到天亮。孤單麽,也不孤單……偏偏也說不出愛。
  不過是毫無預警被緊緊抱住的感覺,讓人,貪戀。
  仿佛珍視。
  仿佛思念。
  不是沒人珍視,卻著迷於一種表現。
  就讓自己也覺得無知。
  不知者無罪。
  煩惱隻是沒心沒肺。
  碎碎的猝不及防的念頭狼一般凶狠躥出,用更凶狠的狼王的態度嚇阻:別傻!
  要讓自己不俗,於是不問,不好奇。不想,不要求;不慌,不等待;不卑,不自戀;不粘,不表達。話能短則短,想法簡單,不重要的可以反複談,每次談到都笑。重要的把它忘掉。
  便無可為,無不可為。
  他歎:你啊你……
  永遠不接收這種語氣,永遠準備好安全話題,學會誤解過份的寵溺,起碼不要讓他知道你的在意。如果你什麽都不想要,也什麽都別給予。
  不要花朵,別給陽光
  不要奇跡,別給希望
  不要指責,別給承諾
  不要同情,別給沮喪
  不要將來,別給過去
  不要理解,別給善良
  沒付出,也不會為沒結果而難過。
  就讓他在回憶時覺得:原來擁在懷裏那麽溫暖的,是一隻狼。

  第一章
  大唐煌煌盛世,玄宗開明前半生,晚年情勢急轉而下,親小人遠賢臣,楊國忠李林甫當道,潘鎮坐大,國家危機重……
  “嘟嘟嘟。”
  最小化在線閱讀網站,纖纖蔥指按下免提,午後般慢條斯理的聲音自檀口中逸出:“您好,恒迅集團。”
  “連翹,幫我帶份午飯回來。”
  “好的。”聲音加進些許不自然的活力:“安總還有其它吩咐嗎?”
  “沒有了,謝謝。”
  “不客氣。”待對方結束通話後關掉免提,連翹低頭看看腕表,距午休還有段時間,打開網站繼續欣賞剛看個開頭的小說。
  旁邊工位的燕潔輕嘖一聲:“阿連……可以啊!人家吃什麽都不用問。”
  連翹對同事過於暖昧的語氣習慣性地不做任何辯解,隻把臉側過來,眼角又上翹了半度,斜刺裏飛揚給她一道不安份的眼風。
  “打住!”燕潔不屑地伸出手掌豎在眼前:“我正氣凜然,妖氣不侵。”
  連翹嘻笑:“那你擋什麽擋啊?”
  另一位前台小莫也加入規勸行列:“您快甭跟我們這兒浪費了,免得過會兒還得充電。”
  燕潔連稱是極:“要電力十足地進去送外賣。”
  連翹捂著胸口:“卿們放心,電源在這兒。搏動不息,放電不止。”
  恒迅集團的大理石LOGO牆前麵,三個女孩子笑得各安心思,直到又一串鈴聲的響起。小莫抬手壓低那二人的笑聲,接起電話半秒鍾又恢複了調笑的表情:“3線。牙刷。”
  連翹在胃裏呻吟,接電話——未等出聲已被搶白:
  “莫莫好討厭,怎麽可以給人家亂起外號。”粗嘎的男性嗓音被刻意夾細,讓人有多少汗毛都一根不剩地豎起來。
  連翹請求:“您請吃了藥再與正常人通話,牙先生。”
  被喚做牙刷的男人開心地嘲笑:“一群普通話三級丁等的還做前台呢。我在樓下了,出來涮火鍋吧。”
  連翹持著電話刁難地撇嘴:“又是這個,真沒誠意。”
  再說火鍋不方便帶外賣的。
  寫字樓對麵的商場裏,頂層雲集了中外佳肴的大小食肆,四顧之後,牙刷仍沒解開緊鎖的眉頭,感到不夠誠意。最怕聽的就是人家說他沒誠意,這是態度問題。牙刷畢生向往做一個態度端正的人,他問連翹:“我什麽叫有誠意?你要是說吃人肉才叫有誠意,我立馬把自個兒片了。”不停頓地一口氣說完,自己先笑了:“聽著還是涮火鍋。”
  連翹扭頭看他一眼:“我覺得像是全聚德的……”
  牙刷聽出話外音,扯扯她那頭大卷發:“我認為把我片下來賣很!不!劃!算!”咬著牙溫柔地詢問:“你說是不是呀狐狸?”
  連翹心虛地抽回自己頭發,指尖繞著發尾打量他的姿色,沒敢說他片不片都賣不上價這種話。一陣鈴瓏叮當聲入耳,打斷她的腹誹。
  身邊的店子是家雲南菜館,迎賓員身上的服裝有著斑斕的色彩和繡紋,配飾誇張而華麗,暗紅色珊瑚珠串,繁瑣的貝類耳飾,銀製掛墜和鏈子重重疊疊綴滿全身,舉手抬足皆作響。
  嘩啦啦嘩啦啦。嘩啦啦。
  停下來吧……
  “看什麽?”牙刷搭住她肩膀:“要吃就進去。都看呆了你。”
  恍如在夢魘中被驚醒,連翹驟然回神,將將辯出身處何地,已被強行帶入,渾身沒半點力度地抗議:“這兒太吵了牙刷……”
  他更正自己的名字:“楊霜!”
  如果他願意,喚他皇上連翹都沒意見,隻是這家餐廳她實在反感,落坐之前一直試圖阻止這個會錯意的男人。然而到底還是被按下坐好,連翹不去注意服務員身上刺眼的金屬,把視線鎖在菜單的圖片上:“我說牙刷,雲南菜很清淡的。”
  楊霜很高興她留意到自己喜歡重口味的食物,便也不吝於表白:“隻要你喜歡,我就是陪你吃火星菜都行。不過你得給我改改口。”
  牙刷是個名詞,不應該是名字。奈何“楊霜”二字,兒化了念起來,任誰聽都是“牙刷兒”。為此楊霜頗懊惱自家老爺子,名字起得一點水平都沒有,連帶地害得外號也平淡無奇,牙刷一聽就是諧音,沒點技術含量。人家狐狸也是外號,起碼是個象形的取法。
  狐狸姓連名翹,但貌合其號,眼頭尖細,邊角飛挑,媚如狐妖。
  年前那冬天,馬路邊上一眼看到她,零下十八度,楊霜感覺自己和周遭遇的雪一起化了,丟下剛從商場出來尚未上車的女伴,踩下油門跟上了她搭乘的公交車。一路過了八達嶺高速,又闖了兩個紅燈,終於看到這隻狐狸下車。他車子都沒停穩就追出去搭話,小區門口的保安正大光明地向他投來戒備的目光。
  她對他幾十公裏跟蹤過來的行為沒有太大驚訝,搓著手念了自己的手機號,還盯著他保存號碼的屏幕糾正:“不是狐狸是連翹。”路燈下麵有雪花橫飛,背著光的連翹,眼睛依稀是兩道彎彎的昏暗的下弦月,有小片雪沫落在了睫毛上,被嗬融成水珠,折出一星妖邪的光芒。楊霜喉節做了一個往返跑,低聲問:“到時候我約你,有空的話會出來吧?”連翹笑道:“要不然給你號碼幹什麽呢?但是別指望跟我發生不正當關係。”
  楊霜心說這女人真不純潔,而純潔的他,卻被她說這句話時的表情刺激得,幾乎立刻就有了生理反應。差點失手掀掉她那頂兔毛帽子,看是不是有一對毛茸茸的耳朵長在頭頂。
  段瓷對此感到懷疑:“按人品推論,你應該是想掀掉這女人的衣服才對……”
  楊霜極力想向好友形容連翹的模樣,怎麽也找不出合適的詞來,很意識流地說:“長得就跟古代人似的。”段瓷不理解這個年代要追溯到多古,洪荒嗎?楊霜也知道他不會有好話,自己解釋道:“就是有很多狐狸精的那個朝代。”
  楊霜終日廝混脂粉堆,擅長用數據來介紹女人身材,往往很精確,描述起容貌來卻是匪夷所思地笨拙。但這不足以說明此人不善言辭,隻是術有專攻罷了。何況男人對老婆以外的女人總是有很多話要說的。所以連翹對楊霜的印象也一直就是除了聒噪無二選,幸好他的話題通常很下飯。偏這頓午餐用得實在不舒服。
  本身連翹也對雲南菜沒太大好感,佐以往來服務員身上金屬飾品的碰撞聲,才真正讓人胃口倒盡。心下不情願在這兒坐著,一把小匙在碗中舀起又放下,似乎湯碗裏不是鮮香味濃的牛尾樹花湯,而是楊霜吐出來的苦水。
  楊霜足有一周沒找過她,想是楊老爺子此番來北京查賬又給他造成了不小的人身傷害,不讓他說夠他肯定會跟去公司,這人最不懂得胡來二字什麽含義。
  據說楊家打民國時起就在香港經營珠寶生意,到楊霜的父親楊文啟這代已經是第四代,打破了富不過三的神話。楊文啟在二十多年前就把生意擴展到內地,買賣一帆風順,最大的風險當屬楊霜。楊霜母親去世早,留他這根獨苗存活於父親生意與生活的空隙裏。在北京長大的楊霜,不但不具備發展中國家公民的姿態,反倒以發達國家物質水平嚴格要求自己,除了一身紈袴子弟的缺點什麽也沒養成,隻差燒錢看紙灰玩了。楊老爺子想管的時候已經來不及,無奈之下采取經濟製約,結果楊霜一手緊了就去店裏要首飾,專挑最粗的金鏈子拿出來拆現錢。老爺子隔一段時間會從香港回來點貨,每每對不上賬肯定有他的簽字。於是,三十出頭的大男人還屢遭親爹拳腳侍候。
  這種事楊霜拉不下麵子在別的女朋友麵前說,隻好對知情一二的連翹傾訴,指著額角那團淤青,心情特委屈,可對自己做的那些混帳事根本一點慚愧的意思都沒有。連翹又氣又心疼:“缺你吃缺你穿了?就不能少拿點兒。”
  他脫口就說:“憑啥少拿啊?怎麽都是挨揍……狐狸,你說我怎麽才一個月沒到就弄出去三十多萬?”
  連翹歎服:“你這個月又追了什麽樣的女人?”
  楊霜思索著搖搖頭:“我懷疑有人盜我簽名!反正那些賬單我也沒看。”
  他問得認真,連翹直想抽他:“誰還有你那麽大膽子!你使錢沒數,現在民生品都漲價,金價見風就攀也不稀奇。”
  楊霜聽不太懂,傻乎乎問:“是吧?琳娜還給我瞞了兩筆,真多餘,讓文爺查出來打得更歡實!”
  “有錢趕緊補上,別把琳娜也拖下水。”楊霜的事,連翹多少也聽過一些,“畢竟領薪水做事的人,真糊塗了賬她不好向你父親交待的。”
  楊霜氣說她才不用交待:“她就是真偷店裏東西,我爸也得算我頭上。”
  連翹嗔笑:“什麽話不好說。”
  楊霜挑著米線呆了一下,笑起來:“哈哈,不是指琳娜什麽,我說我自己。像十一說的,有一天我們家店讓人搶了,文爺都得以為是我雇人幹的。”
  他們那圈人向來說話沒禁忌,段瓷更是出了名的地獄嘴,連翹親眼見他兩句話把楊霜辛苦半月追到的女朋友說得當場走人。楊霜倒也惱了沒一會子功夫,又顛顛兒地湊過去喝酒瞎鬧,自詡男人雅量,不為女人跟兄弟翻臉,背地裏說段十一,除了那個幼兒園小阿姨許欣萌,沒有女人受得了他。
  話趕到這兒楊霜又說:“你也受得了他。不過他跟你說話比較客氣。”言罷感覺哪裏不對頭,怪異地咦了一聲。
  連翹狐眼彎彎:“我又沒招他,幹嘛對我不客氣。”推開早已涼掉的湯碗,招來服務員點菜打包送外賣,順便催那混世魔王:“你快吃。我得早點回去,安總等我給他帶午飯。”
  楊霜聞言幹脆停下不吃了:“誰?哦——安迅。”惱火地挑高一眉:“幹嘛支使你幹這活兒?”
  服務員寫菜單,腕上也是脆響聲聲,連翹忍無可忍,白著一張臉匆匆挑了兩個炒菜打發走人,這才回視楊霜的捉奸相。“他不常來公司,沒有專門文秘,難道讓總助去買飯?”
  楊霜無話可話,斂了眉毛嘟囔:“有時候真覺得你們倆不簡單。”
  連翹隻在鼻腔裏哼哼發笑:“說實話吧,但凡跟我說過五句話以上的男人,你都覺得我們關係不簡單。”
  楊霜順勢點頭:“你正眼瞧過的男人都值得推敲。”忽地眯起眼,神秘兮兮一副詐供的臉嘴說道:“我有一次看過你下班坐安迅的車。”
  連翹怪笑一聲,也不惱他,卻問:“那沒過去捉現型嗎?”
  楊霜被問得底氣不足,因為當時自己身邊是剛打到手的大學生妹妹,自然沒功夫上前搗亂別人。抬頭看連翹笑得促狹,想必她也料到,揮揮手告饒:“得,誰也甭擠兌誰。不過你畢竟是女的,安迅又是你老板,有些話好說不好聽哦別怪哥們兒沒警告你。”
  手指把玩鬢角薄碎的棕色發絲,連翹眼波橫流:“誰跟你是哥們兒……”

  第二章
  美女職員與單身男上司有情色傳言,風吹浪走,再平淡不過的自然現象。連翹不在乎和安紹嚴的關係好聽不好聽,她印象裏也不過隻在某個遲到的早晨偶然與他同乘一部電梯,有關她是老板欽點才得進恒迅,還是進了恒迅才傍上老板的猜測,便在公司裏甚囂塵上。
  連翹上班半年沒有遲到記錄,偏一開先例就遇到見首不見尾的神龍,安紹嚴並不常來公司,說不清的巧合是其一。而連翹的相貌惹人非議,她不夠美,可惜就太媚了,依著段十一形容的是:上好的一張情婦臉。身為當事人之一,連翹對充斥耳邊的不善言論完全持麻木態度,興味缺缺地接受來自各方的注意力,完全用不著關心這些版本傳到安紹嚴耳朵裏。因為安紹嚴也隻會比她更無所謂,對她的態度挺沒分寸的。每每這時,燕潔最常做的就是踩著舞點子,搖頭晃腦地對連翹唱:
  我變成小狐仙和你臉對臉,月光中腳步聲沙沙響。
  連翹整天整天地聽,也會唱了,還自己替自己打拍子,恰恰恰……
  高跟鞋一路磕打,快樂地上樓來。鑰匙剛對準鎖,對麵房門開了,房東老太太想是守在門口有光景了,探頭探腦地確認是連翹,這才從門後閃出來同她說話:“剛下班啊小連兒?”
  連翹疑惑地點點頭:“啊,剛回來。阿姨您吃飯了沒?”
  “吃過了。”老太太朝連翹身後尚未打開的房門瞄了一眼,“連兒啊,阿姨嘮叨你幾句你別嫌煩啊。趕明兒你得跟你朋友說說,可不行那麽卯勁兒踹門啊,沒帶鑰匙就敲我屋門,我這兒不有給你備用的嗎?咱說門板兒踹幾下沒關係,這影響鄰居休息多不好啊,是吧閨女?”
  連翹心下有數,連連賠了不是,把人哄進屋去,這才開了自家房門.
  沙發上橫置個又瘦又長的段瓷。
  窗外已是薄薄暮色,筒子樓的房間還是很暗的,牆角一盞釣魚燈亮著。段瓷頭枕扶手,短發與地麵平行,露出飽滿的額頭,眉峰明顯,眼窩與鼻梁搭建著立體角度,唇瓣起伏如巒,自然地勾勒小小性感,相對於男人而言略短的下頜緩解了輪廓的冷硬。節能燈的白光斜射過來,在那半邊眉眼覆了層銀暈,像是某位當代藝術家的作品——如果他能起來擺個深沉好看的造型而不是在沙發上挺屍的話。
  聽見門鎖聲,他扭頭看了看她,又合上眼睛模擬僵屍。輕顫的睫毛讓這張側臉的剪影生動起來。連翹換了鞋去冰箱裏取涼水,問他:“喝多了?”
  段瓷含糊應一聲,又說:“我要不喝多能進得來嗎?”他在門口裝模作樣幹嘔,對著鋼筋鐵骨的防盜門又拍又踹,對麵出來一老太太看看情況,立馬折進去拿鑰匙替他開門,連問也沒多問一句。想想就替她擔心:“你們房東不把你這當人家了,有敲門的她就給開了。”
  連翹仰頭喝光整杯水,擦著冰涼的嘴唇調侃他道:“人薑阿姨精著呢,要不是看見你總來,一進小區她就得問你找誰。”
  段瓷坐起來揉揉頸子,順道解釋了自己常登門告擾的原因:“我最近在這附近看項目。”眯眼瞧著她的動作,想告訴她猛灌涼水對腸胃不好,說出來的卻是:“也不說給我倒一杯。”
  連翹斜眸看他,依言倒了水,用自己的杯子。水很涼,瞬間就在杯子外壁凝結上水汽,她把杯子遞過去,沾了冰水的手指順勢在他臉頰抹一下。段瓷的胃受不得涼,隻啜了一小口,在嘴裏含著,被她沒有任何前兆的小動作嚇到,咕聲咽了下去,不大高興地瞪視她。她隻無辜地嘻嘻發笑,在徹底惹火他之前找話題轉移注意力。說的是白天楊霜來假釋出來找她抱怨的事,段瓷終於忍俊不禁,說那敗家子兒並非缺錢嚴重,不過是想惹老爺子注意,根本就是沒成年的行為。連翹輕笑:“可不就是小孩子,用這種對偏激的方法。”慶幸楊霜送的首飾她都沒戴,回頭拿給他補賬。段瓷搖頭:“他送出來的東西哪拉得下麵子收回去。”連翹本來也沒打算還到他手上,隻怕就算硬塞給他,他也是轉個身送別人。
  段瓷低頭在電話本裏翻翻找找,調出一個號碼讓她記下:“你直接聯係琳娜交給她擺回櫃台吧。”琳娜是楊家北京店的店麵經理,筋疲力盡地為楊霜隱藏罪行。段瓷說:“這姑娘是真不錯,沒她掩著,刷子爹一怒之下搞不好要白發人送黑發人。”他笑的時候,兩頰各現一個長型酒窩,混淆了年齡,非常孩子氣。
  說的話倒也孩子似地沒顧忌。
  連翹常會想,這樣一張嘴巴,怎麽在商場跟人談合作,還不得四處豎敵。偏他這資深媒體人的交椅坐得甚為穩當。得承他盡管說法極端,主題卻是表現得淋漓盡致。大概做得好的人,多有刻薄的惡習。
  段瓷是典型的激進派,做法類似得誌少年,看似冒失卻每每成功,給人造成一種運氣好的印象。但十年如一日的好運氣,也真是常人難修煉的道行。事實是他腦子活,關於行業動向的掌握足夠精準,有些東西別人沒想到,他已經做出來了。經他翻新的新尚居傳媒,連珠炮般策劃了若幹產品,至今仍是同行競相效仿的營利模式。
  任何種類的市場上,利潤永遠是最沒有爭議的實驗報告,直接有效地證明了實力的存在,也將公司置於風投者貪婪的觸角範圍內。從種子期天使投資的冒頭,到破解被並購的危機,直至PE的關注,段瓷的身價最終同新尚居股價一起水漲船高。
  至於那些逆向操作的造勢手段——媒體圈似乎已經習慣了集體接受他的洗腦。
  連翹所知自己公司的項目推廣計劃,向來交由新尚居全盤打理,兩家老板業務上往來甚頻,話題自然不僅局限於業務本身。安紹嚴曾評價說段十一是個很有想法的人,據說在大多開發商忙於在住宅市場裏掘金時,段瓷就常建議他做點“高級玩意兒”。一番謹慎考察,恒迅將大筆資金砸進持有型商業物業領域,幾乎同時,土地緊縮,銀根吃緊,政府調控指向住宅開發,幾紙限令使得火爆多時的房地產業瞬間陷於茫然局麵。先知者如安紹嚴,因先出一招,化被動退市為主動轉型,未被秋風掃。
  相應的,其它媒體還在地產怪異現象上大做文章,新尚居已從容不迫地將若幹大型商業項目的整體品推任務輕鬆接下。說起來單是北京的幾個大型國企,已經足夠新尚居吃到消化不良,但段瓷仍在令人提心吊膽地折騰著。
  連翹沒問他來這附近追什麽項目。想到段瓷平日裏拿工作當消遣的,今天到了這麽久都沒提及,想必還未摸入門道,並不想多說。就見他接了條短信,讀完之後笑著回複,頰上兩個深深的酒窩又現,她看得微微出神。表情卻被他餘光捕捉,手上動作稍停:“累了嗎?”
  她打個嗬欠,目光呆滯地掩著嘴巴:“還好。今天統計考勤眼睛有點兒花。”
  段瓷心疼地拍拍她的腿:“洗個澡早點兒休息。”起身拿了茶幾上一副無框眼鏡架上鼻梁,又摘下來,眯眼看看透明鏡片上的細小灰塵,對著吹了吹,隨口提議:“要不換個輕鬆點兒的工作給你?”
  連翹微愕,仰頭望過去,卻在撞進他眼睛前遇到兩弧濃密睫毛,想看到的訊息都掩在了睫毛下麵,饒是再費力也讀不出來。又是一聲短促的信息提示音,段瓷忙不迭戴上眼鏡低頭查看。她垂眸把玩指甲,猜測道:“欣萌?”
  他專注於看信息,無意識地應她一聲,片刻後似才反應過來她的問話:“嗯?不是。”也沒多交待。不過滿臉的笑意昭示著愉快的心情,聲線也有抑製不住的得意,收起手機繼續之前的話題:“實在太累就去我那兒,行政部供了不少花瓶不差你一個。”
  明明是好意,也虧他能說得這麽難聽,她扭過臉冷哼:“新尚居的股民可不盼段十一勞心這種瑣事。”
  他聞言大樂,卻與準備惡作劇的孩子笑臉一致。連翹盯著那努力控製上揚的嘴角,心知他是趁機把古怪的喜悅釋放。
  段瓷與她視線相交,則直接發出賊溜溜的笑聲:“明兒下班之前沒給你電話,晚飯帶我一碗。”走到門口又忽然回頭,正看見她一古腦將他喝剩的水灌進肚裏,極納悶地嘟囔道:“快睡覺了喝那麽多水幹什麽……”
  喉管裏沒流進去的水嗆進氣管,連翹摒住呼吸,緊抿雙唇衝他嫵媚展顏。
  段瓷不明所以地看著她的異樣,推門出去,隱約聽見劇烈的咳嗽聲響起,不覺莞爾。到底也沒說什麽。一路步伐輕快,坐進車子打開了空調,涼風拂去手心細汗之後,按下手機快捷鍵撥出。一接通就聽見助理小邰迫不及待地邀功:“全場隻聽新尚居代表對著項目基本資料的PPT洋洋灑灑,美國人眼放翠光,報告一結束就嘩嘩鼓掌,隻差一擁而上,連點懸念都沒有。哈哈,我真是從來沒這麽風騷過啊老板。消息應該連夜就傳回香港,您可以做好去總公司受封的準備了。”
  段瓷靠在椅背上,手搓眉心輕輕發笑:“辛苦哥兒幾個了。”
  “哪裏?資料詳盡,我們動動嘴又能辛苦到哪去?嘖,這次中標,起碼又給那些財經頻道加半個月話題。我肯定除了您,誰都想不到甲方會折騰出這麽一個項目。現場隻有E.L.I.那位您垂涎已久的妤美人似模似樣地講出了一二三條,總算沒毀了專業顧問的牌子,剩下的兩家甭說做點評定位,估計連項目具體方位都很模糊,狼狽得那叫一個潰不成軍。”
  “果然沒高估E.L.I.吧,會後跟蘇曉妤接觸了沒有?”
  小邰哀嚎一聲:“還是您親自出馬搞定好了。我寧願通宵寫案子。”
  頗有趣地挑眉,段瓷問:“當眾被掀回來了?”
  “相反,她主動過來跟我們搭話。語氣相當之譏誚,‘新尚居真不安份,傳媒界鬧夠了又想在地產圈革命’。趙總順勢半開玩笑地問:那蘇小姐有沒有興趣一起革命呢。您知道她怎麽說?‘行啊,讓段十一拿出點誠意給我’。趙科和我實在是接不下去了。挖牆角的買賣幹了這麽多年到底是砸了腳,沒見過這麽衝的主兒!反正您有什麽手段就使去吧,友情提示:‘誠意’僅止於經濟上的誘惑,可不能為事業獻身啊老板。”
  段瓷扯扯嘴角:“權看利害輕重怎樣。”想了想又問:“小邰你需不需要配個秘書?”
  小邰的疑惑聲從聽筒裏低低傳來。
  段瓷眨眨眼,眼前那張興趣淡然的臉消失,他語調奚落:“蘇曉妤如何?”
  小邰頓悟到被上司戲弄,暴笑:“您要是舍得,當保潔我都不介意。”忍不住又叮囑:“對付妤美人,小一萬個心。”
  段瓷驅車駛出小區:“放一萬個心,她還不夠我對付。”
  “那就好。對了老板,甲方臨時砸出的那項目位置那麽偏,您是怎麽知道的?”
  “碰巧。”他實話實說。
  古訓不可一概論,紅顏並非皆禍水。
  施工現場的明黃色提示燈自車右側掠過,段瓷瞥了一眼,迅速調回視線看車的前進方向。
  連翹住得確實太偏僻,等這幾個項目蓋起來,隻有路燈裝飾的夜景,應該會變個樣吧。一個好的商業項目需要具有這種程度的效應。

  第三章
  連翹給琳娜打了電話,約時間退還首飾。對方略顯為難,大概在斟酌被楊小爺發現和差賬兩害孰輕孰重。連翹隻好笑著提醒她:“你覺得他會記得送過女人什麽嗎?”一句話打消了琳娜的顧慮,欣然應允。畢竟有楊霜在身邊,一個不小心,她就會淪落為父子之戰中最無辜的炮灰,隨時都有陣亡之憂,連翹此舉無疑還是提高了她的安全係數,無論如何要宴請答謝。連翹推脫不掉,隻好應下,這才哄她掛了電話,自己則打卡來到前台。
  前台隻來了她自己,連翹稍有些納悶,燕潔每天是恨不得背著卡鍾來,可小莫一向到得早。左右兩邊辦公區各掃了一眼,以為她到裏麵與人聊天。小莫沒見到,卻見三五聚堆圍著電腦指點,或幾人共閱一份報紙,表情似驚似喜,距離甚遠聽不見講話,可也依稀感覺沸沸揚揚。不知道又發生了什麽重大新聞。好奇歸好奇,連翹倒沒興趣細探聽,反正她身邊坐的是恒迅知名廣播員,上到國家政策法規發布,下到商場打折信息,無所不知,無所不報,連翹隻坐等聽現成。然而經過前台的兩位同事談論中,幾個熟悉的名詞不及防入耳,讓她沒法徹底忽略。
  “一出手就擠掉E.L.I.拿案子,可見新尚居是做足準備入市,怎麽一點前兆也沒有。”
  “隻怕有風聲出來都沒人會信。雖然還是地產圈,從媒體轉型甲方哪那麽容易的事,就隻有段瓷想做就做。”
  “顧問機構還不算甲方吧?”
  “現在是統歸代理行,看從項目哪個階段介入了……早上好美女。”
  連翹笑著回問好。二人向茶水間拐去,關於段瓷和新尚居的話題仍在繼續。電梯叮聲而停,門開啟,安紹嚴戴著他的招牌太陽眼鏡現身恒迅北京分公司。正與那兩名員工走了對麵,互相打過招呼,安紹嚴點頭,視及前台孤身一人的連翹,手裏一包早餐遞給她:“小寒做的。”
  連翹怪罪地挑眉:“就這麽隨便處理人家的愛心了?”
  安紹嚴點著胃的位置,表情甜蜜而頭疼:“大清早怎麽吃得下?還是給能享用的人吧。她知道是你吃了可能更高興。”
  連翹正想問小寒的病情如何,聽見一陣尖笑,燕潔從左側辦公區跑出來,小莫跟在她身後,兩人嬉鬧著爭搶一疊報紙。見到安紹嚴後慌慌停下,畢恭畢敬叫“安總”,小莫趁機一把搶過報紙。安紹嚴推推眼鏡,情緒大多掩在了深色鏡片下,這給身高隻有一米七出頭的他憑添不少壓迫感。沒再多停留,手指在前台台麵上敲了敲:“買午飯還我。”
  連翹略欠身子翻白眼:“好的,安總還有其它吩咐嗎?”
  “沒了,謝謝。”他轉身向自己辦公室走去,路過犯錯小孩般僵立的兩個前台麵前,伸手抽去了那份惹禍的報紙。
  燕潔和小莫閃身讓行,待人影消失後才相對吐吐舌頭回到自己位置,各自沉默數秒,燕潔說:“我總覺得連翹和安總這個對話是暗號——‘安總還有其它吩咐嗎?’‘沒有了,謝謝。’莫莫你有這感覺嗎?”她模仿兩人對話的語氣,竟然惟妙惟肖。小莫笑夠了,正準備配合開口,連翹撕一片麵包塞進她嘴裏,給燕潔拋個媚眼:“我跟他還用什麽暗號呀~”後者霎時無語。小莫吞下麵包,忽地以拳砸掌,極哀怨地瞪視燕潔:“還我報紙!”燕潔咯咯直笑,眼看小莫的拳頭就要伸過來,她連忙許願待會兒午休去買。
  連翹猜測:“今兒報紙裏有商場代金券嗎?”
  燕潔搖頭:“沒有,不過有莫莫理想情人的照片,原打算做剪報的,可惜……”
  小莫笑罵:“去你的。才沒你那麽有病。”
  連翹想起小莫和燕潔常掛在嘴邊的那位:“段瓷?”好奇道:“他來過公司找安總吧,本人都見過了,還要那些圖片幹什麽?”
  小莫頗惋惜地說:“可是他本人沒有照片好看。”
  連翹笑意上眼:“聽著可不像誇他。”
  燕潔在旁邊盡八卦的責任:“那種銅版紙印出來的人物效果確實是不錯啊,紙是亮光光的,段瓷也像閃閃發光一樣。哎小莫,段瓷幾歲啊,有三十嗎?”
  小莫沒好氣:“廢話。”
  燕潔不以為然,卯足勁兒討好以求減輕罪刑:“看著可真年輕啊,像跟咱小莫同班同學似的,可你看人那事業……狐狸你還不知道呢吧?段瓷雜誌電視廣告做好好的,突然就改行蓋商場了,今兒各大報紙頭版頭條。唉呀我們聰明勇敢的段瓷,那叫一個特立獨行,那叫一個與眾不同,走自己的路,讓別人都坐船去吧。”
  小莫終於噴笑:“你天橋底下說書的是嗎?”
  “莫莫我絕對支持你,跟段總好好發展吧,以後姐們兒逛他商場買衣服多給打點折。”
  “甭這兒嬉皮笑臉,報紙這茬兒給我記著啊。”
  連翹低聲重複:“蓋商場……”對這種說法啼笑皆非。
  如果之前那兩名同事所說沒錯,新尚居應該是在E.L.I.手裏撬了生意,而E.L.I.是國際知名的商業地產綜合服務商,總部設在澳洲,除了自身投資進行商業物業開發外,在中國市場的主營業務是商業顧問全程代理,與開發商是兩碼事兒。不過先不提顧問與開發的區別,單是商業地產這個名詞,在中國興起也沒有幾年,不隻小莫和燕潔搞不懂,可能很多房地產業的業內人士也說不清具體區別。
  杯沿抵著嘴唇,連翹想起那個有著狹長酒窩的男人。這麽看來此次競標的代理項目是哪家不重要,段瓷打的算盤恐怕是藉著與E.L.I.公開叫板的新聞,高調宣布新尚居踏入商業地產顧問行業。不愧是媒體出身,這種造勢小手段使得簡單而有效。
  “狐狸——”燕潔指指她的電話機,眼睛像內線提示燈一樣閃閃發光:“你發呆哦!”
  連翹接電話,瞥她一眼:“不要學牙刷,好奇怪。”
  安紹嚴語氣不耐:“午飯別訂了,小翹,給我把段十一約出來。”
  安紹嚴也好奇怪,連翹邊撥著段瓷的號碼邊想,為什麽讓她來約人?
  段瓷捏著下巴,低低長長地“嗯”,表示自己在思索中,最後他告訴連翹:“可能因為他打一早上電話我都沒接,隻好派人盯死我。”話落咧開了嘴,兩頰的酒窩盛滿壞心思。
  連翹氣結:“你為什麽不接他電話?”
  段瓷很無辜:“我睡覺啊。你以為跟從E.L.I.碗裏搶飯容易?熬了兩個通宵才改好案子。”
  連翹懷疑地斜睇,明明就記得這人連著兩天都在她家待到很晚才走。段瓷則老神在在地接受那雙狐狸眼的注視。沉不住氣的是連翹身邊的楊霜。
  從進門就聽另外兩人異常熱絡地對話,這讓楊霜產生一種被排擠在外的恐慌感,可是隱隱的還有些興奮——“狐狸~安迅難道知道你認識十一?”
  安紹嚴倒是沒必要知道這種事,連翹不解楊霜的態度:“你想說什麽?”
  楊霜怔了怔:“我也不知道我想說什麽。”隻是以他狩獵的經驗,越來越發現這隻狐狸並非野生,似乎帶了些家養的氣息。和十一有關嗎?糾結地看看段瓷,問道:“你女人呢?”
  段瓷半傾身子取過酒杯坐回來,不落痕跡歎氣:“幼兒園一小孩兒家裏有點兒事,她把那孩子接自己家去了,出不來。”
  反應測試正常。再看連翹,事不關己地側著臉,朝鄰桌那個笑露一口月白牙齒的男人拋媚眼。楊霜頓時如墮霧裏。
  一枚開心果砸中他的鼻頭,段瓷說:“叫瓶高的,慶祝一下。”
  楊霜鬱悶:“有打我的功夫自個兒叫不得了。”招來服務生,“皇家禮炮,紅瓶的。待會兒找這家夥買單哦。”
  段瓷雙腿交疊,無所謂地聳聳肩,靠進沙發裏問道:“你們收美元嗎?”
  服務生為難地:“不好意思先生,目前隻接受人民幣或有人民幣賬戶的銀行卡消費。”
  楊霜仰著頭看他,嘴型咧成癡呆狀,狠狠誇道:“你真實在!”揮手將人打發走。“缺心眼兒似的。”
  鄰桌坐過去個波波頭的小女孩,月白牙一手攬著她,一手向連翹舉了舉杯子,笑笑,酒喝光。連翹隻是端著酒杯回敬了一下,即轉過身來,正接上楊霜的話:“你心眼兒就多嗎?他這一瓶弄下去,還得是你買單。”
  楊霜眼冒奸邪之光:“你是說俺哥沒酒量唄?”
  連翹抿得唇角細細:“這不是緊張你哥的胃麽。”眼斜過去,“嗯?他哥?”
  楊霜賊笑:“許欣萌不在,你卯勁兒發嗲。”
  連翹很遺憾的瞥一眼鄰桌,若有所指:“那沒有別人可讓我卯勁兒了嘛。”
  段瓷笑咪咪不加入對話,看服務生拿酒過來,擺上冰盒,熟練地將三隻方口杯子依次推到三位客人麵前。
  楊霜在教訓獨自歪倚在對麵沙發裏連翹:“好好坐著!肩帶拉上去!你這拋鉤的速度比我還快!剛畢業的小姑娘,甭學男人那麽玩……這裏麵什麽怪物都有,瞅著那家夥一口白牙,搞不好心黑得滴墨。”
  這話讓一個夜店高手說出來稍有點諷刺。連翹依言扶好背心的吊帶,手指卻留在肩頭打圈圈:“你牙也白,可以類推心是黑的嗎?”
  楊霜直覺否認:“我不同,我是有君子之風的漁夫。”
  連翹盯著漁夫笑:“那我就是有忠犬護身的獵人。”
  “我可以做證刷子的心不黑。”段瓷晃著杯子加速冰塊溶解:“我隨意,你們幹了。”
  楊霜手一抬,半杯酒盡數下肚,咂嘴把酒氣呼進鼻腔:“還是十一表哥了解我。”
  段瓷與他一齊開口:“刷子的心是五彩斑斕的。”
  連翹拿杯子擋在眼前,可還是被楊霜發現在撿笑,狠狠齜牙警告。遂欲蓋彌彰把視線轉移,正捕到個頗熟悉的身影,吧台角落一盞小鐳射燈晃了晃,又不見了。
  楊霜用看一堆扶不上牆的爛泥的眼神看段瓷:“你啥時候能在酒桌上也能力破千軍呢十一?別人喝那麽多,該說不該說的全說了。就你一人倍兒清醒,瞪倆大眼睛聽人秘密,好意思!”
  段瓷毫無愧色:“我喝多了也沒你那麽多見不得人的事可說啊。”
  楊霜嘿嘿,歪嘴而樂:“沒有見不得人的事?”他有一顆虎牙露出來,像傳說中的吸血鬼。“不陪女朋友回家哄孩子,跟這狐狸精鬼混……”
  狐狸精根本不理他,專注地望著舞池方向。楊霜不悅,忘了繼續給表哥造謠,大聲喊她,連翹看看他:“看見一個熟人。好像是。”想了想,自己否定道,“沒什麽,可能認錯了。”
  楊霜哼道:“放著我這花樣美男不看,可哪扒什麽眼兒?”
  連翹吃驚地掩著唇:“花樣……豬籠草也算花嗎?”
  段瓷接道:“豬籠草要算花刷子就算。”
  楊霜在兩人之間來回看,下結論:“沒一個好人。”
  段瓷於是縱容地更正:“豬籠草算花刷子都不算。”
  楊霜氣疾敗壞,指著段瓷反光的鏡片:“明明視力正常,非弄副平鏡架上,裝什麽斯文!還有你,中國人弄一腦袋洋毛卷兒……”
  連翹笑道:“誰手機響?”
  楊霜冷笑:“你以為這麽打岔兒就能過去啊……哎?我電話。”摸出來一看,屏幕擺給段瓷:“老段……喂?大姨父……可能沒聽見吧,我們在外邊玩呢,挺吵的。等會兒,讓十一跟你說。”
  段瓷接過手機,才叫了一聲爸,突然誇張地張大嘴,把楊霜看得心花怒放。段瓷簡單應付幾句,扣上翻蓋,咬著下唇與表弟倆倆相望,用不可思議的語氣說:“段超離婚跑回中國了。”
  楊霜用最後一絲希望做出僵硬的笑容:“深圳?”
  段瓷搖頭:“可惜小姨去世得早。”

  第四章
  楊霜的母親生前最疼段超,如果她還在,段超想回國長住,肯定投奔深圳楊家。可惜她去世得早,所以段超的落角點隻剩北京了。表弟楊霜聽到這消息,起早訂了機票,飛去深圳探望父親以盡孝道。雖然沒幾天就被楊老爺差人遣送回京,這是後話。
  單說段瓷,幾經周折打聽到段超是在華盛頓直飛北京的,可兩天下來,接了電話上百通,就是沒有段超打來的。
  反倒是連翹收到一封意外的電子郵件,才確定那日酒吧裏果然不是自己眼花。
  時不過五月,北京氣溫還有些偏低,咖啡館裏烘焙的氣息並沒有實際的溫度,唯一的熱源是麵前這杯剛煮出來的咖啡。連翹耐心地坐在靠窗的位置裏,一隻手撐著臉頰,手指隨著懶懶的音樂節奏在皮膚上跳舞。另一隻手籠在杯子外壁,不敢貪婪地貼上,唯恐被燙,也不想離這溫暖太遠,偶爾以指腹試探輕觸,又飛快離開。直到杯中液體不再滾燙,遲了半個小時的芭芭拉終於在她眼前的玻璃窗前一閃而過。穿了件桃紅小格子的抹胸上衣,金屬色高腰短裙,曬成淺棕色的肩膀手臂和大腿都驚悚地暴露在空氣裏。一進來店員就隻顧瞪眼,半天才拿水牌上前來服務。
  連翹裹著身上的風衣羨慕地說:“你好歹加件外套。”
  芭芭拉搖著她那個數年未變的小波頭:“費那勁呢,風吹得多舒服。嗬嗬,長頭發還挺好看,喇叭狗兒似的。”
  連翹白眼:“有你這麽誇人的嗎?”
  “我就這麽誇人!”她咧嘴大笑,一口白牙襯著肉粉色牙床全部露出來。“你啊,白吃火燒的還敢嫌麵黑!”
  她的笑容非常有感染力,連翹自然而然地就跟著發笑:“才回來幾天,北京話都撿起來了。”
  芭芭拉怪罪地看她:“嘿——甭拿我打杈兒!咱本來就是純正的周口店血統。”
  這句招牌對白,讓時間的跡象無影無蹤。幾年前連翹還在讀大學,也是在焦苦醇香的咖啡館裏,導師帶來個有著東方臉孔和美式笑容的未婚妻,地用一口怪異而緩慢的兒化音自豪地介紹:“地道兒的周口店人芭芭拉,我媳婦兒。”就最後這個稱謂說得極其熟練,膩煞旁人。
  那時候二人正在熱戀期,芭芭拉比研究所的學生還頻繁地出入校園,與連翹相識是自然而然,並不巧合。對於連翹來講,芭芭拉是個特殊的存在,並非同為中國人的關係。她們學院最常見的姓氏是威廉姆斯,第二大姓則是李,舉目望去皆是黑眼睛黃皮膚。恰恰隻有芭芭拉這個作風洋化的中國女人,讓她有親切感。人和人的際遇很微妙,像是宗教裏緣份的說法,不好解釋。
  一輾轉千百個日子沒留神就過去,這位默默為華語全球化做貢獻的愛國人士,帶著莫大的榮耀從美利堅歸來。發型未變,笑臉未變,塗了銀色眼影的眼睛溜圓,魚尾紋和歲月便也不易被發現。所以連翹在酒吧裏幾乎一眼就認出是她,隻是邏輯上不可思議,就忘了她本來就擅長做無邏輯行為。
  芭芭拉反怪她行為理性:“認錯人了喊一聲又能怎麽著?幸好突然想起來給你寫MAIL,要不然就錯過了。”
  連翹低頭認錯:“沒看清嘛。再說當時身邊有朋友在。”
  “連翹你還是這樣,沒一百零一分把握的事都不會做。記不記以前在俱樂部裏玩,不管那些男孩兒怎麽朝你放電,你就隻是坐在原地等,非要別人主動上前說HELLO。”
  “不是一回事好吧?”
  芭芭拉得意道:“就是一回事。不過不是壞事,我媽那時候常誇你,說這才是典型的中國女人,什麽東西再喜歡,不塞到你手裏你都不會拿。”
  連翹理所當然道:“本來就不是所有你喜歡的東西都可以拿的。”
  芭芭拉不讚同:“可是有些東西呢,拿過來就會是你的。”
  連翹訝然地提醒:“那是犯法的芭芭拉……”
  芭芭拉大笑,手指比成槍狀斃掉故意與她唱反調的女人:“說了是有些東西!”
  連翹向她舉了舉杯子示降,不再挑戰辯論癖。咖啡溫熱正好,融合了甜與苦的矛盾供味蕾享受。
  一如再見芭芭拉的心情,從久別重逢的喜悅,漸漸轉為一種悵然。畢竟兩人共同經曆的那一段過去,是無可複製的,想起來,便有悄然無聲的唏噓。凝視漾著深褐色波紋的液體,連翹說:“真好,芭芭拉。”抬起頭時已對她換上認真的微笑:“你沒怎麽變。”
  再也回不去的無奈現實裏,幸好還有不需要回去的芭芭拉。
  芭芭拉愣了愣,笑道:“中國人普遍要比美國人老得慢。”忽地又狠狠歎道:“不過你看到我兒子你就說不出來這種話了。瞧著他一天一個模樣地長成個大小夥子,想不認老都不行。要麽說小孩兒真不能隨便亂生啊。”
  連翹哭笑不得:“除了你誰還會亂生孩子?人呢?帶回國了嗎?”
  芭芭拉笑容發緊:“在酒店,他跟我賭氣,因為我昨天回去太晚。”
  連翹對她的胡來無話可說:“你丟下孩子出去喝酒?”
  她抓抓頭發,忽略指責。“我交待酒店幫照顧了。沒事兒,小孩兒鬧脾氣麽,晾他到晚上就好了。哦,對。”她打個響指,轉身從包裏翻出一盒煙推到連翹麵前,雙臂疊在桌上,不好意思地笑笑,“免稅店買的,被我抽了幾根。沒想到見你,也沒帶禮物,皮箱裏還有幾盒,改天都給你拿來,反正我沒有煙癮。”
  連翹看著姿態陌生的白盒肯特,拿過來抽出一支,煙杆通體雪白的,淺淺的味道倒還在記憶裏。嗅了嗅,又放進去扣好蓋子:“這盒給我就行了,其它的你留著玩吧。我現在也沒有煙癮。
  “沒有煙癮?”芭芭拉嘴角抽搐,“戒了?切,你能戒煙我就能戒色戒酒。”
  連翹笑罵:“狗屎!真的戒了。”她把玩著煙盒,盒上四個藍色字母繞著指尖慢慢旋騰,“你知道我隻抽這牌子的煙,國內又買不到,幹脆戒了。”
  芭芭拉義正嚴辭:“我們祖國沒有什麽是用錢買不到的!”
  她被逗笑:“你說的對,芭芭拉。但我沒錢。”話落得到對方懷疑的目光。
  芭芭拉舔舔嘴唇,鼻腔發出思索的聲音,小動作很像一個人。
  連翹有趣地盯著她:“不要我說的每句話都懷疑。”
  芭芭拉看她半天,就等這句話,聽完立刻說:“值得懷疑啊,你好像不應該窮到買外煙的錢都沒有。”
  她不避諱地相告:“年薪四萬。”
  “刀?”芭芭拉挑眉,心說那也太少了,聽到她給出“人民幣”的答案,當場傻眼:“不動產研究所的全額獎學金畢業生!中國真的有這麽不識貨還是你自甘墮落了?難道戒了小煙兒改大煙?”
  聽她越說越離譜,連翹求饒:“私人原因。我們不說這個了。”
  “那說說你為什麽會在北京,我還打算過些天去深圳看你呢。”
  “對不起芭芭拉,這是同一個話題。”
  “……”芭芭拉泄氣地捂著額頭:“得,咱去買衣服吧還是。我和小約翰都沒帶什麽衣服過來。”
  “約翰?你對兒子的名字太馬虎了。”
  “是小約翰。你車停哪裏了?”
  “注意請提一些適合年薪四萬的人回答的問題。”
  “見鬼的狐狸死神秘!你到底捅了什麽漏子啊?”
  不能怪芭芭拉反應過度,連翹在波士頓上學時,已經有名車代步,隨便一件T恤也要花上現在個把月的薪水,很多同學都猜她是東亞某國的貴族。而她又是屬於那種會讓男人女人都對她產生危機感的類型,那時候也不懂與人相處,中式的矜持被她表現成客氣的冷淡,連熱情奔放的美國人也無法接近。隻有芭芭拉肆無忌憚將她從課堂上拉出來,逛街,看電影,泡PUB,去北區吃茄汁豆,去河濱看表演,站在HATCH SHELL最靠前的位置,勾引台上做SOLO 的黑人男孩子;在中國城翹角的牌樓底下,用她現教的廣東話到處與人攀談,如果被問及老家,一準兒回答“周口店”……雖然分開後隻偶爾通過電郵聯係,可這麽久以來,芭芭拉仍是她唯一可以說很多話題的朋友。
  即使如此,麵對她凶神惡煞的關心,連翹還是選擇緘口。
  如果說隱私是一個成人的標誌,她真不想長大。可有些事情獨自麵對比分擔來得容易,尤其是必然隻能接受而無法改變的事情。也許並不是今生的因果,但總會給人“注定”的感覺。哪怕你所承擔的,遠遠超過了你應該承擔的,還是會一肩負起,久之會習慣這沉重。
  隻是仍有夢魘,像厲鬼壓身。
  當記憶裏某片鱗甲被剝落,便露出柔軟皮肉,一觸即鮮血淋漓。
  淩晨兩點,剛與酒鬼芭芭拉分開沒一個小時,連翹剛睡著就發噩夢,用了全身力氣才艱難地醒來。機械地敲著酸疼的腰腿,汗漸漸涼下來,夢中逃命的辛苦猶在,令她再沒法入眠。起身旋亮台燈,目無焦距地望著不知名空間。稍頃神智複蘇,忽然感覺段瓷會給她打電話,這感覺持續了好半天,手機還是淡定地躺在床頭櫃上。
  燈亮了整夜。
  數十公裏外許欣萌的臥室也充斥著泛黃的弱光。幼兒園明天有郊遊,她睡得很早,迷糊中知道段瓷回來,兩人說了幾句話,她翻個身又睡去了。
  段瓷洗完澡出來,將台燈擰到照不見許欣萌的角度,亮度也調得很低,抱著電腦瀏覽各大門戶網站的行業動態,免不了有新尚居的內容,一些報道讓他失笑。
  許欣萌揉揉眼睛:“十一……?”
  段瓷應一聲,下巴輕轉,視線卻沒從屏幕上移開。
  她伸手撫撫他的小臂:“怎麽還不睡?”
  他扭頭看她,臉上還留著笑意:“再過一會兒,你先睡吧。”傾身給她個吻,“用關燈嗎?”
  “不用,光線太暗看電腦對眼睛不好。”她將臉藏到他身體遮成的陰影裏,“不過你要早點睡。”
  他點點頭,隨手將她散在枕上的長發理順。心裏還惦記段超的下落,拿了手機去客廳打給美國的爸媽詢問。
  老段鬼祟地躲開妻子接電話,聽見兒子沒報出任何有價值的消息,暴跳如雷,罵那事端:“眼看四十的了還當自己小孩兒,快氣死我了!你媽那兒我還瞞著呢,讓她知道還不得犯了病。”又要表達憤怒又要壓著嗓子,音量像海浪一樣忽高忽低。
  段瓷也是按一肚子火,卻得笑著勸他:“放心吧,那麽大人丟不了。估計是怕見到我就被送回去,晚兩天能來信兒。再說還帶著宇宙呢,能瘋到哪兒去。”
  “宇宙,唉……”他心疼地歎息,“你說這人多不懂事兒吧十一!自己折騰就算了,孩子那麽小,還非帶著一起。”
  段瓷耐性子安撫,又被叮囑一遍“打電話小心別讓你媽聽出來”,這才收線。
  折折疊疊翻蓋,踩不著底的心慌,氣得他一點兒睡意都沒了。淩晨兩點半,午夜檔的海外文藝片,頗有催眠效果,隻是沙發越睡越熱,睡而複醒數番。
  電視機亮了整夜。

  第五章
  睡一宿沙發的人,自然擺不出笑模樣,段瓷提著電腦進入公司,臉跟電腦包一個顏色,眾人無不費解。新尚居漂亮地借力頂尖同行亮相顧問行業,為業界津津樂道,大老板親自從香港飛回為新顧問公司總裁下聘書,然而這片風光的總策劃師段瓷,近日卻債主門前坐似的愁眉緊鎖。
  總裁特別助理邰海亮奉命打過幾通查詢電話,對上司的煩惱略知一二。有分寸地做主推了不少可去可不去的公關活動,總機電話也親自過濾,非緊要事一律稱段總出差在外地,不日返京。
  直到蘇曉妤別有用心的問候電話打過來,小邰開始糾結,這尾美人魚的圓滑世故他不願再領教,但她對新公司的重要性卻是毋須強調的。撇除三年左右的專業商業地產顧問經驗不談,在到E.L.I.之前,蘇曉妤是京城某國企房產公司的公關部經理,商海裏翻遊多年,倚仗人脈資源豐富,擅與政府機關打交道,出了名的八麵玲瓏。總裁辦公室裏的某人正是看中她這方麵的能力,堅持要把她釣來己用。
  問題是,某人現在有沒有心情釣魚呢?
  萬一電話接進去的不是時候,正撞在魚雷上,他上哪再去找個蘇曉妤賠給新顧問公司。可如果不接進去,難保這不是心高氣傲的美人魚最後一次往新尚居打電話……猶豫再三,還是切了內線通報。
  特助的小心不無道理,此刻辦公室裏的段瓷的確心浮意燥。想到那個美國來的還生死未卜,他根本無法安心工作,隻簡略處理了小邰濾出來的業務,直線電話打入,瞅一眼來顯便發送忙音,剩下時間都在無意義地等段超聯係他。他甚至預感到,下一分鍾小邰會轉進來派出所的電話,通知自己去交罰款領人——這種事段瓷一點兒都不意外,隻要別是去認屍。
  段超有酒癮,平常挺好的人,一喝多就鬧事,砸車砸店傷人襲警,無惡不作。老太太曾被氣得兩次心梗住院。接過老人的病危通知書,自此不敢在父母眼皮底下胡來,改為回國惹禍,這就是楊霜惟恐避之不及的原因。大家都盼著成家生子之後,段超壞脾性會有所收斂,不逞想老實了兩年,等孩子大一點兒,又開始混跡大小酒館,而且變本加厲地迷上賭輪盤。夫妻倆為此一見麵就拌嘴,終於雙方都忍無可忍,一拍兩散。小孩的撫養權問題還沒協商,段超不管不顧,直接帶著孩子回國,老老實實地失蹤了。
  可是對段瓷而言,段超縱有再多令人發指的惡行,也是他一母同胞的親姐姐,氣成什麽樣,說到底還是怕她出事。搜腸刮肚地想著她在北京那些同學朋友的名字,在通訊錄裏一頓狂翻,打通了兩個電話,一個說在外地,另一個號碼錯了。正這冒煙著火的節骨眼兒上,小邰把蘇曉妤的電話接了進來。
  段瓷沒太多精力與她周旋,但這女人頗懂人心,聽出他的客氣,便不提新尚居如何強勢,隻抱怨丟了這個項目,自己在E.L.I.如何抬不起頭,又說她老板如何推崇段十一。雜七雜八聊家常一般,竟也說上三四分鍾。
  與連翹類似的,她的嗓音裏也仿佛帶把小刷子,雖然前者是聲線裏天生妖氣,蘇曉妤則是通過控製語速和音節來製造這種效果,不過都能讓聽得人從耳朵到心眼裏癢癢,筋骨酥鬆。段瓷本來已經糊底的耐心,硬被她水解軟化,又哄了一層出來,忍不住調笑:“有件事我就是隨口問問,蘇小姐可別不高興。您是不是音樂學院畢業的啊?怎麽說話聽著跟唱歌兒似的。”
  蘇曉妤愈發調子婉囀:“那段總就是學相聲的了,這話讓您一說啊,聽得人合不攏嘴。”
  段瓷於是配合地正經八百起來:“你可別當我這逗悶子呢。上次小邰說的事有考慮餘地沒?”
  她疑惑道:“邰秘書可說了不少事,我腦子又不好,段總指的哪一件?”
  段瓷不與她多打機鋒:“你這顆腦子究竟好不好,我想也不需要我來再肯定一遍了吧?說實話進入北京市場,E.L.I.並不算阻礙,隻不過E.L.I.有蘇曉妤,難免投鼠忌器,放不開手腳。”
  她笑得如夢方醒:“段總真是好會抬舉人。”
  他輕鬆問道:“怎麽樣?強強合並吧?”
  美人魚幽然歎氣:“唉喲……好算我沒死乞敗咧一回,左等右等沒人跟進,以為這事兒我想歪了,邰秘書隻是隨便一說,就我自作多情當了真呢。”
  段瓷大笑:“怪我!怪我呢是吧?我聽出來了。你說吧,怎麽賠這怠慢罪?”
  電話裏噫嘻而笑,蘇曉妤說:“要是,我提出另一種合並方式呢?”
  段瓷朗聲:“盡管談!買賣不成不仁義還在,何況對於蘇小姐這種稀世之才,新尚居勢在必得。”
  蘇曉妤沉默半晌:“段總把話撂成這樣,我再多說就沒風度了。”
  “哪裏。”段瓷執著電話靠進椅背轉視窗外,風小心翼翼掀起麵前的淺色百葉簾,他摘下眼鏡輕吹鏡片上的細灰,“就不知道蘇小姐喜歡什麽風格的辦公室?”
  電話還沒扣回去,小邰已敲門而入,手上若幹文件夾等審核人簽字。
  段瓷看也不看,接過來邊寫邊吩咐:“去和人力資源打聲招呼,事業中心總經理近期就職,讓他們準備辦公室和辦公用品,相關合同做好先拿來我看一眼。另外你親自到行政那兒給我挑一到兩個腦子正常的調過去做文員,本周落實。”看看手表簽下日期,把夾子丟給小邰,這才扣上筆帽伸了個懶腰喃喃自語:“還差一個策劃研究院。”
  稱心的團隊建立是遠比業務拓展更能決定企業成敗的一步。新尚居顧問的業務流程設置在行業領先,但各流程實際操盤手僅僅二流,類似於目前接下的幾個招商和市場推廣的項目還能輕鬆就手,一個大型商業的全程代理做下來就破綻百出。段瓷不想到那個時候現請天尊,未雨綢繆比較從容。他看看略顯茫然的特助,笑道:“你不用滿臉挫相,蘇曉妤點將到我頭上,別人跟她過招當然會吃蹩。去吧,給獵頭公司打個電話,問問我要的市調報告高手還有沒有好推薦。”
  還上了一筆小賬,段瓷稍體會債多了不愁的樂趣。手機已經安靜半天了,看時間已接近飯點兒,估計各規模保險公司以及俱樂部旅行社等也都進入午休隊段。段超就算又玩一宿,也差不多該餓醒了吧……手機閃一下屏幕,不等響鈴已被段瓷已抓到手中,失望地看到是深圳的區號,不想接,又心存僥幸地盼著是刷子告知他段超已轉戰深圳的消息。翻蓋貼近耳朵,心道這小子要敢特意打電話吹涼風,找到他表姐後第一時間就打發人去特區探親。
  比他預料更可氣的,楊霜在他剛說了個“喂”字之後,竟然說:“你等兩分鍾我馬上打回去。”就把電話給掛了。段瓷小心眼,兩分鍾後電話響起,他搶白道:“你等我吃頓飯回來打給你。”報複地按下掛機鍵的同時,看到是個010開頭的生號,號碼很順,應該是服務行業。撥過去果然是一個酒店的總台,噌地抓起車鑰匙衝出辦公室,一路咒罵,奢侈的段超竟然有家不回住長安街!
  段超也很憤怒,千裏迢迢飛回來的她還不如食物重要!不過也挺奇怪的,十一啥時候把吃飯升到這麽優先的位置了?這孩子中學還得過厭食症呢,那時剛把身高躥起來,結果營養沒跟上,瘦幹身材就此定型,怎麽鍛煉都沒用。不過上次他回美國時,臉蛋倒是明顯見圓,據說找了個幼教女朋友,把他當孩子喂吧?不知道半年沒見有沒有再瘦下去,男人一瘦看起來就很狡詐,十一長得本來就掛相……偷貶弟弟到開心得笑出聲,床上一個棕發黑眼的混血小男童在擺弄新鞋子,間或目光探究地看母親對著打不通的電話傻笑。
  段超拿過鞋又給兒子試穿了一下,放棄地坐到床邊,谘詢昨天一起購物的人:“小約翰的藍色鞋子穿了不合腳,哪兒買的了?”
  午休的連翹正跟幾個同事一起下樓,接到芭芭拉電話,示意同事先去吃飯,自己則退到路邊幫她回想走過的商場。說一個被否定一個,連翹也不太確定了,幹脆請假陪她原線路重逛。
  晌午大錯,換到合適的號碼返回酒店,芭芭拉忽然想起來問:“你什麽工種的想請假就請假?”
  連翹撇撇嘴角:“行政。經理給假也不太痛快了。其實我上班幾個月了從來沒請過假。”
  芭芭拉認真地挑撥:“經理女的吧?我認為她是看你這張臉不太痛快。”
  連翹著眼點不同:“我可以認為你是在誇我嗎?”
  芭芭拉切道:“隨便你臭美死狐狸。下車。”
  連翹拎著她換鞋過程中又刷出來兩件衣服下車,抬頭看著那方正的酒店LOGO:“這裏一晚差不多夠我一個月的房租了,你要不要和小約翰暫時搬去我那兒住?”
  芭芭拉揣著找零跟下來,被問得一愣:“不用吧,我打算玩兩天就去我哥那兒了。計劃今天就去找他的,他好像臨時有事掛我電話了。我沒跟你說我哥在北京嗎?咱們昨天都聊什麽了?”
  連翹搖頭,哧哧地笑:“好像一直在說波士頓的事。是你親哥哥嗎?”腦裏湧出幾個小碎片,她步子停了半拍:“我怎麽隻記得你說過有個弟弟?”要是這樣的話,有個人可是在瘋找從美國過來的姐姐。
  芭芭拉扇著巴掌:“聽錯了。英語裏兄弟是一個詞。”
  連翹聳聳肩默認,不做無謂爭辯,雖然她跟芭芭拉就沒怎麽講過英語。“怎麽來了不馬上去他那兒?”
  “你知道我什麽原因來的。現在去了他肯定跟我廢話,我這會兒還沒調整過來,不想聽那麽多。他不慣著我,搞不好得動手,我會吃虧的。”說著說著猛地一拍腦門,低呼糟糕:“小約翰讓我買冰淇淋蛋糕。”
  連翹接過她手裏的購物袋:“轉角就有西點店,我在大堂等你。”
  “沒義氣也不說陪我去。”她拍拍南美發型,“商店欺負老外怎麽辦?”
  連翹哦圓了嘴:“你是要注意,有些商店不允許寵物入內的。”
  芭芭拉痞裏痞氣指她:“回來收拾你。”大步流星走出去,另一個轉門則有人以同樣的速度風風火火跑進來。
  連翹轉身往沙發方向去,走了兩步又停下。
  總服務台前永遠西裝筆挺的段瓷,聲音裏有幾分急促:“請問有沒有一位段超,或者芭芭拉·威廉姆斯的女士住在這裏?”

  第六章
  沒親眼見過老虎吃人,也應該知道它是會吃人的,所以連翹雖然是第一次看到段瓷發火,可也沒有多詫異。何況以芭芭拉那種死不認錯的態度,就算是隻貓也會想咬死她的。被突然闖入的段瓷從西點店裏拎出來,芭芭拉女士一路掙紮,到電梯口忽然停下來,以腳擋門,回頭對若幹驚慌的酒店工作人員說:“別報警啊。我們是兄妹。”
  兄妹還是姐弟,這是個問題。不過連翹無條件相信段瓷,判斷很簡單,把年少的叫做年長的,這種無厘頭事情,隻可能是芭芭拉的創意。段瓷他沒那麽詭異的,就是脾氣發起來忒嚇人,寒著臉一言不發,薄薄鏡片仿佛快要承受不住主人目光的威力而炸裂。連翹拿著被遺棄在西點店裏的冰淇淋蛋糕晚一步跟回酒店,按完鈴在房門外站了半天,門被慢悠悠打開。眼前卻空無一人,下巴降低四十五度,才看到好奇仰視她的小約翰——父親的發色,母親的臉孔,非常優質的中美混血兒。連翹微傾下身子,敲敲手裏的蛋糕盒子征求意見:“我可以進去嗎?”
  “讓她進來,宇宙。”是段瓷的聲音。
  還算比較溫和,是否可以猜測場麵沒有失控?
  小小的身軀隨即讓開:“請進。”視線卻仍然放在他的食物上,“你是外賣嗎?”中國話發音比他父親約翰?威廉姆斯教授好得多。
  連翹笑道:“不。芭芭拉的朋友。”她走進去,掃一眼似乎進入休戰狀態的兩個大人,這才把盒子在茶幾上打開。小約翰低頭看看自己的兩隻手掌,大概覺得不算太髒,接過連翹遞來的叉子,專心挖起蛋糕來,偶爾會大方地歪過頭打量芭芭拉的朋友。屋子裏一時間隻有他吃東西的聲音。
  段瓷盤著手站在窗前,領帶結已拉至胸口,眼裏還有尚未全退的洶湧波濤。芭芭拉明顯在賭氣,隻看著連翹和兒子,也不講話。段瓷沒時間跟她幹耗,摸出手機查找號碼:“我給你訂機票,你現在就回美國。”
  “你無權幹涉我的出入境自由。”民主國度的芭芭拉用人權講話。
  “解決了宇宙的撫養權問題你愛去哪兒去哪兒。”傳統精神的段瓷以孩子為先。
  “宇宙是我生的,我養他沒任何問題。”刁鑽芭芭拉。
  “或者我叫威廉姆斯來中國。”狡猾段瓷。
  “這事兒你別管,十一,威廉姆斯現在跟咱們家沒任何關係。我姓段。”
  “你知道姓段就好,我以為你要說爸媽跟你也沒有任何關係呢。咱媽還不知道你離婚,我不管你怎麽哄她,先給我回去再說。”他指著門的方向,視及沙發上端坐的連翹,稍作停留,食指又重重點了她兩下,意思是“我跟你也有賬要算”。轉頭催促芭芭拉:“收拾行李!”
  連翹不自在地調整坐姿,抽了張紙巾給小約翰擦嘴,心想觀戰果然不該表現太專注,很容易被牽怒的。
  一個五歲大的孩子,無法察覺自己成為臨時道具,天真地理解了她的善意。“我叫小約翰。你呢?”
  “連翹。”她想像不出芭芭拉還有多少事情可以惡搞,讓兒子與丈夫同名,管弟弟叫哥哥……
  “我能這樣叫你嗎?”
  “當然。”
  “那你會說英語嗎?”
  連翹包容他:“一點點。不過多說中文對你有好處。”
  聽到熟悉的語言,小孩子誇張地鬆了口氣,用英文與她繼續交談:“我爸爸也這麽說,嘖,盡管他的中文很破。他喜歡中國,就是沒什麽時間來,你知道,他好像非常的忙。”說到這裏有些遺憾,抿了抿嘴,露出兩枚酒窩來,有點像他舅舅。
  連翹扔掉紙巾,在他的酒窩裏輕輕點一下:“可以了,男孩子別吃太多冰淇淋。”
  “好吧。”他很聽話,放下叉子,自己擦幹淨手,抬頭問另外兩個人:“為什麽不吵了?”
  段瓷瞪了姐姐一眼,到連翹旁邊坐下,把外甥抱在腿上:“蛋糕好吃嗎?”
  他搖頭:“太甜了。”
  段瓷看著僅剩三分一的小蛋糕發笑:“可你吃了很多。”
  小約翰回頭看了連翹一眼,聳聳肩,沒有說話。但意思表達得很清楚:因為是別人送的,當麵享用是禮貌。
  芭芭拉笑罵:“傻瓜!媽媽買的,連翹隻是負責提上來。”
  小約翰皺眉,沒理她,看著段瓷問:“我們得回波士頓了?”
  段瓷抱歉地點點頭:“恐怕是的,爸爸和媽媽還有些事需要商量。”
  “不可以下周或者後天嗎?我一直在酒店睡覺,沒去看過熊貓。”
  芭芭拉說:“明天去看。”
  小約翰期待地望著舅舅。
  段瓷則瞪視拿孩子做擋箭牌的卑鄙之徒。
  “其實——”連翹的目光在心疼地撫摸小約翰肩臂的那隻大手上停留:“這麽頻繁倒時差對孩子不太好吧?”
  段瓷把那對母子帶回自己家,安置好之後開車送連翹。段瓷怕熱,才進五月份,已習慣性上了車就開空調,窗子緊閉,隻偶爾有喇叭聲穿進來,襯得車室裏空空靜靜。他們倆本來也不是話多的人,加上各個在心裏盤算,過了兩個紅綠燈,誰都沒說話。
  連翹不是故意幫芭芭拉孤立段瓷,隻不過有一些事情,得求芭芭拉謹守口風,此刻的順水人情能做必須做。芭芭拉渾身缺點,最大的好處就是好奇心小,並且尊重隱私,所以,雖然她也屬於過去裏的一部分,可連翹對她並沒有太抵觸,還適時地幫她鬥勝一回合,暫時留在了北京。當然連翹也知道自己贏得十分不光彩,她看出來段瓷疼小外甥,一出手就打在他軟肋上,把他疼得左右為難,肯定生她氣。加上他大概懷疑她早就知道芭芭拉是他要找的人,成心瞞著不報,剛才在房間裏還給了她一個使狠的眼神。從打上了車他就不吭聲,也不問她去哪兒,自作主張往她家的方向開。連翹幾次想告訴他,其實這會兒送她回公司還能趕上打卡,不用算事假的。看他滿臉深沉的樣子也沒好意思為了半天工資打擾他。
  段瓷調著空調的擺風方向,看她欲言又止的模樣十分想笑,難道他還真能把段超的事怪到她身上不成?他隻是對今天才知道她曾旅居美國這件事,有莫明其妙的近乎於惱火的情緒。
  他和楊霜聊起過美國父母的事,她當時也在場,正常來講起碼會有一句類似於“我在波士頓生活過”這樣的話吧?可她就像從來沒聽過美國這個國家似的,說是故意隱瞞也不為過。段瓷想不通這種事情有什麽不能說的。他猜測到她家境應該頗為殷實,否則以她目前微薄的收入,根本不該對高端消費這麽自在。楊霜送再貴重的東西她都欣然收下,交還時說的那句“可惜”並不見幾分真心。她離家出來,是想證實自己能力?可她並無心事業,單憑今天她和宇宙對話時那口流利的美式英語,即使在外企,也不可能隻做最基層的行政。
  她很安於目前的生活:獨自一人,沒有過去,也不想今後怎樣。
  段瓷隱約有種感覺,這個年紀上與自己相比還是孩子的女人,有大量不願意對他提起的過去。她隻說過老家在深圳,除此之外的家人、朋友,就連剛畢業的學校,都一律不提。她的表現甚至讓他認為,她想將自己的過去從記憶中根除,可是做不到,隻好回避,隻好不談,隻好說眼前。然而在她身上,太多不合理存在,這些不合理讓她充滿神秘感,形成讓人猜不透的危險。
  段瓷沉默的行為很壓人,連翹降下車窗透氣。像是洞悉她的想法,他開了廣播調節室內氣氛。電台裏正在播放某個數碼產品的主題廣告曲英文版,聽了幾句,一聲輕笑從段瓷鼻子裏冒出:“英文不錯啊連翹。”
  他手心愛出汗,不換檔的時候就將右手放在出風口前吹風。
  連翹看著他削瘦的五指,也做出一副驚訝狀:“你說得也很好啊。”得到警告的一瞥,她轉向窗外藏起笑得扭曲的臉。
  本來就麵帶奸相,這個小動作更是偷了雞的狐狸一樣。段瓷自語般念道:“宇宙都快六歲了,那段超結婚那年你才多大啊?上中學呢吧?自己一人兒跑美國去一住就一年。現在孩子真厲害。”
  連翹幹笑,也不應聲。身份證上她今年23歲——比實際年齡小了五歲,推至在美國的那年,明顯不足18歲。不過這倒方便拜托芭芭拉隱藏她在美國讀研究生的事實,女人都希望自己年輕。芭芭拉說那你做得也太誇張了吧,連身份證都改了。不過她自己也不按理出牌,就如連翹所願,告訴段瓷說是在酒吧認識的不良少女連翹。老約翰總說是妻子帶壞了他的學生,這下芭芭拉可以反過來說了。
  至於段瓷,他愛怎麽想就怎麽想,連翹反正死撐到底,細節能不提就不提,少說少錯。
  段瓷從內視鏡裏看她的表情,每次聽到不想說的話題,她就會露出這樣的笑,薄眼皮下那對不算大的眼睛眯成兩道黑黑的半彎,上翹的眼角弧度誘人。
  連翹禁忌的話題很多。
  也許這是她刻意營造的效果,她還殘留著上一世的生性,狡猾機警,利用一身漂亮的皮毛,讓獵人們在不斷追逐中頭痛不已。
  段瓷已過了著迷於女人小伎倆的年紀,唯有麵對明擺了以狐狸精姿態示人的連翹,屢屢不受控。他接近她,她不拒絕,卻同他迂回。
  也忘了哪天開始的,他們之間見麵不再需要有楊霜熱場。段瓷不定時在她公司樓下巧合出現,雙方都沒有臨時約會的話,他帶她吃飯,送她回家並上樓坐一會兒。連翹熱衷綜藝節目,有選秀的頻道必鎖定,現在選秀是主流,每個電視台都在做,她喝著冰水看得很稱心。段瓷是賓隨主便,可是這種節目看得太認真了,會因為主持人或選手突如其來的言行而起雞皮疙瘩,他於是經常找一些與節目無關但安全的話題來分散注意力。
  男女在一起是這樣,沒有話題也不一定無聊,而段瓷和連翹的生活又不是全無交集,又不是全然重合,可以談的便很多,工作、楊霜、安迅。
  就是不談許欣萌。
  這樣就有理由維持暖昧。
  暖昧這種東西,你說不出她哪兒好,反正深受時下男女愛戴。有人或許會認為這是一種過渡期的感情。可連翹想不出自己和段瓷的關係會過渡成什麽樣,因此當芭芭拉終於好奇地問起此事時,她也就無從作答。
  芭芭拉在被段瓷接去住之後的沒多久,有一回晚上約連翹出去玩,以跳舞之名過酒癮。喝得微醺了,她問連翹:“你和十一,到底有沒有偷情?”

  第七章
  人再沒有好奇心,也是相對的,起碼在連翹與十一的關係上,芭芭拉沒辦法做到旁觀靜思。她知道十一有女朋友,也見過了,許欣萌是個適合談婚論嫁的女人,與十一年紀相當,性格互補互輔,想必美國那兩個急著抱孫子的,看後會相當之滿意。十一本身也不像小姨家不成材的刷子那麽沒譜,肯把這姑娘帶到她麵前,足可說明兩人處在奔往結婚大殿的穩步發展階段。
  問題正顯示在此,如果十一打算和許欣萌結婚,那他和連翹對視時眼裏的劈劈啪啪是什麽呢?芭芭拉是過來人,她和老約翰有愛情,隻是性格不合,無法一起生活。她知道一對相戀的男女該有怎麽樣的糾纏,十一與許欣萌,任何人都能看出他們感情很好,可在芭芭拉看來,兩人之間缺少一種互相追逐的眼風。
  十一沒有,許欣萌也沒有。
  如果僅僅這樣,芭芭拉也不會對二者的結合產生異議,畢竟這世界上每天都有很多像他們這樣的夫妻產生,然後一世幸福。
  可是那種難以言表卻致命的東西,在十一與連翹相處的時候,芭芭拉找到了。這兩個人沒什麽話,行為也規規矩矩,唯獨視線糾葛得厲害,十一有一副平光鏡做掩護;連翹則大隱隱於市,看似對每個男人都下鉤。可別人會被誆住,芭芭拉不會,她長年在光線幽暗的酒吧等場所出入,視力尤其發達。
  還不能確定其它,僅能證實兩人在相互勾引,眼睛追眼睛,眼睛躲眼睛,眼睛對話眼睛,眼睛挑逗眼睛……
  芭芭拉問連翹:“你和十一有沒有偷情?”
  連翹沒有否認,隻是說:“這種事,你去問你哥好了。”端著杯子湊到唇邊,她眨了眨眼,哧地笑起來:“芭芭拉你不能真去問吧?”
  芭芭拉醉人不醉心,聽出她的揶揄,眯起眼睛恐嚇:“我得去告訴十一你今年28歲。”
  她才不想再惹十一。十一本事大了,壞心眼更大。
  因為小約翰沒玩夠,芭芭拉得以晚幾天回美國,離異後首次跟老約翰的通話很不愉快,二人在電話裏正吵得不可開交時,段瓷開門進來。她有些心虛,一陣子還算安份。白天帶兒子出去玩,晚上做好飯等十一回家,一周時間倒把酒櫃裏的珍藏幹掉大半。
  段瓷開始沒注意,直到有一天他想找瓶酒送客戶,拿出來一瓶突然發現顏色不對,一問之下才知道原裝的拉菲紅被清理了,灌進去750毫升可口可樂。試想這瓶東西要是送到客戶手上得鬧出多大的笑話,段瓷暴怒。芭芭拉是剛巧在超市抽獎中了一桶可樂,喝剩的正好挨個兒空瓶灌滿,擺在酒櫃上還挺好看。她沒想要做假蒙混,問心無愧,對段瓷的怒火就有點敏感,認為他是找由頭趕她回美國,一氣之下跑去連翹家借住了幾天。
  連翹奚落她:“下次記得別用可樂用普通紅酒。也許段瓷那客戶沒什麽世麵,喝不出拉菲和別的酒有什麽區別。”
  芭芭拉眼睛發亮:“對啊你真聰明寶貝兒。他要不送人,過幾年我再忘了這事,回頭還能當八二拉菲喝了。”假笑完畢,憤怒地喃喃:“那麽好的酒喝完就把瓶子扔了嗎?要知道那一空瓶子還值好多錢呢。狗屎十一!借題發揮。”
  連翹笑道:“你神經幾時變這麽纖細了。”
  第二天連翹就發現,借題發揮的根本就是芭芭拉,她把兒子丟給段瓷帶,自己則終日對酒當歌,高呼:“單身真好。”不巧在PUB裏與段瓷碰頭。段瓷並不樂於見到姐姐恢複單身,起碼不能讓她單身的快樂建立在他的痛苦之上,段宇宙小朋友讓他手忙腳亂。於是——美國時間下午五點多,芭芭拉接到前夫的電話。老約翰情緒很失控,責令她五日之內返抵波士頓,否則就去警局報案說兒子被綁架。芭芭拉還沒睡上倆鍾頭的覺,當時也沒聽明白他的威脅,迷糊著把電話給掛了。晌午醒酒才意識到她兄弟做了什麽陰險的勾當,要不是連翹說死也不肯告訴她十一在哪兒辦公,新尚居當天可就熱鬧了。
  後來老約翰想起來自己下周要赴歐洲參加研討會,芭芭拉得以在中國多停留半個月,否則現在已經在美國被老段關禁閉了。
  這種情況下,芭芭拉識相地回去帶孩子,與十一兩看生厭地和平共處。她越來越驚心地發現,段十一的手段不顧道義,隻管達到目的,當然不會再去挑戰他給自己找不痛快。偶爾的行為異常不代表芭芭拉精神異常,她隻是想把觀察說給朋友聽,沒興趣監督別人談情說愛,尤其是十一那種不識好歹的。
  由於要回十一那兒,不能喝盡性,出門的時候芭芭拉還很清醒地向連翹告狀:“十一打小兒就會背地裏使壞,專門慫恿他們班男同學往班主任家玻璃上扔臭雞蛋……你車呢連翹?”
  連翹聞言,放棄了讓她自己坐車回家的打算,給段瓷打電話。對方態度相當友好:“不管!你把人給我送回來。”芭芭拉還在四下苦尋記憶中車子,連翹拿著嘟嘟風音的手機,有點傻眼。好在離段瓷家並不遠,她也沒再爭取,黑咕嚨咚的馬路邊上站了半天,終於攔到一輛載人至此而停的出租。等裏麵人出來後,她將芭芭拉哄上了車,這才直起身整理被汗粘在臉上的發絲。耳邊輕輕一聲輕佻的口哨,車門隨即被一個渾身酒氣的男人擋住:“美女,我送你們吧,車在那邊兒了。”
  “謝謝,我叫到車了。”這人流氓耍得挺沒有技術含量的,連翹一拉車門沒拉動,抬頭直視他:“能讓開嗎?”
  “兜一圈,醒醒酒再回去。嗯?”他貼近,伸手欲壓上她的手。
  連翹不落痕跡退開,收回手盤在胸前與他交涉:“不好意思,我暈車的。下次吧,好嗎?”別說現在沒心情兜風,她就算有,也不會搭一個對她意圖不良的醉鬼的車子。
  芭芭拉看情況不對,搖搖晃晃從車裏鑽出來,推那醉鬼:“想幹嘛呀你?”
  她酒氣更迫人,對方被熏得踉蹌一下。不遠處一輛車的大燈閃了又閃,傳來拍手起哄的聲音。這人有朋友壯勢,更添了幾兩膽子:“給個麵子嘛,哥兒幾個看著呢。”腿一抬踢上車門,對司機吼:“你丫瞅什麽哪?趕緊走人。”
  出租車呲哢點火,油門一響躥沒了影子。芭芭拉呆住,追在後頭:“哎哎哎,誰讓你走的……”飆出一串英語來。連翹頭大如鬥。
  醉鬼則很得意,突然領口一緊,脖子被人從後麵勒住,卻是剛才從出租車裏下來的兩個人去而複返。醉鬼的倆流氓朋友見狀也跑過來,都沒看明白什麽情況,拳腳互毆頓時亂成一團。三對二,醉鬼那夥人可也沒占到絲毫便宜,反倒是兩個路見不平的英雄中的一人,抽空對連翹揮手:“你們先走吧,看不把這壞蛋送派出所去。”
  連翹看了他們一會兒,拉著滿臉雀躍芭芭拉準備離開,一轉身,急促的刹車聲,刺眼白光亮起又熄滅。段瓷推開車門看著眼前的一片混亂:“怎麽回事!”
  見連翹她們有人來接,兩個好心人扔下打到一半的架,頭也不回地跑了。芭芭拉振臂高呼:“下次見到請你們喝酒啊英雄……”被段瓷黑著臉攔腰勾住,拖著往車裏送。她好像被抓疼,敲著他手臂大聲罵著與他對抗。段瓷七手八腳把她塞進車裏帶上門,回頭再找另一隻,就見連翹悶聲鑽進一輛奔著看熱鬧停過來的出租車裏,尾燈閃爍一下,車子開走。他愣了愣,繞過去打開駕駛門,習慣性抬手扶鏡腿,空落落直觸到皮膚,才發現出門慌忙沒戴眼鏡。收回視線,食指在太陽穴撓了撓,兩翦長睫垂下,看不清眸色。
  霓光流轉的酒吧招牌下,隻剩那夥倒黴的流氓,似吃了不少苦頭,眼瞅著各路人馬陸續消失,猥褻不成反被鑿,也沒敢報警。
  連翹坐在車裏,整個人都沒什麽力氣,弓著身子,一隻拳頭托著臉頰支在膝蓋上,眼簾半掩,目光呆滯而了無光澤。司機從視鏡裏看不到後座的乘客,回頭瞅了一眼她的姿勢,關心道:“姑娘,嚇著了吧?”沒得到回答,他搖搖頭:“現在這世道……”
  車行了十幾分鍾,連翹突然想起什麽似直起身,回頭頻頻張望,雖然是半夜,高速路上還是有不少車子。尾隨的車燈照亮她的臉,表情寫滿緊張,狐狸眼中閃著不安和恐懼,像是在自己的洞穴附近嗅到危險的異樣氣味,提醒它獵人的接近。司機心知她被嚇到,停了表還好心把車開進小區送她到單元樓門前,寬慰道:“甭看了,那有多大膽子敢跟來呀。不過可別再這麽晚出去玩了,多懸哪你說這。”連翹喏喏著,付了車費跑上樓,打開房門以身體掩上,靠著門板喘粗氣。半晌,手中的背包重重砸到對麵牆壁上,反彈著落下,包裏的東西零零落落四散掉出,手機忽然嗡嗡振動著作響。連翹心中駭然,如臨大敵地盯著看,直到呼叫次數到限恢複安靜,她走過去,蹲在地上,看到屏幕上顯示的未接來電,鬆了口氣,飛快地拿起來撥回去。
  段瓷的聲音低低聽不出情緒:“到家了嗎?”
  連翹嗓子一澀,嗯下口水,風輕雲淡道:“到了。”
  “還好吧?”
  “沒事。芭芭拉呢?”
  “早就睡了。”
  “她心情不好才喝這麽多,你們別又吵。”
  “嗯。”
  正要掛斷,他突然喚她的名字,她應一聲,手機緊緊貼在耳邊。
  他卻瞬間語氣急促,頗不耐地說:“明天再說吧,洗個澡早點兒睡。”
  隱隱地,她聽到電話裏引擎發動的聲音,心中一動,撲至窗前。擋住馬路的樓整棟整棟都黑暗,頂部罩著背後街道暗淡的桔色光暈,幾盞小燈杆麵無懼色地站在小區行人路邊,銀白色光芒於半空中困倦地燃著,泊車區的車輛死寂停放,並沒有她期待的那一輛。有架飛機經過,噪音遠去,周遭靜得讓人不敢心跳,完全聽不見機動車行駛的聲音,並沒有她期待的事發生。
  小區大門外,段瓷握著方向盤發了會兒呆,一架飛機在城市上空轟鳴,夜被擾亂,他放下手閘,車子調頭驅進偏僻無人的街區。

  第八章
  芭芭拉一覺醒來已是斜陽當空,睡得很香恬,還做了個不錯的夢,在夢裏,36歲的她居然被流氓調戲,並且有中國式英雄救美……可是當夢與現實結合的那一刹那,殘酷的物體出現,十一給她下了禁酒令,看來中國是不能再留了。芭芭拉夢幻的眼神覆上濃濃藍色憂慮,揉著蓬亂的頭發走出臥室,小約翰正蹲在地板上擺弄一串長火車。“嗨,寶貝兒。”她打招呼,走過去給兒子一個吻,順手拿起茶幾上吃剩的三明治咬了一口。
  小約翰頭也不抬:“下午好。舅舅說你醒了給他一個電話。還有我們什麽時候回波士頓?”他把火車舉起來駛向母親,偎進她懷裏,“老約翰的生日就要到了。”
  “芭芭拉的死期就要到了。”芭芭拉嚼著十一最拿手的料理,喃喃自語。
  段瓷散會出來,接到姐姐的電話,不消他提醒,主動要求訂機票,段瓷笑笑:“訂明後天的吧,今天小刷子回來,你好歹也見見。對,爸說茶沒有了,你想著待會兒去買兩盒帶著,前門老店現在裝修,你去西四那家買。那兒買茶葉的好些家,看著點兒別買錯了。在北三條路上,一個正動工的商業後邊。”
  剛起床的芭芭拉聽得低血壓發作:“你甭說甭說了,我找不著,你自個兒去買,回頭我買的不對勁兒,馬屁沒拍成再拿蹄子蹶我。”
  段瓷氣結:“我現在馬上要去見甲方,散得早了刷子還非讓我去機場接他一趟。你去就找到了,實在不行就幾家的都買了拿回去送禮!”
  芭芭拉心說我可不想帶那麽多東西回去,也懶得再和他絆:“找連翹陪我去,西單那兒她比我熟。”
  段瓷有些惱她:“虧你還老北京人。晚點兒再過去吧,別成天弄得人上不好班。”
  芭芭拉怪笑:“喲喲喲。人連翹說什麽了?把你急得……”
  他還道自己的話是同連翹客氣,在段超看來卻是替她報不平,段瓷越來越搞不懂該怎麽拿捏尺度了。張著嘴半天,忽然無從辯駁,囑咐一句“買完找地兒等著我去接你們”,直接把手機合起來。身後傳來眾人談笑的聲音,其中有一個跟剛才談論的主角聲線頗相似。段瓷回頭,看見蘇曉妤跟幾個高管聊著天從電梯裏走出。
  香檳色綢緞尖領襯衣,米色長褲,身上沒有多餘的飾品,隻在耳垂上戴有兩顆淚珠兒似的珍珠吊綴,簡潔利落如同那頭貼耳短發。手段靈活言語油亮的蘇曉妤,外表看起來像精致易碎的瓷娃娃,讓人很難對她產生防備心理。對於女人來說,出色的外形也當算是一種才華,麵對這麽一個玲瓏兒,即使你明知她的目的如何,也難免自動降低防備,放棄手裏的優勢,單為了搏美人一笑。何況做生意這種事情很枯燥的,誰不願意選一個賞心悅目的來陪自己打發這枯燥呢。蘇曉妤無疑是很懂展現自己各方才能的人,也因此學曆並沒多高的她,入行僅幾年時間,就能攀到今天的身價。
  很快就發現另外一道投注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她略微側目,笑著與其它人交待一句,朝段瓷走來。段瓷也和幾位下屬頜首打過招呼,手插在褲子口袋裏,待她走近了,隨口問著:“如何?都是老熟人了吧?”
  蘇曉妤頗無奈地讚道:“段十一真是塊活招牌啊,連這幾位都肯為你移駕。”
  段瓷挑挑嘴角:“蘇總你說反了,他們看中的是我背後這塊牌子。”
  蘇曉妤以指掩口,自嘲一笑:“我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太自我,以己推人了。”
  段瓷避重就輕,笑道:“做人到了蘇總這種高度,難免自我,並不是什麽毛病。”
  “這話讓上司給我說,要不要理解成一種警告啊?”她盯著他,故作緊張,有著調笑意味的眸子輕輕晃動。
  她這種表情,讓段瓷很容易與另外一張狡猾明豔的臉孔產生聯想,以至剛剛在會議室聽她發言時,他竟然屢屢走神。弄得小邰十分擔心,要不是趕著去出席個同行的晚宴,這會兒大概正慷慨激昂給他上兵法課呢。他忠心的特助一直以為蘇曉妤如此輕易地跳過來不單純,疑心E.L.I.在同新尚居玩貓膩,這樣的話第一個倒黴的會是他段瓷。
  段瓷的專業是經濟法,對兵法了解甚微,他隻知道用人不疑。又何況,對蘇曉妤地產顧問以外的才能,他還沒達到產生興趣的程度,隻是有時候會不由自主地拿她與連翹對比。兩人同樣擅長察言觀色打機鋒,同樣會用狡猾的表情掩飾更為狡猾的心思,不過一個用在談判桌上,一個用在了玩樂窩中。段瓷在想,連翹如果肯把勾引男人的精力轉移到事業上,肯定不會遜於蘇曉妤。並且她那麽年輕,有多少人羨慕不來的資本,他暗示過她,以她的悟性怎麽可能聽不懂,可她不需要什麽改變。
  魚有魚的水,鳥有鳥的天,人沒有資格對他人的生活方式指手劃腳,段瓷也是偶爾覺得可惜罷了。連翹適合的領域,明眼人都得出。被對浸泡的那對,明明不是側鰭,是浮出水麵即會見風而豐的羽翼。
  魚的生活半徑確實是又小又單調,可最起碼在這個缸子裏,沒人來打擾。哪怕明知道有人在外麵有人看著自己,也能無所謂。手指點在那尾發財鸚鵡的眼睛上,連翹無聲地問:是吧?隔著厚厚的有機玻璃,那家夥連半點驚嚇的反應也沒有,無限雍容地轉個身,自尋一根水草取樂去了。看得她悶悶的直想發笑。當魚也挺好的,換成鳥雀囚於籠裏,任是養了再久,有點風吹草動,還是會驚惶掙紮,不及水裏來得安心,說穿了,太相信那對翅膀所能到達的高度。
  其實會飛也不見得能飛就是了,偏又沒有魚那枯守一方死水的本事。做人最怕做成她這樣了,已決定效仿水族一生淡泊,卻又巴巴兒地看著那高高在上的,後背直癢。
  安紹嚴走進這家港式茶座,環顧一巡未果,求助於早已跟在身邊的服務生:“一位女士,卷發,長著一對笑眼的。”服務生心靈神會,將他引到水族箱後麵的卡座。安紹嚴豎了姆指:“聰明啊小夥子。”
  連翹一早聽見有人過來,也不作它想,仍在與那缸子魚叫勁。
  安紹嚴坐下來,發現這個角度能看到門口動向,外麵卻很難見到裏麵,驚讚道:“你倒是會選地方,常在這兒跟有婦之夫約會?”
  連翹哼著提醒:“安總叫我來的好不好?”
  他被反將一軍,笑著解釋說剛好一會兒約了人談公事,免得再來回折騰,就不知道她工作時間打電話把他叫出來要匯報什麽情況。“助理跟我說,前些天行政那邊反應,某些前台請私假現象嚴重,沒提你名兒,但用得著特意跟我說的,沒別人吧?”
  連翹歎口氣,轉過來坐好,給他看明顯的熊貓眼:“就是說我……”
  安紹嚴嚇了一跳,拉下眼鏡細看一番:“你臉色怎麽這麽差?”
  “所以說請病假啊,陳大美女還不相信。”她話一說多,嗓音的沙啞也聽出來了。
  安紹嚴看得心疼,又忍不住逗她:“那——你是讓我去跟陳經理說,‘巧喬真的病了嘛,就給她幾天假好啦~’。”一口台灣普通話,加上那個怎麽看怎麽騷包的太陽眼鏡,把個包二奶的色鬼老板演得惟妙惟肖。
  連翹已經沒有心情再拿捏風情陪他玩,眉一挑翻了個鄙視至極的白眼。
  既然哄不樂小佳人,安紹嚴也隻好結束表演,關切地問道:“好了,別氣了。病了嗎?要我帶你去看醫生?”
  “我都多大的人了?”連翹為他問出這種話哭笑不得,轉身伏在沙發靠背上,手指繼續在魚缸上亂塗抹。
  安紹嚴看出她心事不小,也不催促,摸出香煙,等她自己想好了再說。
  稍頃,她問:“你相信我在北京的事,他真的不知道嗎?”
  沒頭沒尾的問話卻讓安紹嚴怔了一怔,打火機火焰騰起燒了半天,也沒夠到煙杆。
  連翹茫然地搖頭:“我一直不相信的。我覺得恰恰是他能查到,知道我在你身邊,才不來再為難我。這樣就行了,知道對方生死,然後各過各的日子,什麽以前,以後,都不想那些,就像我跟你說過的,我其實一點也不奢望躲開他,如果不是深圳認識我的人太多,就在當地找個這樣的差事混下去,我也願意。”
  他把煙點燃,深色鏡片和嫋嫋煙霧都沒擋住擔憂的神情:“發生什麽事了嗎?”
  連翹將昨夜和一個朋友在酒吧遇到流氓,並被意外搭救的過程,簡單陳述,安紹嚴聽得專注,末了隻勸她不要想太多,北京還是有好人的。連翹不願這麽被他哄過去:“他們肯定是南方人,我聽得出。”
  安紹嚴索性一撐到底:“南方就沒有好人嗎?換我見了這麽漂亮的姑娘被欺負也會出手幫忙啊。”得到她冷冷的瞪視,他正色:“不要把人心想得那麽冷漠,這種事誰見了也不會看著不理的。不一定是他,你不要自己嚇自己。”
  “我沒說人心不好,可是,那兩個人本來是要進酒吧裏的,幫我攔住那夥流氓之後,走的卻是搭車過來的方向。”這句扼要的分析把安紹嚴也說得無言以對,水族箱裏的增氧泵唱了好一會兒獨奏,旁邊客人來來去去,也都安靜,氣氛壓抑得像浸在水裏。連翹抬頭笑笑:“算了,你說的對,可能是我太平日子過久,自己開始胡亂想。”她看看手表:“你是不是還約了人?夠鍾沒有?我先走嘍?”
  安紹嚴反倒陷在思考裏很深,對她的問話沒什麽反應。連翹心道這小老頭果然異於常人,我都不想了你又犯起深沉,拿了背包便要走。見她起身,他才乍醒一般:“哎哎,別走哇連翹!”
  連翹臉黑:“喊那麽大聲幹什麽?”
  安紹嚴也不好意思地看看旁邊投來異樣眼光的服務員和食客,擺手讓她坐下:“話還沒說完你急著走什麽?”他斟杯茶給她,“你啊,我算看出來了,公司那些人都被你這半年裝出來的好脾氣給蒙到了。”
  連翹冷哼:“你認識我幾個半年!”
  安紹嚴笑得幾分滄桑:“十幾……不,幾十個了吧。”
  她橫空問了一句:“安紹嚴你幾歲了?”
  他呆呆地:“四十三。”
  連翹更呆:“好快。”
  安紹嚴一口茶噴出來:“這是晚輩說長輩的話嗎?”
  連翹怪罪地拿了紙巾擦桌子:“真惡心。誰是長輩?”
  “好吧,就算朋友,囉嗦一句,別再玩到那麽晚,尤其還是兩個女孩子。”說完有些驚訝,“咦?我記得你隻跟男人出去泡到三更天。”
  “她不同的。芭芭拉是我來北京之後,唯一一個保持聯係的朋友,知道這對我來說是什麽意義嗎?”
  “我不是嗎?我不算仍然聯係的朋友?”
  “你充其量是我媽媽的朋友的男朋友,媽媽死很久了,所以我當你是長輩的。你現在是我老板,再扣押我我就告你騷擾。”
  “阿翹你可不可別強調我‘充其量是男朋友’?很挫敗。”
  “少來,女兒都會煮飯了。還失落什麽啊?”
  提到女兒,安紹嚴馬上一副慈父相:“說起來我剛好一會要去接小寒,她吵著要你陪她去買衣服。唉,養女兒真是……老爸再怎麽疼也白搭。幹脆你就在這兒坐著好了,等我跟人談完事情一起回我家住,明天假期,你哄小寒一天。”
  連翹頗得意,故意不動聲色:“你見客人要我坐陪,別人看了亂想,破壞我名聲,買禮物補償啊。”
  安紹嚴佯怒:“你房租都是我來交,薪水領那麽多,做得又少,還敢要禮物!說真的阿翹,多幫我一些吧,現在房產這塊越來越難做……”
  連翹打斷他:“你約了人幾點啊?怎麽還不來,我先去接小寒好了。”
  說到重點就偷溜,安紹嚴鬱悶地曲肘看時間:“還有幾分鍾。段十一這家夥時間掐得奇準,像台機器,估計還要一會兒才到。你應該見過他吧,新尚居的段瓷?待會兒就說你幫我送文件來好了,這人是做大事的,不會無聊猜忌這些。”
  連翹眨眨眼:“段瓷啊?不見得吧……”
  嗯,就是他最先說的她,天生一副情婦臉。

  第九章
  兔崽子……
  段瓷重重翻過報紙,很為隔壁座位傳來的那種不屑語氣而惱火。他的確是剛得知連翹和安迅的關係這麽特殊,可從前也根本就沒那份閑心去歪想這二人。又不是那個自己一臉淫相看誰都一臉淫相的小刷子,連翹的這句話無疑很低誨他人格。不知道是在她心裏,他就這個定位,還是她餘怒下的不理智之詞。
  剛在公司看到蘇曉妤就想起連翹,想到她可能還在生他氣,他沒了跟人周旋的耐心,借口有約提早出門。到了茶座看報紙打發時間,忽然聽到安迅的聲音,正想出聲,發現他在隔壁位置與人打招呼,段瓷也就識相地沒起身去打擾。
  對方是個女人,說一口廣東話,安迅與她聊聊笑笑,段瓷也沒興趣細聽。直到聽見他情急之下叫了聲連翹,段瓷才恍然明白為何這聲線有幾分熟悉。驚訝於她一夜間嗓子竟能啞得這麽厲害。她不像是那麽容易被嚇病的人,大概是睡得不好,致使聲帶疲勞。
  有時候伶伶俐俐的人犯起傻最讓人頭疼,也不想想,她打電話過來,他就是再怒,又怎麽可能真就放著她們不管。他已經緊趕慢趕,還是沒搶過突發情況。看樣子她是真怪他了,兀自坐車離開,從頭到尾好像都沒看他一眼。他解釋也不是,責怪也不是,複雜的心緒持續到今天,聽了她的聲音,一瞬間光剩下心疼。正在掙紮著要不要檢討自己,那邊就提到他的名字。
  段瓷的廣東話比楊霜好點兒,有限,僅停留在能聽懂日常用語的水平上,所以對鄰桌的對話,連蒙帶猜大致還聽懂了點兒。安迅對他評價不低,段瓷甚感榮幸,可是連翹那句話的腔調三回九轉,妖氣橫生,讓人直想掄圓了巴掌抽她。
  連翹其實倒沒有背地裏嘲諷他的意思,隻是想起段瓷關於她外貌的不客氣說法,再一次覺得他性格古怪,做事那麽沉著的人,就是什麽話都敢說,並且對此似乎不意為然。
  安紹嚴呷著熱茶,若有所思地注視她臉上那抹不專心的笑。對連翹,他是一種不管她做了什麽事,隻想著要保護的沒有理智的感情,一如對自己親生女兒。在他印象裏,她始終還是那個目光放肆,喜歡惹人注意的小姑娘。第一次見她,她從學校做表演回來,不肯摘去頭上別著的那對狐狸耳朵發卡,站在眾人麵前自豪地說,長大了要做和媽媽一樣的狐狸精。那時她絕對不會想到,媽媽會因為狐狸精這一說法而選擇死亡。一轉眼這麽多年,再見她已經是現在這副進化完全的模樣,請他什麽也別問,留她在北京生活。相較於小寒,他更擔心連翹,因為她經曆得太多,想得太多,聰明還不表現,苦在自己一個人亂想,隻怕早晚會鑽進死巷。難得她肯主動找他說說心事,雖然話到一半又不肯多談,安紹嚴已經很知足了,趁機勸她:“聰明是好,你別反被聰明誤了。像昨晚這樣疑神疑鬼,看誰都不是路人,什麽事都和他有關,結果把自己弄得身心俱疲,你來北京還有什麽意義?”
  連翹揉著額角,同他討價還價:“再給我點時間……”她還做不到那麽灑脫。人總是那麽自虐,夢魘印記在大腦皮層反而深於美夢,沒辦法隨便找什麽記憶把它簡單覆蓋掉。
  段瓷合了報紙,叫來服務員買過單,正好是約定時間,安總剛替他打完硬廣,他不能搬石頭砸好人的腳。繞過那個大水族箱從正門方向信步走來,對方已抬眼看見他,笑著起身招呼。連翹沒心思聽兩人寒喧,坐在沙發椅裏卷著鬢角碎發看魚。安紹嚴笑臉僵硬:“連翹——?”她懶洋洋扭過臉,上下打臉段瓷一番,露出思索的表情。
  段瓷在另張椅子上坐下,笑著看她,問道:“你是不是在想,繼續裝不認識我省事,還是費點兒口舌解釋完了一勞永逸?”
  安紹嚴抓抓下巴,有趣地看著連翹。
  鬥不過他。連翹撇撇嘴:“他是芭芭拉的哥哥。”
  段瓷漠然:“你認錯人了,我沒有妹妹。”
  芭芭拉卻很適時地來電話,讓連翹陪她去買茶葉。連翹邊應邊笑望段瓷,末了朝他晃晃手機:“接電話吧哥哥。”
  再怎麽說安紹嚴是甲方,段瓷需要保持一定風度,說聲不好意思,接過手機起身到旁邊去聽。安紹嚴那張戴著太陽鏡的臉上有著高深莫測的表情,向連翹勾勾手:“不隻是朋友的哥哥這麽簡單吧?”
  連翹笑而不語,使勁把狐狸眼瞪成小鹿眼。
  安紹嚴正經八百地告訴她:“你接近他小心,這人嗜才如命,你要是被他挖起來,不如老實給我留在恒迅,想做什麽隨便你。”
  連翹沒想到他提醒的是這一點,微微錯愕:“放心,我不會的,我現在誰都不想惹。”她對著魚缸的玻璃麵理了理頭發,一邊抱歉地說:“我現在要陪芭芭拉去買東西,晚上有個朋友回來見個麵。你跟小寒說我明天帶她去玩。”
  安紹嚴一副兒大不由娘的滄桑樣,喃喃道:“又是什麽朋友啊……”
  連翹沒說是段瓷的親戚,說不出是什麽心理,她並不想安紹嚴知道太多她和段瓷的事。這麽想著,忍不住好笑,她和段瓷其實什麽事也沒有啊。小約翰疑惑地望著她:“你很喜歡茶嗎連翹?為什麽這麽高興?”
  芭芭拉聽見兒子的問話,頭一扭看到連翹還沒收回的笑意。“是啊,什麽事兒那麽著笑?你看你樂得……多找我錢了?”收銀員一聽連忙看小票存根,她又說:“不對,我刷的卡啊。”
  這成心耍人玩的惡癖跟她表弟真有一拚。連翹隨口挑個話題:“我是想,剛才說十一是你哥哥,他跟我怒了。”
  芭芭拉切一聲:“他怒個屁啊?讓他當老大還不好。”
  小約翰蹺腳夠著媽媽手裏精致的茶葉盒,稀奇地擺弄,不時問東問西。
  連翹笑她:“小孩都這麽大了,還不擇手段裝嫩,竟然跟自己弟弟叫哥哥。”
  芭芭拉牽著小約翰出了茶莊,鄙視地瞪著她:“你有資格說我嗎?啊?為了成全你23歲的童話,放著那麽多光環不頂,碩士學曆也不提,每月領那麽幾張票子。”目光向下瞥著她的穿著:“連件像樣衣服都買不到。”
  連翹抬起胳膊,審視自己身上這件寶石藍的宮廷襯衫,是小莫和燕子帶她去淘來的,質地確實一般,但款式不錯。“多流行的貴族派,D&G 、Missoni這一季的主打款。”她緊了緊領口的大蝴蝶結,“發現北京的仿版衣服不比深圳做得差啊,主要是我氣質好,便宜貨也可以穿得很高檔。”
  小約翰突然對她猛點頭:“你穿得很好看。”
  連翹欣喜大笑:“你聽得懂嗎?”
  芭芭拉手一抬扯散她辛苦打好的領巾:“走了,送件衣服給你。”
  “我不要。”連翹蹲下來,征得小約翰同意之後將他抱起來:“你好重,有幾磅?”
  芭芭拉不允許她反抗:“去啦,反正前邊就是商場。”
  “你這次回來送我不少東西了,別買了。”她倒不是不好意思,隻是覺得沒必要,“我每天公交車上下班,真的也沒人肯信。”
  “廢什麽話呀。十一接完小刷子,再有一小時就到了。快點兒。”
  芭芭拉說的一小時是段瓷的車速,忽略了段瓷去接的人是楊霜。
  通常楊霜在車裏,是不能容忍別人坐駕駛位的。這廝的車技強到可以不用考慮堵車情況的,當年從亞運村跑到方莊,全程隻用29分鍾,正是晚高峰,馬路全線飄紅,他掛著二檔在各種大小車的縫隙中穿來穿去,讓新手們膽顫心驚,老師傅們則盯著他車屁股罵娘。據說他參加過一屆業餘組的汽車拉力賽,前幾個賽段都進了三甲,可惜比賽第二天接到文爺的恐嚇電話,中途退出沒有成績。
  所以他們到的時候,芭芭拉和連翹還在試衣間裏。小約翰聽著鈴聲翻出電話,很聰明地拜托導購告訴楊霜自己的所處方位。一回頭母親和連翹陸續走出來,比同齡小孩都泰然許多的小約翰,此刻也露出了不可思議的表情。
  芭芭拉還美滋滋地問:“你覺得怎麽樣寶貝?”
  學前兒童實在無法用語言形容自己的心情,段瓷的表達能力就強多了,在楊霜的笑聲中佩服地望著眼前閃亮的一對:“真有才。調色盤姐妹裝?”
  反光的衣料,金屬色腰帶,印染的各種變形的花朵,摻了酒紅、粉綠等亮片及鑽飾的元素,倒也頗合5月份這個春意盎然的時節。可是兩個人都穿成這個範兒站在一起,色彩重合增減,讓人一眼望去頓時迷失在這片繽紛裏了。
  楊霜是非常坦率的人,大笑著給了芭芭拉一個擁抱,操著口東北味兒說:“這咋都是花兒呢?要炸啊!姐啊,人家狐狸歲數小兒,怎麽搗扯怎麽有理,你眼瞅奔四十了……”被她腳上那雙多色拚接的高跟鞋踩得倒抽一口冷氣,疼得再說不出話來。回頭要紮進連翹懷裏,差點和表哥親密接觸,轉去粘著小約翰,挨個兒都膩歪夠了,發現少一頭。“欣萌呢?”他衝段瓷說,“打電話讓她出來給我接風啊。”
  連翹在鏡子前照啊照,倒是打心眼裏喜歡這種搶眼的裝扮。芭芭拉推著楊霜:“結賬去結賬去。”把之前連翹試過的那件塞進兒子懷裏,拍拍他:“去,陪小刷子舅舅買單。”
  楊霜越推越退,放下小約翰,拿過那衣服看看吊牌,毫不避諱地扔到一邊:“買不起。”
  段瓷把視線從連翹身上收回:“我去買吧。他終於又被文爺經濟管製了。”走了兩步回頭問他姐:“你這套還要嗎?”
  出了商場,楊霜開始一遍一遍給許欣萌打電話,段瓷說她周六上午要去上自考的課,晚上不能睡太晚。楊霜不依:“吃個飯能吃到多晚?”磨著她出來:“你不請我吃飯,我回家烙餅卷手指頭。”
  芭芭拉懷疑他根本是故意的,因為不想讓十一和連翹毫無芥蒂地相處。
  段瓷倒也沒阻攔。許欣萌最終耐不過楊霜的死纏爛打,答應出來。楊霜歡呼,開始在附近搜巡好館子:“我們吃什麽呢?有大表姐得有酒,狐狸呢有肉就行,欣萌是除了肉啥都行,真矛盾,十一忽略……宇宙你愛吃什麽啊?”
  小約翰聽著他們吵吵鬧鬧,問牽他手的連翹:“他們在找誰?”
  連翹回答說:“你舅媽。”這個中文稱呼小約翰沒叫過,也搞不懂人物關係。可是連翹說完就不再看他了,他左右想找人再問,芭芭拉和小刷子舅舅在車前搶司機的位置,無暇顧他。隻有舅舅正往這邊看著,小約翰期待地等他給自己補充答案。可是舅舅隻是看他,也不說話。他很失望,對即將要出現的這個人充滿想像。

  第十章
  楊霜開著車七拐八拐,段瓷眯眼掃視一路經曆的羊腸小道,慶幸今天開出來的不是加長A8。最終在眾人鄙視的目光中,車停在一家浪漫的法式餐廳門前,芭芭拉看著那規矩莊嚴的門臉:“咱們這麽大一夥人燭光晚餐?”楊霜頗得意:“嗯哪。我和狐狸一桌,十一和許老師,你和你家宇宙大帥哥一桌。”芭芭拉以手比成槍型,此槍沒有子彈,但是威力並不小。楊霜看著她蠢蠢欲動的食指和無名指,絲毫不懷疑它們掐在他身上有堪比槍傷的疼痛,連忙豎起兩掌擋在身前:“洞他A克塞忒的。”說了這句連小約翰都聽不懂的英語之後,他轉身代替餐館迎賓打開店門,“聽我說,這是家烤肉店,不是吃蝸牛和蚯蚓的地兒。有狐狸喜歡的肉,大表姐喜歡的酒,許老師喜歡的沙拉,還有小約翰喜歡的冰淇淋……更適合無所不吃啥也不吃的十一哥,所以,”伸手挑挑狐狸的下巴,雙目炯炯放光芒:“COME ON,BABY。”
  芭芭拉冷顫,搓著手臂低罵:“鬼上身啊?”
  段瓷沉吟:“看來這回小姨父下手不輕。”
  楊霜對不順耳的話自動忽略,一手抱起小約翰,一手攬著很少在人前擠兌他的連翹,散裝的一家三口率先進入餐館。許欣萌到的時候,幸福的三口之家已經變成單身爸爸版了,隻有段瓷在幫小約翰切肉吃,那三個人杯碰杯又喝又笑,吵成一團,蓬勃如幼兒園午餐桌上的小朋友。小約翰最先發現許欣萌,告訴舅舅:“嘿!有人在笑我們。”
  段瓷揉揉外甥的頭,拉了把椅子給許欣萌。許欣萌拍拍他,示意換座位,自己挨著小約翰坐下,接過段瓷的工作照顧小孩,同時挨個不落地同在座各位打過招呼。
  楊霜看她對小約翰的態度就很佩服:“專業就是專業啊。將來你們家孩子可比宇宙有福。”邊說邊看段瓷,討好地咧個大嘴。
  許欣萌也下意識扭頭看看男友,他也正回望自己,目光柔和,兩人相視微笑。許欣萌低頭拂拂小約翰的劉海,露出他滲了細汗的額頭,打心眼兒裏喜歡這個精致的混血兒,用英語問他:“你名字是宇宙?”
  胖乎乎的小手抹了一把額頭,他回答:“嗯,我叫段宇宙。
  “你姓段?”
  “用中文我姓段,英文的姓是威廉姆斯,小約翰?威廉姆斯。”
  “簡?”
  “約翰。我是男孩子。”
  “好吧約翰,你還要吃肉嗎?”
  “不了,謝謝。”他抬頭看她一眼,想了想,還是決定說:“可以叫我小約翰嗎?”
  許欣萌有點尷尬:“當然……”
  正在和連翹比著高腳杯倒酒的芭芭拉不太高興:“你名字就是約翰,不是小約翰。小小小……”
  連翹扶著瓶子低呼:“太多了太多了。”
  小約翰扁扁嘴,也沒說什麽。許欣萌小聲問他:“你不喜歡‘約翰’?這是很好的名字,表示‘上帝是慈悲的’,父母感謝上帝給了自己這麽好的寶寶,才會選這個名字。”
  小約翰歎口氣,抿著嘴禮貌性地笑笑,兩顆圓溜溜小酒窩又現:“你不了解我。”他說:“你可以叫我宇宙。”
  芭芭拉冷眼瞪著他,喝了口酒,向連翹抱怨:“這孩子有時候特軸,你發現沒?”
  連翹顧慮許欣萌,貼在芭芭拉耳邊含糊低語:“他舅舅小時候就這樣吧。”
  芭芭拉回想一番,噗地笑起來:“你別說,好些地方都像,真邪了門兒了。”在兒子和弟弟臉上來回看兩巡,突發奇想道:“要長你舅這麽俊也行。”
  楊霜不滿,哄騙小孩的親切嘴臉對表外甥說:“像也要像孔武有力的表舅,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你十一舅都快成神仙了,像他會長不大的。”
  許欣萌順著話題細端詳小約翰一會兒:“說不出來,我這麽看宇宙跟十一有點兒像。”
  除了一雙黑眼睛,小約翰和其父連相八九分,就連那兩枚酒窩,也是繼承了老約翰引以為傲的迷人圓形。連翹拿酒杯貼貼喝得微熱的臉頰,默默搖頭,心說段瓷那副略帶書卷氣的東方長相恐怕是遺傳不到外甥身上了。
  晃什麽腦袋?段瓷深受打擊:“像我很無可救藥?”
  連翹好笑之餘有點驚訝:“我可沒說是這意思……” 轉動的視線快速從許欣萌身上掠過,埋頭在盤裏找食,叉塊涼掉的烤牛舌送入嘴中,嚼了嚼皺眉,“嗯……煨的時間太短了啊,不入味兒。芥茉,牙刷。”
  楊霜把一堆調料瓶子推過去:“齁死你。”
  許欣萌笑道:“連翹好像口重得很,南方人不是比較喜歡清淡的東西?”
  芭芭拉斜眼看著連翹盤裏的油漬撇撇嘴:“她不是南方人她是南方狐狸,食肉動物,跟清淡是死敵。老約翰烤的那種雞翅膀,油大得要滴下來。那些美國學生都吃不下,就她最捧場。”
  連翹斜她一眼:“威廉姆斯教授難得下廚,你還挑剔。”
  小約翰對於新單詞的理解能力還很快,接茬說道:“我也挑剔。”他聳聳肩,表示受不了父親對烤雞翅膀的理解。
  眾人都被逗笑,楊霜趁亂起哄:“狐狸是像我們北方姑娘啊,什麽油大吃什麽,什麽味兒衝吃什麽。”
  連翹孩子氣回嘴:“你別說我。”專吃川菜湘菜麻辣火鍋的人還嫌她口重。
  芭芭拉笑道:“嗯,刷子和連翹是吃一鍋飯的人。”
  楊霜樂不可支:“狐狸狐狸,明天咱倆吃一鍋飯吧?”
  連翹嚴肅地考慮之後,小心翼翼道:“那我要吃防蛀的。”
  小約翰聽不懂過於隱晦的中文笑話,茫然看著大人的表情,自己也跟著笑。連翹看他愛吃牙魚片,把自己那份也端給:“喏,再來一些。”
  芭芭拉阻止她:“不讓他吃了,連翹,吃太多不行。”
  許欣萌應道:“是啊,小孩兒晚上吃多了不消化,會作下胃病。”她再自然不過地把切好的肉放到段瓷麵前:“倒是你,瞧盤子那麽幹淨就知道又沒怎麽吃東西,再多吃點。”
  楊霜咂咂嘴:“別光忙和你家那倆孩子。來幹啥的不知道嗎?”拿了她的杯子倒酒,一邊說道:“咱十一最有遠見的一件事,就是找了個巨能喝酒的女朋友,以彌補自身缺陷。”傾身把大半杯酒放過去,坐回來對芭芭拉下戰書:“大表姐跟許老師喝過沒?你不定能喝過她。反正狐狸是被喝得跪地求饒了,不過一直沒服,至今仍想一雪前恥,是不狐狸?”桌子下踢她一腳。
  連翹明顯地唉喲一聲,笑著把手裏的杯子朝許欣萌搖搖晃晃。
  “你別聽刷子瞎說。”許欣萌對楊霜詭異的誇人方式至今不是很習慣,在段瓷的姐姐麵前,她更是不想留下能喝之名。
  不料這番話觸到了芭芭拉的興奮點,盯著許欣萌的眼神頗有刮目相看的意思,高舉手打了個響指,待服務生過來,指著桌上見底的酒瓶吩咐:“再來一支。”
  段瓷接到女友眼中的求救信號,揚睫瞟了楊霜一眼,這小子不幹好事。不過——夜並不算深,有些人也再鬧騰不了幾天,有些人剛回來再鬧騰也捅不了簍子,有些人還太清醒,騙不出半點真話。
  作勢看下手表,他大方地與許欣萌說著私房話:“陪他們少喝點兒。”手指動了動原本已經十分端正的眼鏡,唇線拉長,“反正這幾個人還擔誤不著你明天上課。”
  極度張狂的態度,惹得芭芭拉和楊霜齊齊地拖著長音噓他。
  又來了,連翹卷弄著鬢角,睇睨他沒有任何度數的鏡片,這個角度剛好發現那下邊寫滿血淋淋挑釁的兩隻眸子。
  家裏家外都這樣,恨不得四處樹敵,似乎是段十一獨有的耐人尋味的惡癖。
  展現拚命之姿準備決一死戰的幾人之中,第一個出現醉態叫囂著要酒的,不出所料是楊霜。
  專攻酒吧裏泡女人的楊小爺,喝起酒來偷奸耍滑肯定是有一套的,可惜他遇上了越夜越精明的酒鬼芭芭拉,還有一雙眼睛能照顧到幾十個調皮小朋友的許老師,沒占到一點便宜,反而被多罰了幾杯,眼神裏漸漸流露出孩提般的夢幻之色。瞅著頻頻往他杯子裏倒酒的連翹直稱好乖,摟過來啾地一吻,吻在冰涼的酒瓶上,連翹雙手舉著空瓶給他看:“沒了……”
  楊霜捉過瓶子,瓶嘴朝下確認之後,大喊:“再給我拿瓶酒。”
  芭芭拉喝到興起,聽見有叫板的就奉陪,胳膊剛抬起來就被一隻手抓住。
  另一隻手捂著嘴,連翹撥開芭芭拉的手臂,快步走向洗手間。
  楊霜見狀大樂,捶著桌子哄道:“哦!狐狸要現原形嘍。”
  許欣萌擔心道:“我去看看。”撤了餐巾起身跟上連翹。
  芭芭拉半握拳敲敲桌麵提醒楊霜:“小聲點,吵醒我兒子抽你。”
  小約翰趴在段瓷肩頭睡著,對喧嘩似很適應,不受影響。倒是段瓷累得手麻,換另一隻手臂受力,宣布狂歡到此為止:“欣萌明天還得上課。”
  楊霜不依:“你剛才怎麽說的!死狐狸吐完了沒有?回來倒酒啊……”
  段瓷哄了半宿外甥,耐心慣性延遲,對他多了三分好顏色:“再喝下去天都亮了,你明兒還去不去店裏啦?”
  楊霜瞬間暴走:“不去了,我喝死了吧。”他去趟深圳,經過武力協商,接受了老爸將新店交給他打理的決定,被專政的不滿,此刻全部爆發。
  連翹被許欣萌扶回來,臉上還有點點水珠,一坐下就被楊霜抱住,商量她陪他喝死。連翹大驚:“死了多沒意思。”
  “你說,狐狸。你最了解我,我是做生意的料嗎?”
  “不是。你做生意大材小用。”
  “對啊,我爸非得給我找活兒幹,給我開了一首飾店,我幾天不就給弄黃了。”
  “嗯,偷也偷黃了。”
  楊霜心煩不已:“楊家搗騰了幾輩子金子,養不活我一個廢物嗎?”
  連翹跟著陷入沉思:“那沒道理。”
  芭芭拉一聽,得,這是真到底兒了。滿桌子人頂數她最大,再玩下去不像話,張羅著拍拍手把大孩兒小孩兒都喚出點神智來,哄說人家飯館要關門,咱們回家再喝。楊霜聞言很高興,和連翹手牽手,揚長出門。
  許欣萌等段瓷開車過來,把小約翰交給他:“你們走吧,我打車回家。你那兒到我們學校太繞了。”芭芭拉接過孩子,慫恿她曠工。許欣萌笑著解釋說不是上班,她在念英語自考,擔誤了課不好追。
  段瓷說:“先上來,給他們放家裏我送你回去。”
  滿滿坐了一車,楊霜緊靠連翹,搭著她肩膀,兩人頭挨頭嘀嘀咕咕,滿口醉話。芭芭拉回頭看看,笑道:“也不嫌熱。”
  許欣萌往邊上讓了讓:“刷子你別擠連翹。我還是自己打車回去吧十一。”
  段瓷打著方向盤回道:“甭管他們倆,你不在也就那麽貼著。”
  “你也喝了酒,早點睡吧。”
  “沒事兒,送你回去。”
  “真甜蜜呀。”楊霜鄭重地凝視連翹:“SO SWEET。”
  連翹挎著一張臉:“頭好疼啊牙刷,幫我揉揉……別把衣服弄皺了,剛買的呢。”
  安置好這群醉的困的,許欣萌跟著段瓷下樓來,坐進車裏,握住變檔杆上他的手:“十一。”得到他的正視,她問:“有話要跟我說嗎?”
  他大可先把她送回去,再載一車人回自己家。
  段瓷抽出手,將她頰側一縷亂發別到耳後。“你總是能照顧到別人心裏去。”他笑得無奈,“讓我怎麽也說不出分手。”

  第十一章
  車在樓前停了好一會兒才開走,仿佛掙紮。又或者在甜蜜。
  連翹半躺在陽台的藤椅裏,直看到車尾燈完全融於夜色,轉回頭揉揉繃緊的脖子,伸個懶腰,很想就這麽搖搖晃晃睡去。樓梯上響起的腳步聲使她願望破滅。
  芭芭拉洗了個澡,感覺胃裏火燒火燎的,出來找冷飲降溫。剛開了吧台的小燈,黑暗中兀地傳來:“我在陽台哦,不要被嚇到。”怦地關上冰箱門,芭芭拉捂著胸口惶惶回望,看不清聲源,隻朝大致位置低吼:“你突然出聲才嚇著我了!”
  達到預期效果,連翹竊笑,悠然吩咐:“有什麽喝的給我一杯。”
  芭芭拉壞心道:“啤酒。”端了兩杯蘇打水過去,踢踢椅子上那隻大貓,“起來聊聊。”
  連翹呻吟一聲,起身到圓桌旁邊的椅子上坐下:“芭芭拉你精力真好。”不敢說她完全不像三十六七的女人。
  芭芭拉揉揉眼睛,點亮陽台的一排小燈。“也不行了,比起當年差之甚遠。”
  連翹喝著水,眼卻盯視在她手下掙紮卷翹的睫毛,移開杯子問:“你家人睫毛是不是都很長?記得那次見到你們家阿姨,東方人很少有那種自然上卷的睫毛。”
  段超為此感到自豪:“據老段自曝,當年就是為我媽那兩顆毛茸茸的大眼睛日思夜想。後來有了我和十一,他領我們出去,別人一誇‘這倆孩子眼睛真漂亮,眼毛這麽長’,把他樂得手舞足蹈。十一戴眼鏡你看不出來,其實他眼睫毛生得最好,可能因為男的體毛比較重,他那兩撮比我媽和我的都密,顯得更黑。小時候我總騙他用剪刀剪,結果越剪越長,不知道怎麽回事。”
  連翹低頭笑笑,想著段瓷習慣性活動鏡框的小動作,不知道是不是跟鏡片擋住的長睫毛有關係。
  芭芭拉喝光了一杯堿性水,打個嗝,胃裏舒服不少。轉身打開半扇窗,風湧進來,她陶醉地歎口氣,雙手撐在兩側窗框上發感慨:“北京空氣比早幾年差了,人也越來越多。前幾天帶小約翰坐地鐵,正趕上下班兒,孩子嚇壞了,從來沒見過這麽多人。”
  連翹頜首:“波士頓人少。”說到這裏停了一下,考慮接下來的這句話是否有點誇張,“氧氣用不完,有時我擔心會呼吸過度。”
  起碼她在的那年,那座麵積隻及海澱區四分之一大小的城市,還是沒多麽喧囂的。市區裏遍布老房子,人們生活節奏溫吞,倒有點歐洲某些小城的味道。19世紀建成的地鐵,迄今仍是大部分波士頓人出行的選擇。列車破舊不堪,可以用古老來形容,開起來哐啷亂響,連翹總疑心它是蒸汽機發動,聽到進站就踮腳看車頭有沒有白氣噴出。而又小又暗冬冷夏熱的地鐵站,也令她印象深刻。隨性的美國人把車站建得什麽形狀都有,綠線的好多站點根本找不著售票處。
  離研究所最近的地鐵站,外麵看是個古怪的三角形玻璃房子,進去有兩條又長又陡的滾梯上上下下。扶手邊很多造型迥然的銅塑手套,看起來粗糙可靠,使得站裏髒兮兮遍布塗鴉的牆壁,也產生了些許街頭藝術的效果。論文遇到瓶頸的時候,連翹穿過學校草場中間的X形路,無聊地步行至此,進站琢磨牆壁上那些或粗魯或露骨或無俚頭的詞句。她看到這樣一行字:“波士頓冬天比北京冷”——在兩麵牆交接處,與她額頭平行的高度,“天”字正刻在拐角線上,被破成對稱垂直的兩半。應該是用某種不太尖銳的金屬或石器刻上去的,字號不大,刻得歪歪扭扭,末尾卻畫了個溜圓的句號,徒增幾分莊重。
  連翹在亞熱帶生活多年,也沒覺得波士頓的冬天特別冷,暗想北京大概是個很溫暖的城市。後來落腳到這裏,某種程度上也是受了這句話的影響。
  在那之前,連翹從沒到過北京——盡管她媽媽是北京人。
  連翹對媽媽的記憶很少,容貌幾乎是想不起的,隻記得她喚她“小翹兒”時那京味十足的調子。認識芭芭拉之後,連翹漸漸將兩人的形象混淆。
  聽安紹嚴說,她是個任性乖張的人,非常自我,無論如何不會委屈和為難自己。不難想象,隻有這樣的人,才會放著一切不顧,隻為了尋求自己的解脫。
  芭芭拉奪下她的杯子重重擱在桌麵上:“留神喝鼻子裏去!”
  連翹還維持著雙手執杯的動作,思緒沒法瞬移到現實。
  芭芭拉容她反應,退回來靠在椅背上,半濕的小卷發受地心引力彈跳幾下。“我沒閑情八卦,連翹,隻是有點擔心你。” 她將目光投注於窗外的夜色中,“說不出來哪裏,但肯定是有什麽讓你變了。並且這種改變很不好。”
  “謝謝,芭芭拉。”連翹望著她的側臉,心裏的感激比言語來得強烈。芭芭拉始終是這樣,不會問她為什麽不睡覺,為什麽在這兒坐著,而是直接坐過來陪她。聊些無關緊要的事,開開小玩笑,讓她的繃緊的神經緩解下來。像是一劑止痛藥。
  有些病無藥可醫,總得尋求什麽來將病發的疼痛止得一時是一時。
  “不客氣。”芭芭拉聽出她感謝的重點,說,“像你不也從沒問過我酗酒的原因。”
  “我隻知道你喜歡喝酒,就像我喜歡抽KENT。”連翹笑容裏又摻了狡猾,“喜歡什麽東西要有原因嗎?”
  芭芭拉橫她一眼:“你喜歡KENT沒原因?”在桌子下方的置物板上摸索一會兒,手指夾起一隻白色煙盒,放在眼前看了看,“倍兒矯情一原因。”
  因為煙的牌子,她曾說過,芭芭拉竟然還記得,連翹嗬嗬笑起來:“那你為什麽要喝酒啊?”
  她並不上當:“死狐狸。我不告訴你。”點了一根煙,把盒子丟給連翹,自己則咬著細長的白色過濾嘴,懶洋洋倚在靠背上,頭微微後仰,很享受的姿勢。
  原本散著酒味的空氣中混入淡淡煙香,奇異的灰藍色煙霧繚繞闊別多年又再聚的好友,風在窗外探頭探腦。默契十足地,兩人同時沉默了一會兒。
  眼看三分之二的煙草成灰,連翹走到窗前,背靠著一穹夜色緩緩開口:“辦好小約翰的手續後,待在波士頓還是回國?”
  “不一定啊。”芭芭拉叨著煙含糊不清道,“留那邊照顧老頭老太太可能性大點兒,在北京……十一遲到要成家,我住這兒也不太方便。”
  毫無前兆地,連翹問她:“要不要找份工作?”她學曆和能力都不低,從前做導遊的,除了南極洲其它大陸都有踏足,能用三四種語言與老約翰不同膚色的學生對話。
  “不用操心我。該經曆的都經曆了,自己知道調整。”芭芭拉掐了煙,煙缸推到一邊,站起來捶捶肩膀,“我去睡了,你也別待太晚,風挺大的。啊,對了,我可告訴你,待會兒十一回來你最好別出聲嚇他,他脾氣可不好。”
  連翹漫不經心地嗅著煙盒散發的煙草味:“他幹嘛還回來?”
  芭芭拉咕嘟:“也是……”揉了揉著頭發,話峰一轉說道:“連翹兒,回去之前我多句嘴,其實小刷子不錯。看他那死樣兒,不是沒擔當的孩子,就是缺個人管管。我知道你現在跟他就是玩,他也沒用太大心思,不過這種事誰也說不準,要是動心了就別那麽多顧慮。”
  連翹接受她善意的撮合:“我保證我會考慮。”
  “至於十一,”她正視麵前不動聲色的臉,直截了當地說,“離他遠點兒吧。我有預感,你們倆啊,湊到一塊兒去安生不了,再弄出怨恨來。”
  風在身後調戲著頭發,連翹笑得發澀:“好吧,我保證。至少如果有一天他犯著我了,我會看你麵子上不怨他。”
  芭芭拉訕笑:“你保證?怕到時候誰怨誰不一定呢。”
  直到吧台與走道燈光次第熄滅,人影隱沒在二樓,空幽幽的夜中才逸出歎息:“芭芭拉,其實我什麽也保證不了。”
  圈圈耳環被風吹過,發出好大的嗡聲,聽得人寒噤,加上剛才那一杯冰蘇打下肚,真是裏外都涼透了。雖然仍沒睡意,卻迫切需要床的溫暖,連翹決定放棄夢想的藤椅。正要伸手關窗,門鎖哢啦作響,寧靜的夜裏像是炸雷入耳。
  悔不聽芭芭拉的話,偏要被風吹到才想回房。
  因為陽台若幹盞白色景燈還沒來得及關掉,段瓷未受到驚嚇,隻是有點意外。她穿著顏色誇張的彩繪連衣短裙,頭發被門窗間穿行的風撲亂,表情像是出沒於子夜被掐住了翅膀的妖精。
  連翹也很意外,她沒掩飾,隻是降低了程度。“怎麽又折騰回來了?”彎腰拿起隻剩杯底的蘇打水一飲而盡,涼意更足,還要做出愜意的樣子,回頭看窗外,誠心誠意誇道:“你這陽台真不錯。”
  在為怪異的行動做解釋?段瓷的目光在另一隻空杯子上停留片刻,朝她走去:“酒喝太多了口渴?”他鋪層台階給她,台階下則是自己的領域。
  可她並不受引誘,迷糊著喃喃道句晚安,撂下水杯繞過他,打算結束這場夜半偶遇。
  段瓷略抬高聲音:“段超剛回去還是——你抽煙?”如願絆住她的腳步後,又補充問道:“你們這麽晚不睡在聊什麽?”無法一語答全的問話,加上脫了外套搭在椅子上的動作,閑聊傾向展露無遺。
  連翹打著哈欠,淚眼婆婆看他:“喝點東西,說說宇宙的事。”手放在腦後活動下脖子。
  無視她的逃跑準備動作,他傾身吹去飄散在椅子扶手上的煙灰,旁邊煙灰缸裏的煙蒂,很明顯已熄了有段時間。唇角泛起的笑意隻因正中下懷,他坐下來曲起手臂,慢條斯理地解著袖子紐扣,同時不忘一派天真地仰望她,朝對麵的座位努努下巴:“陪我再坐會兒。”
  姐弟倆都是精力過剩的人。連翹隻得一賴到底:“我頭疼得厲害十一。有話明天再說吧。”她是真的頭疼,不過無關酒精。
  她叫他十一的時候,隻怕算計得厲害。段瓷有這種認識。
  他凝視她數秒,不想同她比賽畫圓,向後靠進椅背裏,幾近喟然的嗯了聲:“去睡吧。”
  她不解地看著他這個舉動。你不睡?你也早點睡。還是,你為什麽沒在許欣萌那兒睡?最終想不出問哪句好,呼吸節奏都變得狼狽。
  段瓷聽著紊亂的腳步聲消失,眼鏡摘下來放在幾上,碰到煙盒,順手抓過把玩。助理小邰喜歡收集外煙,他見段超帶來幾盒,就要拿走送小邰,被搶回去說要留給朋友,她的朋友,也就這麽一個值得特地留禮物的。
  還有多少是我不知道的呢,狐狸?

  第十二章
  與眾不同的人才配有與眾不同的習慣,而連翹想做個普通的掉在人群裏找不著的人,所以她戒掉了KENT。Kiss Ever Never Teach——芭芭拉說她矯情,但不可否認這種解釋著實讓人心動。然而連翹會吸煙,隻是受了夏初的影響。
  夏初纖長靈活的十指,不見絲毫褶皺瑕疵,一支KENT純白如雪,漫不經心夾在指間,像是恰好一件配飾,說不清煙和手指哪個更精致。更別提那暖昧繚繞的灰藍色煙霧。煙霧下那張臉總是隱約含笑,飛挑的眼角邪詭如妖。同學指著連翹說:“就是她的媽媽會吸煙的,狐狸精。我媽媽說不要跟狐狸精的小孩一起玩。”連翹頓悟:原來得吸煙才能成為像媽媽那樣漂亮的狐狸精。回家想問媽媽要煙,跑遍了房間在浴室找到人。夏初躺在浴缸裏,肌膚凝脂粉透,半截白色煙杆沾在唇上,已被浸濕,隱隱現出不規則的煙絲形狀。而整缸血水殷紅欲溢,將濃稠的腥鹹味道散發到空氣中來……
  連翹呆呆地看著,被氣壓擠迫的雙耳嗡鳴不已,終於沉沉地傳來一句“連翹別看”,似在極遙遠的地方,可足以讓她驚回現實。來不及表達恐懼,連翹脫力昏了過去。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裏,她對夏初這個名字沒有反應。
  餘夏初,連翹的媽媽,一個能與任何狐妖媚鬼鬥豔的女人,28歲生日這天,突發其想用薄削如刃的香皂片劃破了自己雙腕的靜脈。生於夏初,卒於夏初。
  那年連翹正準備讀二年級,因暫時性失憶休學。
  夢魘結束後自然醒來,周遭寂靜如墳,令人耳膜漲痛。連翹四肢微麻冰冷,額頭鼻尖和脖子上卻滲了層汗,細得凝不成珠,密密蒙在皮膚上仿佛被霧氣打濕。慢慢張開眼,焦距所在處的床頭櫃上,是那盒本該在陽台的KENT。她以手掌扇著頸間的汗,艱難地坐起來,一條陌生的雲絲被從身上滑落。
  腳踩雲朵飄到安紹嚴家時,太陽正在頭頂,白光曬得她眼前浮現一圈七彩的虹暈。
  紮著圍裙的安小寒來開門,欣喜尖叫:“連翹來了!”蹦跳著撲進她懷裏咯咯笑,小姑娘總這麽誇張,連翹被她的笑聲感染,一夜煩悶似消了不少。
  看到連翹來了,安紹嚴比女兒更快樂,站在餐桌前連連招手:“快過來吃東西。”
  小寒起早差張羅了一桌子中西式早餐歡迎連翹,他沒有吃早餐的習慣,但也不肯掃女兒的興,隻是生理機能不給麵子,半杯豆漿下去快要吐了。
  連翹笑著拉住穿梭於廚房和餐廳之間的小蜜蜂:“夠了小寒,我吃太多會變胖,不漂亮了。”
  小寒一臉認真地辯道:“很漂亮!”低頭看看手裏冒著熱氣的瘦肉粥,想了想,放到了安紹嚴麵前,“爸爸吃吧,不想讓連翹不漂亮。”
  安紹嚴歎道:“爸爸也想要漂亮啊。”
  小寒嘻笑著說:“男生要那麽漂亮幹啥?”
  安紹嚴又氣又笑:“阿翹,你教小寒這種話!”
  連翹無辜極了:“不是我教的啊。”
  小寒吐吐舌頭:“小魏老師說的。小魏老師總是這麽說體育老師。”小心翼翼問連翹:“壞話嗎?”
  這個已經20歲的女孩,智力始終停留在10歲左右,沒有準確判斷是非的能力。連翹耐心地教她:“不是壞話。但她說的不對,男人的臉蛋兒也是很重要的。”
  安紹嚴佯怒:“你離我女兒遠一點!”
  解決掉豐盛的早餐,連翹如約帶小寒逛街買衣服。可能是因為心理年齡太低,小寒對人很防備,進了商場便跟在連翹身邊,一刻不敢放開她的手。充做跟班的安紹嚴見狀,又有些心酸眼漲了。連翹哄著小寒東拉西扯,分散她對陌生人的注意力,又問她同學穿什麽衣服,自己喜歡什麽款式。畢竟女孩兒天性,見了漂亮衣服就沒心思管別的,慢慢地,她跟柔聲慢語的導購聊起來,挑了自己想要的鑽進試衣間了。
  安紹嚴這才鬆口氣,一扭頭對上兩隻促狹的狐狸眼,尷尬地咳了咳:“那個,你也挑幾件喜歡的吧,我送你。”
  連翹拿起手邊一件T恤,對著鏡子往身上比了比,回頭看那個好心送禮物的人。
  安紹嚴幹笑:“好像小了點……”一時忘了他們所在是家兒童時裝店。
  小寒沒太發育,骨架還是初中生大小,穿不了成人衣服。
  連翹頗遺憾地掐掐腰肢:“腰圍沒問題,主要是胸圍不夠。”
  旁邊聽著二人對話的導購再也忍不住,笑了出來。
  連翹把衣服掛回去,垂首在橫杆間挑挑選選,邊隨口說道:“別太順著小寒,難受都隻是一下下,衝過去就好。你這種保護對她沒好處,除非真的對她不抱任何希望了。”
  安紹嚴不是不明白道理,可是明白道理不表示能按道理做事。小寒的母親生她的時候難產而死,一想到這孩子是愛人拿性命換來,就舍不得讓她吃半點苦頭。送她進培智學校已經是他的極限。
  連翹理解他的無聲抗議:“我知道你覺得殘忍,但你也看到她這一年來成長有多快。”
  安紹嚴笑笑:“是啊,所以慶幸被你說服。”他對著在鏡子前照來照去的女兒豎起姆指,小寒高興地問過連翹意見,又去試別的款式。拍拍連翹肩膀,兩人在店中央的沙發上坐下,他說:“現在我想起自己以前的做法感到後怕。我以前不敢想小寒的將來,可是不管我想不想,總有一天我不能再照顧她,那時候如果她還是這樣,就像你說的,我的保護會害了她。”
  連翹搖頭輕笑:“說真的我也懷疑我的做法對不對。”
  他推推眼鏡,疑惑地看她。
  “讓小寒長大,有時候我真不知道這麽做是好是壞。”她看著試衣間的方向,食指尖無意識在下唇上劃來劃去,“你不覺得小寒現在這樣很幸福嗎?隻是有時候可能會讓我們大人看了感覺心裏酸酸的,為她心疼。可是她自己一點煩惱也沒有,很快樂,很滿足。安紹嚴,我們是不是不應該讓她長大?太自私了,想擺脫責任。”
  “對小寒來說,成長還不夠。對你來說就相反了。”安紹嚴疊起腿,靠在沙發上,深色鏡片加上休閑裝扮,讓他看上去略顯輕浮,但笑容卻溫暖而可靠。“如果你所謂的成長就是不快樂,不滿足,阿翹,我希望你能停止成長,和小寒一起當孩子,把煩惱和疼都丟給我好了。”
  連翹說:“如果能,我願意。”
  成長如果能操縱,想停就停,想走就走。
  大腦如果能操縱,隻記快樂,遺忘傷害。
  感情如果能操縱,放時淋漓,收時幹脆。
  可是加了如果的事情總是無能為力的。
  正常人如連翹,能操縱的最多不過是自己的行為。“我想去美國。”她說。
  靜默半晌,他鄭重問道:“想好了嗎?”直覺告訴安紹嚴,她的這一去不是散心。
  想了整整一晚上,各種相關不相關的場景在腦中天旋地轉,天亮之後的淺淺睡夢裏,甚至還出現波特斯格爾站鋪滿塗鴉的水門汀牆壁。
  安紹嚴試探道:“現在辦移民不容易,除非……”
  “不用。”連翹低聲否定,“我自己可以。申請研究所助教,有朋友能夠幫我。”
  “段瓷的姐姐?”
  “姐姐的前夫,剛好是我導師。當年他曾極力留我在美國。”
  安紹嚴出神地望著手邊一本畫冊的光銅封麵,正想說什麽,小寒抱著幾件衣服滿頭大汗地跑過來,他接住女兒讓她坐在身邊,拂了拂她的亂發,取出卡交給導購,然後說:“我不讚成。”
  “去美國?”沸沸揚揚的人群,又混合了廣播通報的嘖雜,芭芭拉有理由懷疑自己的耳朵。可連翹的表情該死的證明了她聽力的正常。“這個時候去老約翰的研究所,你是不是成心氣我?”
  連翹避重就輕:“不是現在。順利批下來也至少得半年,而且我還沒跟老約翰說過,他要替我遞申請。”
  芭芭拉一口咬斷她的話尾:“你最好就不要說了。去玩一陣可以,就住我那兒,一年半載的都沒關係。定居就免了,波士頓的未婚女士不歡迎你這種妖精。”
  “可是重新見到你,勾起了我對波士頓的向往。”連翹說的文謅謅,但語氣並不是玩笑的。
  不過芭芭拉不打算認真處理她的憧憬:“你這是一種舍不得我走的表達方式嗎?”
  “我差不多已經決定了的。”瞄一眼機場服務台前那抹削瘦挺拔的身影,連翹加快了語速:“坦白說芭芭拉,你不覺得我現在的生活有質量,我也有同感。波士頓會是個重新開始地方,別忘了我現在隻有23歲。”
  芭芭沒放過她流轉的目光,似有所悟地摳摳下巴:“那個,你……該不會是因為……”她壓低聲音:“昨天我說讓你和十一保持距離,不是指空間上的。”
  連翹失笑:“想什麽呢?這哪兒跟哪兒啊?”
  芭芭拉費解地揉揉後頸:“對啊,你躲他沒理由躲到波士頓去。”父母都在那裏,波士頓是十一在北京之外的第二個家。
  連翹歎口氣:“我幹嘛躲他……”背後呼嘯一陣風,她反射性地旋身以對。
  楊霜再及時不過地衝至,還為自己配了個形象無比的刹車聲。高舉芭芭拉帶去美國的唯一禮物:“極品飛車手歸來!極品香茗在此!”
  來機場的半路上,段瓷詢問下,芭芭拉才想起給老段買的茶葉忘拿了,遣楊霜開車回去,他們幾個則先到機場,以免辦手續擔擱了來不及登機。楊霜愛飛車,也挺挑車的,不是所有車的都能飛起來,讓他開段瓷那商務車無疑是一種折磨。自作聰明道:“許老師沒你們家鑰匙嗎?讓她去取打個車送來不就得了,肯定比我折這一來回兒快。”段瓷也不大樂意他回去:“你這一圈跑下來我不定得交幾悠罰款呢,讓你去就去得了。”
  楊霜使潑:“就你知道心疼媳婦兒,我大表姐還心疼他弟呢。”
  芭芭拉哄他:“你不是咱自己家人,使著不搭人情麽。”
  楊霜嘟囔:“許欣萌也不算外人啊……”這滿腹抱怨在痛快飆車後通通散去,單純興奮地對著手表算時間:“47分鍾,險險逼平上次記錄。都怨十一那破車莫名其妙老是熄火。”
  “你那種腳法正常車都會熄火的。”段瓷打好登機牌,領著小約翰回來,楊霜大嗓門的壞話聽得一字不落。他將若幹證件交給芭芭拉,看下旁邊指示牌的時間:“行李托運了早點進去吧,這登機口在最裏頭,最近安檢特別嚴,且得一會兒能過完呢。”
  楊霜一把抱住芭芭拉喜極而泣:“啊,你終於走了大表姐。回去繼續殘害美國人。”
  芭芭拉護著發型威脅:“抽你啊!”
  楊霜不安好心地笑道:“文爺說七八月份可能會過去一趟,你們爺兒倆到時候再喝吧。”他老爺子輕易不喝酒,開了頭就擋不住,連芭芭拉也聞之色變。
  段瓷揉著小約翰的發頂:“到了給我打電話。”
  小約翰點頭,然後若有期待地仰望連翹。連翹笑笑,彎腰想抱起他,卻是一陣暈眩,被段瓷手快扶住才沒有摔倒。楊霜驚呼,上前一步接過小約翰放在地上,芭芭拉看她蒼白的臉色,緊張地脫口說道:“看看看看!睡那麽晚又一大早起來,你當你還是二十出頭小孩兒呢?”好在場麵稍有點混亂,也沒人注意這句話的不合邏輯。連翹隻警告地眯了眯眼,對快要哭出來的小約翰歉然擺擺手:“我很好,別擔心。”她半靠在段瓷懷裏站穩了重心,卻感覺橫置腰間的手臂明顯地收緊。連翹微訝,不著痕跡看他一眼。
  他並沒有不尋常的表情,隻是喉節上下輕動一拍。“進去吧,我們也回去了。”擁著她轉身:“走吧。”

  第十三章
  楊霜死盯住段瓷輕攬著連翹的那隻手,眉頭深攢,嘴巴一動一動,跟在二人身後,不覺來到車前。他們停,他也停下來站著,食指轉弄鑰匙圈,一隻腳還打拍子。連翹不見人開車鎖,回頭看一眼,納悶地問他:“牙刷你吃什麽呢?”
  段瓷知道他在用舌尖舔右邊那顆虎牙。楊霜打小起一不高興了就會有這個動作,段瓷曾笑言他“怒的時候就想咬人,明顯的獸類行為”。這小子昭然的不悅所為何事,段瓷一清二楚,不過他不想跟他解釋什麽,催促一句:“開車。”。
  楊霜這才明白為啥這倆人大眼小眼都瞅他,悶聲悶氣地開了鎖,剛要坐進駕駛位,被連翹叫住:“讓段瓷開吧。”她說著抬頭看段瓷,“我昨兒沒睡好,坐他車真能吐出來。”
  楊霜頭一回被人如此貶低車技還很開心,爽快地應聲好,把鑰匙拋給段瓷,自己則拉著連翹樂滋滋地坐到後座上去了。段瓷從車前繞過,眼角黑眸向連翹意味深長地一瞥:哄孩子本事挺不錯的。
  連翹卷著垂在胸前的發梢,扭臉看向窗外。楊霜不擅長眉來眼去的勾當,隻一徑關心美人:“你還暈嗎?”掌心在她額頭探過,滑下來摸摸頭發,寶貝惺惺兒地整理她的衣領,捉小灰塵……連翹好笑道:“你老實一會兒我就能不這麽暈。”
  楊霜受挫,眯眼瞪她,重重把手裏那縷頭發甩到她肩上,舔著虎牙縮回手腳轉向一邊。沒幾秒鍾,忽然咧嘴猛拍司機椅背:“十一十一,我上周給你推薦那小姑娘怎麽樣啊?挺好看的那個。”
  段瓷一時沒概念,敷衍問道:“哪個?”
  “嘖~我在網上傳你一包照片。”他指著顴骨提示,“她這兒有顆紅色的小痣,你看了也說好看。”
  “啊……”段瓷記得這回事,實話實說地答他,“當屏保啦。”
  楊霜急道:“別當屏保啊,讓你當文員的。”
  段瓷早習慣他三天兩頭砸給他的包袱,慢條斯理道:“回頭你自己跟小邰說一嘴。弄個文員也讓我安排,還不得以為是我小情兒。”
  楊霜哈哈笑,要的就是這效果啊,反正許欣萌也不吃醋,他樂得用自己的資源把十一打造成狂花纏身的緋聞男主角。可惜兩人所處的圈子不同,楊霜無法得知段瓷接觸的那些人對他都什麽評價,也就無從驗證自己的努力是否有成果。
  連翹所知段瓷倒是沒有花名落下,不過與不少業界知名的美女經理人關係不錯也是真的。北京不比港台,非娛樂圈的人,再怎麽受人關注,私生活也甚少被拿出來成為議論焦點。乏人問津是根本原因,都忙著自家的一畝三分地,對於與己不相關的事,聽了不過一笑。會刨根追底的大概僅是小莫燕潔之流,而這些人的言論段瓷就算得知也無心顧瑕。段瓷有心做的閑事,實在少之有少,他的生活好像已被工作全方位侵占,無論何時何地何種姿勢,都能沒任何前兆地摸出振動不停的手機接聽。
  開車接電話自是經常,並且不吝言語,巨細糜遺。事關工作他甚少不耐煩。
  這種時候,楊霜識相地閉嘴,不敢再分散他一點精力。連翹於是得以安生下來,欣賞段瓷的危險行為。他講著電話,目視前方,忽扇的長睫下眼仁不時轉動,查看兩側反光鏡,雙手輪流著拿電話、握方向盤、掛檔……竟然不見稍許忙亂,每個動作銜接自如,事先彩排過一般,右手還能空出來幾秒吹空調。想必對這種程度的一心多用,他也是習以為常了。協調性好的人,能夠並列進行的幾件事一定同時處理,自然有旁人羨慕不來的高效率,斷不肯甘心全部精力用來做一件事的。
  不知怎地,忽然在內視鏡裏與他視線相撞。隻輕輕一觸,連翹沒防備,來不及掩飾。幸好段瓷似乎隻是餘光掃至,此刻他的視網膜捕捉物應該隻有路況。車裏很安靜,段瓷大部分時間在聽,偶爾簡短發問,問題之間沒有直接邏輯聯係,倒是有一個從平靜到緊張的表情漸變,最後看看車內的電子表說:“我現在機場,你們等我過去。不堵車的話最晚九點一刻到。”
  這下連楊霜也聽懂了,等人掛掉電話就問:“都幾點了還找你過去?”
  段瓷卻並無不快,笑著還嘴:“要讓我去安排個文員入職什麽的,我肯定抽他。”
  在出租車排隊的地方,段瓷將二人放下去。楊霜不放心連翹,打車送她回家,上了樓便賴著不走。他本打算送走芭芭拉,扯上十一去喝酒慶祝北京平安,事有變故,又沒別的安排,不願意一個人回家。連翹太早也睡不著,窩在沙發裏看電視困覺,就見他把冰箱裏能生吃的東西都堆在茶幾上,然後就不停嘴地吃,不停嘴地說。連翹聽著,意外見識到他的特殊才能。
  一個周末檔的選秀節目,楊霜差不多能叫出裏麵除了觀眾之外每個人的名字,選手評委主持人逐一點評,誰練習的時候唱劈過嗓子都能曝出來。連翹是瞧哪節目熱鬧看哪個,被他這種專業度震服,由衷地誇道:“牙刷我真沒想到你腦子裏除了車子和漂亮妞兒還有別的東西。”
  楊霜相當謙虛:“那跟妞兒聊天不也得聊點兒她們喜歡的話題嗎?就算帶回家了,也得看看電視什麽的啊,光在床上混時間還不得累死我。”
  連翹對這說法表示理解,順勢建議:“幹脆讓十一給說說,你去哪家媒體當娛記好了。反正你又不願意給你爸賣項鏈,老爺子又不肯讓你賽車。”
  楊霜敬謝不敏:“那我也不去當記者。”節目正好進廣告,他轉向連翹認真地說:“你以為記者比賽車安全到哪兒去啊?十一剛畢業在晚報當記者,有回不寫什麽東西,拽我陪他夜訪洗浴中心,對著哢哢拍照片,車還不敢熄火,怕人追過來不及發動引擎被扣下。你沒看見那門口來回溜噠的馬仔,穿一挎欄兒背心,露出的地方全穿金。一個個那塊兒,十一那樣的也就人一根大腿粗。我在旁邊這汗淌的啊,他一說走我給油就跑,發動機嗡嗡響,油門踩得腳都抽筋了。到家緩兩天沒回魂呢,他又來電話說要去趟石家莊地下煙花廠,那種廠子三天兩頭就就有爆炸的……我說人刑警都沒你危險係數高,跑社會新聞跑成這份兒。不過也意料中的,要不是我大姨以死相要,他差點衝去當戰地記者。”
  連翹想的是,原來他那會兒就什麽都敢捅敢報,並不是現在底氣足了才為之。
  楊霜看她眼中的訝然,笑起來:“看不出來吧,現在他是沒那份膽氣,就一徹頭徹尾商人了。鄙視。”
  連翹甩著文藝腔說:“商場如戰場,說明你哥並沒放棄理想。”
  楊霜不屑:“沒發現。一群想方設法從別人兜裏掏錢的詐騙犯。”說著噗地一樂:“這麽想還是那會兒有意思。總跟他往險地兒鑽,結果把我賽車潛質給挖掘出來了。”
  連翹翻個白眼:“你也愛跟著。”
  楊霜大驚小怪地:“就他去的那種地兒,除了我還誰能陪著啊。十一那時候清苦,老段因為他不去美國,要跟他斷絕關係。也沒個車什麽的。文爺倍兒仗義,甩錢給我配了個小切,其實就是給十一的,怕他不要,非說是給我買的。我倆就成天開這車,啥惡劣環境都敢跑。嘿嘿,後來他們主編一個月給我報兩百塊油錢,那時候汽油還兩塊三毛二呢。”
  連翹笑道:“沒說收你入編嗎?”
  “說了啊。再說也根本用不著他說,不看別的看十一麵子,我要想進報社,他們社長都不敢說不行。那時提十一——他筆名就用的十一麽,對外發稿沒署段瓷,怕有人猜出他是老段的兒子——比現在有名兒,北京看報紙的差不多都知道他。要是連著幾天沒上稿子,準是又跟哪踩點兒玩命呢,跟著肯定有大稿。第二年他們主編就說要給他開個專欄,讓我來當助手。我真動心了,幫他把專欄名都想好了,就叫‘十一曆險記’。結果他冷不丁就辭職了,把我和他們主編都閃一下。”說到最後很泄氣,畢竟這輝煌他也有份參與,十一說不幹就不幹了,他可是有些舍不得。
  聽到那專欄名,連翹到底忍不住笑倒,懷疑段瓷就是受不了這個名字才辭職的。
  電視裏二十進十五的爭奪賽已被觀眾無視,鬧騰的比賽現場成為楊霜說評書的背景音樂。連翹趴在小沙發扶手上,唇角輕揚,聽得專注。手裏半杯冰蘇打已經溫熱。
  段瓷的事跡並非第一次聽人說起,早在與他見麵之前,這名字便以一種潤物細無聲的方式進入她的生活。安紹嚴的客觀評述,小莫等人盲目的吹捧,還有媒體上那些肆無忌憚的人物觀點,不同時期不同角度不同人稱地拚合著段十一。即使有重合的部分,連翹也不厭其詳。
  眉飛色舞說得正起勁,楊霜手機響了,看見來電詫異道:“海亮?”
  “刷兒啊,”邰海亮的聲音總像在講什麽見不得人的話一樣,賊溜溜地說,“剛看了最新一期的推薦,納悶您都哪兒淘來的這麽多好貨呢?哥兒幾個怎麽沒這命兒?”
  “命兒?放屁!那是命兒嗎?”楊霜聽見這話很不舒服,據理力爭道:“你們在單位吹冷氣玩電腦時候我在淘貨,你們跟家傻吃蔫睡喝小酒的時候我還在淘貨,好貨不讓我淘著還能不能有點兒天理了?”
  連翹對他說這種話還一副義憤填膺狀感到不忍關注,拿過遙控器挑節目。頻道跳轉,她眼皮也跟著一跳,眸子裏麵快速閃過屏幕的五彩斑斕,側首望著楊霜,對這通電話的內容產生了興趣。
  討論半天新推薦,楊霜打著哈欠問:“你們還得多久完事兒啊?十一呢?我跟他說兩句話。”
  小邰斂起說笑態度,有點為難地說:“他在盯著人改PPT,要不你點兒……啊?稍等,他說接。”
  手機交接過程中,楊霜嗤道:“真能端譜兒,還敢擋我電話。”語氣跟那“老子在城裏下館子都不給錢”的日軍翻譯官十成相似。
  段瓷聽見了也當串線,直接說正事:“你明兒去幫我選幾件首飾,適合三十歲到四十歲的女人,單件在三千塊左右,一早差人送公司來。別忘了帶發票。”
  與金店有關的話題楊霜總是很抗拒:“直接給琳娜打電話不就得了。我哪懂那些?”
  段瓷不耐煩地斥道:“幫你新店開張你別不知道好歹。從你店子裏拿貨。”
  楊霜脫口就接:“我店也是她管……”猛地意識到說了不該說的話,停頓半拍,也沒想到怎麽遮回去,胡亂應下來:“行行行我知道了明天給你送過去。掛了吧。”
  段瓷心知他根本沒聽清要求,卻也不氣不怒,因為根本就沒指望他能順利交貨。至於他掛著店長之名而不作為的事,段瓷早猜到會如此,反正他和王鵬琳娜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具體什麽情況,長眼睛的就能看明白。唯一擔心的是他太過忘形,提醒道:“小心文爺知道了又是一頓暴淬。”
  楊霜煩不勝煩:“再說吧。你什麽時候回家?過來接我一趟,狐狸窩這兒巨難打車。”
  連翹輕笑,直板牙刷還真主動,不給人家段瓷發揮的機會。害她也失去了聽下去的樂趣。
  段瓷不動聲色:“你還在她那兒?”
  楊霜理所當然道:“那不得溫存夠了再走?”
  段瓷哼笑:“有地兒溫存了還走什麽啊?”
  楊霜拍著腦門如醍醐灌頂:“是啊。我為什麽一定要走呢?狐狸,我跟這兒住吧。”
  連翹一本正經道:“你上次不是說我夢遊太可怕,再也不留這兒住了嗎?”
  楊霜哈哈大笑:“是是是。你還是來接我吧。”
  虧她想得出來!段瓷合上筆記本,扶著眼鏡說道:“我不定什麽時候呢,小邰拐過去接你吧,捎帶再深入探討一下行政部的團隊建設問題。”
  楊霜如願以償享受了專車伺候,和連翹又貧了幾句,手機一叫,咬著吃剩的半個布朗,顛顛下樓去了。屏幕右上方剛好整點對時,連翹記下數字。門鈴響起,十五分鍾不到。悠悠起身按下開鎖,拉開門邁出一步,歪倚在門框上,直視那緩緩拾級而上的瘦高男子,雙鉤月晃動小小訝然:“跟得還真緊呐,十一。”

  第十四章
  段瓷才過樓梯轉角,頭頂斜上方兀然一語飄來,調子挑逗,他的名字順著氣息被喚出。
  她站在燈下,腳跟抵著門框上,身上還是白天那套衣服。裙子有些打褶,上衣領口的絲巾被抽掉了,一枚顏色繁雜的幾何感掛墜取而代之,頭發鬆鬆挽起,兩隻耳環的碎鑽折射出幽幽藍光。一句戲言已散於空氣中,她歪頭望著他,尚留些微笑意噙在嘴角,手指閑不住地卷弄著耳畔餘下的幾根發絲,側臉是一弧暗,眸色全掩在睫毛的投影之中,讓人猜不透她心思所係。
  聲控燈亮熄交替,半晌不動的倩影讓人疑心夜半遇妖,不信邪的段十一,步伐也慢了兩拍。
  能見到他這麽明顯的情緒變化,亦屬難得,連翹咭笑出聲:“你該不會看到我才發現走錯了家門吧?”
  段瓷唇角輕掀,幾步走上來,清楚看到她嫵媚的眼神在與他對視的瞬間變得閃爍不定。
  並沒指望這種方式的出現令她措手不及,意外的是她竟出門迎他。他抬手。她屏息。他卻隻輕輕執起那枚墜子。方圓疊合的掛墜,大小如掌,有著從金色到紅色棕色黑色全色係變幻,琺琅材質光感極佳,映在他的鏡片裏,繽彩四溢。
  “項鏈很漂亮。”他說。
  她著迷地看他:“昨天沒注意嗎?”
  “昨天結賬的時候沒有。”他聲音很低,但語氣篤定。
  “以前買的。”她控製得了呼吸卻抑不住心跳,而那隻手靠得那麽近。
  他翻過去看LOGO:“這挺貴的吧?”
  “有點貴。”連翹以指甲輕觸他的鏡片,發出細小輕脆的聲響,她湊近了告訴他,“能吸引到這對眼球,再貴也值得了。”
  如蘭女香刺激著嗅覺,視線焦點從項鏈挪開,段瓷忽略鏡片上劃來劃去的手指,睫毛如蝶翅輕顫,望著她泛起桃花的俏臉。
  她拉下他的眼鏡,踮起腳,手臂纏上去:“獲取收益,合理投資是必需的……”嘴唇與他輕輕貼合。好吧,她投降。她承認變成小狐仙和他臉對臉時,就已經受了誘惑。
  隻是不知這張嘴嚐起來是不是像主人那般冷硬尖酸。
  段瓷脊背僵直,對她的搶先稍有懊惱。而唇上吮動的溫暖豐潤,則令他無心其它,勾住懷裏的纖纖楚腰,轉身帶入門內。防盜門被重重甩上的同時,他將她壓在門板上,力度沒有溫柔可言。
  超時熄滅的燈泡被突如其來的聲音驚亮,樓道裏白夜如晝。
  情況一時逆轉,挑逗的主賓雙方互換,連翹撞上生硬的鐵板,背部肌肉麻痛一片。發髻硌著後腦,她想拔去簪子,卻被扯住手腕重新放回他肩上。
  欲望是用力晃動多時的香檳,一旦阻礙的瓶塞飛迸,熱情的泡沫便暢快噴薄,不可收拾。
  他吻得急燥,充滿了力度與索取,惘顧她後知後覺的退卻,手沿著腰線上移,描繪記錄她胸前皎好的輪廓。壓抑的呼吸釋放成喘息,那條如想象中靈巧柔韌的舌頭,不餘遺漏地席卷她的口腔,迫切緊逼得如同沒有下一秒。
  即使聽楊霜說過他的年少輕狂,即使看得到他刻薄的文字下那種濃濃張揚,連翹還是震驚於他的熱烈和衝動。突然間徹底的縱情,毫無理智毫無保留,不接受拒絕,不給對方任何退卻的機會,他像是破釜沉舟的戰士,一味的隻知進攻。
  襯衫扣子一粒一粒被剝開,多汗的掌心探入她內衣下方,覆上起伏劇烈的胸口,指尖在頂端撚按。聽著彼此愈加紊亂的氣息,他拉起她的短裙,手摸索著滑下去。連翹一手扣著他的後腦,一手撐在門上穩固重心,始終被緊緊攥著的眼鏡冷不防磕上門鎖鏈,嘩啦聲通過身體傳播更為響亮。她戰栗,眼神斂回了些焦距,慌慌叫道:“段瓷……”
  他含糊答應,撥開眼前那條礙事的項鏈,專心啃噬她細致的肌膚。
  連翹輕推著他:“在這兒?”她語調不穩,感覺身體已逼近燃點的敏感。
  幻覺般一聲冷哼,他抬起臉,用湧滿紅絲的眼睛瞪向她:“你要更刺激的?”言罷驀地抽去她的簪子,揉亂垂落於肩的卷發,狠狠撅住那張翕動的飽滿紅唇。
  連翹睜著眼,瞳色清冷起來,折射出疑惑的光澤。從開始她就察覺到他的異樣,或許此事無關柔情蜜意,他也談不上謙謙君子,然而脾性是根深蒂固的,他並非粗暴無禮的人。譏諷的問話,生硬的態度,還有那報複式的親吻撫摸,急於將她吞食殆盡的舉動,雖然同樣成功地製造出欲火,但那不是段瓷的作為。
  像是發現她的走神,他以喉音低吼:“閉眼睛!”
  找到了他反常的解釋,柔若無骨的手指攀至他肩頭,搔刮那隻幾可盛水的鎖骨窩,她笑起來:“你信了?”
  他一頓,隨即勾緊她的腰,給予更加嚴峻的威脅,神情卻無可掩飾地狼狽。顯然聽懂了她沒頭沒腦的問話。
  連翹更加笑不可抑,晶亮的眼裏滿是促狹:“是吧,段瓷?你信我和牙刷……啊!”笑聲收於一個呼痛的音階。
  他對著她胸前的豐盈一口咬下,分明是惱羞成怒的表現。
  連翹又疼又笑,身體忽然失了重心,整個人被托起,她隻來得及捉住他敞開的衣襟,便跌進一具精瘦結實的懷抱裏。
  “根本不是因為別人。”段瓷含著她的耳珠不甚清楚地說:“我隻不過控製不住……”等不及她完全理解這句話,他以膝蓋分開她雙腿,因那聲尖叫而無法再忍耐的欲望,終於放縱驅入。
  由疼痛到適應,逐漸迷亂,她微仰著頭,背靠冰涼的鐵板,正麵則是他滾燙的胸膛,截然的感官使人飄忽於幻與實之間。那枚榮為導火索的昂貴項鏈吊墜,不久前還得到大力稱讚,此時已被胡亂纏繞在她頸上,搖晃於肩膀後麵,隨著他的節奏不時碰撞金屬門板,隱有韻律,一下快過一下。
  嘩啦,嘩啦。
  她驀地瞪大雙眼。
  幾乎同時,掛著汗珠的長睫揚起,望進她忽而不安的眸子,段瓷艱難地慢下來:“連翹?”
  辨出抱住她的男人是誰,連翹心裏的驚懼緩緩消失,主動尋獲他的吻。卷曲的睫毛刷過她臉頰,情潮再度湧來,白光下驚濤駭浪的纏綿。瀕臨浪尖雲巔,她衝他笑,極至嫵媚。這個溫度炙烈的男子,帶著她縱入半空。
  荒唐的事情沒發生,錯誤的時間不再來,扭曲的人格被抹殺,她離開現實的願望達成,根除了記憶。雖然隻一瞬,亦心滿意足。
  連翹早已喪失了異想天開的本能,不會去相信奇跡。
  被色急害苦的男人倒在床上,撫著她汗濕的發絲,精疲力竭之後的動作顯得格外溫柔。向睡眠妥協前他喃喃地問:“你不會真能夢遊吧?”
  段瓷忘了她是如何回答自己的,隻記得在這可疑的夜裏,連翹花攀於他全身盛放,美豔如毒。而他在陌生的體味中睡去,一夜便牢記。
  第一次看見她睡覺的樣子,流海外翻,露出圓潤的額頭。發際線整齊清晰,正中向下凸出個V型,襯得眉也低低,眼也順順,與清醒時判若兩人的嫻靜,妖氣盡無。窗外光線打透水藍色窗簾,她皮膚上有純潔如嬰的絨毛。他看得喜歡,伸手將人攬進懷裏。
  連翹向來淺眠,他的手臂一用力,她已被驚醒,眼睜睜對著他越放越大的臉孔,身體有點僵。他笑笑,撥開她臉上一縷亂發,對視那雙戒備的狐狸眼:“早。”聲音啞得要命。
  連翹半眯著眼,看了他一會兒,掀起唇角:“還有呢?”
  見到這種笑容,段瓷知道妖氣兒也跟著真正醒來,圈著她柔軟的腰身,答道:“沒有了。”早晨神清氣爽,他有心鬥法。
  她認真地問:“什麽啊,就沒有了?”
  他認真地搖頭:“什麽都沒有了。”
  她二話不說親上去,卻在半路上遭到埋伏。他反客為主,準確地迎上她的唇。
  “牙好疼。”唇瓣被含著,她可憐兮兮地說。
  段瓷忍俊不禁,翻個身將人攏在身體與床之間,細細廝磨。
  他嘴裏有淡淡的甘草味道,品不散的甜,連翹不願離開,勾著他吻了又吻,直到手機在床頭不識相地震響。
  段瓷壓下剛被點著的欲火,擰過身子去接電話,卻聽見背後嘻嘻一聲,她的手從他胸前滑下。他頭皮發麻,不等回頭,腰腹已被按住,胯間濕潤微涼的觸感讓他險些哀嚎:“別玩兒……”手伸進被子裏捉住那顆伏於他腿上作怪的腦袋。
  連翹捂著嘴,指指他仍在通話中的手機,狐狸眼彎成細縫,縫中卻有熒光賁放。
  段瓷不知該笑該罵,拉過被子將身體裹緊,倚靠到床頭,揉著頸子對手機說了聲抱歉,表情恢複常態,一邊以手指她,示意不許亂來。連翹果然是不再碰他了,掀去蓋在身上的被子翻身下床,一絲不掛的曼妙胴體白煞煞刺人眼睛。段瓷腦中嗡然,卻不是因為這片雪膚冰肌好春光,而是她離開露出的那塊素色床單上,幾不可辨的紅。
  紅得很淺,淺成了棕黃色,不過指甲大小的一星,看在段瓷眼裏卻隻有觸目驚心四個字可以形容。
  “段總?”向來指令傳達迅速的段瓷,電話裏足有半分鍾不語,蘇曉妤忍不住催促,“甲方在等我答複。”
  大周末的擾人清夢,她也感到失禮,但是涉及代理項目的決策問題,禮數總不如業績來得重要。何況該項目不但是她泊岸新尚居的首筆大單,放眼整個顧問行業,這種體量的商業在三五年內也不會有太多。無論於公於私,這筆單子她是無論如何要做成的。
  段瓷對其重視程度並不亞於蘇曉妤,隻是此時腦中多少有點混亂,無法定心思考。
  “這事交給我處理,晚點我見到他們高層時直接確認。”他暫且把碎活兒攬於自己肩頭,“你盯住前期市調工作,案子有改動及時跟上。下周提案時會遇到舊東家,做好心理準備,你的套路他們清楚,別讓人抓到弱點做文章。”
  蘇曉妤笑道:“多謝提醒。不過,段總覺得我有什麽弱點?”她問得頗自信,語氣半嗲,腔回調轉。
  段瓷聽了整夜蝕骨吟哦,餘音似冤魂般繞在四周久久不散,此刻縱是聽見海妖唱歌,也興不起太多情愫,隻順著她說道:“我還在找,希望一直找不到。”陪了一笑,又囑咐幾個應多加留意的細節,切斷通話。瞥了眼嘩嘩作響的浴室方向,那抹血跡占據他滿副心神。
  連翹衝完澡出來,圍著厚厚的浴袍,頭發被打濕幾縷,渾身寒氣,一溜小跑著衝到床上。“好冷,水不知道為什麽涼了。”她縮著肩,等待關懷,扭頭隻見一對死魚眼,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大腿旁邊的床單上,不算顯眼的血跡,呈現幹涸之色。她用肩膀撞撞他:“沒碰過處女?”
  段瓷眼風淩亂不堪。
  她吊在他脖子上膩著嗓子起哄:“哦……你闖禍咯。”
  處女意味著責任。所以在不知情的時候與其發生關係,會有一種被陷害的感覺——這雖然出自楊霜語錄,可他說的時候望向段瓷,像在替他做發言人。而且段瓷也沒反對。
  想想,一旦遇到這種男人,你是完璧身,他知道了卻隻害怕。連翹很為那些守護貞潔者叫不值。猜度段瓷的心情,應該是驚大於嚇,他從沒懷疑過她的經驗,可是看到那滴證物,難免風聲鶴唳。事情太不可思議,讓他連怕都忘了。
  段瓷發現自己看錯了已知條件,思維無法繼續,打算重新審題。“連翹你……”才一開口,她冰涼的身子入懷,打斷了他的話。
  “隻是我的麻煩,”她在他喉節上啄了啄,跳下床扯著床單準備清洗,歎道:“每個月都會有這麽幾天的。”

  第十五章
  段瓷約了甲方的人下午見麵,沒敢貪床,饑腸轆轆地洗了個涼水澡出來,擦著頭發直接奔廚房。連翹在茶幾上熨襯衫,等他空手轉出來才說:“你路上找地方吃吧,我這兒沒糧食的。”生米生油也沒有,她不會做飯。段瓷虛脫地坐在沙發上,望著她不施脂粉的臉,多麽希望秀色可餐不隻是一種修辭。意外地聽見塑料包裝紙的脆響,心裏一喜,從腰後的靠墊下摸出包沒開封的薯片,一巴掌拍開,邊吃邊嘮叨:“還藏起來了。”
  連翹看得好笑:“你弟藏的。”
  他嚼著食物橫她一眼,突然想起交給楊霜的任務,打電話過去,他果然還在睡,把準備禮品的事忘得很徹底。段瓷訓了一通,最後還是找了王鵬琳娜,讓她直接選好東西包起來,又通知小邰去取,掛上電話神情微惱:“根本沒把我當道菜。”
  “你也根本沒指著他出菜啊。”連翹放下熨鬥,撐開衣服看了看:“對付穿吧。肯定沒人家熨得好。”許欣萌看起來就是很會料理種種家事的女人,又對小孩大人耐心十足。
  段瓷順口接道:“這不是廢話麽。”他平常衣物都交給洗衣店,她還想跟職業熨衣工比手藝?
  理所當然的態度讓連翹稍有不悅,可又挑不出毛病,隻在心裏罵他:毒舌段十一。
  沒來由被兩道森冷目光刺中,段瓷不明所以,想了想把咬掉一半的薯片遞過去。她不客氣地張嘴叨走,他則生怕被咬,倏地把手收回,發現自己小心人之心,尷尬地嗬嗬笑:“剛上完廁所沒洗手。”
  連翹嚼得很用力,笑得很諂媚:“沒關係,就當口交了。”襯衫拋到那個吃嗆的家夥身上:“自己熨吧。”
  什麽態度!段瓷拉下被熨得滾燙的襯衫,說她沒有洗衣店熨衣服好,很值得生氣嗎?無奈地看著那風姿綽約的背影,皮相再成熟,到底還是小孩兒一個,什麽都要逞強。風卷殘雲消滅掉一包薯片,他擦著手問她:“你早飯怎麽解決?”
  “不吃了。”她沒身於櫃子裏選衣服,“約了人中午吃牛排。”
  “哦。”他穿上襯衫,料子濕熱的貼在身上不太舒服。打好領帶整裝待發,他嚴肅地教育她:“三餐不規律會得胃癌。”
  連翹噴笑:“你可以滾了寶貝兒。”厭食症患者還敢同她講養生之道。
  趕走毒舌男,連翹踩著舞點收拾昨天的淩亂,電腦裏翻來覆去一首小狐仙恰恰恰恰。歌手尖細的嗓音荒誕奇異,狐精鬼怪似的得意自負又不願過份張揚。連翹喜歡她調子裏的回腔,為此曾被燕潔狠狠鄙視過,說果然唱歌古怪的人聽歌也古怪。
  唱歌是連翹深深的痛,但管不住音調她也沒轍,隻敢一人在家哼哼,取悅自己嚇唬鬼。
  從地板上揀起衣服,纏在裏麵的吊墜不防落下,她下意識捂耳朵,響聲過後才心疼地拾起。這個真很貴的,要不是聽導購介紹琺琅材質時提到了瓷字,還舍不得買下。怎麽她想珍視的東西,都這麽易碎呢?欲哭無淚地望著方墜表麵的細細裂紋,不知道是剛才摔的,還是昨天他的瘋狂所致,畢竟此瓷非彼瓷,哪經得起那種力道的連續撞擊?他是控製不住,還是不想控製,追究無意義,總之激烈的程度在連翹預料外。經曆過的那次,似乎沒有這樣疼。
  或者其實是疼的,而酒精麻痹了神經?又或者已經忘得差不多了吧。無論怎樣,不願回首的記憶中,那個人的溫柔與無微不至,連翹並沒否定過。
  洗好的床單安靜垂落在陽台晾衣竿上,血跡蕩盡,別說段瓷會驚訝,她自己也瞠目結舌。身體的不適尚可解釋,難道說處女膜還能夠愈合嗎?
  或許吧,十年確實是非常長的一個療程。
  帶著對人體的驚歎,連翹睡了個回籠覺。大概是累了,這一覺罕見地香恬,醒來大腿肌肉隱隱作痛,想是嚴重缺乏鍛煉的惡果,平常最大的運動不過爬這四層樓。躺在床上認真地思索:是去辦張健身卡呢?還是讓段瓷常常來呢?
  有火就會熱,有了第一次,第二次則連借口也不需要。段瓷替她做了選擇。
  他的登門更加頻繁,大多時候直奔主題;偶爾帶她出去吃東西;回來後,在幽暗的樓道裏與她吻別;明明嗅得到彼此的欲望,她不曾主動開口留他過夜——雖然那副懷抱一夜就成為她的習慣。然而連翹始終沒忘了他還有他的交待。
  她自然是記著的,段瓷大概也心知肚明。
  那之後很長一段時間,連翹沒見過許欣萌。段瓷果然協調性絕佳,他處理得很好。偷情這種事,盡管去做,沒有關係,但不要說出來。隻說今天不行,別說後半句:我得陪女朋友。天亮了有擁抱即可,她也不會傻到去問他:她知道了怎麽辦?
  兩相情願的男女,追逐著自己的感官尋找一些解脫的快樂,現實便是禁忌。
  可是楊霜並不在遊戲中,沒道理遵守這規則,聊著聊著會突然冒出許欣萌的名字。倒也並非存心搗亂,在他看來,狐狸還是喜歡亂拋媚眼,十一慣例電話不停,許老師原本就很少同他們一起泡夜店,一切正常。精力大多用在淘貨上的人,你無法指望他能像芭芭拉那樣及時地覺察端倪,準確問出“偷情”二字。
  連翹使勁搖頭,想把這詞兒甩出去腦海,這麽久以來每天都在自欺欺人,為什麽不能當段瓷根本就是單身呢?
  楊霜捏住她下巴:“喂喂喂,散黃了!”
  對麵的段瓷也看得好生納悶:“幹什麽跟HIGH了藥似的?”
  連翹摸摸被大圈耳環撞疼的腮骨,眼瞄著那對表兄弟,歎道:“今天真慘淡,就隻能對著這麽兩張臉,我都困了。”風情無限地掩口嗬欠。
  楊霜捏著指節欲行凶:“你行了狐狸,損人的功夫就快出師了,不枉認識十一哥一回啊!”
  段瓷對他褒貶難辨的用詞習以為常,抬頭看見連翹的奇怪舉動:嗬欠的動作做到一半,巧妙地中止,翻掌改為審視指甲,眼噙了被鼻腔壓回的淚水,閃閃發亮地不著顧盼痕跡。他心下了然,笑著扭頭,果然有氣質不凡的男人走來。
  楊霜也發現了,抬手推連翹一把:“甭困了,來一解乏的主兒。”
  段瓷風輕雲淡丟給她一句:“怕不是奔你來的。”
  連翹氣結,幽怨相瞪。可惜段瓷說完話就起身禮迎,與走到卡座附近的男人握手招呼。二人年紀相仿,身形也像,都是精瘦頎長的條兒。段瓷稱對方為師哥,喜歡用人職業做稱喟的楊霜則語氣誇張地叫道:“哎呀媽呀……介不大律絲麽!幸會幸會!”
  對方盤著手,姿勢帥氣地打量他:“有日子不見了刷子,怎麽著,紮東北去啦?”
  楊霜立馬被打回原形縮肩,口齒含糊地嘟囔:“回深圳了……”
  大律絲幸災樂禍:“下次再去替我帶個好,讓文爺抽空來北京,我孝敬他喝酒。”
  楊霜怒:“直接接你家去當爹得了!”
  他惶然:“免了,我那一個還不知道怎麽招架呢。”不滿地瞥著段瓷:“段部長可是不在跟前兒了,輪著你揀樂。”
  段瓷謙遜道:“我要像你們倆這樣,他敢不在跟前兒嗎?”
  一句話險些激起眾怒,還是律絲師哥壓得住,笑道:“十一你畢業進媒體就是入錯行了知道不?”
  楊霜撇撇嘴說風涼話:“這也不擔誤啊,成天跟人打官司。”
  律絲師哥略微正色:“有麻煩?”
  段瓷搖頭:“沒多嚴重。廣告那邊一個重點客戶,欠了有兩年多廣告費,剛才帶隊業務來電話,我說不行就按合同辦事。”下巴朝楊霜一努,“讓他聽見了就掐頭兒瞎說。”
  師哥了解地頜首:“追款沒戲了?”
  “難說。房子還一套沒賣呢,付不出裝修款,人派一民工把售樓處從外麵鎖上了。這麽一搞資金鏈肯定斷了,開發商本身也沒有別的產業支撐,有點兒懸。前陣兒據說鬧得挺凶,離你們事務所不遠啊,沒聽說嗎?”
  “這不剛結了案子出來撒歡兒嗎?哪有閑心看別的熱鬧。這麽看來估計得動真章了?自己打?”他促狹地眨眼:“證兒幾年沒檢了?”
  段瓷笑起來:“不一定打。我現在兼顧問公司那邊,不想牽扯太多精力。廣告這邊都是住宅項目,住宅是眼看到時候該換季了,小開發商挨不住寒流,大的還能撐一撐。年初開會就跟上頭兒說今年主要任務是收尾款,收不回來的也甭抱太大希望,能想轍幫洗洗盤套現了最好,你把他逼到人間蒸發,那真就沒得玩了。”
  “那倒是。要麽都說你動作快呢,啃剩了就扔,直接攛掇老板換肥肉。哎?幹嘛不出來單幹啊十一?這腦子替別人數錢多虧得慌啊。”
  段瓷隨手拍著沙發靠背,神情一派自在:“這不挺好嗎?一樣想怎麽折騰都行,還不動自己一分老底兒。能花別人的錢做事業,為什麽還自己冒風險?你說進賬?我賺的又不比那些自己創業的少。”
  這番話卻說得張狂,細品卻是謙衝之詞。奸商當道,誰會放心把大筆錢交給外人操縱,除非是對這個人的生錢術極為放心。
  能讓段瓷叫聲師哥的,也是曆練之人,自然聽得出話裏話外,眼有讚許地微笑:“新公司還是你一人帶?那還有空陪女朋友嗎?留神得了江山沒了美人。”
  段瓷低頭推推鏡架,斜睨一眼卡座裏的人。“廣告公司我還能撤出來一會兒,商業顧問這行不精,這不天天圍著獵頭要人呢嗎?”她對他們的話題似乎沒興趣,正半扭著身子看後邊吧台上的小男生唱歌,還向服務生要了杯酒送人家。
  光線較暗,加上聊得起勁,師哥未發現他的分神。倒是楊霜在旁邊越聽越沒意思,嚷嚷著拉人坐下來喝一杯。師哥擺擺手:“不了,約人來的。瞧鍾頭快到了,站著聊兩句吧。”說話間不經意瞄了眼座位,正逢連翹剛通過服務生勾上小歌手,偷腥得逞地笑著回手去桌上端酒。
  兩人對視數秒,連翹不落痕跡留意段瓷,見他並沒有引見的意思,反正不擔誤她繼續聽,取了杯子轉身與小歌手倒賣起秋波來。暗自猜測那人與段瓷的關係,疑是同窗,段瓷是學經濟法的,對口職業也是律師,她壞心地想著,他們學校好像減肥中心,專門加工這種條兒的男人。
  段瓷已被身邊兩道灼灼目光烤熱,低聲介紹道:“刷子的小朋友。”
  小歌手一曲剛好彈罷,酒吧裏有幾秒的安靜,連翹端著酒起身,對師哥禮節性相視點頭,掠過其餘二人,緩步向吧台走去。
  師哥盯著她背影:“還挺愛玩的。不錯啊刷子。”
  楊霜愣了愣,猛地傳來響亮的巴掌聲,啪啪啪三下。師哥回頭,一個又白又胖頗顯眼的男人朝他揮手。
  “得,我過去了,你們坐吧。”他輕捶下段瓷肩膀,“電話聯係噢十一,有我這兒能用的關係盡管說。”臨走望著吧台前的連翹,給楊霜留了意味深長的一句話:“那我就給你麵子咯……”
  段瓷繞進去坐回沙裏坐下,想想發笑,挺無可奈何的,。
  楊霜則反應半天才瞪圓眼睛,舔舔虎牙罵道:“婁保安這大畜牲!不給我麵子丫想怎麽著?也不看自個兒多大歲數了……”
  段瓷青著臉提醒他:“就比我大兩屆。”
  楊霜這回腦子轉得倒快:“可你沒對狐狸動心思啊。”他在對麵坐下,繼續正氣凜然,“貪嫩也要有個限度。那麽點兒的孩子我都沒說上手呢,他敢惦記!比我還大五六歲!”也就是比他還多泡了五六年妞兒的意思。這婁保安職業是律師,所以隻要不犯法,什麽女人都敢玩,整個兒一衣冠禽獸。
  段瓷對那五十步笑百步的人感到不恥:“你去死吧你。就差沒去中學門口蹲點兒了!”
  楊霜很不服氣:“切,你覺著我會為了那種蹲點能蹲到手的姑娘這麽憤怒嗎?”
  與歌手調笑的人花枝亂顫,段瓷麵色不好看,話自然也說得難聽:“跟梢跟到手的也好不到哪去。”
  楊霜辯道:“你別看她一天搔首弄姿的,從來不跟我們出去刷夜。就是一小孩兒,不願意定下來才這麽不靠譜。我會等她長大。你不覺得我們倆是挺般配的一對兒嗎?”頓了頓,他無限憧憬地說:“都是遊戲人間,外表風流不羈,實際內心渴望一份刻骨真愛的性情中人。”
  “般……呸!”段瓷剛想罵般配個屁,那一長串花裏胡哨的說詞就冒出來了,他啐一句,手心滲汗,居然差點把前麵那段話當真了。依他看,這個滿嘴跑火車的才最不靠譜兒。不過倒也說對了一點,連翹的行為確實無章法可循。
  比方說什麽都不在意,是因為不想定下來?

  第十六章
  段瓷其實一直都注意到了,連翹從沒問過他和許欣萌的事。
  他在等她問,任何場合任何時間,哪怕隻隨口提到欣萌也行,起碼讓他有理由相信,動了心的,不隻是他自己。令他失望的是,她根本不提。他是別人男朋友這件事,她很樂於承認,似乎這樣便威脅不到她的自由。因為她不介意跟別的女人分享一個男人,以至於這個男人也不能要求她專一,而她更喜歡被眾星捧月的感覺。她要的,並非他想給的。
  或許這是她忘掉什麽人的手段。
  某個下午,意外聽到她和安迅的隻言片語,不完整的訊息雖然不足以下任何定論,至少可以做個簡單推測。他還記得她說:“再給我點時間。”在安迅提到了一個“他”之後。
  看來這就是連翹想逃避和忘記的。具體原因暫無法得知,大抵不過愛恨情傷。她不想定下來,原因也許就是處於養傷期,比起談情,她更願意做愛。段瓷大致能理解她的心理,但堅絕不接受她四處找人療傷,沒做成她的第一個就算了,他可不想做她幾個中的一個。
  他的要求已退至底線:隻要不動真格的,她想玩就玩。反正他也喜歡看她四處惹火。不正常審美觀所付出的代價就是,他得負責撲滅她放在別人身上的火。
  以連翹的機靈,應付楊霜尚可,倘若不知分寸惹上婁保安那種道行的……段瓷不看好她能全身而退,畢竟不是人人都像楊霜一樣,把魚撈家去隻為了看,婁保安就沒這麽浪費。段瓷隻好暗示在先。婁保安不跟楊霜搶女人,主要是因為刷子爺身上有著著名的爭風吃醋的美好脾性,要是換了別人,婁師哥可不見得給他講什麽“朋友妻不可欺”的原則。
  隻要不碰著比楊霜更混的,連翹的安全基本無虞。
  段瓷現在擔心的是,女人喜歡的承諾與專心,偏偏她避之不及,一旦知道他與許欣萌分手,她會不會愕然追問為什麽?隻因覺得他的做法太多餘,搞不好會嚇跑——以為他用此事做為約束她的籌碼。受不了這種想像中的情節,他暫時放棄了立場。抓不住心的女人,就像收不來尾款的客戶,段瓷有自己的擒縱力道,窮寇勿迫,此用兵之法也。
  何況她到底不同於客戶,段瓷是主觀上不想逼她,不想給她壓力。她在恢複期,神經還很纖細,並且敏感,他盡量保護。然而人非神明,你在乎的人不在乎你,孩子氣的征服欲時常被激起。
  連翹沒說過不許他在這兒過夜,她隻是不要求,可有可無的態度讓人氣餒。段瓷並不想打亂她的生活,無奈說服自己有時候真挺難的,瀟灑地離開了,結果又折回樓上。
  房門沒鎖,她坐在沙發上,還是他出門時的那個姿勢,困得睜不開眼了似的。見他回來,也沒半點意外的表情,她極少問些讓人不好回答的問題,比方“你怎麽又回來了”,隻懶懶歡呼:“真好,正攢不出力氣走回臥室呢。”段瓷抱起這隻懶狐狸進去,順理成章地擁她入眠。
  那晚連翹卻從夢中驚醒,滿頭冷汗。說夢見了一個小女孩兒,梳著童花頭,臉看不清,伸著髒兮兮的手向她討錢。她很害怕,轉身就跑,那孩子在後麵追,怎麽也甩不掉,於是彎腰抓了一把沙子對著她的臉揚去。那孩子迷了眼睛,疼得大哭,她也嚇哭了,然後就醒來。說罷驚甫未定地重複:“像恐怖片一樣,嚇死我了……”
  段瓷完全聽不出驚悚點在哪兒,反而感到很好笑,可是她認真地講述自己所謂的恐怖夢境時,所流露出的表情不常見地惹人生憐。使勁兒把她裹在懷裏,他滿足地輕喟一聲,撫著她冰涼的皮膚哄道:“這是好夢,小女孩表示貴人,你還撒腿就跑。傻丫頭。”
  連翹一怔:“可她朝我要錢啊。我沒錢,當然得跑。”
  他終於忍不住大笑:“沒錢就不給唄,跑什麽?還往人臉上揚沙子。”
  連翹著急地辯道:“因為甩不掉,要不然也不會那樣對一個小孩兒。”臉從他胸口抬起,她問道:“人受到威脅的時候,總會做出一些自己也覺得殘忍的事吧?”
  她嚴肅的神態讓段瓷湧起莫名不安,手掌覆上她繃緊的臉,他望進那雙等待答案的眼睛,姆指輕擦去她鼻尖上的細汗,清楚地告訴她:“隻是個夢。”
  連翹長籲口氣:“知道。”夢是假的,夢裏的情景和想法在現實中都覺得不可思議,可是感覺卻非常真。害怕,以及被威脅到的感覺,非常真實。
  為什麽會做這種夢?段瓷想問,可她蜷縮於他懷裏的姿勢,並沒有交談的欲望,似乎他的價值就僅止於這個懷抱。悵悵失落了好一會兒,意外地,她抬頭看他,動作很輕。
  “段瓷,你做夢嗎?”
  輝煌的事業,健康的家人和知己夥伴,以及可挽手一生的女友,還有像她一樣甘做調劑的女人趨之若騖,讓人不由得懷疑他是否還有夢可做。
  不想他毫不猶豫地點頭:“經常。”他說,“而且還是同樣的夢。類似於走一條路,那路懸在空中的,我前麵走,它後麵塌,走得越快它塌得越快,我不敢停,後來就瘋跑,一直到跑醒。”
  這是在別人口中無論如何聽不到的,連翹沒想過那麽強勢的人會被這樣的夢境困擾,一時言語無措。手掌抵著的胸膛忽爾微微震蕩,他笑著低頭親吻她的發頂:“比你夢著的可怕吧?掉下去粉身碎骨了。”
  “你為了什麽那麽拚呢?”她想不通,以他的家底,以他的才智,他的路隻會比別人更平穩寬闊,而他刻意製造彎道險途。明明可以一個跟頭翻到,卻要選擇過九九八十一難,說他享受,可又會有一個恐慌的夢。
  這恐慌沒來由,他所有擁有的一切瞬間崩塌,比別人瞬間擁有這些,概率還低。一個男人成功至此,為什麽還會做這種夢呢?
  他隻說:“我也不知道。”將被子拉起遮過她的肩。
  於是不問,不好奇。她也不過就貪戀這麽一副懷抱。
  段瓷不習慣赤條條地給人觀察,感覺像有把躍躍欲試的手術刀對著他,驚駭可怖。於是躲開她的注視,擁了滿懷馥馥,沉實睡去。
  倆人對麵講這些東西子虛烏有的東西,他覺得挺傻,可還是說了,隻當哄她睡覺。
  結果睡得酣甜隻有他自己。上班路上又想起連翹那個糾結的夢,一隻在夢裏都會向人揚沙子的狐狸,大笑之下,接連在兩個路口誤踩油門。也沒注意燈下有沒有探頭,到公司第一件事就是交待秘書上網查違章記錄。
  小邰正捧了一堆打印好的資料讓秘書裝訂,兩隻賊眼亂瞄,望著段瓷走進辦公室的背影竊笑:“發沒發現老板酒窩含春的模樣真可愛。”
  被下屬以可愛形容的段瓷,這一天確實有理由看誰都分外可愛。
  大手筆挖過來的蘇曉妤,不愧為地產圈裏最有價值的花瓶,自詡背水一戰,一張單子入賬數百萬代理費,新尚居成功試水商業顧問。
  甲方精冶集團係知名能源國企,進入地產領域也是不久前的事,又是操作較為困難的商業地產,一出手二十幾萬的大體量,本身已是足夠轟動的行業新聞。加上如此大的風險投資,放著幾大知名顧問公司不簽,獨獨青睞於剛組建的新尚居。消息傳出,業界一片嘩然。
  新尚居顧問士氣大振,針對蘇曉妤的負麵言論不攻自破,公司上下好評如潮。段瓷自不吝於稱讚:“幹得好。”
  她輕抬下頜,別有所指地說:“就想著,不能丟您的臉啊。”眉宇間神采飛揚,項目總結會上卻斂了光華,笑語晏晏:“我可不敢居功,最多是運氣好,之前和精冶有過接觸,想不到他們也做起商業來。有段總親自為公司做品推,項目都自動找上門,這種小案子以後在新尚居恐怕不足一提。”以無知代替驕傲是表現自己最聰明得體的手段,比起虛偽易揭穿的謙恭,這女人精於包裝的自得實在讓人欣賞。段瓷想到連翹,那份與人打交道的純熟自在,小小年紀實屬難得,卻單純為了玩兒而修煉,明珠彈雀。
  惋惜到後來,想見她的念頭,又再次狼一般躥進腦子裏。
  他忙起來日夜沒數,幾件事一絆就是一天,必需要求精神高度集中,隻在偶爾與蘇曉妤說話時,會因為有著同樣聲線的人走神片刻。瞥向桌上寫滿臨時行程的日曆,段瓷怎麽也想不起來上次見連翹是什麽時候。約設計公司看圖紙的那天?還是陪甲方到上海做項目考察回來之後?隻記得是剛巧路過她單位,打電話叫她下來吃了頓飯,館子是她選的,說是喜歡而常來吃,段瓷真是沒吃出哪兒好吃,菜相倒精致,可道道鹹得要死。害他回到公司喝了一下午涼水,晚上加班頻頻上廁所,思路總被打斷,在心裏把她和廚子來回地罵。
  精深這個項目啟用了新顧問公司全部人馬。大概新生的孩子都有死亡威脅,各相關部門拿出吃奶的力氣死嗑,白天跑甲方,晚上聚在會議室碰案子,改細節,討論說詞,幾乎沒有前半夜收工的時候。精疲力竭得連車都不敢開,各自搭出租回家。段瓷很長時間沒有過這種高強度工作的興奮了,在新顧問與傳媒公司之間進行角色的快速轉換。前一刻還在說甲方不滿意圖紙上的動線設計,沒一會兒又問起寫字樓商鋪網新版上線點擊量如何。邰海亮挑著老板撒手的傳媒公司擔子,自顧不暇,段瓷點了熟悉商業顧問的總監過來做副手。可憐新特助跟不上他過份跳躍的思維,一份文件接過來,往往要猶豫應該蓋哪邊的章子。
  合同終於落停的當天,傳媒公司剛巧也無應酬,邰海亮敲著總裁辦公室的門張羅下班,美其名曰送老板回家,趁機拿點糾結的小麻煩給他處理。段瓷準備配個司機。
  次日舉行的簽約儀式隆重而高調,專家學者、業內同仁齊來捧場,簽約雙方的媒體活躍度更是輕鬆吸引大量圖文報道。千人宴會廳的正前方舞台上,水晶球在雙方共同觸及的一瞬電花激轉,榮登京城各大媒體地產財經版頭條。段瓷酒窩輕陷,鏡片上冰藍色光芒幻動,真真個目若星辰眼放電。
  小莫又瘋了。

  第十七章
  燕潔冷冷吩咐連翹:“撥120,給她送安定醫院去。”
  連翹怔了怔:“哪兒?”
  燕潔嚴肅道:“北京精神病醫療康複中心。專治精神分裂、狂躁症、癔症、癲癇……”
  小莫揚著報紙拍她:“去你的!”她伸手一擋,小莫又慌忙把報紙收回來,望著大半版的人物照片,眼冒紅心:“嘿嘿,酒窩……”
  燕潔翻著白眼,無力地與連翹對望:“又來了。”
  小莫無視她,兀自發笑:“十一怎麽這麽帥?致命啊。”
  燕潔怪聲怪氣道:“是致命啊,男人瘦成這樣,我看得都想自殺。”
  小莫憤怒還嘴:“那是你太肥。”
  燕潔冷笑:“是啊,你們十一也就淪落到能跟我比了。”
  小莫皺眉:“哪有那麽誇張!”
  燕潔就是喜歡跟她唱反調,她若說今兒天真好,燕潔就說曬得脫皮;她說下雨好煩哦,燕潔就說空氣清新。燕潔擅長偷換概念,一般人鬥嘴不是她對手,小莫放棄與她苦辯,隻顧自己對著報紙花癡。過了一會兒不知想起什麽,對著電腦開始敲敲打打,忙得不亦樂乎。連翹感覺無聊,是指自己這種百無聊賴的狀態,不是說小莫。
  她從不嘲笑小莫對傳奇男主角的崇拜,小莫起碼是看著照片,視覺刺激大腦引發的原始喜愛,自己卻是在看過段瓷那些文章時,就對這位線性觀點的持有者產生好奇。
  或許與記者出身有關係,他的文章用詞尖銳,立場鮮明到無法中和,摒棄了中國太極的精髓,媒體隻能選擇發與不發,不能妄想含糊成自己想要的效果再發。而新尚居受業界認可,也正是因為它有濃濃的傳媒性質,並非純商業的廣告公司。新尚居雜誌裏不是千篇一律的萬能軟文,它有真正學術性的東西支撐,報道有新聞性,而在行業上,段瓷有著可令人折服的觀點,這比硬性吹捧企業更加有效。讀者會因這樣的內容信任新尚居,進而將它置於一個權威的位置,廣告商的投入也便心甘情願,真正的物有所值。其實仍是商業運作手段,他是媒體策劃人,隻不過他恰好非常專業,擅做無形的報道傾斜。
  憑心而論,他的某些見解,別人並不是說不出來,而是不能說。連翹每每訝於他的大膽,需知槍打出頭鳥,有些東西大家都回避,自然是有它不能說的道理。
  好奇是個神奇的東西,它能殺死貓,還能做一個高超的媒人。
  無意識地擺弄手機,號碼緊挨著安紹嚴排在通迅錄前二位。連翹就那麽看著,直到鍵盤自動上鎖,屏幕暗掉。再按亮。
  燕潔捏細的聲音鬼魅般響起:“狐狸~~~你在等什麽人電話啊?”
  連翹眉尖輕斂:“手機好像壞了。”
  如果真壞了也好,便什麽人也打不進來電話。於是不想,不要求。
  整個上午,連翹簽收了四封快件,幫同事訂了一張機票兩張火車票,刪除郵箱裏無用應聘簡曆數十,《晚唐鬼妃錄》看到最新的一章。楊玉環和小鬼私通,卻被鍾魁撞了正著,被懲罰的一幕看得人作嘔,本來應該到時亢進的食存欲立刻倒退個丁點全無。小莫和燕潔笑著丟下她出去午餐。連翹忍著胃部的不適進了新尚居網站看新聞,與精冶簽約的大圖置頂首頁,鏈接了整版專題主推新商業顧問,二級頁麵裏一個叫蘇曉妤的副總風頭占盡。往下的團隊介紹裏頻見熟臉,搞產品規劃的是某大型住宅的項目操盤手,餘下絕大部分是零售業態的行家,做招商倒差強人意。畢竟住宅熱剛退,商業地產的實踐經驗才短短幾年,理論提升更不要說了,這種組合確有吸引精冶的獨到之處。
  做自持型不動產,精冶根本是洗腳上田,找顧問公司不失為明智之舉。不過就新尚居而言,傳統強項是推廣,就算現在招攬了眾多商業顧問的實戰高手,一年半載的磨合期總是必需,要一口吞下精冶長成胖子,恐怕還得掂量下自己的消化能力。更別說這種老牌國企做慣了甲方,財大氣粗架子橫,合作起來夠人頭疼。段瓷這個激進派,替他捏汗不如盼他吃回苦頭。
  安紹嚴一出電梯就被前台的表情逗笑:“咬牙切齒看什麽呢?”
  連翹據實回答:“新聞。你怎麽來了?不是要出差嗎?”
  安紹嚴拿起報紙翻翻,隨口答她:“晚上走,想著這兒離機場近麽,剛好還有東西在公司,結果到底趕上好大這場雨。”
  “下雨了?早上班來還晴天的。”連翹所在的前台是兩個辦公區之間的走廊位置,看不到外麵天氣。
  “沒帶傘?”安紹嚴把車鑰匙放在桌麵上:“你開回去吧,反正我這兩天也不在北京。”
  連翹看也不看:“我不會開車。”
  安紹嚴貼了個冷臉,低頭從太陽鏡上方仔細打量她:“誰惹大小姐了?”
  一雙狐狸眼左右流盼,果然有午休出入電梯的同事在偷偷注意這邊,均是想看又不敢看的鬼祟。連翹幹笑:“要死別拖著我哦。”
  安紹嚴挑眉,隨即悟出她警告為何,回頭望去,那些人立刻自顧自說笑,仿若無視。連翹想起小寒,她學校這幾日校慶放假,卻逢爸爸要出差,隻能跟保姆在家學做菜,想必要不高興。安紹嚴聞言心疼地歎氣,可惜也是沒辦法的事,他已經盡量減少出差次數,若非必須都派人去處理。但這次出現問題的昆明項目是恒迅第一個商業試點,光是前期策劃就做了近兩年,投入非常巨大,他不得不親自去協調解決。跟連翹拜托抽空多去陪陪小寒,轉念又無限失落地指責道:“你居然隻知道關心小寒,也不問問我昆明項目到底出了什麽紕漏?”
  連翹理所當然道:“都開始二次商裝了,還能有什麽解決不了的問題,不外乎讓你過去打圓場。小寒比項目重要。”
  安紹嚴又歎一聲,確實是主力店二裝時未按協議進行,與商場整體規劃發生較大分歧。隻是連翹料得越準,他越覺得不甘心,語帶哀怨地說:“其實我更希望你能替我去昆明,我在家看小寒。”收到她漠然的目光,他沒再多說,合上報紙放回前台,“今天真是好大的雨。”搖搖擺擺進辦公室去了。
  連翹譏笑:“小老頭。”
  小莫和燕潔吃過午餐,帶了7-11的飯團子回來,連翹吃了兩口就放在一邊,覺得飯多肉少沒味道。燕潔吹著杯中熱水說:“小莫剛才帶我去吃的那家炒河粉倒是夠鹹,早知道讓你去吃。”小莫不直麵她的抱怨,仍在忙於上午的差事,偶爾拉著燕潔問像不像。燕潔去了洗手間,她改問連翹。連翹望著屏幕右側邊欄顯示的搜索記錄:酒窩、酒窩男、酒窩帥哥、酒窩明星……清楚地聽到自己腦中弦斷的聲音。
  小花癡窮追不舍:“你覺得誰像?”
  古天樂、張智霖、趙文瑄、周潤發……“周潤發有酒窩嗎?”
  小莫疑惑地仔細看了看:“有一點吧,沒段瓷的那麽深。你看趙文瑄這張還是很像的,等燕潔回來讓她PS個眼鏡上去。”
  屏幕上定格的男子側臉,狹長酒窩,眉短而重,深色西服白襯衫,眼神專注,以上特征完全符合段瓷的形象,可是組合起來真的不像啊。連翹看她那雀躍相,也沒敢說實話,嘟囔一句:“睫毛沒他長。”
  小莫沒聽清,正要問,燕潔的笑聲從二人頭頂傳來:“這也太老了吧,還不如汪涵這張。”
  “段瓷的下巴比他尖。”
  “段瓷是酒窩深才顯得下巴尖。”
  “狐狸你說呢?”
  燕潔說:“狐狸下巴真尖。”
  連翹好認真地挑了半天,點著二人都忽略的一張:“我覺得這個的酒窩像。”
  小莫惱火:“女的……”
  燕潔則幹脆推著轉椅把她擠到一邊去,動手給圖片加眼鏡。
  連翹對二人的思維實難理解:“網上不是有他那麽多照片嗎?非得費勁改什麽呀?”
  燕潔頭也不抬地說:“你不會懂得莫對圖片一往情深的癡狂。她巴不得網上所有男演員長得都像段十一,然後就能拿過來挨個兒修。”話是這麽說,可她自己玩得也很興奮。
  小莫並不反駁,對照報紙指揮她:“再往上點兒。你得讓它離臉有點距離啊,我說燕子你戴沒戴過眼鏡啊?”
  燕潔不耐煩道:“哪兒能那麽可釘可鉚……這麽單看段瓷也不是特別瘦。”
  小莫喜上眉梢:“本來就不瘦,是旁邊這男的太胖了,顯得他瘦。這胖子是精冶的大老板嗎?”
  燕潔瞄一眼:“果然長一副老板相哦。”
  連翹好笑道:“那是精冶商業的負責人,不是集團老總。”
  小莫並不關心這區別,眼裏隻有段瓷,伸直手臂,把報紙舉到離眼睛足夠遠的距離看整體:“他肩膀蠻寬。咦?”報紙裏的人,竟然活生生出現了,兩個立體的酒窩裏盛了客氣的淺笑。小莫感覺一道星光閃過,刷地收起報紙,兩頰緋紅:“段總……”
  段瓷點頭:“你好。我約了安總。”已清楚看到那疊報紙背麵,新尚居與精深簽約的重磅標題再顯然不過,另一麵當然是新聞人物圖片。在連翹麵前,他很高興自己被女人記住。
  “稍等。”燕潔從容將修圖軟件最小化,拿了電話撥內線。
  連翹猛然想起小莫說他“本人沒有照片好看”,眼盯著電腦,嘴唇抿出一抹弧。
  段瓷等待通報中,似無聊地轉動目光,掠過她的表情,酒窩加深。
  也不枉專程路過這一回。
  段瓷在家睡了幾日來最奢侈的一覺,醒來已是日上三竿。出門的時候藍天泛白,到公司忙於處理廣告公司積攢的事宜,沒及時發現室內光線漸漸暗下。伴著一陣篩豆聲,小邰嘟囔:“雨來得還真急。壞了,昨兒剛洗的車……”
  變天了啊。段瓷回頭衝雨幕忡怔了片刻,摸起手機撥號。
  小邰看著上司等待通話時的神情,不知道為何想到詭異二字。待通話結束,他試探著問:“要去恒迅?”別啊,還一街筒子事兒呢。“等雨收收勢再走吧。”
  段瓷自衣架上取了外套穿上:“安迅說晚上飛雲南,這會兒不去就得等他出差回來了。”他歉然笑笑,對特助的心思很了解。不過,睨視窗外氤氳蒙蒙的灰色天空——
  她傻站在寫字樓門口怨恨望天的模樣必定有趣極了。

  第十八章
  奇怪段十一這節骨上怎麽會有大雨天造訪的興致,安紹嚴還是走到辦公室門口迎他:“稀客稀客。”
  段瓷笑道:“從客戶那出來,借你這兒躲躲雨。”
  安紹嚴撫手道:“那得謝謝這場雨了。”剛才還在想,可以問他有沒有接觸過昆明項目類似的案例,又想他剛接了精冶的案怕是忙,不料這會兒主動送上門來。
  段瓷倒賠了個不是:“昨天活動現場人太多了,也沒夠上說話。”
  兩人說說笑笑進去。燕潔咳一聲:“小莫,上茶。”
  小莫回神,脆聲應道:“哎~~”
  連翹終於有合適理由笑出聲:“好像媽媽叫姑娘。”
  兩人同時抗議,撲過來掐她。連翹叫著饒命,躲著,笑著,眼梢眉角桃花亂飛。
  燕潔小莫麵麵相覷,搞不清所以,都覺她有些誇張,但人與人笑點有高低,最後也忍不住被感。落了雨的六月天,微涼,恒迅大堂卻是一片熱氣升騰,前台接待個個臉頰暈紅,比得那一排公司盆花都失了顏色。
  正如連翹所說,項目招商雖是表現成敗的一環,但相較於卻並不費神。
  一個商業項目,前期市場定位明確,業態組合設計合理,功能布局完善,再加上項目自身地理位置如果絕佳,人群流量大,對於這種旺鋪,商家甚至不請自來。隻需要大量談判人力,流程相對固化,招商進行完成70%,即可著手開業準備,主力店及次主力店按自己的品牌要求進行燈光、形象牆、陳列架等細致的二次裝修。
  所以二裝期間出現的問題,正常情況下屬於軟性問題,在可調和範圍內。段瓷也是直接指出這點,讓他不用太緊張,安紹嚴下意識咦了一聲。段瓷誤解:“問題很大?”
  “哦,沒有……”隻是驚訝他跟門外那丫頭的第一反應驚人地相似,安紹嚴忽略一湧而散的怪異感,暗想大概是專業觀點雷同,笑著遞根香煙給他:“你倒是對我們項目進度了如指掌……對,你不吸煙。”
  “我能不了解進度嗎?”段瓷靠著沙發尋了個舒服的姿勢:“這項目整體推廣可是一直由新尚居在做,安總你說這話是不是打算換班子了?”
  安紹嚴朗笑:“隻是想不到你顧問公司那麽大一攤子,還能把我這邊項目盯這麽緊,年輕人真是好精力。”
  段瓷怪怪地看他:“你搞笑吧?公事上我敬你是前輩,其它的甭想賣老。”
  安紹嚴彈著煙灰,對他滴水不露的辭令已經慣於讚歎。
  段瓷想想又說:“不過你主力店還是要小心對付,我們靠它的品牌優勢縮短招商時間,租金上有犧牲是必然,可是早期業態規劃中,為了保證經營結構穩定,已經把主力店份額做到四個點以上了,再做讓步,投資回報怕達不到預期。”
  安紹嚴麵帶自嘲:“是啊,現在我隱隱有種感覺,你當初的預言要實現了。”
  段瓷脫口問道:“主力店麵積劃大了?”
  他點頭,淺思數秒:“問題不少,等我回來哪天有機會再慢慢聊。先說說你吧,新顧問公司怎麽樣?精冶這麽大刀闊斧可是成全了新尚居,昨天見過你的團隊,讓人嫉妒啊。不知道是不是該慶幸你沒對我的人下手。”
  段瓷苦笑:“隻怕成也蕭何敗也蕭何。”今天在顧問公司一圈轉下來,欣喜地見到不屬於新生企業的士氣和團隊凝聚力,簽了項目的不敢鬆懈,沒簽到項目的加緊聯係業務,滿耳意氣風發的打電話聲。這支團隊的工作熱情已經不需再勞神,各部門帶隊者也都是行業頂尖好手,隻缺少一個綜合型掌帥人。懂地產的不懂商業運營,零售業精英不熟悉地產規則;二者都有研究的,恰恰對資本運作缺乏概念。商業地產需長期運營,因此它的財務分析、盈利模式設計與住宅產品幾乎沒有共性,必須要在地產金融領域經驗非富者才能變通操作。
  高端人才稀缺的現狀,安紹嚴也看在眼裏,但比段瓷又樂觀一些:“你扛大旗就可以,底下一群兵將術有專攻,匯總各方資源做總體調度,揪住每個人的大姆指,仍然是一支精銳之師。”右手一指,止住他欲出口的反對:“你別豎眉毛否認,恒迅就是這種隊伍。”
  段瓷搖頭:“我知道您是讓我別固守短板,但是您忽略了一件事:恒迅是甲方。”而新尚居是顧問公司,做的是居間買賣,賺的是代理費,聽的自然是雇主號令。“恒迅既是投資方又是執行方,桶是你的,注水還是由你完成,自己為自己打配合,完全可以沒有任何顧慮,大膽補足短板保證水位。但新尚居如果是這種套路,增加的木板高度固然能增加容量,但是在無法得知桶自身負重的前提下,一旦出現問題,不隻是高於短板的水要流失,所有努力都得廢掉。”
  安紹嚴頜首,承認自己做慣了甲方,欠一道考慮。
  段瓷又說:“再則我強項不在顧問,需要人帶著我玩的。”自己充其量是個大業務,沒有技術,不能保證準確衡量做出合理選擇。“這會兒才體會什麽叫蜀中無大將,廖化作先鋒。”
  “廖先鋒深知自己戰略不足,還敢大張旗鼓進沙場,實為我等佩服。”安紹嚴一樂:“你要用精冶幫你幹什麽?鍛煉隊伍,考察新人?”
  “當然是為了賺錢、打牌子。”段瓷被他的話折煞,“哪敢用精深練兵?”
  安紹嚴大笑:“我覺得你照練不誤。不成功則成仁?”
  段瓷不再否認,嗬聲笑道:“這我倒看好前一選項。現在大家都是摸著幹,我的瞎子們起碼撲騰這麽多個年頭,方向感不會比別人家差,目前沒什麽值得擔心的。我想的是以後,安總自己不是也沒興趣做一錘子買賣?”
  安紹嚴沉吟著開口:“你要的人,都是各公司大股東,請是難請,看來隻能自己培養了。”
  段瓷讚同,頗為無奈。“可也說不死,除非是老板,不然總有可能請動。”
  安紹嚴笑他氣盛:“你就是什麽都不信邪。”
  他說:“我請動了蘇曉妤。”
  安紹嚴故意笑得暖昧:“那性質不同的段總。”
  段瓷自聽得出明顯的玩笑,仍沒來由地瞥一眼門口方向,也不多做無謂說詞,傾身取過茶壺為二人續杯。水柱剔透,注入杯子後驚起幾點水珠,白氣繚繞,氤氳熟悉但說不出門道的茶香,掩了空氣中潮濕的味道。陰雨天的熱茶像談得來的朋友,親切非常。他執起杯子輕嗅,任熱氣熏著冰涼的鼻尖,呷一口,抿唇:“這茶不錯,有多的送我一盒。”
  安紹嚴隨口就說:“我也不知道這泡的是什麽茶,回頭讓小翹她們找找看。”
  段瓷燙了嘴,咬住舌頭不敢出聲,半天才似享受地深呼口氣,暗自舔著牙床,舌尖疼得火燒火燎。
  安紹嚴倒沒發現他的異樣,說到連翹,他走神片刻,猶豫地說:“其實十一,你要的人,我倒是知道有那麽一個……”
  明顯拖慢的語速,態度猶豫不是一絲半點。“不過呢?”段瓷忍著燙痛接道:“你不肯出讓。”
  安紹嚴笑意玄秘,語帶機鋒:“我當然是不肯出讓的。”
  段瓷想罵人,忍了忍,說:“拿我度陰天是吧?”倒是可以光明正大地倒抽冷氣。
  安紹嚴大笑,又點了支煙,起身去辦公桌上接起振鈴不斷的電話。
  段瓷被燙得狼狽,看時間對方也該出發去機場,最主要是員工該到點下班了,於是告辭。門口是新尚居LOGO的雜誌擺放架,段瓷想起上午雜誌主編的進度報告,提醒了一句:“這期刊馬上截稿了,有你跨版的人物,想著回來安排時間采訪……”心一算來不及,“得,飛機上寫稿子吧。”
  安紹嚴不堪重任地求饒:“用以前的不行嗎?”
  段瓷有報複心理,直接拒絕:“人物觀點,又不是項目軟文。就算雜誌不怕被說湊版登重複的,您安迅好意思半年就這一個觀點麽?”略一思索:“就拿這次昆明項目做案例,寫寫主力店和經營散戶合理分配份額的問題。馬上試營業了,現在不造勢還趕什麽黃道吉日?”
  推廣運營這方麵安紹嚴完全無條件聽他的,承諾著抓緊寫出來,看看表:“還有時間,下樓吃個飯再走吧。”段瓷推說約了人,讓他也早點出門,免得雨天堵車。送人出門,安紹嚴回身就想起他要的茶葉,敲敲連翹桌子示意她跟進來。不明白段瓷前腳走,自己立刻就被宣進來是何緣故,連翹防備著站起來。
  安紹嚴倒了杯茶,輕靠進沙發裏,托著茶盅不喝隻聞,熏得深色鏡片上一層白霧。
  連翹沉不住氣:“我快下班了。”
  安紹嚴問:“這是什麽茶?”
  連翹不冷不熱地反問:“段瓷喝中毒了?”
  安紹嚴一笑,茶水少量溢出,反正也沒興趣喝,撣撣水珠把杯子放到一邊,嘟囔著:“以為你跟他妹妹還是姐姐的關係好,跟他也能不錯,打算讓你去給他送盒茶呢。合著有仇不成?”
  有仇也是他對她,離開看都沒看她一眼。連翹盈盈笑道:“我不知道什麽茶,小莫泡的。”因為茶具擺弄起來比紙杯衝咖啡費事,能趁機多看會兒理想情人。
  安紹嚴點點頭:“我也不懂這東西,想著明天給他遞一盒。”
  連翹估計段瓷也就是順嘴一說,不相信他真喜歡喝茶,不過快遞比說實話簡單,應了下來。正要走,又被叫住。
  安紹嚴指給她沙發坐,問:“昆明項目你還是注意了吧?連施工進度都了解。”
  連翹沒否認:“不可能全裝作不知道就是了。”那畢竟是他砸了血本的買賣。開業之前的策劃定位招商這些業務雖然不是她研究方向,總算也跟過項目前期,如果能發現有致命性錯誤,還是會指出來的。
  那就好,安紹嚴大喜:“幫我寫篇行業觀點吧。”不給她反對機會,“我想專心去把事情處理完,好早點回來陪小寒。那幾支筆杆子都在昆明焦頭爛額呢,這邊馬上就截稿了。”
  連翹沉默了半天:“你好陰險安紹嚴。”用小寒逼她就範。
  “不可以這麽說大人哦。”他用哄女兒的語氣說罷,起身拍拍她肩膀,“拿昆明這項目做個簡單案例分析,下班請你吃飯,順便細聊。”
  連翹看不慣他得逞的模樣:“還有多久去機場?”
  他怔怔答道:“九點的飛機……”
  “那七點半出發就可以,早走也是堵車。”躲掉他的手,連翹坐到電腦前,一派瀟灑地說:“我現在就寫,兩個小時足夠了,不過項目細節我不清楚,你得在這兒盯著。”她嘴角尖尖上揚,“晚飯的話,我反正節食。你吃飛機餐好了,偶爾也換換口味,總這附近幾家,胃會膩的。”
  他總忘了自己善類,不該與狐狸謀皮的。
  通常是隻靠晚飯打發一天的安紹嚴,分明地聽到胃在呻吟。
  兩小時整,打印稿交到總裁手裏,安紹嚴皺眉挑刺:“就這麽少的字啊?”
  連翹為難地點頭:“是啊,再多就成論文了。我隻替一位去世的導師代寫過論文稿。”
  隔著茶色鏡片,安紹嚴的兩隻眸子傳出無限痛心。
  她笑著妥協:“一千八百字排兩個PAGE綽綽有餘。”
  他這才肯低頭校對,標題就出錯了:“不要用這個名字。對媒體別提安紹嚴,他們都不知道這是誰。”
  “好。”看他把字改過來,連翹撇嘴:“為什麽換名字呢?”
  “許你改年齡不許我改名字?”他笑笑:“你喜歡哪個?”
  “我啊?”她看他不歇氣地一連改了四處專業用詞,有點失神,這一行,放下得確實太久了。
  聽不到回答,他又追問一句:“你喜歡哪個名字?”
  她望著被粗杠劃掉的兩個字和上麵潦草的單字,理智地選擇:“我喜歡紹嚴。”因為標題多一個字就滿一點,排版會比較好看。
  安紹嚴霽顏:“我也喜歡小翹。”

  第十九章
  連翹好久沒寫過項目報告,兩頁紙的內容認真敲出來,三分之一腦細胞被分解代謝了。中空之勢的一顆頭因此輕鬆無比,一雙腳就灌了鉛似的挪不動,同樣是對著電腦,這兩個小時比她在前台待一天都累。剛出電梯就聽見嘩嘩雨聲,暗裏一迭聲地叫苦。
  大廈門口熙熙攘攘,沒耐心的早頂著雨跑了,剩下有招兒的打電話調車,沒招兒的通知過家人要晚歸,不少人對著雨幕焦急踱步,脾氣壞的還要破口大罵。但也有心態好的,於角落裏三兩一簇,或蹲或站,聊得著實開心,笑聲不斷,半點不為雨惱。
  連翹踮腳向外張望,大雨降低能見度,兩個小時,他不一定能開回家呢。
  她賭段瓷離開的時候會在樓下等她。可是不敢肯定,寧可晚走,也不想急急趕出來卻撲個空。現在起碼可以哄自己,他等到下班見不到她,就離開了。略帶點遺憾,總比失望要好。
  段十一果然眼獨嘴毒,事實上她不隻有張情婦的臉,還有著安於做情婦的泰然。
  安紹嚴的車從地庫開出來,必定會經過大廈正門,遠遠看見連翹探頭探腦狀,笑道:“這是要冒雨了。”車裏還有另外兩位總監同行,坐在安紹嚴身邊的這個本想出聲救美,又顧及自己沒發言的資格,瞥下老板,沒說話。
  倒是小司機快人快語:“安總,時間還夠,拉她一段吧。”他平日裏跟連翹她們幾個行政混得熟,公司上下也都看得到,不忌諱那麽多,得到默許即往樓前駛去。車子調頭換了視野,安紹嚴看到右側的景物緩緩掠過,一輛加長的奧迪A8停在路邊,似乎隨時準備開走。他認識開A8的不少,比方說兩個小時以前就該離開的新尚居總裁。可惜不記得段瓷的車牌號,也不確定那被雨刷得錚亮的車子是不是他的。正愣神間,聽見司機大笑:“到底是跑出來了。得,那邊咱拐不過去。”
  安紹嚴錯身從車前窗望過去,雨勢稍小,避雨的陸續出來了,連翹也跟風而動,走了幾步似有悔意,偶爾回頭看看。他搖頭直笑:“不管她了,去機場吧。”
  連翹沒發現那輛與她呈反向前進的車子,她站了一會兒好無聊,看見身邊越來越多人放棄等待雨停的奇跡。猜想大概也沒多大雨,結果跟出來沒兩下就澆哆嗦了,這雨說大不大,估計等她攔著車也澆透了。正掙紮要不要回去,一輛漆黑的車子無聲無息挨過來,連翹扭頭看見車前臉那碩大的水箱格柵,車窗降下,裏麵傳出一句:“嘿,美女。搭車嗎?”
  有一瞬,連翹以為車裏坐的是楊霜。
  段瓷不服氣地冷哼:“有些本事誰都會,不一定非得使出來。”心說那小子要有閑心等你倆鍾頭都出鬼了。
  連翹嚶嚶道:“嗯,也是。”眼角斜窺專心開車的人,要恭喜他拿到精冶項目,還是問他最近有沒有常熬夜?想說你在樓下等著怎麽也不知會一聲,早知道就不讓安紹嚴餓肚子。他又瘦了一些,側麵看下巴很尖……考慮到哪個話題都不安全,幹脆不作聲。
  有時候一個人沉默,不是無話可說,也可能是想說得太多,卻為難該說哪一句。
  段瓷頗習慣她這種時不時的沉默。打輪轉彎,看她一眼:“你怎麽這麽晚?”
  “安紹——”突然想起他囑咐過要叫安迅的,不過段瓷反正也知道他們的關係,說安紹來也沒什麽。腦子這麽一轉,已拖了個長音。
  段瓷輕嗤:“少個屁!他都四十多了吧。”
  連翹失笑:“我是要叫安紹嚴。”
  段瓷微窘,表情上卻看不出,繃著臉目視前方。半晌忽然笑起來:“你為什麽朝他叫安紹嚴?”
  連翹想了想:“你為什麽叫十一呢?”
  段瓷盯著前車屁股的尾燈,踩下刹車,扭頭瞅著她咧嘴:“不告訴你。”
  連翹神色嚴肅,下了血本兒似地商量他:“那我親你一下你告訴我吧。”
  他忍著笑裝酷:“哪有那麽美的事兒啊?還給你解疑,還得讓你占便宜。”嘴唇卻控製不住地扭曲異常。
  連翹轉過臉去哈哈笑。想他又見不到的怨氣,從下午他出現在恒迅起就一掃而空。歡喜的氣泡從心底下冒出,整個人雀躍得坐不住,不停地假借看小說之名竊笑。再加上小莫準備拿手機偷拍段瓷,也興奮地直跺腳,燕潔都快崩潰了。
  段瓷也笑,沒笑到她那麽沒完沒了的程度,左肘搭在方向盤上,不耐煩地看她抖動不停的肩膀:“完事兒沒?”
  連翹揮手:“開你的車……”被一把抓住帶過去,吻重重壓了下來。
  她還在笑著,唇半啟,他很方便地將她嘬住,沒有輾轉,隻用力吮著,不許她換氣,不許她思考。沉重得像世界末日。連翹不適時宜地想起決別之吻,莫名地很想哭,心跳得難受。
  這個吻不長,但兩人都非常投入。四唇分開,他又輕啄一下,凝視她波光瀲灩的眼,漩渦般卷住他的神智。
  交通燈由紅跳黃,後車裏是個心急的家夥,按喇叭提醒他。
  段瓷不慌不忙坐回去,掛檔,起步,奔著餐廳集中的街區拐去。美人的口水解饞不頂餓,古人雲,吃飽了才能思淫欲。
  飯店又是連翹挑的,段瓷有陰影,怕了她偏好的重口味,連翹一再強調沒來過,他才肯靠近停車。這次菜倒不鹹,油膩滿桌,段瓷捧著飯碗,筷子下去挑得盡是配料。連翹瞪著他,難怪燕潔都嫌他瘦,夾塊排骨放進自己盤裏,又不滿意地撥給他:“這塊兒好像沒什麽肉,我再挑個大的。”段瓷哭笑不得:“你不能挑好了再夾……”
  被迫以各種理由吃了不少葷腥,路上開車時肚子裏就翻江倒海,進了門直奔衛生間。
  嘩嘩水聲過後出來,揉著肚子躺在沙發上,賭氣似地不理她。
  連翹吃著深紫色布朗,歉意全混在譏笑裏:“窮人的腸胃。”
  他懶懶還嘴:“窮人難得有這大魚大肉吃,才舍不得吃完就排了。”
  連翹嘟囔:“你怎麽活得這麽精致啊?”浪費她腦細胞哄他多吃,轉身去抽屜裏找藥。
  段瓷說她:“挺有氣質個姑娘,點菜盡是魚肉也不怕人笑話。”
  她頭也不回:“不吃肉的那是姑子不是姑娘。”拿出一盒乳酸菌素片,遞給他:“好像是治消化不良的,你吃嗎?”
  “拿水。”他坐起來歎口氣,“吃藥就是個心理作用,治什麽的都行。”
  還有這種人?連翹歎得比他更大聲:“早知道家裏準備些壯陽的好了。”轉身去接水。
  他摳出一粒藥砸那個漂亮的後腦勺,蓬蓬的卷發根本不可能會疼,她卻誇張地唉喲一聲,嗬嗬直笑。段瓷就知道她今天開心,不知道與他耍給她的驚喜有沒有關係。
  雨天不開工,他連網站也不去看了,打算陪著她給無聊透頂的電視節目增加收視率,卻有人不分黑白打電話。
  是連翹家這附近那綜合體項目的負責總監,說甲方想換底部商業裙樓的建築設計。段瓷有一絲惱:“你沒概念嗎?換設計意味什麽?重出圖紙!合同上怎麽寫的?‘基本方案認可之後,每個獨立體有超過百分之七十的改動時,按原單位方案報價增收百分之十的顧問服務費,並據其複雜程度協商順延階段流程期’。他執意要換,行,出書麵通知,我簽了字你再進一步跟他細談。白色兒的人也得按合同辦事。”
  這夥美國人毛病多,口口念的都是美國商業什麽形態,圖紙遲遲不確認簽字,三天兩頭亂改。幾個主力暫時轍回來做精冶的競標,現在的駐場的幾個都是學院派,實戰經驗不足,總在談判的時候被人偷天換日討便宜。
  電話傳音有失真,那邊的駐場隻聽總裁語速稍快,沒猜到他是動了怒,還在抱怨美國人不懂政策,想把寫字樓換成公寓雲雲。段瓷聲音冰冷:“他們再弱智也是甲方,如果什麽都懂還要顧問幹什麽?”
  連翹調小電視音量,被他昭然不悅的態度吸引,他對工事向來有耐心,這種情況挺罕見的,眼看眉毛越擰越緊,想必真有些頭大了。
  段瓷瞟她一下,輕呼口氣:“你告訴他們我們提供的是專業服務,每一套方案都考慮到相關政策,符合中國國情,並且嚴格按照他們的預算進行設計。另外你記住,你現在要做的就是20天內把產品規劃與財務分析報告提交終審,結案,轉下一階段服務,計劃外工作先不理會。這些外國人別的可能二百五,合同法和金融政策最精通,他想跟你耍滑,你什麽都不要答應他,口頭上的承諾也不給,跟他們說涉及財務手續的變動你做不了主,推到我身上,我來處理或者找人去幫你談。”話說到這份兒上,隻要求管好自己技術那一攤,再沒經驗也做得出了。又追了一下進度,細問有無其他類似問題,交待明天把周匯總發到郵箱。段瓷正準備掛電話,駐場突然想起一件事。
  “他們提到華貿中心的建築設計,不知道是不是搭上線了,才又想變方案。”
  段瓷一時蒙住:“華貿中心哪設計的了……手邊有沒有電腦?查一下……那明天到辦公室再說吧。”
  連翹看他著急,脫口說:“KPF。”
  段瓷被點醒:“對對對,KPF,他們本國的建築師事務所。”說著疑惑地打量連翹。
  連翹視若無睹,伸了個懶腰去洗澡。
  出來的時候他還在聽電話,聽內容是另一通。連翹鬆口氣,這幾個電話折磨下來,他應該忘了她剛才的失言。
  “……那你去吧。”他招手讓她過去,擁著她香噴噴的身子聞了聞,又補充一句:“別給我惹麻煩啊。”笑嗬嗬地扔開手機,捧著她的臉就親。
  連翹躲他的手:“剛塗了精華液……”掙紮不過,被箍住一通啃咬,末了還在臉上舔一下。“你好惡心。”她以手背擦去口水。
  段瓷說你才惡心,呸呸呸吐去舌頭上的怪味道:“什麽味兒啊!留神弄毀容了,你現在用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還太早了點兒吧。”人許欣萌大她好幾歲也沒說成天往臉上收拾一層又一層的。
  “防皺的過了二十五……”猛然意識到數字不對,她硬是拗口地瞎說道:“再用就來不及了。” 估計他也沒研究,連翹拍著臉神叨叨地眯著眼睛:“這是返老還童的東西。”
  “別~”他著迷地把玩她滴水的發梢,“再返就成我閨女了。”二十三,三十三,差一旬,思想上已算是兩代人了。
  連翹不解他無故低落的情緒。“剛才電話牙刷的?”芭芭拉這會兒不可能起床,能讓段瓷用那種口氣對待的也隻剩這一隻了。他跟許欣萌說話從來不這樣,比對她都要溫柔得多。連翹吃多了布朗,胃不舒服,起身去衛生間吹頭發。
  段瓷卻為她一下猜到答案有幾分高興,跟過去靠在門框上看著。
  連翹大聲問:“他打電話幹嘛?”
  “閑的。”他回答,“去長沙跟人家玩賽車。”
  楊霜自己曾說過,怕獲獎上報紙了被文爺查出來,他出去賽車一直用段瓷的身份。所以段瓷才會有那麽一句。連翹感慨:“這有些你當年的路子嘛。不是說你在報媒的時候就用筆名寫作的,”眼睛眨了眨,她關掉吹風機,“你到底為什麽叫十一啊?”
  他會意笑笑:“生日。”俯身將她雙唇堵住。

  第二十章
  說起來楊霜的賽車潛質還是段瓷間接挖掘出來的,連翹笑容諂媚,滿臉崇拜:“要不是我們十一費勁心機製造各種人間險境給他進行終極訓練,小子哪有這麽威猛的車技!”
  “誰願意領他去啊?”段瓷白眼,他可不想承認自己是那瘋狂破壞首都交通治安者的導師。“每次一到他就吵吵要回,偏還記吃不記打,兩天沒影,第三天早早兒的就問我要去哪采訪,死活跟著,踹都踹不走。那小子胡攪蠻纏功夫比開車厲害,”瞥瞥化妝鏡裏她精心塗刷的俏臉,“你不也見識過了嗎?”
  腮紅刷輕掃頰側,連翹聲比刷毛細:“反正你們倆可是有一個說謊的。”
  段瓷豎著兩道眉:“你不信我?”他眉短剛蓋目,卻很濃密,眉頭一皺真像豎起來一樣。
  連翹手一頓,某處便著色過重,敲了敲刷上粉末,略作修飾,一邊從鏡子裏看那個明明已無睡意偏還賴著不肯起床的男人。
  工作日,不用打卡上班的人是財主命,聽見趕工的鬧鈴響還囂張抗議。連翹體諒他連日無休,輕手輕腳地洗漱換衣,餘光一瞥,他正摟顆枕頭饒有興趣瞅著她樂。頭發蓬亂,睫毛倒是整齊卷翹,眼睛隨著她的走動骨碌亂轉,活脫脫小了一輪兒。連翹有點明白他為什麽不近視卻要弄副眼鏡戴了,那兩隻毛茸大眼讓他看起來半點不具威懾感。
  下意識輕觸自己塗得僵硬的睫毛,讚道:“段瓷你睫毛真漂亮。”
  他刻意眨眨眼:“小時候人都說我長得像女孩兒,不愛聽。段超告訴我‘就是因為你眼睫毛太長’,我就給剪了……”
  連翹接道:“結果越剪越長。”
  他點頭:“你也剪過?”仔細看看她又說:“可你這沒多長啊?”
  連翹沉了臉,轉去鏡子前又塗一層睫毛膏:“明天我去接副假的。”
  段瓷大笑:“要那麽長睫毛幹什麽?你又不是駱駝成天頂著沙子走。”
  她瞪他。
  他瞪回去:“別跑題啊,問你話呢,你是不是從來都不信我?”
  連翹頭也不回:“我無條件相信你啊寶貝兒。”她說得認真極了,“你說什麽就是什麽,真的。”
  “我說真的。”他忽地躥起來撲過去,給她一個背後熊抱,“還是你不想信我?”
  “都說了我信。”腰上承住了他全部重心,連翹不敢推開他,任他的呼吸透過輕薄的衣料灼熱她的肌膚:“不要這樣好不好?我春心大動上班會遲到的。你又不肯送我。”她做作地抱怨,靠近了慢慢轉過來,青蔥玉指點著他赤裸的胸膛。
  其實她這副長相實在很適合撒嬌發嗲,不過對象是他時,段瓷總有說不出的毛骨悚然。心一駭鬆了手,她旋身走開,湖綠色裙子長長的下擺畫出一道弧線。段瓷嗬嗬發笑:“最近大盤一片慘綠,我勸你少穿這麽不吉利的衣服上班。”
  連翹不受封建迷信思想愚弄,毅然拿了把淺綠折傘,並以此傘為械,成功擋掉以破壞她妝容為目的的口水吻,保持完美的OL姿態在草坪間小徑穿行。衣衫搖曳,裙子鼓蕩如一朵顏色奇異的牽牛花。太陽在雲後躲閃,光線忽明忽暗,像她遮遮掩掩的目光,不幹脆的態度。
  段瓷曲臂撐在窗台上,飽含濕度的輕風撲麵,寧靜而又有些心跳的矛盾感覺,與某個清晨,看到她專注熨一件襯衫時很相似。段瓷享受緊鑼密鼓後的輕鬆,強烈反差所製造的滿足,無與倫比。她曾問他:“為什麽這麽拚呢?”他答不出,從沒想過這個問題。他不覺得自己是工作狂,隻是不耽於已成事業,問自己:為什麽不拚呢?找不到理由,便一年一年走下來。
  對許欣萌也是,認識半生,戀愛兩載,一直以來,找不到不在一起的理由。直到連翹出現。手臂已經記住她的肩寬,不抱著她甚至從懷中到心裏都空落落。
  他向段超打聽連翹過去的男人,她非常直接地告訴他:連翹就是為了那個男人去美國的,兩人已經到了嗑婚的關係,雖然中間連她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連翹自己回國了,不過據她所知,連翹還愛著人家。完全抱著一棍子打死親弟弟的想法,段超歎息著說:“不是我說,你啊,沒戲。”
  這句話段瓷聽得太多了,結果出來之前,他保持沉默。就算真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仍有奇跡可期盼。再說段超耍什麽心眼兒他清楚得很。
  他既然問,就已經是降了。她這步棋將得多餘。
  總之他無異不思遷,如果沒有反對的理由,遇到什麽就接受什麽,比方說愛上連翹。既然沒有禁止的道理,就暫且放任。
  人就是別對自己太刻薄了,因為你從出生起,被不允許做的事太多,要學會得過且過,會長壽的。操勞一生往往短命,那些活了百歲的,沒幾個懂得防微慮遠。有說法稱之為心態。
  段瓷自詡心態很好,要的東西必然爭取,但對方若不肯配合,也不會為目的拘囿。他不是刷子那麽猴急的食愛獸,熟不熟都入口。
  連翹鮮豔地坐在前台辦公,對來往同事不適應的目光報以純真笑容。早於遲到時間幾秒鍾到公司的燕潔,匆匆打完卡後,訝然盯著她說:“我以為換盆栽了呢。”
  小莫笑道:“剛才我還說呢了,像不像蛤蟆精。”
  連翹無奈:“我為什麽一定就得是什麽精?我寧可你說我像蛤蟆。”
  燕潔掩口:“太不美好了。”見她不語,彎腰趴在她麵前的桌子上問:“幹嘛?生氣啦?其實你穿綠色很好看,我相信小莫是嫉妒。”
  小莫挺著腰板,撫撫自己的白色衣領:“我們天鵝才不嫉妒蛤蟆。”冷哼一聲,負氣地扭過頭去,又拿眼角偷瞄,多情詩人般感歎:“夏天終於到了啊。”
  芒種之初,夏初,春爭日,夏爭時,謂有芒之種穀可稼種矣。
  這天是餘夏初的忌日。
  不知道哪年開始,連翹開始有意識地用這種方式悼念母親——夏初生前喜歡穿各種綠色衣服,深的,淺的,冷的,暖的。家裏樓梯拐角處的那麵大牆上,有巨幅照片,她穿著綠裙子跳舞,目若無人,腰肢和身段如水般柔軟,連翹盯著看的時候,常會覺得它們仍在舞動。
  綠是一個看起來與世無爭的顏色,其實並不適合倔強好勝的夏初。可她偏偏喜歡。
  很任性的媽媽。生下她,扔下她,都沒和她商量過。夏初對什麽都很強勢,就跟女兒的關係很淡,淡到連翹現在幾乎也想不起她什麽。
  所以也沒有怪她的任性,在深圳時,連翹就不常去她墓上拜祭,今後大概更不會去了。
  中午,連翹接到《新尚居》編輯的電話,大致是說她那篇稿子很有深度,他們主編和安總聯係過,希望她能再補充些細節和圖表說明,爭取做成一個小專題。連翹又看一遍稿子,覺得再寫細些不難,反正都動筆了,也沒多說,接過任務老老實實寫。人遇到自己熟悉的話題就會變得健談,寫東西也是,一旦進入自己所擅長的領域,總有些收不住勢的傾向,再說學術性的東西本來就是越深揪越出觀點。連翹寫著便愈發技癢,覺得這項目典型有趣,打算給雜誌的部分結束後,單獨做份評估報告給安紹嚴。權當額外贈送,免得他總抱怨她有勁兒不使。
  連翹在波士頓進修時,最拿手的就是做項目可行性分析。她會為一篇論文幾日地足不出戶,所有吃用的東西擺在一臂能及的位置,離開電腦不是去衛生間,就是去書架上找資料,直到論文完成。老約翰雖然沒有偏見到認為中國女人都像他妻子那樣沒耐心,可也著實被連翹的專注精神打動。不過她也是那年研究所裏唯一一個拿到最高榮譽生稱號,卻沒有申請留校的中國學生,令教授為之扼腕。別人都隻道她家世不尋常,誌不在學究,其實不過是連翹一念之差,及時驚覺自己有某種程度的論文癖,恐再糾纏失去了學以致用的初衷,這才拒絕院方的誠意。想不到回國之後就是忙著把本事現給人看,陷在四下蜂湧而至的讚美聲中忘乎所以。
  難得隔了這麽久之後,給自己機會重拾舊業,寫得上了癮,搞不清時空,手機一響,聲音歡快地接起:“Hello.This is Liengle.”耳中一片靜默,連翹驟然回神:“您好?”還是沒聲音,看看屏幕顯示在通話狀態,來電顯示卻是“號碼保留”。
  剛到北京的第一周,她接到過這樣一個隱藏號碼的電話,不等對方說話已猜到是誰。他隻說一句“注意身體”,像是確定她生死,自那以後再沒來打來過。她也沒想過要無意義地換號碼,他能知道這個,也能知道以後的,如果肯不打擾,她自然不勝感激。今天這通電話又為什麽。聽筒裏隻有自己的呼吸聲,連翹想起日子的特殊,似乎於頃刻間就已做好一切準備。包括讓她回去。
  電話不久便被掛斷,而這一次他什麽也沒說。
  公司進6月就已開了空調,她卻悶熱難解。汗珠沿著脊柱緩緩滾下的感覺不痛不癢,但絕對非常難受,煩燥又揮之不去。連翹無法安坐,機械地挨到下班,小莫和燕潔臨走還壞壞地笑她:“晚上別又瘋到太晚,看你氣色差得像鬼。”
  連翹將一幹雜物胡亂塞進背包,離開公司。公交車站人頭攢動,她不急回家,坐在廣告牌間的長凳上,對每一個經過眼前的行人都好奇地仰頭注視。
  安紹嚴用過各種說法阻止她胡思亂想,可滿街過往中,連翹仍會幻覺似地發現,每個人都在看她。而她生了根一般動彈不得,拿出手機給安紹嚴撥過去。大約聽有杯盞輕碰聲,連翹歎氣:“跑去喝酒……”
  安紹嚴夾著香煙,於煙霧嫋嫋中順嘴扯謊:“根本沒喝。”鏡片上倒映的珍肴佳釀,食不知殊,隻想念有她和小寒相伴的餐桌。
  一桌的都喝潮了,聽他這種報備語氣便紛紛起哄,有人大聲澄清:“安太太放心,是正餐不是花酒。”安紹嚴倒也不急,笑著解釋說:“是我女兒,漂亮極了。”
  連翹眼眶微酸,電話掛了半天,茫茫然去無可去,這麽早回家,睡不著的十幾個小時都不知道怎麽打發。
  楊霜去賽車,段瓷不能找,芭芭拉在北京該多好。
  想到芭芭拉連翹有些愧,其實多少預感到和段瓷會有今天,當時應該直接承認她的問話,拖著倒有成心隱瞞的嫌疑了。芭芭拉回美國後來過幾封郵件,每次都提到段瓷,可連翹這時什麽也不能說了。幸好是芭芭拉,不用自己的好奇心為難他人。
  話不投機,認識一輩子也不過白頭如新,反之則有相見恨晚一說。她和芭芭拉自然屬於後者,明明相處的時間並不長,可隻有對方能一眼瞧穿自己的心思。手機信號縱然能橫越大洋,相視一笑的默契卻不太好體會得到,最為懷念。
  她喜歡聽芭芭拉說段瓷,以剝繭抽絲的方式,得知他更多的一麵。
  芭芭拉喜歡聊連翹在波士頓留學的那段時光,那時戀情之初,唯美耐追憶。
  連翹和小莫她們沒有這麽多說的,是她刻意不談許多,另外也是存在代溝的原因。她們喜歡的話題,她也盡量參與,奈何實在提不起興趣。頂多周末會一起逛街,平常下了班也便各回各家。連翹做過檢討,除了芭芭拉,大概沒人能忍受自己,不會開導別人,也不肯曝露心事,這種性子確實不太適合與同性相處。
  因此接到許欣萌電話時,連翹簡直拿捏不好該用哪種語氣應對。

  第廿一章
  與許欣萌約在附近的茶餐廳,連翹挑了個進門就能看到的位置,點一杯蘇打水,有些出神地看著杯子內壁上不斷浮於水麵爆裂的汽泡。
  她和芭芭拉曾聊起過許欣萌,是被質問有沒有和段瓷偷情的那次,芭芭拉說早猜著了十一將來會找這麽一個結婚對象,強調說是結婚對象。“十一表麵上看起來對什麽事兒都一門心思,骨子裏其實跟小刷子差不多,根本受不了一成不變的東西。就得有個死心蹋地的許欣萌,才能收住他。”她問連翹:“你說這人耐心煩兒特好是不是天生的啊?”
  連翹搖頭不說,立場尷尬,說好說壞都惹人非議。她知道的是,段瓷從記者做到律師又改媒體策劃,不斷更換職業、涉足各種業務類型的行為,心是不會甘於在某個領域或為了某個人停留的。許欣萌則不同。一個能用十幾年時間默默喜歡別人,並且明知道對方不喜歡自己而依然為之的人,善變指數幾乎接近於零,包容力卻呈反比例地無窮大。連翹反問:“你覺得許欣萌是什麽樣的人?”
  芭芭拉答得痛快:“跟十一不搭調的人。可是你得承認,兩個人過日子,如果性子太像,在意的都在意,不上心的都不上心。日子過起來很辛苦。”
  連翹承認,大多數人的婚姻論就是如此。
  在她看來,段瓷當然也是清楚這種現實的,所以連翹根本沒想過他會和許欣萌分手。
  於是,當聽到許欣萌問她:“十一最近好嗎?”連翹的感覺是這話充滿了諷刺意味,聽得她全身的刺兒都要豎起來了,十分不舒服。更諷刺的是,在約定時間之前到來的許欣萌,也穿了條綠裙子,一樣的棉麻材質,隻款式有差異,且顏色略薄些,便是與自己截然不同的嫻靜。因著這抹綠,連翹不免多打量了她一番。
  許欣萌化了妝,對著燈的那半邊臉有淡淡珠光,是散粉的效果,眼影收在雙眼皮的褶皺裏,唇膏也是低調的啞光係,一個很淺的裸妝型,非常襯她的衣服。她不是不懂穿衣打扮的女人,隻是工作環境裏有很多小孩子,據說平時基本上是連香水都不用的。那麽這個妝,應該是為了見她才特意做的……沒有被咄咄逼人的對待,連翹卻是心虛在先了,眸子微沉,無法從容正視她的眼睛。
  遭遇冷場,許欣萌稍顯局促。她主動提出見麵,自然是做足準備了的,卻在見到連翹時仍有一絲壓力。本來找情敵談話這種事,就已經很讓她感到很低俗,掙紮了好多天,終於邁出這一步,不想無功而返。喝了口冷飲,她展出一個微笑:“我並沒有別的意思,連翹,希望你不要誤會。”
  連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我了解,我們之間能談的也就隻有他而已。不過誤會的人可能是你吧?他過得好不好,為什麽要問我?”連芭芭拉都不能確定她和段瓷的關係,她相信許欣萌也隻是在猜測,除非親眼看到段瓷進了她家——不過跟蹤這種橋段,連翹認識的人當中,應該隻有牙刷才化用得出來。
  許欣萌一愣,笑得有些惱:“事到如此,還有必要把自己摘成局外人嗎?既然肯見我了,就不能坦承一點?是,做為前女友,我沒資格再關心他,如果你不願意回答就算了,真的沒有別的意思。”她聲音漸漸低下去,有一些顫抖,“我不是來為難和指責你的,同樣也請你給我留點兒自尊,起碼我們相識一場,不管你怎麽對我,我敢說在十一告訴我他愛上你之前,我一直把你當朋友的。”
  在她說出“前女友”三個字時,連翹心裏就硌噔一下,暗自祈禱這女人可不要在她麵前哭出來。結果到底是哭了。連翹手足無措地遞過去一張麵紙,一邊再次驚訝於段瓷不留餘地的做事風格,悲哀的是,如果跟許欣萌說自己剛知道這件事,她大概也不會相信的。
  “喂——”連翹撐著額頭,雖然知道有可能會讓人哭得更凶,她還是詞窮地說,“別哭了。”
  女人的眼淚成份往往很複雜,許欣萌傷心的那份眼淚早在段瓷說分手的時候就已經流光了,現在的這一份,包含了氣憤、尷尬、委屈,是惱羞而泣。如果不是連翹,如果換成一個陌生人,她不會做這種有可能自取其辱的事。“就是因為我們也見過幾次,感覺你是講道理的人,你該知道我要發火,會衝十一去,我不可能……”
  “不可能為難我。”連翹接過她因哽咽而不能說出來的話,甚至言下之意:“沒錯我知道,你不是那麽沒有風度的人。”事實上許欣萌可以榮列為她所見過最有風度的女人前三甲,這句話連翹沒說,以許欣萌現在這個邏輯,搞不好會以為她是反諷。
  正值晚餐,這家麵積不大的台式茶餐廳裏已經人滿為患,陸續有客人出入,而她們所在的位置正對著餐廳的大門,確保每位新進來的人都輕易看到。一個梨花帶雨,一個柔聲勸哄,連翹苦中作樂地想,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們是多麽要好的姐妹。真是場鬧劇。
  她若隻是想用眼淚來讓她心生不安,連翹認為挺無聊的:“不然還是等你調整好了再來找我吧,好嗎?”
  她甩甩頭,雙肩輕提又放下,吸進來勇氣說出自己斟酌再三才想好的台詞:“我隻是想弄清楚,你對十一是認真的嗎?如果隻是一時興起,我可以等。”她賭這個玩世不恭的女人對十一並無真心,那樣,或許她等了十幾年終於得到卻於一昔間又逝去的感情尚存生機。
  連翹愕然。
  “你還年輕,你不懂,連翹。”許欣萌說:“我三十歲了,錯過這個男人,這輩子還有什麽機會幸福?”話未落又哽咽。
  連翹想不到她會說出這句話,這是個自尊心很重的女人,固守傳統的矜持,活到這個年紀,能讓她把姿態放到這麽低的,除了段瓷,也再無別人了。她倒追他,又為了他向別人乞求幸福。可是連翹哪有她要的幸福?
  是段瓷自己膩了,正如玩轉媒體圈後移情商業顧問行業,接受采訪時卻說商業地產前景無限。他玩弄文字,轉移注意力,人人都看著他的新前景,忽略其它。就不知等他到了在這個領域呼風喚雨那天,又會被什麽吸引。會不會再做回媒體,誰也猜不到。
  連翹也不想猜,反正一早就決定了不等待什麽,也不會像許欣萌這樣為他心慌意亂。願意等就等吧。她告訴許欣萌:“真抱歉幫不了你什麽。”召來服務生買單。
  原以為這次見麵,許欣萌是以段瓷女友的身分,或直接警告,或指桑罵槐,連翹不想破壞,抱著各自好度日的念頭,給她麵子說句誤會作罷。早知道他們分手的話,她根本不會答應見許欣萌。不管段瓷是以什麽表情說著愛上她,總之讓許欣萌無可挽留地同意分手,她的作用也便發揮殆盡,沒必要再替他善後。拜他所賜,這原本已足夠混亂的一天,現在可以用世界末日來形容了,與其在這裏對著不相幹的人頭痛欲裂,不如安靜地躺在床上數小羊。
  許欣萌堅持付賬,連翹沒有爭,出門攔下一輛出租,說了家裏的地址。倒車鏡裏,呆立在餐廳門口許欣萌,越變越小,到徹底不見。
  車子拐彎,輪胎卷起一蓬細碎的灰塵,路邊有國槐樹葉緩緩飄下,連翹想起一句話:看似飛翔,其實是墮落。
  說的是愛情。
  原來6月便有落葉,難怪有人會選擇在盛年之時死去。連翹靠在椅背上,看著窗外景色與自己快速告別,暫留的視覺裏一片虛幻。冥冥中是什麽在操縱,二十年後的今天,她也成為第三者了。遭遇似比夏初要好,沒人指著她的鼻子罵:“狐狸精,我詛咒你不得好死,你生的小賤人不得好死。”
  聲如厲鬼。令連翹印象深刻,以至於多年後看到母親的死狀時,還會在第一時間想到,這是不是就叫做不得好死。瞬間她似乎感受到了仇恨的力量,之後的那一場大病,是為眼前所駭,還是被心魔嚇倒,無從診斷。
  即使沒感覺到許欣萌的恨意,卻能看出她對段瓷的愛已呈現偏執跡象,隻是因為像這樣好命的人,根本不懂去恨敵人,她不過想守衛住自己的城池。連翹無心侵城,告擾做個過客而已。
  納悶的是這座城,明明已無主,姿態卻怪異。
  說來好笑,別的男人恨不得三妻四妾仍號稱單身,段瓷是什麽邏輯呢?賭她明知他不會認真的情況下,會不會安份跟他?連翹勾起道小小笑弧,那你贏了,寶貝兒。
  “嘿!”開車的老師傅大聲喚她回神:“這丫頭~~問話不趕緊說,跟那兒傻樂什麽呢?”
  回他個正宗的傻樂,連翹指明轉彎的路口,手探入背包卻怎麽也摸不到錢夾,一時有點懵。想了想這一路上沒有被扒的機會,隻可能是失魂落魄地下班時忘在公司了。無奈告知司機調頭回行,掏出手機碰運氣,看有沒有周五加班的,接到電話肯幫她將車費送下來。撥了幾支分機都無人應,連翹偷偷打量駕駛位那貌似脾氣不很好的老頭,正準備忍受白眼實話實話時,段瓷電話打過來了:“吃飯沒?我去找你。”
  連翹按捺下心頭狂喜,問過他在哪:“你二十分鍾內到我們公司樓下,我請你吃飯。”
  段瓷回道:“你當我是刷子?”
  二十分鍾後。
  電話響起,段瓷氣洶洶地問:“在哪啊?”
  連翹笑道:“再等一會兒啊,過個紅綠燈就到了。”
  連翹拿了錢夾下來,段瓷正在車外講電話,聲音聽不清,不時以手指擦擦風擋玻璃,樣子愉悅好看。連翹放輕步子走過去,伸手圈住他腰身。他身體明顯一僵,隨即便任她抱著,繼續那通電話,擦過玻璃的手指改為擦她的手臂。連翹嫌惡地想縮手,被他按住了不放,糾纏間還笑出聲,電話裏似有覺察:“段總還真有心情,顯然不夠忙嘛。”
  段瓷擒住腰間那條掙紮不停的胳膊,笑得更加放肆:“有你這位高人打點,我什麽心情都有。你知道我忙,就別那麽多廢話了,明天給我看你‘醜小鴨變天鵝’的股市童話。”
  對方大笑:“明天休市。小十一你也可以不早朝了,晚上玩得凶點兒。”在一陣惡魔般狂笑中收聲。
  段瓷罵:“流氓。”合起手機,反身擁住連翹,看看她,清晰地重複一句:“流氓。”
  連翹哭笑不得:“誰?”
  段瓷很無辜,揚揚手機:“理財師。”收臂把她抱了個滿懷,下巴擱在她頭頂,望著即將被黑夜收去的滿天火燒雲,喟歎:“天兒真好。”
  她應一聲,又說:“我不太好。”把玩他的領帶夾,“我今天見到許欣萌了。”

  第廿二章
  “我今天見到許欣萌,跟她聊了一會兒。”偷換了事情起因,連翹一瞬間還是自覺陰險,仿佛是偏房對相公讒言:姐姐欺負我……原來不是人人都擅長告狀的。輕笑一聲往他懷裏偎緊了些,自嘲宮鬥小說看太多了。當然,她猜即使說真相,段瓷也不會對許欣萌有什麽反感。她本也沒想提這件事,可被抱住的一刻,似乎受了某種蠱惑,好些話就在嘴邊,確實想對他說些什麽。
  這一天來,太多的焦躁不安無處渲泄,再能承受壓力卻終歸不是無限的,垮下來的時候,幸好還有雙手臂及時接住她,構築出一個可供暫且躲避的空間。聽他放鬆噫欠,連翹縱容自己任性。
  她說得含混,輕描淡寫後便再不作聲。段瓷知道是欣萌去找她的,如果偶遇,她會恨不得立刻遁地飛天地躲開,更別說跟人聊天。就不知道兩人說了什麽,某個熟悉的鏡頭陡然浮現腦海,他有趣地撫撫她蓬鬆的發:“潑你一腦袋水?”話落胸前一痛,她捏著領帶夾邊戳邊抬頭瞪他。他握住她的手揉著痛處,嗬嗬笑道:“昨兒陪你看那電視劇裏不就這麽演的嗎?”
  連翹頓悟惡俗文化害人不淺:“以後我看電視的時候……”噙了噙頭,囁嚅著:“你別在旁邊跟著看。”
  段瓷隻感覺貼在他身上那顆頭有輕微顫動,沒聽清後半句是什麽,自己理解地接道:“我該幹嘛幹嘛去,知道了。”拍拍她的背:“走吧,吃點東西回家,我快累死了。”
  周五路況糟糕,令人心浮氣燥,堵了一路,原本就疲憊的段瓷愈加嗬欠。快進高速時,連翹實在看不下去,正想跟他換位置開車,他忽然扭頭看她:“去我那兒吧,你們家太遠了。”有人在後邊趕著似的,不停頓地又說:“再說也沒個浴缸,我想泡個澡兒解解乏,太累了。上午去機場,啊,還不是機場,空港。然後到西三環,亦莊,一天跑了兩百多公裏,明天還得出去。反正你明天又不上班。好吧?”
  連翹一怔:“好啊。”不太明白他怎麽突然說話這麽毛燥,好像生怕被打斷,事實上這種語速,能打斷的是閃電。她又不是宙斯。
  出乎意料地,她就這麽幹脆地答應了,段瓷準備了一堆詞沒用上,一下不知道接下來要做什麽了。
  眼見前方並線,連翹疑惑道:“到底回哪去……”話沒落,他一個猛打輪調進了另一條車道,她壓著胸口,感覺胃液翻騰,學他平時說楊霜的口吻數落道:“您老悠著點兒,這是L不是S。”
  段瓷嘿笑:“我管它什麽玩意兒!”困意也沒了,瞄著她的眼神熱切而凶狠。
  連翹看得嘖嘖稱奇,心說這是給哪隻過路的鬼給上了身啊。
  今天一見著她就覺有些反常,整個人似乎沒什麽精神,尤其聽她說見過許欣萌之後,段瓷心懸了一會兒,怕她胡思亂想。結果她卻柔順老實,不但主動親近他,還自願提起許欣萌。他非常好奇這倆女人的談話內容,難道說欣萌對幼兒以外人群也有著特殊的教導才能?
  進門脫鞋,車鑰匙扔進門口小收納盒裏,段瓷劈頭問道:“欣萌跟你說什麽了?”
  “說了挺多的。”連翹隨口應一句,靠進沙發裏放鬆四肢,闔起雙眼,向後枕著。感到身邊位置陷下去,頭被震動一下,她咧了咧嘴,睜開眼已是一副茫然的表情:“真奇怪,我覺得你對欣萌挺好的呀,她怎麽會想和你分手呢?”
  段瓷拉扯領帶的動作停下來,對著地板轉了半天眼珠,大致明白了這話的意思。
  難得見他這般鈍,連翹玩心大起,身子完全擰過來,更加嚴肅地說:“我見她也不像是對你完全沒感情了的,還問你最近怎麽樣,應該還是挺關心的。到底為什麽要分手啊?”
  段瓷回頭看看她,狐狸眼清亮認真,辯不出半分玩笑意味。“她沒跟你說為什麽?”他問。
  連翹呆呆地搖頭:“沒有。”竟然承認了……
  他也轉過身,與她對視:“那她幹嘛會去找你來打聽我?”
  連翹心一沉,不假思索道:“本來是要找牙刷的,賽車去了。”
  “是麽?”他語氣裏已摻了笑意,很明顯不是好笑,提醒她一個事實,“她跟琳娜關係也挺不錯的。”
  看那兩個淺現的酒窩連翹就知道沒得玩了,幹脆錯將下去:“琳娜又不常見到你。”
  他倒沒直接拆穿她,反而饒有興致地進繼續遊戲:“那你覺得她為什麽想跟我分手?”
  找罵!連翹撐著下巴,煞有其事地分析:“你這麽問,難道是想讓我說因為我?但我並不這麽想。我覺得欣萌是挨到底限了,你以為她真相信你香港跑那麽勤是為工作啊?人早把你那邊的小三小四打聽得一清二楚,就等有朝一日跟你算總賬呢。怎麽樣?被甩了吧?唉!不是早就跟你們說過了麽,男人最笨的就是,把身邊的女人想成傻子。”
  “說完沒?”段瓷冷哼,“我想抽你的念頭已經萌生很久了,別逼我付諸行動。”
  “抽吧。”她側過手臂,下巴擱在聳起的肩膀上,挑逗地舔舔嘴唇:“不過請溫柔點哦。”
  他一翻身跪到沙發上,用兩條腿把她困住,手指拉下領帶,動作驚倏,一氣嗬成。連翹隻來得及尖叫不要,脖子已被那條據說是第101色的H Tie緊緊纏住。段瓷咬牙切齒地笑道:“你喜歡玩這個嗎狐狸?”
  連翹想不到這人會當真動手,雙腿被他所有重量壓住動彈不得,隻能用兩手徒勞地掰著他行凶的魔爪,作出支離破碎的威脅:“你弄皺了不要指望我會給你熨……”唇被毫無預兆地堵上,身體遭困,現實感官與記憶的片段切合,一層恐駭迅速蒙上雙瞳,她喃喃念道:“停下來吧。”心神渙馳,黑暗急速襲開,鋪天蓋地。
  粗暴地鉗著她身體的,是那雙無數次將她從夢魘裏溫柔拍醒的大手。她掙紮,哭叫。在外人看來冷漠,對她卻從來不吝笑意的眼睛,任情欲把一切罔顧。她哀求,停下來吧。而向來於她有求必應的人,恍若未聞。一長串硨磲鎮心珠掛在床頭,激烈顫動,不肯妥協地撞擊有著精致雕花的金屬柱子,嘩啦啦痛呼。她習慣每天睡前撥弄這串潔白,看它悠蕩著擦過床柱,發出獨特脆響。想著送她這串珠子時他說的話:硨磲是全世界最純淨的白,永遠不會變質。
  便能安穩入眠。
  當催眠曲變成驚魂歌,樂器也失去存在意義。她窒息。
  所有反抗漸成機械,機械地低喃:不要。不要。
  珠子也機械地啜泣:嘩啦。嘩啦……被她抬手攥住,輕撫著安慰,奮力扯散,聽得嘶嚎繽紛。
  似猝然發覺到是什麽散落,侵略倏忽停止。
  止不住龜裂的種種,恩情,歡笑,崇拜,仰慕,如同四下崩落的硨磲珠,終究變質。永遠隻是一個傳說。
  “連翹?”段瓷拍著她的臉,不安她突然的僵滯。
  她神情微晃,一股邪勁兒推開他低吼:“停手啊!”
  他本來就是同她鬧著玩,並沒使多大力氣,被推掉下沙發,踉蹌了兩步,站在地板上懵懵地看著她過於激烈的反應。連翹跟著站起來,蠻力拉扯脖子上的領帶,不得其法的結果是越勒越緊,臉色呈現令人心驚的粉紅。段瓷試探地叫她兩聲沒得到回應,顧不得再多,慌忙上前阻止她自殺一樣的行為。她掙命推拒,指甲抓破他手背。段瓷取下了領帶,心疼地將她按進懷裏,撫著她被勒紅的頸子輕哄:“好了好了,不鬧了。好了……”
  她喘息濃重,人已沒了站立的力氣,一隻手卻緊揪他的衣襟,指關節青白凸現。段瓷抱起她放到沙發上,她捉住他襯衫不放,眼神仍有些怔忪。他在她身邊坐下,傾身查看她脖子的傷勢。勒痕並沒多深,但那領帶背麵有塊壓印了他名字縮寫的皮革,硌在她腮骨偏下方的皮膚上,紅印比較嚴重。她恍恍清醒,追上他的視線,伸手要往脖子上摸,半途被握住,抬頭撞進他滿是歉意和自責的眸子裏。她說:“對不……”
  他也同時開口:“好了好了我錯了。”聲音不大,但足以壓過她。忽地在她頰上捏了一把,笑道:“你真不經鬧,玩玩兒就揚沙子。”鬆開她,向後倒在沙發上長籲:“累死了。”
  她抱著膝蓋發呆,那條皺成一團的領帶,惹了禍後被遺棄在地上,炭灰色襯了不協調的橘紅,刺眼得像是無法抹殺的過去。別過臉望向段瓷,他摘了眼鏡,扇著睫毛注視天花板。連翹爬過去:“伺侯你洗澡?”
  “……”段瓷半垂眼睛斜睨她,“不用。你笑得好像要把我摁水裏淹死。”
  她滿意地伏在他胸口:“那就這麽睡好了。”
  他理著她淩亂的卷發:“我伺侯你洗吧。”一場呼之欲出的往事無形中化去,她不堪提起,他情願忽略。
  洗過澡身體冰涼,在他懷中蜷了好久才變暖,小小困意剛襲上來,細微音樂聲從客廳裏傳進來。段瓷睡得很實,連翹挪開他的手臂,悄悄起身。
  手機從背包裏拿出時,鈴聲已停止。撥回去很快被接起,安紹嚴醉得不輕。
  連翹怪他不會耍滑:“說了要讓他們去應付,你裝醉回酒店休息。”
  他隻說:“我沒事,乖。”
  連翹說:“我也沒真的有事,你這麽晚還打過來。”
  安紹嚴醉人沒醉心,笑道:“難得你無事還打電話給我,當然得回過去。”
  連翹笑笑:“早早睡吧。”
  他說好,馬上,就去睡了……拖拖拉拉著磨嗓子,到底還是說:“夏初忌日啊今天。”
  連翹似猜到他要說這個,淡淡嗯了一聲。
  安紹嚴又說:“白天有想到了,不知你想不想記著,沒敢提。晚飯你突然打電話過來,我才知道了。是不是……他又找你?”
  連翹仍隻嗯聲應著,喉嚨酸緊。
  “抱歉啊,小翹。”他後悔打這通電話了,“沒在你身邊。”無法為她擦眼淚,他不想惹哭她的。
  她靠著牆壁蹲下,手掌狠掩住口鼻,而眼前終於水霧模糊。水是透明的,卻令她什麽看不清,假設有一天她習慣了水中看物,仍是逃不開,走不掉罷,舉目通透的還有玻璃缸子。
  即使做魚,她也隻會是這種宿命。
  傷和疼在身體內無助地狂躥,撞得耳膜嗡鳴。連翹聽不見臥室門口細比蚊蚋的歎喟。

  第廿三章
  天藍靜遠,雲朵白而濃厚,低望是滿目起伏綠地,間或不規則形狀的大小湖窪。遠山疊翠,果嶺蔥蔥,沙白水藍,任何修圖高手也難以調出的飽和顏色。
  好景難求,更難得清早無風,段瓷早到了半個小時,沒料約好的幾位比他更貪天兒好。球起鳥驚飛,早場已賽至尾聲,見了他還笑著教育年輕人要起早。小邰打著嗬欠低哼:“晚上跟爺們兒去酒吧泡到兩點明天再說這話。”
  段瓷倒是沒這麽多對付的,趁他們專注於推杆,不作聲地陪在旁邊。郊外車少人稀,再經過一夜淨化,空氣好得讓人想打包帶回城裏慢用。陶醉過頭,上場沒幾杆就失勢了。那位讓段瓷要起早的老者不客氣地掄了球杆抽他:“多長時間沒打球了?小子,趁年輕多出來活動活動,要不等我這年紀,想玩也玩不了幾年了。”
  “您就擠兌我吧陳叔。”段瓷揉著腿苦笑:“打得還怪疼的。”
  “你啊,心不在焉的。”陳叔撐著杆眺望另一號果嶺上的球友,漫不經心道:“剛才我聽許山東說,你怎麽著,和他閨女掰了?”
  段瓷揉揉頸子:“啊。”他和許欣萌同校多年,說起來兩家大人倒也照過麵,知道小輩是認識的。不過談戀愛已是後話,見到熟人雖不否認關係,隻是從未正式公開過,沒料到分手之後事情反傳開了。
  陳叔點頭,麵色也稍有為難,嘴抿了又抿:“按說你們孩子的事,我們這幫老家夥不好插嘴說什麽。”
  段瓷踢踢腳邊短草:“陳叔跟我還有不好說的話?”接到電話他還納悶呢,怎麽好好的這些領導們叫他出來打高爾夫,許欣萌好大麵子。
  “話麽,好聽就好說。前兒張羅要來打球,許山東就說了,要不是看我麵子,有你在,他說什麽不來。”陳叔嘿笑:“十一啊,叔兒知道你幹活幹自個兒的,但許山東這位置,你得瞧幾分麵色兒。咱是幹什麽的?得不得拿章用地?雖說那不是你買賣,畢竟你張羅著,他一支筆說話的當口兒,你可不能因為點兒蚊子毛的小事兒跟他別上。”他說話抑揚頓挫,說到後來態度愈加嚴肅。“這話你聽說不聽說?”
  “聽說。”段瓷知道他是好意,自然是恭敬著答話:“陳叔,我跟欣萌都不小了,處事有分寸。成不了一家人,也是好些年朋友,她父親是我長輩,從哪頭論,我得叫聲叔的,哪能別著呢?”
  陳叔長長應一聲:“哎——可不?不說利害說人情,十一這點叔兒放心你。山東兒那老頭,沒壞心眼子,就是忒倔。可也是,就這一丫頭沒出門子了,老大不小的,相中你了,你還不點頭,擱誰能不急你說說?”搓搓皮肉鬆垮的下巴,“我看要不跟老段溝通一下吧。”
  段瓷急了:“叔!”
  陳老頭哈哈大笑。
  球僮接到同伴傳話,上前請客人移駕。
  二人上了電瓶車,陳老頭任務完成,就著話引子真正聊起家常,說的還是許欣萌:“那閨女我見過幾次,在北海幼兒園吧?我們大盛家那虎小子去年在她們那兒。”
  幼兒園倒是沒說錯,別的就沒什麽印象了,段瓷不清楚許欣萌都教過誰家孩子,隻道個個背景強大,來回扒拉著挑,沒幾個上下學不是司機接送的。欣萌也因此不想再教下去,說是這些孩子顛覆了純真二字的定義。想到這兒不由笑笑:“她願意上學,念自考本科呢。”
  陳老頭犯了媒人癮:“挺好的呀,本本份份的。人全憑自個兒,不沾她爹一點兒光。”拍拍段瓷大腿,“跟你不挺對路嗎?”
  段瓷隻是嗬嗬笑,低頭把玩球杆,帽沿遮住了表情。
  “臭小子!”他又重重拍了兩下,扭臉看稀疏雲朵,“叔兒老了,不跟你們摻和。這天兒好啊,就估計晌午得熱起來。”
  晌午未至,不過半上日晝,太陽就已發威,草坪一片白光,眼力差點兒的要盯不住球。一行人真正下場揮杆的沒幾個,都用了真本事,彼此都不是常規客戶,沒有直接業務,玩起來倒也沒那麽多顧忌。起早打到這會兒也盡了興,三兩一撮搭著球車回俱樂部稍歇。
  小邰跟著段瓷最後走,對上司的表現頗有微詞:“我說您這兩下子太跌份兒了。”
  段瓷向陳許等人擺擺手,示意這就跟上,脫著手套,一本正經地說小邰:“全怨你沒事兒就看計分卡。”
  球僮收著杆噗哧直樂。
  小邰瞪她一眼,不服氣地說:“早知道你能打成這樣我來啊。”
  段瓷似笑非笑瞥他:“打四年多球還沒進過80的好意思說我?”
  小邰無語半晌,方悟出個中玄機:“你是不是故意讓著那些老頭子?”
  “讓?你打兩杆算一杆都不是他們對手。”別人看天氣好才來玩,這幾位是天兒實在壞到無法戶外活動了才不出來——改在室內練輕擊。誰讓誰?段瓷從來沒想過能贏他們,輸不太多就行,免得人家不肯帶他玩。都是把持不同機關要道的,平日燒香,用著了不慌,他目的是維持關係,沒那麽重比賽心態。
  敲著微酸的肩膀先那看熱鬧的一步坐上車,身子鬆懈下來,空氣真不錯,快到中午了還能感覺氧分子充足。
  他本來想帶連翹出來透透氣,又怕她一夜沒睡好,撐不住這麽站著。昨晚她哭到精力透支昏睡過去,他把她抱回房間,到早上小邰來電話,她一直都沒醒,大概連他什麽時候走的都不知道。
  究竟背了什麽樣的過去,累成這樣還不肯放下。
  還是他不值得她放下重來?
  小邰研究地盯著老板,轉轉眼珠,笑得曖昧:“合著是晚上瘋大過勁兒了。”
  球僮被他樂得發毛,催促道:“您還跟這兒曬著啊?那我們先回去了。”
  連翹不知道自己這一夜是怎麽過來的,隻記得早上段瓷出門的時候說:“我去打球了。”明知她是稍有動靜就醒的,還在她鼻子上親了一下,像是成心要吵她起床。她固執地閉著眼,他卻無聲無息蹲在她臉前看了許久,目光似乎專注。猜不出他這樣看著她,想的是什麽,連翹更加不敢睜眼,直到他離開。
  昨天的事,他沒可能一點不覺奇怪的,可卻能不提不問。
  說來矛盾,他問,她會無從掩飾,不想騙,偏偏有些事,最不想對段瓷提起。
  不問,她又擔心他猜到了什麽,卻懂得尊重她的怪異反應,就像芭芭拉。如果是這樣,連翹很感激。然而,芭芭拉猜對與否,她並不在乎,段瓷不同的。
  披了過大的浴袍走到陽台,看到他上車的背影,天藍色POLO衫搭配條休閑褲,與素不同的打扮,令她倍感稀奇。踱回來進他衣帽間,意外發現櫃子裏麵顏色和款式都很豐富,想不到段瓷竟是個置衣狂。
  回想認識他這半年,他總是無一例外地深色西服白襯衫,頭發一絲不苟,無框眼鏡戴著,牲畜無害。他自己說是因為瘦,穿西服撐架子,她倒覺得他不過是扮老成罷了。跟女人化妝一個道理,隻是目的恰巧相反,男人年過三十頂怕別人說:“這哪裏來的小孩子。”偏有些男人少相,天生一張孩子臉,讓人猜不出年齡。卸除偽裝的段瓷就是其一。
  他睡臉格外稚嫩,連翹已偷看上癮,往往能保持看的姿勢睡著,到第二天肩頸酸痛。
  手指一一撥過她不曾見過的衣物,有些期待段瓷穿上它們的樣子,不知能否有機會。
  對她進入他的生活,他態度並不很積極。上次在酒吧見到師哥,提及她,他也隻肯介紹是楊霜的朋友。雖然沒打算被承認什麽,可被這樣直接拒絕,失落多少還是有的。
  連翹對著洗臉鏡,左臉看完看右臉,五官生得不算寒酸,皮膚保養也不錯,絕色談不上,總不至拿不出手的。大概是氣質難登大雅之堂吧,人家不是說了嗎,標準的一張情婦臉……他是沒見過夏初,否則就知道她離標準有多遠了。
  一通對比,給自己算了個及格,反正她本來也不想做出色的女子,便不再自卑。也無需為那些可炫耀的資本自戀,因為已主動放棄。
  架子上挑了半天,沒找到合適的潔麵乳,倒是在造型可愛的托盤裏看見一塊香皂片。就快用盡的薄薄一片,似乎很久沒有沾水,幹燥堅硬——自夏初的事之後,這種東西好像已被掃除她的生活很久了。以指拈起來,摸著它看似鋒利的邊緣,觸感是滑潤的,連翹不解這怎麽能割破皮膚。但是據說當時,在浴缸外最濃的血跡中間,就隻有這樣一片東西,莫非夏初的皮膚真像書上說的,吹彈即破?
  鬼使神差地,她執著皂片往自己腕上慢慢劃下……
  門鎖哢噠一聲,連翹如夢初醒,身上滲了一層冷汗,抬頭望著鏡子裏的自己,香皂在鏡麵上打了個大大的叉,之後被甩進馬桶裏衝掉。她攏了攏浴袍走出去,緊接著就為自己破壞環境的行為感到臉紅。進來的不是段瓷,是打掃房間的小時工。
  自從芭芭拉走之後,小時工有陣子沒在這屋見到女人了,抬頭見到一身素白的連翹,嚇得不輕。連翹既抱歉又尷尬,草草收拾了一下,坐車去安紹嚴家。
  段瓷打電話來的時候,連翹正在超市結賬,購物車裏是小寒要的調味醬。
  “醒了?”他發現她沒有睡懶覺的習慣。
  “早醒了。”她看時間,都快午飯了還不醒?“你忙完了?”
  他聲音愉快:“散場了。今兒天真好,我送你回去換身衣服,咱去你們家後山轉一圈……”聽筒裏有不屬於他家的嘈雜聲,段瓷愣了愣:“你出來了?”
  連翹拎著買好的東西:“嗯,買點東西要去看小寒——一個朋友。”
  他嗤道:“什麽朋友,安迅的女兒吧?”
  原來他知道。“他出差了,小寒自己在家挺悶的。下周末再陪你吧。”
  大禮拜才過一天就推到了下周末,他不痛快:“你晚上在他家住?”
  連翹理所當然道:“是啊,挺遠的,晚了都沒車回市裏。”
  他脫口說:“我去接你。”
  她用下巴和肩膀夾著電話,騰出手來拿錢,聽見他急切的語氣,怔住了。收銀員催促她收零錢和小票,連翹接過來,拿起袋子,說聲謝謝向電話裏掩飾自己的失態。
  段瓷也覺自己過頭了,直接跳過那句當沒說過,問她:“買的東西多嗎?我到家附近了,要不去接你一趟把你送過去?”
  “不用了。”想想又說,“晚上要是回來我給你電話。”
  這話被備案了。
  下午六七點鍾,段瓷結束與總公司那邊的電話會議,從書房出來。握著杯蘇打水踱至窗前,看著外麵降下來的暮色,電話在另一隻手裏按來按去,就是不敢碰“呼叫”這個鍵子。
  一般讓他這麽久還拿捏不了的事,大多會選擇不做,因為意誌不夠堅定。他隻知道不能逼她太緊,就是不知道要怎麽才能按抑自己非常想見到她的這份衝動。有時候甚至就想什麽也不管了,全憑喜好行事,可惜這麽多年早已習慣估算結果,得不償失的事他不做。
  更逞論是失去她,這是無論得到什麽也難抵償的。
  隻能等。就兩種可能,回來還是不回來,他有百分之五十的希望。手機就在這時候歡唱起來,段瓷條件反射狀按下接通,心裏想的是,你小子運氣好得令人發指。
  對方明顯沒想到他接電話這麽快,頓了一下才出聲:“十一,是我。”

  第廿四章
  “最近好嗎?”
  “嗯,不錯。”簡直水深火熱。
  “我昨天見過連翹。”
  段瓷不解她提到這件事的用意,隻突然想起連翹的激烈反應,縮成一團無聲哭泣的模樣,便隱隱作痛。“我知道,她說來著,在路上碰到你,聊了一會兒。”小狐狸是這麽編的吧。
  許欣萌微怔,猜測這是連翹還是段瓷在給她留麵子。
  盛水器裏滾湯遽響,被蒸汽推至另一端盛有咖啡粉的玻璃壺中,安靜地畫出深褐色漣漪,香氣躥出來。服務員撤了酒精燈,待咖啡倒流回水壺,接了兩杯依次放在客人麵前。段瓷屈指敲敲桌麵。
  “十一,我不想纏著你。”等服務員退去後許欣萌說,“可是我很想你。”她望著玻璃壺底的咖啡渣滓,很少這麽直白地表達自己的感情。
  “我懂。”段瓷點頭,並非敷衍,他是切切體會了。“放不開是吧?不管她想不想要,就是不願意放手。”端起杯子送到嘴邊,輕啜一口,順勢將目光轉向窗外,於熱氣氤氳中,將一片繁華夜色盡收眼底,咖啡焦苦的味道衝進鼻腔。再回頭對視時,笑容裏有絲無可奈何的澀重。“我也一樣。”他徐徐說道。
  她從來沒在他臉上見過種表情。記憶的十幾年裏,他始終是個固執的逞強者,性格使然,縱是失敗,也絕不肯被打倒,更不甘未弱。她以為他一生都將如此,斷料不到他會為了一個女人破例——且是她以外的女人。情何以堪?
  早也曾想過,有朝他遇到真正為之心動的人,肯定會結束與她的關係。而她隻祈求,這個人能晚些來,或者永遠不來。像是博彩者,她想賭一份奇跡出現,從此幸福。
  琳娜問她:“一個不對你用心的男人,會讓你幸福嗎?”在今天上午知道她和十一分手之後。
  許欣萌不懂幸福的衡量尺度,隻知道十一很好。他一天在她身邊,一天就會對她好,僅是這份保證,雖然不愛,已足夠她美滿。到頭來她終究輸了,能怪郎心似鐵嗎,一早就知道自己並非他真心以待的人。這一刻他的挫敗,對她來說,比任何語言都來得殘忍,她絕望地發現,他對連翹的認真程度,遠超出自己的想象。
  眼眶一下就紅了,慌忙端過咖啡擋在臉前,以升騰的白霧來掩飾失態。
  他低聲提醒:“留神燙著。”
  她習慣性點頭回應,眼淚不小心落了,在杯中漾起一圈又一圈同心圓。幸好段瓷看不到。
  他正小心翼翼地撕著糖包,聊起白天打球如何被眾位老將狠捋了一把,又禁不住稱讚那球場空氣上上乘,不打球也多過去洗洗肺。沒提陳老的那段勸詞,隻笑道:“許叔說我球還沒你打得好。”
  許欣萌順勢走題:“我爸那人玩什麽都較真兒。”斂了不應有的情緒。
  與段瓷的分手,她雖沒跟家裏說,但回家吃飯過夜的次數變頻繁,常常掛在嘴邊的那個名字卻不見了,父母想必會有所察覺的。正如兩人開始戀愛一樣,她不曾正式宣布過,大家也都知道了。她的家人都不擅長語言表達,做出來的就是真的,也造就了她這種別扭的性子,能夠對不相關的人噓寒問暖,卻很少向愛人甜言蜜語。
  許欣萌有時候會想,自己的愛,十一到底知道幾分?不由苦笑:“剛才在電話裏,你那麽痛快就答應出來,我還報了點兒希望。可能你還是在乎這段感情的,哪怕隻是習慣了。”
  他故意擰眉怪罪:“你來都來了,我能不見嗎?”
  她直覺反問:“你有什麽不能的?”她來之前跟小邰聯係過,確認段瓷今天沒行程,又到他家看見兩部車子都在樓下。可是坐在小區對麵咖啡廳裏給他打電話時,她仍做好他說不在家的準備。
  段瓷笑,欣萌稱得上是知己。換做半年前,他確實會以種種借口避而不見,直到她真正死心。他相信這時候見麵對她沒好處,然而現在,他能明白想見一個人的心情是多麽不理智,隻要對方肯答應見麵,哪怕是敷衍,也滿足。心疼欣萌,就像在可憐自己。他還是願意為她做些什麽的,也會對她像從前一樣不厭其煩,僅此而已了。
  靠在沙發裏,一手捏著杯柄,一手輕彈杯底,他垂下兩扇鴉翅長睫,掩了眸光:“欣萌,你知道我,這麽多年了,好不容易有樣特別想得到的東西。所以別在我身上費功夫了。”
  他拒絕得徹底,是不想讓她再苦做投入,別人都說十一待人刻薄,她卻看得到他的溫柔。
  偏這份溫柔她守了半生未能納為己有。卻也再無從爭取,她愛了這麽久,該做的都做了。看到他自己闖,她也不讓家裏安排工作;他喜歡有私人空間,她便不要求搬去和他一起住;她的朋友全是他的朋友,有些人她其實並不喜歡,仍為了他而用心來往。她甚至想到將來,他有可能會去美國父母那邊生活,特意去學她最為頭疼的英語。已經不知道還能怎麽討好他了,可他最終還是說分手。
  她沒有選擇,除了接受。要冷靜著把一切收回,可是怎麽做,如果能直接走開,誰想被間接傷害?
  “給我一點時間。”最後她說。不能讓他愛上,起碼別兩相生厭。
  段瓷心頭微震,想起了聽過類似的語氣說的同樣的話。抬首看著麵前隱忍的臉,連翹當時是否也帶著這種強收眼淚的表情?倏地又亂了,他將杯中咖啡一飲而盡,起身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她搖頭:“我自己開了車。”
  他沒堅持,她一直忍著不在他麵前哭,他不想破壞她的努力。
  咖啡涼了,微酸。
  步下樓梯走出來,隔街就是段瓷所住的小區正門,這家咖啡館是一間寫字樓底鋪,周邊都是餐廳和休閑場所,傍晚正是上座高峰,附近車位已滿,許欣萌的車停在對麵一家便利店門前。她車技一般,段瓷幫著把車從密密麻麻的車群裏倒出來,這才放心交給她開。
  一轉身,卻被她從背後抱住。
  額頭抵著他的肩胛,許欣萌問:“十一,你會不會後悔答應和我在一起?”
  段瓷任她抱著,這句話問得他良心難安,久久才說:“不會。”
  旁邊是車來車往,她的頭發被風吹起,撲散在他身上,像無數眷戀的手。不舍糾纏,還是隻能放開,他決意要走,怎麽也是留不得。她其實已經很感激,起碼這麽多年的付出他懂得,才會以男友身份替她將這份注定沒結果的感情,畫上相對完美的句號。
  車與車接踵擦肩,心和心萬裏遙遠。許欣萌不怨任何人,隻是難過:為什麽我不行?
  一輛顯眼的白色跑車經過,拐向小區,閃動的轉向燈光使段瓷逐漸回神,拍拍她的手:“好了,欣萌。”轉過身子撫著她淩亂的發,“不早了,回去吧,路上小心。”
  她驅車混入車流,段瓷嘴裏還有最後那口咖啡的酸味。腳下步伐加快,匆匆行至小區門口,卻見剛剛要開進去的那部車子又倒了出來,快速駛去。
  分手總沒那麽容易,何況他們相識多年,見麵再所難免的。
  是許欣萌抱著他的,縱是再冷酷也不至於當場推開,段瓷待人又往往心軟。
  畢竟傷心是因他而起,怎能吝於安撫?
  再說她根本沒資格在意,這種依依不舍的場麵,有一半是她促成的。
  尖銳叫罵聲在耳邊回放:狐狸精!狐狸精!相較於躲在夏初身後看到的那五官扭曲的女人,許欣萌的氣度,連翹深為慶幸。
  她隻厭惡自己,不該鬼迷心竅地回來見段瓷。為什麽要回來呢,不顧小寒失望的臉,不顧保姆送她出門時怯怯的挽留:“安先生一早來電話,我特意打掃了房間……”
  一路歡快飛馳,還在想某人開門時,她要給他什麽表情。等燈時總要拉下遮陽板,對著鏡子練習笑容,還有側臉的角度。行為讓自己都感覺尷尬,連翹一陣煩亂。
  前麵被紅燈憋住的車裏有人探出頭罵了一句:“有病啊?催什麽催!”她這才發現自己正毫無意識地猛拍喇叭,慌忙移開手,掌心黏膩,方向盤汗濕了一片。強按下躁動,凝神開車回家。小區保安看到駕駛位坐的是她,些許詫異,愣個神才開出停車條放行。
  連翹上了樓,背包和鑰匙滑手落在腳邊,木然地跌進沙發裏,忽而失笑,揉著因神經繃緊而刺痛的太陽穴,低罵:“神經病。”活該,太粘人的教訓。待在安紹嚴家陪小寒不是挺好?偏趕著回來受打擊,還要對著這空空一室想接下來怎麽過。
  夜很漫長,電視裏所有的節目都在慢鏡頭播放,掛鍾秒針遲緩得同人心跳不成比例。
  這個世界瘋了。
  連翹趴在沙發上給芭芭拉打電話:“我要去波士頓。”
  芭芭拉顯然不在清醒狀態,囔囔著問:“你舍得我哥嗎?”
  連翹並不比她多幾分神智,無心多想她話裏的含義,對著這隻睡蟲說:“好想馬上見到你啊。”是真的很想念。
  芭芭拉在身邊的時候,通常她都是困得睜不開還不能去睡覺,哪會閑到去找男人來打發寂寞。
  這般的本末倒置,也能哄得自己一時,一時就夠了。連翹與研究所聯係過了,老約翰很高興,允諾在夏季的商考之行結束後,專門抽時間去跟校方遞交申請。
  總之她會將預期外的混亂整理幹淨,她不想與人為敵。
  也不想彼廂還未擺脫,又被此廂纏住,時時告誡自己不許這樣不許那樣,好累的。
  段瓷插著口袋,沿規格石鋪成的按摩小路在小區裏閑晃。
  欣萌問他有沒有後悔在一起。難為她一直以來什麽都明白,卻仍願意全心以待,本想事不關已地說那是她情願的,可人非草木,她為他做的,他都看在眼裏,哪能不動容?
  她總習慣把所有責任攬走——這話應該是他問的,付出了那麽多卻得不到,會後悔吧。連他都常會為連翹的不上心氣結……
  翻開手機按下快捷鍵,通了話是一片搓麻將牌的嘩嘩聲,邰海亮告訴桌上戰友:“十一。”
  段瓷問:“手氣如何?”
  小邰唉聲歎氣:“車都押上了。”
  段瓷啐罵:“這桌渾人!把你賣了都行,哪能要車?那車是公司的,我得撈回來。”
  小邰意外:“不是說明天刷子爺凱旋,您今兒得休一天嗎?我剛給你請病假了。”哄聲中他笑起來,“這群渾人說我撒謊,一會兒要好好招待我。”
  段瓷笑道:“你別喝了,一會兒得給我開車。”
  一群周末出來度閑兒的,又不是什麽非應酬不可的人物,對他主動撞酒喝,小邰滿肚子疑惑。這夥人又難見段十一露短,滿副心思往死裏調理他。
  瞅他那把蹩腳的拳,還想跟人硬拚,結果是輸得眼都紅了。小邰心說不妙,出聲想擋,被視為挑釁,一勺燴裏了。

  第廿五章
  小邰名海亮號海量,段瓷第一次帶他上酒桌的時候就說:“父母對你寄望頗高啊,別辜負二老給予的這名字。”邰海亮自然是不肯辱名負命,所有想撂倒他的人都得付出一定代價。好比眼前這五六隻不長記性的。
  有趔趔趄趄被女伴攙著,重申有海量在再不沾酒;有攔了出租說回剛才打麻將的賓館睡覺;有張羅去洗澡的。段瓷重心亂躥,思路倒還清晰,兩個酒窩邪氣盛放,問人家:“淨桑還是葷捶啊?”被小邰一把拉過塞進車裏。
  留那幾個人後知後覺道:“還知道惦記這個,小子還是有量。”
  坐在出租車裏,小邰擦著汗問:“您怎麽著?沒喝夠啊?”
  段瓷自己也納悶:“我怎麽不醉呢?”
  小邰不知道他是受了什麽刺激,問了幾句沒個所以然,自己倒開始頭暈腦漲了,心想趕快把人送到家醒酒,他好回去抱老婆睡覺。
  段瓷聽著自己家小區名字一愣神兒:“不去那兒。”跟司機說了連翹家地址。
  小邰感覺耳熟,到了才想起是上次來接楊霜的地方,因為走岔了路印象還比較深。頓時悟到難怪十一能知道這附近的項目,原來楊霜在這有房子,還真是碰巧兒。
  司機嘟噥:“地兒可夠偏的。”
  小邰回神兒:“對了,刷子不是明天才回來嗎?你現在去能進得了門嗎?”
  段瓷語氣篤定地說:“能進去。對麵那屋的有備份鑰匙。”
  小邰說這都幾點了,擔心他冒冒失敲門要鑰匙,對門兒的再跟他急了,勸他說還是回城裏吧。他不肯妥協,小邰又不好強擰,便要下車把他送進門。段瓷搖頭頭疼,改為費力擺手:“甭跟出來了,我自個兒沒事。這兒不好打車,你趕緊坐這個回吧。”
  看他倒也醉不到哪兒去,頂多挨人家幾聲責備,總能進得了屋,小邰也沒多爭。車繞出去幾條街了,響起陣頗怪異的嗚嗚聲,小邰和司機互相看看:“車壞了?”司機搖頭。他尋聲回身找了半天,一低頭看見段瓷的手機落在後座地上。撿起來呼叫還沒斷,竟是楊霜打來的,感情這位爺兒回來了,小邰略略寬心,接進來直接說:“剛送你們家去,估計這就上樓了。”
  楊霜莫名其妙,以為他接錯了電話:“海量?我刷子。十一呢?”
  小邰揉眼睛說道:“送你城北那行宮去了啊。你沒在嗎?”不可能的,他不在的話,十一幹嘛放著自己家不回跑這麽遠來?隻道他還沒到家。“他喝得可不少,現在沒見醉,怕一會兒就懸了,你要不還是過來看看吧……”
  “打住打住!”楊霜聽得頭頂小鳥嘰喳亂飛,打斷了他,罵道:“稀裏糊塗說什麽呢?你丫又喝了吧?還行宮,我在北京總共就這一套房子,還是文爺的。”
  小邰真糊塗了,說了下大略方位:“記得前陣了,啊,段大姑奶奶回美國那天,十一讓我去接你的那地方,不是你家嗎?”越說越小聲,壞了,該不是哪個女人的家吧?這五更半夜的十一去了算怎麽回事兒啊。
  楊霜倒忘得一幹二淨:“我呸,你哪兒接的我?倒回去看看,是不亂墳崗子啊,要不就狐狸洞什麽的……”蹭地坐了起來,音兒都變了:“啊?你說哪兒!”
  連翹正調出來昆明的項目信息指望跟它廝磨半宿,忽然聽見樓道裏有人用嘴打響兒,舌頭彈碰上牙膛發出的脆亮一聲,為了逗亮感應燈。好多人都會用這招,段瓷打得格外響。她自嘲地搖搖頭,才壓下腦中魔症的想象,隻聽房門悶響,像是有人重重撞在上麵的聲音。連翹被彈起來一般跑過去,筆記本電源線絆掉她一隻拖鞋。
  伏在貓眼上向外看看,樓道亮著,但空無一人。
  段瓷在樓門口碰到比他酒氣還重的家夥,拿著鑰匙半天對不準鎖孔,還是他看不過拿過鑰匙開的門,又幫忙把他一樓的家門打開,這才爬上四樓。力氣盡失地倚門而坐,手搭在弓起的膝蓋上,抬頭看著對麵薑阿姨家大門,再看看手表,再有三四個小時天亮了,要不等老太太晨練出門的時候再要鑰匙?
  他自言自語道:“你好像一傻缺兒……”
  背後的防盜門哢嗒開鎖,門板被緩緩拉開。
  段瓷隱約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也不收回重心,身子隨著門開向後倒去,躺在地上欣賞她的驚慌失措。燈光在她頭頂照下來,整個人似爍爍閃亮,他連眼都不敢眨,就怕猛地一道白光爆起,而她在光中消失。
  連翹嚇壞了,這人怎麽昏倒還睜著老大一雙眼睛?疑似光線太暗,蹲下來看看,又摘下他眼鏡,確實眼風招搖地在瞅她。
  “摘我眼鏡幹什麽呀?”段瓷苦笑,他被門坎硌得腰疼,沒力氣地訓她:“就在那兒看,也不知道過來扶我。”
  以手揮去濃濃酒味,連翹拖他起來,拍著他衣服上的灰塵,長呼口氣:“好好的跑到我家門口死不瞑目幹什麽?”
  會害怕的狐狸,他嘿嘿笑,無聲說:你好漂亮。
  她聽不到看不懂,追問他說什麽。
  “我說時來不及思索,而思索後還是要這麽說——”他靠著她肩膀,字正腔圓朗誦道:“你最可愛。”
  連翹頭疼地擰眉:“在哪兒喝的啊?”費力躲過茶幾,把他扔在沙發上,起身要去拿毛巾。
  段瓷一把拽住她,很不高興:“我說什麽你沒聽見啊?”
  “聽見了。”她推著他的手:“出了名的一杯倒,怎麽還有人灌你?”
  他哭笑不得:“哪出的名兒?你又知道了。”揪住她動來動去的手反剪到背後,抵著她貼向自己,咬牙威脅:“誰說我一杯倒?”
  她躲不開,向後縮縮頭,眯起眼一字一頓很輕柔很可愛地說:“阿、它、西~”
  他愣:“好像女優……”
  連翹瞪著他,張嘴去咬他下巴。他挨挨蹭蹭,追著尋著,四片唇到底糾纏到了一起。
  兩隻腕子合攏被掐在身後,她站不住,幹脆將身子壓上去,單膝撐在他雙腿間,欺著他的唇越吻越狠,連呼吸都放棄了。段瓷意外她的熱辣,下意識地想退,後麵是沙發,無路可退,手上一鬆被她掙脫了開去。得到自由的雙手抬起來捧著他的臉,又溜至肩頸,不安分地亂摸,吻卻輕柔下來,細細輾轉慢慢品,吮吸聲惹人遐想。他鼻息漸重,酒氣噴灑於吐納間,她便跟著醺然似醉,低頭咬住他上衣的拉鏈,手按著他大腿,整個人從沙發上滑跪至地板,身體前傾,睡衣領口乍隱乍現的春光撩人。
  段瓷喉幹舌燥地吞下口水,欲望衝腦,閡了沉溺的眼,撫著她柔軟微涼的發。懷中卻倏地一涼,睜眼看見她負手站立,居高臨下地打量他,滿臉怪笑。
  他癱坐在沙發上,衣衫不整,天旋地轉,猶在癡癡仰望:這角度看她的胸還真是壯觀。欲望不但不肯退去,反而愈加雀躍。
  連翹不知道自己正被意淫,隻瞧他迷離的眼神,懊惱自己挑逗了半天這醉鬼,根本是對牛彈琴,頓時玩興掃地,耷拉著肩膀去給他燒水衝澡。剛插上熱水器插頭,拖拖拉拉的腳步聲近了,她以為他醉了要吐,急促回身卻險些撞上人。
  他將她困在手臂與牆壁之間,嘴角還掛著零星的笑。連翹腦中警報高響,試著抬手推他,被捉住了覆在他跨間。段瓷給她的訊息是愛莫能助,想法其實很陰森,兵臨城下,投降還是死戰二選一,哪有不作為的道理。她如觸炙炭,快速將手縮在胸前,完了,玩過頭了!手被他慢悠悠撥開,連翹慌不擇路,揚手扳開了淋浴水閥。
  一腦袋涼水澆下來,段瓷欲火半熄,換成怒火熊熊,他喉頭上下聳動:“不好使。”收臂把她拎上滿是水珠的洗手台。
  連翹坐在上麵掙紮著踢腿:“段瓷你放開我。”
  他將手指放在嘴唇上發出“噓”聲,笑意忽然一僵,抹了把臉,抬眼認真審視她。
  連翹迎上他專注的眼,知道他想起了什麽,手按著冰涼的陶瓷台麵,腳趾夾起他被打濕的T恤下擺扯了扯,嗔道:“你得去換鞋子,看把地磚踩髒了,我剛擦過的……”
  他鬆了口氣,在冷汗和涼水雙重刺激下微微發抖,將她抱下來擁進懷裏,想用她的體溫取暖,卻發現她也渾身涼透。
  “你好冷!”她指控道。
  他啞然而笑:“嗬,借我抱會兒。”
  她嗯嗯呀呀:“那你隻能抱一會兒噢。”反手圈住他的腰。
  他很聽話,擁抱極單純,連手也不動,隻緊緊摟著她。
  連翹便靠在他胸口大膽數落:“酒後亂性。”
  “我是借酒裝瘋。”他搖頭,下巴蹭得她頭皮癢癢,忍不住噗哧笑出聲。
  花灑悉悉落著水,洗手台上瓶罐歪倒,滿室狼籍。
  不管怎樣,連翹告訴自己,再也不許惹沾了酒的段十一。別人喝了酒胡鬧也不過一時,酒勁兒上來便倒頭大睡,而他整夜纏著她歡騰,天蒙蒙發亮才趴在枕頭上歇去,也不是困而是乏了。連翹早就渾身軟綿綿,枕著他手臂仰望天花板,小聲說:“喝完酒上床傷身體。”
  他咕叨一句:“做愛和工作都能使人對外界漠不關心。”
  “去掉‘做’。”連翹歎氣,又歎一聲,是他那句“你最可愛”的份兒。“我雖然是學理工的,但像巴爾紮克和普希金這種文學大師的話,多少還知道一些。”
  之前換下語序也就算了,這句篡改得太離譜。
  他笑,在奸詐狐狸臉上輕掐一記。
  她翻身同他麵對麵躺著,好奇道:“你對酒精的反應真特別。”
  他閉眼不再答話。她不知道喝酒前還幹掉半壺咖啡——多加了10%咖啡豆的極品藍山。
  連翹眨著眼猜想,與許欣萌的見麵有這麽難過嗎?要很多酒來催眠,仍是無法安睡。
  沒預兆地,他開口說:“欣萌問我對她的感情是不是習慣。”
  連翹懵懂數秒,搞清楚他是在交待晚上跟許欣萌的談話內容。
  他對她的不作回應早已沒脾氣了,兀自繼續說著:“她是崇拜我,就完全沒法了解我在想什麽,一開始把我擺的位置就錯了。以前我沒概念,但我清楚她給我的不是我想要的,我也以為能習慣,其實從來沒習慣過。不知道這些話能不能跟她說,說出來太冷血,不說又給她留念相。”沉默片刻,他調下目光:“你就是忘不了以前是嗎?還得多久呢,連翹?”那個人到底對她做了什麽,讓她又怕,又一直不忘。
  她蜷在他懷中,控製呼吸。
  段瓷沒等待回答,親親她的額頭,調整下睡姿,想說的說完了,他恬和睡去。
  然後沒會兒功夫,連翹也睡著了。
  厚厚的窗簾薄曦淺霧,有些陰雲,三四個小時過去天色還不是很亮。
  連翹被生理鍾叫醒,看著睡得正沉的段瓷,貪心地多躺了一會兒。窗外有低悶的雷聲,側耳細聽,雨似乎還沒下。床上那個灌了一肚子酒又不知疲倦猛耗體力的人,醒來若不喂點幹糧……別再把她煮了充饑。
  起床簡單打理一番,趕在下雨之前去買些吃的回來。才出小區,車喇叭驟然響起,引擎嚎叫之後是輪胎急速劃地的聲響,連翹捂著耳朵蹦進草坪裏,仍能聽見刺耳的刹車聲,終於安靜下來。她這才敢將眼睛睜開一條縫。
  一輛三白底藍色閃電花的改裝車停至她麵前,前輪已攀上草坪外的青石塊,車後不遠處還有卷起未散的塵土。
  一隻手臂搭在車窗外,楊霜瞪著差點被他撞死的女人,虎牙霍霍。

  第廿六章
  不習慣早起的人不要逞強,楊霜的臉色向人展示了什麽叫做內分泌紊亂,拍著胸口,連翹從車前繞過去:“怎麽起來這麽早?”忽然想起他是從賽車場下來的,心一下提起來:“你惹禍了?”
  他舔著虎牙瞪視她:“果然被我撞個正著!”
  啪!連翹抬手把他的反光鏡折回去:“你這麽開車,撞誰都正著!嗚……”手好疼。
  他撫撫愛車,對她不多見的粗魯行為感到不悅,輕嗤:“跟什麽人學什麽樣。”
  連翹揉著手,為他這句話而微微眯眼。
  “上車!”他向旁邊座位甩下頭。
  “我去拐角買個早點,走著就行。”連翹望望天,要下起雨來就不能出門,得把全天的食物買回來,於是坐進車子係緊安全帶:“去超市吧。”
  楊霜鄙視地看著數秒鍾內變節的女人:“大清早的不睡美容覺,給誰買早點?”
  窗外景色刷刷過,這種車速中連翹不敢說刺激他的話:“前邊那紅綠燈左轉。”
  楊霜歹聲歹氣地說:“喲,還知道心虛呐?”
  車子引擎聲巨大,連翹捉住頭頂扶手朝他喊:“我拒絕與你開車時交談。”話落他便猛地轉彎,多重保護下,她還是有些反胃:“直行燈你急的什麽?”
  他振振有詞:“以後記得坐我車別穿黃衣服,太危險,我見黃燈就想踩油門。”
  連翹無奈地歎道:“你們家人真多事,這個不讓穿黃的,那個不讓穿綠的。”
  楊霜聽不清她說話,哼了一聲又一聲。他不懂藏藏掖掖,憋了幾分鍾路程,下車就追問:“你幹嘛跟十一攪一起?”
  連翹猜出他是為這事來的,隻奇怪他怎麽知道段瓷在她這兒——“昨天晚上是你把他喝多的?”
  他啐一口:“我喝他嫌跌份兒!”
  連翹歪著頭:“那為什麽一大早來?不是打算逮現形的嗎?”
  “要把你堵被窩裏我昨晚兒就來了。”把半夜跟小邰通話的內容講了一遍。
  他給段瓷打電話本來是找他出來灌酒的,聽小邰說了情況,估計已經多了,隻好作罷,老實在家睡覺,反正跑了幾天也累了。一覺到天亮,醒來渾身是勁,很想鬧事,開著車就過來了。路上打連翹手機,響了幾通都沒人接,腦中是一片旖旎春色,愈加契而不舍。沒想到她這麽早就出門了,並且沒帶電話,結果是段瓷給接起來了,張口就罵人。
  楊霜撇著嘴角總結:“沒素質。不過我也沒慣著他。”
  連翹想想段瓷被吵醒後的惡劣態度,同情地問他:“你罵得過他嗎?”
  他猶豫數秒:“那怎麽說他也是哥……”
  連翹憋著笑:“沒事兒惹他幹嘛?閑的。”
  楊霜腮幫鼓鼓瞪著她:“我閑的?我閑的?”
  她忙著屯積各種微波食品,難得來了個搬運工,有問必答地哄著他:“你不閑,你不閑。”
  楊霜垮下臉,追過去幫她推購物車:“狐狸,為什麽寧可要十一也不要我?”
  連翹用薯片筒托著他的下巴,傾身湊近他:“我都要。”
  楊霜抓下紙筒扔進車筐裏,經過半年訓練,他對這種程度的誘惑已有抗體,正色道:“他比我還花呢。”
  她被他惡意中傷兄長的表情逗笑:“可人家好歹有固定女朋友。”拿起被他摔進車裏的那筒放在耳邊搖搖,聽不出有沒有摔碎,但還是不放心地從架子上又換了一隻。
  楊霜不服:“誰沒有啊?”
  她瞟他一眼:“請注意我的定語。”
  他急頭敗臉道:“我注意了,不就是固定的嗎,我怎麽沒有?你就半年多了,還不算固定嗎?”
  “但我不是你女朋友啊。不過我也不是十一女朋友。”她笑起來,親昵地吊在他手臂上:“放心吧,像我們這種極品情人,注定了是屬於大眾的,固定給某一個對其它人不公平。”
  楊霜拂開她的手:“別逗了!十一聽著這話打不死你。”
  她嘻笑著轉了身,又在貨架上搜刮速食。
  他半趴在車子推杆上,對她的背影說:“我可不是馬後炮,一陣子我就看你們倆有貓膩,準備比賽也沒功夫細審。昨兒琳娜電話裏跟我說:‘十一跟許欣萌吹了’。當時我第一想法就是因為你。回來給十一打電話,那光景了他還往你這兒跑呢,我心想:得,真出事兒了……”話沒說完就見她咯咯笑起來,他急道:“你別笑,狐狸。說實話我其實挺不好受的,早知道你有定心的意思,我也能正兒八經追你。”說到後來聲音愈小,不甘心之餘還有淡淡失落,情緒讓人一望而知。
  他就是個簡單的人,想什麽說什麽,不用費力揣摩他,又愛玩會鬧,性子討人喜歡。連翹一開始就想,有這麽個男人陪著也不錯,所以才會讓他那麽容易接近自己。可惜人算不過天,誰料到這樣隨便撞,會遇上段瓷。
  楊霜看她發呆,訥然問道:“後悔了嗎?啊?要不你再重新考慮一下?我保證盡量好好兒的。”望天,目光遊移,“可是……怎麽辦啊,十一都跟許老師分手了。”
  連翹失笑:“你氣短什麽?”手指點點他胸口,“剛才這裏麵是不是噗通一聲,就生怕我當真給答應了?你個不爭氣東西!虧我還有點感動了。”
  楊霜嘿嘿兩聲,搭著她的肩膀:“你應該感動,我是很理智很鄭重掏了心窩子向你示愛的,你就算曲解我的誠意,也該相信我哄姑娘的本事,底氣不足我能讓人看出來嗎?剛才是突然想起一件事,”他收回手抱懷,終於輪到清算這筆特地前來討的賬:“你們想瞞我到啥時候啊?”
  眼皮根兒底下奸情橫行,這才是最讓他覺得惡心的事。
  “你會不會把你的女人一一向我報備?”連翹風輕雲淡地反問一句,告訴他:“這不叫瞞,這叫沒必要。”
  “你意思是……”似乎是個值得高興的消息,可楊霜完全笑不出來,汗涔涔地說:“開玩樂吧妹妹!十一都跟人家許老師分手了,你這邊兒居然還說這種話。”
  “我又沒讓他分手。”連翹嗔道:“你到底站哪邊的?”
  楊霜幫色不幫親,毫不猶豫道:“當然是你這邊兒。所以我有點兒擔心,狐狸,你要想玩兒,實在不應該對十一下鉤。我哥那脾氣,絕對受不了你胡來。”
  連翹輕掀唇角:“受不了?許欣萌有胡來嗎?結果怎麽樣?肯對你安份的女人有沒有?為什麽你都不要呢?”她笑裏一絲殘忍的鄙夷:“傻女人才猜測男人的心理,然後把自己變成對方想要的。但是我隻會堅持做我自己。我就是這樣的,你受不了,一拍兩散嘍,沒人不痛快。我不妨和你直說,牙刷。男女之間玩感情,沒人會大獲全勝,隻不過先動心的那個,一定比較被動。”
  楊霜怔怔地,這番獨立主義的女尊理論他倒是沒什麽反感,也確實是油滑狐狸的調調兒,可他就是覺得這一刻的狐狸很陌生,說不出來為什麽。
  連翹留他在原地詫異,該置辦的都齊了,她推車轉去結賬區。
  不久楊霜步履沉重地走過來。“那十一為了你跟欣萌分手,你這麽說,現在是他被動了嗎?”
  “別總拿分手說事兒,這完全是兩回事。”連翹無聊地翻看收銀台旁邊貨架上的小物品,“你以為我能講得出的道理,你那哥哥會不明白?他和許欣萌分手,不過是做給我看。有些事拆穿了好沒意思的。”
  楊霜腦中轟然,太複雜,他不會了,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反正你們倆都很陰險很狡詐。”他不摻和了,貌似這種難度係數不適合他。
  連翹給他個淺顯問題:“你覺得哪種戴起來舒服些?”她認真地舉著兩個牌子的安全套征詢他意見。
  楊霜臉青了大半。
  他是憋不住話的人,連翹料準了他這一點。而楊霜也當真沒讓她失望。
  賽季結束了,楊霜百無聊賴,天氣一熱,他連出門淘貨的興趣也減了大半,加上被經濟管製,手頭也不寬綽,終日守在金店裏吹冷氣。下午王鵬琳娜來的時候,他正在店鋪的隔斷後邊睡大覺。
  這少爺肯待在店裏就算不錯,琳娜也沒多要求,坐到電腦前調出文檔查賬。才看完這兩天的就火了,抬腳踹醒沙發上睡夢中仍滿臉甜笑的人:“楊霜你又犯渾了是不是?”
  楊家就這麽一根獨苗,老爺子苦心煞費,給他開了這間店,再掐斷他伸手要錢的路,就盼這小子能收起玩心,好好靠收入過日子。哪逞想他光會在邪門歪道上耍機靈,偷著把貨低於價簽兒賣出去,不走賬不開票,收進來的錢直接進自己腰包,轉個身兒就敗光了。
  琳娜每次麵對老爺子,都羞得想引咎切腹。
  楊霜夢做得香著呢,拜了天地準備入洞房,讓她這一腳下來,直接第二天豔陽高照了。氣夠嗆,瞪著一雙滿是紅血絲的眼睛罵她。
  前邊站櫃台的店員對辦公室裏的狂風驟雨習慣成自然,若無其事地繼續幫顧客做導購,沒幾分鍾總會有一方鬥敗出走的。這次出來的楊霜,攥著車鑰匙破口大罵幾個店員:“下次你們誰再讓她進辦公室,立馬給我滾回家吃自己去。”
  琳娜跟出來要吼,看著顧客們麵麵相覷的模樣,強忍著沒發作,臉漲通紅地回去給段瓷打電話。
  段瓷那朋友遍全球的姐姐,再次帶著孩子玩失蹤,好容易才通過連翹EMAIL聯係上她。剛訓完段超,王鵬琳娜又來告楊霜的狀。段瓷揉揉脖子,誰來代替他活著吧?怎麽大的小的都這樣……認命地撥著號碼。楊霜接的倒快,說就過來找他吃午飯。這人無正當職業,時間概念很淡,段瓷看看表,都快三點了,吃得哪國午飯啊?也沒跟他強辯。
  楊霜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幹淨,頂著碩大的太陽飆一圈車,見到新尚居總裁門口的職業裝小美人便心花怒放。
  段瓷拿著項目匯報書邊看邊問,忽聽門外傳來肆無忌憚的調笑聲,捏了捏指節,抬頭對蘇曉妤說明天例會上討論細節:“我這兒有位客人。”按下內線電話:“讓他進來。”
  蘇曉妤識相告退,門口與楊霜走個正著,側身讓行,略收了下巴,眼波媚轉:“您好。”
  楊霜挑眉:“好。”二人擦肩而過,他悄聲打個口哨,扭頭目送,視線重點放在對方身體的中間這段兒。一團紙呼嘯著砸上他後腦勺,楊霜不為所動,到人家拐彎消失才依依不舍地收回伸了老長的脖子,整理下發型,姆指比著門外對表哥說:“鐵娘子版狐狸。”
  段瓷打開窗子放放空氣,不想衣服熏上香水味,順便舉目遠望,免得眼前這怪物增加他的視疲勞。楊霜自動在冰箱裏找喝的,可樂拉開灌了一口,氣兒還沒反上來,就聽段瓷說:“要不你跟王鵬琳娜結婚得了。”這口氣就憋在胃裏,打了一下午嗝。段瓷轉過來,無比認真的一張臉:“有這麽個兒媳婦,文爺就懶得規矩你這不孝子了,起碼能多活二十年。我也不用沒生兒子先當爹,成天跟你操這麽大心。以後琳娜再跟我告狀,我就理直氣壯跟她說:‘自己老爺們兒自己不管老找我幹什麽’。”
  楊霜幾次想開口打斷,就一個嗝頂上來,氣得滿屋亂跺腳。“我算看出來了,這時候上你這兒來就是找罵的。”他掉頭就走,到門口才想起來為啥會上這兒來找罵,腰包裏掏出兩張光盤,夾在指間,奸笑:“長沙市中心的商場照片。呃,外景,園林,什麽……動線什麽的。”
  段瓷回椅子上坐著,搓搓臉說道:“我剛才可沒怎麽說你。”他大部分力氣都用在跟段超的吵嘴上了。
  楊霜知道這次確實罵得比較輕,他主要是很介意之前那句結婚的詛咒:“再不行跟我開這種驚心動魄的玩笑!”光盤扔到他桌麵上,跟著又以手按住:“我自己得比賽,這也是求人幫拍的,請客把獎金都花沒了。”
  段瓷拿鋼筆撬開他手指:“實報實銷。”
  楊霜一屁股坐上他辦公桌,大歎:“你是算賬精,就得狐狸跟你玩心眼兒!”

  第廿七章
  傻女人與聰明女人對待男人的不同態度——連翹的這番論調,楊霜上綱上線地琢磨了好些天,此刻終於可以拿出來打擊表哥的銳氣。把與連翹的對話添油加醋再勾個芡,末了還說:“真酷啊小丫頭。”
  段瓷眼風凜冽:“有點兒欠揍。”
  “狐狸說的。”楊霜十分不義氣地責任推得一幹二淨,坐在桌上晃著腳,訕誚唱道:“是誰說的漂亮女生沒大腦,隻懂得愛美和傻笑?”
  段瓷麵色無波:“千古定律,懂太多就是不漂亮的。”
  楊霜跳下來,掏出手機按了兩下,對著他:“來來,再說一遍,我錄給狐狸聽,你說她不漂亮。說吧。”
  段瓷垂眼瞄了手機半晌,笑道:“用不著你,我親口告訴她,咬耳朵一字兒一字兒地說。”
  楊霜受了刺激,笑容頓失,磨著牙收回手機。
  “回吧。”段瓷不客氣地攆人,“去給琳娜賠一不是,以後不幹活輕點兒搗亂。”
  “我給她賠不是?她算個什麽呀我給她賠不是?”楊霜怪叫,嗓子都劈了,“不去!”
  段瓷揮手:“滾滾滾。你愛去不去,反正人家也不屑跟你這種貨一般見識!”
  楊霜謹慎道:“你幹嘛這麽幫她說話?該不會對她也有什麽想法吧?”他一拍手,“那好極了,這個你拿走,把狐狸還給我。”
  段瓷翻開看到一半的文件,目不斜視命令他:“消失。”
  這一下楊霜可分明看出他眼底眉頭的陰鬱,目的達到,愉快地哼著歌走人。走出幾步再倒回來,趴在門框上看大總裁的挫相,嘖嘖稱奇,心想狐狸真厲害,人都不用出麵,單是幾句話就能攪得十一方寸大亂。
  先動心的人豈隻被動?根本就是死得很慘。
  還故作鎮定呢,楊霜竊笑,深情地唱:“我對你有一點動心……”
  段瓷抬頭,扶了扶眼鏡遠遠注視門口那顆阿童木發型的腦袋。
  楊霜一驚,他很怕被十一用這種思索的目光罩住,倏然奔走。
  段瓷隻是疑惑:“大熱天的那麽長頭發,也不怕焐出痱子。”
  丟下文件夾往後靠去,椅子轉向窗外。
  隻會堅持做自己?段瓷笑容泛寒,他逼著她變成什麽樣了嗎?隻差卑躬屈膝把自己頭割給她玩了,一拍兩散說得就那麽容易,還“沒人不痛快”!合著除了她自己,別的都不算人。
  他想著連翹的種種缺點,對感情的玩世不恭;對未來的漫不經心;一起吃飯隻點她自己喜歡的東西;無論什麽場合,注意力永遠放在別的男人身上;做作,表裏不一;扮神秘;還有著奇怪的人生觀;沒心沒肺……可再想下去,就是不自覺地辯白,她玩世不恭但無待人惡意;不想未來,卻不忽視眼前的每一天;那些油膩易長胖的食物,她點上來,結果是用各種理由哄他吃下去;她有著不同於其他八零後女孩兒的成熟,很懂人心,會看眼色;神秘隻是她不想說,而他也略略知道有些事情最好永遠都不要問起。
  最重要的是,無論她怎麽沒心沒肺,他並不生氣,而是因為無力適從感到煩燥不安。對她是無可考據從哪天開始的迷戀。這麽長時間以來,段瓷仍說不出她身上哪一點值得自己迷戀,可能他要的就是這種莫名其妙不受控的感覺,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天,對他來說都很期待,充滿想象。他越來越不知道她在想什麽。
  大概隻有在床上時,他能準確無比地猜出她的想法——連翹有一具比靈魂誠實得多的身體。這也許說明她還不是全然無藥可救的吧。
  大白天的辦公室裏,段瓷就這麽突然地想起了床第之事,意識到這一點之後,自嘲笑笑,摘下眼鏡揉鼻梁。
  雜誌主編薛雅江敲門送樣刊時,看到的就是總裁這副倦相,頓時有些不忍。顧問公司剛成立,所有事務都沒上軌道,整個新尚居都知道段瓷現在的擔子有多重。
  段瓷聞聲望去,就見薛雅江僵站在門口,納悶地戴上眼鏡:“進啊雅江。”
  薛雅江欠了欠身:“打擾了,段總。”
  “坐。”段瓷已看到他手上的雜誌,“出來啦?”拿到手裏先掃一眼目錄,再看廣告,又想起什麽似地翻回目錄頁,按頁碼找到正文,果然——“恒迅這期不是觀點嗎?怎麽做成選題了?”他把主編位置交出去的時起就不插手雜誌內容,這麽問也非責怪,隻是單純好奇。
  薛雅江沒直接回答。
  段瓷看文字很快,說話間已全文瀏覽了個大概,滿意地點點頭:“嗯,這稿子有點意思。安迅自己寫的?他不沒空嗎?”
  工作得到認可,薛雅江這才露出欣慰的笑:“不是他寫的。”當時看這稿子寫得不錯,讓編輯聯係安總做專題,得知人在外地,他親自打電話跟進,稿子被推到一位連小姐那裏,“說是直接撥零讓前台轉,不知道是推廣部還是市場部的。寫字特快,中午去電話,下午不到三點就發過來了。”
  段瓷正在細讀文章,聽見“連小姐”三字,驀然抬頭:“連翹?”不可能。
  薛雅江搖頭:“隻說讓找連小姐,可能恒迅就一位姓連的,連姓也並不多見。”看段瓷若有所思,他建議:“我讓編輯問問?”
  “不用。”段瓷合起雜誌,“哪天見到安迅了再說,不是什麽要緊事。”
  他也確實沒太在意,寫這篇文的人不但理論先進,並且一定很有操盤經驗,剛畢業的連翹寫不出來。猜想是哪個主力業務的作品,讓她代為轉發而已。
  說起來,連翹是學什麽的?
  撥通電話,聽著熟悉的英文彩鈴,段瓷記得她英語很不錯。
  連翹接電話一律是:“您好。”
  段瓷生悶氣:“你沒存我號碼啊?您好您好的。”
  她對他無緣無故的怒火很縱容:“知道您是誰,更得問聲好了不是?”
  段瓷莫能與辯:“忙嗎?”
  電話裏她的笑聲很細:“在公司不要問我這樣的問題,不好回答的。說忙是騙你,說不忙,給別人聽見多不好。”
  他取笑道:“看你跟我繞來繞去說話也知道閑成什麽樣了。下班一起吃飯吧,”順便把她拐回家,“我們家對麵裝修的那店麵營業了。”
  連翹懶懶應下來:“好啊。”語氣很無所謂,反正也要吃飯,哪都一樣。
  掛了電話便去洗手間補妝,不能臨下班再補,見到他時,妝還沒暈開,一眼就看出特地上過妝,太在意了。
  在意可以,不能讓他知道,起碼不可以太明顯。
  超過下班時間十多分鍾,段瓷仍沒來接,連翹便拿了背包回家。心裏很不舒服,可他來電話說有事不能一起吃飯時,她坐在公交車裏,似恍然記起約了他:“唉呀,我忘了,還正準備跟小莫她們去吃飯呢。今天也不知道是怎麽了,頭暈得很。你什麽時候能回來啊?不然我等等你吧?”
  段瓷說不一定幾點。“你頭暈就早點兒回家休息吧,別等我了。”她甚至完全忘掉約會,正好他也不用為臨時毀約愧疚了。
  傍晚暑氣稍退,小區裏盡是飯後出來溜彎的,大多是老人和孩子,還有不少寵物在草坪上撒歡兒。物業很久沒修草坪,草長了很高,超小型寵物在裏麵會看不見,連翹不敢從草坪中間的石子路穿行,免得被突然衝出來的東西嚇到。滿耳朵都是孩子瘋鬧的聲音,有哭有笑,有些還喊著招式名稱在戰鬥,摻雜著狗咬狗叫。房東薑阿姨老遠就看見她,打過招呼,又跟一起的那群老太太聊起來。
  上樓洗過澡,順窗戶望下來,看天色由藍轉黑,人群散開歸去,園內漸漸冷清,隻剩幾個貪玩的大孩子,也陸續被父母喚回家。連翹接到段瓷的電話,窗外和聽筒裏同時傳來一聲:“大毛——咱們回家洗澡了。”
  段瓷嘀咕一句:“這什麽名兒啊……”叫她下樓來坐會兒,“外頭正涼涼快快的。”她家連部空調也沒有。
  連翹隨便換了件T恤下來,告訴他:“大毛是我們小區的名狗。”
  段瓷居然是真的感覺意外:“每次來都能聽見那老太太喊‘大毛,大毛’,好像祥林嫂。我還說這孩子怎麽跟狗似的成天亂跑呢。”
  原來段十一的腦子也不是永遠都靈的,她撥撥尚在滴水的頭發說:“聽就知道是狗了,一隻長毛狐狸犬,長得很貴氣。”
  段瓷好笑地看著她的動作:“有你頭發長嗎?帶卷兒嗎?”
  連翹半濕的手攥了拳捶他。
  “不說不說。”他拉了她坐在長凳上,噴笑:“估計沒卷,要不然就不叫大毛,改叫卷毛了。”
  她伸手在他短短的頭發上撫過:“你這樣還沒叫短毛呢,人家幹嘛改名兒?”鼻尖聳聳,皺眉問道:“你喝酒了?”
  段瓷笑得有一點討好:“就輪了兩杯。”很喜歡她質問的表情,也喜歡心虛似的對她說這種話。
  連翹故意挑音兒說道:“喲,你現在見酒親著呢,把我約會都給取消了。”
  段瓷白眼:“你根本就忘得一幹二淨,還用我取消嗎?”
  她無言以對地笑笑。
  他問:“你們吃什麽去了?”
  連翹捂著空撈撈的肚子:“米線,沒滋沒味的,我隻吃了幾根,洗完澡餓了。”他一喝酒就不吃東西,估計也不見得比她飽。
  他果然很開心:“那出去吃點兒什麽吧。用開車嗎?”
  她起身在前邊帶路:“走過去吧,就兩站地,有家炒飯大王。”
  他成心起哄:“我不想吃炒飯。”
  連翹回頭溫柔一笑:“那上樓睡覺吧。睡著就不餓了。”
  他嗬嗬笑著服軟:“就炒飯好了。”邁前一步走在並排,牽住了她的手。
  指尖相觸,連翹自心裏緩緩泛起一種奇異的戰栗。
  段瓷的手很溫潤,柔滑如女子,但又很寬厚,給人敦實的感覺。像他的個性一樣矛盾,時而冷靜,時而有莽撞之舉。
  有人說,在大庭廣眾下與異性牽手,比在特定的環境下與其上床更困難。
  連翹不懂這句話什麽道理,但這是段瓷第一次牽她的手走路。可惜她不敢勾緊他的五指回應,隻能任他握著,若無其事。
  因為他不過是隨心的舉動,並不覺得這有什麽特殊意義,雖然手心有汗,可他開車時也是這樣。可她的手心也沁了汗,不想讓他察覺,抗議道:“你手好熱。”抽出來改為挽著他臂彎。
  段瓷掌中空了,手指微動,抬起來吹吹掌心:“其實我不熱。”他盯著她的眼。
  她卻理解為:“你就是容易出汗的體質。”
  “沒法兒啊。”他對天長歎,並非不滿自己這種體質,而是無奈她的躲閃。
  幾個沒被抓回家的孩子在石子路上猜拳,口號聲整齊響亮:“手心手——背!狼心狗——肺!”
  連翹不知道北京小孩兒的童謠,她小時候都猜呈沉,劃包剪錘,念的歌是“老鼠唔食香口膠,要食豆沙包。”覺得比這順耳多了,而且也可愛,手心手背倒還好聽,“為什麽非說是狼心狗肺呢?”隻為了壓韻?
  段瓷還真被問住了:“可能古人一貫認為狼是最狠毒的吧。”
  他把這問題想深了,以為她在問他為何一定用狼狗之心形容沒道義,連翹頓悟不該用這麽簡單的問題為難中文學士。“你不認為狼很凶嗎?”
  段瓷覺得她今天的問題很奇怪,卻也認真給回答了:“嗯——怎麽說呢?不知道狼是因為缺乏安全感所以群居,還是因為群居久了才缺乏安全感,總之一旦落單時會比其他野獸容易攻擊人。其實它們也不喜歡參與無謂的混戰你知道嗎?”
  連翹搖頭:“不知道。”
  他笑:“多看看書。”
  “我聽你說。”她追問:“狼還怎麽樣?”她對狼沒興趣,有趣於他的思維模式。
  段瓷低頭看看她:“狼是養不熟的動物。”頓了頓,陳述的語氣中有淡淡歎息:“我有時候覺得你就像隻狼,馴不服。”
  碎碎的猝不及防的念頭狼一般凶狠躥出,像是那次在安紹嚴家,聽見他話裏的想念,她便著魔似地開車回來……很挫敗,她在心裏喝止自己:別傻。
  回視他的雙眼彎彎,眼角和唇角都上翹,她狡辯:“我是狐狸,不是狼。”

  番外之楊霜一天
  年輕時候,幫我改裝車的哥們兒給我講過一個故事。
  有條蛇想吃烏龜,趁它伸出腦袋時咬了一口,烏龜又縮回殼裏,最後毒發死到裏邊了。蛇最後也沒吃成。哥們兒告訴我,這故事說的是:如果你無法脫下那個妞兒的衣服,就不要再花力氣去泡她了。
  我謹記。
  轉眼三十歲了,可這兩年我越來越發現,自己開始執著於泡妞兒的過程,而非脫她衣服。哥們兒於是說:“完了,刷子爺老矣。娶房媳婦兒安定了吧。”
  大怒,給丫猛灌酒,雙雙酩酊,各回各家。夜裏嘔吐數次,開始是因為酒灼胃,後來是醒酒了又想到讓我娶媳婦兒的話。
  最近怎麽這麽多人想我死?就連親表哥也不盼我好,在王鵬琳娜又一次因為店裏的事跟他告狀時,十一惡毒地說:“要不你跟琳娜結婚得了。”
  撓癢癢鬧著玩行,別出手就點人死穴啊。我其實很迷信,忌諱人家說不吉利的話。
  十一頂沒道義,搶了我最喜歡的狐狸型美女,還詛咒我。
  幸好狐狸也很瞧不上他這種行為,最終選擇嫁給我。領證,照相……
  婚禮得給我們老爺子辦中式的。中式就中式,狐狸穿一綢子麵的紅旗袍,看身段兒就美得不行,迫不及待掀蓋頭——柳葉彎眉杏核眼,櫻桃小嘴一點點。美啊美啊啊啊啊。
  可為什麽是王鵬琳娜!
  噌地坐了起來,臥室通亮,一把陽光從沒拉窗簾的飄窗擲進來,沒有紅燭和喜字兒,隻有外麵喜鵲呱啦啦亂叫,像一把竹簽兒在罐子裏猛搖。抹了把臉上的冷汗,驚悸難平。
  好久沒做這麽可怕的夢,躺著地方床單都汗濕了。這全得怪十一說話陰損,太刺激人腦子。
  爬起來灌半瓶涼水壓壓驚,想起夢裏的情形,我居然還覺得她美!難怪狐狸說,無論在夢裏發生什麽不合邏輯的事,人們都能接受。
  夢果然是神奇的東西。
  掀開蓋頭看到的那張臉,讓我醒來之後還怦怦心跳。趴在吧台上想了半天,那確是王鵬琳娜的臉啊,怎麽會覺得那麽漂亮呢?電話驟響,順手撈起來。夢中人打來的。
  “今天我這邊有事走不開,你趕快回店裏上班。”
  聽聽,也不誰是誰老板呢?沒規矩。把她娶家裏讓人笑得下巴掉到腳麵上。
  楊家到我這輩就小爺一人兒,我爸生怕太爺那攤買賣毀我手裏,今兒卡我錢花,明兒報名讓我去上課……不是我叛逆啊,苦不死餓不死的,非直溜成什麽材?
  富不過三代麽,我無意改變傳統。
  上個月又開了個分店栓著我,王鵬琳娜成天跟個催命鬼似的,天沒亮就催我上班。她這麽整實在讓人活不了。有一回接了電話放在旁邊,扭身對半夜帶回家折騰一宿這會兒正睡迷糊糊的小妖精上揉下捏。這妞兒學表演的,叫得人骨頭酥酥肉皮麻麻,把那個隻會獅吼的家夥當場比下去,我仿佛聽見電話裏某人自尊心碎得一片一片的聲音,比妞兒的叫床聲還銷魂。
  那之後連著好些天沒管我。
  我就覺得生活裏缺了點兒什麽。
  狐狸說:“用你們北京話講,這是不是要叫賤皮子?”她現在跟十一學的,說話忒不中聽……
  其實說穿了,人嘛,總是有慣性的。
  就好像你養了一隻粘人貓,天天圍著你轉悠,把你煩得不行。可真有一天,這貓跑了,或者就自己活自己的,甚至你故意跟它眼前兒晃,它都不理你。總會有那麽點兒不舒服。
  何況王鵬琳娜這隻貓,從我撿回來養到現在,有二十年了吧。
  供她吃穿供她念書,雖然不是我的錢,但若不是我當年堅持把她留家裏,她想花老爺子錢也沒那機會呀。所以原則上講,她應該朝我叫爸爸,結果就因為我比她小兩歲,連聲哥都沒撈不著。跟十一他們一樣大聲嚎氣兒稱我為牙刷。
  我不叫牙刷,雖然音似,但請叫我楊霜。
  感謝!
  
  楊霜家—臥室
  從一個極度糾結且莫名其妙的夢中醒來,心慌氣促。
  起床喝涼水,洗臉刮胡子,再洗臉。
  看天氣,晴。穿淺色衣服。
  往頭發上噴定型水,生日時候狐狸送的,檸檬味,很招姑娘。
  用五分鍾時間把頭發捏成滿意的形狀,身高又增五公分。
  肚子疼,想去蹲廁所,家裏沒報紙,火速下樓牽車,路口買份報紙。
  十分鍾後—楊氏霜字分店
  衛生間裏耗去半小時後,上午11點整。
  對著櫃台的鏡子整理發型。問店員:帥嗎?
  店員顧左右言它:今天琳娜姐怎麽沒來?
  突然想起她說她店裏有事,好奇,開車過去。
  楊氏北京總店
  光是貴賓休息區麵積就抵那邊整間店。一組暖棕色真皮沙發,佛羅倫薩運過來的,下完單等貨半年,老爺子把麵子工程做得那是相當到位。有顯擺的嫌疑,這得賣多少條鏈子能回本兒?
  店門口站崗的瞧見來人通報。
  琳娜正跟一男的在沙發上坐著說話,在外人麵前倍兒能裝賢良淑德,恨不得笑起來嘴彎幾度都事先量好。她跟店員穿一樣的套裝,沒係領巾,高跟鞋依然是又尖又細,整個腳都快豎起來了。
  人長得太缺陷也挺沒法的。
  起身引見介紹:“這就是楊霜。這位是於一。”
  於一,兩眼狹長黝黑,雖然跟十一的眼睛形狀不同,但都泛著一種悶騷的氣質。東北人,家裏開百貨的,兼做珠寶首飾設計,來送小樣。設計師?不是講究他,這人真沒有一點搞藝術的範兒。要不是看琳娜跟他挺熟,很懷疑丫是黑社會。穿得倒還規矩,可是左手的白金婚戒壓不住一個像龍又像蛇的刺青。
  他大概認識老爺子,聽說過“楊霜”大名。點頭說你好,握握手,態度不算親切。
  琳娜客套說:“董事長看過了李老師本季的作品,很榮幸黃金這部分交給我們做。”
  於一說:“哪裏話,合作這麽久了。”
  一問一答,直接聽不懂了,反正這種話題也沒興趣,繞到櫃台前高腳小團椅上坐著,打望過往美女。隔一節的戒指櫃台前坐著位女客人,短發俐落,模樣說不上漂亮,但寶裏寶氣煞是可愛,說話語調痞痞的:“還是黃金好看,是吧?瞅著值錢……咦?你剛才一笑有倆酒窩呢,再笑一下。”小丫頭倒是會挑人,身邊圍了三個店員,她專盯最漂亮的那個調戲。
  看樣子來有一會兒了,櫃台裏的款式差不多都擺到台麵上,她右手五指也都戴滿戒指,還在不停地換戴,一邊不停嘴地逗店員笑,聲音脆牙牙的真好聽。
  要不是她自己就是個妞兒,真覺得她就不是來買東西而是來泡妞兒的。
  挨過去搭訕兒,直接拿她的手當貨架:“這些是新到的嗎?”
  “據說是。”小丫頭大方地晃晃手指展示,襯著玻璃台麵下的鹵素燈光,金芒千條。
  店員的表情都很漠然。
  磨牙。什麽態度?今兒又不是來順東西的。
  小丫頭也沒發表意見,推開托盒看下麵:“跟我手上配對的男款也拿出來看看。”
  作勢跟著一起看戒指,不動收色地趁亂隨手收起一枚小白金放進上衣口袋。咳一聲轉身倚著櫃台,跟小丫頭正對麵兒站著:“我跟你說這批質量不好。”
  店員戒備瞪視。
  沒理她們,一本正經說:“會褪色的。”在懷疑費解的目光中,挑一個跟兜裏那白金款式相似的黃金戒,放兜裏裝模作樣擦了半天,把事先揣進去的拿出來。
  “嗤。”店員們異口同聲。
  小丫頭眼仁一晃,驀地閃亮,拍手大笑:“好神奇啊!”
  亦隨之大笑。
  幾個店員也低笑起來。
  覺得不對勁兒,向她們投以警告的視線。再回頭,小丫頭左肘撐在台麵上,托著下巴笑容詭異,伸著她那隻貴重的右手,指指白金戒指:“拿的是我戒指你這個缺心眼兒的。”
  細看果然不是新的。樣式好熟啊,捏著它回頭看和琳娜說話的那黑社會。
  他也被這邊的談話聲吸引看過來,語氣威嚴:“別搗亂。”
  說我?指自己鼻尖。好大膽子。
  身邊咯咯一笑,小丫頭奪下戒指,給一個無聊的眼神,跳下椅子朝沙發走去:“完事兒了是嗎,有空管我?”
  琳娜笑著站起來:“是不是餓了?一起去吃個飯吧。”假溫柔到一定程度了。
  幹嘔,她眼泛不悅,卻仍是一副笑臉麵對:“楊霜你胃不舒服就不用去吃了吧。”
  於一把小丫頭攥手裏的那隻戒指給她套進無名指:“再抖擻丟了。”
  小丫頭一臉皮笑:“那不能。”她的手指上,竟也盤著根刺青,跟於一的一樣。
  看清楚了,倆人戴的是對戒。
  可惜,這麽嫩不是小丫頭而是小少婦了。
  憂心地望向王鵬琳娜:你愁不愁啊?
  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看懂了,狠狠瞪來的目光像要剜人。
  心一虛,拍手:“走吧走吧,我做東接個風。”
  琳娜也勸,於一說:“那不客氣了。”
  小少婦突然低低地啊噢一聲,不知想起了什麽,抓抓後腦勺轉到剛才挑戒指的櫃台前:“咦?”又繞回來看看沙發前的茶幾:“哎?”
  於一懶洋洋從口袋裏掏出一把車鑰匙:“這兒呢。”
  佩服地望著他:“你們開車來的?”黑龍江到這兒一千多公裏呢。
  小少婦嘴快地回答:“我姐在北京,開她的車。”接過車鑰匙,對監護人低喝:“我找這半天你不吱聲!”
  扇風撿樂:“故意的。”
  看她凶悍的眼神是想罵人,結果醞釀了半天:“你咋那麽頑皮呢。”
  憋不住笑,說:“我開車就好了。”
  敗家琳娜搶白:“不行!”
  真想的暴捶一頓打老實她,人多留點兒麵子,僵笑:“我開慢點兒。”
  好奇的小少婦問:“你開車很彪悍嗎?”
  掏出拴著F1掛墜的車鑰匙耍個花兒:“職業的。”
  “英雄!”這回眼裏的閃亮是真的崇拜了。
  洋洋自得。
  中餐廳—包廂
  小少婦是本家,單名一個“毅”字,比“霜”更像男名,作風也有些男孩子氣。他們夫妻的嘴好像都長她一人身上了,整頓飯叭叭叭這通說啊,巨能噴。東拉西扯,別人說什麽她都跟著說,聽不明白就刨根兒問底,不會不懂裝懂那麽矯情。她問琳娜:“你是姓王還是姓王鵬?”
  琳娜說姓王,但家譜兒到了這一輩排鵬字,不經心瞥來一眼,接著說:“後來說女孩兒叫‘鵬’太硬氣了,就加了兩個柔和的字來中和。”
  楊毅似前所未聞:“這還能中和?那我回家改戶口叫楊毅琳娜。”
  信息傳達得不夠完整,沒說是誰給她改這麽好聽的名。很不滿,補充道:“她原來叫王鵬舉,我一聽這也忒不像話了,作主給改了。”
  好奇小少婦果然追問:“你為什麽有給她改名字的權力?長輩?”搖頭,“似不像。”
  挨罵的時候反應要快:“似乎不像,好嗎?”省略一個字兒就成動物了。
  被拆穿的人隻是哈哈笑道:“幸虧沒姓嶽。”
  琳娜笑,微微搖頭。
  不解:“為什麽?”
  楊毅鄙視地斜睨:“你一定沒聽過嶽飛傳。”
  感情人家聽評書長大的。
  遇見傳說中的話癆了,看來想打斷她很有困難。
  突然想起,難怪剛才在店裏聽店員說於一酷。不說話的人當然顯得酷啊,想是在家就習慣沉默寡言了。不時夾菜給媳婦兒,嚐試製止她的聒噪。
  此舉卻惹琳娜妒忌:“你們感情真好啊。”
  不服輸地也效仿,一塊賣相精致的小排骨段兒落到紅眼兔子碗裏:“多啃肯頭補補鈣,長個一米六的大個兒。”
  琳娜沒在乎取笑,反倒是楊毅慢條斯理反駁道:“誰說啃骨頭就長骨頭的?英雄,你吃再多綠色蔬菜也不會光合作用的,這是常識。”
  隱約地,怎麽感覺有些敵意呢?
  琳娜一笑,夾起的排骨掉回盤子裏,濺起油星兒,起身去了洗手間。
  楊毅認真地問於一:“她吃得不太多,是不是我吃相影響食欲?”
  搶著回答:“甭理她,窮折騰減肥呢。”
  “啊~~節食減肥不好。”她突然壞笑,“你知道嗎?節食過度會形成慣性嘔吐。”
  話題不太下飯了。
  她表情更奸詐:“半夜吐了也不知道。”
  胃縮一下。
  她抬手到嘴前,掌心往下一壓:“又咽下去了。”
  於一皺眉咄道:“楊毅?”
  她笑嘻嘻地:“這樣容易嗆死。”說完最後一句,大快朵頤,還熱情招呼:“吃飯吃飯。”
  根本吃不下去了。
  楊氏北京總店外—停車場
  肚子還餓著,但沒什麽食欲,略顯萎靡。好在客人吃得酒足飯飽。
  分手時候不忘盡地主之誼,許諾:“親妹妹,明年這時候再來,哥領你去鳥巢看奧運會。”
  她比個V型手勢:“就這麽說定了,親哥哥。”坐進車裏問於一:“奧運火炬咱M城傳不傳?”
  聽見於一告訴她:“傳。挨個鄉鎮屯子都傳。”車子打火猛地一躥,走了。
  啟車也很彪悍,飯桌上似有提起,早些年他是玩亡命摩托車的。
  印證了黑社會一說。
  琳娜目光放在滾滾車流中:“他們是從初中就開始談戀愛的。”
  埋頭於掐手指頭算到現在幾年。
  琳娜又說:“誰說青梅竹馬都走不到最後呢?”詠歎調。
  雞皮疙瘩。抖落,納悶:“這孩子為什麽整我?沒得罪她啊。”
  琳娜已聽說楊毅的惡行,絕望一瞥:“別說人家個子矮!”
  醍醐灌頂。小少婦身高也很可憐的。
  看琳娜背影,本來就上身短下身長,又喜歡穿高跟鞋,整個人看起來像副沒撕開的衛生筷子。
  想起十一的形容:遠遠看她,腦袋,然後就開始分叉……
  這兩條大長腿,怎麽好意思就海拔了一米六掛零呢。
  背影猛然回頭怒吼:“滾回你店裏看著去。”
  暴驚。什麽人啊,說翻臉就翻臉。
  不服氣地聽話回到店裏,睡兩個半小時。接老爺子電話一通,車友電話三通,某屆女友和保險公司及複仇討債放貸的廣告短信各一。吵得睡不著。電話十一,在開會,客氣說稍晚打來,結果沒信兒了。稍晚追一通回去,被罵。
  等狐狸下班,打電話。
  狐狸嗓音敗火:“又落單了嗎?”
  沉醉地約她:“出來吃酒。”
  狐狸說話欠揍:“不行,晚上有安排。”
  當下胃酸:“陪十一?”
  狐狸態度撩人:“不告訴你。”
  苦求陪吃酒。
  狐狸說今天真的沒時間。
  繼續苦求。
  狐狸說忙完了給你電話。
  心滿意足。
  店員鎖好櫃台準備下班,轟人。無處可去。征陪吃酒前餐者,保證維持純潔的雇主雇員關係。乏人應征,個個笑容神秘。
  出門,有六十分美女斜倚愛駕邊,身材筷子狀。
  告知這車有日子沒洗了。
  她不在乎,挖苦地問:“據說又落單了?”
  修身的製服襯著大紅跑車,突然想起夜央天白時的夢,紅緞子映得新娘子嬌靨如花。
  她笑:“吃酒。去不去?”
  相處二十年的人,竟然於夢裏發現成長。
  一句話沒及時答上,她不耐,叫著二十年前原創的外號:“牙刷!”
  再說一遍啊,我不叫牙刷,雖然音似,但請叫我楊霜。
  謝謝。

  第廿八章
  否認是狼,或許連翹隻想向他說明,她是可圈養的寵物。
  很怪異,但段瓷發現,她的確是致力於為自己塑造一個花瓶的形象,人各有誌,他也不想對她的生活指手劃腳,隻是偶然會為之惋惜。
  特別在看到蘇曉妤麵對甲方刁難時的態度。
  精冶高層希望資金迅速回籠,想把項目能做成適合於快速分割銷售的商鋪單元,獨立商鋪體量小、信息對稱,經營風險相應也就降下來。但從長線看來,這種模式適合經營的業態範圍窄,整體商業難以形成綜合競爭力,並不適合於較大體量的商業。新尚居根據精冶集團的資金實力以及整個項目的生命力考慮,建議打破現在商業地產“產權式商鋪全零售”的主流模式,改為長期持有統一管理。
  為此雙方舌戰數日仍僵持不下。
  這場談判落回爭執點,精冶想把項目做好,新尚居想更好,本質上並非對立角色,隻是專業觀點性的分歧,按說不至於勞駕雙方頭腦。豈知兩次三番都談不妥,白白耽擱項目進度,兩邊都有些急了。段瓷隻好跑一趟請動精冶高層對話。不過他原本對灌輸概念就沒興趣,雖然不乏耐心,但說服一個滿心不願被你說服的對手時,其實比不過蘇曉妤那份女性獨有的柔韌細致。
  公關出身的蘇曉妤,熟悉談判技巧,思路清晰,能抓住要點采取適度的危言聳聽。不說為什麽一定要這樣做,直接說不這樣做,會導致何種無法收拾的後果。更重要的是無論甲方多麽生硬無理,她總能談笑答對,看似屈服遷就,該堅持的尺度並沒出讓。
  柔中帶剛這把戲,女人天生就擅長,何況還有曆練加身。
  兩小時前不可一世的甲方終於亂了陣腳。
  再看向蘇曉妤,段瓷感慨良深。
  從精冶大廈出來已經是傍晚,同行另有一位顧問公司的總監揉著額頭直歎:“又是一下午,真頭大。好歹他們態度有動搖了。說到後來我真是完全無語,看段總也快沒脾氣了,真虧有蘇總能穩住。”
  蘇曉妤信手拂著文件夾上不存在的灰塵:“要不是段總親自過來壓場,隻怕他們還沒這麽容易聽話。”
  段瓷笑道:“都別客氣。”拍拍她肩膀,笑容誠肯:“今天真是辛苦了,早點回去休息吧。剩下的我來交涉。”
  蘇曉妤給他一個疲憊的笑。
  出了電梯,那位總監忽然沉吟著說:“想起來挺怪異的。之前提案他們通過那麽快,怎麽沒多久又有這麽大負麵情緒?”
  蘇曉妤也有察覺:“會不會是高層有變動?”
  段瓷不確定:“我會留意一下。”他料到結果必定會按新尚居的計劃發展,精冶不是單元經營企業,變賣業務來實現盈利這種投機行為他們不會做,自然辨得出眼前和長遠的孰為真正利益,就不知道這樣拖著在打什麽算盤。
  三人都無再多精力討論公事,各自回家休息。蘇曉妤的車停在公司,段瓷晚上飯局就安排在附近,正好順路送她回去。路上閑閑聊幾語,快到公司時蘇曉妤問了句:“我說錯什麽了?剛才在精冶,不看甲方為什麽一直看我呢?”她倒是認真地疑惑,“是不是我說得太多了,容易出現問題?”
  段瓷一怔,笑笑:“不是。”腦中想著另一個人,話裏眼裏也多了些溫柔。“我有個朋友很像你。”
  笑意眼裏閃過,蘇曉妤說:“段總是聰明人,應該知道,這句話說不好可是會讓人聽出歧意的?”
  段瓷同她推手過招:“蘇總更是聰明人。”
  蘇曉妤搖頭:“那倒是。”車停下來,她扭頭看他:“是個對你很重要的人。”
  段瓷知她所指為何,有趣地回視:“哦?”
  “你剛才看著我的眼神入了迷似的——”她主動將兩人距離拉近,幫他理平領帶收進西服裏,“雖然你說的是她像我,我卻非常嫉妒她。”
  段瓷不避諱這距離:“我若是她,該嫉妒你。”
  蘇曉妤聽不懂,微露茫然表情。
  “你不認為自己有讓任何人嫉妒的本錢?”段瓷捏著領帶結,調整回早上出門連翹為他擺好的角度,笑裏多了戲謔:“小心天後赫拉見了把你變成石頭,免得她丈夫愛上你。”
  蘇曉妤笑得有些孩子氣:“原來段十一也看神話故事的。”
  段瓷不覺得有什麽好笑。
  可連翹初在他書房看到《古羅馬神話故事集》,笑得也是古怪又誇張。看神話故事很值得驚訝嗎?他專業是文史類,看書雜,大學時候圖書館裏的書基本上都翻過,畢業之後當記者的幾年裏,工資也大部分都用來買書和雜誌。家裏藏書量驕人,當然是什麽類型的書籍都有。不過轉做策劃之後,閱讀側重營銷類的書,文學和閑情的也就漸漸放下。
  晚飯是目的性很強的商務餐。段瓷見到昔日晚報的同事,業已棄文從商。因為之前就是地產版塊的記者,出來之後做的也是地產經濟代理,有了自己團隊,手上握著一些資源,無奈行業不景氣,生意不慍不火。約段瓷敘舊,實為鋪墊業務。
  段瓷對此人倒不反感,但話題欠佳,聊興闌珊。對方帶了位女伴,也不擅言談,自己這邊有小邰撐幾句,淺酌三巡便散了局。
  小邰再一次送上司來到這小區門外,不勝唏噓:“那天刷子的反應可把我嚇壞了,以為真給您曝了什麽……光。”
  段瓷半笑不笑地瞟他一眼,沒出聲。
  小邰理解為話題安全,繼續說:“總聽刷子念叨‘狐狸狐狸’,哪天你們一塊兒玩也叫我去瞻仰一下唄?”
  段瓷拔下U盤遞過去:“明兒到公司把這刻成盤。機密文件,嚴禁他人參與整理。”合起小桌板,掐著一本電腦下了車。
  小邰在車裏喊:“老板,手機沒忘拿吧?”
  段瓷頭也不回:“刻五十份兒。”噙一抹捉弄的笑進了小區,放眼仍是一派耄安稚嬉。
  上樓直接推門而入。茶幾上是吃了幾角的比薩,電視開著,屏幕閃爍廣告,連翹捧著厚厚一本書,大貓一般偎在沙發裏,似看得投入,聽見有人進來也不理。段瓷夾著電腦,站在玄關換鞋,伸出一隻手衝著她搓手指,口裏“撫撫撫”喚著。
  連翹笑起來,書放在腿上,抬頭看看已走近跟前的人:“好性感的嘴唇哦。”
  他扯著領帶,彎下腰,被褒獎的嘴唇在她額頭啾地一聲:“這麽大的人了,別總說實話。”
  她皺皺鼻子,舔唇,又咂了咂嘴:“Bordeaux。”
  段瓷氣得直笑,用領帶輕輕抽她:“瞎蒙吧你。”不信這就能嚐出來他喝的什麽酒,“別學段超那死樣。”
  連翹求證:“那蒙對了沒?”
  他睜眼說瞎話:“我沒喝酒。”轉身拿了塊尚未涼透的餅咬了一大口,聽見樓下小孩兒做遊戲的歡呼聲,含含糊糊轉移對話重點:“你們小區好多孩子和狗。”
  連翹聽著怪異:“不並列著說好嗎?”起來伸個懶腰,走到窗口看熱鬧,“這麽看著就覺得好舒服。”她很喜歡這小區環境,地點稍微偏僻了一些,房子也是返遷房,質量算不得極好,但住這兒的人幸福指數很高。
  擁有的不多,卻很快樂,是她想要的心態,不知道久了會不會被同化。
  段瓷跟過來,用臂圈住她:“看什麽東西好舒服?”
  “小孩子……和狗。”她喃喃。
  他聞言噴笑,氣息裏有比薩的奶油味和葡萄酒香。惹她貪婪深嗅。
  回頭瞧他吃得歡實,沾滿襟餅渣,伸手撣去,問:“誰這麽狠心,空肚子就給我們灌酒?”
  他低頭看她的動作,心比食甘。把剛才飯桌上的對話篩選複述,他不指望她聽懂,隻想對她嘮叨些什麽。“……說要掛著新尚居的抬頭就行,他們獨立承擔經營風險,自己人馬去招商,可以做我們一個部門,賺的錢來分賬。做不了。你給我賺的錢完全不夠我做品牌推廣的。”
  聽著無限美好,連翹心想即使是她也不會中計,逞論眼前這個奸商:“你們要做品牌輸出嗎?”
  他撇撇嘴:“不可能的,所以不做。他那夥兒人隻會壞我招牌,完全不看項目,東抓一把西抓一把填滿了鋪子就算。那是招商嗎?那是找傷,找受傷。你沒看過他們做的項目,手裏就是這些商家,項目接到哪兒就複製到哪兒。仗著自己認識的人多,總說資源形成市場,什麽狗屁道理,資源能形成市場嗎?”負氣地把手裏剩下的一塊兒全塞進嘴裏,明顯對這種說法充滿鄙視。雙頰揣得鼓溜溜,還是不忘損人。“要麽就是猛做孫子,甲方說什麽就是什麽。二線城市引進一線品牌……”
  他吐字不清,連翹以為自己聽錯:“啊?什麽城市?”
  段瓷抹去嘴上的油漬,回頭瞄到她曬在陽台上的毛巾,扯下來邊擦手邊回想:“長沙吧,好像是。”
  連翹點頭:“長沙還好。”
  “好個屁。”他極為不屑,“那能操作嗎?”
  這是擦臉的,連翹不悅地搶回毛巾:“你看項目怎麽做了。貧富不均,二線城市不代表沒有大牌的購買力,奢侈品又不走量。再說大牌能進中國這種第三世界國家一線城市,進二線也是早晚的事。”
  段瓷冷笑:“那也要看開發商有沒有撐到那一天的本事。就以那種盲目型招商團隊,我告訴你,他連二十個一線品牌都說不出來。還招商?肯把項目交給這種公司做代理,起碼說明開發商在用人方麵很欠功力。光知道LV、LV,LV在全中國才開幾家?他以為一線品牌租金就能進一線的檔兒。”
  連翹對現在商業的租金比例還真不了解,好奇問道:“會有租金嗎?”
  段瓷順嘴答道:“當然沒有,一般就是流水扣率。”眼皮一跳,他扭頭看著對這種話題應答自如的連翹。“懂得還不少……”
  她頗惱火地瞪視他:“我們也有商業項目的好不好?別小瞧人。”
  他不是小瞧她——“狐狸,你到底是做什麽的?”扶著鏡腿眯起眼,腦中支離訊息正加速拚湊。
  連翹打個嗬欠:“前台啊。每天就在那兒待著,你不是看到了?”靠近他懷裏,“不過你這麽問也不奇怪,他們也都說我不是前台這麽簡單,都懷疑我是安紹嚴的小情兒。”
  段瓷哼一聲:“他一個沒老婆的人,哪有資格配備小情兒?”
  連翹捶他:“問題不在這個……”
  段瓷捉住拳頭,展開,細細撫摸她的手指,心不在焉問道:“你介意嗎?”他很懷疑,她跟安紹嚴的關係,說到底,連他也搞不清,不過似乎已過了介意別人指點的親密程度。
  她大驚小怪地說:“我當然介意!”
  “別介意。”既然她不願談這個,他就陪她說別的:“人總是要適應環境的。”
  她嗤之以鼻:“你就是會這麽說別人,對自己怎麽做的?”
  他則毫無愧色:“我這不正致力於讓身邊的人適應我給他們創造的環境嗎?”
  連翹歎道:“是。你們是成大事的人物,我隻不過小市民,有時候甚至就想,刨一個坑站在裏邊,什麽也不吃,什麽也不做。”然後什麽也不記得,什麽也不怕。
  “你根本一點兒事業心都沒有。”段瓷順著她的意思說:“給人的感覺就是那種,讓男人大把大把往你身上砸錢養著的女人。”
  連翹微微歪頭想了想:“你是不是在誇我?”
  段瓷笑了:“這也要想那麽久嗎?”
  危機解除,她伏在他胸口,嗡聲嗡氣:“段瓷,你養我吧。我不想上班了。”
  段瓷未完全受蠱惑,摁壓心跳,捏起她下巴問:“認真的嗎?”
  她轉轉眼瞳:“有一點。”
  “說了你別生氣,連翹,要是你想讓我覺得你適合被包養,那你失敗了。”他圈著她的正在變僵的腰身,“過來給我當助手怎麽樣?”

  第廿九章
  連翹不推不就,笑問她能幫上什麽忙。段瓷倒是當真思考起來,末了嚴肅地說:“我缺一個陪襯的花瓶,要年輕,要有社交手段,雙語人才再好不過,當然還要懂一些行業知識,想來想去,沒有比你更適合的了。”邏輯上無懈可擊,他又將她:“怎麽?安迅不肯放人?你替他寫的那篇稿子真不錯。”
  連翹辯不過,周末與安紹嚴陪小寒出去玩,便忍不住抱怨,直覺都是他讓寫稿子惹的禍。
  安紹嚴苦笑:“我對他們說那是我自己寫的。”
  連翹心驚是被段瓷用話詐了,嘴上又不肯承認,堅持說:“肯定是他看出那稿子不是你寫的。”自負笑笑:“你寫不出那麽好的。”
  猜出這驕傲的小狐狸吃蹩了,太陽鏡下的眸子斜她一眼,安紹嚴不厭其煩道:“翹,你鬥不過他。信我吧。”
  她神色略黯,抿著嘴唇的模樣很固執。
  安紹嚴隱約猜到她在想什麽,他察覺了她與段瓷不同尋常的親密,可是她不提,他最多也言盡於此。連翹依靠他,但沒必要事事向他報備,而他隻是個沒原則寵女兒的父親,也不想約束她什麽,開心就好。連自己也忽略的輕聲歎息之後,安紹嚴望向遠處站在地上仰頭與黑馬對話的小寒,突發其想地問:“你說小寒有沒有可能懂得動物語言?”
  連翹佯怒:“小寒又不是怪物。”
  安紹嚴無辜辯道:“我說她是精靈……”
  安小寒穿潔白的騎馬服,踮腳去摸對麵那匹阿拉伯馬結實的脊背,恰初墜凡間的小精靈在安撫寵物,情景喜人。馬是安紹嚴四年前特地為女兒買來的,現在已熟悉小寒的碰觸,乖乖地低頭聽她說話,偶爾抖動一下耳朵,仿佛在回應主人。
  連翹勒住韁繩,從馬背上翻落下來,輕拍馬腹,以指梳理馬兒光潔的被毛,自嘲一笑:“你心裏是不是在說,‘隻有你這種怪物才會想別人是怪物’。”
  安紹嚴調子略揚:“你覺得我會這樣想?沒良心的丫頭。”跟著下馬,打開下巴上的繩卡摘去帽子,倚靠在欄杆上撥頭發,表情煙似輕柔:“難得這麽好的天氣大家出來玩,淨說不中聽的話。”
  深色眼鏡沒擋住他不屬於男子的俊顏,反倒掩去了眼角歲月的痕跡。鼻挺唇薄,臉的輪廓很美好,一蓬茂草似的發隨風輕揚,露出不見任何皺紋的額頭。四十多歲的人了,這副皮相,讓人幾乎想驚其為妖,莫怪燕潔曾屢歎安總若年輕十歲雲雲。
  小時候乍見安紹嚴,要不是夏初及時開口,連翹險些叫他姐姐。而他身邊的戀人方美茶,原本就是中人之姿,又剛懷了小寒,加之風塵仆仆一路,氣色壞得讓沒什麽心肺的夏初當場掉了淚,抱住好友半天隻會把“美茶”二字反複地喚。他也是形容狼狽,卻無損美貌,望著哭得一塌糊塗的兩個女人,莫可奈何呆立一旁。
  那時因為家裏反對,他和美茶從北京逃至深圳來找夏初,不經意已成二十年前往事。夏初走了,美茶生小寒時難產而亡,連翹和小寒也早沒了幼年模樣。唯獨安紹嚴,代價繳付得極昂貴,最終仍得不到美茶家人認可。他雖不提,且用欣慰感激的心態養育小寒,連翹卻知他或多或少要有遺憾,然而也不曾問及。
  正感慨人去事亦非,很應景地,自他發旋中看到清亮一絲,連翹靠近了壓著他頭發細看,驚道:“安紹嚴,你有一根白頭發!”
  他噗地一笑:“有什麽好奇怪?我們小寒現在最愛做的事就是給我拔白頭發。”垂下頭方便她看清,“拔下來。”
  連翹脫了手套,小心扽去那根白發,揉揉他頭皮:“疼嗎?”
  “不疼。”安紹嚴對這種小疼痛習慣到麻木,不過頭頂溫熱的手掌還是揉得他心暖,眯了眼睛享受起來。
  連翹皺起眉,忡然望他:“這樣下去會不會謝頂啊?”
  他大笑,捏她臉頰:“頭發是可再生資源,怕什麽?”
  那如果再生出來的仍是白發呢?念頭一冒出,不由暗咬舌頭,這話好晦氣。她把責任歸咎於段瓷,自覺深受他惡性思維的影響,笑著解開帽子,與安紹嚴站了並肩,放眼遠眺.
  原木柵欄與沙地顏色和諧,襯著外邊跑道兩側筆直的速生楊樹,稀疏青草間竟然還有彩色花朵綻放,而純白的小寒,正在馴馬員的陪同下,牽著油黑馬兒於圈場裏慢走。像是某幅不知名畫作上才有的景色,好看得全然沒有真實感,卻使她心境寧和,想暖暖微笑。
  連翹無聲與腦中那個人辨駁:你看,我是喜歡這種生活的。我沒有事業心,認真的,就是沒有……
  鞭子在她眼前招魂似地揮動,安紹嚴歪著頭問:“在想什麽,小翹?”看她神情淺淨,可一對眸子黠靈靈亂晃,瞬間已翻過幾樣思緒,實在很讓人好奇。
  “不中聽的話。”她笑容有些涎皮。
  她在他麵前偶而會這樣孩子氣,隻可惜就沒有小寒那麽坦率可愛,根本就是扮天真搪塞他。安紹嚴很傷心,扭臉不語。
  連翹隻好正色問他:“我不像與世無爭的性格嗎?”
  安紹嚴賭氣道:“你哪裏像?包剪錘贏不過人家都氣得要投毒。”
  連翹哭笑不得:“沒有的事!再說那個不算的,小孩子嘛。”
  安紹嚴倒不肯罷休:“沒有的事?你不記得小時候總輸我,然後偷偷往飯裏吐口水端給我吃。”他冷哼,“小孩子!三歲看一生懂不懂?”
  連翹印象模糊,一再求證,安紹嚴信旦旦確有其事,她為兒時惡作劇大笑,轉念才覺說詞不對——“喂,我吐口水怎麽算是投毒?”老狐狸,愈想愈氣,舉鞭抽過去。
  安紹嚴身子一晃,迅速招架,笑罵:“反骨女。敢動手打我了。”
  小寒遛馬過來,見狀不慌反樂,直喊:“爸爸小心!啊,刮到連翹頭發了。”
  安紹嚴無比挫敗,索性鞭子一揚連女兒一同收拾。
  小寒不懂打架,尖笑著躲到連翹身後。馴馬員安撫著近處的幾匹馬,唯恐受驚,一邊會心笑望這歡笑的一家人。
  先動手的是連翹,可隻是虛招,沒料到安紹嚴會借機報複。屁股上挨了結結實實兩下子,追著不依不饒要討回來,袖子突然被拽住。小寒用馬鞭指向剛進圈場的人,小聲說:“看!”
  連翹停下來,抬頭望進一雙溫和無瀾的眼。
  安紹嚴軟聲訓斥女兒:“小寒,說話不可以指別人的,沒禮貌。”向馬背上的騎士歉然笑笑。
  對方顯然並不介意,下馬朝連翹走來。
  小寒立刻收回鞭子,吐吐舌頭:“和連翹一樣。”
  連翹將許欣萌熟練的動作收於眼底,意外她竟會喜歡騎馬這種運動,聽了小寒的話一怔:“什麽?”
  安紹嚴倒是聽懂了:“哦,衣服和連翹一樣。”
  同色燈籠袖襯衫,外罩的深藍色防護背心更是連款式都一模一樣,不過許欣萌下著名牌馬褲和靴子,而連翹隻隨便搭條牛仔褲配高幫鞋。兩人沒為撞衫感到尷尬,倒是連翹見她穿這麽英氣倍覺稀罕:“差點認不出。”
  許欣萌不以為忤,笑道:“真巧,你也來騎馬。”
  “天氣這麽好,出來散散心。”連翹回頭拍拍不住探頭打量的小寒,“乖,去爸那邊。”
  許欣萌對小寒友好一笑,再看安紹嚴:“這位是安迅安總對嗎?電視和雜誌上看到過您。”
  安紹嚴恭謙道:“見笑。”
  連翹稍做介紹,二人相互問候幾語。許欣萌向同伴打了個稍等的手勢,抱歉地說:“不多聊了,還有朋友等我。等十一從美國回來,有空大家聚聚。”
  連翹神色自若:“好。”目送她策馬離去。
  小寒很感興趣地追問:“是誰啊?我剛才在那邊就看見她了,騎馬好快的。”
  連翹告訴她:“人家是一位老師哦。”
  安紹嚴略表詫異:“我以為是業內的,居然知道我。”
  連翹勸他不要自戀:“她是段瓷以前女朋友,當然聽說過你。”
  安紹嚴若有所思:“難怪她剛提起十一,還當是我聽錯。段瓷去美國了?”
  連翹想了想,唔一聲。
  安紹嚴不理她語氣可疑,趁機說:“不許你答應段十一。”
  連翹怪怪看他:“當然,本來也沒打算答應。幫他不如幫你。”攬著小寒肩膀,“我們得走了,你從早玩到現在累不累?”
  小寒不會配合,頭搖得很堅絕:“不累。”
  “可是我好累,下周再來看夜晚好不好?”連翹哄著她,也哄著她的黑馬夜晚。
  夜晚像聽懂了她們的對話,一雙大眼淚汪汪地看著小寒,它有著長且濃密的睫毛,眼眶弧度非常完美。連翹專注地看著夜晚水潤的瞳子,默默比較,得出馬兒比段瓷溫情的結論。
  回家路上才接到段瓷電話,告知他晚間的美國之行。連翹屈眼看日頭,離出發時間尚有幾鍾頭,晚知總比不知好,努力揮去胡思亂想,淡淡說道:“見了芭芭拉替我問候。”
  “還有呢?”他問。
  “還有小約翰。”話落無音,她隻好笑著說:“我會想你的寶貝兒。一路順風。”
  片刻沉默,他輕笑:“好吧。我也會想你。”
  段瓷靠在椅背上,手機卻仍貼在耳邊,卻有半天沒說話了,也不知通話到底結束沒。小邰自鏡中偷偷觀察老板臉色,小心翼翼問:“打完了嗎?”
  電話緩緩滑下,段瓷不悅地反問:“幹什麽?”
  有硫磺味!小邰收到警告,不敢閑扯:“這次去大致什麽時候回來?”
  段瓷笑得諷刺,該問的那隻倒不問了。“你想我是嗎?”
  小邰頭皮麻了下,堅強地把意思表達清楚:“我是想著如果你能確定哪天回來,盡快再約一下金融辦的人,這次定好了又改,不知道許山東會不會抱怨。”
  “沒關係,我去過電話了,說家裏臨時有事,要跑趟美國。”段瓷揉揉鼻梁,眼鏡隨著他手指上下聳動,“當官的也懂人情,能聽進去解釋。等回來我自己約他,你不用管了。”
  小邰就怕那老山東加人情進來,暗忖段瓷甩了人家女兒掉首不顧,這人情算起來可不大好玩。看他一副倦相,隻好把話咽回肚子。心裏對剛與老板通電話的那位實在不怎麽待見。
  於公,段瓷是領導,是領他入行的老師;於私,他們喝酒閑侃,是哥們兒。起初他對能左右段十一心情的人,也很有興趣,可前提是,給臉得要臉不是?小邰聽不見她電話裏說了什麽,隻聽這邊的答話,她好像連人為什麽去美國,去多久,也沒問一句。
  也不怪後頭這個板著張臉沒笑模樣。
  車窗半落,聽見外麵歸巢倦鳥啁啾,段瓷合起眼睛,不去在意小邰探究的目光。
  
  第三十章
  直去波士頓的飛機於傍晚離港,切過換日線,降落是另一個半球的傍晚。
  夜裏下了雨,連翹在床上翻來覆去,聽雨一聲大過一聲,不知對段瓷的行程有無影響。手機始終安靜著,沒消息就是好消息。他順利起飛,空蕩蕩的房裏她一個人,把被子裹得再緊,也無法驅逐盛夏裏的寒意。
  剛入睡沒一會兒鬧鈴就響了,簡直要比被時差折騰還難過,眼球休息不足,輕一轉動就酸痛流淚。連翹勉強撐起精神起床洗漱,刷著牙挑衣服,選好後回到衛生間漱掉牙膏,抬頭凝視鏡子裏的自己,發怔片刻。就這樣的活著,細水長流到哪天,才是盡頭呢?
  整裝出門,天還是沒有開睛,陰且悶熱。
  擠公交車擠電梯,在前台端坐8小時。
  半年來幾乎每個工作日都是如此,行將機械。像今天這種厭倦感,不知從哪天起在心裏萌生,愈加強烈。往往不解小莫與燕潔的興致勃勃,連翹有時會想,如果當年夏初沒帶著她嫁進連家,現在的自己,會怎樣?憑她的音樂細胞,縱有天才母親教導,在藝術方麵也恐難有所成就。唯一可圈點的大概就數肯學上進,總之一份體麵的工作,靠她自己,還是尋得到的。起點自然是降下去了,如段瓷所言,在中國版圖上,運氣比實力重要,沒有家底的青年才俊想拚份事業並不容易。倘若這樣,她如今最多熬到中層,或許紮掙著上爬。倚器這副遺傳了夏初七分模樣的皮相,業績總壞不到哪去。
  如果沒有長在連家,她能夠接受這種想象中的平常人生吧。因為燕雀鮮圖鴻鵠誌。
  可惜曾經滄海難為水。
  3歲那年,她被夏初帶到一個男人麵前,教她說這是爸爸,並告訴她:媽媽要和他結婚了。已不記得婚禮,但他待她們母女是恨不得拿天下來討好的。連翹得到的太多,享受了太久,陷入得太深。多年後終於明白,他真心相待的,隻有夏初,而自己不過是他討好夏初的工具,再淪為他對夏初打擊報複的工具……一個精心維持了數十年的謊言被揭穿時,周遭繁華煉獄。
  她試圖將過去一筆抹殺,假裝沒有經曆美衣玉食,不曾獲得令人推崇的學識榮譽,甚至他給的思維方式,也統統都摒棄。害怕藉由這些,來提醒痛苦。然而在做了這麽多之後,除了形式上的顛覆,根本上,什麽也沒改變。她主動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團亂,可記憶猶在,傷猶在。
  直到段瓷不留情麵戳破她的偽裝,惡毒地告知:你失敗了,連翹。
  她才恍恍驚覺,傷口似乎不該捂著掖著,那些傷痛沒有自限性,必須采取積極主動的治療自己她卻懷揣一絲僥幸,盼著能夠鬼神不知地痊愈。
  結果是感染化膿,越傷越深。
  不覺喃喃:“差點死了。”
  小莫探頭看了看,“你在打什麽遊戲阿連?”
  燕潔捧著桌簽紙架等一堆零碎兒從行政部出來,正聽見這話:“別玩了你們倆!誰替我把這月辦公用品單子打完?”小聲抱怨,“MISS陳大媽讓我去展會那邊兒幫忙。”
  連翹趕她,“去吧去吧,我來弄。”把無故感傷的閑情逸致用在瑣碎的記錄中。
  午飯回來,在電梯裏遇到安紹嚴,連翹沒避諱地直接尾隨他進了辦公室。
  後者則好笑地看著跟屁蟲,“以後可不要再說我壞你名聲哦。”
  連翹媚眼飛飛,“我自願的。”
  安紹嚴在點煙,火焰一跳,他打個冷顫,“好奸詐的表情。”
  連翹哼了哼,動作不恭地抓走他的杯子,“茶還是咖啡?”
  “熱水。”他靠進椅子裏揉胃。
  連翹皺眉道:“又吃早點了?怎麽這種正常人都做的事,對你來說人間極刑一樣?”接了杯熱水給他,“可憐的小寒,愛心成了虐待親生父親的原動力。”
  他笑嗬嗬地說:“胃痛但心甜。”
  連翹無奈,“要不我去給她說一下好了。爸爸胃不好不能吃早點,也免得她每天起早做飯那麽辛苦。”
  “別說別說。她喜歡做就做咯,不然又大驚小怪。”小寒很怕人生病,安紹嚴不想女兒擔心。“再說早餐還是有必要吃的,我是太久不吃還沒適應,慢慢習慣了就好。”彈彈煙灰翻看桌上的文件,“你要幹嘛快說。外頭一群人等我開會呢,還有項目報告要看,還有支票要簽……這又是什麽東西?這個不是簽過的?”
  連翹細細瞟他一眼,讒言:“那些拿你薪水的都在幹什麽啊,讓老板忙成這樣?真是些沒用的人!”前傾著身子稍微湊近他,“開了他們換我吧。”
  安紹嚴正審閱陌生的文件,隨口答:“是啊,都不如一個小翹有用。”
  毛遂自薦就這麽被忽略了,連翹寒下臉。
  許久沒聽到聲音,安紹嚴納悶地抬起頭,猛然明白她在說什麽,扶住險些被這消息震掉的眼鏡,他猶豫著開口:“拿這話逗我,小心挨揍。”
  “帶我去昆明走一走吧。”連翹懶懶將雙腿交疊,肘撐在椅子膚手上,指尖纏卷發梢,“我有差不多一整年沒接觸行業了,那個項目已經到後期,讓我跟著熟悉一下如何?”
  就像她剛到北京見他時一樣,隻說要什麽,不說為什麽。而他的反應也一如當時——
  合起文件夾,安紹嚴說:“好。”音色溫和如暖霧,巧妙地掩飾了驚訝、好奇,與難明的心疼。
  那副礙事的眼鏡,擋住他全部情緒,連翹隻能看見他嘴彎彎一道弧,唇沿噙著寵溺。眼中無端端水氣半盈,她笑笑,“那安總要不要看看我的簡曆?”
  安紹嚴討饒地望著她,“我不是已經同意了嗎?”他早就鼓勵她從事喜歡的工作,是她自己鬧別扭不做,時隔這麽久才肯改主意,不知與段瓷有無直接關係。
  段十一本事大,最擅長的莫過於扇風點火。
  死而複蘇的小狐狸,再加上個肆無忌憚的段十一,一個有賊心,一個有賊膽,他們會用行動為業界解釋什麽叫做天下大亂。
  安紹嚴是絕對不肯放連翹去新尚居招搖的,反正隻要她人在恒迅,搞出多大的動靜,他都可以壓場。“去去去,給我準備間會議室。”
  連翹伸著懶腰耍賴:“好無聊~~”
  安紹嚴憋笑:“一天沒有任命,你還是公司行政。趕快去!不然扣工資。”
  她極不情願地應一聲,忽而卻換上管家婆嘴臉,“你抽空得去做個檢查,胃肯定有毛病。我那時候寫論文不按時吃飯,沒多久就查出個胃炎來……”
  說到這個,安紹嚴坐直身子,“前陣子你說要回美國研究所?”
  瞳色微微變化,視線拉到桌麵堆積羅列的文檔上,連翹抱歉地抿抿嘴唇,“還是要走的。但一時半刻走不了,就趁現在積攢些實戰經驗,再去豐富理論。”說著嗬嗬一笑,“將來我在學術界呼風喚雨了,給恒迅做顧問。”
  安紹嚴重新倚進椅子,失望地揮手,“去吧,忙完了這邊我安排你進入項目。”
  她這才美美地起身,伸出兩指打了個帥氣的軍禮,禮畢又說:“你不要以為我隻是拿你的項目練手,我底子好,用不了個把月,落下的那些全揀得起來。到時候放眼全公司根本,沒人敢在我麵前稱商業地產專家,他們有幾把刷子我都看得清楚。”狂妄可不是假裝,她自覺確有資本。
  安紹嚴對她有決心要做的事,從來不會小覷。雖然大部分時間在學習,可她參與做過的那些規劃設計,現在都已成為內地新型購物中心的典型案例。這麽久不接觸行業,兩個小時寫出的稿子也能讓業內人士奉為佳作。臨出門之前她眼裏一閃而過不安份的光澤,是安紹嚴最早熟悉的連翹的神情。
  回想起童年時的小翹,就已經表現出對自己想要的東西勢在必得的霸氣。幼兒園組織小朋友表演舞台劇,她因為唱歌不好聽,跳舞又踩不上拍子,被安排演森林裏的背景小動物。可她哪是甘於做背景的孩子,時而蹦跳搶戲,時而大聲給白雪公主提詞,最後老師隻好讓她反串扮演戲份不多但同為主角的王子,整出戲才得以繼續排練下去。
  安紹嚴喜歡她這種個性,好強又不死強,懂得采取非暴力不合作手段來為自己爭取位置。然夏初並不樂觀,她說這麽小的孩子太有主意了,長大了還不把自己累死。
  進而歎道:“小翹兒以前不這樣的,越學越像明雲”。
  連明雲就是夏初那外表陰森,內心也不見得明亮到哪去的丈夫。有著比常人略小一圈的瞳孔,蒙以黝黑之色,看似安靜,卻是時刻準備吃人的神態,就像鱷魚。不隻安紹嚴,恐怕除了餘夏初那個奇女子,再無幾人能做到與其持久對視。美茶還開玩笑似地說那種眼睛看久了,很不利於胎教。彼時連翹對恐懼與危險的感覺神經尚未健全,審美觀也很嚴重有問題,居然說爸爸的眼睛全世界最漂亮。對外貌極度自戀的安紹嚴,聽了這話很不以為然,可總不能拗著一個孩子對偶像的稱讚。
  現在想想,夏初倒是真有先知特質。
  安紹嚴從沒想到有一天會在連翹眼裏看到化解不開的鬱結,近乎絕望。
  連明雲教得太好,傾其所有。連翹是拿來主義者,好的壞的都學了十成十,包括父親那扭曲了的堅強定義:寧可把自己壓迫得畸型,也不願分擔給別人。
  所以安紹嚴並不知道連翹為什麽離開深圳。連翹什麽也沒說,他已猜到最壞。
  出了事,每個人都有責任吧?安紹嚴想。
  那個有著鱷魚眼睛的男人,由始至終肯贈與溫柔的難道隻有妻子嗎?而一直珍寵的女兒,崇拜父親有如神抵的女兒,對他而言,僅是一隻可以任意擺布的玩偶?
  陰雲遮天蔽日,濃漫在城市上空,天空一片鉛灰,雷雨說來就來,瘋狂眷戀人間的一切,久久親吻,遲遲不肯罷休。雨下到最大的時候,連翹站在熱氣氤氳的茶水間,看著窗外冰冷無機物組成的世界,而身邊的溫暖感覺明顯,卻觸摸不到。遠方銀白妖異的閃電,劃開彌散雨霧及灰色樓群,劃不破偽善。心中蒙塵那部分,這樣的雨勢也衝滌不淨。
  回到家接了芭芭拉電話,原來是生病的母親想見兒子。段老夫人向來多病,這次想是病得厲害,否則也不用折騰段瓷回去,連翹關切問起,芭芭拉歎道:“別提了,這場病來的……算我一半吧。”她家那漂亮的混血兒放假在家,忽地愛心萌動,把姥姥的胖貓給扔滾筒裏了。洗衣機沒轉,但他有樣學樣加了不少洗衣液,貓是活生生溺死在裏麵的,等傭人發現的時候都泡漲了。芭芭拉於是跟老段商量,就說跑了吧,總比那慘樣讓老太太看見了強。不想第二天孩子自己一拍腦門兒,想出來不對勁了,跟姥姥一五一十的認錯。
  芭芭拉心知肚明,“我媽肯定是一腔邪火沒地兒發,也不能衝小約翰來,就說我和老段不教好。血壓吱——就飆上去了。念叨我們倆不省心,‘十一在跟前兒多好,就這一個懂事兒的還送不了終’……說得邪乎著呢。人老了你拿她沒法,我說人十一現在忙得腳打後腦勺都快轉成個團了,那不行,非得讓過來,到底提溜來了。哎?話趕到這兒我得說一句,我很不滿意你啊狐狸,十一怎麽肥成那樣?”
  連翹聽她語氣怪異,猜想主角正在一邊,便故意說芭芭拉不爭氣,在身邊盡孝的反不如人家半個地球外的。
  芭芭拉酸溜溜笑,“那人家就是離了太陽係,也到底是兒子麽。”
  段瓷插話進來,“你倆能說就說,沒說的掛了噢。”
  芭芭拉識相極了,把手機還給主人:“你說你說。”
  段瓷劈頭就問:“說我壞話是不是?”
  不早不晚,接近午夜的涼夜裏,他的聲音就這麽自然傳來,娓娓說著旅途的不順利。連翹把手機伸到窗外,讓他聽落雨的聲音。他調大話筒音量,給她聽波士頓的天氣。
  她聽見腳踩著木地板的咯吱聲,開門聲,室外鳥鳴嘰嘰。還聽見自己舒緩安定的心跳聲,節拍清晰,很動聽。眼前仿佛有綠草茵茵,狡黠的鬆鼠蹲立於樹下好奇觀望。
  而它眼裏那個陌生的東方男人,正拉長唇線,串起兩個酒窩,誘惑地對著電話問:“你想我了嗎?”
  連翹一派天真,“嗬嗬。”
  段瓷罵道:“傻笑。”
  她告訴他:“段瓷,我加薪了。”
  原本打算蒼白的生活,忽然間五彩斑斕,忽然間有了開花的衝動。

  第卅一章
  恒迅人事主管從沒簽發過這麽詭異的任免通知,前台文秘調職為商業策劃總監。
  在小莫和燕潔沉默的注視中,連翹與行政陳經理交接完前台工作,拿過一隻輕巧紙箱把自己的備品裝進去。MISS陳抱懷低斥:“燕潔你們倆發什麽呆呢?趕緊把連總的東西送她辦公室去啊。”
  小莫聽慣了號令,當真站起來去接連翹手裏的紙箱。被連翹重重拍下手,半惱半笑道:“沒你們這麽寒磣人的吧?”話是對著小莫說,一雙深褐色眼珠卻斜斜瞟著陳經理。
  做行政工作的陳經理頗識眉眼,見狀便親昵地搭住她肩膀,愣把揶揄變成玩笑,“寒磣的就是你!升這麽大的官兒也不事先言語一聲,瞞了我們幾個這麽久。不管噢,你去昆明之前得請大夥兒搓一頓。”
  “這個當然……”連翹佩服地望著她一臉昧良心的假笑,抱起紙箱走向辦公室。前方光潔的裝飾牆上清晰映出身後三人的姿勢——前台裏的二人麵麵相覷,外頭那一個挺直脊背冷冷瞪著她的背影。
  心裏又一遍咒罵安紹嚴,她隻說要進入項目,並沒說帶隊……
  接下來的日子過得飛快,連翹的匪夷所思的任職,在公司引起不小騷動,不過大抵隻有些心高目短之輩,才會八卦得太離譜。稍有頭腦的,看到連翹所坐的位置,也不會以為裏麵是單純裙帶關係,所謂流言止於智者。商業項目是今後公司的主力業務,安迅不是昏主,拿這重任搏美人一笑,實無必要。
  而真正能做到重新開始打量連翹的,還是這幾日與她開會討論的項目組同事。
  昆明項目組大部分人都在現場,為下個月的開業做準備,留在北京公司的大多是負責前期調研工作的。連翹進修時研究方向之一正是策劃定位,她對行業的專業程度,對隨機情況的反應速度,都令人不由得刮目相看。
  每次聽安紹嚴或段瓷說起她熟悉的話題,卻要拚命裝做不感興趣或一無所知,尤其在聽到兩位總字級人物把一些概念性東西說錯的時候,連翹忍著不插嘴,挺痛苦的。現在大可為所欲為地發表看法,迫不及待一展拳腳,每天兩條的短信寫給安紹嚴:我什麽時候去昆明?
  她要讓人知道,自己並不僅僅是紙上跋扈的理論派,趁這幾天消化舊資料,惡補商家品牌知識,比較現行招商方案與備用方案。連翹沒操盤過住宅型地產,也沒有零售經驗,本科學的是金融,一畢業就在連家的投資管理公司做購物中心事業管理,對項目策劃及資產管理最為熟悉,擅長做產品盈利模式分析。而整個商業項目的流程裏,內裝協調及開業籌備恰恰是她的弱項,因為總覺得這環節技術含量較低,不具研究價值,可目前昆明項目進程到此。她選在這時亮相,若想搏彩,必須理解項目招商組織運營體係的搭建原則,同時掌握各入駐品牌的意向消費群及其推廣戰略,才能依據各區塊組合的相關性檢核各店鋪的裝修狀況是否達標,進而協調百貨店、超市等大型主力店達到統一開業時間,以便與後期物業公司順利對接。
  安紹嚴去了新加坡談融資,特地囑咐昆明駐場人員配合提供連翹所需資料。然而傳來的文件並不規整,雖然她要的信息大部分都在裏麵,就是找起來頗費力氣。也大概能了解對方的想法:怕自持資源流失。有些人堅持認為資源能形成市場,盡管段大總裁評其為狗屁道理,但不可否認的,做為招商負責人,商家資源是其存在價值,當這一點被威脅的時候,便有理由不冷不熱。
  因此連翹沒再強求。其實追究起來,就算是資源,也是通過項目這個平台整合的,並非個人資源,如果不肯共享,當屬於竊取公司機密的行為。連翹有一百種方法威逼哄嚇他把正確資料交出,隻是這個團隊她尚未融入,還有很多登場工作要準備,現在不到較勁的時候。不過連翹期待同這種立足點在個人利益上的家夥打交道,毛主席說,與人鬥其樂無窮。她早晚會騰出功夫收拾他,眼下有比鬥他更重要的事——將零散的資料分門別類整理,建立一份邏輯正常的數據庫。
  楊霜的電話幾乎與公司卡鍾同時響起,他們表兄弟倒是都有一樣本事,時間掐得奇準。連翹接起來問:“又落單了嗎?”
  楊霜訕笑,“哪兒啊,等你呢。出來吃酒。”
  滑動鼠標滾輪下拉文件,扁扁的滾動條昭示頁碼眾多,看來一時半會兒是沒法收工了,連翹歎氣,“你約太晚了。我晚上有安排。”
  他隨波逐流,“什麽安排?帶我一個。”
  連翹很認真地回答:“去聽專家講座:衛生棉的選購技巧。”
  他使潑耍賴,“不管不管,難得沒有十一搗亂,出來咱倆單練。”
  連翹誘惑他,“咱倆在他麵前練,那多有意思。”
  他哀怨搏憐:“狐狸,文爺明天就來北京了,我且得些苦日子,你真忍心這最後的瘋狂也不陪我?”
  連翹頭大地望著任務欄上同時打開的十幾份文檔,“今天真的沒時間。”
  楊霜沉默數秒,忽然精明起來,“哎——?你是不是在公司?晚上該不會安排到老板家去吧?趕快出來以示清白,我不向十一告狀。”
  連翹樂壞了:“我求你告狀,免得他總嫌我行情不好。”
  楊霜義正嚴詞:“不行,為了我哥,我得犧牲自己看住你。等著我這就過去,別跑哦!”連翹趕緊許諾忙完就給他電話。他被哄成精,根本不信她的敷衍,堅持要在一邊等她收工,並保證不打擾。
  他要真過來她可就什麽也甭想做了,連翹就是對行動派特別沒轍。“九點吧,九點我沒打電話你直接過來。”看著顯示通話結束的屏幕,靈機一現,撥了求助電話:“約完牙刷忘了,現在跟同事在一起過不去。救救我吧琳娜,他最聽你的,千萬別讓他過來鬧場啊,我同事過生日。”
  她知道王鵬琳娜不樂見到她與段瓷攪在一起,不過更不希望她和楊霜糾葛不清。
  果然時至九點也沒騷擾電話,連翹整整三個小時都在與吃穿住行各類品牌廝摩。分類整理是件繁瑣枯燥的工作,沒想到卻有意外收獲。
  部分租戶的選定脫離了定位中商家組合管控,不但不是項目所在區域消費者所能接受的業態,也與整體商業氛圍不符,招商工作總結與效果評估更是直接拷貝了上階段內容。
  連翹調出從安紹嚴那兒拷來的公司高層檔案,看著此人顯赫的業績,呴呴低笑,好樣的,上帝保佑這粒老鼠屎沒壞了整鍋粥,否則她可要把全部的米換掉重煮。安紹嚴現在一門心思撲上市,似乎不考慮這個唯一自持的項目要是出了問題怎麽辦。單憑那堆有著可喜銷售記錄的住宅產品,他縱然巧舌如簧,恐怕也彈不出投資者想聽的曲子。
  續了杯咖啡,連翹端著杯子立於窗前透氣,盡管窗口送進來的燥風悶熱浮囂,並且據報有可吸入顆粒物。盛夏在北京這樣汙染較重的內陸城市,比亞熱帶更難挨過。
  沒有月亮,夜仍耿耿,連翹漫吹著熱霧,低聲喚他:“十一,該起床咯。”
  辦公桌上手機驟鳴,把偷偷肉麻自己的人驚得寒毛支聳,晃灑熱咖啡燙紅了手,匆匆擱下杯子自桌上抽出紙巾輕拭。恐怖地盯著因震動而微微旋動的手機,這電話來得也太湊巧,段瓷會什麽法術不成?
  “MORNING CALL?”弄反了吧?
  段瓷罵:“屎~你打車去接趟刷子。”
  連翹隻道有琳娜哄著,楊霜就不能死拉她出去度閑,沒想到兩人會雙雙喝陷在酒吧,要不是遇上熟人通知段瓷去領,等酒吧關門了,還不得被拋到大馬路上曬月亮?
  段瓷難得休個長假,每天堅持睡到日上三竿,八九點鍾的陽光裏接到越洋電話,卻是一破車強攬債的主兒。管不了就當沒看見得了……氣得他堵了半子嗓子。“那個死王鵬琳娜跟著抽什麽瘋?”
  被吵醒的獅子可怕度變立方,連翹隱約聽見磨牙聲,也沒敢說是她給送作堆的。哄著飆出原型的獸王繼續安歇,迅速關了電腦下樓去接那二位大神。
  酒吧裏找楊霜很容易,隻要朝最方便打量過往美女的位置去找即可。
  楊霜果然喝多了,連翹走過來他都沒注意,與一個背影頗似段瓷的男人聊得不知所言。連翹拍著腦門兒低咒。那男人聞聲回頭,原來是段瓷的師哥婁保安。
  見到連翹,隻一照麵就認出是誰,七分意外,“居然把你差使來了。”話落別有深意地瞄一眼半昏狀態的王鵬琳娜。
  連翹仿若無視,含糊道:“我不來誰來?”她這是造的什麽孽啊?
  楊霜終於發現是誰來了,歡呼,搖搖晃晃起身撲上。
  婁保安替她擋了,拎著那軟骨頭,善意詢問:“搞得定嗎?”
  “幫我把他們送車裏吧。”連翹不死撐,“他一直就這麽鬧?”
  “啊,剛才那個醒著,倆人一直絆嘴。”說罷回頭招來個女服務員去扶王鵬琳娜。
  連翹扯扯楊霜,“車鑰匙呢?”
  他漫哼了聲,準確地從牛仔褲口袋裏摸出鑰匙——醉成什麽樣都丟不了的東西。連翹伸手接,他卻五指一收,縮回胳膊,防備地瞪她:“幹什麽?”
  連翹哭笑不得,“給我。送你回去。”
  “不走。”他使千斤墜往沙發裏沉。
  婁保安微惱,任他歸位,指揮主動過來幫忙的服務生:“打昏過去。”
  那服務生居然抬手就要照做。
  “別。”連翹忙阻止號令者,“我哄他配合一下。”
  婁保安看著搭在自己臂上的芊芊酥手,“你覺得他還能聽進去嗎?”
  連翹遲疑地,“要不跟這兒醒醒酒吧。”
  他不強拂人意,“好吧。需要幫忙跟服務生說,自己人。我還有事得趕緊走了,這小子絆我不少時辰。”
  不知是否得體,連翹也沒多謝。簡單寒喧過,婁保安離開,她坐下來疲憊地瞧著這精彩的一對兒。明明是郎有情妾有意,大好機會不情意綿綿,倒拚起酒來。反正他們這些年都浪費了,不差這一回兩回。連翹數著桌上的酒瓶,心說從給琳娜打電話算起,到現在才多大會兒功夫,怎就喝成這樣?跟外人也沒這麽拚命。尋了個瓶底給自己倒上,輕漱一口後,喊服務生送果汁。
  原以為已經睡著的琳娜,聽見點單聲,掙紮著坐起來,“不喝了啊牙刷……”最後一絲清醒與醉意掙紮,靠在沙發上搖頭。“喝不下去了。”
  連翹嘻嘻一笑,“虧你還知道喊停。”
  琳娜緩緩睜眼,看清是誰在說話,先是費解,逐漸斂起兩道漂亮的眉毛,語出驚人,“你太無恥了。欣萌對十一不知道多好。”
  有人告訴她,酒後吐真言者都是善良的,連翹便把這指責忍了。
  琳娜繼續自言自語:“哪兒比得上欣萌。”
  楊霜在她們說話時就趴在桌上收聽,聽到這話,習慣性同她唱反調,“比許老師好看。”這是刷子爺衡量好女人的唯一標準。
  琳娜定定地看了連久許久,“單眼皮有什麽好看的?”
  楊霜望著那雙把自己迷得七殘八敗的狐狸眼,“我可——喜歡單眼皮了。”
  琳娜要說什麽,酒嗝反上來,噎了回去。
  楊霜不悅,“張什麽嘴?有意見啊?”
  琳娜反感地挑眉,“你是不是有病?”
  楊霜虎地起立,指著她說:“怎麽著?人家單眼皮能割雙兒的,你有本事整成單的,我娶你!”
  “我用你娶?滾!”琳娜怒火難遏,雙肩輕顫,站起來穩了穩重心,推開他的手要走。
  楊霜一把將她甩回座位:“話沒說完你幹嘛去?沒規矩!”
  琳娜被摔得眼中繁星耿耿,咬牙恨道:“少管我!哈著你的單眼皮去。”
  連翹聽不下去了,“我是內雙好不好?”
  兩人異口同聲地,“你閉嘴!”
  連翹很想笑:“哦。”
  “怪物。”琳娜又疼又氣,眼眶蘊潤,“你再喜歡也沒戲了……”說完這句莫名其妙的話,再也忍不住伏在膝上嚎啕。
  楊霜感覺脊柱一涼,酒醒了大半,手足無措地轉向狐狸,卻看到一臉事不關己的奸笑。
  
  第卅二章
  連翹被吵得犯困,托著臉在旁邊坐了好一會兒,也沒見可賞性內容。忽然感覺口袋裏手機震動,掏出看看,並沒人來電。還是免不了心虛,打消等看好戲的念頭,在服務生幫忙下,拉著楊霜二人離開酒吧。
  出門找了半個多小時沒找到車子,楊霜說停在酒吧側門邊的一棵樹下,琳娜直吵著報案。連翹又惱怒又納悶,“你們開車來的時候就喝酒了是嗎?”心道楊霜惡少脾性,開部車什麽地方都敢停,遠了搜尋一圈,在五十米開外的路邊看到那部非法停靠的車子。
  楊霜跟過來開了遙控鎖,好奇地取過夾在雨刷上的罰單,眉一皺,唰唰撕個稀碎,“沒事兒,我找人鏟了。”
  連翹懶得管那麽多,有錢任罰。她一天費神,又為倆大齡兒童折騰了這半宿,心情轉陰,有不辨方向的小風亂吹,坐進駕駛位向外攤出手掌。楊霜也沒多想,遞過了鑰匙,勾著王鵬琳娜把她塞進車裏,自己則很自然地坐在連翹身邊指路。
  琳娜鬧累哭乏了,伏在後座上,心下還有些負氣,對他們不予理會,未幾淺睡。
  連翹哄道:“你也眯會兒吧牙刷,看琳娜都睡著了。”這車本來就不好開,他在旁邊吵得她更沒譜。楊霜應了,默默看她稍顯謹慎的坐姿,無論如何閉不上眼。過路口變燈時,排在前麵的車子起步很慢,溫吞吞霸著條線。連翹不耐抱怨:“真肉。”
  楊霜一眼看清那車牌,驚道:“別催他……”連翹已經一喇叭按下去。楊霜嗬嗬兩聲,手遮在額前擋住臉,身體往座下溜。就見前麵車窗裏伸出一隻手,往路邊指了指。連翹不解,楊霜無奈道:“靠邊停下。”對著手心嗬口氣,反撲回來的酒味令他自己也受不了地往後躲了躲。
  前麵那輛車停下來,走出兩個男人,其中一個看看連翹,再看從副駕位置下來的楊霜,笑吟吟道:“行啊,段兒,徒弟都敢壓我了。”
  連翹才想推門出去,聽見這話知道情況不妙。抬頭隱約看得見前麵車裏神聖的白色大蓋帽,再看那二人身上的執勤夾克,識相地坐回來關了車門,滿臉無辜地把自己隔離事外。
  楊霜裝醉,抱著腦袋說頭疼,開車小朋友不懂事,恭敬地把全北京他最怕的人類請走,轉身坐進車裏就數落連翹:“警察!你超他幹什麽?”
  連翹委屈地仰臉顰蹙。
  楊霜對這表情沒轍,胡亂抓一把頭發,“算了反正你也犯不著他們。”事情過了他也無所謂,又得意洋洋起來,“將來你真犯著他們了,提我管用。”
  連翹一想他剛才罕有的那副乖相,吃吃發笑,“提你還是提段瓷?”
  楊霜搓搓臉,幹笑,“玩車用十一的名兒嘛,都這麽叫,習慣了。別看剛才那倆老家夥臉冷,都是哥們兒,你將來要真開車違個章什麽的,隻要不撞死人……”話說到這兒忽然頓住,瞪圓了眼問:“你會開車?”
  連翹瞟他一眼,重新啟車上路,對他這種反應速度沒有語言。
  楊霜愣了片刻,訥然道:“你剛才那樣看我,可像十一了。”
  連翹很無力,“聽你這種廢話,所有正常人的眼神都應該是一樣的。”
  “那怎麽是廢話?我很驚訝,從前沒見過你開車。”而且他的車都經過改裝的,沒個五六年駕齡的根本開不了。隱約覺得哪裏怪異,頭暈腦漲地也想不出所以然,瞧著她動作的熟練程度,喃喃道:“小樣兒,還挺灑的……”
  連翹輕描淡寫,“我還會開飛機呢,你不知道吧?”
  楊霜不會把這明顯抬扛的話當真,隻定定看她的笑臉,“我還真不知道你好多事,這麽晚了,在公司忙什麽呢?”
  “我過陣子可能要去雲南,現在做些準備工作。”連翹不瞞他,到時候他找不到人還是一樣要追問,早說晚說一回事。
  楊霜天真地說:“那你定好哪天走了告訴我,我也想去。雲南我去過好些次,可以給你當導遊。”
  “不是去玩。”連翹道,“我出差。”
  楊霜瘋了:“前台還出差?”說話覺得別嘴,嘻嘻一笑,“那簡稱是不是叫出台啊?”
  連翹不氣惱,甜笑著刺激他,“有可能就出嫁了。”
  他果然嚇到,半個身子轉過來正視她,“那十一呢?”
  連翹以為他會問“那我怎麽辦”,這個反應倒是很打擊她,給了哀怨的一瞥,也沒多說。
  楊霜揉著發漲的腦袋,半晌方道:“你是不是又要跟我說,‘我跟十一不是你想的那樣的’什麽什麽的。可我告訴你狐狸,我看到的也不是你說的那樣的。不光是十一態度很詭異了,我敢說你對他也根本不是……咳咳咳……”說太快嗆了一通,咳半天順不過來氣兒。
  連翹無意撇清與段瓷的關係,笑他:“你急什麽?”
  耳膜被嬌滴滴的小嗓音刷得麻癢又舒服,楊霜又醉了一回,心猿意馬地直想唱再怎麽心如鋼鐵也成繞指柔。“狐狸,你就真的那麽不想找男朋友嗎?”他用哄小孩子的語氣問,不等她出聲自己便作答,“也是,你還太小。”以歎息收了話尾,向後倚去,不勝唏噓。
  連翹忍住笑,“可你不小了,不想找女朋友嗎?”適應了過於靈活的方向盤,她有餘力找樂子。
  楊霜不屑哼聲,提到自己就仿佛沒興趣,眼珠卻老實地壓低了向後移去。
  連翹自然沒錯過他的反應,睫毛促狹地忽扇忽扇,看潑辣女正於後座上酣睡成軟玉佳人。她清了清嗓子,一臉客觀地說:“挺不錯的。”
  楊霜直覺想吵嚷辯解,翕翕嘴唇,想一歇又作罷,“求求你行嗎?一小屁孩兒別學大人說話……”被那雙狐狸眼瞅得露了窘相,做了壞事一般,索性歪過頭假睡,胸膛裏那顆還噗愣愣亂跳著。
  欲扮無知反而自動入座,裝傻也不會的人!連翹大笑,“什麽聲音啊刷子?這車的前減震好像格吱格吱響。啊?你聽見沒有……”
  “別惹我耍流氓啊。”楊霜瞪她一下威脅。
  她見好就收,陰險地闖個紅燈,終於見到他的公寓,沒留神開過減速帶,車子猛一顛,楊霜反胃,睡著的那個也呻吟著轉醒。連翹抱歉數聲,拐到樓前停好車子,抬頭看看漆黑樓體中僅有的幾室光亮,怔了怔:“牙刷,你是住7層吧?”
  楊霜正扶著那頭重腳輕的下車,沒聽清說什麽,問了一句。
  頭頂驀地嘩啦開窗聲,伴著怒吼:“滾進來!”
  已過半百的楊文啟老爺子中氣十足,吼聲傳出來,震得對麵樓裏孩子哇地驚嚎。
  7樓窗子刷地又關上了。
  楊小爺手一抖,懷裏腳軟的王鵬琳娜就勢倚著髒兮兮的車子,滑坐在地。
  嬰兒啼哭中,憤怒的孩子他爹探腦袋出來,認準了是樓下亮車燈的擾民,聲嘶力竭罵一句:“大半夜的喊他媽什麽呢!”
  連翹開車回來已經一點多,不用鳴笛,改裝車的巨大引擎聲已把崗樓裏的保安喚出來。
  那廂段瓷也睡足了,有心情關心兄弟生死,聽筒裏的講話聲讓他疑惑,“幹嘛呢?還沒回去?”
  連翹說我看日出呢。踩著刹車在小區門口等保安放行,真實地感到東方泛白,執著手機轉頭看看天邊能不能蹦出太陽來。
  段瓷莫明其妙地看時間,再怎麽往東,這個點兒看日出也忒早了,自動理解她在抱怨,軟聲哄著,“等回去收拾他。把我們孩子累壞了。”
  連翹笑笑,“不用勞駕您,剛見到你姨父的了。”
  段瓷就那麽一位叫姨夫的人,也不作他想。“趕得真巧,”這消息頗解恨,他樂嗬嗬道:“連王鵬琳娜也一勺爆炒了。”
  連翹輕應,“全嚇醒了酒。老爺子訓琳娜‘學什麽不好’,一眼一眼瞪得都是牙刷。牙刷說‘又不是我教的瞪我幹什麽’,氣壞了。嗬嗬。”
  段瓷訝道:“被逮現形了還敢還嘴?”想了想,“你跟著上樓了?”
  十一腦子就是快,連翹在心裏狠誇。她倒是不想淌混水,就算曾經想親眼看三十歲的大男人挨揍,也被那一聲獅子吼嚇沒了興趣。可楊霜說什麽不肯讓她逃了快活,把琳娜推給她扶著,一起拽進去受批。
  段瓷哭笑不得道:“刷子沒好心眼兒,文爺氣頭上連你一塊兒了。”
  連翹問:“他打過你嗎?”本也以為可以開眼的,看到那挾了虎虎風聲的巴掌高揚起來,不想就懸在半空中,末了握拳垂下。眼一轉迎上老爺子視線,隻見滿臉的忍耐,連翹就說自己可白白冒了個險。
  段瓷稍有疑惑,文爺對兒子以外的人還算厚道,不過若把連翹當成楊霜帶回家的不三不四野丫頭,也難保不動手。
  連翹沒告訴段瓷,他弟進門就介紹說她是十一的朋友,老爺子再怒,隻怕也要給幾分情麵了。楊霜情急之下倒萌出一肚子鬼主意,不然肯定擋不下那記耳光的。
  還有件怪事她不打算跟段瓷說。
  乍見楊文啟,驚慌的是一定在哪裏打過照麵。楊氏在媒體上或多或少要有露臉機會,如果說隻是她自己這麽想,還不足為奇。可是老爺子看她的時候,也有半拍愕然,連翹很怕從對方嘴裏問出一句與連家有關的話。畢竟楊家在深圳紮根很深。
  所幸楊霜喚她狐狸順了嘴,老爺子不知道她姓連,起碼暫時沒有熟人相見的場麵出現。就快走了,可別再鬧出多餘的事。
  從車裏出來,連翹舒展手臂輕喟。
  耳邊聽筒裏傳來一聲笑,笑的人卻問她:“你笑什麽,連翹?”
  她笑了嗎?那大概是慶幸,連翹語帶玄機,“你們文爺還蠻能給人驚喜的。”
  段瓷說那我也給你個驚喜吧,在掛掉電話之後。
  驚喜嘛,“驚”在先,才能使人不加節製地表露歡樂和熱情。意外應該是前提。
  段瓷認為自己當天的不告而返足夠意外。紅日西墜之時,拎著隻電腦包的段瓷,恰二八少年,沒通知任何中國人,踏上北京這片土地。不管不顧地攔了輛出租車直奔連翹家。
  說是調去給安迅做專職秘書了,漲工資了,工時搞不好也跟著漲的。她沒下班,他就在樓下等。今天不回來的話……等到明天。
  總得回來的,她喜歡這小區裏的孩子和狗。
  
  第卅三章
  聽見段瓷問你想沒想我啊狐狸,連翹很想笑,“為什麽你模仿牙刷的語氣時,一定要連他的稱呼都模仿呢?我還是喜歡你叫我連翹,寶貝兒。”
  樓宇門咣當作響,連翹怔住,是電話裏,還是樓下的?美國時間算的話,他今天起來好早啊。
  雀躍和驚訝蒙上一雙彎彎狐狸眼。
  “連翹寶貝兒我想你了。”段瓷一階階默數著樓梯,站在她的門前,微潮的掌心輕觸鋼板,低笑,“賊想賊想。”
  門被無聲拉開,她攀著他的肩膀笑不可抑,似乎為他說的話,“真是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啊。”
  對白和笑容早準備好一般,給他的擁抱親切自然,可悲的驚喜效果。到底他要做成什麽程度,她才能不這樣平靜?段瓷甚至懷疑段超故意透了口風給她。
  據說連翹是清心熱的,而這個名為連翹的女人,著實讓他難以將其與那種清新可愛的小黃花聯想在一起。她有尖銳豔美的瓣衣,永遠不忘將風情擺弄,如同全株劇毒的斷腸草——初聞有芳香之味,繼之則有令人昏迷之感,再聞則有非退避片刻不可之懼。
  可他嗅上了癮,已經開始心律失常呼吸困難,仍貪婪緊捉不願放。
  “我就不能給你點兒驚喜嗎?”吻著她,他不甘地喃喃。
  連翹想辨一句,可唇被他追得緊,由淺啄到啃噬,沒容她有講話的機會。
  他也便錯失了機會得知,對她來說,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驚喜。
  連翹第二天沒上班,也不起床,段瓷睡得昏天黑地,她在他懷裏膩著,十點鍾了才跟公司請假。她現在屬於三不管員工,沒有頂頭上司,電話隻打給了小莫,讓她幫忙記個假。
  沒一會兒光景,安紹嚴親自來電詢問請假事由,連翹答說:“車禍。”
  “啊?”這一聲誇張極了,不知是驚訝緊張,還是生氣她謾咒自己。
  連翹弓腿輕揉腳裸:“真是受傷,在小區裏躲一個練自行車的孩子,扭了一下。不過不嚴重。”
  安紹嚴鬆一口氣,“歇著吧,沒大礙了再定行程。”
  “不用不用,我隨時都可以出發。”她一著急,聲音不由抬高,吵醒段瓷眯眼翻白她。連翹以指壓唇噤了他的聲,複又滑下手掌在他胸口哄孩子睡覺似地輕拍。
  安紹嚴聽她嘻嘻在笑,使狠話訓道:“你要不肯長進就在北京待著哪也別去了,不許你在那位置上混日子。”這丫頭風一歇雨一歇的,他總得因為自己搞不懂她的想法而氣結。
  她嚴肅地保證不會,看一眼枕邊人,又敷衍皮了幾句,“你定好時間告訴我吧,哪天都可以。”
  段瓷不等她收線就問:“定好時間要幹什麽?”
  連翹緊張地以指掩口,“你都聽見了?”
  “嗯。”段瓷活動頭頸,半清不楚地聽到她說出發,從她語氣猜測應該是安迅沒錯,“要跟他去哪?”
  連翹歎息著交待,“還沒想好。總之是要一個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吧,沒辦法再忍受這裏的流言蜚語了……”
  “私奔?”段瓷聽她鬼扯,微笑著建議,“幹脆殉情怎樣?”
  連翹怔了怔,“那麽想我死嗎,寶貝兒?”撇開手機往他懷裏鑽,用這具他頗喜愛的身體哄他改口。
  他笑納了美人計,長指在她胸前輕撚,“是啊,我得不到的,別人也別想得到。”
  連翹畏縮一下,抽過覆在他身上的薄被,將自己裹了個結實,慢吞吞下了床。
  她呼啦啦披床單的架勢,讓段瓷想起電影裏林青霞掙破男裝變女裝的經典動作,笑壞了,“你好像東方不敗。”
  連翹不理他的人身攻擊,認真說道:“必須遠離你這個變態。”
  段瓷這才發現準備遠離他的人,走起路來一蹦一跳,“你幹什麽?”
  她愁眉不展,走了兩步感覺腳裸還是有些疼的,“晚上做夢摔跤,第二天早上小腿就抽筋,雖然沒摔倒,結果卻一樣疼。”
  “你這心理素質太差了。”段瓷對這種唯心說法半信半疑,下床把她抱過來,掀開拖拖拉拉的床單看傷勢。雙腳一對比,左腳裸不明顯地粗了一小圈,手壓上去,她迅速咬住嘴唇瞪他。段瓷挑高一眉,“不行,你這腫了。家有沒有消炎藥?我好像看見過哪兒有。”胡亂套上褲子去給她找藥。
  連翹勸他死心,自己揉著腳,痛得抽氣。“昨天也沒這麽疼,過了一夜反倒厲害……”看他從茶幾翻到大衣櫥,連鞋櫃也不放過。“唉喲段瓷,你別找了好嗎?轉得我頭好暈。”
  “暈吧,暈過去就不疼了。”他趴在抽屜前細翻,竟然當真變出來一盒芬必得,大喜過望,舉著藥和水杯過來,“我就說有吧。”
  連翹可不記得自己買過這種藥,估計是前任租戶留下來的,兀自斷定說:“過期了的。”
  “是,所以很熟了,一點兒也不酸,可好吃了。”包裝看來明顯是新的,段瓷疑心她是怕吃藥。
  她是怕,怕皮肉傷吃成致命傷,推開他的手,“你別沒常識,扭一下而已,吃什麽藥?”
  他很堅持,“要不然去醫院?”反正北京這邊的都還以為他人在美國,現在很有時間。
  連翹沒辦法,接手裏裝模作樣看了看,沒找到生產日期,說明書也沒看明白,“這藥到底治什麽的?”
  段瓷罵她生活白癡,拿來念:“解熱、鎮痛、抗炎。適用於扭傷勞損、下腰疼痛、肩周炎、滑膜囊炎、肌腱及腱鞘炎、牙痛和術後疼痛、關節炎……就是吃了就不死人。”他憋著笑說:“吃吧。”
  連翹茫然呆坐,身披一條大床單,不修邊幅,滿頭發卷混亂成一大朵重重疊疊的九月菊。
  段瓷惡意地伸手輕揉幾把,讓那花盤綻放得更大,“把藥吃了,老實在家養傷,然後順便陪我倒時差。”
  偷來的半日閑情,還沒來及用盡,擁有極高破壞指數的人出現了。
  連翹接進手機,楊霜開口就說找十一,她也沒多想,把聽筒按在段瓷耳邊。
  段瓷在廚房裏料理他最拿手的麵包火腿蛋,隻聽得一陣怪笑,嚇了一激靈,抬肩膀蹭蹭耳朵,埋怨地瞪連翹一眼,問楊霜:“段超告訴你我回來的?”
  楊霜得意的張狂,“哈哈哈怎麽樣我猜著了吧。”
  楊老爺子要直接從北京飛北美,楊霜打電話給段超通風報信,意外得知十一回國的消息。一猜就是躲去狐狸洞了,如果十分幸運地猜錯了,十一不在連翹家,那正好可以挑撥離間說那人回國誰也沒知會,肯定跑到哪快活去了。
  琳娜在旁邊罵道:“二兩來沉的智商不知道怎麽顯擺好了。”
  感情把機靈用到她身上來了。連翹後知後覺,原來他們都不知道段瓷回國,難怪大總裁可以挽袖做羹湯,還等著吃他的招牌三明治呢。
  打著接風宴的幌子出來的楊霜,坐下仍是先要酒牌,嘿嘿笑道:“文爺知道是找你們倆出來,喝了他也就瞅著。”
  倆?他說“你們倆”,自然是不包括一個家門出來的王鵬琳娜,段瓷的視線從菜譜中移開,看看自己身邊的若無其事那隻,替刷子免去一頓肉痛,隻靠個外人的身份做不到吧?扶著鏡腿,受敬十分地揚起嘴角,“文爺真給我麵子。”
  楊霜乖乖罵他:“要點兒臉不?是給你一人兒的麵子嗎?”飛眼拋給連翹。
  連翹卻中了邪似的衝在場唯一的女士發嗲,“琳娜~我受傷了。”
  王鵬琳娜繃著臉,“跟我有什麽關係?”
  連翹臉色尷尬,段瓷可不心疼,因為她根本就存心惹王鵬琳娜不痛快。
  楊霜果然被琳娜的反應惹火,忘了之前的話題,緊擰了眉毛斥道:“吃槍藥啦?”
  琳娜冷笑,“怎麽了,嫌我說話不好聽?那有些話我要說是出來,隻怕更不受您幾位待見。尤其是連翹小妹妹。”
  這下段瓷也跟著納悶起來,她沒必要為許欣萌動這麽大的火氣。
  連翹被那一句小妹妹叫得眼瞳微晃,有不太好的預感。
  楊霜隻是喝止:“那你就憋著不行嗎?”雖然不知道她要說什麽,聽那挖苦的語氣也知道不是好話了。他就知道她會因為許欣萌的關係擠兌狐狸,不想帶她出來,硬要跟著破壞氣氛。
  “我幹嘛憋著啊?一白天我都沒跟你說,就等這會兒跟她當麵問明白呢。”她靠在椅背上,抱著雙手正對連翹,“老爺子在深圳見過你,北環店所在的那家商場,開業剪彩的時候你在場吧?”
  北環項目是連家斥資整購的第一個純商業,也正是因為有它,連翹才拒絕研究所和老約翰的邀請,回家來發展。當時身兼投資與管理雙方重任,她成為剪彩的原定人選之一,是連明雲說她小孩子壓不住場,給撤了下來。為此,她還同他賭氣許久。
  連翹當然記得自己的項目,而楊氏金店作為入駐商家的話,定然不隻一次接觸的,難怪跟楊老爺子兩看麵熟。隻是她不參與招商,對商家聯係人印象較淺,但老爺子店鋪遍布深圳,常與各大商場打交道,又怎能沒留意到她不多見的姓氏?
  後悔剛才用琳娜轉移楊霜的注意力,不過聽她的意思,今天來就是要揭底。
  連翹不明白了,所知連楊兩家沒什麽世仇,北環項目目前也未爆出租戶與商場管理者發生矛盾的新聞。就算琳娜從老爺子那兒得知了她的身份,也犯不著對她這麽大情緒,離家出走很值得鄙視?
  琳娜迎上那兩道困惑的視線,“想不起來了嗎?也難怪,五年前的事了,那時候你隻怕更小吧,連翹妹妹?”
  連翹恍然,垂了兩睫。
  楊霜一知半解,自以為搞懂狀況,“啊——還當什麽呢,陰陽怪氣兒的。狐狸家本來就在深圳,文爺見著她有什麽奇怪……”
  段瓷問琳娜:“姨父還說什麽了?”
  “誇你本事越來越大了,能抓住這麽厲害的女人。”琳娜瞥他,濃濃的落井下石意味,“老爺子說,‘那連小姐可是個人才,二十歲出頭就能獨擋一麵,外麵不知道,據說當時整個大廈的收購計劃是經她全權操作。’我都沒告訴他,連小姐還有更厲害的,人家五年後還是二十出頭呢。”
  楊霜縮著肩膀,以酒牌擋住半邊臉,偷偷向連翹擠眼睛,“她說的是真的嗎?”
  連翹不置與否,端了水杯送到唇邊小口啜飲。
  琳娜看她那副狐媚相,惱火得要死,“你們男人怎麽會喜歡圍著這種女人轉?踏踏實實知根知底兒的就覺得不刺激是吧,一個兩個都這麽傻,我和欣萌真是瞎了眼。”猛然驚覺說多,抓起手包起身就走。楊霜條件反射地拉住她,被氣急地甩開,齒縫中迸字,“三十歲裝二十歲,惡心死了。”
  楊霜罵一句,蹭地躥起來,“我去管管,什麽玩意兒!”追了出去。
  段瓷單肘支在桌麵上,斜過大半個身子看那個端坐如常的,眼裏有賞識。
  罵得可不輕啊,虧她還坐得住。
  連翹赧然道:“你如果別學她那種四舍五入的方法來算,還能不太惡心。”
  他被逗笑,如她所願,“難怪你跟段超這麽談得來。”
  “在一點上,大部分女人都有共識。”塗了豆青色甲油的纖長五指向服務員輕晃,“麻煩你,點餐。”
  段瓷專注地看她,仿佛沉淪了一般,瞳色清澈,隻是深不見底。
  連翹感覺到了那目光的柔和,令她非常不舒服的柔和,柔得像條舌頭,一寸一寸黏膩地舔著她的肌膚,舔破她強裝的鎮靜。
  心髒燥狂瘋跳。
  他長生不老的姐姐已經連續七年29歲了,相比之下自己還欠不少火候,連翹並不擔心他會在意她隱瞞年齡一事。她擔心的,是段瓷不肯相信她單純為了隱瞞而隱瞞。
  並且他是一定不會相信的。
  “這麽說那篇稿子真是你寫的?”過許久,他沒頭沒尾地問了這樣一句話。
  “寫得不好?”
  “明知故問。所以一開始,我以為很沒道理。”以畢業生的工作閱曆寫那種深度的稿子,道理不通。
  她眼波兒輕漾,“我要是連這類唬人的軟文都炮製不出來,哪值得被段總抬舉要拉去做助手?你說對不對?”
  段瓷說對。心道狐狸啊狐狸,若不是這裏人多我就揍你。

  第卅四章
  她說這是軟文……簡直跟罵人一樣。真該讓薛雅江聽聽,《新尚居》也沒什麽高度了,把篇軟文當專題擴開來寫。
  邰海亮敲門無人應,頭探進來。
  上司就坐在椅子裏,一派斯文地手執書卷,另隻手托腮,臂彎是極其標準的思想者弧度,表情高深莫測,沉思得那叫一個忘我。
  小邰咳了咳,打趣道:“這要進來的是隻狼,您給叨走了都沒知覺。”
  打得狠不如打得準,段瓷正為那隻無法馴服的狼煩燥難已,被這話直撞中了心坎窩子。負氣地將雜誌輕摔至桌麵,挑眉毛翻眼睛看人,幾道抬頭紋橫現額上。
  知道自己觸了雷,小邰一臉的笑頓時僵成麵具,暗忖今天彩頭不好。端正姿態,公事報備清楚了迅速逃逸,好心向門外秘書言傳身教,“精神點兒,時差還沒倒過來呢,別惹著啊。”
  本來就沒什麽緊要事,例行小結而已,既然老板沒興趣聽,他便能簡則簡。
  段瓷在美國時,公司權限極限下放,每天隻登陸郵箱查看日誌。傳媒這邊幾乎全是舊有業務,以邰海亮的能力足夠遊刃泰然,而他仍習慣將任何突發小變故時刻知與段瓷。
  許是與自己早期的工作方式有關,小邰剛做助理時,段瓷並不鼓勵他自作主張,致使他現在決策力度不足。即使已經非常清楚怎樣定奪的事,總是會問一句在先。雖然保證了絕對不會造成難以彌補的紕漏,可在段瓷看來,這種表現稍欠大將之風。
  另一邊顧問公司的蘇曉妤則與他相反,做起事來很敢放開手腳,沒有麻煩到一定程度的事,基本不會勞煩領導。
  因此當接到她電話時,段瓷免不了頭皮發麻。
  新顧問代理的幾個大項目均按計劃簽下,若幹小提案也有超預期回報,唯獨香港最為重視的精冶項目進展不順。幾個前期流程無一不拖期完成,究其原因竟出在最後的確認反饋環節。是否為甲方內部變動導致業務擱置,段瓷隻知道精冶房產外各單元業務運營正常,股價走勢平穩,他未收到任何風聲。蘇曉妤與精冶高層來往頻頻,也沒有確切消息。
  看不出波瀾,卻看到異常反應,更讓人不得不起猜疑。段瓷拿捏不準時勢,擔心隨時有變故,沒敢在波士頓多耽。
  再加上想見連翹的衝動,連他自己也驚訝的強烈,馬不停蹄。回來後他才切切地知道了,什麽叫相見不如懷念……
  瞄一眼薛主編極力推崇的文章,餘怒猶存,“這叫軟文?”
  咬牙咬得腮腺生疼,不再跟她峙氣,揉著耳根吩咐秘書準備會議室。
  關於精冶的舉動,駐場專組各階主管意見都很大,總體看來一致傾向認為精冶有意延遲項目開工。一有極端的看法,說他們想中止合同毀約。縱是麵對總裁已壓著火,被再三返工折騰成半瘋的策劃人員,話語裏仍不免透出抵觸情緒。
  向來耐心的蘇曉妤,此時也露了倦色,整個下午沒說幾句話,隻在臨近散會時忽然質疑道:“會不會是地皮出了什麽問題?”
  現在的項目普遍在申辦用地手續之前,已開始做規劃甚至動工,導致封頂了還沒有售樓許可證。原則上來說,政策不允許,但一般開發商對這類文件誌在必得。反正簽下來隻是時間問題,寧可先斬後奏地打個法規的擦邊球,誰都不願讓冗長的審批進程影響工期。
  對於國企背景的精冶而言,段瓷不認為拿地會對其造成困擾。聽到項目組抱怨甲方在將時間耗費在無意義的行政手續上時,腦中隱約有個不成形念頭,隻靈光一閃,大抵是過於瘋狂且不理智的,被他潛意識裏給否掉,又記不起是什麽了。
  諸多需謹慎留意的事項一一交待後,持續半個下午的精冶話題總算告一段落。
  會後,段瓷留下幾位商業規劃總監,磋商下一階段的內容,又談起行業動態。有消息說經營型物業的金融政策正相繼出台,段瓷想到可向某位財經界精英前輩請教。
  不覺已逾下班時間一鍾頭,秘書提醒到了與總部電話會議的約定時間。
  盡管精冶令段瓷及他的一幹人馬撓頭不已,然而總部對顧問公司的現狀卻很滿意。提起精冶的代理,視頻中幾位董事的臉上更是浮現讚許之色。項目具體進展乏人問及,與這一單的利潤相比,他們更重視新顧問的市場占有率和行業生命力。可持續發展才有利潤可談,這群老頭子謀略極深,看事酌情恨不得比自己有生之年還長遠。
  在他們眼裏,新顧問公司隻是拿到了營業牌照,還算不得正式運轉,卻已經將精冶這種全球顯赫的企業攬為戰略客戶,單就這項合作本身而言,所創造的無形價值,已經遠超過了它的直接收益。由此認定大陸市場形勢利好顧問行業,新公司前途無量。
  一整天待在室內,段瓷嘴裏泛苦。小邰叫秘書訂的晚餐,他也沒動幾口,讓二人先行下班,自己又打了幾支電話,這才提電腦離開辦公室。
  坐進車裏撥通連翹手機時,她仍在公司,居然比他還操勞。
  聽筒有敲打鍵盤的輕微聲響。她似乎在讓助理為她打印東西,刻意避開手機說話,指令廖廖幾字,簡短明確,音色是她的,潤軟柔糯,語調卻不帶起伏,與他印象中的狐狸腔判若水火。
  段瓷他想像不出她忙碌的樣子,卻覺得一定比她歪在沙發上塗指甲油看選秀節目的姿勢好看。
  那種命令的語氣非常適合她。
  上大學起就鮮少湧現的無聊好奇心瞬間爆發。
  連翹拒絕他的探班,“你也忙一天了,早點睡吧,我自己回去就行。安紹嚴把車子抵給我做加班費了。”
  鏡片下兩抹清淺嘲色,車都會開了,真是士別三日,煙袋換炮。段瓷哼道:“等著吧,我去接你,還沒吃飯呢。”
  連翹喂了一聲,確定電話已掛斷。過兩秒鍾才咧嘴失笑。好沒邏輯的段瓷,接她和吃飯有什麽關係?她又不是他家廚子。
  段瓷倒是認當她的司機。新尚居到恒迅再到連翹家,就快成為北京城裏他最熟悉的一條路線了。九十點鍾路況良好,隻可惜全程路段測速監控,心飄得車不飄得。
  抵達樓下,不等他叫人,電話搶先響了。
  美國長途。
  老約翰真誠地抱歉,因為段瓷來美國時專程去研究所找他,他人卻不在。
  段瓷是想著順便見他一麵,看能否幸運地拐回一個半個進修生支援中國商業地產行業建設,可惜沒有事先摸準日程,被告知威廉姆斯教授幾個小時前受邀飛去了華盛頓參會。若非惦掛太多,段瓷本可為了這件利國利民的大事等他回來。
  “這其實是我的損失。”段瓷說,雖然父母都在波士頓,但他並不經常過去。
  老約翰粗著嗓子道:“嘿,別沮喪,十一,謝天謝地你沒因此等我回去。你想要員工,來找我是個錯誤。我的學生中,今天仍從事商業不動產行業的幾乎沒有,除了學術領域工作者,你並不需要販賣研究報告不是嗎?那麽剩下的幾位,應該都在經營家族企業,沒有可能會為老爸以外的男人賣命。”
  段瓷苦笑,“我更加沮喪了。”其實就算沒能挖到牆角,隻是與這位全球不動產領域的權威人士聊一聊,也不枉跨洋之行。“好吧,下次我會記得提前給你預約,威廉姆斯教授。”
  “哈,這很有必要,避免使你我都留下遺憾。該死,這麵包為什麽這麽硬?”
  “在吃早餐嗎?”段瓷笑笑,“你起得很早,似乎我姐姐那種東八區的生活習性並沒有影響到你。”
  老約翰頭痛地呻吟一聲,“不,說實話我困死了。可是有事要去學院處理,拖了很久……”說到這裏他忽然停頓了下來。
  “你還在嗎老約翰?上帝,那片見鬼的麵包做了什麽?”段瓷沒有信仰,此刻隻卻希望老約翰的信仰能保佑他。他不希望這位偉大的學者死後,墓誌銘上寫著:睡在這裏的是一個沒有妻子做早餐而被隔夜麵包噎死的人。
  老約翰終於再次發出聲音,他還在吃,因此警告段瓷,“請不要咒罵我的食物,它正完成自己的使命。言歸正轉,剛才說到我要去學院,是為了一個中國學生的事。一個非常優秀的孩子,最近才與我聯係過,將要來研究所任職。”
  “哦?我該說祝賀?”
  “謝謝。我正準備去學院拿一些表格,手續有些繁瑣。”
  “繼續說那位學生好嗎?他在國內是做什麽的?”
  “購物中心的運營與管理。因為私人原因休息了一段時間,非常有天賦,讀研究生的時候每份報告都是學院優秀論文……你知道,或許一些人其實更適合做研究方麵的工作……”
  “抱歉。”不可抑製的笑聲打斷了教授略帶悔意的嘮叨,“老夥計,你果然不是一個自私的人。”
  “你說過你需要一個作戰參謀,而我不確信寫兵書的人是否懂得調兵遣將。也許這個推薦你並不會滿意。”
  “我想我恰恰相反。”段瓷自認正是深諳調兵之道的人,並不在意對方有此缺陷,“他現在在中國嗎?還是已經到了波士頓?”
  “還在中國。因為她希望來美國定居,審批要比H簽證複雜。當然這並不難,至少三個有效的論文獎,足以使她成為受美國政府歡迎的傑出公民。”解決掉難以下咽的食物,老約翰的聲音終於清晰起來,“我打賭她獲得移民簽證的過程不會比買一張機票漫長,在我將學院與研究所的推薦信拿回來之後。”
  “打賭不是好行為。我建議你趁被窩還沒冷,重新躺下睡一覺。”段瓷笑道:“還有,在那之前,介意把他的聯係方式告訴我嗎?”
  “當然不。但是基於對女士的尊重,我必須更正你,不是他,是她。一位非常有魅力的東方姑娘——正如你姐姐一樣。噢我記得了,她在研究所讀書的時候與芭芭拉很熟,我想她們應該還保持著聯係。她叫Liengel,中文名字我一直無法正確發音。”
  “連翹。”禮尚往來,段瓷還他一個字正腔圓到近乎凶狠的發音。
  “好極了。”老約翰稍有詫異,“可你為什麽會知道?”
  “聽著,教授,最好在你前妻知道你為連翹辦移民這件事之前,中止它。”往常清涼的晚風,今日不知怎地燥悶難捱,段瓷靠立於車門邊,被吹得頭重腳輕,可額上竟然沁出一層擾人的細汗。
  “我不明白,十一。你認識Liengel是嗎?難道芭芭拉不希望她來美國?”
  “很難回答是不是。不過如你所言,那的確是一位有魅力的姑娘,所以,關於她,能對我介紹得更多一些嗎?”他摘下眼鏡揉揉汗濕滑膩的鼻梁,“比方說,她大約是什麽時候向你提出移民申請的?”

  第卅五章
  連翹已將要帶回家的資料拷進自己電腦裏,坐等那個找她吃飯的人。
  本來胃口被看不完的資料堵滿,沒吃晚飯也不覺餓,收工閑下來便無以聊藉,轆轆饑腸挑起對段瓷家樓下那間餐館的向往。
  那家餐館有一種巴掌大小的肉餡皮塔派,佐配的秘製醬料甘鹹香鮮,蔬菜沙拉裏放足了葡萄油醋汁。連翹喜歡味道重的食物。更難得段瓷也似乎對這家小店情有獨鍾,開車出去找飯吃,十次倒有八次會繞回這裏。
  段瓷吃飯的問題確實比較嚴重,他不是挑食,而是對所有食物都很冷漠。餓的時候還好,連翹點的東西他幾乎什麽都吃,肚子一填飽就開始要麽油了要麽膩了,挑三揀四。不過也確實兩人一起吃飯時,連翹專點有助於發胖的食物,隻想喂得一餐是一餐,他並非吃不胖的體質,隻是平時肯定不會吃這些。
  聽到芭芭拉說他長胖了,連翹忽然不適時宜地有種母性滿足感。
  已經過了兩個小時,肚子咕嘟抗議,連翹站在窗前不停看表,猜他又是被什麽事絆住了。決定不再等人上來參觀她的辦公室。
  從昏暗的地下停車場裏把車子開出,想想到底不太放心,打電話過去,響了幾聲沒人接,也不回忙音。連翹心知應該沒什麽不妥,還是按下重撥。
  摸索安全帶扣時,視線偏轉,公司寫字樓門前不甚明亮的位置燈,照出她頗為熟悉的車身。
  段瓷倚靠引擎蓋站在車外,半仰頭望著麵前的樓宇上方,瘦長的影子斜投於地麵。
  這個姿勢保持很久。連翹替他脖子疼,開車靠過去。“一個人看星星哦?”
  他回頭尋找聲音來源,不太確定地望著她的窗口。
  “到了怎麽不上樓?也不接我電話。”她注意到他手裏亮了屏幕的手機。
  他眼色無波,“想看看你會不會著急。”
  連翹之前還是連他和晚餐一起惦記的,現在人已經見到了,她腦子裏隻有皮塔派,沒聽出異樣,隻當他惡作劇,嗔笑道:“還以為你臨時有事又來不了了。”
  他輕哂一聲向她走去,“我說不來就不來,也沒一句交待,你不生氣?”手扶反光鏡傾下身,眼鏡幾乎撞到她的鼻尖。
  連翹沒有躲。她想知道他說這種話時,是什麽表情。可兩張臉靠得那麽近,她眼前一片模糊。
  離得太近,反而更加看不清楚。原來眼睛也是講最近對焦的。
  他追問:“要是沒在這兒看見我,你就打算自己開車走了?”
  “對啊,”不著痕跡地拉遠二人的距離,她莫名其妙地與他對視,“就說讓你先回去,我到了會給你電話的。”她又不是找不到他家。
  每次爽約於她,她都表現得沒有所謂,轉個身自有別的節目安排了。他慶幸不會掃她的興,卻也因此深感挫敗。她不依賴他,與獨立無關,隻是清楚他的時間不全屬於他自己,進而認為他無法勝任一個合格的情人。可她不知道,有時正是由於她的不在乎,他才沒推掉一些非必要的公事。
  是這種惡性循環,導致今天的局麵出現嗎?
  他為數日的分離苦惱,她卻在興致高昂地準備去美國定居。那她和他的關係算什麽?或者自己從來就不在她的考慮之內。
  所以她才不需要他任何的交待。
  連翹不解他的沉默,隻覺得正對著她的兩道眸光愈深,吐納清冷,也不像是要吻下來。
  指尖在他頰畔摩挲,“你這是在生氣嗎?”她湊上前,說話時嘴唇與他相觸。
  “我為什麽?”他啞聲反問,呼吸仍然勻穩。
  “因為我不老實……”撫著他頸後粗硬的發茬,連翹主動送上一吻。
  她料到琳娜的揭穿會是一個引子,引起段瓷的好奇心,恐怕不需費力,他就能查到她的工作經曆。而她一直以來同他打馬虎眼,在他起了疑心的時候,她卻拒絕他,去為安紹嚴做一個收尾的項目,他自然不肯甘心。
  他的霸道、緊張和自負,是私占秉性作祟,占有欲可以脫離其它一切感情獨立存在的一種欲望。
  希望他能理解,她無法為這種虛榮的欲望,待在他身邊。
  段瓷的手按在冰冷的車門上,不去碰她,掌心依然汗如涔積。
  她在認錯,像打破花瓶的貓咪一般,用自己的方式企求原諒。那兩片唇軟得險欲融化,不帶挑逗,不與他糾纏,隻在細密輾轉間,把濃濃歉意無聲遞過來。
  他收到了,可是消不了氣。對這件事,他要怎麽原諒?瀟灑起身說你有多遠走多遠?
  這次他真的火了,不過這不是算賬的地方。
  捏著她的下巴,結束容易使自己失控的行為,“你是很不老實。”段瓷看一眼方向盤上方碩大的兩個儀表,“開得好嗎?”
  她隨他目光回頭看看,辭令遜敏:“比牙刷肯定是不行。”說到楊霜,靈感賁現,她突發奇想道:“我們拉隊回去吧,你做頭車報路況。”
  視線在她的五官上逡巡,“好。”拍拍下窗框,段瓷起身欲回自己車裏,這時候與她單獨待在同一車廂裏,他不確定自己能否忍住不去掐死她。
  走了兩步停下來,回頭眯起眼打量這輛白色TT。辦公時安紹嚴應該不會開跑車的,可他仿佛見過這車與自己的A8停在一起的畫麵。
  連翹不給他時間回憶,發動車子,領先頭車上路。
  再晚,店就要打徉了。
  一黑一白不同類型的兩款奧迪車並駕齊驅,在三環路上飆出詭異風景。
  遠遠已看到餐館店招,卻被一個大紅燈攔下,連翹無聊地對並排司機說:“很頑強嘛。”整天被司機接送,偶爾自駕也是慢條斯理的人,竟然跟得上她為食物拚命的速度。
  段瓷塞緊耳機,看也不看她,“你這一路跑得挺溜。”盤橋上道,進出主輔路毫不猶豫,沒繞一點遠。平常接她下班都在晚高峰上,這條路堵得厲害,他是寧可繞遠也受不了趴著排隊的。他不記得載她走過這條路。
  連翹說:“我方向感好。”放下手機,掛檔,頂著黃燈踩下油門躥過了街。
  段瓷尾隨她穿梭在車河中,發現自己對她嫻熟的駕技表示漠然,現在就是看到她忽然長出兩片翅膀飛起來,他也不會驚訝到哪兒。
  營業時間快結束了,店裏隻有廖廖兩桌人用餐,迎賓服務生仍把連翹引至最裏麵的靠窗位置,體貼地拉開了椅子。
  態度熟稔,笑容親切。
  連翹道過謝,點餐,常吃的幾樣。
  “多拿一份醬汁?”服務生已記得她偏重的口味。
  段瓷譏誚地半眯了眼,看這小子卯勁討好他的女人,因一個滿意的微笑而樂不可支。心情並不若自己的文章被人眾人欣賞時那般得意。
  連翹沒注意他的小動作,兀自誇獎道:“這兒服務員的記憶力真好。”
  他沒接這話題,隻說:“你倒把這片混得比我還熟。”
  連翹隻笑不語。
  他大概不會猜到,最近她差不多每天下班都開車過來。點一份皮塔派,坐在這張桌前,配著摯愛醬汁,慢慢享受。全麥麵餅醇香有咬頭,嚼咽美食的同時,抬眼就可以欣賞窗外好景。
  隔著一條街道的正對麵,是他家小區的大門,他回家一定要從這道門開車進去。或許她這樣隨便的抬眼一望,會看到剛從美國回來的段瓷,就像去的時候一樣,毫無前兆的。然後她便第一時間打電話給他:段瓷啊,我夢到你回來……
  他慌慌張張懷疑被跟蹤的模樣,隻是想著,她都忍不住都要笑出來。
  華燈甫上時,她邊吃邊在腦中放電影,足待到夜色深沉,滿街琉璃碎。
  可惜影片中的情節到底沒發生。現實是,他回來的那天她早退回家,結果扭傷了腳。
  段瓷把盤中大部分食物解決掉,撂了餐具,捧著一杯冰檸檬水解膩。
  她仍在忙碌,所有吃的都要沾一點手邊成份不明的醬料才入口。麵前那盤沙拉簡直濾得出油來,她非但不嫌,還澆了兩勺濃香四溢的脂質調味汁拌著吃。
  脂肪對完善大腦的複雜和精巧功能有重要作用,難怪她能躋身頂尖商學院做研究生。
  察覺被注視,她看他一眼,皺眉,“不吃了?”
  他冷著臉道:“胃漲氣。”沒她那麽好的味口!
  知道他仍在使性子,而非真的身體抱恙,她幅度極極小地搖搖頭,低頭繼續分割肉類,隨口說道:“夜裏餓了別哭啊,我打賭你的冰箱裏能做三明治的材料全部都變質了。”
  段瓷很想告訴她,賭博不是好行為。
  美國人大概嗜賭,她也學得時時把這掛在口頭;美國人喜歡高熱量食物,教出的學生也貪吃不顧身材走樣危險……美國究竟有什麽吸引人的地方?
  他扭頭看向窗外來往車輛,估且縱容她把飯吃完。
  小區大門兩側的巨型燈泡又不亮了,據說一顆價格上千塊,不知道是壞了還是沒舍得打開。
  一隻明晃晃反著銀光的刀子進入眼睛餘光範圍,段瓷猛地向後避去,椅腳與地板磨擦,發出輕微的刺耳聲。意識到自己反應過度,他沒好氣地低吼:“沒吃夠就再點,跑我身上動刀來了。”
  她把刀身橫向他做鏡子照影,“你看看你的死樣子。吃也不願吃你,臉那麽臭。”收回來擺在盤邊,捉起餐巾下擺擦擦嘴,“我們談談吧,你不是有話要對我說?”
  他不是有話擺在臉上的人,明顯就是做出來等她問起。
  “應該有話說的是我嗎,連翹?”段瓷放下杯子蹺起腿,笑出兩枚酒窩,“還是應該叫你Liengle?畢竟就快成為美國公民了,嗯?約翰.威廉姆斯教授的得意弟子,哈佛商學院都市科學研究所碩士,研究方向是……什麽來著?”
  “持有型不動產物業政券化。”餐巾在嘴角有明顯的滯留,幾不可辨的謊亂在她臉上浮現,終是一閃而過,連翹極力穩住心跳,想維持冷靜假麵,到底還是不敢看他的表情。
  將一幹反應盡收眼底,他有殘忍的快感。心頭一團火反倒越燃越高,顧忌地看看周邊用餐客人及服務人員,沒有當場表演噴火奇觀,隻以食指輕輕一指她即放下,關節攥得嘎嘎響。大怒無言,隻想動手揪過來滅掉算了,眼不見心不亂。可若能甘心不見,他又何苦這麽大的怒氣。
  火燎得唇焦舌燥,一開口嗓子竟啞得仿若失聲,“你啊你……”
  他上輩子是做了什麽孽,這輩子被罰做人,偏偏愛上一隻狼。
  不去在意他歎息般的的語氣,也不去在意自己心神搖蕩,連翹輕咳一聲,似被揭穿的不自在,實為掩飾哽在喉嚨的酸楚,“聽我說……”不可能是他姐告訴他的,芭芭拉至今仍未把她出國的事當真,那麽就隻有她以為他不會有聯係的前姐夫了。“你見過老約翰?這次去美國的時候嗎?那為什麽琳娜拆穿我年齡,你還那麽驚訝?”
  他揚眉,“你問的這些個有意義嗎?”裝什麽好奇寶寶轉移話題。
  連翹對他吵架的模樣敬而遠之,看看手表,“明天早上還有會,我先走了。”保持風度等他結完賬,在撲麵而來的熱情的“歡迎再來”道別聲中,一秒不多停地出了餐廳。
  段瓷輕鬆趕超她,伸手扼住她的腕子,“過來幫我。”除此之外,他不知道還能怎麽留她。
  默默看他許久,連翹愛莫能助地歎息,“不可能的,安紹嚴會殺了我。”
  安紹嚴知道她為他樹立暴君名聲,可能真的會殺人。
  “安紹嚴直接去死。”他口不擇言。
  “他死了我堅絕陪葬,不然良心上說不過去。”她恢複嘻笑表情,欲推開他的手,卻被捉得更緊。
  段瓷暴怒,“你有什麽良心?良心都被大毛吃了。我之前有沒有說過讓你來做我助手?不同意我,卻肯跟安迅去遊山玩水。”楊霜提起說她要去雲南工作的時候,他尚能保持冷靜,因為想過她工作性質變了,生活上亦有可能隨之改變。雲南那項目進度他清楚,她去了也待不了多久,就在他還沒考慮清楚能否接受這種短暫分離時,又爆出她要移民的消息。
  “是出差。”她更正。安紹嚴給她位置比他要早,他真的沒什麽好不甘心的。“你並不缺我,段瓷,據說地產圈最有價值的花瓶已經被你擺到新尚居了。”
  “那些不相幹的人與你無關。總之你想工作,我的平台足夠大,也會增設研究院,有你擅長和感興趣的東西。為什麽非去美國不可?研究所的待遇絕對不會有我給你的更誘人。何況連明雲的女兒對錢還會有什麽渴求嗎?”特意打電話問文爺,果然她身份不可小覷。全球集裝箱海運業老大的繼承人,這女人真懂得不斷提升高度地給他製造驚奇。
  “說夠了嗎?”眼兒依舊是半弧美月,然隻有月的涼,沒有一星柔和在裏麵。
  連明雲三個字清亮無比地貫穿她的耳膜,不知何時被軟化消融的壁壘,迅速在她與外界之間再度形成。
  “放開我,段瓷,”她掙著他的手,“我不想待在你身邊。”
  這樣的段瓷,早晚會把她剛結痂不痛的傷疤狠狠揭起。

  第卅六章
  對於連翹,段瓷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不能理解自己的心態。是否隻如小邰和楊霜他們所說的那樣,她勾起了他的征服欲,段瓷不完全同意這種說法,誠然,讓這遊移不定的狡猾女人真正為自己所有,聽起來頗具滿足感,可他自認不會幼稚到為這種簡單的欲望所操縱。
  征服需要手段,而他甘願不動心機。或許潛在的期望,不僅僅是征服她,更能在征服的同時,被她征服。
  可她卻說:“我不想待在你身邊。”
  有那麽一瞬,段瓷想,如果他不是她想要的,那他就如她所願,不再糾纏。
  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之前,他依言撤手,退後一步。
  連翹似乎沒料到他會這麽容易妥協,錯愕中回首對視,視及鏡片之下暗成兩窩黑洞的眼,心忽然一慟。惟恐表情泄露心思,她飛快轉身逃開,肩膀隨即被粗魯捉住。他不容掙紮地自背後將她整個兒按在懷中。
  皮肉遭受的疼痛尚可忍受,窒息則使她本能反抗,“放手好嗎,段瓷……”
  “辦不到。”力道又加一成,心跳抵著她支愣的肩胛,他傾頜湊近她,低語,“連翹啊,你就在這兒待著吧。”
  他無懼於她對待感情的方式;她若喜歡虛與委蛇的遊戲,他也敢陪她玩,可這一切有底線,讓他放手,不可能,她不能跨過這道底線,來一再威脅挑釁他。
  曾經她在噩夢醒來時問他,人受到威脅時,是否會做出令自己也感覺殘忍的事?段瓷承認,因為所有的殘忍皆源於膽怯。
  “你替安迅工作,可以。去駐場也可以。要出差去雲南,去波士頓,都可以。”他將自己的底線告知與她,“但是如果想的是離開我,你哪兒也走不成。別把大夥兒都逼得不得安生。”
  似懇請似商量,語調卻清冽到殘忍,連翹隻覺寒意沁髓,雙肩瑟緊。
  有同樣低沉如嗟的聲音重疊入腦。
  別走了,小翹,你能走到哪裏去呢?
  忘了這件事,接受我。這世界上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你。
  你知道我不會讓你離開,即使你要恨我。
  ……
  她隻要離開,並不要恨。
  即使往日的笑容都是陰謀伎倆,寵愛也隻為複仇鋪墊,她確實是得到了一個工具不該有的幸福。這使她感恩,能夠原諒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任何事。但是無法忘掉。
  連翹忘不了,那個她曾仰賴敬慕的男人,是怎樣將她壓在身下,在一串代表純白的硨磲麵前,恣欲肆逞。硨磲見證了有如背棄的絕望,決裂四散,似在嘲笑她曾經不齒的情懷。
  放我走吧。在你身邊,我活不下去。
  記得自己這樣請求。他終究允諾,也許是彌補。她不知道他是否對此懊悔,作為懲罰工具而存在的日子,他有沒有真心為她笑過。
  為什麽要選擇用她來懲罰夏初?如果夏初會為了她的劫難而心生不安,又怎麽肯讓她有這樣的劫。滑經臉側潤入嘴角的眼淚,沒有任何味道與溫度。
  段瓷卻被燙到,手臂倏然彈開。
  緊箍的枷鎖撤離,肺部貪婪吸取大量氧氣,一息間,連翹的眼前與腦中同時空白。她垂著手,背包從肩頭落下,掉在地上發出悶響。被他勒痛的皮膚變得蟻走般細癢,漸漸失去知覺,身體已軟軟欲墜,可是不知道應該朝哪個方向倒去。
  段瓷默默望著她的背影,想起某個夜裏,他也是這樣望著她。她蜷在寬闊的沙發後麵,極力壓抑的哭聲像動物受傷後的哀泣呻吟,在空蕩的房間裏斷斷續續傳進他耳中,遠比放聲更令他心酸。
  段瓷彎腰拾起背包,站在她身邊無語凝視,那抹勾人成份的笑容被眼淚融化,淚幹了兩頰冰涼。毫不無費力即可抱起的單薄身軀裏,到底封印了多少心事。
  良久,他試探地觸碰她柔軟卷曲的發,將她輕輕擁住,“隨便你吧。”
  不想再看她獨自舔傷。美國的那個人若真能止疼,不管是毒是藥,他願意放手。
  這夜連翹沒做夢,但睡得並不好,一忽兒發冷,沒過多久又熱得透不過氣來,似有悶霧彌漫了口鼻。早晨醒來呼吸不穩,眼睛又合了半晌,再睜開時被天花板上那隻簡潔的歐式吊燈吸引,不解它為什麽大清早就亮著。坐起來想要關燈,發現被子全蓋在自己身上,段瓷則穿著睡衣側躺在旁邊,睡得很沉。
  連翹把被子推過去,正準備起身,他被驚醒,迷糊著拉住她探了探額頭,這才挪開手翻身轉向另一側重新入睡。
  再看那床疊成雙層的被子,連翹恍恍明白了夜裏異樣的感覺是怎麽回事。
  洗過臉出來,看著窗外天氣,懶懶拉開壁櫥。還有些退熱後的頭暈,撥了半天摘出一件,竟然男款襯衫,嘟囔著掛回去,忽然驚覺自己在這間房子裏的痕跡。
  衣帽間陸續掛起的女裝,先還是隻辟一角,與他的衣服分置不同區域,後來越添越多,小時工洗過了,隻按顏色分類收起。她和他兩人都喜歡穿白色,有時候段瓷連抓兩三件都是她的,蠻不講理地禁止她以後再買白衣服。
  衛生間有她專用的沐浴用品,冰箱裏總放著新鮮的布朗,臥室電視牆前麵的橫格上,擺了她整套的化妝品……他轟她去衛生間,她說粉體受潮會變質,其實隻是想從鏡子裏捕捉他假裝不屑卻又忍不住偷看她上妝的表情。
  關了燈,昏暗中可見他疲憊的睡顏,連翹站在門口看了會兒,很想偷偷吻一下。
  結果什麽也沒做,掩門退了出去。
  不想要將來,也不給他過去,她隻想在一切還未被拆穿前離開,起碼他的回憶裏,她是曾擁在懷的溫暖,哪怕是一隻養不熟的狼。
  安紹嚴從新加坡回來的當天就趕到公司,前台燕潔因為不能好好控製自己太過意外的情緒,對著電梯門開啟後出現的太陽眼鏡老帥哥驚呼其名:“安迅?”惹得旁邊小莫刷地掉頭瞪她。好在安紹嚴不以為杵,微笑點頭打過招呼,吩咐通知各部門總監明早十點開會,這才一派淡定地步向自己辦公室。走幾步停下來。
  竊竊私語的二人見狀忙各自己坐好抓起電話。
  安紹嚴回頭問:“小翹在哪個辦公室?”
  連翹現在的辦公室屬於原來恒迅的商業副總,現在人被調去為昆明項目成立的商業管理公司做總經理,再回北京便是出差性質了,也實在無需專用辦公室。剛好新項目總監上任,行政部協調之後,這間風水僅次於總裁室的辦公室,劃給了在行政經理心中決策權也僅低於總裁的人。
  安紹嚴邊走邊笑,推開寬闊的摩砂玻璃門,語帶嫉妒,“這兒比我那屋還亮堂。”
  隻可惜主人沒精打采,合眼靠在椅背上,頭微仰,背後那一窗好陽光,反襯得她愈加氣色黯滯。
  可以用久違來形容的聲音,讓連日疲於言笑的人也舒眉展顏。連翹的心情奇異地平靜下來,
  “不是說明天回嗎?”說話時緩緩張開眼。
  “回是一早定在今天的,本來打算明天才到公司,一想小寒今天也不在家,想你了,就直接過來看看。”安紹嚴將公事包丟在她桌前一張椅子裏,自己則坐進另一張裏,手指支著額角,歪頭逗弄地打量她,“等我等得焦燥難安了?別急啊,這就領你上前線了。”
  “這就走嗎?”連翹把簽字筆丟進筆筒裏,一臉認真,“你不多休息幾天?不過安總精力過剩,還有興致給公司茶餘飯後供獻消食點心,明顯不需要休息。”
  安紹嚴抓抓臉頰,“聽不懂。”
  連翹負氣道:“慢慢理解吧。機票買了沒,我們這就走吧。”
  “什麽機票?”他正色,老板架子適時搭起來,“公司規定總監級別出差一律乘坐火車軟席。”
  她咬牙,“那就去給我訂一張今天的火車票。”
  安紹嚴吃吃發笑,“我好像不負責員工訂票的……”看出來了,經過他用心良苦的磨礪,小翹的幽默細胞成功轉成尖刀銳刺,“怎麽樣?這幾天閑得厲害吧?沒事光給我發短信來著。”
  連翹哼聲,“你好意思說~簽完調動單就跑去南洋快活了。知道沈主管找我談話時是什麽表情?隻差沒講:連翹啊,你不容易,終於讓金主開口給你名份了。我拜托你要升我也給人事一個合情合理的說法好不好?”
  她被破格啟用的事,使得關於二人之間暖昧關係的猜測少了,都紛紛開始議論他們什麽時候結婚。連翹是從來沒在乎過這些八卦,可不代表就很喜歡聽,在她看來,安紹嚴這回根本就是想看她如何應對瞬間四起的流言。
  算麵試嗎?
  安紹嚴很不厚道地笑出聲來,並不檢討自己的欠妥做法。“有什麽不好?公司那些男同事也該給我收心好好幹活兒了,有事沒事往前台跑,什麽樣子?”頓了下,唇角笑意猶在,太陽鏡後不為她所見到的兩眸卻凝斂,“說起來,我這也算替某人掃清情路是不是?體諒他忙於新公司拓展業務沒有太多時間為你降妖除魔。”
  眼睫快速揚了一下,連翹詫異地望向他。她沒想刻意瞞著,他知道了也不足為奇,對她與段瓷,他向來睜隻閉隻眼,持半反對態度,突然說起來做什麽想法。
  她沒聽懂他的語氣是嘲諷還是什麽。思及此不免失笑,安紹嚴沒有那麽高攻擊性的。看來她真是跟段瓷在一起太久了。
  不露聲色將她的反應一一捕捉。這是默認了吧?
  她和段瓷的事,安紹嚴即使不過問,也有眼見耳聞心度。老實說他非但不讚成,甚至有些難以明狀的反感。初聽她玩笑地提起段瓷請她去做助手時,就曾脫口說過不許答應他。當時她隻道他不肯讓她去幫段瓷,卻不知他真正想說的是:你不許和他交往。
  安紹嚴對段十一這個人並無惡評,雖說處事作風是與自己不同,業界有說法稱其是激進派也不為過。可安紹嚴覺得,一個成功如斯的男人能保持這種鬥誌,委實難得。像他自己就是即使有什麽想法,也終究會顧慮現狀而耽於實施。
  從這個層麵來說,他深為欣賞段瓷。但是追求小翹,不行。
  私生活且不去提,單說性子裏的詭計多端,或者換了個平常一些頭腦不太靈光的姑娘還好,他沒有玩手段的機會。偏小翹也是個油滑慣了的主兒,巴不得在臉上寫著“我智商一百四,你不動腦筋接近不了我”。
  連翹最致命的缺點就是對自己的頭腦過於肯定,以至到了迷信的程度,於是藝高人膽大。安紹嚴想到她明知是圈套還故意鑽進去看究竟的心態,怎麽也放不下心。大概還是家長心理,自己的孩子再強悍,也總怕她受別人欺負。而他明知這是個外強中幹的孩子,別人隻要不被她外表嚇到,一欺負一個準兒。
  想同她談談,一直沒有機會,拖到了她主動來找他要工作。
  安紹嚴還記得,她剛來的時候,他就以現在的職位相待,她卻說:“我大學剛畢業,給我個最輕閑的工作吧。”
  後來他也知道,她想換掉的,不僅僅是出生日期那一欄的幾個數字。而是想否認過去的那幾年。這段時間發生了什麽,他想問又不敢。
  至於段瓷有沒有問過,安紹嚴直覺是否定的,但總歸他能讓小翹從接受工作開始,逐漸的,也許便不再抗拒這五年。
  夏初忌日那天,連翹在電話裏不知所措的疼痛,透過虛無的手機線路,無比清晰地傳給他。他再不想重複這種經曆。段瓷若真能止疼,不管是毒是藥,他願意讓小翹嚐試。
  安紹嚴隻想,天塌下來,他比小翹高,自然不會讓她被砸。
  而她懂得在哭的時候找他,就夠了。

  第卅七章
  傷感的事想太久會影響健康,活到安紹嚴這個年齡,多少開始懂得養生。他常讓連翹不要再想過去,盡管過去過不去,但是即使事情糟糕到無可挽回,如能不再受它影響,起碼生活還可以繼續。想著怎麽活下去,傷心的時候不如找事情來傷傷腦,腦子被占滿了,就不會去想那麽多。
  連翹偶爾會奇怪,“安紹嚴,你怎麽變得這麽隨波逐流?”
  安紹嚴咳了咳,笑,“我希望你想說的是隨遇而安。我不是一直就這樣嗎?沒你那麽任性的。”
  連翹心說你當然不是這樣,否則當年怎會拐了赫赫有名的方家千金私奔?這話噎了回去,隻對他說的任性二字沒好氣冷哼。複又失笑,笑自己快三十歲的人了,不知怎麽,在他麵前總有不合年齡的舉動。兩顆黝黑眸子一轉,被烏沉沉天色吸引:“要下雨了……”
  眼看著一朵笑自她唇角忽而綻放,安紹嚴不知道她在笑什麽,卻因為這笑容恍惚得不知了所言,“為什麽?”
  連翹被問得挑眉,視線自窗外模糊的景致收回,悠哉哉瞥他一眼,“我說要下雨就是要下雨了,哪兒來那麽多為什麽?”
  安紹嚴先是為這語氣逗笑,接著免不了有些觸動。她這副神態像極了夏初。
  被男人寵壞的餘夏初,一貫的霸道專製,至剛則易斷,正是沒受過丁點兒委屈,才會稍不如意即走上極端。她以為死可以一了百了,從來沒想過她的死亡會為女兒帶來什麽。
  連翹皺眉看他,“胃又疼了?”
  他縱容地笑著,像是小寒說了傻氣的話。“好好的胃疼什麽?”
  可手仍壓在胸口,掌心下麵絲毫揪痛的,倒不是胃。
  “餓了?”時間還早,可他在飛機上想也沒吃什麽,連翹說,“先下樓去吃點東西。”
  “不急。過會兒跟我去接小寒一起回家,吃完太晚的話,就住下,或者叫司機送你。”沒等說完,想到她有可能約了段瓷,語速拖慢了半拍。
  連翹並沒為難表情,反而爽快地起身,“還是現在就走吧,怕一會兒真下雨了堵車。看你注意力一點都不集中,早早回去歇著。”
  安紹嚴佯做驚訝,“你說話越來越重的北京腔兒了,發現沒有?”
  連翹輕嗤,“什麽稀奇事?”
  在波士頓的時候她學芭芭拉說話,對卷著舌頭發音的方式不習慣,到北京聽了這一年,楊霜段瓷都是滿口的京片子,自己說話的時候也沒留神帶了那麽些兒化音。
  她總結一句,“因為我媽是北京人,我有這血統。”
  他回避不及的話題,她倒拿出來大大方方說。
  安紹嚴搖頭,起身,踱至窗前看壞天氣,等她收拾電腦,“你英文說得也好,我們小翹兒有語言天賦。”微笑欣慰,似讚美聰明的女兒。
  她還他一記皮笑,“嗯,我們安紹嚴有馬夫天賦。”旋身挑下他漂亮精致的下巴,“走咯,回家。”
  “咬你哦!”他眯眼威脅。
  她大笑,蓋過了電光火石間他的隆隆心跳,甚至蓋過了天邊滾來的悶雷。
  北京的夏天,比深圳還多雨。
  段瓷沒在深圳久居,不得橫向比較,隻覺得今年跟往年夏天比,雨水頗豐。
  三天前為新顧問公司與精冶的案子飛了趟香港,回北京的這天,雖未落雨,天卻陰得遭人唾棄。正午一點多鍾暗如傍晚,能見度極低,進了三環就一路狂堵。半空裏不知是霧是霾,擋得太陽渾身使不出勁兒來,段瓷都替它著急。“我走這些天一直沒見晴?”
  小邰漫應著,“要麽說您回來的是時候。前天機場高速就快要封路了,這幾個轉盤底下,水都積了有一米來高。昨兒停一下午,滲了不少。不過沒啥用,瞅著又要來場暴的。”車夾在路中間進退不得,探腦袋向前麵望了望,歎口氣坐回來,嘴裏越發碎叨。“估計哪段又肇事兒了,地麵溜溜滑的。要都有刷子爺那技術還成。”
  段瓷冷哼,“少幾個他那樣的,首都交通不至這操行。”
  他平時說話算不得斯文,但也很少這麽糙,小邰笑了笑沒敢亂接茬兒,直覺猜測讓他心煩的不僅僅是為了精冶南北奔波這件事。他不是那種會為自己處理不了的事遷怒別人的老板,通常公事上的磕絆都是悶著琢磨。
  段瓷半仰頭靠在椅背上打盹,信口問起精冶那邊的進展。
  小邰不深接觸顧問工作,隻跟著參與會議,掌握項目進度,以便為段瓷做行程安排。精冶這個態度詭異的甲方,他提起來就滿腹抱怨,“還是之前一樣,把做好的階段建議一通亂改,打回來重做。項目組以為市調出了差錯,重核分析問卷、製表……一周時間就耗費了。結果用的還是最初那份,這麽反反複複,根本是在浪費時間做無用功。”停一下,說自己的看法,“也許確實是那塊兒地出現了什麽問題。”
  段瓷反應漠然,“不是地的問題。”是什麽?腦中弦顫,他又重複一句,“不會是因為地。”
  精冶的背景小邰也清楚,但他想不出還有什麽別的理由。總之跟這種甲方磨久了,足以讓整個新顧問公司軍心動搖。“對了,趙科和孟傑濤可能是有想法,蘇曉妤跟你說了沒?”
  思路中斷,段瓷輕掀眼皮,“什麽時候的事?”
  看來是沒說了,小邰暗忖這女人夠能壓事兒的。“昨兒趙科自己跟我說的,聽他的話,雖然沒遞辭呈,也是去意已決。”謹慎地瞄一眼鏡中臉色像陰天一樣平靜的人,“您意思呢?留嗎?”
  他說的這兩位,是負責精冶項目的商業規劃總監,而精冶又是新顧問重點項目,他們的變動,影響可不止是團隊士氣的問題。
  車子挪挪停停了好久,段瓷看看窗外景物,感覺也沒移出去幾步遠。天色越發的暗了。
  昱日例會後,總裁辦公室裏,蘇曉妤同段瓷提起趙孟二人的去留問題。
  邰海亮眼看桌麵上那兩張白得刺眼的辭呈,難免對拖延報備造成這種局麵的人心生不滿,“您真沉得住氣啊蘇大美女?”他沒惡意,但想到段瓷一下飛機就遭這麽當頭一棒,語氣委實挑撥了些,“這節骨上了才想起問段總怎麽辦。”
  “各人處事風格不同,在我看來不到這節骨上,沒必要勞煩段總,畢竟是我直管的人。”蘇曉妤麵對苛責不怒反笑,似風度上乘。
  隻是那笑臉美如毒蛇身上的豔麗花紋,讓人無論如何陶醉不起來,反倒徒增危壓。
  段瓷發了封郵件,待查看完對方郵箱自動回複的已收報告後,才將視線挪到辦公桌前的二人身上。
  雙方姿態尚佳,沒有針鋒對口,隻不過辦公室裏沒有其它閑人,無顧慮之下,你言我語說得急了些,空氣中騰起淡淡火藥味。
  蘇曉妤蜂後心性,受到威脅揚針蜇人大抵是本能,言下變相諷剌小邰過於依賴上司。倒是小邰跟了段瓷許久,已非初入職場的毛頭小子,懂得什麽場合下什麽台詞不應該計較。
  執起兩張辭呈作勢看看——項目展開不了,引咎離職。段瓷搖頭笑笑,“就這樣吧,相信該做的蘇總也做過了。二人都是顧問公司主幹,想必也知道這時候撤出會造成什麽影響,既然還是做下這種決定,我不想勉強。認識這麽久,私交也不錯,大家不做同事也別成了仇人。”簽好字交給小邰,“蘇總還是專心項目,人事上的手續給小邰處理吧。”
  小邰接了翎子出去,隨手帶門,把這隻滑溜的美人魚留給他一人斬殺。
  段瓷神色自若地繼續吩咐:“另外關於人手的事,內部培訓有必要,當務之急你還得多分心留意一下。”
  蘇曉妤點頭道:“這次的事我也有責任,隻顧著啃項目,沒注意到下邊人想法,有點措手不及。”
  “新公司人員變動很正常,要有個磨合調整期,這你倒犯不著自責。”段瓷起身繞過桌子,安撫地拍拍她所坐的椅背,走向會客區沙發上坐下,尋個放鬆的姿勢向後靠去,揉著頸根處,無奈說道:“事兒是在可預料範圍內,不過,怎麽辦呢?”
  “商業規劃我們還有另一位總監,能力隻在他們倆之上,而且項目現在已經過了規劃階段,人員方麵暫時還不會產生太大缺口。”蘇曉妤說出眼下對策,“這些天一直通過各種渠道在招人,你出差的時候麵試了一些,有幾個可以見見細聊。”
  “我不是指這個。”目光極輕地在她臉上掃過,段瓷凝視著天花板,若有所思,“精冶的項目你做好準備,很可能到頭來隻是練手。”
  蘇曉妤臉色稍凜,“有什麽消息了嗎?”
  “沒有。所以才要做最壞打算。”拖延流程期,拖延進度,本身對甲方來說百害無一利,精冶偏偏為之。事有反常即為妖,連總公司那群不理朝政的老家夥們也特意找他過去問及,精冶集團愣是一點動影也捉不到,哪怕與項目不相關的其它經營單元投資。
  他合起眼,心思隻在腦中亙旋。
  安靜得讓蘇曉妤幾乎疑心他已睡著,試探地喚他:“段瓷?”
  獨特的聲線,入耳來使人心神錯亂,段瓷啞然應道:“哎。”心知此兮非彼,他仍願自欺片刻,隻為緩解相思毒發。
  惱人的項目,緊張的工作日程,周轉繁重公事間,可稍不留神,那隻狼便躥上心頭,巧笑嬉戲,爪上尖銳指甲在他腦膜上輕搔挑逗。他又疼又癢,又舍不得把她一巴拍開。
  蘇曉妤輕笑,“哎什麽呀,跟你說話呢。”
  段瓷掩飾地調整坐姿,從幾下取出紙杯,為她與自己各倒了杯水。
  蘇曉妤定定看他,毋須言表的眷然。
  她是眾所周知的女強人,可在戀慕的男子麵前,斂去強硬麵孔,不過是個女人。隻因為他開口,隻因為他的那句“強強合並”,她從E.L.I.跳過來。此舉雖談不上犧牲前程,也實無太大必要。畢竟兩家公司實力不分伯仲,而女人的事業期要比男人短,每走一步都應該看得到飛躍性的進展。E.L.I.到新尚居,她隻是換了一條並行的跑道。
  有朋友善意取笑她,女人三十,邏輯開始混亂了。
  她完全無語可駁。其實年齡是無辜的,她也清楚自己在做什麽,段瓷有沒有可能愛上自己,她半點把握都沒有,隻想著能一起為同一件事或喜或憂已很好。感情這種東西,不貪心,才容易幸福。
  段瓷抬頭望進一片柔情,隻若未懂,“開了一天會累不累?喝點茶解解乏吧。”他垂了眼瞼,笑看杯中微漾的淺褐色液體,“這茶可是我從恒迅討來的。他們安總裁人很大方,我不過隨便誇句茶香,第二天整包的茶葉就遞過來了。”
  隻是當時他喝著美味,這會兒卻隱隱澀口。
  “你愛喝茶?”她挺意外的。
  段瓷故意逗她,“不搭調嗎?”對吃喝沒太多講究,茶和咖啡在他心裏不外乎都是提神解渴的東西。秘書知道茶是他向別人要的,以為他換了口味,每天一壺清茶泡好送進來。
  蘇曉妤誠實地眨眨眼,“當然不搭調啊。段總是文人雅士裏的豪放派,應該喝酒作詩的。”
  段瓷露出為難的表情,“酒還是免了吧……喝茶養心,酒後亂性。”
  他的酒量,她有所耳聞,難得捉到段十一的痛腳,卻不狠敲,噙一抹堂吉訶德式的得意笑容,低頭抿著溫燙的茶水。
  盡管是閑聊,辦公室裏的身份地位,她還不肯逾越。
  是這份得體的機敏,讓她取得比尋常男人更好的地位,並兼獲尊重。段瓷笑道:“不是說女人的容貌和智商成反比嗎?你豈不是在向自然定律進行挑戰?”
  “應該是沒那種定律吧。”蘇曉妤放下杯子,“隻不過當一個女人美貌與智慧並存的時候,很奇特的,大部分男人隻會在意前者。”
  段瓷嚴肅地點頭,“因為大部分男人都不是瞎子啊。”
  “對,”她笑笑,“這就直接使得漂亮的女人不肯去努力了,因為即使你努力了,不是瞎子的人,也隻會看到一張漂亮臉蛋兒。”
  表情柔和,話卻說得諷刺至極了。不是瞎子的段瓷苦笑,“現身說法嗎?”
  她想了想,“當然是。”
  段瓷心悅誠服,“現在的蘇曉妤,不怕別人將她的努力歸功於臉蛋了。”
  “也無所謂。”這句話說得俠氣橫生,“漂亮也是我的本事啊,而且是別人想學還學不來的,理應善用,要不然哪對得起老天這麽厚待我。”
  段瓷忽然感慨,“不是人人都能像你這麽想得開。”
  所以連翹就沒有她的成績。
  他是活到今天才知道,原來漂亮也可以讓人自卑。

  第卅八章
  事實上連翹正迅速自我膨脹著,她甚至在想,要是自己沒這麽優秀多好,就可以光明正大偷懶了。
  恒迅首輪融資未果,後續工作莫名其妙派到她頭上,安紹嚴說,別人信不著。連翹當然是絕對可以被信任的人,也恰好懂資本運作,雖然強項在不動產領域,可是對企業融資也並非全無概念。隻不過連氏向來做投資方的,她沒有類似工作經驗,跟著安紹嚴開過幾場電話會,還是覺得與自己的專業不屬一行。
  所學無以致用,連翹有心想推,沒等開口,安小寒緊著眉頭向她求情,“爸都累壞了,現在成天睡覺。小翹幫幫他吧。”
  連翹很痛快地答應了,接下來問她:“我幫他做什麽啊?”
  小寒張大嘴,回頭望著水池邊搖椅上的父親,沒被教過要如何做答。
  安紹嚴用報紙擋臉,露出的兩肩一抖一抖。
  連翹氣得半死,拿起果汁一口喝光,杯子用力放回桌麵,凶惡讚道:“好喝。”
  小寒嚇一大跳,再不明所以也能感覺連翹在生氣,快速撤走玻璃杯。
  安紹嚴合起報紙,撥撥被風吹亂的頭發,走過來捏小寒臉頰,“去拿個橙,給爸爸也榨一杯喝。”
  小寒歡快領命,拿了空杯子往屋子裏跑。
  他在後麵又喊:“再凍些冰塊啊。”低頭看見兩隻努力瞪成滿月的眼睛,嘻嘻笑道:“小寒真乖。”
  連翹接道:“你卻總是這麽陰險!”
  他安撫地伸手欲捏她,“小翹也乖。”
  “死呀。”她躲開他,沒好氣罵道。
  “嘿,大吉大利。”雙手合十拜一拜,坐下來教訓她,“講話沒氣質,帶壞小寒。”
  這老頭真該去學演戲,既不浪費美貌又成全演技。連翹撇個白眼,瞄到他擱在桌上那份金融報的重磅頭條,順手拿起翻看。拜他所賜,她對各種財經動態條件反射地感興趣。
  安紹嚴笑眯眯欣賞自己的調教成果,從盤中揀了顆大個兒布朗,吃一口嫌酸,遞給了連翹。
  她大略瀏覽一遍要聞,將報紙扔下,“反複無常的地產股。”看就知道是大股東團撤出做別的投資了,“你跟著攪這渾水幹什麽?”
  “搞清楚,”安紹嚴點了根煙,吸一口,“我想攪也沒資格。”
  “所以更值得鄙視。你手上隻昆明那麽一個項目有能力躋身資本市場,現在看來時機明顯不夠成熟。”斜眼瞥他,“項目是我們整體持有,做完之後直接就可以抵押,跑去國外找私募?虧你想得出。”
  安紹嚴饒有興趣地捉捉下巴,“可國內目前並沒有商業配套的信托政策。”
  本土住宅市場萎縮,恒迅動用了大筆資金灌築商業地產,此時第一次啟動融資計劃。安紹嚴當然也不想采取短融長投的風險模式,然而現行政策下,也隻有暫時引入短期財務投資這一條路可行,隻是還需同時物色關注長期價值的基金。
  過程會相當艱苦,但是做完這件事,他真的可以退休了。
  那一臉倦色讓連翹於心不忍,歎口氣道:“你有必要這麽著急嗎?國內購物中心還未發展,相關的金融政策和規定自然不可能明朗。但從銀行角度來說,他們願意貸款給持有型物業。如果不發生大規模經濟危機,猜測明年年初,最遲第二季度,部分商業銀行就會出台類似貸款政策。我做過粗略估價,恒迅這種體量的商業在昆明,隻要做起來,兩個億上下十點的浮動,五年貸款是最基本的。除此之外,還要加上租金收益,項目過了養商期,商家每年會帶來大量現金流。”狐狸眼裏盡是算計的精光,“安紹嚴,做商業你聽我的沒錯。實話給你說,我們戰略眼光不同,很難配合你做下去。不過有我來幫你帶商業,你繼續攻你的國外資本市場也未嚐不可。”她扔掉果核,擦擦手又拿了一個。
  安紹嚴不讚成地盯著那枚果子:“這麽酸的東西別貪嘴,待會兒胃疼。”
  她不允許他岔開話題,“你聽見我說的沒有?快找人把我從現在工作裏替出來。別人巴著我去做商業呢,就你暴殄天物。”
  得意的模樣惹他促狹一笑,“都誰巴著我們翹兒了?”
  “多著呢……”她語焉不詳,低頭咬下一塊果肉,嚼在口中,直酸到心裏去。
  說起來,安紹嚴早就告訴過她,段瓷嗜才如命,連翹想不到這話在她自己身上得到了證實。
  知道她的真實年齡,段瓷第一反應是求證那篇項目分析是否為她所寫。知道她的學曆後,怪她幫安紹嚴不幫他。她堅持要去美國,他用最誘人的工作機會留她,允諾為她量身打造團隊。
  其實她要聽的也不過是一句,別走,我舍不得。
  安紹嚴無法從她陰晴難測的表情裏猜出心思,隻當她被專業以外的工作惹煩了,“好吧,剛好下半年北京這邊的舊項目升級,我正愁調不出人手來做商業配套。”
  連翹愣了半天,“哈?新城規劃還可以考慮,讓我去做社區商業?那我寧可回去當前台。”
  安紹嚴頭疼無比,“是,你是大神,我廟小委屈,就當幫我吧。不然這邊誰來搞?所有能帶隊的都在昆明,那邊已經到開業籌備,你現在加入也要磨合一陣,不如留著精力幫我做好北京這幾個項目。” 他以為她會滿意這個安排——不用跟段瓷分居兩地,不想還要費一番口舌。
  “昆明項目92%的招商率,你認為做得很成功了是嗎?有個詞叫厝火積薪,記得還是我小時候你給我講過的。你打算躺在這堆暖洋洋的柴火上長睡嗎?”她本想到昆明觀察一陣再下結論,現在看來適當的恐嚇還是有必要的。“這次招商表麵上看,質量和數量上都差強人意,實際上呢,你應該也發現了,入駐品牌與最初定位根本不符,這其中竟然還包括一個特殊業態的次主力店。”
  安紹嚴果然重視起來,“我注意到了,但這些調整也都在備選商家範圍內。”
  她笑著問他:“備選替正選的比例是多少?”
  他沉默,卻不是因為這個問題。
  “另外,我看過合同,八成以上的商家,以當前價格簽了最短十年的租金協議。這意味著哪怕將來地塊升值了,鄰街商鋪10塊錢瘋搶,恒迅仍然要以4塊錢的租金優先租給現有商戶。也就是說,我們耗資將商業氛圍培養起來之後,自已其實享受不到溢價。”落井下石補充一句,“92%?我真心希望這個數值能再低一些。”
  “說完了?”他仰頭看她,漂亮的唇型竟然是彎彎一道弧。
  連翹傻眼,“你在想什麽啊安紹嚴?”
  “想要不要鼓掌。”他笑容諂媚,“小翹剛才好神氣。”
  “我不信你三年之後還笑得出來。”她壞心地詛咒,負氣道:“為了這個項目,我把過去一年養肥的腦細胞都幹掉了,你敢說不讓我去?”
  “為什麽一定要去昆明呢?”安紹嚴心知肚明,昆明那種項目的難度不足以讓她向往。
  剛剛她講了那麽多,他聽得其實並不認真,心裏一直有個聲音,輕輕在說:小翹,好久不見。
  洋洋灑灑的說詞,邏輯嚴謹,咄咄逼人的自信,這樣的連翹,身上哪裏還有夏初的影子,分明得自鱷魚親傳。他所知那個不甘於做背景的孩子,長大後必定有這副架勢。
  而不應該是一年前那隻傷弓之鳥。
  他慶幸她在受傷的時候,沒有逞強去飛,而選擇來他這裏落腳。現在傷痛漸合,羽翼漸豐,他哪能做捆她翅膀的人。
  小寒端著托盤出來,上麵的杯子裏盛了過滿的果汁,她要留心腳下,又得兼顧果汁不能溢出,小心翼翼的步伐笨拙可愛。
  保姆站在不遠處的門口,隻是謹慎注視,並不上前剝奪她為爸爸服務的樂趣。
  悠藍的天,青青院落,褐色房子,白色桌椅和一架秋千,穿著紫色裙子的小姑娘,像朵健康的風鈴草。
  庭院裏大片亮綠的草是矮天堂,不名貴,但生性頑強。
  他想給珍愛的人創造的,也不過就是這樣一種生活。
  “你不需要幫我做什麽,小翹。”他笑容暖暖,“留這兒陪他吧。”
  連翹搖頭,“你還不明白嗎?我不是想去昆明,隻想離開北京。”她扯開礙事的椅子,讓小寒順利把托盤放下。“我會幫你做好業態調整和二次招商的計劃,然後再去美國。”
  安紹嚴訝然抬頭。
  “你說的對,我鬥不過他。”她夾了一塊冰,扔進嘴裏嚼得咯崩響。
  果汁擺到爸爸麵前,卻沒看到他熱情地撲上去,小寒甩甩有些酸麻的手臂,稍有失望之色。
  連翹含含糊糊道:“小寒啊,以後榨果汁的事就交給胖阿姨做吧。爸爸嫌你弄的不好喝。”
  “啊?”小寒一臉受傷。
  安紹嚴哭笑不得,拉女兒坐在旁邊哄著她,“別聽小翹胡說八道,她想把你拐去她家做保姆。”
  小寒為難地看著連翹:“我還得給我爸做飯呢。”
  連翹眨眨眼:“爸爸很怕你累的,不用你做飯。”
  “我可沒這麽說哦。”小寒就這麽點兒小樂趣,他不想打壓。
  小寒慢半拍說:“我才不累。”
  連翹嗬嗬兩聲,俯身在杯沿上輕啜一口。
  安紹嚴聽懂她繞來繞去在說什麽,搶過杯子笑罵:“鬼丫頭……”
  小寒問:“連翹你還想喝嗎?爸說橙汁喝多了會流鼻血。”
  “那我不喝了。”連翹笑起來,“你其實也挺辛苦的,安紹嚴,幹脆給小寒找個媽媽吧。我幫你留意一下好不好?”
  “好啊,”安紹嚴頗為滿意這個建議,“不過我要求比較高,能洗衣會做飯,勤快本份,有過護士或教師經驗的優先。”
  連翹一下就想起許欣萌來,被自己的陰險嚇到。
  安紹嚴則被她嚴肅的臉色逗笑,“弄得像真事一樣。你啊,不想讓我辛苦就別製造那麽多麻煩,有事直接跟我說,自己琢磨來琢磨去的,我又費心思猜。”
  連翹卷著鬢角,“那——人總要有獨立思考的能力嘛。”
  安紹嚴沒轍,“可你不是思考,你那叫鑽牛角尖。”
  連翹不語,她相信如果思想銳利,牛角也能鑽破的。
  小寒猶豫地舉手,“我可不可以不要媽媽?”
  安紹嚴大笑,“我們當然不要。家裏房間你一間,小翹一間,爸爸一間,胖阿姨一間,還要給同學來玩留幾間,哪還有媽媽住的房間,對不對?”
  “不對吧?”小寒不假思索地糾正他,“我們同學爸爸和媽媽是住一個房間的。”
  安紹嚴挫敗道:“我覺得這孩子不能再上學了,還是我親自教育的好。”
  連翹幸災樂禍之餘也有些同情,“我替你鎮守西南,你可以放心地滿世界騙錢,也可以閑在家裏騙小寒。”
  安紹嚴說:“隨便你吧。”
  果汁酸甜適中,而他真正享受的,是小寒那份因努力被肯定的喜悅。

  第卅九章
  隨便你吧。
  段瓷也這樣說過。說這話時他抱住了她,很輕很暖的懷抱,隻是她看不到他的眼。
  擁抱這種行為真是再奇特不過了。
  而這個明明是她爭取的結果,卻忍不住要失望……
  恍惚不是好行為,尤其不該在駕駛中出現,眼看旁邊線上的車輛打轉向燈靠過來,連翹一腳踩下刹車,同時朝左邊猛打輪。安紹嚴這車唯一的毛病就是製動踏板高,急刹車的時候手忙腳亂。輪胎啃上路緣石,車停了下來。
  那輛調頭的車裏,司機挺不屑地看著熄火的奧迪,反方向開走了。
  左前輪寸長一道月牙口子,抬腳踩了踩,已經開始撒氣。
  給安紹嚴打了通電話,“你車胎爆了。”再不知道應該幹什麽。
  一沒兩照、二不會換胎的人束手無策地叉腰站在路旁,香車美女,也算馬路一景兒。隻可惜這條駕校試駕的路段,沒什麽人有這眼福。
  正鬱悶著,一聲喇叭響,有輛不起眼的灰色小車挨過來停穩。車裏坐兩個年紀不太大的男孩子,其中一個操著地道的北京口音問:“怎麽著,美女?用幫忙嗎?”
  連翹的視線自空蕩蕩路麵上收回,笑著看他,“幹嘛不用啊?”
  她車裏沒工具,不過對方配備得很齊全,搖把扳手輪番上陣,數分鍾搞定,半點不含糊。連翹目送活雷鋒的車子消失在視野,完全相信他們車上有可能還放著一隻TT備胎。
  車倒出來,停在路中央。許久,一輛卡車從後方駛來,示警地鳴了聲笛,飛快經過。
  安紹嚴才換個方向上路,沒走出多遠,連翹便來電話說有人幫忙換好車胎了。司機一臉奸相:“怎麽樣,安總?我就說咱不用過去吧?她就往馬路中間兒一站,肯定有人願意幫忙。”
  安紹嚴笑笑,“她是今兒運氣好,平時那條路上幾乎沒什麽車。”
  “我倒覺得是那哥們兒運氣好,那麽偏的路上還能遇見美女。”兀地大笑,“不過他咋這麽快就給弄完了,要我就趁機會多磨蹭一會兒,最低也套個電話號碼啥的,哈哈……”
  安紹嚴學他傻笑,“哈哈。好好開車。”低頭看手機上的日程提醒,錯按撥號鍵,屏幕上出現通話記錄,小翹兩通電話打來的時間相隔不過十餘分鍾。“是夠快的。”喃喃一句,問道:“你一般換個車胎要多久?”
  “怎麽也得十來分鍾吧。”畢竟誰也不是天天換胎玩兒的,沒那麽熟練。
  安紹嚴搖搖頭,合起手機,“跟我年輕那會兒比慢多了。”
  司機噗哧笑出聲:“我一聽您說‘年輕那會兒’怎麽怎麽樣的,可想樂了。”自鏡子中打量那張養尊處優的臉,語氣相當之懷疑,“我說嚴哥——您換過車胎嗎?”
  安紹嚴不急不惱,“我給老板開車換胎的時候,你還沒車胎高呢,小子。”
  上一次換車胎,還真要追溯二十幾年前了。
  說不堪回首也太無情,不過,真的是因為太艱難,就快要忘記是怎麽活過來的了。
  連翹跟著公司前輩去走訪品牌商回來,安總裁還在辦公室裏思索人生,心中充滿對易逝昭華的想念。連翹哪懂他神聖的傷感,隻瞧見人在悠閑倚窗遠眺,指間還飄著嫋嫋小煙,成心煞風景地問:“什麽時間了還在這裏看落雨,洽談會你不去啦?”
  “回來了?”安紹嚴戴上眼鏡,轉過身看她,“不讓你去偏要跟著,挨澆沒有?”
  連翹笑起來,“我什麽大風大浪沒見過,這點小雨值得躲嗎?”自詡做人低調,低調得眉飛色舞。
  安紹嚴大樂,關了窗,到桌前摁滅香煙,坐下來問她:“跟他們聊得還不錯?”
  “一般般。”她半坐在桌子上,手指劃著椅背,笑容像偷來似的不肯張揚。
  “看你美得要開花兒一樣。”他十指交叉,撐著下巴仰望她,唇似一弦好看的新月,“就那麽喜歡做商業啊?”
  “我看到他們那種刮目相看的眼神,暗爽而已。”過後也就意興闌珊了,伸個懶腰,望向被雨水模糊的玻璃,“北京向來這麽多雨嗎?這個月幾乎每天都在下。”
  安紹嚴說:“今年雨大。”
  她笑笑,扭頭,“你還記不記得那年深圳大雨,剛好你從廣州出差過來,結果車子給水淹了。”
  安紹嚴啼笑皆非,“還不都怪你,在商場樓上打電動,從早玩到晚。當時開我們老板的皇冠3.0,中午吃飯的時候司機還下去看了看車,一看水剛沒一層輪胎,沒什麽事兒,回來陪你接著玩。”他仔細回憶了一下,又說:“抓那個毛茸茸小玩具是吧?花掉幾千塊,抓上來一堆巴掌大的貓啊狗啊,心滿意足出門,找不著車了,水漫了車頂。我跟司機當時就傻了。”
  “我還遇到同學,後來回學校大肆宣傳說連翹交男朋友,是戴太陽眼鏡的電視明星。我心裏想才不找你這種男朋友,比我長得還漂亮,和你在一起人家會說我包養小白臉……”她越想越好笑,一時忘乎所以,說到後麵幾個字驟然收聲。
  當年他和方美茶在一起時,所有人都這樣形容。因為腰纏萬貫的方家小姐其貌不揚,而安紹嚴落拓小子也就罷了,偏偏長相又太過小白臉。
  連翹以前隻在電影裏看過這種愛情戲碼,沒想到現實版是那麽驚心動魄,從頭到尾都是悲劇。
  以致現在的安紹嚴越是容易滿足,她越是一陣陣心疼。
  耷拉眼角瞄他一下,迅速收回目光。
  他覺察到她的顧忌,並不以為意,隻說:“你們那麽小年紀就意識不良。那是九二年吧?你好像才讀初中,就知道包男人。”
  連翹訕訕笑道:“我比較早熟。”司機敲門進來提醒安紹嚴出發去開會,適巧緩解她的尷尬,隨手拿起桌麵上的金色請帖把玩,“真會有這上麵寫的這麽多金融機構到場嗎?”
  安紹嚴穿上外套,看她一眼,“你想去?”
  她猶豫,“隻有一張請柬吧?”
  “這倒不是問題。但是現場可能會有不少媒體。”他怕她會意外上鏡。
  連翹低頭審視自己著裝,“剛好今天穿的也是正裝。”
  安紹嚴沒再阻止。反正他們不是主辦方,她也不用做發言,應該沒那麽多鏡頭的。
  活動做得很精彩,演講的觀點比較出新,論壇上幾位專家的發言也沒那麽假大虛空。三個小時聽下來並不累人,連翹感覺沒枉跟來,出了會場還興致勃勃同安紹嚴討論會上的一些話題。不過多是她在說,安紹嚴認真狀傾聽,兼顧替她看路。
  這種五星級酒店裏往往同時承辦幾個活動,下午開始的大致都在這個時間散會,來來往往很多人。連翹忙著向他發表看法,一路與別人擦撞,接連說了幾句對不起。
  安紹嚴忽然頓住腳步,“電話掉了。”不由分說拉著她往回走。
  連翹說到一半被打斷,隻怪他掃興,沒注意到鏡片下那雙因拙腳謊話而閃爍的眼。
  也沒注意到原本前進方向走廊盡頭的男女。
  段瓷卻看到了她,雖然隻不經意的一瞥,且瞬間就轉身成為背影,他還是眯起眼睛,看到失神。鬆脫的袖扣已被鎖好,他手臂仍半抬著。
  蘇曉妤納悶地抬頭,順著他目光望見熟悉的人,“那是……安迅?”
  “嗯,應該是。”他垂下眼,看看一絲不苟的袖口,“謝謝。走吧。”
  她回以一笑,錯半身位跟著離開,手撫耳釘,不著痕跡回頭,安迅與那道倩麗身影已沒入一間會議廳。
  蘇曉妤剛才第一眼就看到了安迅身邊還有個女人,兩人距離並不似普通上下屬關係。段瓷大概也看出了這一點,否則難以解釋他過於複雜的目光。
  會場裏當然沒有安紹嚴的手機,他手插口袋,攥在掌心的機身微潮。會議的靜音模式還沒有調回來,連翹進門拔號也未穿幫,轉與酒店服務人員谘詢。
  其他人各自忙著清理現場。安紹嚴輕鬆自一摞會議資料下麵找出失物。
  領班先鬆了口氣。連翹謝過對方,狐狸眼斜睨,意味深長。
  安紹嚴對她目光並不閃躲,腦中浮現走廊裏段瓷與蘇曉妤親密的一幕。
  出了酒店,光線豁亮,陰霾竟消散全無,若非地麵濕亮仍有積水數灘,人們幾乎疑心頃前的暴雨是場幻覺。天際綴一片浮金紅雲,氣壓升高,暗示明日的晴朗天氣。
  連翹做個深呼吸,滿意空氣裏一點車尾氣味也沒有。站在大堂門前等司機開車過來,她抽空說:“你今天注意力很不集中。”
  安紹嚴笑容可掬,“老嘍。”
  “但還是很英俊。”她歪頭看他,眼神像小孩一般肆無忌憚,“要年輕幹什麽?我都不再假裝二十歲了。”
  他當頭一顆爆栗,“你還想怎麽裝?”
  力道非常重,她猛吸了一口氣,五官糾結,疼得有些惱,搞不懂為什麽哄他開心卻要挨揍。弓起食指想還回去,又覺不妥,身邊往來不乏業界同仁。最終怒氣變怨氣,揉著眉心不肯再吭聲,兩頰燦壓夕陽。
  安紹嚴觀察半晌,忍不住問:“想往我飯裏吐口水是不是?”
  連翹哭笑不得,“你差不多點好嗎?”
  她不介意他待她如小孩,感覺親切溫暖,可是也要分分場合。她穿著最正式不過的套裝,混身商界菁英,他舉手就給她吃栗子……怪尷尬的。
  麵前孩子氣的微窘,與她說“我鬥不過他”時淡漠的表情疊相對比,安紹嚴別開視線,“小翹。”想要求她能一直這樣,哪怕隻是麵對他時,允許自己像個孩子,像個女人,別再像連明雲那樣,把自己當成神。思緒像視野盡頭的卷雲般幻變,末了,他隻說:“到美國之後,有些東西重新再學吧。這邊沒遇到好老師,教的也不對。”
  連翹凝神望著他鏡片上的豔麗雲彩,片刻,眉眼徐徐舒展,“好啊。”她卷著鬢角的碎發,低笑一聲:“我這麽聰明,學什麽都快。”
  同樣一句話,回頭在電話裏向追蹤她近期去向的楊霜說起時,得到的卻是冷冷一哼,“那是那是,管理個商場算什麽啊?有什麽事你學不會?扮二十歲純情少女都倍兒成功!”
  “別冤枉我,”連翹趕緊聲明,“我扮的是二十歲不良少女。”
  楊霜又氣又笑,哇啦啦數落一通,“出來吃酒。”
  連翹問:“琳娜允許你找我了嗎?”
  “她管著我嗎?”一頓,楊霜恍然,“噢——你以為我這些天沒找你,是她不讓的?我能那麽沒出息嗎?我是讓文爺給拎回特區去了……你行噢狐狸,我消失了這麽久,連個電話也沒給我。死沒良心的。”
  連翹打個冷顫,嘻笑:“我這不是被拆穿了心虛嗎?”
  他大咧咧截了她話尾,“甭遮了,快點出來,我還有別的事兒找你問呢。”
  “啊,我這兒還得晚點兒,要不你們先玩吧,我忙完給你電話。”
  楊霜嘿嘿怪笑,“誰們先玩?哎呀我知道你躲什麽呢?跟那兒詐呀詐呀的,費勁。就咱倆人兒,沒找十一。這下能出來了吧?”

  第四十章
  連翹一進酒吧大門就被楊霜看見了,沒浪費時間找人,可她還是稍有不滿。以前常去的夜店不在這片兒,她開車繞了半天才找到店子,沒喝酒先暈了。
  “你什麽時候開始到這邊活動了?好難找。”手機和車鑰匙扔桌麵上,連翹抬眼打量過室內環境,沒發現什麽出奇。倒是隔壁桌聚了一群嘰嘰喳喳故意惹人注意的小女生,瞧年齡像是附近學生。挨個兒看了看,她遲疑地說:“質量太一般了牙刷……”
  楊霜沒好氣,“得了吧。”狠剜她一眼,“十一鬱悶成那樣,我能有心出來風流快活,當誰都像你那麽狼心狗肺呢。”
  三人成狼,這下連翹也相信了自己是狼,話說得更加不帶人情味,“十一鬱悶?你瞎跟著起哄吧。都說了我和他沒什麽,就你當真。”
  “可留點兒口德吧,祖宗~~”楊霜屈指在桌麵上敲出求饒的節奏,“這話給十一聽去,肯定又炸了。你說,我這就離京微服私訪幾天,一眼看不著,怎麽都原型畢露了呢?”
  不知道王鵬琳娜使了什麽妖蛾子,文爺突然召他去深圳,正經事沒有,就是每天上哪兒都揣著他。早八點起床,十一點鍾門禁,本職工作雜役,兼做司機,穿得人模狗樣,開車還不可以猛踩油門……楊霜實在熬不住了,泣血央求表哥替他做保釋。巧死了段瓷巴不得耳根清靜幾天,根本不可能攬這爛債,沒好言語地讓他老實待到刑滿釋放。楊霜先還得意洋洋威脅說找狐狸。段瓷直接告訴他,人去美國結婚了,你找去吧。那語氣,摻了冰的二鍋頭似的。楊霜一聽,壞了,趕緊跟老爺子報備:“爸,十一媳婦兒好像跑了。我得回去給調解調解。”老爺子嘴上說你少添亂,實際也是一憂國憂民的主兒,睜一眼閉一眼,放他溜回了北京。
  楊霜回來見到段瓷,假裝無事地提起連翹——這不費勁,反正他本來也什麽都不知道,可段瓷是明顯的回避,不願談及。
  “你太高估我哥對付女人的手段了。”楊霜歎息,說的話一貫褒貶難辨,“我早就告訴過你,他玩兒不好你說那一套一套的,偏不信。這可好,你玩夠了曾經擁有,大步流星奔往發達國家去天長地久,看都不看一眼那些深陷在情感發展中國家的勞苦大眾。”一仰脖子把酒喝光,放下杯子的姿態很沉重,大半杯冰塊在裏麵蹦跳亂撞。
  連翹沉默著,理智一絲一絲抽離,心比冰塊跳得瘋狂。結婚?她不相信段瓷會造這種謠,但楊霜也造不出這種謠,想來想去,歸結是段瓷為她堅持去美國的賭氣說詞。
  楊霜恨鐵不成鋼地搖搖頭,“倆人互相躲來躲去的什麽事兒啊?你以為人生地不熟的,我挪這邊兒來圖的什麽?還不是怕你們碰麵嗎?十一說他晚上要跟客戶去酒吧,我估計跑不了東邊咱常去的那幾個窩子。”
  連翹笑笑,“還挺有智商,不嫌累的。”自覺拿過杯子倒酒。
  她不知道楊霜點的什麽酒,沒有氣泡,貼著杯壁滑下,平靜地注滿這隻平底方口的杯子。杯體不高,但容量很大。
  有細微淺淡的悲哀,杯中酒一樣漫上來,難以言喻。
  忽然憶起芭芭拉回美國前對她說的話,是預感還是天命?笑容爽朗的芭芭拉,有著吉普賽女郎那般詭秘精準的直覺。或許應該說旁觀者清。
  總之她與段瓷,雖未生怨恨,事到如今卻是怎麽也回不去了。
  散得不好,連陌生人也不如。
  一口酒含在嘴裏,浸泡著舌齒,辛香刺鼻,辣氣衝喉,強忍著咽下去,雙眼頓時氳上一層霧。“這什麽啊?”她晃晃杯子裏僅剩一半的不明液體,沒形象地噴氣,“辣死了。”
  楊霜舔著虎牙,訕訕地說:“一口灌下去半杯,可樂都能辣死你。”何況是沒加任何軟飲的綠伏,她看也不看就倒來喝。
  連翹這才低頭看清酒牌,一團火從胃裏炸開,“點這麽衝的酒……”這小子沒安好心,怕她不肯坦白交待,準備灌酒逼供了。想想她還自己開車來的,真不明智。
  他把冰盒推過去,“弄得我都不會做人了,你說我勸合還是勸分吧?搞不明白你,我哥差在哪兒啊?”
  連翹為難地問:“你相信我會說實話嗎?”
  “我就是不想惹十一。關鍵是你們倆的事,我去問他也白問,他根本編都懶得跟我編。”楊霜目的很單純,“你雖然有可能不說實話,但拿假話哄服了我也行啊。”
  再一次確信牙刷有著常人無法理解的思維。連翹嚼著冰塊,聲音含糊,“還是喝酒吧。”又往酒裏加了些冰,晃晃杯子,“我剛才一口喝了那麽多,你得趕上。”
  他舉杯,喝一口,歎一回氣。
  覺得無比可惜,他沒打算跟狐狸有什麽實質性發展,但確是非常喜歡她這種性格,一起拚酒嗑牙再好不過。十一太讓他失望。楊霜算是看明白了,“感情這方麵的事,他也就是裝著唬人,其實根本不知道深淺,太逞強。”
  連翹說:“我就是看出這點,才不想再繼續下去。本來兩個人在一起隻為高興,結果變成我在玩弄他感情了,這不太好。”她笑出妖氣,兩隻眼睛似乎能聚集微弱光線,在昏暗中閃閃發亮。
  楊霜駭然,“狐狸你眼睛是夜光的!”
  他這麽一叫,連翹對著手機屏幕照了照,揉揉眼睛,那些光就隱了。“我隱型眼鏡好像掉了。”她低呼。
  楊霜湊近來細看,“你戴隱型眼鏡嗎?”
  “叫你看見了還算什麽隱型?”她推開他,丟下照不清人影的手機,“我去洗手間。”
  倉皇起身,與路過的服務生撞得兩兩悶哼,對方端著客人要的酒水,下意識先穩住托盤。連翹後退了一步,沒找回重心,感覺地板顫了兩顫,有人急速跑動所致,手臂隨即被人牢牢扶住。她以為是牙刷,卻聞到極熟悉的迷迭香味。不是香水或衣物香氛,而是浴後精油的香氣,不久之前段瓷剛好在衣帽間碰灑過這樣一瓶。
  在煙酒混和的環境裏,這香味尤其突兀。
  一旁的服務生連連道歉,連翹頭也不抬,問過了洗手間位置,疾步走開。
  楊霜趴在沙發靠背上,仰頭看向段瓷,“你怎麽也跑這邊兒來了?”
  段瓷對他的問話莫名其妙,“客戶說來我能攔著啊?”扶扶眼鏡,繞進來坐他對麵,望著桌椅間穿梭的身影,“多啦?”
  “沒~~”楊霜坐回來,“她隱型眼鏡掉了去戴上。”
  “她眼神比你好多了,戴什麽眼鏡?”從來沒見她戴過隱型眼鏡,幾天不見還近視了不成?
  楊霜聳聳肩,“可能……強生美瞳那種讓黑眼仁變大的眼鏡吧?誰知道。你完事兒了嗎?”
  段瓷點頭,“剛散,經過這兒看見好像是你們倆,把人送出去又折回來的。”拿過酒瓶看看,下去一半了,冷笑,“怎麽,餞行呢?”
  楊霜被噎得打了個嗝,“不是想著勸勸架嗎?”
  “甭勸了。沒架。”段瓷說,拿著麵前的酒杯無意義地輕晃,有趣地看冰塊在液體裏沉下又漂上來。
  “哥,我打聽明白了。”楊霜向後看一眼,斷定人沒這麽快回來,神神秘秘地前傾了身子八卦,“你知道她為什麽去美國嗎?”
  段瓷不吭聲,酒杯卻停止搖晃。
  楊霜嘿一聲,“狐狸說,十一太瘦,抱他睡覺,半夜做夢夢見進監獄了,攥著鐵柵欄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是冤枉的……”再也抑製不住地倒頭大笑,能耍他一回太不容易了。
  段瓷斜睇他那在深圳幾天沒熬夜愈見圓鼓的兩腮,“那你留神,別一起睡的夢裏餓了,再把你當扒豬臉嚼了。”
  楊霜忽然想起來小時候賴著和琳娜睡覺,夜裏好像真有被她咬過,一陣惡寒。手機鈴聲驟響,他嚇得一激靈,看清是連翹扔在座位上的手機,破口大罵她鈴聲擾民。
  段瓷無視反應過度的人,拿起手機,沒含糊地給掛了。不到幾秒鍾再次響起,他看看來電,國際區號,這次猶豫了一下,還是掛斷。
  楊霜揉著脆弱的小心肝,歹聲歹氣地問:“誰啊?接起來告訴他等會兒,沒完沒了的。”
  “國際長途。”回答被鈴聲打斷。屏幕上一串號碼,看區號不是波士頓,也並沒存進電話本。段瓷不做猜測,按下了接聽,聒噪的女聲立刻傳進耳朵。
  “幹嘛不敢接電話?躲得了和尚躲得了廟啊?你到了美國來還不遲早得見我?你瘋夠了吧連翹,還真要移民怎麽著?你移過來也行,要能把我哥帶著,我替我們全家謝謝你。”
  段瓷冷冷說:“你好像沒有哥,段超。”
  十一和連翹分手的事,被楊霜添油加醋說出來,芭芭拉更加怨恨老約翰沒在第一時間告訴她連翹要移民,本來她可以早一步將事情無聲無息解決掉的。
  段瓷對她的馬後炮很漠然。
  楊霜追問:“狐狸要嫁的那個男的是個什麽樣的人?你見過嗎?”
  芭芭拉怔怔了好久,“什麽男人?她成天就是念書,哪來什麽男人?”
  “十一說狐狸要去美國結婚了。”楊霜不知道該信誰的。
  “你們別折騰了。”段瓷伸手要過電話,“她還忘不了那人,願意回就讓她回去吧。在我身邊我看著也是添堵。”
  芭芭拉還在咀嚼楊霜的話,“她跟誰結婚啊?”
  “帶她去美國的那男的,據你觀察還愛著的那個。”段瓷懷疑她在故意刺激他。
  “據我觀察沒這麽號人物啊。”芭芭拉隨口亂說的話早忘得一幹二淨,任他再提醒,也想不起來這是自己曾散布過的消息。
  段瓷氣結,“甭跟我裝神弄鬼,什麽時候了?她是你丈夫的學生你不知道?她今年幾歲你不知道?我想娶她你知不知道?你站她那邊兒瞞著我?段超你思維是不是有問題啊?”
  “冷靜,冷靜。”楊霜一邊安撫一邊眼巴巴等著狐狸回來,聽聽他哥火辣生猛的內心剖白。
  段瓷壓抑多日的怒氣嚇得了楊霜,嚇不住芭芭拉,離得遠,她不怕挨揍,十一發飆摔壞的也隻是連翹的電話。“那是連翹不想讓你知道的,我跟你說算怎麽回事?再說有些事我也搞不明白,她從深圳跑到北京來當個文秘,這種事我比你還奇怪呢。但是她不說,我隻能猜,是她家裏發生變故了,還是她自己得了什麽病不能累腦子之類的……這些沒影兒的事你讓我怎麽跟你說?不過我可以告訴你,十一,確實沒那麽個男人,連翹是自費來進修的,她在波士頓的生活我很了解。”
  段瓷已經無力惱她信口造謠的事,他看著從洗手間出來就趴在吧台上跟酒保竊竊低語的連翹,感覺頭腦從來沒有這麽混亂過。

  第卌一章
  段瓷離開酒吧的時候,路過吧台,門口服務員開門,“歡迎下次光臨。”連翹回頭看了一眼,滿臉的笑還未收,兩隻瞳子亮得上了漆一樣,微漾著醉意。她眼型是半月弧,清醒也似醉著。段瓷說:“早點回去。”也不知她聽沒聽見,撂了話便出門。
  連翹撐在桌麵上的那隻手臂豎起來,五指隨意抓撓兩拍,示道別。
  酒保問:“你認識的?”
  連翹回過臉,若無其事點頭,食指在水牌上滑著,停在薯片上,抬頭看酒保,“多放一些。”
  酒保端上了零食,身子忽然伏在吧台上,差點與她碰臉。連翹一驚,向後躲了下。他隻是探身出來,指給她看吧台另一側的雜誌展架——有一本封麵正是段瓷,酒保得意道:“我們這兒出入的淨是名人。”
  連翹的視線自吧台末端收回,落在雜誌上,訝然拿過,“哎?這不是剛出去的那人嗎?”
  酒保大笑,“你到底認不認識人家?”向她身後看看,提醒道:“你朋友在叫你了。”
  連翹端起薯片,走兩步放在吧台最靠邊的位置上,對那個麵色惶恐的男人說:“辛苦了。”噙一抹惡作劇的笑容,轉身走開。
  是個長相很不起眼的家夥,不過連翹還是注意到他了。剛才有人同她搭訕,酒保突如其來湊近她時,他都盯得死緊,隨時準備站起來。
  連翹想起來有一回從酒吧出來遇到流氓,當時替她解圍的那夥人,已經不記得模樣了,越想越覺得,身後那個就是其中之一。
  這樣做會不會害他丟了飯碗,連翹不確定,會不會激怒連明雲,也不確定。她是一時興起,什麽也沒想。
  他人看了自然另有想法,楊霜笑罵:“人都走了,你還四下勾搭給誰看呢?”
  連翹把卷在手中的雜誌攤開,“你說你將來有沒有可能上賽車雜誌封麵?”她認真地鼓勵他,“雖然玩賽車長得帥的太多了,但咱慢慢排著,總能撈到機會。到時候別忘了往美國給我寄一本啊。”
  楊霜不適時宜地有種生離死別的感觸,拿著那雜誌亂翻一通,拋開,“切,水準太低,不是全球發行的雜誌你覺得我會考慮嗎?”
  聊興漸無,悶酒又喝不下,兩人又坐了一會兒便各自回去。楊霜擔心她喝猛的那口酒,連翹堅稱沒事,反正身後有光又有影,自己開了車上路。
  到家也不過零點,芭芭拉的電話讓連翹很欣慰,希望她繼續保持正午之前往中國打電話的好習慣。
  芭芭拉啐她,“我都起來兩個多小時了。”聽語氣是不知道之前那通電話,芭芭拉也沒多事,隻說:“十一說你來美國是要結婚……”
  連翹笑,“怎麽連你也信了?”
  “我當然是沒信才問你的。”頓了頓,說:“可是十一信了。他說是我告訴他的,你有一個深愛的男人,你一直忘不了那個人。怎麽可能是我說的?”
  連翹歎道:“有可能。芭芭拉你喝完酒什麽事都能做出來。”用段瓷的話說,段超那喝點兒酒,你給她把刀她都能殺人。
  “那你就當我現在撒酒瘋吧寶貝兒。”芭芭拉幹笑兩聲,“我瞎編的那些話,是不是說中了?你去北京是為躲什麽人嗎?”
  “芭芭拉……”
  “好吧,不問。”她低咒連連,像小孩子。
  連翹輕笑,“其實我覺得,段瓷都知道。”
  不堪的回憶作祟,她偶爾不正常的舉止,而他什麽也不說,卻於一個曖曖夜裏,終有不甘地問:你還要多久才能忘了以前呢?
  那一刻她隻想,抱著她的這個男人,是用什麽樣的無奈問出這句話。如果告訴他,她的過去永遠忘不掉,他是不是還能這樣緊緊擁抱她?
  芭芭拉歎,“連翹,在你的過去裏,有個什麽樣的人呢?你忘不了,幹嘛又一定強迫自己忘記呢?”一片沉默後,她問:“難道是不倫之戀?”
  連翹腦中轟然,“我心情不好,你不要開玩笑了。”
  芭芭拉大怒,“老娘沒跟你開玩笑,你忘不了的那人也好,十一也好,沒有不可以相愛的理由,為什麽不在一起?”
  連翹訥訥道:“芭芭拉,我得把生活的重心交給自己,就這樣。”
  不想再體會信仰崩塌後的虛無,一瞬間無所適從,竟能明白夏初的生無可戀。
  最早旁聽到連翹與安迅的對話時起,段瓷就一直知道,她心裏有一個人,需要時間忘記。她願意,他會幫她將這記憶根除。她不願意,他不強行要求。
  並非逆來順受,他隻是清楚,有些事,雙方達成一致才有意義。
  這一切充分的準備,被段超信誓旦旦的否認給打亂。如果並不存在那個人,她為什麽不能接受他?段瓷的心情像好比一個已有死刑覺悟的人,突然得知自己被判了無期。
  他不知道應該高興還是絕望,邏輯分析能力全線瓦解。
  手機放下又拿起,解鎖,按下快捷鍵。邰海亮正做發言,被上司不合常理的舉動弄得差點說不下去。段瓷起身給大家一個抱歉的眼神,拍拍副手肩膀,走出了會議室。
  等待接通的嘟聲一聲緊似一聲,手心有薄薄的汗,電話換到左手,對右手吹氣。
  最終沒人接電話。
  段瓷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沒有立刻回去繼續會議,頭頂是空調出風口,有點涼,屏幕上“是否重撥”的提示倏地暗下去。
  蘇曉妤推開會議室大門出來,看見段瓷站在電梯門前。光線很暗,他瘦瘦的一剪影子,背挺得非常直,但不知為什麽,她覺得他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
  “還在為精冶的事傷腦筋?”走上前去問,她聲音輕得風吹就走。
  他卻仿佛受了什麽驚訝,雙肩明顯一震,看她的眼神也是十分意外。
  她直覺道歉。
  段瓷笑了笑,扶著眼鏡掩飾狼狽,“是我想事情太出神了。”
  她並不追問,擔心審視他,“你氣色不太好,不如回去休息吧。會議記錄晚點我叫秘書發到你郵箱。”
  段瓷確實頭暈,不再堅持,交待了幾句,沒讓小邰開車,自己一人下樓搭了輛出租。
  天氣很好,大概是連日降雨的緣故,時至正午,溫度也較往常這時節偏低。出租車沒開空調,隻敞著窗子,灌進來風吹在臉上,段瓷感覺腦子裏清明了不少。眯眼打了個盹,耳畔約略有細小的琳琅聲,睜眼見是風擋玻璃前垂掛的中國結樣飾物,細長妖嬈的一穗,造型可喜。他禁不住想去撥弄,又疑心是主人請來的某種法器,隨意碰了不恭敬。手抬到一半改為伸懶腰,如同身處自家車裏般自在,“眯了一覺。”
  司機笑道:“瞧出來是真困了。加班?”不等答話又開解他,“剛畢業吧?好好幹,熬幾年就不用這麽累了。”
  段瓷一愣,捏著鼻梁搖頭低笑,也沒爭辯什麽。為這張娃娃臉,他比別人多費不少辛苦,在報社時,大家都是拿文說話,T恤仔褲全像大學生似的,誰也不說誰。出來轉做媒體運營已經是二十五六了,起初總是鎮不住場,不得已成天繃著臉樹立威信。刷子形容那時的他,“帽子扣得好點兒,叫喜怒不形於色,說穿了整個兒就是一麵癱。”
  後來他也發現,甭管模樣多不可靠,隻要幾句話下來,能說在點子上,別人照樣服氣。慢慢養成一針見血的說話方式,連翹總是叫他毒舌段十一。
  盡管他待她並不苛刻。
  他對她應該還好吧?任她玩,任她鬧……再有呢?段瓷突然因為造不出排比句冒了冷汗,反倒是她,吃的方麵,遷就他敏感的腸胃;住的方麵,她喜歡那個充分孩子和狗的小區,可他嫌路遠裝修破,硬是帶她回自己家;就連穿戴上,他覺得她適合鮮豔的顏色,就胡攪蠻纏不讓她穿白衣服。想起來,自己根本不知道她喜歡哪種打扮;相比楊霜大把大把的禮物,他除了段超回國那次,算是買了件衣服給她,此後,什麽像樣的東西也沒送出過。
  這麽一番盤點下來,段瓷愈發沒了底氣。
  “是在這口兒出去吧?”司機的一句話打斷他的自我檢討。
  聞言向外看,一時沒弄準方向,倒是看到楊霜那金店所在的商場,指了路讓車繞過去。
  估計楊霜起不了這麽早,還是把電話撥過去,果然欠揍地關機,段瓷站在商場門口翻找他家裏座機號碼撥了過去。電話貼在耳邊,兩眼無聊閑望,看到台階下走上來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步履輕快,口中還哼著歌,悠然自得,小白裙子很可愛。
  段瓷跟在她身後,緩步向商場裏走。想想其實連翹穿白衣服也好看,隻不過更顯得年輕稚秀,那時不知道她原來小不了他幾歲,很不情願看她往嫩了收拾自己。
  身側突然有人快速跑過,推得轉門飛旋。小姑娘正走到轉門前,差點被攪進去,嚇得生生倒退了好幾步,踩在段瓷腳上,慌忙回身道歉。
  段瓷沒在意,收了半天無人應的電話,伸手捉住轉門扶手,讓她先行進去。
  她說:“謝謝你。”直望著他的眼睛,態度十分嚴肅。
  很小的一個細節,段瓷注意到了,剛才說對不起時,她也是這樣注視他的眼睛,三個字於是格外有誠意。過了轉門,他問她:“說話時為什麽仰頭看我?”
  她怯怯地低了頭,瞄他一眼,又向門外看了看,然後笑了,“我爸告訴我,說‘對不起’一定要看人眼睛。”微挪開視線,討好地問:“這是禮貌,對不對?”
  一個半嘲弄半認真的聲音自段瓷身後傳來——“但也不可以盯得太死,有人會害羞的。”
  教育過女兒,安紹嚴伸手與他相握,“我女兒小寒。”鬆開手為難地抓抓臉頰,“小寒應該叫你叔叔還是哥哥呢?”
  他看起來也遠比實際年齡小很多,仗在有個這麽大的孩子跟在旁邊,段瓷頗覺鬱悶,挑了眉,“她朝連翹叫什麽?”
  小寒聽到這名字,馬上不那麽怕生,搶著回答:“叫小翹呀。”
  安紹嚴大笑,拍拍他手臂,像哄孩子,“我帶小寒到樓上去吃東西,你吃過沒有?一起吧。”
  段瓷沒什麽胃口,卻在安小寒好奇的目光中,笑著應下了。“小寒挺懂事的。”他說,得到小寒展齒一笑,往爸爸身上挨了挨。
  安紹嚴刮她鼻子,“在誇你,躲什麽?”
  段瓷歪頭看她的臉,“小寒想吃什麽?我請你好不好?”帶著個孩子的安迅,總不至於還同他談公事吧。

  第卌二章
  口碑良好的開發商,圈裏並不多見,安迅是其一,據說他對光線過於敏感,需要常年佩戴深色鏡片擋光。段瓷做記者時就對此人有耳聞,後來接觸漸深,畢竟是生意上相識,縱有小孩子在場,也絕沒可能像女人那般把孩子當話題說上整頓飯。何況段瓷曾聽連翹簡單提過小寒的問題,心知不便多說,免生安迅尷尬。
  幸好談及業內新聞和宏觀形勢,他們兩人向來是極為投機。
  隻不過這樣一來小寒就悶悶不樂,不好無禮打斷大人談話,有一勺無一勺挖著甜點,偶爾抬頭,一雙清亮大眼茫然地撲扇。
  段瓷坐在對麵,眼風一掃,被她嬌憨的神態逗笑,“你吃飽了嗎?”
  小寒心裏歡呼,忙不迭點頭。
  段瓷歉然笑道:“可能都坐不住了。”
  安紹嚴看著她倒是愉快滿足,“小孩子吃東西就好。”
  小寒慌了,顧不得外人在場,趕緊聲明,“你說過吃完飯讓喬磊送我們去爬山的。”
  安紹嚴哭笑不得,“沒說不去。喬磊去替爸爸辦事,要等一會兒才能來接咱們。”
  段瓷言此意彼,“你倒是清閑,工作日還能帶女兒到處玩。”不待見他一臉幸福的辛苦。
  安紹嚴則避重就輕,“節假日人多,小寒怕生。”
  段瓷低笑,“沒想跟您試禪風,安總。”
  安紹嚴佯作懊惱,“嗬,我習慣了段十一的講話藝術。”當然明白他不會無故叨擾別人家庭飯局,而且一見麵他就變相表明了身份,隻是仍不夠坦白。
  他虛心請教,“這是誇是諷?”
  安紹嚴答:“談公事的時候是誇。”
  段瓷反應迅速,“明白了,我改。”
  “小翹的事你知道多少?”安紹嚴捏了塊小寒盤裏的點心,態度慢條斯理,話題陡轉急換,似乎在教他怎麽改掉迂回的聊天方式。
  饒是段瓷,也呆愕了數秒。
  點心味道不錯,安紹嚴又拿了一塊,“這個好吃,你研究一下回家做。”給小寒布置完任務,漫不經心對段瓷說:“小翹在幫我做商業。她是這方麵的行家,能力在你我之上。”
  “我知道的比這要多。”段瓷聽出他的試探,摘了餐巾向後靠在椅背上,“我知道她是誰家女兒,她在美國的經曆,她回國經手的案例,我都有耳聞。其實我要知道這些本來就輕而易舉。”
  想起連翹移民美國的決定,安紹嚴唇線微緊,“你調查她?”
  “我沒必要。”段瓷訝然,“我姐夫是她讀研究生時的導師,正為她辦出國的事。”
  安紹嚴恍然,指撐著臉頰,一時無語。終於了解到連翹的掙紮,她為段瓷所做的改變,足以說明這個男人之於她的不同。可到底是沒過得了自己那關。能要求她什麽呢?改頭換麵,背井離鄉,她逃了半個中國,難得找到可以為之重活一回的現由,偏偏是故人的小舅子。
  委屈豈隻一句無可奈何能道盡。
  安紹嚴感同身受,心裏繁複雜亂說不明,到最後,竟然哧的一聲笑出來。手探進口袋摸出了煙,正麵卻看見禁煙標誌,搖搖頭,煙盒隻得在手中翻轉把玩。
  純白色長方盒子,正中是天藍燙銀邊字母LOGO,折蓋隱約一方小小的城堡圖印,再無旁物,簡潔明了。
  段瓷不吸煙,對這煙盒也很有印象。他家一直擱著這樣的半盒煙,擱了很久,他打開看,還是那麽多根,煙絲已經幹了。連翹不承認那煙是她的,說不會抽煙,“我是良家女子,沒那麽多惡癖。”他不信,作勢打電話向段超求證。這她才肯招,說是戒了很久。他邪笑著說:“那就是從良的了。”她不生氣。隻是之後好些天,他伸手碰不到人,她說自己已經從良,望他自重。妖眉媚眼間一派的正氣凜然,要多矯情有多矯情。
  可她就是那樣一個女人,頂愛矯揉造作。
  他覺得自己欣賞立場不端正,最後歸結為常言所說的:情人眼裏出西施。
  “她有什麽樣的過去,我關心但不好奇。”段瓷這樣說著,忽然有一刹的恍惚,不解自己為什麽要坐在安迅對麵。“但是如果這些事影響到我們現在的關係,我總得過問。”
  “結果她什麽也不說?”
  “結果她急了。”段瓷苦笑,“我沒怪她瞞我,她倒怪我不該知道。”
  “你知道她為什麽怪你就好了。”安紹嚴收起煙盒,“小翹的過去啊,即使是對我,也不能說起的。有這種思想準備嗎?”
  段瓷半眯了眼,望著他,神情不似迷惑,也不震驚。
  “那就買單吧。”安老板大方地攤手。
  段瓷犯了一下糊塗,“她要去美國……”
  從聽見連翹名字起就急欲插嘴的小寒,此刻終於忍不住了,“你不會不讓她走?”
  二人皆驚。
  半晌,安紹嚴柔聲訓道:“小寒,不行這麽大聲跟哥哥說話。”
  小寒很著急,“爸,連翹出國了?”
  “她在公司開會。”好笑地看一眼段瓷,安紹嚴說,“她不開會,我哪有時間帶你出來玩。”
  連翹聽不見安紹嚴的得意,耳邊是昆明項目回京的現場人員的匯報,開業籌備跟進,市場推廣計劃討論確定。散會後又拿著前期商家訪談的資料,回到辦公室裏做盈虧平衡點預測。正算到最複雜的步驟,卡了一下,筆尾支著下巴,耳廓莫名發燙,越揉越癢,隨手拿了水杯冰在耳朵上,發現窗外漆黑一片。
  助理幾時把燈打開的,她都沒注意,辦公室一片死寂,水銀燈的白光映在玻璃上幽森淒涼。看看桌上那隻銀色的圓座LED鍾表,不覺又是一天終了時。
  大廈的空調已經停了,置身伏天的悶室,難怪連耳朵都熱,連翹起身去開窗子。一個來回的走動,所有生理需求都來了,又想去廁所,肚子又餓。翻動文檔,差得不是一星半點,索性存好盤帶回家去做。
  經過上次一鬧,那些影子不知道還跟不跟了,自己開車走那麽偏僻的路段,多少有些害怕安紹嚴這部幾十萬的車子為她招來禍端。
  車混進夜色,擔心也就沒了。半空都是溷濁的尾氣,一頓流星趕月開出了高速,似乎才敢放開呼吸。小區悉悉簌簌蟲鳴不斷,溫度清涼,連翹心裏喜歡,想到一本子數據未核,怏怏上了樓。高跟鞋噠噠,節奏有氣無力,被對門的開鎖聲輕易打斷。
  “喲,才回來啊連兒。”老太太一嗓子,二樓剛滅的感應燈又亮了。
  連翹被她這一詐一驚倒弄出了幾分精神,“薑阿姨您還沒睡啊?”
  “演陳賡大將呢,趁廣告我下樓買根冰棍兒。怎麽就你一人兒呀?哎喲對了,咱樓下那小賣部沒關門吧?”
  “沒,亮著燈的。”
  “太好了。回頭再說吧,我得趕緊去。”掩上門,穿著拖鞋就出去了。
  連翹搖頭笑笑,鑰匙插進鎖孔裏一擰,到頭了,心叫古怪。
  推開門,客廳裏有光,是角落裏壞了一隻燈泡的那盞釣魚燈。
  段瓷躺在沙發上,身上是她的白色珊瑚絨浴袍,頭枕扶手,對開門進人全無反應,隻有眉骨下方輕顫的睫毛,出賣了主人並沒睡著的事實。
  連翹默不作聲,開了冰箱拿水。
  怪不得剛才薑阿姨說了那麽一句半截話,原來家裏又有生人闖入。
  那天在大家都不常去的酒吧偶遇,她以為他是跟楊霜同樣考慮,結果這會兒又沒任何征兆地現身,連翹感到意外。有些莫名奇妙,還有一點沒頭緒的緊張,總之不是反感。
  那瓶蘇打水沉寂了一天,微一挪動動,貼在瓶壁上的細密汽泡,便按捺不住地狂湧上浮,歡快蹦躍出水麵。噝噝碎裂聲中,她低問:“你喝酒了?”
  他與她幾乎同時開口,說:“剛跑上樓,少喝涼東西。”
  聲音很低,渾醇好聽。
  連翹想起第一次聽他唱歌時,著實被震了一把。那次一夥人在俱樂部包房裏玩,依稀是什麽人生日,有幾人打牌,另一夥玩骰子唱歌。牌桌上段瓷電話不斷,被趕出局,恰巧有人點過歌去了洗手間,他便拿了空閑下來的邁克風跟唱。
  那首歌連翹是第一次聽,調子很幹淨,伴音極低,開頭幾句近乎清唱。包房裏突然靜了。就屬坐莊的楊霜煞風景,敲著桌子催促,“狐狸,東風了。”
  她隨手打出去一張牌,側耳聽他唱:冷天氣可以穿衣,心病卻難以就醫,錯肩時煙草低迷,再堅強都有淚滴……
  胸腔裏呼出的飽滿氣息,巧妙震動著聲帶,音色比平常說話略沉,然不乏穿透力。好比一部大提琴,響度不大,波長持久,使人耳膜共鳴,心弦輕顫。
  他唱到一半,點歌的人回來搶邁克,得到幾位女士的抗議。段瓷倒也不同他爭,隻說:“我要是你,就把這首切了,換別的唱。”還是那張刻薄的嘴。
  連翹對KTV這類地方一向敬而遠之,想來總共也就聽他唱那麽一回歌。到底是情歌美妙了聲音,還是因為他的聲音,那首歌才如此動聽。她現在也沒分清。
  後來才聽人說,段十一的技術派嗓子在圈兒裏頗負盛名,有他在,麵皮兒薄的都不太敢點唱,出了名的KTV冷場王。
  連翹想,換別個嗓子好的,不見得就冷場,段瓷卻是毫無寬以待人的美德。
  他不知道自己正被腹誹,半天沒聽見動靜,用力仰頭看她,“你怎麽這麽晚?”
  “加班。”連翹瞥他一眼,“京北項目出什麽問題了嗎?”
  “沒問題。”說話時他仍是躺在那裏,抬了一隻手臂搭在靠背上,漫不經心彈弄沙發布料。意識到自己這個姿勢翻白眼很恐怖,改為一聲嗤笑,“非得給我找一來這兒的理由嗎,連翹?我就是想見你。”
  她倒立在他的視野中,執一隻高身玻璃杯,倚著廚房門,卷發蓬鬆擋住了臉的輪廓,隻露出明豔的五官,下頜尖尖,弧度矜持。
  “站那兒幹什麽?過來坐啊。”語氣顯然用得不太恰當。
  連翹受寵若驚,“沒事兒,我站著就行了。”
  他失笑,手一撐坐了起來,“你不累嗎?打回來就在那兒琢磨,‘這家夥怎麽跑來了?’這種話不好直接問啊?過來。”
  對他的循循善誘,連翹表現麻木,“你喝不喝水?”
  段瓷氣得胃疼,“不渴。”
  她嗬地一笑,還是轉身倒了杯水給他,柔聲細語,“不渴也喝點兒吧,這個治胃漲氣。”
  揶揄的眼睛燦亮如芒,刺得段瓷目眩神搖,水杯胡亂放在茶幾上,單手勾住她的頸後,翻身將人壓在沙發上,吻下去。這一吻並不急燥,輕輕淺淺,細密綿長。暢似乎一定要與快為伴,激情總是調皮地短暫,而他還有一生未過,不想她來了又走。
  茶幾上那杯子,慌亂間根本站不穩,人手一離開,它就趔趄倒下。一整杯的水,漫淌了半片桌麵,隨即滴噠成線流下來,濺到她腳上幾滴,冰涼直沁過了絲襪,她下意識挪動小腿。
  他誤以為是掙紮,手臂微鬆,睜開眼,看到她掀開兩睫,瞳子微潤,倒映著他的遲疑。
  一眼間心髒酸軟,想好的話哽在喉中,把她攬進懷,唇抵著她的額角長久地吻住,眼圈緊澀疼痛。
  連翹貼著他,失神地盯著茶幾上緩緩滾動的水杯,眼看滾至邊緣,呆呆地唉呀了一聲。
  段瓷隻聽身後悶響,回頭見杯子在地板上骨碌。
  響聲過後,她自他懷中探出頭來,神奇地發現杯身完好無損,慶幸地喃喃:“居然沒碎。”
  他笑著放開她,“眼睛是最不可靠的器官,直覺偶爾也會騙人,”拾起杯子穩穩地擱在茶幾上,言近旨遠,“有些賣相薄弱者並不像你所認定的那麽不堪一擊。”
  她挑了一邊眉毛,狐疑地打量他。
  段瓷側身與她對視,伸手撫平她眉心的皺紋,“不知道這話出自哪位大師了是不是?”
  連翹報以假笑,收了收他浴袍的兩襟,撫平細褶,嗡聲道:“肯定得是位參透天機看破紅塵不屑於世俗仙遊四方的大師。”
  他笑,“知道的詞兒還挺多。不過仙遊四方倒不見得,真大智大勇的都能半隱於朝,避世不敢麵對紅塵說明道行還不夠。”邪笑睨視胸口那隻妖行惑道的手,“大師不是苦行僧,不用拒絕物質和肉體引誘。”
  連翹立即合掌行佛禮,向後偎進沙發,腳也收上來,望著地上狼籍,“大師,水漫金山了。”
  段瓷放棄與妖怪鬥法,拿過紙巾盒,蹲在沙發與茶幾之間狹窄的空地上治水。妖怪尤笑吟吟指揮,“沙發下邊”,“小心桌角”,幸災樂禍的熱心。他想起件怨事,斜瞥她發問:“上午為什麽不接我電話?”
  她不假思索,“開會。”
  濕透的一團紙巾摔進垃圾筒,“重說。”
  她想了想,低頭擺弄垂在胸前的發梢,“我不想接。我不接電話,你自尊心受挫,一發狠,有可能就過來找我。”說到後又開始笑嘻嘻,“你看我算不算料事如神?”
  語調輕佻,態度曖昧,一切就像最開始。
  不同的是,他知道了最壞結果,懂得要如何修改過程。
  麵對虛虛實實狡猾無儔的連翹,段瓷覺得自己不該摒棄原有的藝術,安迅的建議實在不受用。
  
  第卌三章
  所以說,媒灼難為。
  安紹嚴此刻尚不知自己的良心建議已被段瓷嫌棄,他隻知道昆明項目下個階段的工作安排,絕對會令連翹相當不滿意。不過安紹嚴還是打定主意,不在季度總結會之前透露這安排,會上當眾宣布出去了,君無戲言,她再不情願,也不能逼他改主意,私底下說,她一抗議,他肯定又被說服。
  而且他也不想破壞她難得的好心情。
  連翹並不覺得自己心情好,反而因為公事上的分歧,一天到晚與同事和段瓷絆嘴。她神采奕奕沒錯,也是因為忙得沒有條件萎靡不振,更沒時間犯憂鬱。
  昆明項目試營業前的推廣公關計劃,恒迅委托了當地一家傳媒公司執行。項目本身的體量及商業模式在當地足可稱得上熱點,又加大了各種渠道廣告投放量,不知何故,市場反應難盡人意,試營業當天人氣並不旺。連翹從昆明回來悶悶不樂,各項匯總樣稿帶回家,每天整理到很晚才睡,一早又去公司立會研究。
  本來睡眠質量就一般,連軸轉了幾日終於吃不消,下午四五點鍾就回去補覺睡。
  段瓷回家,見屋裏一片黑,以為她沒過來,開了臥室燈才看見人倒在床上。沒枕枕頭,也不蓋被子,衣服都沒換下,真絲洋裝慘不忍睹,倒是裙擺打卷露了底,邋遢得性感撩人。
  很想使壞又心疼,搖搖頭,輕手輕腳去衝澡。
  出來時她剛巧醒了,翻身爬起來,眯著眼往床尾摸去。他站在浴室門口,一聲小心來不及,人已經一頭栽下去,幸虧手快抓住身下床單,才沒有跌破臉。段瓷嚇了一頭汗,把她拎起來放回床上,“住這麽久了為什麽還轉向?”
  她枕在他大腿上,聞著沐浴露的馨香,嘟囔一句:“我要去卸完妝再睡覺……”說的還是廣東話,神智又漸模糊。
  他啼笑皆非,浴缸裏放了水,把人脫光了放進去,皮膚比衣料光滑。段瓷不確定她剛說的是卸妝還是畫皮。
  沾著水了,連翹這才真正清醒,看他趴在邊沿上,轉手攪和出一缸子泡沫,再撥弄走泡沫劃出清痕,從中窺視她身體,酒窩裏邪氣盛放。懶懶捉了一團白沫點在他鼻子上,“你真無聊。”
  他不以為然,“這叫情趣。”
  她噙頭吹著水麵的泡泡,笑道:“經驗還挺豐富。”
  這話段瓷聽來則是:常這樣對女人調情?
  連翹在他充分誤解之後,又說:“沒事自己就這樣攪一缸泡沫畫圈圈?你很妖啊,十一。”
  熱氣熏得她兩頰緋緋,被水氳濕的睫毛撲扇,雙唇盈潤瀲灩,遊離於嘴間的魅藥……他目光又定了,探過頭去索吻,“你怎麽不叫我寶貝兒了?”嗓音柔似情歌低唱。
  “不要鬧,我好累。”她往下躲,差點滑進水裏嗆著。
  滑溜溜隻捉了一手沐浴露,段瓷氣結,“不就是一堆廣告公關活動?當地隻有一家策劃公司嗎?不行就換別家做。你是能寫文案還是能出設計稿啊,跟著加班加點兒忙和個什麽勁?”
  她將全身浸入泡沫裏,隻留一顆頭臚對他微笑。棕色卷發飄在白色泡沫上,絲縷纏綿,誘人而驚悚。
  睡到半夜不知道發了什麽夢,夢醒時,連翹突然記起身邊睡的是位推廣運作高手。
  段瓷也忙。如她前期所料,精冶這個甲方讓他的新顧問公司人仰馬翻,可還是抽了幾個晚上幫她做媒體分析。一份份涵蓋了多項數據甚至財務報告的機密文件,他看得心驚肉跳,“安迅知道了把你吊起來打。”
  她不像決策者,一個項目做下來,事無巨細必躬親,要求自己每個關鍵環節的業務都掌握。他說她是偏執型人才,永遠都懷疑別人做不好事,卻也佩服她當真能對商業地產的各個領域都肯費心研究。
  連翹專業水平擺著,對於一般人來說比較吃力的設計評估環節,她反倒最為拿手,自知實戰經驗匱乏,大量時間都用在研究各種類型商業流程上。經常拿些稀奇古怪的案例問段瓷細節。
  比如如何通過當年的營業額反推租金,這需要對項目所在區域消費能力和品牌自身經營戰略等等都非常了解,是一個高級招商人才的看家本事。段瓷投降,他也是現學現賣,唬人可以,較真了就支吾。
  眼看黔驢技窮,為避免被自己女人小瞧,段瓷暗地裏也開始使勁。仗著人脈到處偷師,業界因此提起段十一讚不絕口,一位在百貨招商領域十餘年經驗的前輩,應職成為新顧問公司招商總策劃時,直言不諱,“本來我是想去三大行的,但被你的態度打動了。”
  這倒是等閑插柳,幸好著意栽的花也發了。連翹終於驚訝他對商業地產的認知度。
  得到這國際級專家的青眼相待,段瓷喜不自勝,猶故作淡定,隻說是被磨出來的,“別高估開發商的智商,他們甚至不了解基本概念,現場一通亂問,各個領域的知識。又不能帶一隊人去,隻好自己全學。這次被問住的,留意別人怎麽答,慢慢就記住了。你與其研究這些死案例,不如跟我去做提案。多接觸項目,有助於理論提升。”話是實話沒錯,重點卻是最後的撒網工程,他不想她自封花仙,明明有能力實戰。
  可這是她最不愛聽的話題。
  在連翹看來,段瓷似乎從來就沒斷過把她從安紹嚴身邊挖走的念頭,然而一隻狐狸最大的價值,不過是給人類貢獻出一身上好的毛皮。她隻有一身毛皮,實有必要,她會在最嚴寒的時候送給他,否則也是擱置。
  對他的旁敲側探,她要麽裝傻不回應,或者直接拒絕。理由是道不同不相為謀,偶爾指點可以不收顧問費,權當參考,以他為首共事不可能。
  皆是對自己能力極端迷信的人,處在同一領域裏,碰撞的機率本來就高,二人思維方式又存有差異,動轍對某個設計意見相左,互惱互怨。和平時期,連翹半開玩笑說:“口才不如你,職位上再低一級,受不起這份兒氣。”
  他不悅揚眉,“誰給你氣受了!”
  她柔柔順順指責,“還不就是你,別人哪舍得?”
  他說她學究,右呆子。
  段瓷不敢自稱身經百戰,但總覺得她偶有脫離實際的學術腔,且嚴重固持己見。不管什麽人,太執拗了總是顯得很欠抽,尤其她平常是無原則的隨和,在觀點遭到置疑時,尖酸程度卻半點也不遜於他。變了個人似的,換成是誰,一下子也著實適應不了。
做策劃連翹不敢對段瓷指手劃腳,但實業運營她極不讚成想到就做的一套。脫離理論分析的項目即使做出來,也不可能被市場接受。等到商家入駐時才想到要改建,一平米拆建成本可能一萬塊都不止,整層有動作就得幾千萬,所耗工期還未折算。
  商業地產不是任性得了的東西。她在心裏叫他左蠻子,偷偷糾正把關。大部分意見段瓷認為中肯,也不排除一些他覺得不切實際的,一吵起來就僵持不下,誰也說不服誰。
  鬧最凶的一次,是精冶項目內部空間設計終審時,她從看過圖紙後就頗有微詞。新顧問為提高建築使用率,四樓通道最初設計是橫向四米,連翹認為做寬通道,感官上更有商業氛圍,更能讓商戶和消費者接受。自作主張在他電腦上給改成了五米。
  段瓷當天睡得早,也沒發現。第二天提報會上,幻燈片一放出來,雙方大驚,顧問這邊負責現場解說的商業規劃師當時無語。段瓷回神得快,心說她怎麽連設計圖也會做,腦中迅速拚湊二人爭執的支離破碎片段,把她說的話重新組織表述,態度總算從容。
  出了門氣得隻差沒衝去恒迅把人拽出來揍。一行人滿腹疑念,看他臉色也沒敢問起,蘇曉妤且笑道:“段總有時候還蠻感性的。”
  連翹麵無愧色,她相信他臨場應變沒問題,“你氣我自作主張我沒話可說,不過圖紙修改後符合當代商業空間設計趨勢,我有信心精冶會接受。”
  “你說那是美國趨勢,換到中國行不通。”
  “設計理念分什麽中美?美國商業成熟自有它的發達之處,我們應該借鑒學習。段瓷,你不要小家子氣。”
  “說項目就說項目,別人身攻擊行不行?”不待見美國就算小家子氣?他抿著嘴,深吸一口氣,壓住火教她,“做事情要分對象,閉門造車開不出去。精冶的背景文化你了解多少?我告訴你,像這種開發商,是喜歡出新招,但你以為那是考慮國際趨勢?他是想做概念搞噱頭搏彩兒。這一點上,四米是極限。”
  連翹不由冷笑,“我不懂你為什麽會從這種角度考慮問題?是誰說的,顧問一定是老師,要的是尊敬?我覺得這句話很有道理。做為顧問公司,有必要保證意見是中立的、客觀的,應該符合市場,而不是符合甲方意願。設身處地為甲方的利潤做考慮,對雙方都沒好處。”
  “話是我說的,道理我比你懂。我考慮的是甲方利益而非利潤,別偷換概念。引用別人的話可以,附上前提條件,理論是在固有環境下才成立的。北京不是深圳,更不比美國,經濟狀況製約,企業本身體製製約。相信我,你所謂的趨勢這一兩年之內發展不到。”
  “這種體量的項目一兩年之內也建立不起來,完全可以有些前瞻性。”
  “你詭辨沒有用,連翹,我告訴你精冶不可能接受。走著瞧吧。”他摔門離去。出了小區才發現是自己家,抹不開麵子回去,隻得開了幾十分鍾車去她家住。
  很怪異的一夜,他睡在她的房子裏,她把他的枕頭踹到床下麵壁。
  天亮了各活各的。
  段瓷怒歸怒,還是要把自己的失誤補回來,他沒傻到去向甲方承認是外人修改了圖紙,總之盡量說服他們改動,反正甲方不會抽瘋同意犧牲那麽大的使用麵積製造氛圍。隔一日,雙方就此事商談融洽,精冶並沒有段瓷預料中那麽激動,承諾周一上報審批。
  回到新尚居,眾人都鬆了口氣。有人問:“段總是看了什麽項目想到的?加寬通道,中間增加活動櫃台,四樓是時尚主題,這麽做確實挺有意思的。”
  有人響應:“沒錯,而且可以做大片形象展示牆,整體感覺立刻跟下麵幾層不同了。”
  “這樣一來動線非常合理,整層幾乎都沒有死角,你看這兒其實還能劃出鋪子……”
  “現在就看甲方做質量能做到什麽程度了。”
  “瞧今天下午的態度好像有戲。”
  大家基本同意,圍在會議室的電腦前,議論紛紛。
  蘇曉妤把目光轉向了段瓷,“都已經這樣了,別想那麽多,周末好好休息一下吧。”
  雖然不知道具體何人所為,但她猜出改圖紙不是段瓷的意思,他和她一樣清楚精冶高管層的風格——中規中矩,太花哨的創意很難逐一通過各個關卡。
  段瓷想的卻是,連翹兩天都沒來他家了……
  當然他也沒過去,忙是一方麵,也有賭氣成份在裏麵。回想當時他看到那張最熟悉的陌生圖紙,差點就替規劃師昏過去。可事情一過,也開始自我檢討,提報之前不做文件確定,這本來就怪不得別人。
  對於商業規劃,連翹有她的經驗和獨到之處,他應該鼓勵,使她確信自己的能力。這也是讓她私下參與精冶項目的初衷。至於甲方那邊的想法,自然由他來融進去,實在沒必要把那些與她專業不相關的知識做填鴨。
  去她家的路上,打電話問什麽時候回來,她說:“下周一。”
  出差在昆明,昨天上午走的。她居然提都沒提。
  段瓷垂頭喪氣地下了車,鄰居薑阿姨正扶著偏癱的老伴在樓底下溜彎,看見他,仍是大嗓門地招呼:“回來啦?小連兒呢?”
  “出差了。薑叔叔今兒怎麽樣?”反正上樓無事,索性跟老兩口閑聊幾句,培養一下鄰裏感情。
  老頭言語不清,卻積極主動地回答他,隱約聽出是“挺好”二字。薑阿姨假意嗔怪,“誰能聽清你說的什麽呀,還搶著搶著發言。”老頭微怒,似要甩開她攙扶自己的手。她哈哈大笑,“哎喲,那我鬆開啦?真鬆啦……”手腕威脅地作勢動了兩下,十指卻捉得緊緊。
  遠處小孩兒尖笑狗亂吠,11號樓的老太太又在呼喚自家那隻狐狸犬。薑阿姨爽朗的笑聲中,時而穿插一句渾濁的話語。夕陽西下,變形的人影重疊,互掩了彼此,光線把花白頭發照成耀眼的金色。啼鶯散,餘花亂。
  段瓷笑著退出老人家的二人世界,邊上樓邊寫了條短信給貪玩的寵物,“大毛,回家洗澡睡覺了。”
  從浴室出來,隻收到幾條廣告短信。一手擦著頭發,一手拿起手機,對窗外拍了張小區暮景發給她,卻總是顯示發送失敗。頗為懊惱:為什麽我電話發不了彩信呢?
  意外收到她的回複:請致電1860。

  第卌四章
  連翹發完這條冷冰冰的信息之後,用手機支著下巴,蜷在沙發椅裏,麵向窗外。過了很久,久到昆明這邊的天已經全黑了,能看見繽紛綺麗的星星,在對麵樓體上滾來滾去。腦袋驀地嗡麻,手機震了下,段瓷發來一張圖片:大片草地上綴幾株細弱喬木,灰色的S型石板路將綠色從中破開,看得見的一端盡頭,是11號樓底層,遠遠的潔白幹淨。
  整張圖呈現赤金色調,暖洋洋的質感,是從臥室窗子望下去的景色。
  圖片附一句話標題:移動客服改成10086了。
  段瓷最近好多無聊舉動……
  她知道他在哄她,用略顯稚嫩的手法,或許對於驕傲沒什麽耐心的段瓷來說,已算可圈可點。再說她隻不過在某些學術立場上,不肯妥協他的觀點,最多是氣他自負的態度。每次聽人說段十一氣焰囂張之類的話,連翹總擔心他有一天遇到心術不正的小人,會惹無妄之災。根本就不是因為自己被反駁生氣。想到隨時會結束這裏的一切,她哪還有心思跟他慪氣?
  以常理推算,簽證的審批應該已經有眉目了,可連翹打了幾次電話給老約翰,他要麽沒在波士頓,要麽就向她抱怨學院做事效率。連翹疑心他在搪塞,極有可能是芭芭拉對他施加了什麽壓力。
  芭芭拉了解她對段瓷的感情,也知道她必須不要這種感情,骨子裏卻仍有著喜聚不喜散的傳統,以為拖得一日是一日,或許一日裏,一念間,結局天差地別。
  隻有連翹非常清楚,繼續留在段瓷身邊,將來後悔的會是所有人,可她管不住貪欲作祟。貪圖牽著她的潮濕掌心,貪圖默契對望時他深深的酒窩,貪圖挨著他聽講案例的時光,頭頂的氣息像魔法掃帚,把一個能唱出好聽情歌的聲音,從耳朵一直掃進大腦最深處的角落,堆好,燃燒,濃煙熏浸全身,每一個細胞都記住這聲音的主人,段瓷,段瓷。
  她念出了聲,掩飾地問他:“為什麽叫瓷呢?很易碎似的,像個白白淨淨的女孩子。”
  他回答:“這是個通甲字,通言詞的詞,表示能說會道。”
  她笑,確信他是胡說八道。其實段超才應該是他的名字,段部長以為第一胎會是男孩,沒準備替補的,芭芭拉就撿了個現成。段瓷說就因為這樣,自己打小就比別的孩子拚,什麽事都要爭第一,晚了一回,連名字都沒了。
  他亦真亦假,她便以為自己可以若即若離。
  可整夜的纏綿之後,早晨摟著準備起床的她,他忽然不清醒地撒嬌,“別走……”
  連翹覺得自己撐不下去了,再與他這樣絆著,最後一絲堅持就要瓦解。
  她沒勇氣從容麵對他,假象掩蓋之下的幸福注定得拋棄。
  相處越久,越擔心他發現,狼皮被覆下的喪家之犬。
  手邊電話響了,安紹嚴問:“見你房間燈亮著,還在忙嗎?”
  “沒有,看看風景。”抬手扯開最右側垂成一束的窗簾。隔壁房間的陽台上,他背抵著護欄正在抽煙。
  似乎預見到她的動作,在她看他的那一刻,他也準確地轉過頭來。隔著重重玻璃,在斑駁的光線下,他的臉輪廓模糊,不知道還是不是記憶裏的秀目修眉。
  連翹幾乎忘了他墨鏡下的模樣。
  “喜歡嗎?”他指昆明夜色。
  她稍有怨詞,“看不清。”
  他不解地咦了一聲,掛電話送上門來。可惜,連翹失望地看著他鼻梁上那副眼鏡,側身放人進來,跟在他身後活動四肢。一個姿勢蜷坐太久,站起來全身發麻。
  安紹嚴端了兩杯紅酒,把她的那杯放在桌上,自己則坐進沙發裏,看她表情痛苦地伸胳膊抖腳。低頭啜一口酒,他無奈輕喟,“你又開始胡思亂想了。”
  她隻作沒聽到,彎腰捏著杯子冰冷的細腳把酒端過來,歪頭看看,掛在杯壁上的液體色呈棕咖,均勻清亮,流回緩慢。她雖不懂酒,也知道這是好東西。
  他舔舔齒間芳香,“當然,醒了兩個多小時。”
  而這期間,她一直在陽台上坐著,他一直看著,半盒煙抽光,終於忍無可忍。
  “睡不著嗎?認床?”
  “我認哪兒的床?”連翹笑笑,笑裏全是自嘲。無故想起段瓷的寬邊大床,擺在臥室正中央,外觀是地板的延展顏色,像融在了房間裏一樣。
  安紹嚴瞥她一眼,“你現在住那房子太偏了,正好也快到期,在公司附近買一個吧。”
  “我喜歡現在住的地方,小區裏好多孩子和狗。”手機上那個紅彤彤的傍晚,寧靜禎祥。她將杯子對著燈光,著迷地欣賞酒的顏色,漫不經心說:“買房子幹什麽呢?又住不了多久。”
  “是啊。”語氣中的落寞一下無法掩飾,“你走了我怎麽辦呢?”
  她一怔,“和我沒來之前一樣啊。”
  安紹嚴搖頭,像是聽見不可理喻的孩子話,“那怎麽可能。”
  視線從紅酒移到他臉上,連翹的神情有些迷惑。
  他無視她的注目,輕晃酒杯轉向窗外,“你會覺得沒區別嗎,小翹?換成是我現在突然離開你的話。”
  連翹認真想了想,確實不可能當做從前一樣。因為這一年相處,累積的感情更深厚,也因為溺死的時候,他成為浮木。可他沒必要這副生離死別狀,連翹輕輕咧嘴,繼續賞玩那杯紅酒,“你好嚴肅。我去美國,又不是去死。”
  他被她的無忌言詞弄得酒杯一頓,脫口說道:“那我還不如讓你長駐昆明。”
  連翹耳尖腦快,“下季度我是要調過來駐場的啊。”
  安紹嚴一時走嘴,“我的意思是,讓你在昆明我已經非常不情願了。好好,不說這個。”向她指了指窗外,“你覺得這個城市怎麽樣?”
  他們所處的酒店正是市中心,這裏所能看到的景色,對人來說,不外乎千篇一律的繁華。連翹聳聳肩表示無所謂,“總體看來還可以,有消化一個大型綜合體的潛力。”
  安紹嚴不讚成地嗯一聲,一口酒含在嘴裏,來不及品嚐就咽下,“怎麽突然又說起公事?”
  “你剛那麽一問,我突然想到的。”她把一點沒喝的酒放在茶幾上,在他對麵坐下,“今天在你電腦裏看到,C號地原是預留著等資金到位建酒店的,為什麽要賣掉?”
  他抽出張紙巾擦拭嘴角,猶豫答道:“考慮還不成熟。”
  “上午規劃局那些人透露,市裏很重視我們的項目,會有相關鼓勵政策,稅費減免之類的優惠。我覺得這是好機會。”
  “小翹你不是從一個經營者角度出發,要知道我需量力而行。盡管是看得到的商機,這樣大一筆資金砸進去,回籠的過程也是很痛苦的。如果有開價合理的買家,我一定要豫賣掉。商業是主體,對方來做酒店或寫字樓,一樣可以成為我們的配套。”
  “那怎麽一樣?我們養商圈,外人坐享其成?收益他肯不肯分配給你的?”
  “你去搞學術研究,我就不多說,可將來要是坐我這樣的位置,記住一句話:錢永遠賺不夠。為商沒有這個覺悟,早晚連老本都折進去。”
  連翹根本無法讚同,“你要成仙了。”
  隻覺此種境界理應天上有,自己這輩子大概隻能瞠乎其後。
安紹嚴對她頂芒帶刺的誇獎隻是一笑,不再多說什麽。
  其實段瓷以前也給過他這樣的建議,項目附近有多棟寫字樓,大量商務人群,本身昆明又是旅遊城市,現有高端酒店遠不能滿足市場所需。C號地報批酒店物業,政府定然給予扶持,信貸方麵根本不成問題。安紹嚴也並非全不動心的。
  他是商人,追逐利益是本能。人一生下來,拳頭都是緊握著的,這代表一生要去抓很多東西,而隨著思維的形成,漸漸懂得哪些應該放手。
  安紹嚴或許能比別人提早懂得,因為曾經強求來太多。他並不希望連翹能體會自己現在的心情,她恨其不爭的模樣,他看了反而心安。
  連翹是覺得安紹嚴愈發畏首畏尾,幹脆把自己做好的酒店規劃拿給他看。
  略略掃過電腦上的數據,資料不夠詳盡,運營模式與實際也稍有偏離,但聯營收益的分析計算非常精準。她半蹲在茶幾邊,切換視圖做解說,安紹嚴用心聽著,視線卻被屏幕映亮的嬌顏吸引。
  目光嚴肅,兩道不算柔順的眉彎輕蹙,因自己未能被肯定而略顯急躁。
  她占盡一切光環,但沒有優越感,一言一行,籠罩在母親的完美陰影之下。在她心裏,有一個永難企及的高度,她想去模仿,又自認畢生將無法做到。
  相比夏初的目空一切,連翹更急於表現,隱隱是必須優秀,不能輸於他人的恐慌。五官相似,散發的氣質卻截然相反。
  連明雲怎麽會將二者混淆?
  安紹嚴在猜測連翹所受的傷害時,曾想過,也許那人思念夏初過度,頭腦不清醒地錯把小翹當成死去的妻子,說了不該說的話,又或者也有不太體麵的行為——
  然而日日相對母女二人,冷靜非人的連明雲,又哪能糊塗至此?
  這男人走過的半個世紀,傳奇般誇張,對於當年參與或目睹了那場行業壟斷紛爭的人來說,連明雲是噩夢的代名詞。他的手段與外貌一樣諱莫如深,狠絕毒辣,徹底顛覆了“以和為貴”生意經,將連家的地位推上神壇。
  人們對他畏懼多過尊敬,隻有連翹是完全喪失理智的崇拜。
  如埃德拉龐德堅信墨索裏尼可以挽救全人類一樣,在夏初死後的日子裏,她認為連明雲是自己的救世主。
  若非真正的萬念俱灰,斷不會以這種狼狽的姿態逃離。
  那時的連翹,找不自我生存價值,卑微苟活,神經蟲翼般薄弱,草木皆兵……當年那耀眼得讓人不正視的女孩兒,差點毀了。
  安紹嚴不堪再回首,胃有一絲明顯的抽痛,伸手取過酒杯。
  連翹正發現一處小錯,想敲鍵盤修改。二人手臂空中碰撞,紅酒灑在她袖子上,電腦上也濺落了幾滴。她低呼一聲,慌忙去抽紙巾。他也正傾身,她的額頭冷不防撞過來,撞掉了眼鏡。連翹攥著紙巾愣住了。
  安紹嚴有著她見過的最寧靜的眼睛,輪廓精致美好,兩隻瞳仁純黑,連翹小時候很喜歡盯著它們,看自己小小的影子清晰地映在上麵。
  後來他和美茶離開深圳,不久夏初出事,連翹病了一陣。好起來之後才聽人說,美茶生了個女兒,難產而死,方家的人抱走孩子,挖去安紹嚴一隻眼睛。
  再之後的見麵已是幾年後,她看見的安紹嚴,照樣言笑動人,便不敢去想象那墨鏡下血淋淋的過往。而小寒到底是在連明雲的幹涉下,被送回安紹嚴身邊,那隻眼睛卻為美茶陪葬。
  裝了義眼座的眼眶盡管沒有過份變形,但敵不十幾年歲月,終是細紋遍布,對比另一隻的輝煜流轉,假眼球更是暗啞無光。
  他不自在地撥撥被鏡腿刮亂的頭發,“害怕了嗎,小翹?”
  連翹發不出來任何聲音,隻是搖頭,悲傷震耳欲聾。她感覺整個顱腔嗡鳴,而後是非常強烈的疼,連綿不絕,再也支撐不住地伏在他腿上嗚咽成啼。
  安紹嚴心疼她的心疼。她不知道,他的那些過去,而今唯一令他難受的,就是要惹她傷感。
  他任那些灼人的眼淚浸濕自己衣物,撫著她柔軟的發,並不開口哄勸。
  受傷了可以自愈,不能被關切,心一軟,疼痛就會加劇。人是這樣一種動物,越強悍,越如此。
  連翹問:“安紹嚴,你後悔嗎?”
  他隻是說:“都過去了。”
  連翹說:“你為什麽能這麽勇敢呢?”
  安紹嚴擦著她的淚,眼中的溫柔真實明了,“我還有小寒,還有你。”他告訴她,“忘不了的事別勉強,你可以後悔當初,也可以憎恨,可以不麵對,但是不能因為它的存在而止步不前。小翹你學東西不是很快的嗎?學著勇敢一點兒吧,好不好?我不想再擔心你。”
  毛巾浴袍雪白的袖子上,一朵豔麗詭異的酒花淺淺氤開。她抬頭看進他的眼,沒有任何阻擋,直望見滿滿疲憊,摻雜一星她難解的情緒。心髒莫名緊迫搐動了幾下。
  段瓷在淩晨醒來,窗外微白,不知怎麽再也睡不著,窗子拉到最大,還是悶熱煩躁。看看臥室空蕩蕩的牆壁,考慮往上麵裝一部空調。
  這個周末他把所有事都推掉,享受著無聊。白天去商場視查楊霜工作,正逮個溜崗的現形,攔下來敲了頓竹杠。楊霜說我正好也有事找你,拉他鑽進烤肉店。段瓷直覺沒好事。
  楊霜倒一臉嫌棄,“壞事兒本來也不想找你,還不是因為狐狸出差了。”
  段瓷鬱悶,連翹出差,他好像成了最後一個知道的。
  楊霜也沒什麽精神,蔫頭蔫腦點過菜,大中午還要了瓶小二,肉沒烤熟,酒下了一半,唉聲歎氣道:“早上文爺來電話了。你知道他這回幹了什麽讓我無法承受的事兒嗎?”
  段瓷心裏有氣,惡劣答道:“給你找一後媽?”
  不想楊霜冷冷哼一聲,“差不多,給我介紹一女朋友!深圳店裏的,說下個月就調到北京來。”
  她來了琳娜去哪?段瓷挑眉,“你同意了?”
  “我腦袋讓驢踢了啊我同意?”他怪叫,“我給那邊店裏打電話打聽,據說長得雖然不算漂亮,但氣質極好。聽聽,當我麵兒都說長得一般,那還能看嗎?”
  段瓷無可救藥地看著他,“你也沒別的惦記了。”
  “老頭兒本來也就稍帶一提這事兒,哪說哪了,後來抽瘋似的又加了一句:‘那孩子就是學曆不高,跟你一樣沒上過大學’。哥啊,可氣死我了!”
  “那文爺沒說錯啊。”
  “我為什麽沒上大學啊?還不是念好好的他非讓我輟了嗎?”
  “你不輟行嗎?文化課不行,性知識也沒學多少,一年讓倆姑娘懷孕,你爸再讓待下去禍害大學生,得給楊家造多少孽啊?”
  楊霜坐不住了,“打住,我跟你真是沒語言了。”塞了滿嘴的肉憤憤嘟囔:“狐狸也不什麽時候能回來。”
  段瓷悶聲道:“不回來了。”
  楊霜大驚,“她去美國啦?你們前一陣兒不是都好了嗎?”被凶狠瞥了一眼,縮下兩肩,不死心地又問:“琳娜有回洗車看見你們倆也正出來,說好像是好了……難道丫騙我?”
  段瓷嚼著食物,若有所思道:“你跟王鵬琳娜不掰了嗎?怎麽又哄好了?”
  楊霜脫口說:“不用哄,你問她敢跟我記仇嗎?”
  段瓷心歎題型不同,沒法套用,沉默於午餐。
  楊霜忽然一拍巴掌,笑露一顆虎牙,“你把狐狸惹毛了,想問我怎麽哄是不是?”

  第卌五章
  同樣是調皮搗蛋的孩子,為什麽有的平安無事,有的就屢屢挨揍?很簡單,後者不懂看大人臉色。楊霜明顯就是這樣一種傻孩子。不過也難怪,他長這麽大,第一次如此光明正大地嘲笑表哥。更難得的是,根據以往經驗,十一就算被說著了,也會唬著臉訓他。可這一次,說完兩人吵架的事,看他笑了老半天,並沒多言語,隻是臉色難看如烤盤上火大的菲力。
  楊霜暗自稱奇,心說這真是挨揍也值了,過了這村還不知道有沒有這店,於是一邊默念:死,有重於泰山,一邊往死裏挑釁,“哎?哥,你現在挺能吃肉的。”狐狸調教得真不錯啊。
  段瓷瞥一眼那離挨揍不遠的傻孩子,低頭切肉,小刀不經意劃過餐盤,聲音刺耳。
  楊霜猛地打個擺子,立馬沒了笑模樣,豎著眼睛哏咄旁邊服務生,“翻個麵兒,肉都粘盤子上了沒看見啊?等我動手呐?”
  段瓷看他好笑,“不用你跟這兒呼呼喝喝的虛漲氣勢。”
  楊霜隻盯著服務員的背影狠罵,“不知道怎麽呆好了!估計老板也就一暴發戶狗屁文化沒有,雇這麽夥兒服務員。挺好的店,愣讓他整夾生了,我管都比他強。要不是肉煨得好吃,兩天半就得黃。”
  段瓷不耐道:“你自個兒嘴饞就別那麽廢話,要吃就忍著。”
  楊霜怪聲怪氣,“喲,這話聽著怎麽那麽哀怨啊,十一。”
  段瓷和顏悅色,“你笑,刷子,笑完了要是沒個管用的招術,咱再說。”
  楊霜苦下臉,“我不是沒招,不過我那些招你也用不上啊。”他就奇怪十一是不是昏了頭了,他要能有招哄狐狸,早把她圈起來養了,輪得著讓別人頭疼嗎?
  段瓷果不其然給他來了一句,“死馬當活馬醫唄。”他實在拿那女的沒轍了。
  完全按性子來,怕被笑幼稚;同她鬥智,她就一直誤會。
  楊霜嘴角抽搐,“你說的?咳,你要是一早這態度來問我,根本就不能把人惹生氣。她狐狸道行再深不還是女人,有那麽難哄嗎?問題是你哄沒哄過啊,哥哥?花,送過沒?看那張無恥茫然的臉就知道沒了。首飾,衣服,車子……當然這些都是其次,咱狐狸也不是那麽膚淺的妞兒。最主要的是,把你有限的生命投入到無限的調情中去……你瞪我幹什麽?不說是哄人嗎?就得死皮賴臉點兒,要不看不出誠意。”
  “我哪那麽多閑功夫折騰這些誠意?”段瓷青著臉,有種被耍的感覺。
  楊霜急得拍桌子,“你想不想讓她留在北京吧?”當下拍中七寸,這個爽啊,終於看出來了,他哥現在整個兒一方寸大亂。就在麵前那兩道濃眉糾成一團的時候,楊霜吹著拍紅的手掌,冒出句極有建設性的警告來,“啊,對了,送首飾別送戒指,容易出事兒。”
  刀叉挨在一起停下了,段瓷半抬臉,凝神盯著火上滋滋冒泡的肉片。
  楊霜驚住,掌心一跳一跳,“到那步了嗎?”
  段瓷沒再應聲。
  盤中餐已冷,肚子也喂得差不多,舉目四望,服務人員腳不沾地,忙碌甚歡。餐廳裏客滿為患,包間沒有空閑,他和楊霜也隻好坐大廳。
  收回視線,段瓷刁難地問:“怎麽沒聽別人說這家服務不好?”
  楊霜倨傲道:“你來的次數多還是我多?”言外之意自己更權威。美滋滋清了瓶中酒,喊人過來結賬。那服務生不知是剛被自己吼怕了還是怎地,他才一舉手,人就一溜煙跑過來。
  段瓷摘下餐巾,“拉倒吧。”
  楊霜齜牙,“你請?當交學費?好,嗬嗬。”
  段瓷似笑非笑,在他奇怪的注視下不結賬就走人。到門口,大堂經理自二樓登登登跑下,親自相送,麵色惶恐,“段總慢走。”回頭低責迎賓,“老板來了你怎麽不跟我說一聲呀!”
  有人當場腳軟。
  飯店是上個月別人抵賬過戶給他的,段瓷沒興趣做餐飲,囑咐楊霜如果遇到差不多的,就張羅給賣了。想了想又說:“你不說你能管嗎?折個數給我,以後歸你管了。”結果楊霜折了個很欠揍的數,忍了一頓飯的段瓷,此刻再沒辜負他的厚望。
  刷子爺揉著小腿肚子在烤肉店門口聲嘶力竭,段十一卸磨殺驢呀,快來看哪,你們老板什麽人品……
  段瓷頭也不回朝停車場走去,把驢留下來供人參觀。
  精冶本階段提報順利得匪夷所思的順利,以至於蘇曉妤拿了合同出來,沒有立即給段瓷打電話通報,生怕是甲方說錯了數字。到公司連自己辦公室也沒回,直接進了總裁室,“真是稀奇,十一,他們居然同意了。”她在會客區的沙發坐下來,怕他聽得突兀,又補充一句,“精冶最終妥協到四米半。”
  段瓷乍聞之下也著實錯愕片刻,上次的圖紙上已留給對方討價還價餘地,通道標注是四米,但隻要保證在三米八,就可按原規劃作中軸設計。
  又想到與連翹爭吵時自己的篤定,搖頭輕歎。起身從冰箱裏拿了瓶兩蘇打水,一瓶擰開了遞給她,另一瓶攥在手裏,踱到寬敞的落地凸窗前,越想越笑不可抑。
  蘇曉妤正仰頭喝水,一眼瞄見他以拳掩口笑抖了兩肩的模樣,嗆了一下,“段總……”語氣裏有收不住的嗔怨。
  段瓷卻沒見怪,隻是微斂起笑意,回頭說道:“先這樣吧。你再跟設計那邊對接一下,如果都沒問題就著手梳理商家訪談。這陣子挺耗人的,都累得不輕。”他以水代酒敬她,“今天就早點回去吧,逛逛街做做美容,越是美女才需要保養。”
  她低聲說:“你最懂怎麽收買人心。”像是自語。
  出了門,忽想起合同落在茶幾上,她正要退回去拿,聽見段瓷撥內線給秘書,“幫我訂束花。”
  聲音輕快,蘇曉妤頓時停在了門口。
  秘書隻當她是禮貌不打斷人講電話,投以感激一笑,記下總裁吩咐,詳細問道:“是開業籃嗎?”
  段瓷猶豫了一下,“百合吧。”
  “百合噢——”再笨也聽出這花的用途了,何況做段瓷的秘書也不敢笨,“要多少朵啊?”
  段瓷沒概念,“你看著訂吧。”說了地址和簽收人姓氏,想一想,又補充,“多訂點兒吧。要不那麽偏的地兒,花店開車送一趟都不夠油錢。”
  秘書掛了電話,有些呆滯地看著自己的字,“連、小、姐?嘖嘖嘖……”
  蘇曉妤隻作不解,靠在她桌前揮揮手,“回神~~美女!幫忙把茶幾上那文件夾拿來好不好?我要進去段總一準又批我丟三落四。”
  秘書不疑有它,進門去取東西,順便嚴謹地問過總裁,“段總,多訂點兒是多少啊?”她也看出上司今日心情愉悅,話裏已有了打趣的意味。
  門外蘇曉妤大大方方拿起便箋,看著上麵的內容,淺淺一笑,剛沾過水的雙唇飽滿盈潤。
飛機晚上8點從昆明機場起飛。連翹到家已近零時,安紹嚴的司機將她送上樓,看她打開門才放心地跑下去。
  邁一步進門,連翹隻覺一股奇香灌腦,下意識關起門板,站在樓道裏打噴嚏,懷疑是小時工噴了什麽清新劑。想了想覺得不對勁,這是她自己家,從沒請過人來做清潔。疑惑間房門大開,一隻手伸出來,把她拉進黑漆漆的房裏,準確迅速地吻住她因驚訝而半啟的嘴唇。
  連翹先是窒息,恢複神智換氣,鼻腔巨癢難捺。用力推開那個香噴噴的懷抱,掩著鼻子打開了客廳燈。大型香水百合盛放一室,綠裙白衣氣勢逼人,更有濃眉深目的俊朗男子在旁陪襯。
  搞不清花和人哪個更她呼吸費力。
  連翹一瞬間隻是淚眼婆娑,“段瓷,我百合花過敏……”
  屋子是沒法待人了,隻能回城裏的住處。段瓷灰頭土臉換下了被熏香的衣服,一走一動仍香風襲人。連翹離他遠遠的,邊流眼淚邊笑,“花精。”
  下了樓才發現兩人都沒車,花精嘴角邪揚,摸出手機恨恨道:“我讓刷子過來。”
  連翹聽了這句,再一想到他無緣無故買花,猜到了幾分情況,不禁咯咯低笑,“饒了我們吧,表哥。”
  “這個鍾頭人肯定沒睡呢。”段瓷堅持,低頭翻號,撥了過去。
  尖尖五指覆上來,他抬頭見到比月夜明媚的笑臉。
  連翹撫著他微現於領口的削瘦鎖骨,嚅嚅道:“他沒睡也一定喝了不少酒。”手滑上去,勾住他頸子,雙眼晃著似水流光,“再說人家想跟你單獨在一起。”
  心髒怦跳,段瓷半眯了眼。
  話筒裏楊霜的聲音吵醒遍蟲眠,“喂?幹嘛?十一?說話啊,喂……”
  段瓷回一句,“打錯了。”關掉手機,軟香輕擁,胸腔也似一下就被填滿了,“怎麽回來這麽晚?”
  提起來連翹也累,歎一聲,摟著他的腰靠更緊了些。“本來是中午的機票,結果早上從中甸回來飛機晚點,安紹嚴今天又有個重要會議,隻好搭半夜班機趕回來。”
  段瓷不悅,“你們假借出差,合著遊山玩水去了。”
  “沒那麽悠哉。安紹嚴高原反應厲害,後來連路都走不了。虧他出發之前還對小寒許願,說以後要帶她去看看世外桃源,結果躺在酒店裏,慘兮兮拜托我幫他還願。”
  他嗤一聲,“你們倆在那兒過去將來想得挺美好啊,我跟家等得花兒都謝了。”
  她吃吃笑,“得虧它謝了。”心有餘悸揉揉鼻子。
  “還以為你不回來了。”他在家裏等她,仰臥望著天花板,想了很多事,想到星子換崗,黑暗中花香馥馥。
  很多事,又不敢去想。
  連翹隻是笑,從他懷裏退出來,“我們走路到地鐵站吧,那邊有出租車。”
  連翹是受不了地鐵裏早晚高峰的擁擠,寧可早起個把鍾頭搭大巴,其實地鐵站離她家並不遠,走路去不過十餘分鍾。都說地鐵一響,黃金萬兩,可這條線開通了足有四五年,附近檔住宅層出不窮,商業配套僅一個大型綜合超市,還有就是新尚居代理的項目,在幾百米外的另一條街上。
  除此之外無其它成規模的商業,名副其實睡城一個。
  去地鐵站的這條路上,一側是年初剛建成的小區,另一側則是附近居民自種的高杆莊稼,散亂播種,不成沒什麽規模。白天這周圍也不見太多行人,夜間更安靜,風一吹綠植漫晃,葉片挓挲,徒增陰森。偶有長途汽車呼嘯而過,一些無聊司機若見了獨行的女子,便要按喇叭騷擾,甚至在經過人身邊的時候,從窗裏拋出呼聲或口哨聲。
  路燈倒是很明亮,想必區域整體建設規劃已有,隻差實施。望著那一片黑鴉鴉的莊稼,連翹輕歎,“這裏還要過幾年才能開發起來吧?”
  “快了。”他順著她目光望去,無比正經地答道:“等這茬老玉米收了就鏟平蓋商場,到時候請你做顧問。”
  連翹笑嘻嘻點頭,伸手比劃,“從這兒——架一道空中長廊進地鐵站裏,夏天擋雨,冬天擋風,人人都愛走在裏麵。直接設置檢票口,那麽出入地鐵的人每天都要穿過這商場,一網打盡,商機無限。”
  “嗯。在走廊兩側貼滿打折信息,讓每一個經過的女人都理智崩潰。然後狂買東西,下班不準時回家做飯,兩口子天天幹仗。”
  “那樣可以在走廊盡頭這邊做一個T台,品牌服裝真人SHOW,讓每一個經過的男人都徘徊不走。然後兩個人回家都晚,就不打了。”
  “那看完了模特,回家再看自己的糟糠妻,能順眼嗎?打完都不用心疼了。又不是誰家都能有這麽漂亮的媳婦兒。”他拉著她的手,送到嘴邊一吻,“對了,精冶那邊居然同意把通道打寬到四米半。”
  連翹正為他之前那句話失神,猛地話題就變了,她有些呆怔,眼一垂覺得不對,“我改的是五米啊,難道你又改回去了?”
  段瓷挑眉,“我要改直接就改回四米了好不好?這就夠出乎我意料了,你滿北京城現有的購物中心看看,有這麽大手筆的沒?總得讓人劃個價兒過過癮吧?”
  “自己的項目劃什麽價?”連翹不滿意,“早知道我改成五米二,讓他劃下去個零頭。”
  “得了吧你。”他大笑,握緊她的手,終於服軟,“這次算你運氣好。”
  “這種運氣我可以一直好下去。”
  “拭目以待。”
  9月半冷半暖,空淩淩的街道上,涼意如水襲來。
  玩砸了浪漫的段瓷,掌心溫熱。連翹被他拉著,隻覺得那一點點熱,從兩手相觸的地方,沿神經樹傳遍了全身。
  “我喜歡紅玫瑰。”她突然扭頭說。
  段瓷愣一下,咧開嘴,“俗人。”
  “你喜歡什麽花啊十一?”
  “你想讓我說連翹花嗎?可我沒見過啊。”
  “你騙誰?我媽說北京最多的花就是連翹,她才給我起這個名字。”
  “那是因為你剛好姓連。”
  “我不姓連,段瓷。”連翹抬起的眼中有認真的星芒,“我就叫連翹,所以當初改證件的時候,我沒改名字。”
  都說人三歲前的記憶幾乎不存在,但她分明是記得,在夏初嫁到連家之前,一直是叫她連翹。
  
  第卌六章
  她說自己有三歲前的記憶,那時候母親就叫她連翹。段瓷隻是聽著,並沒有應聲,暗想莫非她三歲之前不應該姓連。
  她問他:“你不想知道嗎,我為什麽要改證件?”
  他把玩她垂落的頭發,“這是第一次跟我說這些,我不敢表現太關心,怕你一下又不說了。”
  她半撐起身俯視他,“為什麽我覺得你這陣子好像有點不一樣?”
  他嗬嗬笑,“我換發型師了,這都被你看出來。”
  她眼神凶狠,忽地咬下來。
  段瓷一躲,醒了,懷裏隻有一條薄被。有風吹進,米色窗簾鼓鼓揚揚。腳底方向傳來瓶蓋落地的脆響,聞聲望去,得到她歉意一笑。他蜷身子看她換衣化妝,搞不清對白發生於夢還是現實。“我聽見你說你今天遲到了,是做夢嗎?”
  “估計是。”她從鏡子裏對著他樂:“再不起床,遲到的那個是你。”
  他臉色忽變,迅速掃一眼壁鍾,憤然起身。他今天有高管會,季度匯報,不可以缺席,“不早點兒叫我!”赤身裸體衝進衛生間。
  連翹笑得手抖,一層腮紅還來不及撲臉就從毛刷上飛落,隨便掃了兩下,收好工具,跟進去欣賞人體美學。
  段瓷瘦歸瘦,但絕不是皮包骨,肩很寬,腰臀結實緊繃。
  他斜眼看那偷窺的女人,“擦擦嘴,口紅都花了。”
  連翹走過去,在他肩膀上印下一枚完整的唇印,滿意地笑彎了兩眼,靠在洗手台上,手指描繪他胸肌的形狀,嘴裏碎念有聲。
  “嗯?”段瓷沒聽清。
  她頭也不抬,繼續神情愉快地嘟囔。
  他又聽了半天,停下刷牙,含糊問道:“說什麽呢你?”
  連翹麵有慍色,瞪他一眼,轉身走了。他莫名其妙地喝水漱口。門外傳來一句:“我唱歌呢!”
  段瓷一嘴白沫全噴在鏡麵上。
  恒迅第三季度總結會,與新尚居同一天進行,下季度工作布署是會議主題,總監級以上人員與會。
  會已散,正座三十席的大會議室裏,連翹坐在首席下來第三張椅子上,專心修改一個演示文稿的旁枝末節。這是她得知昆明項目的駐場人員名單裏沒有自己之後的反應。
  長桌末端的安紹嚴笑道:“小翹,我沒什麽可向你解釋的。”
  連翹應一聲,“重說。”
  簡單兩個字還挺有威儀感的,也不想想自己無意識在模仿誰的語氣。安紹嚴無奈,椅子轉向落地窗,他確實已無話再說。
  昆明項目需要進行商家重組,但做分析不是調研,她沒必要去長駐;至於後期商業管理方麵,她不擅長,去了無益。而北京這邊項目升級馬上啟動,急需人帶隊,正是她精通的領域。
  他的理由就是這些,合情合理,她都知道。
  而她不知道的,他也永遠不想告訴她。
  安紹嚴很好奇段瓷這段時間都做了什麽,雷厲風行的年輕人,方向不對,效率又高,死得會很快。
  好好的東西被改得一塌糊塗,連翹終於不忍心再糟賤,合了電腦,兩道眉彎輕蹙,“段瓷找過你?”
  安紹嚴取出一根煙,輕彈煙杆,笑笑,“你疑心很重。”
  她篤定接道:“因為我直覺很準。”他不會無故強把留她下,除非有人說了令他意向改變的話。
  連翹也不作他想。段瓷昭然的追求不期而至,從裏到外的改變讓她心慌,讓她無以應對。心動的聲音卻越來清晰。或者說她早就明白,那些最平常的討好招術,隻因為用的人是他,她才會心動。
  “我可以現在不去雲南,可早晚還是要去美國的。第一,我做的是商業地產,不單純是商業,對這邊的項目根本沒興趣。感情方麵,我不知道你和段瓷有什麽交流,我想我早就同你說過了,我和他不可能。”
  “嗯——”安紹嚴歡應一聲,晃滅了火柴丟到煙灰缸裏,夾下煙,清楚地表示,“這話我聽了很高興,我也不樂於見到你和段十一有可能,主要是怕你會受傷。”抬手阻止她欲反駁的話,“但是你得確信自己離開他不會後悔。你能跟我保證這一點嗎?你保證了我也不信,連做個離開的決定都這麽困難。”
  其實別說駐場,她就算是想把項目鏟平重建,安紹嚴也心甘情願任由她。問題是她並不想走,隻是要借著他的手,推自己離開北京。
  “等你離開才發現,見不著麵的痛苦遠比想像深,可能就來不及了。這小孩蠢不蠢啊!用已知的痛苦,抵擋未知的傷害。”
  連翹嗬嗬一笑,以五指扣著額頭,掌心掩住了表情,“我說一個故事給你聽。有一個小鹿問她媽媽:‘你為什麽怕狗呢?你比它強壯,比他跑得快,而且還有凶猛的犄角。’母鹿就笑著跟她說:‘你說得都對,寶貝。可我隻知道一點,一聽到狗叫,我唯一的反應就是逃跑。’你看,誰都不想那麽丟臉,母鹿她什麽都懂,可是逃跑已經成了本能。”
  她從掌中抬起臉,神色平靜,“你說的話我都肯聽的。我知道自己應該勇敢,必須勇敢,否則活不下去。可是我學不來啊,一想到過去,我什麽勇氣也拿不出,甚至聞到一點過去的氣味,都受不了。我認為是這世界上唯一的親人,他對我做的那些事……”
  “小翹。”聽出她聲線裏的顫抖,他不安地打斷她,“我很抱歉小翹,不該逼你想起這些事。”
  “你不逼我我也忘不掉,那種天塌下來的絕望。也不是恨他,隻是一直以來,腦子裏邊會反複的想,當時心跳幾拍,好像還記得。我覺得這是屬於神經生理學範疇,類似於催眠,或者強迫記憶。”
  安紹嚴猶豫了一下,“段瓷也不能幫你忘掉這些事嗎?”
  “我不知道我不敢試。不要笑我用已知的疼痛抵擋未知的傷害,人不都是對未知的事比較恐慌嗎?我也不能免俗,我寧可不試。”她自嘲地笑起來,“你知道吧?我可能愛上他了,和他分開,我挺難過的。不過這種難過還在我能承受的範圍內。就像為癌症病人做一個成功率極低的手術,一旦失敗,那種後果是沒辦法挽回的。我寧願不手術,也許可以活一年兩年,也許有奇跡。你懂我嗎,安紹嚴?”
  他仍想說什麽,終究是在煙霧中闔了雙眼,“現在懂了。”
  段瓷在會議結束後,單獨交待小邰一番網站事宜。說話間天已擦黑,有散會未走的同事門口探身,尋人搭夥。段瓷謝絕。小邰不屑道:“誰跟你這閑雜人等混飯,段總現在歸家心切。”那人愣是不給麵子犯起了鈍,“十一又要回美國?”惹得小邰怪模怪樣瞅他一眼,方才頓悟,揶揄笑笑。相互調侃數句,閑雜人等陸續散去。
  段瓷打電話問連翹晚上吃什麽,她說公司會餐,段瓷自薦坐陪,反正恒迅高層一半都與他麵熟。她卻為難道:“不讓帶寵物……”
  他摘下眼鏡,搓著眼眶低笑,“那你早點兒回家喂食。別喝酒啊。”
  她也笑,說:“你越管越多了。”語氣並非責怪,也讓聽的人心生鬱悶。
  掛下電話,整理好桌麵上文件,段瓷一時有些茫於去處,幹脆直接回家準備季報。途中看到路邊飯館,又改了主意拐去烤肉店。正值飯口,滿室煙霧繚繞,人聲鼎沸。段瓷正想退出來,眼尖的服務員已無線電通知了店長,把他引進辦公室。
  店隻是老板易主,後灶師傅及前廳服務員都還是原班人馬。段瓷對這行一竅不通,從接到手隻來過兩次,其中還包括被楊霜拉進來那次,所有事情都交給店麵經理打點。經理姓閆,大家都稱老閆,年紀也剛三十過半,倒是見多識廣,兢兢業業一個人。知道段瓷身份,也料他必不會對經營餐館感興趣,偶爾打電話,隻喊他過來吃肉。好盼到人上門了,奈何座無虛席,老板也得等叫號才能上桌。段瓷並不待見這煎烤一類的重口味料理,念一轉,連翹應該喜歡,會餐上怕也吃不好什麽東西。發條短信說在這兒等著,而後踏踏實實同老閆神侃起來。
  一直等到店裏食客相繼退去,段瓷接了通電話,這才看見手機裏一條未讀短信:走不開,你先回去。
  言簡意賅,拍電報似的。
  最失望莫過老閆,特地囑咐廚子留下煨足時辰的雪花西冷,客人點了都沒賣。段瓷不負美意,打包帶走,拎著血淋淋的生肉轉進商場,看能不能撞大運碰巧楊霜守店。
  運勢平平,沒捉到人,卻聽身後一陣笑語,回頭見王鵬琳娜挽著許欣萌,提了不少購物成果,正拐進金店來。兩人隻顧說話,猛地看見段瓷,均是一怔。愕視片刻,王鵬琳娜抽回穿在許欣萌臂彎裏的手,分攤另隻手裏的重量。
  許欣萌斜眼看她露怯的表情,向段瓷微笑,“找刷子?”
  他答說路過,彼此也再沒有多談。
  後來偶爾跟楊霜提起這個插曲,才知道琳娜為何一副心虛樣。
  段瓷當時看了隻覺怪異,卻也沒問,回家的路上猜想,大概是楊霜多此一舉警告她不許和許欣萌來往。
  連翹回來比預料的還晚。段瓷做了三個小時報表,眼花繚亂,腹中更是饑荒難緩,放下手頭工作去找食物。平底鍋燒熱,主廚親自挑選加工的極品牛排剛放進去,連翹回來了,鼻子聳聳,被香味引過來,兩眼放光地看著段總裁,“上得了廳堂,下得了廚房,難怪是我們小莫夢想中的男人。”
  段瓷麵無表情,“別惹我連你一勺奸了。”
  她嗬嗬幹笑,“火太大了啊,我喜歡三分熟的。”
  他陰森森的瞥她一眼,“來不及了,寶貝兒,已經燒到冒煙了。”
  連翹大笑,討好地舉起手裏的外賣盒子,“招牌皮塔餅,素食沙律,雜菜腰果湯。換你鍋裏那塊冒煙的肉。”
  段瓷意外地望著那張紅潤小臉,倒是沒猜到她會帶吃的。
  連翹驚叫:“喂,真冒煙了!”
  他慌忙關了火,端起鍋嗅了嗅,失笑,“好懸演砸了。”
  “我喜歡火大的。”踮腳在他唇畔一吻,挽起衣袖洗盤子。
  段瓷端著鍋,用手肘拐拐她,“去換衣服再吃。”用手背揉下鼻子,嘟囔,“到底還是喝酒了。”
  連翹換了家居服到餐桌前,所有食物已擺放整齊。段瓷有小小的強迫症傾向,做什麽事都一定要有模有樣,從來不肯對付。
  滋滋爆油的牛排形狀可口,他坐在桌前,從青菜沙律夾出顏色亮麗的胡蘿卜、小西紅柿、西蘭花等,碼在牛排邊上,看上去還真有幾分美食雜誌上的圖片效果。
  連翹不禁好笑:“餓到現在不趕快吃,玩什麽花樣?”
  他嘬著筷子上的調料味,滿意地看著作品,“如何?”
  輕輕戳點他的酒窩,連翹說:“賣相再好,終究還得品嚐,我更注重內在。”坐下拿起刀叉,一片肉入口,嚼一嚼,問段瓷:“餅鹹不鹹?”
  段瓷直接把醬料放在她麵前,悶頭填胃,子曰:寢不言食不語。
  連翹是學工科的,對儒家思想了解不深,再加上會餐時被燕潔小莫勸了不少酒,此時頭暈暈管不住嘴,邊吃邊喋喋,不知不覺一塊牛排消滅大半,突然訝異道:“我都飽了,怎麽又吃這麽多。”
  段瓷看她撫著肚子發愁的模樣,哭笑不得。電腦發出新郵件的提示音,他如見救星,下巴一指,“吃飽了活動活動。”
  連翹放下餐具,去客廳幫他查收郵件,大聲念:“23日活動速記稿確認,來自邰海亮。什麽活動?”附件文檔下載來打開,專心看著,再不說話了。
  段瓷這才靜下心來吃東西,想不出她原來可以這麽聒噪。享用完晚餐,將杯碟放進洗碗池裏,慢悠悠踱回。看她蹲在茶幾前,修改他的發言部分,臉繃了起來,眉毛深皺,與剛才半醉的活脫判若兩人。
  “又亂改我文件。”他在她身邊坐下。
  “你不應該拿這麽有代表性的項目案例,很容易讓人對號入座的。還有這個話題,現場所有人都認可的說法,隻有你長篇大論其區別,事實是照現階段來看,這兩種業態完全可以共存,為什麽就你同別人看法不一樣?。”
  “嗯——新觀點比一味讚同更吸引眼球。”
  “我承認你在表現自己方麵無人能及,段瓷,前提是你不能做個跳梁小醜。新觀點要有理有據才可以發布,一味讚同隻要不盲目,並沒什麽可恥。你這叫冒場。”
  “28歲明顯沒有23歲的時候可愛了。”他對指責不甚滿意,側過臉半枕在她頸間,輕喃,“你用的這香水這麽重,怎麽會受不了百合的味道?”
  連翹躲著他紮人的粗硬發絲,賭氣似地回答:“心理陰影。”
  段瓷睜開眼,直起頸子期待地望著她。
  她的視線仍放在那大段的驚人文字上,看了一遍又一遍,心力交瘁,這種言論被媒體曝出去,勢必又要一番風波,可她又完全不知道從哪兒開始改起。段瓷說話向來是打了草稿一樣,前言後語的邏輯性非常嚴密,單就其中一句作改動,肯定會造成上下文的不連貫。
  段瓷伸手扣上電腦,“別管它了,沒什麽大事,讓小邰去把握尺度吧。”
  連翹歎氣,背抵著沙發,滑坐在地板上,“怎麽也說不聽呢?北京的地產圈裏,現在還都是住宅這一票人在玩,或多或少沾了紅色背景,現在說來總歸是要相互給幾分麵子。一旦轉型商業地產,各國的投資方品牌商湧入,整個關係網要拆掉重結。你是職業經理人,不是老板,看清自己的位置。”
  “你說對了,我是職業經理人,賺的錢已經夠幾輩子吃穿,沒有負擔,所以我什麽都敢說。”
  “形勢萬一有什麽動蕩,第一個被推出去殺雞儆猴的,就是你這什麽都敢說的段十一。”
  他聽了這番諍言,嘴角挑出一道賴皮,“那你幫我盯著好了,不然我改不了這冒場的毛病。”

  第卌七章
  連翹想告訴他:就是因為我不能一直在你身邊盯著。
  到底沒說出口。
  再過幾天就是國慶節,段瓷生日。
  長假的來臨讓人忙忙碌碌。連翹最終還是沒去雲南,總裁會上做出的決定,她不能因私影響安紹嚴形象,總之他知道她的想法就好。本地社區配套商業升級在即,連翹不認為自己在中國的時間可以做完這些,隻插手前期規劃。一邊又是安紹嚴甩過來的資產盤活工作,雖有專業事務所配合,這些細致繁雜的數據分析也讓人精神緊繃,以致她每天早早的困倦。
  九點鍾,對著電腦就開始了睡與不睡的抉擇。
  段瓷洗過澡進了書房,冷眼看她在沙發上從這邊滾到那邊,每滾一個來回就胡亂呻吟一聲,擦著頭發問:“幹什麽?要現原型?”
  她唉聲歎氣,頂著一頭亂發坐起來,“安紹嚴又讓我做這些,他好像很急著把恒迅稱清斤兩賣掉。”
  段瓷知道她在忙什麽,新尚居進資本市場之前他也為這種工作日日抓狂。“恒迅養了這麽久,驃肥體壯,也是時候了。”
  她不滿,“恒迅又不是豬。”
  “恒迅是豬。”他坐到書桌前開了自己的電腦,“不過是母豬,應該同各種基金交配生崽兒,論斤賣了可不劃算。”
  連翹被他這生動且低俗的比喻逗笑,“你下鄉插隊做過飼養員的?”
  他很遺憾,“我沒趕上那好時候。”從手邊書架上抽出一支文件夾開始了自己的工作。
  連翹強打精神看一眼電腦上的數字,重新倒在沙發上,煩燥地低哼。
  他對比紙張與電腦上的數字,漫不經心警告,“你別發出這種聲音寶貝兒,我受不了。”
  連翹困得反應遲鈍,起來調了杯咖啡,看他屏幕上的文檔,“你最近在忙什麽?”
  “商業機密。”
  “精冶項目不是又滯住了嗎?”
  “是,可精冶隻關乎顧問公司生死,我還有新尚居。”
  “乖乖的別跟我繞來繞去,新尚居要是能讓你每天忙成這樣,你根本就不會想做商業運營。”
  他啞然失笑,靠進椅子裏拉她坐在自己腿上,“我現在要是告訴你,我後悔進這行了,你信不信?”
  “我信,而且我相信你也隻是跟我這麽一說。畢竟喜歡這個行業,就會想方設法去闖,去成長。香港那邊你會死撐到底,不會讓他們任何產生阻擋你的想法。”她端著杯子,小心翼翼環住他的肩頸,“我突然想起你常做的那個夢,一條路,走著走著後麵會崩塌,可是你也不會停,因為要把這條路走完,你所做的就是為了走而走。至於終點是什麽,好像從來不關心。”
  她的精明他已見怪不怪,就著杯子喝了口咖啡,抿唇輕歎,“老實說,顧問這邊的問題越來越明顯,項目接得很多,魚龍混雜。開會時我也明確說過了,做出來的東西首先要考慮新顧問的品牌效應,可是根本顧不過來,有些項目做成那個樣子,我後期都不好意思去要錢。甲方要中止合同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這我早就提醒過你的,以你現在的團隊,四個月時間做好兩到三個規模項目的前期已經是極限。你自己數你接了多少回來?又做成了幾個?你知道新顧問最大的問題在哪嗎?”
  “人手不足?其實現在看來,數量和質量上都比公司成立時有所改善,隻是人員調整太頻繁。”
  “人員調整在所難免,換一想也不全是壞事,不同項目需要不同思想。那句話叫什麽?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優勝劣汰,隻要保持中堅力量足夠,其它的來來往往,隻當為社會培養輸入新人。”
  “可我這是企業,不是教育機構,也不是軍隊。人人各忙一頭,抱不成團兒,鐵打的營盤也得散。”他頤指電腦上的報表,“還有這預算,脫韁的畜牲一樣。幾千萬,有幾個能做到的,可惜外表風光,實際上根本入不敷出。反正就是花掉了,也不知道都用哪兒去了,批款的時候都是必需,結果就是不能保證計劃在可控製範圍內完成。”
  “我想跟你說的就是這個,你說預算超標,我覺得是服務超時。一年做一個項目,一年做十個項目,區別在哪?流程期拖了那麽長,預算怎麽可能保證?好比精冶。”她看項目總結,前期進展很順利,但從某一階段開始,流程變得極其冗長,甲方似乎有意拖延工期。這不合常理,哪有人對自己的項目怠工?最壞是資金鏈脫節,完全可以中止項目,沒必要掐著顧問公司兩敗俱傷,當中自然是有蹊蹺。“段瓷,你有沒有想過切掉精冶?”
  他搖頭,“不可能的。我說過了,這決定顧問公司能否存活。就算精冶不想賺錢,新顧問也不能因為它砸了招牌。”
  奇怪的是,他們為什麽不想賺錢?
  二人同時產生這一疑惑,麵麵相覷,段瓷嘀咕,“洗錢?”
  連翹茫然,“有可能吧……”
  這個領域她就搞不懂了,喝光咖啡,睡魔暫退,回到電腦前與那千百張表格較勁。看到基金二字,想起“母豬理論”,不免發笑。懶懶倚在沙發上,出神地望向理論發明者,段瓷思索時抿唇的小動作讓酒窩浮現,好看至極。連翹想著明天見到安紹嚴時,勸他讓恒迅與基金交配,不知道他聽了會不會笑到胃抽筋……迷迷糊糊睡去。
  醒時已在段瓷懷裏,他正把她放在床上,連翹望著那兩個好看的酒窩,表情癡傻。
  見她睜眼,他在她唇上用力啄一下,笑道:“你怎麽好像比我還累?”
  她也不知自己是對這些工作提不起興趣,還是生理上的倦怠期來臨……想到生理期,忽然彈坐起來。
  段瓷才轉身要回書房去繼續沒完成的工作,背後猛地傳來異響。
  連翹坐在床上,神色怪異,捧著小座鍾的雙手擱在腿上,就那麽石化了。
  “怎麽回事?”他坐回來關切詢問。
  她盯著鍾表上的時間,惴惴道:“還有4天事務所放大假,我的盈利預測趕不出來呀。會不會影響進程。”
  “那肯定是呀,9月份交上去是四季度審,10月裏交就要轉到明年了。”
  她滿臉恐慌,“安紹嚴會不會殺了我?”
  他笑笑,撫著她蒼白的臉,“我堅決陪葬。”
“上次月經是什麽時候?”
  “8月17號。”
  “自己在家驗過了嗎?”
  “驗過了,陽性。”
  “要嗎?”
  “……我、考慮一下。”
  “過十五鍾去拿化驗結果,不要的話盡早決定。”
  從醫院出來八點多,早高峰,車被卡在馬路中間動彈不得。連翹翻出那張早早孕化驗單,盯著“陽性”二字久久發呆。窗外車喇叭聲震天響起,隻若未聞。
  安紹嚴下班撥通連翹的分機,“假期勻我一天吧,帶小寒去看看夜晚,她吵得我都想裝死。”
  她笑一聲,問:“哪天去?”
  “看你方便。”
  “我有什麽不方便?”頓一下,又說,“10月1號是段瓷生日,我陪他一天,其餘哪天都可以。”
  結束通話,安紹嚴按著話筒,總覺著哪裏怪怪。收神處理了些工作,還是放心不下,掐滅煙起身去辦公室找她。
  連翹在檔案櫃前找資料,聽見開門聲,不回頭地問:“又怎麽了?”
  不敲門就進來的也沒別的人。安紹嚴坐下來,“聽你聲音很疲憊。”
  “說對了,確實我很忙,沒什麽事等放假了再說吧。”
  他苦笑,“你在指責我占用了你和段瓷在一起的最後日子嗎?”
  按在書脊上的手一僵,連翹轉身看他的眼神微惱。
  安紹嚴沒有避視,“我隻是想,既然你已經決定離開,就別與他牽絆那麽深。”
  “想多一點回憶也不行嗎?”
  “你有沒有想過,這些回憶會將來就是一把鈍刀,割不開想念,卻把你自己淩遲。不願意看到你這樣虐待自己。”
  或許安紹嚴說的對,可她寧可被鈍刀挖肉,起碼會疼,證明還活著,起碼沒有白白愛過。
  愛不好,還愛不壞嗎?
  不期而至的孩子讓連翹手腳稍慌,段瓷的生日前一天,她到了家才想起應該準備一份禮物。又懶得再開車出去,想想明天都不上班,出去了再買也來得及。膩在沙發裏考慮要送什麽,百思竟不得他的喜好。
  段瓷以為自己回來得夠早了,推門見到客廳裏發呆的那個,頗覺意外。“不是說今天要陪財務開夜車嗎?”
  連翹委屈地仰頭看他,“財務不肯。”
  段瓷笑,“你以為誰都像你對安迅那麽忠心?吃飯沒有?”
  “沒。”
  “去對麵吃餅?”
  “我不想動。”
  段瓷無語,“你最近怎麽回事?晚上睡那麽早,早上還不起,幹什麽都犯懶,難道……”貼近了她,兩眼閃著疑惑的光,“天冷了要冬眠?”
  她聞言隻是笑,又蜷了蜷四肢,姿勢還真像一隻準備過冬的獸類。
  段瓷放棄與這沒鬥誌的孩子糾纏,拉下領帶,“那你吃什麽?叫別家的外賣還是我去給你買回來?”
  她忽地斜眼上上下下打量他,嘴角越揚越高。
  段瓷寒噤,“幹什麽?”
  “你很寵我哦。”
  “是啊,怕你告到CWCA去。”
  “我想吃牛排。”
  除了牛排,冰箱裏還有小時工定期采購回來的食物,為常常工作沒時間的雇主宵夜準備。連翹拿了兩根胡蘿卜調湯,還翻出一種外觀喜人的小麵包做甜點,滿意地陪在廚房打下手,好奇這個矜貴的男人竟有一手好廚藝。
  段瓷倒沒覺得自己有什麽廚藝,不過是回想許欣萌做菜的步驟照葫蘆畫瓢。這話他自然不能說,連翹於是想,芭芭拉中國菜做得也不錯,難道是家族遺傳嗎?偷偷摸肚子,小東西做菜會不會像爸爸一樣好?要是像她……後半生可就沒指望了。
  段瓷將肉翻麵,瞥到她一臉難過地捂著肚子,“餓得那麽痛苦嗎?看湯好了沒有,放點鹽。別放太多啊。”
  連翹第一次擔任這麽重要的工作,很緊張,灑一點鹽,舀勺湯嚐嚐。等她嚐出味道時,鍋底還有不少鹽沒化開,段瓷把牛排端到餐桌上回來,接過勺子攪了攪,湯進嘴裏跟鹽精兒似的。連翹一見他表情就知道壞事了,喃喃道:“我嚐怎麽不鹹啊。”
  “你有味蕾嗎?”
  她提過一把鋥亮的菜刀,對著刀麵伸長舌頭,“很發達。”
  段瓷泄氣地笑,“你那是舌苔。”鍋端過來就要倒掉。
  她慌慌來攔,手未伸到,段瓷的動作停了下來。連翹可憐地朝他點點頭:“就是,加點水還是能吃的。”
  段瓷的注意力已離開食物,“張嘴我看看……你剛吃什麽了?舌苔怎麽這個色兒?”放下鍋子擦擦手,掌壓在她額頭上,“感冒了嗎?”
  她搖頭,搶著把鍋放回灶上,倒了一大碗水進去。
  段瓷是一口不喝那稀釋過的湯,倒了杯紅酒配牛排。
  連翹笑他,“一會兒再上了頭。”
  段瓷嚴肅道:“這些牛都是吃甜點喝葡萄酒聽音樂長大的,也一定要在這種氛圍裏才好消化。”
  她沒聽他胡扯,掰開小麵包發現裏麵有餡,乍以為是紅豆,細看竟然滿滿的全是褐色提子。
  他看得眼饞,咬了一口隻覺甜得膩人,幾乎當場吐出來。正遂了她的意,不消片刻,大半斤牛肉兩個小麵包都進了肚子,滿意地倒下去嘟嘟囔囔。
  段瓷佩服得無話可說,手裏還剩一半的紅酒遞給她,“喝水,豬。”
  她耍賴,“你喂我。”
  “好。我最愛護動物。”他喝了一口,仰頭在嗓子裏嘩啦嘩啦漱,看著她,指指嘴巴。
  連翹大笑,踹他一腳,如願聽到漱口水下肚後的咕嘟聲。吃飽喝足又開始惦記下一餐,“我們明天去吃皮塔餅吧。”
  “我明天有會。”段瓷轉身將酒杯放到茶幾上,沒注意到她失望的神色,再回頭隻看到一張無所謂的假麵。正要說什麽,手機響了。
  她從頭頂扶手抓過手機遞給他,看到來電顯示:蘇曉妤。
  連翹想起精冶與新顧問簽約那天,站在段瓷身邊那個短發妥貼五官柔媚的女子。
  地產圈最有價值的花瓶……那串長長的渾號,是這麽叫的吧?
  段瓷電話裏言語簡潔,但絕非不耐,似在為她指路,又說:“實在找不到的話,明天我叫小邰去接你。”掛了電話向連翹交待明天安排,“顧問這邊人事變動太頻,高層也換血,現在都快鬧內訌了。我讓小邰在郊區找了個渡假村,安排這些爺爺們兩天,找機會遞遞話。出去了總比在公司說得敞亮,把矛盾都說開就好,要不然都覺得自己有理,這麽絆下去遲早累死我。”
  連翹聽完也覺這是個辦法,淡淡應了一聲。
  “你哦什麽?又困了是不是?”長睫半掩含笑的眸子,伸手扯扯她鬢角,“一起去吧。我說了都讓帶著家屬,會就開一上午,下午和第二天就是在那邊兒玩,新開發的一景區,小邰說設施挺全的。去透透氣兒,看你這陣子都忙傻了。”
  “你們去玩吧,我答應了去陪小寒騎馬。”

  第卌八章
  段瓷早晨醒來便很興奮,臨出門前扶著眼鏡做個誇張的奸詐相,“我去發動戰爭,祝我好運。走了。”每次有提案或者去競標,他就會很興奮,對爭鬥一類事件永遠樂此不疲。連翹躺在床上哭笑不得,“Good luck.”
  門板合上的一瞬又補充,“and happy birthday,honey.”
  稍有失望,沒能給他過生日。更失望的是,她說今天有約,不陪他去,他居然也沒生氣,也許他從沒想過生日這天要讓她陪著。不過愛玩的牙刷,居然也沒借這由頭瞎鬧……難道段瓷不過生日的嗎?想到這兒,連翹又覺得不那麽沮喪了。
  強迫自己睡個懶覺,醒來無聊,光著腳在屋裏來來回回地走。天氣晴朗,搜腸刮肚隻想出一個形容詞:秋高氣爽。為自己的文學水平慚愧微笑,摸著平坦的小腹突發奇想,從段瓷那密實實的書架上,找出一套古羅馬神話故事,“我們從小補習吧,爸爸有很多書,我給你念。”
  她從小到大,看過的文學類讀物有限。夏初自然不是會抱著女兒講故事的那種媽媽,連明雲也沒時間。倒是安紹嚴在深圳住的那大半年,時常給她念故事書,繪聲繪色的。安紹嚴實在是個很溫柔的人,隻是……畢竟太久了沒見了吧,兩人又都經曆了那麽多。
  他並不是個善於隱藏心事的人,除去鏡片掩護的眸子,透露了太多感情。連翹不願細去分辨,反正已經決定離開,她舍不得的,或是舍不得她的,終將必須放手。而且現在的情況也不允許她再拖下去,以後,也見不到幾麵。記憶裏的溫柔,永遠屬於當年給她講故事的那個人吧。
  想了想,還是不去安紹嚴家了,之前已經告訴他今天是十一生日,這副模樣去了,又要惹他惦記。
  故事念了幾段,自己看入了迷,聲音兮嗡。
  小時工進來時,看見穿著白色吊帶裙子的女主人,躺在陽台藤椅上,捧著一本書看得正癡。故意弄出響聲惹她注意,笑問:“沒和段總出去哈?”
  連翹慢悠悠坐起來,撒了個小謊,“沒有,我約了人,這就要走。”
  小時工是位五十多歲的南方女人,段瓷這房子從買來就一直是她打掃,也有三四年了。以前也是新尚居的保潔,後來太辛苦,辭了那邊的,但還是跟員工一樣稱呼段瓷。人很細心,有些慢性子,就是話多,尤其最近剛得了個外孫,上門打掃每逢有人在家,三句話不離小孩子,段瓷不聽,她就自言自語。連翹尚未養成段瓷那份習以為常,總覺得有個人在房間裏嘮嘮叨叨很詭異,能躲就躲出去。今時不同往日,這話題讓她聽得津津有味兒。阿姨一見之下說得更歡,孩子又長了幾斤幾斤,比同樣大的要重不少,“醫生說這樣下去啷個行的呀。小妹你沒見到我們那外孫,曉得逗人笑了,也沒長出牙來,我的乖乖,一笑起那個口水往下掉……”自己已經笑得說不下去了。
  連翹不覺得小孩流口水有什麽好笑,可情不自禁的就跟著咧開了嘴。“幾個月大就會笑的?”
  “可不是?比他媽媽小時候乖多了。我給你說啊,就是我們姑爺每天讓小雲吃一隻海參,乖乖,啷個點點兒一頭六十塊,一吃就是幾個月。我都心疼那個錢,可是生出來娃娃水靈的喲……”
  一老一少笑語連連,伴著清洗的流水聲,風吹動書本嘩嘩響,窗簾鼓脹,空氣清爽像晚春初夏,不似秋天的懶洋洋。
  第二日連翹便開了車出去買海參,摸不著門路,打電話詢問,燕潔一開口把她支上京開高速。又繞了一大圈,終於見到剛裝修完營業的海鮮大廳。生物種類不少,大抵模樣可憎,腥鹹味道使人如行海濱。連翹長在沿海城市,對海鮮倒無太大喜愛,但這是她第一次進海鮮市場,頗覺稀奇。假充內行逛了一個來小時,後以價格衡量品質,挑最貴的裝了幾隻帶走。
  回家在廚房研究許久,留下半數備用,剩下的一古腦扔進鍋中清煮。撈出來蘸香醋,淡謀謀難以下肚,想到酒樓裏的調味汁,歸咎於佐料不全。
  從附近超市拎著有用無用若幹瓶罐走進小區,邊走邊拿一瓶薑汁看標簽,抬頭竟見段瓷的車停在樓前。尾燈亮著,人還沒下車。連翹一想廚房狼籍,加快了腳步。
  段瓷從車裏出來,駕駛門也隨之打開。“等一下,十一。”
  低柔的聲線並不屬於助理小邰。
  下意識地,連翹收住了腳步,身邊並沒有消失的屏障物,隻站在了原地。而車前那二位,專注相望,也沒注意進退不得的她。
  蘇曉妤喚住段瓷,走到與他腳尖相隔一拳之距的位置,停下,仰視,“我不甘心。就算知道你一定是另有打算,但我沒法接受這種結果。”
  段瓷眼裏有抱歉,聲音裏有絲猶豫,“我也知道……”
  她打斷他的話,“你知道就好。”
  心儀容顏近在咫尺,近得可以嗅到他呼吸裏的酒氣,近得讓她產生錯覺,幾乎再次為這雙眼裏的笑意淪陷,放棄自己的步調。幸好隻是幾乎。
  “不會就這麽結束的。”席間她滴酒未沾,隻等此刻能清醒地告訴他這句話。
  段瓷眯起眼,看著車倒行出去,被酒精拖慢了轉速的頭腦,尚未將她的意思消化,視線捕捉到石子路上彎腰拾東西的女人。
  連翹撿起購物小票,噙頭輕吹浮灰,眸光自流海縫隙中斜探出去,落進駛過身邊的黑色轎車內。
  蘇曉妤隻望著倒後鏡裏那道頎長的身影,無心顧及兩側景色,錯過了一次與情敵正麵交鋒的機會。
  被連翹嫌棄的那鍋海參,浸在水裏尚未全涼,段瓷見之大喜,捏著她下巴用力吻一下,“你就知道我得喝酒吧!”拍拍發頂,“孩子真聰明,有前途。”
  他哼著歌,調了料汁,站在廚房就吞進去一隻。連翹見狀也被鼓舞,既然對寶寶好,心一橫,撈出一隻切了,端到餐廳慢慢自虐。
  海參性溫補,醒腦護肝。段瓷感覺被酒燒疼的胃舒服許多,再看餐廳裏被碎屍的那隻,食用者好眉糾結,一口一口宛如咽藥。他笑著坐過去,“怎麽想到自己弄這東西吃?”
  “安紹嚴買的,小寒說太多了,讓我帶回來幾隻。”
  段瓷撇嘴道:“他不識貨,這參不好。”
  一天的辛苦被這麽輕易抹殺,連翹微惱,“不好你還吃那麽多!”
  “那是因為你煮的。”雙臂橫疊在桌麵上看她,“雖然不是特地為我,不過能吃到,還是很高興。”
  酒果然是亂性的毒物,段瓷一沾酒就像變了個人似的。連翹驚恐地想起,他有次喝多,纏著她足足瘋了一夜,現在她可陪不了,會傷到肚子裏那個。
  正絞盡腦汁想辦法杜絕此事發生,段瓷忽然伸個懶腰說聲好累,“這兩天就想方設法挑頭讓他們把矛盾都說出來,挑了四氣兒才成功。這夥人個個是人精,誰都不先張嘴得罪人。海亮坐旁邊急壞了,一勁兒嘟囔:你們倒是吵啊,要不這小十萬塊的會議費不打了水漂兒嗎。後來到底放開了,脾氣好的就是你罵我我罵你,彪悍的就差動手了,真能氣死幾個。”他按摩著後腦,笑得無奈,傾身啄下她麵頰,“你慢慢吃吧,我先去睡,熬不住了。”
填飽了肚子,段瓷更覺困倦,頭發吹了半幹就上床。連翹接過吹風機代勞,他眉開眼笑,誇她溫柔,又滿足地自誇,馴服一隻狼,多不容易啊。然後不受風機轟聲影響,枕在她腿上,沉沉睡去。
  連翹關了機器,五指眷戀地穿過他的短發,剛洗完的頭發手感順滑,發質很硬,絲絲挺實不服貼,符合主人性格。段瓷最是不肯輕易妥協的人,他的堅持,注定了對事業,對愛情,都勢在必得。
  連翹羨慕他這份自信,愛這個人,告訴與他肚皮相隔的那顆小生命,“要像爸爸哦……”話說出來,不知怎地,一滴眼淚啪噠就落了下來,直接掉在爸爸頭上,突然得讓她自己也吃了一驚。難道多愁善感也是妊娠反應嗎?
  她這樣反常,以他的精明,用不了多久就會察覺。那樣的話,他會娶她吧?段十一不是沒有擔當的人。
  可她不想用孩子替他決定什麽。
  移民進度被刻意拖慢,連翹心知大概原因,本來想等老約翰說服前妻,現在看來她太高估教授的魄力了。
  淩晨,起床給芭芭拉打電話,隻說:“你擋不住的,別為難老約翰了。我想做移民,不一定非要他幫忙才能成功。或者我去別的國家也好。”
  芭芭拉迷惑,“去哪?你不是很喜歡波士頓嗎?”忽然明白她在說什麽,低咒一句,問道:“你還沒收到通知?”
  連翹心一驚,“我以為……”
  芭芭拉歎她被十一潛移默化了,“我有那麽高的陰險智商嗎?”
  “是我讓老約翰扣住你資料的。”聲音來自身後。
  她以為睡熟的段瓷,靠在臥室門上,不知聽了多久。
  黑暗中準確截獲她的視線,他問:“我不管怎麽做,就是不行,對嗎?”不是質問,他在等她正麵的回答。
  連翹卻隻是合起電話,反問他:“段瓷,你肯不肯陪我去波士頓?”
  “好,”他點頭,一雙眸子堪比星冷,“我不勉強你。”
  不敢勉強,她現在是移民美國,他能碰巧得到訊息,如果她搬去了月亮,他上哪兒找一個外星球的姐夫通風報信?
  一夜無語。
  他後來還是忍不住將她攬進懷中,她沒睡著,身子微僵,但沒推開,他又得擁她這一夜。隻是不肯再開口,怕說出傷害自己的話。
  連翹去了安紹嚴家,名副其實的陪小寒。安紹嚴每日早出晚歸,全中國都在放假,不知他在忙什麽。連翹也沒心情多問。小寒或許反應不快,但很敏感,感覺到連翹的低落,食物上變著法的哄她。連翹看在眼裏,不免自責。
  昏昏噩噩中假期結束了。
  為孩子健康著想,連翹重新製定了作息時間,短期內尚未適應,早早來到公司。電梯裏有人談論新尚居,談精冶,談段十一如何收場。不完整的訊息,連翹側耳聽著,有不祥的預感。
  小莫已看過報紙和網站消息,滿麵憂色,見了連翹迫不及待招手,“阿連,段瓷好像有麻煩了。”
  精冶斥巨資打造京城商業地產航母,新尚居顧問公司全程代理,這一組合吸引眾多關注者。可就在雙方合作開始僅四個月後,精冶單方麵解除合約並提請仲裁。此前業內已有消息指出,新顧問公司流程混亂,規劃設計進段後期均未按期履行,精冶不滿乙方服務,擬於近期公開招標顧問代理。也有稱該商業項目占地未獲審批,新顧問被FIRE隻是掩人耳目……一時間眾說紛紜,所有媒體的產經頻道,鋪天蓋地是新尚居被精冶三振出局的報道。
  新顧問總機已被各大媒體的約訪電話打爆,會議室裏精冶項目主要責任人個個麵色怪異,有兩人從外地回來剛下飛機,會開了半個小時,隻搞清事件始末。段瓷執著手機,低聲與總部通話,視線無意義地在一幹人臉上遊移。
  等他電話一結束,終於有人拍了桌子。
  “甲方手續有問題,新尚居憑什麽給他背黑鍋?”
  “現在明擺了撕破臉,還上仲裁,所有簽字確認有日期的,過堂有意思嗎?”
  “可外界不知道,他們是甲方,大不了項目換別的團隊做,最多是一階段顧問賠償金,破財免災了,砸不到自己牌子。”
  “新尚居也是有報道權的媒體背景,好戲不能讓精冶演獨角。”
  邰海亮瞥過去一眼,“你也知道說‘背景’,有背景的報道真實性能被認可幾分?”
  “……”
  “用不用演得全須全尾?根本就是一早算計好的脫身術。”
  “話說回來,挺不可思議的。都說現在卡得嚴,覺得也是針對小開發商而言,精冶竟然都沒拿下這個立項,真讓蘇總料中了。我估計他們這會兒窩裏也挺亂套的。”
  “精冶這招狗急跳牆太歹毒了。”
  段瓷等眾人牢騷漸息才開口,“我下午去香港,有什麽問題隨時聯係。這段時間都穩住腳,對內別出亂子,該說什麽做什麽自己謹慎點兒,各部門工作按剛開會時布置的盯住了。法務需要資料和證據收集,蘇總和彭總幫著做好配合。還什麽補充的沒有?”望了一圈,起身,“那就這樣,其它的等我回來處理。散會吧。”
  小邰因為要給廣告公司開會,沒送段瓷去機場,但仍跟他到樓下,電梯裏就欲言又止。
  段瓷挑眉而笑,“你別害我這時候再曝出斷背醜聞。”
  旁邊司機聞言大樂。小邰可笑不出來,“您一點沒懷疑這裏麵有貓膩?”
  “你都懷疑了,我好意思說沒懷疑嗎?”
  “但我懷疑你懷疑的和我懷疑的不是一件事。”小邰在司機欽佩的目光中把這繞口令念完,不歇氣兒說道:“整件事回想起來很古怪,簡直就像為新尚居量身訂做的圈套。我直說吧,十一,這事兒衝你來的,誰最恨你,你心裏有數吧?”
  段瓷瞪眼搖頭,“無數。不如我的人都恨我,根本數不過來。”
  “可是無懼部長爺餘勢、並且有本事壓著精冶改不動文件的,您總數得過來吧?”
  “我也不想冤枉誰,您把前前後後串起來想一下?時間點太巧了,兩人才掰多久,精冶立馬針紮了似的反彈。人家這一道擺得挺坦蕩,不怕你往她身上想。幸好香港那邊不可能知道你的私事,要不然渾身長嘴也開脫不了。”
  “那你可說錯了,我私生活也許是他們最關注的。月光效應是普遍被認可的,尤其在中國這塊版圖上,坐上這個位置,靠的是一個綜合分,能不能坐住,才是自己實力。”
  小邰情急,脫口說:“那群老頭子真審起來,你可別承認。”
  “放心吧,波及不到股市,他們沒那麽多話的。讓我去的不是要聽解釋,而是想檢查一下我這顆膽子縮沒縮回去。”
  小邰該說的也說了,雖然還是放不下心,可也隻有相信他。“老東西們還不知道嗎?段十一的膽子是熱脹冷縮型,這麽熱鬧的事兒哪縮得下去。”
  “他們年紀大了,記憶力不是很好。”段瓷指指腦子,坐進車裏,“回去抓緊把欠缺數字補齊,發到我郵箱裏。這塊兒要是出了差錯,我就算膽子漲爆了也沒用。”
  “好,電話聯係。”
  “還有,不是許欣萌。”

  第卌九章
  段瓷登機時接到連翹電話,腳步慢了一拍,對身後的人說聲抱歉,退了下來。
  飛機滑行的喧囂聲入耳,連翹問:“要去香港?”
  “是。”他大聲問,“看到新聞了?”
  “精冶怎麽會拿不到審批手續?他們得罪了什麽人?”連翹知道新尚居的代理進度,自然也就知道是甲方出狀況。
  喧囂遠去,他的聲音清晰傳來,“你不如問我得罪了什麽人。”好歹她關心猶在,雖然可能對項目更上心,也算他因禍得福。
  聽清了他話中所指為何,連翹沉默,如果真像她猜的這樣,倒是很好解決。
  隻要她離開,許欣萌自然可以冰釋前嫌。
  機乘人員催促,段瓷擺手示意。“我上去了,到那邊給你電話。”
  連翹說:“你應該打電話的人不是我。”
  段瓷輕笑,“這件事跟許欣萌沒關係。”
  楊霜這邊是坐在馬桶上看到新尚居負麵新聞的,開始當成樂子打電話擠兌段總。被態度柔和地警告,“事情處理完我再處理你。”這才知道段瓷真遇麻煩了,換平常再沒心情,罵他一頓還是必要的。轉問邰海亮,那廂也正焦頭爛額著,沒空跟他細說,講了個大概,但沒忘補充自己客觀的猜測以及段瓷的否定。
  楊霜不懂個中繁複,基本常識尚有,他的邏輯與海亮一樣,這麽高程度的陷害,普通仇人做不到,掐著報紙去數落王鵬琳娜。
  店員一雙雙眼睛看著刷子爺八卦,琳娜忙把他拉到拐角咖啡廳細問。
  楊霜隻道十一這麽急被召回香港,風波肯定小不,至於公司的事,則一知半解。
  琳娜相對清醒,猶豫地提醒,“跟連翹問過沒有?”
  楊霜一拍腦門,先入為主的印象作祟,總覺得狐狸是漂亮擺設,其實明明就是一極品線人。
  來到恒迅樓下,看王鵬琳娜不自在的表情,忍不住揶揄,“喲,還知道虧心呐?”
  琳娜確實心虛。本來不認為說實話有什麽罪過,可十一真和連翹弄掰了,之後沒多久又被十一看到她和許欣萌在一起,就擔心他誤會自己為了許欣萌,故意拆穿連翹年齡身份搞破壞。心下覺得不太磊落,被楊霜一說便惱羞成怒,還口道:“我幹嘛虧心?他們要真是因為年齡的事兒就掰了,倆人日子也長不了哪去。”
  楊霜不愛聽了,兩人對著嗆嗆起來。
  連翹找到他們時,楊霜氣勢正盛,專打七寸,“……你以為給攪黃了,十一能回頭將就許欣萌?想美事兒去吧。”
  琳娜也了解段瓷性子,避重就輕道:“什麽叫我想美事兒啊?十一跟哪個女人在一起,我能撈著什麽?我還不是看不慣他好好的許欣萌不要,非找個滿嘴沒真話的狐狸精……”
  狐狸精居高臨下掃視圓桌兩側,“我是人類。”
  八卦當事人到場,話題迅速回歸正題。
  連翹解釋得通俗詳細,琳娜聽完端著杯咖啡久久不語,楊霜舔著虎牙斜睨,“你還有什麽話說?”
  琳娜詞窮,“那就算真是欣萌,可能她不知道會鬧成這樣。”
  楊霜不悅,“你以為人家許老師是你這種智商?”
  連翹苦著臉,“關許欣萌什麽事?”她從頭到尾也沒提過這名字。
  “你當然不能說關她事,要不顯得你用心多險惡啊。”楊霜總有本事把好好的話說得跟罵人一樣。
  連翹拚命把黑眼仁維持在眼眶裏,“牙刷沒譜的人,將錯就錯亂分析。”
  “我沒譜兒?你不會不知道她老子是幹什麽的吧?除了她還誰有本事作這麽大亂子?”
  “正常點兒,有本事不見得有動機。”
  “女人都有因愛成恨的資格,一般的就是哭哭鬧鬧,但是許欣萌什麽身份……你們倆別豎豎眼睛瞪我,我沒說她是惡人,誰還沒點兒脾氣呢?而且她跟了十一這麽多年,知道他最在乎工作。”
  連翹隻是笑,不再多說。“不聊了,我還要上班。”
  琳娜叫住她,“你真的相信不是欣萌做的?”
  連翹搖頭,“我相信的是段瓷。”
  回公司的路上又想起早上電梯裏的議論,精冶做事不地道,與最初簽約時態度迥然雲雲。
  其實連翹也曾細揪過精冶的可疑,有沒有可能項目已經暗箱易主,精冶出於其它考慮暫時未對外宣布。段瓷說買方自然沒理由壓著消息,能從這種大型國企裏買走地王的,規模想必絕不在精冶之下,不可能受其控製。
  當時這話題被別的事岔過,不了了之,此刻想起,連翹隻覺一絲寒意從骶骨躥遍全身,凍住了感官。
  燕潔看著鑲在金屬匣子裏的人,“那位女士,你沒坐過電梯的?”
  小莫甩過來一隻信封,“有你的卡片。”
  目光落在前台那捧淺綠色手揉紙包裝的花束上,連翹哭笑不得,“應該說有我的花吧?”
  小莫理直氣壯道:“恒迅家規第38條,未婚女員工收花一律充公。”
  燕潔直接轟人,“別搗亂,去去去。”
  連翹對這對土豪惡霸的做法沒意見,反正單是信封已香氣濃鬱。
  抽出卡片,橫向光墨打印著一行字:急飛香港。修改好的季報在我電腦裏有備份,等小邰來電話交給他。想你。
  花體字署名:十一。
  送花順便布置工作,還真是段瓷會做出來的事。卡片扔進垃圾筒,連翹掛上防輻射小圍裙,開了電腦。
  很快電話便打來,“您好,連小姐嗎?我是邰海亮的同事,他讓我找您拿一份文件。”
  “報表是吧?你把郵箱告訴我。”
  “邰總聯係上您了?那太好了,剛才您電話一直打不通。公司出了點兒事,一時沒顧過來,想起來的時候,段總已經準備登機了,隻好麻煩您。”
  “沒關係。不過報表在家裏,我下班給你傳,好嗎?”
  “不好意思連小姐,因為今天下午六點前必須交審的,所以……”
  段瓷的飛機是六點一刻到香港,太不巧了,連翹哦圓了嘴,“那你等一下吧,我盡快傳給你。”
  一小時後,新尚居的三季度財務報表發送至郵箱,連翹打電話確認,對方鬆了一口氣,“謝謝。”
  最普通的兩個字,配上一副好嗓子就讓人覺得無比悅耳。
  連翹冷笑,話卻說得極熱情,“不客氣。還有什麽要幫忙的盡管說。”
  掛上電話,把那份改得麵目全非的季報拖進回收站。撥開百葉窗簾望出去,兩個小姑娘忙著把花插進高大的玻璃花樽裏。花開得自信又率性,蕊柱宛如蝶觸,花瓣純白無瑕,偏偏散著與模樣不符的妖嬈之味。
  香水百合,夏初最喜歡的花。
  連翹不知何時起對這香氣過敏,隻知道這花曾把段瓷的浪漫變成笑話,他必定終身難忘。
  收回手揣在圍裙前的小兜裏,吃吃發笑。看來因愛成恨的女人果然普遍存在。蘇曉妤實在不應該自己打電話的,她聲線太具識別性,一次不成功,估計再沒有下次了。
  到底蘇曉妤是太自信,還是太瞧不起她?
  又或者是太著急了,也難怪,從北京飛到香港隻有三個多小時……
  正常的話的,還有二十分鍾就降落了。
  她打賭段瓷不出艙就會開機。
可見段瓷並非全然的用人不疑,否則蘇曉妤根本不需要到她這裏騙取報表,然而擬狀詞的同時,連翹仍忍不住要想,段瓷會不會再給她來一句:事情與蘇曉妤無關。
  不由扶額低笑,無論怎麽介意,為誰介意,也該停止了。
  約莫飛機降落,連翹拉過電話撥號,還沒接通,手機卻響了起來。安紹嚴?“回地球了嗎怎麽有空給我打電話??”
  小寒哇地大哭,“連翹,你快來,爸生病了。”
  連翹到醫院時,安紹嚴已被轉進病房,人也醒來了。小寒伏在床沿悶頭抽泣,瘦小的雙肩微微發抖。保姆胖阿姨陪在旁邊,也別過臉偷偷抹眼淚,連翹站在房門口看著這一幕,喉嚨發堵。
  安紹嚴一抬頭看見了她,呻吟一聲,“你可別再跟著湊熱鬧了。”
  連翹笑道:“你這老頭真多狀況啊。”本想製造輕鬆氣氛,一開口聲音卻哽咽,走過去抱著小寒哄道:“別哭了,爸爸會頭疼。”
  安紹嚴歎了口氣,“對不起啊,爸爸下次不生病了。”
  你一言我一語,終於哄了小寒回家,胖阿姨牽著這隻紅眼小兔,出門前對連翹說:“你勸勸他多住幾天院吧。”
  安紹嚴耳尖,躺在床上插嘴,“當然要聽醫生的,這地兒可不是咱想住多久就能住多久的。”
  “你少說幾句吧。”連翹幫他拉好被子,在床邊坐下來。
  才半個月沒見,他整個人竟明顯瘦去一大圈。診斷是膽汁反流性胃炎,很嚴重,目前雖脫離危險期,但必須住院治療。
  “怎麽好好的會病成這樣?都說你胃有問題了,早叫你做檢查就是不聽。”
  “哄好小寒你又來了。”安紹嚴拍拍她的手,“放心吧,我會配合治療。這把年紀了,很怕死的。”
  話說得雖糙,總算讓連翹一顆心落回原處。
  入院手續辦齊,又等醫生查房時細問過病情,稍晚些便離開醫院去陪小寒。路上給胖阿姨打電話,問她們有沒有吃晚飯。胖阿姨急得隻是說:“你快來就行了。那孩子一直不說話,哪還肯吃什麽東西。”
  “跟她說爸爸就是不按時吃飯才會生病,再不吃我讓她爸打電話。”
  “等你過來慢慢哄吧,小寒是真被嚇到了。紹嚴從來在她麵前,再不得勁兒也忍著,哪逞想……你說他這要真有個什麽萬一……咳!瞧我這不吉利的。”
  “別擔心,阿姨,胃炎而已,他就是平時太不在意了,這次正好養一養。”
  “可不是麽,我讓小寒給哭得心慌意亂,不說了,我給她拿件衣服去,還在院子裏坐著呢。”
  “嗯。對了阿姨,安紹嚴的醫生剛讓我買點東西,說是做湯可以養胃,不過一轉身就給忘了。您有沒有他電話號碼?”
  “是鄭大夫吧?有。我念你記下來……”
  連翹降下車速,慢慢停靠在路邊。
  “鄭醫生?我是安紹嚴的朋友,可以約您見麵談談嗎?”
  不遠處是一座爛尾樓,據說停工四五年之久,終於將要被炸掉了。
  路燈下有隻流浪貓,突然出現的汽車讓它戒備,輕巧而迅速地跳到燈杆後麵,探出頭,用冒著暗光的綠眼審視世界,逆光下安份瑟縮著。
  貓很狡詐,沒人寵愛,它不會放肆。
  “確定嗎,Liengel?要知道院方很歡迎你的加入。”
  “很抱歉老約翰,浪費你這麽多精力。但是這邊情況有些變化,我現在不能離開。”
  一陣撲騰後,聽筒裏傳來女人興奮的尖叫,“寶貝兒你真的決定留在北京了?”
  連翹表情僵滯,斜視手邊鬧鍾:波士頓當地上午十點。這種時間兩人在一起,隻能說明,從昨晚到現在還沒分開。“有人複婚嗎?”
  “沒有沒有,”芭芭拉連忙解釋,“非法同居。”
  教授的中文水平有進步,連翹分明聽見他的低吼,芭芭拉肆無忌憚地笑。
  連翹不由驚歎,“你就像動物一樣任性,芭芭拉。”
  “而你就比動物還要膽小。”
  連翹笑笑,算是默認了這說法。
  芭芭拉問:“怎麽,不是說要拿回自己的重心嗎?”
  “現在仍然是這麽想,不過,或者一些時候,我也有必要成為別人的重心。”
  “你是指十一?他出了什麽事?”
  “所以說隻有你了解我,你知道我一定要等出事了,才會想去做自己應該做的事。”
  “到底怎麽了,連翹?你是不是在哭?”
  “我覺得我很沒用,芭芭拉……”
  入院三天,安紹嚴每日吃飽就睡,連翹本以為他會早早吵著出院,看到這種情況,不免要讚他表現良好。
  安紹嚴苦笑,“行了,我好歹是病人,犯不著還麽挖苦吧。”
  連翹懶懶對答:“我這不是挖苦,而是對你這種毫不利己的國際主義精神表示高度讚揚。”她將接了水的花瓶擺在窗台上,打開自己帶來的竹子,一根根修剪好放進去,一邊漫不經心地交待公司動態。
  安紹嚴揉揉脖子,“別折騰那幾根花了,你坐過來好好跟我說。”
  “馬上剪完了。”她把最後一支修好放入,調整位置,“這樣多整齊。”
  “是啊,再剪下去,一片葉子都沒有了。”
  “這就是所謂‘追求細節的極致完美’。”
  安紹嚴望著窗台上被剪落的葉片,“其實——也不用非得把它們修成你要的形狀吧。每一根都有自己的特點,沒必要強行讓它們完全按照你的要求成長。”
  連翹收了剪刀回頭笑,“咦?你現在是跟我說竹子嗎?”
  安紹嚴搖頭,“你知道我說什麽。”
  “看來有人檢舉我這個代理總裁過於專製?”
  “不要以為人人都有惡意。”
  “你別忘了,”剪刀輕輕在瓶沿一敲,“這瓶植物是我花了錢買回來的,我有權力要求它們滿足我的審美心理。”
  “人不是植物,管理上太苛刻往往會適得其反。”安紹嚴清楚被她從決策位置換下來的人,存在什麽問題,他之前是沒精力大開殺戒,此刻隻擔心她做事不夠圓滑,容易忽略旁人感受。“我不想一出院,首先要處理成堆的辭職信。”
  “你不用擔心,我為他們提供最充足的光照和水份,甚至還額外加了保鮮液,修剪的時候也很溫柔的。”話是如此,眼中的精光卻不具任何說服力。
  安紹嚴也隻能選擇忽視,相信她懂得剛柔並濟,何況總助在電話裏的匯報,也說公司高管層對連翹的作法大多讚成。
  看到他的妥協,連翹滿意點點頭,起身把剪掉的葉子扔掉,去衛生間裏洗手。
  “對了,你簽證下來沒有?”
  外麵傳來的問話,連翹沒有馬上回答,洗手台上方的鏡子中,一雙眼睛睫毛低垂,遮不住其間黯然神色。慶幸有水聲可掩飾沉默,甩著手上水珠走出來,“你說簽證啊?就快了吧,教授最近比較忙,不好意思催他。剛好你要住院要休息,我當然是義不容辭替你代隊。不用讚美我,應該的。”
  安紹嚴大笑,“什麽話都讓你一個人說了。”
  “事情就不能由我一個人來做了。”她擦了手,從提包裏抽出一隻文件夾,“我和顧問把這份計劃書完善了一下,你今天晚上看完,明天上午之前改好。下午我來取,會上討論過了就準備執行。”
  疑惑地翻開文件,視及抬頭,安紹嚴愣住了。
  她觀察他的反應,輕歎一聲坐下,“是,我之前很反對並購,但是你這次的病,也讓我開始正視很多事。這些年你確實太辛苦了,可能真的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不管是為了自己,還是小寒。”
  他直視麵前認真的臉,“鄭醫生沒跟你說嗎?”
  連翹壓住心跳,“他跟我說什麽?”
  “比方說,”安紹嚴靠在床頭,兩道好看的眉毛糾結,“我是胃炎,你不要搞得我像得了胃癌一樣,很大壓力,會影響病情的。”
  連翹漠然道:“現在我更需要關心恒迅的生死,以確保你明天還住得起這間比同檔次酒店貴上幾倍的病房。”
  段瓷從香港返回,不需要倒時差,直接命小邰通知新顧問各主管開會,轉達過總部的指示,部署公司當期應對重點。會議結束,疲倦感方生,小邰本打算同他討論下別的事,也忍下了先送人回家。段瓷連日輾轉,看出他話未盡,卻是乏力應對,手機鍵盤鎖開開關關,想打的電話也擱置了。
  第二天醒來,看到小時工打掃房間,才想起是周末。他這幾天咖啡喝多了嘴裏發苦,起床去拿果汁,見冰箱門裏大大小小幾隻藥瓶,“藥怎麽放在冰箱裏?”
  小時工回答:“那是維生素片,我看都擺在茶幾下怕過期。”
  “維生素?”段瓷看看標簽,倒出兩粒當糖豆嚼,“您替我買的?”
  “不是你給連小姐買的嗎?那就是她自己買的吧。”
  “沒事兒吃什麽藥?”
  小時工聞言看他一眼,想說什麽又沒開口,低頭繼續擦吧台。
  段瓷有些不安,“怎麽了?她病了嗎要吃這個?”
  上了年紀的人聽到這種話少有忌諱,疊聲否認,“可能是我搞錯了撒。前些天說起我那外孫,她問長問短的,聽我們小雲吃海參生出小娃乖巧,也去買來吃。又弄了啥子維生素鈣片的,我還以為……”不好意思地笑起來,沒再說下去。
  段瓷半挑了眉,“您是說——”
  “嗬,沒的法子,剛抱個小娃兒,腦殼一哈卡起了。”
  目光落在藥瓶上,段瓷回憶連翹近日舉止,再聯想這一番話,唇角不覺上揚。
  嘴裏的維C片還挺甜,山楂味的。
  洗漱出來,按下手機快捷鍵,響了兩聲變成忙音,他毫不猶豫重撥,這次直接是關機提示。
  眸子蒙上一層陰雲,看來倒是真有人腦筋不太正常了。
  B超室外麵的手機鈴聲才一響起,立刻有護士沒好氣地喝道:“誰的電話啊?關了!產科這兒不許開手機。”
  連翹動作迅速,不等她發現聲源已將來電掛掉。
  又等了幾分鍾,終於聽見自己的號牌被叫到,進了門按指示站在一側。排在前麵的一個女人躺在床上接受檢查,探測器放進她的下體,顯示器上出現胎兒的圖像,已有完整可辯的人型,因為異物侵入,明顯地動了一下。
  負責檢查的醫生低語:“小東西,安分點,讓我看看。”
  那位媽媽眼角明亮,連翹清楚地看到她的淚,順著眼紋流下來。檢查結束,人拿了單子出去,護士過來更換一次性床單,語帶不解,“都二十幾周了,怎麽才想起做下去啊?”
  醫生倒是沒那麽言語,對著下一位檢查者的表格做例行確認,“連翹。23歲。人工流產。”

  第五十章
  一開機就有電話打進來,號碼隱藏。連翹下意識張望周圍。
  門診樓前長了一棵一棵單薄的樹,枝短葉疏,遮不住正午強光。往來和駐足的人很多,住院處出來曬太陽的病患,趴活兒的司機,蹦跳著等公交車的小朋友,報亭的老太太正為問路者指方向,還有,隻為監視她一舉一動而存在的人。
  手機鈴聲持續不斷,連翹將視線收回於屏幕,不做無用抵抗。
  “你在醫院?”電話的裏聲音清冷,聽不出一絲情緒。
  連翹不語。
  “說話,小翹。”
  “常規體檢。”
  “回去吧,我叫他們把報告拿給你。”
  “別管我,就這一次,別管我,別查我。我求你……”
  手機落到地上,她在樹下的木板椅上坐下來,看自己的影子與斑駁的樹影交疊在一起。原本不在同一平麵的枝葉,因為光而模糊成一片,找不到分開的縫隙。
  手中一疊尺寸各異的收據和檢查單,連翹翻到B超片,扇形圖案上深深淺淺的黑白色,看不出所以。醫生說胎囊太小,無法確認具體位置,下周再做一次檢查,才可以手術。
  聽到這診斷,她竟鬆了口氣,像躲過一劫。
  指尖撫過紙上每個可疑的小小黑點,喃喃問道:“這個是你嗎……還是這個?好狡詐,故意不成長來逃避危險。”
  停車場上傳來咯咯笑聲,連翹抬頭,看見一個六七歲的小孩兒在車位的警示杆之間瘋跑,突然被絆倒,趴在地上大哭。媽媽把他扶起,撣著灰塵哄道:“不許哭,自己摔倒的哭什麽啊?人劉翔摔跟頭了從來不哭。”
  “嗚嗚……他不摔。”
  “他也摔,他比寶寶摔得還狠。那麽大個子摔一下多疼,你看人家哭了嗎?你想不想當劉翔了?”
  小孩兒抹著臉抽泣,點點頭,眼淚硬是收了回去。
  連翹的眼淚卻忍不住,一滴滴砸在B超片上,滋潤著那個位置不明的小生命。
  段瓷整個上午對著報表逐個數字審視,半晌看不完一屏,前所未有的坐立不安,無法集中精神。他知道自己症結所在,因為第一次有這樣一個人,讓他不會對待。
  小時工剛打掃過的房間,散發清潔劑淡淡的檸檬味,敞開的窗口秋風瑟瑟,窗簾翻飛。連翹喜歡窩在那隻藤椅裏曬太陽,有時會睡著,然後很滿足地被風吵醒。
  這場感情讓她心口兩難,過去種種被不時提醒,成為壓彎她神經的重負,他不落忍。可每當打算主動去結束時,總橫生細枝旁節。像不可更改的宿命。
  做事如果缺乏一個足夠的理由,人往往就會托辭為天意。
  段瓷並不信邪,卻也感覺冥冥中似乎有什麽,在暗示他別輕易放手。又或許是他潛意識裏,對分手的反抗。向來少夢的他,最近常會不現實地渴望,某個轉身之後,能重來一次,他和她完美相遇。
  楊霜打過電話問他幾時能回北京,段瓷沒心情哄孩子,敷衍說再過幾天。掛下電話便開始懊悔,這種耐心可不適合為人父啊。
  幸好連翹是不乏耐心的。
  小孩兒像她那樣狡猾,肯定不會很可愛,但是如果遺傳了媽媽的口味也不錯,起碼,喜食脂肪可以讓孩子有顆精巧的大腦。
  驚覺自己在做什麽之前,手指已經按下回撥。
  楊霜正為表哥的冷硬態度犯鬱悶,一見電話打回來,大樂,直稱是賠禮道歉。
  琳娜笑他想法科幻。
  “連翹戴幾號戒指?”果然是與期待風馬牛不相及的內容。
  楊霜微惱,“我哪知道?都說了戒指不能瞎送……”
  啪噠,手機掉在玻璃櫃台上,砸得琳娜心驚肉跳。
  關機時的來電記錄,不打回去尚可解釋,但再打過來就不能不接了。段瓷的脾氣有目共睹,連翹不想惹火他,接了電話,也同意一起吃飯。
  滿桌美食色香俱全,照例是雙份醬汁,連翹嚼著皮塔餅,心念百轉,思緒亂飛。細胞都在腦子裏待命,時刻準備應付這個風格迂回的男人,自然辜負了美食。
  段瓷隻納悶她怎麽吃得反倒比往常還少,剔下一塊蜜汁羊排放到她盤子裏。
  連翹顧盼周圍沒有服務員,低聲抱怨,“今天東西做得真膩。”
  段瓷看著被她冷落的肉,“你居然都嫌膩……”
  她也發覺自己最近口味有變化,不甚在意,放下刀叉問起他公司的事。
  段瓷在出發去香港之前,得到回複,精冶項目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是易主他人。這次是甲方耍花槍在先,可他身為決策者分不清局勢,也理應首當問斬,總部沒怪罪,他卻不能沒個交待。略略說了在香港的日程,盯著羊肉表麵的油泡皺眉,她的食物一直就是他生命中難以承受之膩。
  連翹沒注意他的走神,點他多留心身邊。本來高管私看報表也無可厚非,蘇曉妤實不該做得鬼祟,現在沒拿著想要的東西,反把計謀敗露。至於她是趁機作亂,還是與精冶事件根本難逃幹係,尚難斷定。
  段瓷也早知這女人心機重,因此攸關資本市場的機密資料,除了他本人,始終隻有主管財務和邰海亮等心腹經手。蘇曉妤坐到顧問公司的總字級座椅,仍接觸不到可堪動搖新尚居生死的業務數據。想不到她會想到從連翹這兒下手,雖說結果是自討苦吃,可他還是十分不痛快被人算計。得虧是連翹,換成別人難說不得手。更奇怪的是,這些重要文件他不避諱連翹,是肯定她不會對它們本身的價值感興趣,拿給她做現成的案例分析之餘,還能得到不少專業的實操性建議。
  可蘇曉妤沒道理洞悉這種事,怎麽會找上連翹施騙?
  連翹似乎沒想這些,轉了轉眼珠,猜測道:“可能她隻是誑我從你電腦裏找資料。”
  段瓷提醒她,那些資料,非資深人士是沒辦法從眾多文件裏認出的。
  連翹疲於深思,呼口氣道:“總之她不能再用,我沒錯怪就是。還真怕你勸我再相信她。”
  段瓷聽懂她話裏所指,“你知道為什麽我相信許欣萌嗎?”
  連翹視線微微下調,不答隻笑,唇角弧度細小。因為許欣萌人格美好,做不出報複這種醜陋的事?
  像是看透了她的反譏,他挑眉而笑,“就算許欣萌要找茬兒,也隻會針對你。”
  連翹眼風斜飛,脫口道:“那~是!人舍不得你段十一啊。”
  段瓷實在對這種語氣無比受用,嘴上還討饒,“別攻擊我,隻不過從她的邏輯得出判斷。”
  他們分手時,許欣萌是先來勸退她,再去挽留段瓷。連翹也承認,大多數女人在第三者出現時,邏輯都會如此。
  一餐絮絮說下來,段瓷語氣輕鬆,天南海北,唯獨隻字不道她移民的事。
  連翹隱約不安於他異常溫柔的笑臉,喝著冰蘇打化解胃裏油膩,聽他說:“天兒涼下來了,別喝那麽多涼東西。”
  本是漫言一句,她直覺抬頭,卻迎上他若有所思的凝視。心裏一慌,嗆了口湯水,忙抓起桌巾掩住嘴,避免食物咳噴。
  段瓷比她反應還大,幾乎是彈跳狀起身,椅子發出巨大聲響,引得旁人紛紛相望。他不以為意,站到她身邊,拍撫她後背的動作極輕柔。
  她憋住了氣,水沒嗆進氣管,很快就止咳,隻把臉漲得通紅。
  他仍彎腰觀察她的表情,兩眸晃晃全是不掩飾的緊張,“還想吐嗎?”
  連翹忽而渾身冰涼。
送連翹回家後,段瓷去了金店。琳娜和楊霜還在對著各大品牌首飾宣傳冊熱切討論,圈定了幾十種款式推過來待選。段瓷一眼望去,隻見金光閃閃,氣定神閑地坐下來翻看,“這麽多怎麽挑?”
  楊霜嗤一聲,“給你找這些模子不錯了,別欺負我們老實!”
  琳娜則是疑惑他悠哉的態度,“公司沒事了嗎?聽刷子說聽嚴重的。”
  段瓷心不在焉答:“沒什麽事兒。”一張張淘汰的圖片被甩到一邊。
  楊霜火了,“沒事兒了找你還不出來?”
  段瓷好笑地瞥他,“你沒說找我出來,就問什麽時候回北京。”
  楊霜一臉嫌惡,“行了別解釋了,這要不是挑戒指你還不過來呢,哥們兒處成你這樣我真寒心。”更寒心的是自己的挖苦根本沒被人聽進去。
  段瓷打開一張折疊海報,被上麵稀疏的幾款產品吸引,“ONE?”
  這正是琳娜最為推崇的牌子,拋給楊霜一記得意的飛眼,盡職說明:“ONE的明星產品是鑽飾,品牌SLOGEN‘你是我唯一’。因為她當季的主打設計,每款加工成品數量隻有一個,絕對可算是天下無雙的收藏品。”
  楊霜不屑,“噱頭。”
  段瓷對這種高端品牌定位不批判,隻學術性質地指出,“天下無雙用ONLY更恰當。”
  琳娜笑道:“其實這個ONE譯成中文不是‘唯一’而是‘一’,是品牌創始人兒子的名字。”
  段瓷撇嘴,“名字夠怪的。就要這個牌子的吧,你認識設計師,讓他推薦幾款。”
  琳娜雀躍,“好。有什麽要求沒?”
  “讓女人能為了這個戒指答應求婚。”他攤開兩手,“就這麽簡單。”
  簡單?楊霜下巴落地。
  琳娜數落道:“你有點兒誠意行不行?人家訂做都是本人與設計師溝通。”
  段瓷皺眉,“誰說訂做了?我沒那麽多時間又等設計又要選鑽石,現成的就行。”
  琳娜愣了下,隨即恍然,“OK,一定在周六之前幫你搞定。”
  段瓷讚許地點點頭,合起海報交到她手上,“那我就等星期六上午過來拿東西了。”
  楊霜一頭霧水,“幹嘛非趕著星期六?”
  琳娜卷著海報敲他,“十月初一嘛,黃道吉日。”
  “哦~你厲害,農曆日子也能記得。”壞心眼向預備壽星挑眉,“訂做多有意義啊,你可以等明年生日送。”
  段瓷隻笑,“我倒沒關係,就怕有人等不及。”他可不想抱著個奶娃辦婚事。事情安排好了也不多留,起身要走,看見琳娜仍著迷審視海報上的戒指款式,遂客氣提議,“我順便再送你一個?”
  楊霜啐道:“顯不著你……”揮手把他打發走,扭臉看身邊不知為何突然傻笑的女人,“你不趕緊給於一打電話,滿臉癡呆樂什麽?”
  琳娜斂了笑,“別怪我沒提醒你,十一要等生日給人家驚喜,你這幾天少去連翹那兒轉悠,說不準哪句就漏題了。”
  楊霜打個哈欠,“我都正經一個月沒見到她了,她現在比十一還忙呢。”
  連翹遵從醫生囑咐,這一周大量進補高蛋白食物,打著為安紹嚴調理之名,煮了幾隻海參,一半塞進自己肚裏。小寒將剩下的帶去探病,安紹嚴聽說是連翹親手做的,胃口大開。適巧醫生來查房,看了病人碗中餐,製止道:“海參偏酸,你的胃受不了。”
  安紹嚴笑了笑,“讓我吃一口吧,這輩子有幸品嚐她的手藝。”
  胖阿姨嘖一聲,嗔怪道:“紹嚴!”
  小寒倒是很讚成父親的話,“我也從沒吃過小翹煮的東西呢,少吃點兒行吧?”
  鄭醫生搖頭,收起聽診器轉出病房。推開門,就見連翹站在走廊裏,眼裏有來不及掩飾的濕潤,顯然是聽見了裏麵的對話。鄭醫生向她打個手勢,“到我辦公室來坐坐。”
  醫生辦公室的消毒水味道比走廊裏輕一些,連翹稍微放開了呼吸,可仍覺得透不過氣來。
  “你臉色很差,適當調節一下心情,這種時候如果你扛不住,病人更沒有鬥誌了。”
  “他情況不好嗎?”
  “很不好,上個月的首次化療之後,他的白細胞數量明顯減少,再次出現惡性貧血的臨床症狀,發熱持續時間加長,一旦受到感染,隨時有生病危險。現在不得已暫停化療,我建議他進無菌室,給服促進血細胞增生的藥物,維持免疫功能。”鄭醫生接了一紙杯水放在她麵前,“可是他不接受。我想你應該知道他在顧慮什麽。”
  “我知道。”連翹端過杯子喝水,紙質掩飾了熱水的溫度,她猝不及防被燙痛,狼狽地吸口氣,訥然說道:“明天我會出差去外地,下周才會回來。這段期間您先安排他治療,我不在,他會同意的。”
  鄭醫生點點頭,歎口氣,“我覺得你們有必要好好談一下,這樣下去畢竟不是辦法。”
  “我能跟他談什麽呢?告訴他我已經知道你的病了,然後束手無策地為他準備後事?我和他談什麽並沒有意義,他是病人,需要的是醫生為他治病。”
  “治療是我的義務,可如實反應病情也是我應該做的。我比你了解紹嚴的病,所有惡性腫瘤裏,胃癌的發病死亡率是最高的。既然你問起了,我必須要向你說明這個最壞結果。”
  “可您不是說三年前他就已經查出胃癌了嗎?是您替他做的胃切除手術,讓他活了這三年,那為什麽不能再給他一個三年?醫生,安紹嚴不可以死的,小寒沒有自理能力,除了爸爸,她在這世上再沒有任何親人了。”
  “就是因為這樣,你找我的時候,我才沒對你隱蔽紹嚴的病情。他這三年奇跡地堅持下來,可以說大部分是放心不下小寒的原因。可能身為醫生,我不應該說這些話,可是人道一點來看,有你在,起碼他可以不用熬得那麽辛苦。”
  “不要跟我說這種話!你讓我怎麽做呢?那麽好端端一個人,你卻跟我說他活不了幾天了。”
  “你得冷靜點兒,連翹,否則他身邊真就是一個能替他打算的人都沒有了。”
  連翹頹然跌坐回椅子,“對不起。”
  “我也很抱歉,但進展期癌細胞的擴散速度我們控製不住,目前已經轉移到淋巴結。根據他身體狀況以及本人意願,隻能采取保守治療。我也希望給你時間去做心理準備,但他時間不多了。”
  
  第五十一章
  在香格裏拉,安紹嚴出現高原反應時,對她說:“以後隻能你帶著小寒來了。”
  連翹當時笑他像交待後事,現在想來,的確已是托付。
  諸多的不理解,比如為什麽急於將恒迅打包賣掉,在聽鄭醫生說起他病情那一刻,也都想得通了。恒迅是他十幾年的心血,她不想讓他有遺憾。
  然而管人總是難於管事,經營一個公司,畢竟不像操盤一個項目那麽單純。又要分心肚裏那個不安份因素,疲憊不堪。
  再加上之前新顧問危機,蘇曉妤的可疑,她還來不及多想,連明雲卻在她定了手術日期後打來電話。不惜曝露自己派人監視的行為,是否可以理解為一種宣示?宣示他的無所不知、無所不能。他為她架設一座巨大的攝影棚,導演著她的生活,她是the Trueman show的主角,一舉一動盡在鏡頭之下。
  與電影不同的是,現實中的楚門,不應期待劇情以外的幸福,更無力顧及其他。段瓷要自求多福,她所能做的,就是不再為他添麻煩。
  縱然再不舍,到底也留不得。
  一陣子沒注意,院裏的五角楓原來已經滿樹生霞,就這樣進了11月份,一年將盡。
  病房的溫度容易讓人忽視冬天來臨,安紹嚴隻披了件針織外套,偎在沙發裏看電視,姿態自在。連翹走過去,好笑地看著他杯子裏大片的茶葉,“我說外頭樹枝怎麽都光了呢。”
  地毯上走路無聲,安紹嚴被她突兀的出現嚇了一跳,“這麽早?你不用上班嗎?”
  “昨天跟您報備過了,老板,我今天要去上海。”連翹在他身邊坐下,重心交於靠背,眯起眼,腦中繃緊的弦有片刻舒緩。
  安紹嚴皺眉,“昨天我也跟你說了不要去,隻是社區配套,幹嘛去談那麽大的品牌?”
  “配套?我口味沒那麽清淡的,要做就做大。”她斜瞥他一眼,“別忘了現在的恒迅誰才是一把手。”
  “我有種被篡權的無奈。”
  “慢慢就適應了,反正不管贏虧,你也隻有接受的份兒。”
  “三兩下的折騰倒也受得起,何況你的本事,我心裏有數。就怕創業容易守業難,回頭你去了美國,我又得拚了老命衝鋒上陣。”
  連翹大笑,伸手順撫他蓬鬆的發,“你想卸甲歸,怎麽也得把這頭黑發熬白了再說。”掌心異樣的觸感讓她一驚,握拳伸個懶腰,打著嗬欠叫困。
  “幾點的飛機?補一覺再走吧。”
  “就眯一會兒,九點鍾叫我。”說罷枕著他大腿蜷進沙發裏。
  安紹嚴笑容溫暖,將她頰畔發絲輕輕撥至耳後,眼中一片柔和的滿足,“也不知道你和小寒誰學誰,有床不睡,就樂意這麽窩著。”
  她笑著躲他,“好癢。”
  “好了,我不動,睡吧。”手擱在她肩頭,感受她呼吸的起伏。茶杯上方嫋嫋熱氣,令人心境安寧,他漸漸困倦。
  護士來派藥,連翹起身做個噤聲手勢,回頭看熟睡的安紹嚴,眼瞳不覺凝霧。輕輕攏了攏他的外套,走出病房,攥僵的右手才緩緩張開。
  風吹去一把短發,餘下幾絲被掌紋的細汗粘住,顏色純黑,光澤絕佳。因為毛囊細胞生命力旺盛,化療時會被和癌細胞一樣受到攻擊,好在藥物一停止,脫落的毛發會再長出來。
  隻可惜癌細胞也是。
  從機場出來,連翹如約去見品牌商。意向合約的簽訂出奇地順利,她知道完全用不著走這一遭,其實並沒真正準備談判,也提醒自己不去理會表麵下的東西。
  工作結束後剛回到酒店,便接到鄭醫生電話,已將安紹嚴轉入無菌病房。
  他不想讓她知道的,她便不知道,隱約希望有奇跡,隻是畢生沒見識過,這希望,不過是反複的自我催眠。
  段瓷終於打通了連翹的電話,得知她在外地,頗有微詞。“什麽時候回來?”
  連翹躺在床上仰望天花板,“時間上還沒確定。”
  “周末能回來嗎?有要緊的事。”
  “電話裏說吧。”
  “說不明白。就這樣,回來給我電話。”
  她敷衍應下,正打算掛機。
  他突然說了一句,“什麽大不了的事,這種時候還飛來飛去?”
  連翹猛地坐起,“你說什麽?”意識到自己的語氣透露了太多心緒,話尾驟然收聲。
  “我說安迅不是病了嗎?這種時候你應該留在北京照顧小寒。”
  “段瓷,我們……各有各的生活,保持點距離好嗎?你並不是我什麽人,有時候是不是管太多了?”
  稍許靜默後,他問:“出了什麽事?”聲音裏有絲她不確定的擔心。
  連翹揉著額角,幾乎求饒,“沒事。”
  “你聽好,連翹,我不管你還能幹出多大讓我吃驚的事,先把你那些想法都給我收起來,回來見了麵再說。”
  “我沒什麽說的……”
  “我有。你沒有就聽著。”電話隨即被掛。
  連翹木然呆坐,心跳比話筒裏斷線聲急促。
  他猜到了。
  那天情急下的失言之後,雖然沒有當麵的質問,她仍不敢百分百肯定他對此毫無察覺。段瓷太敏銳了,總能輕而易舉讀懂她,知心得令她害怕。
  想獨自一人大哭的時候,難免會害怕被人發現眼淚。
  連翹回到北京,比約好的手術日期提前一天。
  將上次的B超診斷交給醫生,躺上檢查床,緊閉雙眼不敢看屏幕。醫生輕拍她弓起的膝蓋,“放鬆點兒。”機器探入她體內。
  這次的檢查時間似乎比上次要久,連翹聽見所謂的宮內回聲,稍有節奏,含混不清如流水。還有醫生低聲驚噫,“劉大夫你過來看看。”喚來填寫表單的同事,兩人對著顯示器,說話全是她聽不懂的術語。
  連翹不安地扭頭,“有什麽問題嗎醫生?”
  “好像是兩個,我說怎麽才一禮拜就長了這麽大。還做下去嗎?”
  她下意識去看屏幕上的影像,感覺雙腿在抖。
  醫生報完數值,收了機器,建議道:“兩個長得都挺好,要不跟你愛人商量一下再決定吧。”
  “不用了。”連翹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力氣下床,走出檢查室。
  安排手術的醫生接過B超結果,“宮內雙活胎?”重複問了一遍,“還做嗎?”
  她點點頭,在護士的引導下準備手術。
  剛好是周六,醫院人很多,在她前麵還排了十幾位。連翹坐在人流室門外,強撫心煩意亂,卻遇到被送進來的急診,單架床上的血量觸目驚心。孕婦哭天嚎地,家人急得吵嚷,連翹坐不下去,算時間輪到自己還早,在病服外麵加了件風衣,踱離婦科診區。
  候診座位上,一個穿著與她同樣病服的年輕女人,也在等手術。望著經過身邊的虛弱身影,若有所思地轉轉眼珠,摸出手機,“喂?諾諾,你猜我看見誰了?”
  段瓷在金店門口接到電話。
  楊霜用非常洋化的方式叫嚷,以表示雀躍,“主啊,真是一個奇跡!這就是傳說中女人看見會為它出嫁的戒指,換我去求婚,狐狸肯定也能答應。”
  段瓷笑道:“不勞駕你了,我在門口呢。”邊想這家夥起來得還挺早,邊走進店裏。
  一個店員背對著門,縮脖子鬼鬼祟祟聽電話,“真的呀?看就不是什麽好人。”
  琳娜正從辦公室出來,皺眉一瞥,本想睜隻眼閉隻眼過去。
  那店員卻沒看到她,還在繼續八卦,“你說刷子看上她什麽了?論什麽也比不上咱店長啊。”
  段瓷微微一怔,扶著眼鏡朝琳娜揶揄笑笑。旁邊另一位店員見狀,小聲提醒同事,“諾諾。”
  諾諾這才發現店裏突然多了好多人,連忙收起手機,“店長……”
  楊霜跟在琳娜身後,手裏掂著個小小的水晶戒指盒,見了那小姑娘又怕又羞的窘態,煞是喜愛,縱容地說:“下不為例。”
  琳娜瞪他一眼,漠然回頭,輕斥道:“你這月的工時補助別領了。下次別讓我再重複,櫃台裏不許接私人電話。”
  諾諾慌忙解釋:“店長,是禾雨打來的。她今天請假去醫院了嘛,說排在她前麵手術的……”顧忌地瞄了瞄楊霜,低聲,“是連翹。”
  琳娜刷地白了臉,下意識轉視段瓷。
  楊霜不明狀況,“什麽手術?”
  段瓷麵色罩冰,直望著那個越說越亂的店員諾諾,“哪個醫院?”
  是一家以婦科診室聞名全國的醫院,連翹站在走廊護欄前俯視一樓大廳,但見進出者頻頻,一派繁華。說到底還是醫院,這麽繁華不好吧?
  一個上午滴水未進,血糖偏低,轉個身陣陣眩暈,靠在護欄上穩了一會兒,沒敢輕易走動。這時有陌生男人上前,態度恭敬遞給她一部手機。連翹的手機關機揣在風衣口袋裏,這一部當然不屬於她,不過這通電話卻是她的。
  號碼仍是隱藏。
  人在某些領域的權力大到誇張的時候,心裏最邪惡的那麵就會表露出來,會有一些可怕的惡趣味,像上帝喜見人們思索,死神願聞哀號。
  而屏幕上這個號碼的主人,最大的樂趣,似乎就是操縱著她生不如死。
  “如果你是為了安紹嚴,現在就離開醫院。”
  “你說過我可以自己生活。”
  “這件事不行……”
  “那段瓷呢?”連翹問,“精冶商業項目的收購者是你對不對?你想讓蘇曉妤做什麽?”
  蘇曉妤為何會想到從她這兒拿資料,段瓷想必會不解,可連翹自己再清楚不過。知道她底細的不過那麽幾人,能點撥蘇曉妤來謀害新尚居的,無二人選。
  “我答應你不會讓她再做任何事,你先回去。”
  “我回得去嗎?”
  “你知道我能阻止你去做傻事。”
  連翹冷笑礫礫,手指在光亮可鑒的護欄上滑動,“你能讓人攔著我進手術室,別的事呢?來不來得及阻止?”橫欄下方是鋼化玻璃,通透得讓膽小者不敢靠近。
  婦產科在四樓,這樣的高度,找好角度跳下去,是能夠一了百了的。
  自會有人匯報她危險的行為,話筒裏安靜片刻,可辯竊竊言語。
  “這不代表我連你傷害自己也不管。”
  “你知道為什麽我還活著嗎?隻因為你的那句話,你說會放我自己生活。可你這是在做什麽呢?”她聲音平靜,表情平靜,似在做最後的質問。
  他富可敵國,名噪天下,此刻,卻連一個答複也拿不出來。
  “你別緊張,我不會死,你不值得我死,有人卻值得我活下去照顧他。”連翹離開可以威脅到自己生命的區域,向手術室走去。
  之前送手機來的男人再次出現,擋住她的路。
  有人好奇地看過來。
  連翹對著麵前這張年輕忠心的臉,並無怪罪。
  電話裏一聲輕歎,“別做傻事,翹。我找最好的醫生給安紹嚴,你別傷害自己。”
  “現在他唯一想要的就是我!他得癌症啊,連明雲,你什麽也做不了。你不是神。”
  手術台上的姿勢很尷尬,並且像動物一樣被綁著,連翹已有準備,而當冰冷的金屬器具強行進入時,身體仍反射性的掙紮。護士在她手臂上打了一針,針刺難抵下體的巨痛。
  醫生輕哄:“不哭,都多大的了還哭?”
  麻醉師測試藥效,問她:“你幾歲了?”
  為什麽說她哭了?連翹感覺不到眼淚,抬手想摸,又動彈不得,隻好乖乖回答:“28。”
  護士咂舌,“是不是有流海兒就顯得歲數小啊?”
  醫生看著病曆笑道:“可能是藥勁上來了,明明才23,剛畢業的學生。”
  “忍著點吧孩子,不做消毒,手術完會感染的。”
  無影燈時明時暗,緩緩壓了下來,連翹眯起眼,直覺應道:“嗯,別感染。”她得體力充沛地陪在安紹嚴身邊。
  “唉~又是一雙活胎的,今兒上午這第三個了。怎麽我那會兒就懷不上倆呢……”
  這是連翹失去意識前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這種程度的人流手術,基本上十幾分鍾就能搞定,醫生一個上午能做數十個。
  連翹感覺這一覺睡了好久,沒有魘魔作祟,睡得香恬。
  先是夢到波士頓研究所裏的咖啡館,芭芭拉在談她和老約翰即將有的婚禮,又談起不知何時會有的孩子。芭芭拉想結婚,因為想生孩子了。她聽到老約翰的家鄉有一種說法,小孩兒長相繼承父親還是母親,就看兩口子誰是被愛的那個。
  連翹聽見自己問:“那如果是雙胞胎呢?能說明你們兩人是相愛的嗎?”
  芭芭拉說:“一胎生倆也可能長得都像我啊,說明大鼻子愛我是我愛他的兩倍。”
  又夢到夕陽下明黃色的寬敞陽台,一個女人坐在藤椅裏,腿邊站著個小孩,伏她膝上;背上還趴著個小孩,雙手攀著她脖子。兩個孩子有著同樣黝黑的圓眼、濃密卷翹的睫毛,正在聽媽媽念故事。
  媽媽手裏的是《古羅馬神話故事集》,繪聲繪色講述著神與神之間的惡善美醜。孩子們聽得很專注。客廳裏的男人隻會煞風景,大聲取笑妻子,“你不能好好念嗎?陰陽怪氣的。”
  爸爸笑的時候,臉頰狹長的酒窩有一絲稚氣。
  在夢裏還想,如果這夢可以持續,一直不醒來,該多好啊。可耳邊的呼喚聲越來越大。連翹到底是張開眼,醫生和護士的臉全都看不清,眼前隻一片潔白。
此外什麽也沒有了。

  第五十二章
  連翹躺在手術室外間的臨時病床上,麵對著牆壁,眼睛也不敢合一下。真實視野裏的物體一消失,就會出現夢境。
  從來沒做過美得這麽悲傷的夢,再也不敢夢到。
  起身並不覺乏,隻是麻藥後勁似乎仍在,略感困倦。挨步走到停車場,按開車鎖想了想,還是決定坐出租。剛轉身就聽到身後有腳步聲。醫院門口的腳步聲再急也不奇怪,可那腳步漸慢,到她身邊停了。心知是連明雲的人還在,居然不再那麽反抗。
  或許就像之前說的,他不值得她再為之傷神動氣。
  沒看見車子開過來,回頭迎上呼嘯掌風。
  臉頰燙痛。
  “你好樣兒的!”
  牙縫裏迸出的狠話,比那記耳光更令她挨不住。
  段瓷遠遠看到這道虛弱人影,已經知道自己不如不來。巴掌揚起落下,是心誌瘋魔,他不準備愧疚,卻在她刹那驚慌的神色之外,尋到一抹來不及毀滅的哀戚。
  忽然間想聽一個解釋,捉起她手腕,有些急燥地開口,“能不能跟我說一句實話,怎麽就容不下他……”說話間意識到自己剛剛失去了什麽,心脈恍惚被觸痛,最後一個字幾近無聲。
  到這一刻,他才想起那個無緣一麵的孩子。
  她毫不回避與他對視,“我不想失去後悔的資格。”
  段瓷點點頭,扣在她腕上的手滑落,一路緊握的東西塞進她掌中。
  鑽石光澤穿破剔透小巧的水晶戒盒,再抬頭隻有他的模糊背影。
  楊霜站在不遠處車子旁,看不清表情,整個人顯得有些冷。
  連翹睜大眼,盛住越來越多的淚,直到二人上車離去。
  拐角一輛不起眼的車裏,有人凝神目睹一切,眼似鱷魚窺視眾生。
  副駕回頭請示:“老板?”
  車內靜如永夜。良久,車的主人菲薄雙唇輕啟:“回去。”倚向靠背吩咐人打電話,“問蘇曉妤還要等到幾時。”
  聽琳娜說,店裏那個小雨意外懷孕,兩口子現在不想要小孩,所以請假是去做流產。這樣一來楊霜也大致猜到發生了什麽事,心急火燎載著十一趕去醫院。
  人是見著了,蒼白著一張臉,不用說,小的肯定沒了。看見她這模樣,楊霜也氣得牙根癢癢,不過沒想到十一那麽幹脆就一巴掌扇下去。他脾氣是酸了點兒,可是從來不對段超以外的人動粗。話說回來,狐狸是很欠揍,換成是十一讓琳娜選戒指以前,她不想要孩子,楊霜也許還會站在她這邊。
  車停在段瓷家小區門口,楊霜忽然想到,狐狸知不知道十一準備娶她呢?看著一言不發的人,到底也沒敢問,更不敢再提給他過生日的事。
  段瓷下了車,又回頭問楊霜:“早上吃了沒?”
  吃過也得說沒吃,楊霜調頭過街,跟他進了一家地中海餐廳。段瓷菜牌也不翻點了幾樣餐,服務生記下來,又問:“多加一份醬汁是嗎?”
  段瓷愣了愣,“好,謝謝。”
  有客人光臨,開門帶進一股風。
  他縮了縮肩膀,變天了,好像有點感冒,鼻子很酸,眼眶微熱。
  楊霜想到了,會要雙份醬汁的人,應該是那隻口重的狐狸。張開嘴又合起,不知道說啥好,可必須得說些什麽,總不能兩個爺們兒這麽對著煽情吧?想來想去,把自己難住了,心道還是別觸雷眼了,一鬆懈脫口就說:“算了吧?”驚了,趕緊彌補,“我不是說你和狐狸……”拍著腦門兒靠在椅子上,他確實沒長安慰人的細胞。
  段瓷搖頭一笑,笑容淺得連酒窩都沒露出來。別開臉對著窗外,半晌才說:“她不想因為孩子跟我將就。”
  這種答案,他還能不死心嗎?
  哪怕她說計劃外,還沒有想好如何對待,他也能接受。
  可她考慮得很清楚,甚至想到有一天會後悔以往,不想那天到來的時候,因為孩子而將就生活。她不是不要孩子,而是不要他。
  眼神決絕如針,刺破他所有希望。
  她向來就夠冷靜,是他一直看輕她年少,卻是自從相遇就沒打算放開,終無所戀。
  過鹹的湯飯流經喉嚨,哽在胸口,呼吸受堵。
  連翹自安紹嚴住院開始就住在他家陪小寒,她托辭出差,安紹嚴趁機進無菌病房,自然得把女兒哄去培智學校,免得她得知自己病情。
  胖阿姨眼看連翹一邊在安紹嚴麵前表演,一邊又忙於打理生意,整個人虛得沒了血氣,心疼不已,忍不住開口勸道:“要不然還是跟紹嚴說了吧?再下去你這身子哪吃得消?”
  “您可別說。”連翹喝完她燉的補品,把碗放在床頭,“他這種時候就怕自己放棄了,他得有留念……北京話怎麽說來著?”
  “有奔頭兒。”
  “對。您知道嗎,胖阿姨?人的忍耐底限是無窮的,有個奔頭兒,說不好能撐過幾年呢。真的,鄭醫生都這麽說,他說三年前的手術成功率就很小,安紹嚴是放心不下小寒,才撐過來的。”
  “那他是看現在有你顧著小寒,沒記掛的事兒了,病才不見起色?”
  “所以我說,您千萬不能告訴他,我知道他的病了。我會讓他有別的奔頭兒。”
  “你不是想拿這副病懨懨模樣,哄他再撐著照顧你吧?”
  “當然不是,您放心我沒事,休息幾天就行了,正好他也可以多調理一陣。”
  連翹本打算靜養一周,隻躺了兩天,星期二早上,手機收到電郵,總裁辦匯總的行業周報。財經動態的第一行標題觸目驚心——
  新尚居:今日開盤再度漲停。
  日前才曝出中冶單方中止新尚居合同的負麵消息,如今麵對此種輻度飆升的形勢,二級市場的小散們當時崩潰,手穩者大抵也難忍多一天觀望的折磨。連翹披件外套起身,去書房開了安紹嚴電腦。
  果不其然,散股被拋出的同時,市麵上亦有人瘋狂吃進。
  很明顯有莊家進場。
  這句話在連翹看來也就是,很明顯連明雲並沒收手。
  醫院門口那一幕,足以證明她與段瓷再無瓜葛,這是事實,她自己也確信的。連明雲理應看到,針對段瓷的攻擊為什麽沒有停止?
  手移向電話,按下一串號碼後,連翹又改了質問的主意,按著掛斷鍵,視線落在紅綠柱線上。
  難道是在試探她嗎?
  安紹嚴申請回普通病房,理由很充份,再住下去有人會起疑。鄭醫生便打電話通知那個出差的,“你再不回來,有人該起疑了。”掛下電話直搖頭,幹這行十幾年,類似情況也接觸了不少。有家屬瞞病人的,有病人瞞著家屬到最後一刻的,眼下這種局麵可算是罕見。
  而這兩個人的關係,在他這半個外人看來也很詭異。
  連翹推開病房門,被眼前的一幕逗樂,“嗬,這還當真提前體驗起退休生活了?”
  安紹嚴隻看她一眼,“嘻皮笑臉的。”低頭繼續修剪牆角那株丁香,“還舍得回來,一走就熱蹄子。你真是去談生意嗎?我可聽說買回來不少衣襪鞋帽。”
  “大多都是買給小寒的,她還告我狀,孩子的人品讓你教育得不太好啊。”
  安紹嚴氣得發笑,“得,那以後勞您給好好教育吧,我還省了心了。”
  “我可管不好,你還是過兩年再省心吧。簡直都不知道怎麽過份好了,幫你打理公司,還要管孩子!拜托你見好就收吧,你再不出院,我就要進來陪你一起住了。”
  “老鄭不讓,說我這病得多住幾天去根兒。”
  “主要是你年紀不小了,複元能力沒有年輕人那麽強。”
  “刺激病人有罪。”安紹嚴笑得和藹,一剪刀裁掉頂端開得正好的那簇花。
  “鄭醫生說的,他問我是不是你女兒,意思不就是你很老?”
  “你別理那人,他除了寫在病曆上的,沒一句正經。我說你是我朋友,他不信,我說你是我朋友的女兒,還是不信。我能說什麽?”
  “女朋友啊。”連翹彎腰拾起花枝,漫不經心道,“我聽那些護士都這麽說。”
  剪刀停下,安紹嚴微揚兩眉。
  連翹低頭,正巧無視他的表情,聞著尚未枯萎的花瓣,香氣濃淡適宜,“這花不錯,殺菌。”
  “懂得還不少。”
  “可能是聽我媽說的,記得她挺喜歡花的……”手持花枝坐進沙發裏,連翹露出回憶的眼神,“沒記錯吧?”
  “沒,夏初很喜歡花,她有一個近千坪的花房,種了很多植物館裏才見得到的花。你總偷溜進去摘花瓣泡水喝,後來被她發現,罵你的時候你還一臉叛逆地瞪著她還口。”
  “你這麽說我也沒印象的。倒是她一直沒什麽耐心,很容易就罵我。”
  “最後還不是把溫室裏所有有毒的花都換出去了,就怕你誤食。”雖然這是連明雲的主張。
  “那也不能證明她愛我勝過愛花,就連我名字都是花。”話落不自覺摸摸戒指,一時失神。
  安紹嚴留意到那星溢彩流光,在她拈轉花朵的手指根部。
  “戒指不錯。”他在她身邊坐下,拖起那隻手細看,“以前沒見你戴過,上海買的?”
  “不然呢?男人送的?”
  “別給我布迷魂陣,真不是他送的?”
  連翹笑笑,搖頭。
  若那一巴掌還不夠拍散兩人之間的牽絆,她的犀冷言詞,也足以將一切溫情凍結。
  圓形美鑽更像是一粒冰,寒意凜凜,鑲嵌在四瓣花朵的戒托裏,由細草狀的鉑金指環捆在手指上。盛納它的水晶盒底,刻著這款戒指的名字,Forsythia,連翹。
  專屬於她的戒指。
  段瓷去哪裏找到這樣的東西送給她呢?
  安紹嚴很想繼續裝作不關心她與段瓷的事,可是她就坐在他麵前,撲簌簌落淚。輕歎一聲,抹著她臉頰,“不是說能承受和他分開的難過嗎?”
  “可是不願意用這種方式跟他分開。”連翹吸吸鼻子,瞥一眼茶幾上的報紙。
  “和新尚居的亂子有關?”安紹嚴順著她的目光理解,“你知道什麽內情嗎?”
  “原始文件外泄,公司經營與對外公布財務狀況有悖,大戶重新衡量單股純資產。有熱錢流進來做手,趁機抬拉騙線,新尚居應該是插了內應。”
  “段瓷懷疑是你?你有什麽動機?”
  她苦笑,“我沒有動機,可是我有這個能力。而且報表確實是從我這裏走出去的。”
  安紹嚴愣了半晌,“你不長腦子的小翹?”
  “我一時忽略了,搞事的是蘇曉妤。”
  “她?”安紹嚴曾目睹蘇曉妤與段瓷親密相處的片段,喃喃道,“她怎麽可能害段瓷?”
  連翹疑惑地抬頭。
  安紹嚴訝然道:“蘇曉妤這麽做沒有好處。”
  “沒有好處?起碼她成功地讓段瓷懷疑到我頭上來。相識一場,我真的那麽不值得他相信?我很不服氣,安紹嚴……”
  “我覺得有什麽不對,段瓷沒理由這麽武斷,你別光顧著哭,到底還有什麽事我不知道……小翹?”突兀靠進懷裏的身子讓他一驚。
  “好像隻有在你身邊,我才能不那麽難過。”連翹把撐不住的重量分出去,發旋抵著他堅硬的下巴,在他麵前永遠可以放任自己莫名低落的情緒。
  本來是一幕哭戲,她卻演得太過,眼淚洶湧止不住。
  “好了,不說了。”他抱緊她,再次一無所知地承納她所有的傷痛。
  連翹究竟扛了什麽事,他不想再問,隻知道她終於要挨不下去了,攀著他如同浮木。
  安紹嚴並不悲哀自己隻能在這種時候成為她的依靠,悲哀的是以後再也不能。
  辨不出胸腔裏哪個器官疼得更甚。

  第五十三章
  從天使到魔鬼隻需一夜,一夜之後一切都物換星移。
  段瓷遞交辭呈從香港返回的次日,新尚居傳媒在停牌一周後複牌,全天牢牢封死跌停板,徹底擊碎股民財富之夢。
  同天上午,精冶集團對媒體宣布,北三環商業項目32.7億易主深圳連氏。有關負責人表示,連氏將以全新商業模式,引進全球一線品牌,在此打造一座30萬平米的奢華主題商業區。
  下午14時,恒迅置業與柏環納新加坡基金聯手,簽署首輪融資協議,馬來西亞的嘉匯風投與GW資本也參與了本輪融資。消息稱此次融資後,柏環納基金正式加入恒迅置業董事會。另據副總裁連翹女士透露:恒迅將在明年年中進行第二次融資,對象已鎖定某國際知名投行,目的是準備2010年三季度在英國上市……
  安紹嚴慶幸一早起床吸入了足夠充分的純氧,這會兒才沒有被連串的爆炸性新聞刺激休克。鄭醫生推門進來查房,安紹嚴還舍不得將目光從電視裏那張明媚的笑臉上移開,隻淡淡招呼道:“隨便坐。”
  此舉無疑讓醫生神色不悅,“見色忘義的東西。”罵了一句,自顧自地坐下來為他檢查,笑道:“病人,控製好心速,你不宜有太大情緒波動。”
  安紹嚴隻美美稱讚:“小翹真是能幹。”
  鄭醫生收起聽診器,囑咐過護士下藥,轉過身來陪他閑話道:“能不能幹我看不出,但她的確很能撐。”
  “她是個假把式,”安紹嚴笑容微苦,“哭起來比小寒還難哄。”
  “那是在你麵前,你看她對著那些嘰哩呱拉的記者,一點不露怯。說實話紹嚴,我從沒見過哪個女孩子像她這麽堅強。你很幸運,承認嗎?”
  “承認。”
  “這份堅強有多少是為了你?”
  “百分之百。”他早知道病情瞞不過連翹,當然也能將她的偽裝悉數看破。安紹嚴壓著胃痛,低罵,“鄭旭明你這兩麵派,既然要站她那邊兒,就不能裝著別揭穿我嗎?”
  “我就怕你辜負了人家。”電視裏新聞停報,鄭醫生轉視手邊的報紙。
  “我不敢,人生得一知己無憾。”
  鄭醫生冷哼,“你倒是無憾了,也不管人家姑娘,為你做了這麽多,就落一知己?真好意思。”
  “體諒我一回,再想給多,心有餘而力不足。”
  “你顧慮我明白,但她也不是孩子,知道自己在幹什麽。現在公司的事落停了,你病情也穩定了,我等著討你杯酒來沾沾喜氣。”
  “你覺得我現在適合辦喜酒?”
  “我非常肯定。”
  “那我告訴你,老鄭,她跟我哭,是因為這個男人。”
  掃一眼他手指點中的報紙圖片,鄭醫生調回目光,“你這種情況,她會拿其他男人的事來煩你?她跟你哭著要什麽,你是真不知道,還是不敢知道?”
  安紹嚴盯著財經版頭條神情嚴肅的段瓷,一陣迷惑了不語。
  沉默惹來醫生的不滿,“我開的止痛藥份量,應該不足以讓你大腦運作這麽遲緩吧?”起身關照護士,“今天扣他一頓藥別喂。”
  護士不知發生何事,怔怔看著離去的醫生,再看病人難看的麵色,“您不要緊吧?鄭主任他鬧著玩的,要是真疼得厲害,我這就去拿藥……”
  安紹嚴擺擺手,仰頭,入院以來第一次問起自己的病情,“我現在除了止疼藥,還吃別的嗎?”
  傍晚飄了點兒雪花,連翹從宴會大廳出來,禮服也懶得換,隻在裙子外麵加了件皮草,上車直奔醫院。純白襯著酒紅,外加漆皮的長條形手袋點綴,讓她在不甚明亮的走廊燈光下豔色照人,把兩個值班護士看得目不轉睛。
  連翹壓低聲音,“不好意思吵醒你們,有點事過來晚了。”
  護士連忙搖頭,“病人沒睡我們哪敢睡?”
  安紹嚴還在沙發裏看電視,跟著節目嗬嗬笑出聲,興致頗高。
  連翹瞄一眼腕表,垂了嘴角,“快十一點了你怎麽還沒睡?”
  安紹嚴回頭朝她笑,“還沒等著你回來呀。”
  她怕帶了寒氣讓他著涼,故意慢吞吞脫下大衣搭衣架上,在門口磨蹭了一會兒才走過去。
  安紹嚴的目光隨著她移動,嘴裏喋喋沒完,“我今天在電視裏看見你了,明明人家那幾大行更有新聞點,導播好色,愣是把鏡頭全切給了你。笑得那叫一個假,就好像不知道有攝像機對著似的,好矯情的丫頭。”
  “那不叫矯情,那叫鏡頭感。”
  “是,打小就愛搶鏡頭,我們小翹天生明星範兒。”
  連翹笑道:“說著說著你又曬陳年舊穀,人老了就是愛回憶。”
  “你倒是年輕,23歲的恒迅副總裁,”安紹嚴難得地反唇相譏,“媒體大肆報道這位在投資管理不動產金融領域樣樣精通的23歲天才少女。少女,嗬嗬,小寒看了都問我:爸爸,幾歲到幾歲算少女啊……”
  他說話時趴在沙發靠背上,發絲搖搖晃晃,模樣孩子氣。連翹心裏快笑翻了,猶作從容地點頭讚道:“內地媒體總是這麽實事求是。”
  看得出她生機勃勃的表情下掩不住疲憊,安紹嚴笑在臉上,疼在眼裏,欺負似地揉散了她綰緊的發髻,“去把衣服換下來,陪我好好聊會兒。”
  連翹擔心聊得太晚影響他休息,又一想為了今天的簽約,她已有些時日沒到醫院來。每天隻在睡前打通電話,困得說不上幾句,確實也有些話想同他說說。
  安紹嚴並不高大,他的衣服連翹穿起來仍不合身得誇張,對著鏡子好笑地甩動兩隻肥大衣袖,耳邊忽然傳來段瓷的嘲笑聲:給你當長袖的穿了。
  連翹猛地回頭,心驚得呼吸困難,掌心用力壓住胸口,久久才平靜下來。出了浴室,將身體整個丟進鬆軟的布藝沙發裏,長出一口氣。
  安紹嚴不知在和什麽人講電話,見她出來便草草幾句掛斷。
  連翹斜眼瞥他,“這麽晚了是誰?”
  “美國的朋友。”他笑得神秘。
  連翹頓生戒備,“幹什麽?”
  “隻是普通問候,對方不知道我住院才這麽晚打來……你還洗了澡,打算陪護嗎?”
  “難道還讓我折騰回家去不成?”
  安紹嚴疑惑,“這兒離你住的地方又不遠。”
  連翹倒是一愣,自從知道他的病情,她幾乎沒再去過那個家。一想到小區裏的孩子和狗,就很拒絕單獨回去,也說不上來原因,總之是憚於麵對。
  “辛苦你了,翹。”安紹嚴突然開口,語氣隨意,可兩人都聽得出這句話的份量。
  連翹知道他誤會了自己的走神,也無從解釋。
  電視沒關,但聲音已調至最小,氣氛在沉默裏彌漫了些許不安因子,誰都不敢再輕易挑起話題。連翹蹲在牆角那株大型盆花前輕嗅,擦頭發的運作行將機械。“其實,我知道BAVNER的台下金主是什麽人。”
  她說的是本輪恒迅融資的主導方,連家在各地均有實名非實名的風投基金,新加坡的柏環納隻是其一,連翹在去美國之前曾有耳聞,此次雙方對接,她一聽名字就想到了幕後操縱者。
  安紹嚴想著自己剛打去確認的電話,對她逆向判斷的能力感到很頭疼。
  “新尚居崩盤,精冶完成單元地塊最高額買賣,恒迅首輪融資總值近億……今天財經界大片兒連播,其實不過是他一人導演。”
  連翹心情很複雜,不知怎麽解釋自己欽佩大於厭惡的感覺。
  頭頂毛巾微滯,一隻手代替她的動作。“小翹,別勉強自己去恨什麽人。”
  擦拭頭發的動作像他的聲音一樣輕柔,連翹在他手臂遮擋的陰影下,有種可以不再見天日的安全感,積攢了莫大的委屈湧上來。“我不該恨嗎?”
  安紹嚴蹲在她身邊,望著她,寵任而無奈。“有些事情,如果你覺得自己足夠成熟了,我就告訴你。”
  “和誰有關的?”
  “你父母。”他給她最後一次拒聽的機會。
  連翹隻是揚揚眉毛,眼神裏並無抵抗。
  安紹嚴問:“你是不是恨過夏初?”
  連翹直覺地想搖頭,然而他的視線如同施展幻術,她動彈不得,眼瞳卻漸漸覆上淚膜。
  人有權利為後悔做些什麽,任性如夏初更是必須會有作為。比方後悔為那個男人生下她,選擇嫁給連明雲。可她又一次後悔了,不開心繼續,便想離開,或者又有了改嫁對象,總之連明雲不允許,她就那麽死去。改寫了女兒的宿命。
  連翹常常會自虐地疑惑,夏初糾結於那樣這樣的喜厭貪嗔時,想過她這個女兒嗎?
  夏初的死像是一筆債,債主是連明雲。因此無論他做什麽,連翹隻能接受,隻能不恨,這是母親的債,得由她來還。
  多年後,麵對被酒精召喚出恨意的連明雲,她恨透了夏初的死亡。
  本來可以做嬌貴的女兒,淪落成為報複的工具。
  “她為什麽要死?”連翹聽見自己聲音粗啞聽難,像不懂保護自己而意外受傷的孩子。
  “因為你,她覺得愧。”安紹嚴說完這句話,胃疼犯了,他用膝蓋抵著胃,將身子蜷得緊一些,“我知道你有記憶盲區,可你是記得自己三歲才見到連明雲的對不對?三歲之前呢?知不知道自己叫什麽?”
  連翹記得,而且很清楚,清楚得此刻不敢回答,已是一頭的汗。
  “連翹,你姓連,名字是連明雲取的。夏初在生你的時候,已經是他的妻子。但你的確不是連明雲的女兒,聽懂了嗎?你三歲那年,夏初不是改嫁,她是被連明雲接回家。翹,他愛夏初已經可以不要自尊……”
  胃痛得愈厲,絕望愈加無邊垠地襲來。
  連翹隻當他氣息不穩,是為說出這番話而緊張。她被不曾聽到的事實震驚得思路扭曲糾結,根本無法分心察覺他的異常。
  安紹嚴輕輕吸著氣,對疼痛無計可施,隻能逼著自己將全副心思放在沉默的連翹身上,漸漸知道她的沉默為何。
  想了想,他選擇不再多說,不再讓連翹反複想起連明雲對她做過的事。抬手強撐床沿起身坐上去,摸索著床頭的止痛藥,含了一片在嘴裏。對藥物的心理依賴性讓他感覺到呼吸的順暢。“我答應了美茶不跟你說明這些事,但你長大了,有理智的邏輯。你該明白,夏初是犯過錯,她很傻,可她是個好媽媽。”
  連翹隻是沉默,就在安紹嚴以為她是無法消化這些與記憶不同的事實而拒絕接受時,她忽然開口:“連明雲也犯過錯,能不能找個理由,讓我相信他是個好爸爸?”她抬頭,臉上沒有淚,有的是比哭泣更加悲傷的表情。“不然我不知道要怎麽原諒,再次依賴他。”
  安紹嚴閡了眼,數著自己的心跳聲,緩緩說道:“我找不到你要的理由。但是如果你要個能夠依賴的人,我可以。”
  這份承諾有多麽不可靠,他已懶於計較。隻知道“我可以”這三個字是她想要,就是逞強他也要給。
  連翹點頭,睫毛上沉重的淚終於掉下來,滋潤花盆邊緣。

  第五十四章
  連氏收購精冶與段瓷離開新尚居的事,楊霜看著新聞,還沒太理清之間瓜葛,王鵬琳娜已經火冒三丈了。楊霜被她那表情嚇得,“你買他們股票啦?”
  琳娜怒氣無從宣泄,聞言剜他一眼,“都是你招來的。”
  楊霜被損了個沒敢還口。
  外界並沒曝出連翹與連氏的關係,但楊霜之流是知道的,也知道精冶與新尚居的利害,由此想來,連翹這種時候和段瓷分手,她在段瓷身邊的動機的確就很可疑了。
  楊霜不是不明白這個邏輯,隻是想不通,很多個關鍵點是模糊的。
  上次連翹流產,十一沒向他們解釋來龍去脈。那個孩子到底怎麽回事,無從得知。現在又鬧辭職,並且是很不風光的辭職,名聲事雖大,相信以十一能力,這種情況也還打擊不到他。但如果真跟連翹扯上什麽關係,楊霜就什麽也不敢保證了。
  一直知道十一對這段感情的認真,但體會不出能到哪種程度。直到看見他在醫院動手打過連翹,之後那種頹廢的表情,楊霜坐在那兒莫可奈何地瞅著,才真正明了,十一栽了,沒有重心了。
  人沒有重心,站都站不穩,還能做什麽。
  想起來心驚。
  琳娜惱火,大概也是看出這點,著急又幫不上忙。楊霜懂她,他們都想做點什麽。但在十一和狐狸的關係裏,其它人總歸站在局外,有閑心可以往好裏攪和,出了事,不可以比當事人更失控。
  他們三個打小玩到大,自然有默契,可這一回琳娜始終放不下心。“這都回來快一個禮拜了……不行,刷子,你問他現在在哪,咱們得碰個麵兒。”
  拍拍她肩膀,楊霜說:“十一比咱倆能擔當。”
  琳娜眼圈有點紅,“我覺得他肯定特累。”
  楊霜把她擁進懷裏,“冷一冷,事兒總能過去。”
  對於段瓷來說,事情已經過去了。職場上的變動,爾虞我詐,股市危機……跟他在醫院前一巴掌打散的那些相比,毫無心煩的價值。甚至他根本就想擺脫這些,愁於沒理由。這樣一來很恰好,從容步出。當然各企業HR和獵頭顧問的電話騷擾也隨之而來,不乏挖料的大小媒體混跡其中,他已有思想準備,應對得滴水不漏。反正除了這些,目前無事好做。
  此外還有兩天裏三通的國際長途,都是催他飛波士頓。段部長眼線眾多,也不指望國內發生的事能瞞過他。段瓷心裏有數,老爺子不會當真覺得這算個事兒,一準兒是老太太不願錯過這麽好的當口,想把他早點弄過去。推說還有事情沒處理幹淨,稍後再打算。
  一直念著要去的人最終留下了,變成他非走不可嗎?挺悲哀的情節。
  晚上做了個莫名其妙的夢,夢到他帶著連翹溜回老院子裏偷葡萄。她在門口等著,他偷了一串拿出來,她嫌那串太青,他說那我再去掐一串,結果一回身就醒了,最終也沒撈著吃。睜眼望著潔白的天花板,想起青葡萄味道,咕嘟咽口水。
  小時工正在客廳拖地板,段瓷削了個蘋果到陽台藤椅上躺下。蘋果吃著不甜,一陣不快活,真冤,他還沒在夢裏吃過東西,下次夢到吃的,甭管好的孬的,先嚐了再說。
  略微欠起身子,對身後忙碌的人說:“阿姨,回頭買點葡萄給我擱冰箱裏吧。”
  阿姨應下,把茶幾上振鈴的手機拿給他。
  段瓷雖然沒關機,但是有些人會很自覺地不在這時候打電話給他,能夠真正稱上是身邊的人,比方邰海亮,比方刷子和琳娜。
  再比方許欣萌。
  段瓷是這麽想的,所以看著來電顯示,很意外。電話接通了好半天,才聽到一句:“還好吧?”
  “你說呢,欣萌?”他笑笑,撐身坐起來。
  許欣萌歎口氣,“我知道你現在不想聽別人問候,就當照顧照顧我心情,我實在是放心不下,問刷子,他又說不出所以然來。”
  “謝謝。不過我不能為了照顧你心情告訴你我沒事,我現在確實不大好,想休息一段時間。”
  許欣萌反倒感覺心安,言語間也輕鬆不少。
  簡短聊了幾句,聽筒提示呼叫等待,他結束了和許欣萌的閑談,將電話切進來,音裏含笑,大聲問:“財神爺有什麽吩咐?”
  對方則是笑裏帶刺,“沒事兒,聽說你下崗了,狠狠同情一下。”
  “你就露怯吧。虧你還喝過資本主義米湯,淨冒些統包統配就業製度下的名詞兒。”
  “明明是動詞,強調一行為。堂堂中文學士竟然犯詞性錯誤,你這狀態太讓我憂心了。”
  段瓷揉揉太陽穴,有些認輸,“哎?我說老陸,咱閑著了上長安街排號兒等看儀仗隊去成嗎?甭跟這兒惦記擠兌我,多沒成就感啊。”
  這位老陸愣是不依不饒,音調挑得高高,“要麽說還得是段十一麽。胸有激雷而麵如平湖,這氣度。”
  “RSD亞太區金融機構部主管,大清早陪我練嘴皮功夫,今天沒看報紙,難道投行界也震蕩了?RSD高層大換血還是什麽的?”
  “盡責關心大客戶而已。”
  “逗悶吧,在您那兒我能稱上零星戶都跟撿著一樣的。”
  “這點我跟你的概念不一樣,我從來就不以業務金額為客戶分等。你知道,玩錢的人得客觀。”
  “我光知道你愛拿投機股。”
  “據說你也沒少拿。”老陸朗笑,“事實證明,隻要買賣策略靈活,投機份子永遠有利可圖。眼下用不用讓他們幫你套一部分出來補貼下家用?”
  “我現在足不出戶,沒什麽家用,你還是給我省點兒手續費吧。”
  “蟄伏著,打算折騰什麽事兒?”
  段瓷笑,“打算來年開春兒把陽台外麵小花壇翻一翻,栽點兒大蔥,再挖一坑放池子魚苗兒。”說著抬眼望向窗外,豔陽普照,貌似溫暖的景色。一愣神兒功夫,竟然對自己的信口胡言有莫名心動。
  “說真的十一,別玩那媒體的是非圈了,老大不小的,媳婦兒還沒娶呢,也不務個正業。”
  “正業?”段瓷挑眉。這尊神仙何以把時間浪費在凡人身上,原來有心點化?
  果不其然——“過來RSD怎麽樣?”老陸把話處理得極為低調,“我要退下去,帶你兩年。”
  段瓷沉默數秒,“能容我個十天半月的再談這事兒嗎?”
  “當前有別的考慮?”
  “好像一下累著了。”
  “你這歲數哭累還太早點兒。”
  “估計還是修行不夠吧。”
  “我估計你是修行遭人破壞了。”
  段瓷一時啞口。
  手機裏響起怪異笑聲,聽得人腎上腺素劇增。
  這是位政府和銀行都求著幫忙的真正的高人,若換在半年前,段瓷會和所有想在金融領域大展身手的人一樣,為難得的機會雀躍。但是此刻他說累,並非托辭。
  又一通電話打來時,段瓷在窗前小草坪邊上轉悠,午後斜陽已沉到對街寫字樓天台,光線不明,他隔著自家玻璃,看見擱在圓桌上的手機閃閃。悠然走進去,鈴聲自然是早就停了,再一看來顯,連翹家的座機號碼,呆了一刹便撥回去。
  他不抱什麽希望,但是控製不住心理活動,聽見薑阿姨聲音,感覺還是落差般的不舒服。
  老太太一貫迂回的口吻對他說:“我知道你和小連兒工作都挺忙的,這兒離上班地兒遠不方便。前陣子來調暖氣試水,你們家也一直沒回來人,你看要不我張羅一下,再招戶人家?咱說房子老也沒個人氣兒,總歸不大好,是吧?”
  “正好我這就要回去一趟,阿姨您不出門等見了麵兒咱再說吧。”
  這廂車子繞過小區影壁牆出了大門,那廂醫院住院處一輛車駛進來。
  安紹嚴正犯胃疼,疼得氣短,吃過藥剛取下吸氧管,輕輕兩下敲門聲響起。門不待應已被拉開,並非醫護人員,袖子不是白色。卻有一顆白色的方形袖扣。
  那袖扣大約為罕見材質所製,似瓷非瓷,純白不可思議,仿佛永遠不會變質。
  安紹嚴訝然起身。他雖非重要人物,卻是重症患者,探病也因此受限,訪客需經專屬護士通報方能入內。可他並沒接到護士電話。
  麵對意外來訪者,說不出完整一句話,“怎麽你……”
  “來看看你。”來人細細打量他一番之後,在沙發上坐下,“很辛苦?”
  安紹嚴答了句還好,跟著問:“小翹知道嗎?”
  “我見過她。”
  “她太不開心了。”
  “我想她過好點。”聲音裏有著不藏匿的疑惑。
  “你總認為隻有自己才能給她最好的。究竟你是不知道她要什麽,還是不想麵對?”
  含有刺激成份的問話沒有得到反應,也在情理之中。
  安紹嚴點頭,語速又慢了幾拍,“也可能是,她從來都不知道你給的是什麽。”
  沙發裏的中年男子對他的話仍恍若未聞,長睫略垂,掩住原本就不肯透露半點心思的雙眼。很久才笑了一聲,笑聲不善,兩頰卻陷下淺淺酒窩。
  “從當初見麵,到要回小寒,到現在公司的事,明雲,你幫了我很多,能不能再幫我最後一次?”安紹嚴將垂在機器邊的細管拉起,放回原位。做這些事時,他背對著自己一直敬畏的那個人,而接下來的請求,他轉了身,正視對方,道:“對小翹真正的放手吧,別逼她。”
  “對我說這種話恰當嗎?”鱷魚眼沒有溫度地望過來,“我來是看你的病情,或者說——看你到底病得多重,她要做那麽嚴肅的傻事。”
  人或多或少要做些傻事的。好比原想修改一層錯誤的建築,結果拆掉了承重牆。
  傻事在連翹的理解是指,在一個不合適的時間地點表露執著。她現在就責怪自己犯傻回來。
  下午四點半的小區已是紅彤彤一片,她來退租,突兀地得知這房子根本就屬於自己,在她表示喜歡這小區裏的孩子和狗的幾個月前。
  薑阿姨說:“我老頭子說這屋子要能當成新房,那可比造廟功德還高。”她說你和段兒不興壞了我們功德。
  連翹不知要怎麽說抱歉。這個功德她此生是無論如何成全不了二老了,而她做了很多殘忍的事,如果死後真要見判官,可能也不會再允許輪回。

  第五十五章
  段瓷不確定地看著坐在長椅上穿呢絨大衣的女人。側影姿態頹廢,不應該是會狼一樣凶殘對待他的連翹。可麵前這一眉一眼,又再熟悉不過,神遊的表情,妖冶眼梢,尖下巴,夕陽下橙紅色的卷發,被風吹得瑟瑟輕揚。
  她在這光景出現,段瓷感到驚奇,且非常喜悅。
  是一種意外遇到想見之人的感覺,歡喜裏有了驚訝的成份,往往會使人很想去感激什麽。段瓷感激他向來不相信的命運,讓她在自己生命裏出現,時間不早不晚,二人相遇,恰好如歌裏唱的,一切隻若預定。所以,他想不通是哪裏錯了,為什麽他們會走到今天這局麵。
  屏息站了許久,最後他問:“涼不涼啊?”自然地,彎腰扶起她的衣領遮住風勢。
  她半仰頭看他,眨眨眼,“怎麽才來?”
  他的動作一頓,“你在這兒等我?”
  她沒回答,隻說:“我來拿些東西,聽阿姨說你今天會回來。”
  手指沾到她說話時的呼氣,少少溫暖,段瓷聽見心裏卑微的歎息。收回手,在她身邊坐下。
  入冬的傍晚非常短暫,天很快就黑下來。
  她打破兩人的沉默,“你最近都幹什麽?”
  “什麽也不幹。”他說著,雙手撐了身子略仰,轉轉脖頸,發出細微的骨節活動聲,“去了一趟餐館,生意好極了,比工資好掙。”
  連翹看他唇畔的酒窩,“不好奇連氏為什麽收購精冶嗎?”
  酒窩隱去,他扭頭與她對視,“他不是你親生父親?”
  她想知道他這些天在幹什麽,其實沒別的,隻是把與她在一起的種種疏理了一遍。忽然發現過去許多看似沒頭緒的事件,串聯起來皆自然。
  “隨便你想吧。”她不幻想他一無所知,並不代表她有準備配合他談論這話題。
  段瓷卻開始為難她:“為什麽躲他?”
  “隨便你想。”連翹睫毛扇扇,半垂,不著痕跡避開他過於犀利的目光。
  “我想法會很失控。”
  “是嗎?”她別開臉,視線隨著不遠處一隻奔跑的小狗移動。“可能——因為那就是想法失控的情況下,才會發生的事吧。”
  雖然此前也已篤定自己的猜測,可她如此平靜的承認,還是讓他心律失常了數分鍾之久。
  腦中走馬燈般掠過她曾經驚慌失常的表情,記憶的裏的疑惑過渡到此刻的慍惱,而後無奈地心疼。手按在椅子上青筋突起,段瓷問:“你是因為這樣跟我分開?”
  她回頭看他一眼,“我不會那麽瞧不起你的,十一。”
  她從不認為他會十分介意她的過去,連翹為他的問話莫名委屈。該說她做得不夠,還是他知她太少?相處這麽久,她可能連他基本的個性都不了解嗎?
  段瓷笑一聲,“你知不知道?現在我對你連基本的判斷能力都沒有,根本不知道你在做什麽。”
  “實際上你知道,隻不過不是自己希望的,潛意識裏在拒絕。”
  “別分析我。我被你折磨得體無完膚,是不是還想解剖了?”
  明知他不是逗樂的話,她卻笑起來。仰頭望天,驚道:“居然有星星!北京的星星多罕見。”
  “深圳更看不著啊。”北京再怎麽也沒有特區的光汙染嚴重。
  連翹還是笑,“對呀。波士頓能看見很多星星,我還看過流星雨。”
  段瓷對波士頓的星星有少許心理陰影,縮了縮肩膀,眺向天邊。天幕還沒有完全染黑,隻在西南方向有顆長庚星。
  今年初冬正是這星星的東大距,掛在遠處一閃一閃,像她時常帶有探究意味的眼。
  “連翹,不管你怎麽想,我想讓你知道我的想法。有些事對你來說,或許是災難,但它造就了我所認識的你,某種程度上我感激它。”
  她隻是癡癡地盯著西南天空,笑道:“我是不是說過你,偶爾講話很文藝。”
  “因為我首先是一個文人,然後墮落成了職業經理人,但還是有相當嚴重的文字情結,你比方說我堅持以雜誌為主營業務。投身商業運營本身就悖離初衷,現在我打算重新尋找自己的人生定位。”
  “你一直就很明白自己要什麽。”連翹聽得出來,他在幫她卸去愧疚,可這於事無補。也許失去新尚居這個位置,完全打擊不到段瓷,但在她來說,畢竟是自己一手造成。她也在預感一切時試圖改變這結果,努力卻是證明,她隻有把事情變得更糟的本事。
  “我也趕上過。”他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惹她分神疑望,才補充道,“波士頓那年的流星雨,雙子座的,據說六百年才能看見一回,我記得當時大半夜上萬人聚在河邊。那兒冬天比北京冷多了,段超湊熱鬧非拉我去,半道上她接個狐朋狗友的電話,自己開車就跑了。把我一人扔下凍得夠嗆,一邊看一邊溜噠,後來進了一地鐵站裏頭。就在你們學校附近,滾梯上好些銅手套的那站,裏麵牆上全是刻字,誰說光中國人不講公德來著?”
  狐朋狗友……連翹偷瞪他,“那牆上麵漢字好像是不少。”
  “啊,”他舔舔嘴唇,“我還找空刻了一行……”
  流星雨那天,溫度具體低到幾度不記得了,不過確實冷得厲害。連翹本來約好芭芭拉出去,結果一出門就打了兩個噴嚏,臨時有了退意。芭芭拉自然不肯同意,電話裏發飆,“我把我弟甩了過來陪你,冒著他跟我們老太太告我狀的生命危險,你敢不出來!”
  對了,就是那次,她才隱約記得芭芭拉有個弟弟。
  有些相遇,早早晚晚,連翹確信那是注定的,隻是為了讓人回頭看時感到惋惜。被命運捉弄了認栽就好,她不想無謂掙紮。“那邊趁機催你過去了吧?”
  “一定會了。”
  “要去嗎?”
  “看情況。”他語焉不詳。
  “那好吧。”連翹也沒深究,“不早了,薑阿姨還在樓上等你呢,我先走了。”
  她攏攏了衣襟,起身。
  “多謝,我很喜歡住這兒。”
  從他麵前經過。
  腳步停了停。
  最後離開。
  “我也喜歡。”以她聽不到的音量說完這句話,段瓷繼續觀望遙遠一顆星。
  紮堆在小區中心廣場上的一群大小生物裏,傳出高亢但親昵的呼喚:“大毛,咱走了,跟媽回家做飯啦!”
  一人一狗前後離開,迎麵遇見熟人問天這麽冷還出來溜彎兒,大毛媽怨恨道:“它管你冷熱呢,就不給你跟屋裏頭待著,討厭勁兒的!說你呢,還蹦噠……”
  聲音遠去,怨恨但甜蜜。
  怨恨但不能不想不愛,矛盾對立的感情何以共生?原因愛的反義詞不是恨,是理智。有人以為自己能掌控愛,在感情中理智遊走,隻不過是你把所掌控的感情誤斷為愛。
  而段瓷對這段已被宣告結束的感情,至今無理智可言。
  上樓來,老兩口剛開飯,段瓷沒拿自己當外人,主動坐下添了一碗。薑阿姨夾著菜到他碗裏,懊悔道:“你怎麽不掛了電話就趕緊過來呀?正好我能給你勸勸小連兒。”
  段瓷嚼著飯,說話慢一拍。
  薑阿姨當他無語應對,由此更肯定自己的猜測。“跟小連兒絆嘴了是不?你說你,看著倍兒精明一小夥子,淨出傻事兒。對她好麽,幹嘛悶自個兒心裏啊?房子給買下了,也不言語。前陣子連兒喝多了,給送她到門口轉臉就按我門鈴,這人誰呀?”
  段瓷抬頭,迷惑。
  “你瞪什麽眼兒?別當我跟這老頭子一樣糊塗!還有她剛搬進來那會兒,往家送藥讓我擱她屋裏,後來又換床墊兒,又張羅給裝空調,求著不讓我告訴她,這都是你差人幹的吧。還有那回,在小區門口……”
  段瓷並沒見過連翹喝醉,空調也沒跟薑阿姨商量,是房子買過來之後直接裝上的。老太太想起一事數一事,可這些事從頭到尾,就沒幾件與他有關。他聽得連否認都不會了。
  安迅如果做些,顯然沒必要偷偷摸摸,那是什麽人照顧卻不肯讓她知道?
  還是說,隻能偷偷贖罪,不敢讓她知道?
  原以為她受的傷害,隻要精心保護,不使她反複不好的記憶,自然傷愈結痂,痂落複元,卻不料罪魁禍首一直在她身邊。這種事,以連翹的敏感,不可能全無察覺。難怪好得了傷疤,忘不了疼。
  問題是連明雲他究竟想幹什麽?
  段瓷這人不發現問題則已,有了問題必須得解決或者知道解決的方法了,才能踏實。忍不住又想去問安迅,除了他沒人能回答。
  之前忙得顧不上,隻在他剛住院時去探望過一次,看起來沒什麽大病,估計是知道了連翹和他的事,找由頭讓連翹接掌公司,免得她胡思亂想。安迅對連翹的好總是非常恰當。
  想來早該出院,段瓷撥了他號碼約明天見麵,隻想著倆人現在都是時間一大把的人,一準兒隨叫隨到,卻忽略了空間問題。
  對方在國外,段瓷不習慣在電話裏談細節,加上時差關係,於是說等他回來再談,打趣一句:“好好休養吧,身體是革命的本錢。”
  安紹嚴說:“你也是,保護好自己,才有資格去善待別人。”
  掛了電話,段瓷吹著手心細汗,納悶安迅的上綱上線。
  直到發現這是他與他說過的最後一句話。
  彼時終於理解話中的道理,要通過一個人的死才能弄懂的道理,太沉重了。
  安紹嚴對外一律稱自己不在北京,反正他狀態隱身,即使說不在地球,別人也隻能信了。他清楚段瓷的處境,連明雲為了一個綜合體項目現身北京,這種高調行為,業界廣泛理解為連氏對該項目極其重視。真說知曉內情的,段瓷無論如何算是一個。安紹嚴覺得他也應該有覺悟,整件事說穿了,其實就是連明雲花了一筆錢,拉段瓷下馬。
  他段瓷,他安紹嚴,他連明雲,世界不同,唯獨遇上了同一個女人。
  這時最難的恐怕是連翹,形勢不容心之所向。逃進他這副隨時可能消失的懷抱裏,憐憫是其一,倦怠是其二,也有著別無選擇的落魄。安紹嚴常想,連翹倘若學來夏初一分的任性,不會這麽為難她自己。
  而段瓷倘若能扔一分自信,也不會讓連翹這麽為難。
  做公眾媒體的時候,他就專門對不可碰觸的議題發出禁忌議論,膽量大,不畏強權,反倒借此展示出實力。自信讓他各種才能得以淋漓盡致的發揮,這是他最被認可的一點,同時也形成一個不能補齊的短板,好戰。段瓷並非莽將,協調的本事不會弱,但是太過迷信個人能力,便喜歡挑強。弄清了自己和連明雲分飾的角色後,事情十有八九完不了。
  這場注定傷亡慘重的武戲,無論結果如何,連翹都沒好日子過。
  安紹嚴希望自己能多撐些時日。
  盡管他無力阻止大小王對擂,更不會參與其中充當炮灰,就像剛才在電話裏,他對段十一說的那樣,保護自己才有資格善待別人。

  第五十六章
  連翹哄睡了小寒出來,安紹嚴還在客廳裏講電話。連翹聽見他說:“……善待別人。”心裏發酸,拿了一粒大抱枕裹進懷裏,把臉埋進去。
  安紹嚴放下手機,奇怪道:“小寒怎麽沒纏著要跟你一起睡了?”
  “我說明天要早起,她說她也七點多就起。我說那你太早了,會影響我。她就很鬱悶地趕我出來了。”
  安紹嚴失笑,“你有一天會把我女兒教成詭辯家。”
  連翹悶聲道:“有你這麽善良的爸爸,她哪敢?”側臉看他,認真問,“你剛在給什麽人講經?”
  安紹嚴也不知她聽到了多少,含糊答道:“一個感情與事業以及人生都開始迷茫的大好青年。”
  連翹哧地笑出來,“什麽什麽都迷茫還叫大好青年?我看你是閑壞了,明天上班吧,別老是往山裏跑。”
  他最近常帶她們去寺廟拜拜,小寒喜歡香燭味道,自然坐得住,連翹卻聽不慣禪師講的生老病死。她說安紹嚴是一場大病折磨怕了,開始求神告佛,又想普渡眾生。
  安紹嚴哭笑不得,“佛祖沒有病也普渡眾生。不說你心邪?”
  連翹不覺慚愧,“不為別人就是心邪?無私是一種境界,你我隻是當今社會的普通人類,不見得適合我們。唉~都說醫院不好多住了,你沒發現自己從出院就怪怪的?”
  撥撥她額際淩亂的發絲,他溫柔喚她:“小翹……”
  欲言又止的模樣令連翹戒備地蹙起眉頭。
  時間在兩個不安的心跳聲中緩緩溜過幾秒,安紹嚴對著那張擔心受怕的臉,到底還是不落忍,撫平她嚴肅皺起的眉,笑道:“本來想說辛苦你了,可是看你每天這麽精力充沛,比以前狀態好多了,應該換你感謝我才對。”
  連翹鬆了口氣,嗔一聲,“嘖,最會得了便宜還賣乖。”
  “現在大形勢上有股東決策,你也不用太費神,就好好做自己喜歡的那部分工作。總之恒迅交給你,我才算放心。”眼見她兩眸又蒙上灰色,忙說,“你知道我早就想休息一陣陪陪小寒了。”
  “又拿小寒欺負我。”
  他嗬嗬笑:“長得雖然像花瓶,其實是個鐵腕女強人。”
  連翹說:“我是花朵……”
  提到最像花瓶的女強人,又想起蘇曉妤。連翹白天送投資方的人回新加坡,恰好在機場見到她,依然是美麗矜持的。她搭乘的也飛往新加坡的國際航班。在新尚居的所作所為早在業界傳開,國內肯定是待不下去了。
  連翹一直在想,連明雲究竟開了什麽條件,讓她肯放棄努力這麽多年得到的地位。機場與她目光相對的那一刻,蘇曉妤眼中的淡漠,讓連翹意識到,最終讓這個精明女子決定背叛的,也許與利誘無關。
  精明難了,在感情裏精明更難。連明雲的卑劣在於操縱人心。
  其實不用蘇曉妤,一樣可以達到目的,可蘇曉妤無疑是最佳方案。他做事總會采取最直接有效的手段,這是連翹對他又敬又怕的原因。
  卻是燒起段瓷鬥誌的上等燃料。
  在連明雲與精冶的買賣中,拖垮新顧問是根本目的,這一點段瓷十分清楚。至於原因,連翹也回應了他刻意的暗示。
  難怪安迅要說,那是對任何人也不能提起的過去。
  他無法改變,但能做些什麽,哪怕隻是證明,所謂絕望,起碼在他這兒是不存在的。
  陸笑堂從會議室一出來就接到段瓷電話,很懷疑自己身邊有他眼線。回到辦公室,一根煙才點上,秘書就說人到了,更加深了他的懷疑。
  段瓷進門就笑,不打自招,“我知道你今天得在北京。下午東邊兒有個金融峰會,市委區委銀監證監保監的頭兒都到齊了,你敢不去嗎?”
  陸笑堂橫瞥他一眼,“知道就趕緊說事兒,甭跟這兒賣精明。我那演講的主題是什麽還沒看呢,你如果不是來谘詢RSD的入職手續,我隻能給你兩分鍾。”
  “演講你可以不用準備,我的事你可得好好琢磨一下。”段瓷熟門熟路地在他報刊架上抽出一份地圖,攤在茶幾上翻起來,把限定時間耗光了才問:“西三環有塊地在您那兒?”
  “有,兩塊兒。離得不遠。”
  “靠環裏的這塊兒。”段瓷在地圖上圈點一下,抬頭看他,“2500?”
  “2450,不算拆舊費用,是一爛尾樓。”
  “什麽原因?”
  “資不抵債,開發商臥軌了,現押銀行手裏。”
  “主體完事兒了?”
  “要不幹嘛特意強調拆舊費?”陸笑堂坐到他對麵,看也不看那地圖,煙灰缸拉到自己麵前,彈著煙灰問:“你有想法?”
  “隻是想法。”段瓷直起腰靠進沙發裏。
  “你還記不記得當初你跟香港提議做顧問行的時候,我怎麽說你的?”
  “肯定不隻我一人記得呀。”新顧問公司的啟動儀式當天,VIP嘉賓室裏,行業裏大腕聚集,陸先生見到他第一句話就是:哎呀新尚居也搞房地產,看來中國媒體沒希望了。
  陸笑堂並不在乎這話會引進多少人不快,他隻想讓段瓷聽進去。“你想進這行,肯定早就把過脈,年初那些得了風聲高幹子弟們,現在都撤得一幹淨了。你這時候進手,問我意見,那我就把話給你說死了,小十一,反其道而行,不見得回回都有彩兒。到明年的形勢,極有可能是你頭天兒封頂,第二天房價就一瀉千裏。”
  段瓷點頭,很嚴重地同意他的話。
  陸笑堂有些動氣,“你是抽瘋?還是瞧我不順眼,打算到時候為難我給你做還款延期?”
  “要真延期了,怕為難你也無濟於事。不是出售型物業,錢沒那麽快回籠。”
  陸笑堂明顯一愣,“你要做商業?”
  段資點頭。
  “批的是住宅。”
  “都好些年了,火車道也鋪了,批文也得改改不是?那麽好的地兒蓋住宅屈不屈啊?”
  “多少雙眼睛盯著,你小心點兒。”
  “你也小心點兒,拍的時候給我把拆樓的錢省出來。”
  煙還剩半截就摁滅在煙灰缸裏,陸笑堂嗬嗬笑,“那是犯法的,孩子。”
  “我知道你的原則,逮著了才斬立決的事,還是做得的。”
  陸笑堂笑而不置評。
  論起來,陸笑堂與段部長是舊識,十一喊他聲叔叔也不為過。小輩如果有過於偏激的行為,按說應該阻止,可是他發現自己很興奮,似乎迫不及待看段瓷能折騰出什麽花樣來。
  段瓷狠狠往他頭上扣高帽,“要麽說老段在官場上混不下去呢,他沒你開通。”
  “我不在官場上。”陸笑堂糾正他,“以你現有資金拿地是沒問題,境外那部分要過了這個財年才能結算。貸款我幫你解決,其它周轉自己想辦法——個人建議去求那不開通的幫你打點。”
  段瓷蹺著腿,五指在膝蓋上敲敲扣扣。
  陸笑堂看出他心裏已有盤算,不再多說。正視地圖上那價值不菲的小點,眼底稍縱一抹異色,“你和連氏有過節嗎?”
  精冶賣出的那塊地,在一個商圈裏。
  段瓷扶下眼鏡,“嗯——怎麽說呢?”
  “我也沒指望你說,要能說早告訴我了。不管為什麽,你想用這種方法跟他們鬥,毫無意義。”
  “不是他們,就一人兒,我想跟連明雲正麵開火。”
  “說句不好聽的,小十一,這得看他樂不樂意。”
  “我說他正等著呢,你信嗎?”
  “我有點兒信……”事實的確是,連明雲親自動手把段瓷從新尚居拉出來,陸笑堂看不出個中玄機,“可是你沒道理因為新顧問的事找他後賬。”
  “你不是說了嗎?我抽瘋。老陸,你年輕時候不也為女人抽過瘋嗎?”
  陸笑堂大笑:“我能不能老不正經地說一句?你這由頭兒,太對我心思了。人一這輩子,如果事事都能靜下心處理,還不如不活了。”
  你不是我,別讓自己走上這步。
  “跟背後照顧她這麽年,是什麽心理?”段瓷很疑惑。
  “逼不得已。就像欠了錢,還不上就不敢現身,同樣的,有些錯誤你彌補不了。我也想大團圓,可就沒辦法麵對她。”他笑笑,又點了一根煙。“所以之前我總說,你去跳井都沒關係,眼一閉,下去了,死了。利落。怕的就是,這口井沒底兒,死成了一種正在進行時,整個後半輩子都在跳井的過程中,你每一天都在後悔跳下來的這個決定,偏偏還上不去,也落不到頭兒。”
  普通的白杆京煙,明滅中燒盡自己,燒不去空氣裏的無奈。
  段瓷忽然沉默了。
  “有些事是這樣,自己不方便說,別人也不方便聽。但我看得出來,你折騰得歡,其實也茫然。現在找到理由了,幹嘛不做?”老陸一手夾煙,一手慢吞吞疊起地圖,遞到他麵前,“反正你也閑下來。”
  段瓷說:“那倒是。”
  事情沒理由不做,總不如有理由去做,來得痛快。
  前期人員組建工作如段瓷所料一樣順利。邰海亮辭去新尚居副總的一職,帶著顧問策劃團隊原班就位,在土地使用證拿到手之前就開始調研定位工作。
  項目所規屬商圈裏,除了原精冶的地王項目,還有一個小體量商業在建,再加上段瓷這七萬平米,區域內商業供量接近飽和。
  連氏從精冶買入的地塊,剛開工已被轉了兩手,成本頓增,品牌期望值又高,幾乎被強行指派到高端購物中心的定位。
  另一個是住宅配套,地鐵上蓋物業,換乘站,又是出入城必經之路,隻要開發商小學是自己考畢業的,做出來的商業都會不愁租。
  段瓷現有優勢是拿地成本,除此之外,論開發實力不如連氏,地理位置也不占先機。低租金固然可以吸引一部分品牌入駐,畢竟不是常規運營之道。好在那兩個項目著手較早,目前立意都已經明朗,隻要在此基礎上挖掘新的消費點,同樣能夠吸引到有效消費。新商業的落成雖然不能產生新的購買力,但是可以把原有購買力轉移過來,甚至吸引商圈以外的人群。
  段瓷沒蠢到跟連氏直接競爭客群,根本是自殺行為。連明雲對他下的不是殺手,他也犯不著上門找人拚命。
  正如老陸所言,有些事是自己不方便說,別人也不方便聽。而有些事卻是自己不願說,說了也沒人信。總之,他把項目做好了,這局便是完勝。
  段瓷想到自己常做的那個夢,一條懸空的路,他在上麵走,每前進一步,身後的路就崩塌一段,他不敢停,越走越快,路也塌得越快,最後就是不回頭地跑,一直跑到醒。醒來的時候,連翹問他:“你為什麽這麽拚呢?”語氣中有他不曾會錯意的心疼。
  他記得當時自己答不出她,現在想想,可能就是為了有一天,遇到這麽個問題重重的女人,能用自己的一切,去為她做些什麽。
  哪怕隻是證明,對於她,他就沒有一天真正絕望過。
  威廉姆斯教授把小舅子的項目當案例,組織了各國頂尖的商業策劃到波士頓做研討,光翻譯就來了四個語種的。段瓷帶去的人在國內都算是出類拔萃,什麽陣勢都見過,此次的交流也讓他們大開眼界。
  會開了一禮拜,關於項目定位,幾番爭執後呈現理性的統一。
  回國的前一天,老約翰嚴肅地說:“十一,你首先要保持一顆清晰的頭腦。”
  段瓷對顧問團隊的要求是,兩個月內做好業態及品牌組合方案,一季度末出建築設計初稿。
  如此短時間去決定一個項目的經營角度,教授認為很兒戲。
  段超在一旁嚼著口香糖,“你讓他折騰,血本無歸就消停了。”話落吹了個泡泡,啪地爆裂,糖膠撲了滿嘴。
  段部長始終對兒子涉足地產行業的行為很不屑,站在女兒這邊伺機落井下石。
  段夫人則比較關心他春節還回不回美國的問題。
  隻有小約翰,晚飯後溜進他房間問:“舅舅,我和你一起去北京看大熊貓吧?”
  段瓷正整理這幾天的報告,笑著敷衍他:“熊貓現在冬眠了。”
  孩子看出他在忙,安靜地坐在床上吃甜點,後來實在忍不住,又問:“Liengel還在北京嗎?”
  敲鍵盤的手一頓,段瓷扭頭看他,“她在,不過她也冬眠了。”
  小約翰聳聳肩,“那隻好她們醒來再一起看了。”把一盒小餅幹丟給舅舅,無聊地走開了。
  段瓷推開電腦,起身到窗前看夜晚的雪景。波士頓是一如繼往地冷,北京的冬天也還很長,冬眠動物們且醒不來呢。

  第五十七章
  項目正式手續年底就批了下來。如今政府正備戰兩奧,重心全放在招架老外的工作上,土地規劃立項等暫不受關注,一紙文書也得以輕鬆爭取。
  從許山東的辦公室出來,看見車上蒙了層雪,微微泛黃的雪。邰海亮伸手拂了一把,撇撇嘴:“北京一下雪忒髒,光成天說治理治理的,也沒見什麽變化啊。”
  段瓷貓腰鑽進車裏,“狠招子還沒使呢。”
  下個月起,為配合綠色奧運,改善城區環境質量,五環內所有在建工程停止施工。段瓷的項目距動土階段尚遠,另外兩個商業則恰好都在停工名單上。
  起跑線追平,之後就看各自的道行了。
  年終宴上素來滴酒不沾的段十一,不顧眾人阻攔,喝得那叫一個豪爽。
  晚上十點多,段部長來電話問他什麽時候回美國過年,段瓷已經酩酊大醉,叫了兩聲爸,然後問:“我兒子呢……”在小邰驚懼的目光中,把手機扔進小便池裏,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段瓷當天洗完胃,在醫院過了一夜。天亮睜眼打量四周,抬手看見點滴管,明白自己身處何地,後知後覺地頭疼起來。
  楊霜和小邰各守在沙發兩側,睡得正香,段瓷喊了兩聲也沒人理,隻好按鈴叫護士來拔針。開門聲吵醒了小邰,楊霜隻是罵一句,翻身接著睡。
  段瓷坐起來,活動著頸子埋怨,“這群人見酒就瘋,逼得我也跟著喝這麽多。”
  小邰翻個白眼,“您老四個零的白條兒拍到桌子上,說喝最多的拿走。這幫錢鏽兒能不瘋嗎?”
  “四個零?”遲緩地算出數字,段瓷動作一僵,“我那光景就喝潮了吧?你也不說攔著我,不管,這錢你出。”
  “放心,錢沒落到旁人腰裏,大夥一致都認為你贏。爺兒真太爭氣了,一口白的一口紅的,刷子早兒才買的PRADA,沒穿過夜呢,讓你吐個五彩繽紛,等著你醒酒要放訛呢。”
  段瓷一腦子問號,昏沉沉直想笑,“還出了什麽節目?”
  “多了去了,就差跳鋼管舞了您。”小邰拉把椅子到床前,“老爺子來電話你有印象不?人丟到美利堅去了。”
  段瓷搖頭,自摸了半天,心裏咯登一下,“我電話呢?”
  “尿裏泡著呢,還有眼鏡。您這喝多了遭賤東西的毛病真要命。”
  “我電話裏沒跟我爸怎麽著吧?”段瓷問得很沒底氣。
  小邰回憶了一下,想起了一個更新鮮的節目,“倒沒什麽大不敬的話,不過哭著喊著要找你兒子。”他大笑,“我說你怎麽這陣子老往美國跑呢,感情兒啊十一,保密工作做得可以啊。”
  段瓷完全笑不出來,木然撕下手背上的膠布下了床,“走吧,出去吃點東西,我約了人下午談前期推廣。”
  醉成這樣還記得約了人,小邰佩服,“魔鬼記憶力。”跟著上司前腳後腳地離開。
  一個猶在睡夢中的大活人,則被擁有魔鬼記憶力的表哥,遺忘在了醫院的沙發上。
  推廣對段瓷來說是最不費勁的工作,所以放在年底相對混亂的時候處理。媒體這圈子又都是熟人,簡單過一遍案子就齊活兒,早早散了,各自回家準備過年去。
  段瓷在茶館門前的與人握手道別之後,站台階上揉捏後頸,無意識地目視過往行人,表情有點呆。連翹車子一並過來就看見他。
  段瓷出門想給小邰打電話,才記起手機廢了,隻好抱著懷等出租車。從醫院直接過來談事情也顧上回家,在附近小邰那兒換了身衣服。小邰的衣服他穿著大一號,順著下擺往裏灌風,他凍得夠嗆,偏偏一輛一輛出租車開過去也沒個空的。
  正惱火著,抬眼看見了這輛主動停在他身邊的白色轎跑,想都沒想就坐進去,“給我稍去個好打車的地兒。”
  “稍不了。”她以下巴指指他身後的牌匾,“就到這兒了。”
  段瓷沒討著便宜,退出去站一邊看她停車。
  停車位隻剩一個,緊臨的那輛車停得不正,連翹打了幾次輪才倒進去,下車來一張小臉微微泛紅。
  她披了件煙灰色皮草,毛絨絨一圈領子托著顆頭,愈加襯得下頜發尖,臉蛋巴掌大一點。
  也不過個把月前才見過,眼瞅著清減,全靠衣服虛張聲勢,整個人都沒什麽精神了。
  她曲解他原地傻站的用意,“著急的話你先開去,”車鑰匙遞了過去,看看手表,“四點多鍾給我送回來。”
  段瓷說:“沒什麽急事兒。”就是想狠盯著她看。
  她也看出他成心不容打發,“我時間還早,進去坐坐吧,剛好有些事想問你。”收了鑰匙邁上台階,進門回頭看了他一眼,“你這衣服是不是穿著不合身啊?”
  “啊。”他胡亂應聲,瞄著她寬鬆的腰身,“瘦了不少。”
  “沒發現。”她笑笑,又看一眼,“不是你的衣服吧?”
  說話間被服務員引到座位,正是段瓷剛才坐過的隔間。挑開掩映竹簾,暗色紅木桌椅,精致的繡花椅墊,宮燈光線溫暖,一把古箏裝飾在牆角長桌上。
  連翹嗬嗬兩聲,“還有一架琴。”
  段瓷接了她披肩掛在一邊,“頭回來這兒?”
  “嗯,對方訂的地點,怕找不到提前出發,結果早了大半個鍾頭。”抬頭朝他笑,“總是沒你時間掐得那麽準。”
  段瓷對她客氣的笑容很反感,“你一勁兒樂什麽呀,我又不是你待會兒要見的客戶。”
  連翹訕訕地撇嘴,“什麽態度……”笑也不對,冷不防給他一句,“不是見到你高興嗎?”
  段瓷又氣又笑,“得了吧,看不出來你哪兒高興,不笑怕哭出來是嗎?”
  這人嘴巴還是那麽壞,連翹沒好眼色瞥他一下,專注看起茶單來。
  “什麽事兒想問我?”
  “噢,我聽人說你在做商業?”
  “你消息夠慢的。”
  “不是我消息慢,是你壓著消息不發。”連翹隨便點了壺茶,服務員退下,竹簾輕微嘩響,她皺了下眉,回神接著說,“媒體一個字也不報,隻有各種版本的小道消息,我知道是你壓著不讓報道,剛走那幾位都是媒體的吧?你早晚還是要做推廣不是嗎?”
  “推廣不一定靠媒體,口碑相傳能達到目的的話,我省一筆廣告費何樂而不為?”
  “負麵的說法你也樂於聽嗎?輿論沒有媒體牽頭做導向,說什麽的都有,等到推廣期很難做。”
  段瓷歪著頭看她,再一次覺得連翹耐心真好,“‘負麵說法’是指什麽呢?”
  猛然悟到自己在陪他磨牙,連翹歎口氣,“其實這個盤,你想怎麽操作,我都不關心。我隻想問你,為什麽要拿這塊兒地?”
  段瓷收起玩心,定定看她一會兒,“因為有話題性。”他靠在椅背上,真假摻半地向她解釋,“這個行業很敏感,精冶項目踢掉新顧問公司,直接導致新顧問陷入困境,業界已經有很多種版本的傳聞。跟著就是新尚居虛假季報的策劃,不明來源的遊資快速進出,造成賣盤洶湧,逼我辭職給股民交待,這一手連香港那邊也清楚矛頭對準的是我了。接下來連氏大動靜收購精冶項目,並且就在新尚居崩盤的當天。到此,還隻有少數人敢大膽猜測。現在我在連氏項目周邊拿地,回應猜測,排除巧合。沒錯,我離開新尚居是連明雲操縱,所以要報複回去。”
  這個邏輯盡管牽強,但在他身上說得通。大家有一點共識,就是無論段十一做出什麽事,都不算很奇怪。
  “所以別跟我談輿論導向。事件被創造的過程就是輿論的導向,不存在借助於媒體的必要。”
  “這種無聊輿論對你做項目有什麽好處?”
  “關注度啊。”他回避她的盯視,站起來到牆角長桌前去欣賞那架古箏,“可能跟你這科班的不同,我是媒體出身,不信仰踏踏實實就能做好項目那一套。知道什麽叫共贏嗎?媒體要話題,我要宣傳。”
  連翹簡直莫名其妙,“先不說你媒體運作的思路做商業會是什麽後果,我很懷疑事情被你炒得這麽熱,到時候媒體怎麽為你做配合。”
  他抬手在琴上劃出一串流水般的弦聲,音末伴著絲輕哂,“就是要在弦繃緊的時候撥它一下,才會有聲音,越緊張越敏感的話題,媒體才越要做。”
  連翹並不讚同:“你已經不是媒體人了,你是甲方。當心這弦已繃到極限,剛好你撥它那下斷了,別人彈出來都是華彩,就輪到你段十一時成了絕響,不但如此,還得為這琴弦甚至整架琴來買單。”
  “那就看個人對力度的掌控能力了。”一轉身將她圈在椅子扶手與臂彎之間,他傾下身子與她對視,“你不相信我嗎?”
  “我隻相信你根本沒有冒這個險的理由。”
  “我有。”答案就是倒映在他瞳中她憂心的臉。他沒戴眼鏡,睫毛幾乎刷到她的肌膚。
  “你剛剛說的沒一句真的。”隻手撫上他冒出青髯的下巴,連翹盯著他的眼,“段瓷,你就是想同他硬碰對不對?他的棋子比你多很多,他不會在乎和你對子,你早知道這盤棋你必輸無疑。”
  段瓷迷惑地望著她。
  他給她借口拉開距離,可她卻用這麽憂心的眼神看他。
  “我承認一開始你是被動的,但你現在可以選擇脫身。是你自己,寧可失去一切,也要保留毫無意義的驕傲。”
  “我現在可以選擇脫身?因為你不在我身邊,他就不會再為難我?我並不欣賞你這種保護。”
  “你不覺得你很可笑嗎段瓷?”
  “我覺得你很擔心我。”
  “我擔心你誤會了一些事,去自討苦吃。我不否認他針對你是因為我,但我離開你,隻是時間上出現巧合,與你所謂的保護無關,別混為一談。”
  原來是要澄清這點。段瓷點點頭,壓下怒氣回到自己的椅子上。
  他聽懂了她的意思,有些話也想說給她聽。“項目已經啟動了,沒辦法停下來,結果怎麽樣我都認了。連翹,我不打算放棄。”
  冬天還沒過去,想睡就接著睡吧。

  第五十八章
  連翹可是整夜都沒睡著,腦中反複是那句宣告——
  連翹,我不打算放棄。
  我不打算放棄。
  連翹又欣喜,又難過得透不過氣。翻來覆去一會兒,口幹得厲害,床頭僅剩的小半杯水喝下去,感覺都沒滋潤進胃。拿著空杯去客廳倒水,路過樓梯口的視聽室,隱約看見門縫裏幽幽藍光。猜想是安紹嚴忘了關電源,進去一看屏幕果然已靜止。而安紹嚴還在沙發上,穿著睡衣,手裏握著遙控器,一動不動。
  空調溫度很高,連翹鼻尖出汗,握著冰涼的水杯冷了冷心神,走過去輕輕喚他,“安紹嚴?”
  呼喚消失在隔音效果超好的牆壁裏。
  提高聲音又喚兩聲,他仍不應。瘦得變了型但仍不失俊美的臉龐,在電視藍屏的籠罩下,形成特殊的憂鬱的沉靜。
  杯子擱在一邊,連翹抬起手探向他,動作緩慢得發顫,到途中又收了回來,掩住口鼻,企圖阻止氣息呼出。生存的本能使她對自己屈服,手一鬆,跌坐在地,伏在他腿上,絕望的低泣和二氧化碳一同被釋放。而眼淚早已成行。
  安紹嚴被突來的重量驚醒,取下無線耳機,疑惑地瞪著睡在自己膝蓋上的女人,看一眼遙控,找到按鈕調亮了燈光。
  哭聲頓歇,連翹不敢置信地仰起頭。視線相接的一瞬,猛地躍起來撲進他懷裏,
  安紹嚴被撞得生疼,還是接住她,兩道漂亮的眉毛扭成奇怪形狀,“小翹?你夢遊嗎?”
  “被鬼追!”她理直氣壯,趴在他肩膀上迅速擦去鼻涕眼淚。
  發絲蹭得安紹嚴脖頸細癢,推著她的頭數落道:“真愁人,又不是小孩兒了,比小寒還難哄。自個兒住的時候發噩夢怎麽辦?”
  連翹不肯起身,埋著臉悶聲道:“就自個兒哭唄。”
  她兒化音說得不準,發音滑稽,安紹嚴沒忍住笑了起來,學她說話。
  心跳漸漸平複下來,連翹有些惱怒地嘟囔:“睡覺不知道回房間……”
  “有好些個喜歡的電影,一直沒工夫看,正上癮呢,不怎麽來了困勁兒。”
  “那你接著看吧,我在這兒睡。”
  “沙發太軟,明兒起來別喊腰疼。”
  “不怕,我腰也軟。”僵硬地扭了扭。
  安紹嚴大笑,“是,軟得像水。”
  連翹得意。
  他又說:“零度以下的。”
  連翹氣得,“馬背上跳下來都能閃到腰的,你還好意思說我!”
  “好好好,不說。你去調下空調,這屋子裏好冷。”
  連翹挑眉,走去看看,已經是最高製熱溫度,左右亂按了幾下,轉回來從茶幾下的大抽屜裏拽出一條小毛毯,邊絮絮念叨:“調那麽低溫,我說一進門感覺好涼。”靠著他坐下來,毛毯蓋在二人身上,“晚安。”枕著他肩膀合起眼。
  說不清誰比較溫暖,誰是誰的支撐,這種依偎沒有選擇。
  安紹嚴微微歪頭,耳廓摩挲她柔軟的發,心生愧意。
  她不滿,“別亂動。”
  “翹,陪我聊聊天好不好?”那個失而複得的擁抱表露了她太多恐懼,他嚇到她了。
  “不聊。我明天要早起,把資料整理一下,拿給席總明天帶去新加坡。”
  他耐心教她,“這種事你應該親自飛去處理。”
  “不愛去,天很冷。”
  “你這樣讓我怎麽放心把公司交給你。”
  “說了不聊你還沒完!”突兀打斷他的話,連翹掀開毯子,站起來就要回房間。
  他拉住她,“別孩子氣。”
  連翹看著他如臨大敵。
  無助清楚地寫在她雙眼中,叫了一聲小翹,音收在心裏歎息,手掌自她腕上滑下,把她的手握進來。沒有很用力,但滿滿地包住了她。
  “別說把什麽交給我,我自己不行。安紹嚴,我不想一個人。”她蹲下來,覆著他的手,這是她放棄所有隻求能抓住的。
  段瓷說要趁春節這幾天去歐洲看項目,便不回美國過年了。段夫人本想支使段超過來抓人,又怕再搭出去一個,隻好每天早晚兩遍電話念叨他,老段極不滿地吼道:“讓你過來就痛快兒的。”兀地一聲就沒音,想是被夫人瞪了。段瓷答應元宵節會趕過去,那邊才肯作罷。
  中國人出去了,還是堅持過舊曆新年。波城唐人街大小商會和武校的人馬都有獅子團,從“禮義廉恥”的牌樓下穿過,台上獻禮之後,挨家商戶去拜年討彩頭兒,警察維持秩序,保護這群花哨的劫匪登堂搶錢。
  反倒是國內,大年氣氛越來越淡。
  楊老爺子過年會來北京,楊霜提起此事興致廖廖,“來了也不還是弄個館子搓一頓,吃來吃去那麽倆半人兒。”眼睛在倆半人兒身上掃過,總結道:“真沒勁。”
  主要是他爸往身邊一站,楊霜整個兒進了人間地獄,哪還有心情過年?老爺子不在,他每天都比過年熱鬧。
  琳娜狠剜他一眼,“幹脆十一不回去,你上美國充個數吧,大姨看見你肯定挺高興的,咱長得這麽喜慶。”
  楊霜頗識好賴話,張嘴罵回去,“喜慶怎麽了?比你一臉克夫相強。”
  說到喜慶,段瓷嗬地一樂,“宇宙說年初一跟他媽上街舞獅子去。”
  楊霜大笑,“他媽那腦袋弄得,都不用再扣獅子頭了……”
  “對了,十一,大姐是不是和老約翰複婚了?”
  “他倆這不敗禍錢呢嗎,複婚還用交錢嗎?”
  “交,交得還多呢。有案底兒了再犯事兒,判得都重。”
  “所以說結婚得慎重麽。”
  三人說說笑笑從金店出來,拐去段瓷的烤肉店。
  經理老閆正指揮服務生往大門兩側掛木製對聯,楊霜閑著無聊愛攬事,退後兩步裝模作樣地看看,不時吆喝著高了低了偏了。挺簡單的勞動,讓他攪和得隆重無比,服務生站在凳子上直冒汗。
  一進臘月,商場裏外的店麵就各自拾掇起來了,老閆開始覺得店內設計偏西式,弄這些裝扮不倫不類,後來一看對麵星巴克玻璃門上都貼了倆紅福字兒,於是也隨波逐流了。
  段瓷倒沒興趣管這些,讚一句:“挺好的。”抓過一對布藝小辣椒把玩,末端是一串木頭珠子,一晃嘩啦響,突然就想起連翹不喜歡聽這種聲音,卷起來塞到服務生手裏,吩咐:“這個別掛了,太吵。”
  琳娜搶過來,“我覺得挺好看啊,拿掛我們店裏吧。”她問楊霜,“你這邊用不用也掛兩串?”
  楊霜站在幾步開外,很認真地不是在為店臉裝潢,而是扭臉追視路邊美女,根本沒聽見琳娜的問話。
  琳娜拿那串辣椒抽他,“又長一歲了,你能不能出息點兒?”
  楊霜很不知羞恥二字怎麽寫,目光指向路邊高品質美女邀她共賞,“你沒發現我欣賞水平明顯提高了嗎?”
  琳娜匆匆看一眼,正要損他,張嘴愣住了,回頭又端詳一番。
  楊霜得意洋洋地,“不錯吧?”
  琳娜冷笑,“我懷疑你是孫猴子托生,總能從人群裏把妖精找出來。”在他費解的注視中,提高聲音喊道:“段瓷?”
  段瓷愣了愣,王鵬琳娜這年過的,還叫起他大名兒來了。一抬頭,與聞聲望過來的人意外對視。
  對方也是微愕,隨即回他一記挺無奈的笑。
  真是越躲越來,最怕見到的,反倒一回來就撞了個正著。無奈,但是也喜悅。如果不是偶遇,她不知道有什麽理由能再見他。
  楊霜的獵物被琳娜一嗓子喊給了十一,不甘心地站在門口,看他們談笑,眼皮跳了跳,熟張兒?扭頭問琳娜,“你是不見過這女的?”
  琳娜一臉看好戲的表情,“你肯定也見過。”
  “蘇曉妤?”小邰猛吸一口氣,氤在溫泉上的熱霧嗆進氣管,劇烈咳了兩聲,堅持否認,“不可能,你肯定認錯人了。”
  段瓷靠著池壁,仰頭枕在邊沿上,眯著眼,慢悠悠說道:“我們倆一起認錯人?聊了十來分鍾還沒發現?多新鮮。再說還有琳娜呢,她先認出來的。”
  “可是……不都說她出國了嗎?有人親眼看見她上飛機的。”
  “她父母還在北京吧,過年了麽,一家團圓。”
  小邰撇撇嘴,說這話的人自己就正在打破團圓年的必要性,怎麽讓別人信服。
  段瓷知道自己被腹誹,遂不再敷衍,把剛得到的讓自己頗覺意外的消息告訴他:“她要結婚了,回來辦戶籍。”
  “……”這也太他媽迅速了!邰海亮平時並不是話糙的人,此刻隻能用一個字形容自己的心情:“操!”
  段瓷說完卻忽地掀開了兩扇長睫毛,“這麽一來她應該會在國內留上幾天……”拉直脖子左右活動兩下,“項目附近的考察,除蘇曉妤再沒別人更詳盡了,抽空得把資料套過來。”
  他眼睛是看著小邰,話卻是對自己說的,並且說做就做,一伸手摸過了電話。
  小邰太熟悉老板的風格,慢了半秒鍾,連他的手帶電話一起按住。“你要找她就別用我了。”威脅可沒半點兒玩笑意味。
  段瓷不吃他這套,情意綿綿地信誓旦旦:“放心,無論誰也取代不了你的地位,我和她隻是逢場作戲。”
  一直保持沉默的楊霜,聽到這裏終於忍不住了,熱毛巾從臉上摘下來,絕望地望著白氣嫋娜中愈發妖嬈的表哥,“唉喲老段家這是造的什麽孽啊……”
  段瓷也愁,“我還想問問祖宗呢,怎麽罰我跟你搭上表親。”生拉硬扯拿過手機撥號。
  小邰沒多想,撲上去試圖阻止。
  楊霜幹嘔聲聲,警告那對抱在一起的裸男,“你們是有森份的銀,雖然這池子裏就咱仨,畢竟公共場合。”特別提請表哥注意,“十一你要再這麽發展下去,我都得替我大姨哭。”
  段瓷憋著笑,“大過年的,把刷子惹哭了多不好。”撥開他胳膊奪過手機,“給我碰水裏!剛買的。”
  小邰到底還是沒敢真跟他叫勁,收了手,“您就非得對她情有獨鍾不成啊?”
  楊霜眼瞄著那電話冷哼,也是恨其不爭,為的卻是另一回事。“你出去可別跟人說是剛買的,人還不得琢磨是二手的啊。”
  並非楊霜記性好,而是這款手機,恰好是狐狸去年生日時,他送她的禮物。當時的最新款,現在估計都下線停產了,也不知道他神通廣大的表哥打哪淘弄著部一模一樣的。
  段瓷不理他的話中話,屏幕剛掀開,鈴聲大作,他看著來顯上蘇曉妤三個字,嘖嘖發笑,“你說這默契,叫我怎能不鍾情?”
  楊霜放下毛巾正喝水,這下真吐出來了。
  段瓷嫌惡地從池子裏爬上來,邊穿浴袍邊接通了電話。
  “十一?”
  “哎~”真好聽。
  “我明天回新加坡。”
  “明天就走?”段瓷頓了半拍,穿進袖子,把電話從另一隻手裏換過來,貼到耳邊用肩膀艱難地夾著,提醒她,“明天是年三十兒。”
  趴在池沿上傾聽的邰海亮一臉喜色,“別廢話,新加坡也過三十兒。人還不得去婆家?”
  蘇曉妤聽得一字不落,輕笑一聲,略帶自嘲。
  蘇曉妤從來不會有這種笑,反倒是連翹常常覺得自己可笑。這本來是這兩個各方麵都很相似的女人最大的區別,現在也發生發混淆。段瓷一時動情,脫口道:“我肯定是留不住你了對吧?”
  “你最好別試,因為我恐怕沒你像得那麽有骨氣。讓我帶著最後這點自尊嫁出去吧。”
  段瓷點頭,交待親人似地,“好好過日子。”
  “會的。”她停了停,到底還是把話說出來。“之前那麽做,對新尚居和你,我都很抱歉。你也知道,是連明雲收買了我……”
  “算了,這事兒我不想再聽,別壞了氣氛。”
  “聽我說完,十一。”
  “已經過去了,曉妤,提它沒意義。如果你隻是想道個歉,那我聽著,但說實話我真覺得沒有必要。”
  “是連翹的事。我隻是想跟你說,替連明雲做事這段期間內,我聽到了一些消息。”
  段瓷被點了穴一樣安靜。
  “你們分手了對嗎?我知道是她堅持這麽做,並不是你的意思。”
  “原因呢?你知道些什麽?”
  “我不太確定,你最好想辦法查一下——連翹她……可能是病了,而且很嚴重。連明雲不久前從國外請過很多醫生到中國,他本人直到現在還停留在北京,我想除了連翹,沒人能讓他放下一切事務這麽做。雖然聽到的傳聞是他們父女不和,但畢竟是血親。”

  第五十九章
  連翹沒有理會口袋裏不停振動的手機,隔著監護室的玻璃,呆呆地望向病床上的安紹嚴。
  他看起來醒了有一會兒,眨著眼正不知在想什麽。這是這個月他第三次昏迷了,前兩次都要一個多小時才能醒過來,這次時間又長了些。
  從這側看去,是他健康的那隻眼,好看得像神話故事裏描寫的異教徒。安紹嚴身上確是有一些少數民族血統的,也算得上是混血兒。
  他若聽到“算得上”三個字,肯定又會抗議。連翹記得他曾極力爭辯過血統的事,說是真正混血兒就應該是以種族來論,中日混血兒看著就沒有漢族和新疆人的後代特征明顯。自己總結說:“所以我是真正的混血兒。”那次美茶也在場,取笑他說:“混血兒有什麽好顯擺的?正常人都以血統正宗為榮吧?”安紹嚴的思維果然古怪,漂亮的人都很古怪,夏初也是。
  連翹在玻璃上輕輕描著他的臉型,不適時宜地想起一個詞:天妒紅顏。然後又不受控地想,夏初也是。忽然就被自己嚇住了,縮回手,捂著過快的心跳,不知為何緣故的心神不寧。
  似乎真有靈犀念,她慌亂難忍,想闖進去,他卻微微轉頭,望了過來。
  連翹笑起來:“不好好躺著,左顧右盼幹什麽?”
  安紹嚴摘下供氧麵罩,“小寒呢?”吐字還算清晰,但音啞氣弱,要她走近了坐下才能聽見。
  “她可能受了驚嚇,有點低燒,我讓胖阿姨帶她去打針了。”
  他點了點頭,“好好照顧她。”
  連翹半邊身子發麻,“你又胡言亂語了。”
  “胡言亂語也要有力氣才行。”
  “你再說我走啦?”
  “你再往前半步我就把你給殺了。”
  連翹瞪大眼,不知道說胡話是不是昏迷的前兆。
  安紹嚴嗬聲輕笑,“這幾天看了好些遍大話西遊。”
  片子很好,可他總是看著看著就睡了。電影裏,仙女拿把劍警告孫悟空不許靠近自己,當時那把劍壓在脖子上,猴子卻勇敢地騙了劍的女主人。造就一段經典台詞:如果上天給我一個再來一次的機會……結果他又一次睡去,後麵的話便漸漸模糊,分不清睡前聽到,還是夢裏原創。醒來再倒回去接著看,情節重複上演,像控製不準倒流時間的月光寶盒。
  終於有一天,睜開眼看見小翹在哭,遠比倒回五百年前更讓人不知所措。
  那時安紹嚴就想與她交待後事,可她那薄薄的堅強,似乎再經不起丁點兒刺激。他又如何不知道她的疲累?隻是,拖到了今天,他連撫平她眉心褶皺這一簡單動作,也無法再做到,不可以繼續自欺欺人了。
  現實始終是現實,現實沒有月光寶盒。
  “你不說,我不說,就沒事了嗎?”
  連翹垂著頭,“那我還能怎麽做?”
  許多人打針時,下意識閉上眼不去看紮破皮膚的針頭。疼痛自然都是一樣,不正視,就好像沒那麽疼了。自欺欺人大概是人類一種自我保護的功能。
  “是啊,沒別的辦法。”安紹嚴合起眼,不想被視覺軟化。“就像我明知道你痛苦,心裏卻還是希望你留在北京,幫我照顧公司和小寒。我和美茶的孩子,這世上除了你,我再沒有人可以托付。”
  他說一句,停一停,像在歇氣兒,又像歎息。連翹感覺周遭一片寂靜,他的嘴一張一翕,就是沒有聲音。用力甩了甩頭,隻聽見最後那句——
  “……其實你知道的,小翹,我愛的始終隻有美茶。”
  她對他的假話輕輕點頭:“我知道,但我願意相信你。”
  安紹嚴拍拍她的手,安撫地微笑,努力漂亮。
  如果上天肯給一個再來一次的機會,他一定不會讓她知道,他的愛。
  幸福曾經那麽近,但卻不屬於他,這是最大的絕望。
  小寒打完針,鄭醫生送她回來,連翹在窗子看見他們,悄然出了病房。小寒失望地問:“還沒醒嗎?”
  連翹撫撫她的後腦,“醒了一會兒,剛又睡著了。”
  小寒應了一聲,掌心抵著玻璃窗,心疼地看著父親,怯怯問道:“鄭醫生,能不能讓我爸還住原來那個大病房?那病房可以一直待著,這個隻能站外頭兒看。他醒來找不見咱們該著急了。”
  鄭醫生有一百個理由哄她,可對著那個單純的表情,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連翹拉下她的手,“小寒乖,先跟胖阿姨回家。”
  小寒愣了下,然後拚命搖頭。“為什麽又讓我走啊?你回去,我和胖阿姨在這兒。”
  “你也病了,剛打過針,如果不好好休息,爸爸會擔心的,他現在這麽辛苦,你舍得還讓她擔心你嗎?乖~等爸爸醒了,我就帶他回去,好嗎?”
  小寒猶豫地抿抿嘴唇,“他是不是要手術?”
  她不懂太多,但很敏感,總之手術不同於感冒發燒。常聽人說“手術成功”如何如何,那要失敗了呢?正想問,傳來短促的一聲電子提示音。
  而連翹恍若未聞。
  小寒四下看了看,“小翹,是你手機在響吧?”
  連翹驟然回神,“哦,是。我得接個電話,小寒你聽話,先回去。”說著向胖阿姨使個眼色,掏出手機查看。
  “我不想回去,小翹。”小寒急得聲音裏帶了哭腔,忽然轉身攀住她的手臂。
  連翹一陣眩暈,手機摔落在地。
  鄭醫生看出她臉色不對,慌忙伸手把人扶住。
  小寒這才驚覺自己犯錯了,收起手,不敢再纏著她。
  “小寒,記不記得那天你爸爸跟你說,他不在身邊,你要聽小翹的話?”鄭醫生扶著連翹在椅子上坐下,回頭再看滿臉內疚的小姑娘。“你當時答應好好的,現在怎麽一點兒都不配合?”
  勸走一步三回頭的小寒,鄭醫生撿起手機,裝好被彈開的電池,試了試,還能開機,遞到連翹麵前。她說了句謝謝,人忡怔著。鄭醫生偷偷歎息,拍拍她肩膀,也離開了。
  四九天的臘月裏,淅瀝瀝下起了雨,雨勢溫柔,漸漸轉為雪花。
  連翹著迷地看著玻璃窗上掛起的冰霜,電話躺在攤開的手心上,來電振動一波接一波。
  段瓷一遍一遍撥號,一遍一遍被告知撥打的電話無人接聽,再一遍一遍重撥。聽了蘇曉妤的猜測之後,他連自己怎麽甩了楊霜和小邰,從度假村開車出來的都不知道,也不知奔著哪個方向,開出了多遠,也不自知在喃喃:“連翹,接電話……”
  像是受不了他的叨嘮,嘟聲乍止,低低的是微啞聲線:“喂?”
  期待中的聲音傳來,段瓷忽然噎住。
  連翹問他:“你在哪兒?”一手執著電話,一手在窗上塗描,冰涼指尖下,霜花像堅持一樣氤開,融化。
  車外雨雪連綿,段瓷機械地轉著方向盤,腦子已亂成一團,理不出叫冷靜的那根弦。
  段瓷又知道了什麽呢,想格外對他隱瞞的事,結果似乎總是徒勞。連翹並非不想接他的電話,是不敢。怕的就是這樣,一肩扛下的堅持,隻聽見他聲音,就忍不住全部放下。
  手機提示電量不足,連翹盯著屏幕呆呆看,還不知自己在這裏會等來什麽,鄭醫生電話打進,語氣匆促,“小翹,你在醫院嗎……”
  剩下的話被自動關機的手機截斷,連翹眯著眼,猛然起身,拔腿跑出咖啡廳。
  服務生才端來咖啡,就見客人風一陣衝出,看看座位,“女士,您的電話……”
  段瓷在約好的店裏沒看到連翹,電話關機,他找了一圈,正想去詢問,看到服務生托著滿杯的咖啡,將一部手機放在吧台上——與他手裏這部跑遍了北京手機賣場才買到的,款式相同。
  門外有急救車呼嘯而過,聲音尖銳戳心。
  咖啡店在醫院北門對麵,其間馬路上大小車輛絡繹,擁擠如驚惶失措的螞蟻。連翹斜穿過街,奔跑時沒有平衡,殘存的念相隻在彼端,二樓的ICU病房。
  床畔,鄭醫生彎下腰,履行病人臨終前的約定,貼在他耳邊告訴他:“小翹回來了。”
  連翹站在門口,劇烈的喘息驟然停止。
  不知所措的情人。
  風趣好玩的夥伴。
  慈愛溫柔的父親。
  意氣風發的紹嚴。
  光芒暗斂的安迅。
  以及,至死都不願意破壞她心中這一連串形象的暗戀者。
  他希望她腦子裏,隻有漂亮的安紹嚴。無論她做什麽,他都想辦法讓她如願,甚至配合著裝作不知道她為自己做的一切。
  每一個時期的他,都擺不脫噩運糾纏,可他始終是笑,努力改變。有一天他很累,已經不能再擔心她,仍不忘叮囑:“小翹,身邊這麽多人守著你,堅強一些。”
  連翹在心裏應下。
  她會善待他的交付,恒迅,小寒,還有他不願她知道的感情。
  雪非常大,漫天飛舞,悲傷尋不到落處。醫院大門上方恭賀新年的紅色條幅,被風卷向天際,紙鳶斷線。
  北門到高危病房的小路上,幹淨的白,讓人不忍踏踐。連翹麻木地撐著護士塞給她的雨傘,胃忽然一陣抽搐,疼得蹲在地上,站不起來。
  傘沿輕輕晃動被掀開,一個笑露兩枚酒窩的男人傾身問她:“你幹什麽?假扮蘑菇?”
  她垂著頭,雪花飄在發上,穿透了頭顱,過濾成晶瑩珠串。
  “這麽漂亮,一定是毒蘑菇。”他蹲在她麵前,表情認真,輕拭她的臉,仿佛灼燙手指的,隻是雪花融化。
  “段瓷,”眼淚被打擾,她肆無忌憚放聲,“安紹嚴太狠了……”

  第六十章
  從陵園拜祭出來,連翹看見連明雲,慣例的素色衣裝,身上有菊花香氣。
  見她沒有再次躲開,他沉吟著開口,“如果累了,就帶小寒出去走走,這邊我會處理。”
  “我自己可以。”她答應過安紹嚴。
  他點點頭,轉身要回到車裏。
  連翹喚住他:“下次,來的時候叫我一起。”
  脊背微僵,他輕聲應一句,頭也不回上車離開。
  連翹並沒有特別想過要對他說這番話,剛好趕上了,他謹慎小心的態度,忽然令她憶起安紹嚴講過的種種。果然寬恕一個錯誤,比責怪更容易,她不想再為難自己。
  有時想想,可能她不是找不到理由原諒他,而是從頭到尾就在強迫自己去記恨。
  視線隨著遠行的車子,一眼無垠是滿滿的澄碧天空,十點鍾陽光正好,淡淡菊香始終不散。
  小寒不知何時從車裏鑽出來,扶著車門望向對話的二人,半山的強風吹亂她頭發。
  連翹走回車邊,理著她的發,“等累了吧?我們這就回家。”
  小寒隻是好奇,“你認識那個叔叔嗎?”
  連翹一怔,“你認識?”
  小寒搖頭,“爸去世的那天他不是來了?他是我們家親戚?”
  連翹笑笑,“是我爸爸。”
  小寒不懂掩飾驚訝,更不懂為什麽父女會像他們那樣說話,隻看到連翹說這話時臉色,忽然很心疼。
  一路上兩人都沒說什麽話,小寒不怕悶,可連翹沉默開車的樣子,讓她覺得應該做些什麽。爸爸活著的時候,總會偷偷出主意,讓她去哄連翹開心。
  車被紅燈攔下,連翹問小寒意見吃飯,扭頭看見她正出神看著自己。“怎麽了?”
  “小翹,你不要這樣,爸爸不在了,你還有我。”小寒很苦惱,想不出要怎麽讓連翹開心,隻好把心裏話說出來。
  乍聽之下冒冒失失,連翹心裏還是欣慰多一些。“突然說這個幹什麽?”
  她本來不知如何向小寒解釋死亡這件事,可這個智力隻及同齡人一半的孩子,似乎比大部分成年人的理解更深。對於父親的去世,態度端正得令人意外。
  小寒認真道:“記得你跟我說過,你媽媽去世的那年冬天,我就出生了。後來我在想,我可能是連翹的媽媽轉世,所以你對我也這麽好,我也一定會好好疼自己女兒的。”
  連翹鼻子一酸:“跟誰學的轉世?”
  小寒雙手合十拜拜:“就是釋法淩師傅講過的,他說人隻會肉體消亡,靈魂不滅,因為能夠轉世,還有輪回。你從來講道理的時候都不仔細聽。”
  連翹認錯,“是啊,所以錯過了很多。小寒有時間陪我去補習一下吧。”
  小寒點頭,偷偷打量連翹,挫敗地想,自己果然沒有爸爸的本事,怎麽越哄越要哭出來了?
  段瓷也很挫敗。電話撥通響了幾聲,被切成占線,連翹怎麽又不接電話?泄氣地丟下手機,力度過大,心叫聲不妙。眼看手機溜到玻璃桌麵邊沿停住,腦門滲出層細汗。這機器報廢不得。就因為手機型號相同,互換了電池,才得以趕到連翹身邊,不能想像她一個人要如何承受安迅的死。
  那位鄭醫生原來是安迅的主治醫生。
  連翹做的那些傻事,傷害著自己,也傷害到他。段瓷氣過,絕望過,一通電話之後,隻剩心疼。幸好她肯抱著他哭,他覺得一切還來得及。現在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都知道了,怎麽說個話還這麽難?
  還是,這具懷抱,她哭完了就嫌棄?
  他向來優越感十足,但是麵對各項都不輸自己的連翹,常阻止不了這種患得患失的想法。楊霜就說:狐狸是老天派來打擊你自信心的。
  段瓷不承認被說中心思,然而,很多改變確實在不覺中發生。
  連翹趴在床上,正準備給芭芭拉打電話,屏幕一亮,段瓷的名字蹦出來。想了想,伸根指頭發送忙音。小寒從浴室出來,疑惑地看她捧著手機專心致誌的模樣,“打遊戲啊?”
  “接個電話。”連翹扔下手機,拿過毛巾幫她擦頭發,“坐這麽久飛機累不累?”
  “累倒不累,可是你不是說讓我陪你補習佛經嗎?跑美國來幹什麽?美國人好像信上帝的。”最後這句話說得很小聲,生怕給美國人或者上帝聽見。
  連翹大笑,“我是說想把錯過的補回來,可沒說補習佛經。”
  “那你在美國錯過了什麽?還補得回來嗎?”
  “補不回來就重新開始嘍。小寒還知道上帝,不簡單呀。”
  小寒笑得謙虛,“都聽我爸說的。”
  “你爸其實既不信上帝,也不信佛,小寒才是他的女神。”
  “你也是。嘻嘻。”
  “嘻嘻!”連翹刮她鼻子,“乖乖睡覺,明天帶你去我念書的學校玩。”
  小寒歡快應一聲,爬上床鑽進被子裏,興奮和時差讓她不能安睡。連翹洗完澡出來,看到她正擺弄自己放在床頭的水晶戒盒,小心翼翼托在手中展示,“這個真可愛。”
  連翹坐過去,給她看無名指上的戒指,“這個更可愛。”
  “知道你喜歡啦,每天都戴著。還是盒子可愛。你知不知道這些字母是什麽意思?”
  “連翹花的意思哦,以我名字命名的戒指。”
  小寒竊笑,“少騙我。我以前就問過爸了,他說這是兩個單詞。前麵這個詞意思是‘送給’。”
  連翹睜大眼,這一細看才發現,刻在盒子底部的‘Forsythia’,中間的S也是大寫,果然是兩個單詞。“那後麵這個呢?”
  小寒得意道:“是‘月光’、還有‘摯愛’的意思,還有……”話被鈴聲打斷,她連忙翻身到床裏麵把手機拿給連翹。
  連翹看也沒看,直接掛斷,追問道:“還有什麽?”
  “還說古羅馬人用這個表示‘妻子’。”
  鈴聲又作,隻一聲,是條短信:接。別等我找人二十四小時撥你電話。
  沒耐心的人……連翹放下手機不理。舉手欣賞花形戒托中間的那粒美鑽,燦亮星閃,耀眼得讓人挪不開目光。
  太美好的東西,人們總是很容易並且長久地為之深陷。
  春節雖過,春未回,北京還是天寒地凍,建築不能施工,但項目經營沒有寒假。西三環地鐵項目的整售信息,登上各大媒體的產經頭條,物業收購者為深圳連氏。三國鼎立的格局被打破,連氏壟斷區域內高低端商業,這場博弈,勝敗明顯。
  小邰揉著報紙:“連明雲這老狐狸真是一點兒商人道義都不講。”
  段瓷氣得直想笑:“那怎麽辦呢?”
  小邰愁擰了兩道眉,眼珠轉到老板臉上研究片刻,不由大驚失色:“你早就知道他會這麽幹?”
  “我又不是神。”段瓷否認,椅子轉向窗外,半晌一笑,“再說就算我知道,也隻能希望他別出手。我不知道怎麽招架。”
  他隻知道,這回該輪到連翹給他打電話了。
  連翹被他笑得火冒三丈,“段瓷,你如果擺這麽大的烏龍,就為了哄個女人,我隻能說我對你失望得不是一星半點。”
  “我是苦笑好嗎?”
  “你自找的。”她負氣道,“隻知道逞強,誰也打壓不得你那份兒驕傲,我早說過,你一點勝算也沒有。”
  段瓷心道我怎麽沒勝算,這不正跟戰利品通話嗎。剛被警告過,又不敢說出來,撐著額角,笑裏真的有些苦味了。“打電話來就是奚落我,為了毫無意義的驕傲,失去一切,是嗎?”
  連翹早起在網上看到消息,第一反應不是質問連明雲,而是立刻就想知道段瓷情況。被他一番搶白,突然無言以對。
  段瓷嘿聲賊笑,稚氣像無憂孩童,“你愛我,對不對?”
  他看不到的電話這端,連翹鬆開攥緊的五指,低聲,“問的傻問題……”
  “連翹,我輸得心甘情願。”
  或許她不會知道,一開始,連明雲就想替她拿走他的驕傲,所以這場角逐,他敗在自我妥協。
  段瓷說:“我寧可沒有驕傲,不能沒有你。”
  這天清晨,段瓷接了個招聘電話。
  “有沒有興趣操盤西三環商業街項目?”
  段瓷乍醒未醒,聽著熟悉的南方口音,莫名其妙地看看屏幕,來電話號碼隱藏。
  “待遇方麵我會比較有誠意。”話雖如何,語氣裏可聽不出太多誠意。
  段瓷挑眉:“我有興趣,但條件苛刻。”
  “嗯。”
  “您女兒。”

  尾聲
  波士頓的冬天並不糟,固然沒有西海岸的暖陽細雨,但是另有情趣。下過雪的早晨,空氣質量非常好,能看見很遠的地方,不禁幻想人生要能像這般明朗該有多好。
  段瓷在不見天日的地下鐵站台裏看見連翹,她低著頭,用鞋跟兒描刻地上的格子。短款棉服麵料很滑,一綹卷發受地心引力從肩後垂過來。跟著又過來一綹……就那麽陸續從背後滑到身前,遮住了側臉,隨著她的動作輕微彈跳。
  他看了很久。直到她抬頭,給了他一個暖昧含糊的笑。
  連翹終於發現這裏不隻她一個人意不在坐車。在站台的圓形柱子旁邊,一個男人穿著厚厚羽絨夾克,仍然瘦到讓人想去擁抱。他手裏拿了副無框眼鏡,正吹著鏡片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塵,一瞬不瞬地望著她。滿是惡毒言語的嘴,此刻咧成漂亮的半個月亮,長型酒窩淺淺出現。
  “你穿得好誇張。”她從沒見過他穿羽絨服。
  “我怕冷。”他雙手插在衣服口袋裏,精短的寸頭已長了不少。
  “這我倒是知道。”她笑得玄秘。
  段瓷不解,抬手在身邊深灰色牆體上摸索,“以前我還在這兒刻過一句話。那年剛到波士頓,一下飛機就得了重感冒,引發心肌炎,折騰去我半條命……沒有了呢?”年代稍嫌久遠,他已記不得具體位置,“大概太淺了,隨手拿鋼蹦兒刻的。”
  “這兒。”連翹的食指點在一處。那行字已被其它的繪圖覆住了大部分,但她仍能完整地念出它——“波士頓冬天比北京冷。”
  “是啊,很冷。”他抱住空有一身毛皮卻不能溫暖自己的野獸,“我們回去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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