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風羽:你家有熊貓嗎

(2008-12-27 14:37:19) 下一個

  楔子
  如果說人生是一本書,那麽從讀者的角度講,陶然覺得自己的這本乏善可陳。
  在應該上學的年齡上學,應該畢業的年齡畢業,應該戀愛的年齡戀愛,應該工作的年齡工作,應該升職的年齡升職,一切都按部就班,不早不晚。
  感情生活也平淡無奇,在同齡女子情海翻波幾起幾落,男朋友像春天的韭菜一樣割了一茬又一茬的時候,她和初戀男友林醉已經不知不覺走過了七個年頭。
  論及事業,陶然自知資質平平,運氣平平,二十七年來所有成就全靠自己努力,一分汗水,一分收獲,多勞多得,不勞就沒的得,真正按勞取酬,從來沒被所謂的餡餅砸過,事實上,頭頂上空連旺仔小饅頭都沒掉過半隻。
  就是這麽一本書,沒有懸念,沒有意外,你也許會覺得沒啥看頭,陶然自己卻很滿足。
  她不喜歡意外。說起來,七歲那年父親的離家出走算是她生命中少有的一次意外。
  這樣的意外,一次已經太多。
  職業習慣使她總是盡量把所有可能的變化納入意料之中,然後備出應急預案,未來按部就班,令她覺得安全。
  可是呢,常言道人算不如天算。陶然甘於平淡的人生,老天爺卻不甘做一個平淡的作者,它就喜歡讓你猜得到開始,猜不中結局。
  於是,故事翻到第二十七頁,命運忽地從暗處蹦出來,衝她喊了句:
  “SURPRISE!”

  第一章
  上午十點,豔陽高照,都市裏的寫字樓像個巨大的蜂巢,一撥又一撥忙碌的工蜂進進出出。
  電梯停在二十九層,門還沒開完全,一個紅衣女子踩著七厘米的高跟鞋衝了出去,咯噔咯噔走進明澈廣告公司。
  總經理助理艾豆豆老遠就聽到了頂頭上司鏗鏘有力的腳步聲,趕緊拿起一堆文件,還沒起身,一抹紅影就閃到了她麵前。
  “豆豆,救命咖啡一杯!快!”
  一陣香風飄過,人都沒看清,那影子就閃進了裏間的總經理辦公室。
  和以往的無數個早晨一樣,豆豆張開嘴,隻來得及衝著那扇沒關穩的門說聲――“秦總早”。
  秦琉璃衝進了屋,一眼看到桌上整整齊齊的幾堆文件,全都摞得老高,不由得呻吟一聲。這年頭,打工的累死累活可以怨天怨地怨老板,做老板的累死累活隻能是活該。
  坐下,打開電腦,瞪著眼前這堆快把她埋起來的小山,她決定還是先等等那杯救命咖啡再說。
  有人徑直走了進來,卻是創意總監吳銳,隻見他頂著亂蓬蓬的頭,眼窩深陷,胡子拉碴,兩眼布著血絲,一副幾夜沒睡要咬人的樣子。
  琉璃有種不好的預感。雖然知道熬夜加班對創意部來說是家常便飯,但能讓老吳狼狽至此可是很少見。她剛想陪著笑臉殷切問詢一下,話沒出口就聽見對方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
  “琉璃,我跟你說,陶然瘋了!”
  琉璃一愣,“哈?”
  “陶然瘋了!”吳銳一屁股坐下,斬釘截鐵地重複了一遍,他的聲音有點嘶啞,但實在不像在說胡話。
  琉璃有點反應過來了,搖頭苦笑:“我說老吳,你就饒了我吧。你看我這昨天剛從紐約飛回來,時差都沒倒過來呢,昏頭昏腦的實在沒力氣給你們維和。對了,這是你在公司的最後一周吧?馬上就要和嬌妻happy去了,臨走之前還不跟多年的老戰友依依惜別一下?”
  本來,吳銳和陶然作為明澈的創意總監和客戶總監,是琉璃的左膀右臂,但是和所有廣告公司一樣,左膀和右臂在親密無間的合作之餘,也常常親密無間地“打成一片”。
  廣告這東西,實在太主觀了,一萬個人就有一萬個主意。
  行內人公認,廣告是門說服的藝術,唯一的分歧在於,是你服還是我服?
  輪到吳銳和陶然這對,一個才華橫溢直覺敏銳,一個冷靜穩重擅長理性分析,秉性各異,唯一的共同點就是,誰都不肯服。
  所以琉璃對於這種夾在中間維和的局麵早就見怪不怪了,但吳銳近日新婚,尋尋覓覓年近四十歲才找到心儀的伴侶,開心得非要把蜜月過成蜜年,月前一紙辭呈遞了上來,聲稱要帶著嬌妻環遊世界去。琉璃痛失愛將,陶然也痛失戰友,本以為他們兩位老搭檔會在這最後一個月中惺惺相惜,和平共處,不成想,剛剛出差回來就又碰上了這熟悉的一幕。
  不由得琉璃連連叫苦,隻得無奈地問:
  “話說,這回又是因為什麽道不同不與為謀?”
  老吳疲憊地揮了揮手:“琉璃,你先跟我說,公司現金流是不是出了什麽問題?”
  “啊?”琉璃眼睛瞪得老大,“老吳,你是不是想問我缺不缺錢?沒有啊,咱們小本生意,大錢沒有,但也不至於手頭拮據。你這話從何說起?”
  “那就奇怪了!你不知道你出門這半個月,陶然像發瘋一樣,大大小小攬了一堆活回來,也不知道她哪來那麽多精力,不停地見客戶,調業務單,不停地開策略會!她可以二十四小時不吃不睡,我們創意部可奉陪不起。照這樣沒命地接單子,每天不是出樣就是開會,一天趕好幾個deadline,過幾天我倒是撒丫子跑了,留下二十幾個兄弟可都快吐血了!你要是不缺錢,趕緊讓她悠著點!”
  老吳連珠炮的一番痛訴把琉璃說得一愣一愣的:“這……我走之前也沒跟陶然特別交待過什麽啊。而且你知道,大量接單根本就不是陶然的風格,你忘了她總跟咱們念叨客戶在精不在多?”
  老吳做了一個“所以我說嘛”的表情,下定結論:“她中邪了。”
  正說著,豆豆敲門進來了,放下咖啡,問琉璃:
  “秦總,外麵許經理找你,要不要叫她進來?她好像有急事。”
  琉璃看了一眼老吳,對豆豆說:“再幫吳總拿一杯來,一樣,黑咖啡。順便讓許經理進來吧。”
  豆豆應聲,走了出去。
  一個短發圓臉身穿孕婦服的女子推門而入,正是行政主管許美姍。
  她麵帶憂色,似乎有話要說,看到一旁的老吳,欲言又止,笑著衝他點點頭:“老吳早啊,又開夜車?”
  老吳苦笑。
  “美姍,半月不見,肚子怎麽也不見長?”琉璃笑問。
  “寶寶還小那,一時半會看不出的。你怎麽樣?美國那邊一切順利?”美姍一邊問一邊拉開椅子坐下。
  “不錯,順利完成任務,還有意外之喜,有空跟你長聊。剛剛豆豆說你有急事?”
  “嗯,是有點,其實也算不上什麽急事,剛聽說你進公司了,想想還是過來跟你說一聲。”美姍性格好,講話也總是慢條斯理的,“是關於陶然的。”
  話音剛落,那兩個急性子的人異口同聲地問:
  “她怎麽了?”
  “別緊張別緊張,不是什麽大事情。你們知道,公司不是給陶然配了一輛車嘛,陶然駕駛技術不錯,人又謹慎,這麽多年就她那輛車收的罰單最少,隻是最近有點奇怪,連著撞了兩回。十天前是一次追尾,車頭損壞得厲害,拖進車廠去修了,今天剛拿出來,我怕她見客戶不方便,就臨時把那台閑置的桑塔納調給她用了,沒想到昨天又給撞了,不過還好,隻是輕微刮蹭。車倒沒什麽,修也是有保險的,公司這幾台車,偶爾撞到碰到也不稀奇,但半個月兩次,還是發生在陶然身上,實在有點……不尋常,你覺得呢?”
  美姍探詢的目光望著琉璃,帶著幾分憂慮。
  琉璃緊鎖眉頭。
  另一邊老吳也擔心起來:“那陶然沒事吧?”
  “放心,人沒事,上海的路,車都跑不快。”
  “哦,那就好,我就記得嘛,她昨天因為清蓮紙業的一個案子還差點跟我吵呢,能吵架說明精神好,沒事。”
  說著,豆豆把老吳的咖啡端來了,琉璃叫住她:
  “豆豆,最近有去客戶部那邊嗎?看沒看到陶然有什麽不對?”
  “陶總?最近沒怎麽見,她好像不是在外麵跑就是一個人關在辦公室裏,午飯不大出來吃,晚上好像也走得很晚,有幾天可能還通宵。”豆豆若有所思,“好像是有些不對哦。”
  “你不是常和客戶部的幾個小姑娘一起吃飯?有沒有聽到什麽?知不知道發生什麽事?”
  豆豆略一躊躇,才吞吞吐吐地說:“我之前也不知道,……不過,今天好像知道點了。”
  三個人疑惑地看著她,都沒怎麽聽明白。
  “等一會兒。”小姑娘說著,一溜煙地跑了出去,片刻拿了疊報紙進來,放在桌子上,一邊嘩啦啦地翻找著什麽,一邊說:
  “今天好多報紙都有登,在哪來著?我剛剛還看到了,……呶,這裏!”
  琉璃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
  那是一張娛樂版,頭條一行黑體字十分醒目:“名模牽手網絡新貴,甜蜜亮相時尚酒會”,旁邊配著整版高的圖片,一個美豔逼人的年輕女子,臉上帶著驕傲的甜蜜,緊挨著一個高大英挺的青年男子,姿態親昵。
  一看到那個男人的臉,琉璃、老吳和美姍全都大吃一驚,脫口而出:
  “林醉!”

  第二章
  一看到那個男人的臉,琉璃、老吳和美姍全都大吃一驚,脫口而出:
  “林醉!”
  三個人合攏嘴巴,麵麵相覷,意識到誰都沒眼花,那就是林醉,網絡新貴,年輕有為的商業巨子,風頭正健的悠遊公司創始人兼總經理――林醉。
  他的另一個身份,是陶然的男友。
  共君一醉一陶然。
  他們倆的故事,明澈廣告的每個人都多多少少有些耳聞,公司裏的剩男剩女們在屢戰屢敗的時候總會想,看看人家林醉和陶然吧,看看他們倆走過的這七年,就會覺得,也許有些東西仍然是值得相信的,盡管前路迷茫,但終不至於絕望。
  就是那個林醉。
  就是這個林醉。
  屋子裏頓時安靜下來,誰都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還是琉璃打破沉默:
  “好了,我有數了,老吳、美姍,你們先回去,豆豆,打個電話給陶然,說我找她。……那個,報紙留下。”
  凝神思忖良久,琉璃把刊著照片的那頁報紙挑出來,折了一折,又折了一折,隨手塞到一摞文件底下。
  手邊的咖啡一直沒顧上喝,抿了一口,有點涼,很苦。
  她眉都沒皺,一飲而盡。
  片刻。
  敲門聲響起,篤篤篤的三下,不疾不徐。
  琉璃微微一笑,總是這樣,對於有些人來說,門是用來推的不是用來敲的,比如吳銳,有些人則是無論何時都會敲門直到聽到“請進”,哪怕是對著一扇開著的門,比如陶然。
  “請進。”
  門開了,一個標準版的office lady走進來。
  米色套裝,大V領白色襯衫,長發一絲不苟地盤起,優雅利落,正是陶然。
  “早,剛回來?”她笑著衝琉璃打了個招呼,坐了下來。
  “是啊,昨晚到,飛了十幾個小時,別提多累了。”琉璃大聲地抱怨,“我現在站著都能睡著。”
  “沒事,再緩兩天就好了,看上去氣色還不錯。”
  “那是咱的粉好。”琉璃誇張地比劃了一下自己的臉,起身繞到陶然身邊,斜倚在桌沿上問到:
  “陶陶,你最近怎麽樣?”
  近午的陽光明晃晃地射進來,因為琉璃身影移開直映在陶然臉上,十分刺眼。
  陶然微微偏了偏頭,流利地答道:
  “業務這邊還算順利,冠歐汽車和盛記食品的案子客戶已經簽收,都很滿意,牡丹工坊的那個網站設計進度有些拖延,但主要是由於客戶那邊內部意見不統一,來回反複浪費了很多時間,另外最近接了幾個新單,其中有兩家單子很大,做的好了希望能發展成長期客戶。對了,我讓豆豆放了幾份合同在這兒,就等你簽字了。”
  琉璃笑:“不急,我聽老吳講了,說你最近廢寢忘食,效率驚人,他投訴我欺壓你呢。也真是的,半個月做這麽多事,你不吃不睡啊?要是人人都像你這樣,怕是很快就要實現共產主義了,你讓我們這種資本家怎麽活?”
  麵對老板的冷笑話,陶然彎了彎嘴角,算是捧場。
  琉璃卻收斂笑意,又問:“最近你怎麽樣?”這次她加重了那個“你”字。
  陶然的臉色不易察覺的一僵,旋即恢複正常,答得簡短又迅速:“我?挺好的,老樣子。”
  琉璃忽地惱起來,她從來就不是個能沉的住氣的人,頓了頓,轉身把那頁報紙抽了出來,遞到陶然麵前:“那這是什麽?”
  陶然接過來,瞥了一眼,順手放回桌子上,平靜地回道:
  “沒什麽,我和他已經分手了。”話裏沒有一絲起伏。
  琉璃眉頭擰作一團:“為什麽?”
  “不為什麽,無疾而終。”
  大多時候琉璃都十分讚賞陶然的冷靜和沉著,但顯然不包括現在。她撇了撇嘴:“無疾而終?翻譯成中國話是不是就是死都不知道怎麽死的?”
  陶然對她明顯的不滿無動於衷,垂下眼睛,表明不想多談。
  琉璃歎了口氣,拉過椅子,坐到陶然身邊。
  “陶陶,你瞧你又是這副死樣子。你知道我不是愛管閑事的人,要是別的什麽人,分手八百次我都懶得理,可你和林醉怎麽可能說分就分呢?上個月咱們仨還一起吃飯呢,不都好好的?這後來究竟是發生了什麽事,你說出來,我好幫你想辦法啊。”
  陶然當然知道,琉璃是真心關心她。
  自從六年前進入明澈,直至今天,眼前這個壞脾氣女人早已不止是她的老板,更是師長、朋友,甚至親人,正因如此,她不想她擔心。
  她拍拍琉璃的手,語作輕鬆的說:
  “真的沒什麽,可能,是七年之癢吧。”
  琉璃真的火了,眼一瞪,牙一咬,“我看是林醉這小子皮癢!”
  她一把抓過手機,陶然按住她,飛快地說道:“琉璃,報紙上寫的是真的,那是他的新女友。他要分手,我同意了,就是這樣。”她看著琉璃的眼睛,半是鄭重,半是央求:“別去找他,我不想難堪。”
  “你同意了?七年啊,你就這麽說同意就同意了?”
  “不然怎樣,一哭二鬧三上吊,還是滿地打滾抱大腿。到了這種地步,又有什麽意思,做人不能太瓊瑤。”陶然難得的說起冷笑話。
  琉璃卻一點也不覺得好笑。
  “說得這麽輕鬆,那車又是怎麽回事?”
  “是意外。”
  “少跟我輕描淡寫!陶陶,我不是第一天認識你,你這個死強脾氣,什麽都憋著爛在肚子裏,明裏暗裏不知要吃多少虧!就算是這個人咱們真的不要了,你有什麽委屈也該說出來,不是玩命工作就是整天撞車你是想嚇死我?”
  “你別急嘛,沒那麽嚴重,真的。”陶然溫言細語,聽上去更像是她在安慰琉璃。
  誰都知道,琉璃這個人著起急來像個火藥桶,方圓一裏鳥獸盡散,人就更是有多遠躲多遠,偏偏是對著陶然一籌莫展,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十分的力道莫名其妙就被卸解個七七八八。
  她疑惑的目光在她的臉上逡巡。
  認真看上去,陶然有些許的清瘦,眼睛底下帶著疲憊的陰影,在薄妝的掩蓋下倒也不怎麽明顯,神情卻十分平靜,像一片靜海,波瀾不驚。
  琉璃在心裏歎了口氣,她不相信陶然真的若無其事,可她也知道,陶然打定主意的事,任何人都無計可施。隻得揮揮手:“算了,要是你真的不想談,就算了。不過從今天起,放你一個月的假,把手上的案子暫時分給別人去跟,你願意休息也好,出門散心也好,都隨你。”
  聽了這話,陶然居然沒心沒肺地笑了一下,“一個月那麽多?老板你突然這麽大方,我很不習慣的。”眼看著琉璃又要瞪眼睛,她連忙收起玩笑,安撫道:“放心啦,我真的沒事,失戀而已,死不了人的。你放我一個人無所事事,才真的會悶死人。”
  琉璃氣餒:“好好好,懶得管你。”說罷,返身回到小山一樣的文件堆後麵,看樣子是真的有些生氣了。
  陶然不以為忤,輕輕笑笑,轉身離去。
  琉璃一貫如此,把喜怒哀樂都寫在臉上,脾氣也像一陣風似的,來了就去。
  陶然是羨慕這樣的琉璃的,直白、坦率,活得肆意透明,簡單清澈。
  陶然的世界,是不同的。

  第三章
  到家的時候已經夜色闌珊,進了門,陶然揉揉疲憊地有些僵硬的脖子,放下包,彎腰去尋拖鞋。
  突然間所有的動作都停下來。
  黑暗的屋子裏,有道微弱的光線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她緩緩地直起身,光著腳,輕輕地沿著那線光走過去,直到書房。
  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眼前,他正聚精會神地盯著電腦屏幕忙碌著什麽,察覺到門口有人,他抬起頭,像無數次往常那樣微微一笑:
  “回來啦,飯菜在微波爐裏,今天阿姨做了你喜歡吃的栗子雞。”
  她真是喜歡他的聲音,低沉的,帶著一種特別的磁性,熨貼地拂過耳側,讓人莫名地感到安心。
  她沒有動,就那麽挨在門邊,頭倚在木框上,默默地望著他。
  電腦的熒光在他的臉上跳躍,使他看上去有些陌生。
  屋子裏很安靜,能夠清晰地聽到手指敲擊在鍵盤上的噠噠噠的聲音。
  無聲無息中,她的眼淚撲簌簌的落下來。
  不可抑製。
  ……
  一陣心悸,陶然猛地睜開眼,四下漆黑一片,喘息未定間,她下意識的摸了摸臉頰,沒有濕意。
  床頭鍾熒熒的顯示:4點13分。
  天快亮了。
  她爬起身,目不斜視地經過空蕩蕩的另一邊床,走去衛生間。
  刷牙,洗臉,上妝。
  粉底,眼線,腮紅。全神貫注於手上的每一個動作,耐心而細致,像是對待一件異常重要的任務。
  全部結束的時候,4點54分。
  進到廚房,煮一壺咖啡。很快,濃鬱的香氣溢滿整個房間。她斟上一杯,走到露台,窩進寬大的藤椅。
  夏末的早晨,剛飄過一陣雨,空氣涼沁心脾,天空是煙青色的,遠處的高樓籠著一層淡黃的光暈。
  陶然安靜地注視著這座城市漸漸醒來。
  拂來一陣涼風,握著咖啡杯的手有一點抖。
  這不是她第一次夢見林醉。
  她又夢見他回來了,莫名的,即使在夢裏,她都知道這一定是在做夢,眨眼間悲傷洶湧而至,迅猛得來不及防備。
  很奇怪,夢裏的自己哭得很凶,陶然這輩子流過的眼淚加起來都不會有夢裏那麽多。
  陶然很少流淚,可能是因為見過太多的眼淚,早已免疫。
  媽媽為了那個拋棄她的男人哭了整整半生,陶然一直不解,一個如此瘦小的身軀裏怎麽能釋放出那麽那麽多的液體,完全不成比例。
  或許是母女連心,母親有先見之明,早就把她的那份眼淚流完了也說不定,陶然有些自嘲地想著,隻有自己像個睜眼瞎子一樣,琉璃說的沒錯,死都不知道怎麽死的。
  事情發生的那天毫無預兆。
  她回到家,天色不算太晚,林醉也已回來了,在等她吃飯。平常兩人都忙,一起吃晚飯的機會不多,所以她還挺開心的。
  兩人隨意地聊了點各自公司的事,沒什麽異樣,至少陶然沒覺得。
  “前天晚上《浪跡》同時在線人數突破100萬了。”林醉說。
  “是嗎?那真該慶祝一下。”《浪跡》是悠遊公司的主打遊戲,推出時間不長就有這樣的成績,陶然很替他高興,職業病使然,又問,“有沒有讓公關公司配合宣傳一下?”
  “新聞稿已經發了,俊唐的人給數字加了水,按130萬公布的,他們說是行業慣例,別的遊戲公司都這樣。”林醉埋頭吃飯,說得不怎麽起勁。
  陶然一哂。俊唐廣告以遊戲推廣見長,曾先後做過兩家大型網遊公司的代理,對這一行十分了解,所以陶然才把他們推薦給林醉,反倒沒有推薦明澈。琉璃說她胳膊肘往外拐,自己人的生意給別人做,她解釋說術業有專攻,明澈對遊戲領域不熟,也沒有計劃開拓這個市場,與其騰出人手接這個單,不如把現有的汽車、紙業、食品等幾塊盤子大的市場做精做強。當然她沒說的另一個理由是,恰恰因為琉璃是自己人。自己人和自己人做生意,東西做的好了壞了,價錢給的多了少了,話說的深了淺了,都是麻煩事,萬一因為生意傷了感情就更是得不償失了。
  後來事實證明,當初悠遊選擇俊唐還是很明智的,做廣告的或多或少都玩些花頭,現在聽到他們在宣傳數據上做手腳,陶然也不怎麽奇怪。
  聊著聊著,陶然順口說了句:“哎,你覺不覺得阿姨今天燒的菜跟平時不太一樣?”
  林醉細嚼慢咽地把嘴裏的飯吃完,說:“今天的飯是我做的。”他說得挺平常的,可陶然知道自從請了鍾點工,他們倆都有日子沒動過灶台了,不由笑道:“今天什麽大日子?我們家林總親自下廚,看來我得多吃兩碗。”
  林醉笑笑,說好呀。陶然也沒追問,想著可能是阿姨請假了吧。
  吃完飯,那天的心情真是不錯,陶然把冰箱裏的平日沒空吃的水果拿出來,洗淨切好,拿到客廳叫林醉出來分享。
  夏末的晚上,開著窗,一室盈風。
  她蜷在藤椅裏,身邊的沙發上坐著她的愛人。
  那樣的一刻,陶然不是不幸福的。舒舒服服的家,舒舒服服的兩個人,盡管沒有你儂我儂的甜甜膩膩,正在放的言情劇也有點老套無趣,但最重要的是安心愜意。
  人一生的幸福時光,多在這樣不經意的時刻。
  那些刻意求來的成功、歡樂和收獲,真正得到的那一刻,反而更多是悵惘。
  可是,可是,當時隻道是尋常。
  後來,電視裏演到女主小白又可愛地忽閃著眼睛問男主,你真的願意和我在一起嗎?男人點頭,說願意,女主又問,永遠嗎?男人更重地點頭,說永遠。煽情的音樂毫無意外地響起來,兩人相擁而泣。
  簡單得令人感動,陶然看得想樂。
  這時忽聽林醉開口:
  “然然,你記得我說過永遠不會離開你嗎?”
  熱戀的時候,林醉沒少說過這樣的肉麻話,陶然喜歡聽,但那並不是因為她對那些不著邊際的誓言信以為真,她隻是喜歡他的聲音,她就是喜歡。甜點終究不能當正餐用,後來兩人的日子一天天過下來,他漸漸地也就不再隨便拿永遠造句了。
  今天他問得突兀,陶然臉悄悄一紅,眼睛盯著電視機,輕聲嗔道:“老夫老妻的……”
  然後,就聽他一字一句地說:
  “然然,我可能做不到了。”
  陶然愕住,定了幾秒,緩緩回頭,直直地看向林醉的臉,目光對上林醉的眼睛,她心頭一窒,無端端地打了個冷戰,手上的一片橙啪地掉到了地毯上。
  刹那間,仿佛回到二十年前那個下雪的早晨,父親送她上學,站在教室門口,也是這樣地看著她,說爸爸走了,然然你原諒爸爸好嗎。她當時太小,脆生生地說聲爸爸再見,一扭頭就跟著同學進了教室。從此以後,她再也沒有見過那個男人。
  為什麽。
  下意識反應出的三個字已經衝到喉嚨口,被她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她垂下眼睛,把地毯上的那片橙揀了起來,放到盤子裏,收好刀叉,端起盤子,起身走到廚房,把東西放到水槽裏,放水一一衝洗。
  龍頭開得太大,水花四濺,聲音很響,可她還是聽到他的腳步聲慢慢靠過來,停在她身後,半晌,聽到他用她為之著迷的聲音說:
  “我認識了別的女人,她懷孕了。”
  太陽底下所有的故事都可以用三句話講完,林醉隻用了兩句。
  陶然用全身的力氣壓住想要歇斯底裏的念頭,她一絲不苟地抹著盤子,用最平穩的聲音問:
  “什麽時候認識的?”
  身後的聲音悶了好大一會才說:
  “今年二月。”
  “所以這是分手?”她把盤子裏的水瀝幹,開始洗刀叉。
  背後半天沒有言語。
  陶然把水槽活塞拔出來,汙水咕嘟嘟地流下去,她用抹布仔細抹掉剛剛濺到台子上的水漬,“你說好了,你知道我會同意的。”
  仍然沒有回應。
  一切收拾停當,陶然把抹布整整齊齊地疊成小小的正方形,放好,卻仍然沒有回身。
  突然一股腥甜流到舌尖,她一驚,放開不知何時咬緊的下唇,無聲一笑,對著他映在窗上的影子說:
  “我同意,你走吧。”
  他好像動了腳步,想要靠近她,卻還是停住,終於又開口:
  “然然,你不會原諒我,對嗎?”話裏竟有幾分賭氣。
  陶然沉默。
  真奇怪,他們不稀罕她,卻都稀罕她的原諒。她不明白她的原諒有什麽用?可以裱起來掛,還是煮起來吃?
  她再也無力說出一個字,更沒有力氣原諒,隻有沉默。
  “那你恨我吧!”
  他摔下一句話,恨恨地,扭身就走。
  不多時,外麵傳來嘭的一聲門響,震得空氣都在發顫。
  不知過了多久,她想坐下,全身的骨頭卻像用力用過了頭,於是生了根,動也不能動。
  她隻好站在原地,忽忽竟是一夜。
  自始至終處在一種奇異的狀態之中,那感覺十分奇怪,就像是大腦切斷了隱藏在身體某處的漏電保護開關,沒有天崩地裂,沒有撕心裂肺,沒有死去活來,仿佛神經和大腦驟然失去聯絡,思維獨立而清晰,整整一夜,她隻是不可遏製地翻來覆去地想著一個問題:
  二月,我在哪裏?我在幹嘛?
  我在哪裏?我在幹嘛?
  ……
  時至今日,麻木的衝擊波早已散去,感覺漸漸複蘇,大腦重掌每一個神經末梢,才發現目之所及,滿是瘡痍。
  難言的痛楚刺破肌膚,綿綿密密,晝夜瘋狂地滋長,一日甚複一日。
  對於此,陶然有她最擅長的方式――忍著。
  早晨的寧靜被越來越多的人聲車聲所覆蓋。
  陶然揉了揉壓得有些發麻的小腿,收起杯子回到屋,簡單地收拾了一下,揀起車鑰匙,走出家門。
  又是新的一天。
  再一次,陶然對自己說,失戀而已,死不了人的。
  當車子轟的一聲撞上消防拴的時候,陶然無暇後悔話說的太早。
  和前兩次一樣,一切都在一瞬間,她完全搞不清狀況。
  眼看就要到公司了,雖然時間尚早,路上車不多,她卻仍然格外小心,全神貫注地盯著路況,可仿佛盯著盯著腦子不知何時就一片空白,等她意識到的時候,車子距離前方那個推著自行車的行人已近在咫尺,她清晰地看見對方驚恐萬狀的五官,心裏咯噔一下,反射性的向著右側猛打方向盤!轟的一聲,震耳欲聾,斜在胸前的安全帶狠狠地勒了她一下!頭部撞到硬物,眼前一黑,險些痛暈。
  恍惚中聽到嘩嘩的水聲,車門被拉開,灌進一陣涼風,一個尖叫的女聲響起來,語無倫次地喊著她的名字,“陶陶,陶陶,……”這聲音好熟。
  陶然掙紮著張開眼,目光漂浮地尋找著什麽,直到看到路中央的那輛自行車和那個行人――還好,都是整個的。
  她鬆了口氣,放心地昏了過去。

  第四章
  醒來的時候,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琉璃鐵青的一張臉。
  胸口好痛,頭也好痛,可陶然預感自己應該沒什麽大礙,因為琉璃臉上的憤怒明顯多過擔憂,她努力地衝她安慰地扯了扯嘴角。
  這可給了琉璃發作的理由。
  “赫,還有心情笑?陶大小姐你這次終於如願以償了,很開心吧?車子撞得稀巴爛,還搭上一根消防拴!……”
  琉璃平時說話就快,發起急來更是機關槍一般。不過這麽多年廝混下來陶然也習慣了,盡管痛得有些分神,還是聽明白了大概。
  事故原因很簡單,陶然負全責,因為闖紅燈。所幸開得不快,還來得及在最後一刻避開斑馬線上的行人,隻撞上了路邊的消防拴,消防栓當場撞壞,水柱噴得老高。
  恰巧也剛開到這條路上的琉璃在後麵目睹了整個過程。當她看清那是陶然的車時,三魂七魄都飛上了天,一路狂奔過去,把她從水淋淋的車裏拖出來,送到醫院。一番手忙腳亂之後,醫生說,陶然隻是胸部勒傷,頭部撞在方向盤上導致暫時性昏迷,萬幸的是車速不快,衝力不算大,否則在這種事故中斷幾根肋骨再加上腦震蕩是最常見不過的。
  琉璃懸在嗓子眼的一顆心總算落回肚子裏,火氣立刻升上來,好一通數落,陶然隻有乖乖聽著的份。想想也不是不怕,傷了自己是小事,如果真的撞到人那才是後果不堪設想。可她無論如何都回憶不起來,自己過了成千上百次的路口,這次怎麽就沒注意紅燈?
  一頓脾氣過後,琉璃的火也消了大半,看著陶然茫然的眼神,忍不住又道:“你不是說不用我管,沒什麽嚴重嗎?那這算什麽?或者你給我解釋解釋什麽才是嚴重?”
  陶然賠笑:“對不起,害你擔心。”
  “誰擔心你?我是擔心我的車。”琉璃搶白說,“還有那根破消防拴,兩千五百八,該死的簡直是搶錢,從你薪水裏扣!”
  好的好的,陶然忙不迭地應承。
  琉璃仍繃著臉,掏出一張紙塞到陶然手上。
  “這是什麽?”
  “明天晚上六點,去這裏,我找了個人請你吃晚飯。”
  “呃……是誰?”怎麽突然對她這麽好?
  琉璃頓了頓,“一個做心理谘詢的朋友,為我的車子著想,我想你最好和他聊聊。”
  陶然咧嘴,“哇,要不要這麽誇張?”她小聲嘟噥,“好端端的,看什麽心理醫生?”
  “誰說是看醫生?吃頓飯聊聊天而已。”琉璃瞪眼睛,“別不識好歹,人家執業十年,外麵不知多少人預約都約不到,沒有我,你捧著香火去都找不到廟門。”她伸出手指戳了一下陶然貼著紗布的額頭,“快說去不去?”
  “我去我去。”陶然的嘴咧得更大了,這回是痛的。
  琉璃滿意了,起身道:“醫生要求再觀察三個小時,你撞車有功,歇著吧,我去買午飯。”
  陶然捂著額頭的紗布,苦著臉點點頭,隨手將那紙條塞進手袋裏,胳膊帶動胸肋,針紮般的疼,她連吸了幾口冷氣。
  第二天早上,她突然覺得這痛也不是什麽壞事,雖然整晚都輾轉反側,睡得斷斷續續,但是,夢裏沒有林醉。
  可這注定不會是太好過的一天,因為拗不過老板,放假三天。
  站在鏡子前,陶然對著自己發呆。琉璃不明白,她最不需要的就是休假。
  簡單洗漱一番,草草地塗些護膚品,實在沒有力氣化妝。手臂痛得抬不起來,一頭長長般的卷發,好不容易才梳通,隨便撥了些劉海到額頭前麵,遮住一指寬的紗布。然後從衣櫃裏翻出一套最容易穿的衣裳,打點停當,陶然費力地拿起筆記本和手袋,直奔星巴克。
  服務生輕車熟路引她到老位子,角落,靠窗。
  窗外人流如織,路人的影子穿過玻璃窗,落在深木色桌麵上,倏忽而去。店裏的客人漸漸多起來,間或響起低低的喁喁私語或一兩聲歡笑。
  陶然把自己陷進軟軟的靠墊裏,捧起一大杯摩卡,打開筆記本。
  電腦裏有幾個客戶的企劃案需要完善,若幹創意提案等待她的意見反饋,還有零零碎碎的雜事,足夠消磨這一整天。
  不知不覺,日上中天,漸漸西移。
  店裏亮起了燈,等到肚子餓的時候陶然方才察覺天色已晚,看看表,將近八點,發完最後一封電子郵件,她揚手召喚服務生。
  “一份吞拿魚色拉,玉桂卷,再加一杯摩卡。”
  說完拿過手袋翻錢包,無意中掃一眼手機,赫然看到八個未接電話。
  仔細一看,全是琉璃。
  一個念頭閃過,陶然暗叫糟糕!
  似乎琉璃給她訂的約會就在今晚,可她壓根就沒想去,本來打算找個理由推掉,竟也忘了。現在這麽晚,怕是人家早走了。
  正在發愁怎麽跟琉璃交代,手機丁丁咚咚又響起來,“琉璃”兩個大字在屏幕上閃個不停,遲疑了幾秒,陶然小心翼翼按下接聽鍵,捏著手機放在離耳朵稍遠的位置。
  “陶然!!”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傳過來,陶然把手機放得更遠些。“你出息大了?學會放鴿子了?!……”
  “琉璃我錯了,你先別急,聽我說……”陶然鎮定地思索了一下,決定申辯。
  “別廢話!你要是二十分鍾內再不到,我……”聲音戛然而止,屏幕熄滅。
  ……沒電了。
  該死!這下陶然倒真的急了。那邊琉璃正在氣頭上,要是再誤以為她掛斷電話,用腳趾頭想都知道剛才那個“我”後麵沒有好事。
  出路隻有一條。
  陶然歎口氣,跟等在一旁的服務生道聲歉,收拾東西,迅速出門。
  上了出租車,司機問去哪,陶然急忙翻找那張不知被她塞到哪裏的便條,總算是沒丟。上麵寫著:
  “劉家明,某某路10號,寒舍”
  路途不遠,還好沒有堵車。
  站到那兩個閃閃發光的大字底下,陶然看表,離deadline還有5分鍾,再不進去,沒準今天就真成她的dead day了,無奈地搖搖頭,她推門而入,對谘客小姐道:
  “我約了人,有沒有一位劉先生?”
  谘客翻了翻預約記錄,彬彬有禮地鞠了一躬:“有的,這邊請。”
  跟在導引服務生後麵,陶然破天荒地感到一絲膽怯。
  她以與各種各樣的人群打交道為職業,可是心理醫生?傾訴衷腸?實在不是她的強項,其難過程度不亞於躺在婦科的檢驗台上發現進來的是個男大夫。
  好吧,再糟也糟不過這個了,站在包間門口,陶然給自己打打氣,走了進去。
  事實證明,她錯了。
  如果女朋友可以換算成山楂的話,那麽把陸浥塵從小到大的女朋友加起來,足夠穿串糖葫蘆了,而且是加長加大的那種。這就是為什麽他現在坐在這裏,自己都覺得有點滑稽。
  他是來相親的。
  比相親這件事本身更土的是,他還穿著一件很土的西裝,係著一條很土的領帶,使整件事情土得完美無缺。
  按照表姐的說法,這身裝扮是成功人士的標準行頭,可以給女孩子留下青年才俊事業有成的良好印象。
  ――莫非這邊的女人都喜歡黑手黨?他暗自腹誹,當然沒敢說出口。
  表姐的脾氣太像祖母,看上去她應該是祖母的親孫女才對。
  想起祖母,陸浥塵又一次出現頭痛胸悶的抑鬱症早期症狀,那個暴躁的老太君就是他現在傻坐在這裏的直接原因。
  從三年前開始,老太太就不停地整天念叨,“三十而立,成家立室。”一路從孔夫子說到聖經,“結婚是為了彰顯神的榮耀,是為了神的旨意和托付。”甚至連真 主也被搬出來,“安 拉說,結婚是一件功修。”
  總之,全世界的聖人都站在祖母一邊,認為作為陸家唯一的男孫,陸浥塵的首要大事就是結婚。而且按照夫子的意思,顯然不能超過三十。
  上個月,陸浥塵三十了。
  他不是沒想過反抗,可從小父母早逝,祖母一力將他撫養成人,早就樹立了絕對權威,於情於理他都隻有繳械投降的份。
  OK,結婚就結婚吧。
  浥塵不喜歡結婚,但還遠沒到抵死不從的地步。什麽年代了,老婆和女朋友又有什麽區別,無非都是合則來,不合則去。如果結婚可以讓祖母滿意,那也不失為一件一勞永逸的好事。
  他實在不該低估祖母的滿意標準。
  沒有一個他帶回家的女人能讓祖母滿意。
  Amada?太驕縱。
  Doris?太風騷。
  Fiona?太魯莽。
  浥塵猜,祖母多半是歧視白種人。(可這是美國啊!)
  他自覺地帶些華裔女回來。
  Jeannette Chong?太聒噪。
  Michelle Ng?太幼稚。
  Sharon Lau?太嬌氣。……
  幾次三番,三番幾次,浥塵從剛開始的抓狂,到了後來,變成了更多是好奇,他真想知道,到底什麽樣的女人才能入得祖母的法眼?
  偶爾忍不住他也會問:“我親愛的奶奶大人,這麽多漂亮女人您就沒有一個看上的?”有一點浥塵是絕對有自信的,他的女人,皆是豔女,美豔不可方物。
  不能悅目,如何賞心?
  可祖母不以為然地撇撇嘴,擲地有聲地說:“娶妻娶德,選妾選色!”接著抱怨:“這樣下去,哪能過一輩子?”
  浥塵哭笑不得。
  祖母出身中國舊時大家庭,自小與同齡子弟入讀私塾,總能冒出些莫名其妙的道理。可浥塵生於美國長於美國,盡管從小接受嚴格的中文教育,但骨子裏早就不是那麽回事了。
  一輩子?聽上去可真奢侈。
  他沒想到,在這場曠日持久的選秀中,祖母比他先不耐煩了,終於在他三十歲生日這天發飆,聲稱選孫媳婦這件事由她老人家全權接管,急急勒令他打包回中國相親,直到找個真正的中國女孩回來。
  Ridiculous!
  浥塵的第一反應是老太太急糊塗了,或者隻是想嚇唬他罷了。
  ……他又一次低估了祖母。
  想到這,浥塵挫敗地抓了抓腦袋。
  他扯鬆領帶,端起酒杯走到露台,獨自享用餐後的一杯白蘭地。
  那個表姐口中的“又端莊又嫻淑的大家閨秀”始終沒有出現。
  他一點都不急,也不去問,好吧,坦白講,他其實是有點幸災樂禍。傳說中的中國閨秀連基本的社交禮儀都不遵守,他很想看看祖母知道之後作何表情。
  當然人可以不見,飯不能不吃,表姐推薦的地方果然了得,浥塵點了幾個地道的招牌菜,個個美味,他吃得心滿意足。
  這家名為寒舍的酒店由上個世紀初的老別墅改建而成,藏在梧桐小路盡頭,站在露台望出去,遠處是大都會的霓虹靚影,近處是石庫門老民居,影影綽綽的,可以看到三三兩兩的居民穿著各式各樣的花睡衣在小路上聊天散步,雖然不是第一次見到,浥塵還是啞然失笑。
  這座既優雅又世俗的城市,對他來說是個新鮮地方,對於祖母而言卻是故土,她老人家固執地認為這裏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包括女人,而對浥塵而言,這座城市唯一吸引他的就是――這裏離家足夠遠,遠得晨昏顛倒,遠得根本不在一塊大陸上,正因為想通了這一點,他才爽快地聽從表姐的建議,說來也就來了,希望拖個一年半載,祖母過了這陣子給孫子找媳婦的熱乎勁,可以放他回去過安靜日子。
  正打著如意算盤,卻聽背後門聲一動,有服務生的聲音從外麵傳進來:
  “小姐,裏麵請。”
  陸浥塵眉峰一挑,轉身看去――
  女主角登場了?

  第五章
  陶然攏了攏微蓬的頭發,輕籲一口氣,順著服務生的指引就進了屋。
  包房不大,一看就是由老別墅的大房間間隔而成,仍舊沿用著十八世紀洛可可裝飾風格,滿眼細膩柔美的曲線,華麗、精巧,以致繁瑣累贅。
  一眼看去,竟沒見到人。桌子中央,琺琅蠟台空自搖曳著燭光,兩端各擺著一副餐具,其中一副顯然已經用過。
  正在納悶,從露台的方向傳來輕微響動,她循聲望去,不由一怔。
  室內光線細弱,頂燈和燭火加起來隻能勉強照到落地窗門邊。
  窗外,明明暗暗間,隱約見得一個年輕男子,身材高大,俊秀挺拔,深色西裝使他幾乎融於墨藍的夜色之中,領間的白襯衫顯得格外出挑,映得一雙令人無法忽視的眸子幽亮幽亮,如寒夜晴空,有著漩渦般的致命吸引。
  他微倚在露台的鑄鐵欄杆上,掌中托著一隻泛著瑩光的水晶杯,就那麽隨意地站著。
  不語不動,盡著風流。
  怎麽有人可以生的這麽好。
  陶然心中暗歎,眉頭卻皺了一皺,眼前這位和她心目中嚴謹樸素的心理醫師形象相去甚遠。
  她向來對皮囊太好――也就是她所謂“相貌超標”的人心中存疑,別家廣告公司招聘客戶代表恨不得都按貂禪潘安的水準找,可就她不。她有歪理,人生得太美,相對而言,萬事都來得更加容易,久而久之,比平常人總是差欠一點,欠在努力,欠在珍惜。
  琉璃開始總是笑著罵她酸葡萄心理,後來也招過幾個人人稱豔的女孩子,結果做不上半年,不是被同行挖走做對手,就是被客戶挖走做老婆,培訓費都賺不回來,索性也就認了陶然的歪理。
  直覺上,陶然不怎麽信任這個男模一樣的劉醫生。
  老實說,做男模都超標,這雙眼睛太奪人,觀眾的注意力都在他的臉上,誰還顧的上看衣裳。
  可既來之,則安之。無論如何,陶然對琉璃的推薦還是信任度很高的。她按下心中猶疑,對著那身影微微一笑。
  陸浥塵撞上她的視線,邁開長腿走了進來,放下酒杯,禮貌地拉開座椅,也笑著開口道:
  “Hi,……晚上好。”
  他招呼得倒是神態自若,其實暗地裏在絞盡腦汁地想,她應該叫什麽名字?歐什麽還是婁什麽?――對方的突然出現讓他措手不及,係統藍屏,大腦死機。
  還好陶然也沒在意,道了聲謝。
  待她坐下,浥塵略微尷尬地指了指桌上剩下的杯盤:“不好意思,以為你不能來,所以我……”
  陶然趕緊搶過話來,“是我不好意思,我……臨時有事,遲了這麽多,真抱歉。”
  “沒關係,要不要點些什麽?” 浥塵一笑,做個手勢喚服務生過來。
  “不,不用。”陶然搖頭,看到桌上的冰桶,略一遲疑:“來杯酒好了。”
  服務生上前斟好酒,退了出去。
  兩人又客氣地互道了幾遍歉意,便再也找不到什麽話頭,雙雙沉默下來。
  平生第一次遭遇相親場麵,浥塵難得地在女人麵前拘束起來。
  麵前的女子低垂雙睫,細長的手指無意識地在高腳杯上輕輕轉動,像是害羞,又像是在凝神思索著什麽。
  他趁機好奇地打量她。
  她人高挑而清瘦,輕盈利落,但不是他喜歡的類型,他偏愛肉感一點的,嬌媚,而且抱起來舒服。
  她穿了一件在他看來介乎於鬥篷和口袋中間的衣服,完全看不出身材,所幸有一雙長腿露在外麵,線條迷人。
  五官還算不錯,雖然和高鼻深目的西方美女不能比,但勝在清秀細致。她的臉色有著不同尋常的白皙,不像妝容,更像一種缺少血色的蒼白。濃密的長發微微卷曲著,在光影下麵顯得柔軟而蓬鬆,自然地披落下來,遮住些許臉頰和額前的……一塊紗布?
  似乎是感覺到他的目光,陶然抬起眼,微微張了張嘴,仿佛想說些什麽,可還沒出聲,又被她吞了回去。
  陶然明白琉璃的好意,人人都說傾訴是最好的良藥,或許是吧。她也不是不想試。可說什麽呢?說她和林醉的七年,還是說他離開以後的這十四天?說怨,說恨,說憤怒,說不解,說夢裏那些哭不完的眼淚還是說夢醒時那種哭不出的絕望?抑或是,說她用盡力氣說出“我同意”之後仍要一次又一次地在電話旁邊掙紮,生怕自己拿起話筒不顧一切地對他說,說讓我們談一談說你真的忍心說我不能沒有你說隻要你回來。
  可惜世上沒有感同身受這種事。
  所謂切膚之痛,是切到誰的膚誰才會痛,說給旁人聽一概於事無補,說的多了,聽得人生厭,便連痛都痛得沒有尊嚴。
  所以陶然不想說。
  可此時當下,似乎她又不得不說點什麽。
  露台的門開著,忽地進來一陣疾風,桌上的燭火呼拉拉地抖個不停,最外側的一隻紅燭險些熄滅,她下意識地伸出手,用掌心護住那團微藍的火焰,直到看到橘紅色的火苗緩緩升起。
  她放下手,抬眸望住那雙美得不像話的眼睛,開口道:
  “對不起,可不可以冒昧地問一句,您有女朋友嗎?”
  浥塵正在思忖找些什麽話題來填補滿屋子的沉默,忽然聽此一問,疑惑地看著她,當然搖頭,“沒有。”
  “那您有過女朋友嗎?”
  浥塵愣住,莫非這就是中國式的相親開場白?
  這還用問嗎?三十歲還沒有過女朋友的男人不是性無能就是性倒錯。不過經驗告訴他,慎用反問句回答女人的問題。於是他老老實實地點點頭:
  “有的。”
  “很多嗎?”
  下一個問題接之而來,噎住了他。他看看她的臉,沒什麽多餘的表情。
  他忽然覺得有趣,便笑了出來,眼梢微翹,唇角輕揚,露出雪白整齊的牙齒,答道:
  “不算太少。”
  看來在進入正文之前還得先交待一下前情提要,他想。
  他倒也不介意交待,隻是不知道打烊之前說不說的完。
  陶然輕輕搖晃手中的酒杯,琥珀色的液體在杯中蕩了一蕩,她低聲問:“你愛她們嗎?”
  浥塵笑容一僵,挑了挑眉。
  愛?這個字眼太隆重了,由一個初次見麵的陌生女人問出口尤其顯得突兀。事實上,連他以往的女友們都很少這樣問,他們在一起,問的更多的是開不開心,快不快活?唔,或者說,隻有這樣問的女人才會成為他的女友。
  Life is a short journey, just make it easy.
  而愛,太複雜了。
  也有那麽一次,是Joanna吧,在某個激情彌漫的夜晚突然問他:
  “Eason,你愛我嗎?”
  他驚訝地盯著她,她似笑非笑,他也跟著笑起來,撫弄她光潔的脖頸,反問:
  “你愛我嗎?”
  “嗯……”她拖長聲音,“也許吧。”
  “那我也是。”他低頭吮住她的耳珠,含混不清地答。
  她吃吃地笑著閃躲,他捉住她的手,固在她的腰後,翻身覆了上去。……
  從沒想過第二個在他麵前問出這個字的竟是個陌生女人,而且,顯然鄭重的多。
  浥塵凝視著眼前這個出現不到十分鍾卻讓他越來越驚訝的女人,想從她沉靜如水的臉上看出什麽端倪。
  一無所獲。
  見他半晌不出聲,陶然再次開口,語中帶著一分驚疑:
  “你不愛她們?每個都不?”
  “不能這麽說。”他模棱兩可地否認。
  陶然停了停,看著他,目光清亮。
  還沒等他鬆口氣,又聽她問:
  “如果你愛,為什麽又離開她們?”
  “因為不愛了。”他實在不想糾纏於這些莫名其妙的問題,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
  “嗬,原來這麽簡單。”
  陶然輕笑,隔著桌子衝著他舉了舉杯,略一頜首,還不待他反應,已經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浥塵無聲哀歎,他開始後悔答應這場相親了。如果不是為了堵住奶奶的嘴,他也不會這麽輕易地同意表姐給他匆忙安排的約會,本來以為就是簡簡單單地吃個飯,聊些無關痛癢的話題,應付一下場麵而已。
  誰知場麵會這麽詭異?
  正當他後悔的工夫,陶然又自顧自地倒了杯酒,酒意給她蒼白的臉上抹了一層淡淡的粉,襯得目光愈發冰冷。
  她忽地彎了彎嘴角,嗤笑一聲,緩緩問道:
  “若果真這麽簡單,那你說忠誠這兩個字,造來做什麽用?”
  這回陸浥塵就是再蠢也聽得出她話裏的譏諷,一向禁不得挑釁的他唇邊一挑,朝她傾了傾身,閑閑地說:
  “愛的時候愛,不愛的時候不愛,既不欺人也不欺己,難道不是最大的忠誠?小姐你說呢。”
  陶然一震,眼裏騰地燃了一團火,她抿緊雙唇,瞪了他好一會才繃緊聲音道:
  “請問劉醫生,對於一個您所謂的忠誠理論之下的犧牲品,您就沒什麽別的話好安慰麽?”
  “比如?”
  “比如男人靠得住母豬會上樹!”
  陶然終於爆發。話音未落她蹭地站起,抓起手袋和筆記本拔腿要走。但顯然在最後一秒她克製住了自己,定住身體,頜首說道:
  “對不起劉醫生,恕我先走一步,告辭。”言畢,長發一甩,轉身離去。
  看著轉眼間空空如也的座位,陸浥塵目瞪口呆。
  剛剛陶然突然起身的時候,他還以為她要拿酒潑他,電光火石間他連往哪閃都想好了,沒想到下一秒鍾對方卻彬彬有禮地道別,然後頭也不回地走掉。
  顯然他對這個莫名其妙的女人沒什麽好感,但也不得不承認,在所有怒火中燒的女人中,這個,是他見過的最有風度的一個。
  可他思前想後,回憶兩人剛剛不算太長的談話,一頭霧水。
  模模糊糊的,他感到有些東西不對頭,一時卻又理不出什麽頭緒。
  眉頭皺了半天,他決定放棄,按玲叫服務生進來結帳。
  “先生,帳單剛剛那位小姐已經付過了。”
  “What?”
  “帳單剛剛那位小姐已經付過了。”
  兩頭霧水。
  不過,晚上入睡前,朦朦朧朧地陸浥塵終於想到是哪裏不對――為什麽,她最後叫他的名字時,聽上去更像“劉醫生”?

  第六章
  出了門,陶然發瘋似的一路疾行,不辨方向,也不顧身上被牽扯的火燒火燎的瘀傷,直走得氣喘籲籲大汗淋漓,不知奔了多少路,才終於精疲力竭地停下來,扔掉手上的重物,拄著雙膝,大口大口的喘著粗氣。
  一腔怒火隨著汗水漸漸蒸騰,隻剩下涼沁沁的悲哀。
  多年前,當她第一次給林醉講起父親的突然離去,講起寄人籬下的童年,講起母親,講起那些浸泡在母親淚水之中的往事的時候,林醉激動地擁住她,緊緊的,說然然然然,你現在有我,我發誓,我永遠不會離開你。
  她淡淡的笑,眼睛使勁地眨了眨,伏在他的懷裏說,我沒那麽貪心,我不會要求那麽多,隻希望你走的時候能讓我知道,隻要你想走,我就會放手,所以一定要讓我知道。
  林醉搖頭,說別傻了,我不會走的,我不會留下你過你母親一樣的生活。
  她沉默良久,輕輕推開他,仰起頭說,不,我不會的,就算你離開,我也會好好地過。
  ……
  卻原來,卻原來,她能夠做到驕傲地放他走,卻遠遠做不到一個人好好地過。
  費力偽裝的冷靜和堅強隻因素昧平生的陌生人的寥寥幾句話便功虧一簣,令她明白自己有多麽的天真和自以為是。
  陶然疲憊地坐在路邊的花台上,怔怔地呆了許久,夜色漸深,一陣寒意從冰冷的大理石台麵傳遍全身。
  她打了個寒戰,拾起地上的包袋,起身叫住一輛出租車,對司機說:
  “去海德療養院。”
  像所有軟弱的孩子一樣,她突然格外地想見母親,盡管,她們之間有那麽多的愛怨糾纏。
  海德療養院位於城市的北郊,是一間由英國人設立的以康複醫療為主的療養機構,這裏的心血管康複中心在國內享有盛譽。自從兩年前,母親的心髒病嚴重發作,經過一次大手術之後,陶然就把她從老家接到了這裏。
  門口的接待護士看到她,有點驚訝,但隻是職業地微笑一下,說:“陶小姐,你來啦。”然後在電腦上給她登記,製做門禁卡。
  陶然每兩個星期會來探視一次母親,總是在周六,早上十點半到,十一點離開,風雨無阻,兩年來幾乎從不間斷,可也從不多來,從不多留。
  上個周六她剛剛來過,所以怪不得護士小姐今天要疑惑地多看她兩眼。
  陶然接過門卡道了聲謝,向電梯走去。護士在後麵好心提醒:“今天的探視時間快要結束了,不要太晚哦。”
  陶然點頭,說好的。
  長長的走廊上沒什麽人,幾乎能聽到腳步的回聲,偶爾有一兩個穿著粉色醫袍的護理人員走過,輕聲跟她問好。
  站在708病房門口,她突然有些後悔,這麽晚了,可能母親早就睡了。想了想,還是輕輕把門推開,打算進去看一眼再走。
  床頭亮著一盞昏黃的小燈,母親安靜地躺在床上,背對著她。陶然剛走過去,她就警覺地轉過頭來,見到是陶然,也是一愣。
  “你怎麽過來了?”
  “我……在附近辦事……順便過來看看。”陶然含糊地囁嚅了一句。
  看上去母親不大相信 ,她又說:“下個周末我出差,可能就不過來了。”
  母親麵色稍緩,揮揮手道:“有事就去忙吧,不能過來就算了,我這也沒什麽事,反正都是一天天等死……”說著,她忽然皺眉,撫著胸口咳嗽起來。
  陶然拿起杯子到飲水機上調了半杯溫水,默默地遞到床頭。母親坐起身,半靠在枕頭上,接過水杯潤了潤喉嚨。
  “這兩天開始涼了,晚上最好不要去外麵。”陶然平淡地說。
  母親不置可否,好像突然想起什麽,問:“小林呢?有一陣子沒看到他了。”
  陶然拿過母親手裏的空杯子,轉身又去接水,一邊接一邊說:“他公司忙,最近沒什麽空。”
  “忙忙忙,你說你們兩個,一個忙,兩個忙,是不是忙得連婚都沒空結?老這麽拖著,要是你爸在……”母親不滿地埋怨。
  “對了,我收到舅舅發來的請柬,說他們家玲玲要結婚擺酒,日子已經定好了。”陶然不露聲色地接過話頭,打斷母親。
  一旦提起父親,如果任由她說下去,不知什麽時候才能打住,而且肯定不知說到什麽地方又要開始抹眼淚,怕是要一晚上都睡不好。醫生也說,她的病最忌情緒波動。
  母親果然轉移話題,順著她的話說道:“你舅也打過電話到我這了,說要請我回去參加婚禮,我說我這身子骨,哪禁得住這一路折騰,我跟他說就讓你和小林全權代表了。到時你替我備份厚禮帶回去。你說送什麽好?打一套金首飾怎麽樣?”
  “好,改天我去老鳳祥選一套,店裏應該有現成的結婚首飾。不過……”陶然頓了一下,“婚禮那天我可能出差,怕是回不去了,我會把禮物和禮金寄過去。”
  她邊說邊瞄著母親的臉,果然看到母親麵色沉了下去。
  “你就忙成這樣?你舅舅一輩子才嫁一次女兒,你都沒空去?你忘了這麽多年,是誰照顧咱孤兒寡母,你從小到大,都是住誰的吃誰的喝誰的?沒有你舅,能有你今天?哪輪到你七忙八忙?”
  陶然垂著眼睛,等母親數落完,才平靜地說:“我沒說不去,是怕實在走不開,要是工作能安排的開,我還是會去的。”
  “隨便你!”
  母親惱怒地放下枕頭,重新躺了下去,背朝著她恨聲道:“跟你爸一樣,狼心狗肺!”
  說罷,喘著粗氣,一言不發。
  昏黃的燈光下,母親在寬大的床上顯得愈發幹瘦,頭發稀疏灰白,比她的實際年齡老了不止十歲。
  陶然神情一黯,對著母親僵硬的背說:“我先走了。”
  母親不出聲。陶然擰滅床頭的小燈,在黑暗中退了出去。輕輕帶上門,疲憊地在走廊的長椅上坐了下來。
  夜深人靜,思緒飄蕩起伏,清晰如昨。
  母親說的不對。她從沒忘記這過去的二十年。
  她甚至還記得二十年前。
  那時,母親年輕健美,也很豐腴,遠非現在這樣瘦小幹枯,更不像現在這樣,言談舉止都帶著戾氣,把死啊活啊掛在嘴邊。
  那時的母親愛笑,笑起來眼睛彎得像月牙,她總是不厭其煩地笑著問她:“寶貝,你說天底下誰最漂亮?”小小的陶然每次都會奶聲奶氣地回答:“媽媽最漂亮!”於是母親就會開心地笑,摟著她對父親說:“喂,聽到沒有,然然說我最漂亮。”
  父親。
  父親的樣子是模糊的,陶然隻記得他很高很瘦,帶著一副眼鏡,斯斯文文的,每當母親這樣說的時候,他都會笑答:“我看還是然然最漂亮。”
  那是她童年記憶裏最美的一幕,她把它藏在腦海深處,時時翻出來溫習,並常常忍不住地添加細節,比如母親微笑的樣子,帶著點撒嬌的語氣,或是父親看著她們時寵溺的表情,時間久了,她甚至有點分辨不出,這一幕究竟是真正發生過,抑或是完全出自她的臆想。
  無論如何,隨著父親的離去,一切都不一樣了。
  父親走得很奇怪,自從那個落雪的早晨以後,再也沒人見過他。
  他像人間蒸發一樣沒有留下任何線索,如果不是因為他對小陶然說過那句“原諒爸爸”的話,人們幾乎以為他是無故失蹤。A市是一座小城,一個高級工程師的出走成了人們茶餘飯後津津有味的談資,引起了無數的猜測和揣度,後來謎團漸漸有了眉目,父親的幾個同事不約而同地說出,曾經在這裏那裏見到父親和一個打扮入時的漂亮女人偷偷來往,每次見到熟人都有點緊張,有一次他還給人介紹說那是他的遠房親戚,據這個人後來繪聲繪色地描述,父親這樣介紹的時候甚至還在臉紅,一看就知事有蹊蹺。
  父親離開後,那個漂亮女人也不見了,人們帶著興奮地惋惜說,看來是英雄難過美人關,沒想到老陶這麽新潮,居然學人家小年輕玩私奔。
  後來,和所有的醜聞一樣,人們像嚼甘蔗似的嚼著嚼著就沒意思了,索性撲地一下吐掉了事。可對陶家母女來說,那個男人留下的是一塊不能吐的黃連。
  母親整日以淚洗麵,逢人便要哭訴,人們初時還很同情,陪著流淚的也有不少,時間久了次數多了,那套說辭母親一張嘴人家都會背,連至親好友見麵都恨不得躲著走。母親無處發泄便開始往公安局跑,翻來覆去地報案,不是說丈夫被綁架,就是說丈夫被謀殺,有時甚至扯著小陶然,守在派出所裏哭鬧,搞得警察看到她都怕。
  再後來,原本就心髒不好的母親身體徹底垮掉了,大部分時間抱病在家,無論怎樣都有心無力,雖說當時的國營單位還沒改製,不在乎養活個把閑人,但一向事事依賴丈夫的母親根本無法撐起一個家,微薄的工資又幾乎全都花在了看病上。不得已,兩母女被姥姥接回娘家,或者,更準確的說,是舅舅的家。又或者說,是韋玲玲的家?
  ……
  思緒紛亂如麻,如扯不開的繭。
  陶然閉上眼,她不想想這些。
  每當那些陳年舊事泛出心底的時候,她都對自己說,過去的事已經過去,母親一生的悲劇都源於她不肯走出過去,可陶然不會,她不要想從前,她要想以後。
  可這一次,她也不想想以後。
  她忽然有些明白母親。
  那些從前的苦從前的壞,走過去了再回頭,她可以瀟灑地揮手,優雅地作別,以為這就是勇敢和寬容。可那些從前的好和從前的愛,又該怎樣去說再見珍重,好走不送?
  從此以後,是一個人的以後。
  一股熱氣從胸口上升,凝成硬塊,哽在喉間,陶然一次次地摒住呼吸,執拗地跟自己較著勁。如果姥姥在世,是不是又會揉著她的頭歎氣,叫她“傻小囡”?
  “小姐,探視時間結束了,您該回去了。”一隻手輕輕搭在她的肩上。
  陶然一驚,慌忙睜開眼,帶著歉意對陌生的護士說:
  “好的。”
  走出門廳,保安跟在她的身後落了鎖。
  外麵,偌大的中庭沒有一個人影。
  陶然繞過噴泉,沿著鵝卵石小路穿過一片精心打理的小花園。
  已是九月,薔薇謝,桂花開。小路兩旁的灌木叢裏,大朵大朵的梔子花萎落成泥,清冽的香氣卻縈繞不去,仿佛是對夏天傾訴著最後的依戀。
  她緩緩走在繾繾花香之中,心神漸漸鎮定下來。
  坐進出租車的時候,陶然覺得她已經想通了。她開始為自己剛才對劉醫生的質問感到可笑,其實她早就明白,這世上有太多的詞藻隻是造來隨便說說隨便聽聽的,比如忠誠,又比如永遠。何必較真呢?沒有誰是誰的永遠。先是父親離開她,然後是姥姥,現在是林醉,將來也許是母親,直至她自己。
  時近午夜,出租車轉過一個個空寂的街角。
  司機扭開收音機,一串幹淨的吉他音流淌出來,如珍珠墜地,丁丁咚咚滾落到遠方,消失在寂寞的夜色之中。
  有個男人在唱,那聲音有些沙啞,有些笨拙,有些不知所措:
  “冰塊還沒融化 你在看表 我笑的尷尬
  你說最近很忙 改天聊吧
  那天我在樓下 想了很久 想你說的話
  你說愛情很窄 世界很大 而我們應該長大
  就這樣吧就這樣吧
  我想我聽懂你話中的話
  而我知道那真愛不一定能白頭到老
  而我知道有一天你可能就這麽走掉
  而我知道我知道這一切我全都知道
  我就是受不了……”
  “師傅,麻煩停一下車。”
  一路沉默的陶然忽地出聲,嚇了司機一跳。
  “啊?”他扭頭看她,“小姐,您不是去浦東花木路嗎?這剛到甜愛路,還沒過江呢。”
  “不,我就在這兒下。”
  司機疑惑地瞥了瞥倒視鏡裏那個立在路邊的單薄身影,越來越遠,漸漸不見。
  他搖搖頭,歎了口氣。
  陶然隻是靜靜地站了會兒,片刻,攏攏被風吹亂的頭發,一使勁,把沉重的筆記本電腦抱在懷裏,沿著馬路朝著出租車離開的方向走去。
  經過路牌的時候她掃了一眼,驚訝地發現自己剛才沒聽錯,原來這個地方真的叫做甜愛路。
  甜-愛-路,她默念了一遍,心想,多怪的名字。
  突然覺得好笑,她咧了咧嘴。
  隻一刹那,淚如雨下。
  很久以後,陶然也可以不失風趣地跟別人聊,說失戀就像感冒,說人一輩子總要感上一次冒,說感冒沒有特效藥,得了就隻能扛著,又說感冒總會好的,時間長短而已,所以因為失戀而要死要活如同因為感冒就進ICU(重症監護病房)一樣,會被人嘲笑。
  說這些的時候,她聽著音樂捧著紅茶,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
  ……但那是很久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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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TW: 上海的確有一條甜愛路,在四川北路附近,上海的馬路大多以全國各地的省市名來命名,如江蘇路,赤峰路,濰坊路等等,所以我常常想,是不是在什麽地方,也有一個甜愛市呢?

  第七章
  陶然一直知道琉璃是個破壞力驚人的人。
  有一次,琉璃和老公大劉在家吵架――在他們家,所謂吵架就是一幕火爆的獨角戲,女主角力撐全場,而大劉,與其說是男主,更像是道具,常常像悶嘴葫蘆一樣一聲不吭――那次也是這樣,琉璃乒乒乓乓嚷了半天,得到的回應加起來不過三句,後來大劉被她吵得煩了,索性走進書房把自己反鎖在裏麵,琉璃本來就發泄無門,這下更是連道具都沒有了,氣得抓狂,竟然自己找來工具,吭哧吭哧把書房的整塊門板順著合頁給卸了下來!
  事後聽他們說起這事,陶然駭笑不已,連聲說地球女人好可怕。
  她沒料到,有天早上她會一睜開眼睛就看到這個可怕的地球女人站在她家門口,旁邊豎著的是她的門板。
  她是被一聲巨響驚醒的。
  陶然迷迷糊糊睜開眼,腦子還在混沌中,就看到門口有個身影衝過來,琉璃驚慌失措的臉在眼前瞬間放大,她使勁晃著她的肩說:
  “陶陶,你沒事吧?!”
  “呃……什麽事?”
  沒頭沒腦地,陶然被她搖得更迷糊了。
  “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一晚上!手機關機,座機沒人接,來你家敲了無數遍門也沒人應,到處都找不到你,急死我了!”
  “喛……”陶然有些清醒了,她先按住琉璃的手,免得被她搖散,慢悠悠地解釋:“手機沒電了,我回來的晚,吃了點安眠藥,什麽都沒聽見……”
  “安眠藥?!”琉璃的表情像是被人卡住了脖子。
  陶然好像明白了,苦笑道:
  “兩粒。”
  琉璃愣了愣,半天才放鬆下來,一屁股坐在旁邊的沙發上,長長地吐了口氣。
  陶然揉著被她搖得隱隱作痛的肩,一抬頭,發現大門洞開,門板吊著半邊,一個陌生男人正在那探頭探腦,看見陶然瞅他,憨厚地笑了笑,指指琉璃說:“還沒給錢呢。”
  “哦對對對。”琉璃趕緊掏出錢包走過去,把人打發走,扭頭回來,一本正經地給陶然解釋:“你這門太複雜了,我找了個專業開鎖的。”
  陶然哭笑不得,指著琉璃說了句“你”,歎了口氣,便沒再說下去。
  琉璃不服氣,道:“我這不是擔心你嘛,昨天電話斷了以後,你一晚上沒出現,連句交代都沒有,這可一點都不像你,我急死了,到處找,連警察局都去過了,該死的他們說失蹤要滿24小時才能報案,我哪等得了那麽久?生怕你一個人在家……啊……那個啥,所以一大早就去滿世界找鎖匠,死說活說才說服一個肯來,你說,我容易嗎我?”
  陶然被她一陣搶白,有氣無力地反駁:“哪個啥?你看我就那麽像要那個啥?”
  琉璃連忙把語氣放軟:“我也沒覺得你是會那個啥的人,可這不是非常狀況非常對待嘛。萬一……”
  陶然按住琉璃的手,沒讓她說下去,“琉璃,咱們就別啥啥啥地打啞謎了,你不是說過,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我,我要真的是那種想不開的人,也等不到今天,多少難過的檻兒都過來了,既然那些不值得死,那麽這次也不值得。你放心,我會好好的。”
  她的聲音不大,語氣卻鄭重認真。
  琉璃眼睛忽地一熱,嘴上卻嗔怪道:“你這人就愛粉飾太平,嘴上總說好好好,其實全不是那麽回事。”
  “我怎麽不好啦?”陶然不滿地抗議。
  “還說沒有?車的事先不說了,就說現在,你看看你,有床不去睡,亂七八糟地躺在這,還有……”琉璃扯過身邊的提包從裏麵翻出一麵化妝鏡,伸到陶然麵前。
  陶然疑惑地往鏡子裏一瞧,嚇了一跳。
  隻見鏡子裏的自己兩隻眼睛又紅又腫,下麵掛著大大的黑眼圈,臉也有些腫,頭發亂作一團,昨天的外套還穿在身上,早在沙發上揉得像塊抹布。
  她呻吟一聲,推開鏡子捂住臉:
  “天,這個豬頭是誰?”
  琉璃撲哧一聲笑出來,心徹底放了下去――還知道自嘲,說明事情再壞也壞不到哪去。
  “好啦好啦,看你可憐兮兮的,我也不跟你計較昨天放人家鴿子的事了,不過下次再害我丟臉,哼哼……”她煞有介事地揮了揮拳。
  “啊?”陶然驚訝地放下手,“我放誰鴿子?昨天不是去了嗎?緊趕慢趕才趕得及你的二十分鍾。”
  “你去了?”琉璃也驚住了,“去哪了?”
  “就是你說的那個寒舍,見了那個劉醫生。”……還衝他發了通脾氣。
  陶然把後半截話咽了回去。
  “不可能!”琉璃斬釘截鐵地說,“昨天家明在那邊等了你好久,我始終有跟他通電話,你一直沒出現,後來等到大概九點多鍾,怎麽都聯絡不上你,我就著急了,說要來你家看看,家明還陪著我過來了一趟,也陪我去了公安局,後來實在太晚了我就讓他先回去了。從頭到尾他都沒見到你!”
  聽琉璃說得頭頭是道,陶然也暈了,分明事有蹊蹺,她迅速理了一下思路,開始慢慢地回憶:
  “昨天你說讓我20分鍾到,然後手機就沒電了,我放下電話就往那邊趕,到了飯店我還特意看了一下表,大概八點一刻左右,我就趕緊進去了,跟門口的服務員說找一位劉先生,服務生就把我帶到了二樓東側的一個包房,然後……”
  陶然說得很慢,盡量不落掉每個細節,邊說邊想到底是什麽地方出了差子。
  說到和包房裏那個男人不愉快的談話,直至後來一言不和拂袖而去,陶然知道自己言行失常,覺得不好意思,三言兩語便帶過了。
  “……出了飯店我去海德那邊看了看我媽,回家的時候已經晚了,很累,就在客廳沙發這躺了會兒。”陶然又指了指茶幾上的小藥瓶,“後來順手吃了兩片安眠藥,再後來,一睜眼睛就看到你了。”
  至於臉怎麽腫成豬頭樣,陶然隻字未提,琉璃也不問。她似乎對那個神秘男人更感興趣,追問道:“你怎麽會對一個不認識的人大動肝火?這聽上去太不像你了,他怎麽惹你了?”
  “也沒什麽,有點自以為是的一個人。”陶然輕描淡寫地回道,又說:“還好和你沒關係,不然我還發愁怎麽和你交待。”
  “自以為是?那肯定不是家明,他那個人,低調的很,脾氣又溫吞,跟我都吵不起來,更不要說是你了。” 琉璃想了想,又道:“昨天的包間是我訂的,到底是不是在二樓東邊我就不清楚了,不過家明肯定沒見到你,除非……”她略一沉吟。
  心念一閃,陶然叫道:“糟,肯定是走錯房間了!”
  琉璃卻皺眉:“可是也不對啊,如果你真的走錯房間,那個人應該根本不認識你,你們怎麽可能聊的起來?”
  陶然也迷惑了:“對啊,而且我進去的時候,他還好像等了我半天的樣子。”
  “奇了怪了!”
  兩個人左思右想,猜測半天,都沒想出個所以然。
  琉璃不耐煩,手一揮說:“算啦算啦,反正又不認識,八百輩子才遇一次的人,不去管他。”
  陶然想想也是,站起身,一邊按摩著浮腫的眼睛一邊往內屋走去,“你還沒吃飯呢吧?先坐一會,等我救救這張臉再去給你弄吃的。”
  “別提吃飯了,因為你我連覺都沒好好睡。”琉璃心安理得的往沙發上一躺,忽地又坐了起來,“哎,陶陶,我決定午飯和晚飯也在你這吃了。”
  “你不去上班啦?”陶然在洗手間裏含著牙刷問。
  “不上啦!老吳休婚假,你休病假,今天我也要休一天懶假。你這有什麽需要幫忙的沒?有就說話,我可難得有空。”
  陶然含了口水,把嘴裏的泡沫吐掉,探出頭來:
  “我還真有件事要你幫忙。”
  “啥?”
  “你你你,趕緊把門給我裝上。”

  第八章
  琉璃總愛說自己是勞碌命,果然連休懶假都懶不成,一整天下來,除了重新找鎖匠裝門,還陪著陶然一起把屋子翻了個底朝天。
  林醉的所有東西都被整理出來,分門別類封在箱子裏,打好包。
  兩個人很有默契地一邊忙碌一邊閑聊,有說有笑,仿佛這隻是一次普通的搬家。
  傍晚的時候,半個客廳已被大大小小的紙箱堆滿,沙發上也摞著紙袋,兩人被擠到角落的吧台旁邊休息。
  琉璃哧地拉開一罐啤酒,倒在兩個杯子裏,拿起一隻遞給陶然,一抬手,把空易拉罐穩穩地丟到遠處的垃圾筐裏。
  陶然接過杯子和琉璃碰了碰,揶揄道:“是不是老拿你們家大劉練瞄準,身手都練出來了。”
  琉璃不以為然地笑笑,仰頭把酒一飲而盡。
  窗外已有幾分暮色,對麵林立的高樓間夾著半個太陽,掙紮地投了幾道餘暉過來,在地上留下一片長長的光影。
  琉璃心不在焉地把弄了一會兒杯子,扭過頭,衝著滿地的箱子努了努嘴,語帶深意地問:
  “真的不要啦?”
  陶然目光一黯,有不知名的情緒湧上來,又沉下去,她搖了搖頭,“我明天就叫快遞給他送到公司去。”
  琉璃不置可否,又拿來一罐啤酒,打開,倒滿,倒得急了,泡沫撲撲地泛出來,順著杯沿流到台麵上,她胡亂扯了點紙巾擦掉水跡,緩緩道:
  “陶陶,我知道你一向是很有主意的人,別看表麵看著挺溫順的,其實骨子裏拗的很。我明白我也未必就勸得動你,但有些話聽不聽在你,說不說在我。好歹咱們也一起摸爬滾打六年了,明澈能有今天,一半的天下是你打下來的,你不說我也清楚,這外麵動你念頭的公司何止十家八家,但你這人最重感情,才會一心一意留在明澈,老實說我秦琉璃也從沒把你當過外人,你就當我是仗著這麽多年的感情,有些話不得不說。”
  琉璃停下來,似乎想等陶然回些什麽。
  陶然低著頭不出聲,這時才抬眼看看琉璃,笑了一下:“說什麽呀?軍功章裏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
  她似要把話題岔開,琉璃沒理她,愈發凝重地說:
  “陶陶,我到底是比你大著幾歲,周圍這分分合合的事也見過不少,尤其是在咱們這個圈子裏,所以才更覺得你和林醉能走到今天不容易。人一輩子沒幾個七年,何況是能分享彼此生命裏最好的七年,如果因為一點意氣就說放棄實在太不值得。”
  “不是意氣。”陶然靜靜聽著,突然插了一句。
  “那是什麽?”琉璃緊跟著問。
  陶然不作聲。
  琉璃也沉默,片刻又開口:
  “陶陶,你別怪我多事,我知道可能會惹你生氣,不過,……我還是去找過林醉了。”
  “我不生氣。”陶然淡淡道,“依你的性子,要是不去找他我才會奇怪。”
  琉璃看上去並未釋然,反而更加吞吐起來:
  “可我沒找著他,秘書說他出差了,但不肯說去哪,另外,我托一個常做秀場的朋友查了查報上的那個女人,叫什麽什麽田田,這兩年很紅,聽說,她參加完上次的酒會就離開上海,去了紐約,公司外宣說是海外培訓,可是……”琉璃像在掂量著什麽,“私底下也有些捕風捉影的閑話……”她又猶豫了一下,“不過,沒有確實的說法,道聽途說,做不得準的。”
  她落了話音,不再出聲。
  陶然仍舊低著頭,像是認真在聽,又像是在認真走神,雙目間或一眨,有淺淺的陰影在睫毛底下黯然掠過。
  過了處暑,白天一日比一日短,夕陽燃不了多久便落了,屋子漸漸暗下去。
  琉璃沉不住氣,她帶著幾分急切地說:“陶陶!你再這麽不緊不慢下去,人可就真的回不來了!”
  “他不會回來了。”
  陶然從高腳凳上下來,走到房間另一邊,撥開頂燈,屋子被一團柔光籠罩。
  她坐回原處,繼續平靜地說:
  “那個女人叫何葉田田,是新勢力公司的首席模特,年輕,長得美,正當紅。年初的時候,悠遊公司簽了她為《浪跡》遊戲做廣告代言。”
  “哦,原來她就是海報上那個……怪不得總覺得哪裏眼熟。”
  陶然點點頭,又說:“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出國培訓,但我知道她有了林醉的孩子。”看到琉璃一臉被驚到的表情,她聳聳肩,“林醉說的。”
  “#@¥#@!”琉璃低聲罵了句什麽,問:“你打算怎麽辦?”
  陶然指了指地上的箱子,“就這麽辦。”
  這回換琉璃沉默起來,她擰著眉毛,沉吟半晌才勉強說:“要不要再跟他談談?也許隻是一時犯蠢做下錯事。”
  “犯了一個全天下男人都會犯的錯誤?”
  陶然竟笑。突然想起那個一臉忠義的香港巨星,當年在記者招待會上心不甘情不願地向公眾致歉時所說的經典語錄。喧喧嚷嚷過後,果然所有人都原諒了這個錯誤。
  法不責眾,眾人都會犯的錯誤最容易得到眾人的原諒。
  可陶然捫心自問,你原不原諒?
  心說不。
  不不不不不。
  所以她不聲不響地搖搖頭。
  琉璃壓根也不是什麽擁護委曲求全的女人,本著勸合不勸離的古訓才違心地規勸幾句,如今看到陶然鐵了心,索性也幹脆地說:“好,分就分!”想了想,又憤憤道:“可咱也不能就這麽便宜他們!你要是沒意見,明天我就去找幾個相熟的記者,寫寫他倆的破事,再把那女人懷孕的消息捅出去,我看她還紅個P!”
  陶然有意見,“算了,現在再演這種瓊瑤戲碼除了娛樂不相幹的人還有什麽意義。”
  “怎麽沒意義?至少不能讓他太好過,瓊瑤有什麽不好?人家哭天抹淚搶了檀郎雙宿雙飛不知多快活,我看你就是中了亦舒的毒,信她什麽‘做人至要緊是姿勢漂亮’,姿勢有個鬼用!到頭來孤零零一個姿勢做給誰看?”
  “給自己看。”陶然笑笑。
  “人善給人欺,馬善給人騎!這種事情,你讓人一尺,人欺你一丈,何苦白作大方?”琉璃看不過眼,話裏有些急。
  “我不是善良大方,人不是我讓出去的,是他自己要走,我答應過放手,就絕不食言。”陶然話說得不緊不慢,卻透著不可動搖的堅決。
  “早晚給你氣死!”琉璃氣結,一仰脖咕嘟咕嘟把酒喝完。
  陶然拍拍她,“你慢著點。”
  琉璃把杯子重重地撂在台子上,氣道:“你一個人拗造型吧,我走了!”
  “我送你。”
  兩人出了門,坐上電梯下了樓,琉璃甩開大步走在前麵,一路無話,看上去竟是動了真氣。直到拉開車門,才重重地歎了歎,一口悶氣吐出來,扭頭說道:
  “陶陶,說到底,這是你的私事。不是我一定要插手你的私事,我就是怕你吃虧,人心險惡,你看滿世界誰像你,連爭都不會爭。”
  “誰說的,明澈那麽多客戶,哪個不是爭來的?” 陶然安慰她,一貫地避重就輕, “你放心,人心險惡,我也不單純。”
  “算了,你不想我管我就不管,最重要的是你清楚自己在做什麽,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麽。” 琉璃拿她沒轍,返身上了車,正待開動,陶然在外麵篤篤地敲了兩下。
  琉璃搖落車窗,詢問地看向她。
  陶然彎下腰,輕輕說:“琉璃,謝謝你。”
  琉璃一愣,三秒鍾後擠出兩個字:“肉麻。”
  一踩油門,開出老遠。
  陶然直起身,看著那輛酒紅色的Mini Cooper一溜煙地消失在小路盡頭,臉上露出一絲溫暖的笑意。

  第九章
  從進公司開始,陶然就明顯覺出周圍的氣氛不對勁。雖然表麵一切如常,同事該找她匯報工作的匯報工作,該討論問題的討論問題,要麽就是在茶水間裏打個照麵,客套寒暄,聊些天氣不錯最近很忙又有哪個客戶很難搞之類的安全話題,可不知怎的,她總覺得大家在她麵前都帶著點小心翼翼,連老吳都一改幾日前的黑口黑麵,語氣關切地問她:“怎麽也不多休兩天,這兒你放心,有兄弟我呢。”
  他一臉敦厚地笑,笑得陶然受寵若驚。
  不用太使勁也猜得出,那張印著才子佳人的娛樂小報怕是已在公司裏傳閱數圈了。陶然儼然已是眾人眼中的棄婦一名,由不得她不當。
  一早上過去,她已經快被溺斃在無數飽含同情的目光之中,隻好盡量躲在自己的辦公間裏不出門。
  下午老吳來找她做臨走前最後的交接,主要是知會一下正在做的幾個專案的進度情況。
  “……上周的那兩單平麵設計,樣稿改得差不多了,我再讓小胡他們潤潤細節就可以拿給客戶審了,飛迪的客戶手冊已經完稿,現在在印刷廠打樣。……還有清蓮紙業的廣告片,老客戶了,夏雪那一組一直給清蓮做東西,熟門熟路,應該沒問題。哦,還有牡丹工坊的網站,首頁設計風格總算是定下來了,這家最麻煩,內部吵成一鍋粥,也拿不出個統一的主意來,一個首頁改了又改,動不動就推倒重做,要不是他們老總給設了最後期限,到現在還沒人敢拍板呢。唉,陶陶,下次咱少接他們家的活,又耗力氣又耗神!”看上去老吳的確給折磨的不輕,倔脾氣上來,聽這意思是給錢都不給做了。
  陶然翻翻手上的資料,略一回憶,“我沒記錯的話,咱們跟牡丹工坊簽的是8萬的合同,小網站,頁麵不多,後台功能也不複雜,能做到這個價錢算是比較高了,前期溝通的時候就知道他們要求不低,藝術品公司嘛,講求賣相。現在首頁定下來後麵就順利多了。真多虧你走之前能搞定,不然這個案子還一直在我腦子裏懸著呢。”
  老吳嘿嘿一笑,衝她揚了揚下巴,陶然明白,這表情翻譯過來就是“我是誰啊”。
  “其實你也不用擔心,樓上那個新來的也不差,聽說是在美國混4A*的。”
  “新來的?”陶然一怔,“誰?”
  “我的共產主義接班人啊,新任CD*,沒人跟你說嗎?昨天就來了,一直忙著交接呢。”
  “新CD?不是一直沒找到合適的嗎?怎麽突然就上任了?”
  “嘿,還真沒人跟你說啊。是個ABC,琉璃從美國空運回來的,昨天給大家介紹的時候你不在,怎麽今天也沒人過來給你引薦一下……”說到這,老吳好像想到了什麽,話裏轉了個彎,“哦……可能他們怕你忙,不想打擾你,嗬嗬。”
  說著,老吳臉上又浮現出那種小心翼翼的神情,生怕說了什麽不該說的刺激到她似的。
  (* 4A廣告公司:4A是美國廣告公司協會American Association of Advertising Agencies的縮寫,4A協會對成員公司有很嚴格的標準,所有的4A廣告公司均為規模較大的綜合性跨國廣告代理公司。如Ogilvy,Leo Burnett,Saatchi & Saatchi,TBWA,Grey等)
  (* CD:Creative Director,創意總監。)
  “老吳,”陶然正色道:“你要是再用這種神經兮兮的眼神看著我,就別指望我去參加你的歡送會。”
  “別呀,這麽重要的時刻少了你,我的人生多不完整啊。”老吳連忙打哈哈。“你等著啊,我現在就上去把他給你領下來。”
  “等等,還是我和你一起上去,不要特意把人叫下來,免得誤會我端架子。”
  “你是公司元老,端端架子也是應該的。”老吳不以為然。
  “咦,往常怎麽不見你這麽尊‘老’?”
  “丫頭,你到我這就隻能算愛‘幼’嘍。”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邊說邊往樓梯處走。
  明澈廣告租有這座寫字樓的兩層,為了來往方便把上下打通,以木梯相連,樓上是總經理室、創意部和財務部,樓下是客戶部、其它後勤部門和大大小小的會議室。
  樓下因為常常要會客,所以布置得簡潔溫馨,以流線型現代雕塑做裝飾,四麵牆上掛著一幅幅精致的廣告作品,色彩紛呈,點綴地恰到好處。
  一到樓上,可就像進了雜貨鋪,每個人的格子間裏都堆著滿坑滿穀的私人物品,絨毛玩具、搪塑公仔隨處可見,還有人在台子上掛了一圈槍械模型,乍一看還以為進了微型軍火庫。
  平常這裏的每個人都很忙,或是忙著在電腦上塗塗畫畫,或是忙著聽歌看電影下棋,偶爾還可以打遊戲,隻要能按時出活,又不影響別人,基本上是想幹什麽都行。
  今天上來卻四下無人,靜悄悄的,忽聽一陣銀鈴般的笑聲從休息室傳來。那聲音又甜又美,煞是好聽。卻把陶然聽的一驚,“那……是小雪麽?”
  老吳笑的鬼兮兮的,“如假包換。”
  夏雪是公司出了名的冰山美人,人又漂亮又聰明,頗有才氣,年紀輕輕就獨領一支創意小組,不免有些高傲,平時很少對人假以辭色,更不要說笑靨如花了。陶然印象裏就從沒聽她這樣動人地笑過,所以才會詫異。剛想追問,就見老吳兩眼望天,自言自語:“哎呀,這秋天還沒來呢,小雪的春天就到了……”
  說話間兩人走到休息室,推開虛掩的門,進裏一瞧,創意部的同事都在呢,大家熱熱鬧鬧地擠在一起,每個人都笑意盎然,中間那個顧盼生輝的嬌俏女孩可不正是夏雪。她的視線牢牢地落在身邊的一個陌生男子身上。
  那男人半坐在屋子中央的乒乓球台上,一條長腿撐著地,另一條腿懸在半空,雙手正倒騰個不停,五六個橙色小球被拋得又高又穩,滴溜溜轉,人卻瀟灑自如,不慌不忙,口中還悠哉遊哉地說著:“小胡,你剛剛教我的那句話怎麽說來著?……對……來來來,有錢的捧個錢場,有人的捧個人場……”
  一句原本帶著江湖氣的天橋吆喝被他念得字正腔圓,文縐縐的,全不對味了,又惹來一片笑聲,還夾著兩聲口哨。
  老吳跟著起哄,叫了個好,笑道:“好熱鬧哇,早知道這個溝通會中間還有插播節目,我真該早點上來。”
  見是老吳,那男子忙裏偷閑衝他點頭招呼了一下,手高高一甩,人從球台上下來,一個漂亮的側身,將空中的小球一一收入掌中,隨之定住身形,單臂屈至胸前,優雅地鞠了一躬,宛如謝幕。
  掌聲四起,熱烈非常。
  “行啊,瞧不出你還有這身手!”老吳上前,伸出大掌拍拍他的肩。
  “小把戲,以前常去朋友酒吧玩,學了些花巧玩意冒充調酒師而已。”
  “調酒師?帥啊。”老吳露出誇張的憧憬表情。
  “你喜歡酒?”
  “不,我喜歡好多女人圍著我尖叫。”
  老吳一本正經地回答,引來周圍一片心領神會的笑聲。
  老吳也笑,忽地想起陶然還在身後等著他介紹呢,忙把那男子引到陶然麵前:
  “陶陶,來認識認識你的新搭檔,咱們一表人才的新任創意總監——陸浥塵。我說,看在人家比我帥的份上,你以後可得待人溫柔些……”正說著,卻發覺陶然表情不對勁,像在走神,他疑惑地在她眼前擺擺手,“喂,陶陶?想什麽呢?”
  陶然的確在走神。
  因為她剛剛哭笑不得地發現,她的生活既不瓊瑤也不亦舒,竟會出現三流小說的狗血巧合!
  沒錯,麵前這位她未來的工作夥伴赫然正是前晚被她一腔怨氣無辜殃及的陌生路人甲。
  雖然他今天幾乎完全換了副模樣,粉色襯衫,牛仔褲,一根又長又窄的黑色皮繩充作領帶,鬆鬆地係在頸下,隨意地垂下來,使他看上去比西裝革履的時候更加不羈。
  但那樣一雙令人難忘的眼睛,哪那麽容易找到第二對?
  肯定是他。
  陶然認命地在心裏歎了口氣,決定接受這狗血的現實。
  她鎮定自若地伸出手,向剛剛有了名字的路人甲露出親切的微笑:“你好,陸浥塵,歡迎加入明澈。我是客戶部的陶然,大家都叫我陶陶。”
  老吳接道:“陶陶是我們這兒的老人了,浥塵,以後有什麽不熟悉的你盡可以找她。……”一扭頭,又發現陸浥塵也不對勁了。
  他也怔怔的,心不在焉地和陶然握了握手,目光卻落在她額頭的那塊紗布上,略帶遲疑地說:“你是……”
  看這情形,老吳也茫然了,“你們認識?”
  “不認識。”
  “認識。”
  兩人同時出聲,南轅北轍。
  這下所有人都茫然了,麵麵相覷,氣氛微妙起來。
  陶然一時也懵了,張口結舌。
  還是陸浥塵反應快,馬上不動聲色地解釋:“早聽琉璃提過,明澈有位年輕美麗又能幹的AD,慕名已久,所以對我來說,自然是算認識的。”
  接著泰然自若地對陶然道:
  “陶陶,很高興認識你。叫我Eason。”
  他微微地笑,幽深的眸鎖住她,隱隱透著幾分探究。
  “我也是,Eason,希望你喜歡這裏,合作愉快!”陶然匆匆回應,說:“那我就不耽誤你們開會了,有空再聊。”
  盡管她也有一肚子疑問,但顯然不適合此時此地在滿屋子人麵前討論。
  最有可能解答這些疑問的人顯然隻有一個。
  陶然退出休息間,便向總經理室走去。
  豆豆在門口叫住她:“秦總不在,一早就被公關協會叫去開會了,好像是關於聯合培訓的事。陶總你急嗎?要不我幫你撥個手機給她?”
  “……也不算很急。算了,還是等她回來吧。”陶然扭頭要下樓,正撞見琉璃迎麵走過來。
  “找我?裏麵說。”
  豆豆送了兩杯咖啡進去,為她們掩上門。不多時,就聽見裏麵傳來一陣朗聲大笑。

  第十章
  對著陶然臉上的憤懣表情,琉璃自己也覺得這個時候笑是一件很沒同情心的事,但就是忍不住。
  找到了路人甲,昨天百思不得其解的謎團很容易便搞清楚了。
  事情很簡單。
  琉璃同時在寒舍訂了兩個包間,一間是幫陶然和家明訂的,另一間則是為陸浥塵約會訂的,結果當晚浥塵約會的女孩壓根沒出現,陶然又誤打誤撞地進錯了房間,造成了這邊兩個人雞同鴨講,那邊兩個人四處找人的混亂局麵。
  “我也是剛在協會那邊碰到歐處長才聽說,他侄女根本就沒有赴約,今天才被發現。老歐一個勁道歉,聽意思好像是女孩本來有意中人的,父母不同意,這回分明是給她家人好戲看呢。不過我也服了你們兩個,歪打正著認錯人也就算了,關鍵是顛三倒四的還能說到一起去。我是該說你們太有默契好,還是太沒默契好?”琉璃忍俊不禁,話裏帶著笑音。
  陶然猶自忿忿:“四是四,十是十,陸是陸,劉是劉!我普通話有那麽不好嗎?怎麽可能被聽錯?”
  “嗯……”琉璃狀似嚴肅地思考了一下,“聽你一說,呀,還真是挺像的。哈哈哈。”
  素來心思縝密的陶然難得擺一次烏龍,琉璃實在厚道不起來。
  陶然無奈,“好了好了,以後慢慢笑吧,說點正事,這人你從哪找來的?怎麽事先一點風聲都沒有就突然到任了?”
  “這就說來話長了。”琉璃故作神秘地湊近她,“你覺得怎麽樣?對我給你找的新搭檔還滿意不?”
  “我?如果不算上前天晚上胡言亂語的那些,我才跟他說了不到十句話,暫時沒有太多感覺。不過看他很快就和大夥混熟了,應該人緣不錯。至於創意功底,我沒看過他的履曆,無法評估。”
  “記不記得去年獲得克裏奧大獎和戛納廣告大獎的雙料冠軍是哪家公司?”琉璃忽問。
  “XXX”陶然報了一個耳熟能詳的4A名字。
  “你知道他們的創意總監是誰?”
  “Eason Luk,傳說中的天才,近年他經手的作品橫掃五大廣告節,頗有名氣。”陶然對答如流。
  琉璃滿意地點點頭,沒講話。
  陶然突然明白過來,驚問:
  “是他?!”
  琉璃但笑不語,分明就是了。
  陶然仍不敢相信,“怎麽可能?你怎麽可能挖的到他?”
  “不是挖的,是咱自家地裏長的。”琉璃小有得意的說,“浥塵是我弟弟,這次去紐約出差我就住在他家裏,剛巧知道他最近計劃要來中國待上一陣子,就問他願不願意來這裏幫忙,一來可以嚐試不同的市場和客戶,二來可以通過與本土廣告人的合作開拓視野,也許會有意外收獲,這三呢,在自己人的公司做,我可以允諾他足夠的自由空間,他也可以給我們的創意團隊帶來很多新鮮東西。最後我們一拍即合。”
  陶然聽得興奮,“能有這樣資曆的人加入明澈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不過怎麽從沒聽你說過有這樣一個弟弟?”
  “是表弟啦,一表三千裏的那種。他們家的那一支很早就移民了,現在隻有一位姨奶奶還健在,平常也隻和我們家長輩有些聯係,這次知道我要去美國,我媽讓我過去探望一下老人家,沒想到還撿了個寶貝回來。我也是見了麵才知道,原來大名鼎鼎的Eason Luk是自家弟弟,看來我們家人還都挺有做廣告的天分的。嗬嗬。”
  琉璃毫不含蓄地把自己也順道誇了一下。
  陶然笑,說:“對了,老吳還不知道此Eason就是彼Eason吧?剛剛他給我介紹的時候可隻是說,新來的那個也不差,在美國混4A的。”
  “我還沒跟別人說呢,畢竟這次是任人唯親,先讓他和大夥熟悉熟悉再說,免得別人有先入為主的想法。”
  “也是。”陶然眨眨眼,道:“老板弟弟,皇親國戚呢,以後萬一意見不合爭起來是不是應該讓讓他?”
  “呸,少跟我賣乖,你連跟我爭的時候都沒見說讓讓我。”琉璃笑著啐她。
  “那又是誰跟客戶吵得寸土不讓,還拍桌子瞪眼睛的,白花花的銀子差點吵飛。”
  琉璃立時無話可說,隻好虛張聲勢地皺皺鼻子。她這個沒耐性的壞脾氣,下次惹惱客戶的時候,還是要靠陶然上前打圓場的。
  電話鈴響起,打斷兩人的閑聊,見琉璃要忙,陶然起身告辭,一邊衝她擺手勢一邊往外走,沒成想拉開門一扭頭,嘭地和人撞了個滿懷!正正撞在鼻子上,一陣酸痛,差點掉淚。她唔的一聲捂住鼻梁,抬頭一看,慘,又是那個陸浥塵。
  “對不起對不起,你還好吧?”
  他歪著頭,關切地問,眼裏卻分明閃著笑意。
  陶然在腦袋裏狠狠地敲了自己一記。——還嫌在這人麵前丟臉丟的不夠麽?
  她眼淚汪汪地搖頭,甕著聲音說,沒事沒事,忍著痛趕緊往外走,也顧不得回應他在身後那一迭聲的“對不起”,隻怕再等一會可真要哭出來了。
  浥塵看著她纖細的背影逃也似的走遠,不解地衝著旁邊的豆豆眨巴眨巴眼,薄唇勾起一彎漂亮的弧度,無辜地問:
  “我很討厭麽?”
  豆豆本在一旁偷眼望他,忽的聽此一問,臉不知怎地就紅了,忙把頭低下去裝作在鍵盤上忙碌,舌頭打了結似的囁嚅道:“不……不討厭。”
  浥塵嗬嗬一笑,推門走了進去。
  下午。
  臨近下班,明澈廣告的兩層樓早早地就喧嚷起來。
  今天是老吳在明澈的最後一個工作日,晚上安排了一連串的節目歡送他。每個人都提前把手上的要緊事安排開,把今晚的空閑留出來,難得聚得這麽齊,大家都有幾分興奮,刻意衝淡些惜別時刻的不舍。
  渝信酒樓的豪華包廂裏,杯盤碗盞,觥籌交錯。
  幾圈酒喝下去,氣氛high起來,大家越鬧越瘋,老吳是主角,當仁不讓被灌得最慘,琉璃是老板,自然也是每次聚餐的首要放倒目標。
  酒桌上麵無大小,平日有恩的抱恩有仇的報仇,反正通通表現為敬酒。
  陶然坐在老吳和琉璃身邊,仗著酒量好,拐彎抹角地替他們擋掉了不少。
  浥塵新來乍到,而且好歹也算是半個國際友人,大夥對他略有些顧忌,沒怎麽下狠手,但他坐在一旁,光看也看得直咋舌。
  坐在他對麵的夏雪躍躍欲試了幾次,終於趁著大家爭相敬酒亂作一團的時候鼓足勇氣站起來,端了一杯紅酒走到陸浥塵旁邊,輕柔宛轉地說:
  “Eason,我敬你一杯,權作接風洗塵,以後還請你多多指教,不要嫌我們笨才好。”
  也許是酒的緣故,她的臉色嬌豔明媚,一雙杏仁大眼潤潤得似要滴出水來,那樣含羞帶怯地看著他,他是傻的才會看不出其中的女兒心思。
  浥塵不傻,唉,隻好裝傻。
  他客客氣氣地端起酒杯,道:“夏小姐太客氣了,以後大家共事,理應互相關照。”言畢,略一舉杯,啜飲了一口。
  夏雪隱約有些失望,浥塵視而不見,臉上始終保持友好疏離的微笑。
  他心裏清楚,She’s not the Eason Girl.
  這種女孩,像剛出生的小兔子一樣,會認人,一旦被她認準便再也甩不脫。
  兔子純潔可愛,好是好的,但養兔子卻是一件需要極之精心的事情,他自認沒那種耐心,也堅決不會給自己惹這種麻煩。
  兩人又客套了幾句,夏雪不怎麽甘心,卻也隻能返身離去。
  酒足飯飽,宴終人散。
  年紀稍長的和家裏有小孩的同事紛紛告辭,剩下一大群年輕人沒有瘋夠,又結伴而行,直奔外灘的“破”酒吧。
  “破”酒吧名字叫破,其實不破,隻是正門開在弄堂裏,低矮昏暗,與其說是營業場所,倒更像是地下黨接頭聯絡處,十分隱蔽,平常隻做熟客生意,聽這店名也知道,老板的意思是——愛來不來。
  搭乘專門的電梯直達頂層,才會發現裏麵別有洞天。
  強勁的音樂掀起激情熱浪,搖擺的燈光炫彩迷離,好多人歡呼一聲就直接旋入舞池。
  陶然一看隻有自己和陸浥塵還算清醒,忙衝他使了個眼色,把醉得厲害的琉璃和老吳拉回來,帶到旁邊的卡座,隨即叫了兩大杯冰檸檬水,哄他們喝下去。
  琉璃陷在舒服的沙發裏,幾口冰水下肚,平複了亢奮的神經,倦意湧上來,人不聲不響地就蜷作一團睡著了。
  老吳酒品差,越醉越鬧騰,拉住他倆念叨個不停,簡直像要開一場陶然事跡小型報告會,大大小小,好的壞的,漂亮的出糗的,事無巨細,一一向浥塵匯報。
  陶然聽得幹著急,又不能堵他的嘴,直想一酒瓶把他甩暈。
  浥塵忍著笑,邊聽邊嗯嗯嗯地點頭。
  說著說著,老吳長歎一口氣,突然拉過陶然的手,按到浥塵的掌中,語重心長地說:“小子,以後……陶陶就交給你了,你可甭讓人欺負她!”
  陶然被他出其不意的舉動嚇了一跳,正要責怪他冒失,聽了這話,心頭一熱,什麽也沒說。
  浥塵點頭,說你放心。
  老吳又罵:“林醉這小子,真不是東西,下次被我撞到,非……非把他揍得扁了又圓!琉璃說這事就當過去了,不讓我們跟你提,陶陶,我就說一句,就說一句……既然他把寶貝當柴禾,咱,咱也不稀罕他!你等我回來給你找個更好的,你等著啊……”
  陶然手被他抓的牢牢的,隻好順著他說好好,我等著。
  這時有人過來拍老吳的肩,“胡說什麽呢你?過來跳舞啦!”說著就把人扯走了。
  陶然總算遇到救星,迅速把手抽回來,掩飾地扶了扶桌上的杯子,盡量若無其事地對浥塵道:“老吳醉了,你別聽他亂講。”
  七彩霓燈映在她的眼中,浮光流轉,瞬息變幻,目光卻靜靜的,語氣也淡淡。
  若不是上次有那樣的巧遇,浥塵也許會相信,這無懈可擊的平靜底下和外表一樣,沒有裂痕。
  他若有所思地看著她,笑著搖搖頭。
  氣氛終究有些尷尬。
  無言地坐了一會,陶然起身說,我到樓頂轉轉。又不放心地叮囑道,這兒人多,看著點琉璃。
  走之前順手拿了琉璃丟在台子上的半包煙。
  樓頂是個寬敞的平台,本不屬於酒吧場地,但因為常有客人上來透氣,所以簡單地擺了幾把高腳凳。
  陶然揀了個僻靜地方坐下,隨手拔掉發簪,讓一頭厚重的長發也落下來歇歇。
  夜風拂過,帶來黃浦江的霧氣。
  外灘燈火璀璨斑斕,萬國建築群流光溢彩,正是這座城市最迷人的一刻。
  偶爾有路過的船隻拉動船笛,發出沉沉的嗚嗚聲。
  不遠處,海關大樓的老鍾響起一曲《東方紅》,樂聲八十年如一日,渾厚悠遠。
  午夜十二點。
  灰姑娘丟失了水晶鞋,馬車變回了南瓜。
  再美的曾經也是曾經,一切繁華皆成背景。
  陶然默立良久,抽出一根煙,發現沒帶火柴。平時從不吸煙,自然想不起來。
  連扮頹廢都沒機會,她呆呆地想。
  一隻打火機伸過來,叮的一聲綻開一朵藍色的火苗。
  陶然一怔,抬起頭,順著手臂看到一張棱角分明的臉和一雙躍動著火光的黑眸,正向她微笑示意。
  是陸浥塵。
  陶然把煙湊了過去,點燃,說謝謝。
  誰知謝字還沒說完就被一股辛辣衝到喉嚨,引來一陣劇烈的咳嗽。
  這煙常見琉璃拿著,燃著的時候會散發出柔軟細膩的巧克力香味,陶然一直以為這就是那種口感淡淡的女士香煙,哪成想有這麽厲害的勁道,差點被嗆了個跟頭。
  浥塵見狀,驚訝地問:“你不會吸煙?”
  陶然胡亂地晃晃腦袋,繼續咳。
  浥塵看看煙盒,低低地笑,“Davidoff?不適合你。”說著,把她手上的煙接過來,撳滅。
  陶然撫著胸口咳了半天,呼吸總算調順過來,突然想到問:“琉璃呢?”
  “被人吵醒,跳舞去了。”
  “喝了那麽多,她還站得直麽?”
  “看上去還行。倒是你,好像也不比他們倆少。”
  陶然笑,“我沒事,你知道,人的身體裏有一種酶,這種酶越多分解酒精的速度就越快,我屬於有很多的那種,隻要慢慢喝就不會醉。”
  “從未醉過?” 浥塵好奇。
  陶然想了想,“從未。”
  “WOW, it’s a talent!”
  浥塵愛酒,卻不善飲,因此聽到有這樣的天賦異稟,不由一歎。
  興致上來,他問:“要不要試試我最拿手的雞尾酒?NIKOLASCHIKA,你會喜歡。”
  陶然不想掃他的興,說好啊,那麻煩你。
  “不麻煩。”浥塵狡黠地眨了一下眼,離開下樓。
  果然沒過幾分鍾就回來了。
  看來真的不麻煩,陶然想。
  她看看浥塵放下的兩杯酒,普通的利口杯,普通的琥珀色液體,隻是杯口蓋了一枚檸檬片,上麵堆著少許細砂糖。
  “怎麽喝?”她不得不問。
  “這樣。”浥塵拿起檸檬,給她做了個示範。
  陶然將信將疑地學他的樣子,把檸檬卷起來,包住糖放在口中一咬,等到酸酸甜甜的感覺充盈每個味蕾,拿起酒杯一飲而盡。
  陳釀的橡木香和醇和的酒香把之前的酸甜席卷而去,留下豐富多變的口感,回味綿延。
  陶然滿足地唔了一聲,輕輕讚道:
  “好酒。怎麽調的?”
  浥塵得意地笑,“隻要一瓶上好的幹邑白蘭地,它的調製過程在你的口中完成。”
  原來這就是他“最拿手”的雞尾酒。
  陶然忍不住揶揄道:“那需要調酒師做什麽?”
  他挑了挑眉,竟大言不慚地說:
  “總得有人切檸檬啊。”
  陶然撲哧一下樂出聲,心想,這可真是琉璃的弟弟,連冷笑話都說的那麽像。
  愛屋及烏,早前留下的一點點芥蒂也漸漸沒了。
  不過一想到上次的烏龍事,陶然還是忍不住懊惱。
  相信琉璃已經把事情原委向他解釋過了,可作為當事人,總不能就當什麽都沒發生過,避而不談,反而顯得狷介。
  這麽想著,陶然收起笑容,鄭重道:
  “前天晚上的事……真不好意思,我……”
  浥塵作恍然狀,“你請我吃飯,還沒跟你說謝謝!”
  “不是不是……”陶然想接著解釋。
  浥塵溫和地打斷她:“琉璃同我說過了。不是你的錯,是我沒搞清楚。”
  陶然知道他怕她尷尬,也就不再多言,隻好自嘲,“再怎麽樣都不該對你發作。沒辦法,第一次失戀,不太習慣,有失禮的地方你多包涵。”
  看了一整天周圍人諱如莫深的表情,陶然覺得,那兩個字不如由自己說破,免得大家都不知所措。
  浥塵也被她逗樂了,邊笑邊說:“失戀這種事,恐怕多少次都不習慣。”
  說的就好像他真的失過似的。
  陶然靜靜看著他。
  那樣開朗的笑容,融在一天一地的燈火之中,她不禁也被感染,竟覺得這人今晚倒更像個心理醫生。

  第十一章
  “此處樂,不思蜀。”
  在打給祖母的越洋請安電話裏,浥塵文縐縐地拽了一句新學的中文。
  這倒的確是他的真實心情。
  新鮮的城市、新鮮的生活和新鮮的人,無不令他感到興奮。
  明澈的工作剛接手不久,頗需要花些工夫適應,但與曼哈頓的節奏和壓力比起來,已經算是半休假狀態了。他有更多的閑暇去嚐嚐美食,品品老酒,或去尋訪古街裏弄,自是不亦樂乎。
  隻是關於相親這件事,他已徹底失去興致。
  連續幾場大同小異的相親宴之後,浥塵驚訝地發現,在那些女人帶著審視和估量的眼神之中,他的房子、鈔票、身份地位和他的美利堅合眾國國籍的魅力要遠遠大過於他本人!這對浥塵來說,唉,太傷自尊了。
  終於有一次,某位小姐完全被他的倜儻豐姿所迷倒,對他本人產生了莫大的興趣。
  不用再回答那些拐彎抹角的關於身家背景的問題,浥塵總算可以輕鬆享用一頓晚餐,交談也算愉快,這本應是一次難得美好的相親約會,——如果這位小姐不是想象力太豐富好奇心太旺盛的話。
  快要上甜品的時候,她吞吞吐吐地問,大概意思是,像陸浥塵這樣的男人,怎麽還需要通過相親找女人呢?是不是有什麽……隱疾?
  胃裏的牛排頓時變成了花崗岩。
  若是在美國,解答這個問題浥塵駕輕就熟,他會彬彬有禮地問:
  ——你家還是我家?
  不過在這裏,他不確定可以這樣做,因為他不確定對方能與他達成共識,理解上床這件事隻不過是分享彼此身體的一次美好體驗,just for fun。
  他知道,對於她們中的某些人來說,上床遠非如此單純,而是有著更加複雜深遠的含義,某種程度上,就像是個宗教儀式,宣誓效忠永不脫離的那種。這無疑是浥塵避之唯恐不及的。
  他實在不想在美好的春宵一度之後再去毫不美好地解決彼此的教義分歧,所以寧可選擇謹慎行事。
  於是那個夜晚就在桑子醬蛋卷和甜橙白蘭地之後迅速結束,什麽都沒發生。
  這是陸浥塵的最後一次相親。
  當然這並不意味著他對這座城市的女人就此絕望。從Marketing的角度講,如果你在一家商店裏無論如何也找不到你要買的物品,那麽先別責怪商店,而要想,是不是自己走錯店了?
  畢竟你不能指望在肯德基裏買到麥香魚。
  離開相親這條路,浥塵如魚得水。
  他從不缺女人,向來不必為此發愁。
  發愁的人是琉璃。
  她是肩負著老太太交代的任務把浥塵帶回來的,眼看著離完成任務遙遙無期,她開始有些急。趁著談工作的間隙忍不住問他:
  “喂,陸太太找的怎麽樣了?上次姨婆又在電話裏問,我可給你說了不少好話。”
  “陸先生倒是有,陸太太還不知道在哪,結婚的事50%已完成,放心放心,勝利在望。”浥塵笑嘻嘻地答。
  “又沒有正經。”琉璃皺眉頭,“我看你就沒把這事放在心上,好好的介紹給你的女孩子不要,自己卻在外麵拈花惹草,搞得花名在外,看以後哪個好人家的女孩肯要你。”
  “那些隻是朋友。太太是要慢慢選的,不要急嘛,女人急了會變老。”
  琉璃輕輕一哼,悠閑地說:“我才不急,等哪天去老太太那參你一本,看看誰最著急。”
  浥塵趕緊擺出他的招牌迷人笑容,“好琉璃,你看我這的工作剛剛做起來,你也不想我半途而廢吧。而且結婚這種事,順其自然,催不得的。”
  琉璃看著這個幾乎與她同齡的弟弟,說實話也沒有太多辦法,大家都是成年人,有各自的生活方式,說的多了未嚐不是幹涉,隻得道:“好好好,你愛怎麽玩我可以不管,但可有一樣……”她正色道,“我的人你不許動!”
  她看得出,公司裏有幾個女孩對浥塵頗為傾心,小丫頭們年輕單純,沒吃過苦頭,還不知道越美麗的東西往往越危險。
  浥塵聽懂她的意思,嘴角噙了一絲壞笑:
  “那要是她們動我怎麽辦?”
  “臭美!”琉璃隨手拿起一支筆嗖的丟過去,浥塵眼疾手快接在手裏,笑得更開心了。
  他走過去,把筆還給琉璃,說:“對了,我這個周末要去找房子,美姍說要是你這沒事的話,就讓豆豆陪我去看看,沒問題吧?”
  “怎麽這麽快就換房子?”琉璃問。
  “別提了,原來租的那棟公寓因為當初定的急,也沒仔細檢查,住進去才發現毛病多,房東不肯好好修,美姍建議我還是換一個,豆豆是本地人,能幫我一起看看。”
  “不行,豆豆不行。”琉璃脫口道。
  “為什麽?”浥塵疑惑。
  “別跟我說你看不出來,那姑娘早被你迷得七葷八素的,我可不放心把她放你身邊。”琉璃略一沉吟,說:“讓陶陶陪你,她來上海的時間久,看房也有經驗,剛好也讓她多出去走走,免得老悶在家裏。”
  浥塵笑,“怎麽,你就不怕她也被我迷住?”
  琉璃撇撇嘴,開玩笑地伸出手,把他的臉從左邊撥拉到右邊,又從右邊撥拉到左邊,篤定道:
  “陶陶才不會看上你!”
  浥塵隻是笑,卻也沒言語。
  關於陶然,相處幾周下來,浥塵也不知道對她的了解是更多還是更少。
  她無疑是個工作上的好拍檔,嚴謹、細致,有敏銳的理解力和著眼全局的洞察力,她擅長傾聽,但不盲從,性格冷靜而內斂,即使在爭論的時候也常常慢條斯理,極少情緒化,這樣一個優雅幹練的女子,很難不贏得客戶的信任和下屬的敬重。
  老吳曾說過,琉璃是金箍棒,陶陶是定海神針。浥塵乍一聽還挺納悶,有什麽不同?老吳嘿嘿一樂,說以後你就知道不同了。
  現在他不得不承認老吳這個故弄玄虛的比喻頗有些道理。
  可是,他的腦海裏仍然留有那樣一雙眼睛,它們專注而認真地看著他,追問他,關於愛與忠誠。那目光清亮清亮的,半掩在微卷的長發後麵,有種哀楚隱藏其中,輕易便被刺痛。
  如今他與她更加熟悉,也更加親密,卻再也沒有見過那樣的陶然。
  她就像一隻蝸牛,露出堅硬的殼,旁人難以觸及她的柔軟。
  或許,隻除了一個人,一個名叫林醉的男人。
  那天。
  創意部來了個新同事,趁午休的時候在電腦上打網遊。這本來沒什麽,適當的休息娛樂公司從不過問。
  可他忽地高聲問:
  “有人玩《浪跡》嗎?誰知道最後的通關密語是什麽?”
  偌大的屋子鴉雀無聲。
  每個人都看到陶然坐在陸浥塵的辦公室裏,門開著。
  離他最近的小胡使勁衝他擠眼色。
  那男孩沒看見,隻顧埋頭嘀咕:“就差這個了,馬上就要全部打通了,怎麽就找不到?奇怪……”
  他劈裏啪啦地敲鍵盤,安靜了沒一會就哈哈笑道:
  “找著啦找著啦!網上有攻略,是‘共君一醉一陶然’!這什麽破暗號啊,莫名其妙的……唔……唔……”後麵的話像是被誰捂住了嘴,悶了回去。
  浥塵在房間裏和陶然討論一個車展搭建方案,正看著她的筆在紙上遊走,忽然手一僵。
  他察覺到她有些不對。
  隱約聽見一個壓低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別吵別吵,你那麽大聲幹嘛,這個是林醉……”後麵的聲音微不可聞,又夾雜了兩三個唔唔聲。
  陶然稍許沉默,放下筆,走到門口,和聲細語地說:“小胡別鬧了,快把胳膊放下來,不相幹的事別亂緊張。”
  小胡哦哦的應承。
  陶然折回來,衝浥塵笑笑:“沒事兒,他們草木皆兵。我們接著說,這裏……還有這裏……客戶要求留作會客區……”她邊說邊在圖紙上標“會客區”,三個字連寫了幾次都寫錯,她劃掉,重寫,又劃掉,本來就不大的方格快要塗滿了。
  浥塵按住她的手,把筆拿過來,說:“我來吧。”
  等陶然走了,浥塵把小胡叫進來,讓他把服務器裏的那個遊戲刪掉。
  其實他們倆的事浥塵知之不多,整個明澈的人都心照不宣的對此緘口不言。別人的私事,浥塵自然也不會婆媽地打聽,隻知道這個林醉肯定和母豬上樹問題脫不了幹係。
  看得出陶然傷得不輕,那個人是她心裏的一根刺,生在肉裏,每每碰觸都會痛,再硬的殼都無濟於事。
  但浥塵也並不覺得這有什麽大不了,所有的傷口都很痛,但所有的傷口都會好。所謂愛情,就像壁虎的尾巴一樣,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然而,後來後來再後來的某一天,他終於明白,陶然的愛,不是一段舊尾巴。

  第十二章
  周六這天,太陽難得的好。
  加了半宿的班,陶然睡到日上三竿都醒不來,直到房間越來越亮,陽光透過窗簾覆在臉上,暖暖的。
  她翻身起床,迷迷糊糊摸進衝淋間。
  站在蓮蓬底下,熱水嘩嘩地打在身上,蒸騰的水汽彌漫四周,她愜意地閉上眼睛……又倏地睜開了!
  漸漸清醒的意識忠實地提醒她——
  今日有約,下午一點,陪陸浥塵看房。
  也不知道現在是幾點了,她有些急,匆匆忙忙把澡洗完,穿上浴袍回了屋,剛踏進臥室就聽見手機響。
  看看屏幕,接起來問:“你到哪了?”
  “你家樓下。”
  “對不起,等我一刻鍾。”飛快說完,掛了機。
  陸浥塵合上手機,下了車,慢悠悠地晃到附近的報攤買了份報,厚厚一摞,足以打發不少時間。他倚在車邊,翻著報紙,好整以暇地等候。
  男人來自火星,女人來自金星。
  根據他的經驗,1個金星時大約相當於3個火星時,對於某些特別美麗的金星生物來說,這個換算係數還要更大些。
  沒想到頭版還沒看完,就聽見一個清脆的聲音在身邊響起:
  “走吧。”
  他一抬頭,映入眼簾的是一雙白球鞋,牛仔褲,白色亞麻襯衫和一張素麵朝天的臉,長發隨意地紮成馬尾,還濕漉漉的。
  清淡的就像個女學生。
  這可和他平日看慣的那個淡雅端莊的白領麗人形象大不相同,浥塵有點沒反應過來。
  “不好意思,昨天熬夜,剛剛起床。怕你久等,沒化妝就出來了。”陶然略帶歉意地解釋,看他還在楞,她摸摸臉頰,故作驚訝地問,“不會醜得認不出了吧?”
  “沒有沒有,很漂亮。”浥塵連聲否認。
  敢說女人醜?想死麽?
  而且當然不醜。
  工作中的陶然很容易令人忽視她的性別,現在這個樣子反而使她更像個普通的女孩子,而不是公司裏的陶總監。
  離開工作,陶然顯然也比平常放鬆許多。
  她半是感歎半是抱怨地說:“女人過了二十五歲,越來越不敢素麵示人了,你瞧,眼角都有皺紋了。”說著,她閉上眼睛,微微仰起臉,手指點了點右眼下麵,那裏有一道微不可見的細紋,已令她耿耿於懷了很久。
  秋日,正午的陽光透過樹蔭灑下來,撫過她光潔的臉龐,有細碎的微光在睫毛上飛舞。
  浥塵哪裏會去看什麽皺紋?他的目光落在她淡粉的唇上,心裏輕輕一動。
  如果她不是陶然,他幾乎要懷疑這是挑逗。
  可她是陶然,所以,是他想太多。
  浥塵低聲一笑,順手胡擼了一下她的頭,自言自語似的說:“傻乎乎的。”
  陶然一怔,瞬間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小時候姥姥也是這樣,揉著她的腦袋,笑她傻。
  這感覺略過親密,她有些尷尬,掩飾地笑了笑,說,我們走吧。
  上了車。
  浥塵問:“去哪?琉璃說你在浦東租過很多房,比較有經驗。”
  陶然搖搖頭,“當年我剛畢業,租的都是幾百塊的老房子,你肯定看不上。”想了想說,“不過我可以給你推薦幾個好地方,濱江、世紀公園和金橋附近的高檔住宅區都還不錯。金橋離公司遠了點,其它兩個,就看你是喜歡住在江邊還是喜歡住在生態氧吧旁邊?”
  “都行。”浥塵倒不怎麽挑。
  “那咱先去世紀公園吧,江景房雖然風景好,但晚上有船笛聲,會吵。”陶然幹脆地替他拿了主意。
  “OK。”浥塵樂得不操心。
  車子開出小區,拐上主路。
  太陽暖洋洋地照進車裏,陶然舒服得又很想睡。
  看著她掙紮地抵抗著自己越來越重的頭,浥塵好笑地問:“昨晚忙什麽,又是通宵?”
  “沒,不過也差不多。”陶然揉了揉眉心,“還不是為了下周將要主辦的亞洲風投高峰論壇。”
  “不是早就安排好了,大家各司其職,沒什麽問題吧。”
  “暫時還算順利,但這次活動規格很高,議程複雜,參會人數又多,從嘉賓、媒體、場地到重要領導人的保衛工作,千頭萬緒,都得協調好,我總擔心現場出現什麽突發狀況,萬一處理不當就得砸鍋,所以昨晚又召集大家把各種可能發生的問題都再過一遍,關鍵環節擬好應急預案,也好有備無患。”
  哦,應急預案,浥塵了然。這幾乎可以列為他從陶然那裏聽到次數最多的詞。
  Backup,Backup,Backup。
  陶然永遠強調backup,即使這些backup準備十次也用不上一次,她還是會在第十一次的時候一絲不苟地準備。
  毫無疑問,這個女人是個不折不扣的完美主義者……一個缺乏安全感的完美主義者,浥塵加了個注腳。
  令他始料未及的是,陶然的這種完美主義傾向顯然並不局限於工作,還包括找房子。
  一下午的時間,兩人把附近的中介逛了個遍,合適的房源全問過了,還去實地看了許多家,結果是,陶然一家都沒看中。
  因為……一樓太低容易受潮,頂樓太高冬冷夏熱,朝東會飄雨朝西會西曬,不能臨馬路不能挨高樓,至於加油站高壓線電視塔更是通通不能出現在方圓1000米之內。
  進了房,還要再檢查水池地漏屋角牆縫天花板。
  日頭一點一點沉下去。
  這已經是第八家了。
  浥塵望著陶然忙碌的身影,試探地問:“陶陶,要不就這家吧?差不多就可以了。”
  “那怎麽行?”陶然把頭從窗戶外麵收回來,十分認真地說,“住的地方可不能馬虎,不然住的不舒服心情都不好。……這家會漏雨,你看,這裏,還有這裏的牆漆都剝落了,房子朝向又偏東,梅雨季節會很難過的。”
  她倒是沒說不行,但眼睛裏寫的是“真的不行啊”。
  浥塵一臉挫敗,鄭重考慮要不要撲過去捂住她的眼睛然後對中介說——就要這間!
  同來的房產中介是個熱情的老阿姨,耐心一大把,見這情形趕忙說:“沒事沒事,小姑娘說的沒錯,房子是要看得滿意才行,阿姨看你們人很不錯,再介紹一家給你們,這次包你們喜歡,不過這個房東很挑人的,你等我先打個電話問問啊。”
  說著,老阿姨掏出手機,和對方用上海話聊了起來:“……對對……我是陳阿姨,我這有一對小夫妻……人老清爽的……你放心……”
  小夫妻?
  旁邊站著的兩個人一頭黑線。
  陳阿姨把電話放下,說:“好啦,房東同意了,咱們走吧。”
  陶然湊過去拉拉她,麵露尷尬地解釋:“阿姨,這房子就他一個人住,我隻是他同事。”
  阿姨哦了一聲,衝她心照不宣地笑笑,說知道了知道了。那樣子卻像是在應承她保守什麽秘密似的。
  陶然有嘴說不清,被噎得直眨巴眼睛。
  浥塵看她發急,倒樂了,還樂得挺開心。陶然沒好氣地瞅了他一眼,大步往前走。
  老阿姨還真的沒說錯。
  這第九家是一間複式公寓,板式樓,朝南,正對著小區的中心花園,風景好,光線也好,中式古典裝修,全套的紅木家具配木藝裝飾,衛生間和陽台巧妙的采用青石板鋪地,使整個屋子的風格渾然天成,古色古香,溫馨而典雅。
  聽陳阿姨介紹才知道,主人家已經移民了,老房子不想賣,空關又可惜,所以才會托親戚招租,但對租客十分挑剔,再三囑咐中介要嚴格把關。
  難得的好房子,浥塵一眼就看中了,陶然轉了一圈也很滿意,隻除了發現廚房的水槽下麵有些滴水。還沒等陸浥塵和陳阿姨反應過來,她噌地就蹲下去了,把頭伸進水池下麵的櫃子裏,對著管道細細端詳了一會,爬出來拍拍手,輕鬆地說道:“沒事,可能是好久不用,水管連接處的橡膠圈幹裂老化壞掉了,讓房東換個新的就行了。”
  聽她說得頭頭是道,浥塵也愣住了,頭一次發現陶然還有這本事。
  陳阿姨也笑得眯起了眼,連聲誇讚:“這姑娘可真能幹,一看就顧家,小夥子你有福氣啊。”
  “阿姨~”陶然繼續無力地申辯,“他真的真的是我的同事。”
  浥塵忍俊不禁,終於伸出援手:“就定這間吧,我一個人租,這位小姐隻是我公司同事。”
  “真是同事啊?”陳阿姨半信半疑地看看他又看看她,小聲嘀咕,“看上去挺般配的啊……”語氣裏頗有些惋惜,恨不得當場撮合似的。
  簽了合同,付了定金,兩人走出中介公司,都鬆了口氣。
  已是黃昏時分。
  浥塵幫陶然拉開車門,道:“走,請你吃飯,今天辛苦你了。”
  “好啊,不過改天吧,家裏阿姨燒了好多菜放在冰箱裏,要趕快解決掉,你這頓先記在賬上。”陶然坐進車,舒展了一下跑了一天的腿,說道:“要不你也去我那,嚐嚐我們阿姨的竹筍燒肉,她的拿手菜。”
  竹筍燒肉?浥塵眼睛放光,嘴上卻言不由衷說:“那怎麽好意思。”
  陶然笑他,“Eason,你哪學那麽多客套話?走吧走吧,跟我客氣什麽。”
  浥塵還很得意:“Anyway,學得像不像?”
  陶然滿足他,“不要太像哦。”
  “這又是什麽意思?”
  “哈,你猜。”
  ……

  第十三章
  陶然的公寓不大,不足百平,但布置得井井有條,簡潔舒適。
  浥塵參觀了一圈,踱到廚房門口,隨口問:“陶陶,這房子買的還是租的?”
  “租的,因為喜歡,所以和房東簽了長約。”
  陶然剛剛係好圍裙,把冰箱裏的肉拿出來放在蒸屜上,又從保鮮格裏拿了幾袋青菜,丟進水池裏清洗。
  “難得有你喜歡的房子,怎麽不買下來?”
  陶然一邊忙一邊道:“房東不一定肯賣,而且手邊也一直沒那麽多餘錢。”
  “不會吧,明澈怎麽可能虧待你?”浥塵有些驚訝,雖然對上海的高房價的早有耳聞,但他也知道,以一個客戶總監的身價無論如何也不至於付不起首付。
  “你想哪去了,我隻是要用錢的地方太多。”先是母親的病,然後是林醉的公司。
  陶然不願深談,扭頭對他說:“你先在客廳坐一會,馬上就可以開飯了,很快。”
  看她一個人忙,浥塵走進來問:“要不要幫手?”
  “好啊,你會做什麽?”
  浥塵撫著下巴沉思良久,像是在腦海中浩瀚的菜譜裏挑選,一時不知該說哪個。
  最後終於酷酷地吐出一個詞:“Salad。”
  陶然直樂。
  他一本正經地補充:“當然了,我還會做三明治和熱狗。”
  “嗯嗯,好厲害,好佩服。”陶然很配合地點頭稱許,笑道:“陸大師,還是先做你的色拉吧。”
  回頭找了些蔬菜給他,又從冰箱裏拿出一瓶甜豆罐頭。浥塵正要去接,陶然已經取過工具,啪啪兩下撬鬆瓶蓋,用力一旋,打開,遞給他。動作一氣嗬成。
  浥塵接過罐頭,卻歎了口氣,語重心長地教育她:
  “陶陶,你得學著留些事情給男人做。”
  她楞,“為什麽?”
  他看著她,半是認真半是玩笑地答:“因為如果你罐頭自己開,水管自己修,蟲子自己踩,恐怖電影也自己看,會讓你身邊的男人覺得沒有用。”
  “就因為一瓶罐頭?”會不會小題大作?
  ……孺子不可教。
  “傻女人。”
  浥塵搖頭,放棄開化她。
  這是他今天第二次說她傻,陶然也不爭辯,一笑了之。
  不是每個女孩都有機會抱怨七張床墊底下的一粒豌豆。於她來言,即使床單底下滿是豆子,也很簡單——起身,把豆子揀走,繼續睡。
  求人不如求己,她早早懂得獨立。
  因為不得不。
  飯菜很簡單,一會就準備好了。兩人大快朵頤,倒也吃得很開心。尤其是陸浥塵,陶然沒把他當客人,他也不拘束,風卷殘雲般,她幾乎要用搶的才能從他的筷子底下撈到幾片肉,不過說也奇怪,搶著吃的東西的確更加美味,胃口也比平時好了許多。
  等浥塵滿足地放下筷子,桌上已經不剩什麽了。
  她狀作遺憾地道:“飽了?讓你搶,看來是沒有福氣享用我的鯽魚豆腐湯了。”
  她端出湯鍋,蓋子一掀開,熱騰騰的香氣撲鼻而來,奶白色的湯汁上鋪著一層綠色的葉子,看著就很誘人。
  陸浥塵大無畏地伸出碗,“一定要來一碗!”
  “等等等,不要急。”陶然攔住他,拿過一個空碟子,先把鍋裏的葉子仔仔細細地撈出來,丟在一邊,這才開始舀湯。
  “怎麽了?”
  “沒什麽,是香菜,很難吃。”陶然順口答。
  “不喜歡為什麽要放?” 他詫異。
  陶然被問住了。
  不喜歡為什麽要放?
  因為林醉喜歡。
  林醉最愛把香菜葉放在湯裏一道煮熟,但陶然討厭香菜,為了折中,每次煲湯,他們總是先把香菜放進去,燒好了再撈進林醉碗裏,陶然吃餘下的。
  這麽多年下來,放了再撈,早已成了習慣,就像她早已習慣了湯裏麵淡淡的香菜味道。
  有人說,忘掉舊情人,需要你與他交往時間的一半。
  這時間到底是一半還是一倍抑或更久,無從查證,但可以肯定的是,你必須用其中一半的時間去忘記這個人,用另一半時間忘記他留給你的習慣。
  也許可以丟棄回憶,丟棄他曾經存在的所有痕跡,但總會有這樣的時候,無端端地,就被一些突如其來的問題砸中,有些來自別人,有些來自自己,令你措手不及,無從防備。
  ——為什麽總是睡在床的左邊?
  ——為什麽衣櫃裏有幾個抽屜總是空的?
  ——為什麽放了香菜又撈掉?
  ——為什麽每次聽到門響心都懸在半空?
  ……
  她又開始走神了。
  陸浥塵坐在她麵前,迎著她的視線,卻知道她根本沒有看見他。不過他也知道,陶然發呆的時候就算貝克漢姆坐在他的位置也是同樣的待遇。
  不是不奇怪,一個這樣的女人也會有完全束手無策的時候,隻因一個男人,每每為他失卻方寸,全無平日裏的鎮定自若。
  那該是怎樣一個男人,才能有撼動定海神針的魅力?他不由好奇。
  陶然怔怔的,終於想起還沒回浥塵的話,含混道:“其實也不是很難吃,我猜你可能會喜歡,就放了點。”
  哦,浥塵笑。似乎想說什麽,又沒說。
  陶然接著與他東拉西扯,但看得出興致總有些索然。
  臨別,她下樓送他。
  待要上車,他回過頭來,問:“周日有什麽安排?”
  “明天?沒有安排。”
  “我明晚約了一些朋友去吃海鮮燒烤,有沒有興趣?”
  “謝謝,不過下次吧。”陶然不假思索地婉拒。
  他突然靠近她,微微俯下身,讓自己的目光能與她平視,像是對待小女孩似的,異常認真地說:“陶陶,你要多出去走走,才能認識一些新的人。”語中帶著些許關切,與他平常愛開玩笑的樣子判若兩人。
  陶然被他奇怪的舉止搞得一愣,旋即明白他在說什麽。類似的建議,已不知從琉璃那聽了多少次,每次都被她插科打諢蒙混過去。
  也許是被他的眼睛蠱惑,她聽見自己誠實地回答:
  “我還沒準備好。”
  “何用準備?一個新的男人,一個新的開始。”聽他說起來,真的很簡單。
  她想想,“暫時,還不需要。”
  他聳聳肩,直起身來,又去拍她的頭。
  “喂!斯文些。”這次她可要抗議了。
  浥塵一樂,閃進車子,還不忘探出頭來,衝她不無曖昧地眨眨眼:“嘿,陶陶,需要的時候記得考慮我。”
  知道他又沒正經,她故意氣他:“哪那麽容易輪到你?排隊領號,今天的號碼發完了,明日請趕早。”
  浥塵哈哈大笑,朝她揮揮手,呼地把車開遠。
  不得不承認琉璃是對的,能把調情的話應得這麽流利,分明是當他兄弟姐妹。若換成豆豆,早不知道把舌頭吞到哪裏去了。
  一試便知,在陶然這裏,他沒有機會。不過他也無所謂,陸浥塵這個人,雖然有些自戀,但絕不以征服天下女性為己任,那不是自虐麽?
  送他離開,陶然回到一個人的屋子,徑直走到臥室,把枕頭被子通通挪到床中央,又去到廚房,寫張便簽紙貼在冰箱上,告訴阿姨,以後再也不用買香菜了。
  也許比找一個新男人更重要的,是戒掉所有舊習慣。

  第十四章
  這座城市的秋天很短,幾場雨一過,落了花紅,脫了柳綠。愛美的女孩們舍不得短打西裝和羊毛短裙,走在十一月的寒風裏,已不免有些瑟瑟,勇敢得可愛。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
  轉眼入冬。
  連綿的冬雨打得空氣又濕又冷,天空是洗不去的鉛灰色,人的心情也鬱鬱,幸運的是,對陶然來說,最難過的已過去。
  如果說再也不會想起林醉,那是假的。但至少,她現在已經可以比較平靜地想他,在那些不得不想起他的時候。比如在路邊的站牌廣告裏看到《浪跡》海報,或是在房間角落裏拾到那枚曾讓他尋了很久的袖扣,又比如此刻,她站在季風書園的書櫃中間,手指輕輕地在一長排書脊上劃動,直到在其中一本停住——《若我離去,後會無期》。
  若我離去,後會無期。
  她與林醉,是真的後會無期了。
  自那晚之後,他音信皆無,隻偶爾從共同的友人那裏得到零星的消息,知道他似乎一直在美國。
  多年前她曾因為他而選擇留在這座城市,多年後他把她獨自留在這裏,一個人去到那麽遠,頭也不回。原來他們終究還是很相配的人,一樣的決絕。分手隻是個利落的轉身,沒有糾纏沒有爭辯沒有再見,甚至分手之後也沒有機會重逢,無法像歌裏唱的那樣,在某個街角的咖啡店,帶著笑臉揮手寒暄坐著聊聊天,問候一句好久不見。
  可是,如果重逢,她是否真的可以做到一臉淡然,輕鬆問候好久不見?
  不,她沒有這樣的把握。
  所以,後會無期,也挺好。
  指尖輕輕撫過那四個字,繼續滑向下一本。
  周末的時候去看望母親,照例被問到林醉,陶然幾乎窮於應對,所有的借口都已用完,看得出母親也漸漸起了疑心,可她仍然不知道該怎麽向母親說出他們已經分手,這無疑會引來一場軒然大波,母親會有怎樣激烈的反應,她不敢想象。
  這成了懸在她頭頂的一柄劍,雖然明知早晚要落,仍忍不住一拖再拖。
  這次又是,眼看母親追問不休,她情急之下胡亂允諾,說等林醉忙完這陣子,兩個人會一道回老家參加舅舅家的婚禮,母親聽了果然開心,一高興就把話轉到了婚禮上,囑咐她帶這帶那,陶然嗯嗯地應著,心裏卻恨不得把自己的舌頭咬掉。
  簡直就是說話不經大腦,這麽容易被拆穿的謊言,到時可怎麽圓?
  揪著眉頭想了半天也沒想出辦法,索性心一橫,決定一從老家回來就同母親攤牌,隻希望到時借著那點喜氣,再趁母親心情好,能夠太太平平地過這一關。
  但這趟老家之行是無論如何也躲不過了。
  她訂了婚禮當天最早一趟航班。
  清晨,飛機降落在A市的小機場,隨即搭了一輛的士前往市區。自從十八歲外出求學,她已很少回到這裏,她對這片叫作家鄉的土地沒有太多感情,談不上愛憎,更多是疏離。
  到舅舅家的時候時間尚早,新郎的車隊還沒來,大家都在屋裏忙。舅舅站在陽台上頻頻往外望,最先看到她,披了件外套下樓,老遠就喚她:
  “小然,小然……”
  陶然笑著迎上去,“舅舅。”
  “小然,就等你了,怎麽不早點回來?冷不冷?穿這麽少……”舅舅一邊說一邊搶著幫她拿行李。
  “舅舅,不重,我自己來。”
  “沒事沒事,你路上累了,歇著吧。”
  爭執不下,陶然隻好放手。舅舅大步走在前頭,不停地回頭噓寒問暖。
  陶然望著他的背影,心裏忽然有些難過。幾年不見,舅舅老了許多,卻還是把她當成小孩子。如果說這座城市還有什麽真正令她牽掛,那麽一定是舅舅。像母親說的那樣,沒有他就沒有陶然的今天,她敬重他,一如敬重一個真正的父親。
  進了門,舅舅樂嗬嗬地拉著她到裏屋,大聲喊:“玲玲,看誰回來了!”
  宛如眾星拱月般被圍在正中的那個身著白紗的漂亮女孩扭過頭,隔著眾人望過來,見是陶然,禮貌地叫了聲“小然姐”,那目光蜻蜓點水般,掠過她的臉又飛了回去。
  旁邊一位鬢角戴著紅花的中年婦人出聲道:“小然來啦,外麵坐會兒吧。”語氣客氣,算是招呼,說完又去忙著給女孩整理頭紗。
  “舅媽,玲玲。”陶然朝著她倆的後腦勺打了個招呼,便再也沒有別的好說。
  氣氛實在算不上熱烈,舅舅在一旁搓著手,笑容有些尷尬。陶然不動聲色地挽過他的胳膊,“舅舅,過來看,我帶了上好的龍井給你,你知道我不懂茶,也不知道是不是你喜歡的那種……”
  不多時就聽到外麵鞭炮震天地響,新郎到了。
  人頭攢動,一番擾攘,男儐相們急得滿頭大汗,卻怎麽都進不了新娘的門,裏麵遞出來的難題一個接一個,百般刁難。陶然站在人群外麵,安靜地站著,既不跟著起哄也不上前亂出主意。
  在用十種方言說完“我愛你”之後新郎開始有些不耐煩,精心造型的頭發被他兩下就抓亂了。遠遠看見,陶然抿住嘴唇輕輕一笑。
  刁難是韋玲玲的強項,他要娶她,該是有些思想準備才是。
  無論如何,最後總算是把新娘抱上了車。陶然一路跟在最後,坐著末尾一輛巴士去了酒店。本想繼續同車上幾個剛剛搞清輩分的遠房親戚湊在一席,舅舅卻固執地堅持把她拉到主桌。
  主桌都是男女雙方的至親好友,席開不久,新人敬酒首先從主桌開始,走到陶然這裏,新郎發覺竟然有個很麵生的人,不由愣住,新娘子斟滿酒,隻簡單地給他介紹一句,這是小然姐,然後幹杯,祝百年好合,說謝謝,便走到了下一位。新郎一頭霧水,根本連親疏遠近都沒搞清楚,一時也顧不上多問,過去也就過去了。
  陶然端坐在舅舅旁邊,臉上始終帶著恰如其分的微笑,不時地要與男方親友寒暄,因為怕惹舅媽不高興,也不敢過分熱絡,一頓飯吃下來,不知有多累。
  好不容易熬到酒宴將要結束,又從大廳遠處傳來一陣喧嘩,舅舅起身望了一眼,有點擔憂地說:“哎,那桌好像是大偉的同學,年輕人喝了點酒,可別鬧得太瘋啊。”
  “別擔心,舅舅你坐著,我去看看。”陶然聞言,推開椅子走了過去。
  果然,坐在末席的是新郎的一班兄弟,平日裏就玩得瘋,今天這樣的場合更是不會放過機會,早就齊刷刷地在桌子上擺了滿滿十杯紅酒,一定要兩位新人全部喝完,算是給在座每人敬上一杯,以示誠意。
  紅酒杯廣口圓肚,要知道把這十隻杯子全倒滿,幾乎要用掉三瓶紅酒,就算是滴酒未沾過來喝也未必全部喝的下,更何況大偉和玲玲兩個人十幾桌敬下來,已是強弩之末,保駕護航的伴郎伴娘早就跑到衛生間吐去了。
  大偉已經半醉,大著舌頭說,饒兄弟這一回吧,真不行了。
  為首的幾個卻借著酒勁不依不饒,再加上起哄的看熱鬧的,頓時亂作一團。
  玲玲臉色緋紅,感覺整個人就像在海上漂,可推來擋去吵了半天,也被吵得煩了,蠻勁逼上來,說,喝就喝!於是就要去拿酒杯。
  橫裏伸出一隻手。有人攔下她,說:“還是我來吧。”那聲音不大,不疾不徐,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大家循聲一瞧,原來也就是個高挑纖細的秀氣女子,很普通的樣子。
  有人哄笑起來,其中一個臉色通紅的年輕男子嚷道:“你是誰啊?憑什麽你來啊?”
  那女孩眉眼一彎,慢悠悠地說:“這是我妹妹和妹夫,我幫點小忙也是應該的。”她麵帶笑意掃了一眼在座諸人,又道,“敬酒沒有問題,不過哪有紅酒倒滿杯的,禮不周全。”
  紅臉男子哈哈笑道:“嫌多?那要是你一個人替他們倆的話,就一杯喝一半吧,心意到了就成!”
  女孩莞爾,道:“小兄弟,我話還沒說完呢。今天是大偉和玲玲一輩子一次的大喜日子,各位都是座上賓,作為主人,這酒,不能不敬,敬了,就不能不滿。紅酒這東西,平常喝著玩的,不成敬意。”
  說著,她氣定神閑地拿起麵前一隻酒杯,將杯中紅酒倒入空的冰桶裏,又取過桌子中央的白酒瓶,把杯子重新斟滿,舉起來,對著那紅臉男子嫣然一笑:“作為姐姐,先替他們倆謝謝各位賞光,水酒一杯,我先幹為敬。”她頓了頓,又輕輕說,“你隨意。”
  圍觀眾人從看到她咕嘟咕嘟往紅酒杯裏倒白酒的時候就漸漸靜了下來,直到見她把滿滿一杯酒托起來,眼睛不眨一口氣幹完,再把空杯子放下,依然笑意盈盈,所有人都驚住了。
  下麵的毛頭小夥子哪見過這陣勢,誰都看得出那杯酒沒有半斤也有四兩,少說也要三四十度,就這麽被她幹脆地敬下去,這讓受得這杯酒的七尺男兒怎麽隨意的起來?
  那鬧得最凶的紅臉男還沒醉到糊塗,見風使舵轉的快,看此情形,知道與其硬上扛不住丟人,不如主動服軟找個台階下,索性仗著年紀小耍起賴皮,堆著笑說:“姐姐姐姐,我錯了,自罰一杯,自罰一杯……”說著取了一滿杯紅酒過去,皺著眉頭幹掉。
  其他幾個一看,紛紛上前一人一杯把一整排紅酒分完,嘴上都姐姐姐姐的叫得一個比一個親熱。
  要說這叫得最親的,非新郎莫屬,雖然他還是沒搞清楚眼前這個小然姐是何許人也,但已經打心眼裏覺得,太陽最紅,小然姐最親!
  陶然臉上帶著笑,又客氣地敷衍了幾句,全憑意誌力撐著,心裏清楚,自己得馬上回座位坐下,至少要緩一刻鍾才能起的來。
  開玩笑麽?她又不是姓李字太白,那麽多白酒一口灌下去,她就算是個酒精爐也得燒上半天才能燒完呐。
  為什麽敢喝?
  一介女子行走江湖,南來北往的酒席拚下來,早就明白,這種場合若想全身而退,沒有酒量?肯定不行,沒有酒膽?那是萬萬不行。

  第十五章
  夜深了。
  外麵起了風,窗欞嗚嗚作響。
  陶然躺在枕上輾轉反側,無法入睡。白天的喧鬧漸漸遠去,酒意也散了大半,精神卻越發的清醒。
  數羊,未果。
  習慣性地想去找幾粒安眠藥,又馬上意識到這不是在自己家裏。
  雖然她曾在這座老房子裏住了整整十年,熟悉這裏的角角落落,卻從沒把它當作家。上海也不是,它們都隻是房子,不是家。
  什麽才是家?她也說不大清。
  隻是有一次,畢業旅行去桂林,在夜晚的漓江上見到一座船屋,很簡陋,就泊在江邊。一個粗壯男人站在船頭整理漁網,船尾豎著小小的鐵皮爐,爐火旁坐著個女人,正在鍋裏翻炒著什麽,有個小男孩蹲在她的腳邊玩小魚。過了一會,爐子上的煙漸漸淡了,他們彎腰進了船艙,一方小小的窗子亮起了光,淡淡的,昏黃的,在濃重的夜色中都不怎麽起眼。
  她卻一直站在岸上,很羨慕很羨慕地看著,直到嫉妒。
  如果說那就是家,那麽她也曾有機會擁有。
  其實林醉是向她求過婚的,不止一次。可她每次都說再等等,後來他說想要個孩子,她還是說再等等。
  你到底要等什麽?林醉發急。
  等生活穩定,等事業有成,等公司走上正軌,等買了房,等存了款,等沒有後顧之憂。……要等的事可真多。
  你怎麽不說等人類大同世界和平!有一次林醉真的動了氣,連著好幾日不理她。
  你到底是在等什麽?陶然也這麽問自己。好吧,看看你現在又等來了什麽?
  不是沒想過如果。
  如果她答應他的求婚,如果她答應給他一個孩子,甚至如果她答應原諒他,那麽,他是不是就不會走?
  可又不得不去想另外的如果。
  如果他們結了婚,如果他們有了孩子,如果他終歸要走,那麽又該如何?
  ……
  天底下最沒營養的兩個字就是如果。
  想了也白想。
  窗外的風似乎更大了,吹得框沿咯嗒咯嗒的響。
  陶然擔心窗子沒關好,起身去檢查,轉了一圈回來就更睡不著了,索性披了衣服起來,也不想開燈,隻好百無聊賴地坐著。
  眼睛漸漸適應了室內的陰暗,看看四周,到處都是大大小小的喜字,床頭掛著一串卡通相框,裏麵有個漂亮女孩,微微揚著下巴,像個驕傲的小公主。
  她的確是韋家的小公主。
  這裏是韋玲玲的閨房。
  陶然原本在外麵訂好了酒店,可舅舅堅持讓她住在家裏,說玲玲這間反正也空著,還說這本來也是她的房間。
  幸好玲玲不在,不然聽了這話,不知會不會又要像小時候一樣,跺著腳說,不是她的不是她的,是我的是我的。
  玲玲比陶然小兩歲,卻性格要強,好勝,她們倆從小一起長大,凡是她喜歡的都要爭,凡是陶然喜歡的就更是要爭,於是陶然隻好什麽都不喜歡,可即便這樣,仍然鬧得勢同水火。
  每次她鬧起來,陶然都要受到母親的責罵,不問緣由,不聽解釋。驚動了舅舅,玲玲也免不了受罰,舅媽護著玲玲,就要和舅舅吵,這麽一場車輪大戰打起來,總是攪得家裏好幾日都不得安寧。
  姥姥不吭聲,隻是不住地歎氣,每當這時候,陶然都會像小大人一樣安慰老人,說姥姥你別難過,等我長大了,就好了。
  在別的女孩沉浸於花季的美麗和雨季的淒迷,忙著追星、早戀、玩叛逆的時候,她的整個青春期就在迫不及待地渴望長大中匆匆過去了。
  可姥姥終究還是沒能等到她長大。
  那種遺憾,終生無法釋然。
  天亮的時候,風也停了,天被吹得瓦藍瓦藍的,一絲雲都沒有。
  陶然特意買了晚上返程的機票,白天留出時間去看望姥姥。
  墓園坐落在一個小山坡上,雖然天冷,陶然還是在墓碑前站了很久,絮絮地和姥姥說了好半天的話,說起昨天的婚禮,說起舅舅和母親,又說了說她在上海的工作、生活和朋友,當然少不了琉璃,甚至還說到了陸浥塵。
  想到他,是因為突然想起有一次,大家在一起神聊,陸浥塵很認真地說,每個人都應該為自己準備一段墓誌銘,因為這是你死後唯一可以說話的機會,眾人好奇,問,那你打算寫什麽?他說這得下半輩子慢慢想,琉璃糗他,說你不如寫“如果天堂無美女,我就不去了”。浥塵撫掌大笑,連連說好,又問琉璃打算寫什麽,她不改財迷本色,說,當然要把墓碑做得大大的,上麵寫“上風上水上好廣告位,租金麵議”。又是一陣笑聲。輪到陶然,她想了半天卻答,無話可說。
  是真的無話可說,因為她不知道要說給誰聽。
  如果是姥姥,又會留些什麽話給她呢?應該是希望她過的好吧。
  所以她絕口不提林醉。
  回去的時候已經是下午,本想收拾行李去機場,舅舅卻再三挽留。
  “小然,你看一回來就忙忙亂亂的,一直沒空和你好好說說話,不如多待一天,一家人好好吃頓飯,聊聊天。”
  陶然為難,“舅舅……我後天約了一個很重要的客戶,明天得回去準備一下。”
  “你難得回來一次,跟老板說說,就多待一天嘛,明晚再回去。”
  舅舅看著她,那目光令她不忍拒絕。無奈,陶然打了個電話回公司,讓秘書把機票延期,再通知行政部改日接機。
  舅舅很開心,親自下廚做了一大桌的菜,拉著陶然問東問西。舅媽倒還是老樣子,對她愛理不理的,不過陶然也無所謂,她已經不再是那個要時時看人臉色的小女孩了。
  舅媽不喜歡她,這她一早知道。陶家母女闖入韋家的生活,一住就是十餘年,真得是血脈至親才能甘於付出與承擔。外人做不到,誰也沒權利責怪,所以陶然盡量忍耐,她不想讓舅舅為難。
  這個晚上很愉快,陶然和舅舅定好了,等他退休就到上海去住一陣,如果母親身體好,還可以一起到周邊轉轉,遊遊古跡,逛逛園林,享受一下悠閑生活。
  也許是心情好,人也放鬆下來,晚上躺下不久就睡著了。
  不知是什麽時候,一道刺眼的光線把她從睡夢中擾醒,陶然睜開眼,看到桌上的台燈亮著,有個黑乎乎的身影在動。她險些驚叫,定睛一看,卻是玲玲。
  “玲玲?”她疑惑地叫她,“你怎麽回來了?”
  “噓——”玲玲轉身,衝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小聲說,“輕一點,別把我爸媽吵醒了。”接著又埋頭去抽屜裏翻找。
  陶然迅速穿好衣服,走過去低聲問:“你找什麽?”
  “找我的記者證,忘記帶到新房去了。”
  陶然知道玲玲在A市的一家報社工作,在本地也算小有名氣的美女記者,可今天是她結婚的第二天,按理應在休婚假,難道還有采訪任務?
  “怎麽這麽急?馬上用嗎?”
  玲玲一邊找一邊飛快地說:“剛剛收到消息,市孤兒院發生火災,消防隊正在滅火呢,聽說傷亡很大,市裏領導已經過去了,這是大新聞,不能錯過……啊,找到了!”她興奮地叫了一下。
  陶然看看牆上的掛鍾,淩晨兩點多,心想這丫頭魔怔了,深更半夜的就把新婚老公扔在家裏,自己跑出來搶新聞。
  她問:“這麽晚,你一個人去?”
  “是啊,攝影記者聯係不上,照片也得我自己拍。”玲玲揣好記者證,又從抽屜裏翻出幾節電池塞到相機閃光燈裏,急急忙忙要走。
  陶然抓起外套,“我陪你去。”
  “你?”玲玲有些愕然,“你……接著睡吧。”
  “太晚了,還是我陪你去。”陶然態度堅決,倒也不是真的怕晚,她是擔心到了現場,依玲玲的性子,不管不顧的,一心抓拍鏡頭,萬一有什麽危險可不得了。她看玲玲猶豫,接著說:“你又要采訪又要拍照,肯定忙不過來。我去了還能幫幫你,你知道我攝影水平不差。”
  這倒說到了點子上,玲玲一甩頭,說,那走吧。
  兩個人關好燈,躡手躡腳地出了門。
  夜晚的街道沒什麽人,玲玲把車子開得飛快,陶然暗暗捏了把汗。
  路上聽玲玲把情況簡單地介紹了一下。這所孤兒院位於市郊,火情大概於淩晨1點鍾左右被發現,起火原因不明,據現場撥打新聞熱線的市民講,火勢不小,而且由於裏麵有很多兒童,給營救工作帶來很大困難。
  說話間就到了現場。兩人雖說多少有些心理準備,但還是被現場的情況嚇得不輕。
  熊熊大火把夜空映得通紅!救護車、消防車的紅藍警示燈閃成一片,警笛嘶鳴。由於車不夠用,許多被搶救出來的傷者被臨時放在地上,多是孩童,大火留下的灼傷慘不忍睹,很多孩子已經連哭都哭不出。
  玲玲不敢看,把臉別過去,現場一片混亂,也根本做不成采訪。陶然最先鎮定下來,她抓住玲玲打顫的手使勁握了握,沉著有力地說:“把車開過來,救人要緊!”
  玲玲定住神,扭頭就往停車的地方跑。
  趁人們七手八腳抬運傷童,陶然端起相機,飛快地拍了一些鏡頭。
  在場的人無論認識不認識都主動幫手,隻求以最快的速度把傷員送往醫院。
  事關生死,姐妹倆忙起來也顧不得害怕了。
  一直到東方泛白,現場營救工作才全部結束。
  把最後一批傷員送進救護室,陶然繃緊的神經放鬆下來,這才發覺自己整個後背都已汗濕,兩腿發軟,頭一陣昏眩。她擠出人群,推開電梯旁邊的樓道門,一屁股坐在水泥台階上,大口地喘著粗氣。
  不一會兒門又開了,玲玲也跟了進來,邊走邊講著電話:“……好,你放心,采訪我今天做,明天一定交稿,……那先這樣,bye!”
  收了線,她坐到陶然旁邊,歪著腦袋問:
  “你還好吧?”
  “還行。”陶然剛剛喘勻氣,不禁要羨慕玲玲的好精力,折騰了大半夜還有勁頭忙工作。“你找到人采訪了?”
  “嗯,剛在外麵碰到市裏來的救援總指揮,我纏著他要個半小時的專訪,他推脫半天總算答應了,讓我晚一點再去找他,還說是看在咱見義勇為的份上,原來他剛才在火場早瞅見咱們倆了。”
  “起火原因查出來了嗎?”
  “聽說是由於電路老化引起的,還需要進一步勘察。”
  陶然沉默片刻,又問:
  “傷亡嚴重嗎?”
  玲玲神情一黯,聲音也沉了下去:
  “具體數字還沒出來,但你也看到了……最慘的是那些孤兒,本來就無依無靠的,現在又碰到這種橫禍。我剛剛和主編溝通了一下,打算做一期專版,呼籲市民多關注孤兒院的建設,再配合紅十字會發起捐助,希望能多幫幫這些孩子。”
  陶然點點頭,說:“需要的話,我可以找人做幅公益廣告,登在你們報上,也許宣傳效果更好些。”
  “那當然好呀!”玲玲聽了有些興奮,“不過得快,我們這一版大概後天見報,你明天晚上之前能把文件發給我嗎?”
  陶然略一思索,道:“我今晚回上海,明天一上班就找人給你做,趕一趕的話應該可以在晚上出稿,但時間緊,可能沒辦法做得很精致。”
  “沒問題!我讓編輯先把位置留出來,等你的圖一到就填進去。”
  “好,那我一會把現場照片做一份拷貝,可能會用得上。”
  聊完了正事,兩人一時也找不到別的話題,空曠的樓道陷入靜默。
  事實上,能和玲玲好言好語地聊上這麽久,陶然已經覺得很難得。記憶裏的韋玲玲總是像個小刺蝟似的,每次遇到陶然都會抖起全身的刺。
  最近幾年她很少回來,見麵的機會少了,人也漸漸長大,玲玲不再對她表現出明顯的敵意,但彼此的關係也更加生疏。這次要不是遇上這場火災,估計她們還是和從前一樣,碰個麵,說聲你好,說聲再見,就各走各路了。
  正想著,忽聽玲玲開口:
  “呃……謝謝你。”
  這三個字冷不丁冒出來,沒頭沒腦的,陶然一怔,等看到玲玲臉上的神色又有點想笑,猜她肯定是憋了半天才把這三個字說出口。
  當然不能笑,她如常回道:
  “不客氣,不過是一幅海報,又是公益廣告,應該做的。”
  “不隻是這個,還謝謝你半夜出來陪我,還有,那天酒席上替我們解圍。”
  陶然微笑,“舉手之勞。”
  多年來兩人頭一次相處得這麽平和融洽,一個比一個客氣。
  老實說都不太習慣。
  玲玲咳了一下,孩子氣地鼓了鼓腮幫,扭頭又說道:
  “小然姐,你知道的吧,我一直都不喜歡你。”
  陶然苦笑,心想不客氣的這麽快就來了,連個過渡都沒有。
  她突然很想說——真巧,我也不喜歡你。旋即被自己嚇了一跳,這種惡作劇的幽默感顯然不屬於她,一定是給琉璃姐弟傳染了。
  回了回神,她謹慎地答:
  “我知道。”
  她也搞不懂玲玲為什麽突然挑釁,隻能見招拆招。
  卻聽玲玲接道:
  “因為你虛偽。”
  陶然皺了皺眉,不明白這指控從何而來,可她實在不想爭吵,隨意地“哦”了一聲,心裏開始盤算要找什麽借口走開。
  玲玲卻像突然打開了話匣子,一股腦地抱怨開:
  “你看你就是這樣,你也不喜歡我是吧?可你從來不說!還總是裝作沒這回事的樣子。你從小就這麽口是心非,總是跟大人說你願意幫我收拾屋子,你願意睡窗邊的小床,你願意把好東西讓給我,你居然還願意學習!然後他們就會誇你乖巧懂事,爸爸喜歡你,奶奶也喜歡你,老師喜歡你,連劉東亮都喜歡你,你就為了討他們喜歡,是不是?你說你為什麽不能正常點,願意就是願意,不願意就不願意唄,最討厭你處處表現,高大全得像是在演主旋律似的。”說著,玲玲還不以為然地扁了扁嘴。
  陶然被她一連串的指責砸得發懵,下意識地想要反駁,卻又無從反駁。
  玲玲說的沒有錯,她的確常常違背自己的心意去迎合別人的期待,也許在玲玲看來,這是虛偽,於陶然自己,這隻是本能。她不知該如何向她解釋,不是每個人都可以生來就被寵愛,對有的人來說,喜歡是討來的,想要被人喜歡就要討人喜歡。
  夏蟲不可語冰。看著玲玲臉上的不滿,陶然把一肚子話咽了回去,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反而問她:“劉東亮是誰?”
  玲玲幾乎倒吸一口冷氣,“劉東亮啊!咱們中學的劉東亮啊!全校女生都知道的,你怎麽可能不記得?你不知道他喜歡你麽?”
  哦?陶然在久遠的記憶裏翻了翻,好像是存在過那麽一個高高帥帥的小男生,時不時的出現在她身邊,也許是叫劉東亮,可說過什麽話做過什麽事,完全沒印象了。
  她有些不解,“他喜歡我?你怎麽知道?”
  玲玲差點衝她翻白眼,“瞎子都看出來了。”
  陶然覺出她的激動不尋常,不由笑道:“你不會是喜歡人家吧?”
  玲玲竟真的漲紅臉,語無倫次地否認:“什麽什麽呀!你不要亂講!”
  陶然知趣地閉上嘴,隻是笑。
  上了飛機她還在想,這短短兩天的行程真是充滿意外,一場大火,一次難得坦誠的交談,一個突然冒出來的傾慕者,還有,她終於明白玲玲對她的反感從何而來,這其中緣由同樣令她意外。
  意外這東西,無論你喜不喜歡,該來的總歸會來。……

  第十六章
  “各位乘客,本架飛機預計在15分鍾後抵達上海浦東國際機場,地麵溫度2攝氏度,飛機現在準備下降,請大家係好安全帶,謝謝。”
  不知什麽緣故,飛機在機場上空盤旋了近半個小時,遲遲不能降落,現在終於聽到準備下降的空乘廣播,陶然舒了口氣,總算是不會誤事。
  出了機艙,空氣清冷,一陣風吹過,有什麽東西打在臉上,冰冰涼涼的。
  下雪了?陶然疑惑地伸出手,果然感覺到細碎的雪花落入掌心,倏忽融化,心裏一陣欣喜,能在上海見到雪可不是件太容易的事。夜幕之下,借著停機坪上的一點微光,隱約可以看到地上已經積了薄薄的一層雪,應該是下的有些時候了。
  她站在機場大廳裏,一邊等行李一邊琢磨,最近剛好有條廣告需要拍攝雪景,但願這雪能下的久一點,就不用在棚裏布景了。
  不知是不是天氣緣故,今天這趟航班什麽都慢,行李也等了半天才出現在傳送帶上,陶然知道公司安排了司機來接她,看時間應該早就在外麵等了,不免有些急,一拿到行李就趕緊往外走。
  站在出口處東張西望了好一會,也沒見到要找的人,正要撥電話,有人忽地從後麵攬住她,一個熟悉的聲音近在耳邊:
  “美女,等人?”
  陶然隻楞了0.1秒,頭都沒回,啪地拍掉肩上的手,嗔道:“Eason,你也不怕我喊非禮。”
  一張帥帥的笑臉轉到她麵前,可不就是陸浥塵。
  他竟抱怨:“陶陶,你可知道在等你的這段時間裏,我差點被多少女人非禮?”說得跟真的似的。
  陶然又好氣又好笑,問他:“你怎麽過來了?”
  “今晚公司臨時有活動,車都抽調走了,我剛好來機場送一個朋友,聽美姍說你今天回來,就順便等等你,接你回去。有沒有很感動?”他滿懷期待地盯著她。
  “嗯嗯,感動死了。”她煞有介事地道。
  兩人不約而同地笑。浥塵接過她的行李往外走。
  外麵漫天風雪,比剛下飛機的時候大了許多,雪片也變成了雪粒,又細又密,紛紛揚揚,灑了一天一地。
  陶然不由輕歎出聲,難得一見的大雪讓她有些興奮。浥塵倒是沒什麽感覺,紐約每年都要下上幾場雪,相比之下,這點雪花不算什麽。他看了看地麵,倒是有些擔心的說:
  “陶陶,快點上車,我怕路會不好走。”
  陶然隻顧著看雪,初時還沒怎麽把這話當回事,以為頂多就像下雨天一樣,車要開得慢一點,若是在市區多半會堵車,但機場路偏僻,車少,又是晚上,堵車的概率幾乎為零。
  等車子上了路,她才發現事情的嚴重性。
  由於地麵溫度高,再加上車來車往,雪落在路上積不住,沒過多久就化了,後麵的雪又不停落下來,與路麵的雪水混在一起,變成一半是水一半是冰,異常地濕滑。
  浥塵有雪天開車的經驗,因此格外謹慎,把車速放得極緩,沿著直線開,輕易不打方向盤。
  陶然坐在他旁邊,剛開始還有心情聊上兩句,漸漸就沒了聲音。
  她感覺到車輪在打滑,明白情況不妙,這是開車最忌諱的事,意味著一不小心就會失控。路邊已經時而能夠看到有追尾或拋錨的事故車輛停靠。陶然的心提了起來,生怕幹擾浥塵的注意力,更是不敢說話。
  小心翼翼地開了一個多小時,才走了不到十公裏。
  雪仍然下個不停,路況越來越糟,越來越多的車子停在路邊動不了,能動的車子也漸漸擁堵在一起,隻能開開停停,喇叭聲此起彼伏。
  “怎麽幾年不下一場雪,下一次就這麽嚴重。”陶然喃喃地說。
  “放心,再大的雪我也開過,總能挪回去。”浥塵安慰她,其實自己心裏也沒底,這雪要是再大些反而好走,怕隻怕這種冷不透的天氣下雪。
  他打開收音機,放些聲音緩和緩和車廂裏的緊張氣氛。
  “……從傍晚開始,一場風雪降臨申城,市氣象台已將雪情預警由黃色調整為橙色,這次降雪持續時間長,影響範圍廣,對市民出行造成嚴重影響。目前我市周邊高速已全部封閉,市區各主要環線車流緩慢,部分路段幾近癱瘓。市有關部門正在采取一切措施疏導交通……”
  這廣播不聽則已,聽了讓人更加泄氣。
  “慘了,不知道我們這邊會不會也堵住……”陶然鎖緊眉,探頭向前望了望。昏暗的路燈下,隻能看到密密麻麻的車尾燈,閃閃爍爍,延伸到很遠。
  車子以每分鍾五米的速度又向前挪了一段路,車流越來越緩,終於停住,過了半天還是動彈不得。
  這下是真的堵死了。
  明白情況已經壞到最壞,浥塵反而安下心來,索性接受現狀,樂嗬嗬地調侃:
  “陶陶,看來咱們要徹夜廝守了。”
  陶然沒有心情玩笑,急道:“怎麽辦?我明天一大早要去見清蓮紙業的老總,現在隨身隻有一件禮服和幾件休閑裝,今晚必須得回家換衣服,還要去公司取資料,如果一直堵在這就麻煩了!”
  浥塵建議:“打個電話過去,通知改時間吧。外麵這麽大的雪,他們應該能體諒。”
  “不行啊,這次約的是他們董事長的兒子,清蓮的少東家Vincent,他第一次從總部來中國,行程安排得很緊,好不容易才能約到他明早半個小時的時間,很難改了。”
  浥塵聞言,解開安全帶,走出車外望了望,隻見公路兩旁黑漆漆一片,護欄之外沒有任何建築,前後是長長的車龍,根本望不到邊。堵了這麽久,行車人都已經不報希望,連喇叭聲都消失了,一片安靜。
  他重新回到車裏,對她搖搖頭,“這裏離市區還遠,現在車子完全動不了,隻能等一等,這種雪下不久,也許說停就停了。”
  陶然蹙眉,胡亂點了點頭,默默地在心裏想各種可能的解決辦法。
  ……最近的地鐵站在龍陽路,現在是11點,末班車肯定沒有了,不過如果能趕上早班車,就可以先坐到市區,市區主幹道肯定會優先疏通,也許還趕得及回家。……但是怎麽從這兒去地鐵站?……太遠了,至少還有十幾公裏……或者調頭回機場,搭明早的磁懸浮?也不近呢,走恐怕走不到……又或者,試一試?……
  她開口問:“Eason,你說,我們現在的位置是離地鐵比較近還是離機場比較近?也許我可以……”
  “哪都不近,你想都別想!”浥塵毫不猶豫地打掉她的爛主意。
  他看著她好半天不發一言,神色不定,就知道她肯定是不死心,沒想到她還真想用走的,不要命了麽。
  從沒見過這麽較真兒的女人,忍不住教育她:“陶陶,你別把自己搞得那麽緊張,少見一次客戶,公司垮不了。”
  陶然泄氣,“可這個Vincent真的很重要,我們馬上要和清蓮集團續簽明年全年的公關廣告代理合同,此人有絕對的決策權,好不容易有機會見一次麵,如果失約,就太可惜了。”
  “清蓮?清蓮不是你多年的老客戶了,年年的合同都在你手上,何必擔心?”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啊。”
  對了,對了,他就知道她會說這句,這個是如假包換的陶然。浥塵無奈地歎口氣,這女人早晚要把自己累死在這個萬一上。
  果然,她扶著額頭,又開始自責:
  “早知道今天要下雪,我真該把東西都帶在身邊,或者早一點回來,就不會……”
  “陶陶!”
  浥塵出人意料地打斷她,伸出雙臂,扳過她的肩,一字一句地對她說:
  “聽我說,陶陶,你要明白,不是每件事情你都可以預料到,在任何一種語言裏都有一個詞叫做意-料-之-外。你無法窮盡所有意外,那是上帝才能做到的事。”
  他的聲音不大,卻緩慢有力。
  陶然眨巴眨巴眼,想要解釋:“呃……我並不是要窮盡所有意外,我隻是想為意外多做些準備。”
  他點頭讚同,“OK,Sure,Prepare for the worst, BUT,hope for the best。你不能隻做一半。為最壞的做準備,這沒有錯,但你也必須允許自己做最好的期待。不是麽?”
  “我沒有麽?”她疑惑。
  “你沒有。”他毋庸置疑地告訴她,“你總是為最壞的準備,然後用剩下的時間等待這個最壞發生。如果它沒有發生,你就又去為另外的最壞做準備,然後等待新的這個發生。如此反複,永遠不安。”
  他牢牢握住她的肩,幽深的眸看進她的眼睛裏,那目光直達她心底深處連自己都常常裝作不見的某個地方,令她微微顫栗。
  她忽地有些惱,覺得他憑什麽?
  臉上雖未流露太多不悅,身體卻微微掙紮,意欲逃脫他的掌控,她平靜地反駁:
  “至少,當它們真的發生的時候,我已經有所準備。”
  浥塵鬆開手,她輕易便掙脫。
  待要鬆口氣,他卻忽地徑直趨近她,四目相對,他的氣息近在咫尺,隻聽他問:
  “陶陶,那你用什麽時間快樂?”
  他的聲音輕輕的,輕得像一聲歎息。
  她下意識地緊緊抵在椅背上,幾乎摒住呼吸,心神不由自主地跌入眼前那雙黑得漫無邊際的瞳眸中。
  世界仿佛在一瞬間落下閘門,隔絕一切擾攘。
  萬籟寂寂。
  簌簌沙沙,是雪落的聲息,輕輕拂過耳際。
  一個很小很小的聲音從心底傳來,它在問——
  陶陶,你用什麽時間快樂?

  第十七章
  不過是若幹個刹那,又或是很久。
  浥塵臉上蘊起一朵笑意,他撤回身體,若無其事地拽拽她的發梢:
  “陶陶,你想把自己悶死麽?”
  陶然這才意識到自己一口氣還憋在胸臆,呼地吐出來,臉卻漲得通紅,急促喝道:
  “陸浥塵!”
  她第一次這樣連名帶姓地叫他,分明是怒了。
  陸浥塵竟還樂得出:“嗬嗬,生氣了?陶陶,可別真喊非禮啊,外麵一堆正愁無聊的人,保不準有個英雄救美的衝過來,打起來有辱斯文。”
  陶然繃著臉,瞪他。
  浥塵索性攤開懷抱,作大方狀:“那要不,你也非禮我一下?”
  “你……”陶然氣結,可又拿他沒辦法。
  平常就知道他愛玩,不拘小節,一派番邦作風,大家習慣了倒不覺得什麽,這次他也並非逾了分寸,卻是她自己的心亂了,追究下去怕是隻有更尷尬。
  冷靜下來,陶然恍然想到自己的臉還燙著,雖然車內光線昏暗,她還是迅速把臉別轉過去,低著頭假裝在手袋裏翻東翻西,隻待臉上的紅潮褪去。
  忽然翻到那張裝有孤兒院照片的信封,便順手拿了出來。
  “喂,看你有空胡鬧,不如找點事做。”
  “什麽?”浥塵好奇地湊過去。
  陶然倏地垂下睫毛,避開他的視線。
  他有一雙藏著漩渦的眼睛,這她一早知道,可不知為何,偏在此刻,她才真正察覺其中的危險。
  莫名的,心裏隱隱有些不安,陶然正了正神色,決定還是要把該說的話說清楚。她按下信封,頗為嚴肅地道:
  “Eason,男女授受不親,禮也。聽過沒?”
  浥塵剛把注意力轉移到她手上,聞言一愣:“呃……什麽意思?”
  “意思就是,男人,你,女人,我,不可以,靠得太近。”陶然指指他,又指指自己,一字一頓地解釋給他聽。
  浥塵含著笑,愈發湊得近些,饒有興致地問:
  “多近是太近?”
  “這就是太近!”
  陶然正襟危坐,冷冷地,顯然不是鬧著玩。
  “Yes,Madam!”
  浥塵總還懂得幾分眼色,嗖地坐了回去,一本正經地抬起右手,輕觸額頭,向外一揮,行了個漂亮的巴頓式軍禮。
  也不曉得他是不是真的聽進去了,陶然無奈,隻得作罷。
  “別玩了,說正經事。”
  她把頂燈調亮,打開手中信封,將一疊照片取出放在儀表盤上,一一排開。
  待到看清,浥塵眉峰一聳,臉上微餘的笑意一掃而光,驚訝地問:
  “這是什麽?哪來的?”
  陶然的麵色也凝重起來,答道:“這些都是我今天淩晨拍的,在火災現場,……” 她把當時的情形略略講述了一遍。
  目睹這些照片,回想現場的種種慘狀,陶然扼腕歎息,幾次都差點說不下去。災難麵前,眼睜睜地看著鮮活的生命在眼前消失,看著幸存者經受比死亡更為痛苦的折磨,一切的一切都令她感到無助和哀痛,不由悲從中來。
  “……火燒得太快了,真不知道還有多少孩子在裏麵……救不出來……”她抿緊嘴唇,閉上眼睛,使勁按了按額心。
  浥塵默默拍拍她的手臂。
  一陣沉默,陶然稍稍平複心情,接道:“我表妹是當地記者,她們報社準備為這次事故做一期專題報道,呼籲市民為孤兒院的這些孩子發起捐助,我答應幫她設計一幅公益海報,希望可以對募捐活動有所幫助。本來是想明天到公司再找人幫忙做一下,現在也不知什麽時候能回去,隻能靠你了。”
  “沒問題。”浥塵一口答應,“什麽時候要?”
  “明晚之前,趕的及麽?”
  “好,製圖很快,不過創意需要一些時間,我盡快想想。”
  陶然點頭,“這些圖你留著,也許用的上。”
  浥塵把照片拿起,仔細查看了一遍,皺了皺眉,道:“恐怕不行,這種燒傷的場麵太殘酷,人們不忍看,會下意識地把頭扭開,無法吸引他們的關注。”
  “可是,事發突然,我沒辦法拿到更多的素材。”陶然有些擔心。
  “別急,讓我想想。”
  浥塵翻出紙筆,放在方向盤上,借著昏黃的燈光寫寫塗塗,不再多言。
  陶然知道浥塵思考的時候不喜人打擾,她安安靜靜靜地坐在一旁等候。
  車外夜色更濃,看看表,已經過了午夜。長長的車龍一動不動,周圍沒什麽聲息,也許車裏的人們已經睡去,一切都等天明再說。
  大雪仍紛紛揚揚地下著,沒有任何停止的跡象,也不知什麽時候才能脫身。
  陶然發愁地想著,想著,困意襲來,恍惚記起自己已經連著兩夜都沒有好好睡過了,眼皮愈發的沉重……
  工作狀態的陸浥塵最為認真,時而凝神思索,時而下筆如飛,在紙上畫了幾個草案,都不滿意,棄了重來,手邊的草稿越來越多。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偶一扭頭,方才注意到陶然早已睡著了。她人靠在椅背上,頭歪垂著,長發落下來,遮住臉頰。
  看她睡得辛苦,浥塵俯身過去,把她的座椅緩緩放平,又幫她把臉上的發絲輕輕撥攏到耳側。也許是感覺到他手上的溫暖,睡夢中的她依賴地貼近他的掌心,像隻貓咪般舒服地蹭了蹭。
  他一下子定住了。
  片刻遲疑之後,把手縮了回來。
  柔軟的觸感留存掌中。
  停了一停,他小心翼翼地俯近她的臉龐,偷偷端詳。
  暗淡微光勾勒出她柔和的輪廓,長長的睫毛,小小的鼻翼,溫潤的唇。除了平穩的呼吸起伏,她幾乎一動不動,分明睡得正熟,隻是兩彎煙眉還攏在一起,也不知夢裏還在擔心著什麽。
  定定地瞧了半天,直到胳膊撐得發酸,他才慢慢退回來,小聲嘀咕著:“男,女,什麽什麽不親?”一時也記不起來,順口瞎掰,“Men,women……no kiss……”說完自己就笑了,搖搖頭,也不知是笑她,還是在笑自己。
  他重新拿好筆,劃了兩筆,又停下,轉過身去,輕輕撫平她微皺的額頭。
  她動了動,並未醒,睡意沉沉。
  一夜好眠。
  醒來的時候,已是破曉時分。
  雪後初晴,天邊的朝陽和積雪的反光相互輝映,帶來一個格外明亮的早晨。
  陶然睜開眼,盯著陌生的“天花板”,尋思了好一會才想起自己這是在車裏,低頭一看,身上蓋著一件純黑的羊絨外套,柔軟的真絲襯裏,又滑又暖,縈繞著淡淡的古龍水味道。
  唔,是陸浥塵的味道。
  她直起身,驚訝地發現身邊的陸浥塵還是保持著昨晚的樣子,正一絲不苟的在紙上描描寫寫,旁邊的稿紙已摞了好多。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筆端,微微抿住上唇,神情專注。怕是一宿沒睡。陶然不忍,搖搖他,柔聲說:“Eason,差不多就行了,休息一會。”
  他聞聲扭過頭,送了個大大的笑容給她。
  “你醒啦?”
  陶然呆呆的,忍不住盯住他的臉多瞧了兩眼,心說老天爺可真是偏心眼,憑什麽有人可以徹夜不眠下巴帶著胡茬眼底帶著疲憊還可以笑得那麽燦爛好看?
  是不是有些男人就像限量版的LV,生來就是誘惑女人犯罪,抑或心碎的。
  見她盯著自己不說話,浥塵習慣性臭美:
  “陶陶,你不會才發現我很帥吧?”
  他如願以償地收到兩個大大的白眼。
  連琉璃都說,自從有了陸浥塵,陶然的表情肌豐富了不少。
  “怎樣了?”她朝著那堆稿紙努努嘴。
  “試了幾個方案,這個,我比較滿意,你看看。”
  他認真起來,拿過一頁草圖給她。
  那是一幅鉛筆稿,隻見整幅畫麵被一張張反扣的照片鋪滿,能看到的隻是相紙背麵,僅在海報右下角,露出唯一一張損傷度最小的照片。
  “文案放在這裏。”他指了指底下,“寫一行小字,告訴大家,這是火災過後,孤兒院所有小朋友中受傷程度最輕的一個。我想不需要更多的渲染,人們會不由自主地想象,看不到的那麽多照片裏又會是何種情景。”
  說完了,他看著陶然,等她的意見。
  陶然沒有立刻出聲,稍頃,她抬起眼,對他說:
  “浥塵,謝謝你。”語氣鄭重。
  這是一幅看上去很簡單的設計,但是,Less is more。
  陶然見過無數的廣告,也經手過無數的廣告,她明白,越簡單的東西背後往往需要越不簡單的努力,所以她從不覺得電影有什麽了不起,用90分鍾講一個故事並不稀奇,你試試用30秒或一幅圖講個故事出來,還要能讓人哭或讓人笑,而比這些更難的,是讓人感動。
  毫無疑問,陸浥塵是個優秀的創意人,這並不僅是由於他有嫻熟的藝術技巧和的出眾的文字才華。
  線條和文字,都隻是表象,如果你真正被打動,那是因為,其中傾注了心血和感情。
  創作者的真誠賦予作品以靈魂,因此,值得最大的謝意。
  看她這麽鄭重,陸浥塵竟破天荒地不好意思起來,他無聲地笑,敲了一下她的頭。
  “喂!”陶然不滿。好好的氣氛被他破壞掉。
  正要跟他理論,後麵響起長長的鳴笛。兩人這才注意前方的車龍已經緩緩開動了!
  陶然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馬上看表,七點二十五,“快快,送我回家。還來得及去見Vincent!”
  浥塵笑,麻利地開動車子,還不忘吃飛醋:“哎,怎麽見我的時候從沒這麽興奮?”
  “你?你要是能給我簽幾百萬的單子,我天天纏著你。”
  “見利忘友!”某人很悲憤。
  陶然不理他,拿起手機準備安排同事到公司取資料,恰巧有電話打進來。
  陶然接起,聽了兩句臉色就變了!
  “Eason,送我去海德!”

  第十八章
  陶然接起電話,聽了兩句臉色就變了。
  “Eason,送我去海德!”
  陸浥塵從未見過陶然這樣慌張,事實上他就不曾見過她慌張,料想一定有事發生,心也跟著一沉,問:“怎麽了?”
  “我媽媽!醫院打來的,說……情況不好。”陶然放下電話,強自鎮定,心已亂作一團。
  “怎麽不好?”他問。
  “不知道,隻說正在緊急搶救,要我馬上到,我擔心……”她咬住嘴唇,沒說下去,眼睛牢牢地盯住前方。
  擁堵的車輛剛剛動起來,正在緩緩疏通中,很難開得快。
  “先別急。”浥塵說,“醫院做事總是盡可能的謹慎,實際情況未必很糟。”他一邊安慰她,一邊暗自加速,在車流中左右穿梭,一輛一輛超過去。
  接近市區,路況好起來,浥塵踩住油門往城北的海德療養院趕。
  行到半路,陶然總算想起還有一檔子事沒做,匆忙給清蓮的公關經理撥了個電話,把約會取消。
  進了療養院,車一停穩她就衝了出去,浥塵拔下鑰匙追上去。
  一路奔入大廳,立刻有相熟的護士迎出來,攔住她匆匆道:“陶小姐你別急,你母親剛剛經過急救,情況已經穩定,暫時沒有大礙。”
  寥寥數語令陶然渾身繃緊的神經頓時鬆弛下來,腳下一軟,差點打個趔趄。喘了喘氣,她問:“怎麽會這樣?為什麽突然發病?”
  護士解釋:“我們也不清楚,韋女士的情況一直比較穩定,但是今天早上她突然昏迷在休息室裏,旁邊有人看到她從電話間出來。還好發現的早,搶救及時。”
  “電話?”陶然擰緊眉,“我現在能去看看嗎?”
  “可以,病人已經蘇醒,剛剛送回病房,不過她還虛弱,你們別待太久。”
  “我明白。”陶然點頭。
  聽護士把話說完,站在旁邊的陸浥塵也舒了口氣,一聲不響,緊跟在心神不寧的陶然後麵上了樓。
  病房裏很安靜,彌漫著一股濃濃的消毒水味道。
  陶然走近床邊,看到瘦削的母親躺在床上,雙目緊閉,麵色如紙。
  “媽……”她猶豫了一下,低聲喚她。
  母親的睫毛動了動,卻並沒有睜開眼。陶然也不多言,默立一旁,靜靜的。
  浥塵不明所以,陪著肅立。
  關於陶然的家事,他隱約從琉璃那裏聽過幾句,知之不詳,隻知道她的父親早年出走,她們母女感情不算太好,可看陶然剛剛的焦急神色,又明明不是這樣,倒是站在這裏,她看上去平靜了許多,臉上也無太多表情。
  浥塵搞不明白,隻好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沉默是金。
  過了好半天,陶母才緩緩睜開眼,目光直射向女兒的臉,淩厲得幾乎不像個病人。
  她隻說了三個字:
  “小林呢?”
  陶然心裏呯地一下。
  不能說沒有一點思想準備,可事到臨頭就是不知該如何開口。她迎著母親的目光,說不出話。
  “你是不是想瞞我到死?”母親的聲音在抖。
  陶然分辯:“我沒有……媽,你別生氣。”
  母親的怒火一觸即發,噌地坐起來,斥道:
  “我不生氣?你讓我怎麽不生氣!這麽大的事你一句真話都沒有,要不是我跟你舅通了氣,現在還要被你瞞在鼓裏。你根本就沒帶小林回去!是不是?”
  母親指著她,氣越喘越急,陶然趕緊上前撫拍她的背,卻被她一把推開。
  “我就知道,就知道你有事瞞著我,我把電話打給小林,接聽的根本就是個女人!人家說小林在她那都快小半年了,孩子都有了,你……你倒是給我說說,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母親大口地喘著粗氣,怒目而視。
  陶然臉上宛如失了血色,漸漸蒼白,終於道:“是,我們分手了。”狂風暴雨中,她平靜地有些嚇人。
  母親氣得發抖,聲音立時提了上去:“分手?你現在跟我說分手?我當初是怎麽跟你說的?我讓你找個年紀大點可靠的,你不肯,我讓你快點把婚結了,我讓你把人拴住了,你聽嗎?你一句都不聽!跟你爸一個德性!……你別看著我!……”母親罵得不解氣,順手抄起手邊的什麽東西就丟了過去。
  砸在陶然身上,又落在地上,是一隻電子脈搏儀,哢的一聲摔得四分五裂。
  陶然垂下眼睛,吭也不吭。
  母親最不喜歡她的眼睛,因為它們像父親。
  不許看著我!有時無緣無故的,母親就會突然這樣說。可有的時候,母親也會一聲不響地看著她,看上好久。
  這個女人用了二十年的時間都無法決定,是要恨那個男人,還是愛他。
  她為她而悲哀,甚至勝過為自己。
  一旁的陸浥塵早看不下去了,終於忍無可忍,出聲道:“伯母,這也不是陶陶的錯……”
  “你又是誰?”陶母厲聲喝斷他。
  “他是我同事,送我過來的。”陶然下意識的挪了一步,擋在浥塵前麵,他一愣,捉住她的手,又把她拉了回去。
  “什麽同事?就從沒見你帶過同事到這來,今天發什麽瘋?”陶母狐疑地打量著他。
  聽她話說的難聽,浥塵麵色不悅,又想開口,被陶然製止。
  “媽,你別衝外人亂發脾氣。”她走過去,低聲道:“是我的錯,我不該瞞著您。”
  “我亂發脾氣?你說我亂發脾氣?”
  “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陶然徒勞地解釋。
  母親仍不依不饒地叫嚷。
  兩名護士聞聲走進來,不由分說地責怪道:
  “這裏是病房,你們怎麽能同病人爭吵?出去出去,讓病人安靜。”
  “不是我們要吵……”浥塵不服氣,看到陶然示意他噤聲,硬把話吞了回去。
  “媽,我下次再來,您好好休息吧。”
  知道母親盛怒,留在這裏隻有動輒得咎,陶然尤其擔心刺激她,黯然退出。
  關門之前,看到母親鐵青的臉。
  她別過頭,低聲道:
  “Eason,麻煩你送我回家。”
  坐回車裏,陶然疲憊地閉上眼睛,一句話都不想再說。
  浥塵仍在忿忿。
  他不敢相信世上還有這麽不可理喻的母親,他更不敢相信這樣一個不可理喻的女人竟會是陶陶的母親,她們哪有一點像?
  他有一肚子話想說,可他的教育提醒他,No judgement。
  隻好憋著。
  兩人各自懷著心事,一路無言。
  空調嗡嗡地吹著暖風,聲音沉悶又單調。
  過了好久,陶然才睜開眼,扭過頭帶著歉意地對浥塵道:
  “剛才真是對不起,本來到了就該讓你離開的,就不用上去陪我挨罵。”
  “為什麽總是道歉?又不是你的錯。”浥塵不解,他是真的不解。
  陶然以為他在生氣,溫言道:“我媽身體不好,脾氣壞,說了什麽你別往心裏去。”
  浥塵沒吭聲。
  忍了又忍,忍了又忍,忍無可忍,從頭再忍,默默忍完第N次的時候,他想,罷罷,就當教育狗吃了吧。
  不吐不快。
  他突然問她:“陶陶,你有沒有想過帶伯母去看看心理醫生?”
  陶然楞,“沒,怎麽了?”
  “你不覺得她的行為有點……”浥塵在自己不算豐富的中文詞庫裏,精挑細選了一個比較委婉的詞,“……奇怪?”
  “沒什麽奇怪,她隻是脾氣不好。”
  “不,這是精神虐待。”浥塵一臉嚴肅,“並不因為她是母親就可以這樣做。如果在美國,她會因此而獲刑。”
  “這裏不是美國。”陶然有些不快,把臉轉向窗外,丟給他一個後腦勺。
  氣氛一僵。
  沒過多一會,她又把頭扭了回來,意識到是自己過分,畢竟浥塵沒有惡意。
  她歎口氣,給他解釋:
  “她不是有病,她隻是不喜歡我,或者,也不能這麽說,隻是我會讓她想起父親,所以她不喜歡看到我,僅此而己。”
  “可你父親已經離開多年,就算是再大的過錯也該獲得原諒。”浥塵道。
  他的話裏有種不以為然,陶然皺了皺眉,不想再說,敷衍著回了句:
  “那你當她記仇好了。”
  再拐一個彎,就可以到家了,她無須聽一個外人對她的家庭發表輕飄飄的觀感。
  浥塵專心看路,竟沒察覺她的不悅,仍自顧自地說著:
  “何苦記仇?不能原諒就索性忘掉,一了百了。”
  車子進入小區,穿過一段小路,駛到樓門口,停住了。
  忽然覺得她太過安靜,浥塵側頭看去,看到她沉靜如水的臉,卻看不見水底的波瀾。
  陶然沒有動,緩緩對他說:
  “Eason,比如有一天,有個人,失去雙臂。時間久了,傷口好了,不流血,也不痛,可是每天早上,從無知無覺中醒來,半明半寐的一刹那,瞥見空蕩蕩的袖管,猛然記起自己已經沒有了手臂,你相信嗎,那一刹那的驚恐和絕望,足以讓她再也不想醒來。如果二十年的每一天都從這一刹那開始,你說,她該怎麽忘?你想她怎麽忘?”
  她的聲音沒有起伏,像是在敘述一件很平淡的事,問一個很簡單的問題。
  陸浥塵定定地看著她,竟無法回答。
  稍頃,陶然彎彎嘴角,淡淡地說,你不懂。解開安全帶便下了車。
  可還沒出電梯她就後悔了,後悔自己幹嘛要跟他說這些,想讓他理解還是想讓他體諒?這兩樣母親都不需要,她也不需要,更何況,陸浥塵多半隻當她不知所雲,莫名其妙,下次見麵徒增尷尬而已。
  她懊惱地打開家門,踢掉鞋子,疲倦地走到沙發上坐下。
  突然。
  心中有絲異樣一閃而過,陶然騰地站了起來!
  她在空氣中捕捉到一縷煙味,那是她最熟悉的香煙味道,自從林醉走後已經許久不曾出現在這間屋子裏。
  可她剛剛到家,門窗都關著,一定是有人來過……
  心髒瞬間加速,突突地跳著。
  她條件反射般一一打開所有房門,沒有人。扭頭又衝向大門,慌亂中失去協調,門隻拉開一半身體就往外衝,額頭當地撞在門沿上,震得鐵門直顫,顧不得疼就跑了出去。
  電梯剛好停到此層,叮的一聲門打開,一個高大的身影走出來。
  “林醉!”
  陶然往前飛跑了幾步,又戛然止住,一星亮亮的光芒在她眼中忽地熄滅了。
  “Eason,是你?”
  她的失望無可掩藏。
  陸浥塵幾乎要為自己的出現而內疚,也許是被她的沮喪所傳染,心中有一閃而過的失落。
  他指指手裏的箱子,說:“你的行李忘在車上了。”
  “哦。”陶然迅速回過神來,神情尷尬地走上前,接過箱子,說謝謝。
  “頭怎麽了?”他皺皺眉。
  陶然一抬手,摸到一處傷口,嘶地抽了口涼氣,苦笑道:
  “小腦不發達,撞了一下。”
  “流血了。”
  “沒事兒,我有藥箱。”她盡量輕鬆地說著。
  回了屋,陶然翻出一包創可貼,對著鏡子貼上。
  浥塵走去廚房,拉開冰箱倒出冰塊,放在保鮮袋裏,又用毛巾包好,回到客廳,遞給她。
  她正對著茶幾發呆,那上麵有一截淺藍色的煙蒂。
  原來,他真的回來過。
  可現在她反而平靜了,開始為自己剛剛的莽撞而吃驚,身體未經任何大腦指令就自行做出決定,這算什麽,失心瘋麽?
  再次看見陸浥塵的時候,她隻想在樓板上找到傳說中的地縫,好讓自己biu的一下消失,連一縷輕煙都不留下。
  過路的神仙沒理她。
  陶然尷尬地接過他遞過來的冰袋,隻好自嘲。
  “這個造型眼熟吧?”她比了比額頭的紗布。
  浥塵看看,是和他第一次見到她時有點像,不由地笑。
  她咧了咧嘴,感慨道:
  “現在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所有的臉都是丟在你一個人麵前的。”
  “你放心,我記性不太好。”語氣和藹的不得了。
  陶然剛想對他難得的體貼表達由衷的感激,卻聽他話鋒一轉:
  “不過你每次丟臉我都記得。”
  陶然的表情頓時由感動轉為憤怒,時間太短,難度太高,麵部肌肉扭作一團。
  浥塵大笑。
  他為這不計後果的舉動付出了代價。
  陶然三拳兩腳就把他打了出去,嘭地一聲把他關在門外。
  他站在門口嗬嗬地問:
  “陶陶,下午來公司嗎?海報完稿後還得給你看呢。”
  “知道啦!”她在裏麵揚聲應著,聲音還挺大,聽上去似乎沒事了。
  浥塵轉身走遠,並未發覺,臉上的笑意漸漸溫柔。……

  第十九章
  明澈公司會議室,清蓮紙業媒體策略會。
  琉璃率領創意、客戶、媒介、市調等各部門一幹人等端坐在會議桌旁,坐在對麵上首的是清蓮紙業公關部經理郭雲達,旁邊是他的幾名助手。
  媒介部的一名組長正上麵在做presentation,所有人都聚精會神地看著大屏幕,隻有陶然時不時地關注一眼郭雲達,心裏慢慢有底,根據她對老郭的了解,看上去這個策劃他還算滿意。
  一串音樂響起。
  陶然拿起自己的手機飛快地看了一眼,又放回桌上。
  對麵站起一個人,拿著電話一邊小聲說著一邊走了出去。
  坐在她右邊的琉璃偏過來瞄了一眼,悄悄問:
  “等誰的電話?”
  “啊?沒等誰啊。”
  “那你幹嘛老看手機?”
  “是嗎?”
  “怎麽不是,一有動靜你就看,這都七八趟了。”
  陶然頓了頓,“聽錯了,以為是我的手機響。”
  琉璃表情古怪,“不是吧?你那鈴聲八百年不換還會聽錯。”
  “噓——”陶然指了指講台,示意她專心開會。
  琉璃轉過頭去,陶然定了定神,在麵前的筆記本電腦上敲了幾行,無意中往左邊一瞥,剛好撞到陸浥塵的目光,他正用鉛筆抵著額頭,歪著腦袋,毫不掩飾地注視著她,似笑非笑。
  她忽然心虛,把頭低下去,繼續胡敲。
  騙的了別人騙不了自己,她知道自己在等誰。
  還能有誰呢?
  自從知道林醉回來了,她的心裏就沒安生過,反反複複地琢磨——他為什麽回來?又為什麽出現在家裏?
  人常說百思不得其解,陶然倒不是,她思了兩萬八千次,得了兩萬八千個解,隻是不知道哪個對。
  其實要求證也很簡單,問他便是了,雖然他的號碼早已從所有能看得見的地方刪去,但她閉著眼睛也按的出,可她不想問。
  那麽多問題,從為什麽亂扔煙頭到為什麽不再愛我,從何問起?
  而且她想著,既然他回家,一定是要找她,如果沒找到,按理還會來聯絡的,如果他不再聯絡,那麽就是不想讓她知道他回來過,那她最好也假裝不知道。
  她就這樣一邊有條有理有邏輯地想著,一邊坐立不安地盯牢手機,倒是兩不耽誤。
  今日已是第七天,仍然沒有消息。……
  “陶然,陶然……陶然?……”
  桌子底下,左邊右邊各踩了她一腳。
  嗯?陶然迅速抬起頭。
  這才注意到前麵的presentation已經結束了,老郭在問她:“陶然,你看你這裏還有什麽要補充的嗎?”
  她倒是機靈,對答如流:“沒有了,老郭你放心,方案策劃會我親自參與過,已經和小組成員充分交流過意見,為了配合你們針對辦公用紙市場的拓展計劃,我們特意加大了樓宇廣告的投放力度,包括樓宇電視和電梯海報,根據我們的調研,這類媒體覆蓋麵廣,而且貼近目標人群,相信會有比較好的表現。”
  老郭讚許地點點頭,“有你操心,我就放心。”
  陶然微笑。
  老郭一向信任她。這種信任是可遇不可求的,也是靠多年合作積累起來的感情。
  說起來,老郭算是她事業上的貴人。當年她初出茅廬,還是個小小的客戶主管的時候,跑去競標清蓮的一個小活,那時的明澈遠沒有今天的聲勢,籍籍無名的小公司,滿城一抓一大把,而清蓮是國際漿紙行業的大佬,雖然進入中國時間不長,但前景可觀,因此競標者眾,不乏一些實力雄厚的競爭對手。
  最終明澈一舉奪標,陶然不厭其煩的耐心和誠意功不可沒。老郭人好,看著小姑娘一趟一趟的跑,方案一遍一遍的改,毫無怨言,頗有些感動,案子也不大,索性交給她去做,知道她肯定做不砸,但要說能做得有多好,他實在也沒報太大希望,沒想到最後交出來的活著實令他眼前一亮。
  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老郭看的出,那一小本東西從設計到製作,每個細節都花過不少心思,愣是讓人挑不出毛病。後來他才知道,陶然為了更好地引導創意人員把握設計方向,背後下了不少工夫,從各個渠道去了解紙業,了解清蓮,積累了大量的背景資料。製作時,她又跑去印刷廠親自監工,一頁一頁地追色,隻為最大限度減少打樣稿和成品之間的色差。
  這個略帶著學生氣的小姑娘的認真和執著令老郭折服,之後的合作從小到大,當年的小姑娘如今已成了獨當一麵的客戶總監,但踏實認真和注重細節依然是陶然一貫的風格,進而影響她的整個團隊。
  老郭說他放心,陶然也放下心,知道明年的合約多半跑不了。
  聊著聊著又聊起上次錯過的與Vincent的約會,陶然念念不忘,連道可惜。
  老郭道:“方總今天就要回巴西,大概下午的飛機,不過陶然你也不用可惜,以後總有見麵的機會。集團這兩年的業務重點逐漸往亞洲移,有可能會在中國設立區域總部,以後方總常要過來,到時再安排你們見見,秦總,你可也得來。”
  “那是當然,老郭,給你打工這麽久,咱也算半個清蓮人呢,少東家哪能不見?”琉璃笑答。
  老郭也笑,說瞧瞧琉璃這張嘴,犀利著呢。
  談笑間已是中午,琉璃起身招呼大家去吃飯,賓主照例客氣一番,正待往外走,又不知誰的電話響了起來。這次陶然忍住了,沒看自己的。
  是老郭的。
  老郭慢悠悠地接起電話,嗯嗯兩聲,忽的睜圓眼睛,像是被什麽刺到似的,聲音也拔高了好幾度:
  “爆炸?哪裏爆炸?……什麽時候?什麽原因?……好好我馬上回來!”
  一聽 爆炸兩個字,在場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怎麽回事?”琉璃飛快地問。
  “我們廠的一間車間發生爆炸,大概十五分鍾前,原因不明,有工人受傷,……抱歉抱歉,我得馬上回去!”老郭神色慌張。
  大家都明白事態嚴重,非同小可。老郭慌了手腳,毫無頭緒,低頭看看手機也不知該打給誰,一時顧不上別的,小跑著就往外走。
  陶然緊趕了幾步,“老郭等等,我和你一起去!媒體馬上就會得到消息,肯定也會去現場,我可以幫你一起處理。”
  “對,陶陶先過去,我再抽調幾個人隨時待命,協助你們,大家見機行事。”琉璃追過去,匆匆交待了幾句。
  “好。”陶然應道。
  話音未落,人已走遠。
  陶然隨著老郭一行直奔地下車場,兩台車一前一後從車庫駛出,一路飛馳往工廠趕。
  清蓮紙廠位於圩鎮,地處遠郊,從市內過去大概要三個小時的車程,老郭他們的車開得快,不一會就把陶然甩到了後麵,陶然自從上次車禍後格外小心,不敢開得太猛,被落的越來越遠。
  車子還沒進圩鎮就已看到滾滾黑煙,陶然暗叫不好,猜是爆炸引起了大火。
  快到紙廠的時候,遠遠看見老郭的車被攔在了大門口,周圍圍著七八個人。陶然下車趕過去,聽見人群中七嘴八舌地問:
  “到底什麽車間出了事?我兒子在裏麵哪,讓我進去看看吧!”
  “我弟弟是你們動力車間的,電話一直打不通……”
  “出人命啦!你們怎麽什麽都不管?”
  “讓我們進去!!”
  ……
  陶然明白個大概,想來這些都是住在附近的員工家屬,發現工廠出事就火急火燎地趕了過來,被保安攔在了門口,剛巧看到老郭的車從外麵開回來,就索性攔住要和他一起進去。
  老郭被人群夾在中間推搡著,汗流了滿臉,口幹舌燥地解釋:
  “大家不要急,我也是剛剛得到消息,具體情況還不了解,……大家不能進去,我們要為大家的安全負責,……請大家相信廠裏一定會處理好……”
  這些場麵話平時說說還行,現在人人心急如焚,哪裏肯聽,又一輪吵吵嚷嚷,亂作一團。
  陶然用力分開小包圍圈,擠到老郭旁邊,大聲說道:
  “大家聽我說一句,聽我說一句……大家也看到了,我們真的是剛從外麵回來,詳細情況要到裏麵才能了解,現在堵在這裏,根本沒辦法提供大家想要的消息,我們也不能貿然放人進去,這會幹擾現場的排險工作,大家看這樣好不好,請先到旁邊的保衛室留下您的親屬姓名和聯絡方式,我們保證,我們保證會在一個小時之內給大家明確的答複!”
  一個男人突然問:
  “你是誰?我們憑什麽相信你,要是你不給我們回複怎麽辦?”
  “我叫陶然,是老郭的助手,我把我的手機號碼留給大家,如果一個小時之後你們仍然沒有收到反饋,可以隨時打我的電話。”陶然看向他,斬釘截鐵地答道。
  “是是是,我們一定會給大家答複的。”老郭附和。
  人群略為安靜,相互商量起來:
  “等嗎?”
  “要不等等?與其僵在這裏沒結果,不如就等等。”
  “等就等,一小時後沒消息,咱們就守在這裏不走了!”
  “那好吧……”
  見他們有所鬆動,陶然馬上示意老郭的副手把人引去旁邊的保衛室。老郭終於脫身,感激地衝陶然點點頭,趕緊回到車裏,開進大門。
  陶然把自己的手機號碼寫給一名保安,同時小聲叮囑他:“通知你們隊長在這裏加派人手,不能讓任何人進入廠區。待會可能還會有更多的人過來,一律讓他們登記後等消息,記住,態度要好,不要發生衝突。”
  保安一一應下。
  陶然迅速回到車上,開到行政樓前,下車緊跑了幾步追上老郭,直奔頂樓會議室。
  推門進去,會議室裏坐滿了人,個個麵色凝重,陶然認得正中間的是清蓮紙業的總經理何玉昌,大家正在聽一名中年男子匯報現場情況:
  “……火情已經基本控製,人員疏散完畢,車間裏有四名工人在爆炸中受傷,已經第一時間送往附近醫院,但其中一人在途中身亡,還有兩名重傷,尚未脫離危險……”
  “你先告訴我事故原因是什麽?”何玉昌黑著臉打斷他。
  “這……還在查。”那人緊張地有些支吾,“初步判斷可能是氣體泄露造成失火,之後,之後引起爆炸,具體原因還需要等現場清理完後詳細勘察,……市,市裏的安監人員正在往這邊趕。”
  何玉昌一拍桌子,怒道:“你們的安全檢查是怎麽做的?下發了那麽多安全文件是給你們玩的?安全天天講月月講就講成這個樣子?!”
  眼看老板發火,底下的大小嘍囉一律低下腦袋,不敢吱聲。
  何玉昌好一通發飆。
  陶然在下麵越聽越急,悄悄附在老郭耳邊問:“老郭,我有很重要的話,你看,現在能插一句嗎?”
  老郭緊張地瞅瞅她,用眼神示意她最好少說為妙。
  陶然急道:“剛剛門口的情形你也看到了,現在來的還隻是家屬,一會等媒體過來,萬一事態失去控製,爛攤子還得你們部門收拾。”
  老郭想想,幹咳了一聲,硬著頭皮開口道:
  “何總,這位陶小姐是從明澈過來的,負責協助我們處理這件事,她有幾句話要說,您要不要聽聽?”
  何玉昌看過來,雖然繃著臉,但總算給陶然幾分麵子,衝她略一點頭。
  陶然起身,字斟句酌地說道:
  “何總,對不起,恕我打擾了,根據目前了解到的情況,想冒昧提醒的是,這起事故不僅是一次生產危機,也是一次公關危機,現在最緊急的不是追究生產方麵的事故責任,而是如何迅速敏捷地解決公關危機。剛剛我們在廠門口已經遇到部分員工家屬聚集在那裏打聽消息,相信以清蓮的知名度和事故的嚴重性,很快會有更多的媒體和公眾關注此事,我們必須馬上準備一套有效的溝通方案,應對所有可能的外界質詢,否則一旦處理不當,會對清蓮的聲譽產生非常不利的影響。”
  何玉昌大手一揮:“好,我馬上通知下去,封鎖一切消息!嚴禁任何閑雜人等接近廠區!”
  陶然一聽就傻了,情急之下,脫口而出:
  “不可以!”
  何玉昌麵色不悅,臉一板,正要再開口,一個聲音插進來。
  “讓她說下去。”
  那聲音平平淡淡的,說得很隨意,何玉昌卻立刻不出聲了,洶洶氣勢也呼的一下沒了影。
  咦?陶然奇怪,順著聲音望去。
  隻見一個陌生的年青男子,坐在何玉昌右側上首,因為他一直很沉默,所以她就沒怎麽留意他。
  恰巧他也把目光投過來。四目相對,陶然一振。
  老實說,剛剛何玉昌那樣大肆發作她也不覺得怎樣,可這個男人的遠遠一瞥,卻讓她清楚地感到一種壓力,仿佛在他的方向有某種氣場,被他的目光瞬間傳遞過來。
  此人是誰?
  陶然心裏已猜到七八分。
  這時,老郭傳音入密般,在她旁邊低低地說了個名字:
  “Vincent。”

  第二十章
  老郭傳音入密般,在她旁邊說了個名字:
  “Vincent。”
  他把聲音壓得很低,陶然聽得出其中的警告意味。其實就算他不說,她也不敢妄把這位沉默寡言的仁兄當作阿貓阿狗。
  忽然間四周所有人的眼睛都朝她看了過來。
  陶然沉了沉氣,不卑不亢地接著說:
  “何總,您說的沒有錯,我們的確要采取一些應對措施,但封鎖消息隻是消極應對,並不會起到積極的效果。對於這類突發事件,媒體追求的是報道的迅速,而不是報道的準確,如果他們無法第一時間從我們這裏取得消息,就會立即轉向其他渠道,並會把所有搜集到的未經確認的信息立刻發布出去,謠言永遠都比事實更可怕、更誇張,這樣的報道隻會放大事件的負麵影響。”
  何玉昌有些訕訕:“要是真有人敢胡亂報道,我們就有權告他們!”
  “是。”陶然道,“我們一定告得贏。但媒體永遠會把誇大其詞的報道放在頭版頭條,把事後的道歉聲明放在末版中縫,已經造成的損失是無法彌補的。”
  何玉昌不說話了。
  “你的建議是什麽?”沉默的Vincent再次開口。
  陶然略一頜首,利落地答道:
  “時間緊迫,我長話短說。第一,立刻成立危機處理小組,由公關部牽頭,由有決策權的公司高層直接領導。第二,立刻指定一名新聞發言人,作為公司對外發布消息的唯一窗口,以保證信息的權威與準確。第三,立刻準備一份內部通知發給全體員工,告訴他們發生了什麽事,讓他們了解公司已經采取了哪些措施以及將要采取哪些措施來穩定局勢,盡量減少內部恐慌,同時更重要的是,要讓每個人都知道公司的新聞發言人是誰,他們的聯絡方式是什麽,員工一旦接到外界問詢,必須轉給新聞發言人,其他人未經授權不得擅自對外透露信息。第四,立刻準備一份外部聲明,誠實地解釋整個事件,對傷亡表達關切和遺憾,並且強調公司的應對措施和解決方案,有媒體來訪,我們首先提供這份書麵聲明,有備無患。”
  一連說了四個立刻,末了,陶然又加了一句:“事不宜遲,越快越好!”
  Vincent始終隨意地靠在椅背上,和整個會場緊繃的氣氛比起來,未免太過閑適。陶然長長的一番話說得又急又快,他靜靜地聽著,倒也不打斷,可總讓人覺得有點漫不經心。到底他會作何反應,陶然捏著一把汗。
  誰知話音剛落,就聽到他紊然有序的部署:
  “好。請何總、公關部郭經理和安全部李經理組成危機處理小組,直接向我匯報;請郭經理擔任新聞發言人,保證手機二十四小時暢通;請陶小姐和明澈公司提供危機公關策略谘詢,協助郭經理準備必要的文件和方案。”
  這老兄仍舊一副不緊不慢的樣子,可陶然卻立刻刮目相看。她與太多的人打過交道,不消幾個回合,已經識得水深水淺。
  有的人不愛說話,那是因為木訥,這人不愛說話,卻是因為他不說廢話,雖然年紀輕輕,外表平平,然而陶然深知,大巧不工,重劍無鋒,寥寥數語已能看出,其人思維敏捷,決策果斷,更有著與他的年紀不相符的氣勢和定力,端得不可小覷。
  待把話說完,他一聲不響站起身,走了出去,顯然是言盡於此,不再跟他們浪費時間。
  留下一屋子人麵麵相覷。
  何玉昌有點下不來台,帶著幾分惱意地揮揮手:“散會散會!”又指了指陶然、老郭和剛剛被他痛罵的李經理,說:“你們三個,趕快出個方案給我和方總看!”
  三人恭敬稱是,給足他麵子。
  等人走完了,老郭瞅瞅陶然,老老實實地問:“下麵怎麽辦?”
  “我馬上打電話回公司,安排人起草那兩份聲明,李經理,你隻需駐守現場,把最新進展隨時通報給我們,老郭,咱們倆一起準備份緊急通知,馬上下發給公司前台、秘書和保安,要讓每個人明白接待來電來訪的注意事項,這些崗位是公司的第一道門戶,出不得半點差錯……還有,醫院那邊要安排專人守護,盡一切努力搶救傷員。……對於死者,要請公司派高管親自登門通知家屬,在此之前千萬不可把死者姓名公布給媒體,讓家屬在報紙電視上得知親人的死訊是極不人道的……”
  陶然三下五除二把工分完,把需要叮囑的地方一一交待完畢,三人各自分頭行事。
  等大批媒體趕到的時候,老郭經過準備,心中有了底,也恢複了該有的水準,雖然仍有些緊張,但場麵總算沒有太難看。
  忙碌了大半天,無論是事故現場局勢還是外圍局勢均已有所緩解,陶然稍稍鬆出一口氣,安排下屬明天一早把所有相關的媒體報道整理出來,要等看了才知道外界反應究竟如何。
  告別打算通宵堅守崗位的老郭和老李,走出清蓮大樓的時候,天已黑盡。
  陶然一邊走下台階,一邊扭扭酸疼的脖子。
  “陶小姐。”
  一個沉厚的聲音平地裏冒出來,陶然一驚,忽覺耳熟,趕緊把脖子正回來。回頭一看,果然是Vincent,就站在她斜後不遠處。
  她納悶,這男人屬貓的麽?雖說外麵有點暗,可她剛剛幾乎就從他身邊經過,怎麽一點都沒發覺?
  不及細想,她微笑著向他伸出手,“方總。”
  Vincent伸手與她一握,簡短有力,道了聲:“辛苦。”
  連慰問都隻得倆字。
  “不辛苦,應該的。”陶然笑笑。
  “進展如何?”
  “目前來看還算順利,沒有大的紕漏,局勢基本可控。”陶然知道他不喜歡廢話,而且估計何總早已把細節隨時匯報過了,索性不再多說,想想還是加了一句,“不過這麽大的事,沒有任何不利影響是不可能的,危機公關所能做的隻是盡可能地降低負麵影響,避免引起過激的公眾反應。”
  他點點頭。
  兩柱車燈劃破黑暗,一輛銀灰色賓利緩緩駛近,悄然停在他們旁邊,司機走下來,打開後車門,靜立一旁。
  Vincent紳士有禮地問詢:“陶小姐,可否送你一程?”
  “哦不用,我有車,多謝。”
  他點頭,微躬一禮,隱入車中。
  車子調頭,紅色尾燈閃了兩下就沒影了,像它的主人一樣,毫無聲息。
  一個特別的男人,陶然想。
  她發覺很難用已知的定義去形容這個男人,他敏捷卻又冷靜,強勢卻又低調,就像草原上遊蕩的豹,優雅,但也危險。也許唯一沒有疑義的,就是他的驕傲。
  嗯,驕傲,陶然暗暗附和了一下自己,顯然嘛,連他的謙恭都那麽驕傲。
  不過他當然有理由驕傲,因為他姓方。
  陶然與清蓮合作已有五年,雖然這是她第一次接觸到真正的方家人,但關於這家跨國集團背後的方氏家族,她多少有所耳聞。
  方家祖父是當年下南洋的華僑,因生活所困背井離鄉,從印尼、馬來輾轉前往美洲,最終在巴西落地生根,從一間小木材廠起家,及至父輩,已經成為當地巨賈,並與政界交好,陸續購得大量土地和森林,在巴西,方家私有的林地麵積幾乎相當於若幹歐洲小國的國土總和,由林木而發展出的漿紙廠、木材廠和建築企業遍及全球,說其富可敵國當也不為過。
  這次方氏派出繼承人前來中國,想來老郭說得沒錯,清蓮的亞洲總部也許不久會落戶中國。想到這,陶然心裏有幾分雀躍,清蓮的生意做大了,自然少不了明澈的好處,當然,官方說法叫作,與客戶一同成長。
  所以這次事件能否成功解決至關重要,有方家少東坐鎮,這時不好好表現,更待何時?
  回家的路上,陶然又把整套溝通方案和今天已經實施的應急措施在腦子裏過了一遍,自認沒有問題,對於明天的媒體反應也不算很擔心。
  可是,第二天,當她匆匆趕到公司,拿起辦公桌上的新聞簡報時,險些眼前一黑,終於知道了什麽叫“一股腥甜湧到喉間”。
  鬱憤之中,想起陸浥塵的話——
  你無法窮盡所有意外,那是上帝才能做到的事。

  第二十一章
  第二天,陶然匆匆趕到公司,拿起辦公桌上的新聞簡報,險些眼前一黑,終於知道了什麽叫“一股腥甜湧到喉間”。
  她抄起報紙就往外走,邊走邊給老郭撥電話。
  “老郭,今早的報紙看了嗎?”
  “沒有啊,我這兒剛從醫院出來,還沒顧上別的呢。”老郭猜她話出有因,急問,“怎麽了?”
  “晨報頭版登了篇報道,指稱爆炸事故造成有毒化學品泄露,已經汙染附近水源……”
  “不可能!”老郭斷然否認,“事故車間絕對沒有危險化學品,而且出事後,我們第一時間把廠裏所有危險品都轉移到了安全地帶,就是怕這樣的事發生,這你昨天也是知道的。”
  “對對,我知道,老郭你聽我說完,報道旁邊配了兩幅圖,一張是工廠排水口的照片,顯示水管出口有大量白色泡沫,還有一張……是何總的,他用手推擋相機鏡頭被抓拍下來,報上講,記者當時在向他質疑水質問題,他開始也解釋說危險品已經轉移,不會流入水源,後來可能因為記者一再追問,何總有些急,……唉,我給你念下原文,‘何玉昌惱羞成怒,搶奪相機,高聲指責記者沒有職業道德,隻會添亂,並且聲稱,你們有空不如去查圩紙廠,清蓮不知比他們好多少。’”
  “啊?”老郭一聽也懵了,“何總什麽時候接受的采訪?沒跟我們說啊。”
  “這個先不提,圩紙廠又是怎麽回事?”
  “圩鎮造紙廠,是鎮上的一家老紙廠,就在我們旁邊,他們廠設備工藝舊,汙染治理差,私下違規排放,因為他們的排水口位於我們的上遊,所以常常連累我們的汙水水質檢測,交涉了好幾次都沒有用,何總一直很惱火,一著急估計就順口提了一下。”
  順口?陶然額頭冒汗,他這一順不要緊,不但沒解決問題,還亂上加亂。昨天他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向外界傳達清蓮檢討責任和解決問題的誠意,以求征得諒解,平息事態,何玉昌卻在這種時候跳出來惡形惡狀地指責別人,這除了落人口實還有什麽用處?更別說與媒體交惡,後患多多……
  陶然心頭冒火,可礙於何玉昌的身份,不便多言,隻好空歎一口氣,改口問:“醫院那邊怎麽樣?”
  “兩名重傷員已經蘇醒,情況基本穩定,還算萬幸。不過死者家屬情緒很激動,廠裏的工會領導還在安撫。”
  “你現在在哪?”
  “回公司的路上。”
  “我馬上到你那,老郭,麻煩聯係李經理,盡快搞清那張排水口的照片是怎麽回事,其它的,等見麵再說。”
  “好。”
  因為路遠,再加上交通早高峰,等陶然到達清蓮的時候,已近中午,她氣喘籲籲趕到會議室門口,正待推門,門卻突然開了,隻見何玉昌臉紅脖子粗地從裏麵衝出來,頭也不抬地從她身邊擦過,門被重重甩上,發出巨大響聲,陶然嚇了一跳,不明所以。
  推門一看,隻有三個人,Vincent坐在正中,神情淡然,麵容平靜,陶然壓根就不指望能從這男人臉上看出什麽來,她直接轉向老郭和老李,這兩位似乎剛剛也被什麽嚇著了,一副目瞪口呆的樣子。
  老郭見到她,像是暗暗鬆了口氣,急急迎過來說:
  “陶然你可到了,事情鬧大了!一上午我們這的投訴電話都快接不完了,全是鎮上居民打來的,非說我們汙染水源,也有說汙染空氣的,有的說家畜喝水得了病,有的說家人吸入煙氣身體不適,反正是說什麽的都有,還有,圩紙廠剛剛來人講,他們的員工擔心爆炸導致有毒物質擴散,非常恐慌,紛紛要求離廠,由此產生的停工損失要讓我們負責!另外好幾個記者打電話給我,都在追問晨報那篇報道的事。”
  陶然心一沉,就知道這次的麻煩不會小,可事到臨頭,慌也無用,她鎮定地問:“排水口的泡沫是什麽原因,查出來了嗎?”
  “我們已經對排水進行了自檢,沒有發現異常。環保局的人剛剛也來人做了環境監測,包括空氣和水,樣本已經取走,估計要再等一會才有結果。”李經理回道,“我們懷疑,照片上的泡沫是因為昨天消防滅火導致排水口出水量增大,隻是衝擊出來的水沫而已。”
  “現在要怎麽回答外麵那些人?”老郭插進去問他最著急的問題。
  “如實回答。”陶然毫不猶豫地說,“就說目前自檢結果沒有問題,等環保局的官方檢測報告一出來,也會立即公之於眾,如果有確鑿證據證明爆炸事故造成汙染,清蓮一定負全責。”
  “負全責?現在做這樣的承諾……會不會太早?”老郭有些遲疑,他瞄了瞄Vincent,接著道,“我的意思是,萬一,我是說萬一真的出了問題,那可就是大問題,這個責任代價巨大,是不是我們先保守一點,別把話說死,留些後路?”
  陶然搖頭,回答謹慎卻堅決:“老郭,你的顧慮有道理,但我不建議這樣。”
  她也知道,這麽大的事老郭肯定拿不了主意,索性直接對著Vincent說:
  “方總,如果最終結論真的是因為清蓮的原因導致重大汙染事故發生,那麽無論解決問題需要多大的代價,清蓮都不能逃避,相信你也明白,這是一個企業最基本的社會責任,如果做不到這一點,清蓮將很難在此長期立足,進而也會連累到清蓮的國際聲譽。”
  Vincent沒說話,但點了一下頭。
  一下就夠了,這個承諾,價值高昂。
  陶然油然有些敬佩。畢竟是非對錯,每個人都懂,說一說容易,難的是能夠不計得失地去做對的事。而且,最不可原諒的也不是犯錯,而是沒擔當,為人,立業,不外如是。
  幾人正商量著,會議室門開了,有人從外麵進來,遞了幾頁文件給李經理,又走了出去。
  李經理接過文件,激動地站了起來:“太好了!環保局的報告出來了,空氣和排水都沒有問題,和我們的自檢結果一致!”
  陶然和老郭一聽,也都喜形於色。
  陶然抬腕看表,剛剛過午,略加思索,轉頭對Vincent道:
  “方總,現在外麵謠言四起,公眾會越來越恐慌,如果不及時遏止,明天肯定會有更多的媒體卷入進來,局勢很容易失控。我建議立刻召集一個緊急的新聞發布會,對外界關心的問題進行一一解答,澄清誤解。麵對麵的溝通效率是最快的。謠言起於媒體,我們就讓它止於媒體。”
  “好,什麽時候?”Vincent應允。
  “最晚不能晚於下午四點,這樣記者還來得及發稿,明天就能見報。老郭,你派人在市區找一家交通方便的酒店,租間會議廳作為發布會地點,我會讓我的人去聯絡媒體。然後我們簡單準備一下,馬上回市內。”
  “沒問題。”老郭一口應下。
  “哦,還有,為了體現公司對此事的高度重視,新聞發布會最好由總經理親自出麵,擔任發言人,……對了,何總呢?”陶然忽然想起,何玉昌到現在還沒回來呢。這麽重要的時候,他去哪了?
  “何總……”聽她一問,老郭神色微微一變,聲音突然低下去,“何總他……剛剛被解職。”
  “解職?”陶然呆住了,脫口問:“為什麽?”
  郭李二人真有默契,雙雙閉住嘴巴,誰都不答。
  陶然隱約能猜出什麽,何玉昌的確和今天的麻煩脫不了幹係,但臨陣斬將乃是兵家大忌,況且何某人又不是什麽隨隨便便的蝦兵蟹將,身為清蓮中國區總經理,好歹也是一方諸侯,就這麽說斬就斬了?
  這個Vincent,雷厲風行得過了吧?
  沒人說話,她固執地看向他。
  Vincent無聲地與她對視了幾秒,手臂搭在桌子上,手指無意地在桌麵上緩緩敲了幾下。
  終於淡淡道:“何玉昌擅自接受采訪在先,失禮失言在後,不僅未能表現出足夠的領導才能,還給公司帶來不必要的麻煩。不立規矩,不成方圓。”
  三言兩語,解釋完了。
  陶然不是不同意他的話,也不是不明白,就算方某人把全公司的人都炒掉也輪不到她一個外人置喙,可她實在著急,這個節骨眼上怎麽能沒有公司老總?斟酌再三,還是試著幫何說些好話:
  “方總,恕我多嘴,采訪這件事,何總雖然作法欠妥,但初衷總是好的,我想他也是為了公司的事著急,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後麵的話她沒說下去,隻是看著他。
  他也看著她,唇邊突然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笑意。
  以往他支持她的時候,要麽麵無表情地點點頭,要麽簡單說聲好,現在他衝她笑,她倒心裏一涼,直覺對她說,何玉昌這次死定了。
  Vincent往高高的椅背上一靠,漫不經心地問:
  “陶小姐,若是把你的下屬分為四種,有又聰明又勤快的,又笨又勤快的,又聰明又懶的,和又笨又懶的,你說,最不能容忍的是哪一種?”
  這是什麽繞口令問題?她被問得莫名其妙,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他也沒等她回答,便接著道:“要我說,是第二種,所以在我這裏,隻有功勞,沒有苦勞。做多錯多,不如不做。”
  他慢悠悠地把話說完,調轉目光,分明是警告她,這個話題到此為止。
  再說下去就是不知趣了。
  好好好,少爺您說了算,陶然暗自嘀咕一句,轉而問:“方總,那你看下午的新聞發布會誰代表公司比較好?”
  “我去。”
  陶然一聽,如釋重負,別人去她隻擔心壓不住場子,方少爺若肯親自出麵自然是最好不過。
  “那就這樣,我和老郭分頭準備一下,下午三點半大家在會場碰頭,四點鍾正式開始,方總擔任主發言人,郭經理擔任副發言人,會議由我主持。”
  “好。”
  下午。
  陶然一踏進四季酒店會議廳,就看到明澈的同事們正在四處忙碌,緊張地為發布會做各項準備工作,有他們在,她的心裏立刻多了幾分底。
  “Hi,陶陶!”
  一張熟悉的笑臉出現在身邊。
  “Eason?你怎麽也來了?”看到這麽賞心悅目的笑容,陶然緊繃了兩天的神經也暫時鬆了鬆,露出一絲難得的笑意。
  “琉璃有個緊急會議,不能過來,她聽說是方總親自作發言人,擔心他的中文不好,叫我來客串一下翻譯,或者還能幫幫別的忙。”
  “琉璃多慮了,Vincent的中文足夠好。”
  “耶?有我好麽?”陸浥塵在中國待得久了,開始不滿足於自戀自己的“美貌”了。
  “和我一樣好。”她存心打擊他。
  “那就是沒有我好了。”
  “你就臭美吧。”陶然笑著白了他一眼。
  三點三刻。
  會場一切準備就緒,已經有記者陸續進場。
  眼看離會議時間隻有十五分鍾,Vincent還沒出現。
  陶然急得不行,緊著讓老郭電話去催。老郭為難:“已經催過幾次了,路上堵,急也沒用啊。”
  陶然又來回踱了幾步,心裏埋怨,沒事坐什麽加長轎車嘛,這路不堵也堵了。
  浥塵被她轉得發暈,拉她到一旁坐下,安撫了幾句。
  三點五十五。
  眾人翹首企盼中,Vincent姍姍出現。
  陶然第一個衝上去,也顧不上什麽勞什子禮貌,一股腦地叮囑道:
  “方總,媒體已經到齊了,我們馬上開始!宣讀完聲明後就是自由提問時間,記者的問題可能很尖銳,請一定記住,就事論事回答,不要引申;隻說事實,不要評論和推測;不要陷入爭論;要盡可能多地對事故造成的傷亡表達關切;任何情況下,絕不可以說無可奉告……”
  老郭站在後麵,聽得一愣一愣的,在清蓮,就沒人敢對Vincent說這麽多“不”和“不要”。
  他覷了覷Vincent的臉色,倒是沒什麽異樣,不過話說回來,這位公子無論喜怒哀樂都是一副模樣。
  他替陶然捏了一把汗。
  陶然邊說邊跟Vincent往會場走。正要進門,她突然發現什麽,急忙喊住他:
  “等等!對不起方總,你得把這條紅色領帶換掉。”
  說著,回頭掃了一眼四周,拉過陸浥塵,把他的藍色領帶解了下來,飛速地幫Vincent換上,邊換邊匆匆解釋,“今天的場合是通報傷亡事故,佩戴紅色不合適,很容易招來非議。”
  陶然手指翻飛,也顧不得問他的意見,順手打了個溫莎結,左右端詳了一下,幫他把結扣扶扶正,又看了看,終於滿意。
  眼見她不由分說就把Vincent的領帶扯下來,老郭眼珠都要掉出來了。
  Vincent也是難得的一怔,雖未動聲色,卻輕輕眯起眼,低頭看住她。這女人倒好,從頭到尾把他當柱子,始終盯著手上的事,頭也不抬。
  聽完她的解釋,他的麵色略為柔和,便靜靜站著任她擺布。
  離得這麽近,他能清楚地看到她小巧的鼻尖上沁著一排細密的汗珠,長長的睫毛幾乎一動不動,神情認真而專注。
  他似乎遲疑了一下,然後稍微彎了彎身,好遷就她的高度。
  老郭的眼珠徹底掉了下來。
  浥塵站在一旁,瞪著眼睛打量著陶然麵前那個沉默的男人,心頭有些不爽。
  毫無來由的,就是不爽他。

  第二十二章
  下午四點。
  新聞發布會準時開始。
  不大的會議廳裏坐著二三十位記者,後排攝影席支起大大小小的長槍短炮,對準正前方的主席台。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無形的壓力,氣氛有些緊張。
  陶然走上台,輕輕敲了兩下麥克風,從容發言:
  “各位媒體朋友,大家下午好,感謝大家前來參加今天由清蓮公司召開的新聞發布會。首先為各位介紹一下,出席今天發布會的公司代表是,清蓮集團董事總經理Vincent Fong,和清蓮(中國)公司公關經理郭雲達,下麵請方總宣讀一份簡短的公司聲明。”
  說完,陶然把話筒拿給Vincent。
  Vincent環視台下,以目光與在座眾人微微致意,這才開口,聲音低緩而沉穩:
  “各位下午好。我在此很遺憾地確認,昨天中午,在清蓮廠區發生的一起爆炸事故中,有四名員工不幸受傷,其中一名在送治途中身亡。對於此次事故,我們深表難過。……”
  待他簡單解釋完事件的整體情況,郭經理通過幻燈出示了官方的環境監測報告,澄清汙染謠言。
  之後,進入問答環節。
  記者紛紛舉手,問題接踵而來。
  “請問事故原因是什麽?”
  “請問事故造成多大損失?”
  “請問清蓮如何解釋排水口出現疑似汙染現象。”
  “請問如何解決賠償問題?”
  “請問爆炸對周圍社區造成了什麽樣的影響?清蓮如何保證類似事件不再發生?”
  ……
  Vincent一一回答,有條不紊,一如既往的言簡意賅。而最令陶然驚訝的是,她發現,他居然能夠完全掌控對話的節奏。
  陶然經曆過不少類似的場合,見過許多平素風度翩翩、老成持重的大人物,在記者咄咄逼人的密集發問下陷入被動,自亂陣腳,甚至冷汗涔涔前言不搭後語者亦不乏有之,畢竟作眾矢之的的滋味不是什麽人都能承受。
  可同樣的壓力到了Vincent這裏,竟輕易化於無形,無論對方的態度多麽尖銳,問題多麽刁鑽,其自巋然不動,進退有度,攻守自如。
  這個男人身上有種不凡的氣度,隱則無跡,顯則奪人,收放之間,令人折服。
  表現無可挑剔!
  陶然忍不住在心裏擊節叫好。
  看看時間差不多了,她拿起話筒道:
  “下麵請方總回答最後一個問題,之後我們今天的發布會將告一段落,大家如果需要了解更多的信息,可以會後再作進一步溝通,謝謝大家!”
  再過幾分鍾,發布會就可完美結束,陶然總算可以把壓在心上的石頭搬一搬,稍稍放鬆下來。
  就在此時。
  會場門口突然傳來一片吵嚷,夾雜其中的是一個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
  瞬間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過去。
  隻見從大門湧進三五名孔武有力的大漢,麵帶怒容,簇擁其中的是一位頭發花白淩亂的老婦人,婦人坐在輪椅上,一名麵色淒然的青年女子跟在身後,推著輪椅。
  老婦涕淚縱橫,嘶聲泣訴,顫抖的聲音已經沙啞:
  “你們害死了我兒子!”
  “你們還我的兒子!”
  “還我的兒子……我的兒子啊……”
  屋內眾人還在愣神的工夫,一群人已經衝入會場,直奔台前。
  分散兩側的工作人員慌忙上前試圖攔住他們,酒店保安也紛紛趕了過來,伸手就把人往外扯,周圍大漢怒喝一聲,七手八腳把他們連推帶甩,幾個幹瘦的小保安立時被甩出幾米開外。
  記者們終於醒過味來,這一定是事故中的死者家屬聞訊趕來鬧場的。
  這不是新聞什麽是新聞?
  頓時閃光燈哢嚓哢嚓閃成一片。
  這群人叫嚷著就要往台上衝,上前攔阻的人都被粗暴地推開,後麵已有更多的保安衝了進來。
  呼喝聲,哭喊聲,叫罵聲充斥整個房間。
  場麵一片混亂。
  所有這一切都發生在數十秒鍾之內。
  陶然想都沒想過會碰到這種情形,眼睜睜看著,腦中有短暫的空白。老郭最先坐不住,慌慌張張過來問:“是不是我們和Vincent先從後門離開?”
  電光火石間,她做出一個決定,沉著應道:
  “等等。”
  深吸一口氣,起身就往台下走。
  陸浥塵本來留在後麵的預備廳,一聽出事就趕了過來,推門一看,陡然一驚!
  台下已經拳頭與無影腳齊飛,乒乒乓乓糾作一團,而陶然正直直往那邊走。
  “陶陶回來!”
  他一個箭步衝上去拉住她的胳膊,卻被甩脫。
  她丟下句“沒事”,還是往前走。
  浥塵又氣又急,隻好追過去,護在她身邊。
  陶然大步走到人群跟前,揚聲叫住正在推阻對方的幾名同事,又過去對著後麵那些不屈不撓往外拖人的保安喊道:
  “保安同誌請停一下!讓我們自己來處理!大家都住手!……住手!”
  她來回喊了數次,混亂中又被人使勁推搡了幾下,終於,自己人陸續退到一旁。
  沒了對手,鬧事家屬也都暫時停住,氣喘籲籲地與他們對恃著,怒氣未消。
  全場漸漸安靜下來。
  人們都把目光集中到這個突然站出來的纖秀女子身上。
  隻有老人沙啞無力的哭喊聲,還斷斷續續地響起,劃過沉寂的空氣,聽得人揪心。
  陶然穩了穩心神,一步步走入人群,在老人的輪椅旁蹲了下來。
  她仰起頭,緩緩開口:
  “老人家,我們知道您失去了您的兒子,這也是這次事故中最讓我們痛心的損失。這是一場我們誰都不願意看到的意外。我知道現在說再多遺憾的話都無法挽回什麽,但是真的請您相信,我們會盡一切努力處理好他的身後事。他生前是公司的一員,現在也是,我們有責任讓他走得安心。也請您節哀,配合我們做好善後工作,讓他早日安息,畢竟這才是我們活著的人能為走的人所能做的最好的事,不是嗎?”
  陶然一番話,凝重而哀婉。
  老人低低地啜泣,周圍幾條漢子臉上的怒色也漸漸被哀容所取代。
  Vincent不知什麽時候也走了下來,站在陶然身後,沉聲說了句:
  “你們可以得到我的保證,這件事情會妥善解決。”
  老郭在一旁補充:“方總是集團董事,他的保證就是公司的保證,大家先回去吧,我們再安排專門的時間跟大家坐下來談,好不好?”
  對方沉默了一會,一個年紀稍長的男人彎下腰,粗聲說道:
  “媽,回醫院吧,再怎麽樣三弟都回不來了。”
  陶然站起身,吩咐旁邊的工作人員:“請酒店安排車,送他們回去。”
  人群讓開一條道,讓幾位家屬推著老人離開。
  記者們再次圍上來,七嘴八舌地問起問題。
  Vincent簡單地回應了幾句。
  陶然擔心媒體過於關注這起突發事件,立刻高聲說道:
  “對不起,各位,因為時間關係我們今天的發布會到此為止,請原諒我們需要馬上回去處理一些後續事宜,一旦有其它消息,我們將發表進一步聲明。謝謝大家,謝謝大家……”
  邊說邊與Vincent往門外退,老郭斷後,與追上來的媒體周旋。
  回到預備廳。
  陶然呼出一口氣,把懸在喉嚨口的心放回肚子裏,這才察覺自己後背發涼,早就出了一身的冷汗,連緊張帶驚嚇,饒是她經過再多場麵,也從沒在各大媒體眼皮底下遇過這種陣仗,稍有差池,就夠上頭版了。
  陶然不禁撫著胸口,小聲念了句好險。
  “嗬,你也知道怕?”身後有人冷哼。
  聞聲回頭,看到一張鐵青的臉,陸浥塵的。
  聽出他話中帶刺,她納悶,“怎麽了?”
  “怎麽了?!”陸浥塵被她問得氣不打一處來,“人家拳頭比你頭還大,你就這麽不管不顧地往前湊,出了事怎麽辦?”
  “沒有出事嘛。”
  “萬一呢?這個時候怎麽不提你的萬一?”
  平時看慣了他嘻嘻哈哈的樣子,就沒見他怎麽激動過,也不曉得今天是搭錯了哪根筋,不好好說話直跳腳。
  她無奈給他解釋:
  “不然怎麽辦?眾目睽睽之下,是落荒而逃,還是任由保安把人打出去?不論是哪一種,一旦被媒體公開,對我們而言就是前功盡棄。”
  “可是陶陶,事有輕重緩急,你要明白,任何情況下安全都是最重要的。”他捺下性子,耐心與她說理。
  “可那些不是暴徒,他們隻是死者的親人。坐在那裏的是一個母親,她失去了自己的兒子,就算沒有媒體在場,我們又怎麽能忍心置之不理?”
  想到老人空洞的眼神和哀慟的悲容,陶然頓覺身心俱疲,她無力地擺擺手,不想再與他爭論。
  回過頭,發現Vincent還一聲不響地站在旁邊,剛巧老郭也殺出重圍回來了,陶然強自振作,送他倆出門。
  “陶然,今天真是多虧了你。”臨行前,老郭由衷地握住陶然的手,使勁搖了搖。
  “哪裏,應該的。”陶然婉言應答,又對Vincent道:“方總,我們會繼續關注未來幾天的媒體反應,有情況會隨時讓你知道。”
  “好。”Vincent點頭。
  陶然告別二人,返身走進酒店大門。
  Vincent若有所思地望著她的背影,頭也不回地吩咐:
  “郭經理,我需要有關陶小姐的所有資料,明天中午之前放在我的辦公桌上。”
  等陶然重新回到會議廳的時候,人都走得差不多了,隻有若幹工作人員留下整理會場。陸浥塵還沒走,也許是在等她,可臉色不好,看上去氣還沒消。
  她收拾好東西往外走,他一言不發地跟了出來。
  出了會場,是一段長長的陽光走廊,安靜而空曠,前後都沒什麽人,陸浥塵還真是發孩子脾氣,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麵,也不上前。
  她也知道他生氣是為自己好,可實在是累得沒心情哄他高興。
  簡直就像坐了一天的過山車,陶然心力交瘁,渾身像被壓路機碾過,每根神經都繃到了極限,差點都要失去彈性。現在她隻想泡個熱水澡,然後把自己像沙包一樣丟在床上,一動不動。
  奈何,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
  她不知道,本趟過山車尚未到站,前方還有急速三百六十度回旋加500米垂直下墜。
  真正考驗極限的時刻剛剛到來。
  眼看就要走到長廊拐彎處,一個聲音從看不見的地方遠遠傳來:
  “田田,你先回去,別總是跟著我。”
  那聲音真好聽,低沉又有磁性。
  陶然卻像聽到晴天霹靂,猛地刹住身體!
  一個甜軟的女聲撒嬌地說:“阿林,我不舒服,你陪我去許大夫那裏好不好?”
  說話間兩人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陶然不由自主地倒退數步,神情倉惶,四下張望,下意識地想找個地方躲藏。
  是,她不止一次地期盼過與林醉相見,但不是現在,不要是現在!
  四下空空,無可依傍。
  陶然直直地盯著他們馬上就要出現的方向,幾近絕望。
  驚慌失措之中,她作出一個愚蠢又徒勞的舉動。
  原地轉身——
  砰的一下,撞入一個堅實的懷抱。

  第二十三章
  陸浥塵慢騰騰地走在後麵,心裏起了悔意,悔的是不該把話說僵。
  他一向不是個容易衝動的人,但剛剛那一刻,竟是真的怕。
  也不知怎的,心噌地就蹦到了喉嚨口,直到落回肚裏都還餘悸未消,尚未平複的恐懼化作無名的火氣,想都沒想就發作了出去。
  現在氣雖消了,可又恨她固執。
  事情雖說有驚無險,但十分倒有七分是靠僥幸。她根本沒想過,萬一對方真的急紅了眼,一語不和,頭頂的拳頭砸下來,就算再多幾個陸浥塵護著,也未必能保她周全。
  “笨女人。”
  浥塵悻悻地咕噥了一句,轉念開始尋思要怎麽上前找個台階下。
  想著想著,忽覺前麵的陶然有點不對勁!
  他迅速走過去,未及開口問,她便一個急轉身,砰的一下撞進他的懷裏。
  陸浥塵著實被撞了個措手不及,幸好人夠敏捷,伸手一把攬住她的腰,退了兩步,穩住身形。陶然順勢把臉埋在他的胸前,話也不說,動也不動。
  耶耶?這是什麽狀況?
  就算是終於明白他的好處,也不用感動到撲過來嘛。
  陸浥塵深深為陶然百年不遇的“熱情”而吃驚,嘴還沒合攏,就見一雙身影出現在前方轉角不遠處。
  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看上去像在爭執什麽。
  原本平平無奇,可那男子無意朝這邊一瞥,竟臉色突變,目光帶著驚疑,牢牢盯住陶然的背影。
  浥塵明顯覺出不尋常,他仔細打量住兩人。
  那似乎是一對年輕的小夫妻,男的挺拔,女的高挑,還蠻般配的。
  奇怪的是,明明是室內,那女孩卻戴著遮住半邊臉的大大墨鏡,圍了一條長長的圍巾。她穿著一件格外寬大的外套,腹部高高隆起,顯然有孕在身。
  更奇怪的是,年輕男子的目光像被粘住似的,怔怔地落在伏在浥塵懷裏的陶然身上,滿臉的不可置信。
  墨鏡女孩也已察覺不對,雖然看不到神情,但她挽在他臂彎裏的胳膊分明一緊。
  “阿林,我們走吧。”她催促道,聲音有些緊張。
  阿林?……
  浥塵微楞。
  眸光一閃,墨色漸沉。
  旋即,薄唇勾起淡淡一彎笑意。
  他狀似無意地把攬在陶然腰間的右臂輕輕收緊,又抬起另一隻手臂,環住她的肩,俯低臉龐,將唇溫柔地貼近她的發端。
  夕陽透過身後的長窗,在地毯上勾勒出一幅親昵的情人剪影。
  浥塵滿意地瞟了瞟那道影子,挑了挑眉,斜斜看向對麵的男人。
  林醉的表情讓他很有成就感。
  那人捏著拳頭邁前一步,像是要衝過來。
  身邊的女孩死死拉住他,柔聲道:
  “阿林,我不舒服,寶寶在肚子裏鬧呢,我們回家吧。”
  她的話說得不疾不徐,聲音不高不低,卻剛好可以讓在場的每個人都聽清。
  陸浥塵眯起眼,不由得重新審視起那個女孩。
  原來,他竟低估了她。
  看上去,這姑娘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沒想到會有這樣的定力和心機。
  眼下這情形,她當然知道發生了什麽,瞎子都看得出來林醉對陶然寄有餘情,不然就不會這副想砍人的模樣。這女孩卻能完全裝作無事,不驚不燥,連一絲不悅都沒有。
  但她說寶寶,她說回家。
  這話說給林醉聽,是個提醒,提醒他應站的位置在哪邊。
  說給陶然聽,則是宣告,宣告這個男人的歸屬在哪裏。
  說話都能說得這麽不著痕跡又恰到好處,手腕定是了得,浥塵心想,不過陶然若肯拿出十分之一的心思和氣勢來,也未必見得輸給她,可看陶然現在這個不爭氣的樣子,分明是一點鬥誌都沒有。打從剛才起,她就一直僵在他懷裏,呼吸輕淺,連大氣都不敢出。
  浥塵無聲一歎,原來這女人還真不是一般的笨。想一想,一個與她朝夕相處數年之久的人怎麽可能連她的背影都認不出?
  又或者,她也是明白的,隻是鐵了心的做鴕鳥而已,那麽他隻好陪她做沙丘。
  對麵,林醉聽了那女孩的話,果然一下子泄了氣,頹然收住腳步。女孩毫不放鬆地挽著他,又嬌滴滴地央求了幾句,拖著他往回走。
  轉過拐角的一瞬間,林醉回頭,遠遠望過來,眼中有憤怒,更多的,卻是哀傷。
  腳步聲漸漸遠去,周圍靜得能聽見彼此的心跳。
  “喂。”
  陸浥塵鬆開手臂,揉揉鴕鳥的腦袋,故作輕鬆地說:“不是說男女不親麽。”
  平時陶然最討厭他碰她的頭,這次卻沒吱聲,隻是默默轉過身去,慢慢往前走。
  他跟上去,為她抱不平,“陶陶,你怕什麽?理虧的又不是你。”又說,“狹路相逢勇者勝,輸人不輸陣嘛。”
  她突然停下來,把臉轉向他,緩緩道:“Eason,如果讓你失望,我很抱歉,但我想安靜一會。”
  浥塵立刻閉上嘴巴,一半是因為她的請求,一半是被她蒼白的臉色嚇到。
  忽然間,他仿佛明白了陶然在怕什麽。
  也許,她怕的是讓那人知道,他對她有多重要。
  就在那天晚上,陶然做了個奇怪的夢。
  夢裏麵有條空蕩蕩的街,沒有一個人,周圍霧蒙蒙的,模模糊糊地辨認了好久,隱約覺得這裏很熟悉。她沿著街邊遊蕩,想找個人來問問。走著走著就看到了一扇大鐵門,門口的馬路沿上坐著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
  總算見到人了,她連忙走過去,待到看清,吃了一驚。
  那女孩圓圓的眼睛,尖尖的下巴,歪著兩根麻花辮,這不是她自己嗎?不過讓她吃驚的倒不是怎麽會在同一個時空裏出現兩個自己,而是這個小陶然怎麽會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這裏呢?
  她湊過去,坐在她旁邊,好奇地問:
  “然然?你是不是叫然然?”
  小女孩圓圓的眼睛看著她,裏麵透著一絲戒備,沒有回答。
  陶然看了看周圍,認出這是她兒時的小學,這扇鐵門就是學校的校門,以前每當上學放學都會有很多家長聚集在這裏,熱熱鬧鬧的。
  她又看看小女孩,猛然意識到,小陶然這個年紀的時候,爸爸已經走了,媽媽臥病在床,她要開始學著自己編辮子,所以總是歪歪扭扭的,再後來,有一次媽媽發脾氣,嫌她編得醜,拿起剪刀就把她的長發剪短了,於是,她偷偷地難過了很久。
  想到這,陶然不由地一陣心疼,輕輕問她:“你怎麽一個人在這兒啊?去和小夥伴玩啊?”
  女孩忽閃了一下大眼睛,還是沉默。
  “要不我陪你玩吧,好不好?”陶然扯出一個笑容,想哄她開心。
  小女孩垂下頭,沒說好也沒說不好,隻是撥了撥地上的幾粒石子。
  陶然怔了怔,忽地把她攬在懷裏,甚為鄭重地許諾著:
  “然然,我會永遠陪著你的,真的,我保證。”
  小姑娘重新抬起頭,看了她一眼,然後靜靜地推開她,站起身,頭也不回的走掉了。
  不一會,那個小不點的身影就在茫茫霧靄中消失了。
  陶然隻是看著,並沒有追上去,但覺胸口堵得難受,哭也哭不出。
  然後就醒了。
  她呆呆地盯了一會天花板,扭頭瞅瞅床頭鍾,起床,洗漱,煮咖啡,吃早飯,接著便去上班了。
  ……
  清蓮的事件解決得很漂亮,新聞發布會之後,媒體報道普遍趨於中性,事故善後和調查工作也進展順利,由於再也找不到什麽有價值的新聞點,媒體很快就興趣缺缺,轉移了注意力。
  一周之後,風平浪靜,陶然安排下屬整理項目總結報告,遞交給清蓮,這個案子正式告一段落。
  報告發出沒多久就收到老郭的電話,盛情提出要設宴款待明澈的各位功臣,陶然本要推辭,可老郭說這是Vincent的意思,這位少爺的麵子誰敢不給?陶然自然應下。
  宴席設在城中的一家私人會所,來的人還真不少,明澈公司裏凡是台前幕後參與了這次危機公關的人員全都請到了,再加上清蓮自己人,少說也有二三十位。
  為了讓所有人都坐在一起,會所擺放了法式長桌,賓客兩兩相對而坐,由侍者把菜肴依序端至每個人麵前,為大家分餐,也算是中菜西吃。
  Vincent單獨坐在正中主位,其他人照例謙讓了一下各自坐席,老郭把陸浥塵推到了左上首,琉璃是明澈老大,按理應坐右上首,不過她從來也不在意這種小節,直說陶然才是這次最大的功臣,堅持讓她坐了過去。
  Vincent今日一身黑色正裝,挺括的白色翼領襯衫配深色緞麵領結,一絲不苟,嚴謹有致。他仍舊話不多,但周到得體,亦不失禮。
  琉璃早聽參加過那天發布會的幾個同事回來提起這位方家少爺,皆是讚不絕口,甚至仰慕有加,她本來還將信將疑,笑他們莫要太誇張,顯得沒見過世麵似的。
  今天一見到本人,她也有些鎮住了,私底下悄悄問了老郭好幾次,你們方總真的隻有二十八歲麽?真的二十八?
  得到老郭確鑿無疑的肯定答複後,琉璃忍不住瞄了眼旁邊的陸浥塵,她一向為這個出色的弟弟而引以自豪,今天卻也不得不承認——人比人,氣死人哪。
  這小子照舊風流倜儻,穿他最愛的窄身襯衣,係纖細修長的暗花領帶,舉止言談,帥氣有餘,但氣度就是差了那麽一點,琉璃心知肚明,這一點可不是普通的一點,那是一種王者風神,唉,想必是沒得補了。她有些泄氣。
  琉璃不知道,那一邊,陸浥塵還正看Vincent不順眼哩。
  自從開席,Vincent為數不多的言談裏,十句倒有五句是在對陶然說的,侍者端來菜肴後,他有幾次還親自把原本放在他麵前的第一份拿給了陶然,或許人家隻是紳士地體貼一下身邊的女士而已,但看在陸浥塵眼裏,不亞於過分殷勤。
  他用眼神對他說:Mr. Iceberg,你不老老實實扮冰山,無端端地獻什麽殷勤?
  無奈人類的眼神尚未進化到可以傳遞如此大的信息量,Vincent完全沒有領會他的意思,依然故我。
  正在浥塵苦煉“眼神大法”的時候,兩名服務生合端了一隻金色高腳盤走了過來,在主位旁邊站定,陶然剛巧轉頭,嚇得一愣。
  隻見盤中擺著一隻碩大的龍蝦船,船頭是龍蝦張牙舞爪的腦袋,孤零零地掛在那裏,船身全是冰塊,上麵鋪著一隻隻精致考究的小碟子,盛著片好的蝦肉。
  龍蝦倒是常見,無甚可怕,嚇到她的是,這隻龍蝦生命力太過旺盛,全身都已經切成片了,頭還宛如活的一樣,須眼拚命擺動,發出喀啦喀啦的聲音,看上去頗有些恐怖。
  Vincent順手從中拿起一個小碟子,遞給陶然。
  “哦,不……”陶然趕緊推辭,連身子都不自覺地往後了躲了一小下。
  Vincent察覺有異,問:“陶小姐,你不吃生食?”
  陶然剛想順著他的話說是啊是啊,坐在她對麵的陸浥塵倒先開了口。
  “她是不想當著它的麵吃它。”
  他這話雖然語氣平常,但聽上去不鹹不淡的,怎麽聽都怎麽不是味。
  陶然氣結,他猜的是沒錯,但也不能就這麽直說出來嘛,現在她連婉言謝絕的機會都沒有了。
  她迅速用眼神大法回敬了他一記,然後把臉轉向Vincent,禮貌的點點頭,伸手把那碟子接了過來,還鎮定地夾了一片放在嘴裏。
  陸浥塵很好笑地盯著她,存心觀察她的用餐反應。
  陶然心裏氣不過,暗暗伸出腳,在桌子底下狠狠地踢了他一下。
  奇怪,陸浥塵一點反應都沒有。
  陶然疑惑地研究他的臉,是真的沒反應。
  糟!難道踢錯了?
  心念一閃,她連忙看向旁邊的Vincent。
  可Vincent也沒啥反應,正用刀叉慢條斯理地在盤子裏切著什麽。
  陶然迷糊了,心裏糾結起來,這到底是踢著誰了呀?
  她猶疑地再次偷偷打量了一眼Vincent。
  他突然抬起眼,對上她的視線,微微一笑。
  咳,咳咳咳……
  陶然心頭一緊,剛剛那口倒楣蝦肉一下被她咽錯了地方,引起一陣劇烈地咳嗽。她拉起餐巾捂住嘴,好一陣咳。
  Vincent一看,示意身後侍者過來,給她送了一杯涼開水。
  “還好吧?”他問。
  陶然淚光閃閃地看著他,點頭,擠出一句,沒事沒事。
  咳了半天,又咽了點水,總算是緩過來了。陶然整理整理表情,尷尬地說道:“方總,真不好意思,失禮了。”
  這句道歉一語雙關,她知道他聽得懂。
  Vincent搖搖頭,眼中隱約還閃動著一絲笑意。
  他突然沒頭沒尾地對她說:“我叫方梓亭。”
  哈?陶然一時沒搞懂,怎麽突然想到說名字?而且連個上下文都沒有。
  她不解地看看他。
  他又認真地說了一次:“我的中文名字是方梓亭,桑梓的梓,華亭的亭。”
  “梓亭?”陶然重複了一遍,客氣地讚了聲,“好名字。”
  他滿意地點了一下頭,也不知是在應她,還是對她的評價表達讚同。
  兩人自顧自交談,對麵的陸浥塵飽受忽視,忿忿別轉目光,悶頭吃飯!
  宴終人散,賓主盡歡,依依別過。
  因為知道今天少不了喝酒,琉璃一早叫了老公開車來接她,又問陶然和浥塵:
  “一起送送你們吧,反正順路。”
  陶然狀態還行,但擔心遇到交警臨檢,肯定過不了酒精檢測,便也上了大劉的車。
  浥塵一聲不響地跟了過去。
  正要開車,陶然的手機響起來,老郭在電話裏問:
  “陶然,還沒走呢吧?有空沒?方總想請你到他車裏聊一聊,他的車在……”
  “什麽事?”陶然疑惑,有什麽話剛剛不說?
  “嗐,我哪知道啊。”
  “那好,我馬上過去。”
  放下電話,陶然對琉璃道:“方老板召見,你們先走吧。”
  “還沒見夠啊。”琉璃若有所思,問:“什麽事?”
  陶然攤了攤手,獨自下了車。

  第二十四章
  陶然毫不費力地在貴賓停車區找到了Vincent的座駕——那輛銀灰色的加長賓利。
  司機遠遠看到她,上前拉開車門。
  陶然輕聲道謝,彎腰坐了進去。
  車內空間很大,看上去幾乎是一間豪華的小型辦公室,深咖啡色調,襯著柔和的暖光,高貴簡約又不失舒適。
  Vincent坐在寬大的真皮沙發上,見她進來,點頭致了一禮,做了個請的手勢。
  陶然還禮,在他的對麵坐了下來。
  “陶小姐,我們開門見山。”她剛一坐定,Vincent就開了口,“這次請你過來,是想知道,陶小姐是否願意考慮來清蓮就職,至於薪酬和職位方麵想聽聽你的意見。”
  他還真是開門見山,所有寒暄試探都省了,直奔主題。
  不過打過這麽多次交道,陶然對此人風格了然於心,因而也不覺得太突兀,再說她對回答此類問題早已駕輕就熟。
  她微微一笑,道:
  “方總,非常感謝你的賞識,不過……”她稍一沉吟,有些歉意,“很不好意思地說,我是個比較懶散的人,總覺得做生不如做熟,在明澈這麽多年,習慣了這裏的人和這裏的事,離開了未必可以做得更好。其實像我們現在這樣的合作方式也不錯啊,清蓮是我的客戶,我自然會盡心盡力,這你放心。”
  Vincent點了一下頭,陶然以為他同意了,卻聽他照舊順著自己的思路說:
  “我們期待陶小姐的加盟,為了表達誠意,清蓮可以提供格外優厚的offer,我想,大概三倍於你目前的薪酬,年薪……”他說了個數目。
  陶然這才驚訝了一下,倒不是因為聽到這個驚人的數字,而是因為這個數目恰好是她薪水的三倍,可見自己的身家底細早已被摸得一清二楚。
  果然,隻聽Vincent接著說道:“據我所知,為了留住得力幹將,秦總曾經分給你20%的公司股權,兩年前,你將這部分股權轉讓給了一家風險投資公司。關於分股,清蓮的確難以做到,但是,我可以給你清蓮集團亞洲總部副總裁的職位,主管公司亞洲區所有公關廣告事務,並且根據業績,每年有一筆特殊花紅,最高可達12個月的薪水。希望陶小姐可以考慮。”
  他把肘拄在膝上,傾身向前,目光平穩卻篤定地注視著她,把籌碼一個一個地拋出來,擺明是有備而來,勢在必得。
  也許是因為他的靠近,頓覺周身都被籠罩在他的氣場之下,陶然明顯感到一絲壓迫,但她並未流露出來,仍然微笑著,有些驚訝地道:
  “方總,這個條件太優厚了,足以令我受寵若驚。其實我毫不懷疑清蓮的誠意,也相信清蓮的實力,隻是因為個人的一些原因,才決定謝絕,不恭之處,還請方總體諒。”
  Vincent略一沉默,但注視她的目光並未改變,又道:
  “我想,公司地址離市區較遠,的確有些生活上的不便,如果陶小姐有這方麵的擔憂,公司可以就近為你置一間公寓,並且配備專車,車輛和房產產權歸你本人所有。”他停了一下,接道:“如果是薪酬方麵不夠有吸引力,可以再增加60%,達到你目前薪水的五倍,陶小姐以為如何?”
  好吧,不得不承認,陶然被他的價碼嚇到了。
  三倍五倍的,從他口中說出來似乎很輕鬆,但卻意味著,如果應下來,她幾乎可以做一年休四年啦!還有車子和房子!
  要說這幾年陶然收到過的offer也的確不少,但如此大的手筆還是頭一遭。
  按理說她應該更高興,但事實上,她卻更為難了。她明白,條件出到如此地步,已經不是三句兩句客套話就能回絕的了,更何況,她麵前的這個人是Vincent,想要說服他,勢必需要足夠好的理由。
  陶然微微歎了口氣,收起笑容,誠懇地說道:
  “方總,我非常感謝你的好意,但是,請恕我不能接受。這麽說絕不是要自抬身價,或者不識好歹。確切地講,我不離開明澈最重要的原因是因為琉璃。”
  Vincent一聽,揚了揚眉,示意她說下去。
  “琉璃對於我,不僅是老板,也是師長、朋友,甚至親人。她對我有知遇之恩,更在很多困難的時候幫助過我,正如你知道的,她甚至曾把一部分公司股權轉讓給我,公司雖然不大,但它是琉璃靠雙手一點一點打拚出來,不誇張地說,明澈對於琉璃的意義和她的生命一樣重要,她肯把股權轉給我,就不止是簡單的獎勵或者回報,它意味著極大的信任。但從某種程度上講,我辜負了她的信任。”說到這,陶然神情有些黯然,“兩年前,因為某些緣故,我手中的股權被風投收購,雖然當時琉璃一口答應,但我想如果不是因為我,她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的。中國人講,滴水之恩,湧泉相報。這六年來,我從琉璃那裏得到的,絕不止滴水。”
  話講到這裏,已經再明白不過,陶然平靜地看著麵前那雙深邃的眼眸,一臉坦率。
  Vincent沉默地凝視她良久,那麽近,又那麽直接,那目光仿佛有生命般,可以將人捉住,令人動彈不得。
  她被他看得有些局促,竟也不敢出聲,又不能逃,隻好淡淡微笑著回視他。
  過了好半天,這位少爺終於看夠了,他向後靠回椅背,低聲言道:
  “我很遺憾。但是,我尊重你的決定。”
  雖然一如既往,看不出他的喜怒,但聽了這話,陶然還是鬆了好大一口氣。
  對於一個很少有機會聽到不的人來說,或許最難的事不是懂得爭取,而是懂得放棄。她相信如果他執意下去,完全有能力開出更高的價碼,但那樣一來,就不是誠意不誠意的問題,而變成拿錢砸人了,那隻會陷她於非常尷尬的境地。
  因此,他能就此放棄,她頗為感激,臨別之前,認真道了聲謝。
  第二天一早。
  陶然和陸浥塵正在會議室裏討論一份廣告片分鏡頭腳本,琉璃急急忙忙從門口路過,看見陶然,便折了進來,神秘兮兮地問:
  “哎,陶陶,你是不是又被人看上了?這次方家大少出什麽價?”
  陶然放下手裏的東西,無奈地瞅瞅她,這個秦琉璃,還真是什麽都瞞不住她。
  隻好說:“沒多少。”
  “沒多少是多少啊?”琉璃好奇心上來,非要打聽到。“說嘛說嘛。”
  陶然半開玩笑地逗她:“不能告訴你,免得你自卑。”
  琉璃一聽,更好奇了,追著問:
  “沒關係,說出來嘛,讓我自卑一下,快讓我自卑一下。”
  陶然被她纏得沒轍,說出個數目。
  琉璃不聽則已,一聽眼睛瞪得溜圓,義憤填膺:
  “(這裏打著馬賽克)!萬惡的資本家!下這麽大本錢挖我的人!這還讓不讓人活了?”
  “你看,不說你也急,說了你也急。”陶然搖頭。
  旁邊一直不吭聲的陸浥塵皺皺眉頭,發了話:“這哪是正常的挖角,陶陶你小心他不懷好意。”
  陶然又是驚訝,又是好笑,“我?Vincent?……嗬,你要是說我對他不懷好意,恐怕信的人還多一些。”
  琉璃湊過來,一本正經地說:“嗯,他要是真對你不懷好意,我倒是開心死了,一定雙手奉送,陶陶,這種極品男人,又有身家又有背景,又有風度又有魅力,年紀又輕,前途不可限量啊。你不妨爭取一下,記住,原則是,寧殺錯,勿放過……”
  陶然哭笑不得,她還沒答話,陸浥塵已經語無倫次了,怒斥琉璃:“你這個沒節氣的女人,剛剛不是還說萬惡的資本家?”
  節氣?
  琉璃一愣,馬上反應過來他是想說氣節,嗤笑一聲,道:
  “我沒什麽節氣啊?大暑還是小暑啊?春分還是夏至啊?嘿,你這個假洋鬼子還學會講節氣了……”
  浥塵哪裏說的過她?直氣得一鼓一鼓的。
  陶然看著這對活寶姐弟,嗬嗬嗬地樂。
  ……
  相信如果真的有神仙,當他們俯視這座繁華忙碌亮麗光鮮的大都會的時候,會看到太多太多的錢,和太少太少的快樂。
  也許對於有些人來說,錢永遠不嫌多,但陶然不是這樣想。
  她就像采蘑菇的小姑娘一樣,一點一點的收集著生命裏的歡樂,那些歡樂如同黑暗中的燭火,哪怕隻有一點點,都讓她溫暖,讓她留戀,即使熄滅,她也忍不住地要在原地盤桓,不舍得離去。
  所幸,時間終會向前,把一切變成過往。
  一個人的時候,她常常安靜地坐在的屋子裏,聽刀刀說話——哦,刀刀是一條狗,一條會說話的狗。
  聽它說,風過了就過了,不要再想了。
  聽它說,昂起頭,眼淚就能倒回去。
  聽它說,傷感就要在滿的時候倒掉。
  聽它說,我想去很遠很遠的地方,那裏有幹淨的水,還有陽光,我要抱著向日葵,一點一點開始歌唱。
  有時呢,她真的會不自覺地輕輕哼唱起來,唱那首兒時媽媽教給她的歌:
  采蘑菇的小姑娘
  背著一個大竹筐
  清晨光著小腳丫
  走遍森林和山岡
  她采的蘑菇最多
  多得像那星星數不清
  她采的蘑菇最大
  大得像那小傘裝滿筐
  ……

  第二十五章
  每隔一個周末,陶然照舊會去海德看母親。經過上次的風波,母親的身體愈發虛弱,護士說她臥床的時間越來越多,話越來越少,整日裏都沒什麽精神,於是也沒什麽力氣發脾氣,但是見到陶然,仍不大理會。
  陶然安之若素,照常去,照常走,母親不同她說話,她也就沉默,靜靜坐一會,或者在病房裏到處轉轉,看有什麽需要添置。
  療養院的護士們偶爾會聊起這對奇怪的母女,沒有人覺得她們關係親近,可又覺得她們之間總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維係著彼此。如果她們願意問的話,也許陶然會告訴她們,那種東西,叫作相依為命。
  不管怎樣,她和母親都是這個世界上血脈至親的人,她隻有她,她也隻有她。
  隨著年底的到來,日子忙得不可開交,既要為客戶策劃各種尾牙活動和歲末答謝活動,又要配合節日促銷高峰製作投放大量廣告,單子像雪片一樣飛過來,整個明澈公司都忙得人仰馬翻,陶然自不消說。
  還好,忙碌的日子很充實,至少讓她沒空去想,和誰去吃聖誕大餐,和誰去數新年鍾聲,和誰一同守歲迎春,或是和誰共度瓦倫丁。
  什麽都不想,忙忙碌碌中,這年便過去了。
  天氣一天比一天晴朗,一天比一天暖和。
  白玉蘭開花了。
  大家幾個月忙下來,成果頗豐。值得慶祝的事不少,公司進賬比往年增長50%還多,清蓮紙業的合約也塵埃落定,約期更是由一年加至三年,據老郭說,這是Vincent回巴西前親自決定的。
  公司的日子太好過,於是琉璃有了更多的時間操閑心。讓她操心的人,不必說,正是陶然和陸浥塵,至於讓她操心的事,可以說是差不多,也可以說是差很多——這兩個人,一個是不肯談戀愛,另一個是不肯好好談戀愛。她一邊要勸陶然放開心胸多去接觸市麵上的好男人,一邊要勸陸浥塵收收心不要貪玩早點找一份感情安定,簡直不惜冒著被人懷疑更年期提前的危險,不厭其煩,苦口婆心,奈何收效甚微。
  正當琉璃醉心於從周扒皮式老板往知心姐姐式老板轉型時,明澈接到一個非常重要的客戶,立刻轉移了她的全部注意力,陶然和陸浥塵如釋重負。
  真衣是一家頂級的日本女裝品牌,其創始人櫻井真衣將東方哲學融入服裝設計理念,震懾並衝擊了一向由西方人把持的國際時裝界,獨領風騷二十餘年。這次是真衣第一次在上海設立旗艦店,隻選址就花掉了整整六個月,對於店鋪內部裝修設計更是慎之又慎,眾多知名建築師、室內設計師紛至遝來,皆铩羽而歸,誰都沒想到,最終,櫻井老人在無意中看到陸浥塵從前的一幅展覽設計作品後,竟二話不說,指名要找他來做,於是大小兵丁手忙腳亂滿世界找人,最後才發現踏破鐵鞋無覓處,此人就在眼皮底下,立刻派人主動登門,找上明澈。
  接到邀請浥塵有幾分意外,不知因何獲得垂青,麵見櫻井之後,老人道出,他所需要的恰是一個如他本人一樣的設計師,既能理解東方的神韻,又能掌握西方的表達,他相信,陸浥塵做得到。
  待真的見到這家店,陸浥塵也來了興致。
  那是一座獨棟的loft商鋪,高大、寬敞、方正,所有空間全憑設計師自由發揮。
  浥塵一頭紮進圖紙中,奮戰月餘。
  琉璃和陶然也沒閑著,真衣的開業酒會一並交由明澈來操辦,以真衣在時尚界的地位,這場酒會不亞於一次小型盛典,星光熠熠,名流雲集。這次活動若是做好了,無疑會為明澈迅速打響名頭,樹起口碑,因此公司上下都被動員起來,不遺餘力。
  裝修全部完成這一天,琉璃和陶然迫不及待地趕去現場。
  雖然早已在紙麵上見過無數次三維模擬圖,但在真正看到所有構想一一實現的這一刻,兩人還是不由嘖嘖稱歎。
  這裏幾乎變成了一座玻璃房子,四壁采用玻璃幕牆,屋外是一排高大的香樟,內部近三百平米的店堂全部打通,六米高的天花板用白色立柱挑高,沒有複式,也沒有錯層,把空間用到奢侈。
  商品陳列錯落有致,疏而不散,更衣間各自獨立,分布於店中各處,體貼地為每位顧客留出足夠的私人空間,沒有商業的壓迫感,也沒有陌生的拘束感,更沒有許多奢侈品牌喜歡營造的高高在上的距離感。人置身於店堂之中,隻覺開闊、通透,目之所及是陽光,天空和斑駁的樹影,配以室內淡淡的灰綠色係,靜謐而愜意,不經意間自有一種大氣。
  陸浥塵說,這裏所追求的是讓女人以下午茶的心情享受購物,自由自在,無拘無束。
  琉璃點著頭補充道,就是說要讓人花錢花得舒服,催眠一樣,出門十裏才覺出肉疼。
  陶然四下轉了一圈,心裏喜歡,但她更關心客戶的反應,問浥塵:“櫻井真衣來過麽?他怎麽說?”
  “來過,說了句‘雲在青天水在瓶’,居然是中文,聽上去不壞。”
  “何止不壞,誇你的設計有禪意呢。”
  “是嗎,來,陶陶,給你看我最得意的部分。”浥塵興致盎然地拉著陶然去看帷幔後麵的櫥窗布置。
  琉璃老遠走過來,說:“陶陶,外麵有個什麽畫報的記者找過來,問後天酒會采訪的事,你去招呼一下。”
  陶然應了一聲,對浥塵說,等著啊,過會再來看。
  看她走遠了,琉璃飛快地塞了幾頁紙到浥塵手上。
  “這是什麽?”
  “最終確定的來賓名單,我剛剛拿到。”琉璃麵帶憂色,“看這裏。”
  浥塵順著她的手指看過去。
  那一行寫著——悠遊數碼科技公司總經理,林醉。
  “他?他怎麽會來?”浥塵也跟著臉色一沉。
  “主辦方邀請的唄。還有更糟的呢,後天酒會上不是安排了一場店內時裝秀嗎,我剛才去查了查模特名單,看到有何葉田田。”
  “就是林醉的新女友?”浥塵憶起上次在四季酒店見到的那個女孩子,有些疑惑,“她不是在懷孕麽?”
  “我找人問過了,她三個月前就複出了,這小妮子真厲害,才回來三個月就能接到這麽大牌的秀。”
  “那……要不要告訴陶然,讓她回避一下?”浥塵想到上次陶然見到林醉的反應,隱隱替她擔心。
  “回避?”琉璃柳眉一豎,拉高嗓門,“有沒有搞錯?憑什麽讓我們陶陶回避?偏不回避!我們要讓陶陶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悔得那陳世美腸子都發青!……”
  她激動得還沒說完,陸浥塵輕輕“噓”了一聲,示意她轉頭。
  是陶然走過來。問:“聊什麽呢?”
  琉璃猶豫一下,答:“沒什麽”。想了想又認真叮囑道,“陶陶,後天酒會,你可得打扮得隆重些。”
  陶然納悶,“我哪次給你丟臉了?”
  “沒說你丟臉,可你每次都穿素色,太保守了,這次穿得亮一點,一定要豔壓全場!”琉璃瀟灑有力地一揮手。
  陶然駭笑。
  “不是吧?主角又不是我,怎麽都輪不到我壓場。而且你也知道,我的禮服隻有素色,好搭嘛,又不出錯。”
  “不行不行,這次要換換。”琉璃堅決地打斷她,順手在身邊的龍門架上翻找起來,那上麵掛滿了準備布置店麵的樣衣,她抽出一件金色晚禮服遞給陶然:“這件就很好,去試試!”
  陶然摸不清頭腦,“你在說真的啊?為什麽一定要換?而且這件……”她為難地看了看手上這件衣裳,柔滑輕軟的料子映在太陽底下,稍微一抖,就抖落出無數絢麗的光芒,“……這件也太出風頭了吧?”
  “對!咱們要的就是把風頭出盡。快去試試,好看的話,就當我送給你的,還能幫真衣做做廣告,讓櫻井記著咱的情。”琉璃邊說邊把陶然推進就近的更衣室,砰地把門帶上。
  浥塵站在一旁,一直沒插話,這時才悄聲問琉璃:
  “真不告訴她麽?她到時沒有思想準備,也許會慌。”
  “怎麽可能?陶陶什麽時候慌過?”
  說是這樣說,琉璃還是躊躇起來,“要不,咱們當天再跟她說,免得她現在就心神不寧。”
  浥塵未置可否。
  兩人心裏有事,也沒多言。
  鎖聲一響,更衣室的門打開,陶然走出來。
  浥塵和琉璃聞聲看過去,齊齊怔住了!
  要說琉璃剛剛選中這件禮服,不過是因為它顏色出挑,她也沒想到,穿在陶然身上竟會如此這般令人驚豔!隻見柔美的衣料服帖地裹在她的身上,勾勒出姣好的身段,上身抹胸式設計,恰如其分地露出圓潤的肩和漂亮的鎖骨,腰身收緊,盈盈一握,長長的裙擺微微曳地,拖尾處隨著步履移動翻出小小的波浪,巧妙的開叉使得一雙修長的腿若隱若現。最美的是這一身金色的光澤,如流水般傾瀉而下,一舉手,一投足,都會帶來波光粼粼,變化萬端,看得人移不開眼睛。
  琉璃是真的看呆了。
  她所熟悉的陶然是優雅的、端莊的、利落的,從不曾像眼前這般,這般華麗明豔,這般高貴性感。
  她就像看到大變活人一樣,隻“哇”了一聲便沒下文了。
  老實說,陸浥塵也被煞到了。平日裏開玩笑他總喜歡搭著陶然的肩叫她美女,但其實大家廝混這麽久,感情太親近,反而早已忽略了性別,此刻他乍然發現她最女人的樣子,感覺怪怪的,有點陌生,又有點驚訝。
  陶然穿了件完全顛覆自己風格的衣服在身上,本來就已經不自在,現在被他倆目不轉睛地盯了半天,更是手腳都不知道該放哪了,嗔道:
  “很奇怪是吧?我早說了不合適嘛。”
  琉璃張著嘴巴使勁搖頭。
  陸浥塵不聲不響地走過去,拿掉她頭上的發簪,讓如雲的長發落下來,又略略分出幾縷撥到胸前,再一端詳,果然是添了幾分嫵媚和風情。
  陶然被他擺弄得有些緊張,站得直直的,連說,好了好了,我要換下來了。
  琉璃趕緊道:“好,換下來包上,陶陶,咱們就要這件了,後天就穿這件,你可一定要穿啊!”
  “不好吧?太招搖了……”陶然不大情願,忽地又對她莫名其妙的堅持生了疑惑,問,“為什麽?”破天荒的,琉璃怎麽突然關心起她的衣著來?
  “好是好,但會不會……太性感?”
  一直沉默的陸浥塵也開了口,話裏有些吞吐。
  琉璃誇張地瞪著他,“開玩笑吧?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你居然會嫌女人性感。”
  “我不是說不好。”浥塵分辯,“我是擔心她不習慣。”
  “穿久了不就習慣了,反正一定要把那邊的風頭壓下去!”
  陶然隱約聽出點名堂來,問:“你們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兩人立刻住了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琉璃心裏擱不住事,索性直言:
  “陶陶,我看了賓客名單,後天的酒會,會來兩個你最不想看到的人,咱們不蒸饅頭爭口氣,無論如何也不能輸給狐狸精!”
  陶然聽完,反應卻出奇得平靜,淡淡道:“來就來嘛,這圈子這麽小,城也不大,早晚會遇見,難不成每次都要別苗頭?況且事情過去這麽久,我都快忘了。”
  說罷,她提起裙擺,扭身要回更衣間。
  琉璃拉住她,嚷道:
  “什麽叫每次都要別苗頭?我看是你每次都讓著她,憑什麽啊?孔融都沒有你風格高,人家頂多讓讓兄弟姐妹自家親戚,你連強盜都讓!不過話說回來,林醉也不是什麽好梨,所以咱更要光彩照人的,美得叫他們刺眼睛,讓那死男人去哭!”
  琉璃說著都覺得解氣,指著鏡子裏的可人兒問陶然:“你自己看,是不是很漂亮?”
  陶然站在鏡子前,沒有一絲喜色。
  華衣美服,是錦上添花的花,可若沒了那錦,孤零零這花,空落落的,便美也美得不淋漓。
  思及此,忽覺心中無力,陶然衝著琉璃擺擺手,低聲說:
  “是很漂亮,但這不是我。如果我要變成不是‘我’才能挽回一個男人的心,那我還真為‘我’悲哀。”
  說完,她扭身,把自己關進更衣間。
  琉璃一臉的恨鐵不成鋼,道:“總是這樣,彎彎道理一大堆!哪來那麽多的我我我?”轉頭又到陸浥塵那裏尋支持,氣哼哼地問:“你說,她這是什麽邏輯?你能懂麽?”
  沒料到陸浥塵竟真的點頭。
  他說,懂。
  “懂個屁!”

  第二十六章
  開業酒會這天,天公作美,晴朗得能夠見到久違的星空。
  真衣旗艦店內,更是星光滿堂,熠熠生輝。聽聞教父級人物櫻井真衣將會現身,幾乎整個國內服裝設計界都慕名而來,更有不少時尚達人、明星名模應邀出席,一張小小的酒會請柬成了奇貨可居。
  明澈的兩個小姑娘被安排在門口接待處,配合禮儀小姐疏導入場的人流,直到晚上七八點鍾,賓客絡繹不絕的到齊,門前才漸漸稀落起來。
  兩人迫不及待地湊到一起,竊竊私語,聲音裏有抑製不住地興奮。
  “我剛剛看到XXX了!”
  “我還看到XX了呢,他帶著他太太,兩個人好登對哦!”
  “好多大明星,好想過去找他們合影!能拿個簽名也好啊。”
  “不行,陶陶姐關照過的,不能打擾客人。”
  “唉,是啊,關鍵是要被秦總抓到,肯定會被罵死,還是算了。”
  ……
  琉璃在裏麵,正忙得腳打腦後勺。她一向長袖善舞,在場的人半數是她的熟人,另外一半正在變成熟人。
  陶然倒不必應付全場,可隻應付一位,已經令她無比頭大。
  眼前這位頭發不多年紀不少其貌不揚的矮個子男人,來頭卻不小,名片上赫然印的是“真衣集團駐中國首席代表 高橋野”,陶然之前從沒見過他,據他自己講,他也是剛剛來中國赴任,陶然與他客氣,便說那有機會一定要另外設宴,為他接風洗塵。高橋野聽了很開心,自來熟似的,一下子打開了話匣子,說個不停。說他自己是中國通,說他的祖上就與中國有很深的淵源,父輩曾在中國長居數年,又說他對中國的文化頗有研究,特別是飲食文化,還說他多麽渴望深入地了解中國的風土人情,並且多交一些中國朋友,尤其是像陶然這樣美麗優秀的中國女性,……嘰裏呱啦嘰裏呱啦。
  陶然自信涵養極佳,此人如此聒噪,她也忍得;如此自吹自擂又糾纏不休,她也忍得;包括他的直係親屬有嚴重的日本鬼子嫌疑,考慮到這種場合,她也忍了,可她實在難以忍受他的鹹豬手!
  這男人話越說越多,湊得越來越近,陶然不停得往後躲,他就不停得往前挪,而且還時不時裝作慈祥親切地拍拍她的手,碰碰她的肩,要麽就是有意無意地挨近她的臉。
  陶然一分心思敷衍著與他交談,其餘九分全都放在他的手上,一見他作勢要動,她就汗毛直豎,又要躲又不能躲得太明顯,心裏叫苦不迭。屢次借口走開,他都像聽不懂似的跟過來,偏偏看在別人眼裏,還以為他們倆聊得正投機,也就不好走近打擾。陶然有苦說不出,眼睛到處看,想找到琉璃或陸浥塵,如果他們在,多半能幫她解圍。
  可場子這麽大,人這麽多,加上侍者端著點心和酒盤在人群中來回穿梭,要從上百名賓客中找出什麽人來還真不那麽容易。
  “……哈哈,陶小姐你真是幽默。”
  高橋野一邊說一邊又靠攏過來,忍俊不禁似的拍拍她的背。
  陶然一頭黑線,天可憐見,她隻是在斷斷續續地嗯嗯啊啊而已,怎麽就幽默了?
  眼看著鹹豬手順著她的背就滑到她肩頭的肌膚上,陶然心頭火起,正要板起臉來製止他,一隻手臂從旁邊伸過來,抓住高橋的手腕,毫不客氣地把它從陶然的肩上拿開。
  一個磁性低沉的聲音說:
  “這位先生,很抱歉,借陶小姐說句話。”
  半路殺出個程咬金,高橋臉上有點掛不住,可又不能發作,隻好陰沉地看了那說話的男人一眼,悻悻對陶然道:
  “陶小姐,那我們下次再聊,改天一起吃飯,你可一定要賞臉。”
  陶然擠了個笑容給他,揮一揮手,總算是送走這位瘟神,可她人反而繃得更緊了,垂下眼睛,定了幾秒,抬眸看向身邊的男人,微笑著。
  林醉。
  林醉。
  其實她早就準備好的開場白是這樣的,先是很自然地叫他的名字,然後問最近好嗎,或是工作忙不忙,公司還好吧,諸如此類的,當然臉上一直要保持笑容,很職業的那種,既不失禮也不過分熱情。
  你瞧,原本都想得好好的,可此時此刻,此人活生生的站在她的麵前,她居然會連嘴都張不開,他的名字就卡在喉嚨口,呼之欲出卻怎麽都出不來,還好她記得要微笑,可惜不是很職業的那種,而是很呆的那種。
  林醉也不說話,目光灼灼地盯著她看,仿佛隻要這樣很使勁很使勁地看就能把她裝進眼睛裏帶走。
  陶然被他看得心慌,終於幹澀地憋出兩個字來:
  “真巧。”
  林醉無動於衷,一句話都不接。
  陶然沒轍,她不想讓場麵難堪,可也沒什麽辦法,她所了解的林醉就是這樣的,脾氣強起來任性又固執,全不顧別人的眼光和感受,連麵子上的敷衍都欠奉。
  她隻是不明白,他有什麽好氣的?
  默默相對良久,陶然臉都笑僵了,又不能拂袖而去,難道還能大庭廣眾之下陪他耍性子?
  她再次嚐試開口:
  “……最近好嗎?”
  林醉還是麵無表情,隔了一會,反問她:
  “你好嗎?”
  “我還好。”陶然舒了口氣,好歹是有句話了。
  誰知這口氣還沒出完,就聽他哼了一下,硬邦邦地頂了她一句:
  “我沒你那麽好。”
  陶然被他噎得啞口無言,半晌才微微一歎:
  “林醉……”
  她想說,林醉,你想怎樣?
  可話說到一半,沒有說下去。
  你想怎樣,我想怎樣,事過境遷,對於已經不可能再有任何交集的兩個人來說,想或不想,問或不問,都已沒有意義。
  她自知不是個瀟灑大度的人,沒可能和他做朋友,可又沒有幸運去做陌生人,那麽最低限度,打個照麵說聲你好說聲再見,總該可以吧?
  看林醉的樣子,還真的就是不可以。
  她無言以對,無計可施,臉上的笑意早已撐不住,微揚的嘴角不知不覺就落了下去,無助地站在原地,望著他,眼中隱隱流露出一絲悲傷。
  林醉似乎被那目光觸動,他忽地上前一步,低低喚她:
  “然然……”
  有那麽一瞬,他眼中的堅冰出現裂痕,壓抑在背後的種種情緒,頃刻間泛濫得無邊無際。
  他伸出手,也許是想擁住她,也許是想拉她走。
  陶然身心一震!
  她不敢確認在他眼中看到的是否是真的。
  還不及她作出任何反應,一隻纖纖素手勾住林醉的手臂,一張豔麗的臉龐隨即出現,巧笑倩兮。
  “阿林,你在這呢啊,我都找了你半天了。”聲音甜糯糯的。
  陶然迅速收攏自己的神情,退後一步,冷眼看向那個突然冒出來的女人,那個打亂她全部生活的女人,她第一次必須這麽近的麵對她。
  她比照片和電視裏看上去要小,雖然個子很高,但明顯年紀不大,也許隻有二十出頭,正值女子的好年華,一張巴掌大的小臉,五官精致,粉妝玉琢,豔光逼人。
  就算陶然帶著再多的成見去看她,也不得不承認,這是個無可挑剔的美人。
  想到琉璃之前還說要如何去搶人家風頭,陶然隻能在心裏苦笑,這風頭,怎麽搶?光這一把青春亮出來,就能將人逼退三十裏。
  那女人也在打量她,水汪汪的大眼睛裏麵閃爍著好奇,甚至還有一點天真。
  她那洋娃娃般的睫毛忽閃了兩下,嫣然笑道:“咦,這是……然然姐吧?”說著,毫無芥蒂地把手伸向她,說:“你好,然然姐,我叫田田,是荷葉田田的田,不是小甜甜的甜哦。”說完,還調皮地吐了一下舌尖,十分可愛,人畜無害的樣子。
  陶然要到這個時候才知道,自己這點城府和定力,比起人家來簡直差得遠哩,竟是癡長了一把年紀。
  對麵這隻手伸出來,無疑是將她一軍,不接,便是狷介無禮沒肚量,接了,豈不是認了她這句“然然姐”?與她姐妹相稱?這是哪門子和諧世界?
  陶然動了氣,看都不看那隻伸到跟前的手,漠然說了三個字:
  “不敢當。”
  何葉田田倒是無所謂,沒事人一樣把手收了回去,繼續熱絡絡地拉著林醉撒嬌:
  “阿林,一會我演出,你一定要在前排位置看哦,見不到你我會走不好的。”
  林醉自從她出現就一直沉著臉,有些不耐煩又有些無奈地哄她:
  “好我知道了,你不用去後台化妝嗎?”
  “化好啦,我是首席嘛,造型師當然要先給我做,你看,漂不漂亮?”
  陶然覺得自己沒義務站在這裏欣賞一對璧人卿卿我我,正要轉身就走,有人冷不丁從背後攬住她的腰,她反射性的脊背一緊,接著便被熟悉的古龍水味道包圍,這才鬆弛下來,知道那是陸浥塵。
  “然,要不要去跳舞?”
  他附在她耳邊低語,溫熱的唇輕輕掃過她的耳垂。
  劈裏啪啦,陶然雞皮疙瘩掉了一地,詫異地回頭看過去。
  然?他這是從哪冒出來的肉麻稱呼?
  陸浥塵一臉無辜地衝她笑,看她還愣著,在她腦袋上輕扣了她一記:
  “忙傻了?問你要不要去跳舞。”
  跳舞?陶然反應過來,卻更不明白了,她明明看到他今晚帶了個金發碧眼的豔女做女伴,怎麽又特意找她去跳舞?
  剛要問,你女朋友呢?
  陸浥塵伸手指了指對麵的兩個人,先她一步開口道:“這兩位是?”
  既然他問,陶然隻好給他介紹:
  “這是林醉,何葉田田。”又對他倆道:“這是陸浥塵。”草草念了一圈名字,就算介紹完了。
  浥塵擺出個迷死人的笑容,說幸會幸會。
  何葉田田甜甜地回了句你好。林醉啥也沒說,但可以肯定,他臉上的表情絕對不是幸會。
  古龍大叔說,如果眼神可以殺人的話……
  那麽陸浥塵已經死足一百遍了。
  這家夥卻施施然的,全當沒看見,剛巧有侍者托著一盤西點走過,他順手拿了一份過來,殷勤地遞給陶然。
  林醉冷冷看了一眼,迸出一句:
  “然然不吃這個。”
  浥塵定睛一看,才發現那是一份香菜培根卷。
  陶然當然不能讓浥塵尷尬,伸手接過去,說謝謝。
  何葉田田突然像發現新大陸似的叫起來,指著浥塵道:
  “我想起來了!我見過你呢,幾個月前,在四季酒店。阿林,你記不記得,那天在四季的長廊那裏,有一對兒……哦,原來就是你和然然姐啊!好巧好巧,世界真小啊。”
  陶然聞言,眉頭一動。
  林醉更是臉色沉得能刮下一層霜。
  陸浥塵演技比他倆好,唇角輕揚,配合那女人道:
  “是啊,世界真小,小到有的人你想閃都閃不開,還真是遺憾。不過田田小姐的記性也有些奇怪,怎麽該記得不記得,不該記得全記得?”
  田田活潑地笑了起來,聲音像一串銀鈴似的,半是打趣半是恭維地答:
  “你那麽帥,人家當然不會忘啦。”
  嗚呼哀哉,這下連陸浥塵也敗給她。
  本場演技大獎得主是,毋庸置疑,何葉田田。
  四人之間正暗流湧動,琉璃踩著高跟鞋咯噔咯噔地朝他們走來,還好她穿著一身褲裝小禮服,大步走起來也不嫌豪邁,反倒有幾分英姿,走到浥塵麵前催促道:
  “Eason,快過去,開幕儀式馬上開始,櫻井致辭後要邀請你上台呢,陶陶,你也過去,一會我們一起和老頭子合個影。”
  浥塵陶然應聲往場中央走去。
  離開前琉璃隨便掃了一眼另外那對,臉上沒有絲毫表情。
  林醉尷尬地和她打了聲招呼:
  “琉璃。”
  琉璃已經拔腿要走,聞聲又扭過身去,把他從頭到腳審視了一遍,驚詫道:
  “先生貴姓?”
  林醉臉色漲紅,說不出話來。
  琉璃麵帶鄙夷地嗤了一下:“有事沒事?沒事我可走了。”
  不等他答話,她就已經走了,丟了句話在背後:“有事去跟我秘書說!”
  林醉的臉色已經難看到極點。
  田田望著他們離去的背影,倔強地揚了揚下巴,伸出雙臂環住她身邊的男人,額頭輕輕抵在他的肩上,靜了片刻,用隻有兩人才能聽見的聲音說:
  “阿林,我愛你。”

  第二十七章
  開幕儀式很短。
  三五位重量級人物陸續上去發表了熱情洋溢的祝辭,之後,在一片掌聲之中,櫻井真衣上了台,他話不多,但人很謙和,誠摯地向到場賓朋表達謝意,又給大家介紹了“才華橫溢的年輕設計師”陸浥塵,寥寥幾句,便鞠躬離去。
  接下來的時裝秀,將展示由櫻井本人親自設計的經典作品。
  四周燈光漸漸暗下去,T台亮起來。
  “真衣”兩個大字從天而降,隨著一幅巨大的繁花錦緞垂展在舞台正上方,流光四溢,五彩斑斕。追光燈下出現一個純白的身影,與華麗的背景形成鮮明的對比,卻別有一種攝人心魄的美麗。
  音樂響起,那美人搖曳生姿地走過來,顧盼間有種睨睥一切的意味。
  燈光炫舞,萬眾矚目,這是她何葉田田一個人的舞台。
  陶然雖不親自著手秀場的事,但也知道,輪得到在一場秀的首尾亮相的,該是壓台的大模,這小女人的地位非比尋常。
  可最讓她坐立不安的倒不是台上美得囂張的何葉田田,而是台下的林醉。
  林醉的位置就在她的斜對麵,別人的目光都盯著台上,他卻自始至終盯牢她看,看得她有如芒刺在背,不敢抬頭。
  終於,趁著中間過場的短暫黑暗,陶然閃身從人群中退了出去,擔心林醉會跟過來,她又迅速向門外走去。
  出了門,晚風一吹,滿腔壓抑的感覺稍稍緩解,陶然深吸一口氣,讓緊繃的神經慢慢平複。
  胡亂走著走著就繞到了房子背麵,找到一處陰暗的角落,她在花壇邊坐了下來,躲在香樟的樹影裏。
  人是出來了,可心還在裏麵。
  滿腦子都是林醉那一閃而過的眼神,就像慢鏡頭一樣在眼前一格一格回放,一遍遍地想,要是剛剛那個女人沒有出現,他會跟自己說什麽呢?
  她太熟悉那個眼神了,林醉曾經無數次那樣的看著她,說然然,然然,我愛你。……
  陶然使勁晃了晃腦袋,像是要把什麽念頭甩掉。
  遠處的街上,車輛川流不息地駛過,車燈閃爍,匯成長河,延伸到更遠的遠方。
  空氣中彌漫著陣陣香氣。甜甜的,是梔子,鬱鬱的,是薔薇,涼涼的,是含笑,隱約其間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木香,仔細去嗅又似乎無處可尋,陶然知道,那是香樟的味道。
  曾有一段久遠的記憶散發著同樣的味道,經歲月碾磨,香氣猶在。
  那是在C大的校園。
  C大的校園很美,以至於很多人被招生簡章上的圖片所蠱惑,一心向往——因為覺得那是個戀愛的好地方。
  陶然的宿舍樓是園子裏最大的女生樓,人稱“公主樓”。
  公主樓前種著兩排高大的香樟,四季常青,每次走上這條路都會聞到那股獨特的清香,住的久了,人的身上也會帶著一絲暗香。
  到了晚上,一對一對的小情侶掩在高大的香樟樹下,親熱地粘在一起喁喁私語,直到熄燈鎖樓都還流連不去,每到這時,守樓的阿姨就要拿著門閂站在門口,邊敲邊喊:
  “姑娘們~回來吧~還有明天哪~”
  敲了又敲,喊了再喊,小鴛鴦們才戀戀不舍依依惜別,盡管分別不過一晚,場麵仍然淒切,遍地離愁,蔚為一景。
  陶然每天下了晚自習都打香樟路上經過,步履匆匆,目不斜視。在風行“選修課必逃,必修課選逃,惟有戀愛是必修”的大學校園,她可算是個異類,直到大四都還情竇不開。
  陶然是個喜歡按部就班的人,大體上,她的計劃是這樣的:好好學習,畢業找個好工作,租個屬於自己的小房子,然後把母親接出來。至於戀愛乃至結婚,暫時還未排上她的日程。
  除開優先級不夠這個原因外,在感情上,她本身也有點少根筋。
  要說大學男生正處在荷爾蒙分泌最旺盛的時期,稍微是個齊頭整臉的女生周圍都會有不少的追求者,陶然氣質嫻靜,人又溫柔,斷斷不會被放過,可前仆後繼的愣頭青們全都碰了壁。
  有些走積極路線的,遞來情書或者直接表白,多被一口回絕,理由一律是——我媽媽不準談——擋箭牌不在多,好用就成。還有些走漸進路線的,在圖書館、自習室、社團等陶然常常駐紮之處出沒,旁敲側擊一點點的試探,這種就比較慘些,像可憐的劉東亮同學一樣,在她心裏始終是一團模糊的影子。(你問劉東亮是誰?……唉,都說他可憐了。)
  臥談會的時候,同屋的女孩們問起,陶陶,你的意中人到底是啥樣子?她很茫然,說想不出,沒感覺。眾女搖頭,說你怎麽這麽大還不開化?
  那年她們20歲,剛把1字頭的生日過完,儼然覺得自己老大了,又上了大四,跟大一大二的小草莓比起來,已經是西紅柿了。
  二字頭的年紀心境很複雜,一方麵被踢出水果行列,心裏自然是不服氣,另一方麵,覺得自己終於可以向著風情萬種進發了,應情應景的時候也可以哀怨地歎口氣,吟上一句“紅顏彈指老,刹那芳華”,心中頓時有種淒美的憂愁……感覺好好。
  這些浪漫的、懵懂的、微妙的少女情懷,對於少根筋的陶然來說實在複雜。她的日子簡簡單單的,就像門前的香樟,蔥蘢幽靜,暗自芬芳。
  正在陶然沿著自己的人生日程表向前邁進時,林醉出現了。
  初遇之時,她茫然不知,命運帶給她的將是怎樣一番起起落落的悲喜。
  那是一個夏日的夜晚,驟雨初歇,空氣中摻和著泥土和青草的味道,風沙沙地響,雨珠不時的從樹葉上滾落。
  那天陶然因故留在校學生會加班,她是女生部部長,正為籌備即將到來的女生節文藝匯演忙得焦頭爛額。原本加入學生會的初衷隻是為了裝點簡曆,好找工作,但她生性認真,在其位謀其事,樣樣都不肯含糊,不得不投入大量的時間和精力。
  從學生會辦公室出來的時候已是深夜,早過了宿舍熄燈關門的時間,她倒不是很擔心,因為每天都會有不少女生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陸續晚歸,通常大家隻要一起在樓長窗下可憐巴巴地求求樓長,樓長象征性地讓她們等上一會,再批評幾句,最終還是會出來開門的,畢竟不能真的把姑娘們丟在外麵不管。隻是苦了樓長,幾乎一晚上都不得好睡。
  陶然直到走到樓門口才有點慌,因為周圍空空如也,一個人影都沒看見!也不知道是因為剛剛已經放進去了一批,還是大家都在今天做起了乖乖女。
  陶然又等了一會,還是沒有人,真的著急了。
  她一個人根本就不敢敲樓長的窗,平常人多還好說,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的,更有會說話的女孩子,嬌聲喊“阿姨,外麵好冷啊,求求你開門吧”,或是喊幾句“我怕黑”“壞人會把我抓走的”“狼來了狼來了”之類之類可愛的假話,樓長不一會便出來了,大家蜂擁而入,一齊低頭聽兩句訓,再蒙混著簽個假名字,就可以溜之大吉啦。
  可現在隻有陶然自己,她連叫樓長的膽子都沒有,因為隻有她一個人,目標太小,無論如何也混不過去,一旦留下晚歸記錄,事情可大可小,她不敢冒這個險。
  又坐在台階上等了半天,實在被蚊子咬得受不了,陶然咬咬牙,起身輕輕叩叩樓長室的窗戶,用比蚊子大不了多少的聲音說:
  “樓長,麻煩幫我開一下門好嗎,謝謝。”
  鼓足勇氣敲了幾次,屋裏一點動靜都沒有,估計樓長也是難得睡個好覺,早就夢會周公去了。
  陶然泄了氣,正在發愁,靈機一動,想起同宿舍的女孩曾提到過,一樓的水房窗戶有時是開著的,偶爾也可以從那裏翻進去。她抓起書包就往那邊跑,到了一看卻傻眼了,這扇窗雖然開著,可窗台離地麵相當高,爬不上去呀。
  不過多少是有了點希望,陶然彎著腰四處尋,想找些石頭磚塊之類的墊墊腳。
  正找得滿頭大汗,影影綽綽的瞥見一個高個子男生沿著香樟路走過來,急得團團轉的陶然像是看到了救星,想都沒想就奔過去,不管不顧地攔住人家,氣喘籲籲地說:
  “同學同學,你能不能……能不能幫我一下忙?”她指了指身後,“我是住在這個樓的,今天回來晚了,你幫我爬上那個窗好嗎?謝謝你了!”
  一口氣說完了她才有空仔細看看他。
  那男生打扮怪異,留著半長的長發,額前的劉海搭下來,幾乎遮住半張臉,戴著一雙露指頭的皮手套,手裏還拿著一把吉他。
  陶然隻能看到他的一隻眼睛,心裏開始打鼓,這月黑風高的,也不知道自己攔了個什麽人,萬一……
  她把書包抱在胸前,隨時準備要跑。
  還好,那男生沒什麽異常舉動,看了看她,酷酷地說了句:“走吧。”
  呀,他的聲音可真好聽,這大概是她聽過的最好聽的聲音了。
  陶然放鬆警惕,也許是下意識覺得,能有這麽悅耳聲音的人不會是什麽壞人。
  她連聲道謝,領著他來到水房的窗子前。
  那男生把吉他放在一邊,二話不說,蹲下身,抱住她的雙腿就把她托了起來。陶然嚇了一跳,她本來隻是想踩在他的腿上墊一下而已,沒想到他力氣這麽大,輕輕鬆鬆地就把她推了上去。
  她翻過窗台,又滿懷感激地回頭衝他說了聲謝謝。
  他也沒答話,扛著吉他就走了。
  如果,隻是說如果。
  如果那個晚上的故事就停在這裏,那麽之後的一切都不會發生。他們隻是彼此生命裏有著一麵之緣的陌生人,並不比路人甲乙丙丁更熟悉,也就更不會有今後這許多的牽絆和糾纏。
  可是,如果故事真的停在這裏,那麽她之後的七年又會在哪裏呢?日子過得怎麽樣,人生是否要珍惜,是不是真的認識某一人, 過著平凡的日子,不知道會不會, 也有愛情甜如蜜。
  如果沒有遇見你。……

  第二十八章
  陶然翻過窗戶,躡手躡腳地往裏走,還沒出水房門,就聽窗外傳來一聲斷喝:
  “喂!幹什麽的?……樓底下那男生,說你哪!”
  她一驚,糟了糟了,一定是校巡邏隊的人。
  連忙返回窗前,往外一看,果然看到不遠處,兩名保安正攔住剛剛那個長發男生責問:
  “哪來的?深更半夜的在女生樓底下,鬼鬼祟祟幹什麽呢?”
  “嘿,臭小子,問你話呢,說話!”
  說著就不耐煩地推搡起來。
  那男生抬手格開他倆往外走,還就是不說話。
  保安見他反抗,這還了得?罵罵咧咧地一起上去拉住他,那男生更是不服,三人扭作一團。
  陶然看得急了,心想這人怎麽這麽倔啊,他就不會解釋一下嗎?眼看他一人難敵四手,馬上要被扭送走了,她脫口喊了句:
  “哎,哎,等一下!等一下啊!……”
  情急之下,陶然爬上窗台,嘭地就從兩三米高的台上跳了下去,落地太狠,右腳崴了一下,也顧不上疼就跑了過去。
  她拉住一名保安急聲道:
  “你們誤會了,他不是壞人,他剛剛過去就是幫我翻一下窗子而已,真的真的,你們別抓他。”
  半夜裏突然冒出個大活人,兩個保安愣住了,又聽她說翻窗子,更是起了疑心,被她拉著的那名保安問:
  “你們倆還敢翻窗子?翻什麽窗子了?為什麽翻窗子?”
  陶然鬱悶,真是越描越黑,看來撇清他之前得先把自己撇清。
  她解釋道:“我是住這樓裏的,今天回來得晚,樓門鎖了,所以想從一樓水房那裏進去,我知道不該翻窗,下次不敢了。”
  “你還有下次?”保安凶巴巴地瞪了她一眼,又問:“你叫什麽名字,什麽係的?報一下學號。”
  “陶然,曆史係,學號是XXXXXXXX。”陶然流利地答道。
  C大的學號是有規律的,第一位數代表學曆(本、碩、博),後兩位代表入學年份,再後兩位是院係代碼,最後三位是個人號碼。不清楚的人肯定會編錯,所以一問便知到底是不是本校的。
  她說的無誤,保安又去問那個一直梗著脖子站在一旁的男生,“你呢?什麽係的,報名字報學號。……喂,啞巴啊!”
  那男生強得要命,一臉不屑,從頭到尾不說一句話,要不是之前聽過他開口,陶然幾乎也要懷疑他是不是啞的。
  以後相處久了她才知道,這人就這個死脾氣,他若是覺得自己沒有錯,那就絕不解釋,打死都不解釋。後來,坊間流傳開老羅語錄,其中那句“彪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釋”贏得眾多擁躉,陶然聽了一點都不稀奇,她想,林醉已經彪悍許多年了。
  話說回來,他總這麽沉默保安哪能善罷甘休?陶然直替他著急。突然又想,他該不會真是校外的吧?是不是有什麽隱衷不方便說?
  想到這,她急中生智,上前一步,道:“他是我男朋友,是過來送我的,也是我們係的,叫……”她卡了一秒,抓了個第一個閃現在腦海裏的名字,“李小明。”
  這名字編得實在是太沒水平了,小明小紅的,聽上去就假,那保安狐疑地瞅瞅他們倆。
  陶然生怕他不信,上去拉住那男生的手,裝作很熟的樣子說:
  “小明,你說話啊,別生氣,解釋一下就好了。”
  那男生一楞,下意識地躲了躲,她使勁握了他一下,他就不動了,還好也沒甩脫她,但還是一副拽樣子。
  那兩個保安明顯不爽,但看陶然的打扮,的確是個規規矩矩的女學生,也就不疑有它,兩人又狠狠教訓了他們一通,抓倒是不會抓了,但肯定不能再讓陶然翻窗子。
  他們咚咚咚地把樓長敲了起來,把陶然押送進去,少不了又一頓好批。
  陶然一瘸一拐地跟在樓長後麵回了樓,乖乖接受批評的空隙,還不忘回頭朝那男生做了個鬼臉,當著保安的麵,揮揮手說:
  “小明你也回去吧,再見。”
  她沒指望他能開金口,但轉身的時候,依稀聽到一個聲音在背後,很小很小的。
  他說,再見。
  再見的時候是一個月後。
  準確地說,當陶然再見到他的時候,是在一個月後。
  但在這一個月中,他其實已經見過她很多次了。
  這是林醉後來告訴她的。
  自從那天以後,他就常常有意無意地從香樟路上經過,有時明明不順路,他也要從那邊走,如果能夠偶遇她,他一整天都會很開心。
  起初,他隻是想見見她,有點好奇,又有點緊張。
  他總記得她的手牽住他的感覺,軟軟的,小小的,很舒服。
  後來他說,那是他第一次和女生牽手,第一次啊,就這樣被她稀裏糊塗地奪走了,耍賴要她補償,陶然憤慨,她想說那也是我的第一次啊,還沒等話出口,她的初吻就沒有了……當然,他的也沒有了。
  這些是後話。
  最開始的時候,林醉並沒想太多,他覺出自己對這女孩有好感,因為她的善良,也因為她單純的信任,但那個晚上的短暫插曲似乎不足以證明發生什麽,他們幾乎連認識都算不上。
  他隻知道,她的名字叫陶然,曆史係的,比他高一級,馬上就要畢業了,通常大四女生仍然單身的鳳毛麟角,那麽她多半已經有男朋友了……這麽想的時候,他心裏有些空落落的。
  不過能遇見她的話還是挺高興的,更讓他高興的是,每次見到她,她都是一個人,周圍沒有出現過任何親密的異性。
  可她從沒注意過他,他想,也許她早就把他忘了。
  忘了就忘了吧。
  一天,師弟小舟來找他。
  “師兄,我今天有演出,吉他借來用用。”
  “幹嘛,你自己的呢?”他問。
  “你那把音色好啊,我今天的演出巨重要。”小舟有點得意。
  “我晚上要去吉他社訓練,七點之前能用完嗎,能就拿去。”
  “沒問題,我的節目早,六點半上,你到西園操場找我,我下台就還給你,保證不耽誤事。”
  林醉一想,反正去社裏也要路過西園,借也無妨,上去給他拿吉他,順口問:“哪的演出?”
  小舟就等他問呢,立刻說:“女生節文藝匯演!一定有好多女生去,師兄,你說我要是玉樹臨風地一亮相,是不是可以迷倒無數?”
  林醉踢了他一腳,“你小子當自己是蒙汗藥?還迷倒無數……”
  小舟嘿嘿一樂,拎著吉他就跑了。
  晚上,林醉依約找到西園。
  操場上人頭攢動,燈火通明,掃了一眼觀眾席,發現還真是女生挺多的。
  他徑直往舞台那邊走,沒看到小舟,倒是看到他那把木吉他了,一個女生拿著它。
  他過去拍拍她,問:“小舟呢?”
  那女孩回過頭來,他怔住了。
  “是你?”她也楞了一下,馬上又一臉焦急地回答他:“我們也在找小舟呢,他剛剛說鬧肚子要去廁所,結果到現在還沒回來,下個節目就是他的,再不回來就要空場了,都快急死人了!”
  站在她身邊的另一個女孩道:“陶陶,要不讓後麵的節目先上吧。”
  “實在不行隻能這樣了。”陶然皺起眉頭,“我就怕臨時調整節目會亂中出錯。”
  林醉突然問:“小舟唱什麽?”
  她給他看節目表:“許巍的《故鄉》。”
  “我替他上。”
  “你?”陶然吃驚地看著他,有些猶豫,“你會嗎?”
  他笑了,淡淡道:“小舟的吉他是我教的。”
  她還是想了又想才最終下定決心,說:“好吧。”
  陶然做這個決定的時候根本沒想到,那首《故鄉》幾乎成了當晚最轟動的節目。
  在她擔憂的目光中,林醉走上台,坐好,抱著吉他漫不經心地擺弄了一會。手輕輕一撥,弦聲錚錚如水,從指間潺潺而出,被傍晚的微風送出很遠。
  人群安靜下來。
  長長的一串弦音過後,他低沉地吟唱:
  “天邊夕陽再次映上我的臉龐
  再次映著我那不安的心
  這是什麽地方 依然是如此的荒涼
  那無盡的旅程如此漫長
  我是永遠向著遠方獨行的浪子
  你是茫茫人海之中我的女人
  ……”
  抬眼間,他清楚地看見夕陽下她的身影,看見她微微揚起的臉龐,看見她專注的眼睛。
  就在那一瞬,他猛地被一種奇怪的感覺擊中,仿佛有什麽東西在胸中一下子爆開,他甚至聽到了輕微的劈啪聲。
  若幹年後的某一天,林醉從路邊的音像店聽到一首歌,那是王菲的《流年》,他慌不迭地掏出手機發短信給她,“然然,你知道,我跟你說過的在西園中那次很奇怪的感覺是什麽嗎?告訴你,是五月的晴天閃了電。”
  那道閃電,劃破迷霧,驟放光芒,讓他看清自己真實的心。
  ——你是茫茫人海之中我的女人!
  他抑住心中難言的激動,盡量安穩地坐在台上,把那首歌唱下去。
  他一直一直看著她,把它唱完。
  “……
  總是在夢裏看到自己走在歸鄉路上
  你站在夕陽下麵容顏嬌豔
  那是你衣裙漫飛
  那是你溫柔如水
  那是你衣裙漫飛
  那是你溫柔如水”
  他的聲音很幹淨,配著簡單清澈的吉他聲,把一首傷感的歌唱得無比深情,聽得人心都醉了。
  一曲已終,掌聲雷動,甚至有觀眾高呼Encore,現場氣氛頓時火起來。
  陶然興奮不已,他一下台,她就迎上前,高興得連人家的名字都不及問,上去就說,小明你唱得真棒!真是太謝謝你了!
  他沉默了一會,低頭看住她,十分認真地說:
  “我不叫小明,我叫林醉,是共君一醉一陶然的醉。”
  她被他奇怪的表情和奇怪的話搞得莫名其妙,還沒等緩過神,又聽他說:
  “陶然,我要追你。”
  她徹底暈掉了。
  陶然很快就發現,他這話不是說著玩的,她遇到了有生以來最難打發的追求者。
  林醉一次一次地跑來公主樓找她,她一次一次地拒絕,正話反話,明示暗示,好臉色壞臉色,全都試遍了,全都沒有用。
  她說,我媽媽不準我談戀愛。他說,我又不是問你媽媽的意見。
  她說,我根本不認識你啊。他說:我說給你聽你就認識了,我是計算機係的,今年大三,名字你已經知道了……
  她說,我快畢業了,即使在一起也會很快分開。他說,不是還有一年嗎?而且隻要兩個人想在一起,總是可以在一起的。
  她說,你比我小,我不喜歡小男生。他說,隻小半年不算小,而且我看上去比你大。
  她連“我不喜歡男生留長發”都說了,結果他第二天就剃了個板寸出現在她麵前,問,這樣好不好?
  ……
  簡單的說,這就是個“一根筋”和“少根筋”之間一個追一個逃的老套故事。
  最後,陶然實在沒辦法,不得不由持久戰轉為遊擊戰,她大部分時間都躲在外麵,即使人在宿舍,也不接電話,不接傳呼。
  林醉常常在樓下等她,見到她就走過去說幾句,倒也不過分糾纏,有很多話想說的時候,他就寫信。
  過了一天又一天,陶然依舊不動心,連她的死黨們都看不下去,勸她說你就從了吧,人家林醉哪裏不好呀?不如交往一下,就算真的不成,權當補了一堂戀愛課,大學也算圓滿了。
  陶然搖頭。
  這種僵持的局麵一直持續到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原本是個很平常的晚上。
  陶然晚自習回來,毫不意外地在香樟樹下看到了林醉,他靠在一輛自行車的後座上,抱著他的吉他。
  她垂著腦袋加快腳步,隻差用書包擋住臉了。林醉當然看見她,興衝衝地走過來,一邊跟著一邊逗她說話。
  她置之不理,隻想盡快回樓把他甩掉。
  剛剛踏進樓門,忽聽他在身後說:
  “陶然,你是不是都煩我了?”
  在她的印象裏,他總是飛揚的,自信的,甚至自信得有點討厭,可剛剛這句話裏卻帶了原本不屬於他的苦澀和傷感。
  一時心軟,她停下腳步,轉過身無奈地對他說:
  “我沒有煩你,我隻是不喜歡你這樣,你去做你的事吧,不要來這裏浪費時間,好不好?”
  他的目光有些黯然,聲音也低了下去,
  “其實我也不想這樣,可是,我真的喜歡你。”
  陶然第一萬零一次地回答他:“可我不喜歡你啊。”
  “哪都不喜歡嗎?”他問了個傻乎乎的問題。
  或許,那時她一咬牙,說出哪都不,就可以長痛變短痛,了結這段癡纏。
  可看著他的表情,她無論如何也狠不下這個心,隻好勉強安慰他:
  “也……也不是啦,我覺得……你笑的時候就挺好看的。”
  其實這話聽上去再敷衍不過了。
  他卻立刻露了個大大的笑容給她,眼中的憂傷都還沒來得及收攏。
  陶然覺得心口被狠狠地扯了一下!
  心底深處的某個地方,溫柔地塌陷了。……
  20歲的陶然,心裏有道堅硬的門,針插不進,水潑不進。
  20歲的林醉,笨拙又莽撞,他認定了這道門,哪怕碰得頭破血流也要一次次地撞,直到有一天,隱藏的機關被觸動,那扇門無聲無息地打開了。
  那樣一個奇妙的夜晚,即使在物是人非之後的今天回想起來,仍會令她的心柔軟。
  八年後的今天,同樣的夜,仍然有星,有月,有花香樹影,有香樟的陪伴。
  卻唯獨不見當初的少年。
  她要很努力很努力,才能讓自己不再為他淚流滿麵。
  ……
  “美女,香檳要不要?”
  有人坐到她身邊,摟住她的肩。

  第二十九章
  “美女,香檳要不要?”
  有人坐到她身邊,摟住她的肩。
  陶然扭頭,看到一張燦爛的笑臉。
  陸浥塵手裏托著酒盤,也不知是從哪個服務生那裏偷來的,上麵放著一整瓶香檳和兩隻水晶杯。
  她輕咳了一下,掩飾住聲音裏的澀啞,彎了彎嘴角問:
  “你怎麽知道我在這?”
  浥塵把托盤放下,斟好一杯香檳遞給她,“你忘了這房子是誰設計的麽,前後左右哪能躲人我當然知道。”
  “我沒躲著。”陶然毫無底氣地反駁。
  “我知道你沒躲著,你隻是在——”他拖長聲音,作冥思狀,“曬月亮是吧?ok,為陶陶早日曬出漂亮的古銅色,幹杯!”
  她這下真的笑了,嗔了一句,亂講。
  他也笑了,不遺餘力地表揚她:“陶陶,其實你根本就不用躲,剛才的表現不是很好?比上次進步多了,請繼續保持。”
  “很好?”陶然苦笑,一不小心說漏嘴,“那是因為來之前,我已經對著鏡子練了一百遍。”
  “這都可以練?”浥塵來了興趣,問:“怎麽練的?表演一下。”
  陶然佯惱,堅決不肯娛樂他,浥塵堅決要欣賞。
  兩人又說又笑的鬧了半天,陶然禁不住他鼓動,心情也是難得轉好,在說了十幾遍“不準笑”之後,她終於站了起來。
  隻見她優雅地在他麵前站好,擺好架勢。
  首先,矜持地笑了一下,接著,矜持地做了個微微驚訝的表情,然後,矜持地說好久不見,別來無恙,你變化不大嘛,我也還是老樣子……
  簡直就像一幕小劇場話劇。
  一開始還都有模有樣的,演著演著,連她自己都覺著這種自說自話的情形透著一股子傻氣,撲哧一聲就笑了場。
  浥塵更是早就忍到內傷,笑得連杯子都拿不穩了。
  她就知道他不會放過這麽好的取笑她的機會,罷罷,丟臉這種事,次數多了就習慣了,她淡定地取過酒瓶,坐在一旁自斟自飲等他笑完。
  陸浥塵總算落了笑音,忽然說:“我想起來了,上次遇到一個很久沒見的老朋友,她的表情就和你剛剛一樣。”
  “是嗎,是誰?”
  她想,在陸浥塵那裏,“很久沒見的老朋友”多半就是前前前前前女友的意思了。
  “叫Rose還是Rosemary?”他還挺認真地想了想,都沒想起來,“記不清了。”
  “你真該記得她的名字。”
  “為什麽?”
  “因為她一定很在乎你,我猜,她也許對著鏡子練了兩百遍……”她本來說得隨意,說著說著卻倏的停住,墜入一段沉默。
  空氣靜悄悄,靜得能夠感到她突然的低落。
  浥塵又把男女不親的規矩給忘了,伸手就把她的頭扳過來,按到自己肩上,樣子還挺大方地說:“來,借個肩膀靠一下!”
  “喂!”她推開他的手,把頭抬起來。
  “日行一善,不用客氣。”他又把她按了回去。
  陶然哼了一聲,嘟囔著說,誰稀罕。不過說歸說,她還是乖乖不動了。
  這個肩膀靠上去……嗯,還挺舒服的。
  常常,人獨自走啊走啊走很久都不覺得怎樣,直到停下來才發覺,原來竟已如此疲憊。
  她真的累了,索性閉上眼睛,一動不動,任由倦意在身體裏蔓延,不再抵抗。
  有風掠過樹梢,枝椏輕輕地搖。
  他大概以為她睡了,過了很久才試探著喚:
  “陶陶?”
  “嗯?”她懶懶地應,以為他想說我們該走了。
  卻聽他問:
  “為什麽你的愛那麽長?”
  嗬,她輕笑出聲,這話聽上去多文藝,一點都不像是陸浥塵問出來的。
  今晚月色撩人,看來不僅適合懷念往事,而且適合討論人生理想和愛情,這些很深刻很哲學可一旦真的掛在嘴邊又很酸很十三的話題。
  她在他肩上動了動,尋了個更舒服的位置,學他的樣子反問他:
  “Eason,為什麽你的愛那麽短?”
  “你聽過煙的故事嗎?”他說,語氣比她想象的認真,“吸煙的時候,前半支的nicotine會被慢慢過濾到後半支,使得後半支的勁道更足,危害更大,所以既能快樂又能避免傷害的方法是,享受前半支,別碰後半支。”
  “原來你的愛情是支煙。”她莞爾一笑,淡淡地說:“好比喻,很形象。”
  他聽出她話裏的不以為然,便問:“那你的愛情是什麽?”
  她想了一會,說:
  “它應該是棵樹,煙會越來越短,可樹會越長越高,也許它不會帶來極致的快樂,但它能遮風擋雨,朝夕相伴,那種感覺……很安全。”
  安全。
  陶陶,為什麽你永遠不安?
  他記得他這樣問過她,他也記得她不喜歡他問。
  浥塵無聲歎息,抬起手,想要撫上她的發,這個原本無心的動作卻忽地在半空停住,恍惚之間,他感覺有種陌生的情愫,在心頭淺淺而生,他不確定那是什麽,卻不由地起了怯意。
  陶然並沒察覺他的異樣,接著有些自嘲地道:
  “你看這話由我說出來多沒說服力,事實證明種樹一點都不安全,說死就會死掉。”
  他用下巴蹭蹭她的額頭,輕聲問:
  “那你怎麽還不放手?”
  她倏地直起身,詫異地看著他,說:“我放了呀,他要走就走,要自由就有自由。被琉璃說起來,我都可以入選年度最佳前女友了。”說完,她居然還笑了笑,起身去拿香檳酒。
  浥塵沒有笑。
  他慢吞吞地問:
  “陶陶,如果你都可以放了他,為什麽就不能放了你自己?”
  “……”她被問得語塞。
  手上的香檳剛剛倒了一半,人卻定住了。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是個有趣的詞,用在別人身上,那麽越多越好,用在自己身上,那麽最好不要,因為大多時候,我們並不肯定自己是否真的想知道答案。
  ——為什麽不能放了自己?
  也許歸根結底,不是不能,而是不想。
  若林醉走了,她也走了,那麽從此以後,還有誰能證明,這裏曾有一棵美好的樹?
  還有誰會記得,在這片斷壁殘垣,也曾有姹紫嫣紅開遍?
  一時間她無法分辨,真正讓她留戀的,究竟是那個人還是那些愛?
  那些愛,那些深情,那些感動,那些相濡以沫的歲月,那些言猶在耳的誓盟。
  她可以接受他的離去,卻不知該如何接受,所有這些在頃刻之間變得毫無意義。
  陶然木然而立,隻見一個明晃晃的事實。——那棵樹死了。
  死了就是死了,與它是否美好無關,與她能否接受無關,甚至,與她願不願意正視都無關。
  她垂下雙眸,慢慢倒完手中那杯酒。
  浥塵忽覺內疚,心生不忍,想要安慰她卻第一次發現自己嘴笨,根本不知該說什麽。
  還是陶然先開口。她拿起兩杯酒,遞給他一支,舉杯與他碰了一下,“叮”的一聲,清脆動聽。
  她重重地說:
  “Eason,你說得對,為什麽要和自己過不去?就應該馬照跑,舞照跳,有空找個人來談半個愛。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男人要多少有多少。”說罷,她將酒一飲而盡,“走,我們回去!”拉住他就往回走。
  浥塵一陣錯愕,看她的樣子,與其說是想通了,還不如說是在賭氣。要是她真能做得到,恐怕就不是他認識的那個陶陶了。
  果然,走著走著,她扭過頭來問:“哎,你說,半個戀愛怎麽談,談到哪裏算一半?”認真地像個好學生。
  陸浥塵無語,憋了半天吐出一個字,笨!
  她不服氣地瞥了他一眼,正色道:“一會進去了,別又在人前裝曖昧,毀我清譽。”
  他一聽就樂了,原來這女人還不太笨,早就看穿了他的小把戲,可他偏要曖昧地攬住她,挨近她耳邊,似是而非地說:
  “反正你也要找人愛,何必找人那麽麻煩?不如……就我吧。”
  “你?”她斜睨了他一眼,伸出一個指頭推開他的頭,“把你那些‘很久不見的老朋友’加起來,足夠拍一部聯合國版紅樓夢了,你是還缺個掃地丫頭麽?”
  說話間兩人進了大廳,時裝秀早已結束,人們三三兩兩地湊在一起閑談,遠遠看見隨陸浥塵來的那個金發美人正站在一旁東張西望,陶然推了推他,指指那女孩道:
  “人家找你呢。”
  浥塵不怎麽上心地瞥了那邊一眼,回頭叮囑她:
  “你自己離那兩人遠一點,尤其是那個什麽田田。”
  “沒事,怕什麽?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她滿不在乎地說,“再說我還要忙著找人來戀愛呢。”
  他才不信她的鬼話,搖頭笑笑,走開了。
  陶然捧一大杯摩卡,找了個角落坐下。
  滿堂燈火璀璨,衣香鬢影,盛世浮華,宛如一幕瑰麗的電影布景。
  到處都是兩條腿的男人,名流賢士,才俊精英,衣著光鮮,笑容老練,她的目光從他們身上一個一個溜過去,直看得意興闌珊。
  酒會散場的時候,陶然和琉璃、陸浥塵一起,陪主人站在門口,與賓客一一握別。
  當林醉和田田出現的時候,她已經可以坦然地看著他的眼睛,說再見,發現那也並沒有想象中那麽難。
  分別的時候說再見,原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無須排練。
  林醉照舊不怎麽理睬,田田卻親熱地拉著陶然的手,她笑得那麽美,話講得那麽甜,她自己不累,陶然都替她累了。
  門口保安線外麵站著一群守候已久的男生女生,是等著見各自偶像的粉絲團。其中有個年輕男孩子,大概是田田的傾慕者,一看到她出來就瘋狂往前衝,扯著嗓子喊:
  “田田!田田!我愛你!給我簽個名吧,簽個名吧,求求你了!”
  保安過去攔住他,他還要掙紮。
  田田從旁邊經過,看都沒看他一眼,便和林醉一起上了一輛黑色轎車,絕塵而去。
  上車之前,倒是林醉回望了一眼,遠遠的,他的目光落在陶然身邊的陸浥塵身上。
  浥塵也看著他,挑釁地揚了揚唇角。
  本來他隻是為陶然抱不平,不想讓那男人太得意而已,沒想到能如此激怒他,連浥塵自己也有些意外。
  更讓他沒想到的是,這番意氣之舉竟會引來幾天後的一場軒然大波。
  冥冥中,有些偶然,是多米諾骨牌的開端,一塊塊骨牌倒下去,將我們帶向未知的終點。……

  第三十章
  陸浥塵是在被琉璃騙去相親的時候再次遇見林醉的。
  這場巧遇,動靜挺大。
  那天,琉璃很好心地來約陸浥塵一起吃晚飯,說要帶他去一個“非常非常棒的”湘菜館,去吃“毛主席最愛吃的菜”。
  陸浥塵這種饞貓,根本不需要下多大的餌就會上鉤,何況又聽說是毛主席最愛吃的菜,他喜不自禁地想,那得是什麽樣的山珍海味啊!
  直到他看到一碗油亮亮紅汪汪的紅燒肉時才知道,唉,他真是太不了解毛主席了。
  山珍海味落了空,也就算了,有的吃就行,可真正讓他鬱悶的是,這碗紅燒肉出現沒多久,一名清秀可人的窈窕淑女就出現了,亭亭玉立地站到他和琉璃旁邊,怯怯地說:
  “琉璃姐,不好意思,我來晚了。”
  琉璃笑得像朵花,說沒事沒事,坐吧坐吧,說著便示意陸浥塵起來,讓那女孩坐到他的裏麵。
  ……空氣中漂浮著紅燒肉和陰謀的味道。
  浥塵警覺地看了琉璃一眼,她全當沒看見,笑容可掬地給他們倆介紹:
  “Eason,這位是林美意小姐,是宇都集團林總的掌上明珠,美意,這是我弟弟陸浥塵,你叫他Eason就好。”
  那女孩含羞帶怯地對著浥塵說了句“你好”,浥塵微笑回禮,好整以暇地盯著琉璃,料定她還有話說。
  琉璃當然不會讓他失望,閑話家常似的道:
  “Eason,美意正在芝加哥美術學院讀設計,她對廣告創意很有興趣,你們可以常常聊聊,你們倆又都在美國生活,肯定會有不少共同話題,往後你回了紐約也要多多照顧美意,林總可是我多年的老朋友了,嗬嗬嗬嗬。”
  琉璃要是動什麽心思,三句話準保露餡。
  陸浥塵隻能怨自己,怎麽就一時大意了呢?也不想想,琉璃什麽時候單獨約過自己吃飯?哪次飯局不是狐朋狗友一大堆?可現在來也來了,人也見了,就算不給琉璃麵子,也要給這位美意小姐麵子,況且……
  誰敢不給琉璃麵子?
  想好了,他也就不動聲色,該吃飯吃飯,該聊天聊天,對待身邊這位小姐也是紳士有禮,殷勤體貼。
  小姑娘一開始有些羞澀,但聊熟了之後也就活潑起來,對陸浥塵明顯崇拜有加,飯也沒怎麽吃,隻顧著問這問那,興奮地小臉蛋紅撲撲的,連看他的眼神都很仰慕。
  如果他想找一個fans老婆的話,這倒是個合適的人選。
  眼看他倆聊得熱火朝天,對麵的琉璃已經偷著樂了不知多少遍,臉上的喜色藏都藏不住。
  浥塵開始擔心,琉璃這種錯誤的希望一旦落了空,不知道會不會對他施以秋風掃落葉般的無情打擊。
  正在美意小姐殷殷問詢浥塵惴惴不安琉璃沾沾自喜的時候,林醉出現了。
  浥塵坐在卡座的外側,又迎著林醉過來的方向,所以最先看見他,但他沒出聲。他們又不熟,關係甚至比陌生人還要差,互相裝作看不見是成年人都該知道的禮貌。
  林醉從走道經過,無意之中瞥見陸浥塵,他的腳步明顯一滯,但並沒有停下,直到看見粘在浥塵身邊眼神戀戀的林美意,他的步子漸漸放慢,雖已經過他們的卡座,終於還是停下來,折回一步,在陸浥塵麵前站定,沉聲道:
  “陸先生好雅興。”語調平平,卻分明帶著一絲譏諷。
  接著,他又問:“然然呢?”口氣像是人家欠了他什麽東西不還。
  不得不說,林醉那天的運氣真是背,也是他自己不好,如果出門之前不看皇曆,至少也該在發難之前看清周圍都有誰。
  陸浥塵被林醉問得一點準備都沒有,不過倒也不用他操心,對麵的琉璃搶先發了話:
  “嗬,林先生也好雅興嘛,怎麽今天有心情問起舊人?莫非是基因突變忽然長出良心了?”她冷笑一聲,道:“會不會太晚?”
  林醉這才注意到琉璃的存在,回頭看向她,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
  他和琉璃打過多年交道,了解她的脾氣和做派,因此多少有些忌憚,但琉璃這張利嘴也真是不饒人,句句戳到他的痛處,又讓他不能揉。林醉火又不敢發,忍又忍不下,梗著脖子憋了好一會,才強壓著脾氣生硬地說:
  “琉璃,我知道你對我有看法,我也知道我活該讓你對我有看法,但我和然然的事是我們兩個人的事,事情到了今天這種地步,不是幾句話就能說得明,也不是外人能夠看得清。你是然然的朋友,當然處處維護她,可你這麽幾次三番地刻薄我,難道就不覺得有失公平?”
  “有失公平?”
  被他這麽一說,琉璃心頭的火苗蹭蹭往上冒,“你這是怪我幫親不幫理嘍?照你這麽說,你這種始亂終棄守著女朋友又去搞大別人肚子的陳世美倒還有理了?!我們陶然倒還有錯了?!好,好 ……”琉璃柳眉倒豎,較起真來,“林醉,你倒是給我說說陶陶的錯處,讓我聽聽看!哪怕你有一條對,我秦琉璃從今以後二話沒有,在你麵前裝活死人!”
  琉璃嗓門那麽亮,惹得周圍幾桌的客人紛紛看過來,一片竊竊私語。
  林醉直直地杵在那裏,眾目睽睽之下,血氣直往上湧,麵紅耳赤,深吸了幾大口氣才抑住想要發作的衝動,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
  “那是我們兩個人的事,不必說給你聽!”
  琉璃杏眼圓睜,“給你說你又不說,不給你說你又抱屈,想得便宜又不想賣乖,哪有這種好事?林醉,你愛說就說,不說就滾!別讓我再看到你在我麵前囉嗦,你記住,下次這種屁話求我聽都不要聽!”
  琉璃的話越說越不客氣,語中更是極盡鄙夷。
  林醉被她激得額上的青筋都要迸出來,大聲道:
  “琉璃,你不要逼人太甚!你以為就你無所不知?你以為就你了解然然?你不過是隔岸觀火,自以為是!”
  林醉顯然是逼急了,發揮了超乎尋常的戰鬥力,琉璃也被他喝得一愣。
  仿佛壓抑許久的情緒終於找到了爆發口,頃刻間激瀉而下,一發不可收拾!
  林醉紅著眼睛嘶吼道:
  “我和她在一起七年了,七年!你以為是兒戲嗎?你以為我願意落到今天這步田地嗎?你以為是誰在苦苦維係這七年?告訴你,是我,不是她!”
  “你說我始亂終棄?我不認!我追她不是為了拋棄她,而是因為我愛她!你以為是我不想給她歸宿嗎?你去問她,這七年裏我求過多少次婚,她又拒絕過多少次?我甚至說想要個孩子,希望她能因此回心轉意,可她還是不同意!她根本就對我們的未來不在乎,她對什麽都不在乎!她也從來沒有在乎過我!我在她心裏麵,去留隨意!既然如此,那我為什麽不能走?”
  “哈,就算我要走她也不過用了一句‘我同意’打發,七天之內就能把我掃地出門!七年的生活就此撇得幹幹淨淨,一清二楚,毫無瓜葛!再也沒有比她更瀟灑的女人了!轉身又有別人陪她卿卿我我,郎情妾意,你瞧,對她來說沒有人是不可替代的!沒有人是值得留戀的!七年算什麽?什麽都不算!”
  “她誰都不需要,隻要她自己,就可以過得比誰都好!”
  林醉一口氣說完這番話,怒氣一股腦地宣泄而出,喉嚨也喊啞了,他用低啞的聲音道:
  “琉璃,我知道我的出軌讓你不齒,但我至少可以問心無愧地說,我用盡全力地愛過她!可她有沒有這樣愛過我?我知道你怨我沒給她幸福,可你有沒有想過,那是因為她從來就沒相信過我可以給她幸福!”
  他的眼中籠起一抹悲色,聲音漸漸沉下去,
  “她從來沒有相信過我……也從來沒有真正愛過我。”
  琉璃一直牢牢地盯著林醉,麵無表情,也不打斷。
  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林醉身上。等他說完,四周一片安靜,聽客們仿佛還在消化他剛剛又急又快的一大篇話。
  就在這短暫的寂靜中。
  琉璃扯下餐巾,扔到桌子上,人騰地一下站起來,兩步跨出去,走到林醉麵前,站定,運氣,揚手一記耳光,照著他的臉就甩了過去!
  這一切不過發生在幾秒鍾,全部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嗬成,就聽“啪”的一聲,所有人都震住了。
  那聲音異常清脆,顯然是用了全力,眼見著林醉的半邊臉立刻就起了紅印,他自己也傻掉了,像是忘了要痛似的,一動不動,不敢置信地看著眼前這個矮他一大截的暴烈女子。
  陸浥塵最先回過神,他迅速起身站到琉璃旁邊,一是防止她再動手,二是防著林醉還手。
  他知道琉璃動起肝火來不是開玩笑的,但大多時候都是嘴上犀利,氣到動手絕非常見,更何況是扇人耳光?畢竟打人不打臉。能讓她甩出這個巴掌,怕是已怒到極處了。浥塵隻擔心她怒氣難消會更加失控。
  周圍食客見這陣勢,紛紛躲避,幾個愛看熱鬧的反倒圍上前,飯店領班氣喘籲籲地跑過來,一見是琉璃,焦急不安地問:
  “秦總,發生什麽事?”
  琉璃看上去出奇地鎮定,一點都不像抓狂的樣子。
  甩完那個巴掌,她毫不畏懼地站在原地,盯著林醉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
  “林醉,你記住,這一巴掌是我秦琉璃給你的!你欠陶然的,她愛討不討,那是她的事。但你紅口白牙站在這裏跟我說,陶然不愛你,那我就讓你痛個明白,明著跟你說,我打的就是你這句話!”
  她喘勻一口氣,接道:
  “你要是有了新歡就開始玩失憶,那就讓我這個外人提醒提醒你!咱們從頭一件一件說!陶然畢業那一年,她好不容易拿到係裏推薦去北京工作的機會,是誰說害怕分開害怕失去她,使她最後放棄推薦留在上海?她一個曆史係的本科生在上海找工作有多難你知不知道?她來明澈麵試的時候甚至提出三個月試用期不拿工資你知不知道?”
  “終於捱過一年等到你畢業,好好的軟件公司你不去,偏要不務正業地在家鼓搗網絡遊戲,是誰供你吃供你住,不遺餘力地支持你,人前人後地維護你,從沒懷疑過你的實力和成績?是她!”
  “你以為你能做上林總就了不起了?你以為你現在是塊發光的金子了是不是?可你創立公司卻找不著人投資的時候,是誰把全部的積蓄交給你?也是她!”
  “林醉,你再摸著心口問問你自己,這麽多年來,你見陶然什麽時候張嘴求過人?可你知不知道,當年陶然是怎麽拿著你的項目計劃書一個一個熟人找過去,就為了求人家看一眼,求人家給推薦!還有,你知道你最後拿到的那筆風投資金是怎麽來的?告訴你,人家放出話來,投你的項目可以,但更看中明澈,生逼著陶然把明澈的股份讓出去!你知道她要在心裏壓多重的包袱才能來跟我開這個口?……你瞪什麽眼睛?這些你都不知道是不是?那是因為陶然從來不讓跟你說!唯恐打擊你自信!”
  “別的暫且不論,一個女人為你做了這麽多,你還狼心狗肺地甩了她,你知不知道你剛走她就出車禍?退一萬步講,這些過去也就算了,可你現在還敢厚顏無恥地責怪她不愛你!你以為掛在嘴邊的才是愛?刻在石頭上的才是愛?你以為就你的愛了不起?!啊?她不愛你?陶然不愛你?!林某人,你有種就再跟我說一句!你信不信我聽一次打一次!”
  琉璃指著她的鼻子,咬牙切齒,字字如刀,刀刀見血。
  林醉呆如木雞,一句話都答不出。
  圍觀眾人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忽然一個年輕女子從人群外麵擠進來,是何葉田田。她撲到林醉身邊,大驚失色地問:
  “阿林,你怎麽在這呢?……臉怎麽了?給我看看怎麽了。”
  待看清林醉臉上的指痕,她憤而轉身,看向琉璃。
  琉璃哪會怕她?衝她揚了揚下巴。
  田田領教過琉璃的潑辣,掂量了一下自己,沒把握和她硬碰硬,轉而向旁邊苦瓜臉的領班發飆:
  “你們飯店是怎麽回事?客人在這裏還有沒有安全可言?把你們經理叫出來!”
  那倒楣領班臉拉得更長了,支支吾吾地說:
  “秦總是……是我們經理的朋友。”
  田田氣急敗壞,掏出手機就撥110,“報警!我還不信沒有王法了!”
  林醉這時才有所反應,他按下田田的手,什麽都沒說,拉著她推開人群走了出去。
  主角走了,看熱鬧的也就散了。
  陸浥塵扶著琉璃讓她坐下,也沒吭聲,給她倒了杯水。
  琉璃坐了沒一會就氣哼哼地站起來,
  “吃不下,回家!”
  被遺忘了很久的林美意早就如坐針氈,趕緊說:“琉璃姐,那我也回去了。”
  琉璃抱歉地對她說:“美意,今天讓你見笑了,本來挺好的一頓飯,唉,下次吧,改天再約你。幫我問你爸爸好。”
  “好,琉璃姐,你也別生氣了,我們下次見。”美意乖乖告別,起身走了。
  隻剩下琉璃和浥塵,叫人來買了單,臨走前琉璃對苦瓜臉領班道:
  “跟你們徐總道個歉,今晚嚇跑的客人都掛我賬上。”
  兩人出了門,一時無話,一前一後到了停車場,琉璃去拉自己的車門,哎呦一聲叫出來,這才發現剛剛用力過猛,挫到了手指關節,已經腫得老高。
  浥塵上前瞅了瞅,皺皺眉頭,說:“走吧,我送你。”
  琉璃嘟囔了一句“真倒黴”,跟在陸浥塵後麵上了車。
  “這下知道打人也是技術活吧?”
  浥塵發動車子,上了路,扭頭看看琉璃,勸道:“下回可別這麽衝動,你看自己也要吃苦頭。”
  “不是我衝動,你說他該不該打?”一提起剛才的事,琉璃的火氣又開始蠢蠢欲動。
  浥塵不吭聲了。
  琉璃疲憊地靠在座椅上,閉上眼睛,揉了揉太陽穴,想把緊張的神經緩下來,忍不住又道:
  “我真替陶陶不值,你看她跟了個什麽人,大好青春全浪費到這種人身上,他居然還有臉提七年,他用了七年時間都沒能理解她。”
  說到這,琉璃深深地歎了口氣,過了好半天才又緩緩地說:
  “陶陶這姑娘,擁有的東西太少,失去的東西太多,她不是生性淡漠,更不是為人涼薄,她隻是從來不敢讓自己表現出對任何人任何事的渴望,她也從來不允許自己表現出對任何人任何事的依賴,因為隻有這樣,當她失去他們的時候,才不會那麽難受……她是個時時準備失去的人,可也正因為這樣,她比任何人都更珍惜她的所有。林醉那個混蛋,竟然敢說陶然不愛他,媽的這種話他也說的出口!嘴巴上愛來愛去誰不會?這世界最不缺的就是用嘴愛!”
  琉璃憤憤說完,滑下半個車窗,讓晚風吹進來,吹走胸中的悶氣。
  望著車外流動的夜色,她漸漸安靜下來,冷不丁地,又輕輕地說了句什麽,聲音輕得像是自言自語。
  浥塵始終很沉默,車裏很安靜,隱隱約約的,他聽清了琉璃在說什麽。
  “陶陶的愛是靜水深流,不懂她的人不配愛她。”

  第三十一章
  這一天,陶然從真衣回來,已是深夜。
  都說與日本人合作累,她真是領教了,動不動就開馬拉鬆會議,這次又是,從下午直到現在,坐都坐得人腰酸腿軟,來來回回地討論一份市場推廣案,細致瑣碎得磨人。
  本來真衣的案子不由她親自跟,雖說是重要客戶,但她極不情願同高橋野打交道,心知此人不是善類,她還特意安排了一名男性客戶經理接手真衣的事,可那高橋野偏偏就惦記上她了,屢屢請她親自過去,堂而皇之的理由是,一定要有客戶總監坐鎮才能放心。
  陶然不敢開罪他,況且料想公事場合他也不敢有什麽出格的舉動,所以硬著頭皮就去了,隻是若他提議吃飯唱K喝茶看戲等娛興活動,她是堅決婉拒的。
  饒是如此,每一次都敷衍得挺累。
  出了電梯,走到家門口,眼睛都快睜不開了,她把手伸進皮包摸來摸去地找鑰匙,突然,有個人影從後麵冒出來,一隻手臂環住她的肩,陶然嚇得激靈一下就醒了,驚呼出聲!
  沒等她回頭,那人喃喃念她的名字:
  “然然……”
  “林醉?”那聲音她再熟悉不過了。
  陶然趕緊把出了竅的三魂七魄拽回來,轉頭看去。林醉臉色通紅,樣子狼狽,人都快站不穩了,頭晃晃就垂了下來,抵在她的肩上,口中含混不清地叫著她的名字,一刻不停。
  “怎麽回事?你醉了?”
  陶然幾乎要用整個身體才能撐住他,費力地問了兩句,看他的樣子實在醉得不輕,沒辦法,她隻好打開門,先把他扶進去再說。
  連拖帶拉地終於把人放在沙發上,陶然出了一身的汗。她走進衛生間,絞了一塊熱毛巾出來,小心地敷在他的額頭。
  客廳燈光明亮,她這才看清他半邊臉紅得不正常,明顯有些腫,心裏咯噔一下,問:
  “林醉,你跟人打架?”
  林醉除了毫無意識地不斷念叨她的名字,幾乎人事不知。
  看他這副樣子,陶然也不指望問出什麽,她隻好把涼掉的毛巾拿起來,重新燙熱,再給他換上。
  來來回回換了幾趟,他終於安靜下來,陶然早已精疲力竭,一邊照顧他一邊眼皮打架,迷迷糊糊地,靠在沙發上也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她淺淺的睡意被一絲異樣打斷,睜開眼,看到林醉凝視她的眼睛,滿是柔情,他的手掌撫著她的臉頰,輕輕地,但很溫暖。
  恍惚間,她忘了今夕何夕,對他微微一笑,差點就要說,好困,不要鬧。
  幸好話未出口,人已清醒,陶然噌地直起身,躲開他的手,木木地問:
  “你醒了?”
  林醉不答話,隻是看著她,那目光令她一陣心悸。
  她穩住神,語氣平淡地給他解釋:
  “你可能喝醉走錯了,剛剛在門口……”
  “我沒走錯。”
  林醉突然打斷她,異常地堅決,“然然,我已經錯了那麽多,我不想再錯。”
  她驚訝地看著他,不明白他這話到底是什麽意思,仔細打量他,又不像是在說胡話,她不知要怎樣回答。
  林醉也不需她回答,徑自緩緩地說下去:
  “然然,我前天回學校了,看見公主樓在拆建,香樟也移走了,我在廢墟裏撿到一根門栓,就是你們阿姨常常敲的那根,你記得嗎,當年我最恨她敲門栓。可那天突然想,其實我應該感謝她,因為如果沒有她,那個晚上你就不會被關在外麵,那樣的話,我真不知要到什麽時候才能找到你。”
  “西園換了新草坪,草比原來的好,但是不讓踩了。學五食堂的那個胖師傅還在,還是賣小籠,還是那麽難吃。”
  “後湖的那條路翻修過,不知道哪裏變了,看上去總覺得不對。後湖還是老樣子,湖邊的那座老房子還是沒人住,草長比以前還高。”
  “然然,記不記得你說過,你最向往的生活,就是找一座高山上的湖,在湖邊開一間日落旅館,木頭做的房子,種花,養鵝,看日落,聽過路人講故事,日子安靜又不寂寞,總會有人走,也總會有人來。我說好是好,就是有點悶,不如等我們退休,再去找那樣一個地方歸隱,去法國還是去瑞士,我們可以慢慢想。然然,那時候,我以為,我們會有很多年的時間去慢慢想,我以為我們會有很多年的時間去慢慢實現,然然,我以為……我們會白頭偕老的……”
  她已許久不曾聽他對她說這麽多的話。
  靜夜沉沉,他的聲音溫柔如水,帶著令人蠱惑的魔力,絲絲縷縷將她纏繞。
  她明知前塵往事多說無益,卻又無法阻止,催眠一般,隻能愣愣地聽下去。
  直到他問:
  “然然,我們白頭偕老好不好?”
  陶然隻覺心中一絞,痛不可抑,眼淚刷地一下就流出來,止都止不住。
  她哭著喊:
  “林醉!你講不講理?背叛的人是你,離開的人也是你!現在你又回來說這些,就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你到底講不講理?”
  “我不講理!”
  林醉拗脾氣上來,一把將她拉到懷裏,緊緊緊緊地抱住她,“我就是要和你在一起!”
  “你放開我!”
  “我不放!不放不放!”
  陶然死命地掙紮,想把他推開,他的臂像個鐵箍,越收越緊。
  她無力掙脫,身體被他勒得生疼,呼吸也困難起來,氣急之下,一口咬在他的肩膀上!
  連怒帶恨,下了死勁。
  林醉手臂一顫,卻不鬆開,反而更緊地箍住她。
  白襯衣上漸有血絲滲出,他吭也不吭。
  ……
  舊日如糖,甜到哀傷。
  卻不知今時今日,竟連最簡單的一個愛字,都已無處言說,似乎,便隻能讓彼此痛。
  陶然力已用竭,忽而悲從中來,伏在他的肩上,痛哭失聲!
  淚水像是從什麽地方倒出來一樣,肆意流淌,不一會便濡濕了他整個肩頭。
  他幾乎從未見她哭成這個樣子,一下子也慌了神,連忙卸掉力氣,小心翼翼地摟住她,笨拙地拍著她的背,翻來覆去隻會說一句,然然,我錯了,別哭,別哭。
  陶然不聽,她要很大聲很大聲地哭,哭她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甘,所有的傷心,所有的難過,所有所有這些……直到哭累,累到再也哭不出。
  許久許久,哭聲止住,剩下一連串的哽咽。
  林醉也紅了眼睛,握住她的手,輕輕說:
  “然然,我要和你在一起。”
  陶然人已累極,情緒終於穩下來,她疲憊地抽回手,提醒他:
  “田田呢?田田怎麽辦?”
  林醉不答,仍舊說:
  “然然,我隻愛你,我隻要和你在一起。”任性又固執。
  她看著他的眼睛,那其中的愛意她太過熟悉,知道那是真的,心裏反而更加酸楚,又問:
  “還有孩子,孩子怎麽辦?”
  林醉灼灼的目光黯下去,就算他再任性也知道,事到如今,無論去留都已不再隻是他們兩個人的事,甚至也不是三個人的事,還有孩子。
  一步錯,步步錯。
  錯到今日他才明白,這代價遠非他可以承受,想想都是煎熬。
  他回答不了她的問題,痛苦道:“你為什麽不問我怎麽辦?”
  陶然強忍住想要安慰他的念頭,艱難地說:
  “林醉,我們回不了頭。”
  忘掉孩子,也許別人做得到,但陶然做不到。如果因為她而使這世上多了一個沒有父親的孩子,她一輩子都不會放過自己。
  猛然意識到這一點,林醉再也說不出話,隻能絕望地看著她。
  他那麽那麽愛她。
  他已永遠永遠失去她。
  滿屋的沉默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突然響起的樂聲顯得尤其刺耳。是林醉的手機,它一遍一遍地響,林醉不去接,它鍥而不舍,像是要考驗他的耐心似的,叮叮咚咚,綿而不絕。
  “接電話吧。”陶然終於出聲。
  林醉掏出手機,看都不看,揚手就把它摔了出去,啪嗒一聲,四分五裂,那音樂就像斷了氣,終於不響了。
  門卻接著響起來。
  有人敲門,篤篤篤的三下,不輕不重,很有禮貌。過了一會,又敲了三下。
  陶然看了眼林醉,站起身,走過去,把門打開,毫不驚訝地看到何葉田田。
  兩個女人無聲地對視了幾秒。
  田田微微點頭,問:“阿林在嗎?”她總算不再笑。
  陶然站到一旁,讓她進來。
  田田幾步走過去,蹲在林醉旁邊,搖搖他的手,輕言道:
  “阿林,跟我回去吧。”
  林醉垂著眼睛,不理睬。她就一直仰著臉,央求他。一個比一個拗。
  陶然遠遠看著他們倆,忽然有些明白,為什麽她能從她手上搶走他。
  這個女人身上有著陶然所沒有的韌勁,隻要她想要,她就會不顧一切地爭,她會像小母雞一樣乍著翅膀守衛自己的東西,一絲一毫都不放棄。她可以很驕傲,也可以很卑微,因為她永遠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麽。
  兩人僵持半天,林醉終於動搖,被田田拉起來,走了出去。
  田田扶著他,經過陶然身邊,點點頭道:“實在不好意思,他醉了,給你添麻煩了。”就像一個滿懷歉意的妻子。
  陶然隻盯著林醉,他全身上下狼狽已極,表情木然,看得她心裏說不出的難過,卻也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與她離開。
  直到他們走了很久,她還站在門口,就像做了一場夢。
  和以前的那些夢一樣,夢裏有林醉,他回來了,他說我愛你。
  和那些夢不同的是,他還說,我們白頭偕老好不好?
  ……
  直到第二天上班,陶然都很恍惚。就連琉璃對她說“對了,跟你說一下,我昨天把林醉打了”,她也隻是“哦”一下而已。琉璃也不多解釋,找個話題就把話支開了。
  林醉來找她的事,陶然誰也沒同誰說。
  可那就像一塊大石頭落進湖裏,縱使漣漪泛盡,石頭還留在湖底,移之不去。
  雖然理智早就為她做出選擇,她並不因此而感到解脫,反而,就像又失去他一次一樣,所有折磨,從頭來過。
  幸運的是,又或者不幸的是,這一次,很快就有了了斷。

  第三十二章
  三天後。
  為了慶祝真衣旗艦店首月取得開門紅,高橋野設宴款待真衣市場部員工和明澈團隊成員,客戶經理、媒介經理和創意部的幾名同事,還有陸浥塵都在受邀之列,陶然一個人不好拒絕,便也跟去了。
  她特意陪在末位,就為了離高橋野遠一點,哪知日本人規矩多,一群人點頭哈腰三催四請讓她上座,她萬般不願也隻好坐過去,挨在高橋旁邊,隻希望他能顧忌在場眾人,行為規矩。
  高橋看見陶然,眯著眼睛,笑得合不攏嘴,手腳倒還老實,隻是殷勤地頻頻敬酒。
  日本人的清酒,度數雖低,後勁綿長,陶然吃過苦頭,不敢喝得太多,陪飲幾輪過後,假作不勝酒力,推辭起來。高橋不依,說陶小姐是不是喝不慣,那我們換,揚手又叫了數瓶XO幹邑。
  陶然看出來了,他要麽就是豪爽得過了頭,要麽就是存心灌醉她,當下更是起了警惕,雖說未必真能被他灌醉,但也沒必要拚著身體陪他玩,連推帶讓,他敬一杯她便推半杯,如此下去還是喝了不少。
  坐在旁邊的浥塵漸漸瞧出苗頭不對,高橋這家夥酒一下肚,眼神就不正了,色迷迷地往陶然身上靠,酒也灌得更勤。
  浥塵看不下去,上去幫陶然攔了幾次酒。
  陶然知道浥塵酒量差的很,偷空朝他使使眼色,示意自己還能行。
  她這頓飯吃得是鬥智鬥勇,累得要命,暗暗決心下次無論如何都不能赴高橋的約,簡直就是鴻門宴。
  實在被他逼得沒轍,她就把頭別開,故意不看他,這已經是明顯不願敷衍的表示,高橋竟還是不懂眼色。
  陶然隻好坐在位子上,度日如年地熬鍾點。目光正在四處遊移,忽然落在了房間牆壁的液晶電視上,那裏麵正在播出一檔娛樂節目,她看到了何葉田田的玉照和一行碩大的標題:
  “名模公開婚訊 自曝育有一子”
  兩名主持一唱一和。
  男主持正在說:“……田田將要結婚的消息出乎所有人意料,記者今日致電新勢力公司負責人,該名人士表示對此事不願多談,顯然田田的這一舉動並未征到公司同意,另外據消息人士透露,何葉田田與新勢力的合同中明確寫有不得在約期內擅自結婚的條款,並有相關罰則,如果消息準確,田田將因此麵臨巨額賠付。”
  女主持人在一旁感歎:“愛情的力量真是偉大,從田田在今天記者招待會上的表現可見一斑。”
  接著,電視畫麵切到記者會現場。
  一名記者問:“田田,通常結婚生子對於模特來說意味職業生涯的結束,可你現在的事業正如日中天,你真的能夠舍棄這個舞台,舍棄那些花團錦簇的生活嗎?”
  田田對著鏡頭淺淺一笑,她說:“我最喜歡的設計師,YSL的創始人伊夫聖洛朗曾經說過,女人所能擁有的最美的衣服,是與她相愛的男人的手臂,我已經找到了這個男人,就沒有什麽是不能放棄的。”
  又有記者問:“能談談你的未婚夫嗎?”
  “對不起,他不是這個圈子裏的人,所以不方便多談,我隻能說,他是個很好很好的人,也非常非常愛我,我們在一起很幸福。”
  下麵有人插話:“是悠遊公司的總經理林醉嗎?之前在很多場合有人見到你們攜手進出。”
  田田笑了一下,沒有正麵回答,但她臉上甜蜜的表情已經說明了一切。
  又有人問:“田田,我們注意到你的經紀人今天沒有出席發布會,這是不是證明你的決定太過突然,尚未和公司達成一致?”
  這次田田謹慎地考慮了一下,才說:“對於大家來說,這個消息也許有些突然,但對於我個人來說,這個決定並不突然,我和我的未婚夫已經為這場令人期待的婚禮籌備了很久,而且……我願意坦率地告訴大家,我們已經有了一個孩子,是個男孩,他現在美國,對此我的公司早已知情,我想,他們也不應該感到突然。”
  田田此言一出,台下一片嘩然。
  電視畫麵切回演播室。
  男主持道:“說到田田公布婚訊,還有一段插曲,就在發布會之後的今天下午,有粉絲到新勢力公司門前大鬧,要求見田田,後被勸阻。”
  女主持接道:“田田追求幸福的勇氣令人感動,我想所有喜歡她的人,也應該同樣為她感到幸福才對。人生得意須盡歡,對於女人來說,在自己最美的時候遇見一個最好的人,真的就該隨他去,沒有什麽不能舍棄。”
  接著,節目很應景地配了一段纏綿的音樂,同時陸續放出一些照片,都是林醉和田田的合影。
  屋子裏很吵,陶然死盯著屏幕,努力看清下麵的每一個字,直看得手足俱冰。
  電視畫麵上那個熟悉的男人,她第一次覺得如此陌生。
  這就是那個三天前說愛她說要和她在一起說要與她白頭偕老的男人,轉眼就去和別的女人高調宣布結婚!
  她不是不讓他結婚,也不是沒想過會有今天,可他憑什麽一邊籌備婚事一邊與她“痛訴衷腸”?憑什麽把她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生活攪成渾水,又去心安理得地享受他的溫柔鄉?他憑什麽以為自己可以在她心裏來去自由,予取予求?
  他這都是憑什麽?
  難道就因為她愛他?
  陶然心裏騰地燃起一團火,盈滿被愚弄的憤怒和被輕賤的恥辱。
  她臉色發白,咬緊牙關,要不是因為現在的場合,她早就衝出門去,當著那個男人的麵問個明白!
  “陶陶……陶陶?”
  陸浥塵自從看到那節目就心中一沉,陶然一直盯著電視,他一直盯著陶然,叫了幾次她都不聽。
  他故意問:“陶陶,你是不是不舒服?要不我先送你回去?”原想找個借口帶她離開。
  高橋一聽可不幹,“陸君,不要急著走,來了就要盡興嘛。”他順著陶然的視線瞄了兩眼電視,正趕上女主持人說人生得意須盡歡,他撫掌讚道:
  “人生得意須盡歡,好句,好句!來,陶小姐,我敬你!難得我們這麽投緣,今天一定要多飲幾杯。”
  說著,他給陶然的杯子斟好酒,遞給她,順便有意無意地拍了拍她放在桌子上的手。
  他真不該在這麽不適當的時候把她當Hello kitty。
  陶然倏的收回手,握住酒杯,眼風掃了他一下,淡淡道:
  “高橋先生說的好,人生得意須盡歡,這麽說來,真不敢掃了您的雅興,卻之不恭,先幹為敬。”
  話音剛落,一杯酒就落了肚,40度的幹邑白蘭地。
  高橋一愣,剛才勸酒就像喂她藥,現在竟會喝得這麽痛快,他喜上眉梢,連說爽快爽快,他以為自己酒量足夠好,端起杯子也幹了。
  這空杯子剛剛放下來,陶然就又給他斟滿了。要說勸酒,高橋可真是關公門前耍大刀,陶然要是願意的話,她開上一門課,足夠他讀到研究生。
  談笑風生之中,一瓶酒就見了底,再開,再見底,幾瓶十年陳的幹邑不一會就被牛飲而盡。
  陸浥塵在一旁心急如焚,根本就攔不住。
  周圍幾個日本人喝到半醉,看到有人拚酒,更是興奮不已,高聲叫好助陣。
  高橋是個老酒鬼,自詡酒桌上從沒輸過人,哪能輕易服軟?人都快趴下了,還在那叫,再來再來,再上一瓶。
  陶然說,別急啊,咱先把桌上剩下的都喝完,不能浪費。
  拿起一瓶清酒就給高橋滿上。
  浥塵大力按住她,無比嚴肅地說:“陶陶,你聽我說,你真不能再喝了。”
  陶然半笑半嗔地掃了他一眼,說:“Eason,別逗了,我不能喝誰能喝?”
  浥塵原本還隻是擔心她醉,現在卻知道她是真醉了,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裏的嫵媚和風情根本就不屬於正常的陶然。
  正常的陶然他都勸不住,更別提喝醉的這個了。
  於是就看著她和高橋野推杯換盞,三下五除二又把所有的清酒消滅了。
  最後剩下的半杯被高橋野手一抖潑到了地上,然後人順著椅子就滑了下去。
  等人把他從桌子底下撈出來的時候,陶然尚可以姿態優雅地坐在位子上,臉上帶著笑容,不失得體地說,真是不好意思,今天喝得太高興了。
  終於,眾人抬的抬,扶的扶,語無倫次地道別,東倒西歪地離開。
  等人都走了,陶然才慢慢站起來,身子一軟,差點又跌回去,被浥塵一把扶住。
  陶然撐著他的手臂站穩,對他嫣然一笑,說:
  “原來……醉了的感覺像坐船……搖啊搖,還挺……還挺舒服的。”
  浥塵哭笑不得,氣道:“舒服?等明天你就知道是舒服還是不舒服了。”
  陶然隻是笑,“明天?誰要管明天,今朝有酒今朝醉……人生得意須盡歡……”
  酒意給她的臉頰染上一抹酡紅,酒精讓所有快樂的神經high起來,她不住的笑。上了出租車,更加不老實,不僅笑還要胡亂吟詩:
  “人生得意須盡歡……李白鬥酒詩百篇……但使主人能醉客……西出陽關無故人……”一邊念還一邊豪邁地比劃手勢。
  浥塵狼狽地按下她的左手,又按下她的右手,然後又去按她的左手……抽空還要衝頻頻側目的司機解釋:“她平常不是這樣的。”
  司機很不同情地瞅瞅他,說:“你女朋友啊?哪能讓她喝這麽多?男人應該上去擋嘛!”
  浥塵無語。
  直到進了家,陶然的詩興還沒過,三百首唐詩被她七零八碎地吟得差不多了,隻留下一句“人生得意須盡歡”,反反複複地碎碎念。
  浥塵扶她進臥室,嘴裏哄著她:“好好,人生得意須盡歡,先睡覺,明天再接著念。……好了,陶陶,明天再念好不好?……上床睡覺,醒了再念……”
  陶然真的不念了,很乖地點頭,說好。
  浥塵還沒來得及高興呢,一雙手臂攀上他的頸,軟玉溫香擁滿懷,就聽她問:
  “Eason,要不要上床?”神情認真。
  啥?
  陸浥塵差點要用手去托下巴,他驚愕地盯著她,嚴重懷疑自己的耳朵不純潔。
  她仰著臉龐,直直看向他,眼中有月華流水,輕霧薄煙,見到他楞,她輕輕笑起來,宛如一朵花開,眼角眉梢皆是嫵媚,踮起腳,湊得近些,字字清晰地又說了一遍:
  “問你要不要上床。”
  要是別的女人在他懷裏發出這麽明確無誤的邀請,浥塵沒準會心馳神搖,可眼下他隻想吐血!深吸一口氣,低聲說了兩個字:
  “瘋了!”
  “我沒瘋,你不相信?”
  這瘋女人還挺不服氣,抿了抿唇,眼中閃過一道微光,手順著他的胸膛就滑了下去,準確無誤地落在他的腰帶上,摸索著就要解開搭扣。
  “陶陶!”
  陸浥塵這下可被她嚇得不輕!他手忙腳亂護住腰間,急急喝道:“不可以!”
  “可以!”陶然上來蠻勁,喊得比他還聲大,“憑什麽我不可以!”
  她低頭使勁去掰他的手,不屈不撓地找準目標就要下手,恨恨咬牙道:“盡歡就盡歡!大家都盡歡!”
  “陶陶你冷靜一下,冷靜一下……喂喂!……哇!”
  浥塵被她掰得好痛,隻好騰出一隻手去抓住她,哪知他越抓她越掙紮,像隻發了瘋的小野貓,發了狠勁,拳打腳踢地同他搏鬥。
  可憐陸浥塵,有生以來都沒這麽狼狽過。
  他一手護著腰帶,一手又要去製伏她,她動腳踢他,他又不能踢還她,顧上不顧下,連挨了好幾下,痛得直咧嘴。
  如果他還有空笑的話,一定會覺得這場麵好好笑,如此竭力掙紮竟然隻是為了不上床!
  他當然不是柳下惠,可也不是急色鬼。君子好色,好之有道。陶然醉成這樣,她可以不為她的行為負責,他卻得為她負責,真要將錯就錯,豈不是趁人之危?
  隻是他還真不知道陶然瘋起來這麽神勇,儼然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陶陶陶陶,你聽我說,你聽我說……”
  浥塵滿頭大汗地想給她擺事實講道理,試圖以德服人感化她。正在他挖空心思措辭的時候,陶然掙開一隻手,眼看他牢牢握住帶扣,壓根就不讓她碰,她也不知哪來的主意,趁他一個不留神,摸到拉鏈,刷的一下就拉下去,緊接著就把手伸了進去……
  陸浥塵倒吸一口冷氣!
  渾身的血液都呼呼地往一個地方湧!
  ……基本上,這是一件連柳下惠本人都沒法控製的事。
  他就像是一顆被點著引信的手雷,離爆炸進入秒表倒計時。
  本來他還擔心傷到她,這種時候也顧不得許多,一手鉗住她下麵的手腕,阻止她往下探,另一隻手擒住她的左臂,反手扣在她的身後,肩一用力,把她連連逼退幾步,牢牢抵在牆上。她又想踢他,他膝蓋一頂,把她製伏。
  用了渾身解數終於使她一動不動地安靜下來。
  她還不服,氣喘籲籲地瞪住他。
  浥塵才不管她服不服,竭力忍住一觸即發的欲望,喘著粗氣發狠道:
  “陶陶!你要盡歡是吧?好,我陪你盡歡!隻要你敢跟我說你不後悔!你現在不後悔以後都不後悔!你自己想,你敢不敢說?”
  他凶巴巴地逼視她,彼此呼吸相纏,她清楚地看見他眼中有團墨色,漸深漸沉,隱隱透著危險。
  不知是因為他的話,還是因為那絲危險,令陶然心頭一震,殘存的理智終於在酒精的包抄之下突出重圍,雖然隻剩散兵遊勇,但好歹沒有全軍覆沒。
  陶然眼中的怒火漸漸褪去,氣息也漸漸平複。
  恍然意識到自己剛才的所作所為,簡直就想撞牆。
  羞憤之餘,更是悲哀,原來,她終於還是被那個男人逼到歇斯底裏。……
  理智回來的刹那,心中五味雜陳,眼眶一熱,竟又要為他流淚,陶然倔強地使了使勁,咽下淚意。
  她穩住呼吸,盡量平靜地對浥塵說:
  “放開我吧,我後悔了。”
  浥塵看著她的眼睛,卻沒有動。
  她如水的雙瞳籠著一層濕漉漉的霧氣,把他的心變成一塊海綿,鬆軟軟,沉甸甸。有種東西在其中,像是傳說中的神奇豆子,發了芽,生了根,迎風而長,直抵雲間。
  他的目光忽然柔軟,輕輕開了口,聽到自己說:
  “我也後悔了。”
  然後,他做了一件也許已經想了很久很久的事情。
  他拔下她的發簪,丟在地上,將手指埋入她濃密的長發,感覺細軟的發絲在指間親密地遊走,糾纏,與想象中一樣美好。
  忽地,他的掌微微用力,扶在她的腦後,一低頭,含住她因驚訝而微張的唇瓣。
  另一隻原本是在阻止她的手堅定地向下一按,又把她按了回去。
  堅硬而灼熱的觸感霎時從她的掌心傳來,如電流般傳遍全身,引起一陣難言的顫栗。
  他在她的唇上輾轉吮吸,舌尖滑入她的唇,輕輕勾住她的舌,打了個旋,像要收回卻又立刻纏上來,不輕不重,若即若離,像是一場耐心而折磨的邀請。
  她隻覺全身每一個細胞都在刹那間蘇醒、活躍、狂亂不安地叫囂,它們無聲的呐喊匯成狂潮,一浪一浪向她襲來,令她心跳如擂,四肢癱軟,幾乎站立不穩,剛剛才勉強拾回的理智在她耳邊微弱地抗議了兩下,就嗚咽一聲,消失無影。
  窗外,一朵雲飄過,遮住月,陰影漫地而來。
  漫上窗台,漫上床頭,漫上床腳,漫住地上的發簪,漫住他和她。
  陶然微微喟歎,閉上雙眼,任憑情潮翻湧,將她吞沒。
  ……

  第三十三章
  陸浥塵做了個大美夢。
  雖然不記得到底夢到了什麽,但他睜開眼睛的時候,發覺自己嘴角帶著笑。
  天剛蒙蒙亮,四周有些暗。
  他眨了眨眼,很快就想起這是在哪裏,唇邊的笑意更深了,手臂一伸,想把枕邊人攬在懷裏溫存,卻撲了個空。
  ……人呢?
  茫然之中,臥室的門開了,陶然走進來,帶進一道明亮的光。
  浥塵撐起身,被突然出現的光亮晃得刺眼,抬手遮了遮。
  “對不起吵醒你。” 她說,說得異常客氣。
  他放下手,隻見她整整齊齊地站在他麵前,西裝套裙,V領襯衫,高挽的發髻。如果不是看到自己身軀半裸,床單淩亂,場景毋庸置疑的香豔,他幾乎要懷疑這裏是辦公室,而昨晚的一切不過是加班小憩中的一場春夢。
  他猶豫了猶豫,問:
  “你……要上班?”
  “是啊,今天不是周末,當然要上班。”她一絲不苟地回答。
  “這麽早?”
  “我先去買點東西。”
  “買什麽?”
  “毓婷。”
  “什麽?”浥塵沒聽懂。
  她過分流利的回話終於卡了一下殼,停了數秒才低聲迅速地說:
  “緊急避孕藥。”
  沒等他再問,她更加飛快地說:“冰箱裏有牛奶和麵包,廚房有咖啡,你自己吃早飯吧,我先走了,再見。”
  然後她就真的走了,轉身,跨步,開門,關門,一連串動作利落又迅速。
  太迅速了,迅速地簡直像在逃。
  隨著門砰地一聲關上,房間重新暗下來,浥塵瞠目結舌地望著她消失的方向,不得不麵對他從未有過的經曆——被女人拋棄在床上。
  他耙耙頭發,看看空蕩蕩的床,很幽怨。
  陶然逃也似的出了門,慌慌張張地進了電梯,在鏡子裏看到自己的臉,不出意外,跟煮過似的,簡直都能看到騰騰而起的熱氣。但她對自己剛才的表現已經很滿意,無論如何,還可以在他麵前保持鎮定,說話也沒抖,和平常一樣,至少她覺得,是和平常一樣的。
  要知道當她悠悠醒來,第一眼看見身旁赤身裸體的陸浥塵的時候,說是魂飛魄散也不為過,緊接著就發現自己也不著寸縷,當時腦袋嗡的一下,差點昏死過去,不幸的是,沒有真的昏死成,昨晚的情景像是纏成一團的電影膠片,一股腦丟回她的腦海裏,雖然混混沌沌地沒能立刻看清全部情節,但隻是幾個閃回的片斷,已經足夠她昏死一百遍啊一百遍。
  極度震驚過後,陶然從石化中恢複知覺,她萬分小心地把頭從他的臂上移開,又把他的手從自己腰上拿走,等了半分鍾,直到確定沒有驚醒他,她才一寸一寸地從床上挪下去,在自己家裏像做賊一樣撿起地上的衣物,躡手躡腳地出了臥室。
  站在客廳明晃晃的燈光底下,所有記憶一一複原,陶然的心情,隻能用無法形容來形容。
  原來老天不讓她醉是有道理的,看看她一旦醉了會發生什麽?
  一夜情!
  別人一夜情都是找路人甲,她偏偏是和朝夕都要相見的陸浥塵……而且還是她勾引了他……如果她沒記錯的話,是很“暴力”地勾引了他……
  陶然頭都要炸開了。
  她胡亂穿好衣服,拉開冰箱取出一罐東西,看都沒看就貼在頭上,用冰鎮的腦袋從一默念到一百,又從一百念回一,在相繼打消假裝失憶、棄家潛逃、乃至殺人滅口等念頭之後,她終於想到個比較靠譜的對策——以不變應萬變。
  拿定了主意,平日的冷靜和沉著也回來了,她反複說服自己,就當什麽都沒發生,然後,一如往常地該做什麽做什麽。
  目前為止,盡管臉上的熱度遲遲不退,她仍然覺得自己已經表現超常了。
  開車駛上路,遠方的天空泛起魚肚白,太陽馬上就要升起來,黎明將至。
  陶然感到一絲寬慰,你看,這並不是世界末日,一個荒唐的夜晚而已,馬上就會消失,她想陸浥塵才不會把這當回事,那麽隻要她也別把它當回事,它就會像許多普通的夜晚一樣,很快就被忘記。
  嗯,很快,她在心裏重重地重複了一次。
  陶然全神貫注於給自己催眠,絲毫沒有看見,一輛熟悉的轎車從她旁邊開過,風馳電掣地駛往她來的方向……
  陸浥塵孤零零地下了床,心情鬱鬱。
  進了洗手間,看到嶄新的牙刷杯子和毛巾已經放在顯眼的地方,都給他準備好了,他更加鬱鬱,為什麽這女人連這些都能體貼地想到,卻偏偏毫不體貼地在一夕纏綿之後把他晾在床上呢?
  浥塵懊惱地在蓮蓬底下甩了甩頭,水珠四濺,他隻能安慰自己,陶陶應該是嚇壞了。
  他知道她和他以往的女人不同,她傳統,又一根筋,一定是不能接受這種不清不楚的肌膚之親。那她可以做他女朋友嘛,這樣不就清楚了?想到這,浥塵開始有些高興,他決定一上班就去同她說。
  衝完涼,剛剛關上水龍頭,就聽外麵響起大力的敲門聲,陸浥塵喜出望外,以為是陶然回來了,一時昏了頭,也沒想真要是陶然怎麽會敲門?
  他扯過浴巾往腰上一圍就出去開門了,正準備擺出個哀怨的神情給她看,赫然發現門外所站之人是……林醉!
  “然然,你聽我解釋……”
  林醉一臉焦急,後半截話忽地卡在喉嚨裏,像看見鬼一樣看著陸浥塵。
  陸浥塵也嚇了一跳,不過顯然沒他那麽嚴重,很快便恢複正常,他嘲諷地彎了彎嘴角,懶洋洋地問:
  “來送喜帖?”
  林醉盯著他,臉色煞白,嘴唇發抖,無法成言。
  他捏了捏拳,又放開,又再捏緊,卻又放開,終於一言不發,倒退數步,絕然轉身。
  看著林醉跌跌撞撞的走遠,陸浥塵關上門,心情忽然壞掉了,這個人的出現提醒他,令他縱情沉迷的一晚,不過是陶然的醉酒失常。
  因為這個男人要結婚。
  她為他哭,為他怒,神不守舍也為他,拚卻一醉也為他,就連昨晚這春宵一度,歸根結底還是為他。
  盡管不願承認,但陸浥塵知道自己在嫉妒。
  他擁有過那麽多女人,但他從未擁有過一個女人的那麽多。
  想起她說,愛是棵樹,大樹參天,朝夕相伴。忽然之間,他心生向往。
  浥塵一下子改了主意,他不要她做他的女朋友,他決定向她求婚!如果他一定要同一個女人結婚,為什麽不能是陶然呢?她是最好的人選!他喜歡她,他相信她也喜歡他,他們在一起又可以很開心。……
  陸浥塵頭腦一熱,也不多想,興衝衝地就在肚子裏打起了腹稿。
  現實總是比想象殘酷,尤其是想得太美的時候。
  陸浥塵進了公司,他準備了一肚子話要對陶然說,卻始終沒有找到時機。
  陶然整天都神情冷淡,與他說什麽都是公事公辦的樣子,擺明不想閑談,更是千方百計地避免與他獨處。
  浥塵不知道自己怎麽得罪了她,如果說她因為昨晚的事怪他,為什麽今早不見發作?如果不是,又為什麽突然拒人於千裏之外?浥塵捉摸不透,一心想找她問個明白。
  終於在快下班的時候找到個機會。
  他經過茶水間,剛好看到陶然在裏麵,隻有她一個人。浥塵悄無聲息地走過去,站在門口。
  陶然一回頭就看見了他。
  若她是隻貓的話,他一定會看到她後背的毛一根根地豎起來。
  沉默片刻,她微笑著衝他點了一下頭,那笑容裏都帶著緊張,接著,低眉垂首,就想從他身邊過去。
  他怎能放她走?橫跨一步,嚴嚴實實地擋在她麵前,開口道:
  “陶陶,我想跟你談談。”
  “談什麽?”她警惕地仰起臉。
  她是從不這樣看他的,那疏離的眼神令他心裏一涼,早上的滿腔熱情已經被一瓢又一瓢的冷水澆得差不多了,他有些吞吐地說:
  “陶陶……昨天晚上……”
  “我不想談!”陶然急促地打斷他,低聲道:“Eason,我想你明白,昨天晚上我們醉了,那一切沒有任何意義,對於沒有意義的事情沒有必要談!”
  說罷,她使勁推開他,匆匆走掉了。
  陸浥塵愣在當場,似乎沒有聽懂她的話。
  當然他並不是真的沒聽懂。Meaningless sex,那是一個他熟悉到簡直就像是他自己發明的詞。可這一次,那幾個字從她口中說出來,卻像尖尖的碎石,硌得他心裏說不出的疼。
  好半天,她都已經沒影了,他才嘟噥著說出句:
  “我又沒有醉……”
  陸浥塵很快就知道,陶然那番話是極其認真的,態度是極其堅決的。他發現,無論何時,無論他怎麽拐彎抹角地把話題往兩個人身上引,她都會立即冷若冰霜。以致到了後來,隻要他開口同她講話,她就一臉戒備精神緊張,似乎生怕他冷不丁說出什麽不該說的話來。
  無奈之下,沒過幾天,陸浥塵就投降了。
  在又一個長夜漫漫無心睡眠的夜晚,他從輾轉反側之中翻起身,抓過手機給她發了一條短信:
  “陶陶,你不用怕我,如果你不想談,那我就再也不提,你放心。”
  他沒有收到任何回音。
  但第二天之後,陶然果然正常了許多。
  陸浥塵鬆了口氣,他現在要求不高,隻要能恢複原狀,就一切隨她吧。如果她想要的是什麽都沒發生,他就當作什麽都沒發生。
  她總是一隻鴕鳥,那麽總得有人做沙丘。
  連陸浥塵自己沒想到,那條承諾發出沒多久,他就不得不重新提及那個夜晚,他不但提了,他還是當著大家的麵提的,這裏的大家包括陶然,琉璃,……還有Vincent。
  通常情況下,陸浥塵是個非常守信的人,這一次他的確食言了。
  因為當Vincent 吻了陶然之後,陸浥塵果斷的認定,這個不屬於通常情況!

  第三十四章
  Vincent回來了。
  陶然很早就得到消息,是老郭告訴她的。
  經過一番籌備,清蓮集團亞洲區域總部順利落戶上海,作為清蓮集團全球拓展戰略的重要一步,董事會對此十分重視,Vincent受命兼任亞洲區總裁,被派駐中國。
  把這個消息告訴陶然的時候,郭經理心情激動,從電話裏陶然都能聽出他的興奮和緊張。公司布下這番宏偉藍圖,當然是個人大展拳腳的好時機,不過在方少爺手底下做事,任誰都得攜著幾分小心,伴君如伴虎,升得快,死得也快。
  老郭在電話裏跟她熱絡:
  “陶然,方總對你青眼有加,以後有機會的話可要多為兄弟美言。”
  陶然幾乎受寵若驚,忙道:“老郭,這話從何說起啊,我是外人,該要仰仗你才對。”
  雖然Vincent曾以重籌相邀,但那頂多算是比較賞識,要論能在他麵前說上話,誰敢下這樣的海口?
  老郭卻道:“你這個外人可不一般,地位和我們不一樣。”
  陶然好奇,“怎麽個不一樣?”
  老郭不敢多嘴,神神秘秘地說了兩句不一樣不一樣,就把話頭扯到了即將舉辦的區域總部揭牌典禮上,明澈自然是這次活動的承辦方,活動規模不小,從政府、媒體到客戶,來的都是頭麵人物,不過類似項目做得多了,輕車熟路,陶然按部就班地交代給下屬,也沒像往常那樣操心。
  當然這也是因為,這段時間她的心大部分放在了陸浥塵身上。
  自從聽到他說要談談,陶然就像是驚弓之鳥,一顆心在天上飛,嚇得死活不敢著地,每天都在提防他,沒有心情想別的事,這甚至也分散了她對林醉的婚事的注意力。
  其實冷靜下來回頭想,她慶幸自己當晚沒有機會衝出去。
  衝出去做什麽呢?見到林醉又要說什麽呢?
  他是個即將結婚的男人。丈夫、妻子和孩子,那是一個家,在他們麵前,真正沒有立場的人是她。
  再多的濃墨重彩,都隻是別人書裏的一段前言,一個鋪墊。翻過去,前緣散,愛恨盈虧,一筆勾銷,省卻許多糾纏。
  那就這樣吧,陶然心灰意冷,她想,這樣也好。
  一天深夜,她收到了陸浥塵的短信,怔怔地直盯著屏幕看了半天。
  這原是她想要的承諾,卻並沒有帶來多少釋然。
  最令她耿耿於懷的不是那一夜瘋狂,雖然她沒有開放到能夠視之如平常,但也沒有保守到把它放在浸豬籠的高度。
  其實最讓她悔之又悔的是,那個人為什麽要是陸浥塵?
  在陶然所有的朋友裏,真正能令她感到無拘無束的人,隻有陸浥塵。即使在琉璃麵前,她也不敢袒露全部的心事和情緒,那隻會多一個人比她更著急,可陸浥塵不同,他開朗,陽光又樂觀,萬事都能舉重若輕,刪繁就簡。
  他是一個釋放快樂的人,她是一個收集快樂的人,合作無間。
  可那個夜晚毀了這一切。她和陸浥塵,終究不能如從前。
  過了不久,連琉璃都覺出不對勁。
  一天開完會,她無意中問:“你們兩個怎麽回事?”
  陶然心中一顫,說:“怎麽了?”
  她心虛地瞥了一眼陸浥塵,他也看了看她。
  琉璃一邊收拾資料一邊隨意地說:“沒什麽,就是覺得你們倆最近莫名其妙地相敬如賓,我不太習慣。”
  陶然語塞。浥塵接過話:“這有什麽不習慣?互敬友愛是多好的企業文化。”
  “誰說的?”琉璃露出一副驚訝表情,擲地有聲地說,“員工互扁,娛樂老板,這才是咱們的企業文化!不然我得多寂寞?”質問地理直氣壯。
  “哦——”浥塵做了然狀,把臉轉向陶然,故意問:
  “陶陶,你覺得對待寂寞的老板我們應該怎麽辦?”
  兩個人超有默契地對視了一眼,異口同聲道:
  “扁她!”
  說罷,浥塵抄起文件夾作勢要掄,陶然笑眯眯地站到一旁給他讓道,琉璃退到門口,笑嚷:“以下犯上,小心我扣你們工錢!”
  正要閃人,豆豆從外麵走進來。
  “秦總,清蓮集團送請柬給你,請你參加下周的揭牌典禮。陸總和陶總也有,已經放在辦公室了。”
  “好,給我記在下周日程裏。”琉璃回。
  豆豆看看陶然,忍不住對她說:“陶總,還有你的花呢。”
  “花?”琉璃聽說有人送花,比陶然還興奮,忙問:“誰送的?”
  “和請柬一起送來的。”豆豆答。
  “啊?陶陶,莫非老郭要追你?”琉璃的問題很脫線。
  一隻烏鴉從頭頂飛過,陶然分辯:“別瞎說,老郭孩子都上小學了。”
  “那會是誰?走,看看去。”
  陶然也很納悶,想了想,似乎在清蓮她沒和什麽人有送花的交情啊。
  陶然和琉璃一起往外走,浥塵跟在後麵,臉色晴轉多雲。
  一進辦公室,就看到碩大一蓬藍玫瑰放在桌上,嬌豔欲滴,芳香四溢。
  “好漂亮!”琉璃嘖嘖稱讚。
  陶然拿起別在中間的那張小卡片,展開一看,隻有一個大字——Vincent,漂亮的花體簽名,龍飛鳳舞,肆意不羈,幾乎占去半張卡片。
  琉璃早把腦袋湊過去,驚道:“Vincent!”隨即一口斷定:“他要追你!”
  陶然啼笑皆非,“琉璃,你別見風就是雨,一束花而已,或許人家隻是覺得典禮籌備的不錯,出於禮貌答謝我們一下。”
  琉璃一聽有道理,興致頓時落了下去,“也是,他要是真想追你,該送紅玫瑰才對啊。唉,你說答謝送什麽花嘛,又不能吃。”
  陶然拿起旁邊的請柬看了看,道:“有的你吃,下周揭牌儀式後,晚上舉行慶功晚宴,請我們去呢。”
  琉璃道:“老郭好像說過,當天晚上是他們公司的內部聯歡晚宴吧,方少爺還真沒把我們當外人。”
  “這麽說一定要去了。”
  “好,一起走。”琉璃捅捅旁邊陸浥塵,說,“Eason,我們坐你的車,到時免不了要喝酒,都開車的話不方便。”
  陸浥塵臉上多雲轉陰,默不作聲地盯著那束花。
  “幹嘛?你不會嫉妒陶陶吧,走啦走啦,又沒你的份。”
  琉璃這個馬大哈根本沒往別處想,拉著浥塵就出了門。
  陶然在屋裏瞅了一圈也沒找到個合適的花瓶,最後隨便剪了個大可樂瓶,裝上水,把那束花插了進去,放在窗台上,遠遠看著,很是賞心悅目。
  她沒忘撥個電話給Vincent,同他說花和請柬都收到了,多謝他,電話裏麵,Vincent還是那麽性格,惜字如金,說好,歡迎你來,很平常的語氣。陶然也不多話,道聲再見便掛了。
  然後,這件事就這麽輕輕淺淺地過去了。
  陶然從來不善擺弄花草,那束玫瑰放在那,她都沒怎麽理會,任它自開自敗。
  後來要不是小胡帶著他女朋友上來,這些可憐的藍玫瑰恐怕直到進了垃圾桶都會死不瞑目。
  那天也是巧,下班的時候小胡來陶然辦公室送資料,順手從她的可樂瓶裏折了一朵去,嗅了嗅道:
  “陶陶姐,借支花用用,小魚來找我吃飯,拿去哄她開心。”
  “借花送女朋友?不怕女孩子嫌你孤寒。”陶然笑說。
  “下個月領證,就不是女朋友啦,自家老婆不用客氣。”小胡嘿嘿一笑,把花咬在嘴巴裏,邊往外走邊耍帥。
  “小心紮到。”陶然高聲提醒他。
  小胡唔唔地應了兩聲,就跑遠了。
  陶然埋頭做她的事。
  沒過多一會,一個年輕女孩風風火火地跑進來,直奔陶然麵前,劈頭就說:
  “陶陶姐,讓我看看你的花!”
  陶然一抬頭,認出是小魚,以前聚會的時候小胡帶來過。
  “花?”她沒太明白,不知道這姑娘急著看花做什麽,但還是給她指了指窗台。小魚跨了幾步撲過去,細細一看,驚喜地叫道:
  “真的都是藍玫瑰!陶陶姐,這是藍玫瑰!你知道嗎?藍玫瑰!”
  陶然不明所以地點點頭,她當然知道是藍玫瑰了,看一眼不就知道了。
  這時小胡也進來了,氣喘籲籲地埋怨著:“小魚,你跑那麽快幹嘛?進了電梯也不等等我……”
  看見陶然詢問的目光,小胡連忙給她解釋:
  “剛剛我把這花給了她,她尖叫著問是哪來的,我就說是你的了,然後她扔下我就跑上來了,好像是說這花有什麽特別吧。”
  “藍玫瑰,特別嗎?外麵不是很多?”陶然疑惑。
  “不不不!”小魚小心翼翼地把那朵花捧在手上給她看,“這可是真的藍玫瑰!普通的玫瑰花是沒有藍色基因的,你在外麵花店看到的那種‘藍色妖姬’,隻不過是用白玫瑰染出來的的藍顏色,還有一種是通過雜交抑製紅色素使花瓣盡可能的接近藍,但那仍然不是藍玫瑰,目前據我們所知,隻有日本的一家株式會社擁有特殊的生物技術可以培育真正的藍玫瑰,它非常稀有,非常罕見!”
  陶然聽了心裏一抖,第一反應是,那不是很貴?脫口便說了出來。
  小魚嚴肅地搖了搖頭,“不是貴不貴的問題,因為它使用了基因幹預技術,所以在市場上的流通是嚴格受限的,目前不做商業銷售,得到它需要有特殊的渠道,否則有錢也買不到呢!”
  陶然心裏又是一抖,想的是,她都快三天沒給它們換水了。
  小魚愛不釋手地捧著那可樂瓶看了又看,猶豫良久,有些難為情地問:
  “陶陶姐,能不能再多給我兩支?我拿回實驗室去給大家看看。”
  小胡插話道:“小魚是搞生物的,陶陶姐,你看……”
  “都拿去吧。”陶然大方道,“放在我這也沒有用,你看都要被我養死了。”
  “真的?”小魚兩眼放光,高興極了,連聲說謝謝謝謝,陶陶姐太謝謝你了!
  小胡也跟著開心,兩個人捧著那個破塑料瓶,如獲至寶地離開了。
  剩下陶然一個人,卻開始犯愁了。
  她不明白,Vincent為什麽會送這麽珍貴的花給她?並且壓根沒提它有多珍貴,要不是今天有人慧眼識珠,她就這麽糊裏糊塗地收下了,過兩天又糊裏糊塗地丟掉了,豈不是暴殄天物?
  簡直匪夷所思。
  陶然把各種可能性一一想過,連琉璃那個離譜的追求假設她都想過了,仍然覺得說不通。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他想追求她,她與他最後一次見麵已經是半年前,自從他這次回來,兩人隻聯絡過一次,還是她主動致電給他,加起來說了不到十句話,其中至少有五句是你好謝謝和再見。
  可無緣無故送如此貴重的禮物又是所為何來?
  陶然一肚子問號,不敢貿然找他問,隻好自己琢磨。
  琢磨來琢磨去,她能夠肯定的隻有一條,那就是,方少爺做事,從來不會沒有原因。

  第三十五章
  揭牌典禮這天,陶然終於又見到Vincent。
  雖然分別已有半年,但他看上去沒有半點變化。這男人就像頂級的瑞士表,精準、穩定,並且,你能見到的永遠不及其內在的萬分之一。
  陶然揣著疑惑,暗暗用心地觀察他,仍是看不出任何端倪。
  典禮進行地很順利。
  雖然活動由明澈公司承辦,但對於琉璃、陶然和陸浥塵,清蓮是以客人的身份邀請到場,給予十足禮遇。
  陶然後來才發現,有幸被邀請參加當天晚宴的外來賓客少之又少。這場晚宴,如老郭所說,是一場內部慶功會,主要是清蓮公司管理層與員工之間的一次聯歡,氣氛輕鬆隨意。
  陶然等人被安排在主賓席,與Vincent和其他幾名高管坐在一起,這分明就是當作自己人了,琉璃自然也不見外,不一會就和滿桌的人打得火熱。
  宴會廳前端是一方舞台,酒至半酣,主持人上台,組織大家做起了小遊戲,娛人自娛,順便瓜分獎品,讓大家玩得盡興。
  陶然坐在Vincent旁邊,周圍氣氛明顯冷落一點,似乎大家都比較忌憚這位少爺,連主動過來敬酒的都不多,陶然也沾光,樂得吃頓清閑飯,雖然離Vincent最近,她並沒有覺得不自在,他若願意講話她就陪他說兩句,他若沉默她也安靜。她無心刻意取悅他,也無誠惶誠恐地擔心得罪他,相處起來便大方的多。
  陸浥塵倒是與平常相比顯得太過深沉,陶然能夠感覺到,他對Vincent有些芥蒂,卻不知道為什麽。兩個脾氣秉性截然不同的男人,或許,天然相斥吧。
  台上的節目花樣翻新,大夥玩得正瘋,不知受了誰的鼓動,主持人上去敲敲話筒,頗煽動地問道:
  “下麵,我們請坐在主賓席的老板們上來做個遊戲,大家說好不好?”
  下麵當然一片叫好。
  平日大佬們都是正襟危坐,形象嚴肅,好不容易有個正當機會可以調戲一下老板,不能放過。於是群情振奮,連嚷帶喊,把坐在上首的一幹人等哄上了台,連琉璃、陶然和陸浥塵都沒漏下,Vincent也沒有拒絕。
  大家上了台,主持人跟後台幾個人一商量,說,那就來玩“copy不走樣”吧。
  遊戲規則很簡單,所有人站成一列,隊首一人麵向觀眾,其他人背過身去,主持人會給第一個人看一張紙條,上麵寫著一句成語,由這個人將所看到的成語通過豐富的肢體語言表演給第二個人看,再由第二個人表演給第三個人,依次傳遞下去,最後由隊末的人根據前麵一人表演的動作猜出成語是什麽。
  這遊戲一點都不新鮮,但不得不說是個調戲老板的好節目。別看遊戲的名字叫“copy不走樣”,實際上總是會越來越走樣。
  台下眾人竊笑,期待精彩好戲。
  主持人的題目是“龍飛鳳舞”。琉璃恰好站第一個,她玩起來放得開,充分調動四肢給後麵的隊友表演了龍是如何飛的,鳳是怎麽舞的,很是賣力,……盡管怎麽看怎麽像張牙舞爪。
  站在琉璃後麵的是個美國人,根本不懂中文,更別提成語了,隻能憑記憶把琉璃的一係列動作生搬給後麵的人,於是乎,這套琉璃自創的張牙舞爪韻律操被越傳越亂套,觀眾的笑聲此起彼伏。
  陸浥塵站在倒數第三個,背對著舞台。
  台上的表演精彩紛呈,幾乎吸引了每個人的目光,就連站在隊列裏等候的一些人都禁不住誘惑,不顧規則屢屢想要回頭偷看。浥塵似乎對所有這些絲毫不感興趣,他隻是心無旁騖地注視著排在他後麵的Vincent和隊尾的陶然。
  出於某種覺察威脅的本能,浥塵敏銳地看出這個男人對待陶然不尋常。他是那樣驕傲的一個人,驕傲地沉默著,卻會時常主動與她交談,聽她講話的時候,他會專心看著她的眼睛。還有那束花和今天這樣的禮遇,也許在陶然看來,這隻是普通的禮尚往來,但浥塵把它們統統解釋成不懷好意。
  他不喜歡這個人。他不喜歡他骨子裏的傲慢和低調背後的冷漠,他更不喜歡陶然每每提及此人時流露而出的欽佩和欣賞。
  正在浥塵專心致誌地用眼神大法對著Vincent的後腦勺表達不滿的時候,主持人在後麵叫他。
  原來是那套張牙舞爪韻律操傳到他這裏了。
  浥塵轉過身,心不在焉地看著前麵一人誇張走樣的表演,其實什麽都沒看進去。
  直到主持人把Vincent也叫轉身,輪到浥塵來表演的時候,他才有點回過神。
  Vincent長身而立,站到陸浥塵麵前。
  主持人在一旁盡力地烘托氣氛:
  “大家注意了!我們的遊戲進入最後階段!不知道方總能否領會隊友的肢體語言,並且準確地傳達給最後的這名女士呢?讓我們拭目以待!”
  他話音剛落,陸浥塵計上心頭。
  ——既然冰山先生愛裝酷,那麽他偏要讓他酷不成。
  一個迷人的笑容在他臉上緩緩綻開,浥塵走過去,把一隻手搭在Vincent肩上。
  台上台下所有人都是一愣。
  這顯然不是前麵的人表演過的動作。
  他要幹嘛?大家不懂。
  緊接著,讓所有人掉下巴的經典一幕發生了,之所以說它經典,是因為之後數年,每當在場諸人提起“copy不走樣”這個遊戲,都會把今天的情景活靈活現地講述一遍,樂此不疲。
  此時,隻見陸浥塵臂一抬,腰一擺,挨著Vincent就來了一段貼身熱舞!雖然隻有點到即止的短短數秒,但已十足火辣誘惑。
  他居然就這麽明目張膽地把前麵的表演篡改了!
  這下可像一滴冷水掉進了油鍋裏,驚爆全場!有人大笑,有人喊好,夾雜其中還有幾個年輕女孩的聲音在尖叫:“還要看!還要看!”
  連主持人都快樂得說不出話了。
  Vincent從頭至尾沒有動,目光穩穩地鎖住陸浥塵。
  浥塵惹出這麽大動靜來,卻若無其事地退回原地,泰然自若地接住他的目光,微微一笑。
  Vincent何等聰明,當然知道他在捉弄他,浥塵卻也毫不介意被他知道,他就是要看,眾人矚目之下,高高在上的冰山王子要怎麽把這個遊戲玩下去。
  他打賭這個古板的方少爺放不開身段學這支舞,更何況他後麵的搭檔可是陶然。
  台下一片沸騰之中,台上二人無言對恃。
  表麵上這仍是一場遊戲,表麵之下卻有急流暗湧。
  片刻,Vincent唇邊一動,略一頜首,然後,從容地走到舞台中央,浥塵退到一旁。
  陶然排在最末,已經背對舞台站了好久,台下笑聲不斷,她看不到身後,隻能一直莫名其妙,終於可以轉身麵對台前,觀眾反而漸漸安靜下來。
  大家都在等待,想看一向冷峻的方家少爺如何圓這個場。
  Vincent不慌不忙,等陶然走過來,他微躬一禮,向她平伸右手。
  陶然不明就裏,但這顯然是邀舞,她順從地把手放進他的掌心。
  Vincent輕輕一帶,攬過她的腰,牽起她的另一隻手,略一示意,起步,旋轉,帶著她翩然起舞。
  是一曲優雅的華爾茲。
  他是個好舞伴,盡管沒有音樂,仍可以嫻熟地控製節奏,舞步輕盈有力,飄逸灑脫。
  陶然舞技尚可,因為他帶得好,跟著也不吃力。
  擺蕩回旋,傾身起伏,兩人配合默契。
  及至尾聲,Vincent右手微微一沉,陶然就勢一個漂亮的下腰,穩穩地落在他的臂彎。
  台下響起一片熱烈的掌聲。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就在陶然起身待要站穩的那個瞬間,Vincent低頭在她的臉頰印上輕輕一吻。
  一曲已終,他扶穩陶然,鞠躬致謝。
  又是一陣掌聲。
  以舞還舞,Vincent把陸浥塵丟給他的難題輕易化解於無形。
  一個最普通的遊戲,竟然也能如此高潮迭起,人們大呼過癮。
  雖然最初的那句“龍飛鳳舞”已經被一改再改,麵目全非,可為了有頭有尾,主持人還是得請陶然猜出一個成語來。
  陶然正被剛剛Vincent蜻蜓點水的一吻搞得發懵,哪有心思猜詞,怔仲之間,下麵有人打趣地喊了一句:“是一吻定情!”
  頓時引來一陣善意的笑聲。
  然而畢竟事關Vincent,大夥多很收斂,沒人敢接話,主持人也隻打了個哈哈,給參加遊戲的每個人都發了個小獎品,就請大家下台去了。
  直到回到位子上,還有幾個人餘興未了,饒有興致地談論著。
  琉璃則興衝衝地給陶然講她這個活寶弟弟是怎麽怎麽搞怪的。
  Vincent依舊沉默著他的沉默。
  陸浥塵更沉默。
  沉默的陸浥塵心裏在刮暴風雨……
  ——這男人吻了陶陶!他居然吻她!
  浥塵氣昏了頭。他就像被人動了自己心愛的東西,一心想要奪回來,即刻標明“私人所有,非禮勿動”!
  念頭一閃,他的話就出了口。
  “陶陶。”他貌似隨意地喚了一聲。
  “嗯?”陶然正在魂不守舍地聽琉璃眉飛色舞地神侃,聞聲看過來。
  “你有沒有見到我的Zippo打火機?我突然想起來,那天早上走得急,可能忘在你家裏了。”浥塵慢吞吞地說,有意無意地瞥了Vincent一眼。
  Vincent並無理會,他也許沒有聽見,又也許聽見了。
  琉璃可是聽見了,她不僅聽見了,她還立刻聽出了其中的弦外之音。
  “你在陶陶家過夜?”琉璃神情一凜,問:“什麽時候?”
  她看了看浥塵,又看向陶然。
  陶然還沒從剛才的一幕緩過神來,不成想陸浥塵又在這個時候突襲她!忽聽琉璃這一問,她冷汗都下來了!
  人的機智都是逼出來的。
  陶然沉住一口氣,壓下驚慌,輕描淡寫地答:
  “上次真衣的高橋請吃飯,Eason喝醉了,就在我那借住了一晚。”
  說罷,她轉向陸浥塵,意味深長地望了他一眼,道:“你不是在客廳睡的嗎,是不是掉進沙發縫了,我回去幫你找找。”
  如果陸浥塵看不懂她目光中的警告,那他這些與陶然在一起的日子算是白混了。他估摸了一下繼續說下去的後果,決定讓步。
  浥塵含混地哦了一聲,默默看了陶然一眼,端起酒杯,吞了一大口。
  琉璃半信半疑地又看了看他們兩個,臉上緊張的神色有所緩和,沒再追問。
  陶然卻直到酒席散場都在心神不寧。
  站在門口等浥塵把車開過來的時候,琉璃已有幾分醉意,她拉住陶然問:
  “陶陶,你有沒有覺得,方少爺對你有意?”
  這一次,陶然慎之又慎地想了想,終於還是模棱兩可地答:“我不知道。”
  琉璃神秘一笑,篤定道:“他會讓你知道的。”
  正說著,Vincent的座駕停在她們麵前,他從車裏走出來,問:
  “秦總,陶小姐,要不要送你們一程?”
  “好啊好啊,多謝,你先送陶陶吧,我一會坐Eason的車。”琉璃樂嗬嗬地應下,不由分說就把陶然推了過去,擺擺手道:“走吧走吧,明天見!”
  陶然不情願與Vincent獨處,但她的確有話問他,若要自己想不知要浪費多少腦細胞,不如當麵問個明白,也就不再推辭,上了車。
  可等真正坐在Vincent對麵,陶然才發現自己根本開不了口。
  你是不是喜歡我?
  這樣的問題若由十七八歲的女孩子問出來,隻覺天真爛漫,可對於二十七八歲的女人來說,這問題過於直白,直白地不給彼此餘地,太不聰明。
  不知是因為空間狹小,還是因為她心裏有事,陶然有些局促,這一路倒顯得Vincent比她還健談。
  話題很安全,也很平淡,沒有暗示也沒有試探。
  他從不是個容易猜測的人。
  到了樓門口,Vincent彬彬有禮地送她下車,問候晚安,就要告別。陶然心裏一急,終於想到個可以問的問題。
  “方總,為什麽送那些花給我?”
  “因為它們很特別。”
  她問得突兀,他卻答得自然。
  說完,他朝她輕輕一笑:“陶然,你也很特別。”
  陶然驚訝,不是因為他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也不是因為他的話,而是因為,她在他輕淺的笑容裏,捕捉到一絲難以置信的溫柔。
  夜色正濃,她沒有錯過他最美的笑容。

  第三十六章
  夜。
  陸浥塵沒有回家,下了車,直接拐進附近的一間酒吧,在吧台一口氣叫了三杯綠茶威士忌,三杯過後,人已有幾分迷離,意識輕飄飄,心卻還在往下墜。
  他打了個響指,示意酒保過來添酒,欲要舉杯再飲,一陣香風飄過,有人走到他身邊,驚訝地問:
  “Eason?真是你啊?”
  浥塵側頭,隻見一短衣短發的摩登女子,有些麵熟。
  “不記得了?是Lisa啦~”那女子撒嬌地拖長聲音,嗔道:“貴人多忘事。”說著就挨著他坐了下來。
  浥塵努力集中精神,隱約記起是在不久前的某個現代藝術展上見過這女子,她的作品在其中展出,很有個性,他覺得不錯,就與她多聊了幾句。
  想到這,他一笑,醉眼朦朧,朝她舉杯:
  “對,是Lisa,記得,最近有沒有新作?”
  “有啊,你又不來看,不是說要給我電話?又不見你打。”Lisa湊過來,假裝生氣地嘟起嘴,紅豔豔的唇,泛著果凍般的光澤。
  她靠得這麽近,幾乎連她的睫毛都數得清,浥塵輕笑:
  “這麽怠慢?那是我的錯,罰酒一杯。”
  舉起杯子又要添,Lisa按住他的手,“Eason,不要喝了,你快醉了,不如……我送你回家?”
  玉指尖尖,輕輕劃過他的手背,她曼聲在問。
  浥塵歪過頭,黑眸閃過一點星芒,他低低地笑,也問:“回家?”
  那Lisa眨眨眼,塗了銀粉的眼影亮閃閃的,嫋嫋婷婷地站起來。
  她說,走吧。
  浥塵推開酒杯,起身扶住她的肩。
  烈酒入喉,無濟於心,醺醺然中,他想,他需要一個女人。
  ……
  門剛關上,那個曼妙的身軀就貼了過來。
  她勾住他的頸,踮腳在他的唇上輕咬了一口,熱情又大膽,連欲迎還拒的調情都省略,浥塵也不客氣,順勢噙住她的唇,送出一個纏綿到窒息的深吻。
  待她重新抬起頭,已經嬌喘連連,嘴裏說著你好壞,手已經鬆脫他的領帶……
  上下其手一片混亂中,不知是誰碰到牆上的開關,燈火一亮,大放光明,浥塵眯了眯眼,一低頭,下巴頂在她的腦袋上,她的頭發短短的,發茬有些硬。
  忽然之間,他興致索然。
  感覺到他激情退卻,她一愣,抬頭問:“怎麽了?”
  “對不起,Lisa,我可能是……醉得厲害,有些累。”浥塵歉意地看著她,把她落到一旁的肩帶輕輕放了回去。
  “這樣啊……”Lisa眼神一黯,明顯有些失望,但還是笑了笑,大方道,“那你休息吧,我們再聯絡。”
  她迅速整理好自己,臨出門,忽又轉身,從手袋掏出一支口紅,拖過他的手臂,在上麵飛快地寫下一個號碼。寫完,她滿意地看了看,對他做了個鬼臉,用嘴形說了句Call me,一甩頭,就走掉了。
  浥塵看著胳膊上紅彤彤的一串數字,無奈地笑笑,走進洗手間,把它們慢慢地洗掉。
  腦袋暈暈的,但仍清晰地提醒他,他和他的身體都在想念另一個女人。
  他想念她的笑,想念她認真時專注的表情,發呆時笨笨的樣子;他想念那個纏綿的夜晚,想念她甜美的唇,細軟的發絲,壓抑的呻吟,高潮時的顫栗,和結束時滿足的歎息;想念她枕在他的臂彎,汗濕的長發鋪在他的胸前,帶來絲絲酥麻的觸感;想念尤甚的,是當她在懷裏,那種安實的宛如擁有的感覺。
  那些被她說來沒有意義並極力抹殺的一切,在他的心裏,竟已無人可以取代。
  心情很壞,浥塵把自己丟在床上,正要蒙頭大睡,忽然想到一件事——這女人今天又喝了酒,卻被Vincent帶走了!
  他噌地一下坐起來,伸手去摸床頭櫃上的電話,動作又急又猛,差點跌下床去。
  電話終於撥通,不緊不慢地響起長音,嘟過許多聲之後都沒人接,浥塵急得酒也醒了,恨不得在櫃子上敲話筒。
  “喂。”
  終於,一個慵懶的聲音傳過來,挽救了這隻可憐的話筒。
  “怎麽這麽久才接電話?”浥塵氣急敗壞地問。
  那邊靜了一會,才傳來陶然困啞的聲音:“因為現在是北京時間淩晨2點21,這個理由夠不夠好?Eason,什麽事?”
  聽上去沒有任何異常,陸浥塵的心咚地落了地,現在輪到他解釋了,躊躇了好一會他才搪塞道:“你晚上喝了酒,我怕……你不舒服。”
  “你是說那幾杯香檳酒?”陶然感覺十分莫名,接著氣憤道:“整個晚上最讓我不舒服的就是你那個子無須有的打火機。”
  浥塵無語,索性抵賴到底,“我……我真的掉了打火機在你那裏,你別忘了幫我找。”
  “差點被你害死。”陶然迷迷糊糊地埋怨著。
  “是我說錯話,陶陶,你不要生氣。”浥塵趕緊賠不是。
  “好好,給你找。”她軟下來。
  “那個,實在找不到……就算了。”浥塵心虛地加了句。
  就此蒙混過去。
  關於他的“失言”,陶然真的沒有再追究,事實上,她也無暇追究。
  Vincent的追求來得突然又直接,讓陶然措手不及。
  她以為,這樣一個跡近完美的男人,隻有完美的女人才能相配,卻不知為何他會獨獨看中她。在很多人看來,甚至陶然自己也這樣想,能夠入得方少爺的眼,本身已是一件令人榮幸的事。可是,她還是對他說了“不”。
  陶然有一百種方法說不,說得委婉,說得含蓄,說得堅決又不傷人。
  Vincent隻說了兩句。
  他說,陶然,你隻是還沒想好,在你想好之前,不要拒絕我。
  他還說,你不是我的下屬,不必叫我方總,如果你願意,可以叫我梓亭,這是我父親取的名字,我很喜歡,但很少有人用,一直遺憾。
  說這些的時候,他仍是那麽平平淡淡的,不見得有多熱烈,也沒有很迫切,但和以往一樣,他的聲音裏永遠有一種篤定,讓人不由自主地相信,他是對的。
  陶然禁不住也要問自己,你有沒有想好?
  琉璃當然旗幟鮮明地站在Vincent這邊,並為陶然的猶豫而著急,她倒是把話說了一籮筐,比Vincent這個正牌追求者還積極。
  但是的確,她的話句句在理。
  她說陶陶,你現在才二十八歲,如果你決定孑然一身孤獨終老,那麽便二話不說一了百了,可一生很長,如果你沒有那樣的把握,那麽總是要踏出這一步,總要與另一個人有開始,遲早而已。青春有限,遲不如早。你別以為兩條腿的男人有的是,要說找個好男人,你相信我,還沒三條腿的蛤蟆好找呢。Vincent年輕有為,家世好,人品好,錯過他,你再繞地球找兩圈也未必能找出個一模一樣的,就算找得到,搞不好又是另一個Eason,仗著本錢多,隻曉得貪玩,沒定性,靠不住,可Vincent不一樣,我相信他是個有承諾的人。
  為了勸服陶然,琉璃連自己弟弟都犧牲了,拉出來就樹了個反麵典型。
  若是往常,聽到這樣的比較,陸浥塵一定不服氣,可這一次,他卻不置一詞。對於方氏繼承人追求明澈公司客戶總監這一人人都在談論的熱門話題,他出奇的沉默,隻是沉默。
  在壓倒性的讚成票之下,幾乎連陶然也加入到說服自己的行列了。
  終於,她對他說,讓我們試一試。
  她說得謹慎,但Vincent點頭,說好。
  他和她都是一般謹慎的人,可隻要認定,就不會動搖。他想,她需要的隻是時間。
  於是,在又一個夏日將至的時候,陶然掃了掃心上的塵,把門打開一條縫,這次她要自己走出去,帶一點勇氣,帶一點希望,試著重新去愛一個人。
  關於她和Vincent,旁人當成故事說起來,似乎傳奇又浪漫,但其實,他們隻是像普通的男女一樣,開始普通的約會。
  周末的晚上,Vincent來接陶然,照例一起吃飯,照例聊起一些公事,其實兩人早有約法三章,約會的時候不談工作,不然就成了一邊約會一邊開會,但每次都會忍不住。
  吃完飯,陶然要回公司加班,Vincent比她還要忙,送她回去就告別離開。
  陶然上了樓,公司裏很安靜,同事們都回去過周末了,隻有陸浥塵的辦公室還亮著燈,她好奇地走過去,隻見陸浥塵一個人,坐在桌子上,正望著掛在牆上的一幅圖出神,與其說是思索,更像是在想心事。
  咦,從什麽時候起,他成了一個有心事的人?陶然不禁要怪自己粗心,他總在她最難過的時候陪在她身邊,她卻在忙碌之中與他疏遠了。
  陶然悄悄走過去,一踮腳,坐到他旁邊,開玩笑地問:
  “Eason,怎麽周末也不出去,本城的美女都約完了?”
  浥塵扭頭看看她,似乎沒什麽心情玩笑,但還是彎了彎唇角,問:
  “你呢,不是有約?”
  “下周一有個重要的提案會,我回來把材料再看一遍。這是誰家的案子?”陶然指了指牆上的圖。
  “一幅舊海報,是一家糖果公司的廣告,偶然翻出來,覺得有趣,就看看。”
  “哦,有點印象,好像是天宇集團的,明澈以前的客戶,是一家很大的糖果企業,可惜五六年前遇到一場變故,忽然關掉了。”
  陶然一邊回憶,一邊仔細端詳那幅圖。
  海報中央是一張桌子,擺著各色糖果,十分誘人,一個年輕女子正目不斜視地從旁邊走過,看上去似乎無甚興趣,但她映在牆上的影子卻泄露了真實內心,那影子是個很小的小女孩的樣子,憨態可掬,伸著小手,一心想去拿那些糖果。主人和影子的表現大相徑庭,相映成趣。
  看著看著,陶然隱約想起來,“我記得,當時出這套設計案是為了幫助天宇拓展年輕女性的消費市場,使他們的糖果產品成為受女孩子喜歡的休閑零食,考慮到年輕女孩都很在意身材,忌諱甜食,所以才做了這個係列的廣告,旨在強調糖果的美味誘惑,當時的效果還不錯。你覺得怎樣?”她看向浥塵,想聽聽他的意見。
  浥塵沒有馬上回答,他望著那幅圖,過了半天才出聲,問:
  “是不是每個女人心裏都有那樣一個小女孩?”
  陶然聽了一笑,說:
  “也許吧,童年是每個女人的公主時代,所以她們不願長大。”
  浥塵把視線從畫上收回來,一扭頭,看進她的眼睛裏,忽然問:
  “陶陶,你快樂嗎?”
  他的眸黑亮黑亮的,目光清澈而純淨,有種綿延的繾綣在其中,仿佛落在宣紙上的一滴墨,氤氳而開。
  她的心輕輕地,輕輕地,怦然一動。
  陶然下意識地低下頭,說:
  “我?現在嗎?當然要快樂,你也知道啦,最近不知走了什麽運,再不快樂,大概會被天譴。”
  說完,她真的嗬嗬一樂。
  浥塵卻沒有笑,他固執地追問:“那你心裏的那個小女孩,她也快樂嗎?”
  陶然忽地收起笑意,認真道:
  “不,Eason,我的心裏沒有小女孩,很小的時候,我在一夜之間長大,早已經忘了要如何做一個孩子。”
  浥塵緩緩地搖了搖頭,“陶陶,你當然長大了,可住在你心裏的那個小女孩,她從七歲開始就沒再長大。她會憂傷,會恐懼,會驚慌,也會歇斯底裏,她沒有安全感,她不肯信任人,你用你的堅強把她掩藏起來,讓別人看不見,也讓自己看不見。可是陶陶,你該明白,Hidden is not forgotten,如果她不快樂,你又怎麽能快樂呢?”
  他習慣性地抬起手,拍了拍她的頭。
  陶然沒有躲,她隻顧瞪著眼睛,一瞬不瞬地看著他,張了張嘴,半晌才說出句:
  “你先忙吧,我回去做事了。”
  接著,便說走就走了,竟也忘了,她還沒來得及安撫他的心事呢。
  ……
  誰在意你的快樂?誰在意你的心?
  誰又是誰的心事呢?
  (注:Hidden is not forgotten,是一篇安徒生童話——《被隱藏的不等於被遺忘》)

  第三十七章
  陶然是最不喜歡意外的人,可這一年之中,她的生活意外連連,最重大的三起和三個男人有關。
  與林醉分手,與陸浥塵一夜情,與Vincent約會。
  重磅炸彈一個個砸下來,她以為自己已經飽受考驗,直到有一天她才知道自己錯了,原來,之前的種種隻是預演,真正的原子彈還在後麵。
  這天,陶然正在片場。
  清蓮紙業拍攝新一季的廣告片,邀請了一男一女兩名香港巨星做代言,明星檔期有限,必須把所有鏡頭一次拍好,如需返工,代價高昂。為了確保拍攝順利,陶然、陸浥塵和老郭悉數到場,現場監督。
  還沒開拍,化妝就出了問題,那女明星有些耍大牌,對化妝師橫挑豎揀,無論怎樣都不滿意,直鬧到要陶然親自去協調,把合同拿出來說話才把爭執平息下去。
  剛坐下來歇口氣,手機鈴響,陶然接起。
  聽了一句她就呼地站起來!浥塵和老郭在旁邊,都被她嚇一跳,隻聽她急聲問道:
  “怎麽會這樣?……什麽?你說他是誰?……不可能,這不可能!……好,我馬上到!”
  陶然掛掉電話就去拿自己的手袋和車鑰匙。
  “出了什麽事?”浥塵問。
  “我媽媽在急救!醫生說今天有個陌生男人去找她,說是她丈夫。這怎麽可能?對不起,我得馬上去趟海德!”
  陶然焦灼萬分,匆匆說完就出了門。
  浥塵也忙對老郭道:“郭經理,陶陶著急開車不安全,我去送送她,麻煩你跟琉璃說一聲,讓她安排其他人過來監場,抱歉!”
  老郭心知事情緊急,揮揮手說,沒事,你快去吧。
  浥塵略一點頭,迅速追了出去。
  陶然在路上一直想,究竟是什麽人這麽大膽,竟會公然假冒她的父親!他目的何在?所為何來?她把所有的可能都想了一遍,惟獨沒有想這可能是真的。
  到了海德,陶然和陸浥塵直奔急救區。
  推開大門,看見兩個男人正在急救室門前等候,她一眼認出坐在長椅上的那個人,是舅舅。
  “舅舅?你什麽時候過來的?怎麽也沒……”陶然很意外,正走過去問,這時,站在舅舅旁邊的那個男人聞聲轉過身來,她無意中瞥了他一眼,整個人頓時像被凍住一樣,後半截話斷在了嘴巴裏,沒能說出來。
  那男人五十多歲年紀,頭發花白,斯文儒雅。
  不,陶然並不認識他,但她認得他的眼睛。
  母親說的沒錯,她有一雙同他一模一樣的眼睛。
  是父親。
  轟的一聲,陶然的腦袋裏升起一朵蘑菇雲,強光過後,一片空白。
  “……然然……”有些複雜的神情從那雙似曾相識的眼中閃過,好半天他才叫出她的名字,唇微微地抖。
  見她一動不動,舅舅在一旁小心地提醒道:“小然,這是你爸爸。”
  陶然還是沒反應,浥塵擔心地看著她。
  急救室的燈滅了。門一開,數名護士把病人推出來。
  陶然立刻驚醒,一個箭步撲過去,看到母親雙目緊閉,她急切地問:
  “醫生,醫生,我媽媽怎樣了?”
  “陶小姐,你先別慌,韋女士的病情暫時可以控製,病人情緒激動,所以用了一些鎮靜藥物,現在隻是睡著了,不過……”主治醫師表情凝重,話裏斟酌起來。
  陶然聲音都發顫了,“仍然有危險是嗎?”
  醫生一臉謹慎,回道:“陶小姐,你知道,韋女士的病已經有些年數了,在院裏這幾年,主要采用保守療法控製病情,這終究隻是權宜之計,如果病人情況穩定,那還問題不大,但最近兩次的發作都很嚴重,使病情出現惡化的跡象,我們擔心,這樣嚴重的發作將有加劇的趨勢,必須密切觀察。”
  “可以手術嗎?”走在一旁的陶父擔憂地問。
  醫生看了他一眼,覺得他很麵生,但還是回答道:“韋女士的病情很複雜,以當前國內的心外科水平來看,手術存在相當的風險,就此院方已經與陶小姐討論過多次,最終決定盡量采用保守療法。”
  說話間眾人回到病房,護士小心翼翼地將陶母移到病床上,醫生做了最後的檢查,臨走時,叮囑陶然一定不能再讓病人激動。
  醫護人員相繼離開,屋內隻剩下四個人圍在沉睡的陶母身邊,一時無言。
  滿屋的沉寂,空氣壓抑地令人難受。
  陶父幾次要開口,都未成言,陶然始終低著頭,根本不用正眼看他,這明顯是排斥,他不會看不懂。
  最後還是陶然舅舅試探著說:“看樣子,靜如一時半會醒不了,要不……咱們到樓下先坐坐?”
  等了等,陶然仍舊不作回應,舅舅歎口氣,走過去拍拍她的肩,叫了聲“小然”,語中有些無奈,有些為難。
  僵了一會,陶然終於轉身,低著頭走了出去。
  療養院樓下有一間茶室,浥塵隨他們下了樓,有些躊躇,按理說別人的家事他不便在場,但陶然的樣子讓他擔心,不敢離開,想了想,他停住腳步,示意陶然自己在外麵等。
  陶然獨自跟在舅舅和父親後麵進了茶室,三人在一個僻靜的角落坐下,有服務生過來奉茶。
  熱氣嫋嫋,茶香四溢。
  舅舅咳了一聲,打破沉默:
  “小然,你們父女分開這麽多年,難免有些生疏,你可能還在為當年的事介懷,但你爸爸現在回來了,我們才知道,其實當年是有很多誤會的,他也有他的苦處,你給爸爸一個機會,讓他解釋。”
  陶然抬起眼,默默注視對麵那個陌生的男人,就是這個人,一聲不響棄她們母女於不顧,現在他回來了,他想解釋,他說他有苦處。
  那她和母親的二十年又是什麽?
  她抿緊唇,一言不發。
  父親見陶然肯看他,以為她的敵意有所鬆動,緊張地開口道:“然然,當年,爸爸離開你們,真的是不得已……”
  也許是因為情緒激動,他的聲音有些澀啞,他斷斷續續地講述著,二十年前的一段劫波……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在A市這個內陸小城,進行著一項機密的國家科研項目,陶建國時正年富力強,是項目組的骨幹力量,像當年的許多知識分子一樣,他老實本分,謹小慎微,不同的是,他對科研有著一股子非比尋常的鑽勁,為了技術攻關甚至可以達到走火入魔的地步。
  一次,他偶然間結識了一名從北京來A市公出的年輕女性,她自稱姓唐,在某個科研機關擔一份閑差,因為家裏有海外關係,所以常能比較方便地接觸國外的最新信息。言談中,陶建國聊起了他久攻不下的技術難點,試探著問唐小姐能否搞到國外的相關研究資料,沒想到對方一口答應,並且真的在不久之後把他需要的一部分資料拿來了。陶建國如獲至寶,當即列了個更長的單子給她,這時,唐小姐委婉地提出,國外的朋友也有意與國內做些技術交流,如果陶工能夠提供一些幫助,那就最好不過了,大家禮尚往來,才好合作愉快。
  陶建國十分猶豫,他在涉密崗位工作多年,心裏自然有一根弦,知道什麽是高壓線,碰觸不得。但對方能夠提供的資料實在太過誘惑,而且唐小姐也說,隻需量力而為,毫不強迫,他又看了看對方需要的資料清單,不算離譜,抱著打擦邊球的僥幸心理,他最終還是默許了。兩人以技術交流的名義又陸續交換了幾次情報。
  在陶建國看來,這根本就是不等價交換,分明每次都是他占便宜,卻不知,那些都隻是餌,人家放的是長線,要的是大魚。
  終於,唐小姐索要的資料涉及到核心機密,這讓陶建國起了警覺,幾番推搪之後,唐小姐一反平日和和氣氣的笑臉,軟硬兼施,但都被他堅決拒絕。無奈之下,對方圖窮匕見,亮出底牌,直把陶建國嚇得方寸大亂。
  原來,這位唐小姐所謂的海外關係是在台灣,他們盯上他已經有些時日,意在探聽他所參與的機密項目,唐小姐告訴他,之前他們的接觸和交易都已留下記錄,現在兩人成了栓在一根線上的螞蚱,隻能共進退,五十步和一百步性質是一樣的,一旦落罪都是通敵,而且拖延的時間越久被發現的危險就越大,與其擔那些無謂的風險,不如幹脆把情報交出來,既能得到巨額賞金,又可以人不知鬼不覺,從此以後再無糾纏,兩不相幹。
  陶建國一輩子都沒想過自己會和“通敵”這兩個字扯上幹係,頓時如同五雷轟頂,人一下子就懵了,但出賣國家機密這種事,就算再借他七八個膽子也做不出來,對方卻死死咬住他不放,步步緊逼,逼得他惶惶不可終日。
  一天,唐小姐又來偷偷找他,這次,她帶來一個十分震驚的消息。
  “陶工,實不相瞞,我冒險過來是有一件非常緊急的事。”她憂心忡忡,說:“我們剛剛得到情報,你我之間的來往已經引起這邊安全部門的注意,我們不確定他們了解多少底細,但情勢相當危急!”
  陶建國一聽嚇掉了魂,“那怎麽辦?”
  唐小姐神情沉重,說:“上頭讓我立即回去,隻要一出境就萬事大吉,陶工,咱們是老朋友了,不講感情也要講義氣,不能丟下你不管,隻要你點頭,我們可以馬上安排渠道送你出去,你看如何?”
  畏罪潛逃?
  陶建國冷汗直流,半天說不出話來。
  唐小姐又道:“陶工,現在外麵正在嚴打,形勢你也看到了,前天的公判大會又出了一批死刑犯。你知道我們這絕不是小事,一旦事發……”她皺緊眉頭,沒有說下去。
  半晌,陶建國頹然道了句:“讓我想想。”
  “事情到了這個節骨眼,一分一秒都耽擱不得,我明天就動身!如果你拿定主意,咱們早上八點在老地方見。陶工,你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我們不願見你斷送於此,請千萬三思!”說罷,她匆匆起身,離開前又千叮萬囑:
  “切記不要驚動任何人!否則不僅路上不安全,還要連累別人擔風險。”
  陶建國恍恍惚惚回到家裏,輾轉反側之中,一夜過去,其中的痛苦與煎熬自不必說。
  天亮的時候,對死亡的恐懼占了上風,他忍著滿腹的心酸與妻子告別,又把小女兒送到學校,目送小陶然蹦蹦跳跳地走進校門,陶建國咬牙轉身,從此踏上一條不歸路。
  二十年光陰荏苒,他選擇的這條路,其艱辛坎坷遠非當初可以想象。
  一路顛簸抵達台灣之後,陶建國立即被軟禁起來,不斷有人來遊說他重新主持項目,繼續該項秘密科研,待他真正看清這場騙局,已是悔之晚矣,他已失去正常的生活,失去摯愛的家人,甚至失去自由。萬念俱灰之下,老實人也起了強脾氣,他堅稱自己並不知曉項目全貌,無法以一人之力複製並繼續整個研究,每當被問到關鍵之處他便拉三扯四地裝糊塗。他如此不配合,對方難免惱怒,但由於他作為“棄暗投明的對岸科研人員”,本身具有文宣價值和心戰意義,因此並未遭受過激對待。就這樣過了兩年,對方忽然鬆懈下去,似乎對項目的事失去了興趣,他開始在特別監管之下從事一些普通的工作,十多年後,這種監管漸漸有名無實,他亦逐漸融入當地的生活,前塵舊日,恍如隔世。
  因為身負叛逃罪名,政治犯身份敏感,他完全不敢與家人聯絡,唯恐連累到她們的生活,原以為,今生都無法再見到對岸的妻兒,誰知時隔二十餘年,他在台灣偶遇當年A市的一位老同事,給他帶來許多出人意料的消息。
  陶建國這才知道,他的出走在A市公安部門隻被列為失蹤,民間傳言則是私奔,完全與叛逃無幹,想必姓唐的女人當年一番話不過是在詐他。而那個改變他一生的機密項目也早在他出走兩年後宣告失敗,悄無聲息的,再也無人提及。
  舊同事的一番話,如同平地驚雷,把陶建國震得目瞪口呆,返過神來,第一個念頭就是,他可以返鄉見家人了!
  為保萬全,雖然心情激動難抑,陶建國還是經過了一番周密的準備,才於近日悄悄化名回到A市,幸好陶然舅舅家的老宅還在,他沒費多少周折就重新聯絡上了故人。考慮到二十年的千頭萬緒難以在電話中說得明白,他們決定趕赴上海,直接與陶然母女相見。
  陶父思親心切,一下飛機就催著舅舅帶他來海德,兩人誰都沒料到,陶然母親對丈夫的出現會有如此劇烈的情緒反應,她不敢置信地叫出一聲“建國”就毫無聲息地倒了下去。
  ……
  一念之差,二十載骨肉分離,多少愛怨,多少苦難,講起來不過是盞茶的工夫,日子卻是得一日一日捱過來。
  無數感慨歸於一聲長長的歎息。
  陶然低著頭,安靜地聽著,直至父親落了話音,仍舊看不清她的表情。
  “小然?”舅舅叫她。
  陶然終於抬眸,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牢對麵那張陌生的臉,她輕聲問他:
  “你還記得,你走那天對我說過的最後一句話嗎?”
  父親點了一下頭,眼圈微紅,顫抖著把當年的話重複了一遍:
  “然然,你原諒爸爸,好嗎?”
  “答案是不。”
  陶然平靜地說出四個字,站起身,毅然決然地走出門去。

  第三十八章
  陸浥塵正在茶室門口的紫藤架下麵出神,忽見門一開,陶然從裏麵衝出來,一陣風似的從他身邊經過。
  “陶陶。”
  浥塵一愣,連忙追過去。
  陶然大步疾行,一路悶不作聲,臉上沒有表情,還好她並沒有遠走,而是返回病房,回到母親身邊。
  母親仍然沉睡著,麵色蒼白,幾無血色,襯著雪白的床單顯得人更加虛弱,即使在睡夢中她都緊緊蹙著眉,在額心印下深深的刻痕。
  陶然垂手而立,默默看著床上的母親,心上像是墜了一塊石,重似千鈞,墜得它隱隱作痛。骨肉連心,她為母親而痛。
  母親的一生是場悲劇,就連二十年前那些零星的快樂似乎也隻是為了反襯結局的悲愴而存在,積年累月的病痛和愁苦使她變得封閉而暴戾,她畫地為牢,把自己囚在方寸之間,拒絕愛,拒絕歡樂,拒絕一切美好。
  而這些隻是因為那個男人,無論是因為他的背叛還是因為他的軟弱,陶然都沒有辦法讓自己原諒他。可再多的恨也不能掩蓋她心底的內疚和自責,她不禁要問自己,你又為母親做了什麽?
  她心裏清楚,這麽多年來,她從不曾靠近母親的心,遑論撫慰?母親像是身處一個巨大的黑色旋渦,令她恐懼,令她遠離,她更像是個旁觀者,而從不敢走近去,把母親拉出來。
  她無法回避自己的懦弱,她也無法用別人的過錯為自己開脫。
  想到醫生的話,陶然控製不住地一陣心慌,她突然俯下身去,一把抓住母親的手。
  母親毫無知覺地躺在那裏,瘦小幹枯,像是沒有任何重量,隨時都會消失一般,陶然眼睛一熱,喉嚨發緊,她掀開被子,把母親的手輕輕掖了進去。
  淚水終於落下來,在雪白的床單上留下一小圈水跡,慢慢洇開。
  一雙手搭在她的肩頭,浥塵把她扶起來,摟進懷裏,拍拍她的背,默默無言。
  他的懷抱寬闊而溫暖,她卻哭得更加厲害,哽咽地說著:
  “為什麽我連一個女兒都做不好,……我沒能照顧好媽媽,我從沒有一件事能讓她滿意,從沒有一天能讓她開心,……我總是惹她生氣,上次要不是為我的事,她就不會病情加重,她不過是想我早點結婚,我明明知道的,……為什麽我總是不能讓她如願,總是讓她失望……”
  “陶陶,你已經盡力了,很多事情隻是身不由己,不能怪你。”浥塵好言安慰她。
  陶然使勁搖搖頭,悶聲說:“不,我本來可以做到的,是我自私,我沒有為媽媽著想,才會讓她一直遺憾。”
  “好了,陶陶,不要對自己不公平,你是我見過的最不自私的人。”她越說越傷心,浥塵隻好邊勸邊哄。
  看她哭得難受,他的心裏也不好過,許是一時衝動,他忽然說:
  “陶陶,要是你這麽介意結婚的事,不如,我陪你去結,現在就去!”
  啊?陶然聽得一呆,從他懷中仰起臉,淚眼朦朧地看著他,驚疑地問:
  “假裝結婚?”
  這女人會錯了意,他可沒說假裝,浥塵鬱悶,轉念又有些後悔,瞧他挑得這個時候,要是他真把求婚兩個字說出口,她肯定會嚇得有多遠跑多遠,這麽想著,他也沒言語,順著她的話就點了點頭。
  陶然更驚訝了,問:
  “這種事情怎麽假裝?假裝多久?”
  “假裝很久。”浥塵看著她,看得那麽認真。
  她顯然不滿足於他所說的“很久”,執拗地說:“媽媽會長命百歲的。”
  “那我們就假裝白頭偕老。”他想都沒想,脫口而出。
  陶然的心突地一跳,像是在胸膛裏絆了個跟頭。
  那四個字如同一個咒語,總是能準確地命中她,即使說的那個人是陸浥塵,即使,他說的是假裝。
  過了好一會,她才很輕卻很鄭重地回道:
  “Eason,不要隨便對女人說白頭偕老。”
  浥塵啞然無語。
  他知道她不相信他,他不知道該怎樣讓她相信。
  有些承諾太過隆重,說成誓言反而輕飄,所以不如不說。
  他隻能在心裏告訴她,陶陶,也許的確有許多女人曾與我一起笑,但不是什麽女人都可以在我懷裏哭,也不是隨便什麽女人,我都會對她說白頭偕老。……
  他不敢再看她的眼睛,害怕自己會忍不住去吻她,隻好把她按在懷裏,擁得更緊。
  陶然忽然覺得慌,她想掙開他,這時候門聲一動,還沒等看清是誰,一個聲音喝道:
  “Eason!”
  那嗓門挺大,隱約還帶著幾分怒氣。
  兩人同時看過去,果然看到一張氣歪了的臉,是琉璃。她身後還有一人,是Vincent。
  看琉璃的樣子,陶然猜她大概誤會了,Vincent可比她平靜的多,這世上能讓他形之於色的事情本就很少。
  頂著琉璃能把人燒個窟窿的目光,陸浥塵仍沒有馬上鬆手的意思,他盯著的人也隻是Vincent。
  陶然推開他,並沒有慌忙,她心裏坦蕩,不急於解釋,隻是問:
  “你們怎麽來了?”
  琉璃隻顧瞪著浥塵,像是還要說話,浥塵皺著眉向病床的方向偏偏頭,示意她稍安勿躁,屋裏還有病人在,琉璃這才把脾氣暫時壓下去。
  Vincent回答陶然的話:
  “郭經理說你母親有事,我和秦總來看看有什麽可以幫忙。”
  陶然道聲謝,看看母親還沒醒,擔心人多驚擾她,她說,我們到外麵談吧。
  四人出了門。琉璃立刻對浥塵道:
  “Eason,片場那邊沒有人,你先回去吧,這裏有我們。”擺明是想支走他。
  浥塵不願,可陶然也說:“是啊,今天的片子很重要,不能因為我耽誤正事,Eason,就麻煩你一個人了。”
  他實在沒有借口留下來,無奈隻好告別。
  陶然簡單地把情況給琉璃和Vincent說了個大概,關於父親,她一語掠過,隻說他回來了,說到母親的病情,她難掩憂色,話也愈發沉重。
  琉璃偶爾打斷詢問幾句,Vincent不聲不響地聽她說完,問:“我們能不能去見見主治醫生?”
  雖然覺得他不見得萬能到可以和醫生交流出什麽救命良方,陶然還是點頭應允。
  到了辦公室,醫生把她耳熟能詳的一番話又重複了一遍,諸如病情複雜,保守療法,等等等等。
  聽完,Vincent道:
  “陳醫生,我無意冒犯,但我想知道,目前是否有其他醫療機構或者醫學專家可以為韋女士成功實施手術?”
  他問得直接,陳醫生也答得明確:
  “客觀的講,海德已經是國內心髒疾病防治領域數一數二的醫療機構,我們有最好的設備和一流的專家,有數位國內權威的學科專家在我院供職,如果說這個手術我們做不了,那麽恐怕國內沒人敢說有把握做,而且方先生您也知道,醫學上的事,隻有成功率高低之說,沒人能保證一定成功。”
  Vincent點點頭,又問:“那國外有嗎?”
  “這……就很難說了。”陳醫生沉吟道,“如果從國際範圍看,更好的專家和更好的醫療機構肯定有,但論及個案,需要醫生了解病情才能判斷手術成功率大小。”
  Vincent轉向陶然,“如果目前的保守療法不能有效控製病情,那與其拖到最後沒有希望,不如想一些更積極的辦法,你說呢?”
  陶然猶豫不決。如果能找到更加積極有效的辦法當然好,可聽他的意思是要尋找一些國外的渠道,那樣一來,費用太過高昂,她未必可以負擔,如果Vincent出手相助,她又不願欠下這麽大的人情,思前想後,拿不定主意。
  Vincent見她不說話,也不催促,隻對醫生道:“請把韋女士的所有病曆卷宗準備一份拷貝,我們隨時會用。”
  琉璃也在一旁勸陶然:“Vincent說的不失為一個辦法,陶陶,如果你願意考慮,我也可以托些朋友幫忙找找看。”
  陶然慎重地點點頭,說再想想。
  母親情況暫時已經穩定,隻需等她醒來,陶然不願耽擱琉璃和Vincent的時間,又聊了一會就把他們送走了。
  琉璃剛好接到一通急電,開著她的Mini Cooper先走一步。留下Vincent和陶然兩人,臨上車,他對她說:
  “陶然,不要因為我追求你就拒絕我的幫助,這些隻是力所能及的小事,不值得顧慮太多,治病是大事,要早作決定。”
  她的心事被他一語道中,陶然看著他,終於點了一下頭,輕聲言謝。
  Vincent看了看表,道:“我會派人與陳醫生聯絡,把主要的病曆先傳往巴西,現在是那邊的午夜,最快明天一早會有初步的消息,等找到合適的機構,我們再作打算。”
  送走Vincent,陶然回到病房,母親已經醒了,舅舅在旁邊,隻有他一個人。
  她走上前,驚訝地在母親眼中看到一絲光亮,那可是喜悅?
  母親見陶然過來,急急對她說:“你爸爸回來了,真是他回來了!”她的臉上帶著久違的笑容。
  陶然不解,她本以為母親怨了二十年,恨了二十年,應該是最最不可能原諒父親的人,可看母親現在的樣子,又仿佛所有這一切都已在輕易間煙消雲散,……整整二十年。
  是否有多少愛就有多少恨,反之亦然?讓我們無愛無恨無嗔無念的,隻有陌生人。
  陶然低下頭,掩住眼中的歎息。幸福是一件多麽唯心的事,若是母親覺得好,那就是好。
  “靜如,建國怕你們怨他,不敢再來,我讓他先回酒店了,要是你願意見他……”舅舅猶猶豫豫地問。
  “好,讓他來,現在讓他來……哦不,還是明天吧,你看我現在蓬頭垢麵的,人都不成樣子。”母親坐起身來,興奮地不知該做什麽才好。
  “媽,你別急,醫生叮囑你不能激動,反正……”陶然走過去扶住她,頓了一頓,才很不習慣地說:“……反正爸爸已經回來了,不急這一時。”
  舅舅聽她肯叫爸爸,想必還有轉圜的餘地,暗中舒了口氣。
  尋訪名醫的事情進展的不算順利。
  陳醫生所言非虛,陶然母親的病情拖了這麽多年,著實複雜,很多醫療機構看了她的簡曆,都不敢貿然接下手術,成功率有說15%,也有說20%,莫衷一是,但都讓人聽得心驚。
  一個星期後,在眾人的焦灼企盼中,事情出現一線轉機。Vincent派去美國的人返回消息,他們在佛羅裏達州找到一名心髒病臨床專家Peter,此人曾接手過類似的病例,並且手術取得成功。
  陶然聽了喜出望外,立即安排陳醫生與Peter電話會晤,接觸幾次之後,連陳醫生都謹慎地表示樂觀。大家歡欣鼓舞,可誰都沒想到,Peter會提出不能來中國實施手術,因為他有飛行恐懼症。
  這無異於一瓢冷水澆下來。以陶母的病體,實在無法承受長途飛行的操勞,眼看剛剛燃起的希望就要熄滅,Vincent再一次給出了解決辦法。他說,我們可以包機。
  包一架飛機,改成簡易病房,由醫生護士隨行,從上海直飛邁阿密,這樣的主意,也隻有方少爺敢想,也隻有他敢說。
  陶然卻不敢應。
  連母親聽了都拉住她說:
  “然然,這樣的人情咱們可欠不起。我這個身體我自己有數,能拖到現在,能熬到重見你爸爸一麵,我已經很知足了。”
  說這話的時候,母親麵帶欣慰,自從父親出現,她是真的開心,陶然全都看在眼裏,看到那麽短暫的快樂都能令母親如此滿足,陶然心中酸楚。
  彷徨之中,琉璃的一句話讓她最終下了決心。
  琉璃說,陶陶,你沒發現麽?在你心裏,沒有人比你母親更重要,甚至比你自己以為的還重要,要是錯失救治她的好時機,你一輩子都會後悔。
  好,我們去美國。
  她對他說。

  第三十九章
  從商討手術方案、手術日期直到費盡周折聯絡包機並安排赴美簽證,待千頭萬緒打點完畢,已經一個多月過去,然而,看看這要做的所有事,就知道這樣的速度已經不亞於奇跡。
  一個多月來,不僅陶然一家,就連Vincent、琉璃和陸浥塵也都為求醫一事上下奔走,費盡心力,使得此事終於成行。
  臨走前的最後一天,陶然留在公司安排工作交接事宜。她這次離開頗需要一些時日,得把手上的事情分工下去,才好安心陪伴母親。
  白天人來人往,各自交代完畢,到了晚上,辦公室清靜下來,陶然把資料做些最後的整理。正在忙碌,陸浥塵站在門口叩了一下門,走進來。
  “明天走?”他問。
  “是啊,清早就飛。”陶然抬起頭。
  “那怎麽還在忙?”
  “還好,隻差最後一些了,倒是你們,最近也為我忙壞了。”
  “怎麽這麽客氣,好像我和你才認識似的。”浥塵裝作不滿。
  陶然笑,“我怎麽記得,我們剛認識的時候可不怎麽客氣?”
  浥塵也笑。想起兩人的初次見麵,不過是一年前,可感覺上,他仿佛已經認識了她很久很久。
  他突然問:
  “陶陶,如果那一天,你真的是來與我相親,我有沒有機會?”
  “和你相親?”陶然被他問得一怔,說,“從沒想過。”
  “想一想。”他堅持。
  “我想……大概是我沒有機會吧。”
  “為什麽?”
  “因為我太普通了唄。”隻要看看陸浥塵周圍的女人,她很容易做出比較。
  浥塵搖搖頭,他走近她,像是要說什麽。
  琉璃剛好經過,進來問:“陶陶,你怎麽還沒走?快回去準備呀。”
  “不急,家裏都準備好了,我這馬上就好,等一下Vincent會來接我。”陶然回。
  “那就好,到了那邊要好好照顧自己,有了好消息記得馬上打電話回來。……”琉璃叮囑個不停,陶然一一應下。
  好半天,琉璃終於說完了,回頭要走,又似隨意地對旁邊的浥塵道:“Eason,你來,有事跟你說。”
  浥塵隻好隨她離開,兩人來到琉璃的辦公室。
  琉璃關上門,指了指沙發,示意他坐。
  她坐到他對麵,點燃一支煙,把煙盒丟回桌子上,深深吸了一口又徐徐吐出,透過繚繞的煙霧她盯住浥塵,緩緩開口道:
  “Eason,有件事我想了很久,還是覺得不得不問……你和陶陶,是怎麽回事?”
  浥塵打從坐定就猜到琉璃要跟他說什麽,可直到她問出口他也不知該怎麽答。
  他和陶陶,是怎麽回事?
  他自己也詫異。
  初時,她隻是個有些奇怪的陌生女子,後來,她成了夥伴,再後來,又成了朋友。
  可是,是從什麽時候起,他開始為她的不同而好奇,為她豐富而著迷?又是從什麽時候起,她的一顰一笑都會牽動他的心?
  他從未像現在這樣想去了解一個女人,了解她的堅強和脆弱,了解她的悲傷和喜樂,了解她的隱忍,她的渴望,他想了解她和她的全部。
  那種感覺漸漸微妙,想要接近卻又迷惑,想要遠離卻又不舍。
  情根也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
  琉璃等上半天不見回應,料定有事,她失了耐性,恨聲道:
  “Eason,你到底有沒有記得,我跟你說過什麽?不許你動我的人!而且你招惹誰不好,偏去招惹陶陶!不要說陶陶現在和Vincent在一起,就算沒有,也不許你去惹她!”琉璃把煙頭重重地撳在煙缸裏,再補了句,“絕不可以!”
  琉璃脾氣急起來,話就不怎麽客氣。
  浥塵悶了半晌,沉聲問:
  “為什麽?”
  “為什麽?Eason,你還用問我為什麽?難道你不知道?你和陶陶根本就不是一路人,她玩不起你的遊戲!就算你現在真的喜歡她,也不過是一時新鮮!又能新鮮幾天?”
  看到浥塵抱著肩膀一副不屑爭辯的樣子,琉璃冷哼一聲,“難道不是?你該不會要跟我說你愛她吧?哈,我會笑的。”
  她的語中滿是譏諷,浥塵不響,他站起來,走到門前,淡淡丟下三個字:“你笑吧。” 說著,開門就要走。
  “站住!”
  琉璃動了怒,可她心知浥塵是個吃軟不吃硬的脾氣,隻得耐下性子,苦口婆心道:
  “Eason,你信我一次,你們兩個完全不合適。要是你真的愛陶陶,就更應該為她想一想。我告訴你,陶陶需要的,不是一時半刻的好,她真正想要的,是一個永遠!無論她表麵上有多理智,在這上麵偏偏就是個死鑽牛角尖的人。你問問你自己,你給不給得起?你做不做得到?”
  “琉璃,那你憑什麽覺得Vincent做得到!”浥塵忍無可忍,反問道。
  “我不敢說Vincent就一定做得到,但他至少比你可靠的多!他也比你有承諾!Vincent提起過,這次去美國,如果手術完成得順利,他會帶陶陶去巴西見他的父母,就是說他會向她求婚!方家是世族,不會拿婚姻當兒戲。陶陶跟了他,總比跟你這個花花公子強!退一萬步講,撇開這些都不談,你自己也清楚,Vincent能給她的遠比你能給的多!你要是敢說你愛她,就別再糾纏她!”
  琉璃的話字字砸在地上,浥塵心潮起伏,猛然間聽到求婚兩個字,人都呆住了,怔了幾秒,他扯開門就衝了出去!
  琉璃在後麵緊喊了兩聲,也是徒勞。
  浥塵一路狂奔,可下了樓梯卻刹住腳步。他看到了Vincent。
  Vincent剛進公司大門,迎麵走過來,走到浥塵麵前,浥塵恰好站在路中央,卻也沒有讓。
  Vincent停住,把目光投向他,等他說話。
  沉默對視片刻,浥塵真的說了話。
  他說,我愛她。
  沒頭沒尾的,聲音也不大,卻如宣告。
  Vincent仍然看著他,神色未動,隻是點了一下頭,大概是說,哦,知道了。
  見陸浥塵還是不動,方少爺這才開了金口。
  “你要同我爭?”他問,也不在乎回答,他略一頜首,不輕不重地說了句:
  “可以,我喜歡有人爭,因為我喜歡贏。”
  他繞過陸浥塵,徑直走進去。
  *** *** ***
  淩晨。
  也不知是幾點,陶然被一陣震天響的拍門聲驚醒。
  邦邦邦邦邦,聲音淩亂而急促,聽得人心驚,陶然打了個激靈,穿著睡衣赤著腳就跑出去開了門。
  廊燈底下,站了一個人,一隻手扶在門框上,滿臉汗水,喘息未定,卻鍥而不舍地舉著手,還要再拍。
  “Eason?”陶然驚訝地叫,“你怎麽了?”
  “陶陶你不要走!”
  浥塵毫無預警地欺身上前,握住她的肩,不知怎麽用了那麽大的力,鉗得她好痛。
  陶然直皺眉,她拍拍他的手背,安撫道:
  “別急別急,慢慢說。”
  見她皺眉,浥塵意識到自己力氣失控,這才稍微放鬆些,卻仍緊緊盯住她的眼,還是說:“陶陶你不要走!”
  “為什麽?……公司出了事?”
  陸浥塵平素玩世不恭的很,從不這樣激動,陶然心裏沒有底,直覺告訴她一定是出了什麽事,第一反應就是公司,不然他為何留她?
  誰知他搖頭,再搖頭,再又搖頭,卻閉著嘴巴不回答。
  像是有千言萬語,又像是隻有一句,在心頭過了千百遍,在嘴邊轉了千百圈,可真要說出口,竟是如此難。
  到底要不要爭回她?
  浥塵整晚都在坐立不安,隻為一個是,或是一個否。
  所有的理智都在阻止他,站在“否”的這一邊有無數個理由。
  他再怎樣不甘都得承認,琉璃是對的,Vincent能給她的遠比他能給的要多得多,財富,權勢,地位,庇護……一切。也許天真一點講,可以說世上有很多事是錢買不來的,可隻要稍微現實一點,就得承認,世上有更多的事是沒錢做不到的。遠的不說,隻說為陶然母親尋醫治病,幾乎就是靠Vincent一力促成。陶然身世坎坷,被迫獨立,所有都靠雙手掙得,成功是有的,風光也是有的,背後的苦處自然也有,不說罷了,可如果嫁入方家,即可衣食無憂,安享榮華。
  站在“是”的這一邊,隻有一個理由,卻重複了無數遍。
  他愛她。
  愛她。
  愛她。
  愛她。
  ……
  If you really love something, set it free.
  想了很久很久以後,浥塵給了自己一個答案,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卻是最好的答案。
  他要放她飛,讓她往更好的地方飛,這是愛她最好的方法。
  他竭盡全力作出這個決定,他不能讓自己反悔,掙紮再三,浥塵開著車就衝進夜裏,踩緊油門,一直往前開,往海的方向開,他以為,這樣就可以離她越來越遠,遠到無法回頭,遠到讓一切都來不及。
  是在哪一個彎道急刹車的,他已完全不記得。
  隻記得腦袋裏出現了一個聲音,那不是一個念頭,因為不是他想出來的,那就是一個聲音,像是非法入侵一般,也許它也知道自己來路不正,所以很小聲的,又有點怯怯的。
  它說的是,陶陶你不要走。
  浥塵所有的決心和理智,以及他不惜飛車遠走想去守護的決定,竟在這麽一個毫無立場的聲音麵前迅速坍塌,有如摧枯拉朽,轟隆隆隆,煙塵漫天。
  在塵埃落地之前,在理智卷土重來之前,他縱容了自己,一腳刹車踩下去,緊接著猛打方向盤,風馳電掣般,向她狂奔。
  他摒足一口氣,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那句話,不讓自己有空隙多想,不讓理智有時間喘息,直到開到她的樓下,他推開車門就衝進去,連電梯都沒有摁,他不能等,也不能讓自己停,他像是被什麽追著一樣,一定要趕在被追上之前,找到她,告訴她,說他有多愛她,說讓她留下,近似瘋狂的,不顧一切的,他什麽都不管,他就要這麽做,就要。
  像是跋涉了千山萬水那麽遠,他終於站在了她麵前,終於說出了不要走,此刻,卻連他自己都覺得無力。
  他知道她對這一次的手術寄予了多少的希望,他也知道母親對她而言意味著家,像樹一樣的家,而她是不能沒有樹的人。他怎麽能真的讓她放棄,隻為了說一句我愛你?
  如果總要有一個人放棄,那麽隻能是他自己。
  可是,可是,近在咫尺的,是他心心念念的容顏,是他戒不掉的煙,深入肺腑,寤寐思服,輾轉反側。
  他還記得,她目光清亮,執著地問,你愛她們嗎?如果你愛,為什麽又離開她們?
  他還記得,她調皮地看著他,說,那要調酒師幹什麽?
  他還記得,她在秋陽底下仰起臉,孩子氣地抱怨一條小皺紋。
  他還記得,她兩頰緋紅,卻偏要做嚴肅狀,說男女授受不親,禮也,聽過沒?
  他還記得,她躲在他的懷裏臉色蒼白,繃得筆直,讓人心疼。
  他當然也還記得,她對他說,愛是棵樹,遮風擋雨,朝夕相伴。
  ……
  他幾乎每天每天都與她在一起,卻直到這最後一刻才發現,離開她,遠比想象的難。
  這樣,這樣難。
  “Eason,你怎麽了?”
  陶然柔聲問,她探詢地看著他,目光中有些迷惑,有些緊張。
  浥塵隻覺心被緊緊揪作一團,原來它真的會疼,牽扯全身。
  他說不出話,直直看著她,突然間,奮力一拽,把她拽進懷裏,不等她的驚呼出聲,就狠狠吻了下去。
  他的唇滾燙,覆在她的唇上,像會把她灼傷。陶然反應過來,手忙腳亂地掙紮,可哪裏掙得過他,她拚命扭過頭,躲開他的唇,叫道:“Eason……Eason……陸浥塵!……唔……不要這樣,我不想這樣!唔……”
  浥塵聽不進,霸道地追過去,扣住她的頸,讓她動不得。
  陶然心一橫,一口咬了上去。
  一陣銳痛!
  浥塵終於抬起頭,唇上立刻凝出血珠,一抹猩紅,但他眼中的淩亂漸漸褪去,人也痛醒了。
  他慢慢鬆開她,垂下雙眸,平複呼吸,好一會才啞聲道:
  “對不起……我可能醉了。”
  陶然驚魂未定,看到他真的被咬得不輕,又有些不忍。聽他這麽說,她半信半疑,一時沒敢答話。
  浥塵忽然平靜下來,他又說了幾句對不起,低聲道再見,就真的轉了身。
  他今晚的舉止實在怪異,鈍知鈍覺如陶然也覺出了不對勁,她站在門口楞了會,忽然拔腿追過去。
  浥塵剛剛進電梯。
  陶然跑上去按住電梯門,問:
  “Eason,你,是不是有話跟我說?”
  “嗯……一路順風。”
  他艱難地笑,衝她擺了擺手,“回去吧,外麵冷。”
  “哦。”陶然也沒別的好說,隻好放下手。
  滑門在他麵前緩緩合攏,把她的身影隔在他看不見的另一端,電梯微顫了一下,開始加速,下墜。
  浥塵的笑容凝在臉上,僵了一會兒才想起收回,唇一動,扯動了上麵的傷口,生生的痛。
  痛得他彎下了腰。
  竟至流淚。
  ……
  他一直以為,愛是個遊戲,而他是高手,因為他可以愛得收放自如,愛得進退有據,卻原來,那並不是因為愛很簡單,隨心所欲,那隻是因為,他不曾真正愛。
  愛從不簡單。

  第四十章
  清晨的天空,碧藍如洗。
  一架飛機停在停機坪上,機組人員準備就緒,整裝待發。
  來送機的人不少,有朋友,同事,還有療養院的幾個相熟的護士,大家送來滿滿的祝福。
  陶然與人們一一告別,琉璃拉住她,自然又是說個不停,陶然嗯嗯地應著,眼睛卻不時地在人群中逡巡。
  她沒有看到陸浥塵。
  離登機時間越來越近,他始終沒有出現,她想,也許他不會來了,心裏有些悵然。
  終於進了閘機,她最後一次回頭,看到一張張笑臉和揮動的手臂,她也笑著揮揮手,忍不住又向遠處張望,隻見稀稀落落的幾名陌生旅客。
  她若有所失地收回目光,轉身離去。
  十幾分鍾後,飛機迎風而起,劃向天際。
  寬闊的候機大廳落地窗上,映著一個淡淡的人影,長久佇立。
  身後隱約傳來一段樂聲,不知是誰的手機,一直響著也沒人接,一個憂鬱的聲音在翻來覆去地唱:
  怎麽去擁有一道彩虹
  怎麽去擁抱一夏天的風
  天上的星星笑地上的人
  總是不能懂 不知道足夠
  如果我愛上你的笑容
  要怎麽收藏要怎麽擁有
  如果你快樂不是為我
  會不會放手其實才是擁有
  ……
  窗外。
  天藍得像海,遙不可及,看得久了,心會碎。
  陶然活到二十八歲才相信,真的是有否極泰來這回事的。
  以往遇到一切事,她都習慣把期望放低,再放低,因為這樣比較容易有驚喜。可對於這次手術,她始終難以壓製自己的期待,即使她明知她在期待的是一個奇跡。所以當醫生告訴她手術完全成功的時候,她無法不喜極而泣,就在醫院人來人往的走廊裏,她抹著眼淚想,即便曾經的所有壞運氣都是為了抵償這個奇跡,都也值得。
  她開心得整天都掛著笑容,心像是要飛起來,她一個一個地給每個人打電話,想把這個天大的好消息親口告訴他們。
  她也打給了陸浥塵。
  他聽上去不很驚訝,問她是不是剛剛打過給琉璃。
  她說是啊。
  他說那瘋女人正在全公司奔走呼告。
  她就笑,說早知道琉璃要激動。
  他說這麽好的消息,大家都很激動。
  雖然他這樣說,可她聽得出來,他並沒有他說的那樣興奮,不知怎的,他的高興有些勉強,她很想問為什麽,又擔心不合適問,可也不想把電話掛掉,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她已習慣與他分享,無論是快樂還是悲傷,可這一次,她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太對。
  躊躇片刻,她問:“公司好吧?”
  他說:“還好,但你不在,大家都很想念。”停了一下,忍不住問:“陶陶,你什麽時候回來?”
  陶然歎口氣,說:“恐怕一時半會兒還回不去,媽媽剛剛做完手術,需要長時間靜養,這邊的住院費用太高了,雖然Vincent說沒關係,但這麽住下去我們自己不踏實,唉,已經欠了他那麽多,都不知道什麽時候還得完,暫時打算找一間公寓,臨時租上幾個月吧。”
  浥塵聽她說租房,立刻道:“我祖母在邁阿密有間老宅,她早就跟著我搬到了紐約的寓所,所以那裏一直空著,老人家念舊,不舍得租售,如果你需要,打掃一下就能住了,不過就是有點舊。”
  陶然喜出望外,“那太好了!如果能夠借給我們,就能解決大問題了。”
  “你放心,我去同奶奶說。”浥塵打了保票。
  一周後,陶然一家順利搬進了陸家老宅。
  那是一座普通的庭院,不是很大,有些年頭了,因為委托給房屋經紀定期打理,所以維護尚佳,住起來很舒適,他們終於有了安心的落腳之處。
  Vincent不大讚成他們搬出去,擔心護理條件不夠完善,不利休養,但陶然堅持,他也就不再多言,就像陶然一再堅持把賬目記清,說要以後慢慢把錢還給他,他也隻彎彎嘴角,不接話。
  Vincent公務忙,很少能留在美國陪伴她,但早已安排清蓮美國公司派了專人照顧陶家,方方麵麵,無微不至,常令陶然覺得過意不去。
  Vincent絕不是個熱烈的人,但他對她的心意,她全都明白,一點一滴記在心裏,可若問起自己對他的感覺,她卻朦朦朧朧地說不清,許多許多的感動是毋庸置疑的,還有很多的欣賞甚至崇拜,但這些似乎都與戀人間的親密感相去甚遠。她難以與他親近,兩人不溫不火的交往中總覺得少了點什麽。
  所以當Vincent提出要趁休假帶她去巴西見他的家人時,陶然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
  拜見雙親這種事,當然不是喝茶請安那樣簡單,尤其是在方氏這樣的豪門,正式領入家門不就是準兒媳了?陶然不確定她與Vincent是否真的到了可以談婚論嫁的程度,思量再三,她委婉地問,可不可以推延此行?
  Vincent淡靜無波地看住她,也在思索。
  這是個很不同的女人,那些令旁人趨之若鶩打破頭都要爭取的東西,她卻總是拒絕,比如職位、高薪、甚或方家長媳的身份,但她又不是自命清高、淡泊名利,他見識過她在談判桌上的機智和淩厲,知道當她想爭取的時候她會不遺餘力。而現在她拒絕,隻是因為她不想爭取。
  她不想爭取他。
  難以察覺的,他的眼神微然暗沉。
  他知道若自己堅持,她不一定不讓步,可他不屑那麽做。他要的女人,他要她的全部。
  Vincent沉默良久,說,如果你不想去家裏,就當是一次旅行吧,巴西離這裏很近,值得一遊。陶然不好一再拒絕,便說好啊,那我們快去快回,我放心不下媽媽。
  母親的情況已漸漸穩定,術後恢複很快,有父親陪在身邊,她心情大好,看上去幾乎沒什麽病容。
  聽說Vincent要帶她去巴西玩,母親很讚成,陶然一直為她的病忙個不停,她也想女兒出去散散心,Vincent是個近乎完美的追求者,她樂見其成。
  從邁阿密往南,越過一片海洋就是熱情的南美土地。
  巴西是拉美最大的國家,神奇而美麗,這裏有古老的亞馬遜河,浩瀚的熱帶雨林,天堂般的裏約海灘和浪漫奔放的巴西人民,到處都洋溢著獨具魅力的拉美風情。
  所有這一切都讓陶然這個北半球來客嘖嘖稱歎,而最讓她驚歎的是,如果說方氏家族這四個字以前給她的感覺是如雷貫耳的話,那麽身處巴西,簡直就如被雷劈到。
  在這裏,Vincent所受到的尊敬和禮遇令她咋舌不已,兩人所到之處無不風光有加,乘坐方家的豪華私人飛機可以去往許多普通遊客難以抵達的名勝之地,靜謐舒怡,夢幻繽紛,有如仙境。
  這是一趟宛如夢境的旅行,以至於回程那天,她幾乎有些戀戀不舍。
  傍晚,他們從一處海島返回巴西利亞國際機場。
  大大的夕陽掛在天邊,霞光絢麗,萬物盡染,從飛機上望下去,是一望無際的茂密森林,物種繁多的原生林和整齊劃一的速生林鑲嵌分布,如同大地的拚圖,綿延萬裏。
  “真美。”陶然把額頭貼在舷窗上,由衷讚歎。
  Vincent坐在她的對麵,拿起茶幾上的咖啡杯呷了一口,輕輕放下,忽對她說:
  “從現在開始,再飛一個小時,你所看到的每一寸土地和每一棵樹木都屬於方家。”
  陶然扭頭看向他,腦袋提醒自己,嘴巴別張那麽大。
  Vincent今天似乎談興好,又道:
  “它們僅是一部分,方家擁有的一切比這要多得多,它擁有一個王國。”他停了下來,像是在斟酌,慢慢地,終於繼續說道:
  “而我,將繼承這個王國,因此我一直在尋找一位王後,她不是後宮的尤物,她要與我馳騁疆場,駕馭這個王國。陶然,我跨了半個地球才能找到你。”
  王國國王這種話,若是從平常什麽人嘴裏講出,人家多半當他講童話或是講胡話,可它們被Vincent說出來,卻凜凜有一種霸氣在其中,由不得你不當真。
  陶然完全不知該如何回應。
  Vincent傾身靠近她,望住她的雙眼,慢慢說道:
  “陶然,我說這些不是向你炫耀方家的財勢,我想你也未必在意所謂財勢,我隻是希望你知道,我是十分認真的,追求你並不是一時興起,也不是為了短暫的獵奇,你是我想要的妻子。”
  他一下子說了這麽多話,字字重似千鈞。
  如果說這些還沒能把陶然砸暈的話,那麽他接下來的舉動便成了落下來的最後一榔頭。
  Vincent捉過她的手腕,不知道從哪拿出一隻寶藍色的小盒子,方方正正地,放在她的掌心,打開它,一隻白金鑽戒安安靜靜地躺在裏麵,正中鑲嵌著一粒簡約端莊的粉色鑽石,倒不是鴿子蛋也不是麻將牌,但顯然經過極佳的切割工藝,才能這般璀璨耀眼,在夕陽下映出萬點金光,細細碎碎地落在周圍,鑽戒底下的黑色絲絨上用金線繡著一行英文字母:
  Be My Queen
  “嫁給我。”他說。
  陶然忽閃忽閃地眨眨眼,一半是由於鑽戒太亮,一半是由於大腦停轉不知所措。
  呆了半晌,她意識到此時當下她好歹也得說點什麽,可搜腸刮肚地想了半天,隻說出一個字:
  “我……”
  “不必馬上回答我。”Vincent搖了一下手,“你想好了,再告訴我。”
  陶然尚未從震蕩中恢複過來,隻能順勢點點頭,不再作聲。
  手中的小盒子,重得像座山。
  夜晚,飛機悄無聲息地航行於大西洋上空,陶然毫無意外地失眠了,腦子裏像是裝了一台複讀機,在不斷回放Vincent的話。
  他要她成為一個王後,與他馳騁疆場,駕馭王國。
  陶然從不知道,在Vincent眼裏,她有如此強大的力量,竟可以橫刀立馬,君臨天下。
  此行也使她真切地感受到了什麽是豪門世家,雖然隻是管中窺豹,但足以令她震撼。她深深了解,方家不是個普通的家庭,Vincent的妻子也不能是個普通的女人,她必須是個強者,與他一樣強。
  你是麽?
  陶然無聲地問自己。
  她迷惑了。
  忽一刻,她想到了一雙深邃的眼睛,漆黑如墨,藏著小小的旋渦,卷走一切掩飾和偽裝,映出她清晰真實的心,晶亮的目光,讓人想逃。那明眸的主人曾對她說,陶陶,住在你心裏的那個小女孩,她從來都沒有長大,如果她不快樂,你又怎麽能快樂呢?
  他總是追問她的快樂,仿佛那是一件最最重要的事,她卻總是不回答。
  這一次,她試著像他說的那樣,尋找自己心裏的那個小女孩,問問她,你快樂嗎?你想要的是什麽?
  她屏息凝神,沒有聽到任何回答。
  也許,她把她藏得太久了?
  她又等了等,一直等到困意襲來,還是沒有,她閉上眼睛,心裏有些失望。可就在明明滅滅之間,有個聲音浮出來,細小卻真切。
  ——然然,你忘了嗎?你想要的是守著一座湖,種一棵樹,日子朝朝暮暮,歲月安詳靜好。
  哦,她心滿意足地應了一聲,翻了個身,安心睡去。
  朝陽升起的時候,陶然站在了另一片大陸上,邁阿密的早晨,明媚而清新。神清氣爽,心頭一陣輕鬆,她已經有了決定。
  當她把那隻珍貴的盒子捧還給他的時候,Vincent挑起濃眉,沉默地盯住她。
  “我會讓你失望。”她靜靜地說。
  “我說過,你不必很快答複我。”
  “我想好了。”
  ……
  “你不試,又怎麽知道我會失望。”
  “是,如果很努力,也許我能做得到,但那不是我想要的,真的不是。”
  她的目光如此堅定,令他無話可說。
  他久久的沉默。
  她就一直捧著那個盒子一動不動,直到他緩緩地伸出手,接過它。
  她知道這很冷酷,也很傷人,即使他是Vincent。可她無法說出對不起,因為歉意太多太重。她隻能抬頭看著他的眼睛,說:
  “梓亭,謝謝你。”用她最大的真誠。
  Vincent抬起手,指背輕輕撫過她的臉龐,“陶然,我寧可你永遠不對我說謝謝。”
  她恍惚在他的眼中看到一絲溫柔的不舍,但轉瞬而失。
  他放下手,淡淡道:
  “如果你後悔,三天之內,讓我知道。”
  說完,便走了。
  這才是Vincent,她熟悉的那個Vincent,沒有人能折損他的驕傲,她拒絕他,他給她三天時間反悔,已是最大的讓步。
  一生還有那麽長,陶然不知道有朝一日自己會不會為今天的決定而後悔,但三天之內,似乎不會。

  第四十一章
  雖然清蓮的人仍然常來陶家住所噓寒問暖,但陶然與Vincent分手的事,家人也漸漸知曉。母親這次的反應比較平靜,盡管嫁女心切,但她也想通了,結婚這種事總得女兒自己拿主意。父親其實早就心裏打鼓,覺得方陶兩家相差太過懸殊,唯恐齊大非偶,擔心女兒嫁過去會受委屈,但因為陶然一直與他不甚親近,所以從沒敢把這些意見對她說,現在分手了,他反而鬆了口氣。
  反應最大的人,無疑是秦琉璃同誌。
  隔著太平洋都能夠感受到她的怒火,發達的現代通訊設施為她發表恨鐵不成鋼的訓導提供了極大的便利,在話筒已經燙得快要拿不住的時候,陶然終於有空插進一句話去,她說,琉璃,要不我給你打過去吧,話費便宜些。琉璃在盛怒之中不忘估算一下中美兩地的國際長途費用差異,然後同意了。
  對於琉璃的大動肝火陶然不是很介意,反正她也不是第一次給她罵了,知道隻要讓她罵爽了再過了這陣子脾氣就沒什麽了。
  而她自己,自從與Vincent把話說清,反而真的輕鬆了,不用再整天勞神費力在心裏麵打結,現在她隻需專心考慮一件事,就是如何盡早把錢還上。
  那的確是一筆巨款,幸好,還不算天文數字,好好計劃一下也可慢慢還清。
  母親的身體好得很快,如果順利的話,他們應該可以提前回國,可以想象,回去之後,像現在這樣的閑暇不會太多,陶然要好好享受這個悠長假期的最後幾天。
  邁阿密是度假勝地,人們從地球的各個角落趕來,齊聚於此,分享金色沙灘、碧海藍天和迷人的熱帶風情。
  常常,陶然走在棕櫚樹底下,看著快樂的人群和人們臉上滿足的笑容,也會不自覺的微笑,唯一遺憾的是,在這裏,她不知道與誰來分享。
  閑來無事,她會在陸家老宅裏閑逛。
  這顯然是陸浥塵兒時生活的地方,到處都有他留下的痕跡,在她住的臥室裏,書桌上擺滿大大小小的相框,有他從小到大的相片,也有一些與其他人的合影,她猜,那些或許是他的祖父祖母和爸爸媽媽。
  桌上的照片,她每一幀都很仔細看過。
  浥塵從小就是個帥氣的男孩子,樣子頑皮,愛笑,非常可愛,十幾歲的時候開始喜歡耍帥,擺一些酷酷的ose,學白瑞德船長的壞笑,可惜稚嫩的很,透著一股子傻氣,到了大學就完全不一樣了。陶然拿著他畢業典禮上的照片端詳了半天,酸溜溜地想,這小子長得可真禍害,不知道要使多少芳心碎滿地。
  她細心地發現,浥塵父母在照片中的樣子都很年輕,這也許說明,他們很早就過世了,想到浥塵那麽小就失去了雙親,她不禁有些唏噓,同時又為他能有如今這樣陽光般的性格而感到慶幸。
  陸宅前麵有一方小小的庭院,草坪疏於打理,有些雜亂,陶然有空的時候,把它們好好地收拾了一番,看上去舒服多了,院子一側有一座涼棚,爬滿藤蔓,涼棚下麵是一條石凳,陶然喜歡躺在上麵,頭頂著綠蔭,感受濕漉漉的海風拂麵而來,愜意自在。
  一天,她突然發現石凳的秘密。
  起因是她的發卡不小心掉在了石凳後麵,她彎腰去拾,無意中發現石凳下麵有一塊磚很不同,一時好奇,就去碰了碰,發現它是活的,使勁拽出來一看,裏麵有個洞,藏著一個木頭盒子。
  什麽寶貝?
  陶然驚訝地把盒子掏了出來,許是年代久遠,蓋子上麵都長了青苔,鎖扣已經鏽掉了,但還能用,啪嗒一下就打開了。
  她看了看,沒什麽寶貝,隻有一把高仿真的玩具手槍,一架黑鷹戰機模型,幾張老唱片……不過對於一個少年男孩來說,這些也算是寶貝吧。
  再往下翻,陶然樂了,她終於知道為什麽這個盒子要藏在這麽隱秘的地點。
  唱片底下,壓著一摞彩色圖片,全部都是各式各樣的美女照片,大概是從lay Boy之類的雜誌上剪下來的,個個豐乳肥臀,搔首弄姿,十分誘惑。這應該是小陸同學的獨家秘密收藏了。
  陶然一邊翻一邊樂,翻到一張折起來的大幅海報,打開一看,更是樂出了聲,隻見圖上衣衫單薄的美女胸前用藍色筆跡寫著大大的一個“36D”!
  她樂不可支,自言自語地說了句:
  “壞小子。”
  “背後不語人非,禮也,聽過沒?”
  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來,著實嚇了她一跳。
  陶然一扭頭,竟真的看到了陸浥塵!她正在偷看他的東西,說他的壞話,居然這也能被逮個正著。
  她不好意思地笑,問:
  “Eason,你從哪冒出來的?”
  “我正在辦公室上班,突然耳根一熱,然後頭一暈,再睜開眼睛,就已經在這了。”他煞有介事地答。
  “胡說八道。”陶然嗔了他一眼,解釋道,“我不是故意偷看的,是不小心發現的,誰知道你這裏麵……春色無邊。”她揶揄地瞅瞅他。
  浥塵臉不紅心不跳,反而更加認真地說:
  “你不知道嗎,這個是Eason的魔法盒子,施過法術的,第一個發現它的女人必須嫁給Eason。”他蹲了下來,凝視她的眼睛,“……就是我。”
  “那要是個又老又醜的巫婆先發現的怎麽辦?”她笑著問,隻當他在開玩笑。
  “那我不管,反正現在是你。”他卻一直都不笑,隻盯牢她看。
  她被他看得有些莫名,開始納悶起來。
  “陶陶,我日夜兼程地趕過來,是要和你說一件很重要的事。”
  他拿起她放在膝蓋上的手,攏在他的掌心,握牢,像是怕她受了驚嚇就會飛走似的。
  然後,他才放心地說:
  “我愛你,我要娶你。”
  立時,陶然又隻剩下忽閃眼睛這個功能了。這是什麽季節?男人們接二連三的向女人求婚!
  他的手掌溫暖而有力,他的聲音認真而堅定:
  “陶陶,我明白,對你來說,愛是一個承諾,關乎一生,關乎永遠。許個承諾很簡單,守住它很難。我一直在問自己能不能給你永遠,我問了很久也想了很久,才發現,其實永遠未必像聽上去那麽難,它不過就是有生之年的每一天。而我真的希望在餘生的每一天都能和你在一起,愛你,保護你,讓你快樂,那也將是我的快樂。”他握緊她的手,問:
  “陶陶,你願意讓我愛你嗎?”
  佛羅裏達的陽光,燦爛而明媚,熱烈地擁抱著大地,令她有些眩暈。
  “為什麽是我?”她怔怔的問。
  那麽多女人都拴不住的一個男人,為什麽偏偏要娶她?
  “因為你最笨。”他說。
  哈?她睜大眼睛。
  他蹙了蹙眉,道:“你看,所有女人裏,隻有你最笨。別人會撒嬌,會示弱,會耍賴,會服軟,你什麽都不會,就會逞強,這麽笨的女人,不放在身邊我會不放心,所以一定要娶回家。”
  “你才笨!這麽笨的女人你還娶……”她忿忿地反駁他,臉上帶著笑,眼中卻有淚,那淚水不聽使喚,自己就湧了出來。
  又哭又笑的,被他弄得這樣失態,她有些赧然,想扳回一城,抽回手,拿起盒子裏的那張海報揮了揮說:“我可沒有36D。”
  “我知道……”他頗有深意地回了一句。
  陶然的臉騰的一下就紅了,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又道:
  “而且我很窮,負債累累。”
  “你欠他多少錢?”他正經起來。
  陶然說了個數目。
  “哇,那麽多啊,那我要重新考慮一下。”陸浥塵裝模作樣地蹲在地上撐著下巴做思索狀,片刻,他起身坐到她身旁,攬住她的肩,大方道:“算了,婚都求過了,就是你吧。”
  “我又沒答應!”
  “不是吧?我都不嫌你窮了,也不嫌你胸……哎呦……”
  那個“小”字還沒說出口,陸浥塵就結結實實地挨了一拳。
  陶然抓狂,從沒見人求婚都求得這麽不正經,可是……為什麽這麽不正經的求婚她還會動心呢?
  陸浥塵的突然造訪讓陶然父母有些意外,他們知道他是女兒的同事和朋友,但他這次也不說因何而來,隻是主動幫忙處理回國前的各項事情。老兩口雖然沒問,但從一雙年輕人的神情上也能揣測出幾分端倪來,小陸明顯有話要同二老說,女兒卻使足眼色不讓他說,可每日吵吵鬧鬧之中,兩人之間又自有一種情意和默契,暗暗流動。
  既然女兒不說,他們也就裝聾作啞,順其自然。
  浥塵來了好幾天,陶然一直不鬆口。她一日不答應嫁給他,他就一日不能安心,他已經有過一次教訓,猶豫太久差點失去她,這次他誓要把她追進教堂,綁也要綁了去,不能再讓旁人有可乘之機!
  雖然陸浥塵未必懂得“生米煮成熟飯”這種古老而含蓄的東方語言,但他“悟性”那麽高,自然是會無師自通的……
  一天晚上,他深更半夜地從客房溜出來,去敲陶然的門。
  “等一下。”陶然不疑有它,去開了門。
  誰知門剛打開一條縫,他就擠進來,趁她愣神的工夫飛快地偷了個香吻。
  “喂喂!這麽晚,你來幹什麽?”
  “來找你聊天。”他光明正大地答。
  “聊天你帶枕頭幹什麽?”陶然氣憤,這也未免太昭然若揭了吧?
  “這本來就是我的臥室,我當然可以過來住。”他理直氣壯地強詞奪理。
  “可……現在是我在住啊。”
  “我又沒趕你走,一起住好了。”他大喇喇地把枕頭放在了床上。
  “陸浥塵!你……”陶然氣結,五官皺成了一團。好像自從認識了他,她就越來越不淡定了。
  “陶陶。”他笑,溫柔地提醒她:“女人不能生氣,生氣會出皺紋。”
  這話說了真管用,她立刻把臉放鬆。
  浥塵嗬嗬地笑,伸手環住她的腰,把她攬進懷裏吻了下去,她嘟囔著掙了一下,很快就乖乖不動了。
  他卻忽地抬起頭,嚴肅道:“喂,說好不許咬!”
  她撲哧一聲樂出來,笑眼彎彎,嬌俏迷人。
  他心中一蕩,俯下身去,吻住她的笑容。……
  第二天清早,天還沒怎麽亮,陶然就被手機鈴聲吵醒,響了好久她才勉強睜開眼,頭暈暈的,渾身酸痛,她迷迷糊糊地接起電話,琉璃宏亮的聲音立刻從大洋彼岸傳來:
  “陶陶,我剛出差回來,聽說Eason一知道你和Vincent分手就不見了,我猜他肯定是去找你了!陶陶你聽我說,這小子對你圖謀不軌,你千萬別理他!……”
  陶然努力用迷蒙的意識領會琉璃連珠炮似的話語,一隻手臂從背後摟住她,有人在她耳邊喁喁低語:
  “是誰?”
  “琉璃。”
  “別理她。”
  “真巧,她也叫我別理你。”
  琉璃耳朵尖,聽到異常,警覺地問:“陶陶,你在跟誰說話。”
  陶然想了想,老實地回答:“是Eason,你要不要和他講?”
  琉璃看了看表,迅速換算成美國時間,追問道:“現在剛五點你怎麽就和他在一起?你們在哪?”
  好半天過去,她才聽到一個十分心虛的回答:
  “……床上……”
  這天早晨,整個邁阿密上空都回蕩著從黃浦江畔傳來的怒吼。

  第四十二章
  幾日後,陸浥塵陪陶然一家返回中國。
  當兩人回到公司,重新見到琉璃的時候,琉璃仍然餘怒未消,她憤憤地看著陶然,鏗鏘有力地送了她一個字:
  “豬!”
  陶然但笑不語。
  陸浥塵示威似的一把摟過她,衝琉璃挑了挑眉毛,“喂,對我太太好一點。”
  “別胡說。”陶然捅了他一下,小聲抗議。
  琉璃可凶,眼睛一瞪,對浥塵道:
  “你美什麽?以後要是你敢對這隻豬不好,看我不剝了你的皮!”
  陸浥塵口無遮攔,整天太太長太太短的,陶然很快就沒有清譽可言了。幾乎周圍所有人都認定她就是未來的陸太太,不斷有人來問什麽時候辦婚禮,整個明澈公司都喜氣洋洋的,像是在期待一場盛大的喜事。
  陶然被席卷其中,仿佛連她自己都漸漸感覺到了那場婚禮的存在,盡管,她好像並沒有答應過什麽呀。
  除了發動群眾攻勢,浥塵還積極侵占她的私人領地,螞蟻搬家一般,今天在她家裏放牙刷牙膏剃須刀,明天帶來睡衣襯衫和領帶,還有CD書籍遊戲機,最後連他自己也賴在這裏不走了,心安理得地住下來,美其名曰便於隨時求婚。
  他就是有本事把什麽都變得理所當然,讓她習慣他在身邊,習慣屋子裏留著他的氣息,習慣房間裏散落著他的東西,習慣每天在他的懷裏睡去,習慣早晨在他的親吻中醒來,他讓她習慣這一切,讓她覺得,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
  陸浥塵的求婚之路一片坦途,每個人都覺得這場婚禮隻是早晚的事了,每個人也都從陶然的臉上看得出甜蜜。
  仿佛連空氣都是甜的,所以壞消息的到來顯得尤其突然。
  陶然是從電視上得知林醉出事了的。
  當時她正在打掃房間,電視開著但沒怎麽看,裏麵正在播一檔新聞節目,主持人聲音凝重,在播一起惡性案件,她也沒抬頭,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似乎聽到了“瘋狂粉絲”“持槍行凶”“明星遇害”什麽的。
  她一邊擦杯子一邊想,粉絲走火入魔可真可怕,老裏根不就是差點死在瘋狂影迷手上嘛……正想著,忽聽電視裏傳出何葉田田的名字,陶然心髒一頓,迅速抬頭,視線落在電視畫麵上,手中的杯子啪地就掉在了地上,摔成粉碎。
  “怎麽了陶陶?”浥塵從書房衝出來,見到陶然定定地站著,眼睛盯著電視機,臉色發白。
  他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剛好看到電視畫麵上的兩個人,是林醉與何葉田田,一行標題觸目驚心:
  遭遇粉絲襲擊 名模香消玉殞 未婚夫重傷
  一見之下,浥塵臉色也變了,想看個仔細,這條新聞卻播完了。
  陶然慌亂地扭頭看向他,六神無主。雖然林醉這個名字已經從她的生活中淡去,但與這個名字連在一起的是她生命中的整整七年,她不可能當他完全消失。現在出了這麽大的事,她沒有辦法無動於衷。
  浥塵走過去,拉她先坐下,鎮定地說:“別急,我們先搞清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問琉璃!”聽他一說,陶然立刻想到琉璃,她人脈廣,什麽消息都打聽的到。
  兩人立刻把電話打給琉璃,琉璃顯然也是才聽到這個消息,跟著著了急,她立刻四處找人了解情況。
  一刻鍾後,回複陸續傳來,把整個事件拚出個大概。
  凶案發生在昨天早上,一名狂熱粉絲埋伏在何葉田田的寓所前,見到田田和林醉出來就持槍上前,有路人聽見他狂喊“田田我不許你嫁給別人”,之後便對林醉開了槍,但在槍響的一瞬間田田撲了上去,子彈穿透她的心髒,擊中林醉的左胸,田田當場死亡,林醉受傷,被路人送往醫院。凶手在逃。
  琉璃又托人問到了林醉所住的醫院,聽醫院的人說他目前已經脫離危險。
  得知事情經過,陶然心中淒然,垂首無言。
  浥塵拉起她的手,緊緊握了握,低聲說,陶陶,我送你去醫院。
  他知道她想去見見那個人,不然她無法心安,他也知道他們之間有著令人望塵莫及的七年,但除了麵對,他別無它選。
  車至醫院樓下,浥塵打開車門,示意她上去。
  “你不去嗎?”她問。
  “我想他不一定願意見到我,你自己去吧。”他撫了一下她的頭,輕輕說,“我等你回來。”
  陶然點點頭,下了車。
  很容易就找到了林醉的病房,她到了門口卻躊躇起來,在走廊裏踱了很久,不敢進去。
  門一開,兩名警務人員走出來,緊跟著是一名醫生,陶然連忙上前問:
  “醫生,他怎麽樣了?”
  “你是病人家屬?”醫生打量了她一眼。
  “嗯……是……朋友。”她說。
  “子彈已經取出,沒有傷及心髒,但需要好好休養,你可以進去探望,時間不要太長。”醫生說完,匆匆走了。
  陶然想了想,終於輕輕推開那扇門。
  病房裏很安靜,隻有救護儀器運轉時發出微微的嗡嗡聲,她躡手躡腳地向病床走去,終於看清了他。
  幾個月不見,林醉清瘦了許多,臉上幾乎沒有血色,緊緊地閉著眼睛。
  她悄悄地在他旁邊站定,心裏難過,她總是這樣,見不得他受苦。
  仿佛能感覺到她的存在,林醉睜開了眼,看見是她,他努力地扯了一下嘴角,像要微笑,他用微弱的聲音說:
  “然然,我知道你會來。”
  陶然點了一下頭,沒有說話。
  “你好嗎?”他問。
  她又點了一下頭。
  林醉費力地抬起手,想要接近她,陶然略一猶豫,但還是把手遞給了他,他似乎很滿足,攢了攢力氣,斷斷續續地說:
  “然然,我知道你沒有原諒我。昨天上手術台的時候,我以為我會死,腦子裏始終有一個念頭,我還沒有見你最後一麵……我不甘心。醒來之後,他們跟我說死不了,我想,真好,我還有那麽多話要跟你說,我知道你一定會來,你太善良,總記著別人的好,你連恨都沒辦法恨得惡毒。……然然,我擁有過這麽好的一個你,為什麽愚蠢到要放棄?為什麽……”他喃喃地問著。
  陶然隻覺喉嚨哽得難受,她咽了咽,說:
  “不要說了,你累了,好好休息。”
  林醉不聽,繼續說下去:
  “然然,我一直在等你來,這兩天我想了很多,我在想我是個多麽失敗的人,我生命中的兩個女人,一個我最愛的,一個最愛我的,我全都辜負了。……田田走了,她沒辦法再聽我說,然然,該對你說的話我一定要說。”
  “我逼著自己想,曾經這七年,我是在哪裏丟了你?為什麽那麽愛你,還會丟了你?然然,也許你覺得,一個背叛你的人還在這裏說愛你太過滑稽,但這卻是真的,從你把手交給我的那個晚上起,對你的愛就從沒停止過,隻有越來越多,越來越多,多到令我害怕,害怕一旦失去你就會失去自己,所以我千方百計地想要抓牢你,一遍遍想要確認你對我的愛。”
  “然然,有時候,你讓我覺得像是停在枝頭的一隻鳥,明明一直在那裏,不知為什麽,卻感覺隨時會離開,毫無留戀地離開。我惶惶不安,我不知該怎麽做才能拴住你的翅膀,這讓我絕望,我隻能告訴自己不要依賴你的愛,不要太在意離開。然然,我以為我做得到……可我錯了。”
  “……後來我遇見了田田,我把自己搞得一團糟,我愛的人,卻把她越推越遠,我不愛的人,卻與她越走越近,結果傷了你也害了她,我越走越錯,錯到今天。老天懲罰我,讓我失去你們……這是報應。”
  長長的一番話,林醉說得很慢,直說到力氣用盡,疲憊地連她的手都握不住。
  陶然聽得陣陣心痛,忽一低頭,有淚如傾。
  她一直以為,她才是那個愛得惶恐,愛得不安,愛得唯恐沒有明天的人,卻不知,在兩個人的感情裏,每個人都需要安全感,在渴望安全感的同時也必須給對方安全感,某些時候,也要自己給自己安全感。
  世上沒有萬全的愛情,讓愛永遠,需要一點點信心,一點點勇敢,一點點運氣和很多很多努力,彼此的努力。
  回家的路上,陶然很安靜,浥塵知道她心裏有事,也不多言。
  夜晚的時候,她偎在他的懷裏,突然問了句:
  “浥塵,愛我很累吧?”
  他一愣:“怎麽想起問這個?”
  “是不是?”
  “傻女人,愛沒有累不累,隻有值得不值得。”
  “那值得嗎?”
  “為你,一切都值得。”
  陶然很納悶,從什麽時候起,她越來越愛哭了,稀裏嘩啦的,打濕了他的胸膛。……
  林醉傷勢漸漸好起來,陶然偶爾還會去探望,像普通的老朋友那樣。她能把他當朋友,便是真的不再愛了。
  出院之後,林醉做了個驚人的決定,宣布將他所持有的悠遊公司全部股份贈與陶然。
  陶然很驚訝,不肯接受,但他表明心意已決,他要帶著田田留給他的兒子,離開這個發生了太多事情的地方,公司是他數年的心血,交給別人他會不放心。陶然隻好應下,但隻說是代管,任何時候他都可以來收回。
  冬去春來,梔子花開。
  在一個暖洋洋的春日,陶然做了新娘,陸浥塵抱得美人歸,如願以償。從此以後,她不再是誰的陶陶、然然或是陶然,她是他的陸太太,真正私人所有,非禮勿動。
  之前還有個小插曲,把陶然帶給祖母看的時候,浥塵小小有些緊張,生怕老太君又說不滿意,讓陶然難堪,他暗暗決心,如果奶奶反對,他就說,無論如何,這就是他要娶的人,非她不可!
  沒想到一見他們倆,奶奶就笑成了一朵花,怎麽看怎麽說好。
  浥塵白運了半天氣,很有些納悶地問奶奶,為什麽以前那麽多都不喜歡,偏偏這個一看就說好?
  祖母神秘地搖搖頭,說,孫兒啊,以前的那些可不是我不喜歡,是你自己不喜歡。你看我一說不好你就換,連眉都不皺一下,太容易放棄是因為你不夠珍惜,不珍惜的又怎麽能算喜歡呢?這位陶小姐可不一樣,你打從進了家門就沒有鬆過她的手,我看我要是說不好,你會立刻拉著她逃家。
  浥塵瞠目,轉頭問陶然:
  “那句話怎麽說來著?”
  “薑還是老的辣。”她隻好很小聲地告訴他。
  “對對。”
  婚禮安排在市區的一座老教堂,明澈公司創意團隊全體上陣,隻為了布置一個美美的婚禮殿堂,用大朵大朵的百合和白玉蘭,配以輕紗,浪漫而優雅,美好而夢幻,像一個童話。
  站在二樓的梳妝間等候新郎禮車的時候,陶然心急地站在窗口向外眺望。
  忽的,遠處街角的梧桐樹下,一道銀灰色的光芒吸引了她的注意,她心中一動,定睛看去,隱在樹影裏的車真的是她熟悉的那輛賓利。
  那車一動不動地停在那裏,車窗緊閉,但她仍然感覺到裏麵的那道目光,她知道誰在裏麵,也知道他在看著她。
  她沒有揮手,也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站了會,轉身從窗口離開。
  轉身,已是告別。
  她找到了可以托付一生的人,從此和他一起走,不回頭。
  婚禮的盛大與熱烈我已不必描述,你知道的,浥塵祖母肯定是從頭到尾都合不攏嘴,陶然母親也開心得年輕了很多年,父親則為挽著女兒上紅毯而激動得手發顫,舅舅一家也來了,玲玲和大偉自願成立“擋酒敢死隊”,哦,還有啊,站在聖壇前說“我願意”的時候,陶然又哭了……嗯,琉璃也哭了。
  當然,無論婚禮多夢幻,婚後的生活都一樣平凡,柴米油鹽,生火做飯,養家賺錢,偶爾爭吵,也有磕磕絆絆。
  但我仍要說,從此以後,王子與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這並不矛盾,真的。

  尾聲
  許多許多年後。
  高山,湖邊,日落旅館。
  傍晚,夕陽灑落在湖麵上,波光粼粼,一座中式木質小樓矗立在湖邊,古意簡樸,似乎頗有些年頭了,樓頂的招牌已經很舊,隱約可以辨認出Hotel Sunset幾個大字。
  過往的旅人們或在湖邊徜徉,或在小樓周圍歇腳聊天。
  三樓的陽台上,一個年輕女人探出頭來喊:
  “David,去叫太婆回來吃飯!”
  “Yes, Madam!”院子裏有個帥氣的小男孩,正與人玩耍,聞聲應了一下,飛快地向遠方的樹林跑去。
  林邊,一位滿頭銀發的老人安坐在輪椅上,她的麵前是一座新墓,方方正正,四周盛開著雛菊。
  她久久地注視著墓碑,光潔的大理石碑身上刻著名字、生卒與立碑日期,有些不同的是,墓碑下方還刻著幾行小字,像是一句話,又像是一首小詩。
  Dearest,
  My love is not as long as eternity,
  but it’s as long as my life.
  (親愛的,我的愛無法像永遠那麽長,但它同我的生命一樣長。)
  落日漸沉,她仍看得出神。
  小男孩遠遠跑過來,一連串地喊“太婆,太婆……”,清脆稚嫩的童聲打斷了她的冥思。
  老人抬頭看過去,微笑著說:“慢慢走,不要急。”
  “太婆,該回家啦,吃晚飯啦!”小男孩跑到她身邊,歡快地說著。
  “好,等一下,等太婆寫完。”
  小男孩注意到老人的膝上擺著一個本子,塗寫著什麽,他好奇地湊過去看,“太婆,你在寫什麽?為什麽看不懂?”
  “這是中文,等你再長大些,就可以學了。”
  “哦,太婆寫來做什麽?”
  小男孩好奇地問個不停,老人耐心地答:
  “是很重要的話,寫來刻在碑上,就可以一直留下去。”
  “我知道我知道,像太公一樣。”小男孩指了指前麵的墓碑。
  “對,像太公一樣。”老人慈愛地拍拍他的頭。
  “太婆,你很想念太公吧?”男孩仰著小臉,看著她,一雙漂亮的大眼睛,又黑又亮,長大了也會迷倒不少女孩子吧。
  老人笑了,說:“是啊,太婆想念太公,你呢?”
  “嗯,我也想。”男孩認真地點點頭,“太公最喜歡和我玩了。”
  老人微微地笑,沒再說話,凝神思索,慢慢地落筆。
  男孩子頑皮,待不住,不一會就說:
  “太婆,我先走啦,你寫完就來哦。”
  “好,去吧,不要跑。”
  “哎!”小男孩答應得爽快,回頭還是跑得一溜煙的。
  老人笑著搖搖頭,繼續專注地在本子上寫著什麽,寫完又看了看,終於滿意,這才把筆擱下。
  她把身上的披肩圍緊,並不急著回去,或許是有些累,又或許是想再多陪他一會。
  清風在林中穿梭,晚霞從湖麵經過,這樣一個黃昏,萬物安寧而幽靜。
  老人閉著眼,像是睡著了。
  混沌中,一個人影漸漸清晰,高大,英俊,金色的陽光在他的身上跳躍,映出滿眼的青春光華。
  她問他,為什麽是我?
  他回答,因為所有女人裏,隻有你最笨。
  老人的臉上,浮現出一個孩子般的笑容。
  神秘而甜美。
  她的手漸漸落下去,夕陽把最後一抹餘暉投在她身上,映著本子上的字。
  “浥塵,我一生渴望被人收藏,妥善安放,細心保存,免我驚,免我苦,免我四下流離,免我無枝可依。
  今生有你,吾願已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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