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月蘭:十年街

(2008-12-21 08:22:39) 下一個

  第一章
  1997年7月1日,對於我來說,發生的兩件事至關重要。
  第一件事是當我回到初三三班拿回我和雯川的畢業留言錄時發現了一個天大的秘密。
  這個秘密並無陰謀,亦不複雜。我不過是在我的留言錄裏發現了一個白色信封,裏麵有一封折疊工整的信,信裏有三個字跡清秀的單詞:
  Be——My——Girl!
  我雖不至於晴天霹靂,呆若木雞,但也足足為此跌坐在座位上至少三分鍾。
  我是個在感情上特別晚熟的女生,所以後來當我知道洛顏跟冷飄居然在小學時代就已經發展了多場小豆芽戀的時候,震驚不已。
  雖然我從小學起就有不同的男孩子給我送過糖果,玩具,好看的橡皮擦等各種各樣的東西,我不過把那當作好朋友間增進正常友誼的正常方式。
  從初中以後,我開始收到各種各樣不同的情書,才終於明白,有種東西,叫愛情,它和友情不同,比友誼更魔幻,更玄妙,更不可捉摸。但我不喜歡那些男生在字裏行間寫的肉麻的詩句,我也不喜歡看到諸如喜歡,愛之類的字眼。
  我大概能知道那些男生為什麽會給我寫那些莫名其妙的東西。
  我很好看。我文靜溫柔。我知書識禮。
  但於我而言,這些特質簡直乏善可陳。
  我是好看,但當我第一眼見到雯川的時候,就發現了女人不一定要好看。如果可以選擇,我寧願像雯川那樣氣質逼人,而非五官標致。
  我文靜,是因為我生性是個不多言的人,如果說話不是為了交流,而是為了無聊消遣,或是品頭論足,甚至滋生事端,我寧可永遠沉默。
  我禮儀周全,不過因為我有個知書識禮的母親,和出身書香的父親。在他們的嚴格調教下,任何一個人,都會像我一樣,成為一個橫平豎直的完美機器人。
  我等於淑女的代名詞。
  淑女,是我最討厭的東西。
  可為什麽是他。
  我在撫平心跳之後,重新打開了被我慌忙揉亂的信紙。
  落款是鋼筆寫下的兩個大字:江遠。
  那兩個字落筆有力,工工整整,像個承諾一樣,頂天立地。
  我心跳再一次加快,努力搜索關於他的記憶。
  我們從初中開始同班,他的名字出現頻率最高的地方是在三樓的女廁所,因為那裏是女生們傳遞八卦信息的最佳場所,而同級女生最常提到的就是他。
  她們說他什麽呢?我皺眉,發現平時不愛八卦的弊病之一就是導致信息量太少。
  他很高很帥,隻是略顯瘦削,眉目清朗,皮膚有些白皙。在我們學校現在好像突然流行這一款的男生,加之他成績從來在三到十名之間徘徊,不是那麽突出,但又絕對算是優秀,所以當他拍著籃球在走廊來去時,無怪乎女生們的尖叫聲四起了。
  我在座位上呆了許久,直到肯定自己神色自若,足以應對任何即將發生的情況,才起身準備回家去。
  站起身來,我還不忘為我的寶貝同桌郭雯川同學拿出她的留言錄,我在任何時候都是這麽心思縝密,從容自如,絕對有大家風範。
  我將兩本留言錄捧在胸前,那封麵是徐若瑄在對我們欲語還休的微笑,粉紅的底色襯托的是我們的少女心情。
  當我第一眼相中的時候,雯川立刻拍手:“很好!很夢幻。很少女。”
  然後我們均是大笑不止。
  回家時經過籃球場,我忍不住往那平時並不留意的場所多看了幾眼。
  他果然在人群之中,白色球衣穿得十分瀟灑。我隻看了兩三分鍾,就發現他顯然是處於領頭地位,幾個簡單的手勢,就已顯出卓然不群的氣質。
  我低頭,突然思考起一個問題:愛都是源於被愛嗎?
  當你發現有人喜歡,不自覺地對那個人留心起來,接著可能發現他與眾不同的好處,兩人便水到渠成地在一起。
  如果你一開始不知道他喜歡你,也許一輩子也不會對他多看一眼,更談不上什麽兩情相悅。
  當我拿這個問題請教雯川的時候,她隻瞪我一眼:“你發現鄧飛的好處了?”
  我不願多與她說話,將留言錄塞到她手中:“再見。我下午還要下鄉呢。”
  第二件大事,便是跟我父親一起,在離城區三十公裏左右的縣城裏,接到了我的堂兄——殷若。
  堂兄殷若,是我大姑媽的兒子。
  說是大姑媽,其實她隻是我爺爺的養女,本來是小時候領回來給大伯當童養媳的,可惜大伯幼年早夭,爺爺就把她收做幹女兒,跟父親小叔他們一起長大。
  爺爺中年從鄉下到了城裏,帶著父親和小叔一起回城,兩個兒子十分爭氣,考上大學,走上仕途,一路風聲水氣,光宗耀祖。可是姑媽卻一直留在鄉裏,找了個開雜貨店的男人,繼續著起早貪黑卻依舊拮據的日子。
  大人們的事我不太懂,也從來不敢問。
  在我的世界觀裏,我不太明白,同樣是兄弟姐妹,為什麽我們過著體麵的日子,可姑媽一家卻不能。
  隻是我習慣沉默,我知道多餘的詢問可能會引來父親的微微責備,所以索性不問。
  “蓓蓓,要不你去看看你哥什麽時候回來。”姑媽對我說話,卻小心翼翼地看著父親。
  “是的,是的,讓孩子去瞧瞧。”父親連忙點頭。
  我這才知道殷若每個假期都會到縣裏去做家教,攢夠下個學期的學費,即使今天就要跟我和父親一起進城,插班到著名的省重點中學七中,他還在給一個孩子補習化學。
  我抬頭,有點不知所措,這是我中學以後第一次回到縣城,小時候的印象早就模糊,根本分不清東南西北,可是我卻不敢表現出絲毫的遲疑,連忙微笑應著:“好的。”
  姑媽牽著我走出狹小的胡同,來到稍微寬闊的街道,她指著前方說:“街尾就是你姑父的雜貨店,你去問一聲就行了。”
  我根本看不清楚姑媽到底指著何方,卻還是懂事地點頭:“好的。”
  我走在七月驕陽如火的街頭,發現皮膚又開始有些敏感,手臂開始泛紅。微微蹙眉的時候,發現一輛單車從我身邊騎過,卻又突然停下。
  車上的人回過頭來,有些詫異的問:“阿安?”
 
  那人確是殷若。
  雖然長這麽大,見麵次數屈指可數,但殷若這樣的男子,從來叫人印象深刻,不可能被輕易遺忘。隻不過聽到他的稱呼,我在片刻間沒回過神來。
  我叫安蓓蓓,雖然我不知道為什麽,但我的親人長輩都叫我蓓蓓,我的同學朋友都叫我安安。從來沒有人這樣叫過我:阿安。
  他叫我阿安。
  我不排斥這樣的稱呼,並且慶幸他沒有叫我小安,或者小蓓。
  我對著陽光的方向,不自覺地眯眼,卻看到他的笑容,比陽光更加溫暖。
  他真的是個笑容溫暖的人呢,我這樣想著。不知道為什麽,腦海中立即浮現另一個人的身影。
  說實話,他們是相似的,又或者,這個時代流行的帥哥,都是雷同的。
  咱們追求的就是更高更帥更瘦,殷若便是這樣,比江遠更高一些,洗得泛白的襯衣比他的骨骼寬大一些,風把襯衣吹在他身上,竟有一些性感的味道,他的頭發看起來是細而柔軟的,甚至有點微微的棕褐色,靠近我的時候帶來一陣薄荷的清香。
  我脫口而出:“海飛絲!”
  他又是一笑,點頭:“上車,我帶你走。”
  這笑容讓我意識到他跟江遠是完全不同的,江遠是清冷的,孤高的,狷狂的;而殷若是平和的,柔韌的,溫暖的。
  是因為環境嗎?
  如果殷若也有江遠那樣的家世,生長在和我們一樣的環境,他會不會還這樣性情平和?
  “想什麽呢?”殷若低頭問我。
  “沒有。”我微笑搖頭,他的車是老式的二八自行車,對我來說有點高,後座顯然沒有人常坐,已經布滿了黃色的鏽甲。我從Hello Kitty的包裏拿出一張紙巾墊上,殷若有些局促,低頭對我說:“不好意思。”
  我知道他誤會了我的意思,我想解釋,迎麵卻遇到了他的兩個同學。
  “殷若!”那兩個女生見了他,眼睛裏閃爍光彩。“他們說你馬上就要轉學到城裏了啊。”
  “啊……是。”殷若回頭去跟她們寒暄,語氣還是那樣溫和。
  “那……你還會不會回來看我們啊?”她們的眼光裏滿是失望,顯然對眼前人是無比依戀的。
  “當然會。”
  “劉老師一定會特別難受。你走了,咱們這一級還有誰能考上好大學呀?”其中一個女生很認真地說,我想難受的人可不止是劉老師。
  “別這麽說。”
  “以後廣播站也少了你這個主力呢。”
  ……
  女生很依依不舍地跟殷若聊著,仿佛是預感到她們的殷若馬上便要跟她們分離,此刻若不多言,再見不知何日。
  而我發現殷若雖然隨和,但其實也是個寡言的人,對她們的任何問題都隻是笑著,微微前傾,仿佛很認真地傾聽,回答的話卻隻是三言兩語,很簡練。
  好不容易聊得差不多,一個女生鼓起勇氣跟他要了通訊地址。殷若回頭向我,我會意,把家裏的地址寫給他。
  這時這兩個女生才意識到我,一個立刻就問:“你妹妹啊?”
  我心裏覺得好笑,我跟殷若長得一點也不像,她們可真會想事情。
  殷若點點頭:“我堂妹。”
  我也乖巧地點頭,依舊在他背後沉默。
  好不容易送走了那兩個女生,殷若問我:“車會不會太高?你先坐上來吧。”
  “沒事。你先騎著,我能坐上去的。”
  “沒關係。你先來。”我看了看車是有前杠的,但看著他的表情,隻好遵從。想起他剛才的誤會,我已悄悄把紙巾扔掉,他似乎發現了這一點,說:“鏽太多了。”然後從前框拿了一本化學習題冊幫我墊上。
  我想拒絕,他卻拍拍封麵,說:“上來吧。”
  我踮踮腳尖坐穩,他已經嫻熟地跨過前杠,騎了上去。風吹動他的衣擺,偶拂在我的臉上,我問到一股肥皂的自然氣息,卻發現那氣息,比家裏各種昂貴洗衣粉的味道更加讓人心曠神怡。
  到姑父雜貨店的時候,他緩慢減速,待車停穩,再將車傾斜到一定程度,讓我便於落地。
  姑父的店麵很小,地麵是泥地,有些高低不平,除了經營些日用雜貨,姑父同時也賣著豆花涼粉之類的小吃,於是鋪裏半邊擺著貨櫃,另外半邊擺了兩張八仙桌和幾條長凳。
  見我們進來,姑父那布滿皺紋的臉上立刻笑開出一朵花來。我看了莫名的心酸,明明和父親是一樣的年齡,他卻顯得蒼老了十歲,但那笑容是極純樸極忠厚的。他老遠就站在店鋪中央招呼我說:“蓓蓓來啦?要不要吃點豆花?來嚐一嚐吧。”
  我不忍心拂了他的好意,於是表示出歡喜,一個勁兒點頭。他像遇到一件多大的好事似的,開心地走到盛豆花的木筒前麵,殷若走過去幫忙,問:“店裏還有新碗嗎?”
  我知道他們都把我當作城裏來的小公主來對待,而那些嬌奢的習氣,盡管我很厭惡,卻發現自己永遠難以擺脫。
  一些東西成了習慣,要戒掉就很困難。
  他們忙碌的時候,我不經意地回望來時那條狹窄的街道。
  突然發現這街道蜿蜒曲折,配合左右錯落有致的房屋,竟如江南小巷一般靈秀動人,韻味悠長,不似這貧窮小城應有的風貌。
  殷若已坐在與我同一條長凳的另一端,他看一眼我,微笑道:“喜歡這條街?”
  “嗯。”我不回頭,隻是應著。
  “這街有名字的。”
  “叫什麽?”我在心中猜想這街或許叫長江路,黃河道,最多含蓄點叫楊柳巷之類的,卻聽見殷若的聲音:
  “叫十年。”
  “十年?”我詫異地回頭,繼而笑道,“哪有這種名字呢?你自己取的吧?”
  “不是啊。”殷若搖頭,好脾氣地回答我,“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反正它就叫這個名字。”
  他把桌上一小瓶醋跟醬油向我推近一些,又把鄰桌的餐巾紙拿到我麵前,我發現他的手指頎長,指節略有一些突出,十分好看。店外明媚的陽光灑落在他身上,我看到他的頭發被染成淡淡的金黃色。我突然發現,眼前這個男子,有著極為英俊的側臉。
  我當然不會知道這張臉是否是讓雯川迷戀一世的原因。我隻是在想,可惜他不是我真正的大哥,不然的話,我必定把我滿腔的崇拜和依賴都給他。
  姑父從貨櫃裏取出一個不大的紙箱子,放在殷若的自行車後架上,又用拿一截白色的尼龍繩固定好。回頭對殷若說:“過去了要聽話,可不能丟人啊。”
  殷若點點頭:“我不會的。”
  我心裏疑惑:難道姑父就這樣跟自己的兒子道別,而不再送他了?果然,殷若跟我們離開的時候,姑父都沒有再出現。我隻記得我在街道回首那一刻,他站在店口張望的模樣。
  他就那樣望著自己的兒子,那樣默默無言地望著,仿佛在將來的每一天,都會那樣張望著。
  我跟父親先上了小李司機開來的長安吉普,車窗外,殷若緊緊擁抱了自己的母親。姑媽一路都泫然欲泣的神態,到最後終於流下了眼淚,可她還頻頻安慰兒子,也安慰自己:“沒事。又不遠,隨時都可以回來的。”
  車啟動前,我下車從包裏掏出新買的護手霜遞到姑媽手裏,我知道她的手上有好多好多裂痕,看著讓人心疼。
  姑媽稍微愣了一下,接著撫摸了一下我的臉:“孩子。姑媽知道你懂事。你要照顧著點你殷若哥。”
  年少的我當然不知道承諾意味著什麽,也壓根沒想過年少的我怎麽去照顧另外一個人,我隻是不斷點頭,以期姑媽和姑父可以不要那麽惦念。
  父親跟殷若一向投契,在吉普車裏相談甚歡,好像他們才是真正的父子。
  我們很快回到了城裏,進廠之前,父親推開車窗,指著外麵說:“喏,這就是七中。過十幾天高二的補習班就快要開學了,這兩天你在家好好適應一下,把沒買齊的參考書都補上,盡快習慣這裏的學習氛圍。”
  殷若點頭,看到坐在另一側的我,問道:“阿安,你們高一也快開學了吧?”
  “下個月吧。我們還沒去畢業旅遊呢。”
  “哦。”殷若點點頭。
  “殷若……”我剛開口,父親便側過頭來對我蹙眉:“怎麽沒大沒小的?”
  “沒關係。”殷若解釋,“反正也是同年生的。”
  我自小沒叫過他殷若哥哥,其實隻是種習慣而已。就好像雯川每天都直呼她老爸的名字:郭大山。郭大山。如果哪一天她開口叫“爸”,那表示一定是有事發生。
  我問殷若:“你讀理科?”
  “嗯。”因為中間坐著父親,殷若隻能略微側著頭答我。
  “我爸說你數理化從來都考接近150分的。”
  “倒也不能算是‘從來’。”他微笑的臉上還是波瀾不驚,卻已用這句看上去沒什麽殺傷力的話狠狠的殺傷了我。
  我家住在化工廠的家屬區,隔壁就是鼎鼎有名的省重點中學——市七中。
  我家住在五樓,也是頂樓。家裏有很寬闊的陽台,兩天前,母親已經請工匠安裝好防護欄,扯了幾尺布把那一方空間封閉成一個小小的臥室,說是臥室,其實也隻有一張桌子,和一張行軍床。
  “過兩天,定做的書櫃就會拿過來了。”父親對著殷若解釋。
  殷若看著為他而改造出來的小小世界,略有一些局促:“二叔太客氣了。平時住校,本來可以不用麻煩的。”
  “住校周末也是要回來的啊。”母親語氣裏帶點微嗔,假意聽著他的客氣話有些不高興的樣子。殷若連忙點頭,於是我們便和樂融融的坐在一桌吃晚飯了。
  飯後,電視裏開始播放慶祝香港回歸晚會。
  整個一晚上,我能感覺到殷若的若有所失,晚會還沒結束,他就到他的行軍床上睡下了。雖然城區離他的小小縣城並不是那麽遠,坐大巴也就幾十分鍾的路程,可他離開的,是個叫做家的地方,而我們對於他隻是並不常走動的親戚。
  我聽見爸媽在廚房裏小聲嘮叨:
  “這孩子,過於懂事了。”
  “可不是嘛。”
  “所以不能讓他一直在鄉下呆著,被埋沒了。”
  “好苗子到哪兒都是好的。”
  “學校這麽近,本來不該讓他住校的,也方便照顧。”
  “有什麽辦法,女兒長大了嘛,顧忌自然多一些。”
  “離開的時候大姐擔心得很,老殷也沒來送。”
  “哪個做父母的能放得下自己孩子。”
  ……
  十點鍾的時候,市裏燃放起了煙花,以示普天同慶香港回歸之盛事。
  煙花離我們很近,往常就在殷若躺著的那個陽台上,我們全家可以清晰地觀望每一朵絢爛綻放的煙花,此刻因為他躺在那裏,我無法走近,隻能朝著那個方向眺望。
  煙花明滅之間,我看到殷若英俊瘦削的臉龐也隨之一明一暗。
  而我分明看到,那裏,有淚水劃過的痕跡。
 
  我們的畢業旅行又拖了半個月才成行,目的地定在彩雲之巔——雲南。
  而這樣重要的大事件,雯川竟然跟我說她不參加!
  她說:“我要能交八百塊錢,我還用每天晚上出去打工嗎?”
  “隻要參加旅行,學校給每個優秀畢業生都補貼六百塊呢。”我繼續攻心戰術。
  “我總不能為了這六百塊,自己倒貼八百進去吧?”她對我翻一個白眼,收拾好她那些零碎的首飾跟小紀念品,我知道她今晚又要到長橋下麵去擺地攤了。
  一想到沒有她同行,我的興致頓時少了一半。
  “我不去對你不是更好嗎?可以跟你的江遠單獨相處。”雯川看出了我的不悅,所以故意打趣。
  自從我跟她說了江遠那封信的事,她一直沒表示出什麽興趣,不似她的一貫作風,這次難得她主動提起,我立刻纏上去道:“你還說呢。我就是覺得現在麵對他特別別扭,你居然還丟下我不管。”
  “別傻了。千載難逢的機會。”她說,“你看你一副春心動蕩的樣子。”
  “我哪有?”我在她的床沿坐下,“我覺得挺奇怪的,他寫了這封信,就跟沒事人似的,可卻讓我坐立難安,這算什麽道理?”
  雯川還是對有關江遠的事提不起任何興趣:“江遠那個人吧,看起來就不是個老實可靠的主。我說你還不如從了鄧飛,人家好歹也是七中現在風頭最勁的高材生。”
  “你對江遠有偏見。”我不滿地對她說,“你別提鄧飛那個……四眼田雞。”說到“四眼田雞”的時候,我的音調不由自主地降低下去。跟雯川在一起的時候,我從來口無遮攔,可是內心又覺得自己不該這樣放肆。
  雯川大笑:“人家田雞也是粉絲無數的。你當心變成箭靶。”
  我聳聳肩:“不知道那些女生怎麽想的。”
  真的,鄧飛是我見過的最其貌不揚的風雲人物,扔在人群裏應該就找不出來,不過因為成績過於突出,也引來無數美女競折腰。
  據悉,除了同級,以及附近幾級女生常常去瞻仰他,甚至還有外校女生大老遠專門跑過來,就為了一睹天才風采,並有人言之鑿鑿地形容,他那副深度近視眼鏡後麵“閃爍著智慧的光彩”,他那矮矮的身軀裏“蘊藏著巨大的能量”。但在我看來,無非是價值觀尚不成熟前,盲目對“好學生”的崇拜而已。
  雲南之行,在雯川的缺席和我對江遠的忐忑不安中拉開了帷幕。
  忘了說明,七中有名的其實隻是高中部,可以說隻要你考上七中的高中部,就等於半隻腳踏進了大學校門;如果你恰巧在高中各年級的前一百名以內,那麽恭喜,你即將奔赴名牌大學的殿堂;如果你還在這一百人當中的前二十位,北大清華都在向你招手。
  每年的初中生畢業旅行,大概選拔三十名左右本校初中部的精英,同時也加入從外校招攬而來的數十名高材生,七中讚助一部分旅費,由即將上任的數位高中部班主任帶隊出遊,以資對人才的重視和鼓勵。
  我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認識葉丹的。
  她是從農村招來的孩子,渾身帶著奮發圖強的氣息,神情很有些冷漠,對人也帶著防備。一張臉瘦而尖,其上點綴著無數淡黃的小雀斑,不說話的時候給人感覺很疏遠。我看著她的時候,會聯想到殷若,他也一樣出身農村,我不知道為什麽他就能那麽從容而自如的生活,絲毫沒有生存壓力所帶來的所有負麵特質。
  因為機票都是打折的學生票,座位並不很好。葉丹跟我一起被安排在最後一排,她是靠走廊的座位,大家剛剛落座,她便站起來,到走道中央說:“誰跟我換一下?我暈機。”
  我不懷疑她是否真的坐過飛機,但我還是被她這種過於直接的處事方式給小震了一下。
  附近坐的全都是天之驕子驕女們,我不覺得這種缺乏技巧的問話會幫她解決任何問題。如果我坐在前排,也許我會幫她,因為我是個家教良好的人,可我也在最後一排,連我也幫不了她。
  她的問話果然沒有任何回音,除了幾個同學投來詫異和略帶奚落的眼光。
  她於是重複了一遍:“誰能跟我換一下?”
  年級主任洪老師放好自己的行李,走過來安撫:“葉丹啊,現在同學們都坐好了,位置不好調。”
  “可我耳水不平衡,我真的會暈機。”
  “這個……”
  “我跟她換吧!”
  一個男生的聲音響起,我探頭看是哪位英雄救美,誰知道卻看到那張熟悉的臉——江遠。
  在下一刻,我意識到一個嚴重的事實:這個換位的結果將直接導致江遠坐在我的身旁,伴我度過一個半小時的飛行時間。在這重要關頭,我發現自己居然很不爭氣地臉紅了。
  他穿著阿迪達的白色運動套裝,背著登山包走來,到座位處俯身向我:“嗨。”
  他咧嘴一笑,神清氣爽,沒有絲毫尷尬。坐下之後立刻把椅背往後調了調,迅速找到一個讓自己舒適的角度斜躺下,然後從包裏拿出一個嶄新的CD機,用耳機堵住雙耳,沉入了他的音樂世界。飛機起飛之前,他便一直保持這個姿勢,仿佛十分愜意。
  我懷疑自己一直隻是做了一個夢?
  他的表白,那困惑我多日的三個單詞,他此時此刻的表現,我覺得劇本好像某個地方寫錯了,為什麽情節發展有些偏離我預設的軌道?
  大約是我發楞的時間有些長,他還以為我看上了他的CD機,於是把耳塞遞到我跟前:“聽嗎?Beyond的。”
  我連忙揮手,露出禮節性的微笑:“不用。謝謝。”
  他也朝我回笑:“沒聽不用說謝謝。”
  是他的惡作劇嗎?還是有男生冒充他的名義給我寫信?他把信仍錯了抽屜?還是其他什麽原因?
  我用手撐著脖子,一直在思索這個問題,直到江遠靠近我,拉拉我放在麵前小桌上的書的一角:“喂,這頁書你看了快半小時了。”
  “啊?”
  他霸道地把書拿了過去,翻過封麵,是《天龍八部》:“郭雯川借給你的?”
  “是啊。”我看著封麵那歪歪扭扭三個字“郭雯川”,忍不住好笑,而且除了她,還有誰每個假期都用打工賺回來的錢去買金庸全集呢?
  “喜歡誰?”
  “什麽?”明白他的所指之後,我才說,“喬峰啊。”
  “女孩子不是該喜歡段譽的嗎?”他挑挑眉頭,神情是他一貫的不以為然。
  “誰說的?”
  後來我們就天龍八部裏麵若幹細節問題討論了一陣子,直到飛機落地,他還在說:“虛竹不過是運氣太好,純粹是個暴發戶。”

  春城昆明在七月依然溫潤涼爽,下飛機的時候天空飄著細雨,讓一切更顯得安寧而閑適。
  大巴把我們從機場直接送到賓館,洪老師開始分房間,我跟葉丹一間房,她非常客氣地跟我說:“請多關照。”
  我無暇顧及她,因為江遠的事太讓我捉摸不透了。
  第二天的行程安排是金殿公園,因為我的腳力不行,吃過晚飯之後就早早回賓館養精蓄銳,中途有幾個男生打電話來約我們打牌,我當然是不去了,葉丹更是一口回絕。朦朧中我看到她坐在自己的單人床上,看的好像是高中物理輔導書,神情無比專注。
  我想真正出類拔萃的好學生不見的是多麽聰明,他們隻是比常人更加努力,用更多的時間換更多的分數吧。
  可這些都抵不住我的睡意來襲,一覺醒來,已經是清晨七點,於是我趕緊整裝跟大夥一起朝著金殿寺出發了。
  江遠和他要好的幾個死黨走在前麵,一路意氣風發,精神極佳,我們女生大多落在後麵。他們便不時回頭招呼“快點,你們快店。”到公園門口的時候,洪老師把大家分成幾個支隊,男女生混搭,再搭配兩到三位老師跟隨。
  “下午四點在公園門口集合,就在現在這個位置。各位老師把學生人數清點好。記好四點啊。過時不候。”
  點名的時候,我跟葉丹居然分到江遠他們那一撥,我的心不由自主亂跳了一陣子,還以為自己的心思被誰窺見。突然想起一句古言:“冥冥中自有主宰”,覺得無比玄妙。
  出發之後,江遠他們還是走得太快。
  十五歲的男生根本不懂得憐香惜玉,連僅有的一些家教也在玩心被激起後蕩然無存。
  我們幾個女生和兩位女老師叫苦不達,最後索性決定跟男生分道揚鑣,老師叫住為首的江遠:“江遠,我們三點鍾在這兒匯合吧,你把男生都看好了。”
  “嗯。”江遠隨意點頭,然後開開心心帶著他的幾個死黨走了。沒有了約束的男生們仿佛更加自由開心,我突然聽見身邊女老師的驚呼聲,遠望去,江遠倒掛在一棵大槐樹上,嚷嚷著讓同伴幫他拍照,而且還不忘記做個“V”型手勢,十分囂張的樣子。
  我們坐在跟男生們告別的位置,拿出水和點心,開始休息。
  女人們外出旅遊,吃、喝、買紀念品、照相好像都是比觀光本身更重要的事情。所以我們也像擺脫了束縛似的,落得瀟灑自在。
  我看見葉丹朝著江遠他們的方向有點不甘心的樣子,知她內心一定是想跟男生一起去探險的,她從小在山野長大,腳力一定了得。
  但她是個女生,這個事實是讓她從小到大憤憤不平的原因。她的口頭禪便是“要是我是男生,便……”
  隻可惜她是女生。
  金殿不是雲南最負盛名的景點,遊人不多。我們幾人緩步而行,沿途隻見古鬆蒼翠,山嵐彌漫,幽徑婉轉, 石階如雲。叢林深處若隱若現著飛簷翹角的瓊樓玉宇,雕梁畫棟。
  傳說中的三道天門很快來到眼前,據說三道天門分別代表了“太青天”“上青天”和“玉青天”,是道家認為的最高境界。
  我想著這樣優致的勝境,最適合有情人一起欣賞。而江遠雖跟我在同一空間,走過同樣的每一級石梯,可他心中所想是否跟我相同呢?
  我寧可相信金殿是吳三桂為陳圓圓所建的行宮,我寧可相信這美麗堂皇的宮殿裏,講述的是英雄與義膽,江山與美人。
  衝冠一怒為紅顏。
  隻要能跟心愛的人在一起,天涯再遠,也是好的。
  這個想法讓我對自己感到奇怪,對愛情分外晚熟的我,卻隻因為那小小的一封求愛信在短短一個月內迅速成長,對愛情的渴望跟憧憬迅速彌漫了我整個思維和心靈。原來有些東西一旦爆發,便勢不可擋,猶如江河泛濫。
  可我該怎麽辦?
  那個讓我泛濫的始作俑者早已經跑得不見蹤影,所以愛情的愁苦,隻叫十五歲的我一人獨享。原來愛情永遠是男人的點綴,女人的全部。
  轉眼到了三點鍾,一眾女生準時在分手處等待那幾個肆意瀟灑的男子。可是當時鍾走到三點半的時候,他們仍沒有出現。
  領隊李老師有些著急:“唉呀呀,這可怎麽辦啊?四點就要在大門口集合了,我們該往回走了,要不大巴不等我們怎麽辦呢?”
  另外一個女老師也說:“就是就是。這幫小男孩太難管了。”
  “本校初中上來的學生就是驕氣太重了,還是外招的生源好帶。”
  “你下學期帶哪個班啊?”
  “還不知道啊。”、
  ……
  暈!她們竟然聊到下學期課程設置上麵去了。葉丹咳嗽一聲:“那個……李老師,不如,我去找找他們吧。”
  “不行不行。”李老師連忙擺手,“最怕人找人。一會兒他們回來了,你又不見了。”
  葉丹不語。我向她使個眼色,葉丹會意:“老師,我去上個廁所。”
  “我也去。”
  於是我跟她便名正言順地離開了。
  “他們肯定去了原始森林!”葉丹不忿地說,好像錯過了多好的事似的。
  我們向森林方向進發,發現上山的小路又高又陡,很不好走。葉丹一路要照顧我,想必內心定在埋怨我拖她後腿。
  “他們會在這個方向嗎?”我有些不確定。
  “錯不了。”
  大約走了半個小時,我們到了前後無人的境地,既看不見江遠他們從山上走來,也早已遠離了李老師他們一行人。在密密叢叢的樹林深處,我們像兩隻被遺棄的小狗一樣可憐。
  此刻已經是四點,我不敢想李老師他們會有什麽反應,也不敢想門口洪老師他們是否也在著急。如果遇見江遠,還好說,犯錯的人不是我們。如果此時江遠他們已經回到分手處,那我們該如何解釋?
  我是個從不惹禍的孩子,我拉拉葉丹的衣角:“他們會不會回去了?”
  葉丹也有些沉不住氣了:“不知道啊。讓我想想。”
  我們停在原處發呆,不知所措。大約躑躅了幾分鍾,終於聽到上方有腳步聲近,我有些驚惶,拉著葉丹,摒住呼吸,看著前方隱隱搖動的樹枝,心裏迅速設想著即將發生的種種可能,然後計算著往哪個方向逃生幾率大些。
  終於,幾個男生的身影從樹後麵閃了出來,正是江遠幾人。
  見到我們,他們說:“走。快走。遲到了。”
  我心中大失所望,感到被辜負一般難過。
  看著他們吊兒郎當的樣子,我終於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對走在最後的江遠喊:“我們是來找你們的!”
  幾個男生停住腳步,都回頭看我,不知發生了何事,江遠離我最近,也很詫異地看我:“誰要你們來找我們的?”
  這時候,其餘幾人和葉丹都不關己事地走開,隻剩我和江遠在山林間對峙。
  “你們都遲到了你不知道嗎?所有人都擔心你們會出事。”
  “出什麽事?”江遠依舊不以為然。
  他那幅慣有的神情把我逼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氣憤境地,一時間連話都說不出來,隻覺得心裏萬般思緒起伏,如同有火山要爆發,但最後能說出口的隻有:“你真的太過分了!”
  他略微皺眉,仿佛不滿意似的:“關你什麽事啊?”
  我在極怒的時候反倒冷靜了下來,我看著他,從我隨身的小包裏掏出那封一直攜帶在身旁的情信,準確地朝他臉上砸去:“你說關我什麽事?”
  我來不及理會他的臉色有多白有多驚異,轉身便向山下狂奔。
  我不是一個愛哭的女孩,可那一刻我感覺到了臉上冰冷濕潤的感覺。
  我知道這些淚水有個名字。
  它們叫委屈。
  
  第二章
  “安蓓蓓初戀夭折。”
  我在自己的日記本上寫下這麽一句話,對著窗台的梔子花唏噓了好一陣子。
  我可憐的情竇初開,卻因為那個人的不解風情,又或者存心作弄而早早陣亡。
  原來這就是青蘋果似的戀情,一點也不美好,還讓我覺得自己受到了傷害。雖然那並不見得是他的過錯,更多的隻是我自己咎由自取。
  我帶著我憑空而生的種種對愛情的想象去麵對那個恰好合我心意的戀愛對象,並設想他會如何如何回報我純潔而美好的愛戀。
  卻發現,原來,那隻是我的想象。
  我在莫名惆悵中迎來了高中開學。
  畢業旅行中的種種事跡在每個班每個座位傳開了,最有意思的不過就是驚動當地保安去原始森林尋找探險失蹤的幾個男生。
  “看不出江遠現在膽子越來越大了。”雯川不無嘲諷的說。
  其實不過是有驚無險罷了,洪老師帶著保安找到李老師他們的時候,差不多除開江遠的幾個男生也已經下山跟他們會合了。
  此後的幾日行程,再也沒有分開行動的說法,即使是在民族村參觀每一個景點,都是浩浩蕩蕩四五十人一起行動,深怕再走丟一個學生。
  江遠幾人當天晚上都寫了檢討書給洪老師,深刻反省了一下自己沒有集體觀念,不顧全大局的錯誤行徑。
  而我在此後的每一天都避免跟江遠碰麵,即使偶爾碰見了,也絕對是繃著臉不跟他對視。
  我感覺到他好幾次都想找機會跟我搭訕,神情也很是收斂局促的樣子。
  可我沒辦法麵對他,我想他會對我說什麽呢?說抱歉?或者是解釋?
  那我寧可讓自己去死。
  我也有我女孩的尊嚴。
  雯川繼續跟我同班並且同桌,她大約感覺到了我的情緒低落,也不問我發生了什麽,隻是繼續拿鄧飛開玩笑:“人家鄧飛今天又說了,期中要考三科滿分送給你。”
  我憋嘴道:“我要他的滿分做什麽?莫名其妙。”
  鄧飛他媽是雯川她媽的同事加好姐妹,雯川媽媽早年去世,多虧了鄧飛母親長年照顧,偶爾幫她織個毛衣什麽的,這點淵源讓雯川跟鄧飛關係親同兄妹,所以她不忘每天給鄧飛賣賣廣告。
  提到滿分,我的心裏一些慌亂,因為自從進入高中以後,我和雯川的成績排位自動從第一集團降到了第二集團。
  這當然跟分班有關係,我們年級十二個班,單把中考成績前六十名抽離出來,組成一個班,美其名曰“火箭班”,其餘十一個是平行班。這個名字讓我們嘲笑了好半天,後來發現那還不算最搞笑,因為高二的那個尖子班叫做“衛星班”。
  我們班大致分成兩大陣營,一派是從七中初中部直升上來的,自認是皇親國戚;另一派是從其它各個初中招納的尖子學生,自認是平民新貴。而那些新貴們,確實各懷絕技,讓我們不斷感歎初中時不知不覺就做了井底之蛙。
  第一次段考,我的座次已經降到三十名左右,雯川也跟我類似,江遠不過稍好一些,也在十名以外。
  初中時從來不出前十名的我們,如今已經風光不在了。
  競爭殘酷,適者生存。
  我第一次這麽意識到,然後對自己的無能為力感到深深的悲哀。
  雯川其實是不太在意自己究竟是什麽名次的,在她的影響下,我也算是心態平和。
  她說:“不要跟自己過不去。數理化能考個一百三十分就算對得起自己了,總有些變態能考一百四,甚至一百五,我們能有什麽辦法啊?”
  這不就是個相對和絕對的概念嗎?
  在我們年級,這樣的變態人物就是葉丹。而在高二,這樣的人物是鄧飛。
  可是鄧飛的地位,卻在新學期伊始遭到了猛烈襲擊。
  段考過後,除了八一八本年級的排位,我們也會順帶談談高二高三的情況。
  “高二來了個瘋子。”雯川跟我說。
  “什麽?”我不太理解。
  “不就是你那個堂兄嗎?”雯川笑道,“把人家鄧飛拉開二十多分,鄧飛現在都快要崩潰了。”
  二十多分?也就是說平均每科拉下四五分的成績,對鄧飛那種幾乎已經每門一百四的人,這意味著什麽呢?
  “他總分多少啊?”
  “693。”
  我心裏一震。
  我知道殷若成績好,但是我不知道竟然有這麽好。
  我看著自己593分的成績單,活活就少了一百分。我想就算讓我勤奮到死,我也追不出這一百分的差距啊。
  “鄧飛周末到我家吃飯,你也來開導開導。情人的鼓勵就是無窮的力量!”她高舉手臂大喊:“賜予我力量吧!我是希瑞!”引來班上同學側目。
  我看到剛從樓道走進教室的江遠也往我們這邊看過來,我的視線剛一跟他相對,便立刻轉移了開去,餘光依然瞥見,他有些尷尬的表情。
  “說實話,跟殷若一比,鄧飛確實就顯得一般了。”雯川突然收斂起嬉笑神色,認真地說。
  “你這叛徒。”
  “我有一說一而已。現在衛星班外麵全部排滿了小女生,全都是去看殷若的。”
  “你才知道啊。櫻木花道能跟流川楓比嗎?”
  “你這比喻也不是那麽恰當。隻能說好比一個武林至尊,突然某一天發現江湖上來了個神秘劍客,不僅劍術一流,武功絕塵,所向披靡,人還長得比自己瀟灑俊逸,那這武林至尊之好飲恨而亡了。”
  “你也太不厚道了。你這是想鄧飛死啊?”
  “失言失言。”雯川掩嘴偷笑。
  “隻能說,轉學的人都有一種優勢。”我說。
  就如雯川小學六年級轉到我們學校的時候,她那樣吊兒郎當地斜靠在門口,背上的牛仔書包懶懶散散地斜挎著,那獨特慵懶的氣息卻在瞬間征服了我,也征服了很多人。
  如果你始終在同樣的團體裏,要想出類拔萃是很難的,可是轉學而來的人,很自然就能集聚目光,加上那不可忽視的神秘感和背後隱藏的無窮可能,隻要稍微出色一些,很容易便能成為焦點。
  “也不是啊。我們班的焦點這麽多年都是你啊。”雯川很認真地跟我辯論。
  她不止一次地跟我描繪,剛轉學那會兒看到我在講台上領讀課文的樣子,梳著鬆鬆的馬尾,捧著書,文文靜靜的,感覺好像呂秀菱,瓊瑤派最溫婉的女子。我能猜透她的言下之意,若我是呂秀菱,那她必定就要自稱是林青霞,因為她也是眉眼狹長輪廓清冷的女子,有股鋼硬的氣質。
  她永遠不會忘了給自己討個好處,比如說金庸的小說,如果談《射雕英雄傳》,那我就是穆念慈,她就是黃蓉;如果談《倚天屠龍記》,那我就是紀曉芙,她就是趙敏。
  我瞪著眼睛說:“總之我就是弱女子一個,而且遇人不淑,悔終身對吧?”
  雯川聳肩大笑,前仰後合,我立刻想起中學時學過的課文:“淳於髡仰天大笑,冠纓索絕”。
  她就是這樣一個沒心沒肺的人,可我偏偏喜歡。
  周末的時候我沒有去雯川家裏安慰鄧飛,我跟鄧飛的宿敵同桌吃飯。
  爸媽為了殷若的好成績做了一餐好菜,大有“與有榮焉”的勢頭。我看著滿桌又是雞又是鴨的,覺得這儀式過於隆重了些。我雖然也為殷若的一鳴驚人而感到驕傲,但更多的是為自己的相形見絀而赧顏。
  我並不想跟他比較,可他跟我是一家人,抬頭不見低頭見,被比較簡直就是理所當然。
  好在爸媽也不過多地難為我,在他們看來,女孩子成績也不可能真正達到一騎絕塵的境地,一頂一的高手隻能是男生。
  這不是潛在的重男輕女又是什麽?
  “蓓蓓物理不好。”我媽笑著給殷若夾了隻雞腿,“你知道女孩子,抽象思維不行。什麽時候有時間,你們倆多在一起探討探討,給她補補課。”
  “是嗎?沒問題啊。”殷若微笑看我,我發現每周跟他見麵,他都更高更帥一些似的,難怪無數女生臨陣倒戈,拋棄了其貌不揚的鄧飛,投向殷若的陣營。
  我突然覺得鄧飛真可憐。
  殷若隻有每個周六晚上回家,周日上午跟我們一起活動,周日下午他又會回到學校去住宿。
  那個周日,我看到他又閑適地躺在他的行軍床上,雙腳放在床欄上,像睡在吊床上一樣舒適。
  他捧著一本書全神貫注地看,我走過去對他說:“躺著看書對眼睛不好。”
  他側過臉來回答:“我視力很好的。”
  我有些不好意思,是啊,他考693分的眼睛還是一點近視也沒有,我這個考593分的人已經開始霧裏看花了。
  “這兩次物理考試還好嗎?”殷若溫柔問我。我心想他真是盡忠職守,把我媽的話都牢牢記在了心上。可是我心裏特別難受,就這麽把自己的短處揭給別人看,而那人偏偏還是個物理高手。我更怕他會給我開個小灶,那他會更加發現我離他有多大差距。就好像一代宗師要指點你幾招,卻發現你連出拳都不會。
  “馬馬虎虎吧。”我趕緊轉移話題,“你看什麽書啊?”
  他把封麵轉過來,把書在他胸口扶正,居然也是《天龍八部》。
  “雯川借給你的啊?”我下意識脫口而出,繼而發現自己的荒謬,他跟雯川根本不認識,我卻認為天下間所有的金庸小說都是雯川的。
  “什麽?”他果然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沒事。”我想起一個問題,問他,“你猜我喜歡誰?”
  “喬峰吧。”他回答。
  我笑著跑開,隻聽見他在身後問我:“我猜得對吧?”
 
  我的視力不斷下降,坐在第三排已經看不清老師奮筆疾書的板書。後來隔壁的周胖子把自己的近視眼睛摔壞了,我可憐兮兮從地上撿了一小塊碎片,每天都從那碎片裏看黑板。過了幾天,發現自己的眼睛更累更看不清楚了。
  “我得配眼鏡了。”我無比沮喪地跟雯川說。
  “歡迎加入眼鏡一族。”雯川沒心沒肺地回答我。
  在周六的家庭晚餐上我提出了這個問題,我知書達理的媽媽竟然也立即歎起氣來:“書沒讀好,還把眼睛給弄壞了。”
  看吧,我早就知道她對我是不夠滿意的,所以抱怨就會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來。
  父親說:“沒關係。趕緊配副合適的眼鏡,以免視力繼續下降。殷若,你明天有空嗎?能陪蓓蓓一起去嗎?明天廠裏有緊急會議,我們都去不了。”
  殷若放下碗,很鄭重的回答:“沒問題的。”
  我媽連忙從皮夾裏拿了兩百塊錢給殷若:“記著去市醫院配啊,外麵那些眼鏡店,驗光都不知道準不準。”
  “哪有的事?我的同學都是在眼鏡店配的。”要知道醫院裏麵那些眼鏡架都醜死了,我於是小聲表示抗議。
  “你小孩子懂什麽?眼鏡配不好,將來把你眼睛弄瞎了。”我媽嗬斥我。
  我很不滿意,可是也習慣了不做爭辯。
  殷若說:“放心吧。”
  第二天出門的時候,殷若對我笑道:“我們到眼鏡店去,回家就說是醫院配的不就行了?你怎麽還較真呢?”
  是啊,我發現了自己的死心眼,然後認命的想:我真的一輩子也追不回那一百分了。
  我們沿著廠裏家屬區的林蔭路走向後門的公車站,路邊的大樹像撐開的綠色大傘,讓人滿眼都是醉人的綠色。這讓我不由自主心情愉悅起來,而殷若也把手揣在外套兜裏,步伐輕鬆。我早已跟雯川約好,在亮晶晶眼鏡店門口見麵,但因為周末公車的班次有所減少,我們到達亮晶晶的時候,已經有些遲了。
  雯川一個人正斜靠在眼鏡店外麵,手裏捧著的肯定是她新買的《鹿鼎記》,她穿著白色套頭毛衣和深藍色牛仔褲,紮著高挑的馬尾,陽光斑斑點點灑落在她身上,而她依舊是神采飛揚的樣子。
  她非常不滿意地對我大呼:“遲到半個鍾頭了!”然後突然發現我身後走來的翩翩少年,於是收聲,揶揄道:“喲,天才也來啦。”
  我介紹他們認識,雯川道:“久仰大名,如雷貫耳。”臉上卻看不到一絲久仰大名的氣色。
  殷若接道:“久仰大名,如雷貫耳,今日一見,不過如此。是吧?”他低頭向我微笑:“她就是雯川啊?”
  “是啊,你們認識?”我有些驚訝。
  “不打不相識吧。暑假有天我在長橋夜市買了個壞掉的鑰匙扣,你的這位好朋友,硬是不給我退貨。”
  “行規。這是行規懂不懂?”雯川一挑眉,理直氣壯地爭辯,“本人做生意一向童叟無欺,而且你看不到我立的牌子嗎:一旦售出,概不退貨。而且誰知道它是什麽時候壞掉的。”
  “好好好。我說不過你。”殷若擺擺手,很無奈地笑。
  “你也不賴啊,在書店還不是把那最後一套《鹿鼎記》買走了?”
  “我要讓給你,你卻不要啊。”殷若有些無辜。
  “算了吧。君子不奪人所好。”
  他兩一人在我一邊,一句一句對答,好像已經很熟絡一般。不知道為什麽,我心裏很不是滋味,他們都是我在意的人,我也希望因為我的關係讓他們成為好友。
  但如今,沒有我,他們已有淵源。
  這讓我覺得,自己好像被遺棄了。
  也許是感覺到了我的情緒變化,雯川問我:“想配什麽樣的眼鏡呢?”
  “還沒想好呢。”我還是強打出了笑意。
  當我走進驗光室的時候,我還看到他們親切交談,似乎在討論哪副眼鏡更加適合我的氣質。我不知道平時不多言的殷若怎麽也開始口若懸河。
  “不好,戴上跟大熊貓一樣。”雯川拍掉殷若的手。
  “那這幅呢?”
  “太學究。”
  “這個?”
  “殷若,你審美觀有問題。”
  ……
  驗光室的黑色幕布被拉上了,我感覺到心中有種東西在蔓延,它焦灼,不安,憤恨,失落,我平生第一次和這東西赤裸相對,並且發現它的名字叫做妒嫉。
  原來除了愛情,有很多東西,都是有獨占性的。
  從驗光室走出去,驗光師冷冰冰地說:“兩隻眼睛都是二百五。”
  “二百五?”我又看到雯川似笑非笑的表情,“好度數。”
  殷若有些遲疑,他問:“這個度數,不用配也行吧?”
  我知道眼鏡一旦配上,要取下來就很難,心裏也一樣猶豫。驗光師粉碎了我們的夢想:“不配眼睛隻會越來越疲勞,度數越來越高。”
  我於是走到櫃台前麵,看到雯川和殷若幫我挑選的幾副眼鏡框。最後我在兩個選擇之間犯難:一副是銀色金屬渡邊框架,雯川說那適合我“溫婉高雅的氣質”;另一副是粉紅色有機塑料框架,現在流行這種,而且看起來比較活潑。
  “就這副吧。”雯川拿著銀色鏡框對我說,“難得我跟你哥才意見一致,你就順了我們的意吧。”
  我手裏卻拿起另一副粉紅色框架,躊躇之間,忽然聽到身後有個清越的聲音響起:“粉紅色的適合你。”
  來人竟是江遠。
  我在心裏想:“今天真是個好日子,心想的事兒都能成。”我生命裏重要的人居然都在同一時刻粉墨登場,我想將來我的葬禮也未必會有這麽風光熱鬧。
  我那不夠正統的親情,美麗妖豔的友情和妾身不明的愛情,都在這明亮的眼鏡店裏齊聚一堂,卻彼此無言。
  江遠好像隻是逛街時無意經過這裏,進來轉了一下,目光冰冷的從我們三人身上掃過,不作絲毫停留,又跟他同來的那個朋友一起轉出去了。
  “選好了嗎?”驗光師問我,語氣裏已經有了不耐煩。
  隻是一瞬間,我遞過那副粉紅色框架。
  我不知道是因為江遠那句話,還是我對那副象征著雯川和殷若默契的框架心存怨念,總之我做了決定。
  雯川用一個指頭戳我一下:“重色輕友哈。”
  我聽到殷若隻是雲淡風輕的詢問:“你們同學?”
  “是啊。好貨色吧?”
  殷若不說話,去款台交錢。
  從眼鏡店出來,我們找了附近一家水吧喝水。
  雯川說要AA,殷若卻執意付錢。我知道殷若每個月生活費都很有限,他自己也從不亂花錢,他選擇花錢的時候,定然是因為他覺得值得。
  殷若托著三杯飲料過來,我問雯川:“你喝什麽口味?”
  雯川說:“你先選。”
  我選了芒果汁,雯川拿了蘋果汁,殷若喝著橙汁。
  “鄧飛你知道吧?他是我鐵哥們兒,你平時罩著他點。”雯川對殷若大咧咧說話,活像個小阿飛。
  殷若認真傾聽,聽完還尋思了一下,點點頭道:“他答題速度很快,外語聽力又很好。這些我不如他。”
  原來他一直都是很知己知彼的,無怪乎可以百戰百勝。
  他們聊得十分愉悅,從剛剛過去的期中考試,到鹿鼎記裏哪個女人最可愛,再到長橋下麵的攤位哪個風水最好,而我基本上插不進什麽話,這讓我更加意興闌珊。跟雯川分手以後,我跟殷若還是坐公車回家,一路上我們沒怎麽說話,隻除了他問我一句:“累嗎?”我答:“不累。”
  回家後他把剩下的三十多塊錢悉數交給我媽,然後挎著書包去上晚自習了。
  我戴上新配的眼鏡,在穿衣鏡前麵反複打量。
  忽然覺得那副銀色的鏡框,也許更適合我些。
 
  課間操是我們除了下午吃飯以外的“自由放風”時間。
  雯川每天這個時候就最高興,我都懷疑她是不是生來就喜歡做操。正值青春期的我們,大多都是羞澀而略有些叛逆的,沒有誰會認認真真像個小孩一樣去跳操。
  一來太醜。
  二來太傻。
  隻除了雯川。特別是跳躍運動的時候,整個方陣隻有她一人在認真地跳。不遠處還有一個方陣有一個人跟她一樣發瘋,那就是鄧飛,好像是在陪著她跳。
  “生命在於運動。”她說,“我要健健康康生活!”
  我說:“生命在於靜止。”
  做完操,我們三三兩兩的回教室,女生們手挽著手,開始議論前一天晚上的電視劇劇情或者近期上映的電影,甚至還有最新的娛樂消息。
  雯川蹦蹦跳跳,每天都遠遠地跟鄧飛打招呼:“嗨,阿飛!”然後還跟鄧飛旁邊的人打招呼:“嗨,殷若。”
  阿飛最近跟殷若關係似乎不錯,偶爾兩人還在一起交談。
  天才跟天才的對話好像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情,談話的內容說不一定就會影響全球,於是我們給這幅情景起了名字,叫“鄧殷會晤”。
  我也總是開心地跟他倆打招呼,然後看殷若的嘴角微微上揚,露出溫柔笑意。不知是否因為虛榮心作怪,每次殷若對我那樣寵愛的笑著的時候,我會感到很榮耀。這個天才,是我的哥哥,他對我跟對別人是不同的。
  這種感覺讓我覺得溫暖而驕傲。
  上樓梯的時候最是擁擠,我跟雯川通常會在樓道外麵等人潮散去再上樓,有時候便會錯過上課鈴聲。
  這日我們依舊在樓道聊天,等人少些,誰知道我卻被身後一個橫衝直闖的男生給擠倒在地。在倒地那一刹那,我心裏唯一的想法是“幸虧今天沒穿裙子。”
  雯川連忙過來扶我,以免我被人流踩傷,我聽見身後傳來熙熙攘攘的聲音,樓梯口突然靜了下來,我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在怒斥:“你不長眼睛啊?”
  “你說什麽呢你?”
  “我說的就是你!”
  我最怕的就是惹起紛爭,所以趕緊擺手,息事寧人:“我沒事。算了算了。”
  撞我的那個人理了理被拉亂的衣領,寧走還裝橫,“哼”了一聲走掉。然後那張冷傲的臉回頭向我:“你真的沒事?”
  人潮恢複湧動,看客們漸漸散去,我麵對江遠卻有些臉紅:“沒事。”
  “你胳膊都流血了,這樣你還說算了?”他對著我微微皺眉,好像對我很不滿意。
  我不明白他為什麽總是這麽態度冷漠,我想即使拉住肇事者,我的傷口也不會止血啊,我還沒想到怎麽回答他,他已經扭頭走了,三步並兩步跨上樓梯,好像什麽也沒發生過似的。
  雯川拉著我上樓:“剛才鄧飛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鄧飛剛才在阿?”
  “是啊。跟殷若一直看著的呢。這家夥今天會醋死了。”
  我哪有心思去管鄧飛,我隻是發覺自己是個意誌不堅定的人,我說過了,再見江遠要像普通朋友一樣好好相處,不再去想別的事。我要做個懂事孩子,繼續心如止水的生活,遠離那些我還不能負荷的感情。
  但是我那狂亂的心跳,讓我知道自己根本無法做到。
  誰叫他無時無刻不在我眼前出現呢?
  上課下課進出教室都能碰到他;往後桌傳試卷都能跟他四目相接;體育課測100米,他負責吹哨;下午打掃清潔,我擦窗戶,他就在我附近拖地。我的世界怎麽到處都是江遠?
  是巧合嗎?
  是巧合吧。
  洪老師現在已經是我們班的班主任,晚自習前總會來跟我們講講人生道理。某一天當他講起早戀危害的時候,我簡直就麵紅耳赤了,盡管我什麽也沒做。
  雯川看著我的反應,笑得喘不過氣:“你幹嗎做賊心虛?”
  我不是雯川,她也不是我。
  她那個爽朗的個性,加上太出眾的氣質,很容易不定期地傳出跟某年某班的某某某的緋聞,可她從來不介懷,所以她過的很輕鬆。
  可我不行。
  我介懷,所以我很不輕鬆。
  “笑什麽呢?”跟我和雯川隔條過道的葉丹跟我們搭話,這個年級第一名,雖然人緣不怎麽樣,但至少跟我和雯川還算合拍。跟我的交情,大約始於金殿寺原始森林一劫,而跟雯川,大概是覺得雯川怎麽看跟她都不是一路人,永遠也難以扯上什麽競爭關係。
  “嗨,葉丹,跟我們講講你心上人。”雯川隔著我對葉丹說話,我知道她完全是在拿葉丹開玩笑。
  葉丹一下子就板起了臉,耳根有些發紅。這個發現讓我覺得有趣,我偷偷問雯川:“她喜歡哪個?”
  雯川說:“不知道。估計是殷若鄧飛那樣的她才看得上眼,我們年級的男生都不如她,她才不會放在眼裏。”
  葉丹很快就恢複正常,語文老師龔老師走進教室的時候,她已經拿著上一次的試卷跑到講台上,跟老師竊竊私語,好像是某一道題給她批錯了。
  這在我跟雯川看來有些不可思議,她明明已經是最高分,又何必在意那兩三分的差別。像我們這樣不上不下的人,才應該斤斤計較啊,而且我計較了也沒用,因為根本沒人想知道我某次考試是考了120還是122,隻除了我自己。
  我後來拿這個事情詢問了一下殷若,我說:“你的試卷批錯了,你會找老師改嗎?”
  他很奇怪地搖頭:“不會。”
  我問為什麽。
  他說:“那不重要。”
  “因為不影響你的名次?”
  “影不影響那都不重要。”
  我繼續問為什麽。
  他反問我:“那你說,那為什麽重要?”
  見我答不上來,他揉揉我的頭頂:“如果你清楚自己的目標是什麽,無關的事都會變得不重要。”
  當我把這些話轉述給雯川聽的時候,我們一致覺得殷若的境界更勝葉丹一層。
  我知道雯川對殷若的評價一向很高,甚至可以說是極有好感。我不明白以她那樣什麽都不在乎的性格,為什麽一直沒有真正交個男友。可我不願意親耳聽到她心裏的那個人到底是誰,我也不願意親口去求證。
  她也並不刻意從我身上打聽更多的關於殷若的事。這一點我也是不懂的,言情小說裏男主角的妹妹不是一向最吃香的嗎?雯川可一點“近水樓台先得月”的舉動都沒有。
  倒是殷若不掩飾對我好朋友的肯定,比如秋季運動會後他會問我:“郭雯川女子鉛球拿了第三啊?看不出來啊,她那麽瘦的。”
  我得意地說:“厲害吧?”
  他點頭:“挺厲害的。”
  我沒有把這些告訴雯川,我想她並不會想聽到殷若稱讚她的原因隻是因為她鉛球扔得好。
  這一學期的期末考試來的特別快。
  我們根據每次段考的成績決定下一次段考的座位。
  我是28號,依然在第一考場,我看向葉丹的位置,她在第一桌,依然成竹在胸的樣子。我忽然想,如果在初中,又或者在別的班級,我也許會坐在那個位置。
  這是個雞頭和鳳尾的問題。其實如果可以選擇,我寧願做雞頭,因為我覺得如果我真的是隻很棒的雞,我為什麽一定要跟一堆鳳凰一起生存?那不是我的世界。
  我無意間看著左手邊,居然是江遠,教室裏每一排可以坐十二個人,這表明他跟我相差12個名次。他在看到我的時候有一些不自然,最後隻生硬地對我說了一句:“加油!”
  我為這兩個字笑了。
  但是事實證明他的加油沒有起到任何作用。
  我的期末成績是603,排名29,小退一名。而這一年,殷若考出讓人絕望的高分:702。我還是在心中自我安慰:還好,差距縮小了一點,我跟你,隻差99分了。
 
  寒假快到了,殷若打算趁著十天的假期回縣城看望父母。
  爸媽特別舍不得,像親生兒子要去參軍打仗似的,這不,我媽還提議殷若在家裏吃年夜飯,等過了除夕,大年初一我們全家再跟他一起回縣城。因為縣城裏的應慧寺香火不錯,我們可以順帶去燒香拜佛。
  殷若聽到這個決定的時候,正在廚房幫忙洗蘿卜,他微笑著回頭看我一眼,我當然也滿眼期待,他於是點頭說“好啊。”大年三十的晚上,我們四人就一起圍坐在電視機前麵觀看春節聯歡晚會,為趙本山的小品笑得前仰後合。快到十二點的時候,家裏電話聲絡繹不絕,父親的大哥大也一直在響。
  雯川當然是很及時的打來電話,跟我大呼小叫,說了關於她自己的一大堆新年願望,然後還嚷嚷著讓殷若聽電話,說寒假賺夠錢,這次要買的書是《書劍恩仇錄》。
  殷若在火爐旁邊暖著手,聽著我和雯川的談話,淺淺笑著,很上心的樣子。我於是成人之美,把電話遞給他,隻聽見他一直“嗯”“真的麽”“是啊”,雙眼笑意盈盈的,他把電話遞還給我,我又跟雯川羅嗦了兩句。剛放下她的電話,鈴聲又立刻響起來,我拿起來,臉上的笑意還來不及收斂,“喂”了一聲,對方卻很沉默。
  我感覺到那人是誰,心裏特別緊張。他開始沒說話,遲疑了幾秒,才跟我說:“新年快樂。”我也說:“新年快樂。”
  雖然隻是短短幾個字,我感到內心有隱秘的小歡喜。我不知道他是不是隻出於對普通朋友的問候,或者對一個為他哭過的女孩的愧疚,但我知道我是忘不了江遠了。不管怎麽樣,他是第一個讓我心動的男子,那麽就讓他繼續在我心底存在吧,那裏天地寬廣,他可以自由居住。
  我擱下電話,神色肯定異樣,要不然殷若不會滿臉狐疑地盯著我看,我連忙解釋:“是鄧飛。”他才露出了然的神色。
  我卻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解釋,又為什麽要撒謊。
  我後來覺得,自己那麽別扭而拙劣的謊言究竟瞞過了誰?一個邏輯思維超強的少年,會看不透我的謊言?
  隻不過是我以為,我瞞過了全世界。
  寒假裏我們到了應慧寺。
  應慧寺依山而立,春節間遊人眾多,香火不絕。據說新年淩晨的一柱早香,已經漲到四萬塊一支。
  爸媽買了兩百塊錢的高香,在空地上點燃,然後象征性地放了幾掛鞭炮。
  殷若帶著我到後山閑逛,後山是處清靜別院,遊人少了許多,偶爾幾聲禽鳴,更顯得幽靜。山路崎嶇處,殷若很自然地牽著我的手前行,而那樣被他牽著,讓我感覺很放心,很安全。途中我們遇見一尊剛運到的觀音像,大概是為應慧寺擴建特意從外地趕製的,我從沒見過被這樣曠置的觀音,若她真的有靈,會不會為此而感到不滿,我想她是不會的,因為她的表情是那樣慈悲,仿佛正為了千百萬凡人的愁苦而愁苦著,反而把自己的一切都忘記了。
  繞過幾條小道,我們看到了一顆千年古樹,樹上掛著好多紅線封口的黃色小袋,那古樹好像是傳說中的許願樹。
  我剛點過蓮花燈,上麵寫著的當然是我們一家人的名字,那是我光明正大的心願。而這個許願樹,更得我心,因為我知道在那個封著的小袋裏,我可以裝下任何的秘密,而不為人知。
  殷若看出了我的心思,笑著買了兩個小袋,遞給我一個。我連忙跑遠了去,偷偷寫下一個人的名字,封在小袋裏,外麵貼上自己的名字。
  我回到殷若身邊的時候,讓他幫我一並掛上去,因為我的個頭畢竟比他矮了不少。殷若退後兩步,然後把小袋上的紅繩拉開,微微向後仰身,然後投擲到很高的一根枝丫上,動作極為瀟灑。
  我問他:“你許的什麽願?”
  殷若笑道:“佛曰:不可說,不可說。”
  那一刻,微風輕輕拂過他泛著褐色的發,他的眼神,還是如月光般靜謐而柔和。
  我心想,他的心願會跟風月有關嗎?還是隻關於他的理想和追求?
  回頭望著參天的古樹,它盡管在冬季枝葉凋零,卻還是會有逢春的一天。就好像某些東西,即使凋亡了,也終究會有複蘇的一天。
  而江遠,不管你如何待我,我此刻隻願你一切安好,快活無憂。我這虔誠的心態,並不在於你,而隻是在於我自己。
  十六歲的我第一次愛一個人,所以不得不全力以赴,虔誠相待。這種心情,讓我的花季變得沉重起來。
  殷若揉揉我的頭:“走吧。阿安。”
  他看我的神色像半途所遇的觀世音那樣,充滿了慈善和悲憫,我想,或許他是懂我的。
  我第一次稱他為哥,我問他:“殷若哥,你心裏有沒有住著一個人?”
  他看了我良久,好像是在沉思,耳邊忽然很靜,隻有風吹動的聲音,然後我聽到了他的回答:“有的。她一直在。”
  於是我把頭微微靠在他的肩上,跟他一起走下山去。
  寒假裏,殷若還是沒有在縣城待太久,因為他受我母親大人所托,要給我補習物理。
  我可愛的母親,永遠就用那點恩情來要挾殷若,給他戴上緊箍咒,叫無所不能的齊天大聖永生永世不得逃脫。我滿心的不願意,我說過,我不願意讓一個天才看到我有多麽愚鈍和笨拙。
  我覺得一個人要優秀,不難,勤奮就可以;要卓越,很難,那需要天分。
  我和殷若的區別就在於,有些難題,他在考試的當下就知道解題思路,而我要事後才知道,然後最多保證下次不會再錯。
  所以,他很卓越。而我不過是優秀。
  可是母命不可違,於是我想了個兩全其美的辦法——把雯川也邀請到家裏來一同補習,這樣有助於轉移焦點。
  雯川為了殷若這美色,放棄了她的打工計劃,每天下午花枝招展地出現在我家。
  但我很快就發現這個決定不見得高明,因為雯川的表現實在讓人難以忍受。明明她會的題,她也反複詢問,還假裝認真的樣子:“哎,殷若你說這個地方為什麽是這樣……”“不會哦,那為什麽A答案不對呢?”“書上哪裏?哪裏?老師沒跟我們講哦。”
  我心想她演技也太濫了,虧她還經常夢想當奧斯卡影後。她的物理不錯,雖然不至於接近滿分,平時也從不下130,可她問的那些題,讓人懷疑她過不了及格線。
  可是殷若脾氣太好,似乎看不出她的醉翁之意在哪裏,多基礎的題也耐著性子講,然後往往延伸到相關的難點,隻是這樣的好脾氣也有被逼瘋的時候。
  某一次,她問了一道簡單的運用衝量定律即可作答的題,還一個勁兒追問:“那為什麽用這個公式啊?我覺得很難理解呀。”
  殷若發愣了很久,最後終於說了一句:“如果實在不能理解,你就把它記住吧。”
  隻有偶爾搞定那個“十萬個為什麽”之後,殷若才有空關心我:“有問題嗎?”
  我一般會挑出幾個我經常犯錯的地方問他,他通常是認真傾聽,思考片刻,然後回答總是言簡意賅,直擊要害,通常隻要他略一點撥,我就醍醐頓開似的。
  一向覺得“修行在個人”的我,不得不承認,他的補習讓我收益良多,大約因為都是從考生的角度來看問題,他傳授的不僅是知識,更多的是心得和經驗,而他謙和的態度,讓我的自卑感也漸漸消失。
  在補習的空隙,我們會點起火爐,吃著雯川帶來的話梅跟瓜子,看電視裏演著的《笑看風雲》,我跟雯川忍不住八了八“鄭伊健真帥”,在火爐旁暖手的殷若卻突然抬頭,不經意地問:“是嗎?哪兒帥?”
  雯川笑答:“哪兒都帥。”
  這個寒假,冷而漫長,但我覺得很開心。
 
  下半學期開學,我的物理成績竟然開始有起色,雖然跟其他各科還是有不小的差距,但至少落到一百分以下的情形再也沒有出現,而我的總成績也開始從三十名向前挪移。
  隻有進了前二十名,那兩所名校才有希望。
  雖然我很清楚,即使到了那裏,我還是隻能當個鳳尾,但是同是一個窩裏飛出來的,我怎麽能夠容忍殷若是隻九天展翅的鳳凰,而我隻是一隻專顧下蛋的母雞?
  而且,每次想到殷若那樣耐心而溫和地為我們輔導,我內心就充滿了無窮的動力。他那麽讓人感覺溫暖,根本容不得辜負。
  我跟葉丹也越來越熟絡,有時候等不到殷若回家,我就湊過去請教葉丹。葉丹其實不是特別小氣的人,大概也覺得我看起來不屬於天資聰慧的類型,跟我講解起來同樣細致入微。隻不過她的口頭禪是“我跟你講……”“你明白嗎?”
  而殷若常常問的句子則是:“……你覺得呢?”“我講清楚了嗎?”
  我知道,她跟殷若不同。
  殷若是無可取代的。
  另一方麵,雯川似乎並沒有從殷若的輔導中得到任何收獲,我想真活該,那是她心猿意馬的下場,但還輪不到我奚落她,她卻對我說:“安安,你根本不該讓我到你家補習。”
  “為什麽?”我莫名其妙。
  “因為我無路可退了。”
  她看我的表情,是我從沒有見過的憂傷。對任何事都不以為意的雯川,對任何男生都沒花過心思的雯川,為什麽會露出這樣沉重的表情。
  “我離不開他了。”她靜靜說。
  雯川第一次對我坦誠對殷若的心意,雖然我早已猜透。此刻聽著她的敘說,我還是覺得有些意外:“為什麽不爭取一下呢?你追男生從來沒有失過手。”
  “我是不會去追他的。”
  “為什麽?”
  “因為我怕得不到。即使得到了,我會怕失去。”
  “怕失去?為什麽?因為你不相信天長地久的愛情?”
  “不。我不相信命運。我不相信它是仁慈的。”雯川說完這句話,伏倒在書桌上,她白淨美麗的臉龐緊貼著她的課本,而一顆淚水卻從她的眼角滑落,落到白白的紙上,就那麽淡淡地暈開去。
  這種場景讓我很是驚訝,她是那麽樂觀,積極,無所畏懼的一個人,跟她在一起的時光,讓我感覺到蓬勃的朝氣,蓬勃的青春,那青春好像永遠不會老去一般。可她為什麽會無端地落淚,為什麽會說這樣絕望的話,難道是愛情讓人脆弱嗎?即使堅強如她。
  “怎麽能這麽悲觀呢?還沒開始的事情,有誰能夠預知結局?”我安慰她。
  “如果嚐到了擁有的美好,最後的結果卻是失去,那我寧可永不觸碰。而且這失去的苦痛,我更不能讓他去品嚐,我不能,也不忍他受苦,即是隻是一分一毫。”她仍貼著課本低語,而她晶瑩的眼淚流仿佛到了我的心裏。
  我突然覺得她的愛讓我的愛情變得渺小而卑微,當我為了自己的自尊和感受而不能釋懷的時候,她心裏,裝滿的都是他,是另一個人。
  那一天,我覺得愛情也有高下之分。
  在雯川麵前,我輸了。
  但雯川的反常,隻停留在那一天。此後她還是繼續沒心沒肺的生活,每當我嘲笑她年紀一大把還玩暗戀的時候,她都會很不滿的糾正我:“不是暗戀。是明戀。”
  而我至此也再沒聽過她跟別的誰誰誰傳出緋聞,似乎刻意修身養性。連葉丹都覺得不可思議:“郭雯川你轉性了?”
  雯川一本正經地說:“浪子回頭了。”然後便經常在中午午休的時間捧著習題書跑到殷若教室去請教各種問題,簡直是司馬昭之心,連我都替她丟臉。
  可是她周身都散發著少女特有的動人的光彩,我知道那光彩的名字叫幸福。
  可我的幸福在哪裏呢?回過頭,江遠依舊坐在那裏,披著午後的陽光,悠閑地看他喜歡的足球雜誌,沉醉在他自己的世界裏。
  如果我可以像雯川那樣,隨心所欲地生活,我不會這樣被動地守望。我的性格是我的天敵,總是循規蹈矩,小小翼翼,即使多珍惜的東西,也不敢狂妄伸手。也許真正怕得不到,怕失去的那個人,是我自己吧。
  那段時間,整個校園作弊之風蔚然盛行,每個年級每個班都不可避免。我跟雯川也沒能做到潔身自好。
  “本來我就不是什麽正人君子啊。”所以當發下試卷之後,她便毫不猶豫地吩咐:“你選擇。我填空。”
  協作完畢,雯川便會從抽屜下麵摸出一本《當代歌壇》,我們湊在一起看,那偷偷摸摸的感覺給我們帶來無窮的刺激與快感。
  看到葉丹還在堅守自己的原則,我第一次發自內心地佩服她,我想殷若也一定是那樣的人,連鄧飛也是。
  而我不是。雯川不是。江遠亦不是。
  老師們對此大傷腦筋,想盡各種方法。隻可惜哪裏有政策,哪裏就有對策。我們大呼:“與人鬥,其樂無窮。”
  後來學校出台了一招,就是每次考試把兩個不同年級的學生混搭起來安排座位,以防止同桌之間交流答案。本來校方覺得火箭班跟衛星班似乎無此必要,因為他們認為尖子班坐著的都是勿須揚鞭自奮蹄的人,值得信任,但為了顯示對各個班級的一視同仁,還是把我們也納入這政策之內。
  每次離開座位,雯川都大呼小叫:“愛妃,我舍不得你!”
  我也很配合她:“王,我等你!”
  而我萬萬沒有料到,雯川換來的人竟是殷若。
  “你也做第三排啊?” 我表麵不動聲色,內心卻暗自歡喜,隻要有殷若在的地方總讓人覺得安穩,就好像周末在家一起做習題的時候,看他俯首疾書的姿態,看他柔順的微褐的頭發,甚至聽他柔和的呼吸聲,都能讓我感覺到安穩。
  他隻帶著一支英雄牌鋼筆過來,整齊地擺放在書桌的左上角,微笑對我說:“好好考。別緊張。”
  “你也是。”我回答。
  有殷若這根定海神針,那幾次考試我都發揮得不錯,但想起奪雯川所愛,我有一些負罪感,於是跟她提議:“要不下次我去高二吧?”
  雯川卻很不高興似的:“你想害我不及格啊?”
  “怎麽了?”
  “殷若坐我旁邊我能考好嗎?”
  “那你跟鄧飛坐一起就能考好啊?”我給她一記白眼。
  “那當然。”雯川突然壞笑,“每次他答完試卷都得幫我做最後加試題,哈哈。”
  我搖搖頭:“你把鄧飛名聲給毀了。”
  “那有什麽關係?反正他更怕我把他終身幸福給毀了。”
  這樣的好時光沒能持續多久,這政策施行幾次之後又被取消了。雯川對此大為不滿,因為幾次模考她都進了前二十,所以便對我大發牢騷:“以後你負責幫我做加試題。”
  我說:“那你把殷若賠給我。”
  “你把阿飛賠給我。”
  ……
  這樣快樂的生活,不管我如何成長,卻永遠都會記得。
  
  第三章
  開春以後,學校的泳池開放,體育選修可以選擇遊泳課。
  我和雯川一起報了名,因為我們從小就會遊泳,輕輕鬆鬆就能及格。葉丹也選擇遊泳課,但她根本不諳水性。
  第一節課,我們的主要任務是熟悉水性,所以點過名之後,老師便讓我們自由活動。
  解散後,我跟雯川就坐在泳池邊玩耍。雯川穿著白底紅花的泳裝,把青春女孩的曼妙身段勾勒得淋漓盡致,她用手撐著泳池邊緣,身體微微後仰,腳底踢起碧藍的水花,她對著天空放聲歌唱:“想要問問你敢不敢,像你說過那樣的愛我,想要問問你敢不敢,像我這樣為愛癡狂……”
  不遠處,葉丹一個人手扶著池邊,一遍一遍把自己沉入水底,訓練閉氣時間。葉丹身材很瘦很平,像個沒發育完全的小女孩,穿著泳裝沒有一點凹凸。那個奮發圖強的優秀少女,一直因為自己的不識水性而耿耿於懷,她那倔強並且旁若無人的神情讓我感覺她把遊泳當作學業一樣認真對待,她不允許她的人生有失敗,有不完美。
  雯川很不以為然,挑挑眉毛道:“她可別把自己給憋死了。人生得意須盡歡,那麽較真做什麽?”
  “不是人人能像你這樣淋漓盡致。”
  “那當然,我這叫境界!”
  “哎……我說……她好像閉了好幾分鍾了……”一種不好的預感籠罩住了我,我立刻從泳池邊站立起來,“出事了!”
  雯川也有所警覺,我們一邊往葉丹身邊跑去,一邊放聲驚叫。
  這驚叫把整個泳池弄得慌亂起來,我隻是不顧一切地跑著,還沒來得及有任何反應,就聽見“撲通”一聲,泳池裏濺起一陣水花,有人正向葉丹遊去,他速度極快,像一條褐色的魚在水中穿梭,我跟雯川在池邊呆住。
  不久之後,那人把葉丹托出水麵,帶著她,緩緩向岸邊而去。
  這橫空出世的英雄讓整個喧嘩的泳池變得安靜,所有人的視線凝聚在他們身上。
  他救了她!他挽救了她的生命!
  我發現有幾個女生簡直就快喜極而泣了,盡管她們可能根本不喜歡葉丹。直到英雄上了岸,我跟雯川才發現,英雄居然是江遠。
  體育老師倒騰了一陣子,葉丹終於喘過氣,連著吐了好幾口水,“剛才……腿抽筋了……”。醫務室的老師已經被同學找了過來,洪老師也馬不停蹄地為他的得意門生趕到泳池,一堆人簇簇湧湧把葉丹扶去醫務室。
  江遠早就在眾人到來之前退到了不遠處,我看到晶瑩的水滴順著他濕漉漉的頭發滴下來,劃過他挺拔的鼻梁,讓他的側臉顯得更加性感,可那張俊臉依舊沒有任何表情,他隻是用手撥了撥頭發,自顧自地走了。
  江遠跟葉丹一向不對盤,卻戲劇性地成了葉丹的救命恩人。如果在古時候,我不知道葉丹會不會以身相報,或者她寧可死,也不願意受江遠的一恩。
  可是我願意啊。我心裏憤憤不平的想,可是我的腿為什麽不抽筋?
  從認識葉丹開始,我從來沒有羨慕過她,但此時此刻,我第一次發自內心的羨慕她,不是為了她出色的成績,耀眼的光環,滿身的寵愛,隻是為了這驚險的緣份。
  我和江遠,交集少之又少,像兩條遠遠分開的平行線,而這驚天動地的交匯,更像是永世不可得一般。
  我悵悵然跟雯川走回教室,卻在門口遇見了鄧飛。
  “安安……那個,雯川,……你們還好吧?”
  “哪個雯川啊?”雯川根本不放過任何可以捉弄鄧飛的機會,“我們好得很。”
  “哦。”鄧飛鬆了一口氣,“我聽說泳池淹了一個女生,剛才想起你們都選了遊泳課。”
  “你才想起?等你想起來救我,我都死了。”
  “那個……那個……”
  上課鈴聲響了,雯川踢他一腳:“還不走?”正這時,江遠也換好衣服回到教室。他斜看我們一眼,神情冷酷而輕屑。
  他這是什麽意思?我覺得有些莫名其妙。
  鄧飛自視甚高,也根本不把江遠放在眼裏,他冷靜地迎視江遠的肆意打量,那眼鏡片後麵的目光,同樣也是毫無忌憚的。
  直到鈴聲停止,他倆人才側身走開。
  自從鄧飛那次刻意來噓寒問暖,年紀上突然盛傳我跟他的緋聞。
  盡管鄧飛喜歡我早已不是秘密,但我不知道為什麽現在走到哪裏,都有人頗有意味地盯著我笑。雯川開始叫我鄧夫人,連殷若都會問我,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我哪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我明明什麽都沒做。
  “鄧夫人……”
  雯川湊到我身邊的時候,我一把把她的臉推開:“別煩我。你們家鄧飛都快把人煩死了。”
  “不不不。他不是我家的。我是獨女。”雯川繼續無厘頭。
  “我真的很煩。”
  “其實據我分析,”雯川說,“這件事是鄧飛自己傳出來的。”
  “怎麽可能?”我很不開心地對她皺起眉頭,心裏尋思鄧飛又不是白癡,怎麽可能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不懂了吧?這是戰術。”雯川一本正經的說,“謠言被說一百遍之後就會成為事實。”
  我根本懶得理她,因為我發自內心不相信。難道我天天跟人說我是劉德華的女朋友,說一百遍就能成為真的?
  “而且你知道他為什麽現在用這一招嗎?”她問我。
  “為什麽?”
  “因為他感覺到了威脅。”雯川點點頭,好像發現真理一般成就感十足,“這死小子,不簡單。”
  周五大掃除的時候,我又負責擦靠陽台那一側的窗戶,不遠處的那個人自然又是江遠。
  他最近好像很安靜,我發現。
  以前上課,他時不時還跟老師頂頂嘴,總是引來葉丹的不滿跟側目:“無聊。”可現在,即使他偶爾挑釁,葉丹也再也不會扭頭去表示不屑。也許沒有了那些敵對的氣焰,他自己也覺得索然無味。
  那堂遊泳課,是他跟她的轉折點。
  可我和他,什麽都沒發生。
  “你在想什麽?”我忽然聽到有人不滿的聲音。
  我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手裏的抹布已經落到了地上。那抹布好像擋住了他正在拖的地,引得他十分不滿,目光好像在責備我犯了什麽十惡不赦的大錯。我覺得自己這個樣子真是太丟臉了,連忙誠惶誠恐地從床台跳到地麵。
  “不好意思。”我伸手去撿抹布,可他的拖布擋在哪裏,根本沒有讓開的意思。
  “請讓一下。”我直起身來對著他說。
  “你大白天想男生麻煩你回家去想。”
  “你什麽意思?”他的話我簡直反應不過來。
  “什麽什麽意思?真是不知檢點。”
  他說完這話,把拖布扔在一邊走了。而我隻能像隻木雞,呆在原地。
  不知檢點?
  他竟然說我不知檢點!
  從來沒有人這樣否定我,而且是用這麽惡劣的字眼,若是被我爸爸媽媽知道了,他們不知道有多傷心。
  我想我的頭頂估計冒起了白煙,可惡的江遠,隻有他能把我惹得情緒失控,風範全無,然後他自己還像個沒事人一樣,可以瀟灑來去。
  憑什麽?
  十秒之後,我才恢複神智,對著空蕩蕩的走廊喊了一句:“你憑什麽這麽說我?”
  走廊上一陣寂靜,甚至連他的背影我都找不到了。這時我聽見身後一聲熟悉的呼喚:“阿安,你怎麽了?”
 
  阿安,你怎麽了?
  他的聲音那麽和煦,甚至充滿擔憂。我多想尋聲而去,在他身邊尋找一些依靠,但此刻這種情景,我好像被當場捉住的小偷,不知道能往哪裏躲。我不知如何解釋也根本不敢回頭,隻好往前衝去。誰知道衝到樓梯的轉角,竟跟一個冒失鬼撞了個滿懷。
  又是他,江遠!
  他居然提了一桶水回來了,這簡直讓我七竅生煙,原來他在辱罵了我一通之後還鎮定地去打了一桶水,那他接下去是不是要鎮定地提著這桶水從我身邊走過去,然後開始認真地清洗拖把?
  “你沒長眼睛啊?”他徑直把水放在地上,還是那麽大咧咧對我說話。
  難道他真的那麽討厭我嗎?我定定地望著他,直到感覺視線開始模糊。
  也許是我的眼淚起了作用,又或許是這沉默讓他不自在,他的神色突然間柔和下來,他訥訥對我說:“對不起。”
  對不起,這是多麽奇妙的三個字。這三個字讓我感覺到勝利到我這一邊來了,它真的過來了!於是我做了平生最放肆的一件事:我很冷靜地踢翻了那桶水,看它們全部濺到了江遠的身上,濺濕他半條褲腿,然後才衝下樓梯。
  我覺得我沒做錯什麽。
  雯川聽說了來龍去脈,煞有其事的思考了很久。
  “我想江遠可能真的喜歡上你了。”這是她的結論,“他緊張你,才會那麽說你。”
  我非常不能接受這個邏輯:“他要通過罵我來體現喜歡我??”
  “吃醋。懂嗎?吃你跟鄧飛的醋。”雯川很不耐煩地跟我說,“你怎麽這麽笨。”說完還把抽屜舉過頭頂,自顧自地找東西。
  連雯川都開始罵我了。
  我心裏非常不舒服。
  周六下午,我提著書包回家,一路還想著江遠的種種,提不起絲毫精神。轉眼又想,自己怎麽滿腦子兒女私情,讓爸媽知道了不知道怎麽得了。
  從學校到工廠家屬院不過十分鍾的路,我竟走了半個多小時。到樓下花壇的時候,我發現前方有一個瘦削男生,正挎著書包,來回踱步。夕陽餘暉將他的周身度上一圈金邊,他那樣俊美而清朗。
  “等我啊?”我硬著頭皮迎上去,心想該來的始終要來,怎麽躲也躲不掉。
  “阿安……”殷若在離我一米遠的地方站著,好像也不知道該怎麽啟齒。“你們快要分班考試了?”
  天才的開場白也不算精彩,我說:“是啊。我都不知道讀文科還是理科好呢。”
  殷若似乎不打算拐彎抹角了,直接問我道:“你跟……江遠,關係很好?”
  “你想說什麽啊,沒有的事。”我下意識辯解。
  “阿安……你還太小了。”他隻是微微擰著眉,“你不該……”
  他的話觸傷了我,對他來說,我從來隻是一個不知長進,小小年紀隻顧談情說愛的妹妹。他眼裏閃爍的是失望嗎?那眼神讓我疼痛。
  我對他說道:“我不該做什麽?我做什麽關你什麽事?”
  “阿安,我隻是擔心你……”
  “我不要你擔心,你憑什麽管我?你自己還不是一樣?上梁不正下梁歪。”我開始口不擇言。
  殷若有些詫異,莫名其妙的看著我:“你在說什麽?”
  “你自己心裏明白。”我繞過他,往家跑去。
  晚飯的時候,我十分心不在焉。我心裏不想搭理殷若,但是又怕被爸媽看出端倪,我甚至擔心殷若會在爸媽麵前告我一狀,所以不得已還要偶爾跟他搭個訕。
  但殷若依然跟我爸談笑風生,我覺得他心理素質很好,善於偽裝。
  殷若跟爸爸談的是他們暑期物理競賽的事,如果他能夠拿到全國一等獎,進而參加國際奧林匹克競賽,很可能可以直接報送名校,不必再為高考而辛苦,從此高枕無憂。
  “到時候可以去北京參加夏令營,結束之後在那裏多呆幾天,好好感受一下名校風采。”爸爸喜笑顏開,仿佛殷若已經拿到好名次,可以去夏令營參加集訓了一般。
  “那你暑假都不回來了嗎?”我心裏一急,忍不住插嘴。
  殷若側頭看了我一眼,好像看穿我在想什麽,他微笑安慰我道:“當然不是。我打算集訓結束就馬上回來。你跟郭雯川不是還要補習物理嗎?”
  還好,他還會回來,我為他這句話感到開心。就連他下午對我的責備,我也前嫌不計了。
  可事實證明,殷若不是一個好運的人,或者說,老天喜歡折磨天生有才的人。
  姑媽腎小球腎炎的消息傳來,正值物理選拔賽的前一天,爸媽正商量著如何說服殷若等考試完了再走,但殷若沒有一點猶豫,知道消息的當時便從教室奔回宿舍,即刻收拾行李。
  爸爸也迅速從工廠請假,他兩人坐專車趕回縣城。爸爸走時帶走了家裏的兩張存折,媽媽表情同樣凝重,我有生以來還沒有經曆過這樣嚴重的情形。
  殷若離開學校的時候,學校裏有些喧嘩,許多人站在陽台上,目送他離去的背影。也有許多人在交頭接耳,似乎天才的命運多舛會給他們增加更多的談資。同時也有人在說鄧飛這次占了便宜,沒有人跟他競爭,複賽資格得來全不費功夫。
  雯川站在我身邊,對那些竊竊私語的人說了一句“無聊”,雯川自然很關心殷若家裏的情況,可是姑媽的病情我所知甚少,隻知道是尿血的時候發現了病情,到醫院檢查尿蛋白已經強陽性,腎功能指標嚴重損害。
  那一晚,我整夜難眠。
  我想起在風中,殷若離去的背影顯得那樣孤單而瘦削,他的苦難沒有人可以為他承擔和分享,他是個寂寞的獨行者。
  晚上的時候家裏的電話響過,父親打來的,跟我媽聊了很久,我豎起耳朵也聽不清楚內容,隻看到媽媽的神色越來越凝重,我唯一聽見的便是“那也沒辦法,錢該花就花吧”。
  兩周之後,父親跟殷若才從縣城回來。兩人都是風塵仆仆,一身疲憊的樣子。我跟媽媽都不敢多言,隻顧在廚房張羅晚飯。
  父親看起來滿臉倦容,殷若則憔悴了很多,一直低垂著頭,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麽。他頭發長了些,但也沒顧得剪,一頓飯一句話也沒有說。吃過飯後,也不再主動幫忙收拾碗筷,隻是一個人回到他的行軍床上睡下。
  爸媽眼神對望了一下,什麽也沒說,一起進廚房去了。
  我隻是知道,姑媽的病情基本控製住了,而這次住院花了近十萬元錢。好在父母都是廠裏高工,這比數目應該不算大負擔。
  我走近殷若的小隔間,看他平躺在那裏,如剛到我家那晚一樣,他英俊而瘦削的臉上靜靜淌下了眼淚。
  我不忍打擾,轉身想要離開,但他卻叫住了我:“阿安,你別走。”
  他的話語帶著懇求的成分,讓人根本無從拒絕,更何況,我從來沒想過拒絕殷若的任何請求。我於是回到他身邊,拉了他床底的小凳子,坐下。
  “別難過了。”我說,“咱們全家這麽多人為她祈福,姑媽很快就會完全康複的。”
  “醫療費花了十萬。”他說。
  “嗨,沒關係,錢是小事,我們是一家人。”我想也沒想就脫口而出,可是殷若的眼神裏有我讀不懂的神色,他看我一眼,又把目光移開去,看向窗外遙遠而漆黑的夜空,那一刻,我感到離他很遠,好像從來不曾了解過他,他隻是喃喃自語:“十萬。”

  世界不會為了任何一個人的悲或喜而停止轉動。
  我們的生活漸漸恢複平靜。
  期末考試又一次來臨,不同的是,這次考試後將決定我們的文理分班。我當然是要讀理科的,可是該死的物理仍然讓我每天心慌慌。偶爾,我能看到殷若從教室外經過,每一次總是行色匆匆的樣子,麵無表情。可是周末回家的時候,他還是那個笑容溫暖的男子,仿佛什麽也沒發生過。
  鄧飛已經同他們年紀另幾個尖子參加完物理複賽,返回正常的學習生活,聽雯川說鄧飛複賽的時候發揮失常了,大概是高手在失去對手的時候,也會失去了自己。
  江遠跟他幾個死黨近日又開始囂張,上課時不時跟各科老師起起哄,但他每次測驗成績依然很穩,看來在他的心裏麵,什麽是輕什麽是重,向來分得很清楚。
  某天課間操回來,就聽見他們幾個在大聲議論文理分班的事。
  有人問:“江遠,你讀文讀理啊?”
  “當然是理科了。”那個飛揚跋扈的聲音響起,“那些隻會死讀書的女生才會選文科。”
  他的話立刻掀起了不小的風浪,幾個埋頭溫書的女生很怨憤地回頭,想用目光殺死他。他確實很過分,我想,我一貫反感大男子主義的男生,然而對江遠,即使他說這樣不尊重女生的話,我又沒辦法真的去討厭他。
  其中兩個男生向我們這一排走過來,其中一人問:“郭雯川,你選什麽啊?”
  雯川沒好氣地白他一眼:“關你屁事。”
  “安蓓蓓,你呢?”
  我同樣是沒有搭理,他倆隻好訕訕走開。
  “人家在探你話呢。他選理科。你呢?”雯川手執漫畫,漫不經心地問我。
  “我不知道。”
  那一天晚自習開始前,老師還沒有來,大家已經基本落座,準備進入學習狀態。當天晚上是物理測驗,所以大家還趁最後幾分鍾背背公式看看習題。
  突然有個人走過來,敲我的課桌。
  他那麽堂而皇之,聲音是短促有力的三下。我抬起頭,讓自己沉住氣:“做什麽?”
  “你……跟我出來一下。”他故作鎮靜,眉眼卻流露不安。
  “你想做什麽?”我很謹慎地問。
  “沒什麽。問你道題。”江遠的語氣已經帶著些煩躁了。
  這時葉丹發揮了極其重要的作用:“江遠你有什麽題不懂?我跟你講。”
  我不知道葉丹是認真還是開玩笑,如果她是因為報恩而說這句話,我想江遠會很企盼時光倒流,然後看著她在泳池淹死。
  江遠不理她,隻對我說:“你到底出不出來?”他略略抬高的語氣已經讓周圍不少人抬起了頭,有的是很厭惡的神色,仿佛恨我們打擾了他最後衝刺的時間;有的是看好戲的神色,眼神十分曖昧。
  雯川幫我合上眼前的課本,說:“跟他出去吧。”
  七月。盛夏。夜。
  我跟著江遠到樓下的排球場邊站定,夜色中我聞見梔子花的香氣,濃鬱的,帶著些蠱惑。空氣中流動著夏季特有的炎熱跟躁動氣息,隻有頭頂的月色,朦朧而柔和,我不由自主想起了殷若的目光,也是那樣柔和。
  “你到底怎麽想的?”我沒料到江遠的開頭會是這樣,自從上次他罵我不知檢點以後,我一直沒跟他正眼相對,即使不小心對上了,我也立刻扭頭走開。
  “什麽怎麽想的?”當他站在我麵前的時候,我才發現自己一直低估了他的存在感,以致於跟他對話的時候有些底氣不足,我局促不安地退後兩步,拉開我們之間的距離。
  “你到底想怎麽樣?”
  “我不想怎麽樣。我就想好好讀書。”我勉強回答。
  “我也想好好讀書。你這樣我能好好讀書嗎?”他居然對我發火,表情十分煩躁,“你到底選文科還是理科?”
  我緊閉著嘴,不願說話,他也就那麽麵對我站著,好像要跟我一直耗下去,直到天荒地老一般。
  在那一刻,我發現自己的性格裏原來也有倔強的因子。我不能退縮,安蓓蓓無論如何不能退縮,不知道為什麽,我覺得如果那一刻我退縮,我便會輸。至於輸的是什麽,我一無所知。
  直到聽著上課鈴聲響了一遍,又響了一遍。
  “Be my girl。”
  “什麽?”我惶惑的抬頭,不可思議地看著他,原來一切是真的,我並沒有在夢中。從一開始,那封情書,到現在,他又一次重申的話語。
  這不是一場獨角戲。
  “Be my girl。”江遠再一次對我說,他的神色已經恢複一貫的冷靜跟篤定。“讀理科。好嗎?”
  我的王子問我好嗎。我該如何回答他。
  如果他的眼神裏沒有不安和惶惑,如果他身後的月光不是那麽朦朧而柔和,如果他的口吻不是這樣懇求而溫柔,我想我不會犯錯。
  但在那一刻,我什麽也無法做,除了回答他:“好。”
  我答完他,回頭往教學樓走去,抬頭時詫異地發現,教學樓凸出來的陽台上,殷若正站在那裏,不知道站立了多久。他雙臂撐著陽台,風把他的頭發吹的有些淩亂,夜色中的他依然冷清和瘦削,身影寂寞。
  他必定再次看到了我和江遠,他會怎麽想?
  我心情複雜地跑上樓去,到達樓梯轉角的時候,毫無意外地看到了殷若斜靠在樓梯上,顯然是在等著我。我正想著怎麽開口,可他隻是伸手遞給我一盒包裝好的東西,對我說了一句:“生日快樂。”
  7月24日,那是我的生日,他竟然知道。
  我捏著他的東西,手心就快要滲出汗來,我需要說點什麽,對他說,也是對自己說:“我……並沒有……”
  殷若隻是淡淡一笑,有些自嘲地說道:“你說得對,我是沒有資格管你什麽的。好好去考試吧。”
  我不知道我能怎麽好好考試,那晚的測驗,我甚至連題都沒有答完。
  下晚自習的時候,雯川高高興興從她書包拿出一本漂亮的筆記本:“送給你的!生日快樂!驚喜吧?”
  我隻能苦笑了,她把這東西藏在書包裏三天了,還以為我沒發現:“驚喜。很驚喜。”
  我滿腹心事走回了家,不知道今天為何發生這麽多的事情,也不知道發生的事情會給我生活以怎樣的改變。
  我坐到自己的書桌前,擰開台燈,輕輕拆開殷若的禮物,是王菲的《唱遊》,我渴望已久的磁帶。上大學之後我才發現這盤磁帶我們寢室居然人手一盤,而我的這盤,是殷若送我的第一份生日禮物。
  是夜,我輾轉難寐,隻聽見王菲美妙的聲音,在我耳邊不休不止地歌唱。
  她唱:不相信我的耳朵,卻迷信美麗的傳說,不顧一切墜落,再小心翼翼撫摸,這天花亂墜的泡沫。
  她唱:可是我有時候,寧願選擇留戀不放手,等到風景都看透,也許你會陪我看細水長流。
  她唱:給我全世界的玫瑰,還是結冰的眼淚,我其實無路可退,誰讓你就是我的寶貝,我不能太寵愛,我怎能不寵愛。
  她一直在唱。

  青春依舊美好。
  我走入高二的“火箭”理科班,雯川跟江遠都在我的身邊,我們沒有失散。
  我不知道是否所有高中時代的戀愛都大同小異,時時刻刻遮掩著,提防著,唯恐被人知道;可另一方麵,心裏又渴望著被人發現,被人猜測,渴望著偶爾跟那人有默契的互動,這也許是由虛榮而衍生出的心理狀態吧。
  雯川說,由高中戀愛走入結婚殿堂的幾率隻有百分之五,我心裏竟暗暗地想,我一定能做那百分之五,隻要我夠努力。
  江遠拍著籃球進教室,我的座位輪換到靠牆的一邊,於是他堂而皇之地走向我,把球遞給我:“勞駕,幫忙放一下。”
  我看見他眼神裏若隱若現的笑意,心裏忍不住偷偷歡喜。隻有我看到他的笑,這是專屬於我的笑,再沒有第三個人能夠看到。
  我也是波瀾不驚的回答:“沒問題。”而我知道他也看到了我眼裏的溫柔。
  等江遠走遠,雯川從她的物理習題集裏抬起頭說:“受不了你們。”
  “什麽啊?”我緊張地說,“我們又沒有怎麽樣。”
  “他現在一天從牆櫃取三次籃球,你們倆當所有人是白癡啊?”
  “哦。”我低下頭反省,“反正你答應了要幫我們保密。”
  “我根本沒有對象可以泄密!”雯川抓自己的頭發,假裝很氣惱地說。
  “記得不要告訴鄧飛!”我提醒她,其實潛意識裏害怕的隻是鄧飛會把這秘密告訴另一個人,雖然他可能早就已經知道,可我還是不願意,讓這樣的流言傳入他的耳朵。
  而實際上,這甚至不是流言,是我自己讓流言變成了事實。
  “我瘋了嗎,告訴鄧飛?誰有時間天天陪他哭去。”雯川繼續她的物理習題,“安蓓蓓,反正你現在欠我的多了。”
  “既然都欠了這麽多,今天晚飯咱們一起跟江遠去燒烤店哦。”
  “你真的很煩。”
  其實讓雯川當電燈泡是江遠的主意,為了掩人耳目,我們通常會四人行動,我拉上雯川,江遠叫上他的一個兄弟,不管去水吧還是飯店,我們總是一起。
  江遠說:“叫上郭雯川吧。她看起來比你惹桃花,別人懷疑也是懷疑她。”
  雖然這麽說起來很不厚道,可確實又有一定的道理。跟雯川商量的時候,她起初很不願意,說真的,凡是有關我跟江遠的事,她從來就沒熱心過。我細細回憶了一番,不記得雯川跟江遠有任何過節或淵源,可是她對我的戀情總是不置可否的態度。
  “你對他有成見。”我說。
  “他確實不適合你。”雯川很認真地答我。
  這讓我十分苦惱,因為他們都是我在乎的人,可是為什麽我的友情跟愛情卻站在對立的兩端,而把我放在那個尷尬的中間位置?我不知道該向左還是向右,隻好一直在正中間徘徊。我想或許因為雯川擔心這會淡化我跟她的友誼,所以我一再跟她賭咒發誓:自己絕對不會重色輕友。
  雯川誇張地大叫:“誰在乎你重色輕友啊?我巴不得有人把你領走,免得你天天粘著我。但我還是那句話:這個人不是江遠。”
  “好歹也是從初中就同班同學,你真不厚道。”
  不過我並不擔心,我很樂觀地想,總有一天,我會讓他們互相了解並且認同對方的。
  晚飯的時候還是跟往常一樣,江遠跟他死黨一起狂聊,聊足球,還聊隔壁英語老師發音很爛。而雯川隻顧埋頭吃燒烤,好像這輩子還從來沒吃過燒烤似的。
  “有這麽好吃?”我略帶埋怨的問她。
  她忙不歇地點頭:“好吃!好吃!以後畢業了我還每年都回來吃。”
  “這間鋪子就快拆了。”江遠卻突然補了一句。
  “是嗎。”雯川說了個問句,卻是陳述的語氣,似乎並沒有聊下去的意思,她回頭對老板喊:“再來五個烤雞翅。”
  “你還要嗎?”江遠略微靠近餐桌,放鬆語氣問我道,“今天的雞心真的不錯。”
  我本來飽了,聽出他話裏推薦的意思,回答說:“那就再來兩串吧。”
  “你已經吃了很多了。”雯川看看我麵前的盤子,說,“別再點了。”
  “你怎麽知道她吃沒吃飽?”江遠對雯川說,語氣有些衝,雯川把頭扭開,也不搭話,整個場麵有些尷尬。
  我隻好跳出來當潤滑劑,說:“我其實還好。”那一瞬間,我對於要讓他們兩相互了解並欣賞的決心有些動搖,我想或許有些人先天就是難以和平共處。
  有時候為了讓別人開心,我會逞強做一些讓自己難受的事。
  我晚餐時候的逞強很快就給了我報應。晚自習開始後,我開始胃疼,當堂是英語測驗,老師發完試卷便回辦公室了。
  “你不要緊嗎?”雯川早就放下了試卷,很擔心地幫我擦去頭頂的汗水。
  我搖頭,努力要微笑,可我知道我的慘白臉色已經出賣了我。
  “我找老師幫忙。”雯川從座位上起身,周圍陸續有人抬頭,卻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我急忙拉住她:“不用的。你考試吧。”
  雯川坐回來,依然坐立不安,這時候我發現身邊多了一個人,原來是江遠來到我的課桌旁,半蹲下來,遞過一個不知從哪裏找來的熱水袋,說:“捂著胃,會好一些。”
  他棱角分明的臉上依然沒有太溫存的神色,但隻是看著他頭頂盈盈的汗水,我就忽然感到滿滿的幸福。他好像跨過千山萬水而來,跨過前世今生而來,跨過塵埃是非而來,給我短暫卻關鍵的溫暖。
  “郭雯川,你照顧一下她。”
  雯川給他一記“還用你說?”的眼神,口裏卻是收斂了氣焰的回答:“我知道。你回去考試吧。”
  我沒有看過愛情的樣子,也從來沒有人教我關於愛的課程,我隻能隨自己的心去慢慢捉摸,當我感覺到被嗬護的溫暖,便以為那是愛情的全貌了。
  周末的時候,我主動約江遠看電影,感謝他在我病痛時出現在我身邊,他曾守護我。
  可是江遠永遠是無法捉摸的,我在電影院等了一個多小時,他也沒有出現。我並不意外,我知道周六下午有籃球賽,他一定是樂在其中忘記了時間。我心裏是有些小失落的,我時常會暗自猜想自己在江遠心目中的排名,第一肯定是他的家人,第二是足球,第三是他的學業,第四可能是我,因為我再也想不出其他的因素。
  好歹也是前五強呢,我自我安慰,第一次發現自己有成為賢妻良母的潛質,或許再大一點,可以去競選二十四孝女友。
  我撥通雯川家的電話:“快來救急!”
  雯川來到電影院門口的時候說:“我說吧,江遠這個人不適合你。”
  “一場電影而已嘛。”我說。
  “是你們第一場電影吧?”雯川去買了一桶爆米花,“他不懂得珍惜你。”
  我去換了票,心裏為了雯川的話而有些感傷,那本來應該是我跟江遠同看的電影,他卻因為足球而忘記了。
  那天上映的是《風雲雄霸天下》,看過之後我跟雯川都大聲說好,特技搶眼,帥哥又多,不枉費我的票錢。
  “幸虧江遠沒來。”雯川點點頭說。“他總算做對了一件事。”
  我戳她一下:“你說孔慈到底喜歡誰啊?我還是沒太明白。”
  “我想,應該兩個都喜歡吧。”
  “一個人,會同時喜歡兩個人嗎?”我感到費解。
  “不知道。在人生不同的階段,有可能愛上不同的人。但在同一個時間,我想我做不到。”雯川聳聳肩。“搞那麽清楚做什麽呢,孔慈其實比誰都幸福,至少有那樣兩個極品男人喜歡她。”
  “對了,你說要是我們倆同時喜歡上同一個男生,會怎麽樣呢?”我突然想到這個有趣的問題,興致勃勃地問雯川,而她的反應比我想象中強烈,她甚至有些警惕地問我:“你為什麽這麽問?”
  我說:“沒什麽啊。隻是想到了而已。”
  雯川遲遲沒有說話,就在我以為她是以沉默表示婉拒的時候,卻聽見了她的回答:“我根本不會讓你知道。”

  電影事件過後,江遠似乎有了些內疚情緒。
  這讓我感覺不錯,我喜歡別人欠我。可是我又不喜歡他小心翼翼的樣子,因為年少的我總是天真地覺得,每一段感情,隻要真心去對待對方,就不會有虧欠。
  那麽,相愛著的兩個人,也絕不會為任何小的誤會或口角而動搖,如果分開,那隻是因為彼此愛得不夠深刻。
  這愛的理論或許天真,卻讓我深信。
  在我跟江遠有所發展的同時,雯川跟殷若卻依然平靜無波,關係甚至更疏遠過以前。
  “他現在講題越來越簡練了。”雯川很悵然地跟我抱怨。
  “你不能總是問他物理題啊。這樣他一輩子都不會知道你在想什麽。”我很誠心地跟她分析戰況,“他都高三了,你再不表白可就沒機會了。”
  “我知道。可是你不覺得他現在變了嗎?”雯川說話的時候眼神望向窗外,她漂亮的眼睛像一潭溫柔而深沉的湖水,我隨她視線望去,隻見窗外的那棵法國梧桐在秋風中輕擺,發出瑟瑟的響聲,讓人感覺到莫名的蕭瑟。“他變了,變得不願意讓人靠近了。”
  是的,殷若變了。我知道。
  他的學業依然不需人擔心,考試的分數也越來越瘋狂。隻是他臉上的表情越來越少,即使偶爾還對我微笑,我卻能感覺到他眼神中流淌的憂傷。尤其是他自己獨處的時候,那憂傷就會毫不掩飾的流露出來,那麽明顯和深重。
  可他自己似乎以為自己掩飾得很好。
  所以我沒有辦法詢問,更不忍觸摸那憂傷。我越來越覺得沒有人能夠明白他在想什麽,他的心智遠遠超越了與他同年齡的所有人,當然更超越了我。
  “他不快樂。”思考了這許多,我得出的結論隻有這幾個字。
  “那當然了。你們家那十萬,當然會讓他不快樂。”雯川不以為然的回答,讓我的心毫無防備地被針刺般疼痛。
  我急急分辯道:“你怎麽能這麽說?我們全家都想幫他。我們從來沒想過讓他還。”
  雯川搖搖頭,繼續不以為然地說:“你不會懂的。你沒窮過。有的時候你想幫人,人家未必想讓你幫。”
  這句話讓我很不舒服,我覺得有時候窮人的自尊很不可理喻,你可以堅持你的骨氣,但你不能把所有的幫助當成施舍,放在你的對立麵。而且我不喜歡雯川在這種時刻總是“你們”“我們”的說話,仿佛她跟殷若是同一個世界的,而我不是。
  於是我也不願意再跟她討論任何關於殷若的話題。
  我分不清這賭氣到底是為了什麽,是為了雯川那不以為然的語氣,或是為了她偏激的理論,還是……因為我害怕她所說的都是真的。
  我們竟然從來不在同一個世界。
  雯川當然也察覺到我的情緒,於是很長一段時間也不再跟我提殷若。我覺得,我們之間產生了所謂的隔閡,而諷刺的是,連產生隔閡這件事,我倆都這麽地有默契。
  後來一個讓我震驚的消息,是鄧飛告訴我的。
  “雯川讓我帶封信給你哥——喏,當然是情書了。你哥看完,居然把信封好,讓我原封不動拿回去還給郭雯川。”鄧飛敘述的時候秉承他言簡意賅的風格,可是情緒十分激動,偶爾還有口沫翻飛。“這沒有風度你知道嗎?說實在的我真想扁他!”
  “你別激動……”我不知怎麽平複他的情緒,戰戰兢兢地小心試探。
  “他這樣他就不爺們兒,你懂不懂?我沒見過這樣的男生。”鄧飛繼續憤怒,“不過你不要跟雯川說你知道這事兒,她不讓我跟任何人說,特別是你。”
  “為什麽特別是我?”
  “怕你難做人啊。”鄧飛扶一扶他的黑色眼鏡,說,“其實我說一點都不難做,你哥這次就是欠扁。”
  鄧飛氣呼呼說了一通,然後又氣呼呼地走掉了,隻留下這個突兀的消息給我。
  這個消息,對我而言是很難接受的。
  我失落,因為這樣的大事,雯川竟沒想過跟我商量;
  我意外,因為我不知道殷若為何會這樣冷漠地拒絕;
  我嫉妒,因為雯川的勇敢讓她的愛情即使失敗也分外絢爛;
  我奇怪,因為鄧飛的反應讓我覺得有些過激。
  可這個消息,我沒有任何人可以分享,因為我所有親密的人,都成了這場戲的主角。至於江遠,我無法跟他分享,因為我要保護好雯川的秘密,以及她的自尊。
  而荒唐的是,我以為重大的秘密,卻又被江遠複述了一次。做完課間操的時候,我跟江遠故意跟大家拉開距離,拖到隊伍的最後,我還以為他早自習給我遞紙條有什麽重要的事情要商量,卻越來是告訴我這個秘密。
  我詫異的問:“你是怎麽知道的??”
  江遠聳聳肩說:“高二高三知道的人可不止兩三個了。”
  看吧,這就是人言可畏。
  江遠對兩位主角沒有發表任何評論,我想或許因為他跟雯川一向不對盤,對殷若的事更是沒有什麽關心的立場。
  “鄧飛是不是喜歡郭雯川?”
  “什麽?”我簡直不明白江遠為什麽會對整出戲的配角產生興趣。
  “這你也不知道嗎?今天早上鄧飛把殷若打了一頓。他們剛才應該都沒出操,聽說前兩堂課一直在主任辦公室。”
  江遠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平靜,波瀾不驚,甚至還有點看好戲的口吻,卻聽得我心裏一驚:“他打傷他了嗎?他傷得嚴重嗎?”
  “什麽?”江遠看了我一眼,沒反應過來,“你說殷若?應該沒什麽大事,沒聽說去醫務室之類的。”
  我鬆口氣道:“那他們在主任辦公室做什麽啊?”
  “那我怎麽能知道,估計那麽聰明的兩個人也不會把實情說出來,頂多就說是意氣用事起了口角。”江遠聳聳肩,略微拉了我的胳膊向前走,“趕快走吧,上課鈴響了。”
  上午雯川沒有來學校上課,昨天聽她說要陪郭叔叔去醫院體檢,我想這些事發生得還真是湊巧,重頭戲上演的時候,女主角偏偏缺席。
  第三第四節課,我始終心不在焉,隻是覺得最近發生了太多的事,我有限的智慧根本還來不及把它們一一分析,然後又不斷有新的狀況出現。
  鄧飛打殷若?為什麽呢?
  他明明不是喜歡雯川,即使喜歡,也不至於為了這個而動手。
  殷若會怎麽想呢?會很生氣,還是很後悔放棄了那封情書?
  我突然想起在十年街,他遇到暗戀自己的女孩子,態度是那麽隨和跟柔善,可對雯川他為什麽會那麽堅決?
  我又想起他跟雯川相處的時候,那種默契跟欣賞那麽明顯,連我都能深刻感覺。可是為什麽當一方開了口,局麵卻全變了?
  各種奇奇怪怪的問題一直纏繞著我,後來曆史老師讓我起來朗讀課本的時候,我甚至還讀錯了段落。
  第四節課下課鈴聲響了,教室裏的人流都開始往外湧動,這時穿一身白色運動服的雯川卻逆流而來,她步速很快地衝入了教室,把書包往書桌上一甩,立刻扭頭走了出去。她麵無表情的樣子讓我感覺到陌生,我知道她必定已經聽聞了一切,更知道她是要去哪兒。
  我下意識跟著她跑出去,我知道將要有事發生,卻根本沒辦法阻攔。
  雯川果然去了高三衛星班的教室,教室裏隻有零落幾個人,其中兩個女生正在催促另外一個找不到飯盒的女生,鄧飛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看書,好像在等待著什麽,殷若的座位是空的,讓我懸著的心依然無法落地。
  “鄧飛你出來!”雯川略微皺著眉,高揚的聲音透露著威嚴,讓人無法抗拒。
  鄧飛也略略皺眉,不緊不慢走到門口有點不耐地問她:“做什麽?”
  “你打他?”
  “是的。”
  “誰讓你打他?”
  “因為他該打。”
  “啪!”
  我聽見清脆的一響,一個耳光利落地落在鄧飛臉上,留下清晰的紅印。
  那五條鮮紅的手印,就那麽清晰地呈現在鄧飛白皙的皮膚上。我被嚇住了,無法理解眼前所發生的一切。
  鄧飛狠狠盯著雯川,眼裏好像燃燒著火焰,他足足瞪了雯川十秒鍾的時間,從牙縫裏逼出幾個字:“你簡直自作自受!”
  “我不要你管!”雯川說完便回頭走掉,無視身邊所有人的眼光;鄧飛也不理睬任何人,回頭進了教室,甚至沒有看我一眼。
  我是個看客,卻沒有看懂眼前的戲碼。
  我覺得雯川、鄧飛跟殷若擁有一個共同的秘密,可他們任何一個人都沒有把這秘密透露給我的意願,直到多年以後,我才知道謎底。
  而我敗給那個謎底。
 
  第四章
  我到周末才見到殷若。
  他依然氣定神閑地坐在自己的書桌前麵溫書,書桌右上角放了一杯清幽的菊花茶,茶杯上漸漸升騰起暖暖的霧氣,好像能驅走冬日的寒冷。我走過去,依舊拉出床底那個小凳子,安靜在他身旁坐下。
  我看到他臉頰微微生長的胡茬,意識到眼前的男子又成熟了一些,他就那麽一日複一日地,成熟著。他的右眼角有些略微的青紫,太陽穴那裏還有些暗紅的劃痕。那一定很疼吧?鄧飛可真不討人喜歡,我忍不住在心裏嘟噥,出手居然那麽重。
  “看夠了嗎?”殷若從書裏抬頭,微笑著打量我。
  我不好意思地聳聳肩:“你在看什麽呢?”
  他把正在看的那頁書的頁腳折起來,然後把封麵翻給我看,居然是本《古蘭經》。我當然不會去思考天才為什麽總對這種稀奇古怪的事情感興趣,否則他們就不叫作天才。
  “安拉是不會告訴你該怎麽對待喜歡自己的女孩子的。”
  殷若被我逗笑了,反問我:“那麽你怎麽對待喜歡你的男孩子?”
  “那要看是什麽樣的男孩子。”
  “如果是喜歡你很久,很久,比如,喜歡你十幾年的男孩子呢?”
  “那怎麽可能?”我給他一記白眼,幼兒園時候說喜歡我的李剛自從上小學就跟我不在同一個學校了,“而且愛情是不看時間長短的。”
  殷若認可地點點頭,道:“是要找對的人,是吧?”
  “是的。比如《古蘭經》呢,就不太適合你,以前那本《書劍恩仇錄》才是你的口味……對了,那本書呢?”他的書桌潔淨整齊,視線之內根本找不到《書劍恩仇錄》。
  “我還給她了。”他淡淡說。
  我沉默了幾秒鍾,問:“有必要分這麽清楚嗎?”
  殷若微微皺眉,好像不得不麵對他不想麵對的問題一般。這問題真的那麽費解嗎?難道更高深過那些讓我深惡痛絕的物理題?
  殷若不說話,我也就跟著他一起沉默。
  安蓓蓓,你怎麽了?難道不是下了決心要幫你的好朋友做說客的嗎?
  她是雯川呀,是我的雯川。男人欣賞男人是容易的,但女人對另一個女人的純欣賞,要困難得多。所以遇到雯川,是我生命裏的奇跡。如果我在長大後的某一天,一定要稱呼一個女人為嫂子,雯川難道不是最好的人選嗎?
  “其實……”
  “其實,我對生活越來越沒有把握了。”殷若突然這麽說,手裏開始玩轉他的圓珠筆,他轉筆的技術出神入化,跟他的成績一般讓人望塵莫及,隻見那筆一直在空中飛速旋轉騰空,卻始終不離他的掌握,“我曾經覺得可以掌握自己的命運。不管是事業,愛情,還是其他的一切。我清楚自己想要什麽,也有自信,不曾懷疑過……”
  我很努力地去理解他的話,可我並不知道他的感觸到底從何而來。
  “……可實際上,很多事,我們根本控製不了。對嗎?”殷若將頭轉向我,看我的眼神意味深長。他深幽的褐色的眼睛,那麽明澈,卻又是不可見底。我靜靜望著著那雙眼,不知道那裏麵的無奈與傷痛是為了什麽。
  他到底在愁什麽?意氣風發的天才少年,他所擁有的一切都是美好的。未來還那麽漫長,而他的一切都是可以預見的,也必定是通往好的方向。
  “我該怎麽辦?”他問我,卻更像在問自己。
  我隻覺得回答也不好,不回答也不好,在他麵前像個局促的小孩子,因為做錯了一點事,就慌亂得不得了。而事實上,我還沒犯錯,就已經手足無措了。
  “蓓蓓,來廚房幫忙!”老媽的呼喚把我解救了出來,我趕忙跑進了廚房,幫忙切連藕。
  我在案板前繼續思考殷若留給我的問題。我想殷若到底隻是個十幾歲的高中男生,偶爾也會為賦新詞強說愁吧。遇到個小挫折,發幾句牢騷,過個兩三天,也許就會雨過天晴了。
  晚飯的時候,殷若還是微笑著跟我爸聊天,看不出任何情緒的異樣。
  “殷若你眼睛怎麽了?跟人打架了?”我媽的眼睛真的是雪亮的,她的話語也是不經過頭腦的。這句話幾乎脫口而出,問得十分直接。
  “不是。打籃球的時候碰到的。”殷若神色自若,不緊不慢地解釋。
  “打球怎麽會碰成那樣?”
  “不奇怪啊。那天他被人撞到籃球架上,碰傷了。”我幫忙解釋。
  “是哦?可憐了哦。還痛不痛啊?眼睛沒傷著吧?”
  “沒事。”殷若搖搖頭道,對我微微一笑,“阿安,聽說你元旦晚會要表演節目?”
  “還沒決定呢,都是郭雯川她瞎起哄。”
  “雯川那孩子就是大方,小小年紀那麽懂事可不容易,又能幹又乖巧的,平時家裏有什麽事她爸都還得靠著她拿主意,就是長了一對桃花眼,以後愛情這方麵還不好說。”
  媽媽的話簡直讓我哭笑不得,這句話顯示出她的思維十分跳躍,關鍵是,誰也聽不出這言論到底是褒是貶,虧她還是高級知識分子呢。
  周日晚自習的時候,我給雯川轉述我媽的話。她還是像以前一般放肆地笑,可她的笑聲聽起來很空洞,甚至,很悲傷。
  “桃花眼是說我很容易惹桃花嗎?那多好,如果我有很多桃花,就不會為了其中的一朵而難過。我不想讓自己難過。”雯川很簡練地收拾好了她的牛仔書包。
  “你去哪兒?”
  “去跑步?”
  “你一個人?”我小心試探。
  “跟我的桃花。”她微微一笑,對我實言相告。我知道她從不會騙我,即使真話讓我不認同,她也不會騙我。
  “雯川,你真想跑步的話我也可以陪你啊,你不要找孫淩飛,他真的不太好。”
  孫淩飛是十班的一個問題男生,我不喜歡他,並不是因為他是慢班的差生,也不是因為他自己以為很屌的樣子。我曾親眼看到他在校門口摟抱一個小太妹,那小太妹不僅穿了臍環,還穿了鼻環,看上去像個牛魔王,而且還是個坦胸露背的牛魔王。孫淩飛對她上下其手,可在學校裏還依然跟同年級的其他女生打情罵俏。他唯一的資本或許就是因為有一幅好看的臭皮囊,然後還有他自以為是的扮帥裝酷。
  “你跑個兩百米就氣喘籲籲的,誰要跟你一起跑啊?”雯川跟我打趣,可我根本笑不出來。
  想起昨天電視裏的言情劇裏的一句台詞,我很想對雯川說:你何苦這樣作賤自己?
  是啊,雯川,你何苦這樣作賤自己?
  是因為孫淩飛夠爛,才要跟他出雙入對的嗎?這樣是否隻是為了搏那人一顧?但如果這樣也換不來他的在乎,你的心情是否會更加難過?
  我跟在雯川的身後,在走廊看她的背影遠去。,依然高挑的馬尾,纖瘦的身段,堅定輕快的步伐,她有她的驕傲,可那佯裝的不在乎更讓我心疼。
  我不由自主走到殷若的教室門外,我知道他還在那裏溫書,天才並不全是靠天份,他付出的汗水不比任何一個人少,我知道得比誰都清楚。
  有回家的高三男生經過我身邊,對我打口哨,還頗有意味地反複打量。殷若從書裏抬頭,他看到了我,就那麽靜靜地,隔著書桌,隔著人群,看著我。那熟悉的如月光一般溫柔的目光,讓我釘在原地,不得動彈也不願動彈,仿佛一動,那籠罩著我的月光,就會那麽消失了。不知道過了多久,殷若才合上書,向我走過來:“怎麽了?”
  我不敢與他對視,有點不安地說:“你去看看雯川吧。”
  “她怎麽了?”
  “她跟孫淩飛在一起。”
  他歎了口氣,對我說:“阿安,你到底想怎樣?”
  “她是因為你……”
  “隻有你,不能對我說這樣的話,你懂不懂?”
  我幾乎本能地想問為什麽,可是卻不知被什麽東西阻攔,問不出口。殷若從未這樣嚴肅地跟我說過話,眼神裏甚至有些我從未見過的陰鷙,但那股淩厲之色慢慢散去,他恢複一貫的溫柔平和,字字清晰地對我說:“不要再為難我了。”

  “幫我拿一下……”雯川把梳妝盒遞給身邊人,那個人伸手的動作慢了一拍,梳妝盒立刻落在地上,唇彩、眼影、眉筆全在地上落開了花。雯川這才扭過頭來,對江遠笑笑:“果然沒有默契嗬。”說罷又扭頭回去,繼續描眉。
  雯川真的很美呢,濃妝淡抹總相宜,連我都忍不住細細端詳,隻願能永遠那麽看著她,看她那麽驕傲地綻放她的美麗。有時候覺得很羨慕她,她的人生永遠精彩,而我隻是平淡。
  “安安,你快點。就快咱們倆上場了。”雯川催促我道。
  “元旦晚會又沒什麽要緊的。”我打開自己的梳妝盒,不以為然說。
  “江遠,你現在有沒有事?”雯川用手指戳一下身邊那個麵色不佳的人。
  江遠的臉色不知為什麽一直陰沉著,他很不情願地回答:“什麽事?”
  “能幫我叫一下孫淩飛嗎?我裙子在他那兒。”
  江遠冷冷看她一眼,說:“我沒空。”接著又緩和了語氣對我說:“安安,我先去大禮堂了。”
  我點點頭,看他走遠:“他今天有點怪怪的。”
  雯川笑笑:“他什麽時候不怪呢?”
  我們要表演的節目是《愛的代價》,這是我跟雯川都很鍾愛的歌。
  “安安,你一會兒自己去禮堂吧,我先去找孫淩飛,一會兒再去禮堂跟你匯合。”
  “好的。”我對雯川點頭,看她把一身紅紅的小洋裝也穿得那麽別有氣質,她對我粲然一笑,燈光下像朵已然盛放的花,開得那麽惹人心動又枉自無辜。
  能認識她,是我的榮耀呢。
  我也微微笑著,收拾書桌上亂七八糟的東西,準備往禮堂出發,班上的同學估計已經全部就位,晚會也已經拉開帷幕了。
  那個夜晚,1998年的最後一夜。如果不是因為我突然想去洗手間,如果我沒有因為好奇而駐足聽兩個人的對話,如果我夠傻,我想,或許我會一直快樂下去吧。
  可是一切就那麽發生了,讓我措手不及。
  我的幸福裂開一條縫,從此不能愈合。
  “你放手!”那個聲音有我說不出的熟悉。
  “郭雯川,你要任性到什麽時候?”當第二個聲音響起的時候,我徹底被震驚了。
  他們同時出現在漆黑的樓梯轉角;
  他們彼此拉扯;
  他們有我所不知的牽扯。
  “你這人很奇怪啊,我任不任性關你什麽事?”
  “你到底知不知道孫淩飛有多爛?你還悶頭悶腦往上貼,你傻不傻啊你?”
  “江遠,你搞清楚自己身份,你憑什麽管我?”
  短暫的沉默,他似乎一時語塞,繼而,說出一句讓我永生難忘的話:
  “……就憑我喜歡你!”
  說晴天霹靂之類的話有些誇張,我隻是覺得全身的力氣似乎在瞬間全部喪失,我忍不住伸手扶住牆壁,讓自己有東西可以依靠。
  我在牆的這端,他和她,在牆的彼端。
  我麵對著牆壁,也麵對著我最好的朋友,和我中意的男孩。
  “……憑我以前喜歡你,行不行?”江遠的聲音漸漸柔軟下去,“你知道的,我曾經那麽喜歡你。不要這樣子糟踏自己,行不行?”
  行不行?他那卑微而懇求的語氣,多麽難得一見,也讓我知道,他有多麽在乎,這讓我連自欺欺人的機會都沒有了。我本來還在計較著他話裏所使用的時態,還在幻想著事實也許是另一種麵貌,可我聽到他那樣卑微地詢問著,心像落到了穀底,再沒有任何回還的餘地。
  “喜歡我?喜歡到連我坐哪張桌子都搞錯嗎?”雯川還是一貫的疏懶語氣,像一隻狡猾的貓一般,帶一些諷刺和輕屑。
  “你可不可以不要再挖苦我了?”江遠依然是卑微而坦誠的語氣。
  “我沒有要挖苦你,是你自己要提以前。”
  “難道我得到的懲罰還不夠?”他略微提高了一些語氣,好像被她激怒了一般,“我知道我活該。可是你知道我有多關心你,你這樣子會讓我心裏不好受。你明白嗎?我關心你。”
  “謝謝你的關心。可我不需要。”
  “不就是為了個殷若嗎?他不接受你,你也犯不著找孫淩飛作替代品,你這樣沒用的你知道嗎?他如果在乎你,他不會到現在還無動於衷!”
  “我和他的事還輪不到你來做評論。”
  “你不要這麽說話,行不行?你對我也曾經有感覺的,不是嗎?”
  “你也知道那是曾經。”
  “……我說不過你。”他歎了口氣,“算了,我隻是希望你好好對自己,不要再跟孫淩飛來往了。他真的不是什麽好貨色,之前墮胎之類的傳聞都是真的,石頭他們知道得一清二楚。那女孩子現在還經常來找他,要他負責任。”
  “江遠,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心裏有數。我謝謝你的關心,是真心的。但是請你以後不要再這樣了,你該對誰好,你要搞清楚。”
  江遠又一次沉默。
  “我不想傷害她。”雯川說。
  “我知道。”
  她的腳步聲走遠了。然後是他的。
  她說不想傷害我。可是我是被誰傷害的呢?
  夜色有一些黑了。原來冬季的夜晚可以這麽寒涼,原來漆黑的教學樓可以這麽可怕,原來那溫暖的禮堂的燈光卻是我不能靠近的地方。
  我沒有辦法思考,任由我的腳步把我帶回漆黑的教室,我走進去,沒有開燈,在黑暗中摸索到我自己的座位,坐下。
  原來他曾經愛她,他竟然愛她。這個認知讓我如此惶恐,不知如何麵對。
  好多好多過往的片斷如電影片段般在我腦海中接連閃現。
  我跟雯川初三同桌。
  我們一起買的粉紅色的留言錄。
  他在飛機上看到《天龍八部》時的反應。
  他在金殿寺對我的無視和不在乎。
  他看到那封情信時的訝異。
  他喜歡拉雯川當燈泡。
  他喜歡跟她抬杠。
  他在意她跟孫淩飛一起。
  ……
  為什麽,這麽多的證據,他愛她的證據,我卻一直沒有看見?
  她初二跟他一起上過書法班。
  她一直回避跟我談論江遠。
  她提醒我“他不適合你”。
  她說“我不會讓你知道”。
  她間接地承認,她也曾經有感覺。
  ……
  那些片段一塊一塊地拚湊起來,給我展現事實的全貌。我根本沒有辦法怨尤,整件事也無所謂背叛。自始自終,沒有人負我,甚至是,我陰差陽錯地奪走了本該屬於雯川的那個人。
  老天爺為什麽要如此捉弄我?我從小到大也沒做過什麽傷天害理的事。
  我寶貴的感情,原來竟是個笑話。翩翩男主角,因為小小的誤差,放錯一封情信,美麗女主角猶惶然不知,而我卻誤中丘比特的一箭,從此不可再回頭。
  “難道我得到的懲罰還不夠?”
  江遠這麽問。在他的心目中,我和我們的感情,竟是個懲罰。我趴在自己的課桌上,一動不動,隻任時間靜靜地流逝。後來聽見樓下有人經過,好像在找人。他們是在找我嗎?可是誰會找我呢?
  “阿安”
  是誰在叫阿安?我已經睡熟了嗎?能睡著真好,因為可以做夢,因為夢裏不會害怕,因為夢裏有讓我安心的聲音。
  “阿安”
  聲音近在咫尺。我忍不住閉著眼微微笑:不要叫了,阿安聽到了,阿安好累了。
  有手觸摸著我的額頭,我抬頭,原來並非身在夢中。借著隱約的月色,我看到他的如水的溫柔目光,不由在一瞬間淚流滿麵。
  他不說話,隻是看著我,充滿憐惜和寵溺地看我,讓我想當一個耍賴的孩子:“我想回家。”
  “好。我們回家。”他對我伸出手,靜靜等我起身。
  “我走不動了。”
  他轉過身去,在我麵前蹲下,看著他清瘦而筆直的背脊,我安心地伏上去,他背起我,一步一步往外走去。他的步伐堅定清晰,卻又緩慢輕柔,仿佛怕驚動了我。我聞著他清爽的秀發的味道,還有淡淡的體味,很安心,微微尋找了一下合適的體位,就想這樣好好睡去。半夢半醒之間,忽然覺得自己仿佛跟過去的某個時空相逢,也是這樣寬闊的背脊,也是這樣安全的感覺。那似乎是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在一條陌生的街道,他也是這樣背過我。
  “不要讓別人找到我。”我嘟噥了一句。
  他沒有回頭也沒有出聲,但我知道他笑了。
  我們經過禮堂的時候,我隱約聽到雯川的歌聲:
  還記得年少時的夢嗎
  像朵永遠不凋零的花
  陪我經過那風吹雨打
  看世事無常看滄桑變化
  ……
  她那麽堅強,她可以沒有我,她可以一個人。
  回到家,殷若沒有打開日光燈,隻是擰開落地台燈,把光線調到一半。
  “我餓了。”我癱坐到椅子上,對他說。
  “沒吃晚飯?”
  “怕太飽,唱歌的時候打嗝。”我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還能有心情開玩笑。
  “想吃什麽?”
  “蛋炒飯。”我不假思索的回答,“你不知道你最擅長的就是蛋炒飯嗎?”
  “我最擅長的可不止蛋炒飯。”殷若有板有眼地回答我。因為知道我不喜歡吃蔥,他習慣把蔥切得大粒,便於我挑選出來;因為知道我喜歡吃細碎的東西,雞蛋也總是煎得很碎。我想他再這麽把我寵下去,以後我的口味不知道會多刁鑽。
  “將就吃吧。冰箱裏沒什麽東西了,隻能再煮個白菜湯。”
  “你不吃?”
  “我早吃過了。我又不怕打嗝。”不怎麽好笑,我還是對他笑笑。殷若並沒有問我的消失和躲藏是為什麽,他或許知道吧,我總覺得他什麽都知道。不需要流言前去饒舌,不需要鄧飛通風報信,他自有他洞察一切的靈犀。所以即使我刻意遮掩反複算計也毫無用處。
  “你晚上還有回學校嗎?”我問他,帶一點挽留的意願。
  “不回。這幾天宿舍很冷。”
  “雯川的事,你決定好怎麽處理了嗎?”
  殷若搖頭:“那麽你呢?”
  我也搖頭:“你們什麽時候一診考?”
  “15號。”
  ……

  我想起我媽曾經說過一句話:女人應該要學會裝傻,那樣會比較快樂。
  我決定試著相信這句話,畢竟昨日事不可複演,唯有把握現在擁有的一切。雯川說,她不想傷害我,她要把幸福都留給我。盡管那幸福已不完整,但我要在它支離破碎之前保護它,珍惜它。他跟她,我都不願意失去,而且我要努力地讓我身邊的人都快樂。
  江遠在早晨見到我的時候難掩眼裏的憂慮,甚至眼眶裏還帶著些血絲:“你昨天跑哪兒去了?我們找了你一整晚上。”
  我知道他的擔心是真的,因為他很少表現出緊張的樣子,除了昨晚麵對雯川的時候。我於是微笑著回答:“突然肚子痛,就回家了。”
  他鬆了口氣:“現在好些了嗎?你知道郭雯川一個人根本唱不好,一直走音。”
  “是嗎?”
  “怎麽不是?她自己還覺得唱得很忘我,我說她那是唱得很忘調。”
  “是嗎?”
  其實快樂真的不難,隻要你願意裝。隻是心裏的那條縫,它會隨著時間的消逝而漸漸愈合嗎?還是會隨著時間的洗刷而越來越大,直到我無法忽視?
  全市的一診考試快來臨的那幾天,我們全家一級戒備。殷若開始頻繁地回家住宿,下了晚自習就回家吃夜宵,喝我媽熬的魚湯,我媽一口咬定說“多喝魚湯人會變得聰明”,殷若不喝兩碗她絕不罷休,也不想想智商豈是三兩天可以補回來的。
  “殷若你胖了。”我對他說。
  “真的嗎?”他居然信以為真地捏了捏自己的臉。
  “你快滾回被窩睡覺,讓你哥好好看會兒書。”我媽很不客氣地把我趕回房間,我也隻好謹遵懿旨,捧起課本仔細溫習。
  因為知道他在同一個屋簷下,同樣的燈光下,我便覺得自己不孤單,那些惺忪的睡意很容易便被驅趕開去。窗外繁星滿天,那朦朧的月色讓我想起殷若的眼,他似乎在鼓勵著我,提醒我不要忘記自己的學業,那才是我付出便一定會有回報的東西。而那些剪不斷理還亂的感情事,似乎被我們一起遺忘了。
  周日的下午,我跟雯川、葉丹還有其他兩個女生到化學老師辦公室,幫忙批改班裏同學的化學試卷。葉丹做什麽事都一絲不苟,我看她把標準答題卡剪得四四方方,開始認真批改她手裏的那部分試卷。
  “葉丹,你肯定又是滿分。”一個女生恭維。
  葉丹謙虛了一下:“不一定。”她把一張試卷抽出來,遞到我麵前:“江遠的,你要不要?”
  “你改就好了。”
  “哦。”她低下頭,很快批出了分數,又在錯題旁邊寫下正確答案以及相應的注釋。我忍不住逗她說:“滴水之恩,不必湧泉。”
  葉丹抬頭,難得憨直地笑笑:“那麽救命之恩呢?”
  葉丹那樣笑著的時候,整個人會顯得很可愛,包括她臉上的小雀斑也像是在輕輕舞蹈著,散發青春的光彩。我回頭想要找雯川說話,卻發現她站在高三化學老師的辦公桌前麵一動不動,我走過去,她麵前那試卷不是殷若的又是誰的?
  她神情憂鬱,而眼神又充滿了思念和溫情。即使那隻是他普通的手跡,隻要跟他有關,她都無法無動於衷。這就真的是愛了吧,不要說我們還太年輕,隻不過愛情來得太早,並且對任何人都公平。
  我拿起她手中的試卷,雋永工整的字跡,寫得像印刷出來的分子式,無懈可擊解題步驟,那試卷比藝術品還精致完美,經得起考究,就連他筆下的ABCD都比別人的更生動可愛,我跟雯川一起為那試卷沉默了。後來我打破這沉默:“要不我幫你偷幾張他的草稿紙?我們家有很多。”
  雯川終於笑了:“誰稀罕你去偷?”
  “或者我臨摹幾張給你也行,反正他們說我的字跟殷若的很像。”
  “……明天是一診考?”
  “是啊。”
  “他在家溫書?”
  “估計又在看小說了吧。前幾天硬要跟我打賭,我怎麽賭得過他?最後買了一本《射雕英雄傳》賠他。”
  雯川不說話,走到一個位置上,開始批改試卷。我看到她低垂的眼好像有晶瑩的淚光閃動,心裏突然難受起來,她沒做錯什麽,隻不過她所愛的那個人無法給她相應的回報,所以她隻能承受這樣的苦痛。
  是否真的因為她有一雙桃花眼,所以不得不承受一場又一場桃花劫?
  我不知道她曾經對江遠的感情有多深刻,隻是因為我的誤打誤撞,她默默收回了那份愛;而對於殷若,兩年的情感已經被醞釀得那麽洶湧跟濃烈。如果斯人仍不可得,我真擔心她會讓自己毀滅在那份愈演愈烈的感情之中。
  上周她跟孫淩飛說了分手,換來的是課間操的時候,那個沒風度的男生在大庭廣眾之下,給了她狠狠的一記耳光。她連眼都沒眨一下,隻對我說:“現在真的一切都完整了。”
  我悶悶不樂地回到家,殷若正躺在他的行軍床上,看小說正看得正興起。我在隔間的門口站住,他抬頭看我,臉上的笑意還沒收斂:“批完試卷啦?”
  他臉上是近來罕見的開懷模樣,讓人隻想跟他聊聊桃花島或是黃藥師,而不是那些錯綜複雜的感情事,可是我想起雯川的眼和雯川的淚,不得不對他說:“你不要再折磨她了。”
  殷若的笑容凝住,那開心的表情一點一點黯淡下去,他把正在看的書折起來,放在胸口,抬頭望著外麵灰白的天空:“我知道早晚要做些決定,我也說過,你不要跟我談些事。”
  “為什麽不談?你以為我還是個小孩子嗎?你不要跟我說那些亂七八糟的大道理,不要把我當成什麽都不懂的小女生。”
  殷若有些費解地看著我,好像覺得我說的東西很奇怪,可是他的語氣依然淡定:“那麽你懂什麽呢?”
  我被他問住了,慌亂回答:“我至少知道自己需要什麽。”
  殷若竟然微微冷笑了,他說:“你要什麽?江遠嗎?你確定?”
  他的冷笑激怒了我:“我當然確定。我知道怎麽才能讓所有人幸福,怎麽才能讓我愛的人和愛我的人都開心。”
  他不以為然,搖搖頭:“你還說你不是個孩子。你連你愛誰跟誰愛你都搞不清楚。”
  眼前的殷若沒有了往日的淡定與溫柔,字字句句都那麽嚴肅犀利,讓我感到陌生,我更加用力地捍衛自己的立場:“搞不清楚的人是你。我一直很清楚我愛誰,我也知道他愛我。”
  “那麽你愛誰?”殷若突然從床上起身,毫無預兆地逼近我,讓我不自覺退後幾步。
  為了抵擋他迎麵而來的壓迫感,我逼自己挺胸抬頭,勇敢回答:“江遠。”
  這個回答擊退了他,他退後一些,拉開他和我之間的距離。他的眼神陌生而奇怪,像一隻受傷的小獸,但那受傷的神情隻是一閃而過,他把目光避開我,沉默兩秒鍾,然後從我身邊大步走過,突然又把那本《射雕英雄傳》塞給我:“拿走吧。”
  “為……為什麽?”
  “看完了。”他快步奪門而出,鐵門關上的時候發出重重的聲響,我的心跟著那聲響一震,繼而是一種深深的失落。
  我看到書的中間還有他慣有的折頁,他明明沒有看完那本書。
  晚上從爸爸那裏知道殷若回宿舍住了,而他的書包卻拉在了家裏。第二天清晨,爸爸上班之前幫他把書包拿到學校,便於他參加考試,而那之後我一直沒有機會跟殷若碰麵。
  一診過後他直接回了鄉下,照顧在家靜養的大姑媽,過年的時候也隻是打電話到家裏,跟爸媽聊了一陣子,沒有隻言片語提到我。爸媽在跟他打電話的時候神情很是怪異,好幾次欲言又止,我知道讓他們猶豫的是要不要告訴殷若一診的成績。
  爸媽對殷若的學業曆來是很關心的,所以寒假中間就向在市教育局工作的林叔叔打聽,滿心期盼著殷若一診就能夠全市奪魁,可是很掃興的是,殷若不僅全市前十未入,各科分數更是參差不齊、毫無規律,讓人以為他是在拿這次考試開玩笑。另外我也知道了鄧飛此次考了個全市第二,但我也沒心情通知他這個好消息,每次一想到他打殷若打得那麽狠,心裏就不太想搭理他。
  可是殷若,我有整整一個寒假無法跟他見麵,這離別有些漫長,是他搬來我家後我從沒經曆過的,所以也分外難以適應。

  “你披星戴月/你不辭冰雪/你穿過山野/來到我的心田
  你像遠在天邊/又似近在眼前/直到充臆心間/我才後知後覺……”
  我承認自己是個後知後覺的人,可我也說過自己不算太笨,殷若對我所表現出的種種異端,讓我不得不去反複思考琢磨,有些事情,too good to be true,即使無限接近真相,卻因為自己蒙住自己的眼睛而無法看清楚。
  我獨自走到他的小隔間,打量那裏整齊潔淨的一切,他的東西真的很少,或許是因為知道那不是他真正的家,所以也沒未打算過永久停留。
  我手裏還拿著他塞給我的《射雕英雄傳》,雖然對他最後的行徑感到莫名其妙,但內心又覺得那樣莽撞無措的他才真實可親。我到他的書桌前坐下,感覺他的氣息在這小小的隔間裏蔓延,無所不在。
  如果說江遠像步驚雲,叛逆而孤冷;殷若便體現了一些聶風的特質,他溫柔,純善,像不可觸摸的溫柔月光。但是完美如他,又有哪個女孩可以真正擁有他?擁有柔和拂麵卻無影無形的風?
  如果隻是平凡如草芥的女子,如何去相信夢境會變成真實;即使聰靈如孔慈,也不見得能真正擁有聶風。我不是孔慈,也不願意是她,我喜歡涇渭分明的感情,不願意接受任何混沌不清。然而不管是江遠還是殷若,他們對我而言都是混沌難辨的。
  就在我發呆的時候,下巴下麵撐著的《射雕英雄傳》掉落在地。我俯身去拾起來,恰好看到被殷若折起來的頁腳,他總是有那樣的習慣,要在哪一頁停止的時候,就把那頁的書角折起來,他不太使用書簽,隻用這最原始的方式。
  我笑著,把那頁腳輕輕展開,可是在那裏,我卻看到清清楚楚的四個字:我的阿安。
  我的阿安。
  他的字跡乖乖擺在那裏,像幾個快樂舞蹈的精靈,他寫下這字的心情應該是快樂的吧?而我呢,我能分辨出自己那刻的心情嗎?
  很高興或是很惶恐?
  很驕傲或是很忐忑?
  我不知道下一步做什麽,我腦海中閃現的第一個念頭是:我要找雯川,我迫不及待地想找人分享。雖然我沒有計劃好要跟她說什麽,說多少,可是我隻知道我緊張得快要瘋掉了,並且一定要找人說話,而這個人隻能是雯川!
  我飛快地跑出了家門,並且命令自己什麽也不準想,我要先見到雯川,然後一切事情都可以得以解決,不管是江遠也好,殷若也好,我想對她坦誠以告,我不願再是一個人。
  我興衝衝地跑到雯川的家門口,急急地拍打著她家的防盜門,甚至恨不得破門而入,雯川看起來比我更風塵仆仆,臉色還有一些蒼白,見到我神色很是意外:“安安?你怎麽來了?”仿佛並怎麽不期待我的光臨,繼而我意外地發現,殷若也在那屋裏。
  “蓓蓓來啦?進來坐啊。”郭叔叔從裏屋走出來,手裏拿了個工具箱,我這才清楚地看見,殷若正坐在沙發上,腿上放的是雯川家裏的VCD,麵前的茶幾上散落著七七八八的零件,他正在幫忙修理。
  “進來啊。”雯川把我讓到屋裏,氣氛瞬間恢複了正常,而且無比自然融洽,“怎麽過來了?喝水嗎?”
  “不用。”我也在瞬間跟這和諧的氣氛融為了一體,“就是在家裏太閑。”
  我走到殷若旁邊的沙發坐下:“什麽時候回來的啊?”
  他頭也不抬說:“剛下汽車。”
  “怎麽不回家呢?”
  “修完就回去。”
  我看見他頎長的手指翻飛,熟練的擺弄那些家什,似乎是修理工具的老手了,他的長發垂下來,遮住眼簾,神色是十分的心無旁騖。我找不到話說,無聊的說:“我還不知道你會修理VCD呢。”
  他終於抬頭看了我一眼,笑笑:“在農村長大,有什麽不會呢?”
  “殷若我幫你把包放裏屋了啊。”雯川拎起殷若的書包,站在裏屋的門口對他說。我這才發現除了殷若的包,雯川的旅行包也放在地上。我看到雯川鞋上未幹的泥土,暗示著曾經發生了些什麽。
  “不用,修完我就走了。”
  “行。”雯川重新把書包擱在地上,走進屋裏。“東西都收拾好的,全在裏麵。”
  “知道了。”
  我感覺到有些東西變了,他們之間已經沒有什麽客氣話了,隻有對親人,才是不需要客氣的。
  “你們一起回來的?”
  “是的。”
  我跟殷若走在回家的路上,彼此默默無言。我看見滿大街散落著殘留的爆竹屑,暗紅的點點紙屑躺在地麵,看起來很是蕭條零落,那是熱鬧散盡後才有的蕭條。
  “明天是元宵。”他說。
  “嗯。”
  兩句話過後我們又陷入奇怪的沉默,我隻好費力尋找些話題:“你知道一診成績了嗎?”
  他好像恍然記起的樣子:“啊,我聽鄧飛說了,他考得不錯啊。”
  “那麽你呢?”
  他突然像個小孩一樣狡黠地笑了:“你不是早已經知道了嗎?”
  “你怎麽回事啊?”我問這話的時候心裏怦怦直跳,忐忑等待他的答案,奢想著他的發揮失常有沒有可能是因為我。
  “沒什麽。”他的表情風平浪靜,“就是想試試失敗的感覺。”
  “為什麽?”
  “因為偶爾失敗一下看起來會比較正常。”
  原來隻是這樣,他隻是無聊地想證明一下自己是個正常人,自己還可以失敗,可他難道忘了這失敗是他自己算計而來的?
  “你在想什麽?”殷若問我,表示發現了我的走神。
  “沒什麽。那麽失敗的感覺好嗎?”
  殷若聳聳肩:“沒什麽好與壞可言。也許習慣就好。”
  進家門的時候,鬼使神差地,我一直擰不開那門鎖,天知道這門鎖我已經順利打開過十幾年了。“我來吧。”殷若上前一步,氣息再一次逼近了我,他瘦削挺拔的身影在離我不足十公分的位置,我甚至能感覺到他的溫熱的體溫,還有他從容平靜的呼吸。就在我兀自失神的那一刻,他說:“好了。”
  門打開,他讓我先進,忽然對我說:“那本《射雕英雄傳》還給我吧。”
  “可你已經給我了。”
  “那是跟你開玩笑的。”
  “做什麽一下要一下不要的?你這次想清楚了。”
  “我想得很清楚。”他在我身後回答。
  書還他的時候,我猶豫了許久:是把原本折好的頁腳展開?還是依舊折好還給他?這選擇題費了我好長的時間,折好又展開,展開又折好,那頁的頁腳幾乎快被我扯下來了。最後我還給他的,還是原封不動的折好頁腳的《射雕英雄傳》,我想我始終是個懦弱的膽小鬼。
  然而有趣的是,雯川跟他糾纏不清的書是《書劍恩仇錄》,裏麵的三角戀蕩氣回腸,陳家洛進退兩難,惹得看客也跟著揪心。可是俏黃蓉跟傻郭靖有什麽懸念可言呢?無風無浪地戀愛了,生了一個好女兒一個壞女兒,一起老了,一起死了。就是這樣。
  我們很快迎來了開學,高二的生活一成不變,毫無樂趣,也無特別的事值得我記錄。除了那個清晨,早自習過後,我聽到雯川跟我說:“安安,我有件事想跟你說。”
  “什麽事?”
  “我跟殷若在一起了。”
  我定定地看著眼前的英語課本,覺得我的世界一下安靜了。那天是個雨天,窗外的空氣好澄澈。原來一切都輪不到我去痛苦抉擇,也無需我去思考猶豫。
  “那很好啊。”我說。我聽過一首歌:我們唯一可以相遇的機會,已經錯過著了。那就這樣吧,一切都沉埃落定,我們就各安天命吧,再無相遇的可能,也不要再心存希冀。
  不用選擇的感覺真好啊,心裏是前所未有的輕鬆呢,可是為什麽當我抬頭看天的時候,臉上會有濕濕的感覺。我突然覺得發生在我身上的感情,都很像鬧劇,可如果它們充滿喜劇的成分,為什麽還總要讓我淚流滿麵?

  1999年的春夏兩季過得分外的快,我們全家以殷若的大事記為生活坐標:殷若二診考全市第一;殷若省模考全市第一;殷若三診考全市第一;殷若參加高考體檢;殷若參加高考動員會……
  而我安蓓蓓的小小進步,似乎沒有人發現,其實我的成績已經慢慢挺進年級前20名,平均名次在17名左右,上下浮動兩個名次。其實那曾是江遠的位置,而他現在也逐漸往前十名靠近,他的大男人主義思想嚴重,不能容忍自己的女朋友比他厲害。
  唯一不變的是雯川,成績排名雷打不動,依舊在20名開外,她似乎不以為意,還是成天一副大咧咧的樣子。她的性格便是對什麽事都無所謂、不在乎,生命裏沒有“必須”兩個字,就連放棄江遠,我想對她也隻是等同於放棄一道好吃的菜,一張好聽的碟,一個心愛的玩具,傷心不會太持久,隻要給夠長的時間,傷口總能愈合,而她生命裏唯一的例外便是殷若。
  殷若是她今生不可放棄的那個人。
  雯川曾經說,她每次鬧個緋聞都會天下大亂,不那樣她還不滿足。可是自從跟殷若在一起,她安靜得像空氣一樣,唯恐驚擾了殷若分毫,賢妻良母得不行。而這樣的不同更讓我明白,殷若在她心目中的地位。
  課間操結束,雯川高高興興到殷若的方陣找他,他們在一起談笑風聲,雯川眉眼含笑,殷若則偶爾側頭來聽她講話,眼神與她交匯,十分專注的樣子。
  “在看什麽呢?”我沒意識到江遠已經來到身邊,隻是搖頭:“沒什麽。”
  “那麽走吧。”他微攬著我的肩,臉色陰沉著帶我從他們麵前走過。
  上課鈴聲響起,雯川才姍姍來遲。坐定了隻是問我:“安安,你最近是不是不太開心?”
  “怎麽這麽問?”
  “剛才還跟殷若聊起,覺得你最近情緒比較低落。”
  “是麽?那他怎麽說?”我心裏又起波瀾。
  “奇怪的就是他什麽也沒說。”她聳聳肩,“安,你是不是覺得我跟殷若在一起時間多了,會忽略你?這你不用擔心,如果你跟他一起落到海裏,我一定先救你。”
  “因為殷若遊泳很棒是吧?”
  她知道把戲被看穿,於是嘻嘻笑了,過兩秒,卻很認真跟我說:“就算他不會遊泳,我也會先救你。安安,你對我也很重要。”
  我知道。所以雯川,為什麽那個人會是你?你讓我連選擇的機會也沒有,隻能做你的觀眾,替你見證幸福。
  煩悶的六月過去,高考迫在眉睫。
  我和父親在高考前陪殷若看望父母。姑媽整個人很為高考而提心吊膽,除了感謝爸爸的醫藥費,也說起對殷若的照顧,說什麽“大恩大德”,說什麽“殷若的前程是你給的”,那謙卑和見外的語氣讓人聽了心裏難受。姑父憨直得不知道如何表示內心的感激,在旁邊一直點頭,臉上的皺紋愈加明顯。
  “阿安,我們到外麵走走。”殷若推了那輛老式的二八自行車,帶我離開了屋內。
  我們一起沿著鎮上的長橋行走。“緊張嗎?”我問他。
  他輕輕搖頭。
  “真的?”我不相信。
  “我不可能為了考試而緊張。”
  我笑道:“那什麽能讓你緊張?”
  他聞言隻是看我一眼,似有深意,我不敢推敲,往橋下望去,隻見潺潺流水清澈地印出鵝卵石的花紋,幾隻鴨子在河麵上悠閑遊動,而不遠處的沙灘上,孩童們正用河沙堆砌出屬於自己的城堡。這鄉郊的景色如此恬靜,相信也曾陪伴了殷若的整個童年,那必定是個快樂的童年。
  殷若問我:“喜歡這兒嗎?”
  我說:“喜歡。”
  “我也很喜歡。一直很喜歡。”
  可是再喜歡又有什麽意義,我知道,以後陪他走這段路,看這段風景的人便不會是我了。
  七八九三天很快過去,殷若每天回家吃飯,但卻不在家裏住宿,讓我不得不回想起一診前惹他生氣的狀況。
  爸媽刻意不問他發揮的情況,每頓飯都吃得分外安靜,連喝湯的聲音都格外清晰,倒是殷若會安慰大家說:“這次化學題不難。”“數學發揮得挺正常。”
  後來便是殷若回學校估分,盡管估算的時候略微保守,但成績已是相當傲人。填誌願的時候,父親特意打電話跟姑媽姑父商量,他們說“對學校和專業都不懂,全由你們做主”。於是父親毫不猶豫的填下了清華大學四個字,並且挑選了幾個頗有前途的專業,殷若坐在父親身邊,身體略微向前傾聽,但他的神情卻似乎遊離於這個過程之外,語氣竟然跟姑父一樣:“全由你們做主”。
  母親埋怨了一陣子,說去北京太遠,還不如就在本省,說國防科技大學也很不錯,將來就業也不難。父親說好男兒誌在四方,問殷若自己,他隻是隨和笑笑,說年輕的時候是應該闖蕩一下。
  他累了。真的很累了。仿佛完成了一件很重很重的負擔,到最後終於可以休息了。
  
  第五章
  那個假期殷若回鎮上度假。
  我因為即將升入高三,成天在學校補習,跟他沒有絲毫聯係,高考成績公布的時候他從鎮上返回學校,因為是全市理科高考狀元,跟省狀元僅幾分之差,於是出席了學校的一係列宣傳活動,幾次代表優秀畢業生發表感言,而我因為該死的補習,總是錯過目睹他台上風采的機會。
  錄取通知書發到學校,殷若跟鄧飛再次成為校友。此後我跟殷若總是在各種聚餐的時候相見,卻再沒有獨處的機會。不管多少讚譽跟榮寵,我總是在人群之中看到殷若寵辱不驚的樣子,仿佛他所得到的並非他最想要的,而隻不過是他計劃中的某一步,順理成章的一步。
  越風光也越寂寞,在他低頭或是抬眉的瞬間,我總能感覺到他的落寞跟不快樂。
  臨行前兩天,他跟雯川約我和江遠在學校附近的水吧小聚,打了一陣子雙扣。殷若跟雯川默契十足,打得我跟江遠節節敗退。
  我覺得索然無味,道:“我不想跟高考狀元拚智慧。”
  雯川說:“人笨不要找借口。”
  殷若終於像以前一樣寵溺地看我,說:“要不換我們兩打對家?”
  雯川江遠點頭稱好,於是我們四人又換了方位。我這才發現,那個寫過“我的阿安”的人,那個對我說“be my girl”的人,心裏都有著雯川。這是不是代表我輸了?並且輸得一敗塗地?
  “你怎麽少一張牌?”雯川對我叫道,“做什麽心不在焉的?”
  我恍然回過神來,道:“是啊,可能扣底牌的時候忘記了。”
  “罰酒罰酒!”雯川笑著吆喝,“輸家罰酒!”。
  殷若打開桌上的兩瓶啤酒,輕輕笑言:“都由我來吧。”
  江遠卻看似不經意地從殷若手中拿過啤酒瓶,也是笑道:“安安的我來就好。”
  殷若微微一怔,目光不經意碰到了我的,他移開,嘴角輕揚,淡淡地笑了,那笑究竟是什麽含義呢?我猜不透。
  市裏有直達北京的火車,所以在殷若北上的前一晚,他已把所有行李從鎮上搬過來,依舊在小隔間住著。爸媽近來幫殷若張羅需要的行李,物件具體到夏天要用的驅蚊水跟冬天必備的暖手爐,很有些疲累,早早睡了。
  也許是夏日的天氣太過炎熱,我輾轉難眠,心裏有什麽煩燥不安的東西一直湧動,不得安寧。半夜起來到廚房倒涼水的時候,我發現小隔間的台燈依然亮著,走過去,隻見殷若還在燈下摩挲著某本書的書皮,反反複複看著,表情是我從未見過的極自我極眷戀的溫柔,他跟那暈黃的燈光似乎融為了一體,無限溫情流轉。
  小隔間裏的家具已經鋪上了報紙,似乎已經做好送走主人的準備,看到這一切,我心裏的離愁便又開始無聲無息地泛濫,也才知道自己內心的煩躁不安到底是為了什麽。
  我在他背後輕聲問道:“還不睡呢?”這聲音好像驚動了他的沉思,他訝異地側身回頭,手中的書滑落地上,我才看清楚那原來是《射雕英雄傳》。
  我拉了拉身上的睡衣,走過去,俯身想要幫他拾起來。
  “你不該來的。”我突然聽到頭頂上方有些低啞的聲音,正在奇怪著,而下一秒,我已經落入他寬闊的懷中。驚訝的我不知該如何反應,手中的《射雕英雄傳》無辜地再一次落地。
  “不要動。”我聽到他輕聲地歎息,而他手裏的力度更大了一些,讓我切實感受到這個堅定而寬廣的胸膛,我並不陌生的氣爽氣息,和我陌生的狂亂心跳。
  當我從眩暈中恢複過來的時候,試圖推開他,但手裏的動作是遲疑的。
  我怎麽了?我是病了嗎?而且病得不輕。
  “阿安。”我聽到他的呼喚,竟然下意識地回應:“嗯。”
  “阿安。”他再叫我,那麽纏綿而輾轉地叫我。
  我試圖收起自己的渙散的理智,說:“放開我。你是我哥。”
  “你明知道不是。”他的聲音低沉而確定,充滿威嚴而讓人無力抗拒。
  “放開我。”我再一次小聲抗議,費力地想要掙脫開去,“你跟雯川……”
  “最後一次了。”他抱著我說,聽到“最後”兩個字,我手裏的動作便緩慢了下來。為什麽他的語氣聽起來那麽傷感,仿佛在告別些什麽,這讓我的心也跟著疼痛起來。他明明已經選擇了,可是卻依舊給我某種錯覺。我感覺到他的下額在我的頭頂摩挲著,讓我感受到深刻的不舍與心痛。
  是錯覺嗎?我感覺到他在我的發上印下輕輕的一吻,然後突然鬆開了我,把我扳轉身去,推開,說:“你走吧。”
  我莫名其妙地被他往前推了一把,然後走入自己的房間,月光傾瀉在我的床頭,讓我分不清楚剛才到底是夢境,幻想,或是真實。
  我在惶惑不安中模糊地睡去,早上幾乎不能按時起來,差點錯過殷若的火車。我媽還是抱怨了一句“老是糊裏糊塗不長進”,而殷若對我恢複先前疏遠的態度,給我一個很客氣的笑容,對我說早安,仿佛昨夜無事發生。
  在火車站台上,殷若很耐心地跟爸媽聊天,讓他們不要太掛念,對我隻是很公式化的說了一句“阿安,保重。”
  然而火車啟動的瞬間,我突然放聲哭了,撕心裂肺的哭聲讓父母和行人都極為驚訝。
  不管他是誰都好,是我哥也好,是其他什麽都好,他是殷若,他隻是殷若,我不想離開的殷若。
  可他就這樣離開,去千裏之外,我從未去過的城市,不給我任何承諾,任何解釋,任何表白,隻有那個莫名其妙的擁抱,和我捉摸不透的親吻。
  而即使我那樣戀戀不舍的哭喊,他竟一直坐在車窗內,根本沒有再回頭。
  你為什麽不回頭?
  憑什麽不回頭?
  你竟然不回頭。

  成長的每一天,都有點點滴滴的事情發生,不覺之間,它們會匯成江河,在生命裏留下或深或淺的印記。
  我的高三生涯忙碌而無趣,一次次的模考讓我心力交瘁,偶爾成績有起伏,爸媽比我還要緊張。我現在有不懂的物理題,便改問江遠,而他的解題思路跟他的說話一樣簡略到極點。
  “你怎麽這麽笨?”江遠搖搖頭,皺眉表示無可奈何,可同時又把那詳細的思路一條一條為我補充完整,“這樣會清楚一點嗎?”
  看著他低頭疾書的姿態,心裏不是不感動,我知道那是為我才有的遷就:“嗯,清楚多了。”“以後應該叫你小八。”
  “為什麽?”
  江遠嘴角輕揚,有點壞壞地笑:“豬八戒。”
  “不。”我斷然拒絕,“以後請叫我小空。”
  “小空是我名號。”
  我拿過他手中的高分試卷,道:“你怎麽答題跟雯川似的,三級跳,怪不得老洪要扣你分。”
  他無所謂的聳肩:“誰在乎?那些繁瑣的步驟多無聊,我不想當個標準答題器。”
  “有時間挑戰規則還不如讓自己跑得更快。”
  “你知道你現在說話像誰?”他突然饒有興致地回頭看我。
  “誰?”
  “你哥。”
  “是嗎?”我心中一驚,卻馬上擠出笑容,“別亂說了,你跟他又不熟。”
  “不說了。下午來球場,我們跟高二組決賽。”
  江遠對足球的癡迷絲毫沒有因為高三的壓力而減少分毫,綠草茵茵的球場上,他肆意奔馳,與風賽跑,然後會在風中對我回頭,給我微笑,雯川總是打趣說:“羨煞旁人啊。”葉丹則憤憤不平抱怨:“我要是男生,肯定踢得比他們還好。”
  葉丹現在處處忍讓江遠,江遠也不像以前那麽抵觸她這個“答題機器”,漸漸也成為我們這個小團體的一員。
  那天江遠因為踢球而耽誤了時間,晚自習遲到了一陣子,洪老師立刻開始長篇大論,說什麽體育活動要適可而止,體育活動的意義在於強身健體,不可玩物喪誌。江遠一邊擦頭上的汗水,一邊走過講台,不大聲不小聲的說了一句:“放屁!”
  這句話可觸怒了洪老師,也許是對尖子學生的伺寵而驕積怨已深,今天非要來個殺一儆百。
  “江遠,你站住!”老洪怒吼。
  江遠在狹窄的過道站住,回頭,依然是桀驁不馴的樣子。
  “你剛才說什麽?你再說一遍!”老洪是真的生氣了,事情可大可小。我為江遠捏一把汗,不知道以他的功力,能否把這局麵化解開來。
  江遠的頭略略仰著,輕屑的態度十分明顯,他肆無忌憚地看著老洪,兩人對峙許久,江遠淩厲的目光收斂了一些,他回答:“我說精辟。”
  台下有嗤嗤的笑聲,我也暗自笑笑,鬆了口氣。江遠的不馴跟漠然不知俘獲多少女孩子的芳心,更是在大把懵懂無知的青澀男生當中木秀於林,而這樣出色的男子,竟是我的。那麽我還有什麽不滿足呢?為什麽心底好像總是缺了些什麽,無論如何都補不完整?
  老洪好像嫌這台階還不夠體麵,揪著江遠仍不肯放,葉丹突然舉手,說:“洪老師,下麵是英語考試,我可以開始發試卷了嗎?”
  老洪麵對自己最中意的得意門生,不得不給幾分麵子,訕訕揮手示意江遠回座。
  下了晚自習,江遠走過來找我:“走,今晚帶你去個地方!”
  “哪兒啊?”我知道今天是他生日,可還得裝傻,一會兒再給他一個surprised的表情。
  “去了就知道。郭雯川,你也一起。”
  “不用了。我困。”那隻懶貓從提前交卷之後就一直伏在課桌上睡覺。她現在完全沒有呈現出一個高三學子應有的狀態,每天都麵色倦怠,而她對體育鍛煉的興趣甚至超過對高考模擬題的興趣,報名參加了一個周末的跆拳道訓練班,除了跟殷若通信為殷若織毛衣,那似乎是她最大的興趣。江遠跟他的同黨們,有時候會從別校搞到一些新的模擬題或者內部資料,複印的時候也會給雯川帶一份,江遠總是說:“小空,你能不能讓郭雯川考試的時候不要睡覺?她還想不想高考了?”可是我沒有辦法,也不明白她是怎麽回事。難道是離開了殷若,她便沒有了生氣?
  江遠拿書敲她的頭:“你最近臉色怎麽總是那麽差?是不是晚上熬夜熬得太厲害?”
  “我哪有那麽勤奮?”
  “不是說你熬夜做功課,是說你熬夜看武俠。”
  雯川眨眨眼道:“這你都知道?你們趕緊走吧,我不想總當燈泡,讓我安安靜靜睡會兒。”
  “什麽燈泡不燈泡的。石頭他們都去,趕快收拾東西!”離開教室的時候我注意到葉丹在一旁很受冷落,不由戳戳江遠,他回頭招呼:“葉丹,敢和我們一起嗎?”
  葉丹噘噘嘴,臉上的小雀斑卻開始驚喜地跳躍,說:“有什麽不敢的?”
  江遠帶我們去的地方是學校禮堂後麵的小樹林,石頭他們在那裏燃起一堆篝火,羅宏林還帶了一把吉他,讓氣氛顯得十分朦朧浪漫。
  雯川低聲問我:“今天是什麽特殊日子嗎?”
  葉丹替我低聲回答:“今天江遠生日啊。”
  男生們開始彈奏吉他,不倦地演唱著他們心愛的歌曲:
  “朋友一生一起走/那些日子不再有/一句話一輩子一生情一杯酒/朋友不曾孤單過/一聲朋友你會懂/還有傷還有痛還要走還有我……”
  “傷離別離別雖然在眼前/說再見再見不會太遙遠/若有緣有緣就能期待明天/你和我重逢在燦爛的季節……”
  雯川連連打嗬欠,大聲抗議道:“我說大男人們,別裝深沉行不行,能不能來點歡快的?”
  於是他們開始嘶吼:“原諒我這一生不羈放縱愛自由/也會怕有一天會跌倒/被棄了理想誰人都可以/那會怕有一天隻你共我……”
  江遠在忘情歌唱的時候側臉顯得更加輪廓分明,紅色的火光映出他清晰的麵部曲線,平添了不少性感。他跟他的狐朋狗友在一起的時候,總是放鬆而自在的,性情也不再冷漠。
  那夜的篝火,我永遠記得,那是一場關於男孩們友誼的盛宴。
  我也十分慶幸,我的身邊有雯川,盡管她一晚上都瞌睡綿綿,可我知道,我不能夠失去她,就像江遠不能夠失去那幫不離不棄的兄弟。
  短暫的聚會結束,江遠推著單車送我回家,十一月的夜晚下霜很重,離開那熊熊篝火,不禁有一些涼意,江遠把外套脫下給我披在肩上,我不自覺地閃躲:“不冷。”
  他的手在空中懸住,繼而還是把衣服遞給我:“別感冒。”
  我問他:“第三個願望是什麽?”
  他嘴角輕揚:“說出來可就不靈了。”
  我撇嘴道:“你還信這些?”
  他說:“信不信一念之間。”
  “可我比較相信事在人為。”
  他不置可否,遞給我個小盒子:“送你。”
  “為什麽?”我感到很局促,“做什麽又是surprising party又是禮物的,搞得好像今天是我生日似的。”
  他聳肩道:“你不僅笨而且遲鈍。等你籌備好,我的生日早就過了。”
  “別這麽小看我,我也是有禮物的。”我打開書包,掏出一本包裝精美的書給他:“《鹿鼎記》。”
  他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你送《鹿鼎記》是什麽意思?”
  我得意笑道:“這書特別適合你,射手座的小八。那你送的又是什麽?”
  我好奇地打開小盒子,裏麵竟是一隻手工木刻的精致小豬。這是他親手刻的嗎?難道這幾天的黑眼圈就是為了這個?
  “江遠,不要對我這麽好。”我喃喃低語,卻被他擁入懷抱:“我也是沒有辦法。”
  
  元旦快要到的時候,雯川的白色毛衣終於織完了,周末便拉我去郵局。她在郵局大廳依舊大咧咧的,唯恐別人不知道這早戀的小女孩要寄心意毛衣給千裏之外的情郎:“快,幫我寫信封!我去買郵票。”
  “我不知道地址。”我回答她。
  “什麽?你居然不知道你哥的地址?”
  “我跟他沒什麽聯係。”我淡淡說,“每次打電話回家,也隻是跟我爸聊天。”
  “那……算了,你去買郵票吧。”
  包裹寄出去後,雯川心滿意足地歎了口氣:“真是此情可鑒天地啊。”
  我笑話她:“你動作可真夠慢的,他高考完的時候你就開始織了。”
  “這你可就不懂了,每一天,我看著毛衣,就會想起他,這才是我的樂趣所在,我享受愛一個人的感受。誰像你?生日禮物都不花心思的。”
  “誰說我沒花心思?”我下意識地反駁,“《鹿鼎記》不是男人最喜歡的書嗎?你看連殷若都有一本。”
  “嗯。”她好像又陷入了回憶之中,臉上浮起隱約的笑容。我不願看到她的笑容,便敲敲她的頭道:“你臉色怎麽還是不好?別一天到晚沒睡醒的樣子,這都是相思病害的?”
  她忙不迭地點頭:“三十三天宮,離恨天最高,四百四病,相思病最苦……對了,下次他要是打電話,記得轉告他,讓他給我解藥。”
  “你別貧。就快寒假了,等見著他,你的病就痊愈了。”
  “他寒假不回來。”
  “為什麽?他為什麽不回來?出什麽事了嗎?”
  “沒事。他說要勤工儉學,在那邊跟同學搞點事做。”
  “哦。”我心下失落,千禧年的寒假,他竟然不回來,而且甚至不通知我,似乎真的從此蕭朗路人,連互通消息都顯得多餘。
  寒假照舊是補習,我對一次又一次的模考已經感到麻木,心裏也知道自己也沒什麽可以進步的空間,一切就是等著高考的到來而以。
  深冬的時候,湖南竟然下雪了,雪不大,隻是像小精靈一樣在天上飛舞,落到地上,便化了。是不是所有美麗的東西都容易幻化消失呢?
  比如晶瑩的雪花
  比如純潔的曇花
  比如璀璨的焰火
  比如五彩的肥皂泡
  比如殷若的感情。
  趁著雪景,我回到工廠的時候沒有直接回家,到廠裏的花壇去看了看,那裏的臘梅開得正盛,點點黃色的小花,脈脈不語卻香氣宜人。
  就在我看花的時候,總覺得身後有人跟蹤,轉過頭去,卻是一個人也沒有,隻除了在花壇帶孫子的黃大媽。
  誰會跟蹤我呢?我忍不住一笑,難道真是高考症候群嗎?記得前幾天學校還發了份調查問卷,測試高考學生的心理狀況,還聲稱有後續的減壓課程。題目裏大概有:你是否時常懷疑自己和家人有病?你是否走在路上覺得有人跟蹤?你是否睡眠欠佳、多夢易醒?
  雯川一路答題一路笑,幾乎每一題都答“是。”她說反正不記名,嚇嚇那些老師們也好。後來江遠也坦白承認,所有的題目都答的是“是”。
  正想著,已經走到了家門口,門沒關,隻是虛掩著,房裏似乎有人,還有低低的談笑聲。
  “我回來了。”我推門而入,正要直接進書房,卻聽見爸爸欣喜的聲音,“蓓蓓,看誰來了?”
  我正想著是部隊的張叔叔還是國防科大的李叔叔,卻看見沙發上坐著的那個人,像從我的夢境中走來一般,依舊風華天成的模樣,依舊溫柔從容地看我。
  我不得不承認,內心的小歡喜甚至多於不可置信的意外,然而我極力克製眼中的光彩,客氣地問道:“你怎麽回來了,殷若哥哥?”
  他眼裏的笑容微微黯淡,公式化的答我:“回來跟父母過年。”
  爸爸說:“先聊聊,我打電話讓你媽添菜。”
  爸爸走進書房,我坐到他沙發對麵的小椅子上,把手放到火爐前麵烘烤:“雯川說你寒假不回來了。”
  “之前是不打算回來,但是除夕越近,越是忍不住。”
  “姑媽他們還好嗎?”
  “還沒回鎮上。”
  “什麽時候回北京?”
  “初四。”
  “這麽快?”我忍不住抬頭問道,當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又補充道,“雯川很惦記你。”
  “我知道。她身體還好嗎?”
  “挺好的啊,做什麽問這個?你忘了她是女子鉛球王啊。對了,她要我轉告你,相思病太苦,要你給她解藥。”
  “我也需要解藥。”
  他說這話的時候並沒有看著我,我不願深究話裏的含義,隻是問道:“毛衣你收到了嗎?”
  “嗯。可是沒穿。”
  “為什麽?”
  “兩隻袖子長短不一樣。”他說的時候麵無表情,我卻忍不住笑了,殷若也跟著笑起來。
  “你最好穿在身上去見她,她可是織了半年。”
  “恐怕沒有時間見她了。”
  “為什麽?”
  “這次回來主要帶我媽去省醫院複診。”
  話說到這裏,爸爸又走了出來,跟殷若聊起大學的各種見聞,殷若隻顧認真跟父親交流,我終於可以在他談話的時候,名正言順地打量他。他是真的成熟了,不再是我記憶裏那個清秀如風的少年,舉手投足之間都多了好多成熟男人才有的味道,連說話都更加沉穩練達,言簡而意賅。
  他生性不是個愛張揚的人,可是言語之間不難推斷他在大學裏依然是個風雲人物。天之驕子,形容的便是他這樣的男子。我記得在中學時候,他偏好閑雲野鶴的生活,盡管成績一騎絕塵,卻從不愛擔任班幹部,可如今卻聽見他說學生會的種種事跡,不知道他原來可以這樣social。
  媽媽見到殷若的時候,簡直高興萬分,嚷嚷著今天就要過除夕。殷若隻是微笑,進廚房幫忙做菜。
  “長高了。”媽媽很認真地點點頭,“比以前更帥了。很多女孩子追吧?”
  爸爸不高興地說:“你看你,盡問這些。”
  “有什麽不能問的?自家孩子,什麽心事不能說的?”那兩人便又去抬杠去了。
  殷若對幫忙洗菜的我笑道:“叔叔嬸嬸還是老樣子啊,沒什麽變化。”
  “可你變了。”
  他眉頭皺得更深了一些:“誰能不變呢?”
  “之前你就變了。”
  他聞言僵住,許久之沒有說話,隻聽見嘩嘩的水聲,一直在廚房響徹。
  晚飯過後,殷若還要趕大巴回家,媽媽再三挽留也挽留不住,臨走還塞了滿滿一包香腸臘肉。我們全家四口走在月光底下,一直把他送上去長途汽車站的的士。
  告別的時候我總覺得該說些什麽,心裏萬般思緒總結一番,卻隻說得出一句:“沒想到還能見到你。”
  “我自己也沒想到還會回來。或許是不該回來的。”他歎口氣,又低聲對我說:“不要告訴雯川我回來過。”
  我一愣,隨即了然:“我明白的。”
  
  農曆新年過後,父母開始走親訪友,我沒事就賴在雯川家,遇到回家過寒假的鄧飛。鄧飛也有所變,添了些江湖油氣,話明顯比以前增多,而氣質則被殷若拋下不止十萬八千裏,殷若連廉價的羽絨服都能穿得玉樹臨風,而鄧飛穿著嶄新的皮夾克仍然像個暴發戶。
  “丫頭,氣色看起來不錯啊,最近身體不錯吧?”鄧飛揉揉雯川的頭。
  雯川在年前剛燙了個小卷發,於是很懊惱地把鄧飛的手拍掉:“豬蹄拿開。”
  鄧飛不惱,隻嘿嘿笑。從他那裏,我們聽到關於更多殷若的消息。他在大學果然是風起雲湧的人物,連化學係的鄧飛都能聽到關於他的各種消息。如果說中學時代他隻是未開封的絕世寶劍,那麽此刻他的鋒芒應該已經直衝雲霄了。鄧飛說,清華雖然女生矜貴,可是同係外係追他的女生都十分大膽跟瘋狂。
  “可是你放心,有我幫你看著他,他不敢怎樣。”鄧飛笑嘻嘻對雯川說話,而雯川隻給他一記白眼。
  他是造物的恩寵,注定要被無數的女人追逐跟寵愛,身邊弱水何止三千。可我隻能從別人口中知道他的消息,他打電話回家素來隻跟父親聊天,所聊的總是我不太明白的理想和事業。
  看鄧飛的表情,顯然知道殷若已經回湖南,他真的是個胸無城府的人。他當然是不忍告訴雯川,殷若途經此地,卻沒有機會見她,盡管她那樣期盼。
  殷若啊殷若,他此刻應該身在長沙了吧。
  “雯川,最近身體怎麽樣啊?學習壓力大不大?一診發揮得好不好?”鄧飛開始噓寒問暖,像大嬸一般嘮叨,雯川急忙逃入廚房:“你們吃橘子嗎?砂糖橘可甜了。”
  我看著雯川跑掉,笑著問鄧飛:“哎,我說你是不是喜歡雯川啊?這麽家長裏短的。”
  鄧飛正色道:“怎麽可能?!安安,你知道我對你……”
  “行了行了……”我趕緊打斷他,他就跟念緊箍咒似的,沒完沒了。即使所有人告訴他我跟江遠在一起,他總是把這信息自動過濾掉,不改初衷。也許這就是所謂高材生的特性吧,他們不願服輸,也很少放棄。
  鄧飛回北京的時候我沒去送他,聽雯川說他哭得像個要出嫁的小媳婦兒似的,高考後離家那次也沒難過得這麽厲害。
  “獨在異鄉的感覺總是很苦的吧。”我說道。
  “是啊。不知道殷若一個人,在那邊過得怎麽樣。”雯川說這話的時候我沒感覺到她有什麽異樣,次日我在睡夢中接她電話的時候,她居然已經登上了去北京的火車。
  雯川是一周後回來的,我沒問她整個行程如何,看到她比以前紅潤的麵色,就知道她這七天有多麽幸福。
  有他在的地方,她怎麽可能不幸福?
  我羨慕雯川,那樣全情愛一個人的感覺。不管是幾百裏外的小鎮,還是幾千裏外的北京,她總是那麽勇敢的追隨她的愛人,不離不棄。如果不是命運捉弄的話,或許那份幸福也會屬於我。但這樣的想法瞬間被我壓抑了下去,我知道自己身邊還有另一份幸福。回頭望向江遠的座位,而他漆黑的眸子也正投向我,眼神深邃難懂,仿佛已將我方才的失神盡收眼底。
  日子如白駒過隙般流逝。
  三診結束,高考前的最後一場預演已經落幕,年紀上有零星幾個學生轉到青海甚至北京去參加高考。
  “湖南競爭太激烈了。”葉丹憤憤說,“真他媽的不公平。”
  江遠揶揄她道:“老洪已經把條幅準備好了,就等你高中狀元,你還計較這個?”
  葉丹轉頭叫他:“喂,那個誰,你想好讀哪個學校了嗎?”
  “放心,你不會再見到我。”
  “為什麽?”
  “我不會到北京的。”
  江遠說這話的時候正坐在雯川的位置上,手裏拿著包薯條,神色自若得很,仿佛他說的是再平常不過的話,可這樣的大事他明明是第一次在我麵前提起,並且不曾考慮過跟我商量。
  事後我問他:“你為什麽不去北京?”
  “我不喜歡北方。”
  “那你想去哪裏?”
  “也許上海,也許南京,也許廣州。”
  這話,我大概能理解為:也許複旦,也許南大,也許中山,可他就是不願意北大清華,即使那對他如囊中取物般簡單。
  “那麽你呢?”
  “不知道。”我心亂如麻,又無比煩躁,略略抬高了聲音質問他,“為什麽從來沒聽你提起過?”
  “現在提也不遲啊。看你喜歡哪裏,我再最後決定。”
  “如果我說北京呢?”我轉過頭直視他。
  “我不喜歡北京。”他神色淡淡地說。
  回到家的時候媽媽正在煲粥,電話聲響了,老媽催促我:“趕快接電話。”
  我萬萬沒有料到那個電話居然是殷若的,他聽到是我的聲音,沉默了兩秒,才說:“阿安,你好嗎?”
  我不好。可是你在意嗎?我在心裏默問,卻回答他:“我挺好的啊。你呢?我知道你也挺好的。”
  他又沉默了一下子,問:“高考誌願想好了嗎?”
  “沒有呢。”
  “想到北京來嗎?”
  “你覺得我應該來嗎?”
  他不語,我靜靜等待著他的答案,他卻說:“多問問叔叔嬸嬸的意見,多想想自己喜歡什麽,想要什麽。”
  我在心中冷笑:殷若,我真的很不喜歡你。我不喜歡你。我不喜歡你。
  “媽,快來接電話!”我把電話塞給媽媽,跑回自己的小屋,卻發現眼睛裏竟然又是澀澀的。我究竟還有什麽可期待?
  
  高考。估分。填誌願。一切按部就班。
  高考過後當然是幾家歡喜幾家愁,而我發揮得很正常,甚至化學還比以前高了幾分。這就是安蓓蓓平淡無奇的人生了,連失誤都不常有。
  爸爸很自然地幫我填上北京大學的名字,幾個專業選得很有層次,確保萬無一失。
  “江遠,我最後一次問你:你就不能填北大嗎?”
  “我說過我不喜歡。”
  “即使為我也不行?”我皺眉,帶著懇求地看他,這已是我最後一次努力。
  他的臉色陰沉,隻是冷冷問我:“那你就不能為我到南京?”
  “那是我爸的意思。”
  “我看不出那是你爸的意思。”他拿著剛填好的高考誌願單,靜靜從我身邊走過,放到講台上。老洪看了他一眼:“愛江山不愛美人啊?”
  我呆呆看著自己手中的誌願單,突然想起一句話:強弩之末勢不能穿魯縞。
  有的東西開局已成頹勢,一路跌跌撞撞,最終隻能敗得無從收拾。
  郭雯川的高考誌願五花八門。我不意外,曾跟她聊起過,我問她為什麽不去北京,她說不願意離得太近。我問為什麽,她說怕愛得太用力,會容易失去。
  她填的是中山大學,說“時不時還可以去香港,看港星”。我玩笑道:“江遠第二誌願也是中山呢。”
  雯川咧嘴一笑:“你明知道他那是胡扯,他第三誌願還填複旦呢,你見過複旦收第三誌願的學生嗎?他估分那麽高,怎麽可能南大落空?”
  葉丹毫無懸念地填了清華,我拿她打趣:“我還以為你要去南大呢。”
  她有些緊張,說:“怎麽可能啊?我從小學就立誌去清華了。安安你不要想太多啊。”
  我說:“逗你玩兒呢。”其實她有什麽可緊張呢?喜歡一個人從來就不是錯。可悲的是,她那麽愛他,卻不敢讓他知道。
  再怎樣堅強跟獨立的女人,隻要愛上一個人,便像衝過了河的卒,不可回頭,如天命。
  我美麗的高中生涯落幕了。
  學業平凡,愛情慘淡,但終歸一切不壞。若要給我的中學時代打個分,那就九十五吧。剩下的五分,給所有的未得到跟已失去。我不認為它們應該占據很重的比例,因為我得到的已經太多,人是應該知足的吧,不然不會快樂。
  可是,江遠、雯川,都要與我分開,我們終究失散。
  這是我人生中第二場鄭重的離別,是我無論如何努力都扭轉不了的乾坤。
  在我生命裏盛放過的那些花兒,她們已經被風吹走,散落在天涯。
  江遠報道的時間比我略早,我送他到火車站,看他身形俊朗,一件白色T恤穿得十分瀟灑,周圍有人為我們側目,大約覺得我們是很合襯的一對。
  江遠把父母支開,單獨跟我在月台談話。他的父母都是高級知識分子,穿著體麵,舉止大方,善察言觀色。自從錄取通知書下來,我們之間的關係降到冰點,也不是故意要冷戰,我隻是覺得如果兩個人明明有問題,為什麽還要裝恩愛?
  “我們就這麽散了嗎?”我問他。
  “你說呢?”他總是喜歡把問題交還給我,自己便可以繼續保持安全。
  我思考了一陣子,問他一個女人都愛問的問題:“江遠,你是真的喜歡我嗎?”
  “如果我說是,你就會相信嗎?”
  “為什麽不相信呢?”
  他若有所思看看地麵,用他白色的阿迪達在地麵畫圈,繼而略帶自嘲地笑笑:“其實那晚我跟郭雯川談話,你都聽見了對嗎?”
  “你怎麽知道?”
  “你覺得我看起來像很愚蠢的樣子嗎?”
  “你爸媽回來了。”我避過他的視線,對著迎麵而來的伯父伯母微笑。江伯母穿著深灰色套裙,發髻高高盤起,笑容親切而又有距離。我想我將來很可能也是那副知書達禮而中規中矩的樣子。
  “我喜歡你。”
  “什麽?”我還來不及收回臉上的微笑,有些驚訝地麵對他。
  “我喜歡你。安蓓蓓。你不是想知道我的生日願望嗎?”
  “是什麽?”
  “希望不要跟你分開。”
  嗬,真的很諷刺呢,原來這個願望,說不說都不會靈驗。
  這是江遠第一次對我鄭重告白,可是聽到他說愛我,心裏沒有欣喜,卻更多不安。我到底是怎麽了?我懷疑我又病了。
  火車從月台開走,我沒有哭。
  他從車窗探出頭來,白色衣擺在空中飛揚,他張開嘴,想要說些什麽,但又收了回去。他父親拍拍我的肩,好像是想表示安慰跟鼓勵。
  江遠家的私家車把我送到我家樓下,我很懂事地對伯父伯母道了謝,目送轎車離開,才緩緩走上樓梯。進門之後發現雯川在客廳等我,見了我百無聊賴地說:“怎麽才回來?我都快睡著了。”
  “你怎麽什麽時候都能睡著?你臉色還是這麽不好。我爸媽呢?”
  “你爸在書房。你媽還沒下班。”
  我換上拖鞋,走到她身邊坐下:“你怎麽不去送他?”
  “誰?”身邊懶貓有所警覺,坐直了身子,“你說江遠?我跟他又不熟。”
  “你跟他不熟?那他喜歡你,你不知道的嗎?”
  雯川終於沉默了一陣子,用手輕輕擺弄我家的沙發靠墊:“你什麽時候發現的?”
  “重要嗎?”見她良久不語,我問,“你喜歡他嗎?”
  她反問:“這又重要嗎?”
  “很重要。對我來說很重要,雯川,我不想欠你。”
  “是的,我喜歡他。初中那陣子,曾經很喜歡他,也想過有可能會在一起。隻不過後來你先選了,而我又遇到了殷若。”
  我苦笑:“你看吧,我到底還是欠你。”
  雯川搖搖頭:“不要這麽說。安安,這難道就是你這段時間來不開心的原因嗎?相信我,江遠跟我什麽都沒發生過,我隻是他的一段插曲,你想想如果喜歡一個人,連她做哪張桌子都會搞錯,那是真的喜歡嗎?可是這兩年來他是怎麽對你的,大家都能看得出來。”
  “我也不知道是怎麽了,以前我以為他心裏想的是另一個人,我失落,但並不是那麽痛苦,可是今天他突然說喜歡我,我覺得自己好像負擔不起,他好像否定了我以前所認定的一切。”
  我揉揉自己的太陽穴,“我覺得好像不是真的。”
  “傻瓜,你這是太患得患失了。”
  “我分不清楚到底自己在渴望些什麽。”
  “傻瓜,別再胡言亂語了。”雯川輕拍我的背,我忍不住回身,抱住了她:“雯川,我不想跟你們分開。”
  “傻瓜……”
  那一天,雯川叫了我很多聲傻瓜,她像媽媽一樣抱著我,給我最後的溫暖。可是第二天,她也踏上了南下的火車,安蓓蓓的高中生涯,就這樣結束了。
  曲終。
  而人散。
  
  第六章
  殷若和鄧飛在火車站接我們的時候,我對即將展開的新生活還無絲毫準備。可它就那樣展開了,北京西站的灰塵、煙霧、嘈雜、混亂,給我以最初的北京印象。
  到學校報道那天簡直混亂極了,提著大包小包到宿舍的時候,兩個家長正離開,他們對一個高個子女生說:“晚上過來接你啊。”女生點點頭,抬眼打量了一下我們這大部隊人馬,一聲不吭回宿舍,躺到她自己的床上邊聽音樂邊吃東北大棗。
  她是東北人。我在心裏得出個結論,裝作無意地看了看她的床鋪,貼著個標簽寫著“冷飄”。
  不進宿舍不要緊,一進去我更加崩潰,地上雜七雜八的東西散落一地,像被日軍洗劫過後一片狼藉。
  “喂!胖子,歪了歪了!”高個子女生的上鋪正在上演一場好戲。一個極爽朗清秀的女生對一個帥氣高挑的男生指手畫腳,“你那邊拉緊一點,你又歪了!笨啊!”
  ——其實他們隻是在掛蚊帳,掛好蚊帳後,男生從上鋪跳下來,拍拍手,對怵在門口的我們說:“嗨!”
  女生也跪在上鋪對我們招手,笑靨如花:“嗨!我叫洛顏。叫他胖子就好。”
  胖子?
  “你說的這是反語嗎?”我忍不住怯怯問她。
  男生回頭瞪她一眼,似乎對她的所有行徑習以為常,他走上前一步,大方道:“方博陽。北航的。以後請多多指教。”看我們仍然期待下文的神色,他補充了一句:“洛顏的高中同學,兼鄰居。”
  我們這才了然——兩小無猜!
  男生提著洛顏的水瓶出去打水,我這才發現,我的上鋪安安靜靜坐著一個小女孩。說她是小女孩,是因為她真的看起來很小,一米五五的個頭吧,估計不到八十斤。她和洛顏一樣沒有家長陪同,見到陌生人有點不知所措的樣子,隻是微微笑。我看到她的標簽“秦煥然”,是個很好聽的名字。
  接著走到我的床鋪,看到我的標簽“安蓓蓓”。爸媽幫我掛蚊帳,鋪床,收拾行李,殷若跟鄧飛不知怎麽回事,搶著要幫我打水,爭執不下,後來兩個人便一起出去了。我一個人閑下來,便跟我的幾個新室友寒暄。
  “那是誰啊?”
  我看著洛顏手指的方向,回答:“我哥。”
  “兩個都是啊?”
  “另外一個是同學。”
  “哪一個是同學啊?”煥然出聲。
  冷飄突然搶嘴道:“看外形就知道了。當然是不帥的那個。”
  叫方博陽的男生打水回來,把水壺放好,對上鋪的女孩子說了聲:“我先走了。”女孩也不起身,隻聽見她的聲音從上麵飄下來:“嗯。再見。”外人看上去還以為他們很不熟絡。
  爸媽打點好一切,拿出新鮮的水果招呼大家,幫我搞好人際關係,幾個女孩子都不是特愛搭理的樣子,似乎都因為新換了環境而尚未適應。
  我們在宿舍短暫停留,然後跟父母一起回學校外麵的賓館。之後的幾天,殷若帶領我們遊北京城,鄧飛本來想一起去,可媽媽說:“這孩子,太客氣了,讓我們怎麽好意思呢?趕緊回去讀書吧,啊?”殘酷地斷了鄧飛的念想。
  盛夏已經過去,可北京依舊酷熱。我們一路遊長城、故宮、頤和園、十三陵,除了炎熱、勞累、汗水,我很難留下其他深刻的記憶。
  一路上,殷若還是對我冷淡,似乎刻意跟我拉開距離。連媽媽都奇怪的說:“這倆孩子,怎麽越大越生份了?連話都不多說幾句。”爸爸也難得地跟我媽站到同一條戰線上,說:“是啊,怎麽分開一年就這麽見外了?”
  “哪有啊?”我說。
  “沒有的事。”殷若說。
  我用餘光打量他,他依舊神色如常。殷若,隻有你自己明白,我們多麽像兩個熟悉的陌生人,可是我們為何會這樣,我從來不知道理由,而你也欠著我解釋。
  什麽時候才會給我解釋?
  我擔心自己等不到答案。
  爸媽離開北京的時候,我又一次哭了。過去的十八年,生活太過平靜。於是這幾個月來經曆的離別,讓我無法負荷。
  殷若疼惜地摟摟我的肩,帶我離開機場。那熟悉的感覺帶我回到三年前,在應慧寺許願那一天,他如觀世音一般憐憫慈悲的柔和目光,可如今,我的觀世音已經變了,我不再知道他的心裏到底在想些什麽。
  “你的幾個室友都不錯,看上去都好相處。”
  “即使好相處,她們也代替不了雯川。”
  “嗯。當然。有的人永遠無法取代。”
  他的話一瞬間讓我清醒,我附議道:“說得是。有的人永遠無法取代。”
  殷若送我到樓下,自己回去了。我在樓梯的轉角停住,從窗戶看他離去的背影,他的白色襯衣整潔明亮,他手揣在休閑褲的兜裏,不急不緩地前行。依然是那個瘦削的,孤寂的背影,甚至多了些冷漠的氣息。
  我這才想起,已經一周沒有給江遠打電話了。
  回到宿舍的時候其他三個女生正在一起聊天,因為這幾天沒住宿舍,跟她們還不是那麽熟悉,而她們已經無話不談了。
  冷飄在宿舍的書桌上擺了一個小收音機,裏麵播放著磁帶:“我愛你/是多麽清楚多麽堅固的信仰/我愛你/是多麽溫暖多麽勇敢的力量;我不管心多傷/不管愛多慌/不管別人怎麽想/愛是一種信仰/把我帶到你的身旁……”
  愛是一種信仰,把我帶到你的身旁。
  愛是一種信仰,把我帶到你的身旁?
  天啊,原來愛是一種信仰,把我帶到你的身旁!
  歌聲唱得我心情淩亂,瓦解我的意誌和我的控製,我坐到自己的床鋪上,聽到冷飄妖媚的聲音飄過來:“怎麽了?小妹妹為情所困?”
  我微微笑道,猶自矜持:“哪裏有。”
  “不承認便罷了。罷了。”
  晚上睡覺的時候我領略到什麽叫做大學文化。原來寢室夜話絕對始於開學的第一天。
  熄燈後,一開始大家裝模作樣,聊了聊喜歡的歌,喜歡的小說,努力尋找了一下共通點。沒多久,便開始傾訴心聲,各自毫無保留,把過往情史一股腦的全倒出來。倒出來之後,瞧,我知道你的秘密,你也知道我的,不成死黨都不成。
  洛顏的故事最簡單:暗戀一個人。七年。至今未果。
  煥然的故事最荒唐:有一個捉弄她兩年的男生,不知道那能否稱之為愛情。
  冷飄的故事最豐富:初一至今,七段情史,大致雷同,細節有異。
  那麽我的呢?我簡單敘述了跟江遠的糾纏不清,另外三人聽得唏噓不已,還一個勁兒的追問:“那你們現在打算怎麽辦呢?”“那雯川找到自己的意中人了嗎?”“那你現在相信他嗎?”“你覺得他到底比較喜歡誰?”
  我根本來不及一一解答,大家的注意力又被冷飄吸引了過去,她開始敘述她的第一段情史,等她敘述到第三段的時候,我實在撐不下去,模模糊糊去見周公了。
  半夜,有人敲我床板,我睜開惺忪睡眼,驚訝地發現冷飄跪在我床前,不懷好意地壞笑:“好樣的啊,聽本姑娘講情史也敢睡著?來人,把她拖出去斬了!”
  洛顏跟煥然在上鋪發出嗤笑聲,我很尷尬地笑笑:“不好意思啊。”
  “我接著講。下一段你要複述。”冷飄回到自己的床鋪。
  雖然被打擾清夢不是件快樂的事,但我更慶幸的是她們對我毫無見外,更沒有疏遠,真心把我當作好朋友看待。
  好朋友。我的好朋友,雯川,你在南國,是否也會在星光下想起我?
  想起我的時候你是否感到快樂?
  
  大一的大部分時間,我都在網吧度過,隻有在那裏,才能遇到江遠,聽他說日常瑣碎,或是與眾不同的大事。不見得是有多少的樂趣,隻是形成了習慣。要戒掉某種習慣是很難的事情,好像身上的某一部分被硬生生抽離,無法適應。
  他一切安好,學業平穩,身體健康。
  我也是一樣啊。那就這樣吧,你沒有改變,我也沒有改變,我們還在一起。年輕的我總是盲目樂觀,根本沒考慮過四年的別離將意味什麽,也不曾設想將來。遠距離的戀愛對我來說甚至是容易的,因為那不需思考,不費心力,唯一要做的就是堅守,不要改變。
  “那有什麽難的呢?”洛顏不以為意的說。
  她也一樣,在守望一段隔著千山萬水的感情。巧的是,她暗戀七年的男子也在南京,那是一個完美得不可碰觸的溫潤男子,占據洛顏內心極重要的位置。相比起來,她比我更苦楚吧,用最虔誠的心,最謙卑的姿態,去守望一段也許無望的感情,因為那個他,從不知道她愛他,如火如荼。
  “隻是偶爾,還是會寂寞。”我說。
  “寂寞也是愛他的一部分,所以我照單全收。暗戀,就是一個人的舞蹈。”
  那麽江遠,你呢?隔著千山萬水的你,是否和我跳同一支舞蹈?舞步是否一致?心情是否雷同?你會不會先離場?
  “你會變嗎?”我問他。
  “不會。你呢?”
  “也許不會。”
  冷飄是東北女孩,喜歡唱歌,把大學生活過得十分精彩而詩意,她報名參加了校園歌手大賽,天天在寢室練唱,我們三個狗頭軍師就當陪練。
  那個時間梁詠琪很紅,我們幫冷飄精挑細選了一首歌:“我已剪短我的發/剪斷了牽掛/剪一地不被愛的分岔/長長短短短短長長/一寸一寸在掙紮……”
  練歌的時候時常被打斷,因為冷飄的愛慕者總是隨時隨地來找她。對冷飄來講,愛情像一場遊戲,她享受戀愛的感覺,但從來沒有停留的打算。“不要為一棵樹木放棄整個森林”是冷飄的至理名言,然而我們其他三人不敢苟同。
  冷飄在她的森林裏奔跑,與不同的樹周旋,並從中得到樂趣;
  煥然每天都悵然若失,仿佛還沒有找到屬於自己的樹;
  洛顏有她傾心愛慕的樹,即使那棵樹一輩子也不會給她庇護;
  而我呢?我停留在一棵樹下,卻並不確信那就是屬於我的歸宿。
  “真討厭,找個伴奏帶都這麽困難!”冷飄走回宿舍,氣呼呼的說,“還文藝部的呢,一點本事都沒有。”
  “別著急。我們都幫你找找看。”洛顏好脾氣地對她說,回頭就給胖子打電話,“……短發!長短的短!什麽剪發剪發,剪你個頭!”我從沒見過有求於人還飛揚跋扈的場麵,隻除了洛顏跟方博陽。
  洛顏剛把電話放下,鄧飛的電話就過來了,我現在一聽他的聲音就頭大,每次談的事情都無關痛癢,還總是拖個半小時。我跟他談了下冷飄比賽的事情,客氣地說“有空就過來一起玩啊”。
  “有空。我有空的。”他急忙應下來,讓我追悔莫及:他難道聽不出這是客氣話?
  “不過冷飄的伴奏帶還沒有著落,你看能幫幫忙嗎?”
  “沒問題。”他說,“這事找殷若不就成了?他是學生會主席,讓他到他們文藝部看看就行,包在我身上。安安你別擔心。”
  他提到殷若。
  自從爸媽離開北京那次之後,我快有半年沒見到他了。北京城能有多大?北大清華能有多遠?我想起《甜蜜蜜》裏麵,李翹跟黎小軍飄洋過海也能在紐約的街頭重逢,可是我跟殷若,竟連一次偶遇的機會都沒有。
  “好啊。我不擔心。”我回答鄧飛。
  正式決賽那一天,冷飄手裏有三份同樣的伴奏帶。三個狗頭軍師各盡其職,通過各種途徑,超額完成任務。比賽的地方在圖書館西側的禮堂裏,裏麵鬧哄哄的,每個係各占據一個方陣。冷飄幫我們安排了幾個靠前的位置,我們手上拿著大大的標語,很俗氣地用熒光筆寫著“冷飄必勝”。
  “你怎麽不參賽呢?”我聽見方博陽問洛顏。
  “我唱歌又不行,上去唱也沒人聽啊。”
  “那倒也不見得是沒有人聽。”
  “你說什麽?”
  “Nothing”
  ……
  這邊鄧飛正坐在我身邊,一邊喝康師傅綠茶,一邊嘮叨:“殷若那家夥真是的,說好要來的,中途又說係裏有要緊事來不了。”
  “他不來也沒關係啊。”我讓自己保持微笑,可是臉頰卻禁不住顫抖。
  “不過他說那帶子不用還了。他自己專程錄了一張。”
  “哦。”
  “明天百年講堂有電影,《臥虎藏龍》,周潤發跟楊紫瓊演的。我們宿舍打算一起買票,要不多買一張,你也一起去吧?”
  “隨便。”
  “那你下午先來我們寢室,大家一起吃頓飯?最近南門新開了一家湘菜館,我試過的,不錯。”鄧飛看起來很是欣喜。
  “隨便。”
  比賽結束後,大家各自散去,我不想回寢室,隻好再到網吧去碰碰運氣,看看能否遇到江遠。
  江遠的QQ頭像是一隻公兔子,因為我的是一隻母兔子。
  “小八,你在嗎?你在嗎?”我反複送信息給他,但並不抱太大希望。
  誰知道那頭像突然亮起來,回我:“小空,我在。剛剛隱身的。”
  “我想你。很想你。”我很少對江遠說過份溫情的話,即使還在一起的時候,撒嬌也是極少的,就連偶而耍耍賴,也會覺得不好意思。可我不知道為什麽,那一瞬間就感到特別空虛和失落,我也隻是一個脆弱的女生,我也需要一個肩膀可依靠。
  “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
  “沒什麽。就是突然很想你。”
  “就快寒假了。北京冷嗎?南京已經很冷了。”
  “很冷。如果你在,或許會好一點,可是你為什麽不在我身邊呢?”
  “你今天是怎麽了?考試沒考好?”
  “沒什麽。今天冷飄參加歌唱比賽,輸了。”
  江遠發送給我一個微笑的表情:“別人輸了,你怎麽跟著抑鬱?你怎麽不去參賽?”
  “我唱歌又不好聽。”
  “怎麽會?我覺得還行。”
  ……
  跟江遠的聊天讓我的心情平靜了一些。回到宿舍的時候,煥然從上鋪探出小腦袋問我:“安安,你今天看起來不太開心。怎麽了?”
  我搖搖頭:“沒事。”
  “對了,你哥怎麽沒過來?大家一起熱鬧熱鬧,多好啊。”
  “別提他!”我抖一抖被子,蒙頭睡了。
  
  所以當我到鄧飛宿舍找他的時候,我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前一天晚上的失落和不悅,我微笑著上前敲門,可是還沒來得及伸手,門已經從裏麵被人打開了。
  那人同樣來不及躲閃,與我狹路相逢,我的笑容凝固在臉上,他也是。
  “阿安。”他很快恢複了正常神色,很有風度地跟我打招呼。
  “嗨。”我給他一個禮貌的回禮,“我……不是來找你的。”
  “我知道。”
  這時鄧飛從門後出來了,笑著對我揮揮手裏的票:“安安,先進來坐。”
  殷若側身,對鄧飛微笑:“你們慢慢聊。我先走了。”
  “不多聊會兒嗎?你也好久沒見安安了吧?”
  他依舊客氣地微笑:“不了。係裏還有事。”
  “那……慢走啊。”
  殷若側身,從我身邊走過,我問鄧飛:“他來做什麽?”
  “送票啊!一下子搞六張票哪有那麽容易,找他就萬事容易了。”
  “他也一起去嗎?”
  “開始是這麽打算的,可你知道他是個忙人,這不,剛才又跟我說有事去不了。”
  我回轉頭,朝樓梯奔去:“殷若,你等等!”
  殷若正在下樓,聞聲停住,回頭有些詫異地望著我:“阿安,什麽事?”
  我下樓時衝得太快,來不及收腳,離他隻有一樓梯,在那咫尺的距離,我看到他的臉,俊朗得無懈可擊的臉,讓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臉,心一陣亂跳,趕緊退後兩步。
  我咬咬嘴唇道:“你真有那麽忙嗎?”
  他避開我的目光,略微局促:“最近雜事挺多的。”
  “你有必要這麽躲著我嗎?我又不會吃了你。”
  殷若也退後一些,背抵著牆,一字一字平靜答我:“我沒有躲著你。”
  “我知道你是我哥。我也知道你是郭雯川的男朋友。我很清楚。你怕什麽?”
  “阿安,你別多想……”
  “那好吧。那就這麽算了吧。”我轉身,知道他的目光還在我的身上,可是,他不會再叫我了,我知道,他不會再像以前那樣,出現在我每個失魂落魄的瞬間,不會再那樣溫存的叫我“阿安”。
  一切都變了。
  一部《臥虎藏龍》,不見得有什麽煽情的元素,甚至李慕百死前告白那一段還引來北大學子的一陣哄笑,可我,竟在漆黑的禮堂裏,為它淚流滿麵。
  “安安,你還好嗎?”走出禮堂的時候,鄧飛小心翼翼問我,“這片子確實拍得不錯,嗯……那個……是挺感人的。”
  “玉嬌龍喜歡李慕白。”
  “什麽?”鄧飛遞過一張紙巾,“不會吧?”
  我接過來,繼續說:“玉嬌龍喜歡李慕白。”
  身後鄧飛的室友在偷偷哧笑,我知道他們在暗自嘲笑我的淺薄。
  我抬高聲音說:“她喜歡李慕白。你們看不出來嗎?她嫉妒李慕白跟俞秀蓮,嫉妒他們有愛情。你們看不出來嗎?”
  鄧飛不知所措地看著我,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無奈地回頭看了眼他的室友,而我的舉止也讓他的室友們莫名其妙。
  “你走吧!”我第一次對鄧飛發脾氣,把他推得遠遠的,“不要管我了。”
  我沿著未名湖邊的小路行走,看那滿池幽暗的湖水倒映著月光,一副惆悵的樣子。這莫名其妙的破湖水,你在惆悵什麽呢?你有什麽可惆悵的?蠢得要死!我揀起腳邊石頭,奮力扔向湖心:“你不要再傻了!你不要再傻了!你不要再傻了!”
  那一夜,還是在網吧度過。
  至少我還有江遠,兔子的頭像還是亮的。
  “我想你。很想你。我想你在我身邊。”我對他不絕地訴說,好像所有的問題隻是在於他不在我身邊,而如果他在,一切都可以解決。
  兔子那一晚上都很沉默,並不怎麽積極回我的信息:“可不可以,不要隻在你心情不好的時候才想起我?”
  我怔住,不明白他在說什麽。
  “我不是你的救命稻草。雖然如果你要當我是,我也不介意。”
  “怎麽會這麽說?”
  “我說過我不是一個愚蠢的人。如果你像我這樣在意對方,你也會很容易體會到他的喜怒哀樂跟情緒變化。”
  “有沒有人跟你說,有時候太聰明不是一件好事?”我恢複冷靜,與他博弈。
  “也許吧。可有時候沒有辦法。”
  我的手打不出任何字,也想象不到熒幕那端的他是什麽樣的表情。他是很聰明,愚蠢的隻是我,因為我忘記了他的聰明。兔子頭像再一次閃動,我點開來,看到清清楚楚幾個字:“我們分手吧。”
  “為什麽?”我還在垂死掙紮。
  “因為我愛上別人了。”
  “你騙人。”
  “你可以不相信。”
  我無言以對,江遠也沒有再繼續發信息,而他的頭像並沒有熄滅。就好像我們正麵對著麵,無言,卻一直相望。大概過了一個多小時,他的頭像突然暗下去,我看看電腦上顯示時間:12點,是他那家網吧關門的時間。他沒有跟我告別,隻給我一個決定。
  網吧裏的人越來越少,可我一個人枯坐在那裏,直到天亮。QQ上不斷有陌生人敲門,甚至有人問我有沒有興趣one night stand,我沒有絲毫氣力應付。
  我隻知道那一天,玉嬌龍被遺棄了兩次。
  李慕白不屬於她。
  羅小虎等不到她,走了。
  
  在熬夜和失戀的雙重打擊下,安蓓蓓病了。
  人一倒黴,什麽事都會發生。連從來不點名的高數老頭,那天居然點名,幸虧煥然利用自己容易被人群淹沒的特質,神不知鬼不覺地幫我應了名。
  “生病真好,開水不用自己打,三餐不用自己擠食堂,上課筆記有人幫忙整理……”我一麵跟雯川煲電話粥,一麵看到其他三朵花遞來“我要殺死你”的眼光。
  “別硬撐了,安安。”雯川打斷我,“我知道你不好受。”
  “怎麽會呢,不就是失戀嘛,而且還是高中時代的豆芽戀,有什麽可難過的呢,我們連kiss都沒打過,這真的沒什麽……”我一麵說話,一麵看著自己的眼淚吧噠吧噠滴落下來,洛顏從斜對麵同情地看著我。
  “江遠怎麽說呢?”
  “他說愛上別人了。”
  “你相信嗎?”
  我相信嗎?我突然又打了一個寒顫,卻不是因為感冒。為什麽從來不敢思考這個問題?為什麽不顧一切地想要接受他移情別戀的事實?是因為心虛嗎?我竟不敢承認,先變的那個人是我。
  “……有時候你聽到的看到的,不見得都是事實。”
  “為什麽這麽說?”
  “因為他也很不好受。”
  “他跟你說什麽了?”我很警覺地問。
  “也沒說什麽。安安,你知道江遠是個多驕傲的男生,他有他的自尊。”
  “別說了。我都知道。”
  放下電話的時候,煥然從上麵給我遞下麵紙,我聳了聳鼻子,道:“你們好不好意思啊?哪有這麽偷聽人講電話的?”
  “哪有。我們可是很光明正大地在聽。”洛顏還辯解。
  我們的宿舍裏,簡直沒有任何秘密。信息時代一切神速,一個小時以後鄧飛便出現了,他帶了一大包藥,整齊地放在一個便利盒裏,有的藥瓶上還貼著標簽注明劑量跟用法,而那熟悉的字跡……
  “這是殷若給你的?”
  “你怎麽知道?”鄧飛奇怪道,“是啊,我平時身體倍兒棒,宿舍裏不備藥,這不隻好到殷若那邊去拿嗎?”
  我拿出一瓶維生素C,道:“維生素說是可以幫助治愈,其實醫生最清楚,吃與不吃都一樣。”
  煥然接嘴道:“那倒也不是。幫助增強抵抗力的呢。”
  鄧飛笑:“說的是,說的是。”
  “幫我謝謝他吧。不過我用不著。我這邊藥還挺多的。”
  鄧飛尷尬說:“這……沒關係啊,藥放著不是壞事啊……”
  “會過期的。”我發現自己越說越扯,鄧飛也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著:“板藍根平時喝著玩兒也行啊……”
  傍晚的時候我才接到殷若的電話。
  “好好吃藥了嗎?”他問我。
  “感冒總會自愈的。藥沒什麽作用。”
  “怎麽還跟以前一樣不懂事?”他略微歎息。
  於是我想起以前,因為我害怕吃藥,他便會跟爸媽一起捏我鼻子,裝作要強灌下去。那個時候,我們一家人是多麽和睦完整,可是我們再也回不去以前的日子,那些我以為是理所當然所以不曾珍惜過的日子。
  “……跟江遠鬧別扭了?”他過了許久才問了這麽一句。
  我還能怎麽回答呢?他連我為什麽生病都不知道,而我又如何能夠告訴他?
  “你還關心我嗎?”我小心翼翼地試探。
  我想飛蛾在撲火的時候一定是很快樂的吧,因為它們一定很眷戀火的溫暖,我也終於領回當雯川接受孫淩飛那一巴掌的時候心裏的愉悅,她說她終於完整了,而我也一樣,我是真的自由跟完整了。是飲鴆止渴也好,是玩火自焚也好,我隻是很渴望那一點點我久未親近的關懷。
  他無奈答我:“我怎麽可能不關心?”
  我緊緊握著電話,哭了。就算以後要如洛顏一般,跳一場華麗的獨舞,我也沒有辦法。
  因為那從來不是一種選擇,而是一種宿命。
  
  寒假的同學聚會,比以往任何的聚會都來得其樂融融,經曆初上大學的忐忑、煩躁、適應不良,每個人都更加懷念以前的舊同學,隻覺得比親人還要親。
  大家在市中心最大的KTV城聚會,我發現每個人都有不大不小的變化。葉丹跟我隻在初到北京時見過一次,如今的她穿著小高跟,燙著卷發,以前的大眼鏡換成隱形,讓所有男生尖叫“女大十八變”。雯川還是老樣子,隻是比以前曬黑了一些,也更消瘦一些,豪邁拚酒的樣子仍然像個女阿飛,點歌的時候全是粵語歌,生怕別人不知道她來自廣州。石頭他們都多了些男人魅力,見了我還叫“嫂子”,看來跟江遠聯係也並不頻繁,信息更新很不及時。
  石頭接了個電話,回來跟大家說:“江遠說他馬上就到。”
  我心裏突然一陣亂跳,雖然沒有打算避開他,可是當知道他馬上要出現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心理建設尚未健全,要那樣跟他相對簡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我家有點事情,要先走。”我起身告辭的時候,所有人都很驚訝。
  石頭拉住我:“怎麽了?吵架了?江遠馬上就來了。”
  我笑笑:“家裏真有事情。”說完不顧所有人的眼光,狼狽從包間逃離。
  離開包間之後,我其實並不知道該去哪裏,隻是在大廳的角落坐著,那裏光線很暗,不會有人發現我,很安全。我從吧台要了一杯芒果汁,靜靜在那裏守著。
  不出我所料,江遠從電梯出來,直接走向包間。
  在未見到他之前,我也曾無數次想象他會是什麽樣子,而我又期望他變成什麽樣子。他最好氣宇軒昂意氣風發,他最好在離開我之後依然快樂。可是,我沒有料到,他完全變了一個人——他剪的是莫西幹頭,右耳垂上掛著兩個青銅耳環,十分前衛,臉上有些初生的胡茬,黑色風衣則懶散地搭在肩上,看起來像不修邊幅的藝術家。他以前並不是這樣的,他向來講究穿著,甚至我還埋怨他近乎潔癖。
  可他怎麽會變這樣?
  看到他走進包間,我起身離開,就在等電梯的時候發現自己被人拉住往後拖,熟悉的聲音隨即傳來:“你躲什麽?”
  我步伐踉蹌,幾近跌倒,趕快掙脫手裏的力道,與他正麵交鋒:“放開!”
  那樣對麵的時候,我的心突然很難受。他神情比以往更冷酷,甚至帶著些自棄的神色,看著我,隻說:“坐下來談談吧。”
  “談什麽?”我防備地問。
  “隨便。”他帶我回到吧台,“喝什麽?”
  “隨便。”
  他皺一下眉,幫我點了一杯我最愛喝的芒果汁,這舉動讓我更加不安。
  “……你好嗎?”
  我認真思考了一下:“還行。你知道我學習也沒有天分,上大學之後沒了壓力自己也懶散,線性代數還差點不及格。……你呢?跟女朋友還好嗎?”
  他定定看了我幾秒,不承認也不否認,聳肩問:“你呢?有男友了嗎?”
  我尷尬地一笑:“哪有那麽快,你以為我像你嗎?”
  “像我怎麽了?”他冷笑道,“始亂終棄?還是見異思遷?我承認說分手的是我,但是高興的人不應該是你嗎?得到解脫的人不也是你嗎?”
  “你什麽意思?”
  “安蓓蓓,是我太高估你了嗎?我以為你有你自己對感情的堅持,至少不會是個孬種,但結果不是,連分手這樣的話你都不敢說。”他點點頭,加重語氣說,“連分手你都不敢說!”
  “好了江遠,你憑什麽這麽說我?你不要忘了是誰欺騙誰在先。”
  “夠了!不要再跟我提那天晚上!我他媽的不知道為什麽那天晚上會去找郭雯川,也不知道為什麽會忘了你在教室。但是你已經知道了,我還能怎樣?”
  他的語氣抬高,讓我也忍不住心裏的話:“那我們就不說那個晚上。那你為什麽要去南京?你有想過我的感受嗎?是你先放棄的,你憑什麽責怪我?”
  他站起身,手竟然微微顫抖:“我是沒資格怪你,你什麽都是對的。你長情,你專情。我薄情,我濫情。滿意了嗎?”
  “你也不用挖苦我。”我也起身,與他對峙。
  大廳來來去去的人用異樣的眼光打量我們。我跟江遠從牽手至今從未吵過架,但原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當一切爆發的時候,比我想象中要慘烈得多。
  “我是瞎了眼才會找你做女朋友!”
  他終於不費吹灰之力之力地擊倒了我,而我猶作困獸之鬥:“你也不用太介意這段關係。高中時候的感情算什麽呢?有誰會把它當真?”
  江遠果然露出受傷的表情:“什麽意思?你說你從來沒有當真?”
  “是的。我沒有認真過。”
  “嗬,嗬”他怪怪地冷笑幾聲,“怪不得。安蓓蓓,你贏了。如果一切隻是你的報複的話,你贏得很徹底,是我自己瞎了眼睛。”
  看著他苦楚的神色,我突然發自內心地厭惡自己,不斷搖頭:“不是這樣的。對不起江遠,你知道不是這樣的。”
  “不是這樣是怎樣?你告訴我,那個人究竟是誰?”
  大廳忽然之間響起震耳欲聾的電子舞曲,五光十色的光線滑稽地在整個舞池閃動,我在燈光明滅之間看著他的眼,他終於還是問出口。
  “對不起,江遠。”我從來不想欺騙你,但這一次,我無法對你坦誠以告。因為那個人,我已決定深深鎖在自己的心裏,讓它成為我一輩子的秘密,好好護著,不可告知任何人。
  他自尊又一次被我刺傷,失望地認命地點點頭:“其實我大概猜到。”
  可是,我又有什麽辦法呢。我唯一問心無愧的是,在過去相處這段時間裏,我一直在努力去愛,努力維持這段關係並以為它真的可以天長地久。我甚至還以為,可以用這段感情來拯救自己,卻忘了這朵愛情花本身就開得頹敗。
  也許洛顏說得對,愛情隻能自救,誰也無法給別人救贖。所以,我又如何能夠苛責江遠,不曾帶我遠離那場讓我粉身碎骨的劫難。我更無法苛責他,不曾給我足夠的時間和等待。
  “如果可以讓你好受一點,我寧願你恨我。”我說了一句很俗氣也很沒有意義的話。
  江遠狠狠點頭:“是的。我恨。”
  他轉身離開了那個光怪陸離的舞廳,隻有我還在那滑稽的燈光下,發現自己一敗塗地。
  寒假的時候,殷若隻回湖南一周,除了看望姑媽姑父,就是陪雯川老家為她早逝的母親掃墓,我們沒有重逢。
  新年後我依舊跟父母到應慧寺進香,而今年的我心情分外寧靜,因為我終於可以誠實麵對自己的內心,明白自己的所愛,盡管這個認知晚了多年。過去所有的情緒,欣喜,依賴,失落,嫉妒,離愁,期盼,悲痛……原來全都跟他有關。
  我走過應慧寺的後院,突然看見我們許過心願的樹,我抬頭凝望著那顆高高的樹,一眼發現了那清臒雋永的筆跡,那堂堂正正的兩個字:殷若。
  屋裏走出一位僧人,麵容和善,見了我,笑問:“姑娘,何事?”
  我有點尷尬,撒謊掩飾:“以前在這裏許過願望已經實現了,現在想把它拿下來,隻可惜掛得太高。”
  “哦。”他露出了然神色,“我可以找人幫你”,隨後向屋裏的人說了句什麽,一個小和尚急忙跑了出來,僧人問我:“你叫什麽名字?”
  “殷若。”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小和尚幫我把黃色的錦袋取下來,我抑製內心的不安,小心翼翼打開他的錦袋,熟悉的筆跡印入我眼簾:願阿安一生無憂。
  我浮躁難安的心瞬間沉寂了下來。金嶽霖用一生去守望林徽因跟梁思成的感情,我想,也許我也可以,成為那樣的角色。小時候我媽常說我是個死心眼的孩子,我不信,我從來沒覺得自己死心眼,直到我遭遇愛情。
  我也成為一隻過河的卒,一支離弦的箭,有了自己的命運。
  坐飛機回北京的時候,我的新手機在我正要關機時響了。一個陌生的手機號,落款“江遠”。我奇怪著自己並沒有給他留下聯係方法,打開那條短信,卻是那樣一句話:
  “我是真的很恨,我恨我還是無法忘記你。”
  
  第七章
  我的大學生活如古井無波,有空便開始思考關於人生和生命意義等重大議題。
  冷飄立誌本科畢業要改學文科,讀個工商管理之類的專業,然後進外企,當白領。她的夢想是找個金龜婿,同時又成為事業獨立的現代高級女白領。所以除了本專業的功課,開始選修工商管理課程,進學生會鍛煉社交能力。
  洛顏的人生目標主要就是吳籍+事業,前者是她暗戀的男孩子,而後者必定跟前者有關。她對事業其實是有企圖心的人,成績在年級一枝獨秀,現在又開始準備G托,據小道消息說那是因為吳籍此人正在申請出國。
  煥然的生活很簡單,她經常說的一句話就是“我不知道為什麽會被北大招進來”,然而小妮子成績四平八穩,生活毫無波瀾,最大的心願就是讓她寡居的媽媽能過上好日子,還有就是擺脫捉弄她那個男生的魔掌。
  可我,終於脫離父母約束可以自由選擇之後,反而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麽了。
  跟雯川聊這個話題的時候,她說“我的目標就是讓每一天都過得充實”,我說“這也太抽象了吧?”
  “那就是每一天都讓殷若更加快樂,讓他每一天都更加離不開我,哈!”
  我跟著笑笑:“那你還不經常過來看看他?”
  “會的。五一勞動節我就會來的,你準備迎接聖駕吧。”
  後來聽從各方建議,我決定先從勤工儉學開始,尋找一下自食其力的感覺。煥然的生活費全是自己賺回來的,而她每個月花銷不到四百塊,多餘的錢還會寄回老家給她媽媽。這讓我劃信用卡買歐萊雅眼霜時,覺得自己簡直是個十惡不赦的寄生蟲。
  “安安,你真的決定要去啊?”煥然最後一次跟我確定。
  “有什麽問題嗎?”
  “那個……當家教,耐心一定要很好很好的。”
  “我脾氣也不壞啊。”
  “那個……你不要穿裙子比較好。你知道我現在這個小朋友,每次給他補習之前,我都先得把他從沙發底下找出來……還有一次,他躲到書櫥裏麵,還把自己卡住,拉都拉不出來,把我給急壞了。”
  ……誰能想象安蓓蓓穿著牛仔褲到處找小孩的窘樣?但是我不願意輕易說放棄,拉著煥然跑到三角地。
  “就這家燕星吧,我覺得不錯,因為是清華幾個學生開的,他們收的中介費少,服務也很周到,就在資源賓館裏麵,每天人都爆滿。其他像紫薇、勇勝,我也去過,都不怎麽樣的。”
  “全聽你的。”
  到達燕星的時候,發現那裏人山人海,報名的學生跟家長都一個勁兒往裏麵擠。我在想現在究竟怎麽了,北京的升學壓力也有這麽大?煥然個頭矮,彎腰到前麵給我搶了一張資料表,遞給我的時候,我被一個中年矮胖男人一擠,不由自主往後仰,眼看要摔倒,卻落入一個寬闊的懷抱。
  “不好意思……謝謝……”我客氣話還沒說完,回頭便看到一雙烏黑明亮的眸子。
  又是幾個月沒見了呢,我現在隻能用“月”作為度量單位。
  “來……找家教?”他看起來有點意外。
  “是啊。”我有點不自在,明明也不是什麽可恥的事情,被他發現了卻覺得特別尷尬,“那麽你呢?”他總不至於也是來找家教吧?
  “燕星是我跟幾個朋友一起開的。”他略微解釋,帶我和煥然走進裏麵的辦公室。
  “是嗎?”我客氣地點點頭。現實還真是殘酷,他成為老板,而我在他旗下打工,哦,連打工都算不上,隻是臨時合約。
  “你生活費不夠?”他皺皺眉頭問我。
  “當然不是!”我的生活費他不是不清楚,我怎麽可能那麽奢侈,一個月花那麽多錢。
  “想體驗一下生活?”
  不知為什麽,他每一句話在我聽來都像是嘲諷,於是我回答:“關你什麽事啊?”
  他感覺到我的抵觸,說:“不要在這裏擠了。把表放下吧,我幫你搞定。”
  煥然立即很狗腿地插嘴,還遞過來一張填好的表格:“那,可不可以幫我再找一份家教啊?”
  我起身打斷道:“不用了。難道我找家教還得走關係?”
  殷若也起身,正色對我說:“你好好讀書就好。根本就不該來打工。”
  “為什麽我不該?為什麽你可以,雯川可以,鄧飛都可以?我不需要你幫忙,我也能找到工作!”我起身拉著煥然匆匆忙忙走了。
  “安安,一個小時才二十五塊,真的不怎麽劃算啊,地方還遠……”煥然從上鋪探出小腦袋,小心翼翼地對我說。
  那是我在勇勝找的第一份工,我自己也不知道那逞強是為了什麽。
  “……而且還是小學數奧,不太好教的。而且你哥也沒說什麽瞧不起人的話啊。”
  “別提他。你看他那個居高臨下的樣子,憑什麽把我當成小孩子?”
  “可那是燕星啊……好待遇呢。”
  “秦煥然你懂不懂貧賤不能移啊?”
  手機響了第五遍,我毫不猶豫地掛掉。
  “喂?”煥然的手機突然在我上空響了,小妮子聲音唯唯諾諾“啊?……哦……好”
  “安安啊……”
  “做什麽?”我沒好氣地說。
  “那個……你哥……他說他在樓下。”
  我小跑下樓的時候,見到殷若正在宿舍樓前的槐樹下來回踱步,我內心還沒舒坦,但我知道按他的脾氣,如果我不下去,他估計會在那裏站一個晚上。
  “你來做什麽?”
  “你的報名表。”
  我覺得自己如果一直別扭就更像個小孩子了,隻好接過來,對他瞪眼說:“燕星還提供上門服務呢?”
  “那要看是什麽客戶吧。VIP就可以。”他微笑回答。
  我不得不拱手言歡,打開那疊資料:“……西直門,周六周日上午,一小時五十……”我把資料往他身上一摜:“你還說不是走關係。這麽好的差事,我怎麽可能平白碰得到?”
  殷若淡淡笑道:“我也沒說不走關係。你不喜歡西直門的也可以,回頭換個回龍觀的給你就是。”
  我隻好笑笑:“那不用了……你倒厲害,煥然的手機號你都有。”
  他笑著再遞給我一份資料:“她的個人資料填得很全。”
  我打開一看,傻眼了:“一小時六十?殷若你這是什麽意思?秦煥然也是你家妹妹?”
  他笑著說:“反正你也不是為了錢。”
  說完公事,我們之間又有一些沉默,我說:“雯川說五一過來。”
  “是啊。有時間一起玩玩吧。”
  “不用了。”我看他一怔的表情,故作輕鬆地解釋道,“我還想趁著長假撈一筆呢。”
  他鬆口氣笑道:“賺的錢打算怎麽花呢?”
  “目前沒想到。我又不像你,一心隻想著還債。”
  他的眼神有些閃爍,叫我:“阿安……”
  那聲音又讓我迷惘了,後悔自己說了那麽句話,我明明想靠近,卻又把他往外推了一把。
  “……我走了。”
  “我送你吧。”
  “不用。車在外麵,還有點別的事。”
  他跟他的幾個同夥已經合買了一輛桑塔納,雖然不是名車,但對我這個天真爛漫的大一女生來說已是十分遙遠的事。殷若他確確實實變了,可我還天真以為每個人都跟我一樣,都不會改變。卻忘記了人的心那麽豐富,要到哪裏去尋找永恒?
  也許隻有這棵老槐樹,你永遠不變,滄海桑田。
  
  雯川到北京的時候,高呼:“首都我愛你!”殷若把行李搬到車的後座:“怎麽就一個箱子?”
  “鄙人生性灑脫,不要那些負累。”雯川說完,拉著我轉圈圈,“安安你皮膚怎麽還是那麽好?你看我在廣州給曬的,黑得跟古天樂似的。”
  “那不是很好嗎?多性感啊。”
  “今晚上跟我在賓館睡吧?”
  “好啊。”
  賓館是在五道口附近,離我的宿舍其實很有些遠。晚上雯川先洗了澡,出來的時候頭發還濕濕的,更讓她如出水芙蓉般動人。
  “你跟江遠還有聯係嗎?”雯川問我。
  “基本上沒有。有的話也是問問你好不好,我很好之類的話,那比不聯係更來得尷尬。”
  雯川遲疑了一下,說:“我聽說,他現在女朋友換得很勤,平日裏抽煙喝酒,很頹廢,有點自暴自棄的樣子……”
  “是嗎?”可那已不是我應該關心跟介意的事了。
  “看來他對你動情很深啊。我以前也是沒有料到的,總覺得他看起來對什麽事都吊兒郎當,不像是在感情上提得起放不下的人。”
  “那跟我有什麽關係?”
  “你說一個男生,如果不是花心,那樣走馬觀花地換女朋友,是為了什麽呢?”
  “搞不好他就是花心呢,射手座的嘛。”
  雯川搖搖頭:“不會的。他那樣應該隻是為了想要忘記。”
  為了忘記。我驀地想起江遠給我的最後的短信:我恨我還是無法忘記你。內心突然一陣慌亂,我趕忙扯過一本雜誌,胡亂翻著,問:“你們行程怎麽安排的?”
  “明天應該是故宮天安門吧……反正我也不在乎……我這次是來有目的的。”
  “什麽啊?”我恥笑她老夫老妻了還一副花癡的樣子。
  她突然有些害羞,抿嘴笑道:“我想把第一次獻給他。”
  我的笑容突然凝住了,雯川以為我沒有聽懂,又重複了一次。
  我的心一寸一寸地下沉。其實是意料之中的事,甚至我早設想過他們將來會結婚,會有一大堆叫我姑姑的小孩,可為什麽我還那麽難以接受,為什麽還覺得自己比淩遲還要痛苦?
  她要把自己獻給他,那個最完美的他,懷著朝聖一般的心情,臉上滿是光彩。
  可是我呢?
  美人魚跳完舞蹈,隻能慢慢墜入水麵,變成美麗的泡沫。我雖然決定成全,但我的心卻那麽那麽疼痛,我不願意隻做泡沫,我無法無欲無求。我承認,那刻骨的嫉妒在反複燒灼著我的心,讓我不可安寧。
  “沒想到你這麽開放啊。”我強自鎮靜,“冷飄都沒有你這麽開放呢。”
  她沒聽出我話裏的刻薄,還在一邊嘟噥:“……沒有多少時間了。”
  那一夜,我在賓館的床上輾轉難安,可雯川的呼吸卻那麽平靜。我怔怔看著她睡夢中安詳的臉,知道自己有多麽嫉妒。
  我承認,自己從來不曾心如止水。
  我整夜未眠,清晨五點的時候便離開了賓館,給雯川留下一張便條,說我要去西直門家教。清晨的街道多麽冷清啊,行人稀少,一切都還在沉睡。
  我無路可走,隻能坐在公車站牌下麵,給洛顏撥電話。
  “誰啊?死胖子吧?還要不要人睡啦?”聽她微嗔的聲音,就知道她還沒清醒。
  “是我。”
  “安安啊?你怎麽了啊?見到你的好姐妹了嗎?”
  “如果吳籍這輩子都不會愛上你,你怎麽辦?”
  她顯然是清醒了,沉默幾秒說:“繼續愛著吧。直到我沒有辦法再愛。”
  “為什麽不斷了自己的癡戀?”
  “如果它那麽容易控製,就不能叫感情了吧。”
  “如果他愛上另一個人,跟她白頭到老,你怎麽辦?”
  洛顏輕輕笑了一聲:“他本來就愛著另一個人啊。”
  “你討厭她嗎?”
  “討厭?不知道。我不能違心說我很喜歡她,盡管她確實完美,但我也沒辦法討厭她,如果隻有她能讓他快樂,我應該感激她,而不是討厭她。”
  我沉默。
  “怎麽樣?心理輔導有用嗎?你知道我手機旁邊還有四隻耳朵嗎?”
  我笑笑:“讓她們倆去睡吧。她們不懂暗戀。”
  “安蓓蓓!你欺負人!”我聽到冷飄跟煥然的怒吼。
  洛顏繼續說:“親愛的,我不知道你說的那個人是誰。但如果你說的是江遠,那麽相信我,我認為他到目前為止還很愛你;如果你說的是你哥,你放心,我認為他喜歡的也是你。”
  我笑道:“你都知道些什麽呀!”
  “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這倒是。”不然她也不會看不出方博陽對她的不單純。
  跟她們幾個聊完,我發現自己有了站起來的勇氣。隻是跟那個高中弟弟輔導的時候,我一直魂不守舍,打翻了他家的一杯水,撞倒了一摞雜誌,解錯幾道習題。
  九點了,他們一起吃過早飯了吧?
  十點,應該開車到長安街了?
  十一點,在故宮遊玩?
  兩點,在哪棵樹下休息?
  三點,或許會去王府井?
  五點,到天安門守著降旗?
  七點,回到賓館了嗎?
  九點,吃完晚飯了吧?
  十點……他們會做些什麽……
  我承認,我是個被嫉妒折磨的可憐女人,甚至有些瘋狂。十點過後,我隻能拿出手機,發給他一個短信,喚他:“殷若。”
  如果他沒有回我,我不知道該怎麽辦,也許就這麽下去,鬱鬱寡歡;如果他回我,我又能改變些什麽?
  過了一陣子,我的諾基亞叮當叮當響了,他隻回我幾個字:“怎麽了?阿安。”
  我不是洛顏,情操不夠高尚,也從不渴求偉大。我回他:“沒什麽,殷若。”
  沒什麽,殷若,我隻是想把你忘記。
  煥然招呼我道:“怎麽了親愛的,別悶悶不樂的,現在的小孩子,都不太好伺候。今天我那小孩做不出題,還哭了,那是多麽簡單的二元一次方程啊,我說:我都沒哭,你哭什麽呢?”
  “那不好笑。煥然。”
  “不好笑嗎?那就出來哭會兒吧。看,《藍色生死戀》呢,最後幾集了。”
  我於是拉開簾子,爬到她的上鋪去,跟她一起看宋承憲跟宋惠喬生離死別。
  “看,多感人。什麽都無法把他們分開。”煥然一邊吃果凍,一邊感歎。
  “所以那成為了電視劇,而不是現實。”
  煥然很不滿地看我一眼,說:“悲觀!”
  “你說為什麽電視劇裏的男二號總是深情款款,對女一號至死不渝;但為什麽女二號總是蛇蠍美人,非要搞點破壞呢?”
  “這個……第一個問題,我認為是女性觀眾居多,所以兩個美男一起引誘大家,火力比較足;第二個問題,如果女二號她內在美與外在美並重,那她就不是女二號了,是女一號。”
  “可是現實生活裏,男二號沒有那麽至死不渝,女二號也並不是蛇蠍女人。”
  既然我無法坦然祝福,離開才是更好的姿態吧?
  
  雯川離開的時候,我推說很忙,沒有去送她。手機裏麵也是匆匆幾句話,什麽也沒聊到。從那以後,我決定要對自己好一點,我應該要有自己的生活,不要再為別人的悲喜而左右。到學期末的時候,我結束了家教的工作,那麽我跟殷若的最後一點聯係,也就這麽斷了吧?
  大二開始後,我又恢複最簡單的學生生活。
  元旦前夜,我們四大美人決定去K歌,以恭賀新一年的到來。錢櫃價錢太貴,怕煥然覺得負擔重,洛顏提議去麥樂迪,可是冷飄說“音響不好,歌也不全”,最後達成協議——去錢櫃唱通宵場,才39元一位,實惠得很。
  冷飄帶來現任男友,是學法語的一個高材生,冷飄說:“光是我們四個人唱,沒意思,總需要個聽眾。”
  洛顏道:“早知道這樣,就叫胖子一起來啊,他不光是聽得認真,而且從不搶麥,那真可謂是完美聽眾。”
  我心想方博陽聽她這麽說,肯定又會習慣性地皺眉,表情更加冷若冰霜,卻照舊拿她沒有辦法。他是那麽寵她,可她居然是個瞎子。看吧,她唱的歌還是:“我應該如何讓你知道我愛你/連星星都知道我心中秘密/今夜在你窗前下的一場雨/是我暗示你我有多麽委屈……”
  我除了保留曲目《後來》之外,點的都是些歡快的歌,我不想讓自己再作繭自縛。
  唱到淩晨,我們離場。
  我沒有想到,包間門打開的那一刹那,我會再次碰見他。他也正和一群朋友走出包間,手裏搭了件黑色風衣,身上穿的是白色襯衣和黑色西褲,還打著領帶,跟他的標準身材十分和諧,並且為他平添許多沉穩的氣質。同行的不僅有我在燕星見過的他的朋友,還有幾個穿著時尚的男女,看起來像是有地位的社會人士。殷若看到我的時候有略微的遲疑,繼而裝作不認識般,繼續和那幫人寒暄,談笑風生。他喝酒了,我一眼便能看出,甚至他還抽過煙。
  “那不是你哥嗎?”煥然說。“下次我要謝謝他呢,這學期他給我介紹了一個長期需要補習的學生,就在學四口那邊,可方便了,價錢也好,我都懷疑他們沒收中介費。”
  “走吧。到樓下換優惠券。”冷飄跟男友也出來了。
  我們走到電梯門口的時候,殷若他們已經站滿了裏麵的位置。電梯門在我跟他之間緩緩關上,我冷冷看著他,他也那樣看著我,我們四目相對。
  到一樓的時候,冷飄跟洛顏去換券。我扭頭正好看到殷若一行正在告別,其中一個女的竟然上前去給殷若臉頰一吻,其他人不懷好意地訕笑,另外一個略微肥胖的女子也貼近殷若,而殷若竟然低頭與她嘻笑,笑容十分溫柔曖昧,但我看到了其中的冷意跟疏離。
  我暗自冷笑了一下,我早說過,他有弱水三千,可那三千弱水都留不住他。
  我們在白石橋打車,早晨的涼風讓我們不自覺地拉緊了身上的衣服。
  “阿安。”我回頭,看到殷若,麵容倦怠地走出旋轉門。
  冷飄見到他,急忙道:“殷若你有車對不對?趕緊把安安帶走,減輕我們的負擔。剛好一輛車就能坐下。”
  我正想罵冷飄這個見利忘義的家夥,殷若卻笑笑說:“好啊。”
  他輕輕抓著我的手腕,把我帶回旋轉門。我跟著他從電梯去地下停車場,那狹小而金碧輝煌的電梯裏,就隻有我和他兩個人,金色的四壁上到處是我的倒影,他的倒影,交錯輝映。
  殷若似乎很累,很憔悴地略微靠在欄杆上。
  “你還能開車嗎?”
  他清醒一些看著我,問:“怎麽了?怕嗎?我沒喝多少酒。”
  “你變了。”
  “我記得這話你已經說過了。”
  “可是這一次跟上一次又不同了。”
  “那我什麽地方變了?”他嘴角輕輕揚起,像是在淺笑。
  我沒有回答他,而是換了個話題:“那些喜歡你的女孩子真可憐。”
  “為什麽?”
  “因為她們會很辛苦。她們還不知道你不會為她們停留。”
  “辛苦?”他頗為玩味地重複了一遍,繼而玩笑道,“那你不是應該很慶幸嗎?”
  “什麽?”
  “慶幸你沒有喜歡上我。”他有些自嘲的笑笑,隨手甩了甩他的車鑰匙。
  電梯門打開,他先我一步走了出去,我站在他的身後,像被雷擊中一般。
  他說:慶幸你沒有喜歡上我。殷若,你喝醉了嗎?你竟然可以這樣說,那我如此的痛苦拉扯又算是什麽?我所有的猶豫掙紮又算是什麽?
  “怎麽了?”他回頭,疲憊地皺眉。
  “沒什麽。我來開車吧。”我走上前,取下他手裏的車鑰匙,按下啟動鍵。
  殷若沒有反對,或許真的很累了。他坐在副座上,淡淡問我:“什麽時候拿的駕照?”
  我搖頭道:“沒拿駕照。”
  他笑道:“醉酒駕駛跟無照駕駛哪個更嚴重?”
  我說:“別的都比不過你,我的車技比你好是真的,小李叔的吉普我都常開。”
  他溫柔笑笑,像過去一樣寵我,道:“那就帶我走吧。阿安。”
  帶我走吧,阿安。
  我看看他閉眼休息的樣子,心裏想,我是真的想把你帶走,不管天涯海角,我就做個采花大盜,口袋裏隻裝你一朵花。可是那如何可以?你明明已被她采下,心甘情願給她微笑。
  “你總是喜歡偷看我。”他依舊閉著眼。
  “你喝醉了吧?殷若。你也知道我不喜歡你,我偷看你做什麽?”我發動車,掛擋,踩油門,卻不得不突然急刹車。因為殷若在瞬間俯身過來,壓住我,鼻息就在我咫尺之間,他臉上忽然掛起一絲隱約的邪惡的笑:“那是真的嗎?從來都不喜歡我?”
  我覺得他像個鬼魅一般,給我來自地獄的蠱惑,就在我快要淪陷的瞬間,他又退了回去,重重地倒在座椅上。
  我的心跳仍不能回複,呆呆說了一句:“你太醉了。”
  “我是醉了。也從來不願意清醒。”
  車上四環的時候,我搖低他的車窗,讓風可以透進來,他在座椅上略微動了動,換了個姿勢,看起來已經睡得很熟了。
  因為不知道他平時是用哪裏的停車位,我把車停在清華東操的體育館旁邊。看他沒有醒,我也沒有急著下車,把車熄了火,就那樣等他醒來。
  “阿安。”他忽然那樣呼喚了一聲,我有些警覺,分不清他到底有沒有睡著,他突然抓住了我的手,隻是輕輕的握著,一直握著。我初時有些緊張,但看不出他有什麽進一步的舉動,整個人才慢慢放鬆了下來,任由他握著。
  生死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可是殷若,你握著我,卻沒有承諾,可即使這樣,要從你身邊逃開,也是那樣的困難。
  我看著他清瘦的臉龐,忍不住想用另一隻手去撫摸,去撫摸那一切的疲憊和不快樂,就在我的手貼近他的時候,卻被他一把握住,他驀地俯身過來,狠狠吻住我,在我的唇上輾轉,被燃燒前的我隻聽見他最後的聲音:“阿安,不要再讓我犯錯了。”
  
  什麽也沒有改變。我跟殷若再一次消失於人海。
  我隻記得他離開我的唇時那複雜的眼神,我記住了那眼神,但我不願去分析,如果那裏麵有絲毫後悔和自厭,我寧願我沒有看見過。
  我算是一個第三者嗎?
  如果愛情講究先來後到的話,雯川,我並不比你晚啊,可是我畢竟破壞了你的幸福。
  那麽我該怎麽辦呢?
  公元2002年的第一天,安蓓蓓失去她的初吻,當了一次第三者,並為此失魂落魄。
  寒假很快到來。
  洛顏已經收拾東西回四川了,冷飄是晚上的火車,而煥然仍在做家教。宿舍裏隻有冷飄一人,我跟她的觀念相差較遠,所以平時不討論人生和愛情。可是,我一想到回家就要麵對雯川,內心竟忐忑難安,急切需要安慰。
  “怎麽了?小妃,又為情所困了?”
  “你當過第三者嗎?”
  冷飄居然嘻嘻笑了:“我想一想……我從來不去定義自己算不算是第三者。”
  “為什麽?”
  “你沒聽過嗎?愛情不講理由,不分對錯,無論輸贏。”
  我搖搖頭,隻覺得這話跟沒說一樣。
  “其實是不是第三者不重要,關鍵是你自己的良心是否好過,你要鬥爭的是你自己的世界觀跟價值觀。”
  冷飄說完花枝招展的出去了,要在回家前完成最後一次約會,可我還是沒有找到我想要的答案。
  春節的時候同學聚會,我說:“又聚?該不會每個假期一聚吧?”
  “怎麽了?有聚會還不好?不管你去不去,反正我是要去的。朋友聚會,多難得啊,錯過一次便少一次。”雯川在手機裏說。
  “你怎麽說得自己像七老八十似的,來日方長嘛。”不想跟江遠碰麵,所以我委婉拒絕了,並讓雯川負責給我匯報情況。
  “你也不能老是這樣躲著他啊。”
  “沒有躲著他。隻是再見也沒有必要,如果說話說的都是些無聊的話,不是讓彼此更生分了嗎?”
  “隨便你。今晚到你家找你。”雯川把我的手機掛了。
  雯川來的時候,我爸媽都在,爸爸手裏拿著份報紙,媽媽看到雯川開心得不得了:“越來越漂亮了呀,哪像我們家蓓蓓,越來也越不懂打扮,連表情都老氣橫秋的。”
  “阿姨您擔心什麽呀?”雯川嘴從來很甜,“聽說北大追安安的人有一個加強連那麽多,人家說那叫美貌跟氣質俱佳,我哪比得了。”
  我媽立刻高興起來,好像她女兒漂不漂亮這件事,非得別人告訴她,她才肯相信。
  “這嘴甜的,吃點橘子吧。年輕女孩子,談點戀愛也好。你跟殷若不就是挺好的?別當我們老人家眼花,幾年前我們就看出來了……”
  爸爸咳嗽一聲,抬眼看了我媽一眼。
  “……這有什麽不能說的。我們又不是什麽老學究老古板。雯川你有時間跟蓓蓓多聊聊,越大越孤僻,以後還想不想嫁人啊?”
  “沒問題!”雯川拉我進了宿舍,把我摜倒在床上,“快點從實招來,你心裏現在到底有沒有人啊?”
  “沒有。”我無奈答她,“今天聚會怎麽樣?”
  “還不是老樣子,吃飯打麻將K歌。不過……江遠把他女朋友帶回來了。”
  “是麽?”我微微一笑,他曾說他無法忘記,但不過短短一年,他或許已體悟到遺忘不是件難事,隻要你自己願意。
  “叫做賀水薇,溫婉文靜得不得了。羅宏林說,就是因為這女孩子溫婉得像一潭水,江遠才終於萬花叢中走遍,到這朵花跟前,停住了。”
  “水薇?”我念了一遍,“名字倒是挺好聽的。”
  “你不想見見她?”
  “不想。”
  “不見你會後悔的。”雯川在床上翻了個身,跟我賣關子。
  “又什麽好後悔的?上次章子怡到北大我也沒去。錯過美女又什麽可後悔的?我又不是沒見過美女。”
  “我覺得她長得很像你。”
  我愣了一下,繼而笑道:“少來了,你以為這是演戲呢。哪一出這麽熟悉?……《煙雨蒙蒙》是不是?你以為他是茹萍她爸,娶九個老婆隻為了當初最愛那一個?”
  “搞不好還真是這樣。”
  “你為什麽不說江遠喜歡的類型就是那樣,溫婉嫻熟,他就愛那一類。”
  “不是啊。”雯川認真辯駁,“你不記得了嗎,他以前也那個什麽我?可我就不溫婉不嫻熟啊。”
  “行了行了。別說這女孩子了,你我根本就不認識,怎麽盡說她呢。”
  “那倒也是。那就說葉丹吧,我現在倒也真服她,原來她到現在還喜歡江遠呢。”
  “怎麽說?”
  “今天一看到水薇就醋了,說話爭鋒相對的,江遠後來就直接吼她,說你是不是吃錯藥了?葉丹立馬就哭了,砸了一個酒瓶——我估計也是真的醉了,說:我就是吃錯藥了才會這麽喜歡你!”
  “那不是挺好?至少暗戀變成明戀了。江遠什麽反應?”
  “他沒說什麽,帶著女朋友走了。話說現在江遠發型打扮都恢複正常人,看來是比一年以前好多了。你給人家的情傷,現在好歹也算撫平了。”
  “那多好呢。看吧,本來我也算是半個主角的,現在根本不用上場,別人的戲還是照樣那麽精彩。”
  再好的愛情,始終都是會變的,再傷的感情,始終是會複原的。如果江遠幸福,我也會感到開心吧。他終於找到一個人,可以與他同看陽光融化冰雪,看彩虹在雨後初現,心裏再無傷痛。
  2002年的寒假,遠比我想象中精彩。
  雯川很快召集一批人馬,開始第二輪的聚會,地點選在中學附近一家格調高雅的咖啡廳,風格類似於上島咖啡。她本來並非喜好熱鬧的人,可是現在卻總是喜歡歡聚一堂的熱鬧勁兒。
  “真喜慶!”她說。
  “你不如到外麵掛幾個紅燈籠吧?還喜慶。”
  “你可別說,這外麵還真有燈籠……”
  我掛掉手機,拿上準備好的秘密禮物,打車到咖啡廳。本來以為隻有同班的幾個好朋友,然後加上鄧飛,卻不想殷若也在場。現在他的行蹤我是越來越不知曉了,隻能從爸媽、鄧飛或雯川口中得知關於他的零星消息,所以根本不知道他何時在北,何時在南。
  跟他碰麵的時候有一些尷尬,不由自主想起那個深吻,內心無言慌亂:“回家過年?”
  殷若回答:“回來一周了。”
  鄧飛替我解釋:“他要陪小嬌妻,能不回來嗎?”
  我惟有傻傻笑笑。
  雯川穿黃色針織衫外套黑色羽絨服,黑色皮靴把她的高挑身材襯托得恰到好處。她是召集人,所以忙著招呼大家點單,殷若很無聊地一個人在茶幾麵前玩紙牌,他把那副牌攤開,又收起,收起,又攤開。雯川來來回回走動,一直笑意盈盈,說大家不要客氣啊,反正今天有人買單。我開玩笑道:“這麽快就擺喜酒了?”殷若聞言鎖眉,卻並未抬頭看我,繼續沉迷於玩弄手中的紙牌。
  後來江遠也攜女友閃亮登場,一幅恩愛有加的樣子。那個叫水薇的女孩果真很漂亮,就連鄧飛都忍不住多看了兩眼。她穿白色套頭毛衣,白色的高筒靴,柔順的長發披肩,別一個施華洛斯奇的水晶發夾,看起來像個高貴而嬌美的公主。我想起高中時代,媽媽也總愛把我打扮成公主,但現在,我被自己打扮得像個丫環。但那樣也好,我可以像煥然一樣,輕易地泯然於眾。
  “你叫江遠怎麽不跟我說一聲?”我低聲埋怨雯川。
  她說:“江遠跟葉丹我顯然隻能選一個。”
  “那你什麽不選葉丹?”我瞪她。
  “你知道她又不活躍,也沒有賀水薇好看。” 她深表無奈地對我聳肩,“怎麽了?怕江遠示威嗎?別怕,你有鄧飛。”
  聽她這麽一說,我更想敲死她:“誰怕他示威?他如果那樣做隻能說明他真的很幼稚。”
  因為人數多,大家圍坐在茶幾邊上玩了一會兒殺人遊戲。我坐在最靠邊的地方,繼續讓自己泯然於眾,誰知道我居然是被殺次數最多的一個。
  這人緣也太差了吧?那麽誰會殺我呢?我每次都迷茫地環顧四周:殷若、鄧飛、江遠、雯川、甚至是那個水薇……每個人都跟我有淵源,看上去都像是殺我的凶手。
  可是我不敢輕易說任何一個名字,每次隻能選擇最安全的答案“雯川”。
  三次過後,雯川仰天長歎:“安安,你不要每次都猜我行不行,你看我平時多麽愛你,怎麽可能殺你?總是猜我一點意思也沒有。”
  我也無奈地攤手:“你們每次都殺我也沒有什麽意思啊……”
  終於有一次,我沒被殺,但是在第一回合就被當作殺手給斃掉了。因為大家的邏輯是:我不被殺就必定是殺手。
  “我去趟洗手間。”我很認命地離開現場,從洗手間出來的時候卻看到有人正倚著牆壁抽煙,他抽煙的姿態也是極性感的,不急不緩,從容優雅,像一隻靜守著獵物的鷹。
  “有事嗎,江遠?”我一步步走向他。
  “我果然沒有猜錯。”
  “我果然沒有猜錯。”他說。
  “什麽?”
  “你喜歡的那個人。”
  我沒有表現出驚訝,隻是鎮靜回答:“是嗎?”
  “不擔心我告訴郭雯川嗎?”他掐滅了手中的煙,略微從牆上直起身。
  “你不會的。”我從他身邊走過,卻被他一把拉住手腕,甩到牆上:“憑什麽說我不會?”
  我的後腦勺直接碰到牆壁,有點眼冒金星,卻發現他抓著我的手,整個人朝我壓過來:“憑什麽說我不會?你不是讓我恨你嗎?隻要讓你痛苦的事情,我都樂意做。”
  我聚集起渙散的鬥誌,道:“你是可以讓我痛苦。但她也是你喜歡過的人,你怎麽能夠傷害她?你忘記了嗎?今天是她生日。”
  他突然安靜下來,目光不再淩厲,隻是靜靜地看我,自從高中離別後我從未這樣近距離地與他相處,時間的洗刷,足以讓兩個人從熟悉變得陌生,至少那一刻,我感到陌生。但是,他的眼光不再如一年前那樣寒冷陰鷙,讓我略微恢複膽量:“江遠,這樣不是很好嗎?你有新的女朋友,而她又那麽好。以前的事,我們都把它忘了吧。”
  “我跟你說過,我無法忘記。”他說這話的時候眼裏不是慣有的陰寒之色,而是有些苦楚,他微微冷笑道,“安蓓蓓,我也以為我可以輕易忘了你,畢竟是我先說了分手,但是怎麽會,才見到你不過幾個小時,我又後悔了。”
  這話讓我嚇得不輕,我說:“你別這樣……”
  他突然放開我的手,雙手直接捧著我的頭,手指一根根狠狠插入我的頭發,一字一字問我:“到底給我下了什麽蠱咒,要讓我這樣忘不了你?”
  我凝望他的眼睛,不得動彈,覺得發生的事很不可思議,也許我的凝視給了他錯誤的訊息,他眼神中閃過痛苦難抑的光,隨即便隻見他的唇朝我壓下來。
  “住手!”熟悉的聲音傳過來,我看見殷若正陰沉著臉,慢慢走上樓梯:“放開她!”
  江遠停住動作,卻將我攔在他身後:“關你什麽事?”
  “如果這也不關下麵那位賀小姐的事,那麽請繼續。”他淡淡說,一步一步走向我們,繼而與我們擦肩而過,進了洗手間。
  江遠如夢方醒的樣子,鬆了我的手,往樓梯下走去。
  這一切是怎麽了?原本以為結束的事情,看起來卻像個開始。
  殷若走出來的時候,拉起我的手,看看我泛紅的手腕,皺眉道:“怎麽這麽不小心?”他微微摩挲著那個紅印,帶著我走下了樓梯。
  “今天是雯川生日。”他低聲說。
  “我知道。”
  “我隻想讓她開開心心過這個生日。”
  “我又何嚐不是?”我有些不快地回答,難道他在嫌我橫生事端。
  他腳步慢了下來,溫和對我說:“我沒有別的意思。”
  大家坐定之後,沒有繼續殺人,隻是在一起隨意聊天。江遠懷裏摟著水薇,眼神卻時常飄向我,我不敢跟他對視,目光也不敢隨意漂移,怕引起不必要的誤會。
  暮色初上的時候,殷若和鄧飛離席了一小陣子,接著突然間所有的燈熄了。雯川第一個叫出來:“怎麽回事,怎麽回事?停電了?”
  正說著,鄧殷二人推著一個蛋糕車走了出來:“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我也起身來跟著唱,然後大家都拍起手來,在那小小的燭火中給與雯川最真摯的祝福。
  雯川居然感動得哇啦啦地哭起來:“我發誓,這聚會真的不是為了我自己的生日……我都忘記了……”她哭得止不住,就回頭撲到殷若身上,在他身上擦著鼻涕和淚水。殷若寵愛地拍拍她的背,像安慰一個小孩子,笑說:“別哭了。再哭不好看了。”
  雯川回過頭,說:“怎麽隻有兩根蠟燭?我才兩歲啊?”
  鄧飛說:“從心智上來看,基本上就是這個水平。”
  雯川打他,對他和我伸手:“來,幫我一起吹蠟燭。”
  我們四人在一起,不費吹灰之力地吹滅了那兩根小蠟燭。雯川許過願,咖啡廳裏的燈又重新亮了起來。
  “許的什麽願?可不可以說出來?”水薇溫溫柔柔地問。
  “Of course! 第一個:希望我爸身體健康;第二個:希望我能活得更久一點;第三個:永遠和他在一起!”
  “郭雯川,第三個願望是不可以講的哦!講出來不靈了!”石頭大聲說。
  “誰說不靈的?不可能!我打死你個烏鴉嘴!”
  “郭雯川你淑女一點,好歹男朋友在呢。”石頭躲開那個橫空而來的奪命橘子,大喊著。
  這時,兩個學生模樣的男孩懷抱著吉他走過來,到雯川麵前演奏,我知道這些特意的安排全是殷若的心思,他果然想把一切最好的都給她,而我又豈能覬覦分毫?
  演奏完畢,我們尤站在原地,回不過神,半晌才稀稀拉拉鼓起掌來。
  “Kiss!”一個冷漠的聲音橫空響起,繼而大家一起起哄:“Kiss!Kiss!Kiss!”
  我的笑容有一點僵硬,卻更怕被江遠看出端倪,也跟著大家一起喊。殷若有些局促,雯川更是不好意思,抿著嘴微笑,這讓一幫起哄的男生更加來勁兒。
  殷若終於笑笑,揮揮手示意大家停下來,他走上前去輕輕拂開雯川臉上的一綹頭發,在她凝脂般的潔白臉龐上落下溫柔的一吻。
  那一天的雯川看起來很幸福,從來沒有過的幸福。她的淚水從開始到後來就一直沒有停止過,還喃喃道:“就算是我的葬禮,你們也都要在,不然我會怕寂寞……”
  “呸呸呸!胡說什麽呢?”鄧飛打她的頭。而殷若抱住她,把她緊緊地收在懷裏,如同擁住快要失去的珍寶。
  雯川,那一天,是我第一次收起對自己感情的自怨自艾,由衷地為你感到幸福。
  那一刻的你,是我見過的最完美最閃亮的你。
  我想你一定也感到特別幸福吧,因為你的二十歲生日有殷若,他贈你愛情;有鄧飛,他贈你兄長親情;亦有我,全力以赴的友情。還有無數的觀眾,見證你的幸福,也將你最美的身影印刻在回憶之中。
  雖然,那是你生命裏的,最後一個生日。
  
  第八章
  大二的下半學期,我奮不顧身投入了G托大軍。盡管我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出國,也不認為自己能考出什麽亮眼的成績,我隻是隨大流跟風而以,同時也想讓自己更加忙碌。
  雯川去世的消息傳來,我正在圖書館背紅寶書,這消息來得毫無征兆。
  我接到鄧飛電話的時候還以為他在開玩笑,我嗬嗬笑著:“你也太過分了,怎麽能拿雯川的命開玩笑?不吉利的啊。”
  直到後來聽到他的哭泣,我才有些惶然。殷若開車到機場的時候,我仍然在空白狀態:“她或許還在醫院……她應該正在被搶救……等我們到醫院的時候,她應該就會醒過來了。”
  然而我們趕到第一軍醫大的時候,雯川班主任引領我們去的地方是太平間。她就那麽躺在冰冷的棺木裏,化著奇怪的妝,穿著奇怪的衣服。透明的玻璃把她跟我們隔開,像是隔著前世與今生。
  我哭不出來,雯川,我覺得那不是你。為什麽你不會說話,不會笑了,不會再叫我“安安”?
  殷若在太平間停留片刻便出去了,鄧飛則在棺木麵前哭得一塌糊塗,過了一陣子,郭爸爸被殷若攙扶著進來了,一瞬間老淚縱橫。在他嚎啕的哭聲裏,我的淚水才開始決堤,因為外麵的世界都在反複告訴我:你走了,再也不會出現在我的身邊。
  遺體告別儀式是在廣州舉行的。
  雯川走後,郭爸爸幾乎一夜白頭,別人說白發人不宜送黑發人,他一直由我跟雯川的小姑照料,而喪禮的操持全靠殷若和鄧飛。
  我們為她守靈守了三天,其它的親友有輪換,但我跟鄧殷兩人每晚都在,等她的魂魄回來,和我們相會。簡陋的靈堂正中掛著雯川的遺照,那是她中山大的班主任幫忙選的,是去年係元旦晚會上她表演節目時的留影,她穿黑色小禮服,一頭亮麗的小卷發,美麗得不可方物。她依舊肆無忌憚對所有人微笑著,如同不敗的花。
  我到她的大學宿舍幫忙整理遺物,這邊好心的老人家好心提醒:“年輕人走,燒的東西不宜太多,不然她負擔太重,下輩子不好投胎。”
  於是她所有的手跡、書籍,我都整理好,交給殷若,因為老人家還說“不能讓父輩睹物思人,太過傷心”,隻有殷若可以名正言順地接管那批遺物。
  火化之後我們趕回湖南,安放她的靈位。她的石灰盒放在離應慧寺不遠的陵園,那裏地方清靜,又有佛光普照,是個好地方。更重要的是,那兒離我們很近,所以雯川,你從此不會孤單。
  因為不是假期,我跟鄧殷都需立即趕回北京。鄧飛父母把郭爸爸接回家照顧,每次看到他垂淚,我們的心都會刀割般難受,殷若對他說,他會是他一輩子的兒子。
  到機場等機的時候,殷若在一旁處理電話,他最近心情煩悶,接電話總是不耐:“聽不懂是不是?信不信我抽你?”全然失去了常性,托運行李時,因為貼標簽的人撞了一下行李箱,他還差點跟人打了起來。
  然而我跟鄧飛卻沒有氣力照顧他,雯川,你或許不知道,你走了,便帶走了我們每個人心裏麵最重要的部分,失去了你的我們,都病了,垮了,殘缺了。
  “先天性心髒病……鄧飛,你是早就知道的吧?”在候機室,我接了一杯涼水,趁殷若不在的時候問他。
  “嗯。”他點頭,又把頭埋得更低,嚶嚶地哭泣,“殷若也知道。”
  “我猜到了。你高中動手打他的那天,他就知道了,對嗎?”
  “嗯。”鄧飛繼續點頭。
  “……可你們唯獨不肯告訴我。”我歎口氣,眼眶升騰起霧氣。
  “雯川說過的,誰都不能告訴,特別是你跟殷若。她不想讓你們難受,隻是因為我多嘴,才泄露給了殷若。”
  “我沒有怪你……”我強忍住哭泣,“是我自己太遲鈍。”
  是的,我遲鈍。這麽多年,我從沒追問過雯川母親去世的真正病因,我知道她熱愛跳操,知道她熱愛鍛煉,知道她定期去醫院,知道她愛犯困愛睡覺總是乏力,可我卻從來不曾聯想過,那是因為她病了,長期以來就病著。
  “登機了。”殷若走過來說。
  我們三個坐在一排,我坐中間,殷若靠窗,鄧飛靠走廊。
  鄧飛還在不停地敘述:“她走的那天,我一定是見到她了!我見到一道白光,還有一支樂隊從我窗戶外麵經過,那光一定是她的,真的是她,她來跟我告別……”
  殷若疲憊地倚窗睡了,沒有功夫去理會他。我也不知道可以說些什麽,雯川,這多麽不公平,鄧飛說你在走前跟他告別,可我呢?這麽多天來,我沒有夢見過你,你竟連夢中也不肯與我相見。
  你是不是在怪我呢?怪我覬覦你的愛情,嫉妒你的幸福,所以不肯入我的夢?
  鄧飛哭得令前後的人側目,我遞給他一張麵紙:“別這樣了,鄧飛,你如果垮了,我們還要來照顧你。”
  “安安……”鄧飛把頭靠在我的左肩上,繼續哭。
  飛機起飛了,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在半睡半醒之間,發現自己的右肩也沉重起來,那是殷若,在睡夢中尋求一點安全感。我看著超負荷運轉了一周的他,形容憔悴,倦怠不堪,簡直就像被掏空了一般,隻餘骨架。他不能像鄧飛那樣感情外露,他還要打起精神來操持一切,更要安撫所有人的情緒,尤其是郭父。就連哭,都是一種奢侈;就連痛,也不敢淋漓。
  他是真的累了,如果我的肩頭可以讓他減輕一些疲累,我會覺得很安樂,因為我希望除了殷若長期給我鼓勵與力量,我也可以成為他的支撐和依靠。並且我知道,他如果醒著,是斷然不會跟我這麽接近的。
  睡夢裏的他挪了挪位置,臉頰就在我鎖骨的位置,忘了修剪的略長的頭發就在我下顎處摩擦,我略略用臉靠近了他的頭,安撫他依舊煩躁的情緒。他似乎感受到了什麽,終於沉沉睡去。
  雯川,你是不會怪我的吧,鄧飛和殷若我都願幫你照顧下去,而不再希冀愛情。就連此刻的溫存,那也無關於愛情,因為那隻是夢。
  雯川,在沒有你的夢中,我們相依為命。
  
  一場死亡可以讓生者成長。
  爸媽每天會打電話詢問我的情緒,怕我把自己憋出病來,我說我很好,托福考試還發揮得不錯。連同宿舍三朵花也看不出我的異樣,煥然忍不住誇我:“安安,你真的很堅強。”
  我怎麽能夠不堅強?
  雯川,我感覺我不得不更用力地活著,把你的那一份青春也繼續下去。而從此我的甜蜜都有你一份,而我的苦難你不要感受,你的生命永遠定格在20歲。即使某天我們都蒼老,可你依舊年輕、美貌、光彩奪目。
  對了,雯川,今天鄧飛再次跟我告白的時候,我第一次很正式地跟他說:“不要再等我了,即使再等一百年,我也不會愛上你。找個好點的女孩,跟她好好過日子吧。”
  是不是有些殘酷?但是對他也許會好一些吧。你走了,讓我覺得生命太緊迫,我們不應該浪費,為什麽還要陷在沒有可能的感情裏呢?在我身上浪費得越久,就會錯失越多美麗的風景。
  這一次鄧飛看起來也成長了,他看我的眼神,似乎比以前成熟。或許是你讓他開了竅,懂得了怎麽去放棄。
  還有,雯川,我今天收到GRE成績單了,我知道自己不可能考到高分,那題對我來說好難,難過以前的物理題。我就連數學都考得很爛,被洛顏跟煥然恥笑了半天,連冷飄都恥笑我,這簡直沒天理,因為她根本還沒考過,可她居然說:“我就是閉著眼也不可能考你這個分數。”
  如果你還在,我想你或許會跟她們一樣沒心沒肺地笑話我。
  你說我兩年之後該做什麽呢?出國讀書?還是考個研?或者直接工作?反正爸媽希望我考公務員,聽他們的話也許也不賴。
  雯川,我今天還接到江遠的電話了。也是因為你走了,讓我覺得沒有什麽事情值得讓兩個人一輩子別別扭扭,心存怨恨的。我跟他終於可以心平氣和好好聊一會兒天,他說跟水薇分手了,我沒問為什麽,我隻是說:好男人應該對女孩子負責任。他說:我就是因為想負責任,才不想把她當作替代品,如果給不了愛情,就應該早些離開。
  我不知道該說他成熟還是不成熟,畢竟那傷痕已經造成了,過後即使亡羊補牢,可先前那一隻羊,它還是跑了。
  江遠暑假要來北京上新東方,問我想不想見麵。我其實是不太想去的,我甚至希望我喜歡過的男孩子的臉,可以在我的記憶中定格,然後慢慢模糊。其實每一次相聚,我都害怕看到他的改變,雖然那可能是好的方向,但我更怕那是壞的。
  你說,我去是不去呢?
  對了,還有我幾個寶貝姐妹。你有興趣聽她們的八卦嗎?
  洛顏寒假的時候被方博陽告白了,她驚得跟午夜驚魂似的,可對我們來說,那簡直是不用講不用想的廢話——方博陽喜歡洛顏,這是多麽直白多麽簡單多麽雷打不動的事實啊,但她還在犯天才級的白癡錯誤。
  冷飄跟我們班的體委好了,又分了;分了,又好了。那真是一個癡情漢子,可是癡情漢子遇到薄情女,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
  煥然接受了一個各方麵條件非常普通的男孩子,我覺得他完全配不上她,可是煥然說:那才是命呢,太好的人,她要不起。
  雯川,其實你最想聽到的應該是關於他的消息吧。可我所得的隻言片語也許不如你親自去他夢中來得直接。
  我跟他幾乎已經失去了聯係。我隻知道他麵前的每一條都是坦途:想保研的話,大學三年成績傲人;想出國的話,有很好的GT跟推薦信;想工作的話,哪個公司不想要這樣工作學業都突出的人才;想創業的話,以他現在的資本和人脈線,應該也不是難事。
  他欠我們家那十萬,也早還了。這你應該是知道的吧?他跟我們家,無虧欠了,也許那是他一直想要的,無拖無欠,自由的感覺。
  “安安,還在磨蹭什麽啊?答疑課趕快搶位置啊!”洛顏在門口抱怨,我不得不合上日記本,跟著她跑了出去。
  期末來臨的那幾天,各個教室人都爆滿,有時候不得不去偏遠一點的教室,晚上回宿舍的時候一個人走路心裏還直發毛。
  所以那一天,感覺到被人跟蹤的時候,我是真的很害怕。可是我快他也快,我慢他也慢,如他是想劫財,或是想劫個色,應該不會這麽gentleman。我突然想起高三寒假殷若回家那一次,也是那樣偷偷跟蹤過我。
  可現在,會是他嗎?他還會掛念我,會偷偷地遠遠地看我嗎?
  我在快要到宿舍的時候突然走入一個轉角,然後再忽地回頭,給來人個錯然不及!
  那高挑的熟悉的身影果然被我嚇倒,倒退了幾步,我正要欣喜地叫他“殷若”,卻發現那人從月光裏走出來,我漸漸看清楚他的臉:江遠。
  “很失望?”他仔細打量我的臉龐。
  我誠實點頭:“是的。我還以為抓了個小偷。”
  他不禁莞爾:“我如果是小偷,你早玩兒完了。”
  “怎麽提前來了?”
  “考完試不想等成績,就先來北京玩玩。不歡迎嗎?”
  “怎麽會。隻是這幾天期末考試,忙著呢,也沒功夫當導遊。”
  江遠一身風塵站在我麵前,臉上是我熟悉又陌生的邪邪的笑容:“你跟以前真的很不同了,小空。”
  小空。我有多少年沒有聽過到的名字?
  他分明沒有改變。眉宇之間的冷酷傲氣,輪廓分明的俊容,高挑挺拔的身材,甚至還有他愛穿的白色阿迪達球鞋跟旅行包。可如果他沒有變,那這麽多年改變的又是什麽?我的心突然柔軟了,不願意再豎起防備的旗幟:“請你吃宵夜吧。”
  我帶他去南門外的永和大王,他揶揄道:“一碗豆漿就想打發我?”
  我說:“人家也有牛肉麵。你愛點什麽都成。”
  “就豆漿就好。飛機上的咖喱雞飯都沒消化。”他把旅行包放一旁,問,“明天還有考試?”
  “有。而且還有兩門呢。”
  “考什麽?”
  “說了你也不懂。”
  我好像又把他逗笑了,他問:“能及格嗎?”
  “隻要今晚你別打擾我太久,或許沒問題。你呢?有掛過科嗎?”
  他給我一記“怎麽可能”的眼神,道:“我在南大可是高材生。”
  我說:“別臭美。你有本事的話GRE考個滿分給我看看再說。什麽時候想起要出國的?……哦,我記起來了,你媽以前說過的,本科就想送你去英國了。”
  他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下,說:“我沒有出國的打算。”
  “那你來新東方做什麽?嫌家裏錢多啊?”我輕聲笑道。
  “我來,就是想看看你。”
  他隻是想看看我。江遠說。
  可我握著冰豆漿的手有些微微的發汗,如果這個是他遲了兩年的體諒,會不會太晚了一些?
  他選擇南大的時候,他選擇分手的時候,我是求過的。求他給我時間,求他給我救贖,可那時候,他不是神,給不了我更多,我也無資格要求更多。我們隻好認命,各自回去舔噬傷口,然後慢慢複原。
  可是現在,他以神的姿態出現,給我一萬種美好的假設跟可能。但我是否還能夠像高中時候的我,再去那樣相信一個人,以義無反顧的姿態?
  以前可真是美好啊,可以那樣天真地以為愛情真的無堅不摧、無往不勝、無所不能。但現在,卻發現天真是需要勇氣的。
  “郭雯川走了,你還好嗎?”
  “現在的感覺跟剛知道消息那會兒,沒什麽區別,但以後或許會越來越深刻,因為我覺得那也是時間越長會越明顯的東西。”
  江遠點點頭:“其實在校友錄上看到消息的時候就想回去了,但隻能趕得上火化的時間。後來索性訂了回湖南的機票,但是到達陵園的時候,知道你跟殷若他們剛剛離開。”
  “我知道,好多留省內的同學也都是到陵園去送她最後一程的。”
  “我記得她生日的時候說過的:以後葬禮的時候,她要我們都在。可是最後能夠陪在她身邊的又有幾個呢?每次想到這個,心裏就不好受。”江遠敘述的時候,眉頭緊鎖,眼眶甚至有些微紅。我安慰他道:“別這樣啊。雯川一輩子都希望自己跟別人快快樂樂的,你這樣子,她知道了更不好受。”
  “你比我想象中堅強。你真的變了。”
  我淡淡笑笑:“以前我總在對別人說:你們變了,你們為什麽要變,隻把我留在原地?現在才知道,自己也是在變化的,沒有人能永遠不變。”
  “隻要那種變化是好的,又有什麽關係呢?”
  “是啊,隻要那是好的……我要回宿舍了,不然明天起不來。你住哪兒?有我電話吧?打電話聯係就行,考完試帶你遊北京。”
  他有些意外的看我:“住資源賓館。”
  “你就是闊綽。”我起身道,“別誤會,帶你遊北京的不光是我,還有葉丹啊,孫思揚啊……一大幫北京幫的同學呢。”
  他眼裏的光有些暗淡下去:“我並不喜歡人多。”
  我也刻意不理會他的話:“如果當時你也填北京,一切可能很不一樣。我不是說也許我們還在一起,隻是很多事情,每種選擇都有一種結果。”
  “我知道。就像我當初選擇去南京,結果是失去你;那麽我現在選擇來北京,有沒有可能結果是換回你?”
  我搖頭道:“我不知道。也控製不了。”
  考完試後,我沒有食言,帶著江遠遊北京,同行還有幾個在北京的高中同學。我沒有故作姿態地跟江遠保持距離,隻是真誠地把他當作我的朋友。我們這一群人,是曾經同甘共苦三年的戰友,如今還能夠在一起,這已經是難得而值得感恩的事情。
  葉丹至今未開展過一次新戀情,她顯然還在愛著。江遠對她也展示出了一個成熟男人應有的姿態,沒有故意冷漠,也不給她任何誤解的機會。江遠對我笑笑說:“我吃過這方麵的虧,難道處理感情事還能不長進麽?”
  葉丹暗自對我說:“如果那個人是你,我認了;可如果那個人是賀水薇,我不甘心。”
  我不知自己憑哪一招哪一式打敗了賀水薇,隻能誠惶誠恐說道:“過獎了。”
  江遠在新東方的時候每天很不安分,經常曠課來北大胡鬧。我和煥然找了份梅林凱的傳銷工作,做暑期社會實踐,江遠知道後經常來我們定點的地方溜達,還想些鬼靈精怪的主意來刺激銷售。
  銷量增高後,煥然特別高興,對江遠讚賞有加。可我不得不正色跟他說:“江遠,如果你隻是為了看我,你沒必要花個幾千塊錢來看我;你如果真對新東方不感興趣,你不如把那些錢捐給希望工程;還有你這樣打擾我的工作,隻能夠逼我回湖南度假,你覺不覺得有一點幼稚?”
  江遠突然像個手足無措的孩子:“那你跟我說該怎麽做才好。”
  “回新東方,讀書。”
  江遠走後,煥然探頭問我:“安安,你們以前在一起過,難道現在真的一點感覺都沒有?”
  是啊,難道真的一點感覺都沒有?可就算有,我知道那不是真的愛情,當我體會過真愛的刻骨銘心和痛苦糾纏,我不會再看錯愛情的樣子。
  “但是刻骨銘心的未必是可以白頭偕老的;白頭偕老的未必是讓你刻骨銘心的。”那小鬼若有所失地說,我不得不點頭承認:“秦煥然,你可真深刻。”
  後來我發現把江遠支開有一些失策,因為八月的暴雨說來就來,當大雨傾盆而至的時候,我跟煥然光榮地成了兩隻落湯雞。
  “你拿傳單跟站牌先走,我斷後!”我吩咐煥然,然後看她抱著所有資料跟站牌衝向附近的shopping mall,自己收拾起折疊椅跟遮陽傘,快步向她走去。大約是手裏東西太多,臂力又不夠好,椅子從我手上滑落下去,我不得不俯身去撿,而另一隻手上的傘也跌落到地上。
  在我狼狽不堪的時候,發覺有人在我身後蹲下,幫我拾起地上的東西。我正想回頭言謝,笑容來不及收斂,便又見那熟悉的身影映入我眼簾。還是他,在我每次落魄或狼狽的時候,出現在我身後,隻是這一次的相遇,已恍如隔世。
  殷若扶起失神的我,說了句“快走”,便把我拉進停靠在路邊的黑色奧迪。
  我隻能傻傻跟著他走,甚至忘了可憐的煥然還在商場等我。
  “換車了?”我在狹小的空間裏尋找開場的話題。
  “嗯。你冷不冷?”殷若沒有看我,隻是皺著眉,反複調著車內的溫度和風速,我隻聽見風扇的聲音時小時大,轟轟在耳邊作響。他抬頭看我一眼,發現我還在怔忡之間,俯過身來幫我把安全帶扣上,“送你回寢室?”
  “嗯。”
  一路無語地到了宿舍樓下,他說:“你等等,我到超市買把傘。”
  “不用麻煩了,就幾步路。”我不給他堅持的機會,兀自打開了車門,突然又停住,“你要不要上樓擦一下,你衣服全濕了。”
  他猶豫了兩秒,把車熄了火:“女生宿舍我能上去嗎?”
  我說:“我跟樓長很熟。”
  打開宿舍門,我找了兩條浴巾出來,遞給他一條:“你就在這兒擦一擦吧,你不用擔心,煥然沒那麽快回來,你也可以把門反鎖了。我去外麵廁所換衣服。”
  他微笑說:“我有什麽可擔心的?”
  我換完衣服再回到宿舍,隻見他正端坐在我的書桌麵前,出神地望著桌上的東西,可衣服仍舊是全濕的,白色襯衣幾乎透明地貼在他身上,讓他結實的肌肉畢現,而衣服下擺還一直滴著水。
  我隻好把浴巾搭到他的肩上,歎口氣道:“殷若你好意思嗎?看人家日記看成這樣?”
  他這才被拉回到現實一般,道:“這樣大咧咧放在桌上,誰會不看呢?”
  我輕笑:“我們宿舍平時又沒外人。”
  他正在擦頭的手略微停頓了一下,隨即說:“你手機響了很多次。”
  我拿過來,竟然有七個未接來電,除了一個是煥然的,其他的都隻有一個名字:江遠。他顯然是看到了來電顯示,我隻能笑笑:“諾基亞手機就是不錯啊,進了水居然都不壞的。”
  “我先走了。”他皺皺眉頭,把浴巾放在桌上,走了。
  而我心裏的失落竟然又那麽彌漫開來。無論我們如何偽裝疏遠的樣子,也不能改變我們曾經親近的事實。
  雯川,在刻骨銘心跟白頭偕老之間到底該怎麽選擇呢?
  雯川,如果是你,你會如何選擇?
  
  “你沒事?”江遠的聲音裏有掩飾不了的關切。
  “下場雨而已,我還能有什麽事啊?”
  “秦煥然說你先回宿舍了。你們倆不是一直在一起的嗎?”
  我被他問得語塞,隻好搪塞:“你怎麽又不認真上課呢?教室裏不應該打手機的你不知道啊?”
  “我沒在教室裏打。”
  “那你在哪兒呢?”
  “我在你樓下。”
  我驚訝地打開窗戶從樓上望下去,江遠正在老槐樹下仰頭而笑。
  “你上輩子真的是豬吧?”我忍不住抱怨,心裏又免不了幾分關切,“你等著。”
  我心想著怎麽會兩條浴巾還不夠用,而收拾桌上的浴巾時,一個黑色的皮夾從浴巾裏滑落出來,落到地上——竟然是他的錢包。
  一定是走的時候忘了拿吧。我彎腰拾起那錢包,說不清楚心裏的滋味。
  我把浴巾遞給江遠,看他從容不迫地擦著頭上的水,來回走過的零星行人,都給我們投來友善的目光,還有女生對我們微笑,仿佛對這甜蜜的一幕很了然。
  “江遠你趕緊回去認真讀書行不行?我真服你了。”
  “好不容易來了,這麽快回去做什麽?”他居然還死纏爛打,“不讓我上去坐坐?”
  我說:“我跟樓長不熟。”
  “晚上一起吃飯吧?體恤一下我這麽癡情。”江遠不像高中那樣冷酷而寡言,可他這樣的花言巧語也讓我意識到我們已走過那樣不同的兩年。
  我於是也故作輕鬆地回答:“癡情跟犯傻那不是一個概念。”
  “怎麽都好,說好了一起吃晚飯!”
  “明天吧。”
  “為什麽?”
  “今天淋了雨。頭疼。”我不由自主想起那個黑色皮夾,不得不麵對他撒謊。
  “哦,那好吧。”
  雨停了,可是槐樹上的水一滴一滴落下來,那麽澄澈的,落在我們已經改變了的容顏上。
  江遠,當你學會花言巧語的時候,我也學會了偶爾撒謊。這就是成長帶給我們的印記嗎?我們依然這樣對麵,卻不再是高中時單純無暇的兩個孩子。
  電話響了很久,我才聽到殷若的聲音。我剛聽見那聲音的時候有點恍惚,竟忘了說話。
  “什麽事?”他問我,在電話那端輕咳了兩聲。
  “你錢包落在我宿舍了……”
  他沉默了一下,說:“先放你那邊吧,過兩天我過去拿。”
  “何必麻煩,我給你送過去就好。你在宿舍?還是公寓?”
  “不用了,你騎車不方便。”他又輕咳了兩聲。
  “我為什麽要騎車?我打車,用你皮包裏的錢。”
  我感覺到他在電話那頭微笑了,說:“好吧。我在學清嘉園。”
  他病了。我知道。
  他的公寓我從來沒去過。所有人,不管是熟悉的還是不熟悉的,都會為此而奇怪吧,我沒去過我哥的公寓。
  門鈴響了一陣子,他才來開門,身上穿的是他們係統一印刷的白色T恤跟灰色運動褲。
  我把皮夾遞到他麵前,他把身後的路讓開,說:“進來坐。”
  “你室友不在?”
  “去美國看女朋友了。”
  他們的公寓裏家具很少,隻有必備的幾樣,但簡潔的裝飾卻能看出匠心獨運。總之這房間跟殷若是同樣的風格:整潔、簡約、精致。
  “喝水嗎?”
  “吃藥了嗎?”
  我跟他同時說話,他笑笑,說:“感冒總會自愈,吃藥沒什麽作用。”
  我也被他逗笑:“不要學別人台詞,那多沒有創意。感冒可以自愈,發燒是需要吃藥的。你是不是沒藥了?”我突然想到他的藥盒很可能是放在清華宿舍,說,“我幫你去買藥吧,小區門口就有。”
  就在我起身的一刹那,卻被他一把拉住,我重心不穩地跌坐回去,幾乎靠在他身上,他說:“不用了。陪我坐會兒吧。”
  我想起在我們度過不少快樂時光的小隔間裏,他常常喜歡我坐在他旁邊,就那麽靜靜陪他,不必說話,隻是一起坐著。至於他在思考些什麽,做些什麽決定,我都不知道,然而,就是那樣坐著,也讓我覺得很容易便能等到地老天荒。
  沉默的空氣裏,我更能感受到內心的傷感。傷感,那真的是一個很傷感的詞呢。我甩甩頭,想要擺脫那些無謂的思緒,我移動一點座位,讓出我跟他之間的一點距離,說:“至少,我幫你弄點吃的吧,一看就知道你午飯晚飯都沒吃。”
  他輕歎一聲:“不必麻煩了。”
  我加重語氣跟他說:“殷若,你不要不在乎自己身體。你這樣子會讓人擔心的,你等我一會兒,我去外麵粥店。”
  他沒有再說話,隻是合眼靠在沙發上,似乎連最後回話的氣力都沒有。
  我拾起他隨手扔在茶幾上的錢包,到小區外麵的一品粥買了一碗皮蛋瘦肉粥,粥店的生意紅火,害我在那裏等了很久的時間。付款的時候我才第一次打開殷若的錢包,雯川的笑容就那樣猝然出現在我的眼前,那是他跟她在故宮門口的合照,他們頭靠著頭,肩並著肩,笑容那樣明媚跟甜蜜,那是他們的過去,誰也奪不走改不了的過去,不管故事的緣起是什麽,那裏終久已成滄海。我心裏一陣煩亂,匆匆從裏麵抽出五十元的鈔票,連找錢都忘了拿,迅速地離開了那個地方。
  夜風讓我清醒了一些,我用殷若的鑰匙打開了門,把粥放到他麵前,抬眼才發現他已經睡熟了。他再怎麽堅強硬朗,始終還是需要照顧的,雯川,我曾說我想幫你照顧他,可我現在知道我做不到。
  我從臥室拿了他的被單輕輕披在他身上,把白開水跟退燒藥擱在他麵前,最後看一眼他熟睡的麵容,擰熄了沙發旁邊的落地燈,準備離去。
  就在轉身的刹那,我的手再次被他抓住,隨即被他一把擁入懷裏。他的下顎抵著我的頭頂,雙臂是那樣有力地擁著我,他在我耳邊不斷地囈語:“阿安。阿安。阿安。阿安……”
  在那個黑暗的空間裏,我感覺到我的淚水無聲落下,也許落到了他的手臂。他似乎因此清醒一些,把我略略鬆開。
  我慢慢轉回頭,凝視他明亮而漆黑的雙眸:“殷若,可不可以不要隻在你喝醉或生病的時候,才肯這樣抱著我?”
  他在黑暗中看我,雙手撫上我的臉頰,把我的臉輕輕捧起,看我一遍又一遍。
  我無法矜持,起身去吻住他的雙唇,與他舌尖共舞,至死方休地纏綿。他用手抵著我的頭,像要把我撕碎一般吻我,直到我們無法呼吸,才暫時分離開來。
  他再次凝望我一眼,把我擁入懷中,我們就那樣躺下去,在黑暗中不可分離。
  “我們還有可能在一起嗎?”
  他沒有回答我,周圍寂靜得可怕,我隻能聽到他的心跳,堅定而平穩地律動著。他在我的肩上的力道加重一些,把我抱得更緊。
  可是抱得更緊又有什麽用呢?
  不回答就是回答。
  就算此刻如何水乳交融,到天亮那一刻,一切就如泡沫般幻化無蹤。我靜靜從他懷中起身,整理自己淩亂了的頭發,他也微微起身,在離我很近的地方靜靜看我。
  我回頭與他對視,看見他的雙眼彌漫化不開的傷痛:“我很想她。”
  “我知道。”
  “開學以後,我可能會申請出國的學校了。”
  “準備去哪裏?”
  “學院很多師兄在矽穀創業,所以可能申請伯克利,或者UCSF,但也有可能是東岸。”
  也許我應該謝謝他吧,頭一次地,我不再從別人口中得知有關他的消息,雖然這消息是他給我最後的道別。而從今以後不管他去哪裏,那裏都不會再有阿安,不會再有我。
  “阿安……”
  “不要說,什麽都不要說。”我搖頭,把頭避開,不願意讓他看到我眼裏還有淚水。不要說抱歉,也不要說再見,我什麽都懂。
  我起身的時候聽到他說:“我送你。”
  “好。”
  我找不到理由拒絕,因為那是我們最後一次同行的機會。
  淩晨時分,北京城終於也安靜了。隻是街燈依舊閃耀,竟不知疲憊。我們走出小區的時候,聽到一間發廊裏飄出王菲的歌聲,忘了是哪張專輯,我隻聽見她空靈的聲音在唱:“給我一雙手/對你倚賴/給我一雙眼/看你離開/就像蝴蝶飛不過滄海/沒有誰忍心責怪;給我一刹那/對你寵愛/給我一輩子/送你離開/等不到天亮/美夢就醒來……”
  我們都是蝴蝶,蝴蝶飛不過滄海。
  雯川,是你,你是我們飛不過的滄海。
  從小區到我宿舍是段不遠的距離,可是那一天,那段路仿佛特別地近。我在大槐樹下停住,回頭望他,對他說:“我們以後都不要再見麵了。”
  他默默看我,遲遲沒有點頭。但這樣又有什麽用呢?她在的時候,你已經做了選擇;而如今她不在了,更不給我們絲毫的機會。
  我回頭走上樓梯的時候聽到他說“珍重”,是啊,從此萬水千山,我們隻有各自珍重。也許隻有時間跟永不相見才能淡漠我們這段無望的感情。
  煥然從睡夢中被我的關門聲驚醒了,問我:“回來了?江遠好像整天在找你。”
  “哦。”
  “你還好嗎?”
  “煥然,我不好,我一點都不好。我失去他了,我終於失去他了。”
  那一夜我在煥然的懷裏狠命地哭泣,用盡我全身力量去哭泣,那是我最後一次哭泣,從今以後我不會讓自己再流一滴眼淚。
  江遠的新東方結束的時候,離開學還有十幾天的時間。我問他:“想回湖南嗎?”
  他溫柔地反問我:“那麽你呢?”
  第二天,我們已經坐在飛回湖南的飛機上。
  我問江遠:“你還記得我們一起坐過飛機嗎?”他說:“我記得。初三畢業的時候。當時你看的書是《天龍八部》,喜歡的人是喬峰。”
  “你那時中意的人根本不是我,怎麽還會記住這樣清楚?”
  “我也一度以為自己不可能對這些無關痛癢的事情留下記憶,但跟你分手之後,每次回想,任何一點細枝末節都會無比清晰。並且越努力地想忘記,就會越困難。”
  我笑道:“所以人家說一個人有煩惱就是因為記性太好。”
  “但對我來說,那些都不是煩惱,是我到今天還可以用來懷念的東西。”
  在家沒有休息太長的時間,我反複遊說媽媽跟我一起到應慧寺避暑:“價錢便宜,每天都吃齋飯,山裏新鮮的野菜呢,想想都健康。”
  去的時候我帶走了殷若書櫃裏所有的金庸小說,每天在應慧寺的生活就是刀光劍影,飲馬江湖。而每天清晨,我會步行到陵園去看看雯川的墓碑,跟她說話。
  那一天,我在陵園的石階上睡著了,醒來的時候發現有人坐在身旁,托著腮幫子看我。我微笑,問:“你怎麽來了?”
  江遠回答:“我也很想她。”
  “我每天在應慧寺靜修,感覺自己快要成佛了。”
  “走!出去走走。”江遠起身,拍拍褲子上的灰塵,在陽光下對我伸手,好像多年前的少年,在綠草茵茵的球場對我微笑,隻對我一人微笑。
  我把手交給他,隨他一路小跑到附近的火車站。那是一個沒有多少火車會停駐的小站,可那小小的月台,蜿蜒的鐵軌跟路邊起伏的高草,讓我感覺到無拘無束。
  鐵軌是多麽巧妙的東西,它會延伸到很遠很遠的地方,那裏會有廣闊的另一片天空。我在鐵軌上逆行,張開雙臂,迎接撲麵而來的熏風,就像當年喜歡在荒草地裏奔走的雯川。
  江遠追隨在我身後,我回頭問他:“如果一直這樣走下去,我們會不會走到未來?”
  他微笑著,輕輕地回答我:“會的。”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在悠悠風聲中聽到江遠的話:“小空,讓我們重新開始吧。”
  我笑:“那就開始吧。”
  雯川,我是不是很衝動呢?但有時候,真的隻想找個人可以擁抱,我怕夠了那空的感覺,而偶爾思量人生,也總覺得漫長,我不願總是獨行。
  原來刻骨銘心跟白頭偕老是可以共存的。
  刻骨銘心是我的回憶。
  白頭偕老是我的將來。
  
  第九章
  大三的生活對我而言是簡單而平凡的。
  那一年是指環年,我們寢室各大美女們四處張羅戒指,據說這戒指不能由男友來送,必須由男性好友來送,然後這枚戒指會保佑自己和男友一生不分離。跟鄧飛說起的時候,他馬上拍胸脯說:“戒指?沒問題啊。”兩天後送我了一枚周大福的銀戒,我連連誇獎說“品味比以前大有進步!”
  鄧飛見到我的時候喜笑顏開,說話時喜歡揉我的頭,大概是把我當成了雯川,那一腔兄長情誼也轉移到了我身上。
  “沒想到,你跟江遠兜兜轉轉又到一起了。”他說,“可能真是緣分。”
  我說:“你現在也不賴啊。連我們學校中文係mm都能追到手。”
  他摸摸後腦勺,不好意思地笑:“嘿嘿。就是學社交舞的時候認識的。”
  “你們該保研了吧?”
  “對。選的是我們學院的導師,是一中科院院士,未來五年,還得在清華呆著,想起來就不爽。我們專業不像殷若他們,出國那麽容易……”
  也許是那名字出現得過於唐突,我的臉色有些變化,鄧飛注意到了我的情緒,語速慢了下來:“安安啊……你知道我這個人比較遲鈍,有些事是到現在才發現。說起來我自己有時候都分不清楚以前做的那些事,到底是對還是不對。我一直不知道你跟殷若原來有情分,直到最近,那家夥天天醉酒,喊的全是你的名字,才讓我把以前的事通通回憶起來……我高中打他那會兒,純粹就是覺得做男人不該那樣沒風度,更何況雯川那傻丫頭真是拚了命在愛他,你可能還不知道,雯川去殷若他家看他那次,碰巧殷若他母親腎炎複發,醫院要輸血,那丫頭還搶著去輸血,她自己心髒有事,從小一直貧血,在家暈倒過好幾回的……我以前一直以為自己做得很對的,至少他們很幸福,但現在回想起來,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弄巧成拙了。雯川還在的時候,殷若這男朋友做得,讓我都覺得服氣,但是看到他喝醉酒憔悴不堪的樣子,我才知道他有多壓抑多痛苦,而這幾年來,你有多麽不快樂……安安,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幹了件蠢事。”
  我微笑著對他說:“怎麽會?至少雯川,她真的得到幸福。”
  “那麽你呢?”
  “我現在不是挺好的麽?江遠對我,也挺好的。你的這個戒指,一定會保佑我們的。”
  鄧飛心直口快說:“那我情願它不靈……”
  鄧飛的祈禱似乎被神聽見了,我的戒指跟隨我隻一周就被弄丟了。我打電話跟江遠說起這事,他說,沒關係,即使弄丟了,它還會在某一個地方呆著,保佑我們。
  誰知道又過了兩天,樓長突然叫住我,說有人撿到我的戒指,給我送了回來,還打趣說:“戒指是男朋友送的吧?看多會討女孩子歡心,一看這樣式就不俗氣。”
  我對這失而複得感到不可置信,仔細看了看那戒指,問:“撿到戒指的人長什麽樣子啊?有印象嗎?”
  “沒太留意。就普通一男生,沒什麽特征。”
  “帥嗎?是不是一米八左右的個子?很高很瘦很好看的?”
  樓長嘻嘻笑起來:“哪有那麽多帥哥?你也真是的,有個體貼的男朋友怎麽還不知足啊?小心男朋友跟人跑了。那人不帥,也不高,要是帥的話我肯定有印象!”
  “是麽。”我費解地搖搖頭,這戒指雖然是同款,但絕對不是之前的那枚,可是我想不出還有什麽可能,心想或許最近功課太緊,有時候便會產生幻覺。
  對,應該是這樣的,不僅幻覺,還多疑。
  寒假在家呆了很長時間,我跟江遠經常到對方家走動,而我們的交往也得到雙方家長的同意。
  爸爸本來很不讚成我大學期間就確定男女關係,但是考慮到大學也快畢業,而且如我媽說,我“越大越孤僻,現在不把江遠牢牢抓住,將來更沒人要”,所以也隻好默許。
  跟江遠一起去陵園掃墓的時候,我看到雯川墳前有很大一捧開得很盛的白菊,聖潔美麗、動人心魄。我知道他來過,氣息就在附近,但我警醒地環顧四周,可見處空無一人,連禽鳴都稀少。可是,我走過每寸土地,都會覺得踏過的是他的腳印;每經過一叢小草,一簇野花,都會覺得它們也剛給他同樣的微笑。
  江遠問:“怎麽了?又想起他/她了?”
  我不知道他口中的他到底是指哪個他。
  我們平時跟普通的情侶一樣,做任何一對情侶都會做的事。每次與他擁吻的時候,會感覺到他霸道固執的氣息,攻城略地地索取,然而在陣陣眩暈之中,我仍會想起另一雙冰冷的、溫柔的、痛苦而壓抑的唇。
  江遠氣喘籲籲地在我耳邊低語:“我要進去了?”
  可是我做不到:“我還沒準備好。”
  他不難為我,隻是背過頭去自己尋找高潮。
  我有時候覺得自己是個殘忍並且可恥的女人,精神上完全背叛,身體上死守貞潔。我常對江遠說:“你這輩子最大的錯誤就是到北京,找回了我。”
  他說:“我不介意等下去。”
  “你等不起的。”
  “既然你等得起,我為什麽等不起?”
  這種愧疚跟自我厭惡也會反複折磨著我,讓我四分五裂。
  2003年的春季,每一個在北京生活的人都無法忘記。
  非典來臨的時候,全城俱哀。整個校園被封鎖,人心惶惶。宿舍樓裏有被送出去隔離的女生,讓剩下的人更如驚弓之鳥。我有江遠每天在網上陪伴,並不覺得多麽惶恐。
  非典給我們帶來唯一的好消息是:洛顏跟方博陽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大約人在脆弱的時候特別容易淪陷於情感。
  非典給我們帶來的壞消息是:葉丹竟然成為疑似感染患者,住進了301醫院進行特殊治療。本來不相信災難近在咫尺的我們,因為聽到了熟人的名字,才知道一切都不是玩笑,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鄧飛每天打電話來的時候,都會對我說“他很好,別擔心”。
  那就好,我的每一天,隻要知道他還活著、一切安好的消息,就什麽都足夠。
  “讓他不要再往北大跑了。”我對鄧飛說。
  每晚槐樹下的那個落寞徘徊的身影,還有那輛熟悉的黑色奧迪,我知道我不是幻覺。
  這個混亂而苦痛的春季,當整個城市祈禱著一切快快過去的時候,我卻在內心渴求著時間慢些流走,慢些,再慢一些。
  因為春天最後一朵花凋零的時候,離別便會來臨。
  殷若將在那個夏季離開,去往大洋彼岸。
  我時常幻想著在加州燦爛的陽光下,他是否會變回中學時那個飄逸若風的男孩,有著最動人最溫柔的笑臉?
  
  一年的時間很快過去。
  大學畢業的前一天,我跟洛顏冷飄忙著收拾東西,寢室回到我們剛開學那天,如日軍洗劫過的狼藉。
  “是啊,日軍隻知道洗劫我們,可我竟然把他逼到了日本。”洛顏自嘲地笑笑,或是又想起了自己親手葬送的愛情。
  煥然一個人坐在上鋪,看著我們靜靜的落淚,如四年前看到的那樣,她還是小小的,對整個世界充滿不確定地無措地坐著。隻有她在保研的時候選擇留北大,開學後會先去新疆支教一年。
  “總是有個人留守在這裏,才不會斷了聯係。”煥然說,“我想送你們走,不想被別人送走。”畢業前夜,我們四個一起擠在冷飄的床上,抱頭痛哭。哭我們近在咫尺的離別,和那些已逝的幻滅的愛情。
  大學四年的成長,給了我們多少榮耀,又留下多少傷痕?
  我們賭咒發誓,一定不會失去彼此的聯係,至少每半年一聚。賭咒不敢下得太重,因為每個人都很心虛地覺得,每半年一聚的承諾其實也很難實現。
  四個人裏麵,隻有我沒有繼續讀書。我聽從父母的話,考了公務員,從此過上朝九晚五的生活。我沒有讀書的天分,對事業也沒有什麽企圖心,內心早就渴望按部就班的生活。我或許是最幸福的一個了,在離開她們之後,我迎來了江遠,他即將到我生活過四年的地方,繼續攻讀學位。
  在機場重逢的時候,我們緊緊相擁。他抱著我在大廳旋轉,快樂得像兩個孩子。或許人生容易離別,卻難得相逢,所以當我們擁抱的時候,周圍竟傳來掌聲。
  “我們不要再分開了。”他在我耳邊低語,雖然這重聚足足遲了四年。
  當了上班族才開始羨慕學生時代的單純生活。
  誰會喜歡每天堆起笑臉,裝作對李姐家孩子的幼兒園功課很感興趣,或是對張大哥所說的哪家餐館很是仰慕,更不要提每天都聊半個小時以上的化妝品話題。
  我辦了一個健身房卡,每周一三五晚上跟洛顏一起練瑜伽。
  直到方博陽遠走日本,洛顏才知道生命裏什麽東西是不可或缺,她說這一次自己不會再讓幸福如流沙從手中溜走。我想我或許也應該一樣,不要再錯過手中的幸福,它盡管平淡,卻如此真實。
  “安,你是真的快樂嗎?”洛顏在下腰的時候輕聲問我。
  “也許吧。”
  現在的我有人陪伴,有人在乎,有人寵愛,那麽我還奢求什麽?
  我仍舊在每個夜晚睡不安穩,不管在夢中遇見她,還是遇見他,都會讓我陷入絕境,直至哭醒。當我掙紮著醒來時,江遠正守在我的床前。我無助地抱住他:“不要再離開我了。”他輕輕拍著我的背,輕聲歎息:“我怎麽會?我們不會分開。”
  不久之後,爸媽在雙安附近幫我買了一套精品房,付了首期,我便從跟人合租的公寓正式搬了出來。江遠陪我到宜家買家具,一路指手畫腳,好像這真是什麽非同小可的要事,連枕頭的顏色也挑三揀四,不肯湊合。
  “這到底是給你買還是給我買啊?”我終於在他反複不定的時候發出小小抗議。
  “有區別嗎?反正今後是我們的家。”
  我們的家。
  可那是真的嗎?我真的可以擁有一個家?讓我每天早上眷戀著不肯離開,每天下班不顧一切隻想飛奔而去的家?
  “我們結婚吧。”他居然躺在一張樣品床上,望著我輕聲說。
  “別鬧了,江遠。”我不好意思地走開,可是內心卻不可抑製地掀起波瀾。雯川,我從來不敢相信,我會如此接近幸福。那一刻,我真願意人生就這麽安定下來,不再有任何變數。
  晚上在家組裝家具,江遠低頭專注地敲敲打打,我拿著綠茶站在他旁邊,看著他的額頭沁出細細的汗珠,他並不抬頭,卻問我:“還沒看夠?”
  “你怎麽知道我在看你?”我下意識問他,繼而發現自己的問題很傻,於是笑著轉移話題,“今晚你還去醫院嗎?”
  他的笑容也還掛在臉上,眼裏露出略微遲疑的光彩,說:“我看還是去吧。”
  葉丹在北醫三院等待關節置換術。她的一生也是很奇妙的,從小到大沒有失敗過,她也不允許自己失敗,可那樣驕傲至極的一個人,遭遇了兩次挫折:一次是江遠,一次是非典。
  非典沒有奪走她的生命,但股骨頭壞死的後遺症拚命地折磨著她。她的學業為此停滯,生活為此顛倒,每天被難忍的疼痛折磨,沒有人可以拯救她,除了江遠。
  江遠是她的藥。
  我送江遠到門口的時候,他突然停下,回頭笑問我:“你怎麽一點顧慮都沒有?一個勁兒把自己男朋友往外推,你不擔心嗎?”
  “擔心什麽?”我下意識問,看到他若有所思的眼神,笑道:“我當然不擔心。我相信你。”
  看著江遠進了電梯,我才躺到剛剛組裝好的新床上,長舒了一口氣。我想:安蓓蓓,你今天表現得很好,幾乎一整天,你都沒有去想他,隻要繼續努力,什麽都可以忘記。
  每逢長假,我總會跟江遠一起飛回老家,去看看郭爸爸,看看雯川。
  雯川的墓碑前總是寂靜,每次看到肆意生長起來的荒草,我心裏總覺得莫名蒼涼。雯川,你一個人還好嗎?你寂寞嗎?是否還是很想他?可他竟沒有一次回來過。
  離開陵園的時候,江遠在我前方先行,應慧寺的擴建工程還在繼續,整個山坡上四處是亂石跟碎瓦。我看到他腳下踩滑一粒石子,眼看快要滑到,情不自禁地伸手拉他:“小心!殷若。”
  他並沒有滑倒,隻是靜靜將衣袖從我手中抽離開去。他不回頭,一聲不吭地徑直往前,我看不見他的表情,可我又能希望他有什麽樣的表情。
  我中了一種毒,一直沒有解開。
  那毒的名字叫殷若。
  或許終有一天,它將彌漫至我的五髒六腑,燒我的血,蝕我的心,讓我在劫難逃。
  
  又是一年過去。
  2005年的夏季,是個全民娛樂的夏季。街頭巷尾,茶前飯後,大家都在為李宇春跟張靚穎等人而瘋狂。
  可是這樣喧鬧的一個夏季,你沒有如期歸來。
  江遠正翹著腿,坐在白色沙發上看《超級女聲》總決賽,其實他喜歡的小女孩老早以前就不知被哪個分賽區給淘汰掉了,那個女孩子叫盧潔雲,他說:“像中學時代的你,幹淨透明得不惹一絲塵埃。”我努力回想那女孩的相貌,可怎麽想都想不出那是一幅什麽樣子。
  “晚上還回學校嗎?”我從廚房探出頭來問他。
  他點點頭。我去書房拿出他的休閑外套,很意外地看到外套領上伏著一根長長的淡黃色的柔軟的發。
  “怎麽了?”他往這邊走來,神情滿是狐疑。
  “沒什麽。”我急忙把外套披他肩上,“帶上紅豆湯走吧,下火。”
  “嗯。”他走了,如往常任何一次般自然地走了。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我第一次想:他會去哪兒?和誰共飲那一碗湯?又會在誰的枕邊流連?
  我在梳妝台前,看著自己隻是齊肩的黑發。那根淺黃的長發讓我想起一張瘦而尖的,滿是雀斑的臉。她曾說過她不想輸的。那麽又是我輸了嗎?
  為什麽人生如賭局,我卻從來沒贏過?
  那天下班的時候,我終於看到在單位門口等著我的葉丹,我笑著對她說:“好久不見,一起吃飯吧?”
  在飯桌上,葉丹吃的東西很少,我問她:“關節恢複得好嗎?”
  她滿懷心事地抬起頭:“嗯,都還好。反正是不可能跟正常人一樣了,還好專業是寫程序的,本來也不需要四肢健全。”
  “找我隻是為了敘舊嗎?”我點了一瓶紅酒,緩緩給她斟上。
  她遲疑了許久,抬頭與我對視,清清楚楚對我說:“安安,把江遠讓給我吧。”
  我認識她已有八年,第一次在她的臉上找不到誌在必得的神情。在愛情麵前,她成了一朵卑微的花,低聲下氣懇求我給她愛情。
  我問她:“你來找我,他知道嗎?”
  “我知道他舍不得離開你,我也知道他喜歡你比喜歡我要多得多。可是安安,你知道我愛他,看他比什麽都重要。以前,我沒有真真實實接觸過他,也有自知之明,明白跟他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沒有什麽可能性……直到我的腿出事,他常來看我照顧我,我才知道原來他並非遙不可及。如果我早知道斷一條腿可以換來他的憐惜,我八年前就該把自己的腿砍斷……”她輕笑了一下,“非典之後我才重新認識這個人生,發現自己以前是多麽無知跟可笑,原來世界上沒什麽必然,即使我再努力再不認輸也沒有用,有時候人要聽天命的。所以現在我更知道自己要把握什麽,珍惜什麽。江遠跟我在一起的時候,是很幸福的,這讓我更有信心來找你……安安,我說過的,如果那個人是你,我認。但是你不能給江遠快樂,你自己心裏也應該有數,他過得有多難受。”
  “葉丹,你憑什麽這麽說?”
  她不顧我的情緒,繼續道:“你根本不愛他。你不在乎他,不在乎他有多傷,不在乎他有多疼,不在乎他有多麽不像他自己。他跟你在一起,是壓抑的,他沒有尊嚴,可你明知道尊嚴對他來講如同生命。我跟你不一樣,我隻有他,他的驕傲,他的快樂,是我可以用命去換的東西……”
  我不耐地打斷她:“但這隻是你一廂情願的想法。你有問過江遠的意願嗎?感情講的是你情我願,我並沒有強留他在我身邊。”
  “安安,實話跟你說吧。他不是沒想過離開你,他隻是下不了決心。他拋棄過你一次,他不能再做同樣的事兩次……”
  葉丹的話突然間變得刺耳,我起身對她說:“我們沒什麽必要談下去。你跟我說這些沒用的,你懂嗎?除非江遠親口對我說,否則我不會做任何改變。”
  我拿出一張百元鈔票放在桌上:“這頓算我請你。”繼而起身離開,可就在我走了兩三步的時候,聽到她在我背後字字清晰地說:“可是我有孩子了。”
  沒有多少女人會被同一個男人甩兩次吧。
  江遠跟我攤牌的那天喝了很多酒,仿佛不喝酒他是沒有力氣跟我實言相告的。
  “是為了孩子嗎?”我問他。
  他癱在沙發上,畢著眼睛緩緩說:“沒有了我,她不能活。”
  嗬,我感到天花板開始旋轉,忍不住閉了眼躺回到身後的沙發上。這有多麽可笑,雯川沒有了殷若不能活;葉丹沒有了江遠不能活。那麽我呢?從來沒有人問我可不可活,所有人都假設我堅不可摧。
  以前我媽說,我是外柔內剛的一個人,而雯川是外剛內柔的一個人。難道堅強就理應被傷害?難道堅強就必須永遠一個人快樂勇敢地活下去?
  “除了這個原因呢?”我問他。
  也許是喝了酒的緣故,他微微睜眼,第一次對我說出心裏的話:“安安,我真的累了。我也希望我身邊的女人眼裏心裏隻有我,夢裏夢外隻有我。我希望她脫口而出的名字是我,希望她失神落淚是為我,希望她微笑快樂是為我……而所有這一切,不會發生在你我之間。”
  “為什麽是現在,兩年前你為什麽不說?”
  江遠帥氣冷峻的臉上再一次顯現痛苦的神色:“對不起阿安,對不起這兩年。上一次離開你的時候,我恨你,可是現在,我隻恨我自己。”他用手反複捶打自己的前額,“我恨我的懦弱我的自私我的無能……”
  “你不要這樣。”我看著他因痛苦而略顯扭曲的臉,還有他不自覺落下的淚水,我還能夠說些什麽?我上前去抱住他的頭,讓他埋在我的胸前,尋找溫度跟安慰。
  我突然有所決定,低頭輕吻他的耳廓,他的身體有些僵硬,好像不能理解所發生的事情。我在他耳邊低語:“我給你吧。就算是為這場感情做個終結。”
  他猶自渾渾噩噩,不知道在想些什麽,被動地承接我的吻,就在我解開上衣的時候,他突然抓住了我的手,把我推開來:“安安,不要這樣!”
  我的淚頓時洶湧,大聲對他喊著:“為什麽不要?連你也不肯要我?為什麽?難道我連葉丹都不如?為什麽要這樣對我?”
  他努力控製住失控的我,緊緊握著我的肩:“我不能。安安。我怎麽可以?我不願讓你後悔。”
  “後悔?”我冷笑道,“我還有什麽可後悔?”
  他最後歎一口氣,輕輕將我的外衣拉好,說:“你一直都那麽愛他。不要這樣子傷害自己。”
  我突然間不想哭泣,我起身,冷冷對他說:“你走吧。我不想再見到你。”
  江遠也沒有猶豫,起身離開。走到門邊,他回頭對我說:“再給自己一個機會吧。真正相愛的人不應該分開。”
  我拾起手邊的花樽朝緊閉的門扔過去。
  滾吧,殷若!滾吧,江遠!憑什麽傷害了我,還要說“祝你幸福”之類的屁話。
  花樽在地上綻開,無數碎片散落。
  如同我支離破碎的愛情,和人生。
  
  2006年春,鄧飛的婚訊傳來,我感到意外。
  “你才25歲,博士還沒畢業,著哪門子急呢?”我揶揄他道,“該不會是奉子成婚吧?”
  他馬上正色說:“不是不是,你不要亂講。”
  “那為什麽這麽著急?是不是怕今年結不成趕上明年寡婦年?”
  “也不是。隻是遇上了對的人,自己就想安定下來。”他忽然手搔搔後腦憨笑起來,“其實這話是以前殷若說起的,他說人生最大的心願就是舉案齊眉,相濡以沫,跟心愛的人一起吃飯睡覺,生一個孩子,手牽著手,慢慢老去,那是他看《射雕英雄傳》的心得,嗬嗬……啊,安安,我是不是又說什麽不該說的話了?”
  我笑著搖搖頭:“怎麽會。我都快不記得這個人了。”
  “那個……你跟江遠的事,都過去了吧?你放心,我婚禮不會請他,免得見了麵尷尬。”他又對我拍胸脯。
  “無所謂。我跟他還沒僵到那地步。在哪兒擺酒?”
  “她家山東的,可能兩邊都擺。反正你春節過後那幾天空出來就好,婚禮還有好多事情要你幫忙。”
  “我是幫政府做事的。幫你打雜可不便宜。”
  “丫頭!”他又揉揉我的頭,“這幾天多去看看雯川吧,估計她很寂寞,小時候她說過的,怎麽也要活到我結婚那天,可是……”
  鄧飛結婚那天是正月初八,新娘子在湖南沒什麽好朋友,鄧飛便邀我當伴娘。媽媽幫我選了一套紅色小洋裝,給我整了個小卷發,眼影上得很重,我有點顧慮地說:“這也太搶眼了吧,會不會搶別人風頭?”
  我媽沒好氣地把梳妝盒扣下,開始嘮叨:“就你這副死氣沉沉的樣子,還能搶誰的風頭?是鄧飛那孩子缺心眼才會請你當伴娘……24歲了還沒長進,男朋友也拴不住……”
  “行了行了,每天都說這些話累不累?沒見過誰這麽損自己的女兒的。”我不耐地打斷她,“我先到鄧家幫忙,您跟爸收拾完就早點過來,鄧飛父母還有雯川他爸都惦記你們呢。”
  “天天都在給別人包紅包,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收得回來……”
  鄧飛家在城北,選的酒店在城南,我打車到他家,領著新娘去附近的發廊做頭發跟換禮服,鄧飛領著一幫兄弟張羅花籃、車隊的事。
  在發廊等著她做頭發的時候,我看著她那張幸福得近乎俗氣的臉,心內泛起淡淡感傷。每一天,中國都有很多人在結婚,可就這麽簡單的普通的幸福,也並非每個人都有福氣得到。
  新娘叫小燕,長相甜美,人也很懂事靈透,隻除了記性不好。打點好一切,一群女賓吵吵嚷嚷正要去酒店的時候,小燕才記起結婚戒指拉在了家裏,這可事關重大,鄧媽媽打電話回家,無人接聽,估計家裏的人已經全出門了。大家開始七嘴八舌嚷嚷,全然沒有主見的樣子,我於是果斷說:“把家裏鑰匙給我,你們先去酒店。”
  我獨自折回鄧家拿東西,誰知道剛到鄧家的時候就接到鄧飛電話,說戒指都在他身上,不必回家拿。這樣城北城南一折騰,到酒店的時候迎賓儀式差不多結束,婚禮正式開始,總而言之我這個伴娘基本錯過了該起作用的環節,對整個婚禮唯一的貢獻就是幫忙找戒指——結果還撲了個空。
  我站在酒店大廳的最外側,遠遠望著台上一對新人幸福的笑臉,我跟著輕笑,不經意掠過停車場一輛黑色的奧迪。黑色奧迪……我決計忘卻的記憶啊,竟又那麽輕易地重現眼前。
  “安安,趕快!”儀式結束後酒席開始,鄧飛從台上衝下來,把我從不顯眼的位置一把揪住,“你發揮作用的時候到了,趕緊幫忙擋酒!”
  我捅他一拳,道:“鄧飛你還是不是男人?”
  那一天,我幫了鄧飛大忙,因為我真真切切幫他擋了很多酒。觥籌交錯之間,我仿佛暫時忘記了所有的煩惱,不記得過去,也不記得現在,更不必想未來,一片空白的感覺是那麽舒爽。
  “安安……你行不行?是不是想吐?……我讓伯母陪你去洗手間休息一下……”
  我對他擺手:“不用了。不要跟她說,免得她嘮叨……”
  離開他的攙扶,我獨自到洗手間洗了洗臉,讓自己清醒一些。其實我何時有醉過呢?我永遠是這樣令人憎惡地清醒著。
  重新打理一番出來,覺得自己神情氣爽了不少,可以繼續幫他擋酒。我想如果雯川還在,今天這份差事估計是她的。走道上站立著一個小女孩,不知為了什麽,一個人在惶惶然哭泣,我走到她麵前,緩緩蹲下,輕聲細語對她說:“小妹妹,怎麽了?”
  她眨巴眨巴眼睛,睫毛上還沾著淚水,小孩委屈地跟我說:“我的小狗狗不見了。”
  “什麽小狗狗?”
  她突然對著我後方開懷笑了,她拍拍手說:“哥哥把小狗狗帶回來了!”
  我順著她微笑的方向回頭,隻看見一個身影翩翩走來。是因為陽光過於刺眼嗎?我覺得自己有眩暈的感覺,他的臉為什麽那麽不清晰?可即使不清晰,我又怎麽會認錯那是誰?
  我的臉上沒有笑容,默默站起身,萬千思緒無從說起,隻是對來人說:“好久不見。”
  他沒什麽改變,隻著普通的休閑冬裝,英俊不改的容顏,沉穩內斂的氣質,依舊風華天成的模樣,看著我,眼神執著。我們對視許久,我內心似乎經曆了萬種波瀾,但最後,一切歸於平靜。
  “阿安……”他開口。
  “叫我蓓蓓吧。”我打斷他,“親戚都叫我蓓蓓。”
  來不及繼續說話,他已經被衝出來的人緊緊熊抱住:“你回來怎麽也不提前告訴我!想死我了!”鄧飛狠狠在他背上錘了幾拳,鄧飛身後陸續有人跟出來,然後雯川父親,我的父母全都趕著出來了,迎接他們的兒子。一場婚宴被他搶去一半的風頭,三個老人輪流跟他擁抱,我媽甚至熱淚盈眶,情不可自禁。在那一片重逢的喜悅之中,我隱身而去。
  他的喜悅,跟我又有什麽關係?
  鬧洞房的事,老人們沒興趣摻和。年輕人們在鄧飛家鬧到半夜,才漸漸散去。
  “殷若,你送送安安吧,啊?”鄧飛對殷若使了個眼色,把我們推進電梯。我跟他各占據電梯的一端,在電梯降到一樓的途中一言不發。
  電梯門打開,我提前出了門:“你不用送了。我家很近。”
  他從後方伸手拉住我:“太晚了。我怎麽可能放心你一個人?”
  “放手吧殷若,”我轉過身,神色冷漠地對他說,“我一個人已經很久了。我一直都是一個人。”
  他的手沒有鬆開,我於是冷冷笑道:“你真的不用這麽客氣,還是在國外呆久了紳士慣了?”
  “你今天喝了太多酒。”
  “那不算多。我現在酒量很好,改天你結婚,我也可以幫你擋酒。”
  “阿安……”
  “請問你還有什麽事嗎?”我看看他,隻見他眉頭略略鎖起,神色冷峻,我依舊冷冷說,“沒事的話我先走了。”
  “一定要這樣嗎?”我聽到他的話,腳步緩慢一些,聽見他再一次在我身後清楚地問道:“一定要這樣嗎?阿安,一定要裝作不認識嗎?”
  “可笑,殷若,你真可笑。兩年前你不顧一切離開,隻把我一個人留下,你有設想過我會怎麽樣?現在你說回來就回來,你自己複原了是嗎?然後以為別人也跟你一樣複原?”
  “阿安,我沒想到……”
  “你當然想不到。你痛嘛,我知道,你自責,我也知道。那你一輩子好好抱著你的回憶跟悔恨過下去吧,你還管我做什麽?還是你聽說我被人拋棄,過得不好,發現自己良心不安,又要來贖罪?”
  “我跟你贖什麽罪?”他的語氣突然也冷起來,“我沒想過對你贖什麽罪。”
  “那麽你是來拯救我的嗎?不忍心看到有人在地獄受罪,你要當個大慈大悲的天神?你不是從小到大都喜歡當個神嗎?所有人裏麵就你最偉大,你比任何人都偉大。”
  “我偉大嗎?阿安,如果我偉大,從始至終就不會有人為我痛苦。我隻是想回來,你懂嗎?我想看到你幸福。”
  “幸福?”我冷冷笑道,“我不知道它長成什麽樣子,因為我沒見過。我隻知道我的人生早就殘缺不全,永遠不可能再複原了。”
  雯川,他回來了。回來看你,也回來看我。
  你很想他吧?你一直一直很想他,風聲寂寞、荒草寂寥,每分每毫我都能深切感受,你像我一樣那麽想他。
  現在他回來了你快樂嗎?你很快樂吧,你瞧,他送你的每朵白菊都把自己開得像一場歡宴,像你一直以來的燦爛無邪的笑臉。
  可我不快樂。
  我承認還愛他,可也同樣恨他,我甚至也是恨你的,憑什麽那麽幸福,憑什麽要死。你用死亡把愛情演繹得那麽慘烈跟淒厲,讓我的一廂情願變成了笑話。你永遠無法被超越,因為死了的人總是最好。
  我記得有人說過:花兒的翅膀要到死亡才懂得飛翔,無愛無恨的土壤才會再萌芽開花。
  那麽我想我是不會再開花了。
  “早上好啊,來看雯川?”我走下陵園石階的時候,語調高昂地跟他打招呼。他穿著灰色風衣正站在陵園的門口,背靠著石柱,腳下有剛剛熄滅的煙蒂。
  “不。我在等你。”
  “等我做什麽?找不到路回家?”我還是對他笑,他好像對這突然來臨的笑感到不知所措,“回家的路沒有變啊。路怎麽會變呢,隻有人才會變。”
  我再一次擊中了他,在他的痛苦神色中感到一絲欣悅。他拉住我的手,道:“阿安,別這樣了行嗎?我們可不可以好好說話?你這樣讓我擔心。”
  “你擔心什麽?我好得很,能吃能睡,身體健康;工作努力,還拿全勤獎;每天都在戀愛,比以前輕鬆百倍的戀愛,擁抱不問姓名,親吻無需理由,做愛不負責任……我真的很好,這麽久連病都不曾生過,我好得很。你真的多慮了,我謝謝你的關心……我知道你也很好,終於飛黃騰達衣錦還鄉了,那不是你一輩子夢寐以求的嗎?恭喜你,聽說你是帶著美國風投回來的,清華不都為你開特別介紹會嗎?多好,你終於可以大展拳腳,求仁得仁,以後如果有機會也不妨關照你妹妹一二分……”
  “阿安,你恨我?”
  “是的!”我將手從他手腕中抽離,“以前我有多愛你,現在我就有多恨你……嗬,不知道那是個什麽概念是吧?那你就慢慢去計算吧,你不是天才嗎,你總會找到答案。”
  “阿安,何苦這樣?”
  “你聽過《漁夫和魔鬼》的故事嗎?”
  “什麽?”他不知所以地微微皺眉。
  “從前有個漁夫,從海裏打撈起個寶瓶,裏麵住著一隻的魔鬼,漁父把魔鬼放出來,魔鬼卻要殺了他。知道為什麽嗎?……不知道?因為魔鬼在海裏等待了太久,剛過一百年的時候,他說:誰把我解救出來,我會報答它,給他榮華富貴;兩百年的時候,他說:誰把我解救出來,我會用我的能力,給他地下的寶藏;三百年的時候,他說:誰把我解救出來,我會滿足他的三個願望。可是,沒有人救他,魔鬼等待了太久,他把希望都變成了恨。”
  “我聽過這個故事。”他點頭回答我,“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魔鬼要殺了救他的人,但那人可以選擇怎樣的死法。”
  “那又怎樣?”
  “所以,阿安,你要給我選擇死法的權利。”
  “我沒空跟你閑聊。”我轉身,朝山下的公車站走去。
  “其實我慶幸你說恨我。”他依舊在我背後說話,“那說明至少你沒有忘記我。”
  我禁不住腳步又放慢幾拍,我沒有忘記他?
  “你沒有忘記我對吧?不管你有沒有,至少我沒有一刻忘記你,沒有。”他語氣堅定地說,“還有,你知道我回來不是為了什麽風投。”
  “是麽。”
  “我隻是為了找一個曾經失去的人,我想把她找回來。”
  他要找誰幹我何事?從陵園回家的當天,我已飛回北京。
  殷若和姑媽姑父說要請我們全家吃飯,我不想吃那頓飯。

  終章
  迪吧的舞曲聲音讓人振聾發聵。我從舞池下來,汗水淋漓到吧台點了一杯天使的玫瑰,小苒還在舞池流連,我忍不住想問:同樣都是24歲,怎麽她就能那麽不知疲憊樂在其中?
  “你是這欲賦新詞強說愁!”小苒點了一杯血腥瑪莉,“小白介紹的地方還真不錯,我看這邊帥哥檔次都挺高。”
  “什麽時候走啊?”我覺得腰酸背疼。
  “別掃興!畫個煙熏裝就不要裝清純。”小苒推推我,“你看你這黑色蕾絲裙,我是男人都想咬你一口。再坐會兒吧。”
  她話還沒說完,已經有一個光頭男生過來跟她尬舞,小苒開開心心跟他離開,光頭的一個同伴便在我身邊落座。
  “美女,來一支?”他為我點起一支煙,我不抽,但也沒拒絕,就那麽拿在手上。
  他在我身上上下其手的時候我根本沒去管他,不是不在乎,隻是懶得去理會。這樣逢場作戲的局麵,彼此都知道那是戲,肉體無限接近,靈魂背道而馳。
  就在他手靠近我胸脯的時候,被另一雙強硬的手一把拉住。
  那男生一愣,隨即嚷起來:“你誰啊?”
  來人臉色陰沉,他鬆開那男生的手,轉而抓住我的:“走。回家。”
  我不屑地掙脫開去,舞池裏的光頭跟小苒也停止舞蹈,來到我身邊,光頭看同伴處於劣勢,急著幫他扳回一城,伸手便向殷若胸前搡去,殷若輕巧避開再反抓住他的手,把他往回一推,光頭站不住腳,往後踉蹌幾步。
  小苒忙著扶住他,著急地在我身邊問:“安安,他是誰啊?”
  我隻顧低頭喝酒:“不認識。”
  “媽的,不認識來搗什麽亂?”光頭跟同伴頓時來勁兒,重振鬥誌,如兩隻雞般跳到殷若麵前,“活膩了啊?聽見沒有,人家不認識你!”
  殷若根本無視他們,隻是穿過他們到我麵前:“你剛說什麽?你再說一遍。”
  我放下酒,在光怪陸離的燈光中看他,俊朗非凡的臉上愁雲密布,而他一貫性感而溫柔的嘴唇此刻更是緊緊繃著。我在下一秒笑了,說:“哦,是你啊。我想起來了。”我側臉對小苒跟那兩個男生說:“這是我堂哥,最不喜歡我出來玩的,以前晚上過十點就打電話催我回家的。好久不見了,哥。”
  “跟我回家。”他眼中浮過厭惡的神色,不由分說拉我走。
  “你放開!”我執拗地扣著他緊扣的手指,“你憑什麽管我?”
  他突然停住,手鬆開,神色若定說:“不是說我是你哥嗎?”
  “你也說過你不是。”
  “那麽你到底想做什麽?”
  “這裏是酒吧,你說我來是做什麽?”
  “跳舞是嗎?我陪你跳。”他一把將我推進舞池,我重心不穩跌撞到別人身上,錯愕萬分地看他:他明明還是西裝革履的模樣,卻一步一步走近我,粗暴的扯開他的領帶。
  “Richard……”另外有幾個我不認識的人過來,在他身後叫他。
  殷若的動作停頓,卻依舊一臉陰鷙地回頭:“你們先走吧,趙總。有點家事。”
  “那個……那樓盤的事兒下次再聊啊。我們先走了。”
  那幾人似乎要離開,殷若不得不回頭跟他們寒暄幾句,說完之後眼中戾氣有所收斂,不由分手將我拉出那片喧囂。
  “殷若你夠了沒有!鬆手,痛啊!”我對他怒吼。
  他突然鬆手,將我一把甩到牆上:“你也知道痛嗎?”
  我看到他煩躁地扯掉領帶,眼中淩厲之色仿佛又回來。我呆呆在牆壁上不得動彈,看著眼前這個霸道而強悍的男人,才意識到這不是在小隔間對我溫柔微笑的天才男孩,亦不是寫下“我的阿安”的那個明月清風般的男生,更不是痛苦拉扯著想要逃離我忘記我的掙紮男子。他變了,經過留學曆練跟商海沉浮,他的眼神比我所想象的要複雜,跟陌生。
  我努力跟他對峙:“我安全回家了。你也該走了吧,哥。”
  他沒有絲毫離開的意願,一步步靠近我,將我捆在他與牆壁之間:“你到底要怎樣才肯罷手?”
  我避過他的逼視,道:“你想太多了吧?這就是我的生活,燈紅酒綠夜夜笙歌,我習慣了這樣的生活。”
  “這就是你的生活?放蕩?荒淫?不知廉恥?”
  “是。這就是我的生活方式,誰都可以跟我調情,誰都可以跟我做愛……”
  我的話被他狠狠來襲的深吻淹沒,他不顧一切地在我唇上肆虐,仿佛要把我撕碎一般瘋狂,我覺得可用來呼吸的空氣越來越少,就在我快要窒息的時候,他才離開,讓出我們之間的一點距離,可當那唇離開之時,我竟感到撲天而來的落空感。
  他依舊緊壓著我,幾乎是在我的唇上說話:“我說過,你要給我選擇死法的權利。”
  在他迷離的眼神之中,我隻能如中蠱般喃喃低語:“你要怎樣的死法?”
  “我隻想跟你一起死。”
  他驟然關掉客廳的燈,擁我往臥室輾轉而去,我們之間的束縛物被撕裂開來,撒落一地。他如同一隻失控的小獸般在我身上不斷索取,我找不回任何思緒,隻跟他一起沉浮。在他挺身而入的那一瞬間,我感覺到尖銳的疼痛,可是,卻更感到一種圓滿的快樂。
  痛並快樂著。那說的可是此時此刻?
  殷若卻仿佛為這阻力而突然收斂,他抱著我,緩慢律動。我的淚水為這突如其來的溫柔而洶湧,身體卻隻想承接更多。
  “阿安,阿安,阿安,阿安……”在他天籟般的囈語中,我才知道自己多年來苦苦求索的不過隻是這個溫暖寬闊的懷抱。
  第一次,這不是我的夢。
  “殷若,殷若,殷若……”我回抱住他光潔而結實的背脊,像嬰兒一樣呼喚他的名字,他繾綣的纏綿的名字。
  激情過後,他把我放在懷裏,輕聲地歎息。
  “阿安……”
  “做什麽?”
  “我們好好在一起吧。”
  “為什麽?”
  “因為我愛你,阿安。我愛你。”
  窗外如水的月光,你聽到了嗎?走過這麽多年的離合聚散,他終於說了愛我。多年前在十年街與我初見的少年,各自放逐飄蕩了多久,他才到我的身邊,對我說愛我。
  他說他愛我。

(全文完)

[ 打印 ]
閱讀 ()評論 (1)
評論
博主已隱藏評論
博主已關閉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