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迷失在夢想國的戀人

(2008-12-14 12:46:24) 下一個
By 鄭梓靈

  前 言 序
  你曾否相信,相愛的人,有時必須分手。
  為了終止所有傷害,我們情願用遙遠的方式,繼續這場戀愛。
  於是世上有了思念,有了歡笑的時候突如其來的心痛。
  有一種愛情,我們會用一生去保守這段記憶。
  隻為了證明,我們曾經認真地約定過,要一同走完這輩子。
  可是脆弱的我們,沒把握叫身邊的一切停下來,讓愛情永不變質。
  就在措手不及的時候,我們在曾經相同的夢想國度裏,失散了。
  當我們更加認識這世界的時候,才發現,我們最想逃離的,原來是寂寞。

  她是在午夜十二時衝進店子裏的。要不是她衝進來,我不敢想象我的一生。
  已經是晚上十時,店裏的人都忙不迭做完最後一單生意,替自己打扮起來。聽阿剛說在尖東的“DancingShoes”有個派對,所有人都會去的,他問我去不去,又用大量美女的綽頭來引誘我。
  “我晚一點兒才到。”我隻是笑笑說。
  “你不是要等女伴來才一起去吧?”他取笑我。
  其實我又哪來的女伴呢?
  在那一晚之前,我是真的沒有。
  “阿敏,我們先出發了。”其他幾個同事在門外對我叫道。
  “我收拾好就來了。”我說。
  “你不是想給我們什麽驚喜吧?不是化裝舞會,別扮超人。”
  我隻是搖搖頭,著手收拾起來。我在這發型屋工作,好像已經有三年了,沒關係吧!學識又不如人,還可以轉到哪裏去?我想這一輩子都隻可以待在這裏吧!人們笑我沒野心、沒誌氣,我真的沒有嗎?我也不知道。
  但她說我有。
  她是在午夜十二時衝進店子裏的。要不是我打開了收音機聽到DJ報時,我不會知道那一刻正是聖誕節的開始;要不是她衝進來,我不敢想象我的一生。
  她一頭撞在半掩的玻璃門上,啪的一聲,她跌坐在地上,用手掩著額頭。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巨響嚇了一跳,停了動作。看見有女孩子被撞傷了,我趕緊出去扶起她。
  “小姐,你沒事吧?”
  “我沒事……我沒事……”她驚魂未定回答著,勉強站起來,當她的長發溜過我的手的時候,我其實真想說,我沒見過這麽美的長發。
  “沒撞傷吧?”我試探著問。
  “沒有……”她揉了揉前額,把臉抬起來,我看見兩行剛幹了的淚痕,我想她一定是很痛了。
  “我要剪頭發,你可以幫我嗎?”她忽然希冀地看著我,叫我訝異,她那麽慌張隻是為了剪頭發?
  “……但我們已經打烊了……”我不好意思地說。
  “反正你還沒走,就當幫我一個忙好不好?”她看來很急切似的。
  “不好意思,你明早再來可以嗎?”
  “請你幫幫忙,隨便剪一下就可以了,不會花你很多時間的。”
  這個女孩真古怪!我看了看時鍾,派對已經開始了,再晚一點去的話,恐怕就要散場了。我又看了看她,她的眼神讓人難以拒絕。
  “那好吧!你進來。”
  她跟著我進來,失落得像個幽靈。
  “小姐你要洗頭嗎?”
  “不用了,隨便剪短就可以。”
  我把她招呼到一個座位上,替她披上袍子,然後就用梳子替她梳起來。平時我總會和客人說說話的,他們都笑我是全店最多話的一個,但麵前這個女孩不太對勁,我也不好說話。她的頭發那麽纖細那麽幼滑,我小心翼翼地梳理著,生怕把任何一根弄斷了。我偷望了她一眼,她的眼簾低垂著,唇抿得緊緊的,她的臉蛋兒分明就襯長頭發。
  “真的要剪短嗎?”
  她點點頭。
  “真的隨便剪短就可以了嗎?”
  她仍舊點頭,義無反顧似的。
  我竟有點舍不得。
  我走到唱機前,挑了一張爵士樂唱片播放,是一首哀怨的樂章。在剪頭發的時候如果可以聽著爵士樂的節奏,效果總是令我最滿意的。我一直很想這樣做卻又不敢在其他同事麵前承認,現在隻有我倆就好了。
  我剛提起剪刀,剪掉了一小撮頭發,她就哭了起來。我手足無措地坐在那兒,發了好一會兒慌,不知道應不應該剪下去。她雙手捂著臉抽泣,哭得那麽淒涼,我真不知道怎樣收拾這局麵。
  “小姐……你不想剪就不剪好了,用不著這樣傷心的。”我在她身旁試著胡謅一遍,但求她不要哭就是了。
  “你為什麽要播這種傷感的音樂?”她哭得更厲害。
  “對不起,我把它關掉吧!”我連忙把唱機關掉,調到電台去。
  我給她拿來一盒紙巾,她拈了幾張抹眼淚,紙巾濕了一張又一張,她的眼睛都腫了。我看著她,等她哭完。
  “你別這樣看著我好嗎?”她好辛苦才說出一句。
  “對不起。”我為自己的冒失感到窘迫,隻好走開在店裏來回踱步。我從來沒有遇過這樣尷尬的情況,我努力思索到底有什麽話能哄女孩子,但平時的辭令都不知跑到哪裏去了。
  她的哭聲漸漸減弱,我紊亂的心跳也隨之平靜下來,電台正播放著聖誕歌,我這才意識到她是我在這聖誕夜第一個遇見的人。我走到她身旁,彎腰細聲說:“聖誕快樂。”
  她凝望了我一會兒,抹掉最後一滴眼淚,微笑著說:“聖誕快樂。”
  她懂得回答,我就心安了。
  “你叫什麽名字?”她問我。
  “紀敏,叫我阿敏就可以了。”
  “像個女孩子的名字。”她撥了撥頭發笑著說,那動作好美。
  “別人都這麽說,不過其實‘敏’本來就是男孩子的名字,隻是被你們女孩子借去了。”我告訴她。
  “是嗎?”她蠻感興趣似的。她伸手想把袍子脫下來,但袍子的結是綁在後麵的,她解不開,便說:“你可以替我解開嗎?”
  “好的。”我走到她背後,替她把袍子脫下來,問她,“你不剪頭發了嗎?”
  “我不知道。”她噓了一口氣,迷惘地盯著鏡中的自己,仔細端詳了一會。她的眼睛還是腫腫的,鼻子還是紅紅的,但一點兒也不醜,真的,一點兒也不。
  “醜死了。”她低罵了一聲,轉頭對我說,“我叫舒柔。”
  舒柔,我會永遠記得這個名字。
  “你沒事吧?”我的關心來得那麽自然,完全沒有考慮過別人可能不領情。
  “好一點兒了。”她吸了一口氣,裝做沒事一樣,問我,“你沒節目嗎?今天是聖誕節呢!”
  我本來是有的,但她出現了,我不忍叫她內疚,隻好說:“沒有。你呢?”
  她的眼淚立即又湧了上來,我想我問了不該問的問題。
  “對不起,我是不是說錯話了?”
  她搖搖頭,乏力地微笑,說:“你怎麽像個朋友多過像個發型師?”
  我很高興她這樣形容我,莫名其妙地感到欣慰。
  “朋友和發型師並沒有衝突吧!”
  她隻是笑笑,沒點頭,沒搖頭,也沒說話。時間就這樣靜止著,聖誕歌播完一首又一首,我卻以為那沉默隻是瞬間,說不說話都沒相幹。
  “你要喝水嗎?”盛了一杯水給她,她接過去,呷了一口,才說,“我不渴,隻是有點餓。”
  “你還沒吃晚飯嗎?”
  “沒有。”
  “餐廳都打烊了,一起去7-11吃點東西好嗎?我請客。”
  她眼裏掠過一抹意外的神色,遲疑了一會。我的心開始變得沉甸甸的,擔心她當我是壞人,但她後來又笑了。我真沒見過這樣又哭又笑的女孩。
  “我沒給你生意,又打攪了你,怎好意思要你請客?”
  “不要緊,隻是7-11,貴的我可請不起。”
  我和這個陌生的女孩來到街角的7-11,那裏人很少,大概沒有多少人會到便利店慶祝聖誕的。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不把她打發掉,去參加熱熱鬧鬧的派對,也不知道她為什麽會跟我這個陌生人四處遊蕩。
  我們挑了一點小吃,加熱後,我們站到小桌子前,我開了啤酒,正要喝一口,發現她正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啤酒好喝嗎?”她問。
  “你沒喝過嗎?”我反問她。
  “沒喝過。”
   “不會吧?”我不相信。
  “真的沒喝過。”
  “為什麽沒喝過?”
  “為什麽要喝過?”
  我被她這一問,隻好笑了。
  “我一天可以喝一打。”我洋洋得意地說。
  “好厲害!”她一臉雀躍,剛才的愁懷都跑了,她真是個善忘的女子。她躍躍欲試地盯著我的啤酒,我隻好說:“你要喝嗎?我買給你好了。”
  她點點頭,那種想試又有點戒心的表情好可愛。
  我在雪櫃裏挑了最醇的啤酒,到收銀處付款,雖然是貴很多,但我不想把她弄醉了,免得她以為我有什麽不軌企圖。她接過去,看見和我的不同,就問:“為什麽和你的不同?”
  “這比較醇,沒介紹錯的。”我笑著說。
  “那謝謝。”她開了罐子,呷了一口,用手背抹抹嘴,笑著對我說,“原來沒想象中那麽苦呢!挺好喝的。”
  她一鼓作氣地把啤酒喝光了,我有點咋舌。
  “我可以再喝一罐嗎?”她問。
  “可以……當然可以。”我隻好笑著掏錢包。
  她一口氣喝了八罐,我這才明白她隻是要借酒澆愁,但知道得太遲了,我已經為這個不知道算不算得上是朋友的女孩掏空了錢包。她的臉都紅了,動作都有點飄了,我看著她,越來越擔心,卻又不懂怎樣製止她。
  “我還要……我還要……”說這話時她還好好地站著的,說完就跌坐在地上。我嚇得走到她身旁看個究竟,她看來還是清醒的,隻是站不穩。
  “你怎麽了?你不能喝就不要喝那麽多。”
  她乏力地倚在一旁,再也不笑了,大概在思考什麽。過了很久,她才看看我,好像到這刻才意識到我的存在。
  “你叫阿敏,是不是?”
  我點點頭。
  “阿敏,我們去尖東看燈飾好不好?我今天本來就是要去看燈飾的。”她凝望著我,那麽的天真,仿佛到底我與她熟悉與否,一點都不重要。
  “你這樣子可以去嗎?”
  “有你陪我,我就可以去了。”她理所當然地說。
  我遲疑了一會兒,總不能讓她這樣一個人回家吧?
  “好吧!”
  尖東海旁還是那麽擁擠,她抬頭看著燦爛的燈飾,那種迷亂的眼神,我隻是看了一眼,就舍不得把視線移開。
  我幾經辛苦才找到一張無人的長椅,她坐了下來,靜靜地閉著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海風,海風拂發、拂頸、拂衣裳,她好像沒有張開眼睛的意思,我怕她會睡著了。她原來那麽美,那是讓人舒服、溫柔的美麗,我忽然想吻她,有這種想法實在太離譜、太猖狂了吧?但我不能否認,我是真的這麽想過。
  她終於張開眼睛,看著對岸,對我說話:
  “真奇怪,這晚我竟然和你在一起。”
  “是啊!真奇怪,我竟然和你在一起。”我也隻好這樣說。
  “你是壞人嗎?”她忽然這樣問我。
  我呆了一呆,這樣的問題叫人怎麽回答?我隻好笑著說:“我想我是好人。”
  她笑了,但隻笑而不語。
  “從小時候開始,我每年聖誕節都會來看燈飾的。小時候是爸媽陪我來,長大了就和朋友來,前年,是男朋友陪我來的。”她靜靜地告訴我,倒不覺有一點點生疏。
  “那今年怎麽不陪男朋友來?”
  “分手了,幾個小時以前。”她凝望著海灣,表情木木的。
  “所以你才想剪頭發吧?失戀的人總喜歡剪頭發。”
  “很庸俗的做法,是吧?”她盯著我,苦澀地笑笑。
  “管他庸俗不庸俗,自己覺得值得便可以了。”我說完又有點後悔自己的鼓勵,趕緊補上一句,“不過我覺得你長頭發的樣子蠻漂亮的。”
  她笑出來,微喘著說:“還說自己不是壞人,說出這樣的話。”
  我當然知道她不是真的當我是壞人,不然她早就溜了。我見她對我沒有戒備心,又那麽坦白,便說:“其實我今晚本來是有節目的,不過有個莫名其妙的女孩啪的一聲撞在門上,”我邊說邊扮她那撞門的動作,“啪的一聲就跌到地上了,而且跌得特別滑稽。就這樣,沒辦法,誰叫我那麽俊俏,讓人不惜一切撞門進來,怎麽說也要陪陪這個女孩吧!”
  “你惡心不惡心?”她恨得牙癢癢的,裝個要吐的表情,“你還笑我撞門,幸災樂禍!”
  我坐回椅子上,和她相視笑了好一會兒。
  “你剛剛出來工作嗎?”她問我。
  “你看我像這麽年輕嗎?做了好幾年了。”
  “但你好像不比我大很多啊!”
  “你多大?”
  “二十一。”
  “念大學嗎?”
  “嗯。”
  “我比你大一歲,但我中三就沒念書了,單是學洗頭就學了兩三年。”我毫不忌諱地告訴她。
  “為什麽不念書?”
  “我不是念書的材料,再念下去一定留級留到現在還未中學畢業。你叫我說英文,隻會鬧笑話,上次有個外國人來光顧,我搞不懂他的意思,每剪一下他就唧唧喳喳地說一大堆,結果剪得不知所謂!”我想起來還想笑。
  “幸好剛才不讓你替我剪。”她噓一口氣說。
  “別這樣說吧!其實想來那次剪得算是很前衛呢!”
  “幹你們這一行聽來也挺有趣味的。”
  “不像你以為的那樣,要是沒有客人,可能要坐一整天,悶死了。要是客人太多,這個剪發,那個染發,還有電發等等,有好幾次忙到搞錯了,替人家做了不應該做的工夫,不單收不到錢還要賠本。”她聽得笑逐顏開,好像當笑話聽那樣,我繼續說,“不過有趣不有趣都不是問題,是小時候的誌願啊!”
  她托住腮,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我毫無保留地把小時候的回憶抖出來了:“八歲的時候我就試過拿起地拖來剪,把媽媽氣個半死!但過了幾天,她竟忍不住問我是怎麽剪的,她想要剪那個發型呢!”
  “真的嗎?我不信!”她笑起來。
  “還有,初中的時候,有個女同學的頭發厚得像個蘑菇一樣,我坐在她後麵老是看不順眼,便趁她在課間伏在桌子上睡的時候,替她把頭發剪得又薄又貼,她醒來後哭個半死,但第二天卻歡天喜地地把幾個朋友都帶來了,叫我替她們剪呢!”我越說越得意。
  “那你是注定要做這一行的,你媽媽一定為你驕傲。”她單純地說。
  “別說我媽了,很久沒聯絡了。”我不想談這個。
  “為什麽?”
  “她不喜歡我為了念發型設計而不念書,我就和她吵了一場,幾年沒找她了。”
  “你就這樣一走了之嗎?”她很吃驚的表情。
  “是啊!這樣不對嗎?”
  “好羨慕你有這個勇氣,不喜歡就反抗,如果我也可以做到就好了。”
  “你有很多東西想反抗嗎?”
  “嗯……不想循規蹈矩地過日子,不想老是在趕最後期限交功課、考試什麽的,更不想聽家人指使……”她幽幽地說。
  “那今晚不回家怎樣?”我帶點挑釁地說。
  “不回家幹什麽?”
  “什麽都好,總之把家人嚇個半死,怎樣?”
  她的興致也來了,點點頭堅定地說:“好!”
  我們去看恐怖片,戲院內冷冷清清的,她放膽地大叫尖聲;然後我們去Disco,聖誕節的Disco特別熱鬧,她喝了酒,又在舞池不停地旋轉,轉得站也站不穩了,她還喊著說:“還有其他好玩的地方嗎?”
  我帶她到我老友開的酒吧,她才剛坐定,就興高采烈地說:“我從來沒有來過這些地方呢!”
  她的臉紅彤彤的,我關心地問她:“你支持得住嗎?不要昏倒了,讓人家以為我灌醉你。”
  “我沒事兒。”她看見牆上的鏢靶,眼前一亮,問我:“那個可以玩嗎?”
  我拿了飛鏢給她,她站在鏢靶前,眯起眼睛瞄準目標,用力一擲,方向偏差得離譜,差一點就擲在吧台旁一個女人的臉上。那女人的男伴站起來,氣衝衝地罵道:“你找死?是不是想弄花我女友的臉?”
  “我不是有心的。”柔怯怯地說,看了我一眼求救。
  我走過去,板起臉對那男人說:“怎樣了?想打女人嗎?”
  “你以為我不敢?”
  那男人雖然凶神惡煞,但我是見慣惡人的。我先發製人地揪起他的衣襟說:“要打架嗎?動手啊!”
  那人怔了一怔,我早猜到他是那種隻敢欺負女人的人。
  我的老友來解圍,我便和柔離開了酒吧。
  “阿敏,你剛才很凶啊!”她猶有餘悸。
  “不是這樣怎麽救你呢?”我又恢複本來的笑意和語氣,“誰叫你闖禍?”
  她隻是低頭偷笑。
  “你笑什麽?”
  “我今天很開心,真的。”她低聲說。
  “不怕我嗎?”
  “你又不是對我凶。”她還在笑,仿佛懂得了我為什麽對她不一樣。
  “現在還想去什麽地方?”我問她。
  “就這兒吧!”她指了指我們剛路過的公園。
  我們坐在滑梯上,還談了許多,直至她終於不支睡著,我接著也不自覺地睡著了。
  天亮的時候,她推醒我,說:“我要走了。”
  我看著她站起,稍稍走遠,竟悵然若失。
  “要我送你嗎?”我問。
  “不用了。”她轉身搖搖頭。
  “那我會再見到你嗎?”我再問。
  “你想再見我嗎?”她含笑問。
  “想。”
  “為什麽想?”她要為難我。
  “嗯……”我不好意思說得太著跡,隻好反問,“你不想見我嗎?”
  她沒回答我就別過臉,我分明看見她在笑。
  我分明看見了。
  我又站在鏡子前,把玩自己的長頭發,又試著編各式各樣的辮子,真慶幸自己沒有因一時衝動把頭發剪短。
  幸好有阿敏。
  那種想再見到他的感覺,怪怪的。那夜之後,我好像隻是哭了那麽一會兒,自聽到阿敏的那句“聖誕快樂”後,就好像覺得再沒有哭的欲望了。
  其實我連他的樣子都不記得很清楚,但如果能再見的話,我一定會認出他的。畢竟他曾經陪我度過了一個很難忘的夜晚,長這麽大了,我從來沒有這樣放縱地和一個陌生男子玩通宵。但他讓我感到那麽安全,卻又無拘無束。
  這晚我又來到他工作的發型屋,當晚我是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遊蕩到這兒的。我在店子外麵向內張望,裏麵的人很多,但就是沒有一個像他的,我猶豫著該不該進去。找了好久,直至一個人轉身,我才認得是他。他不是很英俊那種,但一看見,我心裏就有個聲音在呐喊:“就是他了!”我分明聽見了這個聲音,因此更加猶豫。
  我隻在外麵張望,他走到一個客人前,那人懷中抱著一個大概一歲多的嬰兒。嬰兒不肯安定下來讓阿敏剪頭發,又哭又鬧的。阿敏逗著他,把指尖放在自己唇上。“噓——”他那樣子是那麽親切、那麽溫柔,那晚他是為了保護我才凶起來的。我發現自己在微笑,我不想喚他,美麗的畫麵我總希望可以更久地留住。
  我就在店外等著,直到九時,店裏的人才一個一個地離去,隻剩下他一個了。他坐在一角,無意識地把玩著一些小東西。既然無所事事,為什麽還不走呢?他在等什麽?
  不會是我吧?
  我終於邁步走到門前,敲了敲門才走進去。他回頭看見我,眼裏一晃而過的喜悅,讓我知道他等的真的是我。
  “你來了!”他站起來低聲說。
  “嗯……”我不太承受得起和他對望太久,隻好偏偏頭,把視線移開,說,“不會太晚吧?”
  “不,你怎麽會來了?”
  “我來剪頭發的。”
  “怎麽?你還是決定要剪短嗎?”他叫道,看樣子多麽不願意。
  “不是啊!”我總得找個理由來見他,“你上次給我剪了一小撮,參差不齊的,總得修剪一下。”我撩起那略短的一小撮頭發給他看。
  他恍然大悟地笑笑。“是的,你坐下來吧!”
  他邊替我剪頭發,邊和我說話。他每在我耳邊說一句話,每在我頸後噓一口氣,我都覺得癢癢的,好想笑,但又怕一笑出來他就不會貼得我那麽近了。
  “你為什麽過了那麽久才來找我呢?”他問。
  “你又沒有跟我約定。”我笑著說。
  他停下來,把臉湊到我跟前,誠惶誠恐地問:“你還傷心嗎?”
  我把臉別過去,隻覺得一時間無法呼吸,更不要說說話了。
  “沒有吧!都忘了。”
  “那就好了。”他滿心歡喜的樣子讓我迷惑,他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說,“播點音樂好嗎?”
  “好,可不要播傷感的音樂。”
  他興高采烈地跑去挑唱片,一串輕鬆的爵士樂響了起來。
  他坐在我後麵開始動手,我看著鏡子裏他的身子自然地隨音樂的節奏擺動,那投入的表情別有一種魅力。
  “這首歌叫什麽?”
  “嗯……好像是寶啦威寶豬胡豬。”
  “什麽?”我聽不太懂。
   “別考我英文好嗎?”他有點難為情地說,把唱片盒遞給我。
  原來是《Broadway Boogie Woogie》!我心裏暗笑。
  “你這樣搖來搖去會把我的頭發剪得參差不齊嗎?”我笑著問。
  “頭發的層次和音樂的節奏感有點相像,你說不是嗎?”他認真地說。
  “我不知道。”
  “所以你要找我剪頭發了。”他蠻有自信地說。
  有時他是稚氣的頑童,有時他是自信的男人。
  我忽然不敢看鏡子,我怕被他發現我在看他的臉。
  “完成了!你看看好不好?”他拿起一麵鏡子給我看看背麵。
  “很好看呢!要多少錢?”
  “不用了,我們不是朋友嗎?”
  “這怎麽可以?”
  “說不用就不用。”他頓了頓,靈機一動地說,“如果你不好意思,就給我你的電話號碼吧!”
  我看著他,再也忍不住笑,傻子也明白他的意思吧!
  “如果我不肯呢?”我為難他說。
  “那……”他好像冷不防吃了一記悶棍似的,垂頭喪氣地說,“那就算了……”
  “騙你的……”我含笑說,他也就開懷笑了。我從手袋裏掏出一支筆,問他:“寫在哪兒?”
  他迫不及待地把手伸出來,仿佛怕在找張紙的時間裏我會反悔似的。
  那時候,我的確為自己的善變與善忘而感到驚訝,這一切是不是來得太快了?我應當讓自己的心冷卻一會兒吧?我總不相信,阿敏可以讓我瞬間便痊愈了。
  但我又怕錯過。
  那天我正在家裏溫習,電話響了。
  “請問舒柔在嗎?”
  “你是……阿敏?”我一聽就知道是他了。
  “是……是的。”他似乎在很吵的地方。
  “你不用上班嗎?”
  “在店裏,但……但人很少,我閑著無事。”
  然後我聽到他背後有個男人在大嚷:“喂!阿敏你還打什麽電話?幾個客人在等你。”
  然後我又聽到他壓低聲音地回答:“知道了,別那麽大聲好不好?”
  “追女仔嗎?”那人又問。
  “閉嘴!”阿敏小聲說。
  這個人撒的謊這麽快便被人識破,他定尷尬死了。我努力忍住笑,這麽忙,為什麽還會想起我呢?
  “舒柔,你明晚有空嗎?”他問。
  “明晚?”我想了想,“是除夕吧?”
  “是的。”
  “應該沒問題的,怎樣?”
  “一起去時代廣場倒數好嗎?”
  我從未去過除夕倒數,也確實想去很久了,隻是沒想過會和他一起去。
  “也好。”
  “那麽,明晚十時在地鐵站等好嗎?”
  “好的。”
  他沒再說話,也不掛斷電話。他究竟想說什麽呢?我屏息靜氣地等待著,但這種空白讓我渾身不自在,我隻好說:“你還有什麽要說嗎?”
  “到明天再說吧!再見。”
  “再見。”
  那一整天我隻坐在床沿,抱著枕頭,呆呆地思考著什麽。我為自己的失常感到羞愧、震驚,我不是那種輕易與陌生人熟絡的人,有時我封閉得讓自己和別人難受。我和他的認識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呢?我想我一定是瘋了,我的心病一定還沒好,而且已經病入膏肓了。
  最瘋的是,我真的赴約了。
  晚上十時,地鐵站出口處內外都塞滿了人,我跟他也跟自己賭氣,莫名其妙的,站在一個高個子後麵。要是他找不到我就算了。
  但他還是找到了我,注定了似的。
  “找了你好久。”他喘著氣說。
  我沒看他的臉,隻茫然地看著他那微微起伏的胸膛,我想看他的臉,但又怕看見他的眼睛。
  “我們快點去廣場吧!遲些就擠不進去了,快!”他興高采烈地說完,把手伸出來,大概想捉住我的手。雖然是情況所需,但我還是把手收了起來,我為自己的忸怩感到婆媽。
  “會走失的。”他體諒地說。
  “不怕的。”
  他看著我,我想他是看著我,他放輕聲音說:
  “那你牽著我的衣角,一小撮就可以了,不然真的會走失的。”
  “嗯。”我還是沒看他。
  他沒轉身,停了一會兒,忽然爽朗地笑了一聲,說:“喂!雖然我有結實的胸膛,但你總不能這樣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啊!我會害羞的。”
  我笑了,迫不得已抬起頭來。
  “誰看你的胸膛?要洗眼!”
  他滿足地微笑著,轉過身去,我扯著他T恤的一角,緩緩跟隨他向前走。
  廣場上擠滿了人,倒數的屏幕布置得五光十色,到處都是歡樂的顏色,仿佛根本沒有擔憂的理由。好刺眼的燈飾,好嘈吵的人群,在這紛紛擾擾之中,我有點心亂,漸漸忘記了呼吸的節拍似的。我靠在他身邊,想對他說:阿敏,我快要窒息了。
  “Wow!Wow!”主持倒數的司儀一出場,現場氣氛就更瘋狂了。歌聲、口哨聲、掌聲,我想人們都瘋了,和我一樣瘋了。
  阿敏看來也很興奮,也跟著叫喊,我不懂他為什麽要找我這個悶蛋來陪,他的朋友一定比我更能玩。
  “阿敏!”我叫住他,我想我不該來。
  “怎麽了?”他提高聲調好讓我聽得見,“你也來叫喊吧!不要緊的,沒有人笑你的,這才過癮嘛!”
  “這樣太吵了。”我厭惡地皺皺眉。
  “這才好玩,我示範給你看!”他深吸了一口氣,就長長地大叫了一會兒,投入得像在唱歌一樣。
  我掩著耳朵,真的沒有人側目。
  “傻子!”我笑他,“吵死了!”
  他收了聲,興致勃勃地慫恿我:“你也來叫一聲吧!越大聲越好。”
  “不,太滑稽了。”
  “叫一聲吧!不是常常可以在鬧市這樣做的。”
  我想試試,但又不好意思。
  “我陪你一起喊,沒有人發覺的。”
  我以為他是說真的,怎知他騙我,我閉上眼睛叫了一會兒才知道他根本沒叫。
  “很高音啊!像公雞叫。”他還嘲笑我。
  “你騙我,渾蛋!”我打他,打了一會兒才發現四周的人都在看著我,他們一定在我尖叫的時候就在看了。
  “你看!人家都在看你這麽粗魯。”
  我又羞又怒,都怪自己太笨了,隻好轉身推開人群逃走。
  “阿柔!”他追上來,大概不敢捉住我的手吧!我隻放慢腳步,沒有回頭。
  “別這麽小氣。”他走到我跟前,我鼓著一腮幫子氣瞪著他。
  “你打我我也沒生氣。”他說。
  “你還好意思生氣?”
  話未說完,倒數就要開始了。
  “十、九、八、七……”我們都不約而同把視線轉向屏幕,又不約而同相覷了一會兒。
  “三、二、一!”
  新的一年開始了!整個廣場上的人都像失控了,四周的人不是在親吻就是在擁抱。我忽然被後麵的人猛推了一把,向前一跌,差一寸就要跌進他懷裏了。幸好有這一寸。我不敢想象他胸口的溫度,我看著他,他也看著我。四周的人都在擁抱,形成了一股壓力、一種趨勢,仿佛我和他非抱一抱不可。他的眼神那麽熱切,雙手微微提起著、懸空著,他大概也有抱著我的衝動,隻是不敢。
  如果他抱著我,隻那麽輕輕一下,我想,我不會拒絕。
  就在那麽一刻,他開了口,那句他要說的話——
  “柔,我很喜歡你,你可以給我一次機會嗎?”
  我眼睜睜地凝望著他,呆了半晌。
  “可不可以?”他見我沒反應,又加倍認真地問。
  “你又想捉弄我?”
  “我不是鬧著玩的。”
  “但……你不覺得這太快了嗎?”
  “我知道這麽短的時間,你不能相信,但我是真的,我是真的喜歡你。”
  我看著他的眼睛,突然記起了那一晚,他扶起我那一刻看我的眼神。我以為自己沒放在心上,但這一瞬間,我卻記得那麽清楚。
  我左顧右盼,然後笑了。
  “你笑了。”他得償所願地笑著說,“那就是答應我了。”
  我不能否認,我根本不想否認。隻有繼續笑。
  他沒有擁抱我,隻輕輕地捉住我的手,他這個人還不算太猖狂。
  “阿敏,你怎麽會來了?”
  “來接你放學的。”
  “好哇!”我笑著,他的假期不多,但一有空準會來接我放學的。
  “我想去書店找一本書,你陪我去好嗎?”我問他。
  “好。是什麽書?”
  “是今天才出版的,全是城堡的照片,集齊了全世界的城堡啊!我等這本書出版好久了。”我一說到最著迷的城堡,就掩不住喜悅。
  他不明所以地看著我,問:“你很喜歡城堡嗎?”
  “何止喜歡,簡直發狂了!我房間裏的城堡模型,多得會把你嚇怕呢!”
  “是嗎?那我倒要看看。”
  “誰讓你進我的房?不害臊。”
  “真的不行?”他忽然把我的腰緊摟住,拉到他身邊,我和他的臉貼得好近,他威脅著要吻我,好溫柔的威脅。
  “你要來的話我也沒辦法。”我輕輕推開他,向前蹦蹦跳跳地走了幾步。我忽然看見迎麵而來的一名外籍導師,是我認識的,我立即放緩了腳步,顯得端莊起來。
  我和他寒暄了幾句,順便問問他有關功課的事情。那時阿敏已經站在我身旁了,導師忽然和他打個招呼,問了他幾句話,大概是問他是不是這兒的學生、念什麽科等。
  阿敏臉色一沉,舌頭像打了結似的說不出半句話,我隻好替他回話打圓場,話沒說完,阿敏就隻丟下一句“Sorry”悻悻然走了。
  我趕緊和導師道別追上去。
  “阿敏,你怎麽了?”
  “沒什麽。”他頭也不回地答我。
  我把手穿在他的臂彎中,再問一句:“真的沒什麽?”
  他凝望著我,那聚攏的眉頭,久久未解。當時的我,竟毫不懂得他的哀傷全因我起。
  “真的沒什麽。”
  “那現在去書店好嗎?”
  “嗯。”
  我們尋遍了四五間書店,都說沒有貨,我失望的神色,已經洋溢在外了。
  “也許是找不到的了。”
  “不會的,你不倦的話,我就陪你找遍港九新界,找到方休,好不好?”他逗著我說。
  我點點頭。
  就算找不到書,人,我已經找到了。
  那一天的天氣十分炎熱,我們都走得大汗淋漓,好不辛苦。我清楚記得,當時我那件白色的裙子,都濕得連內衣褲也要透視出來了。阿敏花了他這個月僅餘的一百元,給我買了一件黑色的毛衣,把我緊緊地包裹住。
  那件黑色外套,我一直留在身邊,雖然它一點也不名貴。
  “好熱!”我投訴道。
  “熱也得穿著,這樣走在街上不給其他男人看才怪。”他越嚴厲,我越心甜。我們坐在都市的一角,他純熟地替我編了一條高高的辮子,連一根橡皮筋也不需要。“這樣涼快點吧?”他問我。
  “漂不漂亮的?”
  “對我沒信心?”
  “有。”
  雖然仍是很熱,但我再沒有一句怨言。
  終於我們在銅鑼灣一間閣樓書店找到那本書,我高興得想跳起來,但我按捺著,一步出書店,我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興奮了,高興得把他緊緊擁抱住。
  他抱了抱我,聳起了鼻子,笑著說:“好臭啊!”
  “誰叫你把我包得這麽緊?不出汗才怪!你嫌我我就以後都不抱你了。”嘴巴雖然這樣說,我的手仍沒放開。
  “你敢?”他把我整個人抱起,跌跌撞撞地跑下樓梯,直至來到街上,才把我放下來。
  “你把我的頭都撞痛了。”我掩著頭說。
  他搓搓我的頭,疼惜地說:“辮子散了,坐車時我替你再編一次。”
  “都回家了,由他吧!”
   “怎麽行,我的女朋友頭上,任何時候都要有我的作品。”他的偏執真叫我拿他沒法。
  在巴士上,他坐在我後麵,拿出他隨身帶備的梳子,又開始為我編起辮子來。
  “這一款是我自創的,全店的人也學不會的。”他在我耳邊說。
  坐在我旁邊的婦人忽然開口對我說:“你男朋友很細心呢!”
  我隻報以羞澀的微笑,總不能在別人麵前讚他,讓他得意忘形的。
  “我是在發型屋工作的,多點來光顧,就說是找阿敏的。”阿敏總時刻不忘推銷,把卡片遞給那婦人。
  “貴嗎?”那婦人蠻感興趣似的。
  “不貴!你稱讚過我,就算便宜一點。”他一邊替我編辮子一邊說。
  我就喜歡他的這一份熱情,不像那些念不成書、沒事可做才跑到理發店工作的人。
  回到我家,大哥和嫂子也不在,正好!這是阿敏第一次來我家,我興高采烈地把他領到房間裏,他站在門口呆呆地端詳了很久,神色竟有幾分凝重,我卻隻陶醉在新書當中,對他的深沉視而不見。
  “來!我給你介紹我的堡壘——”我把他拉過來,打開新書,翻了幾頁,興奮得大叫,“阿敏你看!這個,它和我這個模型一樣的。你看!”我指了指玻璃架上的其中一個模型。
  他走近那個玻璃架,我很高興他感興趣,便主動逐個逐個介紹道:“這是玻璃造的,模仿的是德國的新天鵝堡,我最喜歡的,這些是木造的,這是陶瓷造的,這些是水晶,這個像不像封麵那個城堡?在比利時有很多這樣的城堡呢!它們聳立在森林深處,周圍有護城河,有數之不盡的塔尖。我常常在想,那些王子、公主到底有沒有走遍自己的家的每一個角落呢?王子和公主結婚後最愛站在哪個塔頂看風景呢?”我看看他,他一定覺得我諸多幻想很傻吧?
  他驀地抱住我,抱得我連書都拿不牢了。
  “我希望送你一座城堡。”他在我耳邊說。
  “可不要在我頭頂編一個城堡啊!”
  “不!一個真的城堡,然後把你打扮成一個公主。”
  我隻笑,悄悄從他懷裏溜出來,這是我一直在做的夢,由他說出來,就成真了。
  真實,並不隻存在於這一個時空吧?
  我興致勃勃地給他找來一本小說——
  英文小說。
  “你看小說的嗎?這一本是我最喜歡的小說呢!翻給你看——”我替他翻到我最愛看的一頁,“這情節最感人,你看……”
  他瞪了書一眼,歎了一口氣,別過臉,語氣忽然變得那麽冰冷,他說:“你知我看不懂的。”
  那一刻我是真的呆住了,隻好立即把書收起來。我以為我觸怒了他,到了多年後我才明白,他的冰冷,不過是因為羞愧。
  “我走了。”他淡淡地丟下一句,便走出房間。
  “阿敏……”我低聲喚了他一聲。
  他停下腳步,卻隻是稍稍回過半張臉,是鬱鬱不歡的臉。
  “你倦了,早點睡吧!”他說。
  他依然關心我,但是那一夜,我第一次想到分手的可能,隻是沒想過階層可以衝破,距離卻不可以。
  今天倒黴透了,最可惡是那個阿剛,一大早關上冷氣後還又開風扇,明知我早上最怕冷的了,不冷傷風才怪。今天還是星期日,客人最多的,我真懷疑阿剛是不是存心要害我上不了班,這樣他便可以搶生意了!為了掙錢,我一天下來暈倒我也不會請假的。正要出門,電話響了。
  “阿敏。”是柔,自從上次我發了自己一場脾氣後,她一直以為我還在生她的氣。但她不問我,要我說個明白,又怪怪的,所以我隻等誤會散去。她終於主動打電話給我,我高興也來不及。
  “怎麽了?”
  “你還沒上班嗎?”
  “正要出門……”又是眼淚鼻涕一並湧上來,我把電話夾在肩和頸之間,走去拿紙巾。
  “你怎麽了?傷風嗎?”
  “嗯。”
  “嚴重嗎?看了醫生沒有?不要上班吧!我來看你好不好?”她連聲地說。
  “不嚴重的,你不用來嘛……”
  一陣沉默,隱若聽見她在啜泣。
  “阿柔,你怎麽了?”
  “昨天我找過你,你知道嗎?”
  “是嗎?我不知道,我沒有開電話……”我支支吾吾的,生怕她問下去。
  “你昨天不是放假嗎?為什麽不找我?”
  “你在說什麽?我也有自己的朋友。”我胡扯了個借口,其實我根本隻是一個人。
  “你有了別的女朋友,就不想見到我了,是嗎?”
  “別傻,我哪裏會有別的女朋友?我想看見你,我好想看見你的,我隻是怕傳染你,況且我還要上班。”
  她還在哭,我不能承受她的紅眼睛。
  “別哭了,我不上班了,我在家等你吧!”
  “真的嗎?你真的不氣我嗎?”
  “我氣你什麽?”我其實是明知故問。
  “你懂的……我太笨了,我不是有心令你難堪的……”
  “我知道,算了吧!是我小氣,不是你的錯。”我可以怪她什麽?是我自己沒學識,卻不願承認。我轉了愉快的語調,說:“要不要我來接你?”
  “不用了,你留在家裏休息。”
  “嗯。”
  決定了不上班,我就忍不住倒頭沉沉睡了一會。
  當我醒來,蒙矓中看見柔正在忙碌,隱約聽見她在喃喃自語道:“這個阿敏啊!雪櫃裏怎麽什麽也沒有?”
  我在半睡半醒間笑了,因為知道她就近在咫尺,我就睡得更安穩了。
  直至我感到有人用手輕按我的額頭,我才醒過來。柔的臉龐就在我眼前。
  我伸手輕撫著她的臉,我希望每天都能看見她就好。
  “你來了很久了?”我問她。
  “現在已經下午三時了,你說多久了?”她微笑著說。
  “有四五個小時了吧!”我坐起來,歉意地說,“對不起,悶壞你了。”
  “不悶,我剛剛才停下來。”她站起來,伸了一個懶腰,她大概不曉得自己這樣子有股慵懶的美。
  “你做了什麽?”
  話剛問完,門鎖就轉動了,是阿剛回來了。他是我的同事,也和我分租一間屋子。他一看見我和柔在一起,立即就掌摑起自己來,煞是內疚地說:“噢!我又做了電燈泡,是我不識趣,我還是今晚再回來吧!啊不!明天再回來,一晚什麽也夠了吧?”
  柔臉都紅了。
  “回來就回來,臭小子,我就不信你肯走。”
  “這倒是。”阿剛把門打開,一個箭步走到廚房裏,打開冰箱,像有重大發現似的大喊,“喂!怎麽冰箱滿滿的,不會是你買的吧?”
  我看著柔,心裏有數。
  “是我買來的,食品、小吃,總該有些的。”
  我摸摸她的頭,以表示多謝,今天我是沒氣力替她弄頭發了。
  阿剛抱著一大堆啤酒、果子出來,對著電視開大餐。
  “喂!你這個渾蛋,東西是柔給我的,沒你份。”
  “阿柔不會這麽吝嗇的,對不對?”阿剛一邊大口大口地吃著花生一邊理所當然地對柔說。
  “你喜歡就吃吧!”柔總是那麽好。
  阿剛隨手翻了翻雜誌,大皺眉頭地說:“阿敏,你又手癢癢了?把雜誌都剪得一個一個洞的,叫人怎麽看?”
  “看你看到的吧!”
  “你剪了什麽?”柔蠻感興趣地問我。
  “不告訴你。”
  “阿剛,你知道他剪了什麽嗎?”
  “當然知,”他又胡謅道,“是裸女照片。”
  柔回頭看了我一眼,大笑起來,她不是那種嚴肅兮兮的女孩。
  “是真的嗎?”
  “你怎能相信他?”我也胡謅道,“我隻收藏你的。”
  “誰讓你拍裸照了?”她笑著說。
  “我又沒說是裸照,是你自己心邪。”
  “到底是什麽?”她靠近我,示以相逼之勢。
  “我就是不說。”我喜歡看她這個表情。
  “是什麽?是什麽?不說我就當阿剛說真話。”
  “好了!好了!我給你看……”我笑著投降了,伸手打開床邊的抽屜,拿出一本相簿。這對我來說不是什麽秘密,但總覺得自己這種嗜好有點無聊,像小孩子收藏明星相那樣。我給她逐頁逐頁看那些曾給予我發型創作靈感的模特兒照片。
  “這些都是大師級發型師的作品,可以助我找到靈感。”我說。
  “阿敏總是理論多多,”阿剛忽然搭嘴道,“依我看,剪頭發哪裏要談這麽多,隨便應付那些師奶就可以了,頭發不是長就是短,不外是那兩種剪法……”
  “所以你總是被人投訴,下次可別要求我出手收拾殘局。”我忍不住反駁他,要不是我受不了完全沒有發型可言的頭發,要不是不想看他被辭退,我才不會管他的事。
  “阿柔,把門關上,別讓他聽我們說話。”
  柔乖乖地把門關上,又伏在我的腿上,精靈般地看著我,仿似看透了我的樣子。
  “阿敏你很有義氣呢!”
  我被她這一讚,不禁笑了:“幫朋友忙是人之常情。”
  “可不是。你知道嗎?念書越多的人越自私,眼裏永遠隻有自己的利益,阿敏你卻不同,我就是喜歡你這樣。”
  聽她這樣說,真不知是喜是悲,沒學識也是優點嗎?
  她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問我:“你還沒有告訴我昨天你去了哪兒?”
  我以為她的好奇心已經熄滅了,現在她又問起,我知道我是躲不過了。
  “你給我一點私隱可以嗎?”我沒好氣地笑著說。
  “如果你不告訴我,那就定是做了對不起我的事了。”
  “好了,我告訴你,我去看畫展了。”我說時難掩一陣尷尬。
  “什麽?”她瞪大了眼睛,是我早猜到的表情,“阿敏你去看畫展?這個謊話可真大!”
  “早知道你會笑我,才不告訴你,不信就算了。”我懶得解釋,轉個身把臉埋在被單裏。
  “你是說真的嗎?為什麽一個人去看?”她推推我,煞是興奮的樣子。
  “我告訴別人,別人都笑我,叫我不要裝模作樣,所以我才自己去看……”我無奈地說,“我知道我是沒有藝術修養,也沒學過什麽係統理論,不過喜歡看畫也沒什麽不對吧?我知道別人怎麽想,洗頭仔就不要扮高雅……”我越說越激動,她忽然截住了我的話。
  “你怎麽這樣想?”她板起了臉,是又認真又可愛的臉,對我說,“阿敏在我心目中,就是這麽與眾不同的!告訴我你為什麽喜歡看畫?”
  我見她蠻有興趣聽我說,就莫名地放心了。
  認識她之後,我變得越來越在乎別人的看法了。
  “我喜歡看畫,因為我喜歡顏色、線條、光影和質感,這些都是發型設計的元素……”
  她一副洗耳恭聽的表情,我便放膽說下去。
  “你知道我不喜歡看大堆大堆的文字,所以要知道發型的演變,我發覺最好的方法就是看畫,古代宮廷的人的發型、平民的發型,還有不同國家不同時期流行的發型,畫中都可以看到。畫家的畫法,我不知道那叫什麽名堂,隻是那些點、線、麵,還有那些抽象、不依傳統造型的不規則表達手法,總是令我又愛又妒……你知道嗎?我想好好發揮,但根本沒有顧客會放心把頭發交給我做實驗……”
  這些全是我的心聲,柔一定明白的,她是個聰穎的女孩。
  她忽然撲上來抱住我的脖子說:“阿敏,你一定可以成為一個出色的發型師的!你和別人不一樣,你知道嗎?你很有條件闖出名堂啊!”
  我隻傻笑,掩飾自己也有這種妄想。
  “做夢或者可以。”
  “夢也會成真的,你是我見過最有天分的發型師!”
  “別傻了!香港這麽一個小地方,可以出色到哪裏去?”我從她手上取回相簿,放回抽屜裏。她爬到床上,倚在我懷裏,我不忘說:“別靠我太近,會生病的。”
  “不,我喜歡這樣。”她的體溫暖暖的。
  “你一定可以成為國際知名的發型師的,想一想吧!隻是想想也很好,對不?”
  “嗯。”她說怎樣就怎樣吧。
  “你可以去外國念書或者找工作,美國也好英國也好,然後等機會出頭,你說怎樣?”
  “那你呢?”我最關心的始終是她。
  “別想我,想你的事業好了。”她敲了敲我的腦袋,“之後的,你自己說下去。”
  我姑且閉上眼睛幻想一下,慢慢說:“我可以隨便報讀一間發型學校,其餘時間可以去發型屋找個工作。我會很努力地進修,然後學校會推薦我去參加比賽,我會勝出的,這樣就會開始有人注意我。然後我就可以再賺些錢,經營一間發型屋或什麽的,國際級的模特兒出鏡前都要找我設計發型呢!再沒有人告訴我要這樣剪那樣剪,因為再沒有人會懷疑我的眼光……”
  “然後呢?”
  “然後,”我睜開眼睛,挽起她的頭發,在她的頭上挽了一個冠冕,“我會買一座城堡,黃昏的時候我們站在最高的塔頂,一起看日落時的森林。”
  “真的嗎?”她高興得仿佛我所說的已成真。
  “當然是真的,我已經開始儲蓄了,終有一天會買得起的。”
  以前我是從來不會想儲蓄的。不錯,無論成名與否,出去闖一闖總算是找個機會,無論結果怎樣,隻要柔還在我身邊,我也沒有什麽損失不起。
  “如果我真的這樣做,那你怎樣?”我問她。
  “我會一樣生活著,一樣喜歡你,等你送我城堡。”
  “如果要分開很久,你不會怕嗎?”
  “怕什麽?”她不假思索地,睜著天真的眼睛。
  我從來沒有刻意隱瞞我和阿敏之間的關係,更沒有隱瞞過他的職業。我知道大哥和大嫂不喜歡他,但我以為事情還不至於太糟。這天我請阿敏回家吃飯,他一聽,嚇了一驚。
  “什麽?見家長?你不是說你的父母都在澳洲嗎?”
  “不是爸爸媽媽,是我的大哥大嫂,你來不來?”
  “怎麽敢不來?”他一副慷慨就義的表情。
  我在家樓下等他,他仍舊是穿著那條破了洞的牛仔褲,左耳穿著兩隻小銀環,我對他說:“你不該戴耳環來嘛!”
  “為什麽?”
  “我哥哥會說男子漢大丈夫戴什麽耳環?沒氣概!”
  “不是吧?沒這麽老套吧?”
  “你有沒有帶鴨舌帽來?”
  “沒啊!又有什麽問題嗎?”
  “你這灰色的頭發哥哥一定看不過眼了。”
  “有這樣的哥哥怪可憐的,我要把你救出來。”
  來到家門,我提醒他:“正經一點。”
  “我很不正經嗎?”
  “這還用說。”
  “說我不正經?”他突然摟緊我要吻我的唇,我左閃右避,就是不讓他得逞。門忽然開了,是大嫂,被發現了的我們都立即分開。我低著頭,裝出一點悔意,誰知阿敏卻還不知好歹地笑著說:“哈羅!”
  我們進去,阿敏悄悄問我:“怎樣稱呼他們好?”
  “你隨便吧!”
  “大哥大嫂!”他和他們打招呼,蠻乖的了。
  “還未是。”大嫂丟下一句就走進廚房裏。
  阿敏向我扮了個鬼臉。
  “柔,你有信。”大哥把一封信遞給我。
  我把它拆開來,訝然發現我轉讀英國倫敦一所大學的申請已經給批準了。在未認識阿敏前,我就已經在申請,現在我倒把這事情忘了。
  “是誰寄來的?”大哥什麽都要知道。
  “學校。英國有所大學錄取了我,我可以轉到那邊讀了。”我興奮得轉身摟著阿敏的頸項。
  “那就好,什麽時候去?”阿敏笑著,我知道他會為我高興的。
  “還不知道。明天我問問。”我把信珍而重之地收起來。
  飯菜都擱在桌上了,哥哥就坐在主人家位。他年紀比我大十幾歲,不知哪兒來的古板脾性,總以為我還是小女孩,什麽都看不過眼,什麽也要管,嫂子和他個性天造地設,和他們同住,本來就是件苦差。
  飯沒吃兩口,哥哥就開始發問那些老套問題。
  “阿敏是吧?”
  “嗯。”
  “你在哪裏工作?”
  “尖沙咀。”阿敏掏了一張卡片給哥哥。
  哥哥瞟了一眼,竟然問:“你不覺得做洗頭仔沒什麽出息嗎?”
  我的心頓時涼了一截,哥哥怎麽能夠這樣說話呢?我看著阿敏,他的眼裏顯然掠過一陣惱怒,我分明看見了,縱使他仍舊笑著說:“我不替客人洗頭的,我是剪頭發的。”
  “你一個月收入多少?”
  哥哥簡直越來越離譜了。
  “哥哥……”我忍不住要出聲了,阿敏卻按住我放在桌下麵的手,回答道:
  “大約一萬元。”
  “嗯。”大哥木無表情地應了一聲,夾了一口菜,才續道,“一個人用還勉強夠的。”
  桌上靜了一會兒,阿敏繼續若無其事似的吃飯,我卻吃得戰戰兢兢。嫂子忽然開口說:“柔,今期學費交了沒有?”
  我隻點點頭,什麽話也不想說。
  “我們這個柔,一個月學費都要幾千元,又學日文又學法文的,還學鋼琴呢!一個月單是花在她身上就要上萬元,遲些還要交外國的昂貴學費呢!她可是嬌生慣養的,我們一天到晚怕她被人欺侮。”
  聽見這樣有刺的話,阿敏一定食不下咽了。都是我不好,明知他們不好相處,就不該把阿敏帶來受罪。我沒法再忍受了,把筷子重重地摔在桌上,冷冷地說:“我們不吃了!這算是什麽飯?”
  我牽著阿敏的手走到大門,哥哥嚴厲地在後麵說:“柔你不準走,我有話要說。”
  “你還說不夠嗎?”
  阿敏拉著我說:“我走吧!你們不要吵了,無聊的飯局,我又不是窮到出外吃一頓飯也吃不起。”他這就走了,我知道他沒說粗話已算是最大的容忍了。
  我深呼吸了一口氣,把門關上準備迎接罵戰。
  “柔,你說你剛才是什麽態度?”哥哥坐在原位,他的憤怒不能令我心怯,我知道自己沒錯。
  “你不如先問,你自己是什麽態度?”我從來沒有這樣頂撞過他。
  “你哥哥都是為你好。”嫂子又搭嘴道。
  “為我好?你們說的話都有刺,你們分明就是看不起人,要我難堪。”
  “你和這個洗頭仔在一起後態度就越來越壞了,在人前隨便摟摟抱抱,算是什麽?誰教你的?”哥哥氣得把碗都翻了,“現在還會駁嘴,這小子把你迷上腦了。”
  “你說話怎麽這樣難聽?你不懂他!”
  “我不懂他,但我懂你。你就是那麽單純,真話假話都分不清楚!我真不明白你為什麽選他?以前那個不是蠻好的嗎?”
  想到從前那一位,我雖早已無愛無恨,但就是氣不過有人為他說好話。“他害我一個人在街上等了整晚,站得雙腿也發軟了,他才打電話來,說整晚都和另一個女孩子在一起,而且已經選定她了,這樣叫好?”
  “他好歹也是個大學生。”
  “大學生又怎樣?滿街都是大學生。”
  “但你就偏偏喜歡一個不是的!我花了那麽多心血在你身上,你不和他分手,就怎樣都說不通。”
  我已經不氣了,而是傷心。
  “我不是你的投資,我有我自己的選擇。”
  “好!你說得好有骨氣。”他一拂袖,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恨得咬牙切齒,“你有本事自己出錢去外國念書,自己養活自己!早知你那麽忘恩負義,我一塊錢也不花在你身上,看你什麽時候被人甩了才知錯。”
  我忘恩負義?這話未免太重了吧!
  “爸爸媽媽不會認同你的。”
  “你拿他倆來壓我?他們把你交給我管,就知道我錯不了。”
  我知道爸爸媽媽總以為我少不更事,什麽都聽哥哥的。我知道自己沒勝算,書,我一定要念;阿敏,我是絕不會放棄的,因為他是我的選擇,我堅守我自己的直覺。
  我就不信我不可以靠自己。
  這個午後有點涼,我一個人在家裏翻看著從圖書館借回來的英文參考書。雖然我知道柔有很多類似的書,但我就是開不了口向她借。我可以在任何人麵前承認自己的貧乏,唯獨在柔麵前不能。
  門鈴響了,我就把書藏起來去開門。
  柔站在門外,表情似悲還喜。自從上次那件事,她看我的眼神,總帶點神經質。我是不是又讓她受委屈了?
  “你過來怎麽不叫我來接你?”
  “阿敏,”她靠前一點,“抱抱我好嗎?”
  “傻瓜。”我笑了,“這麽遠跑來就是要我抱一抱嗎?”
  我還笑著,她忽然撲進我懷裏,把我抱得緊緊的。她的臉貼住我的胸膛,熱熱的,天氣忽然變得不那麽冷了。
  “有什麽事情要告訴我?”我問她。
  她的眼神空空的,過了一會才說:“我下個星期要去英國了。”
  我的心被紮了一下。
  “這麽快?”
  “學校那邊說最好早點過去,準備一下開學的事情。”
  “那麽,你應該高興才對,你一直很希望去外國讀書的。”
  “但是,要三年才回來啊!你會不會已經把我忘了?”
  “那你會忘記我嗎?”
  “當然不會。”
  “那我也是一樣。”
  “但是……不如你和我一起去好不好?”
  我凝望著她那雙溫柔而渴求的眼睛。她太傻了,若我不在,她就可以自由結識比我優秀一百倍的男人。其實我有許多計劃,一直沒有告訴她,也許,這天我應該讓她知道。我把她拉到沙發前,讓她坐好,定下心說:“你記得我們說過我的未來嗎?”
  “記得。”她點點頭,不明所以,“我說你可以成為國際知名的發型師,是吧?”
  “就是為了這樣,我會去洛杉磯。”
  “為什麽?你為什麽從沒告訴我?”
  “本來什麽都未定,但昨天簽證已經發了。本來我是想去英國的,想和你在一起,但有個朋友介紹我到一間發型設計學校念書,在那邊他有個親戚開發型屋的,我可以打工,找點生活費,我想想也不錯,就決定了試試。放心吧!一切都會很妥當的。”
  如果不是被人看不起,我不會立定這個決定去改變現狀。
  “那不是很好嗎?”她想了片刻,終於笑了,“什麽時候出發?錢籌得夠嗎?你怎可以一直瞞著我呢?”
  “下個月吧!機票都還沒訂。”
  “你這個人太不上心了。”她偏偏頭想一想,“那麽三年之後我就到美國找你,好不好?”
  “好,就這樣說定。”
  我想這是最後一次我們一同身處這所房子裏了。當我回來,我應當可以買一幢更大的房子,不!是一座城堡!我很想她見證我的往昔和未來。
  “我要你看見我怎樣從你哥哥口中所說的洗頭仔,變成無人不曉的發型師。我為你洗頭,好不好?”
  “在這兒?”
  “就在這兒。”
  家裏並沒有店裏那樣用來洗頭的座椅,我搬了幾張椅子讓柔躺在上麵,盛了一盆水,坐在她身後。她閉上眼睛,讓我弄濕她的發。我怎麽能忘記,她那張帶著滿足的微笑的臉。當時夕陽照出滿室金黃,是回憶的顏色,我想起了許多事,想告訴她。
  “中三輟學之後,我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麽,糊裏糊塗地到了一間發型屋工作。單是替人洗頭就學了兩三年,我總是問自己到底想做什麽,這並不使我滿足,我常常看店裏那些發型師替客人剪發,我總覺得可以剪得更好,看見他們把本來好端端的頭發剪壞了我就覺得心痛……所以那時候,你要把長發剪掉,我下不了手……”
  她笑著說:“又不是叫你殺人。”
  我看著她的臉,忽然有點嫉妒起來。我知道我不是她的第一個,那個人曾經讓她傷心得要把頭發剪掉,但現在她是我的,從頭到腳都是我的。這個想法有點野蠻,但男人就是這樣。我把自己的臉頰貼住她的臉頰,在她耳邊細聲說:“從今而後,為我把長發留住好嗎?”
  她好像有點明白我的意思,微笑著點了點頭。
  “那你又會為我留住什麽?”
  “一切一切……”
  她仍舊是閉著眼,微笑,不語。
  我替她按摩額頭,是我所懂得的最溫柔的技巧。
  “好舒服啊!”她笑著說。
  她略牽動的唇充滿誘惑,我的手不自覺地離開她的頭發,去撫摩她的臉頰,她的睫毛微微顫動著。我太愛這個女孩了,我要給她我所能給的最大的幸福。我俯下身去輕吻她的額角,她隻是靜靜地、靜靜地,感覺我的吻。我再吻她的眼簾,她的鼻梁、鼻尖和嘴唇,並在唇上戀棧不去。為什麽會讓我遇上她呢?為什麽她會看上我呢?我本來隻會留在香港過這一生,我本來對自己一點希望都沒有,是她,這個我正吻著的女孩,改變了我的一生。
  醉意正濃,誰也不願先遊離。偏偏就在這時有人回來了。我們嚇得倏地分開,情急之下,水瀉了我們一身、一地。回來的人不止阿剛,還有店裏的其他人。怎麽快也躲不過他們的眼,阿剛有點猥瑣地笑著說:“啊呀!想回來一同看四級片,想不到正上映鴛鴦戲水呢!”
  這群混賬家夥,總是壞我們的好事。我望了柔一眼,她的笑臉有一分頑皮,我就知道是我們反擊的時候了。我開大花灑就朝他們噴過去,柔就跑進浴室把盆子都盛滿水,向他們潑過去。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看見柔玩得這麽忘形。
  “你們兩個有沒有搞錯?還玩水這麽幼稚?”他們笑著大罵,笑著閃躲。在這個大家都濕透的晚上,大家都筋疲力盡了。他們不是在抹地就是在倒頭大睡,隻有柔,安安靜靜地躺在我懷裏,讓我替她把頭發抹幹。
  這個午後有點涼,我一個人在家裏翻看著從圖書館借回來的英文參考書。雖然我知道柔有很多類似的書,但我就是開不了口向她借。我可以在任何人麵前承認自己的貧乏,唯獨在柔麵前不能。
  門鈴響了,我就把書藏起來去開門。
  柔站在門外,表情似悲還喜。自從上次那件事,她看我的眼神,總帶點神經質。我是不是又讓她受委屈了?
  “你過來怎麽不叫我來接你?”
  “阿敏,”她靠前一點,“抱抱我好嗎?”
  “傻瓜。”我笑了,“這麽遠跑來就是要我抱一抱嗎?”
  我還笑著,她忽然撲進我懷裏,把我抱得緊緊的。她的臉貼住我的胸膛,熱熱的,天氣忽然變得不那麽冷了。
  “有什麽事情要告訴我?”我問她。
  她的眼神空空的,過了一會才說:“我下個星期要去英國了。”
  我的心被紮了一下。
  “這麽快?”
  “學校那邊說最好早點過去,準備一下開學的事情。”
  “那麽,你應該高興才對,你一直很希望去外國讀書的。”
  “但是,要三年才回來啊!你會不會已經把我忘了?”
  “那你會忘記我嗎?”
  “當然不會。”
  “那我也是一樣。”
  “但是……不如你和我一起去好不好?”
  我凝望著她那雙溫柔而渴求的眼睛。她太傻了,若我不在,她就可以自由結識比我優秀一百倍的男人。其實我有許多計劃,一直沒有告訴她,也許,這天我應該讓她知道。我把她拉到沙發前,讓她坐好,定下心說:“你記得我們說過我的未來嗎?”
  “記得。”她點點頭,不明所以,“我說你可以成為國際知名的發型師,是吧?”
  “就是為了這樣,我會去洛杉磯。”
  “為什麽?你為什麽從沒告訴我?”
  “本來什麽都未定,但昨天簽證已經發了。本來我是想去英國的,想和你在一起,但有個朋友介紹我到一間發型設計學校念書,在那邊他有個親戚開發型屋的,我可以打工,找點生活費,我想想也不錯,就決定了試試。放心吧!一切都會很妥當的。”
  如果不是被人看不起,我不會立定這個決定去改變現狀。
  “那不是很好嗎?”她想了片刻,終於笑了,“什麽時候出發?錢籌得夠嗎?你怎可以一直瞞著我呢?”
  “下個月吧!機票都還沒訂。”
  “你這個人太不上心了。”她偏偏頭想一想,“那麽三年之後我就到美國找你,好不好?”
  “好,就這樣說定。”
  我想這是最後一次我們一同身處這所房子裏了。當我回來,我應當可以買一幢更大的房子,不!是一座城堡!我很想她見證我的往昔和未來。
  “我要你看見我怎樣從你哥哥口中所說的洗頭仔,變成無人不曉的發型師。我為你洗頭,好不好?”
  “在這兒?”
  “就在這兒。”
  家裏並沒有店裏那樣用來洗頭的座椅,我搬了幾張椅子讓柔躺在上麵,盛了一盆水,坐在她身後。她閉上眼睛,讓我弄濕她的發。我怎麽能忘記,她那張帶著滿足的微笑的臉。當時夕陽照出滿室金黃,是回憶的顏色,我想起了許多事,想告訴她。
  “中三輟學之後,我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麽,糊裏糊塗地到了一間發型屋工作。單是替人洗頭就學了兩三年,我總是問自己到底想做什麽,這並不使我滿足,我常常看店裏那些發型師替客人剪發,我總覺得可以剪得更好,看見他們把本來好端端的頭發剪壞了我就覺得心痛……所以那時候,你要把長發剪掉,我下不了手……”
  她笑著說:“又不是叫你殺人。”
  我看著她的臉,忽然有點嫉妒起來。我知道我不是她的第一個,那個人曾經讓她傷心得要把頭發剪掉,但現在她是我的,從頭到腳都是我的。這個想法有點野蠻,但男人就是這樣。我把自己的臉頰貼住她的臉頰,在她耳邊細聲說:“從今而後,為我把長發留住好嗎?”
  她好像有點明白我的意思,微笑著點了點頭。
  “那你又會為我留住什麽?”
  “一切一切……”
  她仍舊是閉著眼,微笑,不語。
  我替她按摩額頭,是我所懂得的最溫柔的技巧。
  “好舒服啊!”她笑著說。
  她略牽動的唇充滿誘惑,我的手不自覺地離開她的頭發,去撫摩她的臉頰,她的睫毛微微顫動著。我太愛這個女孩了,我要給她我所能給的最大的幸福。我俯下身去輕吻她的額角,她隻是靜靜地、靜靜地,感覺我的吻。我再吻她的眼簾,她的鼻梁、鼻尖和嘴唇,並在唇上戀棧不去。為什麽會讓我遇上她呢?為什麽她會看上我呢?我本來隻會留在香港過這一生,我本來對自己一點希望都沒有,是她,這個我正吻著的女孩,改變了我的一生。
  醉意正濃,誰也不願先遊離。偏偏就在這時有人回來了。我們嚇得倏地分開,情急之下,水瀉了我們一身、一地。回來的人不止阿剛,還有店裏的其他人。怎麽快也躲不過他們的眼,阿剛有點猥瑣地笑著說:“啊呀!想回來一同看四級片,想不到正上映鴛鴦戲水呢!”
  這群混賬家夥,總是壞我們的好事。我望了柔一眼,她的笑臉有一分頑皮,我就知道是我們反擊的時候了。我開大花灑就朝他們噴過去,柔就跑進浴室把盆子都盛滿水,向他們潑過去。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看見柔玩得這麽忘形。
  “你們兩個有沒有搞錯?還玩水這麽幼稚?”他們笑著大罵,笑著閃躲。在這個大家都濕透的晚上,大家都筋疲力盡了。他們不是在抹地就是在倒頭大睡,隻有柔,安安靜靜地躺在我懷裏,讓我替她把頭發抹幹。
  來到我的目的地,正是黃昏,我要到係務室報到。這座學校古老而陌生,紅磚砌的外牆,在日落之中染成夢中的橘子紅。這樣的學校是我從小夢寐以求的,現在來到了,我本應該欣喜若狂,但我沒有。
  穿過一塊又一塊的草坪,我還是找不到係務室。我決定找個人問路,碰巧前麵儲物櫃前正站著一個男生,是個亞洲人,我不肯定他會不會中文,但那份親切感令我不由自主地向他走去。
  “你好,請問係務室怎麽走?”我用英語說。
  他看了我一眼,把櫃門關上,微笑著問我:“你是新生嗎?”
  “是的。”
  “你是中國人吧?”他好像蠻熱心的。
  “是的,從香港來的。”
  他想了一想,左看一看,右看一看,看得我有點不自然。“我帶你去吧!你自己很難找的。”
  “那麻煩你。”我慶幸遇上了好人。
  我跟著他,他身材蠻高的,穿著格仔恤衫和籃球褲,一身洋化的裝扮,口音很地道。我想他該是土生土長的華人。因為倦意,沿途我並不多言,他問我問題,我也隻是有一句答一句的。
  “我叫Jeff,你呢?”
  “我叫Sue.”
  “Sue?是你的姓氏嗎?”他的表情怪怪的。
  “你怎麽知道?”
  “我聽說今天外文係會有個從香港來的姓舒的新生,是你吧?”
  “是啊!你也是念外文的嗎?”
  “嗯。”我們停在一個房間的門外,他莫名其妙地站在門前,仿佛在遮掩什麽,“就是這裏了,你進去吧!”我向他道謝,伸手開門,冷不防,就被他在背後推了一把,跌進去了。還沒站好,門就給鎖了。我這才發覺這是男更衣室,十幾個赤條條的男人正在裏麵走來走去,我叫也不是,走也不是,這才醒覺是被人作弄了!眼前一絲不掛的家夥有些居然避也不避,還正正地站在我麵前,猥瑣地說:“我的中國娃娃,要看我的東西嗎?”
  簡直惡心死了。我轉過身,大力地拍著門,嚷道:“讓我出去!你怎麽可以這樣?放我出去!”
  外麵什麽回應也沒有,那個渾蛋不是就這樣一走了之吧?我怎麽這麽倒黴,一下機就被人作弄呢?我不是怕,隻是一肚子氣,似乎沒有一個人願意把衣服穿好幫我出去,難道他們都樂於被我觀賞嗎?我可不願!
  我喊了好久,喊至聲嘶力竭,才有人給我開門。又是Jeff,還有一堆人,都像在觀賞我。
  “Sue,你好!”
  他們竟像是在歡迎我,我隻覺得啼笑皆非。
  他們之中,女孩占多數,全都似是本地人,隻有那個Jeff不是,現在看來,他徹頭徹尾是個討厭鬼!
  我走到他跟前,用廣東話罵他:“你這個色情狂!變態佬!我和你有什麽十冤九仇,你這麽下流賤格!”
  我以為他聽不懂,隻是要泄泄憤,哪知他竟笑著用流利的廣東話對我說:“隻是開個玩笑嘛!你用不著這樣罵人吧?”
  “你怎麽懂廣東話的?”
  “我沒說過我不懂。”他嬉皮笑臉地說。
  其他人聽不懂我們在說什麽,就問他:“你們在說什麽?”
  “她怪我們那麽快開門,她還要多看一會呢!”
  我一腳踩在他腳上,痛得他哇哇叫。出了氣,我就撞開人群,頭也不回地走了。雖然我知道,對初相識的人,表現得友善和大方是應該的,但我做不到,我無法投入這種無聊的遊戲。我的心隻開放一次,就在認識阿敏的時候。
  和我同房的是一個棕發女孩,是和我同係的,她叫Ginny.我一進房,她就熱情地招呼我,她雖然不是很漂亮的那種女孩,但心地好,讓人放心地喜歡起她來。我累極了,什麽也不想說,我把阿敏給我的城堡放好,倒頭便睡,可她對我的興趣卻是沒完沒了。
  “Sue,我最喜歡中國文化了,我常常和阿徹討論中國文化的,有你陪我真好!”
  我奇怪她能用正確無誤的廣東話說“阿徹”這個名字,我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誰是阿徹?”我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問。
  “阿徹就Jeff.”
  “是那個渾蛋吧!”
  “雖然今天的事是他的主意,不過他其實沒有惡意的,他那個人很好玩啊!”
  不管她說什麽,我已認定了他不是好人。
  離開學校,我不太搞得清方向。
  洛杉磯的天氣似乎比香港的冷,尤其是在冬天,尤其是在夜裏。一下機,想不到我就遇到了難題,一切比想象中來得艱難,我已經覺得很倦很厭了,柔也是一樣嗎?一切我都隻能想象。
  然而想象卻總是相距太遠,我來之前苦苦練習的那些對白,在這兒竟一句都沒說得出來。當初想得美,學校專業,宿舍完善,眼前的不過是連門牌也不易找的學校,宿舍更是欠奉。眼前唯一的希望是去朋友介紹的那間理發店找個差事。出發前我走到汽水機前投了幾個硬幣進去,卻什麽也沒掉出來,我暗罵了一句,踢了它一腳,我想再沒有什麽可以更倒黴的了。
  市中心不是什麽熱鬧的地區,人又稀,燈又暗,路又靜。我拿著地圖,一直向唐人街走,走了好久才找到目的地,也差不多打烊了。難得有一點點光,我以為看到了光明。我走進去,嗅到熟悉的造型產品的氣味。坐在收銀處正在結款的是一個中國人,他正打量著我。
  “請問王先生在嗎?”我放心地說了廣東話,還是這種語言最稱心。
  “我是,什麽事?”
  “我是阿輝介紹來工作的,他應該已跟你說過了是嗎?”
  那人又瞟了我一眼,低下頭去,徑自數著他的鈔票,似乎沒有回答我的意思。我心急如焚,再問:“先生?”
  “我不懂那個阿輝的,你走吧!”
  我呆了半晌,又一個始料未及的答案。
  “但是……沒搞錯吧?是在香港開發型屋的阿輝啊!你想一想……”雖然像個傻子,但我還是得說說。
  “說不認識就不認識,你搞錯了。”
  “但是……”
  他不耐煩了,大聲說:“不能請,這陣子查得緊,沒工作證的不能請。”
  說到底也是這個原因吧!我拿的是學生簽證,早知工作難找,隻是我太天真。我知道再磨下去也沒用,隻有悻悻然離去。
  我試圖找一間旅館,找一個人來問問,回答卻是一大堆急速而難以理解的英語,再問一句,那人就不耐煩起來了。
  我轉進一條窄巷。一陣急速的腳步聲過後,一把手槍亮在我麵前。
  “把錢拿出來!快!”
  是一幫十來歲的黑人青年。我什麽也不想,就依他們的話做,把錢全掏出來,剛剛來到,美金是蠻多的,這些差不多已是我全部的身家了。
  帶頭的那個把錢袋拿了,正想走,意猶未盡,狠狠地瞟了我一眼,不知和夥伴說了什麽,突然拳如雨下,我無從反抗,也無從逃避。我以為自己會死掉,隻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我不能死,我還沒有給柔一座城堡。
  很久很久,不知過了多久,他們才散去,臨走前還有人朝我的肚子踢了一腳。我徐徐滑下,每一動都是痛,卻隻慶幸還沒死掉。
  我急切地要聽見柔的聲音。我跌跌碰碰地站起來,拾起被搜過的背包,幸好他們沒拿走不值錢的電話卡。這卡隻剩下少許餘值,但我不管了,隻要是她的聲音,一秒也可以。我把東西都收拾起來,走進電話亭裏,撥了號碼,卻發現自己的語言那麽貧乏。
  “哈羅?”不是柔的聲音。
  “請問Sue在嗎?”我結結巴巴地問。
  “她不在。”
  “那……”我急了,我迫切地要聽見她的聲音,“可以把她找來嗎?”
  “那你等一等。”
  電話擱下了,我的心也就一直沉下去。仿佛聽見柔的腳步聲,卻不知是真是假的。她為什麽不趕快一點?你怎麽不知道,剛才我們差一點就失去了彼此……我看著電話的餘款被一分一秒地扣著,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哈羅?”
  “柔!”我喚了一聲,才發覺自己的聲音在顫抖。
  “阿敏?是你嗎?你到了嗎?”
  她越興奮讓我越難堪。
  “嗯……”我渾身都痛,頭也痛得昏了。
  “一切順利嗎?”
  我的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了。我還能說什麽?說什麽才能讓她來到我身邊?我的痛楚她怎能治愈?說了不如不說好。
  “還好。”
  “那就好了。”她放心地噓了一口氣,“今天我又被人欺侮了,好可憐啊!”
  “誰欺侮你了?”我願意忍著痛聽她申訴。
  “是一個十分十分討厭的男同學,他也會廣東話的,知道我叫舒柔,就胡亂替我改花名,他叫我豬油前豬油後的,多難聽!今天他還趁我不在意時把一塊肥豬肉放在我的椅子上,害我坐下時弄得一裙子都是豬油,我氣得團團轉,忙著清理裙子時他還把一杯不知哪兒弄來的豬油倒在我頭上,說是替我護發的,你說我可憐不可憐?遇上這樣的人你說倒不倒黴?”
  我絕對明白那個男生為什麽愛捉弄柔,因為她生氣的樣子總是那麽可愛,隻是她自己不知道而已。我本應該說些話逗逗她或是什麽的,但我此刻連說句話的力氣都沒有了,我所有要說的話,不過是我很想念她,我的每一個細胞都在痛楚與思念之中掙紮。
  “我……”
  話沒說完,線路就終止了。電話總是那麽無情,要完就完了,總不容多半秒,多半個歎息。其實也不是電話的錯,是時間。我把電話掛上,把話收回去。
  我把信紙折疊起來,想把它放好,但它是把火,放不進抽屜裏,我就把它撕了。
  我披了件風衣,離開宿舍,出去散步。
  那是我哥哥從香港寄來的信,信裏麵說他那邊生意不好,沒錢供我念書了,我要不就回去,要不就自己半工半讀,他可管不著。他自然是管不著我的,他無非是懷恨在心,無非是怕在我身上賠了本。我已經在電話裏說過多少遍我的難處和心願。但他根本沒聽進一字一句。我還回去幹什麽?我厭倦了那個家,阿敏都已經不在了。
  我漫無目的地穿越校園,隻感到空氣越來越冷。我把風衣扯緊一點,越冷我偏越要逗留。冷風中竟發現自己哭了。我現在該怎麽辦呢?我很想在阿敏的懷中哭一場,但我該怎樣告訴他我現在的處境呢?我得讓他放心,但我真的很害怕,很想他來疼我。我坐在四野無人的草坪上,哭了好久好久,但又有誰會來抹去我的淚?
  直至有一秒,淚突然止住了,像一杯滿瀉的水,突然再沒有一滴流出來了。我想我已經哭夠了,我用自己的雙手抹幹淨臉,起身回去。
  我回到宿舍時大概是深夜一點,很多人都已入睡了,走廊上隻有我一人的腳步聲。我推開門,訝然發現阿徹坐在我的床上,悠然嚼著我買回來的薯片,一隻手舉起了阿敏送給我的城堡在端詳。Ginny並不在,不知是誰讓這個不速之客進來的。
  “你為什麽會在這裏?”
  “Ginny約了我來教她中文,但現在她不知跑到哪裏去了。”他大聲地嚼著薯片,看了我一眼,像有重大發現似的大喊,“你哭過嗎?”
  “沒有。”我斬釘截鐵地說,走過去,要把我的城堡奪回,“還我!”
  哪知他一閃,就是不肯還我。
  “你這麽緊張幹什麽?又不是什麽好東西。”
  我看見他那個不屑的眼神就受不了。
  “你懂什麽?快還我!”我試著把它搶回來,我們像是要打起來似的。他一直在嬉皮笑臉,要不是城堡在他手上,我真恨不得狠狠摑他一巴掌。
  “是男朋友送的吧?那麽緊張幹嗎?我偏不還你。”他走到Ginny的床上,蹦蹦跳跳,還把城堡放在頭頂。我看得心驚膽戰,又不敢上前去把它搶回來,生怕他一動,城堡就會掉下來,隻有不斷地大叫:“你別發神經!我不跟你玩,快還我!”
  還沒說完,城堡就從他頭頂滑了下來,撲通一聲在地上散了開來。我掩著嘴尖叫了一聲,我想我要昏倒過去了。
  “噢!碎了。”他說了一句,仿佛他隻是旁觀某人犯了錯,我越發憤怒了,他扔碎的,可是我的心。
  “你太過分了!”我衝過去,胡亂打了他一會,他閃躲著,喊道:“豬油發神經了,救命!頂多說句對不起吧!我美術很好的,我給你造一個更漂亮的,別打了!別打了!”
  “誰要你來幫忙?別裝好心。”我也打得累了,隻站在碎了的城堡旁,喘著氣。雖然它已不是一座城堡了,但這小石子,曾經有過阿敏撫摩的痕跡。
  “我幫你吧!”他煞是熱心地要把石子拾起來,我撥開他的手,惡狠狠地瞪著他說:“滾開,別碰我的東西!”
  他退後了幾步,竟是無奈地笑笑,仿佛是在笑我耍性子這麽幼稚似的,到現在我還沒見到他麵上有任何後悔或內疚的神色。他要是再站在我視線範圍裏,我就真的難保不發瘋了。
  “你還站在這裏幹什麽?滾出去!”我把石子抱在懷裏,抬頭喝他。
  他不笑了,終於不敢笑了吧。
  “對不起,我真的可以把它弄回原狀的。”
  “你不能的。”
  我的眼睛大概開始紅了。有誰可以把它弄回原狀?我要的是阿敏造它時的心情,有誰一生裏有兩次完全相同的心情?我急速地轉過身,不讓他看見我微紅的眼。
  “你不是哭了吧?”聽得出他是有點不知所措。
  這時有人敲門,外麵很吵的聲音:“裏麵沒什麽事吧?”
  阿徹把門打開,外麵聚了很多學生,其中一人問:“我們聽見這兒很吵,沒什麽事吧?”
  我和他都沒有回答,外麵的人都麵麵相覷。
  Ginny剛回來,她擠過人群走進來,說:“對不起!阿徹,我回來晚了!怎麽了?”
  “我把Sue的東西弄碎了。”他硬著頭皮回答說。
  我沒說話,隻是不發一言地把滿懷的小石子搬到書桌上麵去。
  “Sue最珍愛這城堡的,這次我也不幫你。”Ginny責怪他說。
  這一晚我坐在書桌前,試圖把城堡重新粘好,但都失敗了,我怎麽都弄不回原來的樣子。我越急,就越弄得一塌糊塗。我並不貪心,阿敏既不在我身邊,要念書,也得自食其力了,我沒有怨過,我都接受了,為什麽不留一座小小的城堡給我?我隻怕……隻怕阿敏怪我,不過是保守一個信諾,我都做不到。
  我走到街角的提款機,塞入提款卡,屏幕卻顯示出我的全部家當已少到連買機票回去也不夠。要是再找不到工作,我真不敢想象那境況。我把所有錢提出來,今天還要交房租,我已經欠了兩星期房租了,但交租之後的生活費,卻不知如何是好。
  我想起臨行前阿剛摟著我的肩膀說:“成了名別忘了兄弟。”實在慚愧得很,有一天或者我可以成名的,例如餓死街頭或被劫匪打死之類,就可以上報紙了,不過想來也不容易,我又何來的新聞價值?我把鈔票放進口袋裏,不得不承認現在是借錢的時候了。
  於是我又走進電話亭裏,這次我不可打給柔,我想我該給予她東西,而不是要她來接濟我,我打了給阿剛。
  “是我。”
  “阿敏?你這小子現在才找我?風流快活吧?有沒有把洋妞弄上手?”
  “自身難保,哪裏有心情。”
  “怎麽了?”
  “其實有事想請你幫忙。”
  “有什麽事開聲好了。”
  “我一來到就被打劫,沒多少錢剩下了。”說起來自己都覺得自己說得像是騙人的故事,很不好意思,“可以借點錢來吧?”
  “那得看看你要多少,你知我的錢是左手來右手去的。”
  “三四千有嗎?”
  “一兩千倒是有的,我替你向其他人籌籌吧!你放心。”
  還要麻煩他向別人籌錢,我真的無地自容。
  “謝謝你,你幫了我一個大忙。”
  “別婆媽,發了還記得兄弟就行了,籌到就立即匯過來給你吧!”
  步出電話亭,反倒更沉重。我的未來難道就是這樣賒借度日嗎?柔一定會看不起我的。
  我回到新租的房子裏,不過是一個很小的空間,除了睡床、一個破衣櫥、一套桌和椅,就幾乎沒有其他東西了。我躺在床上,新裝上的燈泡似乎太暗,白晝都像夜晚,或是,現在真的是夜晚了?我舉起手看表,原來已是六點多了,一整天都沒吃過東西,難怪沒有氣力。想下樓買個快餐吃,但一想到要花錢,又不舍得,就餓一餓好了,反正死不掉的。
  我翻身下床,找了一盒煙包,裏麵隻剩下一根煙。我把煙點上,算是有東西在口裏。在香港已戒了煙幾年了,現在竟然變得寧願吝嗇一餐溫飽,卻不能少抽一根煙。如果柔知道,她準會生氣的,此刻真想看見她輕輕皺眉,努著嘴說“不喜歡”的樣子。
  於是又使勁抽了一口。
  電話響了,有點慶幸房東沒切斷我的電話服務。
  “是Man嗎?”一聽就知道是那個一樣從香港來的同學Ricky.
  “怎麽樣?”
  “現在去Disco好嗎?第四街有一間新開張的,有免費贈飲。”
  “不去了,我很累。”
  “現在才什麽時候?累?你是不是男人啊?”
  我有點深深不忿了,我該不用證明自己是男人吧?
  “男人不能累嗎?”我反問。
  “別裝蒜了!待會兒看見那些身材惹火的洋妞時,你就神采奕奕了!”
  他說話的語氣很像阿剛,我突然想起了那一個平安夜,他就是以美女的綽頭來引誘我去派對的,而又在那一夜,我認識了柔。莫名的,我忽然很想重溫一些什麽。
  “好吧!”
  “就知道你這小子好色,一會兒見吧!”
  誰管他說什麽!在這裏,我有幾個新認識的朋友,但有誰會願意說出自己的心底話呢?我也沒有心底話,我有太多的感覺,但發現語言那麽貧乏,思考那麽累人,或者,真的隻有跳一場舞,才可以把所有感覺都摔掉吧!
  來到那兒,Ricky熱情地走上前來,來到異地,不知何故,本是毫無關係的,一聽見是從香港來的,就自自然然地走在一起了。人總是可以輕易找個伴,問題隻是那個是不是你想要的。
  我們一行幾個人坐在吧台旁,我隨便點了一杯酒,就抽起煙來。抽煙的時候就不需要說話了。四周都很吵,我又名正言順地不用聽別人說話了。
  “Man,你瞧那邊那個洋妞身材多誘人!讓我試一晚真是死都願意。”
  我隻笑笑,瞟了他一眼。
  那個少女卻回頭看見我,朝這邊微微一笑,我茫無頭緒地看著她,把酒一飲而盡。
  “她走過來了,所以說,機會常在身邊。”Ricky把我推一推,興奮得飄飄然。
  她真的走了過來,出其不意地從後麵用雙手圈住我的脖子。Ricky恨得牙癢癢的,我什麽反應都沒有,再拿了一根煙點上了。
  “你是中國人嗎?很帥啊!怎麽沒見過你?”
  她在我耳邊說話,說不出受不受落。
  “我叫Winnie,你呢?”
  這個少女蠻主動的,我總不至於冷淡得什麽也不說。
  “Man.”
  “男人?”她誇張的語氣讓我覺得好不自然,便稍稍板直了身子,讓她不能挨著我,“讓人充滿幻想的名字。”
  “我叫Ricky.”他在旁急急自我介紹。
  她好像沒怎麽搭理他,隻忽然抽出手來,奪去我手上的煙,把煙揉碎了,說:“這有什麽過癮?要試試別的嗎?”
  我終於抬起頭看清楚她的臉,她的樣子不算太標致,就是有點媚態。我隨口問:“有什麽別的?”
  她從手袋中取出了一支東西遞給我,我一看就知道是大麻,又不是沒見過。原來那麽奉承也不過是為了兜售貨品,我又問:“多少錢?”
  “送你的,算是認識了一個帥哥。”她拿了打火機把它點上。
  我毫不猶豫就把它接過來,猛抽了幾口。不是特別想接受或是什麽的,隻是覺得反正悶了,有誰給我什麽我都沒所謂。
  “我也要。”Ricky不肯吃虧。
  “隻剩下這一支了,你要是有興趣,下次來,我的貨多得很,很便宜的。”
  Ricky一臉沒趣,說到錢就談不上來。
  她把臉貼住我的臉,那時候我的腦袋早就昏昏的了,也許不是,是浮,或者不是浮,是脹,至於她斷斷續續地在我耳邊說了什麽,我都聽不清楚了,但她忽然吻了我一下,我的心卻倏地起了雞皮疙瘩,不是說要守貞什麽的,隻是純粹覺得她吻在柔吻過的我的臉頰,莫名地使我憤怒,我霍然站了起來,隻丟下一句“我要走了”,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酒吧。
  在街上,我隻是一直地走。突然覺得周遭一切都那麽陌生,似乎根本沒有屬於我的路。我隨意倚在一間店鋪的櫥窗玻璃上,回頭卻看見一個精致的城堡模型,高高地擱在最當眼的地方。我記得當初我砌那一座城堡給柔時,就是模仿這一款來造的。這個很美,我的卻不成樣子,總是要花錢的東西會更好。我要讓柔幸福的話,就要賺好多好多的錢,無疑我沒有這個能耐,將來也不見得有。
  從圖書館裏麵出來,我捧著滿懷的參考書,步步為營地走到儲物櫃前。打開門,發現書本下擱著幾封信。一定是Ginny替我從信箱裏收了信,放在這兒的。我看到其中一封信上貼著美國郵票的,就索性把書都扔在地上了。信封上是阿敏笨拙的英文字跡。我把信拆了開來。
  柔:
  你的病還好嗎?我聽說過喝薑汁可樂是可以治愈咳嗽的,暖的酒也好像有效的。好好照顧你自己,不用擔心我,我出來做事都這麽多年了,會懂得照顧自己的,一切都很好,隻是工作很忙,不過錢倒是賺到的。再等一會兒吧!我儲到錢買飛機票,就去和你見麵。其實,雖然我是一個窮家夥,很多東西,你還是留給我操心吧!譬如說,我們的城堡,是我要送給你的,你懂嗎?是我對你的責任,請不要再說我們要一起省錢的話了,這讓我很難過。
  敏
  莫名其妙地,我邊看邊流淚。我別過身,躲在櫃門後,悄悄抹眼淚。我是怕他生氣了,他一定是生氣了,他以為我看不起他吧!但他那個笨蛋又怎會知道,當初我說要省錢,其實不隻是因為他,也是因為我自己。難道我的經濟情況又很好嗎?我也有我的委屈,我不過是隱瞞而已。
  那些關心,那些藥方,現在說來還有什麽用呢?我的病都好了。那些已經過時的語句隻會使我更加遺憾吧!
  “豬油嗎?你在幹什麽?發脾氣嗎?把書都丟了一地。”
  聽到那個討厭鬼阿徹的聲音,我趕快抹幹眼淚,把臉深深地埋進櫃裏。
  “我的事與你無關。別惹我。”
  “雖然我開罪了你,你也不用連正眼也不看我一眼吧!”
  我怕他會把頭探過來,看到我的臉,一時情急,我便退後了一步,大力一腳踩在他的腳上。
  “你這個人怎麽這麽狠?痛死了!”他哇哇地叫完,便悻悻然走開了。
  我把信折好,把地上的書本疊起來,把信夾在中間,匆匆趕去上課。
  休息時候,Ginny和係會主席走過來,我一看她們興高采烈的樣子,就知道她們又要叫我參加活動了。
  “Sue,下星期我們係會搞了個燒烤派對,你也來吧!”
  “謝謝你們,但我沒空呢!你們好好盡興吧!”
  “別這樣嘛!Jeff不會去的啊!”
  “不是他的關係。”
  “那就更沒道理嘛!我搞了幾個活動你都沒參加,這次別掃大家興吧!”
  我不是不想去,隻是若我不努力溫習,就可能拿不到獎學金,我也就不能再留在這兒了。她們熱切的眼神讓我好為難,但也隻得硬著頭皮拒絕了她們。
  她們走開了,我想再看一看阿敏的字跡,便想翻出他的信,豈料卻遍尋不獲,每一本、每一頁書我都翻過了,就是不知所蹤。我急得發慌了,一定是剛才走得太匆忙,把信丟在路上了。我急忙走到課室外,沿著來時的路細心地找尋。忽然聽見那個阿徹在後麵喚我:“豬油,你在找東西嗎?”
  我頭也不回,隻回了他一句:“別煩我。”
  “那就算了!我還以為那封信是你的。”
  我一聽見是信,立即回頭。他果然拈著一封信。
  “既然不是你的,那看看也沒所謂吧!”
  他說罷真的把信揚了開來,一副要朗讀的姿態。我幾乎可以肯定那是我的信了。
  “把信還我。”我走過去,要搶。
  “真是你的嗎?先讓我看看內容就知道是不是你的了。”他又要鬧,別過身不讓我搶。
  我繞到他前麵,一手抓住信的一角,但他不肯放手,就這樣,信紙撕成了兩半。
  我和他都呆了半晌。我盯著手上的半張紙,簡直要崩潰了。我再沒氣力打他罵他或是什麽的了,眼前這個人,放過我一次就好了,留下一點完整的阿敏的東西給我就好了。都是我不好,我又沒好好看管好阿敏給我的東西,才讓他得逞了。我伸手從他手中取回另外半張紙,這次他就沒有為難我了。
  我瞟了他一眼,他大概以為我會發怒,但我沒有,我隻說了一句:“請你別再這樣了,好吧?”
  我轉身回到課室裏,把自己的東西全收拾起來。別人問我做什麽,我隻說很倦,要走了。我是真的那麽那麽倦,總是有應付不完的事,還有那些應付不了的人。不是沒有退路,隻是離開了阿敏,我就再沒有踏上退路的勇氣了。
  我捧著厚重的書本離去,阿徹忽然煞是好心地說:“我幫你拿吧!”
  “你不搞破壞就是幫我最大的忙了。”
  我瞧都沒瞧他一眼,就走了。
  在電腦前打著鍵盤,驀然就想起了豬油的臉,想起了她今早那不責怪也不怨懟的臉,如果她打我罵我的話,倒是挺過癮的,但她那一刻的平靜和哀傷,就讓我無法心安。我索性把電腦關上去睡了。
  我閉上眼睛,卻又不住想起她誓要把城堡搶回來的樣子。平時和她鬧著玩,也不過是開玩笑吧!但她這個人好像一點幽默感也沒有……是我太過分嗎?
  我就是不信我不可以把那個模型弄好,隻是她信不過我吧!我就要證明給她看,我這個人,除了胡胡鬧鬧之外,做起正經事來也是有板有眼的。
  我決定做點什麽來補救,便換過衣服,向她的房間走去。四周都很靜,大概是去了燒烤的人都未返。想來我真莫名其妙,放棄了熱鬧的活動,不趕功課,卻勉強人家讓自己幫忙。我來到她的房間,悄悄推開了門。裏麵泛著微弱的光,我看見她伏在書桌上,大概是睡著了。我躡手躡腳地走進去。要是Ginny在就好辦多了,我就可以叫她把小石子統統都交給我,用不著我做賊似的。
  我隨意環視了四周一遍,沒看見我要找的石子,就自然地走到她身後,看她睡覺的模樣。台燈發出微黃的光,直直地打到她的臉上,也奇怪她怎麽睡得著的。她的頭枕在臂上,手掌壓著一本打開了的書,她大概是溫書溫得倦了,便不知不覺睡著了。書頁上有一處微皺,恰巧就在她的眼角之下,她不是哭過吧?
  我要找的小石子就零落地散在桌上,她的膝蓋上放著一件黑色的毛衣。她睡得很靜,因為靠窗,風偶然拂起了她的長發,其中一撮發就貼在她的兩片唇之間。我沒見過她散著長發的模樣,平時她總是束著馬尾的。我不禁歎了口氣,要是她沒那麽凶,她其實也是一個挺漂亮的女孩。
  我就這樣怔怔地看了她好一會,才想起來的目的。
  我把桌上的小石子逐顆逐顆地撿了起來,放進口袋裏。我很小心地不讓小石子互相碰撞發出聲音。但是有一顆就擱在她的指尖之下,我要拿,就一定會把她弄醒。我心想,少了一顆砌出來也不會差很遠,便轉身走。但又回想,既然要作出補償,就不能馬虎了事。於是我又轉過身,輕輕地拈起她的指尖,這是件很難的事情,必須慢慢地、不著跡地,才不致弄醒她。
  當我提起了她的指尖,我的心竟怦怦跳動,我想我是太緊張了。我緊張是因為我怕把她吵醒了,便又得麵對極仇視我的她,現在的她較好,溫柔而毫無武裝。
  我把最後一顆石子拾起後,便又緩緩地、輕輕地,把她的手指放下來。
  臨走的時候,我把窗關上,把燈光調暗,讓她好好地睡。
  我憑著記憶,找了一整天的圖書館,還是弄不清原來那個像是城堡的東西,到底是依哪個城堡造的。我自己出主意,按照我認為最漂亮的那座城堡造。說來我也很久沒動手造美術品了,我的室友眼見我造了幾個晝夜,好奇地問我為什麽忽然有這個興致,仿佛我肯安定下來做一件事情是件奇聞似的。
  這件事連一向和我熟稔的Ginny也不知道。她有次還悄悄地告訴我:“那朝當Sue醒來,發現全部石子都不翼而飛,她哭得簡直像世界末日一樣。真奇怪!她一向把這堆小石子當寶貝似的,怎麽可能無緣無故不見了呢?”
  我心中暗笑,但就是想象不到她哭泣的樣子,她這個人,怎麽看也不像有這麽多眼淚。“那她現在怎麽樣?”
  “神經兮兮的。你說房間有多大?她一天到晚反複翻著同一些地方,要是有的話,早就找到了。她真可憐!一個女孩子來到老遠的地方,卻碰上這種怪事。”
  要是她看見我給她造的,竟比原來的那個更漂亮,就不會傷心了。於是我加快完成那座城堡,為了它,我好幾次連吃飯都忘了,怎麽說我的誠意總夠了吧!
  在第七天的黃昏,我終於把城堡造好。對於自己的傑作,我真舍不得把它送給別人!我小心翼翼地拿著它,朝豬油的房間走去。
  我敲了敲門,開門的是Ginny,她向我無奈地歎了口氣,讓我看看豬油又在翻箱倒櫃地找東西。
  “我知道你要找的東西在哪兒。”
  她回頭看了我一眼,不置信的表情。
  “我沒心情跟你胡鬧。”她仍然是那個硬碰硬的樣子。
  “你的東西在我這兒。”我高聲引起她的注意。
  她終於站起來,正視我,身軀微微地顫抖,卻仍是那個不信任的眼神。
  “你說什麽?”
  “你的東西在我這兒,給你看看吧!”我把模型遞給她。這時候我應正式道歉了,但實在很難開口,我胡扯了一通,竟有點結巴:“上次打破了你的東西……早說我行的,你看!比本來那個還漂亮吧!不用多謝我,別太感動啊!”
  她盯著我手中的模型,呆了好一會,茫無意識似的退後了一步,搖搖頭,低聲說:“這不是我的。”
  我沒想過她會有這樣的反應,便不知所措起來。
  “是你的。”
  “我的是一堆小石子,不是這樣的。”
  她還是搖頭,竟然眼有淚光。
  “是我把它們造成這個樣子的,不是更好嗎?”
  她莫名其妙地激動起來,悲憤地看著我說:“誰叫你這樣做的?”
  她奪去我手上的城堡,二話不說就把它往地上擲個稀巴爛。我看得目瞪口呆,雖覺得她不解溫柔,卻沒想過她野蠻至此。
  “你這是什麽意思?”我忍不住問。
  她蹲下來,把零落一地的小石子拾了一個滿懷,頭也不抬地說:“你可以破壞它,但永不可能重建它,永遠都不能!”
  我真不明白大家一場同學,她為什麽總是要把場麵弄得那麽僵。我也惱了,不客氣地回她一句:“你簡直是不可理喻,東西我還你了,你喜歡擲就擲吧!隨你的便。”
  說罷我便頭也不回地走了。平時雖說我貪玩,但還是極重視風度的,但這個人把我氣得什麽都不管了。Ginny追上來,她總愛做和事佬。
  “阿徹你別氣Sue吧!女孩子的心事你不懂。”
  “我是不懂!我隻懂得自己造那鬼東西造了整整一個星期,她謝謝都沒說一聲就毀了它,不知好歹。”
  “她終究是女孩子,男朋友不在身邊,平時想找個人撒撒嬌也沒有,你將就一下她吧!是你自己闖的禍。”
  她居然跟我說教。我站住了。雖然不是沒有想過那東西是她男朋友送的,但今天聽來,竟有點刺耳。我的心好煩,胡亂敷衍了她一句,就走了。
  離開了美術館,我再也想不到其他不用錢的消遣了,便在街上閑逛著。
  美術館的畫給了我許多靈感,我有點手癢了,卻沒有讓我一展所長的機會。
  煙又抽光了,我便去再買一包。
  我想我該統計一下我花在買煙上的錢,到底夠買多少個漢堡包。但我不是那麽理性的人,從來都不是。
  從便利店走出來,又是夜晚。總是一晃眼之間,又是一天。我點了一根煙,在街上閑蕩著。牆上都是密密麻麻的海報,我無意中看見了一張,好像是發型設計大賽的。
  我叫自己別再看這張海報了,反正不關我的事,我根本不是那種材料,現在我才知道,人還是踏實一點好。
  旁邊的是一張教育學院的海報,這才想起我大概需要報讀一些英語課程。但想歸想,借回來的錢也花得七七八八了,我還在想應不應該再借的問題。如果再借,我是留在這裏碰運氣好,還是索性買機票回香港?
  一事無成就回香港去,柔一定會看不起我的。
  我繼續前行,眼前有一間理發店,我便不自覺地駐足,裏麵客人很多,生意這麽好,大概沒空理會來求職的人吧?但窮途末路,我厚著臉皮進去一探。
  “請問請不請人?”我用英語問。
  櫃台的人轉頭向裏麵的人喊了一句:“老板,我們請不請人?”
  我聽得出是華語。
  “怎麽不請?忙得要死!”裏麵一個胖女人抹著手走過來,是個中國女人,胖胖的,她打量了我一會,用英語問我,“留學生?中國人?”
  我沒想過這次倒有點希望。留學生這個字眼似乎有點高檔,和我沒沾上邊,倒適合像柔這一類的。
  “來念發型的,中國香港人。”
  “好!”她大笑,竟用廣東話說,“我們香港人最勤力,你肯做什麽?”
  “什麽都肯,你請我嗎?”
  “我總是說香港人肯拚搏。”她滿意地點點頭,拍了拍旁邊的人的肩膀,挺自豪的樣子。她又對我說:“現在的年輕人,一進來就想做師傅,沒一個肯替客人洗頭的,六百元,你做不做?”
  “當然做。”
  “現在開工可以嗎?”
  “可以,可以。”
  我完全沒有預料過今天就找到工作。
  下了班,老板娘就把其他員工都介紹給我。他們大多是台灣人,用來罵人的廣東話,他們都會幾句。
  “都是老板娘教的。”他們笑著說。
  其他人都走了,我和老板娘收拾東西。
  看見了那些揮春,我竟定睛看了一會,那些熟悉的中文字,忽然好像那麽遙遠,我伸手摸了它,確定是否真實。
  “來了沒多久吧?想香港嗎?”老板娘第一天認識我,口吻卻像是我媽似的。
  “想,怎麽不想。”我輕輕把視線移開,繼續收拾。
  “有女朋友嗎?”
  “有。”
  “在這裏?”
  “在英國。”
  “分開兩地,你受得了啊?”
  “怎麽受不了?”
  “男人很難把持的。”她說完自己也笑一笑。
  我隻笑笑,這個老板娘真不客氣。
  這一晚我回到家,雖然比平時做了更多事,花了更多力氣,但一點也不倦。以前我總是在找借口叫自己早點睡,但今夜我是那麽興奮,絲毫沒有睡意。
  如果柔在我身邊,我希望抱著她談談我的喜悅,直至天亮。
  電話響了。
  “哈羅!”
  我以為是Ricky,卻聽到柔怯怯的聲音。
  “是我。”
   “柔?我正在想你。”我們真是心靈相通。
  “是嗎?”她忽然啜泣起來。
  “你怎麽了?別哭!告訴我發生了什麽事?”
  “我隻是……好想念你。”
  我噓了口氣,所有問題都可以輕易解決,唯獨是思念,叫人束手無策。
  “怎麽這麽傻?想念我也哭成這樣子。”
  “你根本不懂。”
  “我怎麽不懂?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念你?”
  她笑了,她的笑是我魂牽夢縈的所有。
  “你現在在哪裏?”
  “在房裏,在床上,蓋著被子,盤著腿。你呢?”
  我想象她像頭小貓般瑟縮的畫麵。
  “我也在床上,我們都在床上呢!”
  她沒說話。
  “怎麽了?”
  她原來在笑,她低聲罵我:“你好壞!”
  “我又沒說什麽,是你自己心邪!”我笑她。
  “討厭!”我喜歡她這樣帶點忸怩地罵我。
  “真是那麽討厭嗎?”
  “不是。你明知道不是。”
  “我今天很倦,工作多得不得了,剛剛才下班回來。”
  我騙過她我早就找到工作的,如今總不能告訴她我找到工作的喜悅,不能與她分享,胸口脹脹的。
  “我要你抱抱我。”
  我拿了一個枕頭,緊緊抱住。
  “抱住了,有沒有暖一點?”
  “嗯。好暖。”
  想象她就在我懷中,隻讓我不自覺地擁得更緊,卻沒有她的發在我頰上廝磨。
  “你為什麽要陪我這麽傻?”她問我。
  “因為我和你一樣傻。”
  “你會不會……抱別的女孩?”
  我就知道她會起疑心,女孩子總是這樣。
  “為什麽這樣問?”
  “我聽說,男人都好色,看見那些身材好的洋妞,就會神魂顛倒了!”
  我失笑說:“你身材也很好。”
  “你好壞。”她嚷著,然後又沉默,我知道她一定有許多說不出的心事,想對我一一訴說又不能。都是我苦了她,要是我富有一點,可以通電話多一點,偶爾還可以見見麵。
  “但我不在你身邊。”她小聲說。
  “你不信我?”
  “我不知道。”
  分隔這麽遠,我知道是很難令人信服的。
  “我愛你。”
  她笑得像個小孩。
  “真的假的?”她明知故問。
  “你說呢?”我就是不多說。
  “我怎麽知道?”她裝傻。
  “不知道就算了。”
  “不行!說是的好不好?”她連說話也像個小孩。
  “真的。”我認真地說。
  “算你。”她打了一個嗬欠,可憐兮兮地說,“我很累啊!昨晚一夜都沒睡。”
  “為什麽?”我皺了皺眉。
  “要溫習呢!”
  “以後要是再不睡,我就會生氣了。”
  “你知道嗎?我最害怕掛線的一刻。”
  “為什麽?”
  “就好像放開手,讓你掉進懸崖裏,永不複見那樣。”
  “傻瓜,快點去睡吧!我一直都在你身邊,哪裏有懸崖呢?”
  掛了線,思念卻越來越深。
  我們就像站在兩個懸崖之間的繩索上,進退兩難。
  一個人在圖書館做功課,悶得發慌,我總是告訴自己,一個人其實也不錯。
  其實上次在電話裏,我想對阿敏說:不如我們都回香港去好嗎?但他好像是雄心壯誌的,我說出來好像太自私了。
  我發覺有人在我後麵,回頭一看,又是阿徹。
  我沒理他,埋首看書。
  他坐在我對麵,也打開了書。他壓低聲音對我說:“我坐在這裏你不會走吧?”
  “為什麽要走?又不是怕你。”我負氣說。
  “你是不是氣我?”
  我抬頭看看他,他今天的麵目好像沒那麽可憎,似乎是來求和的。那天他走的時候不是恨得牙癢癢嗎?竟然會來求和。
  “不氣你才怪。”
  其實那天之後,我冷靜下來,心裏麵也有些不安,想到他好歹也真為我花過心思,我當著他麵把東西摔了,他一定會很難過的。如今看著他,因為心裏有愧,語氣也沒平時那麽重。
  他看著別處,窘迫的樣子,說:“是我不對,我無心的。”
  我的氣這才消了一點。
  “良心發現嗎?”我掩不住傲氣。
  “你就當我是。”他的眼神怪怪的,我管他腦裏有什麽鬼主意!他把一包薯片遞給我,問我:“你吃不吃?”
  “這裏是不能吃東西的。”
  “吃一點吧!沒介紹錯的!”
  我心一緊,記起那一夜,還是陌生人的阿敏就是說了這一句話,我放心地喝了他給我的啤酒。眼前的他,竟忽然有點像阿敏,一樣的頑皮,一樣的語氣。現在我覺得他沒那麽討厭了。
  我伸手拈了一片薯片,放進嘴裏。
  他笑了。
  “你不是有書要看的嗎?”我指了指他的書。
  “我哪有你這麽勤力!”早知他是裝模作樣的,“兩個月之後學校有個團去法國迪斯尼,我們很多人都會去,你去不去?”
  “不去了,那麽遠,一定又要花錢。”
  “學校有資助的,你別那麽吝嗇行嗎?”
  我很奇怪,他怎麽熱情起來了?
  “你很想我去嗎?你叫我去的一定不是好東西。”
  “你怎麽這樣想我?”他有些生氣地說。
  我沒理他,如今我最想去的地方,就是有阿敏的地方。
  “你不想去看看那裏的城堡嗎?”
  他竟然像看穿了我似的,他怎麽知道我喜歡城堡?
  “誰告訴你我喜歡?”我不承認。
  “Ginny.”他又把一片薯片拋進口中,旁若無人似的,“其實她不說我也猜到,她還說,我打破了的模型是你男朋友送的呢。”
   Ginny太好事多為了,關於阿敏的事情,怎麽可以讓這個閑人知道。
  “是又怎樣?”
  他壓低聲音,靠前一點,又問:“你男朋友在哪裏?”
  “男人不應該那麽諸事八卦!”我就是不喜歡告訴他。
  “早知你不會說。”他坐回去,看來死心不息。
  我看看手表,是時候上課了,便說:“我要走了。”
  “去上課嗎?”他又跟著站起來。
  “是。”
  “我陪你去。”他自告奮勇。
  我心裏麵覺得他一定另有所圖。
  “你跟著我我也不會告訴你我的秘密。”
  “誰聽你的秘密?我反正有空。”
  我和他一同走向上課的地方。我們穿過草坪走廊,一路上他的話可真多,我有一句沒一句地答他。
  一個相識的同學迎麵而來,她看見我們走在一起,吃驚地大叫:“怎麽你們變得這麽要好了?”
  我渾身不自在,想否認,沒及他快。
  “因為她向我道歉了。”他得意地說。
  “誰跟你道歉了?”我氣呼呼地走在前麵,不管他了。這個人,還是那麽無賴。
  他追上來,叫住我:“別這麽小氣吧!”他攔在我麵前,那微微起伏的胸膛,在我腦中,除夕夜阿敏的臉容一晃而過。我的感覺被思念操控,竟分不清現實與幻想,我不能原諒我自己。這個人怎麽可能像阿敏?!
  “你這個人怎麽一點幽默感也沒有?”他笑著說。
  “我就是沒有,你也別拿我開玩笑了。”我懶得管他,快步走開。
  到了課室,他還是跟著我。
  “你為什麽不披散頭發?”
  他今天像個問題少年。
  “為什麽要披散頭發?”我反問他。
  “因為這樣你更漂亮。”他想也不想地說。
  沒聽過他稱讚我,這讓我不好意思,又更狐疑。我佇立住,定睛看看他,忍不住問:“你今天怎麽好像有點古怪?是不是吃錯藥?”
  “哪裏有。”他左顧右盼,若無其事地說。
  我隻皺皺眉,不多問,隻要他好好的不和我過不去,吃錯什麽藥都不關我的事。
  “再見。”我對他說完,就走進課室。
  “再見。”
  我忽然很想對他說句什麽,便回過頭來,他剛轉身,不經意地流露了落寞的背影。我喚他,他立即轉過身來。
  “你的城堡其實造得很漂亮。”
  我不好意思讚賞他,但又不得不由衷地這樣說,便倚住門,望著地。
  他笑了,揚了揚眉,站得更直了,又是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樣。
  “我早就這麽說。”
  “被人讚兩句就飄飄然,吃不消!”
  我也笑了,記憶中,我好像是第一次對他這樣笑。
  不知不覺我已來這裏半年了,現在每一天都是替客人洗頭,話也不用多說一句。我已報了英語課程,每天早上上發型學校的課,下午開工,晚上就學英語。忙得沒來得及問自己在做什麽。一個人可以問自己在做什麽,那是多麽奢侈的事!
  每晚回到家裏就是倒頭大睡,連夢也忘了做。是自作孽,我和Ricky總是為此笑作一團。
  柔偶然會打電話到店裏,總是在我忙替人洗頭忙得手指皮都濕皺了的時候,說來說去,離不開那幾句話:“阿敏,為什麽你不回信?”“你有沒有想念我?”“什麽時候可以看見你?”“你有沒有愛上別的女孩子?”……每次回答都讓我好窘。
  “我現在很忙,回家才打給你好不好?”
  “你總是這樣說,每次你都不打給我,你總是騙我……”
  每次總是這樣收場,她沉默,或是哭。
  “我不是騙你……”
  總是喀嚓一聲,她甚至不讓我把話說完就掛了線。我真的不是要騙她,隻是每一晚當我回到家,都倦得要死,恨不得立即抱頭大睡,就沒回她電話了。有時是因為忘了,有時是心想她應該明白的。但她不明白,老是責怪我。我心一煩,就胡亂開熱水燙客人的頭,好幾次被罵,越被罵就越心煩,越心煩就越沒心情搭理她的電話。有一次我還衝口而出說:“你這樣讓我覺得很心煩!你到底懂不懂?”
  她聽了,就沉默了好久,我知道自己傷了她,懊悔也來不及。
  “你覺得我煩,何不早說?”
  我聽到她沙啞的聲音,不知所措。
  “我不是這個意思。”
  “分明就是你的真心話……”她想哭,又要裝倔強,便顫著聲。她一裝倔強,就是真的氣了,我又豈會不知?“阿敏,你已經開始討厭我了吧?”
  “不!我沒有,我怎麽會討厭你?”我連聲說。
  她還是忍不住哭了,泣不成聲。
  “柔,是我不好,你別哭。”
  “我討厭你,我很討厭你!”她嚷著,便掛線了。
  我的心頓時亂作一通,沒來得及整理,又要工作了。
  這天忽然衝進來一個女人,她站在店中央又叫又鬧,不是我英語能力的問題,而是她說得太快太急,根本沒人知道她在嚷什麽。她穿著貼身的超短迷你裙,本來很吸引人,但她的頭發卻又枯又黃,像一條條燒焦了的鎢絲。我徑自忙著,沒理她。
  她環視四周,見沒有人有空服務她,便急急衝過來,捉住我的手臂,唧唧喳喳地說了一大堆,我不知道她想怎麽樣。
  “小姐,你到底想怎樣?可不可以說慢一點?”
  她早已急得漲紅了臉,聽我這麽說,便深呼吸了一口氣,試著稍稍平靜自己,才開口說:“你快點把我的頭發弄好!那些小孩……該死,你看他們把我的頭發弄成什麽樣!”
  “但我……”我正想說我不是發型師,但老板娘開聲截住我:
  “阿敏,你試試看吧!”
  我定睛了好一會,才明白機會終於在我麵前了。
  我拿起了剪刀,我有多久沒有拿起過剪刀了,站在顧客後麵端詳她的發。我心裏躍躍欲試,又不敢張聲。
  “你一定要弄好,要不我就控告你!”
  真沒見過這麽野蠻難服侍的客人,我也有自尊,不會奉承地給她什麽笑容。
  “你放心好了!我也不想被你控告。”
  她隻管看著鏡中的自己,檢視自己的臉。
  我研究了一下她的發,老實說:“小姐,我勸你還是把頭發剪短吧!”
  “什麽?”她立即觸電似的別過臉來,又驚又怒地瞪著我,“你說什麽?剪短發?你知道我是誰嗎?我就是靠這頭金色長發在這一行突圍而出的!”
  我認真看了她一眼,寶藍色的眼珠,豐厚的唇,微微向上翹的嘴角,笑的時候一定是很性感、很挑逗的,如果她的頭發好好的,還真是個美人坯子,但我該認識她嗎?我想來想去也不知道她是誰。
  “我不知道你是誰。”我坦白說。
   “什麽?”她簡直氣炸了似的。
  “她是那個新進的模特兒Nicole吧?”老板娘忽然從遠處插嘴道。
  我再想了想,好像有點印象。
  “我才不管你是誰!不剪短就無法挽救!剪還是不剪,現在決定吧!”我毫不客氣,我的心情不好,誰都不給麵子。
  “真的要剪嗎?”她怪叫著。
  我坐定,不動手,等她首肯。
  “其實改變一下形象也未必不是好事,你沒聽過一個調查說,一般美國人都覺得金色長發的美女都是沒智慧的嗎?你倒不如給他們一個更有性格的形象!”
  我漫不經心地說著,隻低頭無意識地把玩著剪刀。我又不是發型師,反倒豁出去了,才不怕得失客人。
  她出奇地心平氣和,想了一想,她竟問起我的意見來。
  “怪不得我總是上不到首席位置!那你說我該怎樣改變?”
  我看了她一眼,她信任的眼神讓我的自信心回來了,我便說:“把頭發染藍黑,齊劉海兒,燙直,做個新世代的中國娃娃。我告訴你,中國造型遲早會興起的,由你來帶領,所有人都比你晚一步。”
  “藍黑色?中國造型?真的行嗎?”她又怪叫,她的誇張引我發笑。
  “對!藍黑色,這樣夠突出,在天橋上也無非是要突出吧?”
  如果柔在身旁,她準會捶我的,說我胡謅,但我也不過發揮一點創意吧?我那久久隻為錢而動的腦袋,也快要荒廢了。
  那年頭受忽略的中國造型,到後來真的成了潮流大熱。
  “好!就依你的。”
  奇怪她竟依我這無名小卒的話,我就放膽做了。
  Nicole對我這輩子的意義,我還是後來才知道。
  我一麵替她弄頭發,她一麵顯得戰戰兢兢的。我偶然在鏡中看一眼,這麽大的一個人了,枉她見過大場麵,還怕成這個樣子,我忍不住偷笑。
  “你笑什麽?”
  “你的樣子。”我還是笑,“你不用這麽擔心,失敗了的話大不了也可以戴假發。”
  “你敢失敗?”她杏眼圓睜的。
  “現在是你有求於我,小姐,請客氣點!”我嚴肅起來,我最討厭受人威嚇。
  她竟真的立即乖乖閉嘴,不過才靜下來一會兒,又開始唧唧喳喳地說:
  “你不要去後麵街的那間餐館,那裏的小孩子真恐怖。你知道嗎?我的頭發是被他們燒壞了。”
  我沒搭理她,我每剪一下都必經過認真的思考。
  “有人說中國菜好吃我才來試試。”她還是停不了地囉唆,“怎知那地方髒死了!我叫他們把地方抹幹淨,竟然沒有人理會我,你說這是什麽服務態度?還有,那隻烤鴨,簡直肥死了,毛都沒有拔淨,叫人怎麽吃?我要更換,他們竟然說全都是一樣,不肯換1
   “好了!好了!這兒不是投訴局,你說這麽多也沒用。”我沒好氣地說。
  “我還沒有說到最恐怖的地方呢!”她睜大了眼睛,好像見鬼似的說,“我正在補妝的時候,嗅到一股燒焦味,以為是廚房傳來的烤鴨味,怎知道那味道越來越濃,我的背也越來越熱,我回頭一看,原來是幾個小孩子拿打火機燒我的頭發呢!”她說到這兒好像要昏過去一樣,“我喝住他們,他們便溜了,我本來想追出去找他們算賬的,怎知餐館的人硬要我先付賬,被那些小孩跑了,真氣人!”
  “你剛才就是這樣沒完沒了地投訴嗎?怪不得連小孩子也受不了。”我停下來正色道。
  她臉色一沉,說:“我不管,要不是我趕著見一個在唐人區住的大老板談廣告合約,我才不會找你剪呢!你以為自己是什麽東西?”
  我一怒之下把剪刀扔了,站起來說:“那算了,你走吧!找別人去!”
  她這才收斂了脾氣,笑著說:“別生氣,我是開玩笑的。拜托,我是真的趕時間啊!”
  “你肯定要我剪?”我冷冷地問。
  “來吧!不找你還找誰呢?”
  我才再坐下來,動起手來。
  “老板娘,幫幫忙來點爵士樂可以嗎?”我忽然問。
  “當然沒問題。”老板娘笑著說,我曾經在閑時對她說過爵士樂對我表現的影響。
  “我要第七首《Broadway Boogie Woogie》。”現在我說英文已經標準了很多。
  聽見輕鬆的音樂,我的精神立即抖擻起來。
  “你真古怪,我的發型師可沒像你那樣聽爵士樂,頂多是聽聽流行曲而已。”
  “隻要找到靈感,用什麽方式都可以。”
  “我喜歡這曲子!”她倏地在座位裏隨著拍子擺動身體,骨子裏仿佛有種表演細胞,看來絕對是當巨星的材料。
  雖然她不斷在動,但絲毫不影響我的工作,反而因為身體的動感,在創作的過程裏靈感源源不絕。
  原來我們也算挺合拍的。
  發型完成了,我來到美國的第一件作品終於完成了,效果還真不錯,閃亮亮的藍黑色頭發和她白皙的膚色形成了強烈又自然的對比。
  她看著鏡中的自己,看得出是乍驚乍喜的心情。
  “這樣真的行嗎?”她問我。
  “至少比你進來的時候好很多。”
  “這個當然。”她揮了揮頭發,愛不釋手似的,“為什麽我從沒想過染發呢?”
  “因為你還沒遇上我。”
  “是的。”她笑笑,抖擻起精神,果然是個鋒芒畢露的模特兒,我忽然覺得自己的身價提升了不少。
  “你叫什麽名字?”
  “Man.”
  “Nicole.”她這才正式介紹自己,“很高興認識你。”她熱情地迎上前來,吻了我一下,我欣然接受了。
  她走後,老板娘把我喚來,在我眼前數算鈔票。
  “你看她多滿意,看看你的小費。”
  小費是價錢的兩倍,我值那麽多嗎?
  她離開了,我又打回原形,隻替人洗洗發,偶然有些陌生的客人進來,老板娘就讓我試試。
  沒想過了幾天,Nicole又回來了。
  她一進來就向我撲過來,緊擁著我不放,我驚魂甫定,隻聽見她一邊喘氣一邊笑。
  “你怎麽了?”我問她。
  “我愛死你了!謝謝你!我好感激你啊!”
  她捧著我的臉,吻完左邊又吻右邊。我渾身不自在,整個人都僵了。
  “那個廣告我拍成了!我一直都想拍這公司的廣告的。昨天……昨天還有電影公司找我拍電影!他們說我的新形象很特別。都是因為你,你簡直是我的大恩人!”
  我當然為她高興,但我又是什麽貨色?她說得我很不好意思。
  “是你自己的功勞,別客氣。”
  “不!你是我的幸運星。”她斬釘截鐵地說,“我請你做我的發型師好不好?”
  明明看得出她滿臉誠意,我卻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同事們都起哄了。
  “Man,你還不快答應?”
  “對!是好機會,難得人家賞識你。”
  聽見他們你一句我一句的,我才相信這不是夢。
  “但我還在念書,我是沒有工作證的。”我坦白說。
  “不用擔心,我會替你辦的,你隻要答應就可以了!”
  我真不明白,美國有這麽多頂尖發型師,她為什麽為我這種小角色花心思辦這辦那的。
  一切來得太突然了,我看了老板娘一眼,她微笑著說:“早點下班,吃晚飯再談吧!”
  大概是我的好運氣到了,毫無疑問地,我離開了發型店,接受了她的邀請。
  雖然她這個人是神經兮兮的,但也不失其好玩之處。我在餐廳和她談攏後,便迫不及待地要打電話告訴柔。聽電話的是Ginny.
  “對不起。”她有點為難似的,“Sue說過不聽你的電話,過幾天你再打來吧!”
  “她為什麽不聽我的電話?”我呆住了。
  “她生氣了吧?我不知道,早幾天她和你通電話後,就斷斷續續哭了好幾天,說不聽你的電話。你們吵架了吧?”
  我沒見過Ginny,但我知她不會撒謊,柔分明就是氣我說她煩。我本來是滿心歡喜的,一下子就沉了。這些日子每一分挫敗我都獨個兒咽下了,無非等今天,和她分享一點點成就,但她竟然不肯聽。
  我也惱了,便說:“算了,再見!”
  回到餐桌旁,我微慍的臉很快就被Nicole發現了。她問我:“不開心吧?”
  “沒有。”我呷了一口酒,氣在心頭,便幹脆一口喝光。
  “從今以後,我們就是朋友了,你當我是朋友嗎?”她凝望著我問,原來她溫柔的時候有著另一種媚態。
  “當然。”
  “和女朋友吵架了?”
  “沒有,”我負氣地說,“連吵架的機會都沒有。”
  “女孩子當然要人哄,我是女人最清楚。”她點了一根煙,蹺起了腿。
  “真是這麽簡單就好了!”說罷,我沉默了一陣子,不是我哄不哄她的問題,是她根本不明白我的處境。
  手上沒煙,便拿了Nicole一根。
  一時間我花不上心思去組織一句完整的英語,便隻窘住,無言。
  “到酒吧去吧!怎樣?”她忽然站了起來,我無所謂,便跟了去。
  在酒吧裏,我隨便點了一種酒,不知是什麽酒,總之是很辣的酒。喝了一杯,我又叫了一杯。我是借酒澆愁嗎?多麽庸俗的做法!像柔當初為了失戀要剪頭發那樣。
  “Man,你多大?”
  Nicole伏在吧桌上,麵對著我,卻又隻顧把玩杯子。
  這樣想想,才醒覺過幾天就是我的二十三歲生日了。認識柔之後的第一個生日,也不能一同度過。
  “還有幾天二十三歲。”
  “你猜我多大?”她挑釁似的問我。
  我看看她,眼前是豐滿的身材,世故的嫵媚,她的氣質,不像是少女能有的。
  “二十五?”
  “哪裏有?”她叉了腰,鼓了腮,忽而又活潑得像個小女孩,“我才十八歲!”
  “真看不出來!”我不太相信地笑道。
  “誰騙你?我不像嗎?”
  “有點像,有點不像。”我模棱兩可地答。
  “你想怎樣發展?”她忽然問我。
  “不知道,很難說。”我也不過是瞎闖。
  “沒自信的話為什麽還留在這裏呢?”
  她看著我,語氣認真得過分。她的話太重了,我卻一直不敢思索這些,甚至不想聽。如今她說穿了,我隻能回避著她的眼睛,什麽也答不上來。
  我應該有信心嗎?沒有目標,有信心又是為了什麽?
  我又想起柔的鼓勵,當時我們都太天真了。
  她喝光了酒,頑皮地把酒杯按在桌上滾來滾去。她又伏在桌上,良久,才轉過臉對我說:“不知道為什麽,第一眼看見你,就覺得你可以讓我成功!”
  我凝望著她,隻苦笑。難得有人和我一樣相信直覺。在他鄉認識到這樣的朋友,真有點不可思議。
  “我也可以使你成功的,你相信我嗎?”
  她說這話,堅定得使我目眩。成功?什麽是成功?太遙遠了吧?卻又想起,成功就是一座城堡。
  這夜正經的話沒怎麽說,酒倒是大家都喝了很多。她的酒量比我還好,但喝得比我凶,便一同醉了。她說開車送我回家,到達之前,她自己卻支持不住,把車泊在路邊睡了。我走不動,也沒理由丟下她先走,便留在車廂裏睡了。
  起初還沒什麽工作,閑在家,便溫習一下英文。打了幾次電話給柔,她還是不肯聽,我便請Ginny替我留了新的手提電話號碼,但柔始終沒有回複我。我等得不耐煩了,便賭起氣來,發誓她若不找我,我就堅決不找她。
  有一晚Nicole打電話給我,什麽都沒說就咯咯大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
  “你笑什麽?”
  “你……你知不知道今期的《影視名人》裏刊登了什麽?”
  “我怎麽知道?”我在喝罐頭湯。
  “報道說我們在戀愛呢!還拍了我們的照片,就在我們喝醉了睡在車上的時候。你說好不好笑?”
  “是嗎?”想起自己這種小人物居然會上雜誌,我也忍不住笑了出來,“我可真榮幸呢!”
  “我們現在去Disco好嗎?我約了一群朋友,我想介紹給你認識,順便給你看看那雜誌,我又好氣又好笑,那照片拍得我很糟呢!”
  “那我真要看看。”
  從那一晚開始,我展開了每一晚的忙碌。Nicole介紹我認識她那行的每個人。有些看不起我是中國人,有些就因為我這樣突然冒出來而加倍感興趣。霎時間,我暴露在五光十色中,身邊周旋的每一個人都那麽美,難得一個人的時候,就會覺得目眩。但那種時候不多,我的眼睛、耳朵和所有知覺,隨時都為接觸新的人和事作預備。
  “把自己當成明星就行了,你以為大家都真的全都記得大家嗎?多點出現、看來有點眼熟的,就能混進這個圈子裏了!英文說得不好不要緊啊!人們還會加深對你的印象呢!”
  其實我真不懂,我有什麽值得她發掘,但我從沒問她原因,也許她隻是太苦悶,也許她隻是想試試自己的眼光吧!
  是什麽原因都沒所謂,誰不寂寞?
  有一天我極意外地從某時裝雜誌裏看見我的名字居然在衣著品位排行榜的新進名單中,而我的身份介紹,就是Nicole的發型師兼親密男友。
  得獎是史無前例,緋聞卻是屢見不鮮的了。
  走在街上,碰上久未聯絡的Ricky。是我先叫住他的,他好像認不得我。
  “Ricky?很久沒見了!”
  他從頭到腳打量了我一遍,尷尷尬尬地說:“真的很久沒見了,真的不敢認你呢!”
  我不解地問:“怎麽不敢?”
  “你變了,完全是另外一個人。”
  說完他就揮揮手,疾步走了。我本想叫住他,和他去喝杯酒或是什麽的,但想想我也趕時間,便住了口。
  我變了嗎?在宴會裏我離開喧鬧的人群,站在鏡子前,好看清楚自己。這些日子,我無時無刻不在看鏡子,看的都不過是外表,卻看不見我的心。誰都看不見的,我沒變。
  我始終在等柔。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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