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無弦:The Contact

(2008-12-13 17:40:07) 下一個
  (一)
  那並不是特殊的一天,至少早晨並沒有顯示有任何意料之外的事情可能發生.
  鍾意站在廚房的水池邊上匆匆忙忙的吃早餐,生怕麵包屑落在地板上.電話響了, 她掃了一眼來電顯示, 把剩下的麵包塞到嘴裏, 接起電話:“嗯。我九點以後在家,你要過來拿東西的話按門鈴就好。”
  她掛上電話,還在用紙巾抹著嘴巴就已經走進了車庫。
  隻有在車子駛出車道轉上大路的那個刹那,她有片刻的失神。
  過去的兩年零三個月,她駛到這裏,都會下意識看看觀後鏡,不管林桓有沒有在窗子那裏對她揮手。
  而現在,她把他所有的東西都堆在車庫裏,等他晚上來取。
  準時到達公司。
  先查電子郵件,然後開始調出excel做列表,把今天要做的每一件事情都精確到分的計劃好。
  吃中飯的時候出了點小事故。
  過去兩個星期合作的部門主任抱怨兩個組之間溝通不暢, 這場對話把她的午餐時間壓縮到隻有5分鍾。
  她有些著惱,隻好把所有計劃往後拖延半個小時。
  她花了將近十分鍾修訂這張表格,然後在桌下踢掉拖鞋,踩上她那雙蘋果綠的高跟鞋走出辦公室。
  寫報告,給客戶打電話,通知Cable公司到家裏修理cable,和一個效率明顯低下的組員談心。
  這就是一個下午。
  在她甚至沒有力氣去考慮晚餐吃什麽的時候,前台的Amy叫住她:“Sophie,真巧,郵局剛才送包裹,今天有你的一份。”
  她信手接過,寄信人處隻是一個郵箱地址,於是笑了笑:“哦,大概是我訂的辦公用具。”
  一到家她就把自己扔到沙發上。
  疲倦感從骨頭的每個縫隙裏滲出來,伸手一扯毯子裹住自己,她抱著沙發上的枕頭睡了過去,直到林桓的電話驚醒了她。
  “怎麽回事?天已經黑了,你居然沒有開燈。”進屋的時候林桓抱怨。
  她默不做聲的走在前麵,引領他到車庫。
  總共十一個箱子。
  整整齊齊的疊在那裏。
  她甚至用電腦打印了清單,貼在每個箱子上。
  林桓愣在那裏,直到車庫門轟隆隆的升上去才想起來說了聲謝謝。
  在林桓把箱子搬出去的時候,鍾意一直沒有抬頭。
  她靠在門邊,看著車道旁大樹枝椏投在自己手掌上的影子。
  林桓合上後備箱,清了清嗓子:“那麽,我走了。”她這才緩緩的抬起頭微笑起來:“好的,再見。”
  林桓鑽進車子,搖下窗戶:“鍾意,已經十點了,該吃晚飯了。”她用手拉緊外套,隨意的揮了揮手:“知道了,謝謝你,再見。”
  她一共說了兩次再見。
  再沒別的。
  她一直認為那是個神秘的字眼。
  有時意味著緣分的徹底終結,有時意味著相逢和再次繼續。
  可是現在她卻失去了揣測的興趣,隻是踩著拖鞋踢踢踏踏的走回去,打開電爐,燒上一鍋水,從冰箱裏拿出速凍餃子。
  鍋裏的水開始冒出小小的氣泡,她哦了一聲,對自己說:“有個包裹。”
  她用剪子小心的把中間的膠帶剪開,把那些塑料顆粒撥到兩邊。
  水開始沸騰,她反手啪的關了開關,轉過頭瞪著那個盒子。
  一個淡藍色的皮夾。
  八分新,皮革很亮,毫無顧忌大大咧咧的反射著燈光。
  她拿起皮夾。
  與記憶分毫不差,有點硬,一個角上有微微的突起。
  裏麵有幾張鈔票,夾層裏放著一張照片,她拿出來仔細端詳了一下,又放回去。
  她記得自己曾經蹲在街角號啕大哭。
  她並沒有那麽窮,丟掉一個錢包不應該讓她傷心欲絕走投無路,她曾經在火車站見過丟了錢的農村婦女,張著嘴眼淚無聲的滾滾而下,絕望得令她害怕。
  但她還是不可克製的哭了,那樣無助的悲從中來。
  那一年,她十八歲。
  即使隔了這許多年,她還記得那個夏天午後的陽光幾乎把她灼傷,而她就那樣肆意妄為的哭著。
  而現在,那個片段鮮明的好像剛剛發生過,這樣神秘的,不可思議的回來了。
  她握著這個十二年後失而複得的皮夾。
  沒有寄件人的地址,但是明顯從同一個國家寄來的。
  她沒有心思去思考,也無法判斷那個拾到她錢包的人為什麽會跟她一起到了這裏,並且在這麽久之後選擇把皮夾交還。
  迷惑根本不能分散她的注意力。
  回憶卻在瞬間把她擊垮。
  她趴在餐桌上。
  她的時鍾從來不曾軟掉,堅硬冰涼,如手掌擦過的餐桌邊緣。

  (二)
  鍾意遲到了。
  頂著黑眼圈走進公司,立刻被頂頭上司召見。
  “Sophie,你沒有剛開始的時候看上去精神了。”結束的時候Robert意味深長補充一句。
  大部分頂頭上司都叫Robert,大部分頂頭上司都擅長說這種看似關心實則告誡的話。
  鍾意神色如常的告退。
  如果她現在還能跟三年前剛進來的時候一樣光鮮亮麗,那麽她不叫鍾意,叫永動機。
  其實說起來這一個Robert不錯,三十多歲,長得年輕精神,對下屬也算客氣。
  但是老板就是老板,不會因為你覺得他不錯而給你加薪。
  鍾意這麽想著,回到辦公室。
  Linda的電話隨即打進來:“Sophie,他有沒有為難你?”
  鍾意笑笑:“暫時沒有,不過他嫌我沒有剛進公司精神了。”
  Linda沉默了片刻,說:“Sophie,最近你對你上司的態度有些冷淡,我想這是他的意思。”
  鍾意一愣,哈哈大笑。
  Linda卻慢吞吞說:“你一向是個溫柔可親的人。你突然嫌惡他,為什麽?”
  鍾意沉默了半晌,輕輕的說:“該工作了。”掛上電話。
  秘書Jane敲門,送進一個包裹。
  鍾意正在喝咖啡,見到那棕色的盒子,手一抖,險些潑了一身。
  她用裁紙刀小心翼翼的劃開膠帶,裏麵不過是她最近購買的外置硬盤而已。
  她鬆了一口氣,又有些微的失望。
  下班之後夥同Linda等人去酒吧。
  半夜的時候不勝酒力,堅決告辭,到門外一看,竟然淅淅瀝瀝的下起小雨來。
  停車場是露天的,她歎了口氣就要往雨裏走,卻被人一把拉住,轉頭看見Robert,酒頓時醒了三分。
  Robert微微一笑:“你喝了酒,不要開車。”
  她張嘴想反駁你到酒吧難道沒喝酒麽,可是這個男人略靠近了一些,她就聞到他身上清爽的古龍水味道。
  她扶著頭,沒有意識到自己毫不禮貌的瞪著對方,Robert再次失笑:“我到這裏見一個朋友,很短時間,並沒有喝酒。”然後叮囑,“我去開車,你在這裏等我。”
  濕漉漉的地麵倒映著頭頂彩色廣告牌的燈光,夜的氣息被雨水打潮。
  Robert把車子開到門口,見鍾意不顧自己穿了套裙蹲在地上,歎了一口氣,下車把她撈起來扶到車上。
  鍾意感覺到他手掌和身體傳來的熱度,更覺得未被攙扶的另一側寒冷,不由打了個寒戰。
  雨水順著側窗的玻璃不斷流下。
  鍾意注視著外麵模糊的夜色,聽見Robert說:“Sophie,你如果需要放假我可以批準。”
  鍾意並沒有回過頭,隻是淡淡的說:“謝謝,暫時沒有這個必要。”
  在這個瞬間她有種要叫停車然後下車走人的衝動。
  是的,她厭惡這個男人。
  她厭惡這個衣著整潔彬彬有禮眼睛會笑的男人。
  他令她想起了另一個人,同樣若無其事如常生活的男人。
  分手對他們算什麽?過去的時光對他們算什麽?這些男人甚至會微笑而不解的來問你:“為什麽不可以move on?你怎麽可以墮落到糟蹋自己連晚飯也不吃?”
  鍾意閉上眼睛,克製住想要嘔吐或者痛哭的想法。
  告別時她的微笑充滿了溫柔感激和耐性,令Robert相當的滿意,然而一轉身,她幾乎象逃離瘟疫那樣飛奔著衝進了家門。
  她沒有脫掉鞋子,帶著快感似的把黑色的腳印踏在客廳淺色的地毯上,徑直走到沙發前。
  玻璃茶幾上躺著那個錢包,她一把抓起來,掖在懷裏,然後窩進沙發裏瑟瑟發抖,仿佛隻有胸前那個錢包是唯一溫暖的來源。
  那個周六的早晨,她在沙發上醒來,窗簾沒有在夜晚拉上,陽光刺目的照進來。
  她拉開毯子坐起來,揉著如被針紮的太陽穴,聽見啪的輕響。
  她凝視著那個掉落地上的錢包和旁邊的腳印,充滿了疑惑與不解。
  她聽見外麵小孩把報紙扔到門前的聲響,所以站起來,從花瓶旁邊拿了鑰匙拉開門,跨過報紙走到柵欄前,打開信箱。
  兩個小小的盒子安靜的躺在裏麵。
  她的手立刻縮了回去,好像被火燙了似的。
  四周並沒有人注意到她的異狀,她深吸了一口氣,把盒子取出來,仔細端詳上麵的郵戳。
  一個是昨天寄到的,一個是今天。
  現在那兩個盒子安靜的躺在餐桌上,旁邊是那個錢包。
  鍾意的指尖摩梭過光滑的膠帶,一麵痛恨著自己不名所以的猶疑,一麵繼續猶疑著要不要打開,仿佛麵前是潘多拉的盒子。
  她自嘲的想:“應該在Excel上為打開盒子這個舉動安排至少一個小時的計劃。”
  她最終打開了盒子。
  昨天寄到的那個,裏麵還有個更小的盒子,是個首飾盒。
  她推開盒蓋,看見裏麵躺著一串瑪瑙項鏈,缺了兩顆瑪瑙,吊墜是一顆心。
  她把項鏈掛到脖子上,再去看另外一個包裹,裏麵是一副毛線手套,她戴上,右手拇指的地方果然已經有些鬆了,看得見裏麵的指頭。
  她的時鍾散架了,七零八落的從半空跌到桌子上,齒輪,指針,螺絲撒得到處都是。

  (三)
  十六歲那一年,她跟隔壁大自己一歲的女孩爭執,女孩凶悍的一把扯掉她的項鏈。
  她哭了很久才開始撿起那些散了的瑪瑙珠子,隻是有兩顆始終都沒有找到。
  她嫌那項鏈不再好看,所以沒有再戴過。
  搬家以後,媽媽說不知道被收到了哪裏,很快也就忘記了。
  手套是上大學的時候戴的。
  北方天冷。
  她在毛線手套外麵又加了一雙皮手套,到了教室脫掉外麵的一層,用力的握著筆在紙上寫字,慢慢的指尖處就鬆了。
  天快轉暖的時候她脫下來放在口袋裏,回到宿舍的身後一掏,口袋裏空空的。
  鍾意注視著她的錢包,手套和項鏈,內心開始充滿一種強烈的不滿足感。
  這些東西都是一些點,她過去時光裏的點,一定應該有根線把他們連起來。
  現在那根線在她心裏繃得緊緊的,她卻不知道如何把這些點定位。
  而這根線的起點與終點她也一無所知。
  即將分開之前的那兩個月,林桓說過幾次:“鍾意你是一個不容易滿足的人。你到底覺得生活裏缺失了什麽?”她當時冷淡的低頭去攪鍋裏的湯。
  哦,當然,如果你能夠在我噩夢突然哭醒來的時候給我一個擁抱,如果你能把所有電子郵箱裏那些語句含混的信件一一刪除,如果你能在我焦急的無法睡著的時候從出差的地方給我一個電話報聲平安,或者,我會滿足。
  “那麽,你覺得林桓不愛你?”Linda曾經小心翼翼的問過她。
  她疲憊的垂下眼瞼:“他當然愛我。我相信,同我在一起的時候,他並不會去愛別的人,我始終是那個最重要的女人。”
  Linda生氣得簡直馬上要敲破她的腦袋:“那你要什麽呢?”
  鍾意沒有繼續和她探討這個問題。
  一切理智的,冷靜的,權衡過的愛情,都是婚姻的良好基石。
  和鍾意結婚的時候鍾意最重要。
  隻是對於林桓而言,這個世界上有成千上萬個鍾意,他都可以好好的愛她們。
  就好像商店裏琳琅滿目的商品,這件不行了,他能夠迅速的找到替代品,差別不過是價錢而已。
  唯一不可取代的,是做為顧客的他自己。
  按說林桓沒有什麽錯,可惜他遇到了任性粗暴的鍾意,肆意蔑視所有成年人默認的準則。
  林桓果然很快厭煩了。
  不過他很妥當的,在他們正式分居之後才開始新的約會,盡管那僅僅是三天之後。
  鍾意低下頭去,用手指撥弄那塊髒的了地毯。
  Damn it。
  她猛然想了什麽,咒罵了一聲:明天是周日,郵局不送信。
  她回過去檢視那三個盒子,都是從陌生的郵局租用郵箱寄來的,而且各自不同。
  好像她在大洋彼岸遺失的東西,被一個人在大洋這邊的旅途上一一拾到,然後寄還給她。
  那麽地球一定是通了個大窟窿,她丟掉的東西穿過地心來到這裏。
  第一次周末變得那麽難熬。
  好容易到了周一,在那八個小時裏,她讓秘書Jane檢查了十次郵遞員是否送信到公司。
  可是那一天沒有她的包裹。
  當她不得不拉上百葉窗開燈的時候,略有些沮喪。
  為了排除這種沮喪情緒,她決定加班。
  Linda打了兩次電話來,取笑她是工作狂。
  半夜的時候她離開公司。
  電梯裏空蕩蕩的,她看見鏡子裏蒼白的自己,冷笑著吐出舌頭,把頭發撥拉到前麵遮住了臉龐。
  然後她突然感到害怕,手心裏冒出冰涼的汗。
  電梯叮的一聲打開,她倉惶的逃出來。
  旁邊的電梯也開了,她嚇得後退一步。
  Robert走出來,一眼對上她瞪得圓溜溜的眼睛,不由笑出了聲。
  他們都說,你加班的時候被老板知道,那是最好不過的事情。
  鍾意想到這一點,也笑了出來。
  其實最早之前,他們的相遇還要比這個更加富有戲劇性。
  她搭公車來麵試,當時結果並不理想。
  她看見自己的希望和金魚吐出的氣泡那樣正在飛快的破碎。
  “我必須離開那個城市,我必須到這裏來工作。”這種偏執的念頭把在熙熙攘攘人群裏盲目穿梭的她折磨得快要瘋掉。
  突然有少年滑著滑板經過,猛地把她撞倒在地,她下意識的手一撐,腕骨差點折斷。
  少年嚇壞了,停也不停的闖過紅燈,她憤怒到極點,順手把高跟鞋一脫,用力扔了出去,砸中少年的後背,她得意的為自己的準頭吹了聲口哨,才看見街對麵的男人正低頭看他被落下的高跟鞋蹭出灰印的西褲。
  不能否認,鍾意很容易對這樣幹淨漂亮看似硬朗實則溫和的男人產生好感。
  但是僅止於好感而已。
  她為他買了一杯咖啡,看見他左手無名指的戒指。
  和上司友善的在停車場互道晚安,鍾意發動自己的車子。
  電台隨即打開,裏麵放的是I will always love you。
  鍾意哈哈大笑:“這麽老的歌。”然而心裏有咯嗒一聲,仿佛某個齒輪在那時那刻恰好合住,更準確說,是她心裏那些散亂的點裏的某一個,恰好跳到了她的直線上,坐標精確無誤。
  很久以前那個城市的電台情歌,也總是在放這一首。
  聽到人條件反射的想嘔吐。
  春天風大,鍾意用圍巾把頭臉裹得嚴嚴實實的踩著自行車,兜裏的隨身聽還是不依不饒的在放這一首。
  I will always love you。
  她和林桓也有山盟海誓,甜蜜新鮮熱烈得如同剛摘下來的水蜜桃那樣的時刻。
  她剛剛長途搬家到這個城市。
  朋友聽說趕來幫忙。
  朋友的朋友跟在後麵驚歎:“一個女子,自己開了近一千五百邁把東西運過來?”鍾意笑眯眯的從車裏探出腦袋,洋洋得意的按了按喇叭,然後就看見了那個朋友的朋友,高而挺拔的站在那裏,黑沉的眼睛會笑會說話。
  工作很辛苦,每天九點才能下班。
  可是整個人由內自外的散發著一股精神勁兒,下了班還可以去打網球,去看電影,去湖邊看燈火。
  鍾意那發誓要和昨天告別的猛烈勢頭和頑強精神徹底征服了林桓,她生機勃勃的站在那裏,鮮明得地老天荒。
  所以他低下頭吻了她,所以他在她耳邊說:“我想每天早上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還抱著你,手臂被你壓麻了。”
  I will always love you。
  鍾意把音量徹底關掉,疲憊的,幾近於蒼老的蹣跚著走出車子。
  門口放著她的包裹。
  她虔誠的打開,裏麵是她的一隻耳環,她那不知所終的25歲生日禮物。

  (四)
  鍾意找了一個大盒子,把所有這些小包裹都裝進去。
  兩周以後,這個大盒子已經裝不下了。
  她曾經嚴重的失眠,無緣無故的哭泣。
  在她讀過的一本書裏說,抑鬱,基本是因為某種不能承擔的失去。
  直到看到這個盒子,鍾意才知道,自己曾經丟失過更多的東西。
  是的,很細小,當然不會比那個張開雙臂緊緊擁抱你的人來得重要,可是積累起來,竟然也如此觸目驚心。
  她覺得心悸,再也喘不上氣,然後就眼前一黑,從跑步機上摔了下去。
  醒來的時候,她看見Robert焦慮的眼睛,見她睜眼,立刻鬆了一口氣:“老天,你是第一個在公司gym裏暈倒的。女人,你能不能不要這麽拚命的減肥?”
  她沒有辦法對這個說話做事都熨貼無比的男人微笑,所以固執的轉過臉去。
  Robert以為她害羞,笑了笑,把手在她額頭輕輕的一按:“好好休息,下午的假我批準了。”
  他的掌心溫暖得一塌糊塗。
  他走了很久之後醫生進來,鍾意差點要問醫生,自己的額頭是不是被火烙過了。
  禁忌,危險,被關注。
  這幾乎是不能抵抗的。
  鍾意看著鏡子裏的臉色發紅的自己,微微冷笑。
  她記得他離婚的時候在公司造成了不大不小的轟動,各種小道消息足以拚湊起一部100集的家庭倫理劇。
  越是謙和有禮滴水不漏,越意味著幹脆果斷。
  鍾意曾經見過那位前Mrs. Chang,當時沒有在意,好久以後,看見鏡子裏的自己,才被嚇出一身冷汗:神情相似到了幾乎不能分辨的地步。
  鍾意用手捂住臉。
  厭憎與渴望空前高漲起來。
  電話響了,她不得不接聽,對方有條不紊的說:“鍾小姐麽?很冒昧打攪您,但是你是Richard Yan先生留下的緊急事件聯絡人。”
  鍾意有片刻的眩暈,幾乎認為這是一個玩笑或者是自己暈倒之後的錯覺,卻聽見自己平靜的問:“嚴先生怎麽了?”
  對方歎了口氣:“他失蹤了。鍾小姐你能否聯係他的家人。我們一直在尋找他。”
  鍾意在那之後立刻撥了一個電話:“然然,你最近有嚴行的消息麽?”
  劉然錯愕了幾秒,然後開始罵:“多久不聯係,居然一打電話來就問嚴行。”
  鍾意焦急的打斷她:“他們說他失蹤了。”
  劉然倒吸一口氣:“什麽?你怎麽會知道?”
  鍾意說:“警方通知我的。”
  劉然的聲音開始古怪起來:“通知你?他留下了錢包,錢包裏還保存著你的照片和聯係方式?拜托,我們在同一個城市,我都不知道發生了這種事情。”
  鍾意輕輕的說:“然然,我沒有騙你。他把我做為他的緊急事件聯絡人。”
  劉然沉默了,隨後疑惑而震驚的說:“據我所知,他很愛他現在的女朋友。可是,他卻把他當初執意要離開的前女友做為緊急事件聯絡人?而這個前女友,早就結婚又離婚了。”
  鍾意苦笑兩聲:“這個,也是我所不明白的地方。”
  劉然想了想,放緩了聲音安慰她:“你別著急,我先給他現在的女朋友聯係一下,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即使隔著電話,兩個許久不見的好友也能看到對方臉上驚異而迷惑的神情。
  這感覺讓他們的回憶劇烈翻騰起來,那混雜了喜悅痛苦的回憶,乍然發動衝擊,讓人不舒服到了極點。
  所以他們相對沉默了片刻,各自掛上了電話。
  鍾意坐了十分鍾,然後把Jane叫進來:“我想查一下我剛進公司填的一些表格。”
  那是三年以前的表格了,甚至字跡都有了些微的變化,變得更加有力,也更加潦草。
  她清楚的看見自己填的緊急事件聯絡人一欄裏,填的是那個她以為已經忘記的名字。
  “原來,我並沒有把林桓填上去。”
  她悚然而驚。
  到這個國家將近十年,她填過那麽多的表格,裏麵需要的緊急事件聯絡人,她都填了誰?起先,是因為不願意改,妄圖從中保留最後的回憶。
  後來,是因為懶得甚至忘記去改。
  於是一旦發生什麽事情,人們要通知的,還是那個人。
  他們的生活,永遠沒有讓對方徹底退出的可能。
  鍾意對著她的大盒子,那是她的拚圖。
  有些碎片是傷疤,有些碎片是幸福。
  她不能丟棄任何一片,因為那樣她的生活就不完整。
  她的緊急事件聯絡人,失蹤了。
   “林桓,我該怎麽辦呢?”象無數個昨天那樣,她自然而然的問。
  屋子沉默得有些嘲笑的意味。
  一瓶紅酒見效了。
  她摸出手機,顫抖著按下那些號碼。
  對方很快就接聽:“Sophie。”那低沉的男聲十分的蠱惑人心。
  她死死的抓住沙發背,生怕自己一軟弱就鬆手。
  “我想,請假。”她艱難的說。
  Robert輕輕的笑了起來:“沒有問題。你是應該休息幾天。聽著,你如果有什麽需要,我可以到你。”
  “我並不是要休息。”鍾意近乎粗魯的打斷了他。
  Robert靜了一會,反問:“你要做什麽?”
  鍾意聽見自己一字一句異常堅決的說 :“我要去紐約。”
  當初義無反顧的開著那輛小而破舊的車子往西行進,並沒有設想過有一天會回到那個光怪陸離的城市,而且,為著一個不可思議簡直可以說是荒誕的理由。
  其實對她而言,他早就失蹤了。
  從決定分手的那天開始。
  她曾經如此成功的學會忘記自己的初戀,好像一切從來沒有發生過。
  坐上飛機的時候鍾意想。
  隻是現在,這個失蹤的人以一種別出心裁的方式再次出現在她生活裏,象那些錢包,項鏈,和手套一樣,突如其來的回歸。
  可是,他沒有被寄回來,而是,在所有人的生活裏,真的消失了。

  (五)
  “他和他的女朋友已經分手了。”劉然慢吞吞的說。
  鍾意罵了一句髒話:“原來是失戀。”
  劉然抱著胳膊斜睨了她一眼:“那已經是一年以前的事情。”
  鍾意想了想:“他有什麽朋友麽?”
  劉然聳了聳肩:“我相信警方已經調查過了。”
  鍾意堅持:“私人交談可以知道更多線索。”
  劉然低頭玩著手裏的手機,悶聲悶氣的回答:“現在知道一個姓宋的中國人,以前跟他是同事,後來被解雇了。”
  他們約在一個中國餐館見麵。
  人很多,嘈雜得很,並非一個理想的談話地點。
  在反複商討到底哪個菜好吃的細節中,鍾意有些坐不住,嘴唇抿得緊緊的。
  那個男人被她的神情逼得很不自然,不由用力扯了扯領帶。
  眼前這個有點發福的中年男人頭發已經開始稀薄了,襯衫有點緊,領帶的配色也差強人意。
  那個念頭突然就冒了出來:“三年了,他變成什麽樣子呢?”
  三年了,至少她自己,飛速的老了。
  縱使相逢應不識。
  那種久違的溫柔從心底升起,不知道是對自己,對那個人,還是對麵前這個看上去境遇不佳的男人。
  男人似乎感覺到她目光的變化,那清涼浸潤的眼神讓他一怔,然後喃喃的說:“其實嚴行一直都很正常啊,一點異樣都看不出。
  去年年底還漲了薪水,股票也賺了一筆。”
  “這麽說,他的生活並沒有什麽變故咯?”
  “這個,”男人躊躇了一會,然後有點不好意思的說,“我離開那個公司以後,也沒有太多的聯係。”
  “他和他前女朋友關係如何?”
  “還行吧。他們分手挺和平的,後來有幾次好像還一起出去喝酒。他應該挺不愁寂寞的,每次周末節目都是滿的,經常也會叫上我。”
  “你說,他會不會身體檢查出什麽毛病啊?”劉然突然問了一句。
  男人笑了起來:“應該不會吧。今年例行檢查的時候我看過他的那份,一切正常。”
  鍾意在阻止劉然詢問誰是嚴行的保險受益人之前果斷的截斷她的話:“那麽,他完全沒有任何的不滿。身體健康,不缺女人,掙錢不少。”
  男人點了點頭,悶下頭去吃夫妻肺片,等碟子幾乎空了的時候突然想起什麽似的抬頭:“記得有次我們去喝酒,他說過一句話。”
  鍾意喝了一口茶,臉上並沒有表情。
  “他說,為什麽我是這麽一個不滿足的人,可能是因為我把什麽給丟掉了。”男人撓了撓頭,“這可真是太奇怪了,他丟了什麽呢?”
  朝天椒炒牛肉端上來了,味道衝得劉然直打噴嚏。
  男人看見鍾意不動聲色的轉過頭去,用紙巾飛快的擦了擦眼角。
  “這女人實在不能吃辣,連筷子都還沒動呢。”男人在心裏竊笑。
  已經接近秋天了。
  隻穿件襯衫走在街頭顯然很不合適。
  劉然和鍾意抖抖縮縮的走著,高跟鞋清脆的響聲傳得很遠。
  “那個時候,嚴行真的是很喜歡你啊。”劉然笑著說,“那麽多女生,包括本小姐我都對他頗有好感,他卻明目張膽的對全班說,他喜歡的女生,跟他一樣,名字是一個詞。”
  鍾意白了她一眼:“你還記著哪?難怪我給你打電話問他的事情被你一通掃射。”
  劉然抱著胳膊,用手肘拐了拐鍾意:“哎,你們認識很久了吧。是那個什麽,青梅竹馬。”
  鍾意小心翼翼的扶著欄杆下樓梯,抱怨著說:“這地鐵的樓梯可真夠髒的。”然後象才想起來似的,說了一句:“到現在為止,整整20年。”
  “20年。你這輩子的三分之二了。”劉然接口。
  兩個女人都沉默了下去。
  深夜地鐵通道裏並無一人,隻聽見兩個人的腳步聲並不和諧的此起彼伏。
  劉然從兜裏掏出煙,遞給鍾意,替她點上,自己也點了一支。
  “我說,”一邊注視著前上方顯示下班地鐵要20分鍾以後才能到達的時鍾,一邊慢吞吞的看了鍾意一眼,劉然突然問,“你會原諒他麽?”
  象是早料到會有此問,鍾意飛快的答:“不會。我誰都不會原諒。”
  香煙閃著微弱的紅光,仿佛唯一可以賴以生存的氧氣。
  “對不起女士,這裏不能抽煙。”巡邏的警衛走過來,禮貌的提醒。
  鍾意在垃圾筒上摁滅煙頭,露出一個完美的笑容:“抱歉。”

  (六)
  鍾意在黑暗裏睜著眼睛。
  大概是晚飯時候那杯茶的關係,她的精神仍然處於某種亢奮狀態。
  劉然翻了幾次身,恨恨的吐了一口氣:“見鬼,我很久沒有失眠了。”
  鍾意側頭看著窗簾外透進來的光:“你調整睡姿的次數越多,越不容易睡著。”
  “你最近怎麽樣?有沒有,呃,新的情況?”
  鍾意笑起來:“知道你一定會問這個。”
  “我看網上說,女人需要date,才不容易喪失信心,也才容易保持一種良好的精神狀態。”
  鍾意想了想:“沒有。我那個上司,Robert,倒是似乎對我很關心。但是他是多麽精明的一個人,稍微越矩的行動都沒有,一不小心弄成辦公室性騷擾可不是好玩的。”
  劉然呸了一聲:“所以你要暗示啊。暗示是女人的不二法寶。”
  鍾意反問:“你見過他的。你說,那樣的人才憑什麽突然對一個三十歲的,剛離婚,長得也不見得出眾的女人感興趣?”
  劉然沒說話,過了好久才說:“小意,我以前從來沒有聽你說過這樣的話。我想,你怎麽會突然開始對自己這麽沒有信心了呢?我恨那個該死的林桓。”
  “跟林桓沒有關係吧。完全是我自己的問題。這麽多年窮折騰,我終於把自己給折騰沒了。”
  劉然想起很久以前的鍾意,趾高氣揚的揚著小下巴的模樣,眼睛亮得跟寶石一樣,真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那種她再也不能了解的沉默,沉默得被人忽視,於是,就泯然眾人。
  劉然哭了。
  鍾意聽著劉然的啜泣,起身從床邊的櫃子上抽了一張紙巾:“哭吧,哭累了就容易睡了。”
  劉然抽抽搭搭的罵她:“媽的,你當我小孩子啊。”
  鍾意走進那幢樓。
  走道上的裝飾一點沒變,哦,當然,除了那副贗品睡蓮上多了一小片汙漬。
  鍾意好奇那個manager究竟在幹什麽,這也太可笑了。
  但是她隨即認為,這是自己的偏執又犯了,正常的人不會因為那幾乎看不到的汙漬而渾身不自在的。
  她在公寓門口站住,蹲下去從地毯下麵摸到一塊鬆動的木板,然後一掀,取出鑰匙。
  來之前劉然曾經相當嚴肅的警告過她:“如果被警察抓住認為你非法進入他人住宅,請不要叫我去警察局保釋你。”但是很快她又相當憧憬的說,“我希望我也能在那裏,看見你一推門進去,發現嚴行的女朋友,哦,那個在你之後的前女友也正好站在裏麵。”
  鍾意開門的時候有個瞬間居然有些期待,可是門打開了,裏麵空無一人。
  她到臥室書房轉了一圈,還是沒有。
  嚴行似乎預料到了自己的失蹤,所以那之前,他一氣付了半年的房租。
  還有,索性拒絕打掃,因為反正他也要有那麽一段時間不住了。
  鍾意站在一片狼藉的公寓裏,輕聲的笑了起來,然後取下脖子上的紗巾把頭發裹住,從廚房找到塑膠手套,開始打掃。
  房間裏除了各種各樣的雜物,最多的就是雜誌和報紙。
  鍾意有些吃驚,在她的印象裏,嚴行並不是一個喜歡閱讀的人。
  她打開電腦,檢查了一次打印機是否還工作。
  然後開始為那些雜誌列單子。
  最早訂閱的,是國家地理,後來的是時代。
  等國家地理終於停止的時候,是紐約時報,可是明顯的,主人很快失去了對這個繁華城市的進一步廣泛探索,開始了一定程度的專注:他訂了長達一年的華爾街日報。
  不過他已經扔掉大部分,所以這日報沒有把整個房間湮沒。
  主人還訂閱了playboy這樣對正常男人身心有幫助的雜誌,這一份從來沒有間斷過。
  最近一年,他開始從街上拿那種免費的報紙。
  鍾意懷疑他從來沒有看過,隻有填字遊戲那個部分上有著圓珠筆的印跡。
  鍾意查閱了一遍,發現他不善於這個遊戲,通常隻能做出百分之四十,然而,他卻把這個習慣保存了下來。
  鍾意沒有發現任何的諸如日記之類的東西。
  這是意料之內的事情。
  他的櫥櫃裏塞著幾本樂譜,上麵全是灰。
  然後鍾意在那個櫥櫃的最裏麵找到了那把吉他。
  手指一劃,琴弦錚的一聲,灰塵四下飛散開來,迷進了鍾意的眼睛。
  嚴行握著吉他的柄,朝前傾著身子。
  那個吻有香草冰淇淋的味道,因為他們剛剛合吃了一個。
  他的舌尖羞澀的掠過鍾意的唇瓣,鍾意想要別過頭去,他卻把吉他一放,一手扣住鍾意的腰,一手握住她的下巴,堅決的迫她張開嘴巴。
  夏天的夜晚,紫藤羅開的正盛。
  吉他在撲倒的瞬間,發出錚的一聲。
  鍾意抱著吉他站在客廳中間。
  這屋子分明有人曾經住過,她想要找到這個人在這裏呼吸過,思想過,痛苦過,喜悅過,卻沒有一點蛛絲馬跡。
  他的生活這樣直白簡單的放在那裏,象一本攤開的Playboy。
  那些東西呢,他丟掉的,或者擁有的?大概統統被吃掉消化了,新陳代謝掉了,而被吸收的部分永久的成為身體最裏麵的一些血肉。
  再不見天日的秘密。
  鍾意在書桌裏找到一些相冊。
  不過以前她就看過。
  他們剛到這個國家的時候,都隻知道照相需要底片並且衝洗的。
  她回到他的電腦麵前,搜索My Pictures那個目錄。
  遺憾的是,他的相冊裏幾乎隻有景物,好像已經堅決的決定成為旁觀者。
  鍾意把那些日期輸入到表格裏,然後按照先後順序排列。
  景物和人都是再熟悉不過的。
  街頭的咖啡館,色彩斑斕的櫥窗,摩天大樓。
  天晴,下雪,雨水。
  在鍾意開著一輛又小又破的車子離開這個城市往西行進以後,嚴行再也沒有離開過這裏。
  他在這個島上生根了發芽了,在即將要腐爛之前,又失蹤得如同去年被風吹走的蒲公英種子。
  鍾意點擊Start,然後是My recent documents。
  她打開最前麵的那個文件,Media Player開始工作。
  吉他把她黑色的長褲上蹭得全是灰,相冊漫不經心的攤在那裏。
  抽屜裏還有他的護照,社會保險卡,人身保險文件,健康保險卡。
  “我想要回到老地方,我想要走在老路上,我明知我已離不開你!噢......姑娘!
  我就要回到老地方,我就要走在老路上,我明知我已離不開你!噢......姑娘!”
  音樂聲很大,湮沒了整個空間。

  (七)
  鍾意曾經用一張相片狠狠的嘲笑嚴行。
  照片上的小男生裝模作樣的穿著一身明顯肥大的綠軍裝,帽子上紅星閃閃。
  “原來你小時候還挺正經的啊。”鍾意縮在被子裏,嚴行把被子一拉,猛地跳進去,冰涼的手貼著鍾意的腹部,她尖聲叫了起來。
  等雙方都稍微暖和了一點,嚴行說:“你居然不記得我小時候什麽樣子了。”
  “我就記得你欺負我來著。”鍾意委屈的說。
  “你揪我的頭發,把口香糖沾在我的文具盒上,把我書包上掛著的毛兔子解下來掛在男生廁所門口。你真的太惡劣了。”
  嚴行摟緊她:“還冷麽?哦,這句話應該我問才對啊。你就是一個火爐,燙乎乎的,可好抱了。我就是看中你了這一點。”
  鍾意用胳膊肘拚命頂他,他的另一隻手環過來:“我從小就喜歡你。可是你是中隊長,驕傲成那個樣子。”
  鍾意笑眯眯的說:“幼稚的男生就是通過這樣的方式來吸引女生注意的。”
  嚴行把下巴抵在鍾意肩頭,滾燙的呼吸吹拂過她的耳邊:“你這個小火爐。”
  最初的相遇已經不可考。
  但是兩家關係不錯,應該就是通過大人認識的。
  後來上了同一所初中,同一所高中,同一所大學。
  嚴行的父母總是說鍾意是嚴行的榜樣,要是沒有這個榜樣,嚴行不知道會考到什麽糟糕的高中和大學。
  嚴行在他媽媽身後擠眉弄眼,過後鍾意悄悄的問他:“你剛才幹嘛啊?”
  “我提醒你有些事情上,我是你的榜樣,你得多學學。”
  鍾意反手給了他一個小耳刮子。
  第一次牽手,第一次擁抱,第一次接吻,第一次做愛。
  仿佛一夜之間,頑劣的男生飛速的成長起來。
  他在鍾意上學的路上騎著自行車飛快的經過她,然後用各種各樣的花樣定在原地,等她走近了,使勁拍拍後座:“喂,坐上來,我帶你去學校。”鍾意白他一眼。
  這個方法行不通之後,嚴行突然成了班上的好學生。
  成績總是比鍾意差那麽一點點,名次緊隨其後。
  鍾意十分著惱。
  感覺這個人就象上學放學那樣陰魂不散的跟著自己。
  嚴行卻還湊過來:“去湖裏遊泳吧,我教你。”
  鍾意吃驚的瞪著他。
  自從附近有個小孩淹死以後,所有家長嚴禁小孩去湖裏遊泳。
  “有我哪,怕什麽?”
  鍾意始終不能抵抗那個誘惑。
  不過她帶了好幾個女孩一起去湖邊。
  象是早就料到,嚴行和他的幾個哥們勾肩搭背的站在那裏,被太陽曬的黝黑,一咧嘴牙齒雪白。
  嚴行手把手的教會她遊泳,然後不知從哪裏找來一個輪胎讓她坐上去,推著她往湖的更遠處遊去。
  鍾意被推到一個她從來沒有去過的世界,周圍隻有湖水,映著山的影子,低下頭去可以看見小魚輕靈的遊過。
  “嚴行,嚴行,你也坐上來看看。”她叫著,一麵伸手去拉他,卻拉了個空。
  她向四周張望,湖水平靜,沒有一個人影。
  她嚇壞了,帶著哭音一遍又一遍的喊他的名字,最後自己滑下水去,徒勞的繞著輪胎遊泳。
  突然有一雙胳膊緊緊的扣住她的腰,她驚惶失措的轉過頭,嚴行一頭一臉的水珠,正得意的看著自己,她轉頭太猛,臉差點碰到他的臉。
  “你幹什麽?”鍾意厲聲嗬斥。
  嚴行笑嘻嘻的把她的身子轉過去:“你剛才是怕沒有人推你回去,還是怕我死了?”
  鍾意呆呆的看著他,腦子裏一片混亂。
  她實在太迷茫太不知所措。
  嚴行突然湊到她的耳邊跟她說:“你知道麽,接吻是要用舌頭的。”腦子轟的一聲,鍾意想都沒想,反手給了他一個耳光。
  後麵讓事情發展得更加不可收拾的是回去以後一起遊泳的同班男生的一句話:“嚴行說了,要叫你們出來,看看誰的身材最不錯。”
  這場冷戰持續了一個學期,直到鍾意生日的時候,課桌裏放著一條瑪瑙項鏈。
  “從那個時候起,我認為你家比我家有錢多了,否則你怎麽可能送那麽一條項鏈給我。”鍾意有次做飯的時候提起。
  嚴行在打遊戲,頭也不抬的叫了聲靠,鍾意以為他又輸了,轉過頭去,卻聽見他說:“我把我媽給我買的電子遊戲機賣了給你買的生日禮物。”
  鍾意切白菜的手一抖,低下頭去。
  怎麽就丟了呢?那麽不經意的。
  “說實話,你喜歡我什麽啊嚴行?”
  “肯定不是因為你的身材咯。從十五歲就停止發育了似的。”
  “那你喜歡成績好的女生了?”
  “嘿嘿,當自己是全班第一呢?那個什麽張小麗,胡文文都在你前麵。”
  “那到底為什麽?”
  身邊的男人翻了個身,輕輕的打起了呼嚕。
  上了大學以後還是同班。
  軍訓的有幾天鍾意因為痛經留在了宿舍。
  晚上同屋回來偷偷的塞給她一塊巧克力。
  這對已經一個月沒有任何零食,軍隊食堂夥食已經吃的快吐的女生來說,簡直是世間第一美味。
  鍾意吃驚的問:“你從哪裏弄到的?”“三班的嚴行讓我給你的。”
  第二天,鍾意看見嚴行在大太陽下被罰站,問了問同學,才知道他因為私自翻牆到村裏的小賣部買東西而被處罰。
  鍾意遠遠的看著他,他好像有了感應,也看過來,濃黑的眉毛誇張的抬了抬。
  軍訓結束後的聯歡會,嚴行抱了把吉他上台,唱了一首搖滾版的I will always love you,下麵觀眾歡呼得嗓子都要啞了。
  鍾意坐在人群裏,看著穿著肥大綠色軍褲,頭發徹底剃光的童年夥伴,震驚得無以複加。
  又有一個點啪的扣合上了。
  鍾意鎖上嚴行公寓的門,並沒有把鑰匙塞回去,而是自然而然的穿到了自己的鑰匙串上。
  她聽了整整四年的I will always love you。
  在她騎著自行車穿過的林蔭道,在她自習時的教室,在她回家的公車上。
  天色已經黑了下來。
  街道旁邊的玻璃櫥窗上反射霓虹,還有她匆匆經過的側影。
  他在班會上公然宣稱,喜歡那個和自己名字一樣是一個詞的女生。
  她丟了父親去歐洲帶回來的錢包,失聲痛哭。
  他走過來拉起她的手,帶她去吃冰淇淋。
  香草的味道。
  他們的第一個吻。
  她戴著手套,把手環到他的胳膊上。
  “我說鍾意,咱們出國看看吧。”他這麽說,呼吸嗬成了白霧。
  她點了點頭。
  第一年,他拿到了通知書,她卻沒有。
  他想都沒有想,幹脆的拒絕了對方學校。
  整整一年,他們在城市裏遊蕩,下了班以後一起去吃晚飯,上口語班,在母校找個教室上自習。
  考試分數下來以後,他們跟父母說要和同學去十三陵旅行。
  然而他們哪裏也沒去。
  在同學租來的小小平房裏,少年強壓著緊張失措,鎮靜得如同早已曆盡千帆,用吻和手指安撫少女。
  汗水順著下巴滴落到少女臉上,她還來不及哭泣,他已經貫穿了她。
  夜色合攏過來,如同漿劃過的湖水。
  不會有人來把她推回岸邊。
  不過她已經不在乎。
  鍾意裹緊了她的披肩,快步的走上前去,掏出零錢塞進去,咯嗒一聲,地鐵票落了下來。

  (八)
  酒吧很安靜,客人裏單身的中國女性隻有那一個,鍾意和劉然一眼就看見了她,走了過去。
  鍾意驚訝於盛婷的年輕。
  她穿著香奈爾套裝,工作了一天臉上的妝已經糊了,有掩飾不住的疲憊,但是仍然漂亮。
  鍾意同她握手,她淡淡的用英文說:“你們找我有什麽事麽?”劉然和她見過幾次,所以微笑著說:“好久不見了。
  這位鍾意,是我和嚴行的大學同學,我們聽說了嚴行的事情。”盛婷打斷她,還是用流利的英文繼續說:“我們已經分手一年了。
  出了這個事情,我很抱歉,但是我幫不了什麽忙。
  對警方我也是這麽說的。”
  鍾意看著她,溫和的說:“你大概是最後一個和他親近的人了,我們想多知道一點他過去的生活。抱歉大概讓你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往事。”
  盛婷沉默了一會,終於用中文說:“不,我們在一起,其實很愉快。我跟別人在一起再也沒有體會過那種愉快。當然,對他也許並不如此。”她抬頭看著鍾意,眉梢有股冷冽的意味,“可是我覺得奇怪,為什麽你要來找我?最後一個?我?恐怕不是。”
  鍾意意識到對方認出了自己,笑了笑:“盛小姐,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麽?”
  盛婷前傾,逼視她的眼睛:“你知道我們為什麽分手麽?因為他對我說,他的過去回來找他了。他的過去,不就是你麽?”
  鍾意臉色瞬間蒼白,她怔怔的坐在那裏,手腳冰涼,過了很久才艱澀的說:“不,我已經有三年多沒有跟他聯係過了。”
  盛婷把前因後果整理一下,脫口而出:“難道是我錯怪他了?”她想了想,又說,“那麽除了你,還有誰可能是他的過去呢?”
  劉然皺了皺眉,很不喜歡盛婷那種咄咄逼人的氣勢。
  鍾意卻不在意,凝視著她一字一句的說:“我想我已經不再了解他。”
  盛婷愣了片刻,臉上漸漸浮現黯然的神情,喃喃道:“也許我真的錯怪他了。現在想起來,他當時精神上確實受到困擾,我卻覺得他心不在焉。後來因為他一句話拂袖而去。”鍾意不語。
  盛婷卻突然抬頭笑了笑:“不過我一直等他來解釋來挽回,他卻始終沒有來。那麽,大概也是真的不想再繼續了吧。不過我現在知道不是因為你,心裏也舒坦了一點。”
  鍾意和劉然別過頭,裝作沒有看見她眼角的淚光。
  “他到底是怎麽失蹤的?”回去的路上鍾意問。
  劉然說:“他們公司那天早上要開一個會,他負責一個主要部分,但是等了一個早上都沒來。他的上司自然震怒,可是等了好幾天杳無音訊,才覺得奇怪,通知了警方。警方發現他預付過房租,起先不承認是失蹤。但是他沒有帶信用卡和任何身份證明,太過蹊蹺,所以立案。”
  鍾意覺得頭痛。
  這幾天以來,她一直在思考該怎麽通知嚴行的家人。
  自從她和嚴行分手,兩家人的關係也開始惡化,終於不再往來。
  難道她可以彬彬有禮的拿起電話:“您好,我是鍾意。很抱歉的通知您,嚴行失蹤了。”
  電梯門打開的時候,鍾意重重的歎了一口氣,目光落在公寓門口有著快遞標記藍白相間的紙盒子上,抓著皮包的手指瞬間冰涼。
  劉然走過去:“哦,是我在網上搶的Deal。你不會相信,Neiman Marcus打折,這雙Manolo Blahnik居然不到五百塊。”
  她一麵說著一麵開門,奇怪的看了鍾意一眼:“怎麽了?”
  鍾意笑了笑:“我來幫你拆盒子,看你穿了這鞋子會不會飛。”
  在那個湖邊的城市,屬於鍾意的包裹是不是還在源源不斷的投遞?還是說,她的回憶已經接近尾聲?
  劉然接了個電話,興高采烈的穿著她的新鞋子出去約會。
  臨出門前對鍾意眨了眨眼睛:“紐約的夜晚,10點才開始。”
  鍾意用毯子把自己包起來,坐在窗邊的沙發上,看著外麵的街燈和周圍林立高樓裏的燈光。
  他們八月來到美國。
  剛趕了個夏天的尾巴,天氣就乍然涼了下來。
  最近的中國超市要開一個多小時的車才能到。
  師兄拖家帶口的隔周去一次,沒忘記招呼他們一聲。
  兩個人隻能去一個,鍾意總是堅持:“你去吧,買那麽多東西,沉。”
  嚴行笑了笑,套上外套裝著錢包就出去了。
  回來的時候,遠遠的就瞧見鍾意趴在那裏張望,小小的臉,寫滿了寂寞。
  他拎著大大小小的袋子進去,等鍾意一一放好歸類,才漫不經心的從外套的大口袋裏掏出一包“老字號”的果脯或者牛肉幹扔過去。
  這是在超市買不到的,他特意厚著臉皮央求師兄繞路去買。
  師兄一路笑著說:“這麽貴啊,30塊一磅,你還買這麽多。”
  就是為了能夠一起坐車出去吃飯,嚴行開始學開車。
  自動換檔的車子容易學,他就跟教練學了幾個小時去考駕照,一次就通過。
  鍾意記得那天嚴行打電話叫她下樓,自己笑眯眯的靠在一輛車旁擺了個標準的邦德姿勢。
  等鍾意仔細瞧的時候,反而不好意思起來:“呃,車頭那裏癟了一小塊,這邊蹭掉了一塊漆。” 那是他們的第一輛車子,一輛八年車齡的SAAB 9000, 外觀有些醜陋拿不出手,鍾意卻從此覺得SAAB是個好牌子。
  工作以後第一輛車就是一輛極之拉風的寶藍色SAAB 9-5 sportcombi。
  她從來沒有了解過買二手車複雜瑣碎的程序,偶爾聽見男生們的對話,嚴行說:“看了七八輛才覺得這個合適,我叫他帶我去mechanics那裏做檢查。
  我猜就是後麵那個地方有問題,特意叫他們仔細點。
  幸好也不是什麽大毛病,我看了看車子的維修手冊,覺得自己可以應付。”鍾意驕傲的想:他怎麽就那麽聰明那麽無師自通呢?
  十一月的時候就開始下大雪。
  嚴行從剛來美國的新鮮感以及買車的緊迫感裏緩過勁來,居然有點意興闌珊。
  學校是好學校,可是離城市太遠,下著大雪並不方便他們經常外出,娛樂活動不過就是打牌吃火鍋看DVD,鍾意很喜歡這種幾乎與世隔絕的生活,嚴行卻漸漸的露出不耐。
  於是他開始學習滑雪。
  兩個人一起去過兩次,鍾意摔得怕極了,再也不肯去浪費錢。
  而嚴行第二次就躊躇滿誌的上了黑道,摔得一塌糊塗卻興高采烈。
  再不久,他就非黑道不上,到最後,他自學的雪板也可以上黑道了。
  那個冬天嚴行玩瘋了。
  每周至少滑雪一次,打牌成為地區一霸,網上買了一個PS2,遊戲打得出神入化,經常有人到家裏來觀摩並同他切磋。
  鍾意有時想提醒他要好好學習,可是看看他期中考接近滿分的卷子就默不做聲。
  係裏開seminar的時候鍾意聽見嚴行的導師在說:“Richard很聰明,我對我們的這個新project有信心。”
  鍾意自己卻得不到導師的讚同。
  那是個年輕的教授,剛剛拿到終身教職,頗為誌得意滿,看誰都不順眼,覺得誰都無法達到自己的要求。
  鍾意親眼看到高自己兩級的師兄被他罵的眼眶通紅。
  每個周末他都早晨八點到辦公室,如果學生不能在九點以前到達,那麽接下來的一周都要看盡臉色。
  他喝著咖啡跟別的教授抱怨:“搞什麽?我沒有要求他們跟我一樣周六周日也八點到就不錯了。你說說那個墨西哥小子,居然跟我說他要下午四點去理發。我周日不是同意讓他們四點就走麽?他為什麽非要周六去?”
  嚴行固然是個體貼的男友,他會幫鍾意寫功課。
  可是你不能指望一個二十剛出頭好動聰明的男孩子研究菜譜整理家務。
  如果鍾意不動手,那麽他們的晚飯就是速凍餃子方便麵速凍餃子方便麵,如此輪流循環。
  鍾意放學回家累得半死,在廚房裏炒青菜,他笑眯眯的探頭進來:“幹嘛那麽麻煩?”
  鍾意苦笑:“總得吃蔬菜吧。”
  嚴行每天下午七點去接鍾意,周圍所有的朋友都把他樹立為男友模範。
  鍾意卻靠在椅背上,疲倦得一句話也不想說,閉著眼睛聽嚴行滔滔不絕的講他的滑雪經曆或者遊戲通關過程。
  她多麽的羨慕他,羨慕到有些心酸的地步。
  有時她洗了碗,終於鬆了口氣,拿著書包走進臥室,會忍不住回頭看看在客廳裏打遊戲的男孩。
  為著不影響她所以帶了耳機,屏幕上色彩光芒精彩紛呈,他的眼睛亮極了,那麽專注而投入。
  鍾意的心又突然的溫柔起來,這是她的大男孩,誰也取代不了。
  但是偶爾也會有失控的時候。
  開始好像是那個晚上,鍾意懶洋洋的躺在沙發上,嚴行坐在地毯上打遊戲。
  鍾意突然瘋狂的懷念起炸醬麵煎餅果子,她伸出手去拉了拉嚴行的胳膊:“唉,我真想吃那個。”
  話還沒有說完,嚴行頭也不回的打斷她:“乖,等會,我打完這關再說。”
  鍾意怔怔的縮回手。
  人和人大概真的不同吧。
  離開故鄉的這幾個月裏,她總在半夜裏睜開眼睛,外麵清冷的月光照進來,她會有刹那的恍惚,以為自己還在那個城市,晚上躲在床上看武俠小說,早晨的時候母親會來拉她死死蒙在頭上的被子,笑罵:“你以為你縮在裏麵就不用起床?”好容易掙紮起身了,洗漱之後,桌上有熱騰騰的豆腐腦。
  她想念那個城市清晨充滿著自行車鈴聲的喧鬧,想念她和朋友一起走過的公園,想念那些打個電話就可以見到的夥伴,想念父母睡在隔壁帶來的安心。
  那些她本來不覺得有什麽特殊的東西,好像心裏的一個舊瘡疤,不會流血,卻總是隱隱作痛,碰一下就讓人淒惶。
  她不敢告訴父母,她也沒有告訴朋友。
  說出來是無濟於事的,何況她有嚴行在身邊。
  然而就在那個夜晚,當嚴行根本不打算呼應她的時候,她恍然大悟,對方一點都不明白她的感受。
  這種認知讓她心頭噌的燒起股無名火,當時她並不知道那是嫉妒和不甘。
  即使是很久以後,她也不肯對自己承認:戀人之間怎麽可能有嫉妒呢?但是事實就是如此,嚴行比她快的開始了全新的精彩的生活,而她,既不能擺脫對過去的思念,又在新環境下苦苦掙紮。
  鍾意猛然發作了,她跳起來,二話不說,拔掉了所有電源插頭。
  嚴行愣了一下:“你瘋了?”鍾意冷笑:“是啊,我就是瘋了。
  你再敢打遊戲試試。”她走進臥室,把門一摔。
  嚴行呆在當地,回過神來大叫一聲靠,把遊戲手柄猛地一砸。
  在客廳裏出了會神,輕輕的推開門,走過去撫摸鍾意的額頭:“寶寶,你來那個了,所以心情不好,是不是?”鍾意反過身,把頭埋在他的懷裏,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那是他們第一次爭執,以嚴行的妥協告終。
  同居的生活漸漸顯出不易。
  兩個人都太年輕,不太懂得控製自己。
  鍾意發現自己要照顧太多的生活細節,還要因為學業而疲於奔命,所以理直氣壯的在家裏指點江山發火抱怨。
  嚴行開始會哄她,可是次數多了會覺得莫名其妙:“不就是沒收拾屋子麽?隻要這房子還能睡,幹嘛非要動手麻煩?”或者是,“我又沒叫你做飯。既然這麽累,還非要自己動手,這不是自找的?”他以為這樣就是安慰,卻不知道自己已經把鍾意激得更加憤怒。
  毫無疑問嚴行是個大大咧咧的可愛男孩。
  他有他的邏輯,在安慰鍾意失敗之後,他放棄了這種嚐試。
  開始使用以往的小伎倆:把鍾意晾在一邊,等估摸著她自己氣消了,弄個小禮物去逗她開心。
  鍾意卻覺得委屈,自己傷心成這樣,他卻一句溫柔的話都沒有,等她越想越氣的時候,扔個禮物過來,把她當小貓小狗那樣哄一哄。
  這方法或許以前奏效,卻在現實磨合中一點實際作用都沒有。
  那個冬天在第二年三月結束。
  兩個人都有些精疲力盡,在春暖花開中彼此審視,發現對方已經有些陌生。
  當時鍾意以為,一切還可以挽回,卻不知道,那僅僅是結束的開始。
  分手之後她一次次的回憶那些細節,檢討自己的任性衝動,以至於在後來的婚姻裏徹底的改變了自己,溫和沉默,極少發表意見。
  或者,幸福真的是一種緣分。
  無論是張揚熱烈還是委曲求全,都沒有為鍾意最終贏得她所渴望的天長地久。
  她逐漸變得不再鮮明,成為林桓生命中可有可無的影子,最終導致對方厭倦。
  鍾意把臉埋在手裏。
  真是可怕,她如此無能,即使知道自己錯了也不知道如何才是正確。
  她的手機響了起來。
  她抬起頭,不確定要不要接。
  屏幕上來電人的名字不斷閃爍,終於暗滅。
  然後十秒之後,再度響起,她歎了口氣,按下接聽,男人的聲音似乎並不真切,好像從地球的另一端打來:“你好麽Sophie,我現在也在紐約。”

  (九)
  鍾意在經過櫥窗的時候終於忍不住打量了一下自己。
  她穿了一件淡得接近於白的粉色襯衫配黑色長褲,外麵套了一件開司米衫,顯得既不是太刻意又不失莊重。
  她本來有些猶豫,要不要來吃這頓飯。
  劉然劈頭蓋臉的把她罵了一頓:“為什麽不去?你腦子就是拎不清。人家單身,你也單身。聽你那口氣人家外表人才都不失禮於你,你玩什麽矜持?幸福是要自己把握的。得了吧,人家還沒說要跟你怎樣呢,你就把自己限定在條條框框裏,不就是個上司麽。哦,別告訴我你心裏還惦記著姓林的。”她停下來,打量了一下鍾意,然後噗哧笑了,“看看您那雙眼睛,該不是覺得你是為了嚴行來的,所以不該跟別的男人date?哎唷,看來我還真猜得八九不離十。”
  她捧腹大笑,搞得鍾意也笑了起來。
  等她笑完了,鍾意站起來抱了抱她:“行了,聽你的。不過我這次來得匆忙,沒帶什麽衣服。快把你的衣櫃打開。”
  坐到出租車上的時候鍾意看見車窗玻璃上自己的微笑,自嘲的衝自己眨了眨眼睛。
  Robert選擇了East Village的一家法國餐館。
  天氣不錯,他們的桌子在外麵露天小院子裏的花壇旁邊。
  緊挨著就是灰色住宅樓的磚牆,不知種了什麽花還是點了什麽香,馥鬱芬芳,倒頗有一點鬧市中桃源的意思。
  Robert剛從商業會議上趕過來,神色有些疲倦,眼睛倒是一如既往的明亮和充滿關切。
  他看著鍾意笑了:“氣色不錯。
  搞得我也想休假了。”鍾意也立刻半開玩笑的回應了一句:“從老板嘴裏說出這句話,大概意味著我必須銷假了。”
  鍾意第一次和他單獨吃飯,沒想到他是個很好的談話對手,幽默而不輕浮。
  一頓飯吃的相當愉快。
  鍾意的耳朵不經意的捕捉到餐廳播放音樂的片段,不由放下手中的刀叉側耳細聽。
  “這首曲子我曾經在哪裏聽過?哦,那好像是somewhere in time,是麽?”
  Robert點了點頭:“拉赫馬尼諾夫的帕格尼尼主題狂想曲。”
  鍾意嘴角泛起若有所思的微笑:“要是時光真能倒流,你會做什麽?”
  Robert一愣:“這個問題我從來沒有想過。不過我想我還是寧願向前看。有些幸福感,換做我現在的心境恐怕也無法再體會。”
  鍾意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而音樂也在這個時候換成了另一支曲子。
  一切順利。
  隻是在晚餐即將結束的時候,鍾意偶爾回了一下頭,發現隔幾張桌子的角落裏坐著兩個人,其中的女子正不斷偷偷的向自己張望。
  鍾意想笑,低下頭拚命忍住。
  也不知劉然怎麽臨時拉了個date過來,鬼鬼祟祟的。
  可是隨即鼻頭又有些酸。
  記得自己和林桓分手後的那個周末,劉然飛過去看她,一見麵就說:“怪我,沒替你把好關。媽的,媽的。”她一連說了好幾句髒話,鍾意突然哭出了聲,用力擁抱她。
  回去的時候Robert把她送到樓下。
  鍾意轉身進樓,從玻璃裏的倒影看到身後的男人正微笑著凝視自己。
  這種含蓄斯文熱烈出現在一個本不該含蓄斯文熱烈的人身上,效果的確不錯。
  “大概真的是女人的虛榮心作祟吧。”鍾意摸了摸自己喝過紅酒有些發燙的臉龐,對劉然喟歎。
  劉然這一次沒有對Robert做任何評價,隻是說:“你今晚確實漂亮,此人不好好的看著你就是笨蛋。”
  第二天一早,鍾意出發去嚴行的公司。
  接待她的男子見一個溫柔沉靜的女子低聲懇求自己,口音非常標準,又帶點亞洲人特有的婉轉,終於心一軟,答應她帶她上樓一起看一看。
  嚴行的所有物品都已經收拾在幾個箱子裏。
  鍾意站在玻璃窗旁往下看著紐約繁華的街道。
  “真是不錯的景色。”她微笑了。
  她一點也不意外,三十歲之前在一間世界聞名的大公司總部裏擁有自己獨立而氣派的辦公室,這的確是嚴行的風格。
  哦,對了,也沒有幾個人會在決定消失之前還把每個月幾千塊的房租一氣付半年的。
  嚴行的秘書走進來,看到眼前的女子神色恍惚,不由惻然:“鍾小姐,我們會派人把嚴先生的物品送到您那裏去。請您在這裏簽字,並留下您的地址。”
  “你們公司一定會舉辦各種活動的吧?”鍾意突然問。
  秘書愣了一下,鍾意又接著說:“我的意思是,你們一定照了很多照片。”
  秘書明白過來,輕聲說:“您等一等。”
  照片上的男人通常的神情都是抿著嘴,眼神銳利,如一隻鷹。
  從前那個愛笑的陽光少年哪裏去了?鍾意湊近仔細看,他鬢邊隱約的白發或許可以增添成熟男人的魅力,卻在那一刹那擊中她的鼻子,酸楚不可當。
  親愛的,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
  那個令人心有餘悸的冬天過去之後,兩個人不是不吵架,可是明顯對對方小心翼翼起來。
  因為過了博士資格考試之後導師對博士生的學費可以少付,鍾意的導師提出讓她在年底必須過這個考試。
  而嚴行自己的考試則按照常規安排在下一年的春天。
  鍾意很忙。
  嚴行也開始學著分擔一部分家務,雖然總是毛手毛腳,比如洗碗忘記把外麵洗幹淨,煮個菜湯忘了關火,但是他隻要表現出那麽一點點的鼓勵和幫助,就能激起鍾意更大的熱情。
  所以那段時間,鍾意雖然忙,兩個人的飯菜質量反而是最高的。
  夜晚的時候鍾意醒來,看著躺在自己身邊的嚴行,會問自己:“就是這個人,要和你生活一輩子了吧?”在這個孤獨的異鄉,兩個人要從此相依為命,胸口未免有些酸又有些甜。
  她伸手擁抱住他,把頭貼在他的胸膛,聽他有力而沉穩的心跳。
  嚴行也在忙。
  等鍾意意識到他選了好多課的時候,春季和夏季學期都已經過去了。
  “你在幹嘛?”鍾意問。
  他摟過來:“我選了一些商學院的課,挺有趣的。”
  “我擔心你負擔太重。”
  “不會。小豬啊,我在想著咱們得打算打算將來了。你老板對你太狠了,我真tmd看不慣。”
  鍾意真的象隻小豬一樣懶洋洋的靠著他,一邊嘟囔:“那能怎麽辦啊?”
  “我打算試著找個工作,帶著你一起開溜。”
  鍾意啊了一聲,坐直了身子看著他,緊張的說:“你要去哪裏啊?”
  “咳,我先找找試試,還沒影的事兒呢。找著了就自然知道去哪裏了。再說了,我也不是特抱希望,我還沒有拿到學位,要跟那麽多本科生MBA競爭,就當玩一玩咯。”
  他刮了刮鍾意的鼻子,頗有一副天塌下來當被蓋的架勢。
  鍾意被他感染了,又重新縮回他的懷裏。
  管他呢,到時候再說吧。
  鍾意當時是這麽想的。
  雖然隱隱約約心裏有些不安,但是她更加覺得,象嚴行這樣的男孩子,是不該在這麽一個安靜得有些閉塞的地方呆上五六年的。
  公司到學校來開招聘會的時候,嚴行穿上從國內帶來的唯一一套西服。
  鍾意忙著對著網上的圖片學打領帶,繞在自己膝蓋上正費勁呢,抬起頭來看到嚴行,呆了一呆,然後心裏有小小的得意:自己的大男孩,原來如此英俊。
  嚴行通過第一輪麵試的時候帶著鍾意出去吃飯。
  鍾意問:“Goldman Sucks?什麽公司會說自己sucks(爛)啊?”嚴行正在喝湯,差點被嗆死。
  他笑眯眯的抬頭看著對麵懵懂的女孩,突然覺得她實在可愛,忍不住伸手把她的頭發撥亂,換來鍾意一個大白眼。
  日子在這些甜蜜的瞬間,和更多煩瑣無聊的生活細節中渡過。
  等嚴行去紐約完成了最後一輪麵試之後,兩個人開始認真的討論將來。
  “如果我拿到offer,咱們就去紐約吧。你要是想呢,你就重新申請一個學校繼續讀。要不就找工作。你要是就想呆在家裏,也沒問題。反正紐約有好多博物館,還有好多藝術活動,你不會寂寞的。”
  這個提議太誘惑了。
  別說把嚴行拘在這裏鍾意覺得特別不人道,就算是自己,也想要離開,去看看大都會的樣子。
  可是隨之而來的,是巨大的惶恐。
  鍾意太明白自己了。
  她絕對不可以做到嚴行能做到的這一切:憑借聰明敏銳自信,極強的數學背景和流利的英語,壓倒眾多商學院的學生脫穎而出。
  對於現在就找工作,鍾意有著近乎本能的排斥。
  那麽閑在家裏做個無所事事的家庭主婦?鍾意自己絕對不能容忍。
  剩下的唯一一條路,就是跟著嚴行去紐約重新申請學校了。
  可是當鍾意給家裏打電話的時候,遭到了激烈的反對:“你為什麽要浪費一年的時間?何況你還未必能得到紐約兩所學校Columbia和NYU的錄取。如果不錄取你怎麽辦?去別的學校你們不是一樣要分開?不如留在這裏,多一年的研究經驗對申請也有幫助。”
  父親分析問題一向一針見血,而母親則對嚴行相當的不滿:“為什麽不加把勁念完?嚴行這個孩子就是心思活,當初要出國也是他說的,自己好端端的又不念博士了,真是可惜,也不知道他怎麽想的。有多少人能有他這麽好的機會啊。”
  那一次爭執造成了裂痕,在他們分手之後,母親異常生氣,把這件事情反複說起,最後雙方家長再不來往。
  折中的結果就是鍾意留在這裏準備申請材料,如果能轉學到紐約那就最好,如果不能。
  “那就再說。”嚴行是這樣說的。
  他們太年輕,對未來自信滿滿,幾乎不考慮退路,無限的信奉著“車到山前必有路”這一說,卻不知道人生所有的選擇都有所犧牲。
  路的確不會走到盡頭,可是人卻會在無數個分叉口後漸行漸遠,永不再見。
  嚴行得到了那份激動人心的工作,鍾意的資格考試也順利通過。
  鍾意記得送嚴行走後的那個下午,陽光燦爛的照進來,她清楚的看見空氣裏飛揚的灰塵,卻不能清楚的看見自己的未來。
  他們曾經有多麽為可能的新生活而興奮,現在悲哀就有多麽巨大。
  那是第一次,鍾意開始懷疑嚴行的決定:“如果我們曾經那麽努力的要在一起,為什麽卻又在目標達到以後決定分開兩地呢?”
  她把下巴放在膝蓋上,嚴行衣服上的味道還沒有消失,屋子裏的家具似乎也沒什麽太大的變化。
  可是他已經走了,不會再睡眼惺忪的從臥室裏走出來迎接她,不會在專注的坐在那裏打遊戲,不會笑嘻嘻的背著他的大背包跟她揮手說自己要去滑雪。
  眼淚大滴大滴的落下來,滲透到衣服裏。
  二十二歲的她當然不會知道,八年以後她還會站在一間嚴行曾經生活過的屋子裏,揣測他的呼吸和喜怒哀樂。
  那是他們螺旋式反複而又上升的人生,似乎永遠在回到原地,而每一次重複看似相似,性質又已經有了根本的變化。
  就好像鍾意自己,重新渴望著相濡以沫的感情,可是這感情裏一定會自覺不自覺的包含著對對方背景經濟條件等等的考量,再不可能純粹。
  而對於嚴行,在終於得到他的corner office之後,開始了對過去的尋找。
  
  (十)
  鍾意起了個大早收拾屋子。
  怕劉然找不到東西,她又花時間做了個excel列表,把所有物品的所在地標示清楚。
  眼看著午飯時間就要到了,她扯條披肩裹著走出去,漫無目的的亂逛。
  然後她發現,自己不知不覺走到了嚴行公寓的附近。
  坐在路邊想了想,終於沒有再上去。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卻走進那家看起來象間古董店的鍾表店。
  案台上趴著一個頭發花白的胖乎乎的老頭,正在修理一塊手表,見鍾意進來,抬起頭來笑了笑,跟她打了個招呼又繼續低下頭去。
  鍾意早就不戴手表,因為她的手機永不離身。
  她四下看看,正要離開,突然又趴在玻璃上看著台子上的一塊手表。
  老頭扶著眼鏡笑眯眯的走過來:“小姐,這塊手表是別人寄放在這裏讓我修理的。樣子很特別,是吧?可惜是非賣品。”
  鍾意微笑著說:“您能讓我仔細的看一看麽?”
  老頭聳聳肩:“為什麽不?為年輕女士效勞是我的榮幸。”
  他把手表放到鍾意掌心,鍾意的手不易察覺的顫抖,她翻過表麵,看見表後麵的刻字:“Forever Love, YX and ZY, 10/16/2001”
  她茫然的抬起頭來,對麵街道行人匆匆走過。
  那個男人似乎停住了步伐,看了她一眼,然後迅速的消失在人群中。
  手表從手中滑落,落在玻璃上發出清脆的輕響。
  她奔出店,一路追下去,人們詫異的看著這個踩著高跟鞋狂奔的時髦女子。
  她最終還是失去了他的影蹤,甚至不能確定自己是否真的見過他。
  她氣喘籲籲的站在那裏,周圍的環境嘈雜得接近於不真實,在那些背景音下她隻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她腳下一個趔趄,原來是對麵走來一群嘰嘰喳喳的日本遊客,險些撞到她。
  她定定神,抬頭看看自己身邊的建築,然後走進去,買了張票,跟著人們進了電梯。
  她是最後一個進去的,電梯門叮的一聲在她麵前緩緩合上。
  那些失眠的日子裏她翻來覆去,然後起來喝水,喝完了水又想去廁所,去了廁所又覺得口幹舌燥需要喝水。
  經常這樣折騰著,天就亮了。
  等待的滋味原來這麽難受。
  她時常覺得必須咬緊牙關才能不叫出聲來。
  在忐忑惶恐掙紮中,春天也到了,而她的錄取通知書還是沒有消息。
  導師布置的活兒越來越重,每次從辦公室走回家她都有種全身虛脫腦子停止轉動的感覺。
  一輪月亮明晃晃的掛在樹梢,照耀著她通往停車場的路。
  整個校園十分安靜,巨大的建築裏亮著終年不關的燈。
  她忍不住抬著頭想:“我在這裏作甚麽?我究竟在做什麽?”
  電話裏嚴行小心翼翼的問起,她都下意識的回避:還早著呢,再等等。
  她把電話緊緊的貼著耳朵,緊到發燙,好像那樣就能感覺對麵那個男孩的溫度。
  她很想說,我今天開車出去的時候不小心撞到路邊的欄杆,車子得修。
  她也很想說,隔壁辦公室有個極討厭的男生不斷的給我寫電子郵件打電話,我不肯假以辭色之後他居然在朋友們當中胡說八道。
  這些生命中的虱子在嚴行離開之後顯得尤其的觸目。
  可是往往她的話還沒有說出口,就聽見對麵均勻的呼吸。
  原來勞累了一天,又和她有一個小時時差的嚴行睡著了。
  距離造成的問題沒有誰對誰錯,統統是身不由己。
  鍾意總覺得,象是童話裏突然出現的刻著花紋的大門,嚴行推門過去,到了另一個神秘的世界,在那裏,時空都不與她的生活同步。
  她尤其渴望周末,因為這樣就可以兩個人好好的在電話裏聊天。
  可是很多次打過去,嚴行帶著笑意來接:“哦,我在跟朋友們聚會呢。嗯,在打牌。”或是“在酒吧”又或者是“打保齡呢”。
  電話質量不錯,鍾意能清楚的聽見對麵的歡聲笑語,握著電話的手漸漸冰涼。
  她看著鏡子裏的自己,自嘲的笑:真是灰頭土臉啊。
  孤單和黯然神傷本身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強烈的對比。
  鍾意有時會極其生氣,然後突然就掛了電話。
  再一次的,嚴行的快樂刺痛了她。
  嚴行並非不想和鍾意分擔。
  可是那麽遙遠,他很難真切的感受到鍾意的困擾。
  而他的生活更不可能因為遠方女友的困擾而放棄對精彩的追尋。
  他也會坐飛機去看鍾意,隻是往往在長途旅行之後,他大部分時間都打不起精神,無法從一周工作的勞累裏恢複。
  鍾意心疼他,反而找出這樣那樣的借口不讓他來。
  生活就這樣充滿了自相矛盾和缺乏邏輯。
  終於有一天,鍾意看見自己最醜陋的一麵。
  她對著嚴行大吼:“我要你現在就離開這個party回家去。”
  嚴行愕然:“你是不是想跟我說什麽?行,我馬上回去。”
  鍾意冷笑:“我沒什麽想跟你說,我就是討厭你參加這種聚會。”
  嚴行耐著性子:“我現在走太掃興。我答應你以後少參加還不成麽。”
  鍾意幾乎是咆哮了:“現在就走。你不走我們就分手。”
  身邊的朋友都能聽到電話裏傳來的女子歇斯底裏的叫聲,嚴行皺眉:“鍾意,別這麽小孩子氣。”
  電話突然斷了,他再嚐試打過去,沒有人接。
  鍾意砸了手機之後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的注視著天花板。
  在天色漸漸亮起來之前,她突然跳起來開始收拾東西。
  再沒有什麽,比立刻前往嚴行身邊這個念頭更誘惑。
  門鈴刺耳的響起。
  她惡狠狠的想:媽的,誰這麽大早。
  然後蓬頭垢麵的隻穿著一隻襪子猛地拉開大門。
  “對不起,都是我的錯。”嚴行的下巴上有青色的胡子茬,蹭在鍾意的頭頂,她覺得有些癢。
  她死死的抱著他,直到他說:“乖,讓我先進門再說。”
  鍾意沒有聽見嚴行說:“寶寶,你怎麽可以不接電話?我嚇死了,馬上趕到機場,買了紅眼航班趕過來。我跟老板請了假,我......”
  她隻是固執的抬起頭:“吻我。”
  忘記了為什麽爭吵,他們瘋狂的做愛,然後一起煮各種各樣的美食,仿佛這樣才可以補償分離的傷害。
  嚴行臨走的前一夜輕輕的撫摸鍾意的臉龐:“小意,到底發生什麽事。”
  鍾意茫然的抬頭,過了幾秒才回到現實,聽見自己機械的說:“我已經收到所有學校的據信。”
  之後是漫長的沉默。
  嚴行看著瘦了許多的鍾意,一時間心痛如絞:“那麽,跟我去紐約吧。”
  “讓我想想。”鍾意說。
  那是一個多麽奇怪的時刻。
  嚴行愣在那裏,仿佛不能相信鍾意的回答。
  甚至鍾意自己,都張大了嘴驚訝得說不出下一句。
  該如何忘我才能定義為愛?而完全忘我之後,已非獨立個體,又如何能夠去愛與被愛?這是鍾意永遠無法得到答案的悖論。
  也許是那個可怕的冬天還曆曆在目。
  也許是對未來的恐懼戰勝了對嚴行的渴望。
  鍾意不想再去研究自己,她疲倦的別過臉。
  嚴行沒有再說話。
  鍾意記得他在黑暗裏的輪廓,深如斧鑿。
  那雙眼睛看著她,有疑問,有不解,有痛惜,有無奈,有歉然。
  這個時候鍾意發覺,嚴行長大了,再也不能隻用一兩個詞去形容他給予她的感覺。
  他們無聲的躺在床上。
  同一個時刻,這個地球上有數不清的火車正在從一個地方轟隆隆的駛向另一個地方,有數不清的飛機正在跑道上等待起飛,有數不清的戀人要流著眼淚向彼此說再見。
  但是嚴行和鍾意隻是,緊緊的握住彼此的手,注視著黑暗,揣測著命運的詭譎,不肯放棄,卻也不肯妥協。
  嚴行走後,鍾意的生活恢複了辦公室和家的兩點一線。
  也許是隱約聽到了風聲,導師笑眯眯的對鍾意說:Sophie,你做的不錯。
  如果再加把勁的話,有望四年畢業。
  鍾意簡直受寵若驚。
  再轉念一想,隻需要再忍耐兩年就可以取得博士學位,那麽一切問題都迎刃而解了。
  父母顯然對這個決定甚感欣慰。
  嚴行卻反問:“你怎麽知道他不是胡蘿卜大棒政策?到時候他一個不滿意,你還是要五年甚至六年畢業。”
  鍾意卻反問:“嚴行,你是不是對我們沒信心?”
  笑話!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情誼,跟時間跟空間有狗屁的關係,嚴行想這麽回答她,卻突然備感愧疚:畢竟這一切是由他開頭的。
  所以他在電話那邊說:“寶寶,我等你。”
  還是會有爭吵。
  在每一個疲憊的時候,鍾意總記得這句話:我等你。
  所謂天長與地久。
  I will always love you.
  那年夏天鍾意請了兩周的假前往紐約。
  機場接機的嚴行差點讓鍾意認不出來。
  白色襯衫黑色西褲,表情含蓄舉止沉穩。
  車上鍾意不住的偏頭打量嚴行,嚴行卻沒有看她。
  車上還有嚴行搭順風車的朋友,對鍾意說:“在我們這一夥裏,嚴行年紀最輕,卻最有老大風範。”
  鍾意看著他沉默有力的下頜,哦了一聲,不置可否。
  甚至是有些忐忑的,鍾意走進嚴行的公寓。
  他把門口的地毯掀開,從下麵鬆動的木板下麵掏出鑰匙,淡淡的說:“喏,備用鑰匙,你拿著。”
  鍾意剛想說這麽放似乎不太安全就已經被推進門去,在她反應過來之前,被嚴行按在牆上用熱烈的吻湮沒。
  “真好,還是我的嚴行。”迷糊中鍾意對自己說。
  嚴行帶著她參觀博物館,聽百老匯歌劇,參加朋友的聚會。
  更多的時候,他們象兩個孩子一樣拉著手在街上遊蕩。
  鍾意偷偷的說:“唉,你好歹也是華爾街的精英了,要注意形象。”嚴行麵無表情,一副成功人士高深莫測的樣子,卻突然扭頭把手裏的冰淇淋抹在鍾意額頭。
  嚴行的朋友對鍾意很友善,總想逗她說話。
  她卻安靜的笑著坐在一邊,眼睛亮如星辰,看著人群裏說話的嚴行。
  他神采飛揚卻不輕浮,很明顯的被朋友們喜愛著。
  鍾意克製著自己的得意,聽他們說那些自己完全不明白的話題。
  鍾意出生在一個標準的知識分子家庭,對於整天話題不是股票就是房子的那一類人有天生的隔閡感,可是她很小心的不表露出來。
  卻不知道他們私下說:“嚴行那個女朋友,真夠悶的。”
  “大概念Phd,真的念到腦損傷了吧。”當然這些話絕對不敢在嚴行麵前提起,曾經露出過一次,嚴行就板著臉用最雷厲風行的方式表達了不悅。
  嚴行是鍾意與那個世界的唯一接口。
  如果不是因為他,鍾意無意探詢那裏的陌生。
  她從心底裏高興,因為不管嚴行怎麽變,在她麵前始終是那個在湖裏推著她回到岸邊的人。
  他帶著她坐電梯上去。
  鍾意拉著他的胳膊:“你知道,電影裏是這樣這樣的。”
  嚴行一直笑,摟著她的肩膀,在電梯門打開的那個瞬間迫不及待的衝出去。
  “哇。”鍾意忍不住低聲讚歎。
  腳下的車子變得比小拇指的指甲還小,整個城市好像張開雙臂就可以擁抱。
  那天正是一個大晴天,沒有常見的霧,視野可以延伸到極遠。
  嚴行拉著她的手在樓頂上逛了一圈又一圈。
  等天色黑了,他們看見這個世界上最繁華的城市如何在瞬間被點亮,如璀璨星海。
  如果每盞燈都是一個故事,那麽不管多少個一千零一夜也講不完那些故事。
  隻是既然是故事,有開始,就會有結束。
  讓人們記得的,往往是悲劇的結尾。
  電梯叮的一聲緩緩打開。
  鍾意走出去,強勁猛烈的風把她嗆得咳嗽了一聲,忙扣上外套。
  她生平第二次登上這裏。
  她趴在隔離網上往下注視。
  車子還是那麽小。
  而行人更是小到看不見。
  其實在這個世界上,人的消失本來就微不足道。
  這是她一個人的帝國大廈。
  在這裏,她微笑著潸然淚下。
  肉體短暫存在,愛情時過境遷,但是記憶以及對於自己內心的探詢永無止境。
  她懷念,深深的懷念,幾乎有痛感的懷念,從前的自己。
  
  (十一)
  這段時間裏,他們給所有跟嚴行聯係過的同學朋友都打過電話。
  得到的反應千篇一律:“什麽?上次聯係他不是好好的麽?”鍾意嘿嘿的笑。
  這個家夥,永遠都是出人意表的那一個。
  劉然曾經問過鍾意:“你不擔心麽?”
  鍾意想了想:“擔心。
  不過小然,那可是嚴行啊。
  他要做的事情一定有充分的理由。
  他比我們都清楚自己要什麽。”
  也許是因為已經不再愛了,所以多了理智和判斷。
  當然偶爾,她站在街頭,仿佛在茫茫人海再次失去了他的影蹤,會心如刀絞。
  鍾意慢慢的踱著步子回到劉然那裏,然後做飯。
  劉然回到家,一推門溫暖的飯菜香撲麵而來,差點掉下眼淚來。
  “媽呀,我有多久沒有享受過這種待遇了。小意你別回去了。”她把皮包一扔,也不顧身上嶄新的套裝,迫不及待的撲到飯桌前。
  “嘖嘖,小意,你燉排骨湯的這手藝。”
  “哎唷,這魚做的比餐館強太多了。我說不如我投資咱開個餐館吧。”
  鍾意慢條斯理的吃飯喝湯,不時白她一眼,仿佛漫不經心的說:“我本來以為你會跟老陳出去吃晚飯。”
  劉然切了一聲:“有你我還要他?”
  鍾意冷冷的說:“小姐,你周圍那幾個,我看就老陳最上道。”
  “拜托,他簡直要把我悶死。”
  鍾意用勺子敲碗:“娶夫娶德,懂麽?”
  劉然哈哈大笑,然後突然想起什麽,對鍾意說:“對了小意,有件事我想跟你說。”
  鍾意看著她,聽見她字斟句酌的說:“我以前認識你那個上司。”
  鍾意鎮靜的等待下文,劉然看她眉毛都不抬,不由有些沮喪:“真是人精了啊。得了,告訴你,他前妻Jenny以前跟我關係還不錯。後來我們念書的時候認識的。她嫁人來了紐約以後我們還經常見麵來著。”
  鍾意疑惑:“嫁人來紐約?”劉然笑了:“哪,還說你一點不關心。她遇到一個比那個Robert更有錢更有魅力的男人,所以離婚再嫁了。”
  鍾意愕然:“他們分手的時候她哭得死去活來。”
  劉然聳肩:“我聽說其實她原本也不是真的想離,但是Robert知道她出軌之後很堅決的要分手。”
  鍾意說:“公司裏都說是他出軌,他竟然沒有分辨半個字。”
  劉然摟著她的肩:“嘿嘿,小美人,我知道你在乎,所以幫你打聽來的。怎麽樣,這下放心了吧?野百合有春天,嗯,有春天。”
  鍾意瞪她一眼,把她推開:“好好吃飯。唉,先把你的外套脫了,我看著都可惜。”
  過了很久很久,兩個人聊天聊得正盡興,鍾意突然說:“小然,我挺高興的。謝謝你。”
  Robert的電話恰到好處的打來。
  他的語氣裏透著笑意,似乎是因為接電話的人能讓他笑。
  “Sophie,我明天就要回去了。走之前我們再見一麵好麽?”
  劉然衝她眨眨眼。
  她笑了:“好,沒問題。”
  酒足飯飽,劉然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鍾意捧著一杯紅酒站在窗邊。
  夜空漆黑如墨。
  就好像在那些艱難的日子裏,她無數次的感覺自己走在長長的隧道,沒有一絲光亮的那種黑。
  真黑啊。
  要是確定這隧道一定有盡頭,那麽相信誰也不會放棄。
  但是更多時候,你無法確定是不是永遠也走不到頭。
  如果真的沒有盡頭,那該怎麽辦?
  那段紐約相聚的日子仿佛是他們關係的回光返照。
  不是沒有一點摩擦,但是雙方都小心翼翼的避重就輕。
  可能因為當時相聚太甜蜜,後來分開的日子格外的不可忍受,雙方都開始若有若無的怨恨對方固執的選擇。
  爭執的次數越來越頻繁,級別也越來越高。
  當鍾意再一次喊出分手之後,說這兩個字就成了家常便飯。
  鍾意太渴望畢業去嚴行身邊,壓力尤其大。
  壓力一大,更需要一個貼心溫暖的人。
  正是因為嚴行不在,所以他無法貼心溫暖。
  事情變成了一個死循環。
  另一個城市的嚴行也在懊惱,不明白為什麽這一次鍾意不再緊緊的跟隨他的腳步。
  “我有能力照顧她,愛她,為什麽她卻不願來我的身邊?”他酒後跟朋友這樣說。
  裂痕清晰到這個地步,早有命運的禿鷲在頭頂盤旋等待吃掉愛情僅剩的血肉。
  接近嚴行的女子突然間多了起來。
  鍾意去了兩次紐約,憑著女性特有的直覺,對他生活圈子裏的幾個同性有了敵意。
  鍾意並非沒有嚐試過優雅大度,可是那是她的肉中肉骨中骨,任誰隻要動一下就痛徹心扉,還談什麽優雅大度。
  她猜自己在嚴行眼中已經麵目可憎,而自己也忍不住用那種挑剔批判懷疑的眼光去看對方。
  最熟悉的陌生人。
  他們分手過很多次。
  忘記了是誰先妥協,反正最後總是又在一起。
  糾纏兩個字寫起來那麽曲折,生活中也是那樣的盤根錯節。
  鍾意不會忘記2001年的5月,她再次前往紐約。
  這一次嚴行沉靜了很多。
  兩人的談話經常產生大段的空白。
  他成熟了,看鍾意的眼光更帶著縱容和平靜,象是對一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
  鍾意打掃房間,把吉他拿出來。
  嚴行隨手撥了撥,卻不打算拿起。
  鍾意用臉貼住他的後背,象牛皮糖一樣粘著他:“嚴行,彈吉他給我聽。”
  嚴行微笑:“手生了,怕是要在你麵前丟臉。”
  鍾意咬他的脖子:“快,快。小心我咬死你。”
  嚴行笑著拿起吉他,試了試,輕輕的唱:“Have I told you lately that I love you.”
  調子有些不對,他咳嗽一聲,對鍾意抱歉的笑了笑。
  他的聲音比從前啞一些,撥弦的時候偶爾低頭的側臉更加線條分明。
  少年時他唱歌意氣風發,那是能在現場讓所有人沸騰的力量。
  現在他更觸摸你的靈魂,安靜,低沉,含蓄。
  鍾意默默的看著他,與他長久對視。
  Have I told you lately that I love youHave I told you there is no one else above youFill my heart with gladnessTake away all my sadnessEase my trouble that’s what you do真的能夠隻讓對方快樂沒有憂愁麽?鍾意不覺得。
  年紀越大鍾意越發現,愛情的深度與受傷的程度成正比。
  因為隻有麵對那個人,你才最脆弱最容易被傷害。
  親愛的,平凡如我,盡力了又盡力,終於還是讓你的歌聲裏充滿了哀傷,還有,猶豫。
  她沒有再在那個夜晚說過一句話。
  嚴行躺到她身邊的時候,她臉一側,驚覺眼淚滾燙的順著眼角流了下去。
  回程的時候她置身於肯尼迪國際機場。
  偌大的機場人來人往,她孤零零的站在落地大窗旁看著外麵的跑道。
  如此精疲力盡也是愛的證明吧。
  人會不會因為太相愛而分開呢?也許就是她和嚴行。
   之後的日子一如既往。
  電話慢慢的少了,她似乎也沒有察覺。
  每次拿起來,還是該說笑的時候說笑,該發脾氣的時候發脾氣。
  仿佛總以為,隻要裝作若無其事,就真的什麽都不曾,也不會發生。
  那個夏天,她在日記裏說:“沒有想到,我和嚴行,也會走到盡頭。”
  她在初秋的某個清晨被電話鈴聲吵醒。
  朋友在電話裏對她大叫:“快開電視!”她迷迷糊糊的把電視打開,看見某處冒著濃煙。
  要好久她才分辨出那醜陋的建築是五角大樓,隨即愣了幾秒:“演電影?”這畢竟不是她的國家,她置身事外慢慢騰騰的去拿牛奶麵包,等再回到電視前,手裏的牛奶嘩的灑了一地。
  紐約,紐約。
  她瘋狂的打電話,撥鍵的手指太顫抖,以至於她不得不咬自己一口讓自己鎮靜下來。
  手腕上的印子慢慢的滲出血來,她呆呆的看著,突然滑落到地上,號啕大哭。
  不要,不要,我拒絕分手。
  你說是依賴也好,是慣性也好,是親情也好,總之失去你我不能承受。
  等嚴行的電話打過來的時候鍾意已經在崩潰邊緣。
  從她支離破碎散亂無章的話語裏,嚴行隻聽到“別走”“在一起”。
  他身後的城市仿佛即將陷落的末日,他卻在那刹那理解了鍾意的孤單,他輕輕的對鍾意說:“笨蛋,我當然會和你在一起。”
  那場劫難對每個目擊過的人都留下了或多或少的陰影。
  高樓上看見飛機的影子心裏會打個突,更別提親自坐上飛機之後每個人麵容肅穆如臨大敵的樣子了。
  在機場最終開放之後的第一天,鍾意立刻訂了機票。
  這一次她不顧導師的反對在紐約呆了很久,工作都遠程登陸進行。
  嚴行摟著她問:“坐飛機怕不怕?”
  鍾意笑嘻嘻的說:“怕~~~”故意把聲音拖得長長的,最後飛快的說“才怪”。
  他咬著她的耳垂,稍一用力,痛得她大叫,轉過身用枕頭砸他。
  嚴行的生日那天她送給他一個天大的盒子,他狐疑的看著她,動手拆開,裏麵是個盒子。
  他再拆,裏麵還是個盒子。
  在嚴行幾乎要發狂之前,他終於從那十幾個盒子裏看見了禮物。
  他心有靈犀似的翻轉過來,看見手表的背麵刻著“Forever love. YX and ZY 10/16/2001”。
  他抬頭看她,她笑意盈盈的站在那裏,好像被一層煙霧籠罩,顯得尤其的美麗。
  他踏上前去,額頭抵住她的:“小暖爐,其實你送我一個暖爐就好了。”
  鍾意一直笑:“我要給你手表。我要你的時間分分秒秒都有我。”他也笑了。
  雙方都那樣誠懇的以為,自己還是從前那個自己。
  所以騙過了對方,也騙過了自己。
  鍾意終於搬到紐約。
  因為自己也急於離開那所學校投奔更好的出路,嚴苛的導師破天荒的真的同意她四年畢業。
  站在時代廣場的硬石餐廳門前,鍾意感慨的說:“沒想到,終於熬過來了。”她把手插在嚴行的胳膊彎裏,慢悠悠的走著,象一對已經勘破世情的老夫妻。
  人生當然有很多第一次,也有很多最後一次。
  而最後一次的可怕在於,往往當事人並不知道那是最後一次,隻有失去之後回頭才會恍然。
  那是他們最後一次漫步在紐約街頭。
  劉然試探性的問過分手的原因,鍾意隻是淡淡的揮手,注視著天邊的晚霞似笑非笑的說:“總結起來不過是,在反反複複的折騰當中,我們彼此麵目全非。”再沒有年少時一往無回的勇氣與純真,所以再怎麽盡力補救都是缺憾。
  不足為外人道。
  甚至不足為自己道。
  也許正是因為對方是嚴行,鍾意的要求才格外高。
  正因為對方是鍾意,嚴行才覺得世界上誰都可以不理解我但是你不能。
  他們對彼此的獨一無二此刻倒成了沉重的負擔。
  分離兩年日積月累的傷害與被傷害在重新同居的日子裏如同石灰剝落後牆壁的真相顯現出來。
  迷迷糊糊睡著又醒來,劉然已經去上班了。
  鍾意抱著被子坐在床上。
  她不能製止自己去回想。
  她的隧道還沒有走完。
  她艱難的跋涉在最沉痛回憶的泥濘裏。
  不走完這一段,是沒有辦法尋到出口的。
  就好像在心裏那些已經潰爛的傷口不能再捂著,要讓它見天日,要用酒精去消毒,要用針線去縫合,不管這個過程有多麽疼痛。
  還不想就這樣放棄。
  還是會不切實際天真的期待,有一天會再開懷大笑。
  一定會走到洞口的,對吧?那裏陽光驟然傾瀉下來,會把她的眼睛刺痛,然後號啕大哭,看見這個世界閃耀著在觸手可及的地方。
  會有那麽一天的,對吧?
  門鈴突然響起。
  鍾意無奈的歎口氣,實在是不想就這樣蓬頭垢麵的去開門。
  “誰?”她揚聲問。
  “有包裹。”
  門打開了,年輕的郵遞員咧嘴一笑:“抱歉女士,吵醒你了?”
  鍾意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簽字,把包裹拿進來,一麵想必須製止劉然無限製在網上購物的惡習。
  慢著,這並不是給劉然的包裹。
  上麵清清楚楚的寫著Yi Zhong。
  鍾意深吸了一口氣。
  事情變得更加不能解釋。
  她僅僅離家5天,她沒有設定任何的郵件轉寄服務。
  小刀悄無聲息的劃開膠帶。
  她從那堆塑料泡沫粒裏取出小盒子打開。
  那隻手表跟她早上所見一模一樣,隻是小了幾號。
  不用翻過去,她都知道那背後刻著什麽字樣。
  “Forever love. ZY and YX 10/16/2001”
  
  (十二)
  鍾意走進餐廳,領位的年輕男孩也忍不住打量她。
  黑色連衣裙極其合身,碎鑽項鏈是一朵含苞的花,整個人神清氣爽。
  劉然的評價是:“這三十年的氣質不是白沉澱的。”
  Robert凝視她走進來,為她拉開椅子,落座,微笑著說:“能和這樣一位女士共進晚餐真是我的榮幸。”
  鍾意點了香檳。
  那一支味道有特殊的櫻桃味,略甜,入口感覺優雅細膩,似乎恰好是為今夜的鍾意準備的。
  鍾意一向偏愛香檳,那滋味好像過去的好時光。
  算一算,也有很久沒有這樣悠閑自得的用晚餐。
  她看著對麵那個男人,是的,不算英俊,但眉目深刻,嘴角有溫和的笑容,當他不說話的時候,眼睛會深深,深深的凝視她,好像看到她靈魂裏。
  時間的意義在於什麽?鍾意曾經不止一次的去思考。
  在於去記得,還是在於去忘記?
  在於讓之過去,還是在於讓之到來?
  在這一刹那鍾意卻覺得,時間就是用來浪費的。
  浪費在這些對社會生產力毫無貢獻的地方,聽著音樂,味蕾放縱,眼光偶爾觸碰,整個人懶洋洋的如在雲端。
  鍾意不知道未來是什麽樣子,也許從此以後他們再沒有機會共進晚餐,但是現在她決定好好享受。
  等著上甜點的時候,Robert清了清嗓子,誠懇的望著鍾意:“Sophie,有件事情我希望你能考慮一下。”
  鍾意挑了挑眉,他繼續說,“X公司請我過去,我希望你也能跟我一起走。”
  她微笑了,略低了低頭,用一種輕鬆戲謔的口吻說:“哦,這真的是個很大的決定。隻給我一頓飯的時間,顯然不夠。”
  Robert也笑了,他原本擔心對方會驚訝的追問細節,然後做勢提高價碼,可是鍾意的表現太自然,太漂亮,他倒有些慚愧,簡略的說了說他所認為的X公司的優勢,並且暗示了薪水的優厚。
  這頓飯總的來說應該很愉快。
  Robert僅僅是點到為止,很快他就把話題轉到了別的地方,引起了鍾意的興趣,談話一點都沒有冷場。
  他當然沒有注意,鍾意嘴角那抹似有似無的自嘲。
  這條隧道始終是要由她自己走完。
  不過鍾意不打算責備自己的天真。
  任何時候,人都會有那麽一點點非分之想。
  重要的,是如何在泡沫破碎的時候懂得接受現實。
  所以她雖然在談話,腦子已經開始飛速的運作。
  現在是周四,她就算明天回去也沒有任何幫助,何況她還有關於嚴行的事務需要處理。
  但是她一定得提前結束這三周的年假,在周六趕回去。
  Robert一旦離開,公司內的中高層一定震蕩繼而調整。
  如果她打算留下來,那麽這正是最好的升職機會。
  如果她打算走,那麽也至少要協助自己的未來老板做好善後工作。
  Robert很聰明。
  鍾意其實是他頂頭上司Michael的人,既有校友關係,又有知遇之恩。
  要勸說鍾意跟著他走實在是件很困難的事情。
  但是他卻不願意輕易放棄這樣一個得力人才,鍾意的假期恰恰給了他開展溫情攻勢的機會。
  又或許,這場鋪墊早就開始了。
  他火候控製得不錯,指出的幾點對鍾意事業發展有重要影響的因素也一針見血。
  說鍾意不心動,那是假的。
  可是現在開始,是為自己精打細算的時候,鍾意很小心的,不露一句自己真正的想法,卻又不缺表示適當的興趣。
  Robert忍不住在心裏讚歎,這個女人真是城府甚深,滴水不漏。
  一回到家,鍾意就打開電腦查看航班信息。
  劉然從浴室裏走出來:“嘿,小妞,進展怎麽樣?”
  鍾意微微一笑:“很好,我很享受。”
  “喲,瞧你這色咪咪的模樣。”
  劉然笑著走過來,看到屏幕上的航班,會心的一笑:“還真靈啊。這麽火辣辣的就跟回去了。”
  鍾意不打算解釋,隻是頭也不抬的笑著說:“你是不是鬆了一口氣,沒我這個麻煩在?”
  “哪裏,我會夜夜為了不能吃你親手做的飯菜而悔恨交加。”
  “我說,”鍾意把筆記本放到一邊,認真嚴肅的看著劉然,“老陳真的不錯。人,要懂得珍惜現在所有的。一個男人是不是好丈夫的料,可不在於他是否足夠有魅力足夠風趣。老陳最懂得愛護你,小心這樣的人有天跟別人跑了你才悔恨交加。”
  劉然愣了半晌,重重的咳嗽一聲:“你幹嘛啊,搞得好像托孤似的。”
  鍾意笑了,坐到她身邊,摸了摸她又厚又黑的長發:“小然,我特希望你幸福,希望你比我幸運。”
  劉然看著她,忿忿的說:“媽的,鍾意你最愛搞煽情。”
  等劉然躺到床上看小說準備睡覺,鍾意走進浴室。
  她看著鏡子裏的自己。
  年華已經老去,這是無法否認的事實。
  歲月的力量真是強大,明明五官還是一樣的,臉型還是一樣的,皺紋也沒有多添,但是你清清楚楚的知道,自己不再年輕了。
  鍾意對自己打了個響指。
  生命的滋味苦如黃連,並不猛烈但是綿長。
  如果已經漸漸習慣了這種滋味,也許可以學著苦中作樂,甚至學著重新開始。
  譬如現在,要學著從清清楚楚把一切物質化衡量的過程中找到樂趣。
  房子的月供,水電煤氣,車子保險,她的生活就靠這份工作。
  這是她的契機,她必須謹慎又謹慎,好好的權衡利弊。
  新公司固然好,可是太大,她鍾意在老東家頗有些分量,到了哪裏會不會淪為小卒?薪水漲了,但是新城市物價也高,或許並非鍾意喜歡的環境。
  與Michael的私交和豐厚幾乎一倍的薪水比較起來,她是不是真的可以義氣到留下來死守?如此種種思慮紛至遝來,讓她把之前的失落統統拋在腦後。
  她走回客廳坐到沙發上抱著筆記本,隨手點開自己私人的hotmail信箱,看到林桓的名字,不由坐直了身子。
  什麽事情都湊一起了。
  她看著那封粉紅色底版的電子請柬,苦笑不得,五味雜陳。
  喲,訂婚?都二婚了還如此羅曼蒂克充滿了文藝氣息,生怕別人不知道您趕緊著從一個墳墓爬到另一個墳墓似的。
  鍾意聽見心裏那個刻薄可怕的自己在冷笑。
  她捂住臉。
  女方從未有過婚史,當然要一切正式。
  鍾意你已經跟這個人毫無關係了,你現在應該盤算要送多大的紅包。
  鍾意有一千一萬個理由責備自己那一刹那的刻薄和嫉妒。
  可是她又不舍得。
  劉然已經關了燈,卻好像一直翻來覆去的睡不著。
  鍾意不敢發出任何多餘的聲響,所以坐在那裏靜靜的看著電腦。
  不是沒有徒勞的掙紮過。
  那個晚上,她做的晚餐豐富,電視節目也好看,氛圍十分十分的好。
  她坐在那裏削蘋果,聽見自己溫柔的,帶著點期盼的,小心翼翼的說:“林桓,咱們要一個孩子吧。”
  對方倒吸了一口涼氣,鍾意猛地抬頭,恰好看見他臉上的表情。
  那種仿佛看見天下最滑稽的事情的表情。
  水果刀依舊平穩的劃過蘋果表麵,她的心傷口平滑,甚至不見血。
  就好像武俠小說裏描述一劍穿胸致死,因為太快,拔出劍血還來不及噴出來。
  是不是如果你從來沒有遇到對的人,就說明你本身有問題?還是隻是,跟那個叫命運的東西有關?
  隧道裏行進的每一步,鍾意都有苦苦懷疑自己的傾向。
  可是她不敢。
  在黑暗的,聽不見任何呼吸的隧道裏,她大聲對自己說:“運氣差那麽一點點罷了。”如果她也不再相信自己,還有誰來相信她?
  鍾意蜷在沙發上,拉過毯子蓋住自己。
  心事那麽多,感觸那麽複雜,居然也就睡著了,隱約聽見裏麵劉然走動的聲音。
  鬧鍾響了,鍾意睜開眼,要想一會才知道自己身處何地,要做什麽。
  她跳起來匆匆洗漱,然後出去。
  嚴行的房間安靜的沐浴在陽光裏。
  他並沒有回來過,每樣東西都跟她上次離開前一模一樣。
  鍾意已經同他的家人聯係過。
  雙方一致認為應該再等嚴行半年。
  不過從此以後,這件事情就由嚴行在美國的二伯父一家接手,不需要再麻煩鍾意。
  電話的最後,鍾意輕輕的說:“阿姨,我想,能不能拿走那把吉它做個紀念呢?”
  對方沉默了很久,長歎一聲:“沒問題。”然後突然,從一個冷靜嚴厲的老太太,變成了一個大聲哭泣需要安慰的母親,有人走過來,掛斷了電話。
  鍾意要一把吉他有什麽用?她的回憶已經滿滿的快堆不下了。
  可是她還是痛惜,生怕最後嚴行的東西都要被處理掉。
  什麽都可以丟掉捐掉,但是那把吉他不可以。
  所以就這樣,固執的鍾意背著一把吉他在紐約街頭的人潮中穿梭。
  不知道下次再走在這裏是什麽時候。
  鍾意需要一點重量在肩頭,需要一段路程在前方,好提醒自己發生了什麽,即將麵對什麽。
  “鍾意,我們分手吧。”嚴行背對著她,一字一句的說,火紅的煙頭在黑暗裏一明一滅。
  幾分鍾前鍾意還在用力同他爭辯,現在卻突然啞口無言,定在當地。
  他從來沒有說過分手。
  他隻會在她說要分手的時候目送她遠去,然後又奔上來把她拉回懷抱。
  這一次,他甚至不肯看她,隻是鎮靜而緩慢的說:“鍾意,我們分手吧?”
  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他曾平靜而肯定的說:“去湖裏遊泳吧,我教你。”
  她聽見自己的呼吸,她發覺自己在微微的顫抖。
  不太象憤怒,不太象傷心,而是,全然的不能相信。
  他轉過身來,看見她臉色蒼白得可怕,不由伸手去握她的手腕。
  她下意識的後退一步,仿佛害怕他會傷害她。
  她的手猛烈的一甩,兩個人都聽見哢噠的一聲。
  周圍的環境不算安靜,海風很大,海浪起伏,還有幾個遊人在說話。
  但是很奇怪,他們倆誰都沒有錯過那細小的哢噠一聲。
  鍾意袖子上的扣子與嚴行手腕的手表鏈相互作用,那隻手表在最最不可能的情況下鬆脫,好像慢動作回放,他們一起眼睜睜的看著那微弱亮光劃過,跌落海麵,然後是一片黑暗。
  她搬到劉然那裏。
  劉然來工作之前鍾意為她安排的公寓,現在到成了自己的避難所。
  劉然歎了口氣:“唉,分開冷靜一下也是好的。”
  鍾意開始習慣蜷起身子縮成一隻刺蝟的姿勢入睡。
  好多次夜晚,她醒過來,都會聽見嚴行那熟悉的呼吸,可是一轉身,身邊並沒有人。
  劉然說:“不行,鍾意,你得去見見他。你看看你成什麽樣子了?”
  鍾意無言。
  劉然說:“既然每次分手都是他來挽回,那麽為什麽你不能挽回一次呢?你要那該死的自尊心做什麽?”
  鍾意哭了。
  她恨自己的軟弱,恨自己的不堅定,恨自己甚至沒有勇氣去爭取幸福。
  她站在街口等他,就象好多次她等他下班一樣。
  他和幾個同事走出來,遠遠的看見她,走過來,維持著一如既往的平和表情:“嗨。”
  “嗨,”鍾意看著他,鼻頭一酸,幾乎要語無倫次起來,“我想,我想我們應該再談談。”
  嚴行的表情嚴肅起來,抿了抿嘴唇:“鍾意,回去吧。再過段時間也許我們可以找機會聊聊。”
  鍾意急了,固執的瞪著他:“我要現在就談。”
  嚴行看著她:“我已經跟朋友約了談別的事情。”
  “那我等你談回來。”
  嚴行站在那裏,苦笑一聲:“好吧,你回去,我到家給你電話。”
  鍾意站在嚴行家的樓下。
  十一月的紐約夜晚溫度已經很低了。
  她裹著大衣,固執的看著街燈,也不著急,對於時間的流逝全無概念。
  等劉然找到她的時候她幾乎凍僵了。
  劉然一麵罵她,一麵掏出手機:“快給嚴行打電話。媽的,快一點了他還在那裏鬼混?”
  電話接通了,對麵很安靜,一點不象有聚會的樣子。
  鍾意聽見嚴行疲倦的聲音:“鍾意,你還沒睡覺麽?”
  “我在這裏等你回來。”
  他沉默片刻:“你回家吧,我今天晚上是不會回去了。”
  “我要見你,不管等多久我都要見你。”
  “鍾意,你這是何苦呢?我不能見你。這樣對我們都沒有好處。你知道,我們不能再繼續下去了,再繼續下去隻會傷害更深。”
  “可是我愛你。難道你不再愛我麽?”
  第一次,嚴行沒有堅決肯定的回答這個問題。
  他隻是說:“回去吧。”
  鍾意的聲音微微發抖:“你的意思是,你已經不愛我了?”
  他沉默了很久,在她以為他不會再說話的時候,他這樣說:“回去吧,不管你等到多晚,我都不會回去了。如果你還要繼續等,那麽我隻能暫時住到朋友家了。”他堅決的掛上電話。
  鍾意很慢很慢的走在街燈下。
  她曾經信仰過的那些,期盼過的那些,以為是她生活最後屏障的那些,覺得失去全世界也不要緊因為還擁有的那些,終於坍塌了。
  她看見自己搖搖晃晃,她看見自己伸出求救的手卻撲了個空。
  劉然緊緊的跟在後麵。
  她很想安慰鍾意:“其實嚴行也就是怕見到你心軟吧。他一見你就肯定心軟。他逃避是他在乎的表現啊。”可是,這是多麽蒼白無力的辯解。
  鍾意突然停了下來。
  劉然屏住呼吸,看見她從手腕上褪下那塊情侶表,手高高的舉起,她還沒有來得及驚呼,手表就已經砸到牆上,玻璃碎片,齒輪,指針,螺絲撒得到處都是。
  永不原諒。
  永不原諒那個絕決的戀人。
  然而真正不能原諒的,卻是那個深愛過卻不肯優雅放手的自己。
  那天以後,鍾意整理了行裝,西行一千餘邁,與過去告別。
  已經三年多快四年了。
  算起來是一千多天,三萬多個小時,十八萬多分鍾。
  鍾意終於可以重新背起嚴行的吉他,沒有怨恨沒有痛楚的走在這裏。
  她回到家,劉然居然回來了。
  鍾意吃了一驚:“怎麽了?臉色這麽難看?”
  劉然搖頭:“昨晚沒睡好,頭痛死了。我請了半天假。”
  “小然,你沒事吧?”
  劉然笑笑:“還好吧。你猜我昨晚夢到了誰?周遠帆。唉,都分手這麽多年了,我居然又夢到他。”
  鍾意過去摸摸她的額頭:“你快去睡會。我做好飯叫你。要不我給你熱杯牛奶?”
  門外有響動,鍾意霍然回頭,劉然倒笑了:“幹嘛這麽緊張?”
  走過去打開門,拿著包裹進來,三下五除二把膠帶撕掉。
  鍾意鬆了口氣,把吉他從盒子裏取出來,卻聽見劉然低呼一聲。
  “怎麽了?”她忙問。
  劉然無限疑惑的轉過身來伸開手掌,掌心是一副精致的木製耳環。
  多少年前,宿舍熄燈之後,劉然擠到鍾意的被子裏,把頭埋在她的肩膀輕輕哭泣:“小意,周遠帆送我的那副耳環被我弄丟了。”
  鍾意後退一步,手乍然一鬆,吉他砰的倒在地上。
  好像琴箱裏有東西脫落的聲音,鍾意蹲下去,把琴身翻過來。
  一把晶亮的鑰匙安靜的躺在地毯上。
  
  尾聲
  鍾意醒來的時候陽光正暖洋洋的照到她的腳上。
  她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室內特別亮,是昨天那場大雪的緣故。
  她聽見外麵孩子們興奮的尖叫打鬧之聲,嘴角輕輕上揚,盤算著要不要叫Linda來兩個女人也一起堆個雪人什麽的。
  她在床上賴了好一會,Linda的電話就來了:“親愛的,不要忘記下午要去上芭蕾課。”
  她大笑:“不會忘記。上完課到我家吃蛋糕吧。”
  “你這個惡毒的女人,我不是白運動了麽”
  Linda果斷的把電話掛了。
  鍾意跳下床,嘴裏哼著歌走進浴室去洗漱。
  打那以後,她沒有再收到包裹。
  也沒有再見過Robert。
  對,她沒有跳槽。
  原公司很慷慨的升了她的職,薪水也漲了不少。
  現在除了工作之外,她最喜歡的事情就是跟Linda一起參加社區大學的各種課程。
  從插花到網球再到芭蕾舞。
  Linda的弟弟經常說:“這兩個瘋女人。”跑回國去束河呆著想想心事想想過去的劉然也說:“等我回來了,要比你更瘋更會玩。”
  鍾意洗漱完畢,用浴巾擦著頭發走出來,眼角瞥到床頭的藍色信封,微微一笑。
  她下樓吃了兩片麵包,因為怕麵包屑掉在地毯上,所以站在水池邊上吃。
  吃完了開始打蛋,預熱烤箱,精細的完成做蛋糕的每個步驟。
  又過去了一年零兩個月。
  那個人始終沒有出現。
  劉然給她的電子郵件裏說:“有散才有聚,也許在某個時候,放手是最好的選擇。鍾意,我其實一直沒有告訴你,你們最後一次通電話的那個夜晚,是嚴行要我去那裏找到你,他,就站在樓的另一麵一直看著你。我到現在仍然相信,他之所以選擇了殘忍,是因為希望你會從此得到他不能給你的幸福。親愛的小意,你有沒有發現,信裏他所提到的收到包裹的時間,正是你離開林桓的時候。如果你不幸福,他也不會。”
  鍾意時常會回想起打開保險箱那個刹那,人們驚異的聲音。
  那麽眾多的盒子下麵,壓著兩封信,一封給他的父母,藍色的那封上寫著鍾意的名字。
  “鍾意,不知道是不是你親手找到那把鑰匙。但隻要任何人發現那把鑰匙之後,都會把這封信交到你手上。
  可我仍然希望是你,因為畢竟你是這個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
  我不知道你想起我是還是什麽樣的感覺,或許已經同愛情沒有關係。
  希望你不會對發生的一切太困惑,我可以想象你那種非常苦惱的樣子。
  因為不想你一輩子帶著這個疑問,所以我認真的坐下來給你寫這封信。
  如果有一天,你的過去來聯絡你,你會怎樣?
  不用急著回答這個問題。
  讓我講講自己的故事。
  大約一年以前,我突然收到了包裹,裏麵的東西是我很久以前丟失的物品。
  開始我以為是誰的惡作劇,但是那些物品絕對不可能被某個人全部收藏,比如那隻被海浪卷走的手表居然沒有一絲磨損。
  我想世界上總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導致一些神秘的事情發生。
  我不想去過多的追究,打算若無其事的繼續生活下去。
  然而我很快就發現,這是一場沉默而艱難的較量。
  我每天照常上班回家吃飯睡覺戀愛聚會,我把包裹裏的東西隨手扔在角落裏。
  可是在最熱鬧或者最忙碌的時候,我總會突然的停下來,看到過去的自己。
  我不了解他,不了解那個跟我看上去幾乎一模一樣的少年。
  他也不了解我,他眼裏明顯有著詫異:為什麽我跟他的理想完全不一樣。
  在這漫長的對峙中,我額頭上全都是汗,心中產生了強烈的渴望。
  究竟是渴望什麽我卻不知道。
  所以我想回溯到最開始的地方,順著時間的脈絡看到自己的內心,哪些是真實,哪些是虛幻。
  於我而言,一個人的編年史,相當於一顆星球的演化史。
  用不著來尋找我,我或者生,或者死,或者流浪,或者定居,都是從心所願求仁得仁的結果。
  我並不是忘記了自己的責任,隻是我如果不能麵對自己,就無法肩負任何。
  倘或有天我從時光的河流中濕漉漉的回來,你不要詫異,隻需為我斟一杯茶。
  隻有最懂得感情的人才最容易被感情所傷,但是也正是這樣的人才最能夠堅強。所以我想,你應該比我更加堅強。
  鍾意,如果有一天命運也跟你開玩笑,把過去寄給你,我由衷的相信,也祝福你,能找到一個比我的更好的答案。
  而在我的旅程當中,隻有一個小小的心願:能夠,將從前的自己寄回給你。”
  她把蛋糕放到烤箱上回到客廳。
  CD架琳琅滿目,她把最上頭的那一張放到音響裏,然後開始在跑步機上跑步。
  屋子裏音樂隨著陽光跳動。
  那是她最愛的一首歌,燦爛明亮溫暖:在陽光溫暖的春天走在這城市的人群中在不知不覺的一瞬間又想起你你是記憶中最美的春天是我難以忘記的一瞬間是我難以再回去的昨天你象鮮花那樣的綻放讓我心動在陽光溫暖的春天走在這城市的人群中在不知不覺的一瞬間又想起你也許就在這一瞬間你的笑容依然如晚霞般在川流不息的時光中神采飛揚汗水順著額頭脊背酣暢淋漓的流下來,烤箱叮的一聲,已經可以聞見蛋糕的香味。
  她想,我要抹很厚很厚的奶油。
  因為愛與被愛過,所以能夠從心底微笑。
  因為被傷害過,所以懂得珍惜。
  因為割舍過,所以學會勇敢。
  因為時光過去留下痕跡,所以接受每一個現在的自己。
  她的答案已經在那裏。
  麵對明天,她再無畏懼。
  親愛的,你好麽?我,很好。
  ――致我生命中所有遠離的朋友和愛人後記可以說,這篇文章的邏輯肯定是說不通的。
  我想來想去,好像隻能腆著臉把它算做魔幻現實主義,呃,好高的高度好大的帽子。
  甚至不能說是一篇完全的愛情故事。
  好吧,就算有,也是說,在經過生活時光的打磨之後,兩個人彼此諒解的過程。
  其實這是一篇提問的小說。
  很多我自己常常問自己的問題。
  比如在你覺得不能繼續下去的時候如何給予自己勇氣。
  當然,那個最終的問題是,如果將來有一天,你的過去,不論以何種方式,來與你聯絡,你會怎樣?
  其實本來結尾的地方還有一句話,但是太不真實太浪漫了,我刪去,想想又在這裏寫下來,送給所有支持我鼓勵我的朋友,祝你們愉快,順利:門鈴聲響起。
  隨即不耐煩的開始敲門。
  外麵的男子大聲用中文說:“鍾意,你的包裹到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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