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匪我思存:寂寞空庭春欲晚

(2008-12-12 18:15:05) 下一個

  第 1 章
  己未年的正月十六,天色晦暗,鉛雲低垂。到了未正時分,終於下起了雪珠子,打在琉璃瓦上颯颯輕響,那雪聲又密又急,不一會兒功夫,隻見遠處屋宇已經覆上薄薄一層輕白。
  近處院子裏青磚地上,露出花白的青色,像是潑了麵粉口袋,撒得滿地不均。風刮著那雪霰子起來,打在臉上生疼生疼。玉箸連忙轉身放下簾子,屋子中央一盆炭火嗶剝有聲,她走過去拿火鉗撥火,不想火碰到鉗炭灰堆裏,卻是烏沉沉的觸不動,不由笑著說:“這必又是誰打下的埋伏,成日隻知道嘴饞。”
  話猶未落,卻聽門外有人問:“玉姑姑這又是在罵誰呢?”
  跟著簾子一挑,進來個人。穿一身青衣袍子,進了屋子先取了帽子,一麵撣著纓子上的雪珠,一麵笑著說:“大正月裏,您老人家就甭教訓她們了。”
  玉箸見是四執庫的小太監馮渭,便問:“小猴兒崽子,這時辰你怎麽有閑逛到我們這裏來?”
  馮渭一轉臉看到火盆裏埋著的芋頭,拿火鉗挾起來,笑嘻嘻的問:“這是哪位姐姐焐的好東西,我可先偏了啊。”
  說著便伸手去剝皮,那芋頭剛從炭火裏挾出來,燙得他直甩手叫哎喲。炕上坐著疊衣服的芸初這才哧的一笑,說:“活該!”
  馮渭捧著那燙手山芋,咬了一口,燙得在舌尖上打個滾就胡亂吞下去,對玉箸說道:“玉姑姑,芸初姐姐是越發進宜了,趕明兒得了高枝,也提攜咱們過兩天體麵日子啊。”
  芸初便啐他一口:“呸!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我沒有那好命。”
  馮渭往手上呼呼吹著氣:“你別說,這宮裏頭的事,還真說不準。就拿那端主子來說,還沒有芸初姐姐你模樣生的好,誰想得到她有今天?”
  玉箸便伸指在他額上一戳:“又忘了教訓不是?別拿主子來跟咱們奴才混比,沒規矩,看我回頭不告訴你師傅去。”
  馮渭吐了吐舌頭,啃著那芋頭說:“差點忘了正經差事,師傅叫我來看,那件鴉青起花團福羽緞熨妥了沒有?眼見下著雪,怕回頭要用。”
  玉箸向裏麵一揚臉,說:“琳琅在裏屋熨著呢。”
  馮渭便掀起裏屋的簾子,伸頭往裏麵瞧。隻見琳琅低著頭執著熨鬥,彎腰正熨著衣服。一抬頭瞧見他,說:“瞧你那手上漆黑,回頭看弄髒了衣服。”
  畫珠回頭見了,恨聲道:“隻有你們眼尖嘴饞,埋在炭灰裏的也逃不過。”
  馮渭三口兩口吞下去,拍了拍手說:“別忙著和我計較這個,主子的衣裳要緊。”
  芸初正走進來,說:“少拿主子壓咱們,這滿屋子掛的、熨的都是主子的衣裳。”
  馮渭見芸初搭腔,不敢再裝腔拿架子,隻扯別的說:“琳琅,你這身新衣裳可真不錯。”
  芸初說:“沒上沒下,琳琅也是你叫的,連聲姐姐也不會稱呼了?”
  馮渭隻是笑嘻嘻的:“她和我是同年,咱們不分大小。”
  琳琅不願和他胡扯,隻問:“可是要那件鴉青羽緞?”
  馮渭說:“原來你聽見我在外頭說的話了?”
  琳琅答:“我哪裏聽見了,不過外麵下了雪,想必是要羽緞——皇上向來揀莊重顏色,我就猜是那件鴉青了。”
  馮渭笑起來:“你這話和師傅說的一樣,琳琅,你可緊趕上禦前侍候的人了。”
  琳琅頭也未抬,隻是吹著那熨鬥裏的炭火:“別亂說,我不過是偶然蒙對罷了。”
  芸初取了青綾包袱來,將那件鴉青羽緞包上給馮渭。
  打發他出了門,才抱怨說:“一天到晚隻會亂嚼舌根。”也取了熨鬥來熨一件袍服,歎氣說:“今兒可正月十六了,年也過完了,這一年一年說是難混,一眨眼也就過去了。”
  琳琅低著頭久了,脖子不由發酸,於是伸手揉著,聽芸初這樣說,不由微笑:“再熬幾年,就可以放出去了。”
  芸初哧的一笑:“小妮子又思春了,我知道你早也盼晚也盼,盼著放出宮去好嫁個小女婿。”
  琳琅走過去給熨鬥添炭,看畫珠出去外間了,於是嘴裏道:“我知道你也是早也盼晚也盼,盼有出頭揚眉吐氣的一日。”
  芸初將臉孔一板:“少胡說。”
  琳琅笑道:“這會子拿出姐姐的款來了,得啦,算是我的不是好不好?”她軟語嬌聲,芸初也繃不住臉,到底一笑罷了。
  申末時分雪下得大了,一片片一團團,直如扯絮一般綿綿不絕。風倒是息了,隻見那雪下得越發緊了,四處已是白茫茫一片。
  連綿起伏金碧輝煌的殿宇銀妝素裹,顯得格外靜謐。因天陰下雪,這時辰天已經擦黑了,玉箸進來叫人說:“畫珠,雪下大了,你將那件紫貂端罩包了送去,隻怕等他們臨了手忙腳亂,打發人取時來不及。”
  畫珠將辮子一甩,說道:“大雪黑天的送東西,姑姑就會挑剔我這樣的好差事。”
  芸初便向畫珠道:“瞧你懶得那樣子,連姑姑都使不動你了。罷了,我去走一遭吧。”
  琳琅說:“還是我去罷,反正我在這屋裏悶了一天,那炭火氣熏得腦門子疼,況且今兒是十六,隻當是去走百病。”
  最後一句話說得玉箸笑起來:“提那羊角燈去,仔細腳下別摔著。”
  琳琅答應著,抱了衣服包袱,點了燈往四執庫去。剛剛走過翊坤宮,遠遠隻見迤邐而來一對羊角風燈,引著一乘肩輿從夾道過來,連忙立於宮牆之下靜侯回避。
  隻聽靴聲橐橐,踏在積雪上吱吱輕響。抬著肩輿的太監步伐齊整,如出一人,琳琅低著頭屏息靜氣,隻覺一對一對的燈籠照過麵前的雪地,忽聽一個清婉的聲音,喚著自己名字:“琳琅。”又叫太監:“停一停。”
  琳琅見是榮嬪,連忙請了一個雙安:“奴才給榮主子請安。”
  榮嬪點點頭,琳琅又請安謝恩,方才站起來。見榮嬪穿著一件大紅羽緞鬥篷,映著燈光灩灩生色,她在輿上側了身跟琳琅說話,露出裏麵一線寶藍妝花百蝠緞袍,袖口出著三四寸的白狐風毛,輕輕軟軟拂在琺琅銅手爐上,隻問她:“芸初還好麽?”
  琳琅道:“回榮主子話,芸初姑娘很好,隻是常常惦記主子娘娘,又礙著規矩,不好經常去給主子請安。”
  榮嬪輕輕點了點頭,說:“過幾日我打發人去瞧她。”
  她是前去慈寧宮太皇太後那裏定省,隻怕誤了時辰,所以隻說了幾句話,便示意太監起轎。琳琅依規矩避在一旁,待輿轎去的遠了,方才轉身。
  她順著宮牆夾道走到西暖閣之外,四執庫當值的太監長慶見了她,不由眉開眼笑:“是玉姑打發你來的?”
  琳琅道:“玉姑姑看雪下大了,就怕這裏的師傅們著急,所以叫我送了件端罩來。”
  長慶接過包袱去,說道:“這樣冷的天,原該留你喝杯茶暖暖手,可是眼見天色晚了,我也就不留你了。”又說:“回去替我向玉姑道謝,難為她想得這樣周全,特意打發姑娘送來。”
  琳琅微笑道:“公公太客氣了,玉姑姑常念著師傅們的好處,說師傅們常常替咱們擔戴。況且這是咱們份內的差事。”
  長慶見她如此說,心裏歡喜,說:“好,好,回頭隻怕宮門要下匙了,你快回去吧。”
  琳琅提著燈往回走,天已經黑透了。各處宮裏正上燈,遠遠看見稀稀疏疏的燈光。那雪片子小了些,但仍舊細細密密,如篩鹽,如飛絮,無聲無息落著。隆福門的內庭宿衛正當換值,遠遠隻聽見那佩刀碰在腰帶的銀釘之上,叮當作響劃破寂靜。她深一腳淺一腳走著,踩著那雪浸濕了靴底,又冷又潮。
  走回屋子裏,迎麵叫炭火的暖氣一撲,半晌才緩過勁來。
  玉箸說:“正要去尋你呢,怕是要下匙了。”
  琳琅說:“外頭真是冷,凍得腦子都要僵了似的。”
  芸初將自己的手爐遞給她,又說:“給你留了餑餑。”
  琳琅於是說:“路上正巧遇上榮主子,說過幾日打發人來瞧你呢。”
  芸初聽了,果然高興,問:“姐姐氣色怎麽樣?”
  琳琅說:“自然是好,而且穿著皇上新賞的衣裳,越發尊貴。”
  芸初問:“皇上新賞了姐姐衣裳麽?她告訴你的?”
  琳琅微微一笑,說:“主子怎麽會對我說這個,是我自個兒琢磨的。”芸初奇道:“你怎麽琢磨出來?”
  琳琅放下了手爐,在盤子裏揀了餑餑來吃,說道:“江寧織造府年前新貢的雲錦,除了太皇太後、太後那裏,並沒有分賞給各宮主子。今天瞧見榮主子穿著,自是皇上新近賞的。”兩句話倒說得芸初笑起來:“琳琅,明兒改叫你女諸葛才是。”
  琳琅微笑著說:“我不過是憑空猜測,哪裏經得你這樣說。”
  那雪綿綿下了半夜,到下半夜卻晴了。一輪斜月低低掛在西牆之上,照著雪光清冷,映得那窗紙透亮發白。
  琳琅睡得迷迷糊糊,睡眼惺鬆的翻個身,還以為是天亮了,怕誤了時辰,坐起來聽,遠遠打過了四更,複又躺下。芸初也醒了,卻慢慢牽過枕巾拭一拭眼角。琳琅問:“又夢見你額娘了?”
  芸初不作聲,過了許久,方才輕輕“嗯”了一聲。琳琅幽幽歎了口氣,說:“別想了,如今榮主子在,你又是這樣的人才,將來必是少不了的尊榮富貴。就算不留在這宮裏,出去必也是指個好人家。”
  芸初問:“你都知道,若不是姐姐,我那額娘還不知苦到哪一步。”
  琳琅隔著被子輕輕拍了拍她:“睡吧,再過一會兒,又要起來了。”
  辰正時分衣服就送到浣衣房裏來了,玉箸分派了人工,琳琅芸初所屬一班十個人,向例專事熨燙。琳琅向來做事細致,所以不用玉箸囑咐,首先將那件玄色納繡團章龍紋的袍子鋪在板上,拿水噴了,一回身去取熨鬥,不由問:“誰又拿了我的熨鬥去了?”
  畫珠隔著衣裳架子向她伸一伸頭,說:“好妹妹,我趕功夫,先借我用一用。”
  琳琅猶未答話,芸初已經抬頭說:“畫珠,你終歸有一日要懶出毛病來。”
  畫珠在花花綠綠的衣裳間向她扮個鬼臉,琳琅另外拿熨鬥挾了炭燒著,一麵俯下身子細看那衣裳:“這樣子馬虎,連這滾邊開線也不說一聲,回頭交上去,又有的饑荒。”
  玉箸走過來細細看著,琳琅已經取了針線籃子來,將那黧色的線取出來比一比。
  玉箸說:“這個要玄色的線才好——”
  一句未了,自己覺察失言,笑道:“真是老背晦了,衝口竟忘了避諱。”
  畫珠嗔道:“姑姑成日總說自己老,其實瞧姑姑模樣,也不過和我們差不多罷了。”
  琳琅哧的一笑,說:“畫珠懶歸懶,嘴上倒從來不懶。”
  芸初說:“要不姑姑疼她呢,隻苦了我們笨嘴拙舌的。”
  畫珠踮腳將衣服搭上架子去,嘴裏說:“你們笨嘴拙舌?你們是笨嘴拙舌裏頭挑出來的。”

  第 2 章
  卻聽門外有人道:“這屋裏好熱鬧。”
  玉箸忙不迭迎上去,笑逐顏開請了個安:“趙總管,今兒是什麽風,將您老人家吹來了?”
  來人正是總管太監趙有忠,扯著公鴨嗓子滿臉堆笑:“是給芸初姑娘的好信——芸初,打今兒起,你就交了這邊的差事,去端主子那裏當差了。”
  玉箸笑吟吟的道:“這事打發人來說一聲,叫芸初過去不就完了,還勞您親自跑一趟?”又對芸初說恭喜。
  畫珠這才回過神來,連聲嚷:“芸初,你真是好。”
  琳琅握了芸初的手,輕輕使一使力,悄聲說:“還不去謝謝趙總管。”
  芸初笑容滿麵,給趙有忠請了個雙安。趙有忠說:“侍候主子娘娘,這中間門道就大了,不過芸初姑娘聰明伶俐,必有造化。”
  芸初交卸了差事,又回屋裏收拾東西。琳琅替她理著衣物鋪蓋,芸初這時候倒紅了眼圈:“琳琅,你可要去看我。”琳琅微笑說:“芸初,你這是得了好的去處,我得空便去瞧你就是了。”
  芸初倒似有滿腹的話要說,最後卻隻輕輕歎了一聲,說:“琳琅,我從來是心比天高,可是遇上你,隻怕是我命裏的福氣。”
  琳琅不由笑道:“你才是有福的人,我還指望將來沾光呢。”低一低聲,卻說:“在主子麵前,不比我們姐妹私下,端主子雖然人和氣,又和榮主子交好,但到底是主子娘娘,你凡事還是要謹慎。”
  芸初點一點頭,握著琳琅的手,卻說不出話來。
  芸初隨著趙有忠去端嬪所住居鹹福宮,鹹福宮位於所謂“西六所”,芸初入宮時間不長,從來沒有往這一帶走動,隻跟著趙有忠沿著宮牆夾道走了許久,又拐進另一條夾道,最後轉過彎方見迎麵宮殿之前,懸著匾額,正是“鹹福宮”。
  趙有忠引著她從側門進去,院子裏一個頭臉整齊的宮女,正拿了一碟子小魚拌飯喂貓,見了他們,忙擱下碟子向趙有忠請了個安。眼光便向芸初臉上身上打量一番。趙有忠笑問:“這是新來的芸初,若主子眼下有空,我帶她上去磕頭。”
  那宮女說:“趙總管稍等,我去告訴棲霞姐姐。”進去了不一會兒,馬上出來,回身打起簾子:“趙總管,主子叫進去。”
  芸初隨了趙有忠走進去,正室裏頭陳設也不及細看,那宮女引了趙有忠與芸初徑往東耳室裏去,又趕在頭裏打起灑花簾子,芸初隻覺暖氣夾著細細的幽香往臉上一撲,踏進去隻見臨窗大炕上端坐一人,穿著蓮青繡百子緞袍,頭上是點翠滿鈿,累絲鳳的金珠顫顫垂到鬢旁。芸初連忙跪下去磕頭,趙有忠卻隻打個千兒:“給端主子請安,這就是芸初。”
  芸初隻聽她說:“都起來吧。”
  兩個人都謝了恩才站起來。那端嬪細細打量了芸初,說:“果然模樣周正,以後你就跟著棲霞,有什麽事你隻問她。”
  芸初這才留意到端嬪身畔立著穿著湖藍襖袍的女子,眉目和善,料想她必是棲霞,隻恭聲應了一聲“是”。
  棲霞引了芸初出來,給她安排下處,又將一應規矩忌諱講給她聽。芸初人本就生得伶俐,又一意的小心,那端嬪與榮嬪曆來交好,待她自然不薄,芸初也就漸漸安下心來。
  二月初二是所謂“龍抬頭”,這天天氣極是晴朗,陽光照在赤牆金瓦之上,一片耀眼的反光閃爍。此日宮中舊俗忌針線,有貪玩愛鬧的,便學著民間百姓撒灰“引龍”。此時距孝昭皇後崩逝未滿一年,宮中亦不動宴樂。芸初聽說端嬪受了榮嬪、通貴人的邀,要去禦花園裏逛逛。那端嬪說:“在屋裏是怪悶的,去走走也罷。”
  她因隻是出去散散,便隻扶了棲霞,回頭見了芸初,向她道:“你也跟著去吧。”
  芸初心裏正巴不得,連忙應了聲“是”,便取了端嬪的一件翠色灑金大氅拿在手上,又拿了一個鵝羽軟墊,棲霞抿嘴笑道:“芸初做事倒是很上心。”
  芸初笑著說:“我不過跟著姐姐學罷。”
  那禦花園裏,樹木山石猶帶殘冬蕭瑟,但陽光極暖,便叫人生了融融春意。因山石下向南的太陽好,三位妃嬪便坐下來負暄閑話。正說話間,遠遠瞧見數人簇擁著一乘輿轎從假山那頭過去了。通貴人納喇氏心直口快,脫口說:“那不是佟貴妃的輿轎?”
  端嬪便淡淡一笑:“沒看真切,好像是罷。”
  中宮猶虛,後宮之中以貴妃佟佳氏名號為尊。她是當朝重臣佟國維之女,孝康章皇後的親侄女,眾人心底明白,隻怕那中宮之位,遲早要落在佟貴妃手裏。
  通貴人歎了口氣,說:“皇後薨逝快一年了,隻不知道皇上心裏,是個什麽打算。”
  榮嬪便說:“咱們在一塊兒,別提這樣的話,看回頭又生是非。”
  端嬪便說:“難道人家想得,我們就說不得?”
  榮嬪笑道:“妹妹心性爽朗,不像咱們蠍蠍虎虎的。”伸手牽了端嬪的手,“咦”了一聲說:“你這一對鐲子翠色倒好,如今少見這樣通透的翠了。”
  端嬪不由滿麵春風,說:“是前兒太後新賞的呢。”
  榮嬪連聲說:“怪不得。”又將自己腕上伸出來:“瞧這一比,我這鐲子顏色就顯得浮了。”
  通貴人插言道:“上回內務府遞單子上來,旁的倒不少,隻這好翠不多。”
  鶯鶯瀝瀝的說起珠玉翡翠來,自然是極長的話。
  初春日短,不過片刻日已西斜。端嬪笑道:“坐了這半日,涼滲滲的,我怕回頭腰疼,可要先回去了。”
  通貴人便說:“那我也回去了,姐姐們若是有空,改日咱們再出來逛。”
  榮嬪也道:“等暖和起來,逛厭煩的日子都有呢。”
  端嬪走了兩步,突然想起來,回頭對芸初說:“倒是我疏漏了,你多日不見榮主子,去和她說幾句話罷,我和棲霞先回去就是了。”
  芸初連忙說:“奴才不敢。”
  榮嬪也說:“不過幾天沒見,況且在妹妹那裏,就和在我宮裏一樣,難道還能有什麽體己話說。”
  端嬪說道:“我是沒有妹子,所以這芸初在我心裏,也隻當自己妹妹一樣。姐妹之間幾天不見,說兩句體己話是人之常情,姐姐這樣說,倒似我與姐姐顯得生分了。”
  一番話說得榮嬪笑道:“這倒叫我卻之不恭了。”
  端嬪回頭嫣然一笑,扶了棲霞先去了。
  芸初便攙了榮嬪的手肘,兩人順著青石小徑漫步往前走。榮嬪的貼身宮女知道她們姐妹二人有話說,所以隻是遠遠跟著。榮嬪便低聲對芸初道:“端主子雖然正得寵,可是性子不好,嘴又壞,得罪的人早不在少數了,你得為自己長遠有個打算。我進宮這麽些年,什麽人什麽事沒有經過?她現在年輕,皇上圖新鮮有三分眷念,不過等這新鮮勁兒一過,遲早是撂到一旁去。”
  芸初默默聽著,隔了片刻才說:“琳琅送我走時,也對我說過呢。”
  榮嬪點點頭,說:“琳琅真是妥當的人。”又說:“你自己一切小心,這就快回去吧。再耽擱久一些,隻怕那一位真要疑心了。”
  芸初答應了一聲,便立住了腳。
  進了三月天氣,日子便一天一天暖和起來。這日中午端嬪歇了午覺,眾人便散了,芸初回了自己屋裏,正在炕上描花樣子,忽見小宮女進來說:“芸姐姐,外麵浣衣房的人來送主子衣裳,又打聽你在不在呢。”
  芸初忙不迭丟下筆出來,遠遠隻見是琳琅。滿麵笑容的迎上去,問:“你怎麽來啦。”
  琳琅說:“我向玉姑姑說了一聲,送端主子的衣裳來,正好來瞧瞧你。”
  握了她的手,上下打量她,見她穿著鬆花色絲棉袍子,映得那粉白臉上透出紅暈,於是說:“你氣色真好,可見這一陣子過得順心。”
  芸初笑著說:“我如今隻管端主子梳頭,旁的事都不用上心,所以長胖了呢。”
  芸初引了琳琅去自己屋裏坐。兩個人細細說了大半個時辰的話,琳琅怕耽擱差事,便要回去了。芸初忙開了炕頭的箱子,取了小小一貼東西給她:“這個是端主子賞我的,說是朝鮮貢來的參膏,擦了不皴不凍呢。”
  琳琅說:“主子賞你的,你留著用就是了。”
  芸初說:“我還有,況且你拿了,比我自己用了我還要高興呢。”
  琳琅聽她這樣說,隻得接了。
  她從鹹福宮出來,貪近從禦花園側的小路穿過去,順著岔路走到夾道,正巧遇上馮渭抱著衣裳包袱,見了她眉開眼笑:“這真叫巧了,萬歲爺換下來的,你正好帶回去吧。”
  琳琅說:“我可不敢接,又沒個交割,回頭若是短了什麽,叫我怎麽說得清白。”
  馮渭說:“裏頭就是一件灰色江綢箭袖。”
  琳琅道:“又在信口開河,在宮裏頭,又不打獵行圍,怎麽換下箭袖來。”
  馮渭打開包袱:“你瞧,不是箭袖是什麽?”眉飛色舞的說道:“今兒皇上有興致,和幾位大人下了采頭,在花園裏比試射鵠子,那個叫精彩啊。”
  琳琅問:“你親眼瞧見了?”
  馮渭不由吃癟:“我哪裏有那好福氣,可以到禦前侍候去?我是聽師傅說的——”

  第 3 章
  馮渭將雙手一比劃:“皇上自不用說了,箭箭中的,箭無虛發。難得是侍衛納蘭大人奪了頭采,竟射了個一箭雙雕。”
  話音未畢,隻聽他身後“唧” 一聲,琳琅抬頭看時,卻原來是一隻灰色的雀兒,撲著翅飛過山石那頭去了。她目光順著那鳥,舉頭看了看天色,西斜日影裏,碧空湛藍,一絲雲彩也沒有,遠遠仰望,仿佛一汪深潭靜水,像是叫人要溺斃其中一樣。不過極快的功夫,她就低頭說:“瞧這時辰不早了,我可不能再聽你閑磕牙了。”
  馮渭將包袱往她手中一塞:“那這衣裳交給你了啊。”
  不待她說什麽,一溜煙就跑了。
  琳琅隻得抱了衣裳回浣衣房去,從鍾粹宮的角門旁過,隻見四個人簇擁著一位貴婦出來,看那服飾,倒似是進宮來請安的朝廷命婦,連忙避在一旁。卻不想四人中先有一人訝然道:“這不是琳姑娘?”
  琳琅不由抬起頭來,那貴婦也正轉過臉來。見了琳琅,神色也是又驚又喜:“真是琳姑娘。”
  琳琅已經跪下去,隻叫了一聲:“四太太。”
  那四人中先前叫出她名字的,正是侍候四太太的大丫頭,見四太太示意,連忙雙手攙起琳琅,四太太說:“姑娘快別多禮了,咱們是一家人,再說這又是在宮裏頭。”
  牽了琳琅的手,欣然道:“這麽些年不見,姑娘越發出挑了,老太太前兒還惦記,說不知什麽時侯才能見上姑娘一麵呢。”
  琳琅聽她這樣說,眼圈不由一紅,說:“今兒能見著太太,就是琳琅天大的福氣了。”
  一語未了,語中已帶一絲嗚咽之聲,連忙極力克製,強笑道:“太太回去,就說琳琅給老太太請安。”
  宮禁之地,哪裏敢再多說,隻又跪下來磕了個頭,四太太也知不便多說,隻說:“好孩子,你自己保重。”
  琳琅靜立宮牆之下,遙遙目送她遠去,隻見連綿起伏的宮殿盡頭,天際幻起一縷一縷的晚霞,像是水麵漣漪,細細碎碎浮漾起來。半空便似散開了五色綢緞,光彩流離,四麵卻漸漸滲起黑,仿佛墨汁滴到水盂裏,慢慢洇開了來。
  出了宮門,天已經擦黑了,待回到府中,已經是掌燈時分。小廝們上來挽了馬,又取了凳子來,丫頭先下了車,二門裏三四個家人媳婦已經迎上來:“四太太回來了。”
  四太太下了車,先至上房去,大太太二太太陪了老太太在上房摸骨牌,見四太太進來,老太太忙撂了牌問:“見著姑奶奶了?”
  四太太先請了安,方笑吟吟的說:“回老太太的話,見著惠主子了。主子氣色極好,和媳婦說了好半晌的話呢,又賞了東西叫媳婦帶回來。”
  丫頭忙奉與四太太遞上前去,是一尊赤金菩薩,並沉香拐、西洋金表、貢緞等物。老太太看了,笑著連連點頭,說:“好,好。”回頭叫丫頭:“怎麽不攙你們太太坐下歇歇?”
  四太太謝了座,又說:“今兒還有一樁奇遇。”
  大太太便笑道:“什麽奇遇,倒說來聽聽,難道你竟見著聖駕了不成?”
  四太太不由笑道:“老太太麵前,大太太還這樣取笑,天底下哪裏有命婦見聖駕的理——我是遇上琳姑娘了。”
  老太太聽了,果然忙問:“竟是見著琳琅了?她好不好?定然又長高了。”
  四太太便道:“老太太放心,琳姑娘很好,人長高了,容貌也越發出挑了,還叫我替她向您請安。”
  老太太歎息了一聲,說:“這孩子,不枉我疼她一場。隻可惜她沒造化……”頓了一頓,說:“回頭冬郎回來,別在他麵前提琳琅這話。”
  四太太笑道:“我理會得。”又說:“惠主子惦著您老人家的身子,問上回賞的參吃完了沒有,我回說還沒呢。惠主子還說,隔幾日要打發大阿哥來瞧老太太。”
  老太太連聲說:“這可萬萬使不得,大阿哥是天潢貴胄,金枝玉葉,惠主子這樣說,別折煞我這把老骨頭了。”
  大太太二太太自然湊趣,皆說:“惠主子如今雖是主子娘娘,待老太太的一片孝心,那是沒得比,不枉老太太素日裏疼她。”
  老太太道:“我這些個女兒裏頭,也算她是有造化的了,又爭氣,難得大阿哥也替她掙臉。”
  正說話間,丫頭來說:“大爺回來了。”
  老太太一聽,眉花眼笑隻說:“快快叫他進來。”
  丫頭打起簾子,一位朝服公子已翩然而至。四太太抿嘴笑道:“冬郎穿了這朝服,才叫英氣好看。”
  容若已經叫了一聲:“老太太。”
  給祖母請了安,又給幾位伯母叔母請安。老太太拉了他的手,命他在自己榻前坐下,問:“今兒皇上叫了你去,公事都妥當嗎?”
  容若答:“老太太放心。”
  說:“今兒還得了采頭呢。”
  將一枝短銃雙手奉上與老太太看:“這是皇上賞的。”
  老太太接在手裏掂了一掂,笑道:“這是什麽勞什子,烏沉沉的。”
  容若道:“這是西洋火槍,今天在園子裏比試射鵠子,皇上一高興,就賞給我這個。”
  四太太在一旁笑道:“我還沒出宮門就聽說了——說是冬郎今天得了頭采,一箭雙雕,將幾位貝子、貝勒和侍衛們一股腦都比了下去,皇上也很是高興呢。”
  老太太笑得隻點頭,又說:“去見你娘,教她也歡喜歡喜。”
  容若便應了聲“是”,起身去後堂見納蘭夫人。
  納蘭夫人聽他說了,果然亦有喜色,說道:“你父親成日的說嘴,他也不過是恨鐵不成鋼。其實皇上一直待你很好,你別辜負了聖望才是。”
  容若應了“是”,納蘭夫人倒似想起一事來:“官媒拿了庚貼來,你回頭看看。你媳婦沒了快兩年了,這事也該上心了。”
  見他低頭不語,便道:“我知道你心裏仍舊不好受,但夫妻倫常,情份上頭你也盡心盡力了。”
  容若道:“此事但憑母親做主就是了。”
  納蘭夫人半晌才道:“填房雖不比元配,到底也是終身大事,你心裏有什麽意思,也不妨直說。”
  容若說:“母親這樣說,豈不是叫兒子無地自容。漢人的禮法,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咱們滿人納雁通媒,也是聽父母親大人的意思才是規矩。”
  納蘭夫人道:“既然你這麽說,我也隻去稟過老太太,再和你父親商量罷。”
  容若照例陪母親侍候老太太吃畢晚飯,又去給父親明珠定省請安,方出來回自己房裏去。丫頭提了燈在前頭,他一路迤邐穿廳過院,不知不覺走到月洞門外,遠遠望見那回廊角落枝椏掩映,朦朧星輝之下,恍惚似是雪白一樹玉蕊瓊花,不由怔怔住了腳,脫口問:“是梨花開了麽?”
  丫頭笑道:“大爺說笑話罷,這節氣連玉蘭都還沒有開呢,何況梨花?”
  容若默然不語,過了半晌,卻舉足往回廊上走去,丫頭連忙跟上去。夜沉如水,那盞燈籠暖暖一團暈黃的光,照著腳下的青石方磚。一塊一塊三尺見方的大青磚,拚貼無縫,光潔如鏡。一磚一柱,一花一木,皆是昔日她的衣角悉邃拂過,夜風凜冽,吹著那窗扇微微動搖。
  他仰起臉來,隻見蒼茫夜空中一天璀璨的星子,東一顆西一簇,仿佛天公順手撒下的一把銀釘。伸手撫過廊下的朱色廊柱,想起當年與她賭詞默韻,她一時文思偶滯,便隻是撫著廊柱出神,或望芭蕉,或拂梨花。不過片刻,便喜盈盈轉過身來,麵上梨渦淺笑,宛若春風。
  他心中不由默然無聲的低吟:“風也蕭蕭,雨也蕭蕭,瘦盡燈花又一宵。”
  如今晴天朗星,心裏卻隻是苦雨淒風,萬般愁緒不能言說。
  醒也無聊,醉也無聊,夢也何曾到謝橋……
  琳琅仰麵凝望宮牆一角,襯著碧紫深黑的天。紅牆四合,天像是一口深深的井,她便在那井底下,隻能凝佇,如同永遠沒有重見天日的時刻。那春寒猶冽的晚風,刀子一樣割在臉上也並不覺得。自從別後,她連在夢裏也沒有見過他……夢也何曾到謝橋……
  畫珠出來見著,方“哎喲”了一聲,說道:“你不要命了,這樣的天氣裏,站在這風頭上吹著?”
  琳琅這才覺得背心裏寒嗖嗖的,手足早已凍得冰涼,隻說道:“我見一天的好星光,一時就看住了。”
  畫珠說:“星星有什麽好看,再站一會兒,看不凍破你的皮。”
  琳琅也覺著是凍著了,跟畫珠回到屋裏,坐在炭火旁暖了好一陣子,方覺得緩過來。畫珠先自睡了,她向來是無思無緒,不一會兒琳琅便聽她呼吸均停,顯是睡得熟了。火盆裏的炭火燃著,一芒一芒的紅星漸漸褪成灰燼。燈裏的油不多了,光焰跳了一跳,琳琅拔下發間的簪子撥了撥燈芯,聽窗外風聲淒冷,那風是越刮越大了。她睡得不沉穩,半夢半醒之間,那風聲猶如在耳畔,嗚咽了一夜。

  第 4 章 穹廬此聲
  那春寒料峭的晚風,最是透寒刺骨。琳琅第二天起來,便有些氣滯神餳,強打精神做了大半個時辰的差事。畫珠就問:“你別不是受了風寒吧,昨天下半宿隻聽見你在炕上翻來覆去。”
  琳琅說:“哪裏有那樣嬌貴,過會子喝碗薑湯,發散發散就好了。”
  不想到了下半晌,卻發起熱來。玉箸見她臉上紅彤彤的,走過來握一握她的手,哎喲了一聲,說:“我瞧你那臉色就不對。怎麽這樣燙人?快去躺著渥一渥。”
  琳琅猶自強撐著說:“不必。”
  畫珠已經走過來,連推帶攘將她攙到炕上去了,說:“你就歇一歇罷,左右也沒剩下幾件差事了。”
  琳琅隻覺乏到了極處,不一會兒就昏昏沉沉睡著了。她人發著熱,恍恍惚惚卻像是聽見在下雨,人漸漸醒來,才知道是外間嘈嘈切切的講話聲。
  那聲音極低,她躺在炕上心裏安靜,隔了許久也才聽見一句半句,像是玉箸在和誰說著話。她出了一身汗,人卻覺得鬆快些了。睜眼看時,原來已經差不多是酉時光景了。
  她坐起來穿了大衣裳,又攏了攏頭發,隻不知道是什麽人在外頭,躊躕了一下方挑起簾子。隻見外麵炕上上首坐著一位嬤嬤,年紀在四十上下,穿石青色緞織暗花梅竹靈芝袍,頭上除了赤金鑲珠扁方,隻插帶通花。
  拿了枝熟銅撥子正撥手爐裏的炭火,那左手指上兩支三寸來長的玳瑁嵌米珠團壽護甲,碰在手爐上叮然作響,穿戴並不遜於主子。玉箸見琳琅掀簾出來,忙點手叫她:“這是太後跟前的英嬤嬤。”
  琳琅忙請安,英嬤嬤卻十分客氣,伸了手虛扶了一扶。待她抬起臉來,那英嬤嬤卻怔了一怔,方牽著她手,細細打量一番,問:“叫什麽名字?”又問:“進宮多長時間了?”
  琳琅一一答了,玉箸才問她:“好些了麽?怎麽起來了?”
  琳琅道:“難為姑姑惦記,不過是吹了風受了些涼寒,這會子已經好多了。”
  玉箸就叫她:“去吃飯吧,畫珠她們都去了呢。”
  待她走後,玉箸方笑著向英嬤嬤道:“嬤嬤可是瞧上這孩子了麽?”
  英嬤嬤笑了一聲,說道:“這孩子骨子清秀,雖算不得十分人才,也是難得。隻是可惜——你我也不是外人,說句僭越沒有上下的話,我瞧她的樣子,竟有三分像是老主子爺的端敬皇後那品格。”
  玉箸聽了這一句,果然半晌作不得聲,最後方道:“我們這名下女孩子裏,數這孩子最溫和周全,針線上也來得,做事又老道,隻可惜她沒福。”
  英嬤嬤說道:“太後想挑個妥當人放在身邊伏侍,也不是一日兩日了,隻不過後宮雖大,宮人眾多,皆不知道稟性底細,不過叫我們慢慢謀著。”忽然想起一事來,問:“你剛才說到畫珠,是個什麽人,名字這樣有趣。”
  玉箸笑道:“這孩子的名字,倒也有個來曆,說是她額娘懷著她的時候,夢見仙人送來一軸畫,打開那畫看時,卻是畫得極大一顆東珠。因此上就給她改了小名兒叫畫珠。”
  英嬤嬤哎呀了一聲,說:“這孩子隻怕有些來曆,你叫來我瞧瞧罷。”
  玉箸於是叫了小宮女,說:“去叫畫珠來。”
  不一會兒畫珠來了,玉箸叫她給英嬤嬤請了安,英嬤嬤方看時,隻見粉撲撲一張臉,團團皎若明月,眉清目秀。英嬤嬤問:“多大年紀啦。”
  畫珠答:“今年十六了。”
  一笑露出一口碎玉似的牙齒,嬌憨動人,英嬤嬤心裏已有了三分喜歡。又問:“老姓兒是哪一家?”
  畫珠道:“富察氏。”
  英嬤嬤道:“哎呀,弄了半天原來是一家子。”
  玉箸便笑道:“怨不得這孩子與嬤嬤投緣,人說富察氏出美人,果然不假。嬤嬤年輕時候就是美人,畫珠這孩子也是十分齊整。”
  英嬤嬤放下手爐,牽了畫珠的手向玉箸笑道:“你不過取笑我這老貨罷了,我算什麽美人,正經的沒人罷了。”
  畫珠早禁不住笑了,英嬤嬤又問了畫珠許多話,畫珠本就是愛熱鬧的人,問一句倒要答上三句,逗得英嬤嬤十分高興。說:“老成持重固然好,可是宮裏都是老成持重的人,成年累月的叫人生悶。這孩子愛說愛笑,隻怕太後也會喜歡呢。”
  玉箸忙對畫珠道:“英嬤嬤這樣抬舉你,你還不快給嬤嬤磕頭。”
  畫珠連忙磕下頭去,英嬤嬤忙伸手扶起,說:“事情還得稟過太後,請她老人家定奪呢,你慌著磕什麽頭?等明兒得了準信兒,再謝我也不遲。”
  玉箸在一旁笑道:“嬤嬤是太後跟前最得力的人,嬤嬤既能看得上,必也能投太後的緣。”
  英嬤嬤果然十分歡喜,說:“也不過是跟著主子久了,摸到主子一點脾氣罷了,咱們做奴才的,哪裏能替太後主子當家。”起身說:“可遲了,要回去了,預備侍候太後安置呢。”
  玉箸忙起身相送,又叫畫珠:“天晚了,提燈送嬤嬤。”
  畫珠答應著點了燈來,英嬤嬤扶著她去了。琳琅吃過飯回屋子裏,玉箸獨個坐在那裏檢點衣裳,琳琅上前去幫忙。玉箸不由幽幽歎了一聲,說:“你既病著,就先去歇著吧。”
  琳琅道:“躺了半日了,這會子做點事也好。”
  玉箸說:“各人有各人的緣法,那也是強求不來的。”
  琳琅微笑道:“姑姑怎麽這樣說。”
  玉箸疑望她片刻,她既生著病,未免神色之間帶著幾分憔悴,烏亮的頭發襯著那雪白的臉,一雙眸子溫潤動人。玉箸緩緩點一點頭,說:“你啊生得好,可惜生得好錯了。”
  琳琅道:“姑姑今天是怎麽了,盡說些叫我摸不著頭腦的話。”
  玉箸道:“添上炭就去睡罷,天怪冷的,唉,立了春就好了。”
  琳琅順著她的話答應了一聲,走過去添了炭,卻拿了針線來就著燈繡了兩支線,等畫珠回來,方一同睡了。她是偶感風寒,強掙著沒有調養,晚上卻做了繡工,那又是極勞神的活計。到了下半夜四更時分,又發起熱來。畫珠等到天明起來,見她燒得臉上紅紅的,忙去告訴了玉箸,玉箸又去回了總管,請了醫生來瞧。
  她這一病來勢既猛,纏綿半月,每日吃藥,卻並無多大起色,那發熱時時不退,隻是昏昏沉沉。迷迷糊糊睡著,恍惚是十二歲那年生病的時候,睜眼就瞧見窗上新糊的翠色窗紗。窗下是丫頭用銀吊子替她熬藥,一陣陣的藥香彌漫開來,窗外風吹過花影搖曳,梨花似雪,月色如水,映在窗紗之上花枝橫斜,欹然生姿。聽那抄手遊廊上腳步聲漸近,熟悉而親切。丫頭笑盈盈的說:“大爺來瞧姑娘了。”
  待要起來,他已伸出溫涼的一隻手來按在她額上。
  她一驚就醒了,窗上糊著雪白的厚厚棉紙,一絲風也透不進來。藥吊子擱在爐上,煮得嘟嚕嘟嚕直響,她倒出了一身的汗。小宮女進來了,連忙將藥吊子端下來,喜孜孜的告訴她說:“琳琅姐姐,你醒了。畫珠姐姐要去侍候太後了,大家都在給她道喜呢。”
  琳琅神色恍惚,見她逼了藥出來,滿滿一大碗端過來,接過去隻見黑幽幽的藥汁子,咽下去苦得透進五髒六腑。背裏卻潤潤的汗意,額發汗濕了,膩在鬢畔,隻心裏是空落落的。
  開了春,琳琅才漸漸好起來。這幾日宮中卻忙著預備行圍,玉箸見琳琅日漸康複,已經可以如常應對差事,極是歡喜,說:“皇上要去保定行圍,咱們浣衣房也要預備隨扈侍候,你好了我就放心了。”
  因琳琅做事謹慎周到,所以玉箸便回了總管,將她也指派在隨扈的宮人名冊中。
  琳琅自入宮後,自是沒有踏出過宮門半步,所以此次出京,又喜又歎。喜的是偶然從車幃之間望去,街市城郭如舊,歎的是天子出獵,九城戒嚴,坊市間由九門提督衙門,會同前鋒營、驍騎營,護軍營,由禦前大臣負責統領蹕警。
  禦駕所經之處,街旁皆張以黃幕,由三營親兵把守,別說閑人,隻怕連隻耗子也被攆到十裏開外去了。黃土壅道之上遠遠隻望見迤邐的儀仗鑾駕,由扈從的虎槍營拱衛,行列連綿十數裏。其時入關未久,軍紀謹肅,隻聽見千軍萬馬,蹄聲急遝,車輪轆轆,卻連一聲咳嗽之聲都聽不到。的a5 保護版權!尊重作者!反對盜版!
  至晚間紮營,營帳連綿亦是數裏,鬆明火炬熊熊灼如白日,連天上一輪皓月都讓火光映得黯然失色。那平野曠原之上,月高夜靜,隻聽火堆裏硬柴燃燒“劈叭”有聲,當值兵丁在各營帳之間來回梭巡,甲鎧上鑲釘相碰叮鐺之聲,那深黑影子映在帳幕之上,恍若巨人。
  琳琅就著那燈理好一件藍緞平金兩則團龍行袍,忽聽遠遠“嗚咽”一聲,有人吹起鐵簧來。在這曠野之中,靜月之下,格外清迥動人。其聲悠長回蕩,起伏回旋不絕。玉箸咦了一聲,說:“誰吹的莫庫尼。”
  琳琅側耳細聽,隻聽那簧聲激蕩低昂,隱約間有金戈之音,吹簧之人似胸伏雄兵,大有丘壑。琳琅不由道:“這定是位統兵打仗的大將軍在吹。”
  玉箸問:“你怎麽知道?”
  琳琅微笑道:“我不過瞎猜罷了。”
  待得一曲既終,鐵簧之音極是激越,嘎然而止,餘音不絕如縷,仿佛如那月色一樣,直映到人心上去。玉箸不由說:“吹得真好,聽得人意猶未盡,琳琅,你不是會吹簫,也吹來聽聽。”
  琳琅笑道:“我那個不成,濫竽充數倒罷了,哪裏能夠見人。”
  玉箸笑道:“又不是在宮裏,就咱們幾個人,你還要藏著掖著不成?我知道你是簫不離身的,今兒非要你獻一獻不可。”
  此番浣衣房隨扈十餘人,皆是年輕宮人,且宿營在外,規矩稍懈,早就要生出事來。見玉箸開了口,心下巴不得,七嘴八舌圍上來,琳琅被吵嚷不過,隻得取出簫來,說:“好罷,你們硬要聽,我就吹一曲,不過話說在前頭,若是聽得三月吃不下肉去,我可不管。”

  第 5 章 欲渡浣花
  琳琅略一沉吟,便豎起長簫,吹了一套《小重山》。
  春到長門春草青。江梅些子破,未開勻。碧雲籠碾玉成塵。留曉夢,驚破一甌春。
  花影壓重門。疏簾鋪淡月,好黃昏。二年三度負東君。歸來也,著意過今春。
  玉箸不通樂理,隻覺簫調清冷哀婉,曲折動人。靜夜裏聽來,如泣如訴,那簫聲百折千迥,縈繞不絕,如回風流月,清麗難言。一套簫曲吹完,帳中依舊鴉靜無聲。
  玉箸半晌方笑道:“我是說不上來好在哪裏,不過到了這半晌,依舊覺著那聲音好像還在耳邊繞著似的。”
  琳琅微笑道:“姑姑太誇獎了,我不過是學著玩罷了。”
  一語未了,忽聽遠處那鐵簧之聲又響起來,玉箸道:“那鐵簧又吹起來啦,倒似有意跟咱們唱和似的。”
  此番吹的卻是一套《月出》。此樂常見於琴曲,琳琅從未曾聽人以鐵簧來吹奏,簧聲本就激越,吹奏這樣的古曲,卻是劍走偏鋒,令人耳目一新。
  隻是那簧樂中霸氣猶存,並無辭曲中的淒楚悲歎之意,反倒有著三分從容。隻聽那鐵簧將一套《月出》吹畢,久久不聞再奏,又從頭吹遍。琳琅終忍不住豎簫相和,一簫一簧,遙相奏和,居然絲絲入扣,一曲方罷,簧聲收音幹脆清峻,簫聲收音低迥綿長。那些宮人雖不懂得,但聽得好聽,又要猜度是何人在吹簧,自是笑著嚷起來,正七嘴八舌不可開交的熱鬧時節,忽見氈簾掀起,數人簇擁著一人進來。
  帳中人皆向來者望去,隻見當先那人氣宇軒昂,摸約二十六七歲,頭上隻是一頂黑緞繡萬壽字紅絨結頂暖帽,穿一身絳色貢緞團福缺襟行袍,外罩一件袖隻到肘的額倫代。顧盼之間頗有英氣,目光如電,向眾人麵上一掃。眾人想不到闖入一個不速之客,見他這一身打扮,非官非卒,萬萬不知禦駕隨扈大營之中為何會有此等人物,都不由錯愕在當地。唯琳琅隻略一怔仲,便行禮如儀:“奴才叩見裕王爺,王爺萬福金安。”
  帳中諸人這才如夢初醒,呼啦啦跪下去磕頭請安。
  福全卻隻舉一舉手,示意眾人起來,問:“適才吹簫的人是誰?”
  琳琅低聲答:“是奴才。”
  福全哦了一聲,問:“你從前認識我?”
  因他雖常常出入宮闈,但因宮規,自是等閑不會見到後宮宮人,他身著便服,故而帳中眾人皆被瞞過,不想這女子依舊道破自己身份。
  琳琅道:“奴才從前並沒有福氣識得王爺金麵。”
  福全微有訝色:“那你怎麽知道——”
  琳琅輕聲答:“王爺身上這件馬褂,定是禦賜之物。”
  福全低首一看,隻見袖口微露紫貂油亮絨滑的毛尖,向例禦衣行袍才能用紫貂,即便顯貴如親王閣部大臣亦不能僭越。他不想是在這上頭露了破綻,不由微笑道:“不錯,這是皇上賞賜的。”
  心中激賞這女子的玲瓏細密,見她不卑不亢垂手而立,目光微垂,眉目間並不讓人覺得出奇美豔,但燈下映得麵色瑩白如玉,隱隱似有寶光流轉。福全卻輕輕嗽了一聲,說:“你適才的簫吹得極好。”
  琳琅道:“奴才不過小時侯學過幾日,一時膽大貿然,有辱王爺清聽,請王爺恕罪。”
  福全道:“不用過謙,今晚這樣的好月,正宜聽簫,你再吹一套曲來。”
  琳琅隻得想了一想,細細吹了一套《九域》(注:“域”字本為上四下或,字庫無此字,以同音域代之),這《九域》原是讚頌周公之辭,周公乃文王之子,武王之弟,幼以孝仁而異於群子;武王即位,則以忠誠輔翼武王。她以此曲來應王命,卻是極為妥切,不僅頌德福全,且將先帝及當今皇帝比做文武二賢帝。福全聽了,卻禁不住麵露微笑,待得聽完,方問:“你念過書麽?”
  琳琅答:“隻是識得幾個字罷了。”
  福全點一點頭,環顧左右,忽問:“你們都是當什麽差事的?”
  玉箸這才恭聲答:“回王爺的話,奴才們都是浣衣房的。”
  福全“哦”了一聲,忽聽帳簾響動,一個小太監進來,見著福全,喜出望外的請個安:“王爺原來在這裏,叫奴才好找——萬歲爺那裏正尋王爺呢。”
  福全聽了,忙帶人去了。待他走後,帳中這才炸了鍋似的。玉箸先拍拍胸口,籲了口氣方道:“真真唬了我一跳,沒想到竟是裕王爺。琳琅,虧得你機靈。”
  琳琅道:“姑姑什麽沒經曆過,隻不過咱們在內廷,從來不見外麵的人,所以姑姑才一時沒想到罷了。”
  玉箸到帳門畔往外瞧了瞧天色,說:“這就打開鋪蓋吧,明兒還要早起當差呢。”
  眾人答應著,七手八腳去鋪了氈子,收拾了睡下。
  琳琅的鋪蓋正在玉箸之側,她輾轉半晌,難以入眠,隻靜靜聽著帳外的坼聲,遠遠像是打過三更了。帳中安靜下來,聽得熟睡各人此起彼伏的微鼾之聲。人人都睡得酣然沉香了,她不由自主便輕輕歎了口氣。玉箸卻低低問:“還沒睡著麽?”
  琳琅忙輕聲歉然:“我有擇席的毛病,定是吵著姑姑了。”
  玉箸說:“我也是換了地頭,睡不踏實。”
  頓了頓,依舊聲如蠅語:“今兒瞧那情形,裕王爺倒像是有所觸動,隻怕你可望有所倚靠了。”
  雖在暗夜裏,琳琅隻覺得雙頰滾燙,隔了良久方聲如蚊蚋:“姑姑,連你也來打趣我?”
  玉箸輕聲道:“你知道我不是打趣你,裕王爺是皇上的兄長,敕封的親王。他若開口向皇上或太後說一聲,你也算是出脫了。”
  琳琅隻是不作聲,久久方道:“姑姑,我沒有那樣天大的福氣。”
  玉箸也靜默下來,隔了許久卻輕輕歎了一聲,道:“老實說,假若裕王爺真開口問皇上討了你去,我還替你委屈,你的福份應當還遠不止這個才是。”
  她聲音極低,隻在琳琅耳畔輕輕道出,琳琅隱約聽得真切,駭異之下,終究隻低低說:“姑姑你竟這樣講,琳琅做夢都不敢想。”
  玉箸這些日子所思終於脫口而出,心中略慰,依舊隻是耳語道:“其實我在宮裏頭這些年,獨獨遇上你,叫人覺著是個有福的。姑姑倚老賣個老,假若真有那麽一日,也算是姑姑沒有看走眼。”
  琳琅從被下握了她的手:“姑姑說得人怕起來,我哪會有那樣的福份。姑姑別說這些折煞人的話了。”
  玉箸輕輕在她手上拍了一拍,隻說:“睡罷。”
  第二日卻是極晴朗的好天氣,因行圍在外諸事從簡,人手便顯得吃緊。琳琅見衣裳沒有洗出來,便自告奮勇去幫忙洗浣。春三月裏,芳草如茵,夾雜野花紛亂,一路行去驚起彩蝶飛鳥,四五個宮人抬了大筐的衣物,在水聲濺濺的河畔浣洗。
  琳琅方洗了幾槌,忽然“哎呀”了一聲,她本不慣在河畔浣衣,不留神卻叫那水濡濕了鞋,腳下涼絲絲全濕得透了。見幾個同伴都赤著足踩在淺水之中,不由笑道:“雖說是春上,踏在水裏不涼麽?”
  一位宮女便道:“這會子也慣了,倒也有趣,你也下來試試。”
  琳琅見那河水碧綠,清徹見底,自己到底有幾分怯意,笑道:“我倒有些怕——水流得這樣急呢。”
  旁邊宮女便說笑:“這淺的水,哪裏就能衝走你?”
  琳琅隻是搖頭笑道:“不成,我不敢呢。”
  正在笑語晏晏間。忽見一個小宮女從林子那頭尋來,老遠便喘籲籲的喊:“琳琅姐姐,快,快……玉姑姑叫你回去呢。”
  琳琅不由一怔,手裏的一件江綢衫子便順水漂去了,連忙伸手去撈住。將衣筐衣槌交給了同伴,跟著小宮女回營帳去。玉箸正坐在那裏發愁,見她進來忙叫了她過去,給她瞧一件石青夾衣,琳琅見那織錦是妝花龍紋,知道是禦衣,那衣肩上卻撕了寸許來長的一道口子。玉箸道:“萬歲爺今天上午行圍時,這衣裳叫樹枝掛了這麽一道口子,偏生這回織補上的人都留在宮裏,你瞧瞧能不能拾掇?”
  琳琅道:“姑姑吩咐,本該勉力試一試,可是這是禦用之物,我怕弄不好,反倒連累了姑姑。”
  玉箸道:“這回想不到天氣這樣暖和,隻帶了三件夾衣出來,晚上萬歲爺指不定就要換,回京裏去取又來不及,四執庫那些人急得熱鍋上的螞蟻似的。也是急病亂投醫,拿到咱們這邊來。我知道你的手藝,你不妨試試。”
  琳琅細細看了,取了繃子來繃上,先排緯識經,再細細看一回,方道:“這會子上哪裏去找這真金線來。”
  玉箸說:“我瞧你那裏有絲線。”
  琳琅說:“隻怕補上不十分像,這雲錦妝花沒有真金線,可充不過去。”
   玉箸臉上略有焦灼之色,琳琅想了一想,說道:“我先織補上了,再瞧瞧有沒有旁的法子。”
  那雲錦本是一根絲也錯不得的,琳琅劈了絲來慢慢生腳,而後通經續緯。足足補了兩個多時辰,方將那道口子織了起來,但見細灰一線淡痕,無論如何掩不過去。玉箸歎了口氣,說:“也隻得這樣了。”
  琳琅想了一想,卻拈了線來,在那補痕上繡出一朵四合如意雲紋。玉箸見她繡到一半,已經撫掌稱妙,待得繡完,正好將那補痕掩蓋住。琳琅微笑道:“這邊肩上也隻得繡一朵,方才掩得過去。”
  待得另一朵雲紋繡完,將衣裳掛起來看,果然天衣無縫,宛若生成。玉箸握了琳琅的手,喜不自禁。

  第 6 章 若隻初見
  玉箸打發了人送衣裳去,天色近晚,琳琅這幾個時辰不過胡亂咽了幾個餑餑,這會子做完了活,方才覺得餓了。玉箸說:“這會子人也沒有,點心也沒有,我去叫他們給你做個鍋子來吃。”
  琳琅忙說:“不勞動姑姑了,反正我這會子腿腳發麻,想著出去走走,正好去廚房裏瞧瞧有什麽現成吃的。”
  因是圍獵在外的禦營行在,規矩稍懈,玉箸便說:“也罷,你去吃口熱的也好。”
  誰知琳琅到了廚房,天氣已晚,廚房也隻剩了些餑餑。琳琅拿了些,出帳來抬頭一望,隻見半天晚霞,那天碧藍發青,仿佛水晶凍子一樣瑩透,星子一顆顆正露出來,她貪看那晚霞,順著路就往河邊走去。暮色四起,河水濺濺,晚風裏都是青草樹葉的清香,不一會兒月亮升起來,低低的在樹椏之間,月色淡白,照得四下裏如籠輕紗。
  她吃完了餑餑,下到河邊去洗手,剛捧起水來,不防肋下扣子上係的帕子鬆了,一下子落在水裏,帕子極輕,河水已經衝出去了。她不及多想,一腳已經踏在河裏,好在河水清淺,忙將鞋子提在手中,淌水去拾。那河雖淺,水流卻湍急。琳琅追出百餘步,小河拐了個彎,一枝枯木橫於河麵,那帕子叫枯木在水裏的枝柯勾住了,方才不再隨波逐浪。她去拾了帕子,辮子滑下來也沒留神,叫那枝子掛住了,忙取下來。
  這時方才覺得腳下涼涼滑滑,雖冷,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新奇有趣。那水不斷從腳麵流過,又癢又酥,忍不住一彎腰便在那枯木上坐下來,將那帕子擰幹了晾在枝間。隻見河岸畔皆是新發的葦葉,那月亮極低,卻是極亮,照著那新葦葉子在風裏嘩嘩輕響。她見辮子掛得毛了,便打開來重新辮。那月色極好,如乳如雪,似紗似煙。她想起極小的時候,嬤嬤唱的悠車歌,手裏攏著頭發,嘴裏就輕輕哼著:
  “悠悠紮,巴布紮,狼來啦,虎來啦, 馬虎跳牆過來啦。
  悠悠紮,巴布紮,小阿哥,快睡吧,阿瑪出征伐馬啦……
  隻唱了這兩句,忽聽葦葉輕響,嘩嘩響著分明往這邊來,唬得她攥著發辮站起來,脫口喝問:“是誰?”
  卻不敢轉身,隻怕是豺狼野獸。心裏怦怦亂跳,目光偷瞥,隻見月光下河麵倒映影綽是個人影,隻聽對方問:“你是誰?這裏是行在大營,你是什麽人?”
  卻是年輕男子的聲音。琳琅見他如斯責問,料得是巡夜的侍衛,這才微微鬆了口氣,卻不敢抬頭,道:“我是隨扈的宮女。”
  心裏害怕受責罰,久久聽不到對方再開口說話,終於大著膽子用眼角一瞥,隻見到一襲絳色袍角,卻不是侍衛的製袍。一抬頭見月下分明,那男子立在葦叢間,仿若臨風一枝勁葦,眉宇間磊落分明,那目光卻極是溫和,隻聽他問:“你站在水裏不冷麽?”
  她臉上一紅,低下頭去。見自己赤足踏在碧水間,越發窘迫,忙想上岸來,不料泥灘上的卵石極滑,急切間一個趔趄,差點跌倒,幸得那人眼明手快,在她肘上托了一把,她方站穩妥了。她本已經窘迫到了極處,滿俗女孩兒家的腳是極尊貴的,等閑不能讓人瞧見,當著陌生男子的麵這樣失禮,琳琅連耳根子都紅得像要燒起來,隻得輕聲道:“勞駕你轉過臉去,我好穿鞋。”
  隻見他怔了一下,轉過身去。她穿好鞋子,默默向他背影請個安算是答謝,便悄然順著河岸回去了。她步態輕盈,那男子立在那裏,沒聽到她說話,不便轉過身來。隻聽河水嘩嘩,風吹著四麵樹木枝葉漱然有聲,佇立良久,終於忍不住回過頭來,隻見月色如水,葦葉搖曳,哪裏還有人。
  他微一躑躕,雙掌互擊“啪啪”兩聲輕響。林木之後便轉出兩名侍衛,躬身向他行禮。他向枯木枝上那方絹白一指:“那是什麽?”
  一名侍衛便道:“奴才去瞧。”
  卻行而退,至河岸方微側著身子去取下,雙手奉上前來給他:“主子,是方帕子。”
  他接在手裏,白絹帕子微濕,帶著河水鬱青的水氣,夾著一線幽香,淡緗色絲線繡出四合如意雲紋,極是清雅的花樣。
  琳琅回到帳中,心裏猶自怦怦直跳。隻不知對方是何人,慌亂間他的衣冠也沒瞧出端倪。心裏揣磨大約是隨扈行獵的王公大臣,自己定是胡亂闖到人家的行轅營地裏去了,心下惴惴不安。玉箸派去送衣裳的人已經回來了,說道:“李諳達見了極是歡喜,說要改日親自來拜謝姑姑呢。”
  玉箸笑道:“謝我不必了,謝琳琅的巧手就是了。”
  一低頭見了琳琅的鞋,“哎喲”了一聲道:“怎麽濕成這樣?”
  琳琅這才想起來,忙去換下濕鞋:“我去河邊洗手,打濕了呢。”
  第二日琳琅在帳中熨衣,忽聽小太監在外麵問:“玉姑姑在嗎?李諳達瞧您來了。”
  玉箸忙迎出去,先請安笑道:“諳達這可要折煞玉箸了。”
  李德全隻是笑笑:“玉姑不用客氣。”
  舉目四望:“昨兒補衣裳的是哪一位姑娘?”
  玉箸忙叫了琳琅來見禮。琳琅正待蹲身請安,李德全卻連忙一把攙住:“姑娘不要多禮,虧得你手巧,咱們上下也沒受責罰。今兒萬歲爺見了那衣裳,還問過是誰織補的呢。”
  又誇獎了數句,方才去了。
  他回禦營去,帳門外的小太監悄悄迎上來:“諳達回來了?王爺和納蘭大人在裏麵陪皇上說話呢。”
  李德全點一點頭,躡步走至大帳中。那禦營大帳地下俱鋪羊氈,踏上去悄無聲息。隻見皇帝居中而坐,神色閑適。裕親王向納蘭性德笑道:“容若,前兒晚上吹簫的人,果然是名女子。咱們打賭賭輸了,你要什麽彩頭,直說吧。”
  納蘭隻是微微一笑:“容若不敢。”
  康熙笑道:“那日聽那簫聲,婉轉柔美,你說此人定是女子,朕亦以為然。隻有福全不肯信,巴巴兒的還要與你賭,眼下輸得心服口服了。”
  福全道:“皇上聖明。”
  笑容可掬向容若道:“願賭服輸,送佛送到西,依我瞧你當晚似對此人大有意興,不如我替你求了皇上,將這個宮女賜給你。一舉兩得,也算是替皇上分憂。”
  康熙與兄長的情誼素來深厚,此時微笑:“你賣容若人情倒也罷了,怎麽還扯上為朕分憂的大帽子?”
  福全道:“皇上不總也說:‘容若鶼鰈情深,可惜情深不壽,令人扼腕歎息。’那女子雖隻是名宮人,但才貌皆堪配容若,我替皇上成全一段佳話,當然算是為君分憂。”
  納蘭道:“既是後宮宮人,臣不敢僭越。”
  康熙道:“古人的‘篷山不遠’‘紅葉題詩’俱是佳話,你才可比宋子京,朕難道連趙禎的器量都沒有?”
  福全便笑道:“皇上仁性淳厚,自然遠勝宋仁宗。不過這些個典故的來龍去脈,我可不知道。”他弓馬嫻熟,於漢學上頭所知卻有限。康熙素知這位兄長的底子,便對納蘭道:“裕親王考較你呢,你講來讓王爺聽聽。”
  納蘭便應了聲:“口庶”,說道:“宋祁與兄宋庠皆有文名,時人以大宋、小宋稱之。一日,子京過繁台街,適有宮車經過,其中有一宮人掀簾窺看子京,說道: “此乃小宋也。”子京歸家後,遂作《鷓鴣天》,詞曰:“ 畫轂雕鞍狹路逢,一聲腸斷繡簾中。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金作屋,玉為籠,車如流水馬如龍。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幾萬重。”詞作成後,京城傳唱,並傳至宮中。仁宗聽到後,知此詞來曆,查問宮人:“何人呼‘小宋’?那宮人向仁宗自陳。仁宗又召子京問及此事。子京遂以實情相告。仁宗道:“蓬山不遠。”即將此宮人賜與子京為妻。”
  他聲音清朗,抑揚頓挫,福全聽得津津有味,道:“這故事倒真是一段佳話。皇上前兒夜裏吹簧,也正好引出一折佳話。”康熙笑道:“咱們這段佳話到底有一點美中不足,是夜當命容若來吹奏,方才是圓滿。”
  君臣正說笑間,虞卒報至中軍,道合圍已成,請旨移駕看城。康熙聞奏便起身更衣,納蘭領著侍衛的差事,康熙命他馳馬先去看城。福全侍立一旁,見尚衣的太監替康熙穿上披掛,康熙回頭見李德全捧了帽子,問:“找著了?”
  李德全答:“回皇上話,找著那織補衣裳的人了,原是在浣衣房的宮女。皇上沒有吩咐,奴才沒敢驚動,隻問了她是姓衛。”
  康熙道:“朕不過覺得她手巧,白問一句罷了,回頭叫她到針線上當差罷。”
  李德全“口庶”了一聲。康熙轉臉問福全:“那吹簫的宮女,我打算成全容若。你原說打聽到了,是在哪裏當差?”
  福全卻想了一想,方道:“那宮女是禦膳房的。”

  第 7 章 辜負春心
  康熙道:“這樁事情就交由你去辦,別委屈容若。”福全隻道:“皇上放心。”康熙點一點頭,轉臉示意,敬事房的太監便高聲一呼:“起駕!”。
  清晨前管圍大臣率副管圍及虞卒、八旗勁旅、虎槍營士卒與各旗射生手等出營,迂道繞出圍場的後麵二十裏,然後再由遠而近 把獸趕往圍場中心合圍。圍場的外麵從放圍的地方開始,伏以虎槍營士卒及諸部射生手。又重設一層,專射圍內逃逸的獸,而圍內的獸則例不許射。皇帝自禦營乘騎,率諸扈從大臣侍衛及親隨射生手、虎槍手等擁護由中道直抵中軍,隻見千乘萬騎拱衛明黃大纛緩緩前行,扈從近臣侍衛,按例皆賞穿明黃缺襟行褂,映著日頭明晃晃一片燦然金黃。
  在中軍前半裏許,禦駕停了下來,納蘭自看城出迎,此時一直隨侍在禦駕之側,跟隨周覽圍內形勢,康熙見合圍的左右兩翼紅、白兩纛齊到看城,圍圈已不足二三裏,便吩咐:“散開西麵。”專事傳旨的禦前侍衛便大聲呼喚:“有旨,散開西麵!”
  隻聽一聲迭一聲飛騎傳出:“有旨,散開西麵……”
  遠遠聽去句句相接,如同回音。這是網開一麵的天恩特敕,聽任野獸從此麵逃逸,圍外的人也不準逐射。圍內野獸狼突豕奔,亂逃亂竄。康熙所執禦弓,弓幹施朱漆纏以金線,此時拈了箭在手裏,“奪”一聲弦響,一箭射出,將一隻竄出的灰狼生生釘死在當地。三軍縱聲高呼:“萬歲!”
  山響如雷,行圍此時方始,隻見飛矢如蝗,密如急雨,康熙卻駐馬原地,看諸王公大臣射生手等馳逐野獸,這是變相的校射了,所以王公大臣以下,人人無不奮勇當先。
  福全自七八歲時就隨扈順治帝出關行圍,弓馬嫻熟,在圍場中自是如魚得水,縱著胯下大宛良馬奔跑呼喝,不過片刻,他身後的哈哈珠子便馱了一堆獵物在鞍上。此時回頭見了,隻皺眉道:“累贅!隻留耳朵。”
  那哈哈珠子便:“嗻”了一聲,將獸耳割下,以備事畢清點獵物數量。
  納蘭是禦前侍衛,隻勒馬侍立禦駕之後,身側的九旌明黃大纛烈烈迎風作響,圍場中人喧馬嘶,搖旗呐喊,飛騎來去,他腕上垂著馬鞭,近侍禦前所以不能佩刀,腰際隻用吩係佩箭囊,囊中插著數十尾白翎箭,隻聽康熙道:“容若,你也去。”
  納蘭便於馬上躬身行禮:“微臣遵旨。”
  打馬入圍,從大隊射生手騎隊間穿過,拈箭搭弓,嗖嗖連發三箭,箭箭皆中,無一虛發。康熙遙相望見,也禁不住喝了一聲采。眾侍衛自是采聲如雷動,納蘭兜馬轉來,下馬行禮將獵物獻於禦前,依舊退至禦駕之後侍立。
  這一日散圍之後,已是暮色四起,納蘭隨扈馳還大營,福全縱馬在他左近,隻低聲笑道:“容若,今兒皇上可當真了,吩咐我說要將那宮女賜給你呢。”
  容若握著韁繩的手一軟,竟是微微一抖。心亂如麻,竟似要把持不定,極力自持,麵上方不露聲色。幸得福全並無留意,隻是笑道:“皇上給了這樣天大的麵子,我自然要好生來做成這樁大媒。”
  容若道:“聖恩浩蕩,愧不敢受。王爺又如此替容若操勞,容若實不敢當。”
  福全道:“我不過做個順水人情,皇上吩咐不要委屈了你,我自然老實不客氣。”
  有意頓一頓,方道:“我叫人去打聽清楚了,那宮女是內大臣頗爾盆之女,門楣雖然不高,但此女品貌俱佳,且是皇上所賜,令尊大人想必亦當滿意。”
  話猶未落,隻見納蘭手中一條紅絛結穗的蟒皮馬鞭落在了地上,納蘭定一定神,策馬兜轉,彎腰一抄便將鞭子拾起。福全笑道:“這麽大的人了,一聽娶親還亂了方寸?”
  納蘭隻道:“王爺取笑了。皇上隆恩,竟以後宮宮人以降,本朝素無成例,容若實不敢受,還望王爺在皇上麵前分辯。”
  福全聽他起先雖有推卻之辭,但到了此時語意堅決,竟是絕不肯受的表示了。心裏奇怪,隻是摸不著頭腦。他與納蘭交好,倒是一心一意替他打算。因聽到李德全回話,知琳琅已不可求,當下特意打聽到內大臣頗爾盆之女在宮中,那頗爾盆乃費英樂的嫡孫,承襲一等公爵,雖在朝中無甚權勢,但爵位顯赫,不料他一片經營,納蘭卻推辭不受。
  福全待要說話,隻見納蘭凝望遠山,那斜陽西下,其色如金,照在他的臉上,他本來像貌清竣,眉宇之間卻總隻是淡然。福全忍不住道:“容若,我怎麽老是見你不快活?”
  納蘭竦然回過神來,隻是笑:“王爺何出此言?”
  福全道:“唉,你想必又是憶起了尊夫人,你是長情的人,所以連萬歲爺都替你惋歎。”
  話鋒一轉:“今晚找點樂子,我來竄掇皇上,咱們賭馬如何?”
  容若果然解頤笑道:“王爺輸得還不服氣麽?”
  福全一手折著自己那隻軟藤馬鞭,哈哈一笑:“誰說我輸了?我隻不過沒贏罷了,上回不算,這次咱們再比過。”
  容若舉手遮光,眺望遠處輅傘簇擁著的明黃大纛,道:“咱們落下這麽遠了。”
  福全道:“這會子正好先試一場,咱們從這裏開始,誰先追上禦駕就算誰贏。”
  不待容若答話,雙腿一夾,輕喝一聲,胯下的大宛良駒便撒開四蹄飛馳,容若打馬揚鞭,方追了上去。侍侯福全的哈哈珠子與親兵長隨,縱聲呼喝亦緊緊跟上,十餘騎蹄聲疾促,隻將小道上騰起滾滾一條灰龍。
  皇帝回到禦營,換了衣裳便留了福全陪著用膳。因行圍在外,諸事從簡,皇帝從來亦不貪口腹之欲,所以隻是四品鍋子,十六品大小菜肴。天家饌飲,自是羅列山珍海味。皇帝卻隻揀新鮮的一品烹掐菜下飯,福全笑道:“雖然萬歲爺這是給臣天大的麵子,可是老實說,每回受了這樣的恩典,臣回去還得找補點心。”
  皇帝素來喜歡聽他這樣直言不諱,忍不住也笑道:“禦膳房辦差總是求穩妥為先,是沒什麽好吃的。這不比在宮裏,不然朕傳小廚房的菜,比這個好。”
  嚐了一品鴨丁溜葛仙米,說:“這個倒還不錯,賞給容若。”
  自有太監領了旨意去,並不是撤下桌上的菜,而是所有菜品早就預備有一式兩份,聽聞皇帝說賞,立時便用捧盒裝了另一份送去。福全道:“皇上,臣有個不情之請,想求萬歲爺成全。”
  他突然這樣鄭重的說出來,皇帝不禁很是注意,哦了一聲問:“什麽事?”
  福全道:“臣今日比馬又輸了彩頭,和容若約了再比過。所以想求萬歲爺大駕,替臣壓陣。”
  皇帝果然有興致,說:“你們倒會尋樂子——我不替你壓陣,咱們三個比一比。”
  福全隻是苦愁眉臉:“臣不敢,萬一傳到太皇太後耳中去,說臣竄掇了萬歲爺在黑夜荒野地裏跑馬,臣是要吃排頭的。”
  皇帝將筷子一撂,道:“你兜了這麽個圈子,難道不就是想著竄掇朕?你贏不了容若,一早想搬我出馬,這會子還在欲擒故縱,欲蓋彌障。”
  福全笑嘻嘻的道:“皇上明鑒,微臣不敢。”
  皇帝見他自己承認,便一笑罷了,對侍立身後的李德全道:“叫他們將北麵道上清一清,預備鬆明炬火。”
  福全聽他如斯吩咐,知道已經事成,心下大喜。
  待得福全陪了康熙馭馬至禦營之北廣闊的草甸之上,禦前侍衛已經四散開去,兩列鬆明火把遠遠如蜿蜒長龍,隻聞那炬火呼呼燃著,偶然劈叭有聲,納蘭容若見康熙解下大氅,隨手向後扔給李德全,露出裏麵一身明黃缺襟行袍,隻問:“幾局定輸贏?”
  福全道:“看皇上的興致,臣等大膽奉陪。”
  皇帝想一想,說:“就三局罷,咱們三個一塊兒。”
  用手中那條明黃結穗的馬鞭向前一指:“到河岸前再轉回來,一趟來回算一局。”
  三人便勒了各自的坐騎,命侍衛放銃為號,齊齊縱馬奔出。皇帝的坐騎是陝甘總督楊嶽斌所貢,乃萬裏挑一的名駒。迅疾如風,旋即便將二人遠遠拋在後頭。納蘭容若縱馬馳騁,隻覺風聲呼呼從耳畔掠過,那侍衛所執的火炬隻若流星灼火,一劃而過眼前。
  窮追不舍,皇帝馳至河邊見兩人仍落得遠遠的,不願慢下那疾馳之勢,便從侍衛炬火列內穿出,順著河岸兜了個圈子以掉轉馬頭,暗夜天黑,隻覺突然馬失前蹄,向前一栽,幸得那馬調馴極佳,反應極快便向上躍起,他騎術精良,當下將韁繩一緩,那馬卻不知為何長嘶一聲,驚蹶亂跳。侍衛們嚇得傻了,忙擁上前去幫忙拉馬,那馬本受了驚嚇,鬆明火炬一近前來,反倒適得其反。
  皇帝見勢不對,極力控馬,大聲道:“都退開!”
  福全與納蘭已經追上來,眼睜睜隻見那馬發狂般猛然躍起,重重將皇帝拋下馬背來。福全嚇得臉色煞白,納蘭已經滾下鞍韉,搶上前去,眾侍衛早將皇帝扶起。福全連連問:“怎麽樣?怎麽樣?”

  第8章 心期天涯
  火炬下照得分明,皇帝臉色還是極鎮定的,有些吃力的說:“沒有事——隻像是摔到了右邊手臂。”
  福全急得滿頭大汗,親自上前替皇帝卷起衣袖,侍衛忙將火把掣得高些。外麵隻瞧得些微擦傷,肘上已然慢慢淤青紅腫。皇帝雖不言疼痛,但福全瞧那樣子似乎傷得不輕,心裏又急又怕,隻道:“奴才該死,臣護駕不周。”
  皇帝忍痛笑道:“這會子倒害怕起來了?早先竄掇朕的勁頭往哪裏去了?”
  福全聽他此時強自說笑,知道他是怕自己心裏惶恐。心下反倒更是不好過,納蘭已將禦馬拉住,那馬仍不住悲嘶,容若取了火把細看,方見馬蹄之上鮮血直流,竟夾著獵人的捕獸夾,怪不得那馬突然發起狂來。
  福全對禦前侍衛總管道:“你們有幾個腦袋可以擔當?先叫你們清一清場子,怎麽還有這樣的夾子在這裏?竟夾到了皇上的馬,幾乎惹出彌天大禍來。你們是怎麽當差的?”
  那些禦前侍衛皆是皇帝近侍,他雖是親王身份,亦不便過份痛斥。況且總管見出了這樣大的亂子,早嚇得魂不附體。福全便也不多說,扶了皇帝上了自己坐騎,親自挽了韁繩,由侍衛們簇擁著返回禦營大帳去。
  待返回禦營,先傳蒙古大夫來瞧傷勢。皇帝擔心消息傳回京城,道:“不許小題大做,更不許驚動太皇太後、太後兩位老人家知道。不然,朕唯你們是問。”
  福全恨得跌足道:“我的萬歲爺,這節骨眼上您還惦記要藏著掖著。”
  幸得蒙古大夫細細瞧過,並沒有傷及骨頭,隻是筋骨扭傷,數日不能使力。蒙醫醫治外傷頗為獨到,所以太醫院常備有治外傷的蒙藥,隨扈而來亦有預備王公大臣在行圍時錯手受傷,所以此時便開方進上成藥,福全在燈下細細瞧了方子,又叫大夫按規矩去試藥。
  皇帝那身明黃織錦的行袍,袖上已然蹭破一線,此刻換了衣裳,見福全誠惶誠恐侍立帳前,於是道:“是朕自個不當心,你不必過於自責,你今天晚上也擔驚受怕夠了,你跟容若都跪安吧。”
  納蘭請了個安便遵旨退出,福全卻苦笑道:“萬歲爺這樣說,越發叫福全無地自容,臣請旨責罰。”
  皇帝素來愛惜這位兄長,知道越待他客氣他反倒越惶恐。便有意皺眉道:“罷了,我肘上疼得心裏煩,你快去瞧瞧藥好了沒?”
  福全忙請了個安,垂手退出。
  福全看著那蒙古大夫試好了藥,便親自捧了走回禦帳去。正巧小太監領著一名宮女迎麵過來,兩人見了他忙避在一旁行禮。福全見那宮女儀態動人,身姿娉婷,正是琳琅,一轉念便有了主意,問那小太監:“你們這是去哪兒?”
  那小太監道:“回王爺的話,李諳達囑咐,這位姑娘打今兒起到針線上去當差,所以奴才領了她過來。”
  福全點點頭,對琳琅道:“我這裏有樁差事,交給你去辦。”
  琳琅雖微覺意外,但既然是親王吩咐下來,隻恭聲道:“是。”
  福全便道:“你跟我來吧。”
  琳琅隨著他一路走過,直至禦帳之前。琳琅雖不曾近得過禦前,但瞧見大帳前巡守密織,崗警森嚴,那些禦前侍衛,皆是二三品的紅頂子,待得再往前走,禦前侍衛已然不戴佩刀,她隱隱猜到是何境地,不禁心裏略略不安。待望見大帳的明黃帷幕,心下一驚,隻不明白福全是何意思。正躑躕間,忽聽福全道:“萬歲爺摔傷了手臂,你去侍候敷藥。”
  琳琅輕聲道:“奴才不是禦前的人,隻怕當不好這樣緊要的差事。”
  福全微微一笑,說:“你心思靈巧,必然能當好。”
  琳琅心下愈發不安。太監已經打起簾子,她隻得隨著福全步入帳中。
  禦營行在自然是極為廣闊,以數根巨木為柱,四麵編以老藤,其上蒙以牛皮,皮上繪以金紋彩飾。帳中悉鋪厚氈,踩上去綿軟無聲。
  琳琅垂首低眉隨著福全轉過屏風,皇帝坐在狼皮褥子之上,李德全正替他換下靴子,福全隻請了個安,琳琅行了大禮,並未敢抬頭。皇帝見是名宮女,亦沒有留意。福全將藥交給琳琅,李德全望了她一眼,便躬身替皇帝輕輕挽起袖子。
  琳琅見匣中皆是濃黑的藥膏,正猶豫間,隻見李德全向她使著眼色,她順他眼色瞧去,方見著小案上放著玉撥子,忙用撥子挑了藥膏,皇帝坐的軟榻極矮,她就勢隻得跪下去,她手勢極輕柔,將藥膏薄薄攤在傷處,皇帝突然之間覺到幽幽一縷暗香,雖不甚濃,卻非蘭非麝,竟將那藥氣遮掩下去,不禁回過頭來望了她一眼。隻見秀麵半低,側影極落落動人,正是那夜在河畔唱歌之人。
  福全低聲道:“臣告退。”
  見皇帝點一點頭,又向李德全使個眼色,便退了出去。過了一會兒功夫,李德全果然也退出來,見了他隻微笑道:“王爺,這麽著可不合規矩。”
  福全笑了一聲:“我闖了大禍,總得向皇上陪個不是。萬歲爺說心裏煩,那些太監們笨手笨腳不會侍候,越發惹得萬歲爺心裏煩,叫這個人來,總不致叫萬歲爺覺著討厭。”
  琳琅敷好了藥,取了小案上的素絹來細細裹好了傷處,便起身請了個安,默然退至一旁。皇帝沉吟問:“你叫什麽名字?”
  她輕聲答:“琳琅。”
  回過神來才覺察這樣答話是不合規矩的,好在皇帝並沒有在意,隻問:“是琳琅滿目的琳琅?”
  她輕聲答了個“是”。皇帝“哦”了一聲,又問:“你也是禦前的人,朕以前怎麽沒見著你當差?”
  琳琅低聲道:“奴才不是禦前的人。”
  終於略略抬起頭來,帳中所用皆是通臂巨燭,亮如白晝,分明見著皇帝正是那晚河畔遇上的年輕男子,心下大驚,隻覺得一顆心如急鼓一般亂跳。皇帝卻轉過臉去,叫:“李德全。”
  李德全連忙進來,皇帝道:“傷了手,今兒的折子也看不成了,朕也乏了,叫他們都下去吧。”
  李德全便輕輕拍拍手,帳中諸人皆退出去,琳琅亦卻行而退。忽聽皇帝道:“你等一等。”
  連忙垂手侍立,心裏怦怦直跳。皇帝卻問:“朕的那件衣裳,是你織補的?”
  她隻答了個“是。”,皇帝便又說:“今兒一件衣裳又蹭壞了,一樣兒交你吧。”
  她恭聲道:“奴才遵旨。”
  見皇帝並無其它吩咐,便慢慢退出去。
  李德全派人將衣裳送至,她隻得趕了夜工織補起來,待得天明才算是完工。李德全見她交了衣裳來,卻叫小太監:“叫芳景來。”
  又對她說:“禦前侍候的規矩多,學問大,你從今兒起好生跟芳景學著。”
  琳琅聽聞他如是說,心緒紛亂,但他是乾清宮首領太監,隻得應了聲:“是。”
  不一會兒小太監便引了位年長的宮女來,倒是眉清目秀,極為和氣。琳琅知是芳景,便叫了聲:“姑姑。”李德全剛囑咐了芳景兩句,隻聽小太監在帳外叫道:“李諳達,萬歲爺叫您呢。”
  連忙匆忙出去了。
  芳景便將禦前的一些規矩細細講與琳琅聽,琳琅性子聰敏,芳景見她一點即透,亦是歡喜。方說了片刻,李德全卻差人來叫她去給皇帝換藥。
  時辰尚早,皇帝用了早膳,已經開始看折子。琳琅依舊將藥敷上,細細包紮妥當,輕輕將衣袖一層層放下來。隻見皇帝左手執筆,甚為吃力,隻寫得數字,便對李德全道:“傳容若來。”
  她的手微微一顫,不想那箭袖袖端繡花繁複,極是挺括,觸到皇帝傷處,不禁微微一顫,她嚇了一跳,忙道:“奴才失手。”
  皇帝道:“不妨事。”
  揮手示意她退下,她依禮請安之後卻行而退,剛退至帳前,突然覺得呼吸一窒,納蘭已步入帳中,隻不過相距三尺,卻隻能目不斜視陌然錯過,至禦前行禮如儀:“皇上萬福金安。”
  她慢慢退出去,眼裏他的背影一分一分的遠去,一尺一尺的遠去,原來所謂的咫尺天涯,咫尺,便真是不可逾越的天涯。簾子放下來,視線裏便隻剩了那明黃上用垂錦福僖簾,朝陽照在那簾上,混淆著帳上所繪碧金紋飾,華彩如七寶琉璃,璀璨奪目,直刺入心。

  第9章 藥成碧海
  容若見了駕,隻聽皇帝道:“你來替朕寫一道給尚之信的上諭。”
  容若應了“是”,見案上皆是禦筆朱砂,不敢僭越,隻請李德全另取了筆墨來。皇帝起身在帳中踱了幾步,沉吟道:“準爾前日所奏,命王國棟赴宜章。今廣西戰事吃緊,尚藩應以地利,精選藩下兵萬人馳援桂中,另著爾籌軍餉白銀二十萬兩,解朝廷燃眉之急。”
  容若依皇帝的意思,改用上諭書語一一寫了,又呈給皇帝過目。皇帝看了,覺得他稿中措詞甚妥,點一點頭,又道:“再替朕擬一道給太皇太後的請安折子,隻別提朕的手臂。”
  容若便略一沉吟,細細寫了來。皇帝雖行圍在外,但朝中諸項事務,每日等閑也是數十件,他手臂受傷,命容若代筆,直忙了兩個多時辰。
  福全來給皇帝請安,聽聞皇帝叫了納蘭來代筆國是,不敢打擾,待納蘭退出來,方進去給皇帝請了安。皇帝見了他,倒想起一事來:“我叫你替容若留意,你辦妥了沒有?”
  福全想了想,道:“萬歲爺是指哪一樁事?”
  皇帝笑道:“瞧你這記性,蓬山不遠啊,難不成你竟忘了?”
  福全見含糊不過去,隻得道:“容若臉皮薄,又說本朝素無成例,叫臣來替他向萬歲爺呈情力辭呢。”
  皇帝沒有多想,憶起當晚聽那簫聲,納蘭神色間情不自禁,仿佛頗為向往。他倒是一意想成全一段佳話,便道:“容若才華過人,朕破個例又如何?你將那宮女姓名報與內務府,擇日著其父兄領出,叫容若風風光光的娶了過門,才是好事。”
  福全見他如是說,便“嗻”了一聲,又請個安:“臣替容若謝皇上恩典。”
  皇帝隻微笑道:“你就叫容若好好謝你這個大媒吧。”
  福全站起來隻是笑:“渾話說‘新人進了房,媒人丟過牆’,這做媒從來是吃力不討好,不過這回臣口銜天詔,奉了聖旨,這個媒人委實做得風光八麵,也算是沾了萬歲爺的光。”
  他出了禦營,便去納蘭帳中。隻見納蘭負手立在帳帷深處,凝視帳幕,倒似若有所思。書案上擱著一紙素箋,福全一時好奇取了來看,見題的是一闕《畫堂春》:“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槳向藍橋易乞,藥成碧海難奔。若容相訪飲牛津,相對忘貧。”
  福全不由輕歎一聲,道:“容若,你就是滿紙涕淚,叫旁人也替你好生難過。”
  納蘭倒似微微嚇了一跳,回頭見是他,上前不卑不亢行了禮。福全微笑道:“皇上惦著你的事,已經給了旨意,叫我傳旨給內務府,將頗爾盆的女兒指婚於你。”
  納蘭隻覺得腦中嗡一聲輕響,似乎天都暗下來一般。適才禦營中雖目不斜視,隻是眼角餘光驚鴻一瞥,前塵往事已是心有千千結,百折不能解。誰知竟然永絕了生期,心下一片死寂,一顆心真如死灰一般了,隻默默無語。
  福全哪裏知道他的心事,興致勃勃的替他籌劃,說:“等回到宮裏,我就去對內務府總管傳旨。”
  納蘭靜默半晌,方問:“皇上打算什麽時候回京?”
  福全道:“總得再過幾日,皇上的手臂將養得差不多了,方才會回宮罷。皇上擔心太皇太後與太後知道了擔心,所以還瞞著京裏呢。”
  己酉日大駕才返回禁城,琳琅初進乾清宮,先收拾了下處,好在宮中執事,隻卷了鋪蓋過來便鋪陳妥當。禦前行走的宮人,旁人都存了三分客氣。兼之芳景在禦前多年,辦事老到,為人又厚道,看琳琅理好了鋪蓋,便說:“你初來乍到,先將就擠一下。李諳達說過幾日再安排屋子。”
  琳琅道:“隻是多了我,叫幾位姑姑都添了不便。”
  芳景笑道:“有什麽不便的,我們都巴不得多個伴呢。”又說:“李諳達問了,要看你學著侍候茶水呢,你再練一遍我瞧瞧。”
  琳琅應了一聲,道:“請姑姑指點。”
  便將茶盤捧了茶盞,先退到屋外去,再緩緩走進來,芳景見她步態輕盈,目不斜視,盤中的茶穩穩當當,先自點了點頭。琳琅便將茶放在小桌之上,而後退至一旁,再卻行退後。
  芳景道:“這樣子很好,茶放在禦案上時,離側案邊一尺四寸許,離案邊二尺許,萬歲爺一舉手就拿得到,放得遠了不成,近了更不成,近了礙著萬歲爺看折子寫字。”又道:“要懂得看萬歲爺的眼色,這個就要花心思揣磨了,萬歲爺一抬眼,便能知道是不是想吃茶,禦茶房預備的茶和奶子,都是滾燙的。像這天氣,估摸著該叫茶了,便先端了來,萬不能臨時抓不著,叫皇上久等著。也不能擱涼了,那茶香逸過了,就不好喝了。晚上看折子,一般是預備奶子,奶子是用牛奶、奶油、鹽、茶熬製的奶茶,更不能涼。”
  她說著琳琅便認真聽著,芳景一笑:“你也別怕,日子一久,萬歲爺的眼神你就能看明白了,皇上日理萬機,咱們做奴才的,事事妥當了叫他省些心,也算是本份了。”
  又起身示範了一回叫琳琅瞧著學過,待得下午,李德全親自瞧過了,見琳琅動作俐落,舉止得體,方頷首道:“倒是學得很快。”對芳景笑道:“到底是名師出高徒。”
  芳景道:“諳達還拿我來取笑,這孩子悟性好,我不過提點一二,她就全知道了。”
  李德全道:“早些曆練出來倒好,你明年就要放出去了,茶水上沒個得力的人哪裏成。我瞧這孩子也很妥當,今晚上就先當一回差事吧。”
  琳琅應個“是。”
  李德全諸事冗雜,便起身去忙旁的事了。芳景安慰琳琅道:“不要怕,前幾日你替皇上換藥,也是日日見著萬歲爺,當差也是一樣的。”
  因湖南的戰事正到了要緊處,甘陝雲貴各處亦正用兵,戰報奏折直如雪片般飛來。皇帝事無巨細,事必躬親,數年來卻從這一場大仗裏獲益甚豐,自今年正月朝廷平判大軍克複嶽州之後,已知此仗必勝,比起當年初用兵時的如履薄冰,自不可同日而語。待得堆積如山的奏折去得大半,西洋自鳴鍾已打過二十一下,李德全見他放下筆來,忙親自絞了熱手巾送上來,又向琳琅使個眼色。
  琳琅便抽身出去,將茶捧進來,果然皇帝放下手巾,便接了茶來,隻嚐了一口,忽然抬頭瞧了琳琅一眼。琳琅隻怕初次當差出了岔子,心裏不免忐忑。好在皇帝並沒有說旁的話,擱下茶又繼續看折子。
  殿中靜悄悄的,隻聽那西洋自鳴鍾喳喳的走動,小太監躡手躡腳剪掉燭花,剔亮地下的紗燈。琳琅瞧著那茶涼透了,悄步上前正想撤下來另換過,正巧皇帝看得出神,眼睛還盯著折子上,卻伸出手去端茶,琳琅縮避不及,手上一暖,皇帝緙金織錦的袍袖已拂過她的手腕。皇帝隻覺得觸手生溫,柔滑膩人,一回過頭來瞧見正按在琳琅手上,琳琅麵紅耳赤,低聲道:“萬歲爺,茶涼了,奴才去換一盞。”
  恰巧此時李德全進來了,皇帝心思隻在留意折子上的事,聽她如是說,心不在焉點了點頭。琳琅自去換了茶來奉上。待皇帝批完折子,已經是亥時三刻。皇帝安寢之後,琳琅方交卸了差事下值。
  琳琅那屋裏住著三個人,晚上都交卸了差事,自然鬆閑下來。芳景見錦秋半睡在炕上,手裏拿了小菱花鏡,笑道:“隻有你發瘋,這會子還不睡,隻顧拿著鏡子左照右照。”
  錦秋道:“我瞧這額頭上長了個疹子。”
  芳景笑道:“一個疹子毀不了你的花容月貌。”
  錦秋啐道:“你少在這裏和我強嘴,你以為你定然是要放出去了的?小心明兒公公來,將你背走。”
  芳景便起身道:“我非撕了你的嘴不可,看你還敢胡說?”
  按住錦秋便胳肢,錦秋笑得連氣也喘不過來,隻得討饒。芳景回頭瞧見琳琅,笑著道:“再聽到這樣的話,可別輕饒了她。”
  琳琅微笑道:“姑姑們說的什麽,我倒是不懂。”
  錦秋嘴快,將眼睛一眯,說:“可是句好話呢。”
  芳景將她肩膀一拍:“別欺侮人家不知道。”
  琳琅這才猜到一分,不由略略臉紅。果然錦秋道:“算了,告訴了你,也免得下回旁人討你便宜。”
  隻是掩著嘴笑:“背宮你知不知道?”
  琳琅輕輕搖了搖頭。芳景道:“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沒事拿這個來胡說。”
  錦秋道:“這是太宗皇帝傳下來的規矩,講一講有什麽打緊?”
  芳景說:“你倒搬出太宗皇帝來了。”
  錦秋嘿了一聲,道:“我倒是聽前輩姑姑們講,這規矩倒是孝端皇後立下來的。說是宸妃寵逾後宮,孝端皇後心中不忿,立了規矩,凡是召幸妃嬪,散發赤身,裹以鬥篷,由公公背入背出,不許留宿禦寢。”
  芳景亦隻是暈紅了臉笑罵道:“可見你成日惦著什麽。”
  錦秋便要跳下炕來和她理論,芳景忙道:“時辰可不早了,還不快睡,一會子叫掌事聽到,可有得饑荒。”
  錦秋哪裏肯依,芳景便“哧”一聲吹滅了燈,屋子裏暗下來。錦秋方窸窸窣窣睡下了。

  第10章 未能無意
  氣晴朗,碧藍的天上一絲雲彩都沒有。白晃晃的日頭隔著簾子,四下裏安靜無聲,皇帝歇了午覺,不當值的人退下去回自己屋子裏,琳琅也坐下來繡一方帕子,芳景讓李德全叫了去,不一會兒回屋裏來,見琳琅坐在那裏繡花,便走近來瞧,見那湖水色的帕子上,用蓮青色的絲線繡了疏疏幾枝垂柳,於是說:“好是好,就是太素淨了些。”
  琳琅微笑道:“姑姑別笑話,我自己繡了頑呢。”
  芳景咳了一聲,對她道:“我早起身上就不太好,掙紮了這半日,實在圖不得了,已經回了李諳達。李諳達說你這幾日當差很妥當,這會子萬歲爺歇午覺,你先去當值,聽著叫茶水。”
  琳琅聽她如是說,忙放了針線上殿中去。皇帝在東暖閣裏歇著,深沉沉的大殿中寂靜無聲,隻地下兩隻鎏金大鼎裏焚著安息香,那淡白的煙絲絲縷縷,似乎連空氣都是安靜的。當值的首領太監正是李德全,見了她來,向她使個眼色。她便躡步走進暖閣,李德全輕手輕腳的走過來,壓低了聲音對她道:“萬歲爺有差事交我,我出去就回來,你好生聽著。”
  琳琅聽說要她獨個兒留在這裏,心裏不免忐忑。李德全道:“他們全在暖閣外頭,萬歲爺醒了,你知道怎麽叫人?”
  她知道暗號,於是輕輕點點頭。李德全不敢多說,隻怕驚醒了皇帝,躡手躡腳便退了出去。琳琅隻覺得殿中靜到了極點,仿佛連自己的心跳聲也能聽見。她隻是屏息靜氣,留意著那明黃羅帳之後的動靜。雖隔得遠,但暖閣之中太安靜,依稀連皇帝呼吸聲亦能聽見,極是均停平緩。殿外的陽光經了雕花長窗上糊著的綃紗,投射進來隻是淡白的灰影,那窗格的影子,一格一格映在平滑如鏡的金磚上。
  她想起幼時在家裏的時候,這也正是歇午覺的時辰。三明一暗的屋子,向南的窗下大株芭蕉與梨花。陽光明媚的午後,院中飛過柳絮,無聲無息,輕淡得連影子也不會有。雪白彈墨的帳裏蓮青枕衾,老太太也有回說:“太素淨了,小姑娘家,偏她不愛那些花兒粉兒。”
  那日自己方睡下了,丫頭卻在外麵輕聲道:“大爺來了,姑娘剛睡了呢。”
  那熟悉的聲音便道:“那我先回去,回頭再來。”
  隱隱綽綽便聽見門簾似是輕輕一響,忍不住掣開軟綾帳子,叫一聲:“冬郎。”
  忽聽窸窸窣窣被衾有聲,心下一驚,猛然回過神來,卻是帳內的皇帝翻了個身,四下裏依舊是沉沉的寂靜。春日的午後,人本就易生倦意,她立得久了,這樣的安靜,仿佛要天長地久永遠這樣下去一樣,她隻恍惚的想,李諳達怎麽還不回來?
  窗外像是起了微風,吹在那窗紗上,極薄半透的窗紗微微的鼓起,像是小孩子用嘴在那裏嗬著氣。她看那日影漸漸移近帳前,再過一會兒功夫,就要映在帳上了。便輕輕走至窗前,將那窗子要放下來。
  忽聽身後一個醇厚的聲音道:“不要放下來。”
  她一驚回過頭來,原來皇帝不知什麽時候已經醒了,一手撩了帳子,便欲下床來。她忙上前跪下去替他穿上鞋,慌亂裏卻忘記去招呼外麵的人進來。皇帝猶有一分睡意,神色不似平日那樣警敏銳捷,倒是很難得像尋常人一樣有三分慵懶:“什麽時辰了?”
  她便欲去瞧銅漏,他卻向案上一指,那案上放著一塊核桃大的鍍金琺琅西洋懷表,她忙打開瞧了,方答:“回萬歲爺,未時三刻了。”
  帝問:“你瞧得懂這個?”
  她事起倉促,未及多想,此時皇帝一問,又不知道該怎麽答,隻好道:“以前有人教過奴才,所以奴才才會瞧。”
  皇帝“嗯”了一聲,道:“你瞧著這西洋鍾點就說出了咱們的時辰,心思換算的很快。”  她不知該怎麽答話,可是姑姑再三告誡過的規矩,與皇帝說話,是不能不作聲的,隻得輕輕應了聲:“是。”
  殿中又靜下來,過了片刻,皇帝才道:“叫人進來吧。”
  她竦然一驚,這才想起來自己犯了大錯,忙道:“奴才這就去。”
  走至暖閣門側,向外遞了暗號。司衾尚衣的太監魚貫而入,替皇帝更衣梳洗,她正待退出,皇帝卻叫住了她,問:“李德全呢?”
  她恭聲道:“李諳達去辦萬歲爺吩咐的差事了。”
  皇帝微有訝異之色:“朕吩咐的什麽差事?”
  正在此時,李德全卻進來了,向皇帝請了安,皇帝待內官一向規矩森嚴,身邊近侍之人,更是不假以詞色,問:“你當值卻擅離職守,往哪裏去了?”
  李德全又請了個安,道:“萬歲爺息怒,主子剛歇下,太後那裏就打發人來,叫個服侍萬歲爺的人去一趟。我想著不知太後有什麽吩咐,怕旁人抓不著首尾,所以奴才自己往太後那裏去了一趟。沒跟萬歲爺告假,請皇上責罰。”
  皇帝事母至孝,聽聞是太後叫了去,便不再追究,隻問:“太後有什麽吩咐?”
  李德全道:“太後問了這幾日皇上的起居飲食,說時氣不好,吩咐奴才們小心侍候。”稍稍一頓,又道:“太後說昨日做的一個夢不好,今早起來隻是心驚肉跳,所以再三的囑咐奴才要小心侍候著萬歲爺。”
  皇帝不禁微微一笑,道:“太後總是惦記著我,所以才會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老人家總肯信著些夢兆罷了。”
  李德全道:“奴才也是這樣回的太後,奴才說,萬歲爺萬乘之尊,自有萬神嗬護,那些妖魔邪障,都是不相幹的。隻是太後總有些不放心的樣子,再四的叮囑著奴才,叫萬歲爺近日千萬不能出宮去。”
  皇帝卻微微突然變了神色:“朕打算往天壇去祈雨的事,是誰多嘴,已經告訴了太後?”
  李德全深知瞞不過皇帝,所以連忙跪下磕了個頭:“奴才實實不知道是誰回了太後,皇上明鑒。”皇帝輕輕的咬一咬牙:“朕就不明白,為什麽朕的一舉一動,總叫人覬覦著。連在乾清宮裏說句話,不過一天功夫,就能傳到太後那裏去。”李德全隻是連連磕頭:“萬歲爺明鑒,奴才是萬萬不敢的,連奴才手下這些個人,奴才也敢打包票。”
  皇帝的嘴角不易覺察的微微揚起,但那絲冷笑立刻又消彌於無形,隻淡淡道:“你替他們打包票,好得很啊。”李德全聽他語氣嚴峻,不敢答話,隻是磕頭。皇帝卻說:“朕瞧你糊塗透頂,幾時掉了腦袋都未必知道。
  直嚇得李德全連聲音都瑟瑟發抖,隻叫了聲:“主子……”
  皇帝道:“日後若是再出這種事,朕第一個要你這乾清宮總管太監的腦袋。看著你這無用的東西就叫朕生氣,滾吧。”
  李德全汗得背心裏的衣裳都濕透了,聽到皇帝如是說,知道已經饒過這一遭,忙謝了恩退出去。
  殿中安靜無聲,所有的人大氣也不敢出,隻伏侍皇帝盥洗。平日都是李德全親自替皇帝梳頭,今天皇帝叫他“滾”了,盥洗的太監方將毛巾圍在皇帝襟前,皇帝便略皺一皺眉,殿中的大太監李四保是個極乖覺的人,見皇帝神色不豫,便道:“叫李諳達先進來侍候萬歲爺吧。”皇帝的怒氣卻並沒有平息,口氣淡然:“少了那奴才,朕還披散著頭發不成?”舉頭瞧見隻有一名宮女侍立地下,便道:“你來。”
  琳琅隻得應聲近前,接了那犀角八寶梳子在手裏,先輕輕解開了那辮端的明黃色長穗,再細細梳了辮子,方結好了穗子,司盥洗的太監捧了鏡子來,皇帝也並沒有往鏡中瞧一眼,隻道:“起駕,朕去給太後請安。”
  李四保便至殿門前,唱道:“萬歲爺起駕啦——”
  皇帝日常在宮中隻乘肩輿,宮女太監捧了各色器物跟在後頭,一列人逶邐往太後那裏去。皇帝素來敬重太後,過了垂花門便下了肩輿,李四保待要唱報禦駕,也讓他止住了,隻帶了隨身兩名太監進了宮門。的109a0ca3bc 保護版權!尊重作者!反對盜版!@ Copyright of 晉江原創網 @
  方轉過影壁,隻聽院中言笑晏晏,卻是侍候太後的宮女們,在殿前踢鍵子作耍。暮春時節,院中花木鬱鬱鬱蔥蔥,廊前所擺的大盆芍藥,那花一朵朵開得有銀盤大,姹紫嫣紅在綠葉掩映下格外嬌豔。原來這日太後頗有興致,命人搬了軟榻坐在廊前賞花,許了宮女們可以熱鬧玩耍,她們都是韶華年紀,哪個不貪玩?況且在太後麵前,一個個爭先恐後,踢出偌多的花樣。
  皇帝走了進去,眾人都沒有留意,隻見背對著影壁的一個宮女身手最為伶俐,由著單、拐、踱、倒勢、巴、蓋、順、連、扳托、偷、跳、篤、環、岔、簸、摜、撕擠、蹴……踢出裏外簾、聳膝、拖槍、突肚、剪刀拋、佛頂珠等各色名目來。惹得眾人都拍手叫好,她亦越踢越利落,連廊下的太後亦微笑點頭。侍立太後身畔的英嬤嬤一抬頭見了皇帝,脫口叫了聲:“萬歲爺!”
  眾人這才忽啦啦都跪下去接駕,那踢鍵子的宮女一驚,腳上的力道失了準頭,鍵子卻直直向皇帝飛去,她失聲驚呼,皇帝舉手一掠,眼疾手快卻接在了手中。那宮女誠惶誠恐的跪下去,因著時氣暖和,又踢了這半日的鍵子,一張臉上紅彤彤的,額際汗珠晶瑩,極是嬌憨動人。
  太後笑道:“畫珠,瞧你這毛手毛腳的,差點衝撞了禦駕。”那畫珠隻道:“奴才該死。”忍不住偷偷一瞥皇帝,不想正對上皇帝的線視,忙低下頭去,不覺那烏黑明亮的眼珠子一轉,如寶石一樣熠熠生輝。

  第11章 十分天與
  帝對太後身邊的人,向來很客氣。便說:“都起來吧。”隨手將鍵子交給身後的張三德,自己先給太後請了安。太後忙叫英嬤嬤:“還不拿椅子來,讓你們萬歲爺坐。”
  早有人送過椅子來,太後道:“今兒日頭好,花開得也好,咱們娘倆兒就在這兒說話罷。”皇帝應了一聲,便伴太後坐下來。英嬤嬤早就命那些宮女都散了去,隻留了數人侍候。太後因見皇帝隻穿著藏青色緙絲團龍夾袍,便道:“現在時氣暖和,早晚卻還很有些涼,怎麽這早晚就換上夾的了?”
  皇帝道:“因歇了午覺起來,便換了夾衣。兒子這一回去,自會再加衣裳。”太後點一點頭,道:“四執庫的那些人,都是著三不著四的,李德全雖然盡心,也是有限。說到這上頭,還是女孩子心細,乾清宮的宮女,有三四個到年紀該放出去了吧?”回頭便瞧了英嬤嬤一眼,英嬤嬤忙道:“回太後的話,上回佟貴妃來回過您,說各宮裏宮女放出去的事,乾清宮是有四個人到年紀了。”
  太後便點一點頭:“要早早的叫那些小女孩子們好生學著,免得老人放了出去,新的還當不了差事。”向侍立身旁的畫珠一指:“這個丫頭雖然淘氣,針線上倒是不錯,做事也還妥當,打今兒起就叫她過去乾清宮,學著侍候衣裳上的事吧。”
  皇帝答:“太後總是替兒子想著,兒子不能常常承歡膝下,這是太後身邊得力的人,替兒子侍候著太後,兒子心裏反倒舒暢些。”
  太後微笑道:“正因瞧著這孩子不錯,才叫她去乾清宮,你身邊老成些的人都要放出去了,這一個年紀小,叫她好生學著,還能伏侍你幾年。”
  皇帝聽她如是說,隻得應了個“是。”英嬤嬤忙叫畫珠上前來謝恩。
  太後見那天上,碧藍一泓,萬裏無雲,說:“這天晴得真通透。”
  皇帝道:“從正月裏後,總是晴著,二月初還下過一場小雪,三月裏京畿直隸滴雨未下,赤地千裏,春旱已成,隻怕這幾日再晴著,這春上的農事便耽擱過去了。”
  太後道:“國家大事,我一個婦道人家原不該多嘴,隻是這祈雨,前朝皆有命王公大臣代祈之例,再不然,就算你親自往天壇去,隻要事先虔誠齋戒,也就罷了。”
  皇帝道:“兒子打算步行前往天壇,隻是想以虔心邀上蒼垂憐,以甘霖下降,解黎民旱魃之苦。太皇太後教導過兒子:天下萬民養著兒子,兒子隻能以誠待天下萬民。步行數裏往天壇祈雨,便是兒子的誠意了。”
  太後笑道:“我總是說不過你,你的話有理,我不攔著你就是了。不過大日頭底下,不騎馬不坐轎走那樣遠的路……”
  皇帝微微一笑道:“太後放心,兒子自會小心。”
  天子祈雨,典章大事,禮注儀式自然是一大套繁文縟節,最要緊的是,要挑個好日子。欽天監所選良辰吉日,卻有一多半是要看天行事。原來大旱之下天子往天壇祭天祈雨,已經是最後的“撒手鐧”,迫不得已斷不會行。最要緊的是,皇帝祭天之後,一定要有雨下,上上大吉是祈雨當日便有一場甘霖,不然老天爺竟不給半分皇帝麵子,實實會大大有損九五至尊受命於天的天子尊嚴。所以欽天監特意等到天色晦暗陰雲密布,看來近日一場大雨在即,方報上了所挑的日子。
  己卯日皇帝親出午門,步行前往天壇祈雨。待禦駕率著大小臣工緩步行至天壇,已然是狂風大作,隻見半天烏雲低沉,黑壓壓的似要摧城。待得禦駕返回禁城,已經是申初時刻,皇帝還沒有用晚膳。皇帝素例隻用兩膳,早膳時叫起見臣子,午時進晚膳,晚上則進晚酒點心。還是太祖於馬背上征戰時立下的規矩。皇帝已經齋戒三天,這日步行數裏,但方當盛年,到底精神十足,反倒胃口大開,就在乾清宮傳膳,用了兩碗老米飯,吃得十分香甜。
  琳琅方捧了茶進殿,忽聽那風吹得窗子“啪”一聲就開了,太監忙去關窗,皇帝卻吩咐:“不用。”起身便至窗前看天色,隻見天上烏雲翻卷,一陣風至,挾著萬線銀絲飄過。隻見那雨打在瓦上辟叭有聲,不一會兒功夫,雨勢便如盆傾瓢潑,殿前四下裏便騰起朦朦的水氣來,皇帝不覺精神一振,說了一聲:“好雨!”
  琳琅便端著茶盤曲膝道:“奴才給主子道喜。”
  皇帝回頭見是她,便問:“朕有何喜?”
  琳琅道:“大雨已至,是天下黎民久旱盼得甘霖之喜,自然更是萬歲爺之喜。”
  皇帝心中歡喜,微微一笑,伸手接了茶,方打開蓋碗,已覺有異:“這是什麽?”
  琳琅忙道:“萬歲爺今日步行甚遠,途中必定焦渴,晚膳又進得香,所以奴才大膽,叫禦茶房預備了杏仁酪。”
  皇帝問:“這是回子的東西吧。”
  琳琅輕聲應個“是。”
  皇帝淺嚐了一口,那杏仁酪以京師甜杏仁用熱水泡,加爐灰一撮,入水,侯冷,即捏去皮,用清水漂淨,再量入清水,兌入上用江米,如磨豆腐法帶水磨碎成極細的粉。用絹袋榨汁去渣,以汁入調、煮熟,兌了奶子,最後加上西洋雪花洋糖,一盞津甜軟糯,皇帝隻覺齒頰生香,極是甘美。道:“這個甚好,杏仁又潤肺,你想得很周到。”
  問:“還預備有沒有?”
  琳琅答:“還有。”
  皇帝便說:“送些去給太皇太後。”
  琳琅便領旨出來,取了提盒來裝了一大碗酪,命小太監打了傘,自己提了提盒,去慈寧宮太皇太後處。
  太皇太後聽聞皇帝打發人送酪來,便叫琳琅進去。但見端坐炕上的太皇太後,穿著家常的絳色紗納繡玉蘭團壽夾衣,頭上亦隻插帶兩三樣素淨珠翠,端莊慈和,隱隱卻極有威嚴之氣,琳琅進殿恭敬行了禮,便侍立當地,太皇太後滿麵笑容,極是歡喜:“難為皇帝事事想著我,一碗酪還打發人冒雨送來。”
  見琳琅衣裳半濕,微生憐意,問:“你叫什麽名字?”
  琳琅答:“回太皇太後的話,奴才叫琳琅。”
  太皇太後笑道:“這名字好,好個清爽的孩子,以前沒見過你,在乾清宮當差多久了?”
  琳琅道:“奴才方在禦前當差一個月。”
  太皇太後點一點頭,問:“皇帝今日回來,精神還好嗎?”
  琳琅答:“萬歲爺精神極好,走了那樣遠的路,依舊神采奕奕。”
  太皇太後又問:“晚膳進的什麽?香不香?”
  琳琅一一答了,太皇太後道:“回去好好當差,告訴你主子,他自個珍重身子,也就是孝順我了。”
  琳琅應“是。”
  見太皇太後並無旁的話吩咐,便磕了頭退出來,依舊回乾清宮去。
  那雨比來時下得更大,四下裏隻聽見一片“嘩嘩” 水聲。那殿基之下四麵的馭水龍首,疾雨飛泄,蔚為壯觀。那雨勢急促,隔了十數步遠便隻見一團團水氣,紅牆琉瓦的宮殿盡掩在迷朦的大雨中。風挾著雨勢更盛,直往人身上撲來。琳琅雖打著傘,那雨仍不時卷入傘下,待回到乾清宮,衣裳已經濕了大半。隻得理一理半濕的鬢發,入殿去見駕。
  皇帝平素下午本應有日講,因為祈雨這一日便沒有進講。所以皇帝換了衣裳,很閑適的檢點了折子,又叫太監取了《職方外紀》來。方瞧了兩三頁,忽然極淡的幽香襲人漸近,不禁抬起頭來。
  琳琅請了安,道:“回萬歲爺的話,太皇太後見了酪,很是歡喜,問了皇上的起居,對奴才說,萬歲爺您自個珍重身子,也就是孝順太皇太後了。”
  皇帝聽她轉述太皇太後話時,便站起來靜靜聽著。
  待她說完,方覺得那幽香縈繞,不絕如縷,直如欲透入人的骨髓一般。禁不住注目,隻見烏黑的鬢發膩在白玉也似的麵龐之側,發梢猶帶晶瑩剔透的水珠,落落分明。卻有一滴雨水緩緩滑落,順著那蓮青色的衣領,落下去轉瞬不見,因著衣衫盡濕,勾勒顯出那盈盈體態,卻是楚楚動人。那雨氣濕衣極寒,琳琅隻覺鼻端輕癢難耐,隻來得及抽出帕子來掩著,忍不住打了個噴嚏,這是禦前失儀,慌忙退後兩步,道:“奴才失禮。”
  慌亂裏手中帕子又滑落下去,輕盈盈無聲落地。
  拾也不是,不拾更不是,心下一急,頰上微微的暈紅便透出來,叫皇帝想起那映在和闐白玉梨花盞裏的芙蓉清露,卻不知不覺彎腰拾起那帕子,伸手給她。她接也不是,不接更不是,頰上飛紅,如同醉霞。偏偏這當口李德全帶著畫珠捧了坎肩進來,李德全最是機警,一見不由縮住腳步。皇帝卻已經聽見了腳步聲,回手卻將手帕往自己袖中一掖。

  第12章 盡教殘福
  帝是背對著李德全,李德全與畫珠都沒瞧見什麽。琳琅漲紅了臉,李德全卻道:“瞧這雨下的,琳琅,去換了衣裳再來,這樣子多失禮。”
  雖是大總管一貫責備的話語,說出來卻並無責備的語氣。琳琅不知他瞧見了什麽,隻得恭敬道:“是。”
  她心裏不安,到了晚間,皇帝去慈寧宮請安回來,李德全下去督促太監們下鑰,其餘的宮女太監都在暖閣外忙著剪燭上燈,單隻剩她一個人在禦前,殿中極靜,靜得聽得到皇帝的衣袖拂在紫檀大案上窸窣之聲,眼睜睜瞧著盤中一盞茶漸漸涼了,便欲退出去換一盞。皇帝卻突然抬頭叫住她:“等一等。”
  她心裏不知為何微微有些發慌起來。皇帝很從容的從袖間將那方帕子取出來,說:“宮裏規矩多,像下午那樣犯錯,是要受責罰的。”
  那口氣十分的平和,琳琅接過帕子,便低聲道:“謝萬歲爺。”
  皇帝輕輕頷首,忽見門外人影一晃,問:“誰在那裏鬼鬼祟祟?”
  卻是敬事房的首領太監魏長安,磕了一個頭道:“請萬歲爺示下。”
  方捧了銀盤進來,琳琅退出去換茶,正巧在廊下遇見畫珠抱了衣裳,兩個人一路走著,畫珠遠遠見魏長安領旨出來,便向琳琅扮個鬼臉,湊在她耳邊輕聲問:“你猜今天萬歲爺翻誰的牌子?”
  琳琅隻覺從耳上滾燙火熱,那一路滾燙的緋紅直燒到脖子下去。隻道:“你真是不老成,這又關你什麽事了?”
  畫珠吐一吐舌頭:“我不過聽說端主子失寵了,所以想看看哪位主子聖眷正隆。”
  琳琅道:“哪位主子得寵不都一樣,說你懶,你倒愛操心不相幹的事。”忽然悵然道:“不知芸初現在怎麽樣了。”
  禦前宮女,向來不告假不能胡亂走動,芸初自也不能來乾清宮看她。畫珠道:“端主子脾氣不好,這陣子肯定心裏煩,不知道芸初當著差事……”
  隻歎了口氣。琳琅忽然哧的一笑:“你原來還會歎氣,我以為你從來不知道發愁呢。”
  畫珠道:“人生在世,哪裏有不會發愁的。”
  琳琅與畫珠如今住同一間屋子,琳琅睡覺本就輕淺,這日失了覺,總是睡不著。卻聽見那邊炕上窸窸窣窣,卻原來畫珠也沒睡著。不由輕聲叫了聲:“畫珠。”
  畫珠問:“你還醒著呢?”
  琳琅道:“新換了這屋子,我已經三四天沒有黑沉的睡上一覺了。”
  又問:“你今天是怎麽啦,從前你頭一挨枕頭便睡著了,芸初老笑話你是磕睡蟲投胎。”
  畫珠道:“今天萬歲爺跟我說了一句話。”
  琳琅不由笑道:“萬歲爺跟你說什麽話了,叫你半夜都睡不著?”
  畫珠道:“萬歲爺問我——”忽然頓住了不往下說,琳琅問:“皇上問你什麽了?”
  畫珠隻不說話,過了片刻突然笑出聲來:“也沒什麽,快睡吧。”
  琳琅恨聲道:“你這壞東西,這樣子說一半藏一半算什麽?”
  畫珠閉上眼不作聲,隻是裝睡,琳琅也拿她沒有法子。過得片刻,卻聽得呼吸均勻,原來真的睡著了,琳琅輾轉片刻,也朦朧睡去了。
  第二日卯時皇帝就往乾清門禦門聽政去了,乾清宮裏便一下子靜下來。做雜役的太監打掃屋子,拂塵拭灰。琳琅往禦茶房裏去了回來,畫珠卻叫住她至一旁,悄聲道:“剛才西六所裏有人來,我問過了,如今芸初一切還好,隻是安主子總跟端主子過不去,連帶她們下人也吃虧。”
  安嬪素來與佟貴妃走得近,如今佟貴妃暫攝六宮,安嬪儼若左膀右臂,近來佟貴妃抱恙,後宮諸多事務都是暫交了安嬪在署理。畫珠道:“咱們三個人是一塊兒進的宮,現在我們兩個人好歹在一起有個照應,隻是芸初隔得遠了。”
  琳琅道:“等幾時有了機會告假,好去瞧她。”
  要告假並不容易,一直等到四月末,皇帝禦駕出阜成門觀禾,乾清宮裏除了李德全帶了禦前近侍的太監們隨扈侍候,琳琅畫珠等宮女都留在宮裏。琳琅與畫珠先一日便向李德全告了假,這日便去瞧芸初。
  誰知芸初卻跟了端嬪往太後那裏請安去了,兩個人撲了個空,又不便多等,隻得折返乾清宮去。方進宮門,便有小太監慌慌張張迎上來:“兩位姐姐往哪裏去了?魏諳達叫大夥兒全到直房裏去呢。”
  琳琅問:“可是出了什麽事?”那小太監道:“可不是出了事——聽說是丟了東西。”
  畫珠心裏一緊,忙與琳琅一同往直房裏去了。直房裏已經是黑壓壓一屋子宮女太監,全是乾清宮當差的人。魏長安站在那裏,板著臉道:“萬歲爺那隻子兒綠的翡翠扳指,今兒早起就沒瞧見了。原沒有聲張,如今看來,不聲張是不成了。”便叫過專管皇帝佩飾的太監薑二喜:“你自己來說,是怎麽回事?”
  薑二喜哭喪著臉道:“就那麽一眨眼功夫……昨兒晚上還瞧著萬歲爺隨手摘下來撂那炕幾上了,我原說收起來來著,一時忙著檢點版帶、佛珠那些,就混忘了。等我想起來時,侍寢的敬主子又到了。隻說不礙事,誰知今兒早上就沒瞧見了。這會子萬歲爺還不知道,早上問時,我隻說是收起來了。待會兒萬歲爺回宮,我可活不成了。”
  魏長安道:“查不出來,大夥兒全都活不成。或者是誰拿了逗二喜玩,這會子快交出來。”
  屋子裏靜得連根針掉地下也聽得見,魏長安見所有人的屏息靜氣,便冷笑一聲說:“既然要敬酒不吃吃罰酒,那我也不客氣了。所有能近禦前人,特別是昨天進過東暖閣的人,都給我站出來。”
  禦前行走的宮女太監,隻得皆出來,琳琅與畫珠也出來了。魏長安道:“這會子東西定然還沒出乾清宮,既然鬧出家賊來,咱們隻好撕破了這張臉,說不得,一間間屋子搜過去。”
  琳琅回頭見畫珠臉色蒼白,便輕輕握了她的手,誰知畫珠將手一掙,朗聲道:“魏諳達,這不合規矩。丟了東西,大家雖然都有嫌疑,但你叫人搜咱們的屋子,這算什麽?”
  魏長安本來趾高氣揚,但這畫珠是太後指過來的人,本來還存了三分顧忌。但她這樣披頭蓋臉的當堂叫板,如何忍得住,隻將眼睛一翻:“你這意思,你那屋子不敢叫咱們搜了?”
  畫珠冷笑道:“我又不曾做賊,有什麽不敢的?”
  魏長安便微微一笑:“那就好啊,咱們就先去瞧瞧。”
  畫珠還要說話,琳琅直急得用力在她腕上捏了一把。畫珠吃痛,好歹忍住了沒再作聲。
  當下魏長安帶了人,一間屋子一間屋子的看過去。將箱籠櫃子之屬都打開來,及至到了琳琅與畫珠屋中,卻是搜得格外仔細,連床褥之下都翻到了。畫珠看著一幫太監翻箱倒櫃,隻是連連冷笑。忽聽人叫了一聲,道:“找著了。”
  卻是從箱底墊著的包袱下翻出來的,果然是一隻通體濃翠的翡翠扳指,迎著那太陽光,那所謂子兒綠的翠色水汪汪的,直欲滴下來一般。魏長安忙接了過去,交與薑二喜,薑二喜隻瞧了一眼便道:“就是這個,內壁裏刻著萬歲爺的名諱。”
  魏長安對著光瞧,裏麵果然鐫著“玄燁”二字,唇邊不由浮起冷笑:“這箱子是誰的?”
  琳琅早就臉色煞白,隻覺得身子輕飄飄的,倒似立都立不穩了,連聲音都遙遠得不似自己:“是我的。”
  魏長安瞧了她一眼,輕輕歎了口氣,又搖了搖了頭,似大有惋惜之意。畫珠卻急急道:“琳琅絕不會偷東西,她絕不會偷東西。”
  魏長安道:“人贓並獲,還有什麽說的?”
  畫珠脫口道:“這是有人栽贓嫁禍。”
  魏長安笑道:“你說得輕巧,誰栽贓嫁禍了?這屋子誰進得來,誰就能栽贓嫁禍?”
  畫珠氣得說不出話來,琳琅臉色蒼白,手足隻是一片冰涼,卻並不急於爭辯。魏長安對琳琅道:“東西既然找著了,就麻煩你跟我往貴妃那裏回話去。”
  琳琅這才道:“我不知道這扳指為什麽在我箱子裏,到貴妃麵前,我也隻是這一句話。”
  魏長安笑道:“到佟主子麵前,你就算想說一千句一萬句也沒用。”便一努嘴,兩名小太監上來,琳琅道:“我自己走。”
  魏長安又笑了一聲,帶了她出去,往東六宮去向佟貴妃交差。
  佟貴妃抱恙多日,去時禦醫正巧來請脈,隻叫魏長安交去給安嬪處置,魏長安便又帶了琳琅去永和宮見安嬪。安嬪正用膳,並沒有傳見,隻叫宮女出來告訴魏長安:“既然是人贓並獲拿住了,先帶到北五所去關起來,審問明白供認了,再打她四十板子,攆到辛者庫去做雜役。”
  魏長安“嗻”了一聲,轉臉對琳琅道:“走吧。”

  第13章 臨風因甚
  北五所有一排堆放雜物的黑屋子,魏長安命人開了一間屋子,帶了琳琅進去。小太監端了把椅子來,魏長安便在門口坐下,琳琅此時心裏倒安靜下來,佇立在那裏不聲不響。
  魏長安咳嗽一聲,道:“何必呢,你痛快的招認,我也給你個痛快。你這樣死咬著不開口,不過是多受些皮肉之苦罷了。”
  琳琅道:“安主子的諭,隻說我供認了,方才可以打我四十板子。況且這事情不是我做下的,我自不會屈打成招。”
  魏長安不由回過頭去,對身後侍立的小太監嘖嘖一笑:“你聽聽這張利嘴……”轉過臉來,臉上的笑容慢慢收斂了:“這麽說,你是要敬酒不吃吃罰酒了?”
  琳琅緩緩道:“魏諳達,今兒的這事,我不知道您是真糊塗,還是裝糊塗。您這樣一個聰明人,必然早就知道我是叫人栽贓陷害的,我隻不知道我得罪了誰,叫人家下這樣的狠手來對付我。隻是魏諳達已經是敬事房的總管,不知道以您的身份,何苦還來趟這一趟混水。”
  魏長安倒不妨她說出這樣一篇話來,怔了一怔,方笑道:“你這話裏有話啊,真是一張利嘴,可惜卻做了賊。今兒這事是我親眼目睹人贓並獲,你死咬著不認也沒用。安主子已經發了話,我今天就算四十板子打死了你,也是你命薄,經受不起那四十板子。”
  琳琅並不言語,魏長安隻覺得她竟無懼色,正在此時,一名小太監忽然匆匆進來:“魏諳達,榮主子有事傳您過去。”
  魏長安連忙站起來,吩咐人:“將她鎖在這裏,等我回來再問。”
  那間屋子沒有窗子,一關上門,便隻門縫裏透進一線光。琳琅過了許久,才漸漸能看清東西。摸索著走到牆邊,在那胡亂堆著的腳踏上坐下來。那魏長安去了久久卻沒有回來,卻也沒有旁人來。
  她想起極小的時候,是春天裏吧,桃花開得那樣好,一枝枝紅豔斜欹在牆外。丫頭拿瓶插了折枝花兒進來,卻悄聲告訴她:“老爺生了氣,罰冬郎跪在佛堂裏呢。”
  大家子規矩嚴,出來進去都是丫頭嬤嬤跟著,往老太太屋裏去,走過佛堂前禁不住放慢了步子,隻見排門緊鎖,侍候容若的小廝都垂頭喪氣的侍立在外頭。到底是老太太一句話,才叫放出來吃晚飯。
  第二日方進來瞧她,隻說:“那屋子裏黑咕隆冬,若是你,定會嚇得哭了。”
  自己隻微微一笑:“我又不會帶了小廝偷偷出城,怎麽會被罰跪佛堂?”
  十一歲的少年的眼睛明亮如天上最美的星光:“琳妹妹,隻要有我在,這一世便要你周全,斷不會讓人關你在黑屋子裏。”
  屋中悶不透氣,漸漸的熱起來,她抽出帕子來拭汗,卻不想帕上隱隱沾染了一縷異香。上好的龍涎香,隻消一星,那香氣便可縈繞殿中,數日不絕。乾清宮東暖閣裏總是焚著龍涎香,於是禦衣裏總是帶著這幽幽的香氣。四麵皆是漆黑的,越發顯得那香氣突兀。她將帕子又掖回袖中。
  她獨個在這黑屋子裏,也不知過了多久,隻覺得像是一月一年都過完了似的,眼見著門隙間的陽光,漸漸黯淡下去,大約天色已晚,魏長安卻並沒有回來。
  門上有人在“嗒嗒”輕輕叩著門板,她忙站起來,竟是芸初的聲音:“琳琅。”低低的問:“你在不在裏麵?”
  琳琅忙走到門邊:“我在。”
  芸初道:“怎麽回事?我一聽見說,就告了假來瞧你,好容易求了那兩名公公,放了我過來和你說話。”
  琳琅道:“你快走,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沒得連累了你。”
  芸初道:“好端端的,這是怎麽了。我回去聽見說你和畫珠來瞧我,偏沒有遇上。過了晌午,姐姐過來瞧端主子,正巧說起乾清宮的事,才知道竟然是你出了事。”
  琳琅道:“芸初你走吧,叫人看見可真要連累你了。”
  芸初問:“你這是得罪了誰?”
  琳琅道:“我不知道。”
  芸初說:“你真是糊塗,你在禦前,必然有得罪人的地方,再不然,就是萬歲爺待你特別好。”
  琳琅不知為何,猛然憶起那日皇帝遞過帕子來,燈外的紗罩上繡著淺金色龍紋,燈光暈黃映著皇帝的一雙手,晰白淨利,隱著力道。那帕子輕飄飄的執在他手上,卻忽然有了千鈞重似的。她心亂如麻,輕輕歎了口氣:“萬歲爺怎麽會待我特別好。”
  芸初道:“此處不宜多說,隻一樁事——我聽人說,那魏長安是安主子的遠房親戚,你莫不是得罪了安主子?”
  琳琅道:“我小小的一名宮女,在禦前不過月餘功夫,怎麽會見罪於安主子。”
  她怕人瞧見,隻連聲催促芸初離去,說:“你冒險來瞧我,這情份我已經唯有銘記了,你快走,沒得連累你。”
  芸初情知無計,隻再三不肯,忽聽那廊下太監咳嗽兩聲,正是遞給芸初的暗號,示意有人來了。琳琅吃了一驚,芸初忙走開了。
  琳琅聽那腳步聲雜遝近來,顯然不止一人,不知是否是魏長安回來了,心中思忖,隻聽咣啷啷一陣響,鎖已經打開,門被推開,琳琅這才見著外麵天色灰白,暮色四起,遠遠廊下太監們已經在上燈。小太監簇擁著魏長安,夜色初起,他一張臉也是晦暗不明。那魏長安亦不坐了,隻站在門口道:“有這半晌的功夫,你也盡夠想好了。還是痛快認了吧,那四十板子硬硬頭皮也就挺過去了。”
  琳琅隻道:“不是我偷的,我決不能認。”
  魏長安聽她如是說,便向小太監使個眼色。兩名小太監上前來,琳琅心下強自鎮定,任他們推攘了往後院去,司刑的太監持了朱紅漆杖來。魏長安慢悠悠的道:“老規矩,從背至腿,隻別打臉。”
  一名太監便取了牛筋來,將琳琅雙手縛住。他們綁人都是早綁出門道來的,四扭四花的牛筋,五大三粗的壯漢也捆得動彈不得。直將那牛筋往琳琅腕上一繞,用力一抽,那纖細凝白的手腕上便緩緩浮起淤紫。
  皇帝在戌初時分回宮,畫珠上來侍候更衣。皇帝摘了朝服冠帶,換下明黃九龍十二章的朝服,穿了家常絳色兩則團龍暗花緞的袍子,神色間微微有了倦意。等傳了點心,芳景上來奉茶,皇帝忽然想起來,隨口道:“叫琳琅去禦茶房,傳杏仁酪來。”
  芳景道:“回萬歲爺的話,琳琅犯了規矩,交敬事房關起來了。”
  皇帝問:“犯規矩?犯了什麽規矩?”
  芳景道:“奴才並不知道。”
  皇帝便叫:“李德全!”
  李德全連忙進來,皇帝問他:“琳琅犯了什麽規矩?”
  李德全這日隨扈出宮,剛回來還未知道此事,摸不著頭腦。畫珠在一旁忍不住道:“萬歲爺隻問魏諳達就行了。”
  皇帝沒有問她話,她這樣貿貿然搭腔,是極不合規矩的,急得李德全直向她使眼色。好在皇帝並沒有計較,隻道:“那就叫魏長安來。”
  卻是敬事房的當值太監馮四京來回話:“萬歲爺,魏諳達辦差去了。”李德全忙道:“糊塗東西,憑他辦什麽差事去了,還不快找了來?”馮四京連忙磕了個頭,便要退出去,皇帝卻叫住他:“等一等,問你也一樣。”
  李德全見皇帝負手而立,神色平和,瞧不出什麽端倪,便問馮四京道:“侍候茶水的琳琅,說是犯了規矩,叫你們敬事房鎖起來了,是怎麽一回事?”
  馮四京道:“琳琅偷了東西,奉了安主子的吩咐,鎖到北五所去了。”
  李德全問:“偷東西,偷什麽東西了?”
  馮四京答:“就是萬歲爺那隻子兒綠的翡翠扳指。魏諳達帶了人從琳琅箱子裏搜出來,人贓並獲。”
  皇帝“哦”了一聲,神色自若的說:“那扳指不是她偷的,是朕賞給她的。”
  殿中忽然人人都尷尬起來,空氣裏似滲了膠,漸漸叫人緩不過氣來。馮四京唬得磕了個頭,聲調已經頗為勉強:“萬歲爺,這個賞賜沒有記檔。”
  凡例皇帝若有賞賜,敬事房是要記錄在冊,某年某月某日因某事賞某人某物。馮四京萬萬想不到皇帝竟會如此說,大驚之下額上全是涔涔的冷汗,心中惶然恐懼。
  皇帝瞧了李德全一眼,李德全連忙跪下去,說:“是奴才一時疏忽,忘了將這事告訴敬事房記檔。”
  殿中諸人都十分尷尬,那隻翡翠扳指既然是禦用之物,自然價值連城。況且皇帝自少年初習騎射時便帶得慣了,素來為皇帝心愛之物,隨身不離,等閑卻賞給了一個宮女。人人心裏猜忖著這裏麵的文章,隻是都不敢露出什麽異色來。馮四京卻連想都已經不敢往下想。
  最後還是李德全輕聲對馮四京道:“既然琳琅沒偷東西,還不叫人去放了出來。”
  馮四京早就汗得連衣裳都濕透了,隻覺得那兩肋下嗖嗖生寒,連那牙關似乎都要“咯咯”作響。隻“嗻”了一聲卻行而退,至殿外傳喚小太監:“快,快,跟我去北五所。”

  第14章 關心芳草
  乾清宮裏因著殿宇廣闊,除了禦案之側兩盞十六枝的燭台點了通臂巨燭,另有極大的紗燈置在當地,照得暖閣中明如白晝。馮四京去了北五所,敬事房的另一名當值太監方用大銀盤送了牌子進來,皇帝隻揮一揮手,說了一聲:“去。”這便是所謂“叫去”,意即今夜不召幸任何妃嬪。敬事房的當值太監便磕了個頭,無聲無息的捧著銀盤退下去。
  李德全早就猜到今晚必是“叫去”,便從小太監手裏接了燭剪,親自將禦案兩側的燭花剪了,侍候皇帝看書。待得大半個時辰後,李德全瞧見馮四京在外麵遞眼色,便走出來。馮四京便將身子一側,那廊下本點著極大的紗燈,夜風裏微微搖曳,燈光便如水波輕漾,映著琳琅雪白的一張臉,李德全見她發鬢微鬆,被小宮女攙扶勉強站著,神色倒還鎮定,便道:“姑娘受委屈了。”
  琳琅隻輕輕叫了聲:“諳達。”馮四京在一旁道:“真是委屈姑娘了,我緊趕慢趕的趕到,到底還是叫姑娘受了兩杖,好在並沒傷著筋骨。”李德全不理馮四京,隻對琳琅道:“姑娘在這裏等著,我去向萬歲爺回話。”便走進殿中去。皇帝仍全神貫注在書本上,李德全輕輕咳嗽了一聲,低聲道:“萬歲爺,琳琅回來了,是不是叫她進來謝恩?”
  皇帝慢慢將書翻過一頁,卻沒有答話。李德全道:“琳琅倒真是冤枉,到底還是挨了兩杖,奴才瞧她那樣子十分委屈,隻是忍著不敢哭罷了。”
  皇帝將書往案上一擲,口氣淡然:“李德全,你什麽時候也學的這麽多嘴?”
  李德全忙道:“奴才該死。”
  皇帝微微一笑,將書重新拿起,道:“叫她下去好好歇著,這兩日先不必當差了。”
  李德全一時沒料到皇帝會如此說,隻得“嗻”了一聲,慢慢退出。皇帝卻叫住他,從大拇指上捋下那隻翡翠扳指來,說:“我說過這扳指是賞她的,把這個給她。”
  李德全忙雙手接了,來至廊下,見了琳琅,笑容滿麵道:“萬歲爺吩咐,不必進去謝恩了。”
  又悄聲道:“給姑娘道喜。”
  琳琅隻覺手中一硬,已經多了一樣物件。李德全已經叫人:“扶下去歇著吧。”
  便有兩名宮女上來,攙了她回自己屋裏去。
  琳琅雖隻受了兩杖,但持杖之人竟使了十分力,那外傷卻是不輕。她強自掙紮到此時,隻覺腿上巨痛難耐,回了屋中,畫珠連忙上來幫忙,扶她臥到床上,李德全卻遣了名小宮女,送了外傷藥膏來。那小宮女極是機靈,悄悄的道:“李諳達說了,隻怕姑娘受了外傷血淤氣滯,這會子若傳醫問藥,沒得驚動旁人。這藥原是西北大營裏貢上來的,還是去年秋天裏萬歲爺賞的,說是化血散淤極佳的,姑娘先用著。”
  畫珠忙替琳琅道了謝,琳琅疼得滿頭大汗,猶向櫃中指了一指。畫珠明白她的意思,開了櫃子取了匣子,將那黃澄澄的康熙通寶抓了一把,塞到那小宮女手中。說:“煩了妹妹跑一趟,回去謝謝李諳達。”
  那小宮女道:“諳達吩咐,不許姑娘破費呢。”不待畫珠說話,將辮子一甩就跑了。
  畫珠隻得掩上房門,替琳琅敷了藥,再替她掖好了被子,自出去打水了。琳琅獨自在屋裏,隻覺得痛得昏昏沉沉,攤開了一直緊緊攥著的手掌,卻不想竟是那隻子兒綠的翡翠扳指,幽幽的似一泓碧水,就著那忽明忽暗的燈光,內壁鐫著鐵鉤銀劃的兩個字:“玄燁”。她出了一身的汗,隻覺得身子輕飄飄使不上力。那隻扳指似發起燙來,燙得叫人拿捏不住。
  半夜裏下起雨來,淅淅瀝瀝了一夜,至天明時猶自漱漱有聲,隻聽那簷頭鐵馬,叮鐺亂響了一夜,和著雨聲滴答,格外愁人似的。端嬪醒得早,自然睡得不好,便有起床氣。芸初上來替她梳了頭,正用早膳,去打聽消息的太監已經回來了,磕了一個頭方道:“回端主子話,據敬事房的小孟說,昨兒萬歲爺是‘叫去’。”
  端嬪這才覺得心裏痛快了些,漱了口浣了手,又向大玻璃鏡子裏瞧一瞧自已那一身胭紅妝花繡蝴蝶蘭花的袍子,對棲霞道:“咱們去瞧瞧榮主子。”
  棲霞忙命人打了傘,端嬪扶了芸初,至榮嬪那裏去。雨天無聊耐,榮嬪立在滴水簷下瞧著宮女替廊下的那架鸚鵡添食水。見端嬪來了,忙遠遠笑道:“今兒下雨,難為妹妹竟還過來了,快屋裏坐。”
  隻聽那鸚鵡撲著翅膀,它那足上金鈴便霍啦啦一陣亂響,那翅膀也扇得騰騰撲起。端嬪便道:“姐姐養的這隻小虎兒,可有段時日了,隻可惜還沒學會說話。”
  榮嬪並不著急答話,攜了她的手進了屋中,方才道:“那小虎兒不學會說話也好。”輕輕歎了口氣,說道:“妹妹沒聽見過說麽——含情欲說宮中事,鸚鵡前頭不敢言。前人的詩,也寫得盡了。”
  端嬪道:“這話我來說倒也罷了,姐姐聖眷正隆,何出此言。”
  榮嬪道:“妹妹如何不知道,皇上待我,也不過念著舊日情份,說到聖眷,唉……”
  她這一聲歎息,幽幽不絕,端嬪正是有心事的人,直觸得心裏發酸,幾欲要掉眼淚,勉強笑道:“咱們不說這個了,昨兒乾清宮的事,還有下文呢,不知姐姐聽說了沒有?”
  榮嬪道:“能不聽見說嗎?今兒一大早,隻怕東西六宮裏全都知道了。”
  端嬪唇邊便浮起一個微笑來,往東一指,道:“這回那一位,隻怕大大的失了算計。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照我說,她也太性急了,萬歲爺不過多看哪個宮女兩眼,她就想著方兒算計。”
  榮嬪道:“倒不是她性急,她是瞅著氣候未成,大約以為不打緊,所以先下手為強。誰知萬歲爺竟是不動聲色,這回倒鬧她個灰頭土臉。”端嬪道:“依我看,萬歲爺也未必是真瞧上了那個宮女,不然這會子早該有恩旨下來了。叫我說,萬歲爺是惱了那一位,竟然算計到禦前的人身上去了,所以才敲山震虎,來這麽一下子。”
  榮嬪笑道:“妹妹說的極是。”端嬪忽然起了頑意:“不知那一位,這會子是不是躲在屋子裏哭。佟貴妃連日身上不好,將六宮裏的事都委了她,想必今兒她終於能閑下來了,咱們就去永和宮裏坐坐吧。”
  榮嬪便叫貼身宮女曉月:“拿我的大氅來。”
  那曉月卻道:“主子忘了,方太醫千叮萬囑,說主子正吃的那藥,忌吹風呢。”
  榮嬪便罵道:“偏你記得這些不要緊的話,我不過和端主子去永和宮一趟,能受什麽風?”
  端嬪忙道:“又何苦罵她,她也是一片孝心才記在心上。姐姐既吹不得風,這雨天確實風涼,我獨個兒去瞧熱鬧也就是了。”
  她起身告辭,榮嬪親送到滴水簷下方回屋裏。曉月上來替榮嬪奉茶,榮嬪微微一笑,道:“你倒是機靈。”
  曉月抿嘴一笑,道:“跟著主子這麽久,難道這點子事還用主子再提點?”
  榮嬪慢慢用碗蓋撇著那茶葉,道:“她想瞧熱鬧,就叫她瞧去。誰不知道安嬪背後是佟貴妃?佟貴妃總有做皇後的一天,這宮裏行事說話,都不能不留退步。”略一凝神,道:“你去將我那裏屋的箱子打開,將那珍珠膏拿了,去瞧瞧琳琅,隻別驚動了旁人。”
  曉月欲語又止,榮嬪道:“我知道你想勸我,這會子去實在太點眼了。不過出了這檔子事,這時候誰去雪中送炭,她擔保會感激不盡。琳琅這妮子……前途無量。”
  曉月笑道:“奴才可不明白了,早上不聽人說,昨兒晚上放了她回去,皇上說不必謝恩,連見都沒見她。”
  榮嬪放下茶碗,道:“咱們這位萬歲爺的性子,越是心裏看重,麵上越是淡著。他若是讓進去謝恩,親自安慰兩句,那才如端嬪所說,是生氣永和宮的那一位算計了禦前人,所以才敲山震虎。他這麽不叫進去,淡淡的連問都不問一聲,你就還非得替我去瞧瞧琳琅不可了。”
  曉月這才抿嘴一笑:“奴才明白了。”
  榮嬪卻歎了口氣:“沒想到端嬪這麽不中用,枉我費了心思,叫芸初去侍候她,隻怕日後反受了連累。”
  曉月道:“總要謀個機會,才好將芸初姑娘換個差事罷。”
  榮嬪端起茶碗來,卻怔怔的出了神,說:“那也不是容易的事情,這宮裏上下,眼睛太多,嘴太多,我不放她在自個兒宮裏,也是為她好,隻瞧她自己的造化吧。”

  第15章 新月才堪
  過了五月節,宮裏都換了單衣裳。這天皇帝歇了午覺起來,正巧蕪湖鈔關的新貢墨進上來了。安徽本來有例貢貢墨,但蕪湖鈔關的劉源製墨精良,特貢後甚為皇帝所喜,此時皇帝見了今年的新墨,光澤細密,色澤墨潤,四麵夔紋,中間描金四字,正是禦筆賜書“鬆風水月”。抬頭見琳琅在麵前,便說:“取水來試一試墨。”
  侍候筆墨本是小太監的差事,琳琅答應著,從水盂裏用銅匙量了水,施在硯堂中,輕輕地旋轉墨錠,待墨浸泡稍軟後,才逐漸地加力。因新墨初用,有膠性並棱角,不可重磨,恐傷硯麵。皇帝不由微微一笑,那煙墨之香,淡淡縈開,隻聽那墨摩挲在硯上,輕輕的沙沙聲。
  皇帝隻寫了兩個字,那墨確是落紙如漆,光潤不膠。他素喜臨董其昌,字本就亢氣渾涵,多雍容之態,這兩個字卻寫得極為清峻雅逸。琳琅接過禦筆,擱回筆擱上。皇帝見她連耳根都紅透了,於是問:“你認識字?”
  宮中祖製,是不許宮女識文斷字的。她於是低聲答:“奴才隻認得幾個字。”
  那臉越發紅的火燙,聲音細若蚊蠅:“奴才的名字,奴才認得。”
  皇帝不由有些意外,太監宮女都在暖閣外,他輕輕咳嗽了一聲,便將那張素箋折起,隨手夾到一本書中,隻若無其事,翻了算學的書來演算。
  他本長於算學,又聘西洋傳教士教授西洋算法。閑暇之時,便常以演算為練習。琳琅見他聚精會神,便輕輕後退了一步。皇帝卻突兀問:“你的生庚是多少?”
  她怔了一怔,但皇帝問話,自是不能不答:“甲辰甲子戊辰……”
  皇帝廖廖數筆,便略一凝神,問:“康熙二年五月初九?”
  她麵上又是微微一紅,隻應個“是。”
  皇帝又低頭演算,殿中複又安靜下來,靜得能聽見皇帝手中的筆尖,拖過軟紙細微有聲。
  交了夏,天黑的遲,乾清宮裏至戌初時分才上燈。李德全見是“叫去”,便欲去督促宮門下鑰,皇帝卻踱至殿前,隻見一鉤清月,銀燦生輝,低低映在宮牆之上,於是吩咐:“朕要出去散散。”
  李德全答應了一聲,忙傳令預備侍候。皇帝隻微微皺眉道:“好好的步月閑散,一大幫子人跟著,真真無趣。”
  李德全隻得笑道:“求主子示下,是往哪宮裏去,奴才狗膽包天,求萬歲爺一句,好歹總得有人跟著。”
  皇帝想了一想:“哪宮裏都不去,清清靜靜的走一走。”
  因皇帝吩咐儀從從簡,便隻十數人跟著,一溜八盞宮燈簇擁了肩輿,迤邐出了隆福門,一路向北。李德全不知皇帝要往哪裏去,隻是心中奇怪。一直從花園中穿過,順貞門本已下鑰,皇帝命開了順貞門,這便是出了內宮了。神武門當值統領飛奔過來接駕,跪在肩輿之前行了大禮。皇帝隻道:“朕不過是來瞧瞧,別大驚小怪的。”
  統領恭恭敬敬“嗻”了一聲,垂手退後,隨著肩輿至神武門下,率了當值侍衛,簇擁著皇帝登上城樓。夜涼如水,隻見禁城之外,東西九城萬家燈火如天上群星落地,璀璨芒芒點點。神武門上本懸有巨製紗燈,徑圓逾丈,在風中搖曳不定。
  皇帝道:“月下點燈,最煞風景。”便順著城牆往西走去,李德全正欲領著人跟著,皇帝卻說:“你們就在這裏,朕要一個人靜一靜。”
  李德全嚇得請了個安,道:“萬歲爺,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太皇太後若是知道了,非要奴才的腦袋不可。這城牆上雖平坦,這月色也明亮,但這黑天烏夜的……”
  皇帝素來不喜他羅唆,隻道:“那就依你,著一個人提燈跟著吧。”
  李德全這才回過味來,心中暗暗好笑。轉過身來向琳琅招一招手,接過小太監手中的八寶琉璃燈交到她手中,低聲對琳琅道:“你去替萬歲爺照著亮。”
  琳琅答應了一聲,提燈伴著皇帝往前走。那城牆上風大,吹得人衣袂飄飄。越往前走,四下裏隻是寂靜無聲。唯見那深藍如墨的天上一鉤清月,低得像是觸手可得。皇帝負手信步踱著,步子隻是不急不緩,風聲裏隱約聽得見他腰際平金荷包上墜子搖動的微聲,那風吹得琳琅鬢邊的幾莖短發,癢癢的拂在臉上,像是小孩子伸著小手指頭,在那裏撓著一樣。她伸手掠了一掠那發絲,皇帝忽然站住了腳,琳琅忙也停下來,順著皇帝的目光回望,遙遙隻見神武門的城樓之上燈火點點,卻原來不知不覺走得這樣遠了。
  皇帝回過頭來,望了她一眼,溫和的問:“你冷麽?”
  琳琅不妨他這樣開口相詢,隻道:“奴才不冷。”
  皇帝卻伸手握住她的手,她嚇得一時怔住,好在他已經放開,隻說:“手這樣冰涼,還說不冷?”
  伸手便解開頸中係著的如意雙絛,解下了明黃平金繡金龍的大氅,披在她肩頭。她嚇臉色雪白,隻道:“奴才不敢。”
  皇帝卻親自替她係好了那如意雙絛,隻淡淡的道:“此時不許再自稱奴才。”
  此即是皇命,遵與不遵都是失了規矩,她心亂如麻,便如一千隻繭子在心裏繅了絲一般,千頭萬緒,卻不知從何思忖起。皇帝伸出了手,她心中更是一片茫然的淩亂,隻得將手交到他手中。皇帝的手很溫暖,攜了她又緩緩往前走,她心緒飄忽,神色恍惚,隻聽他問:“你進宮幾年了?”
  她低聲答:“兩年了。”
  皇帝嗯了一聲,道:“必然十分想家吧。”
  她聲音更低了:“奴才不敢。”
  皇帝微微一笑:“你若是再不改口,我可就要罰你了。”
  她竦然一驚,皇帝卻攜她的手走近城垛之前,道:“宮裏的規矩,也不好讓你家去,你就在這裏瞧瞧,也算是望一望家裏了。”
  她一時怔住了,心中百折千迥,不知是悲是喜,是驚是異。卻聽他道:“今兒是你生辰,我許你一件事,你想好了就告訴我。是要什麽,或是要我答應什麽,都可以告訴我。”
  那風愈起愈大,吹得她身上那明黃大氅飄飄欲飛,那氅衣尚有他身上的餘溫似的,隱約浮動熟悉卻陌生的龍涎香香氣。她心底隻有莫名的驚痛,像是極鈍的刀子慢慢在那裏銼著,那眼底的熱幾乎要奪眶而出,隻輕輕的道:“琳琅不敢向萬歲爺要什麽。”
  他隻凝望著她,她慢慢轉過臉去。站在這裏眺望,九城之中的萬家燈火,哪一盞是她的家?他慢慢抬起手來,掌中握著她的手,那腕上一痕新傷,卻是前不久當差時打翻了茶碗燙的。當時她煞白了臉,卻隻問:“萬歲爺燙著沒有?”
  犯了這樣的大錯,自然是嚇著了。當時卻隻覺得可憐,那烏黑的眼睛,如受驚的小鹿一樣,直叫人怦然心動。
  她的手卻在微微顫抖,倒叫他有幾分不忍,但隻輕輕加力握了一握,仍舊攜著她向前走去。她手中那盞八寶琉璃燈,燈內點著的燭隻暈黃的一團光照在兩人腳下,夜色裏那城牆像是漫漫長道,永遠也走不盡似的。
  李德全見那月已斜斜掛在城樓簷角,心裏正暗暗著急,遠遠瞧見一星微光漸行漸近,忙帶了人迎上去。隻見皇帝神色淡定,琳琅隨在側邊,一手持燈,一手上卻搭著皇帝那件明黃平金大氅。李德全忙接過去,道:“這夜裏風涼,萬歲爺怎麽反倒將這大氅解了?”
  替皇帝披好係上絛子。神武門的宿衛已經換了直班,此時當值宿衛統領便上前一步,磕頭見駕:“當值宿衛納蘭性德,恭請皇上聖安。”
  皇帝見是他,便微笑道:“朕難得出來走一趟,偏又遇上你。今兒的事可不許告訴旁人,傳到那群言官耳中去,朕又要受聒噪。”
  納蘭應了“是”,又磕頭道:“夜深風寒,請皇上起駕回宮。”
  皇帝道:“你不催朕,朕也是要走了。”
  忽一陣風過,那城樓地方狹窄,納蘭跪著離皇帝極近,便聞到皇帝衣袖之間幽香暗暗,那香氣雖淡薄,但這一縷熟悉的芳香卻早已是魂牽夢縈,心中驚疑萬分,隻是一片茫然的惶恐。皇帝卻沒有留意,由眾人簇擁著下樓去,納蘭隻覺淡青色衣角一閃,嫋嫋幽香,直如夢境一般。那步態輕盈,至他麵前微一凝滯,旋即從他麵前過去了。
  他至城樓下送皇帝上肩輿,終於假作無意,眼光往宮女中一掃,隻見琳琅臉色雪白,麵上的神氣怔仲不寧,倒似有一腔心事似的,他不敢多看,立時便垂下頭去。李德全輕輕拍一拍手掌,抬肩輿的太監穩穩調轉了方向,敬事房的太監便唱道:“萬歲爺起駕啦——”
  聲音清脆圓潤,夜色寂廖中驚起遠處宮殿屋脊上棲著的宿鳥,撲撲的飛過城牆,往禁城外的高天上飛去了。

  第16章 心字成灰
  納蘭至卯正時分才交卸差事,下直回家去。一進胡同口便瞧見大門外裏歇著幾台綠呢大轎,他打馬自往西側門那裏去了,西側門上的小廝滿臉歡喜迎上來抱住了腿:“大爺回來了?老太太正打發人出來問呢,說每日這時辰都回來了,今兒怎麽還沒到家。”
  納蘭翻身下馬,隨將手中的馬鞭扔給小廝,自有人拉了馬去。納蘭回頭瞧了一眼那幾台轎子,問:“老爺今兒沒上朝?”
  小廝道:“不是來拜見老爺的,是那邊二老爺的客人。”
  納蘭進了二門,去上房給祖母請安,又複去見母親。納蘭夫人正與妯娌坐著閑話,見兒子進來,歡喜不盡:“今兒怎麽回來遲了?”
  納蘭先請了安,方說:“路上遇著有衡,大家說了幾句話,所以耽擱了。”
  納蘭夫人見他神色倦怠,道:“熬了一夜,好容易下值回來,先去歇著吧。”
  納蘭這才回房去,順著抄手遊廊走到月洞門外,忽聽得一陣鼓噪之聲,卻原來是二房裏幾位同宗兄弟,在園子裏射鵠子,見著他帶著小廝進來,一位堂兄便回頭笑著問:“冬郎,昨兒在王府裏,聽見說皇上有旨意為你賜婚。嘖嘖,這種風光事,朝中也是難得一見啊。冬郎,你可算是好福氣。”
  納蘭不發一語,隨手接了他手中的弓箭,引圓了弓弦,“嗖嗖嗖”連發三箭,枝枝都盯中鵠子的紅心。幾位同宗兄弟不約而同叫了一聲“好”,納蘭淡淡的道:“諸位哥哥慢慢玩,我先去了。”
  那位堂兄見他徑往月洞門中去了,方才甩過辮梢,一手引著弓納悶的說:“冬郎這是怎麽了?倒像是人家欠他一萬兩銀子似的,一臉的不如意。”
  另一人便笑道:“他還不如意?憑這世上有的,他什麽沒有?老爺自不必說了,他如今也聖眷正隆,過兩年一外放,遲早是封疆大吏,就算做京官,依著皇上素日待他的樣子,隻怕不過幾年,就要換頂子了。若說不如意,大約隻一樣——大少奶奶沒的太早,叫他傷心了這幾年。”
  納蘭信步卻往小書房裏去了,時方初夏,中庭的一樹安石榴正開得如火如荼。一陣風過,吹得那一樹繁花烈烈如焚。因窗子開著,幾瓣殷紅如血的花瓣零亂的落在書案上,他拂去花瓣,信手翻開那本《小山詞》,卻不想翻到那一頁書眉上,極娟秀的簪花小楷,隻寫了兩個字:“錦瑟”,他心中大慟,舉目向庭中望去,隻見爍爍閃閃,滿目皆是那殷紅繁花,如落霞織綿,灼痛人的視線。
  石榴花開得極好,襯著那碧油油的葉子,廊下一溜兒皆是千葉重瓣的安石榴花。做粗活的蘇拉,拿了布巾擦拭著那栽石榴花的景泰藍大盆。畫珠見琳琅站在那廊前,眼睛瞧著那蘇拉擦花盆,神色猶帶了一絲恍惚,便上前去輕輕一拍:“你在這裏發什麽呆?”
  琳琅被嚇了一跳,隻輕輕拍著胸口:“畫珠,你真是嚇了我一跳。”
  畫珠笑嘻嘻的道:“瞧你這樣子,倒似在發愁,什麽心事可能不能告訴我?”
  琳琅道:“我能有什麽心事,不過是惦著差事罷了。”
  畫珠望了望日頭:“嗯,這時辰萬歲爺該下朝回來啦。”
  琳琅漲紅了臉,道:“你取笑我倒罷了,怎麽能沒上沒下的拿主子來取笑?”
  畫珠扮個鬼臉:“好啦,算我口沒遮攔成不成?”
  琳琅道:“你這張嘴,總有一日闖出禍來,若是叫諳達聽見……”
  畫珠卻笑起來:“李諳達對你客氣著呢,我好賴也沾光。”
  琳琅道:“李諳達對大家都客氣,也不獨獨是對我。”
  畫珠卻忍不住哧的一笑,說:“瞧你急的,臉紅得要趕上這石榴花了。”
  琳琅道:“你今天必是著了什麽魔,一句正經話也不說。”
  畫珠道:“哪裏是我著了魔,依我看,是你著了魔才對。昨晚一夜隻聽你在炕上翻來覆去,這會子又站在這裏呆了這半晌了,我倒不明白,這花是什麽國色天香,值得你牢牢盯了半日功夫。”
  琳琅正要說話,忽聞輕輕兩下掌聲傳來,正是皇帝回宮,垂花門外的太監傳進來的暗號。琳琅忙轉身往禦茶房那邊去,畫珠道:“你急什麽,等禦駕回來,總還有一柱香的功夫。”
  琳琅道:“我不和你說了,我可不像你膽子大,每回事到臨頭了才抓忙。”
  皇帝回宮果然已經是一柱香的功夫後,先換了衣裳,畫珠見李德全不在跟前,四執庫的太監捧了衣裳退下,獨她一個人跪著替皇帝理好袍角,便輕輕叫了聲:“萬歲爺。”說:“萬歲爺上回問奴才的那方帕子,奴才叫四執庫的人找著了。”
  從袖中抽出帕子呈上,皇帝接過去,正是那方白絹帕子,淡緗色絲線繡四合如意雲紋,不禁微微一笑:“就是這個,原來是四執庫收起來了。”
  畫珠道:“四執庫的小馮子說,這帕子原是夾在萬歲爺一件袍袖裏的,因並不是禦用的東西,卻也沒敢撂開,所以單獨揀在一旁。”
  皇帝隻點了點頭,外麵小太監打起簾子,卻是琳琅捧了茶盤進來。畫珠臉上一紅退開一步去,琳琅也並未在意。
  天氣一天天熱起來,張三德從慈寧宮回來,先站在簷下摘了帽子拭了拭額上的汗,方戴好了帽子進殿中去,李德全正巧從東暖閣退出來,一見了他便使個眼色。張三德隻得隨他出來,方悄聲問:“萬歲爺這麽早就歇午覺了?”
  李德全微微一笑:“萬歲爺還沒歇午覺呢,這會子在看折子。”這倒將張三德弄糊塗了,說:“那我進去跟萬歲爺回話去。”
  李德全將嘴一努,說:“你怎麽這樣沒眼色?這會子就隻琳琅在跟前呢。”
  張三德將自己腦門輕輕一拍,悄聲說:“瞧我這豬腦子——老哥,多謝你提點,不然我懵懵然撞進去,必然討萬歲爺的厭。”
  他一麵說著話,一麵往殿外望了望,碧藍湛藍的天,通透如一方上好的玻璃翠。隻聽隱隱的蟬聲響起來,午後的陽光裏,已經頗有幾分暑意。
  東暖閣裏垂著湘竹簾子,一條一條打磨極細滑的竹梗子,細細密密的用金線絲絡,係一個如意同心結,那一簾子的如意同心結,千絲萬絡,陽光斜斜的透進來,金磚上烙著簾影,靜淡無聲。
  禦案上本來放著一盞甜瓜冰碗,那冰漸漸融了,纏枝蓮青花碗上,便沁出細密的一層水珠。琳琅鼻尖之上,亦沁出細密的一層汗珠,隻是屏息靜氣。隻覺得皇帝的呼吸暖暖的拂在鬢腳,吹得碎發微微伏起,那一種癢癢直酥到人心裏去。皇帝的聲音低低的,可是因為近在耳畔,反倒覺得令人一震:“手別發抖,寫字第一要腕力沉穩,你的手一抖,這字的筆畫就亂了。”
  那筆尖慢慢的拖出一捺,他腕上明黃翻袖上繡著金色夔紋,那袖子拂在她腕上,她到底筆下無力,灩灩的朱砂便如斷霞斜欹,她的臉亦紅得幾乎豔如朱砂,隻任由他擎著她的手,在硯裏又舔飽了筆,這次卻是先一點,一橫,一折再折……她忽而輕輕咬一咬嘴唇,輕聲道:“奴才欺君罔上……”
  皇帝卻笑起來:“你實實是欺君罔上——才剛我說了,這會子不許自稱奴才。”
  琳琅臉上又是一紅,道:“這兩個字,琳琅會寫。”
  皇帝哦了一聲,果然鬆了手。琳琅便穩穩補上那一橫,然後又寫了另一個字——雖然為著避諱,按例每字各缺了末筆,但那字跡清秀,一望便知極有功底。皇帝出於意外,不覺無聲微笑:“果然真是欺君罔上,看我怎麽罰你——罰你立時好生寫篇字來。”
  琳琅隻得應了一聲“是。”卻放下手中的筆,皇帝說:“隻咱們兩個,別理會那些規矩。”
  琳琅麵上又是一紅,到底另揀了一枝筆舔了墨,但禦案之上隻有禦筆,雖不再是用朱砂,仍低聲道:“琳琅僭越。”
  方微一凝神,從容落筆。過得片刻一揮而就,雙手呈與皇帝。
  竟是極其清麗的一手簪花小楷:“晝漏稀聞紫陌長,霏霏細雨過南莊。雲飛禦苑秋花濕,風到紅門野草香。玉輦遙臨平甸闊,羽旗近傍遠林揚。初晴少頃布圍獵,好趁清涼躍驌驦。”
  正是他幸南苑行圍時的禦製詩。字字骨格清奇,看來總有十來年功力,想必定然臨過閨閣名家,筆劃之間嫵媚風流,叫人心裏一動,他接過筆去,便在後麵寫了一行蠅頭小楷:“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
  ——這一句話,也就盡夠了,她那臉上紅得似要燃起來,眼中神氣遊離不定,像是月光下的花影,隨風瞬移。那耳廓紅得透了,像是案頭那方凍石的印章,隱隱如半透明。看得清一絲絲細小的血脈,嫣紅纖明。頸中微汗,卻烘得那幽幽的香,從衣裳間透出來。他忍不住便向那嫣紅的耳下吻去,她身子一軟,卻叫他攬住了不能動彈。他隻覺得她身子微微發抖,眼底盡是惶恐與害怕,十分叫人憐愛,隻低聲喚了一聲:“琳琅。”

  第17章 新恨暗隨
  琳琅隻覺得心跳得又急又快,皇帝的手握著她的手,卻是滾燙發熱的。那碗甜瓜冰碗之外水汽凝結,一滴水珠緩緩順著碗壁滑落下去。她隻覺得四下裏靜下來,皇帝衣上幽幽的龍涎香,那氣息卻叫她有些透不出氣來。她輕輕轉過臉去,便欲起身,低聲道:“萬歲爺,冰要化了,奴才去換一碗。”
  皇帝並沒有放手,隻道:“你這幾天為什麽躲著我?”
  琳琅漲紅了臉:“奴才不敢,奴才並沒有躲著萬歲爺。”
  “你這話不盡不實。”皇帝低聲道:“今兒要不是李德全,你也不會獨個兒留下來。他向你遞眼色,別以為我沒瞧見。”
  琳琅隻不肯轉過臉來,有些怔仲的瞧著那纏枝蓮青花碗中的冰塊,已經漸漸融至細薄的冰片,欲沉欲浮。甜瓜是碧綠發黃的顏色,削得極薄,隱隱透出蜜一樣的甜香。浸在冰碗中,一絲一絲的寒涼,她輕輕道:“奴才出身卑賤,不配蒙受聖眷。”
  殿中本來靜極了,遙遙卻聽見遠處隱約的蟬聲響起來,一徑的聲嘶力竭似的。暖閣的窗紗正是前幾日新換的江寧織造例貢上用蟬翼紗,輕薄如煙,她想起舊時自己屋子裏,糊著雨過天青色薄紗窗屜,竹影透過窗紗映在書案上,案上的博山爐裏焚著香,那煙也似碧透了,風吹過竹聲漱漱,像是下著雨。北窗下涼風暫至,書案上臨的字被吹起,嘩嘩一點微聲的輕響。
  風吹過禦案上的折子,上用貢宣軟白細密,聲音也是極微。皇帝的手卻漸漸冷了,一分一分的鬆開,慢慢的鬆開,那指尖卻失了熱力似的,像是端過冰碗的手,冷的、涼的、無聲就滑落過她的手腕。
  她站起來往後退了一步,皇帝的聲音還是如常的淡然:“你去換碗冰碗子來。”
  她“嗻”了一聲,待換了冰碗回來,皇帝卻已經歇了午覺了。李德全正巧從暖閣裏出來,向她努一努嘴,她端著冰碗退下去。隻聽李德全囑咐張三德:“你好生聽著萬歲爺叫人,我去趟上虞備用處,萬歲爺嫌這蟬聲叫得討厭。”
  張三德不由笑道:“這知了叫你也有法子不成?”李德全低聲道:“別混說。”將雙指一曲,正是常用的暗號。張三德知道皇帝心情不好,立時噤若寒蟬。
  琳琅從禦茶房轉來,烈日下隻見上虞備用處的一眾侍衛,手持了粘竿往來梭巡,將乾清宮四周密密實實巡查了數遍,將那些蟬都粘去了十之六七,剩下的也盡趕得遠了。四處漸漸靜下來,太陽白花花的照著殿前的金磚地,那金磚本來烏黑鋥亮,光可鑒人,猶如墨玉,烈日下曬得泛起一層剌眼的白光。
  一連晴了數日,天氣熱得像是要生出火來。黃昏時分蘇拉在院中潑了淨水,那熱烘烘的蒸氣正上來。半天裏皆是幻紫流金的彩霞,映在明黃琉璃瓦上,灩灩輝煌如織錦。乾清宮殿宇深廣,窗門皆垂著竹簾,反倒顯得幽涼。畫珠從禦前下來,見琳琅坐在窗下繡花,便說:“這時辰你別貪黑傷了眼睛。”
  琳琅道:“這支線繡完,就該上燈了。”因天熱怕手上出汗,起身去銅盆中洗了手,又方坐下接著繡。畫珠道:“這兩日事多,你倒閑下來了。盡管坐在這裏繡花,針線上又不是沒有人。”
  琳琅手中並未停,道:“左右是無事,繡著消磨時日也好。”
  畫珠道:“今兒李諳達說了一樁事呢。說是宜主子年底要添生,萬歲爺打算撥一個妥當的人過去侍候宜主子。”
  琳琅嗯了一聲,問:“你想去?”
  畫珠道:“聽李諳達那口氣,不像是想從禦前的人裏挑,大約是從東西六宮裏撿吧。”琳琅聽她這樣說,停了針線靜靜的道:“許久不見,芸初也不知怎麽樣了。”畫珠道:“依我說,侍候宜主子也不算是頂好的差事,宜主子雖然得寵,為人卻厲害。”琳琅隻道:“畫珠,你怎麽又忘了,叫旁人聽見。”畫珠伸一伸舌頭:“反正我隻在你麵前說,也不妨事。”又道:“我瞧宜主子雖然聖眷正濃,但眼前也及不上成主子。這一連幾天,萬歲爺不都是翻她的牌子?今兒聽說又是。萬歲爺的心思真叫人難以琢磨。”
  琳琅說:“該上燈吧,我去取火來。”
  畫珠隨手拿起扇子,望一眼窗外幽黑天幕上燦爛如銀的碎星,道:“這天氣真是熱。”
  第二日依然是響晴的天氣,因著庚申日京東地震震動京畿,京城倒塌城垣、衙署、民房,死傷人甚重,震之所及東至龍興之地盛京,西至甘肅岷縣,南至安徽桐城,凡數千裏,而三河、平穀最慘。遠近蕩然一空,了無障隔,山崩地陷,裂地湧水,土礫成丘,屍骸枕籍,官民死傷不計其數,甚有全家覆沒者。朝中忙著詔發內帑十萬賑恤,官修被震廬舍民房,又在九城中開了粥棚賑濟災民。各處賑災的折子雪片一般飛來,而川中撫遠大將軍圖海所率大軍與吳三桂部將激戰猶烈,皇帝於賑災極為重視,而前線戰事素來事必躬親,所以連日裏自乾清門聽政之餘,仍在南書房召見大臣,這日禦駕返回乾清宮,又是晚膳時分。
  琳琅捧了茶進去,皇帝正換了衣裳用膳,因著天氣暑熱,那大大小小十餘品菜肴羹湯,也不過略略動了幾樣便擱下筷子。隨手接了茶,見是滾燙的白貢菊茶,隨手便又撂在桌子上。隻說:“換涼的來。”
  琳琅猶未答話,李德全已經道:“萬歲爺剛進了晚膳,隻怕涼的傷胃。”又道:“李太醫在外頭侯旨,請萬歲爺示下。”
  皇帝問:“無端端的傳太醫來作什麽?”
  李德全請了個安,道:“是奴才擅作主張傳太醫進來的。今兒早上李太醫聽說萬歲爺這幾日歇的不好,夜中常口渴,想請旨來替萬歲爺請平安脈,奴才就叫他進來侯著了。”
  皇帝道:“叫他回去,朕躬安,不用他們來煩朕。”
  李德全陪笑道:“萬歲爺,您這嘴角都起了水泡。明兒往慈寧宮請安,太皇太後見著了,也必然要叫傳太醫來瞧。”
  皇帝事祖母至孝,聽李德全如是說,想祖母見著,果然勢必又惹得她心疼煩惱。於是道:“那叫他進來瞧吧。”
  那李太醫當差多年,進來先行了一跪三叩的大禮,皇帝是坐在炕上,小太監早取了拜墊來,李太醫便跪在拜墊上,細細的診了脈。道:“微臣大膽,請覷萬歲爺龍顏。”瞧了皇帝唇角的水泡,方磕頭道:“皇上萬安。”退出去開方子。
  李德全便陪著出去,小太監侍候筆墨,李太醫寫了方子,對李德全道:“萬歲爺隻是固熱傷陰,虛火內生,所以嘴邊生了熱瘡起水泡,照方子吃兩劑就成了。”
  張三德陪了李太醫去禦藥房裏煎藥,李德全回到暖閣裏,見琳琅捧著茶盤侍立當地,皇帝卻望也不望她一眼,隻揮手道:“都下去。”禦前的宮女太監便皆退下去了。李德全納悶了這幾日,此時想了想,輕聲道:“萬歲爺,要不叫琳琅去禦茶房裏,取他們熬的藥茶來。”
  宮中暑時依太醫院的方子,常備有消暑的藥製茶飲。皇帝隻是低頭看折子,說:“既吃藥,就不必吃藥茶了。”
  李德全退下來後,又想了一想,往直房裏去尋琳琅。直房裏宮女太監們皆在閑坐,琳琅見他遞個眼色,隻得出來。李德全引她走到廊下,方問:“萬歲爺怎麽了?”
  琳琅漲紅了臉,扭過頭去瞧那毒辣辣的日頭,映著那金磚地上白晃晃的,勉強道:“諳達,萬歲爺怎麽了,我們做奴才的哪裏知道?”
  李德全道:“你聰明伶俐,平日裏難道還不明白?”
  琳琅隻道:“諳達說得我都糊塗了。”
  李德全道:“我可才是糊塗了——前幾日不還好好的?”
  琳琅聽他說得直白,不再接口,直望著那琉璃瓦上浮起的金光。李德全道:“我素來覺得你是有福氣的人,怎麽倒和這福氣過不去了?”
  琳琅道:“諳達的話,我越發不懂了。”她本穿了一身淡青紗衣,烏黑的辮子卻隻用青色絨線係了,臉上微微有些窘態的洇紅。李德全聽她如是說,倒不好再問,隻得罷了。

  第18章 月在花飛
  正在這時,正巧畫珠打廊下過,琳琅乘機向李德全道:“諳達若沒有別的吩咐,我就回去了。”見李德全點一點頭,琳琅迎上畫珠,兩個人並肩回直房裏去。畫珠本來話就多,一路上說著:“今兒可讓我瞧見成主子了,我從景和門出去,可巧遇上了,我給她請安,她還特別客氣,跟我說了幾句話呢。成主子人真是生得美,依我看,倒比宜主子多些嫻靜之態。”見琳琅微微皺眉,便搶先學著琳琅的口氣,道:“怎麽又背地裏議論主子?”說完向琳琅吐一吐舌頭。
  琳琅讓她逗得不由微微一笑,說:“你明知道規矩,卻偏偏愛信口開河,旁人聽見了多不好。”畫珠道:“你又不是旁人。”琳琅說:“你說得慣了,有人沒人也順嘴說出來,豈不惹禍?”畫珠笑道:“你呀,諸葛武侯一生唯謹慎。”
  琳琅咦了一聲,說:“這句文縐縐的話,你從哪裏學來的?”畫珠道:“你忘了麽?不是昨兒萬歲爺說的。”琳琅不由自主望向正殿,殿門垂著沉沉的竹簾,上用黃綾簾楣,隱約隻瞧見禦前當值的太監,偶人似的一動不動佇立在殿內。
  因著地震災情甚重,宮中的八月節也過得草草。皇帝循例賜宴南書房的師傅、一眾文學近侍,乾清宮裏隻剩下些宮女太監,顯得冷冷清清。廚房裏倒有節例,除了晚上的點心瓜果,特別還有月餅。畫珠貪玩,吃過了點心便拉著琳琅去庭中賞月。隻說:“你平日裏不是喜歡什麽月呀雪呀,今兒這麽好的月亮,怎麽反倒不看了?”
  琳琅舉頭望去,隻見天上一輪圓月,襯著薄薄幾縷淡雲,那月色光寒,照在地上如水輕瀉。隻見月光下乾清宮的殿宇琉璃華瓦,粼粼如淌水銀。廊前皆是新貢的桂花樹,植在巨缸之中,丹桂初蕊,香遠襲人,月色下樹影婆娑,勾勒如畫。那晚風薄寒,卻吹得人微微一凜。此情此景依稀仿佛夢裏見過。窗下的竹影搖曳,丹桂暗香透入窗屜。自己移了筆墨,回頭望向階下的人影淺笑……中秋夜,十四寒韻聯句……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忽聽畫珠道:“今兒禦膳房的小四兒來,我倒聽他說了樁稀罕事——你還記不記得翠雋,秀秀氣氣,說話斯文的那個。說是有旨意,竟然將她指婚給明珠大人的長公子了。”
  琳琅手裏本折了一枝桂花,不知不覺間鬆手那花就落在了青磚地上。畫珠道:“她到底是老子娘有頭臉,雖沒放過實任,到底有爵位在那裏,萬歲爺賜婚,那可真是天大的麵子,明珠大人雖然是朝中大臣,但她嫁過去,隻怕也不敢等閑輕慢了她這位指婚而娶的兒媳。”
  她一句接一句的說著,琳琅隻覺得那聲音離自己很遠,飄蕩浮動著,倏忽又很近,近得直像是在耳下吵嚷。天卻越發高了,隻覺得那月光冰寒,像是並刀的尖口,撕啦撕就將人剪開來。全然聽不見畫珠在說什麽,隻見她嘴唇翕動,自顧自說得高興。四麵都是風,冷冷的撲在身上,隻吹得衣角揚起,身子卻在風裏微微的發著抖。畫珠嘈嘈切切說了許久,方覺得她臉色有異,一握了她的手,失聲道:“你這是怎麽了,手這樣冰涼。”
  說了兩遍,琳琅方才回過神來似的,隻道:“這風好冷。”
  畫珠道:“你要添件衣裳才好,這夜裏風寒,咱們快回去。”回屋裏琳琅添了件雪青長比甲,方收拾停當,隱約聽到外麵遙遙的擊掌聲,正是禦駕返回乾清宮的暗號。兩個人都當著差事,皆出來上殿中去。
  隨侍的太監簇擁著皇帝進來,除了近侍,其餘的人皆在殿外便退了下去。李德全回頭瞧見琳琅,便對她說:“萬歲爺今兒吃了酒,去沏釅茶來。”
  琳琅答應了一聲,去了半晌回來,皇帝正換了衣裳,見那茶碗不是日常禦用,卻是一隻竹絲白紋的粉定茶盞,盛著楓露茶。那楓露茶乃楓露點茶,楓露製法,取香楓之嫩葉,入甑蒸之,滴取其露。將楓露點入茶湯中,即成楓露茶。皇帝看了她一眼,問:“這會子怎麽翻出這樣東西來了?”
  琳琅神色倉惶道:“奴才隻想到這茶配這定窯盞子才好看,一時疏忽,忘了忌諱,請萬歲爺責罰。”
  這定窯茶盞本是一對,另一隻上次她在禦前打碎了,依著規矩,這單下的一隻殘杯是不能再用的。皇帝想起來,上次打翻了茶,她麵色也是如此驚懼,此刻捧著茶盤,因著又犯了錯,眼裏隻有楚楚的驚怯,碧色衣袖似在微微輕顫,燈下照著分明,雪白皓腕上一痕新月似的舊燙傷。
  皇帝接過茶去,吃了一口,放下道:“這茶要三四遍才出色,還是換甘和茶來。”
  琳琅“嗻”了一聲,退出暖閣外去。皇帝覺得有幾分酒意,便叫李德全:“去擰個熱毛巾把子來。”
  李德全答應了還未出去,隻聽外麵的“咣” 一聲響,跟著小太監輕聲低呼了一聲,皇帝問:“怎麽了?”
  外麵的小太監忙道:“回萬歲爺的話,琳琅不知怎麽的,發暈倒在地上了。”
  皇帝起身便出來,李德全忙替他掀起簾子,隻見太監宮女們團團圍住,芳景扶了琳琅的肩,輕輕喚著她的名字,琳琅臉色雪白,雙目緊閉,卻是人事不知的樣子。皇帝道:“別都圍著,散開來讓她透氣。”
  眾人早嚇得亂了陣腳,聽見皇帝吩咐,連忙站起來皆退出幾步去,皇帝又對芳景道:“將她頸下的扣子解開兩粒。”
  芳景連忙解了,皇帝本略通岐黃之術,伸手按在她脈上,卻回頭對李德全道:“去將那傳教士貢的西洋嗅鹽取來。”
  李德全派人去取了來,卻是小巧玲瓏一隻碧色玻璃瓶子,皇帝旋開鎏金寶紐塞子,將那嗅鹽放在她鼻下輕輕搖了搖。殿中諸人皆目不轉晴瞧著琳琅,四下裏鴉雀無聲,隱隱約約聽見殿外簷頭鐵馬,被風吹著叮鐺叮鐺清冷的兩聲。
  簷頭鐵馬響聲零亂,那風吹過,隱約有丹桂的醇香。書房裏本用著燭火,外麵置著雪亮紗罩。那光漾漾得暈開去,窗下的月色便黯然失了華彩。納蘭默然坐在梨花書案前,大丫頭霓官送了茶上來,笑著問:“大爺今兒大喜,這樣高興,必然有詩了,我替大爺磨墨?”
  安徽巡撫贈與的十八錠上用煙墨,鵝黃匣子盛了,十指纖纖拈起一塊,素手輕移,取下硯蓋。是新墨,磨得不得法,沙沙刮著硯堂。他目光卻隻凝佇在那墨上,不言不語,似乎人亦像是那隻徽墨,一分一分一毫一毫的銷磨。濃黑烏亮的墨汁漸漸在硯堂中洇開。
  終於執筆在手,卻忍不住手腕微顫,一滴墨滴落雪白宣紙上,黑白分明,無可挽回。伸手將筆擱回筆架上,突然伸手拽了那紙,嚓嚓幾下子撕成粉碎。霓官嚇得噤聲無言,卻見他慢慢垂手,盡那碎紙落在地上,卻緩緩另展了一張紙,舔了筆疏疏題上幾句。霓官入府未久,本是納蘭夫人跟前的人,因略略識得幾個字,納蘭夫人特意指了她過來侍候容若筆墨。此時隻屏息靜氣,待得納蘭寫完,他卻將筆一拋。
  霓官瞧那紙上,卻題著一闕《東風齊著力》“電急流光,天生薄命,有淚如潮。勉為歡謔,到底總無聊。欲譜頻年離恨,言已盡、恨未曾消。憑誰把,一天愁緒,按出瓊簫。往事水迢迢,窗前月、幾番空照魂銷。舊歡新夢,雁齒小紅橋。最是燒燈時候,宜春髻、酒暖葡萄。淒涼煞,五枝青玉,風雨飄飄。”
  她有好些字不認識,認識的那些字,零亂的湊在眼前……薄命……淚……愁緒……往事……窗前月……淒涼……
  心下隻是惴惴難安,隻想大爺這樣尊貴,今日又獨獲殊榮。內務府傳來旨意,皇帝竟然口諭賜婚。闔府上下盡皆大喜,借著八月節,張燈結彩,廣宴親眷。連平日肅嚴謹辭老爺亦笑道:“天恩高厚,真是天恩高厚。”
  她不敢胡亂開口,隻問:“大爺,還寫麽?”
  納蘭淡淡的道:“不寫了,你叫她們點燈,我回房去。”
  丫頭打了燈籠在前麵照著,其時月華如洗,院中花木扶疏,月下曆曆可見。他本欲叫丫頭吹了燈籠,但隻是懶得言語。穿過月洞門,猛然抬頭,隻見那牆頭一帶翠竹森森,風吹過漱漱如雨。
  隱隱隻聽隔院絲竹之聲,悠揚宛轉。丫頭道:“是那邊二老爺,請了書房裏的相公們吃酒宴,聽說還在寫詩聯句呢。”
  他無語仰望,唯見高天皓月,冰輪如鏡。照著自己淡淡一條孤影,無限淒清。

  第19章 闌風伏雨
  琳琅病了十餘日,隻是不退熱。宮女病了按例隻能去外藥房取藥來吃,那一付付的方子吃下去,並無起色。畫珠當差去了,剩了她獨個昏昏沉沉的睡在屋裏,輾轉反側,人便似失了魂一樣恍恍惚惚。隻聽那風撲在窗子上,窗扇格格的輕響。
  像還是極小的時候,家裏住著。奶媽帶了自己在炕上玩,母親在上首炕上執了針黹,偶然抬起頭來瞧自己一眼,溫和的笑一笑,喚她的乳名:“琳琅,怎麽又戳那窗紙?”
  窗紙是棉紙,又密又厚,糊得嚴嚴實實不透風。指頭點上去軟軟的,微有韌勁,所以喜歡不輕不重的戳著,一不小心捅破了,烏溜溜的眼睛便對著那小洞往外瞧……
  那一日她也是對著窗紙上的小洞往外瞧……家裏亂成一鍋粥,也沒有人管她,院子裏都是執刀持槍的兵丁,三五步一人,眼睜睜瞧著爺爺與父親都讓人鎖著推攘出去,她正欲張口叫人,奶媽突然從後麵上來掩住她的嘴,將她從炕上抱下來。一直抱到後麵屋子裏去,家裏的女眷全在那屋子裏,母親見了她,遠遠伸出手抱住,眼淚卻一滴滴落在她發上……
  雪珠子下得又密又急……轎子晃晃悠悠……她困得眼睛都睜不開來,隻是想,怎麽還沒有到……轎子終於落下來,她牢牢記著父親的話,不可行差踏錯,惹人笑話。一見了鬢發皆銀的外祖母,她隻是摟她入懷,漱漱落著眼淚:“可憐見兒的孩子……”
  一旁的丫頭媳婦都陪著抹眼淚,好容易勸住了外祖母,外祖母隻迭聲問:“冬郎呢?叫他來見過他妹妹。”
  冬郎……冬郎……因是冬日裏生的,所以取了這麽個小名兒……初初見他那日,下著雪珠子,打在瓦上颯颯的雪聲。帶著哈哈珠子進來,一身箭袖妝束,朗眉星目,笑吟吟行下禮去,道:“給老太太請安,外麵下雪了呢。”
  外麵是在下雪麽……的
  冬郎……冬郎……忽忽近十年就過去了……總角稚顏依稀,那心事卻已是欲說還休……冬郎……冬郎……
  鵝毛大雪細密如扯絮,無聲無息的落著。喉中的刺痛一直延到胸口,像是有人拿剪子從口中一直剖到心窩裏,一路撕心裂肺的巨痛……
  “大哥哥大喜,可惜我明日就要去應選,見不著新嫂嫂了。”
  含笑說出這句話,嘴角卻在微微顫抖,眼裏的熱淚強忍著,直忍得心裏翻江倒海。他那臉上的神色叫她不敢看,大太太屋裏丫頭的那句冷笑隻在耳邊回響:“她算哪門子的格格,籍沒入官的罪臣孤女罷了。”
  籍沒入辛者庫……永世不能翻身的罪臣之後……
  上用朱砂,顏色明如落日殘霞,那筆尖慢慢的拖出一捺,他腕上明黃翻袖上繡著金色夔紋,九五至尊方許用明黃色……天子禦筆方許用朱砂……他的手握著自己的手,一橫再一折……玄燁……這個名字這樣尊貴,普天之下,無人直呼。書寫之時,例必缺筆……
  冬郎……冬郎……心裏直如水沸油煎……思緒翻滾,萬般難言……一碗一碗的藥,黑黑的藥,真是苦……喝到口中,一直苦到心底裏去……
  畫珠的聲音在喚她:“琳琅……起來喝點粥吧……”
  她迷迷糊糊睜開眼睛,天色已經黑下來,屋裏點著燈。掙紮著坐起來,隻出了一身汗。畫珠伸手按在她額上:“今兒像是好些了。”
  她頭重腳輕,隻覺得天眩地轉,勉強靠在那枕上,畫珠忙將另一床被子卷成一卷,放在她身後。道:“這一日冷似一日了,你這病總拖著可怎麽成?”
  琳琅慢慢問:“可是說要將我挪出去?”
  畫珠道:“李諳達沒開口,誰敢說這話?你別胡思亂想了,好生養著病才是。”
  琳琅接了粥碗,病後無力,那手隻在微微發顫。畫珠忙接過去,道:“我來喂你吧。”
  琳琅勉強笑了一笑:“哪裏有那樣嬌弱。”
  畫珠笑道:“看來是好些了,還會與我爭嘴了。”
  到底是她端著碗,琳琅自己執了勺子,喝了半碗稀飯,隻掙了一身汗,人倒是像鬆快些了。躺下了方問:“今兒什麽日子了?”
  畫珠道:“初七,後天可是重陽節了。”
  琳琅嗯了一聲,不自覺喃喃:“才過了八月節,又是重陽節了……”畫珠道:“這日子過得真是快,一眨眼的功夫,可就要入冬了。”
  滿城風雨近重陽,九月裏一連下了數場雨,這日雨仍如千絲萬線,織成細密的水簾,由天至地籠罩萬物,乾清宮的殿宇也在雨意迷茫裏顯得格外肅然。皇帝下朝回來,方換了衣裳,李德全想起一事來,道:“要請萬歲爺示下,琳琅久病不愈,是不是按規矩挪出去?”
  畫珠本正跪在地下替皇帝係著衣擺上的扣子,聽了這話,不由偷覷皇帝臉色。皇帝卻隻道:“這起小事,怎麽還巴巴來問?”
  正說話間,畫珠抖開了那件石青妝花夾袍,替皇帝穿上。皇帝伸手至袖中,無意間將臉一偏,卻見那肩頭上繡著一朵四合如意雲紋,李德全見皇帝怔了一怔,隻不明白緣由。皇帝緩緩伸開另一隻手,任由人侍候穿了衣裳,問李德全:“茶水上還有誰?”
  李德全答:“茶水上除了琳琅,就隻芳景得力——她明年就該放出去了。”
  皇帝於是說:“既然如此,若是這會子另行挑人,反倒難得周全。”
  言下之意已然甚明,李德全便“嗻”了一聲不再提起。
  那雨又下了數日,天氣仍未放晴,隻是陰沉沉的。因著時日漸短,這日午後,皇帝不過睡了片刻,便猛然驚醒。因天氣涼爽,新換的絲棉被褥極暖,卻睡得口幹,便喚:“來人。”
  侍寢的李德全連忙答應著,將那明黃綾紗帳子掛起半邊,問:“萬歲爺要什麽?”
  皇帝道:“叫他們沏茶來。”
  李德全忙走到門邊,輕輕的擊一擊掌。門簾掀起,卻是嫋嫋纖細的身影,捧了茶進來。皇帝已有近一月沒有瞧見過她,見她麵色蒼白,形容憔悴,病後甚添慵弱之態。她久未見駕,且皇帝是靠在那大迎枕上,便跪下去輕聲道:“請萬歲爺用茶。”
  皇帝一麵接了茶,一麵對李德全道:“你出去瞧瞧,雨下得怎麽樣了。”
  李德全答應著去了,皇帝手裏的茶一口沒吃,卻隨手撂在那炕幾上了。那幾上本有一盞玲瓏小巧的西洋自鳴鍾表,琳琅隻聽那鍾聲嘀嗒嘀嗒的走著。殿裏一時靜下來,隱約聽見外麵的雨聲刷刷。
  皇帝終於開口問:“好了?”
  她輕聲道:“謝萬歲爺垂詢,奴才已經大好了。”
  皇帝見她還跪著,便說:“起來吧。”
  她謝了恩站起來,那身上穿著是七成新的紫色江綢夾衣,外麵套著雪青長比甲,腰身那裏卻空落落的,幾乎叫人覺得不盈一握,像是秋風裏的花,臨風欲折。
  皇帝不說話,她也隻好靜靜站著,李德全去了良久,卻沒有進來。她見皇帝欲起身,忙蹲下去替皇帝穿上鞋,病後初愈,猛然一抬頭,人還未站起,眼前卻是一眩,便向前栽去。幸得皇帝眼疾手快,一把扶住才沒有磕在那炕沿上。琳琅收勢不及,撲入他臂懷中,麵紅耳赤,顫聲道:“奴才失禮。”
  皇帝隻覺懷中香軟溫馨,手臂卻不由自主的收攏來,琳琅隻聽到自己的心怦怦直跳,卻不敢掙紮,慢慢低下頭去。過了許久,方聽見皇帝低聲道:“你是存心。”
  她驚惶失措:“奴才不敢。”倉促間抬起眼來,皇帝慢慢放了手,細細的端詳了片刻,說:“好罷,算你不是成心。”
  琳琅咬一咬唇,她本來麵色雪白,那唇上亦無多少血色,聲音更是微不可聞:“奴才知道錯了。”皇帝不由微微一笑,聽見李德全的聲音在外麵咳了一聲,便端了茶來慢慢吃著。李德全進來問:“回萬歲爺的話,外麵雨還下著呢,請萬歲爺示下,是不是這會子就叫起?”
  皇帝因軍政事務冗忙,下午除了聽進講,還要見閣部大臣,於是點點頭。由著侍候更衣盥洗,方起駕弘德殿進講。
  十月裏下了頭一場雪,雖隻是雪珠子,但屋瓦上皆是一層銀白,地下的金磚地也讓雪漸漸掩住,成了花白斑斕。暖閣裏已經攏了地炕,琳琅從外麵進去,隻見得熱氣夾著那龍涎香的幽香,往臉上一撲,卻是暖洋洋的一室如春。皇帝隻穿了家常的寶藍倭緞團福袍子,坐在禦案之前看折子。
  她不敢打擾,悄悄放下了茶,退後了一步,皇帝並未抬頭,卻問她:“外麵雪下得大嗎?”她道:“回萬歲爺的話,隻是下著雪珠子。”
  皇帝抬頭瞧了她一眼,說道:“入了冬,宮裏就氣悶得緊。南苑那裏殿宇雖小,但比宮裏要暖和,也比宮裏自在。”
  琳琅聽他這樣說,不知該如何接口,皇帝卻擱了筆,若有所思:“待這陣子忙過,就上南苑去。”琳琅隻聽窗外北風如吼,那雪珠子刷刷的打在琉璃瓦上,蹦蹦有聲。

  第20章 嚼蕊冰弦
  黃昏時分雪下大了,扯絮般落了一夜,第二天早起,但見窗紙微白,向外一望,近處的屋宇、遠處的天地隻是白茫茫的一片。丫頭侍候用青鹽漱了口,又換了衣裳,大丫頭荷葆拿著海青羽緞的鬥篷,道:“老太太打發人來問呢,叫大爺進去吃早飯。”說話間便將鬥篷輕輕一抖,替容若披在肩頭。容若微微皺眉,目光隻是向外凝望,隻見天地間如撒鹽、如飛絮,綿綿無聲。
  他從上房裏下來,卻徑直往書房裏去。見了西席先生顧貞觀負手立於廊上,看賞雪景。容若道:“如斯好雪,必得二三好友,對雪小斟,方才有趣。”
  顧貞觀笑道:“我亦正有此意。”
  容若便命人預備酒宴,請了諸位好友前來賞雪。這年春上開博學鴻儒科,所取嚴繩孫、徐乾學、薑辰英諸人皆授以翰林編修之職,素與容若交好,此時欣然赴約。至交好友,幾日不見,自是把酒言歡。酒過三巡,徐乾學便道:“今日之宴,無以佐興,莫若以度曲為賽,失之者罰酒。”
  諸人莫不撫掌稱妙。當下便擲色為令,第一個卻偏偏輪著顧貞觀。容若笑道:“卻是梁汾得了頭籌。”
  親自執壺,與顧貞觀滿斟一杯,道:“願梁汾滿飲此杯,便咳珠唾玉,好教我等耳目一新。”
  顧貞觀飲了酒,沉吟不語,室中地炕本就極暖,又另有熏籠,那熏籠錯金縷銀,極盡華麗,隻聞炭火劈叭的微聲,小廝輕手輕腳的添上菜肴,他舉目眼中,隻覺褥設芙蓉,筵開錦繡,卻是富貴安逸到了極處。容若早命人收拾了一張案,預備了筆墨。顧貞觀唇角微微哆嗦,霍然起身疾步至案前,一揮而就。
  諸人見他神色有異,早就圍攏上來看他所題,容若拿起那紙,便不由輕輕念出聲來,隻聽是一闕《金縷曲》:“季子平安否?便歸來,平生萬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誰慰藉?母老家貧子幼。記不起、從前杯酒。魑魅搏人應見慣,總輸他、覆雨翻雲手!冰與雪,周旋久。淚痕莫滴牛衣透。數天涯、依然骨肉,幾家能夠?比似紅顏多命薄,更不如今還有。隻絕塞、苦寒難受。廿載包胥承一諾,盼烏頭、馬角終相救。置此劄,君懷袖。”
  容若聞詞意悲戚,忍不住出言相詢。那顧貞觀隻待他這一問,道:“吾友吳漢槎,文才卓異,昔年梅村有雲,吳漢槎、陳其年、彭古晉三人,可稱‘江左三鳳凰’矣。漢槎因南闈科場案所累,流放寧古塔。北地苦寒,逆料漢槎此時鑿冰而食。而梁汾此時暖閣溫酒,與公子諸友賞雪飲宴。念及漢槎,梁汾愧不能言。”
  容若不由心潮起伏,朗聲道:“何梁生別之詩,山陽死友之傳,得此而三。此事三千六百日中,弟當以身任之,不需兄再囑之。”
  顧貞觀喜不自禁,道:“公子一諾千金,梁汾信之不疑,大恩不能言謝。然人壽幾何,請以五載為期。”
  容若亦不答話,隻略一沉吟,向紙上亦題下字去,他一邊寫,薑辰英在他身側,便一句句高聲念與諸人聽聞。卻是相和的一闕《金縷曲》,待薑辰英念到“絕塞生還吳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閑事。”
  諸人無不竦然動容,隻見容若寫下最後一句:“知我者,梁汾耳。”
  顧貞觀早已是熱淚盈眶,執著容若的手,隻道:“梁汾有友如是,夫複何求!”
  容若自此日後,便極力的尋覓機會,要為那吳兆騫開脫,隻恨無處著手。他心緒不樂,每日隻在房中對書默坐。因連日大雪,荷葆帶著小丫頭們去收了幹淨新雪,拿壇子封了,命小廝埋在那梅樹下,正在此時門上卻送進柬貼來。荷葆忙親手拿了,進房對容若道:“大爺,裕親王府上派人下了貼子來。”
  容若看了,原是請他過王府賞雪飲宴。容若本不欲前去,他心心念念隻在營救吳兆騫之事,忽然間靈機一動,知這位和碩親王在皇帝麵前極說得上話,自己何不從福全處著手謀策。
  荷葆因他近來與福全行跡漸疏,數次宴樂皆推故未赴,料必今日也是不去了,誰知聽見容若道:“拿大衣裳來。”
  忙侍候他換了衣裳,打發他出門。
  那裕親王府,本是康熙六年所建,親王府邸,自是富麗堂皇,雍榮華貴。裕親王福全卻將賞雪的酒宴設在後府花園裏。那假山迤邐,掩映曲廊飛簷,湖池早已凍得透了,結了冰直如一麵平溜的鏡子。便在那假山之下,池上砌邊有小小一處船廳,廳外植十餘株寒梅,時節未至,梅蕊未吐,但想再過月餘,定是寒香凜冽。入得那廳中去,原本就攏了地炕,暖意融融。座中皆是朝中顯貴,見容若前來,紛紛見禮寒喧。
  福全卻輕輕的將雙掌一擊,長窗之下的數名青衣小鬟,極是伶俐,齊齊伸手將窗扇向內一拉,那船廳四麵皆是長窗,眾人不由微微一凜,卻沒意料中的寒風撲麵,定晴一瞧,卻原來那長窗之外,皆另裝有西洋的水晶玻璃,剔透明淨直若無物,但見四麵雪景豁然撲入眼簾,身之所處的廳內,卻依然暖洋如春。
  那西洋水晶玻璃,尺許見方已經是價昂,像這樣丈許來高的大玻璃,且有如許多十餘扇,眾人皆是見所未見。尋常達官貴人也有用玻璃窗,多不過徑尺。像這樣萬金難尋的巨幅玻璃,隻怕也惟有天潢貴胄方敢如此豪奢。席間便有人忍不住喝一聲采:“王爺,此情此景方是賞雪。”
  福全微笑道:“玻璃窗下飲酒賞雪,當為人生一樂。”一轉臉瞧見容若,笑道:“前兒見駕,皇上還說呢,要往南苑賞雪去。隻可惜這些日子朝政繁忙,總等四川的戰局稍定,大駕才好出京。”
  容若本是禦前侍衛,聽福全如是說,便道:“扈從的事宜,總是盡早著手的好。”
  福全不由笑道:“皇上新擢了你未來的嶽丈頗爾盆為內大臣,這扈駕的事,大約是他上任的第一要務。”
  容若手中的酒杯微微一抖,卻濺出一滴酒來。福全於此事極是得意,道:“萬歲爺著實記掛你呢,問過我數次了。這年下納采,總得過了年才好納征,再過幾個月就可大辦喜事了。”
  席間諸人皆道:“恭喜納蘭大人。”
  紛紛舉起杯來,容若心中痛楚難言,隻得強顏歡笑,滿滿一杯酒飲下去,嗆得喉間苦辣難耐,禁不住低聲咳嗽。卻聽席間有人道:“今日此情此景,自應有詩詞之賦。”
  眾人紛紛附議,容若聽諸人吟哦,有念前人名句的,有念自己新詩的。他獨自坐在那裏,慢慢將一杯酒飲了,身後的丫頭忙又斟上。他一杯接一杯的吃著酒,不覺酒意沉酣,麵赤耳熱。
  隻聽眾人七嘴八舌品評詩詞,福全於此道極是外行,回首見著容若,便笑道:“你們別先亂了,容若還未出聲,且看他有何佳作。”
  容若酒意上湧,卻以牙箸敲著杯盞,縱聲吟道:“飛絮飛花何處是,層冰積雪摧殘,疏疏一樹五更寒。愛他明月好,憔悴也相關。最是繁絲搖落後,轉教人憶春山,湔裙夢斷續應難。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
  眾人轟然叫好,正鼓噪間,忽聽門外有人笑道:“好一句‘轉教人憶春山’。”
  那聲音清朗宏亮,人人聽在耳中皆是一怔,刹那間廳中突兀得靜下來,直靜得連廳外風雪之聲都清晰可聞。
  廳門開處,靴聲橐橐,落足卻是極輕。侍從拱衛如眾星捧月,隻穿一身裝緞狐膁褶子,外係著玄狐大氅,那紫貂的風領襯出清峻的一張麵孔,唇角猶含笑意。福全雖有三分酒意,這一嚇酒醒了大半,慌亂裏禮數卻沒忘,行了見駕的大禮,方道:“皇上駕幸,臣未及遠迎,請皇上治臣大不敬之罪。”
  皇帝神色卻頗為閑適,親手攙了他起來,道:“我因見雪下得大了——記得去年大雪,順天府曾報有屋舍為積雪壓垮,致有死傷。左右下午閑著,便出宮來看看,路過你宅前,順路就進來瞧瞧你。是我不叫他們通傳的,大雪天的,你們倒會樂。”
  福全又請了安謝恩,方才站起來笑道:“皇上時時心係子民,臣等未能替皇上分憂,卻躲在這裏吃酒,實實慚愧得緊。”
  皇帝笑道:“偷得浮生半日閑,這樣的天氣,本就該躲起來吃酒,你這裏倒暖和。”

  21、蘭襟親結
  皇帝一麵說,一麵解了頸下係著的玄色閃金長絛,李德全忙上前替皇帝脫了大氅,接在手中。皇帝見眾人跪了一地,道:“都起來吧。”
  眾人謝恩起身,恭恭敬敬的垂手侍立。皇帝本是極機智的人,見廳中一時鴉雀無聲,便笑道:“朕一來倒拘住你們了,我瞧這園子雪景不錯,福全,容若,你們兩個陪我去走走。”
  福全與納蘭皆“嗻”了一聲,因那外麵的雪仍紛紛揚揚飄著,福全從李德全手中接了大氅,親自侍候皇帝穿上。簇擁著皇帝出了船廳,轉過那湖石堆砌的假山,但見庭台樓閣皆如裝在水晶盆裏一樣,玲瓏剔透。皇帝因見福全戴著一頂海龍拔針的軟胎帽子,忽然一笑,道:“你還記不記得,那年咱們兩個乘著諳達打瞌睡,從上書房裏翻窗子出來,溜到花園裏玩雪,最後不知為什麽惱了,結結實實打了一架。我滾到雪裏,倒也沒吃虧,一舉手就將你簇新的暖帽扔到海子裏去了,氣得你又狠狠給我一拳。”
  福全笑道:“臣當然記得,鬧到連皇阿瑪都知道了,皇阿瑪大怒,罰咱們兩個在奉先殿跪了足足三個時辰,還是董鄂皇貴妃求情……”
  說到這裏猛然自察失言,嘎然而止,神色不由有三分勉強。皇帝隻做未覺,岔開話道:“你這園裏的樹,倒是極好。”
  眼前乃是大片鬆林,掩著青磚粉壁。那鬆樹皆是建園時即植,雖不甚粗,也總在二十餘年上下,風過隻聽鬆濤滾滾如雷,大團大團的積雪從枝椏間落下來。忽見絨絨一團,從樹枝上一躍而下,原是小小一隻鬆鼠,見著有人,連爬帶跳竄開,皇帝瞬間心念一動,隻叫道:“捉住它。”
  那鬆鼠竄得極快,但皇帝微服出宮,所帶的侍從皆是禦前侍衛中頂尖的好手,一個個身手極是敏捷,十餘人遠遠奔出,四麵合圍,便將那鬆鼠逼住,那小鬆鼠驚惶失措,徑直向三人腳下竄來,納蘭眼疾手快,一手捉住了它毛絨絨的尾巴,隻聽鬆鼠吱吱亂叫,卻再也掙不脫他的掌心。
  福全忙命人取籠子來,裕親王府的總管太監郭興海極會辦事,不過片刻,便提了一隻精巧的鎏金鳥籠來。福全笑道:“沒現成的小籠子,好在這個也不冗贅。”
  皇帝見那鳥籠精巧細致,外麵皆是紫銅鎏金的扭絲花紋,道:“這個已經極好。這樣小的籠子,卻是關什麽鳥的?”
  福全笑嘻嘻的道:“臣養了一隻畫眉,極是心愛,總不願離身,這隻小籠,卻是帶它在車轎之內用的。前兒下人給它換食,不小心讓那雀兒飛了,叫臣好生懊惱,隻想罷了,權當放生吧。隻剩了這空籠子——沒想到今兒正好能讓萬歲爺派上用場,原來正是臣的福氣。”
  納蘭掌中那鬆鼠吱吱叫著拚命掙紮,卻將納蘭掌上抓出數道極細的血痕。納蘭怕它亂掙逃走,抽了腰帶上扣的吩帶,繞過它的小小的爪子,打了個結。那鬆鼠再也掙不得,納蘭便將它放入籠內,扣好了那精巧的鍍金搭鎖,福全接過去,親自遞給李德全捧了。雪天陰沉,冬日又短,不過片刻天色就晦暗下來,福全因皇帝是微行前來,總是忐忑不安。皇帝亦知道他的心思,道:“朕回去,省得你們心裏總是嘀咕。”
  福全道:“眼見隻怕又要下雪了,路上又不好走,皇上保重聖躬,方是成全臣等。”
  皇帝笑道:“趕我走就是趕我走,我給個台階你下,你反倒挑明了說。”
  福全也笑道:“皇上體恤臣,臣當然要順杆往上爬。”
  雖是微服不宜聲張,仍是親自送出正門,與納蘭一同侍候皇帝上了馬,天上的飛雪正漸漸飄得綿密,大隊侍衛簇擁著禦駕,隻聞鸞鈴聲聲,漸去漸遠看不清了,唯見漫天飛雪。
  皇帝回到禁中天已擦黑。他出宮時並未聲張,回宮時也是悄悄。乾清宮正上燈,畫珠猛然見他進來,那玄色風帽大氅上皆落滿了雪,後麵跟著的李德全,也是撲了一身的雪屑沫子,畫珠直嚇了一跳,忙上來替他輕輕取了風帽,解了大氅,交了小太監拿出去撣雪,暖閣中本暖,皇帝連眼睫之上都沾了雪花,這樣一暖,臉上卻潤潤的。換了衣裳,又拿熱手巾把子來擦了臉,方命傳晚酒點心。
  琳琅本端了熱奶子來,見皇帝用酒膳,便依規矩先退下去了。待皇帝膳畢,方換了熱茶進上。因天氣寒冷,皇帝衝風冒雪在九城走了一趟,不由飲了數杯暖酒。暖閣中地炕極暖,他也隻穿了緞麵的銀狐嗉筒子,因吃過酒,臉頰間隻覺得有些發熱。接了那滾燙的茶在手裏,便不忙吃,將茶碗撂在炕桌上,忽然間想起一事來,微笑道:“有樣東西是給你的。”
  向李德全一望,李德全會意,忙去取了來。
  琳琅見是極精巧的一隻鎏金籠子,裏麵鎖著一隻鬆鼠,烏黑一對小眼睛,滴溜溜的瞪著人瞧,忍俊不禁拿手指輕輕扣著那籠子,左頰上若隱若現,卻浮起淺淺一個笑靨。皇帝起身接過籠子,道:“讓我拿出來給你瞧。”
  李德全見了這情形,早悄無聲息退出去了。
  那隻鬆鼠掙紮了半晌,此時在皇帝掌中,隻是瑟瑟發抖。琳琅見它靈巧可愛,伸手輕撫它鬆鬆的絨尾,不由說:“真有趣。”
  皇帝見她嫣然一笑,燈下隻覺如明珠生輝,熠熠照人,笑靨直如梅蕊初露,芳宜香遠。皇帝笑道:“小心它咬你的手。”
  慢慢將鬆鼠放在她掌中。她見鬆鼠為吩帶所縛,十分可憐,那吩帶本隻係著活扣,她輕輕一抽即解開,那吩帶兩頭墜著小小金珠,上頭卻有極熟悉的篆花紋飾,她唇角的笑意刹那間凝固,隻覺像是兜頭冰雪直澆而下,連五髒六腑都在瞬間冷得透骨。手不自覺一鬆,那鬆鼠便一躍而下,直竄出去。
  她此時方回過神來,輕輕呀了一聲,連忙去追,那鬆鼠早已輕巧躍起,一下子跳上了炕,直鑽入大迎枕底下。皇帝手快,頓時掀起迎枕,它卻疾若小箭,吱的叫了一聲,又鑽到炕氈下去了。琳琅伸手去按,它數次跳躍,極是機靈,屢撲屢逸。竄到炕桌底下,圓溜溜的眼睛隻是瞪著兩人。
  西暖閣本是皇帝寢居,琳琅不敢亂動炕上禦用諸物,皇帝卻輕輕在炕桌上一拍,那鬆鼠果然又竄將出來,琳琅心下焦燥,微傾了身子雙手按上去,不想皇帝也正伸臂去捉那鬆鼠,收勢不及,琳琅隻覺天翻地覆,人已經仰跌在炕上。幸得炕氈極厚,並未摔痛,皇帝的臉卻近在咫尺,呼吸可聞,氣息間盡是他身上淡薄的酒香,她心下慌亂,隻本能的將臉一偏。蓮青色衣領之下頸白膩若凝脂,皇帝情不自禁吻下,隻覺她身子在瑟瑟發抖,如寒風中的花蕊,叫人憐愛無限。
  琳琅腦中一片空白,隻覺唇上灼人滾燙,手中緊緊攥著那條吩帶,掌心裏沁出冷汗來,身後背心裏卻是冷一陣,熱一陣,便如正生著大病一般。耳中嗡嗡的回響著微鳴,隻聽窗紙上風雪相撲,漱漱有聲。
  西洋自鳴鍾敲過了十一下,李德全眼見交了子時,終於耐不住,躡手躡腳進了西暖閣。但見金龍繞足十八盞燭台之上,兒臂粗的巨燭皆燃去了大半,燭化如絳珠紅淚,緩緩累垂凝結。黃綾帷帳全放了下來,明黃色宮絛長穗委垂在地下,四下裏寂靜無聲,忽聽吱吱一聲輕響,卻是那隻鬆鼠,不知打哪裏鑽出來,一見著李德全,又掉頭竄入帷帳之中。
  李德全又躡手躡腳退出去,敬事房的太監李四保正侯在廊下,見著他出來,打起精神悄聲問:“今兒萬歲爺怎麽這時辰還未安置?”
  李德全道:“萬歲爺已經安置了,你下值睡覺去吧。”
  李四保一怔,張口結舌:“可……茶水上的琳琅還在西暖閣裏——”
  話猶未完,已經明白過來,隻倒吸了一口氣,越發的茫然無措,廊下風大,冷得他直打哆嗦,牙關磕磕碰碰,半晌方道:“李諳達,今兒這事該怎麽記檔,這可不合規矩。”
  李德全正沒好氣,道:“規矩——這會子你跟萬歲爺講規矩去啊。”頓了頓方道:“真是沒腦子,今兒這事擺明了別記檔,萬歲爺的意思,你怎麽就明白不過來?”
  李四保感激不盡,打了個千兒,低聲道:“多謝諳達指點。”
  李德全返身入殿,安排了侍寢諸人的差事。自己卻拖了一條厚氈,就在暖閣門外的旮旯裏半坐半躺,閉上了眼睛。

  22、尋思常自
  眼瞅著近臘月,宮中自然閑下來。佟貴妃因署理六宮事務,越到年下,卻是越不得閑。打點過年的諸項雜事,各處的賞賜,新年賜宴、宮眷入朝……都是叫人煩惱的瑣碎事,而且件件關乎國體,一些兒也不能疏忽。聽內務府的人回了半晌話,隻覺得那太陽穴上又突突跳著,隱隱又頭痛。便叫貼身的宮女:“將炭盆子挪遠些,那炭氣嗆人。”
  宮女忙答應著,小太監們上來挪了炭盆,外麵有人回進來:“主子,安主子來了。”
  安嬪是慣常往來,熟不拘禮,隻曲膝道:“給貴妃請安。”
  佟貴妃忙叫人扶起,又道:“妹妹快請坐。”
  安嬪在下首炕上坐了,見佟貴妃歪在大迎枕上,穿著家常倭緞片金袍子,領口袖端都出著雪白的銀狐風毛,襯得一張臉上卻顯得蒼白,不由道:“姐姐還是要保重身子,這一陣子眼見著又瘦下來了。”
  佟貴妃輕輕歎了口氣,道:“我何嚐不想養著些,隻這後宮裏上上下下數千人,哪天大事小事沒有數十件?前兒萬歲爺來瞧我,隻說了小半個時辰的話,見一樁接一樁的事來回,還說笑話,原來我竟比他在朝堂上還要忙。”
  安嬪心中不由微微一酸,道:“皇上還是惦記著姐姐,隔了三五日,總要過來瞧姐姐。”
  見宮女送上一隻玉碗,佟貴妃不過拿起銀匙略嚐了一口,便推開不用了。安嬪忙道:“這燕窩最是滋養,姐姐到底耐著用些。”
  佟貴妃隻是輕輕搖了搖頭,安嬪因見炕上牆上貼著消寒圖,便道:“是二九天裏了吧。”
  佟貴妃道:“今年隻覺得冷,進了九就一場雪接一場雪的下著,總沒消停過。唉,日子過得真快,眼瞅又是年下了。”
  安嬪倒想起來:“宜嬪怕是要生了吧。”
  佟貴妃道:“總該在臘月裏,前兒萬歲爺還問過我,我說已經打發了一個妥當人過去侍候呢。”
  安嬪道:“郭絡羅家的小七,真是萬歲爺心坎上的人,這回若替萬歲爺添個小阿哥,還不知要怎麽捧到天上去呢。”
  佟貴妃微微一笑,道:“宜嬪雖然要強,我瞧萬歲爺倒還讓她立著規矩。”
  安嬪有句話進門便想說,繞到現在,隻作閑閑的樣子,道:“不知姐姐這幾日可聽見說聖躬違和?”
  佟貴妃吃了一驚,道:“怎麽?我倒沒聽見傳禦醫——妹妹聽見什麽了?”
  安嬪臉上略略一紅,低聲道:“倒是我在胡思亂想,因為那日偶然聽敬事房的人說,萬歲爺這二十來日,都是‘叫去’。”
  佟貴妃也不禁微微臉紅,雖覺得此事確是不尋常,但到底二人都年輕,不好老了臉講房闈中事,便微微咳嗽了一聲,揀些旁的閑話來講。
  晚上佟貴妃去給太皇太後請安,比平日多坐了片刻。正依依膝下,講些後宮的趣事來給太皇太後解悶,宮女笑盈盈的進來回:“太皇太後,萬歲爺來了。”佟貴妃連忙站起來。
  皇帝雖是每日晨昏定省,但見了祖母,自然仍是親熱。請了安便站起來,太皇太後道:“到炕上坐,炕上暖和。”又叫佟貴妃:“你也坐,一家子關起門來,何必要論規矩。”
  佟貴妃答應著,側著身子坐下,太皇太後細細端詳著皇帝,道:“外麵又下雪了?怎麽也不叫他們打傘?瞧你這帽上還有雪。”
  皇帝笑道:“我原兜著風兜,進門才脫了,想是他們手重,拂在了帽上。”
  太皇太後點點頭,笑道:“我瞧你這陣子氣色好,必是心裏痛快。”
  皇帝笑道:“老祖宗明見,圖海進了四川,趙良棟、王進寶各下數城,眼見四川最遲明年春上,悉可克複。咱們就可以直下雲南,一舉蕩平吳藩。”
  太皇太後果然歡笑,笑容滿麵,連聲說:“好,好。”
  佟貴妃見語涉朝政,隻是在一旁微笑不語。
  祖孫三人又說了會子話,太皇太後因聽窗外風雪之聲愈烈,道:“天黑了,路上又滑,我也倦了,你們都回去吧,尤其是佟佳氏,身子不好,大雪黑天的,別受了風寒。”
  皇帝與佟貴妃早就站了起來,佟貴妃道:“謝太皇太後關愛,我原是坐暖轎來的,並不妨事。”
  與皇帝一同行了禮,方告退出來。
  皇帝因見她穿了件香色鬥紋錦上添花大氅,嬌怯怯立在廊下,寒風吹來,總是不勝之態。他素來對這位表妹十分客氣,便道:“如今日子短了,你身子又不好,早些過來給太皇太後請安,也免得冒著夜雪回去。”
  佟貴妃低聲道:“謝萬歲爺體恤。”
  心裏倒有一腔的話,隻是默默低頭。皇帝問:“有事要說?”
  佟貴妃道:“沒有。”低聲道:“萬歲爺珍重,便是臣妾之福。”
  皇帝見她不肯說,也就罷了,轉身上了明黃暖轎,佟妃目送太監們前呼後擁,簇著禦駕離去,方才上了自己的轎子。
  皇帝本是極精細的人,回到乾清宮下轎,便問李德全:“今兒佟貴妃有沒有打發人來?”
  李德全怔了一怔,道:“沒有,隻上午貴妃宮裏,傳了敬事房當值的太監過去問話。”
  皇帝聽了,心下已經明白幾分,便不再問,徑直進了西暖閣。
  換了衣裳方坐下,一抬頭瞧見琳琅進來,不由微微一笑。琳琅見他目光凝視,終究臉上微微一紅,過了片刻,方才抬起頭來,與皇帝目光相接,皇帝神色溫和,問:“我走了這半晌,你在做什麽呢?”
  琳琅答:“萬歲爺不是說想吃蓮子茶,我去叫禦茶房剝蓮子了。”
  皇帝唔了一聲,說:“外麵又在下雪。”
  隻覺她的手溫軟香膩,握在掌心,因見炕桌上放著廣西新貢的香橙,便拿了一個遞給她。琳琅正欲去取銀刀,皇帝隨手抽出腰佩的琺琅嵌金小刀給她,她低頭輕輕劃破橙皮。皇帝隻聞那橙香馥鬱,夾在熟悉的幽幽淡雅香氣裏,心中不禁一蕩,低聲吟道:“並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指破新橙。”
  燈下隻見她雙頰洇紅酡然如醉,明眸顧盼,眼波欲流。過了良久,方低低答:“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皇帝輕輕笑了一聲,禁不住攬她入懷,因暖閣裏攏著地炕,隻穿著小袖掩衿銀鼠短襖。皇帝隻覺纖腰不盈一握,軟玉幽香襲人,熏暖欲醉,低聲道:“朕比那趙官家可有福許多。”
  她滿麵飛紅,並不答話。皇帝隻聽窗外北風尖嘯,拍著窗扇微微格吱有聲。聽她呼吸微促,一顆心卻是怦怦亂跳,鬢發輕軟貼在他臉上,似乎隻願這樣依偎著,良久良久。
  琳琅聽那熏籠之內,炭火燃著嗶剝微聲,皇帝臂懷極暖,禦衣袍袖間龍涎熏香氤氳,心裏反倒漸漸安靜下來。皇帝低聲道:“宮裏總不肯讓人清淨,等年下封了印,咱們就上南苑去。”
  聲音愈來愈低,漸如耳語,那暖暖的呼吸回旋在她耳下,輕飄飄的又癢又酥。身側燭台上十數紅燭灩灩流光,映得一室皆春。
  直到十二月丁卯,大駕方出永定門,往南苑行宮。這一日卻是極難得晴朗的天氣,一輪紅日映著路旁積雪,泛起耀眼的一層淡金色。官道兩側所張黃幕,受了霜氣侵潤,早就凍得硬梆梆的。扈從的官員、三營將士大隊人馬,簇擁了十六人相舁木質髹朱的輕步輿禦駕,緩緩而行,隻聽晨風吹得行列間的旌旗輅傘獵獵作響。
  頗爾盆領著內大臣的差事,騎著馬緊緊隨在禦駕之後。忽見皇帝掀起輿窗帷幕,招一招手,卻是向著納蘭容若示意。納蘭忙趨馬近前,皇帝卻沉吟片刻,吩咐他說:“你去照料後麵的車子。”
  納蘭領旨,忙兜轉了馬頭縱馬往行列後去,後麵是宮眷所乘的騾車,納蘭見是一色的宮人所用青呢朱漆輪大車,並無妃嬪主位隨駕的輿轎,心裏雖然奇怪,但皇帝巴巴兒打發了自己過來,隻得勒了馬,不緊不慢的跟在車隊之側。
  因著天氣晴暖,路上雪開始漸漸融了,甚是難走,車輾馬蹄之下隻見髒雪泥濘飛濺。禦駕行得雖慢,騾車倒也走不快。納蘭信馬由韁的跟著,不由怔怔出了神。恰在此時路麵有一深坑,本已填壅過黃土,但大隊人馬踐踏而過,雪水消融,騾車行過時車身一側,朱輪卻陷在了其中,掌車的太監連聲呼喝,那騾馬幾次使力,車子卻沒能起來。
  納蘭忙下馬,招呼了扈從的兵丁幫忙推車。十餘人輕輕鬆鬆便扶了那騾車起來,納蘭心下一鬆,轉身正待認鐙上馬,忽然風過,吹起騾車帷幄,隱隱極淡薄的幽香,卻是魂牽夢縈,永誌難忘的熟悉。心下竦然驚痛,驀然掉回頭去,怔怔的望著騾車帷幄,仿佛要看穿那厚厚的青呢氈子似的。

  23、情知此後
  南苑地方逼仄,自是比不得宮內。駐蹕關防是首要,好在豐台大營近在咫尺,隨扈而來的禦營親兵駐下,外圍抽調豐台大營的禁旅八旗,頗爾盆領內大臣,上任不久即遇上這樣差事,未免諸事有些抓忙,納蘭原是經常隨扈,知道中間的關防,從旁幫襯一二,倒也處處安插的妥當。
  這日天氣陰沉,過了午時下起雪珠子,如椒鹽如細粉,零零星星撒落著。頗爾盆親自帶人巡查了關防,回到直房裏,一雙鹿皮油靴早沁濕了,套在腳上濕冷透骨。侍候他的戈什哈忙上來替他脫了靴子,又移過炭盆來。道:“大人,直房裏沒腳爐,您將就著烤烤。”
  頗爾盆本覺得那棉布襪子濕透了貼在肉上,伸著腳讓炭火烘著,暖和著漸漸緩過勁來。忽見棉布簾子一挑,有人進來,正是南宮正殿的禦前侍衛統領,身上穿著濕淋淋的油衣鬥篷,臉上凍得白一塊紅一塊,神色倉惶急促,打了個千兒,隻吃力的道:“官大人,出事了。”
  頗爾盆心下一沉,忙問:“怎麽了?”
  那統領望了一眼他身後的戈什哈。頗爾盆道:“不妨事,這是我的心腹。”
  那統領依舊沉吟,頗爾盆隻得揮一揮手,命那戈什哈退下去了,那統領方開口,聲調裏隱著一絲慌亂,道:“官大人,皇上不見了。”
  頗爾盆隻覺如五雷轟頂,心裏悚惶無比,脫口斥道:“胡扯!皇上怎麽會不見了?”
  這南苑行宮裏,雖比不得禁中,但仍是裏三層外三層,蹕防是滴水不漏,密如鐵桶。而皇帝禦駕,等閑身邊太監宮女總有數十人,就算在宮中來去,也有十數人跟著侍候,哪裏能有“不見了”這一說?
  隻聽那統領道:“皇上要賞雪,出了正殿,往海子邊走了一走,又叫預備馬,李公公原說要傳禦前侍衛來侍候,皇上隻說不用,又不讓人跟著,騎了馬沿著海子往上去了,快一個時辰了卻不見回來,李公公這會子已經急得要瘋了。”
  頗爾盆又驚又急,道:“那還不派人去找?”
  那統領道:“南宮的侍衛已經全派出去了,這會子還沒消息,標下覺得不妥,所以趕過來回稟大人。”
  頗爾盆知他是怕擔當,可這責任著實重大,別說自己,隻怕連總責蹕防的禦前大臣、領侍衛內大臣也難以擔當。隻道:“快快叫鑾儀衛、上虞備用處的人都去找!”
  自己亦急急忙忙往外走,忽聽那戈什哈追出來直叫喚:“大人!大人!靴子!”
  這才覺得腳下冰涼,原來是光襪子踏在青磚地上,憂心如焚的接過靴子籠上腳,囑咐那戈什哈:“快去稟報索大人!就說行在有緊要的事,請他速速前來。”
  皇帝近侍的太監執著儀仗皆侯在海子邊上,那北風正緊,風從冰麵上吹來,夾著雪霰子刷刷的打在臉上,嗆得人眼裏直流淚。一撥一撥的侍衛正派出去,頗爾盆此時方自鎮定下來,安慰神情焦灼的李德全:“李總管,這裏是行宮,四麵宮牆圍著,外麵有前鋒營、護軍營、火器營的駐蹕,裏麵有隨扈的禦前侍衛,外人進不來,咱們總能找著皇上。”
  話雖這樣說,但心裏揣揣不安,似乎更像是在安慰自己。又說:“苑裏地方大,四麵林子裏雖有人巡查,但怎麽好叫皇上一個人騎馬走開?”話裏到底忍不住有絲埋怨。
  李德全苦笑了一聲,隔了半晌,方才低聲道:“官大人,萬歲爺不是一個人——可也跟一個人差不多。”
  頗爾盆叫他弄糊塗了,問:“那是有人跟著?”
  李德全點點頭,隻不作聲,頗爾盆越發的糊塗,正想問個明白,忽聽遠處隱隱傳來鸞鈴聲,一騎蹄聲答答,信韁歸來。飄飄灑灑的雪霰子裏,隻見那匹白馬極是高大神駿,正是皇帝的坐騎。漸漸近了,看得清馬上的人裹著紫貂大氅,風吹翻起明黃綾裏子,頗爾盆遠遠見著那禦衣方許用的明黃色,先自鬆了口氣,抹了一把臉上的雪水,這才瞧真切馬上竟是二人共乘。當先的人裹著皇帝的大氅,銀狐風兜掩去了大半張臉,瞧那身形嬌小,竟似是個女子。皇帝隻穿了絳色箭袖,腕上翻起明黃的馬蹄袖,極是精神。眾人忙著行禮,皇帝含笑道:“馬跑得發了興,就兜遠了些,是怕你們著慌,打南邊犄角上回來——瞧這陣仗,大約朕又讓你們興師動眾了,都起來吧。”
  早有人上來拉住轡頭,皇帝翻身下馬,回身伸出雙臂,那馬上的女子體態輕盈,幾乎是叫他輕輕一攜,便娉娉婷婷立在了地上。頗爾盆方隨眾謝恩站起來,料必此人是後宮妃嬪,本來理應回避,但這樣迎頭遇上,措手不及,不敢抬頭,忙又打了個千,道:“奴才給主子請安。”
  那女子卻倉促將身子一側,並不受禮,反倒退了一步。皇帝也並不理會,一抬頭瞧見納蘭遠遠立著,臉色蒼白的像是屋宇上的積雪,竟沒有一絲血色。皇帝便又笑了一笑,示意他近前來,道:“今兒是朕的不是,你們也不必嚇成這樣,這是在行苑裏頭,難道朕還能走丟了不成?”
  納蘭道:“臣等護駕不周,請皇上治罪。”
  皇帝見他穿著侍衛的青色油衣,依著規矩垂手侍立,那聲音竟然在微微發抖,也不知是天氣寒冷,還是適才擔心過慮,這會子鬆下心來格外後怕?皇帝心中正是歡喜,也未去多想,隻笑道:“朕已經知道不該了,你們還不肯輕饒麽?”
  太監已經通報上來:“萬歲爺,索大人遞牌子覲見。”
  皇帝微微皺一皺眉,立刻又展顏一笑:“這回朕可真有得受了。索額圖必又要諫勸,什麽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騎衡,聖主不乘危而徼幸。”
  納蘭恍恍惚惚聽在耳中,自幼背得極熟《史記》的句子,此時皇帝說出來,一字一字卻恍若夏日的焦雷,一聲一聲霹靂般在耳邊炸開,卻根本不知道那些字連起來是何意思了,風挾著雪霰子往臉上拍著,隻是麻木的刺痛。
  皇帝就在南宮正殿裏傳見索額圖,索額圖行了見駕的大禮,果然未說到三句,便道:“皇上萬乘之尊,身係社稷安危。袁盎曰:‘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騎衡,聖主不乘危而徼幸。’”
  皇帝見自己所猜全中,禁不住微微一笑。他心情甚好,著實敷衍了這位重臣幾句,因他正是當值大臣,又詢問了京中消息,京裏各衙門早就封了印不辦差,年下散坦,倒也沒有什麽要緊事。
  等索額圖跪安退下,皇帝便起身回西暖閣,琳琅本坐在炕前小杌子上執著珠線打絡子,神色卻有些怔仲不寧,連皇帝進來也沒留意。猛然間見那明黃翻袖斜剌裏拂在絡子上,皇帝的聲音很愉悅:“這個是打來作什麽的?”卻將她嚇了一跳,連忙站起來,叫了聲:“萬歲爺。”
  皇帝握了她的手,問:“手怎麽這樣涼?是不是才剛受了風寒?”
  她輕輕搖了搖頭,低聲道:“琳琅在後悔——”
  語氣稍稍凝滯,旋即黯然:“不該叫萬歲爺帶了我去騎馬,惹得大臣們都擔心。”
  皇帝唔了一聲,道:“是朕要帶你去,不怨你。適才索額圖剛剛引過史書,你又來了——三代末主乃有嬖女,今欲同輦,得無近似之乎?王太後雲‘古有樊姬,今有班婕妤’,朕再加一句:現有衛氏琳琅。”
  她的笑容卻是轉瞬即逝,低聲道:“萬歲爺可要折琳琅的福,況且成帝如何及得皇上萬一?”
  皇帝不由笑道:“雖是奉承,但著實叫人聽了心裏舒坦。我隻是奇怪,你到底藏了多少本事,連經史子集你竟都讀過,起先還欺君罔上,叫我以為你不識字。”
  琳琅臉上微微一紅,垂下頭去說:“不敢欺瞞萬歲爺,隻是女子無才便是德,且太宗皇帝祖訓,宮人不讓識字。”
  皇帝靜默了片刻,忽然輕輕歎了口氣:“六宮主位,不識字的也多。有時回來乏透了,想講句笑話兒,她們也未必能懂。”
  琳琅見他目光溫和,一雙眸子裏瞳仁清亮,黑得幾乎能瞧見自己的倒影,直要望到人心裏去似的。心裏如絆著雙絲網,何止千結萬結,糾葛亂理,竟不敢再與他對視。掉轉臉去,心裏怦怦直跳。皇帝握著她的手,卻慢慢的攥得緊了,距得近了,皇帝衣袖間有幽幽的龍誕香氣,叫她微微眩暈,仿佛透不過氣來。距得太近,仰望隻見他清峻的臉龐輪廓,眉宇間卻有錯綜複雜,她所不懂,更不願去思量。
  因依*著,皇帝的聲音似是從胸口深處發出的:“第一次見著你,你站在水裏唱歌,那晚的月色那樣好,照著河岸四麵的新葦葉子——就像是做夢一樣。我極小的時候,嬤嬤唱悠車歌哄我睡覺,唱著唱著睡著了,所以總覺得那歌是在夢裏才聽過。”
  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唇角微微發顫,他卻將她又攬得更緊些:“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假若你替我生個孩子,每日唱悠車歌哄他睡覺,他一定是世上最有福氣的孩子。”
  琳琅心中思潮翻滾,聽他低低娓娓道來,那眼淚在眼中滾來滾去,直欲奪眶而出。將臉埋在他胸前衣襟上,那襟上本用金線繡著盤龍紋,模糊的淚光裏瞧去,禦用的明黃色,猙獰的龍首,玄色的龍睛,都成了朦朧冰冷的淚光。唯聽見他胸口的心跳,怦怦的穩然入耳。一時千言萬語,心中不知是哀是樂,是苦是甜,是惱是恨,是驚是痛。心底最深處卻翻轉出最不可抑的無盡悲辛。柔腸百轉,思緒千迥,恨不得身如齏粉,也勝似如今的煎熬。
  皇帝亦不說話,亦久久不動彈,臉龐貼著她的鬢發。過了許久,方道:“你那日沒有唱完,今日從頭唱一遍吧。”
  她哽咽難語,努力調均了氣息,皇帝身上的龍涎香,夾著紫貂特有微微的皮革膻氣,身後熏籠裏焚著的百合香,混淆著叫人漸漸沉溺。自己掌心指甲掐出深深的印子,隱隱作痛,慢慢的鬆開來,又過了良久,方輕輕開口唱:“悠悠紮,巴布紮,狼來啦,虎來啦, 馬虎跳牆過來啦。
  悠悠紮,巴布紮,小阿哥,快睡吧,阿瑪出征伐馬啦,
  大花翎子,二花翎子,掙下功勞是你爺倆的。
  小阿哥,快睡吧,掙下功勞是你爺倆的。
  悠悠紮,巴布紮,小夜嗬,小夜嗬,錫嗬孟春莫得多嗬。
  悠悠紮,巴布紮,小阿哥,睡覺啦。
  悠悠紮,巴布紮,小阿哥,睡覺啦……”
  她聲音清朗柔美,低低回旋殿中,窗外的北風如吼,紛紛揚揚的雪花飛舞,雪卻是下得越來越緊,直如無重數的雪簾幕帷,將天地盡籠其中。

  24、鑒取深盟
  皇帝雖然在南苑,每日必遣人回宮向太皇太後及皇太後請安。這日是趙有忠領了這差事,方請了安從慈寧宮裏退出來,正遇上端嬪來給太皇太後請安。端嬪目不斜視往前走著,倒是扶著端嬪的心腹宮女棲霞,向趙有忠使了個眼色。
  趙有忠心領神會,便不忙著回南苑,徑直去鹹福宮中,順腳便進了耳房,與太監們圍著火盆胡吹海侃了好一陣子,端嬪方才回宮。趙有忠忙迎上去請安,隨著端嬪進了暖閣。端嬪在炕上坐下,又道:“請趙諳達坐。”
  趙有忠連聲的道“不敢”,棲霞已經端了小杌子上來,趙有忠謝了恩,方才在小杌子上坐下。
  端嬪接了茶在手裏,拿那碗蓋撇著茶葉,慢慢的問:“萬歲爺還好麽?”
  趙有忠連忙站起來,道:“聖躬安。”
  端嬪輕輕籲了口氣,說:“那就好。”
  趙有忠不待她發問,輕聲道:“端主子讓打聽的事,奴才眼下也沒法子。萬歲爺身邊的人,個個噤口像是嘴上貼了封條一般,隻怕再讓萬歲爺覺察。說是萬歲爺上回連李德全李諳達都發落了,旁人還指不定怎麽收梢呢。”
  端嬪道:“難為你了。”
  向棲霞使個眼色,棲霞便去取了一張銀票來。趙有忠斜睨著瞧見,嘴上說:“奴才沒替端主子辦成差事,怎麽好意思再接主子的賞錢?”
  端嬪微笑道:“我這個人你還不知道,隻要你有心,便是替我辦事了。”
  趙有忠隻得接過銀票,往袖中掖了,道:“主子寬心,我回去再想想法子。”
  他回到南苑天色已晚,先去交卸了差事,才回自己屋裏去,開了炕頭的櫃子,取出自己偷藏的一小壇燒酒,拿塊包袱皮胡亂包了,夾在腋下便去尋內奏事處的太監王之富。
  冬日苦寒,王之富正獨個兒在屋裏用炭盆烘著花生,一見了他,自是格外親熱:“老哥,這回又替我帶什麽好東西來了?”
  趙有忠微微一笑,回身栓好了門,方從腋下取出包袱。王之富見他打開包袱,一見著是酒,不由饞蟲大起,“嘟” 吞了一口口水,忙去取了兩隻粗陶碗來,一麵倒著酒,一麵就嚷:“好香!”
  趙有忠笑道:“小聲些,莫教旁人聽見,這酒可來得不容易,這要叫人知道了,隻怕咱們兩個都要到慎刑司去走一趟。”
  王之富笑嘻嘻的將炭盆裏烘得焦糊的花生都撥了出來,兩人掰著花生下酒,雖不敢高聲,倒也喝得解讒。壇子空了大半,兩個人已經麵紅耳赤,話也多了起來。王之富大著舌頭道:“無功不受祿,老哥有什麽事,但凡瞧得起兄弟,隻管說就是了,我平日受老哥的恩惠,也不是一日兩日了。”
  趙有忠道:“你是個爽快人,我也不繞圈子。兄弟你在內奏事處當差,每日都能見著皇上,有樁納悶的事兒,我想托兄弟你打聽。”
  王之富酒意上湧,道:“我也不過每日送折子進去,遞上折子就下來,萬歲爺瞧都不瞧我一眼。能見著皇上,可跟皇上說不上話。”
  趙有忠哈哈一笑,說道:“我也不求你去跟萬歲爺回奏什麽。”
  便湊在王之富耳邊,密密的囑咐了一番。王之富笑道:“這可也要看機緣的,現下禦前的人嘴風很緊,不是那麽容易。但老哥既然開了口,兄弟我就算上刀山下火海,也要替老哥交差。”
  趙有忠笑道:“那我可在這裏先謝過了。”
  兩人直將一壇酒吃完,方才盡興而散。
  那王之富雖然拍胸脯答應下來,隻是沒有機會。可巧這日是他在內奏事處當值,時值隆冬,天氣寒冷,隻坐在炭火盆邊打著瞌睡。時辰已經是四更天了,京裏兵部著人快馬遞來福建的六百裏加急折子。福王之富不敢耽擱,因為驛遞是有一定規矩的,最緊急用“六百裏加急”,即每日嚴限疾馳送出六百裏,除了奏報督撫大員在任出缺之外,隻用於戰時城池失守或是克複。這道六百裏加急是福建水師提督萬正色火票拜發,蓋著紫色大印,想必是奏報台灣鄭氏的重大軍情。所以王之富出了內奏事處的直房,徑直往南宮正殿,那北風刮得正緊,隻凍得王之富牙關咯咯輕響,一手提著燈籠,一手捧了那匣子,兩隻手早凍得冰涼麻木,失了知覺。天上無星無月,隻是漆黑一片。遠遠隻瞧見南宮暗沉沉的一片殿宇,唯寢殿之側直房窗中透出微暗的燈光。
  王之富叫起了值夜太監開了垂花門,一層層報進去。進至內寢殿前,當值的首領太監張三德,親自持了燈出來,王之信道:“張諳達,福建的六百裏加急,隻怕此時便要遞進去才好。”張三德哦了一聲,脫口道:“你等一等,我叫守夜的宮女去請駕。”
  王之富聽了這一句,隻是一怔,這才覺出異樣來。按例是當值首領太監在內寢,若是宮女守夜,裏麵必是有侍寢的妃嬪。隻是皇帝往南苑來,六宮嬪妃盡皆留在宮裏,張三德也覺察出衝口之下說錯了話,暗暗失悔,伸手便在那暖閣門上輕輕叩了兩下。
  隻見錦簾一掀,暖氣便向人臉上拂來,洋洋甚是暖人。上夜的宮女躡手躡腳走出來,張三德低聲道:“有緊要的奏折要回萬歲爺。”那宮女便又躡手躡腳進了內寢殿,王之富聽她喚了數聲,皇帝方才醒了,傳令掌燈。便在此時,卻聽見殿內深處有女子的柔聲低低說了句什麽,隻聽見皇帝的聲音甚是溫和:“不妨事,想必是有要緊的折子,你不必起來了。”王之富在外麵聽得清楚,心裏猛然打了個突。
  皇帝卻隻穿著江綢中衣便出了暖閣,外麵雖也是地炕火盆,但到底比暖閣裏冷許多。皇帝不覺微微一凜,張三德忙取了紫貂大氅替皇帝披上,宮女移了燈過來,皇帝就著燭火看了折子,臉上浮起一絲笑意,王之富這才磕了頭告退出去。
  皇帝回暖閣中去,手腳已經冷得微涼。但被暖褥馨,隻渥了片刻便暖和起來。琳琅這一被驚醒,卻難得入眠,又不便輾轉反側,隻閉著眼罷了。皇帝自幼便是嬤嬤諳達卯初叫醒去上書房,待得登基,每日又是卯初即起身視朝,現下卻也睡不著了,聽著她呼吸之聲,問:“你睡著了麽?”
  她閉著眼睛答:“睡著了。”
  自己先忍不住“咭”得一笑,睜開眼瞧皇帝含笑舒展雙臂,溫存的將她攬入懷中。她伏在皇帝胸口,隻聽他穩穩的心跳聲,長發如墨玉流光,瀉展在皇帝襟前。皇帝卻握住一束秀發,低聲道:“宿昔不梳頭,絲發披兩眉。婉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
  她並不答言,卻捋了自己的一莖秀發,輕輕拈起皇帝的發辮,將那根長發與皇帝的一絲頭發係在一處,細細打了個同心雙結。殿深極遠處點著燭火,朦朦朧朧的透進來,卻是一帳的暈黃微光漾漾。
  皇帝看著她的舉動,心中歡喜觸動到了極處,雖是隆冬,卻恍若三春勝景,旖旎無限。隻執了她的手,貼在自己心口上,隻願天長地久,永如今時今日,忽而明了前人信誓為盟,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所謂隻羨鴛鴦不羨仙,卻原來果真如此。
  眼睜睜年關一日一日逼近,卻是不得不回鑾了。六部衙門百官群臣年下無事,皇帝卻有著諸項元辰大典,祀祖祭天,禮慶繁縟。又這些年舊例,皇帝親筆賜書“福”字,賞與近臣。這日皇帝祫祭太廟回來,抽出半晌功夫,卻寫了數十個“福”字。琳琅從禦茶房裏回來,見太監一一捧出來去晾幹墨跡,正瞧著有趣,忽聽張三德叫住她,道:“太後打發人,點名兒要你去一趟。”
  她不知是何事,但太後傳喚,自然是連忙去了。進得暖閣,隻見太後穿著家常海青團壽寧紋袍,*著大迎枕坐在炕上,一位貴婦身穿香色百蝶妝花緞袍,斜簽著身子坐在下首,陪太後摸骨牌接龍作耍。琳琅雖不識得,但瞧她衣飾,已經猜到便是佟貴妃。當下恭敬恭敬行了禮,跪下道:“奴才給太後請安。”磕了頭,稍頓又道:“奴才給貴妃請安。”再磕下頭去。
  太後卻瞧了她一眼,問:“你就是琳琅?姓什麽?”
  並不叫她起來回話,她跪在那裏輕聲答:“回太後的話,奴才姓衛。”
  太後慢慢撥著骨牌,道:“是漢軍吧。”
  琳琅心裏微微一酸,答:“奴才是漢軍包衣。”
  太後麵無表情,又瞧了她一眼,道:“皇帝這些日子在南苑,閑下來都做什麽?”
  琳琅答:“回太後的話,奴才侍候茶水,隻知道萬歲爺有時寫字讀書,旁的奴才並不知道。”
  太後卻冷笑一聲,道:“皇帝沒出去騎馬麽?”
  琳琅早就知道不好,此時見她當麵問出來,隻得道:“萬歲爺有時是騎馬出去溜彎兒。”
  太後又冷笑了一聲,回轉臉隻撥著骨牌,卻並不再說話。殿中本來安靜,隻聽那骨牌偶然相碰,清脆的“啪”一聲。她跪在那裏良久,地下雖攏著火龍,但那金磚地極硬,跪到此時,雙膝早就隱隱發痛。佟貴妃有幾分尷尬起來,抹著骨牌陪笑道:“太後,臣妾又輸了,實在不是太後您的對手,今兒這點金瓜子,又要全孝敬您老人家了。臣妾沒出息,求太後饒了我,待臣妾明兒練上幾回合,再來陪您。”
  太後笑道:“說得可憐見兒的,我不要采頭了,咱們再來。”
  佟貴妃無奈,又望了琳琅一眼,但見她跪在那裏,卻是平和鎮定。

  25、算來好景
  卻說佟貴妃陪著太後又接著摸骨牌,太後淡淡的對佟貴妃道:“如今你是六宮主事,雖沒有皇後的位份,但是總該拿出威儀來,下麵的人才不至於不守規矩,弄出猖狂的樣子來。”
  佟貴妃忙站起來,恭聲應了聲“是。”
  太後道:“我也隻是交待幾句家常話,你坐。”
  佟貴妃這才又斜簽著身子坐下。太後又道:“皇帝日理萬機,這後宮裏的事,自然不能再讓他操心。我原先覺著這幾十年來,宮裏也算太太平平,沒出什麽亂子。眼下瞧著,倒叫人擔心。”
  佟貴妃忙道:“是臣妾無能,叫皇額娘擔心。”
  太後道:“好孩子,我並不是怪你。隻是你生得弱,況你一雙眼睛,能瞧得到多少地方?指不定人家就背著你弄出花樣來。”隻摸著骨牌,“嗒”一聲將牌碰著,又摸起一張來。琳琅跪得久了,雙膝已全然麻木,隻垂首低眉。又過了許久,聽太後冷笑了一聲,道:“隻不過有額娘替你們瞧著,諒那起狐媚子興不起風浪來。哼,先帝爺在的時候,太後如何看待我們,如今我依樣看待你們,擔保你們周全。”
  佟貴妃越發窘迫,隻得道:“謝皇額娘。”
  正在此時,太監進來磕頭道:“太後,慈寧宮那邊打發人來,說是太皇太後傳琳琅姑娘去問話。”
  太後一怔,但見琳琅仍是紋絲不動跪著,眉宇間神色如常,心中一腔不快未能發作,厭惡已極,但亦無可奈何,隻掉轉臉去冷冷道:“既然是太皇太後傳喚,還不快去?”
  琳琅磕了個頭,恭聲應是。欲要站起,跪得久了,雙膝早失了知覺。咬牙用手在地上輕輕按了一把,方掙紮著站起來,又請了個安,道:“奴才告退。”
  太後心中怒不可遏,隻“哼”了一聲,並不答話。
  她退出去,步履不由有幾分艱難。停了一停,身側有人伸手攙了她一把,正是慈寧宮的太監總管崔邦吉,她低聲道:“多謝崔諳達。”
  崔邦吉微笑道:“姑娘不必客氣。”
  一路走來,腿腳方才筋血活絡些了,待至慈寧宮中,進了暖閣,行禮如儀:“奴才給太皇太後請安。”稍稍一頓,又道:“奴才給萬歲爺請安。”
  太皇太後甚是溫和,隻道:“起來吧。”
  她謝恩起身,雙膝隱痛,秀眉不由微微一蹙。抬眼瞧見皇帝正望著自己,忙垂下眼簾去。太皇太後道:“剛才和你們萬歲爺說起杏仁酪來,那酪裏不知添了些什麽,叫人格外受用,所以找你來問問。”
  琳琅見是巴巴兒叫了自己來問這樣一句不相幹的話,已經明白來龍去脈,隻恭恭敬敬的答:“回太皇太後的話,那杏仁酪裏,加了花生,芝麻,玫瑰,桂花,葡萄幹,枸杞子,櫻桃等十餘味,和杏仁碾得碎了,最後兌了奶子,加上洋糖。”
  太皇太後哦了一聲,道:“好個精致的吃食,必是精致的人想出來的。”直說:“近前來讓我瞧瞧。”
  琳琅隻得走近數步,太皇太後牽著她的手,細細打量了一番,道:“可憐見兒的,好個俐落玲瓏的孩子。”又頓了頓,道:“隻是上回皇帝打發她送酪來,我就瞧著眼善,隻記不起來,總覺得這孩子像是哪裏見過。”
  太皇太後身側的蘇茉爾陪笑道:“太後見著生得好的孩子,總覺得眼善,上回二爺新納的側福晉進宮來給您請安,您不也說眼善?想是這世上的美人,叫人總覺得有一二分相似吧。”
  皇帝笑道:“蘇嬤嬤言之有理。”
  太皇太後又與皇帝說了數句閑話,道:“我也倦了,你又忙,這就回去吧。”
  皇帝離座請了個安,微笑道:“謝皇祖母疼惜。”
  太皇太後微微一笑,輕輕頷首,皇帝方才跪安退出。
  禦駕回到乾清宮,天色已晚。皇帝換了衣裳,隻剩了琳琅在跟前,皇帝方才道:“沒傷著吧?”
  琳琅輕輕搖了搖頭,道:“太後隻是叫奴才去問了幾句話,並沒有為難奴才。”
  皇帝見她並不訴苦,不由輕輕歎了口氣。過了片刻,方才道:“朕雖富有四海,亦不能率性而為。”解下腰際所佩的如意龍紋漢玉佩,道:“這個給你。”
  琳琅見那玉色晶瑩,觸手溫潤,玉上以金絲嵌著四行細篆銘文,乃是“情深不壽,強極則辱。謙謙君子,溫潤如玉。”
  隻聽皇帝道:“朕得為咱們的長久打算。”
  她聽到“長久”二字,心下微微一酸,勉強笑道:“琳琅明白。”
  皇帝見她靈犀通透,心中亦是難過。正在此時敬事房送了綠頭簽進來,皇帝凝望著她,見她仍是容態平和,心中百般不忍,也懶得去看,隨手翻了一隻牌子。隻對她道:“今天你也累了,早些歇著去,不用來侍候了。”
  她應了是便告退,已經卻行退至暖閣門口,皇帝忽又道:“等一等。”
  她住了腳步,皇帝走至麵前,凝望著她良久,方才低聲道:“我心匪石,不可轉也。”
  她心中刹那悸動,眼底裏浮起朦朧的水汽,麵前這長身玉立的男子,明黃錦衣,紫貂端罩,九五之尊的禦用服色,可是話語中摯誠至深,竟讓人毫無招架之力。心中最深處瞬間軟弱,竭力自持,念及前路漫漫,愁苦無盡,隻是意念蕭條,未知這世上情淺情深,原來都叫人辜負。從頭翻悔,心中哀涼,低聲答:“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皇帝見她泫然欲泣,神色淒惋,叫人憐愛萬千。待欲伸出手去,隻怕自己這一伸手,便再也把持不住,喟然長歎一聲,眼睜睜瞧著她退出暖閣去。
  她本和畫珠同住,李德全卻特別加意照拂,早就命人替她單獨騰出間屋子來,早早將她的箱籠挪過來,還換了一色簇新的鋪蓋。她有擇席的毛病,輾轉了一夜,第二日起來,未免神色間略有幾分倦怠憔悴。隻是年關將近,宮中諸事繁忙,隻得打起精神當著差事。
  這一日是除夕,皇帝在乾清宮家宴,後宮嬪妃、諸皇子、皇女皆陪宴。自未正時分即擺設宴席,乾清宮正中地平南向麵北擺皇帝金龍大宴桌,左側麵西座東擺佟貴妃宴桌。乾清宮地平下,東西一字排開擺設內廷主位宴桌。申初時分兩廊下奏中和韶樂,皇帝禦殿升座。樂上,後妃入座,筵宴開始。先進熱膳。接著送佟貴妃湯飯一對盒。最後送地平下內庭主位湯飯一盒,各用份位碗。再進奶茶。後妃,太監總管向皇帝進奶茶。皇帝飲後,才送各內庭主位奶茶。第三進酒饌。總管太監跪進“萬歲爺酒”,皇帝飲盡後,就送妃嬪等位酒。最後進果桌。先呈進皇帝,再送妃嬪等。一直到戌初時分方才宴畢,皇帝離座,女樂起,後妃出座跪送皇帝,才各回住處。
  這一套繁文縟節下來,足足兩個多時辰,回到西暖閣裏,饒是皇帝精神好,亦覺得有幾分乏了,更兼吃了酒,暖閣中地炕暖和,隻覺得煩躁。用熱手巾擦了臉,還未換衣裳,見琳琅端著茶進來,這二三日來,此時方得閑暇,不由細細打量,因是年下,難得穿了一件藕荷色素緞衣裳,燈下隱約泛起銀紅色澤,襯得一張素麵暈紅,似點了胭脂一般。心中一動,含笑道:“明兒就是初一了,若要什麽賞賜,眼下可要明說。”
  伸手便去握她的手,誰想她倉促往後退了一步,皇帝這一握,手生生僵在了半空中,心中不悅,隻緩緩收回了手。見她神色凝淡,似是絲毫不為之所動,心中愈發不快。
  李德全瞧著情形不對,向左右的人使個眼色,兩名近侍的太監便跟著他退出去了。琳琅這才低聲道:“奴才不敢受萬歲爺賞賜。”
  語氣黯然,似一腔幽怨,皇帝轉念一想,不由唇角笑意浮現,道:“你這樣聰明一個人,難道還不明白嗎?”
  她聽了此話,方才抬起頭來,說:“奴才不敢揣摩萬歲爺的心思。”
  皇帝心中喜悅,隻笑道:“就你這兩句話,就應當重重處置——罰你陪朕守歲。”
  停了一停,又道:“大過年的,人家都想著討賞,隻有你想著慪氣。”
  一說到“慪氣”二字,到底忍俊不禁。
  李德全在外頭,本生著幾分擔心,怕這個年過得不痛快,聽著暖閣裏二人話語漸低,到最後微不可聞,細碎如呢喃,一顆心才放下來。走出來交待上夜的諸人各項差事,雙手在臉上搓了搓,道:“都小心侍候著,明兒大早,萬歲爺還要早起呢。”
  皇帝翊日有元辰大典,果然早早就起身。天還沒亮,便乘了暖轎,前呼後擁去太和殿受百官朝賀。乾清宮裏頓時也熱鬧起來,太監宮女忙著預備後宮主位朝賀新年,琳琅怕有閃失,先回自己屋裏換了身衣裳。可巧正扣著紐子,外麵卻有人敲門。

  26、還較而今
  琳琅問:“是誰?”卻是畫珠的聲音,道:“是我。”她忙開門讓畫珠進來,畫珠麵上卻有幾分驚惶之色,道:“西六所裏有人帶信來,說是芸初犯了事。”
  琳琅心下大驚,連聲問:“怎麽會?”
  畫珠道:“說是與神武門的侍衛私相傳遞,犯了宮裏的大忌諱。叫人回了佟貴妃,連榮主子也沒轍,人家都說,這是安主子竄掇著,給榮主子宜主子好看呢。”
  琳琅心中憂慮,問:“芸初人呢?”
  畫珠道:“報信兒的人說鎖到慎刑司去了,好在大節下,總過了這幾日方好發落。”
  琳琅心下稍安,道:“有幾日功夫,榮主子在宮中多年,總會想法子在中間斡旋。”
  畫珠道:“聽說榮主子去向佟貴妃求情,可巧安主子在那裏,三言兩句噎得榮主子下不來台,氣得沒有法子。”
  琳琅心下焦灼,知道佟貴妃署理六宮,懿旨一下,芸初坐實了罪名,榮嬪亦無他法。畫珠眼圈一紅,道:“咱們三個一路進宮來,眼睜睜瞧著芸初……”
  琳琅憶起往昔在浣衣房裏的舊事,正是思前想後心潮難安,忽聽門外小太監扣門,問:“琳姑娘在麽?”
  琳琅忙問:“什麽事?”
  小太監進來垂手打了個千兒,低聲道:“琳姑娘,榮主子身邊的曉月姐姐來了,想見見姑娘。”
  琳琅望了畫珠一眼,畫珠低聲道:“定是為了芸初。”
  琳琅輕輕歎口氣,對那小太監道:“曉月姑娘眼下在哪裏?”
  那小太監道:“姑娘請跟我來。”
  琳琅隨著他繞過宮牆,走至廂房後僻靜處,卻見二人靜靜佇立廊下,當先一人戴吉服冠,著香色龍袍,領後皆垂金黃絛,飾以雜寶,外罩夔龍團花褂子,正是後宮嬪位在新年裏的吉服。她連忙行禮請安:“榮主子萬福金安。”
  榮嬪一把攙住她,道:“妹妹快別多禮。”
  她低聲道:“奴才不敢。”
  仍舊是規規矩矩行禮如儀。榮嬪長歎一聲,道:“好妹妹,我的來意你想必已經知道。芸初往日裏與你那樣好,就如親生姐妹一般,這回我是實實沒有法子,隻求妹妹瞧在往日的情誼上,救一救芸初。”
  琳琅道:“榮主子,琳琅但凡能使上力,如何不想救芸初,隻是您是後宮主位,尚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何況琳琅。”
  誰知榮嬪竟雙膝一曲跪了下去,曉月見她跪下,連忙也跪了下去。隻唬得琳琅麵色雪白,連忙亦跪下去:“榮主子,你這樣要折煞琳琅。”隻道:“曉月姐姐,請扶榮主子起來。”
  榮嬪雙目含淚:“好妹妹,我知道你徜若肯,一定能救得了芸初——隻求好妹妹答應我。”
  琳琅輕輕道:“主子,我自是千肯萬肯想救芸初,隻是這後宮裏的規矩,隻怕奴才無能為力,佟貴妃那裏,奴才哪能說上話?”
  伸手去攙榮嬪,榮嬪卻是紋絲不動,緊緊攥了她的手:“好妹妹,你是水晶心肝玻璃人,我的意思,你定是一早明白了,眼下別無他法,唯有釜底抽薪。”
  琳琅見她將話說透,隻輕聲道:“主子聖眷優隆,主子何不親自去求萬歲爺,萬歲爺必然會瞧在主子麵上,格外開恩赦過芸初。”
  榮嬪道:“我的情形妹妹如何不知道?我已經是近半年未見過萬歲爺了,自從萬歲爺為三阿哥的事惱了我,我早已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就算見著萬歲爺,隻怕話還沒說完,就叫萬歲爺駁回——私相傳遞,素來為萬歲爺所惡,況且芸初是我的親妹子,指不定還要問我個管教不嚴,包庇姑息。”
  說到此處,已經是潸然淚下。琳琅憶起往日與芸初的情誼,百般不忍,隻低聲道:“主子,求您快起來,大節下您這樣子,叫旁人見著如何是好?”
  榮嬪一手拿絹子握了臉,直哀哀抽泣:“妹妹今日不肯答應,我隻好長跪不起。”
  琳琅心中百般為難,那曉月語帶哭腔,道:“我陪主子去瞧芸初姑娘,主子安慰芸初,說琳琅姑娘你在禦前得用,必然肯幫這個忙,向萬歲爺求個情。芸初還好生歡喜,說,不枉與琳琅姑娘你換帕結拜一場。”
  琳琅聽到換帕結拜四個字,憶起昔日兩人互換手帕,姐妹相稱。自己獲罪,她又冒險去探望自己,這一份情誼卻不能視若等閑。心中一軟,輕輕咬一咬下唇,道:“請榮主子快起來,奴才勉力一試就是了。”
  榮嬪聽她答應下來,大喜過望,道:“好妹妹,你的恩德,我和芸初都銘記一輩子。”便要磕下頭去,琳琅忙一把攙住,扶了她起來,道:“主子千萬別這樣說——成與不成,我心裏根本沒有底。”
  榮嬪道:“好妹妹,我都明白,隻要你肯幫這個忙,就算萬一不成,我和芸初一樣感戴你的恩德。”
  琳琅道:“主子快別這麽說,往日芸初待琳琅的好,還有主子您的照拂,琳琅都明白。”
  榮嬪隻緊緊攥著她的手,眼圈紅紅的,似有千言萬語,隻說:“好妹妹,一切就托付你了。”
  到底在乾清宮左近,人多眼雜,不便久留,正欲回去,曉月心細,道:“主子,盥洗再走吧。”
  榮嬪亦覺察過來,躊躇道:“這會子上哪裏去……”
  琳琅道:“主子若不嫌棄,就到我屋子裏去。”
  榮嬪微笑道:“好妹妹,又要麻煩你。”
  琳琅道:“主子說哪裏話,隻要主子不嫌棄就是了。”
  引了她回自己屋中去,打了一盆熱水來,曉月侍候榮嬪淨麵洗臉,又重新將頭發抿一抿。榮嬪坐在那裏,見梳頭匣子上放著一麵玻璃鏡子,匣子旁卻擱著一隻平金繡荷包,雖未做完,但針線細密,繡樣精致,榮嬪不由拿起來,隻瞧那荷包四角用赤色繡著火雲紋,居中用金線繡五爪金龍,雖未繡完,但那用黑珠線繡成的一雙龍晴熠熠生輝,宛若鮮活,不由笑道:“好精致的繡活,這個是做給萬歲爺的吧?”
  琳琅麵上微微一紅,道:“是。”
  榮嬪抿嘴笑道:“現放著針線上有那些人,還難為你巴巴兒的繡這個。”
  琳琅本就覺得難為情,當下並不答話。隻待曉月侍候她梳洗好了,打發她出門。
  太和殿大朝散後,皇帝奉太皇太後、皇太後在慈寧宮受後宮妃嬪朝賀,午後又在慈寧宮家宴,這一日的家宴,比昨日的大宴卻少了許多繁瑣禮節。皇帝為了熱鬧,破例命年幼的皇子與皇女皆去頭桌相伴太皇太後,太皇太後由數位重孫簇擁,歡喜不勝。幾位太妃、老一輩的福晉皆亦在座,皇帝命太子執壺,皇長子領著諸皇子一一斟酒,這頓飯,卻像是其樂融融的家宴,一直到日落西山,方才盡興而散。
  皇帝自花團錦簇人語笑喧的慈寧宮出來,在乾清宮前下了暖轎。隻見乾清宮暗沉沉的一片殿宇,廊下皆懸著徑圍數尺的大燈籠,一溜映著紅光諳諳,四下裏卻靜悄悄的,莊嚴肅靜。適才的鐃鈸大樂在耳中吵了半晌,這讓夜風一吹,卻覺得連心都靜下來了,神氣不由一爽。敬事房的太監正待擊掌,皇帝卻止住了他。一行人簇擁著皇帝走至廊下,皇帝見直房窗中透出燈火,想起這日正是琳琅當值,信步便往直房中去。
  直房門口本有小太監,一聲“萬歲爺”還未喚出聲,也叫他擺手止住了,將手一揚,命太監們都侯在外頭,他本是一雙黃漳絨鹿皮靴,落足無聲,隻見琳琅獨個兒坐在火盆邊上打絡子,他瞧那金珠線配黑絲絡,顏色極亮,底下綴著明黃流蘇,便知道是替自己打的,不由心中歡喜。她素性畏寒,直房中雖有地炕,卻不知不覺傾向那火盆架子極近,他含笑道:“看火星子燒了衣裳。”
  琳琅嚇了一跳,果然提起衣擺,看火盆裏的炭火並沒有燎到衣裳上,方抬起頭來,連忙站起身來行禮,微笑道:“萬歲爺這樣靜悄悄的進來,真嚇了我一跳。”
  皇帝道:“這裏冷浸浸的,怨不得你*火坐著,仔細那炭氣熏著,回頭嚷喉嚨痛。快跟我回暖閣去。”
  西暖閣裏攏的地炕極暖,琳琅出了一身薄汗,皇帝素來不慣與人同睡,所以總是側身向外。那背影輪廊,弧線似山嶽橫垣。明黃寧綢的中衣緩帶微褪,卻露出肩頸下一處傷痕。雖是多年前早已結痂愈合,但直至今日疤痕仍長可寸許,顯見當日受傷之深。她不由自主伸出手去,輕輕拂過那疤痕,不想皇帝還未睡沉,惺鬆裏握了她的手,道:“睡不著麽?”
  她低聲道:“吵著萬歲爺了。”
   皇帝不自覺伸手摸了摸那舊傷:“這是康熙八年戊申平叛時所傷,幸得曹寅手快,一把推開我,才沒傷到要害,當時一眾人都嚇得魂飛魄散。”
  他輕描淡寫說來,她的手卻微微發抖,皇帝微笑道:“嚇著了麽?我如今不是好生生的在這裏。”
  她心中思緒繁亂,怔怔的出了好一陣子的神,方才說:“怨不得萬歲爺對曹大人格外看顧。”
  皇帝輕輕歎了口氣,道:“倒不是隻為他這功勞——他是打小跟著我,情份非比尋常。”
  她低聲道:“萬歲爺昨兒問我,年下要什麽賞賜,琳琅本來不敢——皇上顧念舊誼,是性情中人,所以琳琅有不情之請……”
  說到這裏,又停下來,皇帝隻道:“你一向識大體,雖是不情之請,必有你的道理,先說來我聽聽,隻有一樣——後宮不許幹政。”
  她道:“琳琅不敢。”將芸初之事略略說了,道:“本不該以私誼情弊,隻求萬歲爺給榮主子一個麵子。芸初雖是私相傳遞,也隻是將攢下的月俸和主子的賞賜,托了侍衛送去家中孝敬母親,萬歲爺以誠孝治天下,姑念她是初犯,且又是大節下……”
  皇帝朦朧欲睡,說:“這是後宮的事,按例歸佟貴妃處置,你別去趟這中間的混水。”
  琳琅見他聲音漸低,未敢再說,隻輕輕歎了口氣,翻身向內。

  27、白璧青蠅
  因連日命婦入朝,宮中自然是十分熱鬧。這一日是初五,佟貴妃一連數日,忙著節下諸事,到了此日,方才稍稍消停下來。宮女正侍候她吃燕窩粥,忽聽小太監滿麵笑容的來稟報:“主子,萬歲爺瞧主子來了。”
  皇帝穿著年下吉服,身後隻跟了隨侍的太監,進得暖閣來見佟貴妃正欲下炕行禮,便道:“朕不過過來瞧瞧你,你且歪著就是了,這幾日必然累著了。”
  佟貴妃到底還是行了接駕的禮,方含笑道:“謝萬歲爺惦記,臣妾身上好多了。”
  皇帝便在炕上坐了,又命佟貴妃坐了,皇帝因見炕圍上貼的消寒圖,道:“如今是七九天裏了,待出了九,時氣暖和,定然就大好了。”
  佟貴妃道:“萬歲爺金口吉言,臣妾……”
  說到這裏,連忙背轉臉去,輕輕咳嗽,一旁的宮女忙上來替她輕輕拍著背。
  皇帝聽她咳喘不己,心中微微憐惜。道:“你要好好將養才是,六宮裏的事,可以叫惠嬪、德嬪幫襯著些。”
  隨手接了宮女奉上的茶,佟貴妃亦用了一口奶子,那喘咳漸漸緩過來,皇帝道:“朕想過了,慎刑司裏還關著的宮女太監,盡都放了吧。大節下的,他們雖犯了錯,隻要不是大逆不道,罰他們幾個月的月錢銀子也就罷了。也算為太皇太後、皇太後、還有你積一積福。”
  佟貴妃忙道:“謝萬歲爺。”
  遲疑了一下,卻道:“有樁事情,本想過了年再回萬歲爺,既然這會子講到開赦宮女太監——宜主子宮裏的一名宮女,與神武門侍衛私相傳遞,本也算不得大事,但牽涉到禦前的人,臣妾不敢擅專。”
  皇帝問:“牽涉到禦前的誰?”
  佟貴妃道:“那名宮女,欲托人傳遞事物給一名二等蝦。”
  二等蝦即是二等侍衛,皇帝素來厭惡私相遞受,道:“竟是二等侍衛也這樣輕狂,枉朕平日裏看重他們。是誰這樣不穩重?”
  佟貴妃微微一怔,道:“是明珠明大人的長公子,納蘭大人。”
  皇帝倒想不到竟是納蘭容若,心下微惱,隻覺納蘭枉負自己厚待,不由覺得大失所望。佟貴妃低聲道:“臣妾素來聽人說納蘭大人豐姿英發,少年博才,想必為後宮宮人仰慕,以至有情弊之事。”
  皇帝憶及去年春上行圍保定時,夜聞簫聲,納蘭雖極力自持,神色間卻不覺流露向往之色,看來此人雖然博學,卻亦是博情。隻淡淡的道:“年少風流,也是難免。”頓了一頓,道:“朕聽榮嬪說,那宮女隻是傳遞俸銀出宮,沒想到其中還有私情。”
  佟貴妃微有訝色,道:“那宮女——”欲語又止,皇帝道:“難道還有什麽妨礙不成?但說就是了。”
  佟貴妃道:“是,那宮女招認,她亦是受人所托,並不是她本人事主,至於是受何人所托,她卻緘口不言。年下未便用刑,臣妾原打算待過幾日審問明白,再向萬歲爺回話。”
  皇帝聽她說話吞吞吐吐,心中大疑,隻問:“她受人所托,傳遞什麽出宮?”
  佟貴妃見他終究問及,隻得道:“她受何人所托,臣妾還沒有問出來。至於傳遞的東西——萬歲爺瞧了就明白了。”
  叫過貼身的宮女,叮囑她去取來。
  卻是一方帕子,並一雙白玉同心連環。那雙白玉同心連環質地尋常,瞧不出任何端倪,那方帕子極是素淨,雖是尋常白絹裁紉,但用月白色玲瓏鎖邊,針腳細密,淡緗色絲線繡出四合如意雲紋。佟貴妃見皇帝麵無表情,一言不發,眼睛直直望著那方帕子,她與皇帝相距極近,瞧見他太陽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心下害怕,叫了聲:“萬歲爺。”
  皇帝瞧了她一眼,那目光凜冽如九玄冰雪,她心裏一寒,勉強笑道:“請皇上示下。”
  皇帝良久不語,她心下窘迫,囁嚅道:“臣妾……”
  皇帝終於開口,聲音倒是和緩如常:“這兩樣東西交給朕,這件事朕親自處置。你精神不濟,先歇著吧。”
  便站起身來,佟貴妃忙行禮送駕。
  皇帝回到乾清宮,畫珠上來侍候換衣裳,隻覺皇帝手掌冰冷,忙道:“萬歲爺是不是覺著冷,要不加上那件玄狐端罩?”
  皇帝搖一搖頭,問:“琳琅呢?”
  李德全一路上擔心,到了此時,越發心驚肉跳,忙道:“奴才叫人去傳。”
  琳琅卻已經來了,先奉了茶,見皇帝神色不豫的揮一揮手,是命眾人皆下去的意思。那李德全飛快的使個眼色,隻不明白他的意思,稍一遲疑,果然聽到皇帝道:“你留下來。”
  她便垂手靜侍,見皇帝端坐案後,直直的瞧著自己,不知為何不自在起來,低聲道:“萬歲爺去瞧佟主子,佟主子還好吧?”
  皇帝並不答話,琳琅隻覺他眉宇間竟是無盡寂廖與落寞,心下微微害怕,皇帝淡淡的道:“朕心裏煩,你叫他們去傳西洋傳教士來陪朕說話。”
  琳琅卻再也難以想到中間的來龍去脈,道:“這會子宮門快下鑰了,萬歲爺上次不是說樂可安神麽?若是萬歲爺不嫌,奴才吹段簫來給萬歲爺聽。”
  皇帝隻覺有微微的眩暈,近在咫尺的芙蓉秀麵,竟然不能再相視。本隻是半信半疑,此時聽了這句話,卻已經隱隱猜到什麽似的,聲音又冷又澀:“你會吹簫?”
  她道:“原先學過一點。”
  皇帝點一點頭,淡然道:“好,你取簫來,讓朕聽一聽。”
  琳琅隻覺皇帝今日十分不快,隻以為是在佟貴妃處回來,必是佟貴妃病情不好。未及多想,隻想著且讓他寬心。回房取了簫來禦前,見皇帝仍是端坐在原處,竟是紋絲未動。見她進來,倒是笑了一笑。她便微笑問:“萬歲爺想聽什麽呢?”
  皇帝眉頭微微一蹙,旋即道:“《小重山》。”
  她本想年下大節,此調不吉,但見皇帝麵色凝淡,未敢多言,隻豎起簫管,細細吹了一套《小重山》。
  “春到長門春草青。江梅些子破,未開勻。碧雲籠碾玉成塵。留曉夢,驚破一甌春。
  花影壓重門。疏簾鋪淡月,好黃昏。二年三度負東君。歸來也,著意過今春。”
  驚破一甌春……驚破一甌春……皇帝心中思潮起伏,本有最後三分懷疑,卻也銷匿怠盡。心中隻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這四個字翻來覆去,直如千鈞重,沉甸甸的壓在心頭,目光掃過麵前禦案,案上筆墨紙硯,諸色齊備,筆架上懸著一管管紫毫,琺琅筆杆,尾端包金,嵌以金絲為字,盛墨的匣子外用明黃袱,刀紙上壓著前朝輾玉名家陸子崗的翠玉紙鎮,硯床外紫檀刻金……無人可以僭越的九五之尊,心中卻隻是翻來覆去的想,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琳琅吹完了這套曲子,停簫望向皇帝,他卻亦正望著她,那目光卻是虛的,仿佛穿透了她,落在某個不知名的地方。她素來未見過皇帝有此等神情,心中不安,皇帝卻突兀開口,道:“把你的簫拿來讓朕瞧瞧。”
  她隻得走至案前,將簫奉與皇帝,皇帝見那簫管尋常,卻握以手中,怔怔出神。又過了良久,方問:“上次你說,你的父親是阿布鼐?”
  見她答是,又問:“如朕沒有記錯,你與明珠家是姻戚?”
  琳琅未知他如何問到此話,心下微異,答:“奴才的母親,是明大人的堂妹。”
  皇帝嗯了一聲,道:“那末你說自幼寄人籬下,便是在明珠府中長大了?”
  琳琅心中疑惑漸起,隻答:“奴才確是在外祖家長大。”
  皇帝心中一片冰冷,最後一句話,卻也是再不必問了。那一種痛苦惱悔,便如萬箭相攢,絞入五髒深處。過了片刻,方才冷冷道:“那日你求了朕一件事,朕假若不答應你,你待如何?”
  琳琅心中如一團亂麻,隻抓不住頭緒,皇帝數日皆未曾提及此事,自己本已經絕了念頭,此時一問,不知意欲如何,但事關芸初,一轉念便大著膽子答:“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奴才盡力而為,若求不得天恩高厚,亦是無可奈何。”
  皇帝又沉默良久,忽然微微一曬:“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好……這句話……甚好……”
  琳琅見他雖是笑著,眼中卻殊無歡喜之意,心中不禁突得一跳。便在此時,李四保在外頭磕頭,叫了聲“請萬歲爺示下。”
  皇帝答應了一聲,李四保捧了大銀盤進來。他偏過頭去,手指從綠頭簽上撫過,每一塊牌子,幽碧湛青的漆色,仿佛上好的一汪翡翠,用墨漆寫了各宮所有的妃嬪名號,整整齊齊排列在大銀盤裏。身旁的赤金九龍繞足燭台上,一枝燭突然爆了個燭花,“劈叭”一聲火光輕跳,在這寂靜的宮殿裏,卻讓人聽得格外清晰。
  他猛然揚手就將盤子“轟”一聲掀到了地上,綠頭簽牌啪啪落了滿地,嚇得李四保打個哆嗦,連連碰頭卻不敢作聲。暖閣外頭太監宮女見了這情形,早呼啦啦跪了一地。
  她也連忙跪下去,人人都是大氣也不敢出,殿中隻是一片死寂。隻聽那隻大銀盤落在地上,“嗡嗡嗡……”響著,越轉愈慢,漸響漸低,終究無聲無息,靜靜的在她的足邊。她悄悄撿起那隻銀盤,卻不想一隻手斜剌裏過來握住她手腕,那腕上覆著明黃團福暗紋袖,她隻覺得身子一輕,不由自主站起來。目光低垂,隻望著他腰際的明黃色佩帶,金圓版嵌珊瑚,月白吩、金嵌鬆石套繈、琺琅鞘刀、燧、平金繡荷包……荷包流蘇上墜著細小精巧的銀鈴……他卻迫得她不得不抬起頭來,他直直望著她,眼中似是無波無浪的平靜,最深處卻閃過轉瞬即逝的痛楚:“你不過仗著朕喜歡你!”

  28、那待分明
  隻聽咣啷一聲,那白玉連環擲在她麵前地上,碎成四分五裂,玉屑狼籍。那帕子乃是薄絹,質地輕密,兀自緩緩飛落。他眼中似有隱約的森冷寒意:“朕以赤誠之心待你,你卻是這樣待朕。”
  她此時方鎮靜下來,輕聲道:“琳琅不明白。”
  皇帝道:“你巴巴兒替那宮女求情,怨不得她回護你,雖物證俱在,至今不肯招認是替你私相傳遞。”
  琳琅瞧見那帕子,心下已自驚懼,道:“這帕子雖是琳琅的,琳琅並沒有讓她私相傳遞給任何人,至於這連環,琳琅更是從未見過此物。琳琅雖愚笨,卻斷不會冒犯宮規,請萬歲爺明鑒。”
   抬起眼來望著他,皇帝隻覺她眸子黑白分明,清冽如水,直如能望見人心底去,心頭浮躁之意稍稍平複,淡然道:“你且起來說話,個中緣由,待將那宮女審問明白,自會分明。”頓了頓方道:“朕亦知道,眾口鑠金,積毀銷骨。”
  她隻跪在那裏,道:“那宮女一直與琳琅情同姐妹,這方帕子,便是琳琅與她換帕結交時交給她的,琳琅一時顧念舊誼,才鬥膽替她向萬歲爺求情,不想反受人陷害,事既已至此,可否讓琳琅與芸初當麵對質,實情如何還請皇上明察。”
  他慢慢道:“我信你,不會這樣糊塗。朕定然徹查此事。”
  她隻見他眼底冽凜一閃:“你與容若除了中表之親,是否還有他念。”
  琳琅萬萬未想到他此時突然提及納蘭,心下驚惶莫名,情不自禁便是微微一瑟。皇帝在燈下瞧著分明,琳琅見他目光如冰雪寒徹,不由惶然驚恐,心中卻是一片模糊,一刹那轉了幾千幾百個念頭,卻沒有一個念頭抓得住,隻怔怔的瞧著皇帝。
  皇帝久久不說話,殿中本就極安靜,此時更是靜得似乎能聽見他的呼吸聲——他突兀開口,聲調卻是緩然:“你不能瞞我……”話鋒一轉:“也必瞞不過朕。”
  她心下早就糾葛如亂麻,卻是極力忍淚,隻低聲道:“奴才不敢。”
  他心中如油煎火沸,終究隻淡然道:“如今我隻問你,是否與納蘭性德確無情弊。”
  目不轉睛的瞧著她,但見她耳上的小小闌珠墜子,讓燈光投映在她雪白的頸中,小小兩芒幽暗凝佇,她卻如石人一樣僵在那裏。隻聽窗外隱約的風聲,那樣遙遠。那西洋自鳴鍾嚓嚓的走針,那樣細小的聲音,聽在他耳中,卻是驚心動魄。嚓的每響過一聲,心便是往下更沉下一分,一路沉下去,一路沉下去,直沉到萬丈深淵裏去,隻像是永遠也落不到底的深淵。
  她聲音低微:“自從入宮後,琳琅與他絕無私自相與。”
  他終究是轉過臉去,如銳刺尖刀在心上剜去,少年那一次行圍,誤被自己的佩刀所傷,刀極鋒利,所以起初竟是恍若未覺,待得緩慢的鈍痛泛上來,瞬間迸發竟連呼吸亦是椎心刺骨。隻生了悔,不如不問,不如不問。親耳聽著,還不如不問,絕無私自相與——那一段過往,自是不必再問——卻原來錯了,從頭就錯了。兩情繾綣的是她與旁人,青梅竹馬,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卻原來都錯了。自己卻是從頭就錯了。
  她隻是跪在那裏,皇帝隻瞧著她,像是從來不認識她一般,又像根本不是在瞧她,仿佛隻是想從她身上瞧見別的什麽,那目光裏竟似是沉淪的痛楚,夾著奇異的哀傷。她知是瞞不過,但總歸是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他八歲禦極,十六歲鏟除權臣,弱冠之齡出兵平叛,不過七八年間,三藩俱是大勢已去——她如何瞞得過他,心中隻剩了最後的淒涼。他是聖君,叫這身份拘住了,他便不會苛待她,亦不會苛待納蘭,她終歸是瞞不過,他終歸是知悉了一切。他起初的問話,她竟未能覺察其間的微妙,但隻幾句問話,他便知悉了來龍去脈,他向來如此,以睿智臨朝,臣工俱服,何況她這樣渺弱的女子。
  過了良久,隻聽那西洋自鳴鍾敲了九下,皇帝似是震動了一下,夢囈一樣暗啞低聲:“竟然如此……”
  隻說了這四個字,唇角微微上揚,竟似是笑了。她唯有道:“琳琅罔負聖恩,請皇上處置。”
  他重新注目於她,目光中隻是無波無浪的沉寂,他望了她片刻,終於喚了李德全進來,聲調已經是如常的平靜如水,聽不出一絲漣漪:“傳旨,阿布鼐之女衛氏,容工德淑,予冊答應之位。”
  李德全微微一愣,旋即道:“是。”又道:“宮門已經下匙了,奴才明天就去內務府傳萬歲爺的恩旨。”
  見琳琅仍舊怔怔的跪在當地,便低聲道:“衛答應,皇上的恩旨,應當謝恩。”
  她此時方似回過神來,木然磕下頭去:“琳琅謝皇上隆恩。”
  規規矩矩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視線所及,隻是他一角明黃色的袍角拂在杌子上,杌上鹿皮靴穿綴米珠與珊瑚珠,萬字不到頭的花樣,取萬壽無疆的吉利口采。萬字不到頭……一個個的扭花,直叫人覺得微微眼暈,不能再看。
  皇帝的目光根本沒有再望她,隻淡然瞧著那鎏金錯銀的紫銅熏籠,聲音裏透著無可抑製的倦怠:“朕乏了,乏透了,你下去吧。明兒也不必來謝恩了。”
  她無聲無息的再請了個安,方卻行而退,皇帝仍是紋絲不動盤膝坐在那裏,他性子鎮定安詳,叫起聽政或是批折讀書,常常這樣一坐數個時辰,依舊端端正正,毫不走樣。眼角的餘光裏,小太監打起簾子,她蓮青色的身影一閃,卻是再也瞧不見了。
  李德全辦事自是妥貼,第二日去傳了旨回來,便著人幫忙琳琅挪往西六宮。乾清宮的眾宮人紛紛來向她道喜,畫珠笑逐顏開的說:“昨兒萬歲爺發了那樣大的脾氣,沒想到今兒就有恩旨下來。”
  連聲的道恭喜,琳琅臉上笑著,隻是怔仲不寧的瞧著替自己收拾東西的宮女太監。正在此時遠遠聽見隱約的掌聲,卻是禦駕回宮的信號。當差的宮女太監連忙散了,畫珠當著差事,也匆匆去了。屋裏頓時隻剩了李德全差來的兩名小太監,琳琅見收拾的差不多了,便又最後揀點一番,他們二人抱了箱籠鋪蓋,隨著琳琅自西邊小角門裏出去。方出了角門,隻聽見遠處敬事房太監“吃……吃” 喝道之聲,順著那長長的宮牆望去,遠遠望見前呼後擁簇著皇帝的明黃暖轎,徑直進了垂花門。她早領了旨意今日不必麵見謝恩,此時遙相望見禦駕,輕輕歎了口氣,那兩名太監本已走出數丈開外,遠遠候在那裏,她掉轉頭忙加緊了步子,垂首默默向前。
  正月裏政務甚少,唯蜀中用兵正在緊要。皇帝看完了趙良棟所上的折子——奏對川中諸軍部署方略,洋洋灑灑足足有萬言。頭低的久了,昏沉沉有幾分難受,隨口便喚:“琳琅。”
  卻是芳景答應著:“萬歲爺要什麽?”
  他略略一怔,方才道:“去沏碗釅茶來。”
  芳景答應著去了,他目光無意垂下,腰際所佩的金嵌鬆石套繈,繈外結著金珠線黑絲絡,卻還是那日琳琅打的絡子,密如絲網,千千相結。四下裏靜悄悄的,暖閣中似乎氤氳著熟悉的幽香。他忽然生了煩躁,隨手取下套繈,撂給李德全:“賞你了。”
  李德全誠惶誠恐忙請了個安:“謝萬歲爺賞,奴才無功不敢受。”
  皇帝心中正不耐,隻隨手往他懷中一擲,李德全手忙腳亂的接在手中。隻聽皇帝道:“這暖閣裏氣味不好,叫人好生用焚香熏一熏。起駕,朕去瞧佟貴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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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回目------納蘭容若《生查子》
  惆悵彩雲飛,碧落知何許。
  不見合歡花,空倚相思樹。
  總是別時情,那待分明語。
  判得最長宵,數盡厭厭雨。

  29、肯把離情
  佟貴妃因操持過年的諸項雜事,未免失之調養。掙紮過了元宵節,終究是不支。六宮裏的事隻得委了安嬪與德嬪。那德嬪是位最省心省力的主子,後宮之中,竟有一大半的事是安嬪在拿著主意。
  這日安嬪與德嬪俱在承乾宮聽各處總管回奏,說完了正事,安嬪便叫宮女:“去將榮主子送的茶葉取來,請德主子嚐嚐。”
  德嬪笑道:“你這裏的茶點倒精致。”
  安嬪道:“這些個都是佟貴妃打發人送來的,我專留著給妹妹也嚐嚐呢。”
  當下大家喝茶吃點心,說些六宮中的閑話,德嬪忽想起一事來,道:“昨兒我去給太後請安,遇上個生麵孔,說是新冊的答應,倒是好齊整的模樣,不知為何惹惱了太後,罰她在廊下跪著呢。大正月裏,天寒地凍,又是老北風頭上,待我請了安出來,瞧著她還跪在那裏。”
  安嬪不由將嘴一撇,說:“還能有誰,就是原先鬧得翻天覆地的那個琳琅。萬歲爺為了她,發過好大的脾氣,聽說連牌子都掀了。如今好歹是撂下了。”
  德嬪聽著糊塗,道:“我可鬧不懂了,既然給了她位份,怎麽反說是撂下了。”
  安嬪卻是想起來便覺得心裏痛快,隻哧哧的一笑,道:“說是給了答應位份,這些日子來,一次也沒翻過她的牌子,可不是撂下了?”又道:“也怪她原先行事輕狂,太後總瞧她不入眼,不甚喜歡她。”
  德嬪歎道:“聽著也是怪可憐的。”
  安嬪道:“妹妹總是一味心太軟,所以才覺得她可憐。叫我說,她是活該,早先想著方兒狐魅惑主,現在有這下場,還算便宜了她。”
  德嬪是個厚道人,聽她說的刻薄,心中不以為然,便講些旁的閑話來。又坐了片刻,方起身回自己宮裏去。
  安嬪送了她出去,回來方對自己的貼身宮女笑道:“這真是個老實人,你別說,萬歲爺還一直誇她淳厚,當得起一個‘德’字。”
  那宮女陪笑道:“這宮裏,憑誰再伶俐,也伶俐不過主子您。先前您就說了,這琳琅是時辰未到,等到了時辰,自然有人收拾,果然不錯。”
  安嬪道:“萬歲爺隻不聲不響將那芸初開釋了,就算揭過不提。依我看這招棋行得雖險,倒是有驚無險。這背後的人,才真正是厲害。”
  那宮女笑道:“就不知是誰替主子出了這口惡氣。”
  安嬪笑道:“憑她是誰,反正這會子大家都痛快,且又牽涉不到咱們,不像上次扳指的事,叫咱們無端端替人背黑鍋,今兒提起來我還覺得憋屈,都是那丫頭害的!”
  又慢慢一笑:“如今可好了,總算叫那丫頭落下了,等過幾日萬歲爺出宮去了鞏華,那才叫好戲在後頭。”
  壬子日鑾駕出京,駐蹕鞏華城行宮,遣內大臣賜奠昭勳公圖賴墓。這日天氣晴好,皇帝在行宮中用過晚膳,帶了近侍的太監,信步踱出殿外。方至南牆根下,隻聽一片喧嘩呼喝之聲,皇帝不由止住腳步,問:“那是在做什麽?”
  李德全忙叫人去問了,回奏道:“回萬歲爺的話,是禦前侍衛們在校射。”
  皇帝聽了,便徑直往校場上走去,禦前侍衛們遠遠瞧見前呼後擁的禦駕,早呼啦啦跪了一地。皇帝見當先跪著的一人,著二品侍衛服色,盔甲之下一張臉龐甚是俊秀,正是納蘭容若。皇帝嘴角不由自主微微往下一沉,卻淡然道:“都起來吧。”
  眾人謝恩起身,皇帝望了一眼數十步開外的鵠子,道:“容若,你射給朕瞧瞧。”
  容若應了聲“是”,拈箭搭弓,屏息靜氣,一箭正中紅心,一眾同袍都不由自主叫了聲好。皇帝臉上卻瞧不出是什麽神色,隻吩咐:“取朕的弓箭來。”
  皇帝的禦弓,弓身以朱漆纏金線,以白犀為角,弦施上用明膠,彈韌柔緊。此弓有十五引力,比尋常弓箭要略重,皇帝接過李德全遞上的白翎羽箭,搭在弓上,將弓開滿如一輪圓月,緩緩瞄準鵠心。眾人屏住呼吸,隻見皇帝唇角浮起一絲不易覺察的冷凝獰笑,卻是轉瞬即逝,眾人目光皆望在箭簇之上,亦無人曾留意。弓弦“嘣” 一聲,皇帝一箭已經脫弦射出。
  隻聽羽箭破空之勢淩利,竟發出尖嘯之音,隻聽“啪”一聲,卻緊接著又是嗒嗒兩聲輕微爆響,卻原來皇帝這一箭竟是生生劈破納蘭的箭尾,貫穿箭身而入,將納蘭的箭劈爆成三簇,仍舊透入鵠子極深,正正釘在紅心中央,箭尾白翎兀自顫抖不停。
  眾人目瞪口呆,半晌才轟然一聲喝采如雷。
  納蘭亦脫口叫了聲好,正巧皇帝的目光掃過來,隻覺如冰雪寒徹,心下頓時一激靈。抬頭再瞧時,幾疑適才隻是自己眼花,皇帝神色如常,道:“這幾日沒動過弓箭,倒還沒撂下。”緩緩說道:“咱們大清乃是馬背上打下的江山萬裏,素重騎射。”淡然望了他一眼,道:“容若,你去替朕掌管上駟院。”
  納蘭一怔,隻得磕頭應了一聲“是”。以侍衛司上駟院之職,名義雖是升遷,但自此卻要往郊外牧馬,遠離禁中禦前。皇帝待他素來親厚,納蘭此時亦未作他想。
  便在此時,忽遠遠見著一騎,自側門直入,遙遙望見禦駕的九曲黃柄大傘,馬上的人連忙勒馬滾下鞍韉,一口氣奔過來,數丈開外方跪下行見駕的大禮,氣籲籲的道:“奴才給萬歲爺請安。”
  皇帝方認出是太皇太後跟前的總管太監崔邦吉,時值正月,天氣寒冷,竟然是滿頭大汗,想是從京城一騎狂奔至此,皇帝心下不由一沉,問:“太皇太後萬福金安?”
  崔邦吉答:“太皇太後聖躬安。”
  皇帝這才不覺鬆了口氣,卻聽那崔邦吉道:“太皇太後打發奴才來稟報萬歲爺,衛主子出事了。”
  皇帝不由微微一怔,這才反應過來是琳琅。口氣不由淡淡的:“她能出什麽事?小小一個答應,竟驚動了太皇太後打發你趕來。”
  崔邦吉重重磕了個頭,道:“回萬歲爺的話,衛主子小產了。”
  言猶未落,隻聽“啪” 一聲,卻是皇帝手中的禦弓落在了地上,猶若未聞,隻問:“你說什麽?”
  崔邦吉隻得又說了一遍,見皇帝臉上的神色漸漸變了,蒼白的沒一絲血色,驀得回過頭去:“朕的馬呢?”
  李德全見他連眼裏都透出血絲來,心下也亂了方寸,忙著人去牽出馬來,待見皇帝認蹬上馬,方嚇得抱住皇帝的腿:“萬歲爺,萬萬使不得,總得知會了扈駕的大營沿途關防,方才好起駕。”
  皇帝隻淡然低喝一聲:“滾開。”
  見他死命的不肯鬆手,回手就是重重一鞭抽在他手上,他手上巨痛難當,本能的一鬆手,皇帝已經縱馬馳出。
  李德全又驚又怕,大聲呼喝命人去稟報扈駕的領侍衛內大臣,禦前侍衛總管聞得有變,正巧趕到,忙領著人快馬加鞭,先自追上去,諫阻不了皇帝,數十騎人馬隻得緊緊相隨,一路向京中狂奔而去。
  至京城城外九門已閉,禦前侍衛總管出示關防,命啟匙開了城門,扈駕的驍騎營、前鋒營大隊人馬此時方才趕到,簇擁了禦駕快馬馳入九城,隻聞蹄聲隆隆,響動雷動,皇帝心下卻是一片空白,眼際萬家燈火如直天上群星,撲麵而至,街市間正在匆忙的關防宵禁,隻聞沿街商肆皆是“撲撲”關門上鋪板的聲音,那馬馳騁甚疾,一晃而過,遠遠望見禁城的紅牆高聳,已經可以見著神武門城樓上明亮的燈火。
  大駕由神武門返回禁中,雖不合規矩,領侍衛內大臣亦隻得從權。待禦駕進了內城,懸著的一顆心方才放下。外臣不能入內宮,在順貞門外便跪安辭出,皇帝隻帶了近侍返回內宮,換乘輿轎,前往慈寧宮去。
  太皇太後聽到皇帝回宮,略略一愕,隻怔仲了半晌,方才長長歎了口氣,對身側的人道:“蘇茉爾,沒想到太平無事了這麽些年,咱們擔心的事終究還是來了。”
  蘇茉爾默然無語,太皇太後聲音裏卻不由透出幾分微涼之意:“順治十四年,董鄂氏所出皇四子,世祖竟稱‘朕之第一子也’,未己夭折,竟追封和碩榮親王。”
  蘇茉爾道:“太皇太後望安,皇上英明果毅,必不至如斯。”
  太皇太後沉默半晌,嘿了一聲,道:“但願如此罷。”
  隻聽門外輕輕的擊掌聲,太監進來回話:“啟稟太皇太後,萬歲爺回來了。”
  皇帝還未及換衣裳,依舊是一身藍色團福的缺襟行袍,隻領口袖口露出紫貂柔軟油亮的鋒毛,略有風塵行色,眉宇間倒似是鎮定自若,先行下禮去:“給太皇太後請安。”
  太皇太後親手攙了他起來,牽著他的手凝視著,過了片刻心疼的道:“瞧這額頭上的汗,看回頭讓風吹著招了涼。”
  蘇茉爾早親自去擰了熱手巾把子遞上來,太皇太後瞧著皇帝拭去額上細密的汗珠,方才淡然問道:“聽說你是騎馬回來的?”
  皇帝有些吃力,叫了一聲:“皇祖母。”
  太皇太後眼裏卻隻有淡淡的冷凝:“我瞧當日在奉先殿裏、列祖列宗麵前,對著我發下的誓言,你竟是忘了個幹幹淨淨!”
  語氣已然凜冽:“竟然甩開大駕,以萬乘之尊輕騎簡從馳返數十裏,途中萬一有閃失,你將置自己於何地?將置祖宗基業於何地?難道為了一個女人,你連江山社稷,列祖列宗,大清的天下都不要了嗎?”
  皇帝早就跪下去,默然低首不語。蘇茉爾悄聲道:“太皇太後,您就饒過他這遭吧。皇上也是一時著急,方才沒想的十分周全,您多少給他留些顏麵。”
  太皇太後長長歎了口氣:“行事怎能這樣輕率?若是讓言官們知道,遞個折子上來,我看你怎麽才好善罷幹休。”
  皇帝聽她語氣漸緩,低聲道:“玄燁知道錯了。”
  太皇太後又歎了一口氣,蘇茉爾便道:“外頭那樣冷,萬歲爺騎馬跑了幾十裏路,再這麽跪著……”
  太皇太後道:“你少替他描摹,就他今天這樣輕浮的行止,依著我,就該打發他去奉先殿,在太祖太宗靈前跪一夜。”
  蘇茉爾笑道:“您打發皇上去跪奉先殿倒也罷了,隻是改日若叫幾位小阿哥知道,萬歲爺還怎麽教訓他們?”
  一提及幾位重孫,太皇太後果然稍稍解頤,說:“起來罷,平日見他教訓兒子,幾個阿哥見著跟避貓鼠似的。”
  可那笑容隻是略略一浮,旋即便黯然:“琳琅那孩子,真是……可惜了。禦醫說才隻兩個來月,唉……”
  皇帝剛剛站起來,燈下映著臉色沒一絲血色,太皇太後道:“也怪琳琅那孩子自己糊塗,有了身子都不知道,還幫著太後宮裏挪騰重物,最後閃了腰——你皇額娘這會子,也懊惱後悔的不得了,適才來向我請罪,方叫我勸回去了,你可不許再惹你皇額娘傷心了。”
  皇帝輕輕咬一咬牙,過了片刻,方低聲答:“是。”
  太皇太後點一點頭,溫言道:“琳琅還年輕,你們的日子長遠著呢。我瞧琳琅那孩子是個有福澤的樣子,將來必也是多子多福。這回的事情,你不要太難過。”
  順手捋下自己腕上籠著的佛珠:“將這個給琳琅,叫她好生養著,不要胡思亂想,佛祖必會保佑她的。”
  那串佛珠素來為太皇太後隨身之物,皇帝心下感激,接在手中又行了禮:“謝皇祖母。”道:“夜深了,請皇祖母早些安置。”
  太皇太後知道他此時恨不得脅生雙翼,點點頭道:“你去吧,也要早些歇著,保重自個兒的身子,也就是孝順我這個皇祖母了。”
  皇帝自慈寧宮出來,李德全方才領著近侍的太監趕到。十餘人都是氣息未均,皇帝見著李德全,隻問:“怎麽回事?”
  李德全心下早料定了皇帝有此一問,所以甫一進順貞門,就打發人去尋了知情的人詢問,此時低低的答:“回萬歲爺的話,說是衛主子去給太後請安,可巧敬事房的魏總管進給太後一隻西洋花點子哈巴狗,太後正歡喜的不得了,那狗認生,卻從暖閣裏跑出來,衛主子正進來沒留神,踢碰上那狗了。太後惱了,以為衛主子是存心,便要傳脛杖,虧得德主子在旁邊幫忙求了句饒,太後便罰衛主子去廊下跪著。跪了兩個時辰後,衛主子發昏倒在地下,眼瞧著衛主子下紅不止,太後這才命人去傳禦醫。”
  李德全說完,偷覷皇帝的臉色,迷茫的夜色裏看不清楚,隻一雙眼裏,似燃著兩簇幽暗火苗,在暗夜裏也似要劈叭飛濺開來。李德全在禦前當差已頗有年頭,卻從未見過皇帝有這樣的神色,心裏打個哆嗦。過了半晌,方聽見皇帝似從齒縫裏擠出兩個字來:“起駕。”一眾人簇擁了皇帝的暖轎,徑直往西六宮去。
  皇帝一路上都是沉默不語,直至下了暖轎,李德全上前一步,低聲道:“萬歲爺,奴才求萬歲爺——有什麽話,隻管打發奴才進去傳。”
  皇帝不理他,徑直進了垂華門,李德全亦步亦趨的緊緊相隨,連聲哀求:“萬歲爺,萬歲爺,祖宗規矩,聖駕忌諱。您到了這院子裏,衛主子知道,也就明白您的心意了。”
  見皇帝並不停步,心中叫苦不迭,兩名禦醫、敬事房的總管並些太監宮女,早就迎出來了,黑壓壓跪了一地。見皇帝步履急促已踏上台階,敬事房總管魏長安隻得磕了一個頭,硬著頭皮道:“萬歲爺,祖宗規矩,您這會子不能進去。”
  皇帝目光冷凝,隻瞧著那緊閉著門窗,道:“讓開。”
  魏長安重重磕了一個頭,道:“萬歲爺,奴才不敢。您這會子要是進去,太後非要了奴才的腦袋不可。隻求萬歲爺饒奴才一條狗命。”
  皇帝正眼瞧也不瞧他,舉起一腳便向魏長安胸口重重踹出,隻踹得他悶哼一聲,向後重重摔倒,後腦勺磕在那階沿上,暗紅的血緩緩往下淌,淋淋漓漓的一脖子,半晌掙紮爬不起來。餘下的人早嚇得呆了,皇帝舉手便去推門,李德全嚇得魂飛魄散,搶上來抱住皇帝的腿:“萬歲爺,萬歲爺,奴才求您替衛主子想想——奴才求萬歲爺三思,這會子壞了規矩是小,要是叫人知道,不更拿衛主子作筏子?”
  他情急之下說得露骨直白,皇帝一怔,手終於緩緩垂下來。李德全低聲道:“萬歲爺有什麽話,讓奴才進去傳就是了。”  
  皇帝又是微微一怔,竟低低的重複了一遍:“我有什麽話……”
  瞧著那緊閉的門扇,鏤花朱漆填金,本是極豔麗熱鬧的顏色,在沉沉夜色裏卻是殷暗發紫,像是凝佇了的鮮血,映在眼裏觸目刺心。隻隔著這樣一扇門,裏麵卻是寂無聲息,寂靜的叫人心裏發慌,恍惚裏麵並沒有人。他心裏似乎生出絕望的害怕來,心裏隻翻來覆去的想,有什麽話……要對她說什麽話……自己卻有什麽話……便如亂刀絞著五腑六髒,直痛不可抑。更有一種前所未有的驚懼,背心裏竟虛虛的生出微涼的冷汗來。
  屋裏並不寬敞,一明一進的屋子,本是與另一位答應同住,此時出了這樣的事,方倉促挪了那人出去。旁的人都出去接駕了,隻餘了慈寧宮先前差來的一名宮女留在屋裏照料。那宮女起先聽外麵磕頭聲說話聲不斷,此時卻突兀的安靜下來。
  正不解時,忽聽炕上的琳琅低低的呻吟了一聲,忙俯近身子,低聲喚道:“主子,是要什麽?”
  琳琅卻是在痛楚的昏迷裏,毫無意識的又呻吟了一聲,大顆的眼淚卻順著眼角直滲到鬢角中去。那宮女手中一條手巾,半晌功夫一直替她拭汗拭淚,早浸得濕透了,心下可憐,輕聲道:“主子,萬歲爺瞧主子來了——規矩不讓進來,這會子他在外麵呢。”
  琳琅隻蹙著眉,也不知聽見沒有,那眼淚依舊像斷線了珠子似的往下掉著。
  李德全見皇帝一動不動佇立在那裏,直如失了魂一樣,心裏又慌又怕。過了良久,皇帝方才低聲對他道:“你進去,隻告訴她說我來了。”頓了一頓,道:“還有,太皇太後賞了這個給她。”
   將太皇太後所賜的那串佛珠交給李德全,李德全磕了一個頭,推門進去。不過片刻即退了出來:“回萬歲爺的話,衛主子這會子還沒有醒過來,奴才傳了太皇太後與萬歲爺的旨意,也不知主子聽到沒有。主子隻是在淌眼淚。”
  皇帝聽了最後一句,心如刀割,他心急如焚馳馬狂奔回來,盛怒之下驚痛悔憤交加,且已是四個時辰滴水未進,此時竟似腳下虛浮,扶在那廊柱上,定了定神,但見院子裏的人都直挺挺跪著,四下裏一片死寂,唯有夜風吹過,嗚咽有聲。那魏長安呻吟了兩聲,皇帝驀得回過頭來,聲音裏透著森冷的寒意:“來人,將這狼心狗肺的東西給我*下去!狠狠的打!”
  忙有人上來架了魏長安下去,慎刑司的太監沒有法子,上來悄聲問李德全:“李諳達,萬歲爺這麽說,可到底要打多少杖?”
  李德全不由將足一頓,低聲斥道:“糊塗!既沒說打多少杖,打死了再算數!”

  31、鮫珠迸落
  琳琅次日午間才漸漸蘇醒過來,身體虛弱,瞧出人去,隻是模糊的影子,吃力的喃喃低問:“是誰?”
  那宮女曲膝請了個安,輕聲道:“回主子話,奴才叫碧落,原是太皇太後宮裏的人。”
  一麵說,一麵軟語溫言的問:“這會子都過了晌午了,主子進些細粥吧?佟貴妃專門差人送來的,還說,主子若是想吃什麽,隻管打發人問她的小廚房要去。”
  琳琅微微的搖一搖頭,掙紮的想要坐起來,另一名宮女忙上前來幫忙,琳琅這才認出是乾清宮的錦秋,錦秋取過大迎枕,讓斜倚在那枕上,又替她掖好被子。琳琅失血甚多,唇上發白,隻是微微哆嗦,問:“你怎麽來了?”
  錦秋道:“萬歲爺打發奴才過來,說這裏人少,怕失了照應。”
  琳琅聽見她提及皇帝,身子不由微微一顫,問:“萬歲爺回來了?”
  錦秋道:“萬歲爺昨兒晚上回來的,一回來就來瞧主子,在外頭院子裏站了好一陣功夫呢。”
  說到這裏,想起一事,便走到門口處,雙掌輕輕一擊,喚進小太監來,道:“去回稟萬歲爺,就說主子已經醒了。”
  碧落又將佛珠取了過來:“主子您瞧,這是太皇太後賞的。太皇太後說了,要主子您好生養著,不要胡思亂想,佛祖必會保佑主子您呢。”
  琳琅手上無力,碧落便將佛珠輕輕捧了擱在枕邊,外麵小宮女低低叫了聲:“姑姑。”
  錦秋便走出去,那小宮女道:“端主子宮裏的棲霞姐姐來了。”
  那棲霞見著碧落,悄聲道:“這樣東西,是我們主子送給衛主子的。”
  碧落打開匣子,見是一柄紫玉嵌八寶的如意,華光流彩,寶光照人。不由噯喲了一聲,道:“端主子怎麽這樣客氣。”
  棲霞道:“我們主子原打算親身過來瞧衛主子,隻聽禦醫說,衛主子這幾日要靜靜養著,倒不好來了。我們主子說,出了這樣的事,想著衛主子心裏定然難過,必是不能安枕。這柄如意給衛主子壓枕用的。”
  又往錦秋手中塞了一樣事物,道:“煩姐姐轉呈給衛主子,我就不上去煩擾主子了。”
  錦秋不由微微一笑,道:“主子這會子正吃藥,我就去回主子。”
  棲霞忙道:“有勞姐姐了,姐姐忙著,我就先回去了。”
  碧落侍候琳琅吃完了藥,錦秋便源源本本將棲霞的話向琳琅說了,琳琅本就氣促,說話吃力,隻斷斷續續道:“難為……她惦記。”
  錦秋笑道:“這會子惦記主子的,多了去了,誰讓萬歲爺惦記著主子您呢。”
  她聽了這句話,怔怔的唯有兩行淚,無聲無息的滑落下來。碧落忙道:“主子別哭,這會子斷然不能哭,不然再過幾十年,會落下迎風流淚毛病的。”
  琳琅中氣虛弱,喃喃如自語:“再過幾十年……”
  碧落一麵替她拭淚,一麵溫言相勸:“主子還這樣年輕,心要放寬些,這日後長遠著呢。”
  又將些旁的話來說著開解著她。
  過了片刻,李德全卻來了。一進來先請了安,道:“萬歲爺聽說主子醒了,打發奴才過來。”
  便將一緘芙蓉箋雙手呈上,琳琅手上無力,碧落忙替她接了,打開給她瞧。那箋上乃是皇帝禦筆,隻寫了廖廖數字,正是那句:“我心匪石,不可轉也。”
  墨色凝重,襯著那清逸俊采的董香光體,她怔怔的瞧著,大大的一顆眼淚便落在那箋上,墨跡頓時洇開了來,緊接著那第二顆眼淚又濺落在那淚痕之上。
  碧落不識字,還道箋上說了什麽不好的話,隻得向李德全使個眼色。李德全本來一肚子話,見了這情形,倒也悶在了那裏,過了半晌,方才道:“萬歲爺實實惦著主子,隻礙著宮裏的規矩,不能來瞧主子。昨兒是奴才當值,奴才聽著萬歲爺翻來覆去,竟是一夜沒睡安生,今天早上起來,眼睛都摳僂了。”
  見她淚光泫然,不敢再說,隻勸道:“主子是大福大貴之人,且別為眼下再傷心了。”
  碧落也勸道:“主子這樣子若讓萬歲爺知道,隻怕心裏愈發難過。就為著萬歲爺,主子也要愛惜自己才是。”
  琳琅慢慢抬手捋過長發,終究是無力,隻得輕輕喘了口氣,方順著那披散的頭發摸索下來,揉成輕輕小小的一團,夾在那箋中。低聲道:“李諳達,煩你將這箋拿回去。”
  伏在枕上,身子隻是顫抖不止。
  李德全回到乾清宮,將那芙蓉箋呈給皇帝。皇帝打開來,但見淚痕宛然,中間夾著一小小一團秀發,憶起南苑那一夜的“結發”,心如刀絞,痛楚難當,半晌說不出話來。良久才問:“還說了什麽?”
  李德全想了想,答:“回萬歲爺的話,衛主子身子虛弱,奴才瞧她倒有許多話想交待奴才,隻是沒有說出來。”
  那軟軟的一團黑發,輕輕的浮在掌心裏,仿佛一點黑色的光,投到心裏去,泛著無聲無息黑的影。他將手又攥得緊些,隻是發絲輕軟,依舊恍若無物。
  晚上皇帝去向太皇太後請安,正巧太後亦在慈寧宮裏。見著皇帝,太後不免有些不自在,皇帝倒仍是行禮如儀:“給太後請安。”太皇太後笑道:“你額娘正惦記著你呢,聽說你今兒晚膳進的不香,我說必是昨兒打馬跑回來累著了,所以懶怠吃飯。”皇帝道:“謝太後惦記。”太皇太後又道:“快坐下來,咱們祖孫三個,好好說會子話。”
  皇帝謝了恩,方才在下首炕上坐了,太皇太後道:“適才太後說,琳琅那孩子,可憐見兒的。”
  太後這才道:“是啊,總要抬舉抬舉那孩子才是。”
  皇帝淡淡的道:“宮裏的規矩,宮女封主位,不能逾製。”
  太皇太後笑道:“不逾製就不逾製,她現在不是答應嗎,就晉常在好了。位份雖還是低,好在過兩個月就是萬壽節了,到時再另外給個恩典就是了。”
  皇帝這才道:“謝皇祖母。”
  太後此時方笑道:“可見這小兩口恩愛,晉她的位份,倒是你替她謝恩。”
  太皇太後當下便對蘇茉爾道:“你去瞧瞧琳琅,就說是太後的恩旨,晉她為常在。叫她好生養著,等大好了,再向太後謝恩吧。”
  琳琅本睡著了,碧落與錦秋聽見說蘇茉爾來了,忙都迎出來,錦秋悄聲笑道:“怎麽還勞您老人家過來。主子這會子睡了,奴才這就去叫。”蘇茉爾忙道:“她是病虛的人,既睡了,我且等一等就是了。”
  錦秋道:“那請嬤嬤裏麵坐吧,裏麵暖和。”
  說話便打起簾子,蘇茉爾進了屋子,屋裏隻遠遠點著燈,朦朧暈黃的光映著那湖水色的帳幔,蘇茉爾猛然有些失神,碧落低聲問:“蘇嬤嬤,怎麽了?”
  蘇茉爾這才回過神來,道:“沒事。”
  便在南麵炕上坐了,見炕桌上放著細粥小菜,都隻是略動了一動的樣子,不由問:“衛主子沒進晚膳麽?”
  錦秋道:“主子隻是沒胃口,這些個都是萬歲爺打發人送來的,才勉強用了兩口粥,這一整日功夫,除了吃藥,竟沒有吃下旁的東西去。”
  蘇茉爾不由輕輕歎了口氣,低聲道:“真真作孽。”又歎了口氣:“當日董鄂皇貴妃,就是傷心榮親王……”自察失言,又輕輕歎了一聲,轉臉去瞧桌上灩灩的燭光。
  她回到慈寧宮中,夜已深了。一麵打發太皇太後卸妝,一麵將琳琅的情形講了,道:“我瞧那孩子是傷心過度,這樣下去隻怕熬不住。”
  太皇太後道:“如今咱們能做的都做了,還能怎麽樣呢?”
  蘇茉爾道:“今兒我一進去,隻打了個寒噤,就想起那年榮親王夭折,您打發我去瞧董鄂皇貴妃時的情形來。”
  太皇太後沉默片刻,道:“你是說——”
  蘇茉爾道:“像與不像都不打緊,隻是董鄂皇貴妃當年,可就為著榮親王的事傷心過度,先帝爺又是為著董鄂皇貴妃……您瞧瞧如今萬歲爺那樣子,若是這琳琅有個三長兩短……”
  太皇太後歎了口氣,道:“晉她的位份,給她臉麵,賞她東西,能抬舉的我都抬舉了。隻是這件事情,也怨不得她傷心。”
  蘇茉爾道:“總得叫人勸勸她才好,再不然,索性讓萬歲爺去瞧瞧她。”
  太皇太後又沉默了片刻,道:“若是玄燁想見她,誰攔得住?”
  蘇茉爾道:“奴才可不懂了。”
  太皇太後道:“玄燁這孩子是你瞧著長大的,他的性子你難道不知道?將她一撂這麽些日子,聽見出事,才發狂一樣趕回來,這中間必然有咱們不知道的緣故。不管這緣故是什麽,他如今是‘近鄉情怯’,隻怕輕易不會去見她。”
  蘇茉爾想了想,道:“奴才倒有個主意,不如太皇太後賞個恩典,叫她娘家的女眷進宮來見上一麵,說不定可以勸勸她。”
  太皇太後道:“也罷。想她進宮數年,見著家裏人,必然會高興些。”
  又笑道:“你替她打算的倒是周到。”
  蘇茉爾道:“奴才瞧著她委實是傷心,而且奴才大半也是為了萬歲爺。”
  太皇太後點一點頭:“就是這句話。他們漢人書本上說,前車之鑒,又說,亡羊補牢,未為晚矣。”
  納蘭容若《浣溪紗》:
  錦樣年華水樣流,鮫珠迸落更難收。病餘常是怯梳頭。一徑綠雲修竹怨,半窗紅日落花愁。愔愔隻是下簾鉤。

  32、不辭冰雪
  這日天氣陰沉,到了下半晌,下起了小雪。納蘭自衙門裏回家,見府中正門大開,一路的重門洞開直到上房正廳,便知道是有旨意下來。依舊從西角門裏進去,方轉過花廳,見著上房裏的丫頭,方問:“是有上諭給老爺嗎?”
  那丫頭道:“是內務府的人過來傳旨,恍惚聽見說是咱們家娘娘病了,傳女眷進宮去呢。”
  納蘭便徑直往老太太房裏去,遠遠就聽見四太太的笑聲:“您沒聽著那王公公說,是主子親口說想見一見您,也不枉您往日那樣疼她。”
  緊接著又是二太太的聲音道:“那孩子到底也是咱們府裏出去的,所以不忘根本。沒想到咱們這一府裏,竟能出了兩位主子。”
  老太太卻說:“隻是說病著,卻不知道要不要緊,我這心裏可七上八下的。”
  四太太笑道:“我猜想並不十分要緊,隻看那王公公的神色就知道了。您才剛不是也說了,琳琅這孩子,打小就有造化……”
  話猶未完,卻聽丫頭打起簾子道:“老太太,大爺回來了。”
  屋中諸人皆不由一驚,見納蘭進來,老太太道:“我的兒,外麵必是極冷,瞧你這臉上凍的青白。”
  納蘭這才回過神來,行禮給老太太請了安。老太太卻笑道:“來挨著我坐。咱們正說起你琳妹妹呢。”
  納蘭夫人不由擔心,老太太卻道:“才剛內務府的人來,說咱們家琳琅晉了後宮主位。因她身子不好,要傳咱們進宮去呢。這是大喜事,叫你也高興高興。”
  納蘭過了半晌,方才低聲說了個“是。”
  老太太笑道:“咱們也算是錦上添花——沒想到除了惠主子,府裏還能再出位主子。當年琳琅到了年紀,不能不去應選,我隻是一千一萬個舍不得,你額娘還勸我,指不定她是更有造化的,如今可真是說準了。”
  納蘭夫人這才笑道:“也是老太太的福氣大,孫女兒那樣有福份,連外孫女兒也這樣有福份。”二太太四太太當下都湊著趣兒,講的熱鬧起來。老太太冷眼瞧著納蘭隻是魂不守舍的樣子,到底是不忍,又過了會子就道:“你必也累了,回房去歇著吧。過會子吃飯,我再打發人去叫你。”
  納蘭已經是竭力自持,方不至失態。隻應個“是”便去了。屋裏一下子又靜下來,老太太道:“你們不要怪我心狠,眼下是萬萬瞞不過的。不如索性挑明了,這叫‘以毒攻毒’。”屋中諸人皆靜默不語,老太太又歎了一聲:“隻盼著他從此明白過來罷。”
  納蘭回到自己屋中,荷葆見他麵色不好,隻道是回來路上凍著了,忙打發人去取了小紅爐來,親自拿酒旋子溫了一壺梅花酒,酒方燙熱了,便端進暖閣裏去,見納蘭負手立在窗前,窗下所植紅梅正開得極豔。枝梢斜欹,朱砂絳瓣,點點沁芳,寒香凜冽。荷葆悄聲勸道:“大爺,這窗子開著,北風往衣領裏鑽,再冷不過。”
  納蘭隻是恍若未聞,荷葆便去關了窗子。納蘭轉過身來,拿起那烏銀梅花自斟壺來,慢慢向那凍石杯中斟滿了,卻是一飲而盡。接著又慢慢斟上一杯,這樣斟的極慢,飲的卻極快,吃了七八杯酒,隻覺耳醺臉熱。摘下壁上所懸長劍,推開門到得庭中。
  荷葆忙跟了出來,納蘭卻拔出長劍,將劍鞘往她那方一扔,她連伸手接住了。隻見銀光一閃,納蘭舞劍長吟:“未得長無謂,竟須將、銀河親挽,普天一洗。磷閣才教留粉本,大笑拂衣歸矣。如斯者、古今能幾?”
  隻聞劍鋒嗖嗖,劍光寒寒,他聲音卻轉似沉痛:“有限好春無限恨,沒來由、短盡英雄氣。暫覓個,柔鄉避。”
  其時漫天雪花,紛紛揚揚,似卷在劍端:“東君輕薄知何意。盡年年、愁紅慘綠,添人憔悴。兩鬢飄蕭容易白,錯把韶華虛費。便決計、疏狂休悔。”
  說到悔字,腕下一轉,劍鋒斜走,隻削落紅梅朵朵,嫣然翻飛,夾在白雪之中,殷紅如血。梅香寒冽,似透骨入髓,氤氳襲人。
  他自仰天長嘯:“但有玉人常照眼,向名花、美酒拚沉醉。天下事,公等在。”
  吟畢脫手一擲,劍便生生飛插入梅樹之下積雪中,劍身兀自輕顫,四下悄無聲息,唯天地間雪花漫飛,無聲無息的落著,綿綿不絕。
  其時風過,荷葆身上一寒,卻禁不住打了個激靈。但見他黯然佇立在風雪之中,雪花不斷的落在他衣上肩上,卻是無限蕭索,直如這天地之間,隻剩他一人孤伶伶。
  這一年卻是倒春寒,過了二月初二“龍抬頭” 日子,仍舊下著疏疏密密的小雪。梁九功從西六宮裏回來,在廊下撣了撣衣上的雪。如今他每日領著去西六宮的差事,回來將消息稟報皇帝,卻是好一日,壞一日。他撣盡了衣上的雪,又在那粗氈墊子上,將靴底的雪水踣了,方進了暖閣,朝上磕了一個頭。皇帝正看折子,執停著筆,隻問:“怎麽樣?”
  梁九功道:“回萬歲爺的話,今兒早起琳主子精神還好,後來又見了家裏人,說了好一陣子的話,還像是高興的樣子。中午用了半碗粥,太皇太後賞的春卷,主子倒用了大半個。到了下半晌,就覺得心裏不受用,將吃的藥全嘔出來了。”
  皇帝不由擱下筆,問:“禦醫呢,禦醫怎麽說?”
  梁九功道:“已經傳了太醫院當值的李望祖、趙永德兩位大人去了,兩位大人都對奴才說,主子是元氣不足,又傷心鬱結,以致傷了脾胃肝腑。既不能以飲食補元氣,元氣既虛,更傷髒腑,髒腑傷,則更不能進飲食,如是惡惡因循。兩位大人說的文縐縐的,奴才不大學的上來。”
  皇帝是有過旨意,所用的醫案藥方,都要呈給他過目的,梁九功便將所抄的醫案呈上給皇帝。皇帝看了,站起來負著手,隻在殿中來回踱著步子,聽那西洋大自鳴鍾,隻是嚓嚓的響著。李德全侍立在那裏,心裏隻是著急。
  皇帝籲了一口氣,吩咐道:“起駕,朕去瞧瞧。”
  李德全隻叫了聲:“萬歲爺……”
  皇帝淡淡的道:“閉嘴,你要敢羅嗦,朕就打發你去北五所當穢差。”
  李德全哭喪著臉道:“萬歲爺,若叫人知道了,隻怕真要開銷奴才去涮馬桶,到時侯萬歲爺就算想再聽奴才羅嗦,隻怕也聽不到了。”
  皇帝心中焦慮,也沒心思理會他的插諢打科。隻道:“那就別讓人知道,你和梁九功陪朕去。”
  李德全見勸不住,隻得道:“外麵雪下得大了,萬歲爺還是加件衣裳吧。”便去喚畫珠,取了皇帝的鴉青羽緞鬥篷來。梁九功掣了青綢大傘,李德全跟在後頭,三人卻是無聲無息就出了乾清宮,一出垂花門,雪大風緊,風夾著雪霰子往臉上刷來,皇帝不由打了個寒戰。李德全忙替他將風兜的絛子係好,三個人衝風冒雪,往西六宮裏去。
  雪天陰沉,天黑的早,待得至儲秀宮外,各宮裏正上燈。儲秀宮本來地方僻靜,皇帝抬頭瞧見小太監正持了蠟扡點燈,耳房裏有兩三個人在說話,語聲隱約,遠遠就聞著一股藥香,卻是無人留意他們三人進來。因這兩日,各宮裏差人來往是尋常事,小太監見著,隻以為是哪宮裏打發來送東西的,見他們直往上走,便攔住了道:“幾位是哪宮裏當差的?主子這會子歇下了。”
  皇帝聽到後一句話,微微一怔。李德全卻已經叱道:“小猴兒崽子,跟我來這一套。我是知道你們的,但凡有人來了,就說主子歇下了。”
  那小太監這才認出他來,連忙打個千兒,道:“李諳達,天黑一時沒認出您來。這兩日來的人多,是禦醫吩咐主子要靜養,隻好說歇下了。”
  隻以為李德全是奉旨過來,也未嚐細看同來的二人,便打起了簾子。李德全見皇帝遲疑了一下,於是也不吱聲,自己伸手掀著那簾子,隻一擺頭,示意小太監下去,皇帝卻已經踏進了檻內。
  本來過了二月二,各宮裏都封了地炕火龍。獨獨這裏有太皇太後特旨,還攏著地炕。屋裏十分暖和,皇帝一進門,便覺得暖氣往臉上一撲,卻依舊夾著藥氣,外間屋內無人,隻爐上銀吊子裏熬著燕窩,卻煮得要沸出來了。皇帝一麵解了頷下的絛子,梁九功忙替他將鬥篷拿在手裏,皇帝卻隻是神色怔仲,瞧著那大紅猩猩氈的簾子。
  李德全搶上一步,卻已經將那簾子高高打起,皇帝便進了裏間,裏麵新鋪的極厚地毯,皇帝腳上的鹿皮油靴踩上去,軟軟綿綿陷下寸許來深,自是悄無聲息,不知為何,一顆心卻怦怦直跳。
  納蘭容若《蝶戀花》辛苦最憐天上月,一夕如環。夕夕都成玦,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
  無那塵緣容易絕,燕子依然。軟踏簾鉤說,唱罷秋墳愁未歇,春叢認取雙棲蝶。

  33、百花冷暖
  那隔扇之間本懸著碧湖水色的輕羅帳幔,用雙燕金鉤略略束起。深處的的燭火映上來,隱隱的便如波光煙霞。轉過帳幔,隻瞧見琳琅斜倚在大迎枕上,那迎枕原本是香色底上金線掐牙,卻襯著一張臉並無半分血色,那烏雲也似的長發,隻順著迎枕淌滑下來,散垂著如墨玉流瀑。原本是瓜子臉,清減了許多,越發顯得單薄,卻是閉著眼睛,不知是不是睡著了。猶自微微蹙著眉,她眉色本就極淡,隻如籠著輕煙一般。
  榻前本有一名宮女,正坐在小杌子上吹著滾燙的一碗藥,猛然抬頭見著皇帝,唬得差點打翻了手中的藥碗,隻驚叫了一聲:“萬歲爺。”
  皇帝這才瞧見她,本能的將手一擺,琳琅卻已經睜開眼睛來,一雙眸子仍舊是黑白分明,清冽照人,皇帝怔在了那裏,她卻慢慢闔上了眼簾,隻一瞬間又重新睜開,似乎這才醒悟過來,知道了麵前的人是誰。眼裏漸漸的浮起迷朦的水意,慢慢便凝成淚光,泫然欲泣。
  皇帝心裏有千言萬語,一時都哽住在那裏,隻再也移不開目光去,心裏不知是痛是悔,是愛是憐,亂如絲網,糾葛千結。眼睜睜看著她唇角含瑟,她卻是極力的自持,終究還是忍不住那眼淚,順著白玉一樣的麵龐滾落下來,落在衣襟之上,骨碌碌就不見了。他心中難過到了極處,嘴角微動,那一句話卻終究說不出來。
  錦秋低聲道:“萬歲爺,奴才去替主子熬藥。”
  磕了一個頭,悄無聲息便退了出去。聽了她這一句,皇帝這才回過神來,慢慢的近前來,她身子微微一掙,倒似想要起來的樣子,眼裏露出幾分惶然的淒涼,臉上依舊蒼白無血色,連唇上也是隱隱泛著青,因著瘦下來,那眼睫毛越發顯得長,如一雙黑蝶的翼,輕輕覆在眼上,翕合間偶然瞥見眼波,卻是秋水泠泠。此時不見了淚光,唯有黑的瞳仁,卻黯黯的浮起薄塵。他的心一緊,像是心頭上被人用刀絞著,直痛得咄咄逼人,令人生出窒息的寒意。
  雪漸漸的停了,那夜風刮在人臉上,直如刀割一般。梁九功站在簷下,凍得直嗬手,遠遠瞧見一盞瓜皮燈進了院門,待得近了,借著廊下風燈朦朧的光,方瞧見是宮女扶著,一身大紅羽緞的鬥篷,圍著風兜將臉擋去大半,梁九功怔了一下,才認出是誰來,忙打個千兒:“給惠主子請安。”
  惠嬪見是他,以為是皇帝差他過來,便點一點頭,徑直欲往殿內去。梁九功卻並不起身,又叫了一聲:“惠主子。”
  惠嬪這才起了疑心,李德全已經打裏麵出來了,隻默不作聲請了個安,惠嬪見著他,倒吃了一驚,怔了怔才問:“萬歲爺在裏麵?”
  李德全並不答話,微笑道:“主子若有要緊事,奴才這就進去回衛主子一聲。”
  惠嬪道:“哪裏會有要緊事,我明兒再來瞧她就是了。”
  扶著宮女的手臂,款款拾階而下,李德全目送她走的遠了,方轉身進殿內去,在外間立了片刻,從襟裏掏出皇帝所賜的一隻西洋掛表,打開來就著那紅燭瞧了瞧,見快要至宮門下鑰的時辰了,心裏隻是暗暗著急。又等了片刻,眼見不能再延捱,方走至門旁,輕輕咳嗽了一聲。
  皇帝紋絲不動坐的久了,手臂隱隱的有些發酸,低頭凝望著,她眼角猶有淚痕,夢裏微蹙著眉,手卻緊緊攥著他的衣襟,他斜側著身子坐在炕上,本是極不舒坦的一個姿勢,此時卻一動也不想動,隻願這樣下去,哪怕就這樣一夜,哪怕就這樣一世。聽著李德全催促,知道宮門要下鑰了,懷中她的身子輕軟,鬢發間熟悉的幽香,萬般的不舍,知她難得睡沉,又怕驚醒了她,終於緩緩的直起身子,她到底還是醒了,睜開眼來瞧著他,他心中難過,卻向她微微一笑:“我走了。”
  她輕輕嗯了一聲,他低聲道:“你才剛答應過我,日後要替我生許多的小阿哥,小格格,可不許食言。”
  她眼波幽幽,唇角卻勉強浮起一縷笑意,低聲道:“宮門隻怕要下鑰了。”
  皇帝明知再也不能耽擱,若是下鑰後再傳旨開啟宮門,隻怕又惹來麻煩,終於站起身來,她瞧著他走出幾步,又回過頭來,望了她一眼,眼睜睜轉過隔扇去,終於瞧不見了。
  惠嬪回到自己宮中,隻是坐臥不寧。陪她去儲秀宮的正是她帶進宮的丫頭承香,承香見著她的樣子,便順手接了茶自奉與惠嬪,又悄悄的命眾人都下去了,方低聲道:“主子別太焦心。”
  惠嬪道:“你叫我怎麽不焦心。”頓了頓又道:“瞧今兒這情形,必然是萬歲爺在屋裏——竟連規矩忌諱都顧不得了,這琳琅……”說到名字,又輕輕咬一咬牙:“可怎麽了得。”
  承香道:“主子且寬心,憑她如何,也越不過主子您去。”
  惠嬪道:“你明知我不是焦心這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她若知道衛家當日是如何壞的事,必生嫌隙,如今她是萬歲爺心坎上的人,在皇上麵前稍稍挑撥兩句,咱們的日子可就難過了。”
  承香道:“主子不是常說,萬歲爺素來將前朝與後宮分得極清,不徇私情麽?”
  惠嬪道:“當日阿瑪的意思,以為她必是選得上,待放出去,也是二十多歲的老姑娘了,嫁不到什麽好人家,沒想到反倒弄巧成拙。”
  承香想了想,道:“今兒老太太不是進宮來——隻可惜四太太沒來,不然也有個商量。”
  惠嬪隻管出神,過了許久方道:“老太太這麽些年是蒙在鼓裏,這樣的事,總不好教她老人家知道。”伸手接了茶,輕輕歎口氣:“走一步算一步罷。如今她正在勢頭上,咱們可沒法子。但萬歲爺這樣看重她,自然有人恨得牙癢癢。咱們隻管往後瞧,到時再順水推舟,可就省心省力了。”
  天氣一日日暖和起來,這日惠嬪去給太皇太後請安,甫進宮門便聽見暖閣內笑語聲,滿臉堆歡的進去,先行了禮,太皇太後笑道:“你們今兒竟是約好了的不成。”
  惠嬪這才瞧見下首炕上坐著佟貴妃,西首椅子上卻是端嬪,另有一人體態嫋娜嬌怯,在花團錦簇中亦是楚楚動人,惠嬪向佟貴妃與端嬪都見了禮,笑逐顏開道:“今兒倒真是巧。”
  向前執了琳琅的手問:“妹妹可大好了?”
  端嬪向太皇太後笑道:“您瞧,她們到底是一家人,情份格外不同。”
  惠嬪忙道:“端妹妹這話可說的不對,難道我與端妹妹不是一家人不成?”
  端嬪抿嘴笑道:“可不是我說錯了,姐姐擔戴我笨嘴拙舌罷。”
  惠嬪牽著琳琅的手,一並在炕上坐了。太皇太後道:“可憐你妹子身子才好,稟氣弱。才剛我讓傳點心,我在旁邊冷眼瞧著,她也隻吃了半塊芙蓉鬆瓤酥,我記得這酥是你孝敬我的,你可不許小氣,隻管叫你的小廚房作了送她,佟佳氏告訴禦膳房,給雙份份例就是了。”
  佟貴妃忙恭聲應是,琳琅忙站起來,道:“謝太皇太後,琳琅不敢。”
  惠嬪忙道:“那幾塊酥值什麽?不過是我這妹子往日在家裏吃慣了,所以順味罷了。我太皇太後將我想的這樣小氣,日後我還在我這妹子麵前抬得起頭來麽?”
  端嬪便向她笑道:“我才剛也和太皇太後說呢,你待你這妹子十分親厚。”
  惠嬪向太皇太後嗔道:“您瞧瞧,這人平日裏口口聲聲叫我姐姐,如今又不認了——我的妹子,難道不就是她的妹子。”
  端嬪哧的一笑,道:“該打,我可不又說錯話了。”
  引得眾人也笑起來,大家頑笑說話,見太皇太後略有倦色,這才皆告退下來。端嬪與惠嬪皆是順路,二人一同回去,時值春光明媚,一路分花拂柳,端嬪一麵走,一麵卻道:“還沒給姐姐道喜呢。”
  惠嬪道:“我有什麽喜事。”
  端嬪道:“恭喜姐姐,有這樣好一個妹子啊。皇上待姐姐,那自是不必說了,如今琳琅又是這樣讓萬歲爺眷顧,姐姐更是錦上添花。”
  惠嬪笑道:“我這個妹子年輕不懂事,還指望你們擔戴些呢。”
  端嬪道:“姐姐放心,姐姐不是也說了,姐姐的妹子,就是我的妹子呢。”
  納蘭容若《臨江仙》
  絲雨如塵雲著水,嫣香碎拾吳宮。百花冷暖避東風。酷憐嬌易散,燕子學偎紅。
  人說病宜隨月減,懨懨卻與春同。可能留蝶抱花叢。不成雙夢影,翻笑杏梁空。

  第33章
  雪漸漸的停了,那夜風刮在人臉上,直如刀割一般。梁九功站在簷下,凍得直嗬手,遠遠瞧見一盞瓜皮燈進了院門,待得近了,借著廊下風燈朦朧的光,方瞧見是宮女扶著,一身大紅羽緞的鬥篷,圍著風兜將臉擋去大半,梁九功怔了一下,才認出是誰來,忙打個千兒:“給惠主子請安。”
  惠嬪見是他,以為是皇帝差他過來,便點一點頭,徑直欲往殿內去。梁九功卻並不起身,又叫了一聲:“惠主子。”
  惠嬪這才起了疑心,李德全已經打裏麵出來了,隻默不作聲請了個安,惠嬪見著他,倒吃了一驚,怔了怔才問:“萬歲爺在裏麵?”
  李德全並不答話,微笑道:“主子若有要緊事,奴才這就進去回衛主子一聲。”
  惠嬪道:“哪裏會有要緊事,不過來瞧瞧她——我明兒再來就是了。”扶著宮女的手臂,款款拾階而下,李德全目送她走的遠了,方轉身進殿內去,在外間立了片刻,皇帝卻已經出來了。李德全見他麵色淡然,瞧不出是喜是憂,心裏直犯嘀咕,忙忙跟著皇帝往外走,方走至殿門前,眼睜睜瞅著皇帝木然一腳踏出去,忙低叫一聲:“萬歲爺,門檻!”
  虧得他這一聲,皇帝才沒有絆在那檻上,他搶上一步扶住皇帝的手肘,低聲道:“萬歲爺,您這是怎麽啦?”
  皇帝定了定神,口氣倒似是尋常:“朕沒事。”
  目光便隻瞧著廊外黑影幢幢的影壁,廊下所懸的風燈極暗,李德全隻依稀瞧見他唇角略略往下一沉,旋即麵色如常。
  梁九功見著他二人出來,上來替皇帝圍好了風兜,待出了垂花門,順著長長的永巷走著,梁九功這才覺出不妥來,皇帝的步子卻是越走越快,他與李德全氣喘籲籲的跟著,那冷嗖嗖的夜風直往口鼻中灌,喉嚨裏像是鈍刀子割著似的,剌剌生了刺一般。李德全見皇帝徑往北去,心下大驚,直連趕上數步,喘著氣低聲道:“萬歲爺,宮門要下鑰了。”
  皇帝默不作聲,腳下並未停步,夜色朦朧裏也瞧不見臉色,他二人皆是跟隨禦前多年的人,心裏七上八下,交換了一個眼色,隻得緊緊隨著皇帝。
  一直穿過花園,至順貞門前。順貞門正落鑰,內庭宿衛遠遠瞧見三人,大聲喝問:“是誰?宮門下鑰,閑雜人等不得走動。”
  李德全忙大聲叱道:“大膽,禦駕在此。”
  內庭宿衛這才認出竟然是皇帝,直唬得撲騰跪下去行禮,皇帝卻隻淡淡說了兩個字:“開門。”
  內庭宿衛“嗻”了一聲,命數人合力,推開沉重的宮門。李德全心裏隱隱猜到了五六分,知萬萬不能勸,隻得跟著皇帝出了順貞門,神武門的當值統領見著皇帝步出順貞門,隻嚇得率著當值侍衛飛奔迎上,老遠便呼啦啦全跪下去,那統領硬著頭皮磕頭道:“奴才大膽,請皇上起駕回宮。”
  皇帝淡淡的道:“朕出來走一走就回去,別大驚小怪的。”
  那統領隻得“嗻”了一聲,率人簇擁著皇帝上了城樓。
  雪雖停了,那城樓之上北風如吼,吹得皇帝的身上那件羽緞鬥篷撲撲翻飛。梁九功隻覺得風吹得寒徹入骨,隻打了個哆嗦,低聲勸道:“萬歲爺,這雪夜裏風賊冷賊冷,萬歲爺萬金之軀,隻怕萬一受了風寒,還是起駕回去吧。”
  皇帝目光卻隻凝望著那漆黑的城牆深處,過了許久,方才道:“朕去走一走再回去。”
  李德全無法可想,隻得向梁九功使個眼色。梁九功道:“那奴才替萬歲爺照著亮。”
  皇帝默不作聲,隻伸出一隻手來,梁九功無可奈何,隻得將手中那盞鎏銀玻璃燈雙手奉與皇帝,見皇帝提燈緩步踱向夜色深處,猶不死心,亦步亦趨的跟著,皇帝驀然回過頭來,雙眼如寒星微芒,那目中森冷,竟似比夜風雪氣更寒甚,他打了個寒噤,隻得立在原處,眼睜睜瞧著那玻璃燈的一星微光,漸去漸遠。
  眾人佇立在城樓之上,風寒凜冽,直吹得人凍得要麻木了一般。李德全心中焦灼萬分,雙眼直直盯著遠處那星微光。梁九功也一瞬不瞬死死盯著,那盞小小的燈火,在夜風中隻是若隱若現。眾人皆是大氣也不敢出,唯聞北風嗚咽,吹著那城樓簷角所懸銅鈴,在風中咣啷咣啷響著。那盞燈光終於停在了極遠深處,過了良久,隻是不再移動。
  李德全覺得全身上下都麻木了,那寒風似乎一直在往胸腔子裏灌著,連眨一眨眼睛也是十分吃力,先前還覺得冷,到了此時,連冷也不覺得了,似乎連腦子都被凍住了一般,隻聽自己的一顆心,在那裏撲嗵撲嗵跳著,盡管跳著,卻沒有一絲暖意泛出來。就在此時,卻瞅著那盞燈光突然飛起劃過夜幕,便如一顆流星一樣直墜飛下,刹那間便跌入城牆下去了。李德全大驚失色,隻唬得脫口大叫一聲:“萬歲爺!”便向前飛奔。
  眾人皆嚇得麵無人色,那統領帶著侍衛們,飛奔向那城牆上去,直一口氣奔出三箭之地,方瞧見皇帝好端端立在雉堞之前,這才放下心來。李德全背心裏的衣裳全都汗濕透了,隻連連磕頭,道:“萬歲爺,您可嚇死奴才了——奴才求萬歲爺保重聖躬。”
  皇帝微微一笑,侍衛們手裏皆提著羊角風燈,拱圍在他身側,那淡淡的光亮照著,皇帝的臉色倒似泰然自若:“朕不是好端端的麽?”
  極目眺望,寒夜沉沉,九城寥寥的人家燈火,盡收眼底。皇帝唇角上揚,倒似笑得十分舒暢:“你瞧,這天下全是朕的,朕為什麽不保重朕躬?”
  李德全聽他口氣中殊無半分喜怒之意,心裏隻是惶然到了極點,隻得又磕了一個頭,耳中卻聽皇帝道:“起駕回宮吧。”
  琳琅調養了月餘,方漸漸有了起色,這日終於可以下地走動,方吃過了藥,琳琅見碧落進來,神氣不同往日,便問:“怎麽了?”
  碧落欲語又止,可是依著規矩,主子問話是不能不答的,想了一想,說道:“奴才打慈寧宮回來,聽崔諳達說萬歲爺……”
  她這樣吞吞吐吐,琳琅問:“萬歲爺怎麽了?”
  碧落道:“回主子話,說是萬歲爺聖躬違和。”
  琳琅一怔,過了片刻方問:“聖躬違和,那太醫們怎麽說?”
  聖躬違和已經不是一日兩日,太醫院院判劉勝芳的脈案,起初不過脈象浮緊,隻是外感風寒,積消不鬱,吃了兩劑方子,本已經見汗發透了,皇帝便出宮去了南苑,路上棄輿乘馬,至南苑後略感反複,卻仍未聽禦醫的勸阻,於丙子日抱恙大閱三軍,勞累之下,當晚便發起高熱,數日不退,急得太皇太後又打發李穎滋、孫之鼎二人趕赴南苑。三位太醫院院史商量著開方,依著規矩,脈案除了呈與太皇太後、太後,隻得昭告閣部大臣聖躬違和,除了依舊脈象浮緊、形寒無汗之外,又有咳嗽胸脅引痛,氣逆作咳,痰少而稠,麵赤咽幹,苔黃少津,脈象弦數。
  碧落從崔邦吉口中輾轉聽來,本就似懂非懂,琳琅再聽她轉述,隻略略知道是外感失調,病症到了此時程度,卻是可大可小,但既然昭告群臣,必然已經是病到不能理政,默默坐在那裏,心中思緒繁雜,竟沒有一個念頭抓得住。
  碧落隻得勸道:“主子自己的身子才好了些,可不能過於著急。萬歲爺乃萬乘之尊,自是百神嗬護,且太醫院那些院史禦醫寸步不離的守在南苑,必是不要緊的。”
  見琳琅仍是怔仲不安的樣子,也隻有一味的講些寬心話。
  琳琅坐在那裏,出了半晌的神,卻道:“我去給太皇太後請安。”
  碧落道:“天氣雖然暖和,主子才調養起來,過幾日再去也不妨。”
  琳琅輕輕搖一搖頭,道:“拿大衣裳來吧。”
  她身體猶虛,至慈寧宮外,已經是一身薄汗,略理了妝容衣裳,方進去先行了禮。太皇太後端坐在炕上,依舊是慈愛平和,隻叫人:“快攙起來。”又道:“可大好了?總該還養幾日才是,瞧你說話中氣都還不足。”
  琳琅謝了恩,太皇太後又賜了座,她這才見著佟貴妃陪坐在西首炕上,眼圈微紅,倒似哭過一般。
  納蘭容若《浣溪紗》
  殘雪凝輝冷畫屏。落梅橫笛已三更。更無人處月朧明。
  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斷腸聲裏憶平生。

  34
  太皇太後放下茶盞,對琳琅道:“瞧著你好了,也叫人安心。”
  忽聞太監通傳:“啟稟太皇太後,太子爺來了。”
  太子年方七歲,比起尋常孩子,略顯少年老成,畢恭畢敬的向太皇太後行了禮,又向佟貴妃見了禮,見著琳琅,隻略一遲疑,烏黑明亮的眼晴裏透出一絲疑惑,太皇太後已經伸手道:“保成,來跟著我坐。”
  太子挨著她依依在膝下坐了,太皇太後道:“聽說你想去南苑,難得你有這份孝心,你皇阿瑪身子不豫,南苑那邊,本來就不比宮裏周全。”
  太子道:“太皇太後,您就讓我去吧。我去侍候皇阿瑪湯藥,擔保不給皇阿瑪添亂。”
  太皇太後不由笑道:“好孩子,難得你有這份心,你皇阿瑪知道一定歡喜。”
  太子聞她語中有應允之意,隻喜孜孜起身打了個千:“謝太皇太後。”
  太皇太後便囑咐蘇茉爾:“告訴跟著太子的人,要好好的侍候著,還有太子的輿轎,要嚴嚴實實的,雖然天氣暖和,但路上風大。再告訴他們,路上的關防可要仔細了,若有什麽事,我第一個不饒他們。”
  蘇茉爾一一答應著,太皇太後又問太子:“保成,你獨個兒走那樣遠的路,怕不怕?”
  太子搖搖頭,道:“不怕,有諳達嬤嬤跟著,還有師傅們呢。”
  太皇太後點一點頭,道:“真是好孩子。”
  向琳琅道:“其實南苑地方安靜,倒便於養病。你身子才好,過去歇兩天,比在宮裏自在,就跟太子一塊兒過去,路上也好有個照應。”
  琳琅隻得站起身來,應了個“是”。
  卻說佟貴妃回到自己宮中,正巧惠嬪過來說話,惠嬪見她略有憂色,隻道:“也不知道皇上如今可大安了,南苑來的信兒,一時這樣說,一時又那樣講,直說得我這心裏七上八下的。”
  佟貴妃道:“今兒聽見太皇太後答應太子,讓他過去給皇上請安。”
  惠嬪道:“難為太子,年紀雖小,真正懂事。”
  頓了頓,又道:“姐姐何不也請了太皇太後懿旨,去瞧瞧皇上?順便也好照應太子,他到底是孩子,南苑雖近,這一路總是不放心。”
  佟貴妃輕輕歎了口氣,道:“太皇太後想的自是周到。”
  惠嬪聽她似是話中有話,但素知這位貴妃謹言慎行,不便追問,回到自己宮中,才叫人去打聽,這才知道太皇太後命琳琅去南苑。
  惠嬪隻是坐臥不寧。承香見著她的樣子,便順手接了茶自奉與惠嬪,又悄悄的命眾人都下去了,方低聲道:“主子別太焦心。”
  惠嬪道:“你叫我怎麽不焦心。”頓了頓又道:“瞧那日咱們去儲秀宮的情形,必然是萬歲爺在屋裏——竟連規矩忌諱都顧不得了,這琳琅……”
  說到名字,又輕輕咬一咬牙:“皇上如今病成這樣子,不過是——”
  到底忍住了話,隻說:“如今太皇太後,又還在中間周全。”
  承香道:“主子且寬心,憑她如何,也越不過主子您去。”
  惠嬪道:“你明知我不是焦心這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她若知道衛家當日是如何壞的事,必生嫌隙,如今她是萬歲爺心坎上的人,在皇上麵前稍稍挑撥兩句,咱們的日子可就難過了。”
  承香道:“主子不是常說,萬歲爺素來將前朝與後宮分得極清,不徇私情麽?”
  惠嬪道:“當日阿瑪的意思,以為她必是選得上,待放出去,也是二十多歲的老姑娘了,嫁不到什麽好人家,沒想到反倒弄巧成拙。”
  承香想了想,道:“那日老太太不是進宮來——隻可惜四太太沒來,不然也有個商量。”
  惠嬪隻管出神,過了許久方道:“老太太這麽些年是蒙在鼓裏,這樣的事,總不好教她老人家知道。”伸手接了茶,輕輕歎口氣:“走一步算一步罷。如今她正在勢頭上,咱們可沒法子。但萬歲爺這樣看重她,自然有人恨得牙癢癢。咱們隻管往後瞧,到時再順水推舟,可就省心省力了。”
  天氣暖和,官道兩旁的楊柳依依,隻垂著如碧玉妝成,輕拂在那風裏,熏風裏吹起野花野草的清香,怡人心脾。太子隻用了半副儀仗,亦是從簡的意思,琳琅的輿轎隨在後列,隻聞扈從車馬聲轆轆,心如輪轉,直沒個安生。
  錦秋數年未出宮,此番出來自是高興。雖礙著規矩未敢說笑,但從象眼窗內偶然一瞥外間景物,那些稼軒農桑,那些陌上人家,眼裏不禁閃過一絲歡喜,琳琅瞧著她的樣子,心裏卻微微生出難過來。柔聲問:“錦秋,你就要放出去了吧?”
  錦秋道:“回主子話,奴才是今年就要放出去了。”
  琳琅輕輕歎了口氣,低聲道:“今年就要放出去了——可以家去了。”
  隻望著象眼格窗外,簾帷讓風吹得微微拂動,那碧藍碧藍的天,並無一絲雲彩,望得久了,叫人隻想脅下生翼,能飛入那晴霄深處去。
  天氣晴好,官道寬闊筆直,尋常來往的行人車馬早就被關防在數裏之外,所以行的極快,未至晌午,便到了南苑。琳琅大病初愈,半日車轎勞頓,未免略有幾分疲乏。南苑的總管早就派人灑掃了偏殿,太子進殿中更衣,琳琅也去下處換過衣裳,自有人去稟報李德全。
  皇帝發著高熱已有數日,這日略覺稍好了些,掙紮起來見了索額圖與明珠,問四川的戰事,徐治都大敗叛將楊來嘉,複巫山,進取夔州。楊茂勳複大昌、大寧。皇帝聽了,心中略寬,明珠又呈上福建水師提督萬正色敗海寇於海壇的報捷折子,皇帝這才道:“這個萬正色,到底沒辜負朕。”
  明珠道:“皇上知人善用,當日萬正色外放,皇上曾道此人兵法精妙,性情剛毅,可防鄭患。如今看來,皇上真是明見萬裏,獨具慧眼。”
  皇帝欲待說話,卻是一陣大咳,李德全忙上來替侍候,皇帝咳嗽甚劇,明珠與索額圖本來皆蒙賜座,此時不由自主都從小杌子上站了起來,一旁宮女手忙腳亂,奉上熱奶子,皇帝卻掙紮著擺手示意不用,過了半晌才漸漸平複下來,聲音已經略略嘶啞:“朕都知道了,你們先下去辦差吧。”
  明珠與索額圖跪下磕了頭,皆道:“請皇上保重聖躬。”
  卻行後退。皇帝突然又喚:“明珠,你留下來。”
  明珠忙“嗻”了一聲,垂手侍立。
  皇帝卻許久未說話,太監宮女做事皆是輕手輕腳,殿中隻聞皇帝偶然咳嗽數聲,明珠心中納悶,皇帝卻拾起枕畔那柄白玉如意,在手中把玩,道:“你昨兒遞的這柄如意,朕瞧著甚是喜歡。”
  咳嗽數聲,道:“朕記得見過的那柄紫玉如意,容若是否贈給人了。”
  明珠不知首尾,隻道:“臣這就去問——想是贈予友人了罷。”
  皇帝道:“朕不過白問一句,你若回去一提,若叫旁人知道,豈不以為朕想著臣子的東西。”
  明珠悚然冷汗,隻連聲道:“是,是。是臣愚鈍。”
  皇帝又咳嗽起來,強自揮手,明珠忙磕頭跪安。
  李德全侍候皇帝半臥半躺下,覷見皇帝精神猶可,便回道:“太子爺請了太皇太後懿旨,來給萬歲爺您請安呢。”
  皇帝果然略略歡喜:“難為他——他那幾個師傅,確實教的好。”
  又咳起來,隻說:“他既來了,就叫他來。”
  皇帝見了太子,先問太皇太後與太後是否安好,再問過功課,太子一一答了。皇帝本在病中,隻覺得身上焦灼疼痛,四肢百骸如在炭火上烤著,自己知道又發熱起來,勉強又問了幾句話,便叫太子跪安了。
  太監上來侍候皇帝吃藥,李德全想了一想,終於還是道:“萬歲爺,衛主子也來了。”
  皇帝將那一碗藥一口飲盡,想是極苦,微微皺一皺眉頭。方漱了口,又咳嗽不止,隻咳得似是要掏心挖肺一般,全身微微發顫,半伏在那炕幾之上,李德全忙替他輕輕拂著背心,皇帝終於漸漸忍住那咳喘,卻道:“叫她回去,朕……”
  又咳了數聲,道:“朕不見她。”
  李德全隻得陪笑道:“衛主子想是大好了,這才巴巴兒請了旨來給萬歲爺請安。萬歲爺就瞧她這麽老遠……”
  話猶未落,皇帝已經隨手拿起枕畔的如意,隻聞“砰”一聲,那如意已經被皇帝擊在炕幾上,四濺開來,落了一地的玉碎粉屑,直嚇得太監宮女全都跪了一地,李德全打個哆嗦也跪了下去,皇帝道:“朕說不見……”言猶未畢,旋即又伏身大咳,直咳得喘不過氣來。
  納蘭容若《昭君怨》
  暮雨絲絲吹濕,倦柳愁荷風急。瘦骨不禁秋,總成愁。
  別有心情怎說,未是訴愁時節。譙鼓已三更,夢須成。

  35
  因著天氣暖和,殿前的海棠開了,如丹如霞,似火如荼,花枝斜出橫逸,在微風中輕輕搖曳,映在那素白的窗紗上,花影一剪便如描畫繡本。
  李德全輕輕咳嗽一聲,道:“萬歲爺既然有這樣的旨意,主子明兒就回宮去吧。主子身子才好,回去靜靜養著也好。”
  琳琅本瞧著窗紗上的海棠花影,緩緩問:“萬歲爺還說了什麽?”
  李德全道:“萬歲爺並沒有說旁的。”想了一想,又說:“按理說咱們當奴才的,不應該多嘴,可是那次萬歲爺去瞧主子……”又輕輕咳嗽了一聲,不知該如何措詞。琳琅略一揚臉,錦秋曲膝行了個禮,便退下去了。
  她微微生了憂色,說:“李諳達,上次皇上去瞧我,我正吃了藥睡著,十分失儀。醒來皇上已經走了,我問過錦秋,她說是萬歲爺不讓叫醒的。不知是不是我夢中無狀,禦前失儀。”
  李德全本擔心她失子傷痛之下,說出什麽話來與皇帝決裂,以至鬧成如今局麵,聽她這樣講,不禁微鬆了口氣,道:“主子好好想想,奴才的話,也隻能說這麽多了。”
  琳琅道:“諳達一直照顧有加,我心裏都明白,可這次的事,我實實摸不著首尾。”
  李德全是何等的人物,隻是這中間牽涉甚廣,微一猶豫,琳琅已經從炕上站起來,望著他緩緩道:“這一路來的事端,諳達都看在眼裏,諳達一直都是全心全意替皇上打算,皇上巴巴兒打發諳達過來叫我回去,必有深意。琳琅本不該問,可是實實的不明白,所以還求諳達指點。”
  李德全聽她娓娓道來,極是誠懇,心中卻也明白,皇帝今日如此惱她,實實卻最是看重她,這日後的事,自己可真估摸不準。便說:“萬歲爺的性子,主子還有什麽不明白?奴才是再卑*不過的人,萬歲爺的心思,奴才萬萬不敢揣摩。”頓了頓道:“自打那天萬歲爺去瞧過主子,一直沒說什麽。今兒倒有樁事,不知有沒有幹係——萬歲爺突然問起納蘭大人的如意。”
  琳琅聽到提及容若,心中卻是一跳,心思紛亂,知道皇帝向來不在器皿珠玉上留神,心中默默思忖,隻不知是何因由,百思不得其解。待李德全走後,怔怔的出了半晌神,便叫過錦秋來問:“那日端主子打發人送來的紫玉如意,還說了什麽?”
  錦秋倒不妨她巴巴兒想起來問這個,答:“端主子隻說給主子安枕,並沒說什麽。”
  琳琅想了想,又問:“那日萬歲爺來瞧我,說了些什麽?”
  錦秋當日便回過她一遍,今日見她又問,隻得又從頭講了一遍:“那日萬歲爺進來,瞧見主子睡著,奴才本想叫醒主子,萬歲爺說不用,奴才就退出去了。過了不大會子,萬歲爺也出來了,並沒說什麽。” 
  琳琅問:“皇上來時,如意是放在枕邊嗎?”
  錦秋心中糊塗,說:“是一直擱在主子枕邊。”
  她的心裏漸漸生出寒意來,微微打了個寒噤,錦秋見她唇角漸漸浮起笑意,那笑裏卻有一縷淒然的悲涼,心中微覺害怕,輕聲問:“主子,您這是怎麽啦?”
  琳琅輕輕搖一搖頭,道:“我沒事,就是這會子倒覺得寒浸浸的,冷起來了。”
  錦秋忙道:“雖是大太陽的晴天,可是有風從那隔扇邊轉出來,主子才剛大好起來,添件衣裳吧。”取了夾衣來給她穿上,她想了一想,說:“我去正殿請旨。”
  錦秋見她這樣說,隻得跟著她出來,一路往南宮正殿去,方走至廡房跟前,正巧遙遙見著一騎煙塵,不由立住了腳,隻以為是要緊的奏折。近了才見著是數匹良駿,奔至垂華門外皆勒住了,唯當先的一匹棗紅馬奔得發興,希聿聿一聲長嘶,這才看清馬上乘者,大紅洋縐紗鬥篷一翻,掀開那風兜來,竟是位極俊俏的年輕女子。小太監忙上前拉住了馬,齊刷刷的打了個千:“給宜主子請安。”
  那宜嬪下得馬來,一麵走,一麵解著頸中係著的嵌金雲絲雙絛,隻說:“都起來吧。”解下了鬥篷,隨手便向後一擲,自有宮女一曲膝接住,退了開去。
  琳琅順著簷下走著,口中問錦秋:“那是不是宜主子?”
  錦秋笑著答:“可不就是她,除了她,後宮裏還有誰會騎馬?萬歲爺曾經說過,唯有宜主子是真正的滿州格格。前些年在西苑,萬歲爺還親自教宜主子騎射呢。”
  說到這裏,才自察失言,偷覷琳琅臉色,並無異樣,隻暗暗失悔。已經來至正殿之前,小太監通傳進去,正在此時,卻聽步聲雜遝,數人簇擁而來,當先一人正是適才見著的宜嬪,原來已經換過衣裳,竟是一身水紅妝緞窄衽箭袖,雖是女子,極是英氣爽朗。見著琳琅,略一頷首,卻命人:“去回皇上,就說太後打發我來給皇上請安。”
  小太監答應著去了,宜嬪本立在下風處,卻突然聞到一陣幽幽香氣,非蘭非麝,更不是尋常脂粉氣,不禁轉過臉來,隻見琳琅目光凝視著殿前一樹碧桃花,那花開得正盛,豔華濃彩,紅霞燦爛,襯得廊廡之下皆隱隱一片彤色,她那一張臉龐直如白玉一般,並無半分血色,卻是楚楚動人,令身後的桃花亦黯然失色。
  卻是李德全親自迎出來了,向宜嬪打了個千,道:“萬歲爺叫主子進去。”
  宜嬪答應了一聲,早有人高高挑起那簾子來,宜嬪本已經走到門口,忍不住又回過頭去,隻見琳琅立在原處,人卻是紋絲未動,那目光依舊一瞬不瞬望在那桃花上,其時風過,正吹得落英繽紛,亂紅如雨,數點落花飄落在她衣袂間,更有落在她烏亮如雲的發髻之上,微微顫動,終於墜下。
  宜嬪進了殿中,李德全倒沒有跟進去,回過頭來見琳琅緩緩拂去衣上的花瓣,又一陣風過,那更多的紅瓣紛揚落下,她便垂下手不再拂拭了,任由那花雨落了一身。李德全欲語又止,最後隻說:“主子還是回宮去吧。”
  琳琅點一點頭,走出數步,忽然又止住腳步,取下腰際所佩的玉佩,道:“李諳達,煩你將這個交給皇上。”
  李德全隻得雙手捧了,見是一方如意龍紋漢玉佩,玉色晶瑩,觸手溫潤,玉上以金絲嵌著四行細篆銘文,乃是“情深不壽,強極則辱。謙謙君子,溫潤如玉。”
  底下結著明黃雙穗,便知是禦賜之物,這樣一個燙手山芋拿在手裏,真是進退兩難。隻得陪笑道:“主子,日子還長著呢,等過幾日萬歲爺大好了,您自個兒見了駕,再交給萬歲爺就是了。”
  琳琅見他不肯接,微微一笑,說:“也好。”
  接回那玉拿在手中,對錦秋道:“咱們回去吧。”
  宜嬪進得殿中,殿中本極是敞亮,新換了雪亮剔透的窗紗,透映出簷下碧桃花影,風吹拂動,夾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幽香。她腳上是麂皮小靴,落足本極輕,隻見皇帝*在大迎枕上,手中拿著折子,目光卻越過那折子,直瞧著麵前不遠處的炕幾上,她見那炕幾上亦堆著的是數日積下的奏折。逆料皇帝又是在為政事焦心,便輕輕巧巧請了個安,微笑喚了一聲:“皇上。”
  皇帝似是乍然回過神來,欠起身來,臉上恍惚是笑意:“你來了。”稍稍一頓,卻又問她:“你怎麽來了?”
  宜嬪道:“太後打發我來的。”
  見皇帝臉色安詳,氣色倒漸漸回複尋常樣子,皇帝卻咳嗽起來,她忙上前替他輕輕捶著背。他的手卻是冰冷的,按在她的手背上,她心裏不知為何有些擔心起來,又叫了一聲:“皇上。”
  皇帝倒像是十分疲倦,說:“朕還有幾本折子看,你在這裏靜靜陪著朕——叫他們拿香進來換上,這香不好,氣味熏得嗆人。”
  地下大鼎裏本焚著上用龍涎香,宜嬪便親自去揀了蘇合香來焚上。此香本是寧人心神之用,見皇帝凝神看著折子,偶爾仍咳嗽兩聲,那風吹過,簷外的桃花本落了一地,風卷起落紅一點,貼在了窗紗之上,旋即便輕輕又落了下去,再不見了。
  宜嬪想起皇帝昔日曾經教過自己的一句詩:“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那時是在西苑,正是桃花開時,她在燦爛如雲霞的桃花林中馳馬,皇帝含笑遠遠瞧著,等她微喘籲籲翻身下馬,他便念給她聽這句詩,她隻是璨然一笑:“臣妾不懂。”
  皇帝笑道:“朕知道你不懂,朕亦不期望你懂,懂了就必生煩惱。”
  可是今日她在簷下,瞧著那後宮中議論紛芸的女子,竟然無端端就想到了這一句。心中不知是什麽滋味,隻覺得悶悶不好受,她本坐在小杌子上,仰起臉來,卻見皇帝似是無意間轉過臉去,望著簷下那碧桃花,不過瞬息又低頭瞧著折子,殿中隻有那蘇合香縈縈的細煙,四散開去。
  納蘭容若《於中好 詠史》
  馬上吟成促渡江,分明閑氣屬閨房。生憎久閉金鋪暗,花冷回心玉一床。
  添哽咽,足淒涼。誰教生得滿身香。隻今西海年年月,猶為蕭家照斷腸。

  36
  一進三月裏,便是花衣期。為著萬壽節將近,宮裏上上下下皆要換蟒袍花衣。佟貴妃春上犯了咳嗽,精神不濟,隻歪在那裏看宮女們檢點著內務府新呈的新衣,七嘴八舌喜孜孜的說:“主子您瞧,這些都是今年蘇州織造新貢的,這繡活比湘繡、蜀繡,更靈巧鮮活呢。”
  正說的熱鬧,德嬪與端嬪都來了,端嬪甫進門便笑道:“姐姐可大安了?今兒姐姐的氣色倒好。”
  見擺了一炕的五光十色、光彩流離的綾羅綢緞,不由笑道:“這些個衣料,乍一見著,還以為姐姐是要開綢緞鋪子呢。”
  佟貴妃略略欠起身來,淡淡的道:“勞妹妹惦記。這些衣服料子,都是內府呈上來,皇上打發人送過來,叫我按例派給六宮。你們來得巧,先挑吧。”
  端嬪笑道:“瞧貴妃姐姐這話說的,您以副後署理六宮,哪有我們挑三揀四的道理,左不過你指哪樣我就拿哪樣罷。”
  佟貴妃本欲說話,不想一陣急咳,宮女忙上來侍候巾櫛,德嬪見她咳得滿麵通紅,不由道:“姐姐還是要保重,這時氣冷一陣,暖一陣,最易受寒。”
  佟貴妃吃了茶,漸漸安靜下來,向炕上一指,道:“向來的規矩,嬪位妝花蟒緞一匹,織金、庫緞亦各兩匹。你們喜歡什麽花樣,自兒去挑吧。”
  正說著話,宮女來回:“宜主子給貴妃請安來了。”
  德嬪道:“今兒倒巧,像是約好的。”
  宜嬪已經走進來,時氣暖和,不過穿著織錦緞福壽長青的夾衣,外麵卻套著香色琵琶襟坎肩,端嬪笑道:“你們瞧她,偏要穿得這樣俏皮。”
  宜嬪對佟貴妃肅了一肅,問了安好,佟貴妃忙命人攙起,又賜了座,端嬪因見宜嬪那香色坎肩上一溜的珍珠扣子,粒粒渾圓瑩白,不由輕輕噯喲了一聲,道:“妹妹衣裳上這幾顆東珠真漂亮,皇上新賞的?”
  她這一說,佟貴妃不由抬起頭來,宜嬪道:“這明明是珍珠,哪裏是東珠了。再借我十個膽子,我也不敢用東珠來作鈕子啊。”
  端嬪輕笑了一聲:“原是我見識淺,眼神又不好,看錯了。”
  宜嬪素來不喜她,不再搭腔。
  佟貴妃命三人去挑了衣料,德、宜二人皆不在這類事上用心的,倒是端嬪細細的挑著,隻聽宜嬪忽然哧的一笑,德嬪便問:“妹妹笑什麽?”
  宜嬪道:“我笑端姐姐才剛說她自己眼神不好,果然眼神不好,就這麽些料子,翻揀了這半晌了,還沒拿定主意。”
  端嬪不由動氣,隻礙著宜嬪新添了位阿哥,近來皇帝又日日翻她的牌子,眼見聖眷優隆,等閑不敢招惹,隻得勉強笑了一聲,道:“宜妹妹這張嘴,真真厲害。”
  三人又略坐了坐,知佟貴妃事情冗雜,方起身告辭,忽聽佟貴妃道:“宜妹妹留步,我還有件事煩你。”
  宜嬪隻得留下來,佟貴妃想了一想,問:“過幾日就是萬壽節了,儲秀宮的那一位,想著也怪可憐的。內務府裏的人都是一雙勢利眼,未必就不敢欺軟怕硬。我若巴巴兒的叫她來,或是打發人去,都沒得醒目討人厭。倒是想煩妹妹順路,將這幾件衣料帶過去給她。”
  宜嬪想了一想,才明白她是說琳琅。雖隻在南苑見了一麵,佟貴妃這麽一提,馬上就想起那碧桃花裏人麵如玉,娉娉婷婷的一抹淡影,直如能刻在人心上似的。當下答應著,命人捧了那些衣料綾羅,向佟貴妃辭出。
  她住長春宮,距儲秀宮不遠,一路走過去。琳琅最初本住在東廂,因地方狹窄,換到西廂暖閣裏。錦秋本在廊下做針線,忙丟開了迎上來請安,宜嬪問:“你們主子呢?”
  錦秋不知是何事,惴惴不安道:“主子在屋裏看書呢。”一麵打起簾子。
  宜嬪見屋中處處敞亮,十分潔淨。向南的炕前放了一張梨花大案,琳琅穿著碧色緞織暗花竹葉夾衣,頭上一色珠翠俱無,隻簪著一枝碧玉扁方,將那烏沉沉一頭秀發綰住。正低頭寫字,聽見腳步聲抬起頭來,見是宜嬪進來,亦無意外之色,隻從容擱下了筆。
  宜嬪將命人送上衣料,琳琅道了一聲謝,命錦秋接了,卻也殊無異色。仿佛那綾羅綢緞,看在眼中便是素布白絹一般。宜嬪聽人背後議論,說她久蒙聖寵,手頭禦賜的奇珍異玩數不勝數,瞧她這樣子,倒不像是眼高見得慣了,反倒似真不待見這等方物,心中暗暗詫異。
  她因見那紙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字,既不識得,更不知什麽叫簪花小楷,隻覺得整齊好看而己。不由問:“這寫的是什麽?”
  琳琅答:“是庾子山的《春賦》。”
  知她並不懂得,稍停一停,便道:“就是寫春天的詞賦。”
  宜嬪見案上博山爐裏焚著香,那爐煙寂寂,淡淡縈繞,她神色安詳,眉宇間便如那博山輕縷一樣,飄渺若無。衣袖間另一種奇香,幽幽如能入人骨髓。不由道:“你焚的是什麽香?這屋裏好香。”
  琳琅答:“不過就是尋常的沉水香。”
  目光微錯,因見簾外繁花照眼,不自覺輕輕歎了口氣,低聲念道:“池中水影懸勝鏡,屋裏衣香不如花。”見宜嬪注目自己,便微微一笑,道:“這句話並無他意,不過是寫景罷了。”
  宜嬪隻覺她平和安靜,似乎簾外春光明媚、雜花亂鶯皆若無物,她素來是極爽朗通透的一個人,對著她,直如對著一潭秋水,靜的波瀾不興,自己倒無端端怏怏不樂。
  從儲秀宮回到自己所居的長春宮,又歇了午覺起來,因太陽甚好,命人翻曬大毛衣裳,預備收拾到箱籠裏,等夏至那一日再翻出來大曬。正在檢點,宮女突然喜孜孜的來報:“主子,萬歲爺來了。”
  皇帝已經由十餘近侍的太監簇擁著,進了垂花門,宜嬪忙迎出去接駕。日常禮儀隻是請了個雙安,口中說:“給皇上請安。”
  皇帝倒親手扶她起來,微笑道:“日子長了,朕歇了午覺起來,所以出來走一走。”
  宜嬪侍候著進殿中,皇帝往炕上坐了,自有宮女奉上茶來。她覺得滿屋子皆有那種皮革膻腥,便命人:“將那檀香點上。”
  皇帝不由笑道:“你素來不愛講究那些焚香,今兒怎麽想起來了。”
  宜嬪道:“才剛正檢點大毛衣裳,隻怕這屋子裏氣味不好。”
  皇帝因見簾外廊下的山茶杜鵑開得正好,花團錦簇,光豔照人,不由隨口道:“池中水影懸勝鏡,屋裏衣香不如花。”誰想宜嬪笑道:“這個我知道,庾什麽山的《春賦》。”
  皇帝略略訝異,道:“庾子山——庾信字子山。”問:“你讀他的《春賦》?”
  宜嬪璨然一笑:“臣妾哪裏會去念這文縐縐的詞,是適才往儲秀宮去,正巧聽衛常在念了這一句……”
  她性格雖爽朗,但人卻機敏,話猶未完,已經自知失言,悄悄往皇帝臉上瞧了一眼,見他並無異色,便笑逐顏開道:“皇上答應過臣妾,要和臣妾一塊兒放風箏。皇上是金口玉言,可不許賴。”
  皇帝笑道:“朕幾時賴過你?”
  宜嬪便命人取出風箏來,小太監們難得有這樣的特旨,可以肆意說笑,一邊奔跑呼喝,一邊就在院中開始放起。皇帝命長春宮上下人等皆可玩賞,一時宮女們簇著皇帝與宜嬪立在廊下,見那些風箏一一飛起,漸漸飛高。一隻軟翅大雁,飛得最高最遠,極目望去,隻成小小黑點,依稀看去形狀模糊,便如真雁一般。
  皇帝隻負手立在那裏,仰著頭望著那風箏,天氣晴好,隻淡淡幾縷薄雲,身畔宜嬪本就是愛說愛鬧的人,一時嘈嘈切切,如大珠小珠落玉盤,隻聽她瀝瀝言笑,如百靈如鶯囀。那些宮女太監,哪個不湊趣,你一言我一句,這個說這隻飛得高,那個講那隻飛得遠,七嘴八舌說得熱鬧極了。宜嬪越發高興,指點天上的數隻風箏給皇帝看,皇帝隨口應承著,目光卻一瞬不瞬,隻望著最遠處的那隻風箏。
  天上薄薄的雲,風一吹即要化去似的。頭仰得久了,便有微微的眩暈。渺萬裏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這樣的時節裏,怎麽會有雁?一隻孤雁。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定了定神,才瞧出原來隻是風箏。風箏飛得那樣高那樣遠,也不過讓一線牽著。歡樂趣,傷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連這死物,竟也似向往自由自在的飛去。
  錦秋見她立在風口上,便道:“主子站了這半晌了,還是進屋裏歇歇吧。”
  琳琅搖一搖頭:“我不累。”
  錦秋抬頭見高天上數隻風箏飛著,不由笑道:“主子若是喜歡,咱們也做幾隻來放——作粗活的小鄧最會糊風箏了,不論人物、禽鳥,紮得都跟活的似的。我這就叫他替主子去紮一隻。”
  琳琅輕輕歎口氣,道:“不必了。”
  《采桑子》
  那能寂寞芳菲節,欲話生平。夜已三更,一闋悲歌淚暗零。
  須知秋葉春華促,點鬢星星。遇酒須傾,莫問千秋萬歲名。

  37、擬憑尺素
  本來萬壽節並無正經壽禮這一說,因皇帝年輕,且朝廷連年對三藩用兵,內廷用度極力拮簡。不過雖然並無這樣的規矩,但是後宮之中,還是自有各宮的壽禮。有的是特貢的文房之物,有的是精製日常器皿,亦有親手替皇帝所製的衣袍,種種色色,不一而足。
  碧落見琳琅日來隻是讀書寫字,或是閑坐,或是漫步中庭,心中暗暗著急。這日天氣晴好,春日極暖,庭中芍藥初放,琳琅看了一回花,進屋中來,卻見針黹擱在那炕桌上,便微微一停,說:“這會子翻出這個來做什麽?”
  碧落陪笑道:“各宮裏都忙著預備萬壽節的禮,主子若不隨大流,隻怕叫人覺得失禮。”
  琳琅隨手拾起其間的一隻平金荷包,隻繡得一半,荷包四角用赤色繡著火雲紋,居中用金線繡五爪金龍,雖未繡完,但那用黑珠線繡成的一雙龍晴熠熠生輝,宛若鮮活。她隨手又撂下了,碧落道:“就這隻荷包也是極好,針腳這樣靈巧,主子何不繡完了,也是心意。”
  琳琅搖一搖頭,道:“既然怕失禮,你去將我往日寫的字都拿來,我揀一幅好的,你送去乾清宮就是了。”
  碧落陪笑道:“萬壽節就送幅字給萬歲爺……”
  琳琅望了她一眼,她素知這位主子安靜祥和,卻是打定了主意極難相勸,當下便不再言語,將往日積攢下的字幅統統都抱了來。
  琳琅卻正打開看時,錦秋從外頭進來,琳琅見她臉色有異,隻問:“怎麽了?”
  錦秋道:“聽說萬歲爺命內務府頒了恩詔,冊畫珠為寧貴人。”
  這句話一說,碧落詫異問:“哪個畫珠?乾清宮的畫珠?”
  錦秋道:“可不是她。”隻說:“有誰能想到,竟然冊為貴人。”
  說了這句,方想起這樣議論不妥,隻望了琳琅一眼。因向例宮女晉妃嬪,隻能從答應常在逐級晉封,畫珠本隻是禦前的一名宮女,此時一躍冊為貴人,竟是大大的逾製。
  琳琅卻是若無其事,闔上手中的卷軸,道:“這些個都不好,待我明兒重寫一幅。”
  皇帝對畫珠的偏寵卻是日日顯出來,先是逾製冊為貴人,然後賜她居延禧宮主位,這是嬪以上的妃嬪方能有的特權,這樣一來,竟是六宮側目,連佟貴妃都對其另眼相待,親自撥選了自己宮中的兩名宮女去延禧宮當差。
  這日離萬壽節不過十日光景了,宮裏上上下下皆在預備萬壽節的大宴。琳琅去給佟貴妃問安,甫進殿門便聽見宜嬪笑聲朗朗:“貴妃姐姐這個主意真好,咱們小廚房的菜,比那禦膳房強上千倍萬倍。到時咱們自己排了菜,又好吃又熱鬧。”
  佟貴妃含笑盈盈,見琳琅進來行禮,命人道:“請衛主子坐。”
  琳琅謝過方坐下來,忽聽人回:“主子,延禧宮的寧貴人和端主子一塊兒來了。”
  那端嬪是一身胭色妝花納團蝠如意袍,畫珠卻穿著一身簇新寶藍織金百蝶袍,頭上半鈿的赤金鳳垂著累累的玉墜、翠環,真正是珠翠滿頭。因她們位份高,琳琅便站了起來,畫珠與端嬪皆向佟貴妃請了安,又見過了宜嬪、德嬪,大家方坐下來。
  畫珠因誇佟貴妃的衣裳,德嬪原是個老實人,便道:“我瞧你這衣裳,倒像是江寧新進的織金。”
  畫珠道:“前兒萬歲爺新賞的,我命人趕著做出來。到底是趕工,瞧這針腳,就是粗枝大葉。”
  端嬪便道:“你那個還算過得去,你看看我這件,雖不是趕工做出來,比你那針線還叫人看不進眼。”便拉了衣袖給大家瞧,正說話間,奶子抱了五阿哥來了。佟貴妃微笑道:“來,讓我抱抱。”
  接了過去,宜嬪自然近前去看孩子,德嬪本就喜歡孩子,也攏上去逗弄。
  胤祺方才百日,隻睡得香甜沉酣。香色小錦被繈褓,睡得一張小臉紅撲撲,叫人忍不住想去摸一摸他粉妝玉琢的小臉。琳琅唇邊不由浮起一絲微笑來,忽聽畫珠道:“宜姐姐真是好福氣,五阿哥生得這樣好,長大了必也有出息。”
  端嬪笑道:“你倒不必急,等明年春上,你替萬歲爺添個小阿哥也就是了。”
  畫珠嬌臉暈紅,卻輕輕啐了她一口。
  大家坐了片刻,因萬壽節將近,宮中事多,諸多事務各處總管皆要來請貴妃的懿旨,大家便皆辭出來。琳琅本走在最後,畫珠卻遙遙立住了腳,遠遠笑著說:“咱們好一陣功夫沒見了,一同逛園子去吧。”
  琳琅道:“琳琅住的遠,又不順路,下回再陪貴人姐姐逛罷。”
  畫珠卻眼圈一紅,問:“琳琅,你是在怪我?”
  她輕輕搖了搖頭,畫珠與她視線相接,隻覺得她眼中微漾笑意,道:“我怎麽能怪你。”
  畫珠急急忙忙的說:“咱們當年是一塊兒進宮,後來皇上待你那樣,我真沒作別的想頭,真的。如今……如今你可是要與我生分了?”
  琳琅不覺微微歎了口氣,道:“我得回去了。”
  畫珠無奈,隻得目送她漸去漸遠,那春光晴好,赤色宮牆長影橫垣,四麵裏的微風撲到人臉上,也並不冷。
  宮牆下陰涼如秋,過不多時,宜嬪從後頭過來,見著她便笑道:“你怎麽才走到這裏?我和德姐姐說了好一會子話呢。”
  她這幾日常去儲秀宮閑坐,琳琅知她心思豁朗,待她倒是不像旁人。兩人一同回去,講些宮中閑話,宜嬪自然話題不離五阿哥,琳琅一路隻是靜靜含笑聽著。
  碧落見琳琅回來,膳後侍候她歇午覺,見她闔眼睡著,替她蓋好了絲棉錦被,方欲退出去,忽聽她輕輕說了一句:“我想要個孩子。”
  碧落怔了一下,她睫毛輕輕揚起,便如蝶的翼,露出深幽如水的眼波,碧落道:“主子年輕,日後來日方長,替萬歲爺添許多的小阿哥,小格格。”
  她嗯了一聲,似是喃喃自語:“來日方長……”
  又闔上眼去,碧落久久不聞她再言語,以為她睡著了,方輕輕站起身來,忽聽她低低道:“我知道是奢望,隻當是作夢罷。”
  碧落心中一陣酸楚,隻勸不得罷了。
  琳琅歇了午覺起來,卻命錦秋取了筆墨來,細細寫了一幅字,擱在窗下慢慢風幹了墨跡,親手慢慢卷成一軸,碧落看她緩緩卷著,終究是卷好了,怔怔的又出了一回神,方轉過臉交到她手中,對她道:“這個送去乾清宮,對李諳達說,是給萬歲爺的壽禮,請他務必轉呈。”
  想了一想,開了屜子,碧落見是明黃色的繡芙蓉荷包,知是禦賜之物,琳琅卻從荷包裏倒出一把金瓜子給碧落,道:“隻怕李諳達不容易見著,這個你給乾清宮的小豐子,叫他去請李諳達。”
  卻將那荷包給碧落,道:“將這個給李諳達瞧,就說我求他幫個忙。”
  唇角慢慢倒似浮起淒涼的笑意來。
  碧落依言去了,果然見著李德全。李德全接了這字幅在手裏,不知上麵寫了什麽,心中惴惴不安,斟酌了半晌,晚間覷見皇帝得空,道:“各宮裏主子都送了禮來,萬歲爺要不要瞧瞧?”
  皇帝搖一搖頭,說:“朕乏了,不看了。”
  李德全尋思了片刻,陪笑道:“宜主子送給萬歲爺的東西倒別致,是西洋小琴。”
  皇帝隨口道:“那朕就瞧瞧。”
  李德全輕輕拍一拍手,小太監捧入數隻大方盤,皇帝漫不經心的瞧去,不過是些玩器衣物之類,忽見打頭的小太監捧的盤中有一幅卷軸,便問李德全:“倒還有人送朕字畫?這是誰送的?”
  李德全陪笑道:“各宮的主子陸陸續續打發人來,奴才也不記得這是哪位主子送來的,請萬歲爺治罪。”
  皇帝唔了一聲,說:“你如今真是無法無天了。”
  嚇了李德全趕緊道:“奴才不敢。”
  皇帝一時倒未多想,示意小太監打開來。
  這一打開,皇帝卻怔在了那裏,李德全偷眼打量他的臉色,隻覺得什麽端倪都瞧不出來,皇帝的神色像是極為平靜,他在禦前多年,卻知道這平靜後頭隻怕就是狂風驟雨,心中一哆嗦,不禁暗暗失悔。隻見皇帝目光盯著那字,那眼神仿佛要將那灑金福字貢紙剜出幾個透明窟窿,又仿佛眼底燃起一簇火苗,能將那紙焚為灰燼。
  皇帝慢慢卻在炕上坐下了,示意小太監將字幅收起,又緩緩揮了揮手,命人皆退了下去,終究是一言未發。李德全出來安排了各處當值,這一日卻是他值守內寢。依舊在禦榻帳前丈許開外侍候。
  半夜裏人本極其渴睡,他職守所在,隻凝神細聆帳中的動靜,外間的西洋自鳴鍾敲過十二記,忽聽皇帝翻了個身,問:“她打發誰送來的?”
  李德全嚇了一跳,猶以為皇帝不過夢囈,過了片刻才反應過來是在問自己話,方答:“是差了碧落送來的。”
  皇帝又問:“那碧落說了什麽?”
  李德全道:“碧落倒沒說什麽,隻說衛主子打發她送來,說是給萬歲爺的壽禮。”
  皇帝心中思潮反複,又翻了一個身,帳外遠處本點著燭,帳內映出暈黃的光來。他隻覺得胸中焦渴難耐,禁不往起身命李德全倒了茶來,滾燙的一盞茶吃下去,重新躺下,朦朧方有了一點睡意,她那極清麗的字跡卻似乎重新浮現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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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臨江仙 孤雁》
  霜冷離鴻驚失伴,有人同病相憐。擬憑尺素寄愁邊,愁多書屢易,雙淚落燈前。
  莫對月明思往事,也知消減年年。無端嘹唳一聲傳,西風吹隻影,剛是早秋天。

  第38章
  “去去複去去,淒惻門前路。行行重行行,輾轉猶含情。含情一回首,見我窗前柳;柳北是高樓,珠簾半上鉤。昨為樓上女,簾下調鸚鵡;今為牆外人,紅淚沾羅巾。牆外與樓上,相去無十丈;雲何咫尺間,如隔千重山?悲哉兩決絕,從此終天別。別鶴空徘徊,誰念鳴聲哀!徘徊日欲絕,決意投身返。手裂湘裙裾,泣寄稿砧書。可憐帛一尺,字字血痕赤。一字一酸吟,舊愛牽人心。君如收覆水,妾罪甘鞭捶。不然死君前,終勝生棄捐。死亦無別語,願葬君家土。儻化斷腸花,猶得生君家。”
  她的字雖是閨閣之風,可是素臨名家,自然帶了三分台閣體的雍容遒麗,而這一幅字,卻寫得柔弱軟遝,數處筆力不繼,皇帝思忖她寫時不知是何等悲戚無奈,竟然以致下筆如斯無力。隻覺心底洶湧如潮,猛然卻幡然醒悟,原來竟是冤了她,原來她亦是這樣待我,原來她亦是——這個念頭一起,便再也抑不住,就像突然鬆了一口氣。她理應如此,她並不曾負他。倒是他明知蹊蹺,卻不肯去解那心結,隻為怕答案太難堪。如今,如今她終究是表露了心跡,她待他亦如他待她。
  心底最軟處本是一片黯然,突然裏卻似燃起明炬來,仿佛那年在西苑行圍突遇暴雪,隻近侍的禦前侍衛扈從著,廖廖數十騎,深黑雪夜在密林走了許久許久,終於望見行宮的燈火。又像是那年擒下鼇拜之後,自己去向太皇太後請安,遙遙見著慈寧宮廡下,蘇嬤嬤熟悉慈和的笑臉。隻覺得萬事皆不願去想了,萬事皆是安逸了,萬事皆放下來了。
  琳琅本來每日去慈寧宮向太皇太後請安,太皇太後正命蘇茉爾在檢點莊子的春貢,見她來了,太皇太後便微笑道:“我正嘴饞呢,方傳了這些點心。你替我嚐嚐,哪些好。”
  琳琅聽她如是說,便先謝了賞,隻得將那些點心每樣吃了一塊。太皇太後又賜了茶,方命她坐下,替自己抄貢單。
  琳琅方執筆抄了幾行,忽聽宮女進來稟報:“太皇太後,萬歲爺來了。”
  她手微微一抖,筆下那一捺拖得過軟,便擱下了筆,依規矩站了起來。近侍的太監簇擁著皇帝進來,因天氣暖和,隻穿著寶藍寧綢袍子,頭上亦隻是紅絨結頂的寶藍緞帽,先給太皇太後請下安去,方站起來,琳琅曲膝請了個雙安,輕聲道:“琳琅見過皇上。”
  聽他嗯了一聲,便從容起立,抬起頭來,她本已經數月未見過皇帝,此時倉促遇上,隻覺得他似是清減了幾分,或許是時氣暖和,衣裳單薄之故,越發顯得長身玉立。
  太皇太後笑道:“可見外頭太陽好,瞧你這額上的汗。”
  叫琳琅:“替你們萬歲爺擰個熱手巾把子來。”
  琳琅答應去了,太皇太後便問皇帝:“今兒怎麽過來的這麽早?”
  皇帝答:“今兒的進講散得早些,就先過來給皇祖母請安。”
  太皇太後笑道:“你可真會挑時辰。”
  頓了一頓,道:“可巧剛傳了點心,有你最喜歡的鵝油鬆瓤卷。”
  皇帝便道:“謝太皇太後賞。”
  方揀了一塊鬆瓤卷在手中,太皇太後抿嘴笑道:“上回你不是嫌吃膩了麽?”
  皇帝若無其事的答:“這會子孫兒又想著它了。”
  太皇太後笑道:“我就知道你撂不下。”
  琳琅擰了熱手巾進來,侍候皇帝擦過臉,皇帝這才倉促瞧了她一眼,隻覺得她比病中更瘦了幾分,臉色卻依舊瑩白如玉,唯纖腰楚楚,不盈一握,心中憶起前事種種,隻覺得五味陳雜,心思起伏。
  皇帝陪太皇太後說了半晌話,這才起身告退。琳琅依舊上前來抄貢單,太皇太後卻似是忽想起一事來,對琳琅道:“去告訴皇帝,後兒就是萬壽節,那一天的大典、賜宴,必然忙碌,叫他早上不必過來請安了。”
  琳琅答應了一聲,太皇太後又道:“這會子禦駕定然還未走遠,你快去。”
  琳琅便行禮退出,果然見著太監簇擁著的禦駕方出了垂華門,她步態輕盈上前去,傳了太皇太後的懿旨,皇帝轉臉對李德全道:“你去向太皇太後複旨,就說朕謝皇祖母體恤。”
  李德全答應著去了,皇帝便依舊漫步向前,那些禦前侍候的宮女太監,捧著巾櫛、麈尾、提爐諸物逶邐相隨,不過片刻,李德全已經複旨回來。皇帝似是信步走著,從夾道折向東,本是回乾清宮的正途,方至養心殿前,忽然停下來,說:“朕乏了,進去歇一歇。”
  養心殿本是一處閑置宮殿,並無妃嬪居住,日常隻作放置禦用之物,正殿中灑掃得極幹淨,皇帝跨過門檻,回頭望了李德全一眼,李德全便輕輕將手一拍,命人皆退出院門外侍候,自己就在那台階下坐著。
  琳琅遲疑了一下,默默跨過門檻,殿中深遠,窗子皆是關著,光線晦暗,走得近了,才瞧見皇帝緩緩伸出手來。她輕輕將手交到他手裏,忽然一緊,已經讓他攥住了。隻聽他低聲問:“那如意……”
  “那如意是端主子送給我的。”
  她的眼睛在暗沉沉的光線裏似隱有淚光閃爍,極快的轉過臉去,皇帝低聲道:“你不要哭,隻要你說,我就信你。”
  他這樣一說,她的眼淚卻漱漱的落下來,他默默無聲將她攬入懷中,隻覺得她微微抽泣,那眼淚一點一點,浸潤自己的衣襟。滿心裏卻陡然通暢,仿佛窒息已久的人陡然呼吸到新鮮的空氣,心中歡喜之外翻出一縷悲愴,漫漫的透出來,隻不願再去想。
  萬壽節禮儀縟繁,皇帝賜宴朝臣,至戌初時分方返回內廷。內廷有家宴,佟貴妃操辦的極是熱鬧,不用禦膳房的例宴,卻教各宮小廚房做了各自的拿手菜,羹肴精致,酒饌豐盛。皇帝雖累了一天,心情卻是極好,飲了各宮主位進的酒,二公主卻又率著諸位格格來敬酒,方跪了下來,皇帝笑道:“朕隻飲這一杯罷,算是你們幾人同敬。”
  二公主雖隻有八歲,人卻是極有誌氣,秀眉一揚,朗聲道:“請問皇阿瑪,適才在外朝,諸皇子進酒,皇阿瑪是否亦隻飲一杯?”
  侍候二公主的精奇嬤嬤急得臉刷一下白了,皇帝卻絲毫不以為忤,讚道:“好孩子,真是皇阿瑪的女兒,小小年紀就懂得不讓須眉。”
  接過了酒一飲而盡,幾位格格盡皆歡喜,每人皆進上酒來。
  皇帝素不擅飲,耐著至終席,回到乾清宮吃了醒酒湯,方覺得好些。敬事房的總管顧問行送進大銀盤來,皇帝卻隨手翻了畫珠的牌子。李德全心裏納悶,悄聲道:“萬歲爺……”
  皇帝雖有幾分醉意,低聲道:“你在這裏守著,朕去儲秀宮。”
  這句話一說,直嚇得李德全撲得就跪下來,苦著臉道:“萬歲爺,今兒是萬壽節,天下同慶的大好日子,您不能要奴才的腦袋。”
  皇帝又氣又好笑,道:“瞧你這窩囊樣子,真是給朕丟臉。”
  李德全道:“萬歲爺,這事真的使不得,教人知道了,奴才可真的擔當不起。”
  皇帝道:“怎麽會有人知道,敬事房的記檔,是宣召寧貴人,過會子她來了,你命人讓她去圍房裏睡一宿,料她不敢聲張,就算明兒她真聲張出去,又有誰會信她的話?”
  李德全沒有法子,皇帝駕幸妃嬪所居的宮殿,規矩上亦無不可,隻是要中宮鈐印記檔。如今中宮之位空懸,倒也不必顧及。他仍是不死心,又勸道:“萬歲爺的心思奴才明白,可是教人知道了,難免會指摘衛主子的不是。”
  皇帝哦了一聲,語氣輕鬆:“萬一真讓人知道,朕就說是去見榮嬪。”
   榮嬪是儲秀宮主位,入宮多年,資曆最深,李德全一思忖,皇帝如若說是去見榮嬪,諒六宮之人亦不敢再多嘴。心下雖仍是惴惴不安,可是皇帝一意孤行,自己亦沒有法子,好在這件事可以遮掩,眼下之計,隻有盡力去遮掩了。
  琳琅自宴散後返回,換下了吉服,又卸了大妝,臉上脂粉洗得幹淨,麵如瑩玉般潔白光潤。因吃了酒,兩頰卻是滾燙發熱,錦秋笑道:“主子不用胭脂水粉,也是最好看的。”
  琳琅摸一摸臉,口中問:“我的臉真紅得厲害麽?”
  推開了窗子,但見月色極美,十八的月亮,雖隻剩了大半,高高的懸在那黑藍絨底般的夜空上,明亮皎潔。月華如水,映在她披著的長發上,那濃密的長發便泛出微潤的光澤,像是一匹黑緞子。忽聽見腳步聲,以為是碧落,便驀然回過頭來,微風拂起長發,像紛飛的蝶觸,口中說:“將門關了咱們就睡……”話猶未盡,便怔在了那裏。
  皇帝微微一笑,對錦秋道:“沒聽見你們主子吩咐?下去吧。”
  她臉上滾燙,也不知是酒意湧上來,還是旁的緣故,站起來默不作聲請了個安,低聲道:“萬歲爺還是回去吧,琳琅不敢。”
  皇帝聲音極低,幾近呢喃:“你不要怕,宮門皆下了鑰,梁九功在外麵守著,不會有人知道我來了。”隨手關上窗子,將那天地間的無限清輝月色,皆掩在了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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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菩薩蠻》為春憔悴留春住,那禁半霎催歸雨。深巷賣櫻桃,雨餘紅更嬌。
  黃昏清淚閣,忍便花飄泊。消得一聲鶯,東風三月情。

  第39章
  太後所居的宮中多植鬆柏,庭院之中雜以花木,因著時氣暖和,牡丹芍藥爭奇鬥妍,開了滿院的花團錦簇。端嬪與惠嬪陪著太後在院子裏賞花,正說的熱鬧,宮女通傳寧貴人來了。端嬪不由望了惠嬪一眼,畫珠已經進來,恭恭敬敬向太後請了安。太後素來待她極親熱,這時卻隻淡淡的說:“起來吧。”
  惠嬪卻笑盈盈的道:“妹妹今兒的氣色倒真是好,像這院子裏的芍藥花,又白又紅又香。”
  端嬪道:“珠妹妹的氣色當然好了,哪裏像我們人老珠黃的。”
  畫珠笑道:“姐姐們都是風華正茂,太後更是正當盛年,就好比這牡丹花開得正好。旁的花花草草,哪裏及得上萬一?”
  太後這才笑了一聲,道:“老都老嘍,還將我比什麽花兒朵兒。”
  端嬪笑道:“妹妹這張嘴就是討人喜歡,怨不得哄得萬歲爺對妹妹另眼相看,連萬壽節也翻妹妹的牌子。可見在皇上心裏,妹妹才是皇上最親近的人。”
  畫珠嘴角微微一動,終於忍住,隻是默然。惠嬪向太後笑道:“您瞧端妹妹,仗著您老人家素來疼她,當著您的麵連這樣的話都說出來了。”
  端嬪暈紅了臉,嗔道:“太後知道我從來是口沒遮攔,想到什麽就說什麽。”
  太後道:“這才是皇額娘的好孩子,心事都不瞞我。”
  惠嬪又指了花與太後看,端嬪亦若無其事的賞起花來,一時說這個好,一時誇那個豔,過了片刻,太後微露倦色,說:“今兒乏了,你們去吧,明兒再來陪我說話就是了。”
  三人一齊告退出來,惠嬪住得遠,便先走了。端嬪向畫珠笑道:“還沒給妹妹道喜。”
  畫珠本就有幾分生氣,麵帶不豫的問:“道什麽喜?”
  端嬪道:“皇上又新賞了妹妹好些東西,難道不該給妹妹道喜?”
  畫珠笑道:“皇上今兒也在賞,明兒也在賞,我都不覺得是什麽大不了的事了。”
  端嬪聽了,自然不是滋味,忍不住道:“妹妹,皇上待你好,大家全能瞧見。隻可惜這宮裏,從來花無百日紅。”
  畫珠聽她語氣不快,笑了一聲,道:“姐姐素來是知道我的,因著姐姐一直照拂畫珠,畫珠感激姐姐,畫珠得臉,其實也是姐姐一樣得臉啊。咱們是一條船上的人,姐姐若將畫珠當了外人,畫珠可就不敢再替姐姐分憂解難了。”
  端嬪輕輕的咬一咬牙,過了半晌,終於笑了:“好妹妹,我逗你玩呢。你知道我是有口無心。”
  畫珠也笑逐顏開,說:“姐姐,我也是和你鬧著玩呢。”
  端嬪回到鹹福宮,隻怔怔的坐在那裏發呆,棲霞見她這樣子,輕聲道:“主子別太傷神,事情到了如今的地步,隻要提防著她些也就是了。萬歲爺如今正寵她,主子忍一時再說。”
  端嬪哼了一聲,道:“你沒瞧見她那樣子,真是輕狂。竟然出言脅迫,隻差爬到我頭上去撒野了。”
  棲霞陪笑道:“那也沒法子,當日的事,她是有大功。”
  端嬪冷笑道:“別瞧皇上如今待她好,不過是三天的新鮮,我就不信皇上能寵她一輩子。到了如今也別怪我心狠,再不釜底抽薪,隻怕真讓她先下手為強了。”
  皇帝這幾日都是留在慈寧宮用膳,這日時辰尚早,皇帝勤於讀書,身旁專有小太監替他背著日常所讀之書,此時皇帝先揀了一本書來看過,讀了大半個時辰,因著口渴想要茶,不由抬眼望去,慈寧宮裏的宮女都新換了綠綢單衣,琳琅亦是一身碧煙水色的湖縐夾衣,隻銀線納繡疏疏幾朵梅花。皇帝一抬頭,卻在人叢環繞中見著那一抹碧色,她本低著頭裁剪衣料,頭上一枝翡翠簪子垂著細細一縷流蘇,漱漱的打著鬢角。蘇茉爾走過來跟她說話,她微笑著側過臉來,正巧看見他望著她,那鬢邊的流蘇便起了微漾的搖曳,笑意更顯深些,左頰上淺淺的梨渦。她身後正是花架子,牡丹團團簇簇,如錦似繡,她這樣嫣然一笑,隻覺如盈月清輝,映得那些花亦綽然生色。
  蘇茉爾見著,忙走過來問:“萬歲爺要什麽?”
  皇帝這才猛然回過神來,道:“哦,蘇嬤嬤,朕渴了。”
  太皇太後本坐在上首炕上,看琳琅裁剪衣料,此時便吩咐蘇茉爾:“去將咱們的好茶拿來,也請你們萬歲爺嚐嚐。”
  一時沏上茶來,太皇太後就對琳琅道:“你也來嚐嚐,是外放在南邊的奴才孝敬我的,說是洞庭產的新茶,我覺得香雖香,味道倒是淡。”
  琳琅放下剪刀,先謝了賞,再浣了手來吃茶。
  皇帝方嚐了一口新茶,忽又想起一事來,對梁九功道:“你去將河道總督靳輔這兩年報水患的折子都拿來,朕要看一看。”
  梁九功答應著去了,太皇太後放下手中的茶碗,見左右的宮女皆退下去了,方才問皇帝:“你打算去看河工?”
  皇帝不由微微一笑,說:“皇祖母聖明。”
  太皇太後道:“你當日在乾清宮的柱子上所寫的三件大事:三藩、河務、漕運。河務與漕運其實是一脈相息,如今三藩悉平,天下大治,河務若是得治,漕運自然就順暢了。”
  皇帝道:“依孫兒大概記得,康熙元年至十五年,黃河決口就達四十五次,災難之重,尤倍於前代。康熙十五年,黃水倒灌洪澤湖,高堰大堤承受不了黃、淮二水之洪而決口三十餘處,運河大堤崩塌,淮揚數縣被淹,致使運道不通,漕運受阻。”
  其時朝廷每年需六七千漕船運載四百萬石漕糧到京師,作為官俸、兵餉以及百姓口糧,實為命脈相關。皇帝提及,臉上不免隱有憂色。
  太皇太後問:“你打算去看黃河水治?”
  皇帝想了一想,道:“孫兒想去看黃、淮二河,近在京畿的永定河自然更是要看一看。”
  太皇太後端起茶碗,緩緩道:“三藩初定,諸事不宜操之過急。假若大駕出京南巡,非同小可。”
  皇帝又沉吟了片刻,道:“那孫兒就隻去先看永定河,不明發上諭,以免勞師動眾。”
  皇帝出巡禮注繁縟,儀仗車駕俱用大典會例,沿途驛路橋棧,俱得合乎定規。他既如斯說,卻表明欲微服出行了。太皇太後微微一笑,說:“皇祖母不攔你,可你得答應皇祖母,得太太平平的回來。”
  皇帝果然高興,起身請了個安,道:“謝皇祖母。”
  太皇太後略一沉吟,忽又問:“你打算不知會直隸衙門,直接從永定河下順天府,再走河間府?”
  皇帝從容道:“孫兒眼下是這樣打算,由領侍衛內大臣索額圖帶禦前侍衛們跟著,想來應當不妨事。萬一途中有故,孫兒即命索額圖知會豐台大營與沿途的各衙門便是了。”
  太皇太後聽他所慮周全,點一點頭,皇帝笑道:“皇祖母,那戲文裏總唱微服私訪的欽差大臣,孫兒微服走這麽一遭,所見所聞,想必要勝過朝堂上十倍不止。”
  太皇太後見他興致極好,便亦笑道:“你倒真可如戲文裏唱的,扮個應考舉子,或是南下的客商。”
  皇帝忽然童心大起,笑道:“今年不是大比之年,不好扮舉子,扮客商隻怕孫兒沒那個銅臭氣,舉止間會露餡,不如扮成去投奔親友的慕府師爺,豈不更加有趣?”
  太皇太後果然撐不住笑了:“你這孩子……”
  蘇茉爾見祖孫二人說笑,此時方笑吟吟插話:“我這會子怎麽打量萬歲爺,也覺得不像師爺。”
  皇帝低頭瞧瞧自己身上九龍團福的夾衣,說道:“朕到時換青布長衫,外頭加上件府緞背心,再弄一頂青緞岫玉扣的帽子,這衣帽一換,自然就有三分像了。”
  太皇太後抿嘴笑道:“憑你怎麽扮也不會像——這世上哪有帶著首輔大臣去赴任的師爺?”
  皇帝一想索額圖以首輔中樞之尊,位極人臣,京畿諸衙門的大小官員,自然盡皆是識得他的,笑道:“那可也沒法子,隻好命索額圖坐在馬車裏,無事不必出來好了。”
  琳琅坐在一旁,雖默不作聲,皇帝卻是極留意她的神色,隻是不得機會說話罷了。待用過午膳,下午晌天氣熱起來,皇帝換衣裳,因李德全不在跟前,皇帝嫌小太監們笨手笨腳,琳琅隻得上前來幫忙,此時皇帝方低聲道:“我這幾日可就要動身了。”
  琳琅嘴角微微一動,似是欲語又止,隻低頭替皇帝扣著鈕子。皇帝微一示意,小太監們皆退了出去。那巴圖魯背心上的鈕子皆是赤金,手上微汗便有些滑,捉捏不住,半晌扣不上一顆,好容易扣上了,她的手停了一停,眼睛瞧著那盤福字的結扣。皇帝忍不住問:“你這一陣子怎麽了,總是神色恍惚的?”
  她似乎悚然回過神來,眼睛裏依舊是那種怔仲的神氣,卻道:“皇上說的是。”
  皇帝隻以為她在替自己擔心,微笑道:“說是微服,也有好些人跟著,必不會有事,且隻到河間就回來,路上來回也不過十天半月。”
  她微微一笑,皇帝距她極近,覺得她的笑容明媚照人,眼底裏卻並無歡愉之意,心下老大不忍,說:“到時你還是每日來陪太皇太後她老人家說話,一天的功夫就過得快了,我必然每天打發人回來給皇祖母請安,到時你就知道我走到哪兒了,做了些什麽。”
  她心底微微一熱,抬起頭來見皇帝目不轉睛的望著自己,那雙烏黑深遂的眼眸,明亮而深沉,她不由自主轉開臉去,低低的道:“我害怕……”
  皇帝隻覺得她聲音裏略帶惶恐,竟在微微發顫,著實可憐,情不自禁將她攬入懷中,說道:“別怕,我都布置好了,她們自顧不暇,料來不能分神跟你過不去。再說有皇祖母在,她答應過我要護你周全。”
  隻覺得她鬢發間幽香馥鬱,楚楚可憐。卻不想她輕輕歎了口氣,說:“琳琅不是害怕那些。”
  皇帝不由唔了一聲,問:“那你是怕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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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蝶戀花》
  蕭瑟蘭成看老去。為怕多情,不作憐花句。閣淚倚花愁不語。暗香飄盡知何處。
  重到舊時明月路。袖口香寒,心比秋蓮苦。休說生生花裏住,惜花人去花無主。

  第40章
  她的聲音更加低下去,幾乎微不可聞:“我不知道。”
  皇帝聽她語氣淒涼無助,自己從來未曾見過她這樣子,心中愛憐,說:“有我在,你什麽都不必怕。”不由收緊了手臂,在她耳畔說:“不過是十天半月,我很快就回來了,你放心。”
  皇帝換好了衣裳出來,見太皇太後已經命蘇茉爾帶人在檢點衣物,皇帝走近了看時,原來都是些簇新的民間織物,不由問:“太皇太後這會子在哪裏預備下這些來?”
  太皇太後道:“這些都是閑時慈寧的宮女們做的,原本預備命人拿出宮去散給貧苦人。你既然要出去,我叫她們挑了幾件時令衣裳,省得巴巴兒再去預備。”
  太皇太後又道:“你這一路上也不便帶內監出去,他們舉止聲音都會露餡,那些禦前侍衛護駕周到,一路的住行,就叫索額圖的人去操心。”
  話說到這裏,忽憶起適才見皇帝更衣出來,神色略有幾分怔仲,目光總停在琳琅身上,心下頓時有了計較,又說:“外頭畢竟不比宮裏,身邊沒有得用的人,隻怕不成。衣裳鞋襪、茶水點心,食用細微之處,那些大老粗們哪裏懂得。”
  轉過臉對琳琅道:“你跟了你們萬歲爺去,好生替他照料著。”
  皇帝乍然聽聞,意外之餘欣喜不勝,不由轉過臉去看琳琅,她卻依規矩曲膝行了個禮,隻低聲應個“是”。太皇太後又道:“本朝雖然不像前明那樣繁文縟節,但此去既是微服,總是不驚動人的好。蘇茉爾,你去知會一聲,就說以後這十餘日,我將琳琅留在慈寧宮裏替我裁衣裳,每日不回儲秀宮去了。”
  皇帝滿心歡喜,垂手請了個安,道:“謝皇祖母。”
  太皇太後見他眉目間滿是笑意,自己也忍不住笑道:“你但凡路上小心,平安回來,便是謝我了。”
  皇帝連聲應是,太皇太後又叮囑了數句,皇帝方起駕去聽每日下午例有的進講。
  皇帝去弘德殿聽完進講,仍舊回慈寧宮來。太皇太後人老生倦,歇了午覺還未起來。蘇茉爾在內寢聽值,外間殿裏隻有兩名宮女伴著琳琅,見皇帝進來,怕驚動太皇太後,悄悄行了禮。皇帝見炕上鋪了一炕的衣裳什物,微笑對她道:“還沒挑好麽?”
  琳琅低聲道:“天氣雖暖和,但三四月裏,乍暖還寒,皇上多帶些衣裳總是周全,但既要樣子尋常,又要剪裁合身,衣料上頭又不能帶出上用、官用的花樣,所以挑到這會子,也沒揀出幾件來。”
  皇帝伸手握住她的手,問:“那你自個兒的衣裳挑好了沒有?”
  兩名宮女見皇帝這樣子,悄無聲息就回避下去了。琳琅道:“我已經挑好了。”
  起身去捧來給皇帝看,廖廖幾套夾衣、紗衣,不外青碧之色。皇帝說:“偏你喜歡這樣的顏色,太素淨了。民間的衣飾雖不像宮裏,但我想年輕女子,總應是穿紅著綠吧。”
  琳琅道:“太皇太後打發我跟去侍候皇上衣食,我就是皇上的小丫頭。”
  忽然頑心一起,道:“不,應當是幕府師爺的小丫頭。”
  皇帝見她言笑晏晏,眸光流轉,說不出的甜美可愛,忍不住輕聲道:“本師爺既然遠去投奔親友,自然是帶著家眷赴任。你不是我的小丫頭,你是我的夫人。”
  她心中微動,稍停了一停,正欲說話,忽遙遙聽見暖閣裏蘇茉爾的聲音傳喚宮女,知道太皇太後已經醒了,便隻向皇帝微微一笑,起身去幫忙蘇茉爾侍候太皇太後盥洗。
  皇帝因是微服出行,行程甚是謹密。出宮後先至索府,換乘了早就預備好的馬車,由喬妝改扮的禦前侍衛簇擁了,徑出朝陽門,青石板官道上皆是由通縣赴京的運糧大車,或百十部一列,浩浩蕩蕩,名副其實的車水馬龍。一路隻聞車聲轆轆,馬嘶人喧,極是繁華熱鬧。
  皇帝怕露了行藏,聽了索額圖的諫勸,一直乘車走至通縣,方才停下來打尖。琳琅從未走過這樣遠的路,一路行來,自然覺得新奇。那些過往車馬、行人各異,流水介的打眼前過去。皇帝因離京城太近,怕有人認出,棄馬陪她乘車。他們這樣的大隊人馬,非官非民,自是惹人注意。索額圖辦事極是妥當,帶了數部大車裝了箱籠,蒙得嚴嚴實實,隻扮作是赴南的巨家大族。至得通縣,打頭站的禦前侍衛早已經先至縣中最大一間客棧,包下兩間跨院,索額圖親自帶人仔細關防了,方請皇帝下車。
  皇帝本來不覺得疲乏,換過衣裳就叫了索額圖問路上詳情。因著微服從權,索額圖亦隻行了請安禮,皇帝見他一身青綢長袍,外麵隻罩石青背心,微有風塵之色,和朝堂上冠服頂戴凜然威風迥異,索額圖恭敬的道:“主子的福份,這一路太平。兼之這幾日天氣好,走這樣一色的官道,不過幾日功夫就可以到河間。奴才擅作主張,請主子用過飯就早些歇著。”
  皇帝含笑道:“你一路也辛苦了,也早些歇著吧。”
  索額圖退出去,他們自帶了有廚子,借了客棧的廚房做飯,一應炊具餐具俱是帶了齊全,不過片刻功夫饌飲俱得了,禦前侍衛總管親自一一試了,方呈進皇帝房中。正巧琳琅換了衣裳過來,見皇帝用飯,福了一福便欲退出去,皇帝忙叫住她:“別走,咱們一塊兒吃。”
  一邊說,一邊將臉微微一揚,屋子裏侍候用飯的仆從皆退了出去。琳琅隻得近前來,拿那素絹替皇帝拭淨了牙箸,又往後退了一步,皇帝說:“這會子在外頭,還講那些規矩做什麽?坐下來吧。”
  她微一遲疑,皇帝已經伸手拿了酒壺,斟上兩杯酒,低聲道:“夫人,請。”
  她眼底一熱,隻覺得霧氣凝結,淚光裏看不清皇帝的眼眸,隻模糊凝視他的臉龐,不知為何,那眼淚洶湧而出,再也抑止不住。夜風甚涼,拍著那窗扇,啪啪微響。四下裏靜下來,遠處官道上的馬嘶,左近前堂客人的笑喧,隱約可聞。心中百轉千迥,一瞬間轉過不知多少念頭。皇帝沒想到她會哭,怔了一怔,這才慢慢攜了她的手,隻無聲的攥在自己掌心。
  桌上點著紅燭結了燭花,火焰跳動,璨然大放光明,旋即黯然失色,跳了一跳,複又明亮,終不似以前那樣光亮照人。她低聲道:“你瞧這蠟燭,結了燭花燃得太亮,就會差點熄掉。”
  皇帝聽她語意裏隱約有幾分淒涼,念及她所受之種種苦楚,心中更是難過。隨手抽下她發間一枝白玉釵,將燭光剔亮,說:“這世上萬事你俱不用怕,萬事皆有我替你擔當。”
  她眼中依稀閃著淡薄的霧氣,聲音漸漸低下去:“紅顏未老恩先斷——”
  皇帝一腔話語,不由都噎在那裏,過了半晌,方才道:“你原是這樣以為,以為我待你。”
  她終於抬起頭來,他的眉頭微皺,眉心裏便擰成川字,她緩緩道:“琳琅其實與後宮諸人無異,我怕失寵,怕你不理我,怕你冷落,怕你不高興。怕老,怕病,怕死……怕……再也見不著你。”
  皇帝眉頭緩緩舒展開來,唇際漾起笑意。兩人相依相偎良久,她低聲道:“隻咱們兩個人在這裏,就像是在做夢一樣。”
  皇帝心底不知為何泛起一絲酸楚,口中道:“怎麽說是做夢,我打算過了,待得天下大定,我要將西苑、南苑、北海子全連起來,修一座大園子起來。到了那時候,咱們就上園子裏住去,可以不必理會宮裏那些規矩,咱們兩個人在一塊兒。”
  她嗯了一聲,皇帝又道:“京裏暑氣重,你素來怕熱,到時我在關外挑個地方,也蓋園子起來,等每年進了六月,我就帶你出關去避暑,行圍獵鹿。咱們的日子長久著呢。”
  她璨然一笑,皇帝更是高興,執杯在手,輕聲道:“宜言飲酒,與子偕老。”
  她心底最柔軟處驀然悸動,見他眼眸之中,隻有柔情萬千,這一片情深似海,自己心中沉沉思緒,盡皆暫且拋卻了。接過酒杯,因不會吃酒,一口吞下去,立時嗆得咳嗽起來。皇帝輕輕替她拍著背,她漸漸平定了呼吸,微笑款款答道:“琴瑟在禦,莫不靜好。”
  皇帝聽她對答之聲柔婉清越,燭火灩灩之下,顧盼流光,直如秋水靜潭,教人沉溺其間不能自拔,再也移不開眼光去。
  皇帝低聲道:“此句應情而不應景,罰你應情應景。”
  她嫣然一笑:“這會子出門在外,沒有琴,又沒有瑟。你這不是故意挑剔人麽?”
  皇帝亦笑道:“你向來能幹,我倒要瞧瞧,你怎麽才能無中生有,蒙混過關。”
  她輕輕咬一咬唇,極力的去想法子,皇帝見她麵有難色,心中暗自好笑,說:“先吃飯,咱們吃完了飯,再慢慢兒算帳。”
  她這才回過味來,忍不住斜睨了他一眼,無限嬌嗔,他心中不禁一蕩。隻覺得燈馨月明,風光旖旎無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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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浣溪沙》
  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
  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隻道是尋常 ;

  41
  皇帝每日遣人回京向太皇太後及太後請安,這日遣回來的是禦前侍衛阿濟,先往太皇太後處呈了皇帝的請安折子,複又往向太後處來。但見自垂華門外一路向裏,宮女太監站著班,他是侍衛之職,不能入內宮。通傳了進去,過了良久,方才見太後身邊的英嬤嬤出來接了折子,他磕了頭就剛退出垂華門。遠遠隻見數人簇擁著一乘輿轎過來,忙避在一旁,垂下手去,待輿轎過去,方起身退出。
  佟貴妃由宮女攙扶,下了輿轎,早有人打起簾子,她知太後無事喜在暖閣裏歪著,所以扶著宮女,緩緩進了暖閣,果見太後坐在炕上,嗒嗒的吸著水煙。她請下安去,太後歎了一口氣,說:“起來吧。”
  她謝恩未畢,已經忍不住連聲咳嗽,太後忙命人賜坐。佟貴妃明知太後叫自己過來是何緣由,待咳喘著緩過氣來,道:“因連日身上不好,沒有掙紮著過來給皇額娘請安,還請皇額娘見諒。”
  太後撂下煙袋,自有宮女奉上茶來,太後卻沒有接,隻微微皺著眉說:“我都知道,你一直三災八難的,後宮裏的事又多,額娘知道你是有心無力。”頓了一頓,問:“畫珠的事,究竟是怎麽回事?”
  佟貴妃見她問及,隻得道:“此事是安妹妹處置,我也隻知是寧貴人身邊的宮女,出首認罪。”
  太後見她並不知道首尾,隻得轉臉對英嬤嬤道:“打發人去叫安嬪來。”
  佟貴妃纏綿病榻,安嬪與德嬪每日在永和宮理六宮事務,聽到太後傳喚,安嬪便與德嬪一同前來。太後待二人見過禮,方問安嬪:“聽說寧貴人叫你給關起來了,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安嬪恭聲道:“回太後的話,今兒一早寧貴人的宮女小吉兒拿著一匣東西來見我,我當時就被唬了一跳,還請太後過目。”
  她是有備而來,略一示意,身側的宮女便奉上一隻桃木匣子。英嬤嬤接過去打開,裏麵是四個紙絞的青麵獠牙的小鬼,另有一個桃木小人,身上紮著雪亮的數枝銀針,桃木人心口處,用朱砂寫著一個生辰八字,正是“甲午戊辰戊申戊午”,太後隻覺得太陽穴突突亂跳,半晌說不出話來。
  安嬪道:“這等魘魔巫蠱之事,曆來為太皇太後和太後所厭棄。寧貴人素蒙聖眷,沒想到竟敢魘咒皇上,實實是罪大惡極。臣妾不敢擅專,與榮嬪、德嬪、宜嬪、端嬪幾位姐姐商議後,又回稟了貴妃,才命人將她暫時看管起來。如何處置,正要請太後示下。”
  暖閣中極靜,隻聽銅漏滴下,泠泠的一聲。佟貴妃坐在太後近前,隻聽她呼吸急促,兩眼直勾勾的盯著自己,忙道:“皇額娘別生氣,您身子骨要緊。”
  安嬪也道:“太後不必為了這樣忘恩負義的小人,氣壞了自個兒的身子骨。”
  太後久久不說話,最後才問:“你們打算如何處置?”
  安嬪道:“事關重大,還要請太後示下。不過祖宗家法,以魘魔之術惑亂後宮……”稍稍一頓,道:“是留不得的。是否誅連親族,就看太後的恩典了。”
  魘咒皇帝,乃十惡不赦之大罪,以律例當處以極刑,並誅連九族。太後隻覺煩躁莫名,道:“人命關天,此事等皇帝回宮再說。”
  德嬪聽說要人性命,心下早就惴惴不安,亦道:“皇額娘說的是,事關重大,總得等皇上回宮,請了聖旨才好發落。”
  安嬪不由望了德嬪一眼,抿嘴一笑,道:“德妹妹宅心仁厚,不過寧貴人竟敢魘咒皇上,十惡不赦。妹妹這樣一說,倒略顯有包庇回護之嫌。”
  太後冷冷道:“皇帝素來愛重寧貴人,等他回來問清了來龍去脈,你們再講祖宗家法也不遲。”
  安嬪道:“皇上素來處事嚴明,從不挾私偏袒。依臣妾愚見,妄測聖意必也遵祖宗家法行事。”
  話音方落,隻聽“砰”一聲,卻是太後將手中的茶碗重重撂在炕桌上。唬得佟貴妃連忙站起來了,英嬤嬤忙道:“太後,寧貴人有負皇恩,著實可惡,您別氣壞了身子。”
  太後被她這麽一提醒,才緩緩道:“總之此事等皇帝回來再說。”
  佟貴妃恭聲應“是”,她是副後身份,位份最高,雖在病中,但六宮事務名義上仍是她署理,她既然遵懿旨,安嬪與德嬪也隻得緘然。
  皇帝半個月之後才回宮,先叫起見了朝臣,略略處置了朝中事務,然後即去慈寧宮向太皇太後請安,在慈寧宮用過晚膳,方去向太後請安。方至宮門,英嬤嬤已經率人迎出來,她是積年的老嬤嬤,見駕隻請了個雙安,悄聲道:“萬歲爺,太後一直說心口痛,這會子歪著呢。”
  皇帝遲疑了一下,說:“那我明兒再來給太後請安。”
  隻聽暖閣裏太後的聲音問:“是皇帝在外頭?快進來。”
  皇帝便答道:“是兒子。”
  進了暖閣,隻見太後斜倚在大迎枕上,臉上倒並無病容,見著他,含笑問:“你回來了。”
  皇帝倒規規矩矩行了請安禮,太後命人賜了坐,皇帝道:“太後聖躬違合,兒子這就命人去傳太醫。”
  太後道:“不過是身上有些不耐煩,歪一會子也就好了。有樁事情,我想想就生氣——那可是你心愛的人。”
  皇帝聽她說自己心愛的人,心中不由微微一跳,陪笑道:“皇額娘,六宮之中,兒子向來一視同仁,自覺並無偏袒。”
  太後不覺略帶失望之色,道:“連你也這麽說?那畫珠這孩子是沒得救了?”
  皇帝聽她提到畫珠,才知道是自己想錯了,一顆心不由頓時放下了。旋即問:“寧貴人怎麽了?”
  太後命英嬤嬤:“說給你們萬歲爺聽吧。”
  英嬤嬤便將事情從頭講了一遍,皇帝臉上的神色漸漸凝重,最後道:“不論是誰行此魘咒之事,其心可誅。朕自問待六宮不薄,不論君臣,隻論夫妻,焉有為人妻妾者魘咒親夫?其中必有情弊。”
  太後倒沒往這上頭想,聽他如此說,才怔了一怔。皇帝道:“兒子這就命佟佳氏查問清楚,再來向太後稟明。”
  皇帝行事素來敏捷幹脆,從太後宮中出來後即起駕去景仁宮。佟貴妃病得甚重,勉強出來接駕。皇帝見她弱不禁風,心下可憐。說:“你還是歪著吧,別強撐著立規矩了。”
  佟貴妃謝了恩,終究隻是半倚半坐,皇帝與她說了些別來閑話,路上趣聞,倒是佟貴妃忍不住,將魘魔之事細細稟明,道:“如何處置,還請皇上示下。”
  稍一遲疑,又說:“太後的意思,寧貴人素得皇上愛重……”
  皇帝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這六宮之中,你們哪一個人朕不愛重?”語氣一轉:“隻是朕覺得此事蹊蹺,朕自問待她不薄,她不應有怨懟之心,如何起魘咒之意?”
  佟貴妃素知皇帝心思縝密,必會起疑心,當下便道:“臣妾也是如此想,皇上待寧貴人情深義重,她竟然罔顧天恩,行此大逆不道之事,著實令人費解。”
  皇帝說:“那個出首的宮女,你再命人細細審問明白。”
  佟貴妃怕皇帝見疑,當下便命人去傳了宮女小吉兒來,語氣嚴厲的吩咐身邊的嬤嬤:“此事關係重大,你們仔細拷問,她若有半點含糊,就傳杖。你們要不替我問個明白,也不必來見我了。”
  她素來待下人寬和,這樣厲言警告是未曾有過的事,嬤嬤們皆悚然驚畏,連聲應是。
  那些精奇嬤嬤,平日裏專理六宮瑣事,最是精明能幹,並不比外朝的刑名遜色,既然有貴妃懿旨許用刑,更是精神百倍。連夜嚴審,至第二日晌午,方問出了端倪。佟貴妃看了招認的供詞,一口氣換不過來,促聲急咳。宮女們忙上來侍候,好容易待得咳喘稍定,她微微喘息:“我……我去乾清宮麵見皇上。”
  皇帝卻不在乾清宮,下朝後直接去了慈寧宮。佟貴妃隻得又往慈寧宮去,方下了輿轎,崔邦吉已經率人迎出來,先給佟貴妃請了安,低聲道:“貴主子來的不巧,太皇太後正歇晌午覺呢。”
  佟貴妃不由停下腳步,問:“那皇上呢?”
  崔邦吉怔了一下,立刻笑道:“萬歲爺在東頭暖閣裏看折子呢。”
  佟貴妃便往東暖閣裏去,崔邦吉卻搶上一步,在檻外朗聲道:“萬歲爺,貴主子給您請安來了。”這才打起簾子。
  琳琅本立在大案前抄《金剛經》,聽到崔邦吉通傳,忙擱下筆迎上前來,先給佟貴妃行了禮。佟貴妃不想在這裏見著她,倒是意外,不及多想。皇帝本坐在西首炕上看折子,見她進來,皇帝倒下炕來親手攙了她一把,說:“你既病著,有什麽事打發人來回一聲就是了,何必還掙紮著過來。”
  佟貴妃初進暖閣見了這情形,雖見皇帝與琳琅相距十餘丈,但此情此景便如尋常人家夫妻一般,竟未令人覺得於宮規君臣有礙。她忍不住心中泛起錯綜複雜的滋味,聽皇帝如斯說,眼眶竟是一熱。她自恃身份,勉力鎮定,說:“魘魔之事另有內情,臣妾不敢擅專,所以來回稟皇上。”
  又望了琳琅一眼,見她微垂螓首立在窗下。那窗紗明亮透進春光明媚,正映在琳琅臉上,雖非豔麗,但那一種嫻靜婉和,隱隱如美玉光華。耳中隻聽皇帝道:“你先坐下說話。”
  轉臉對琳琅道:“去沏茶來。”
  佟貴妃與他是中表之親,如今中宮之位虛懸,皇帝雖無再行立後之意,但一直對她格外看顧,平日裏相敬如賓,她到了此時方隱隱覺得,皇帝待她雖是敬重,這敬重裏卻總仿佛隔了一層。聽他隨意喚琳琅去倒茶,驀然裏覺得,在這暖閣之中,這個位份低下的常在竟比自己這個貴妃,似乎與皇帝更為親密,自己倒仿佛像是客人一般,心中悵然若失。

  第42章
  琳琅答應一聲去了,佟貴妃定了定神,緩緩道:“事情倒真如皇上所說,另有蹊蹺,那宮女招認,說是端嬪指使她攀汙寧貴人,那些魘魔之物,亦是端嬪命人從宮外夾帶進來,以作偽證。臣妾已經命人將夾帶入宮私相傳遞魘魔之物的太監、宮女皆鎖了起來,他們也都招認了。臣妾怕另生事端,已經命兩名嬤嬤去陪伴端嬪,如何處置,還請皇上示下。”
  皇帝緘默良久,佟貴妃見他眉頭微蹙,眉宇間卻恍惚有幾分倦怠之意,她十四歲入侍宮中,與皇帝相處多年,甚少見他有這樣的倦色,心下茫然不知所措。皇帝的聲音倒還是如常平靜:“審,定要審問清楚。你派人去問端嬪,朕哪裏虧待了她,令她竟然如此大逆不道。你跪安吧,朕乏了。”
  琳琅端了茶盤進來,佟貴妃已經退出去了。她見皇帝倚在炕幾之上,眼睛瞧著折子,那一枝上用紫毫擱在筆架上,筆頭的朱砂已經漸漸涸了。她便輕輕喚了聲:“皇上。”
  皇帝伸手握住她的手,微微歎了口氣:“她們成日的算計,算計榮寵,算計我,算計旁人。這宮裏,一日也不叫人清淨。”
  她就勢半跪半坐在腳踏上,輕聲道:“那是因為她們看重皇上,心裏惦記皇上,所以才會去算計旁人。”
  皇帝唔了一聲,問:“那你呢,你若是看重我,心裏惦記我,是否也會算計我?”
  她心裏陡然一陣寒意湧起,見他目光清冽,直直的盯著自己,那一雙瞳仁幾乎黑得深不可測,她心中怦怦亂跳,幾乎是本能般脫口道:“琳琅不敢。”
  皇帝卻移開目光去,伸出手臂攬住她,輕聲道:“我信你不會算計我,我信你。”
  她心底一陣難以言喻的痛楚,皇帝的手微微有些發冷,輕而淺的呼吸拂過她的鬢邊,她烏發濃密,碎發零亂的絨絨觸動在耳畔。她想起小時候嬤嬤給自己梳頭,無意間碎碎念叨:“這孩子的頭發生得這樣低。”
  後來才聽人說,頭發生的低便是福氣少,果然的,這一生福薄命舛。到了如今,已然是身在萬丈深淵裏,舉首再無生路,進退維穀,隻是走得一步便算一步,心下無限哀涼,隻不願意抬起頭。紫檀腳踏本就木質堅硬,她一動不動的半跪在那裏,隻是懶怠動彈。腳蜷得久了,酥酥的一陣麻意順著膝頭痹上來。皇帝卻亦是不動,他腰際明黃佩帶上係著荷包正垂在那炕沿,禦用之物照例是繡龍紋,千針萬線納繡出猙獰鮮活。她不知為何有些悵然,就像是丟了極要緊的東西,卻總也記不得是丟了什麽一樣,心裏一片空落落的難過。
  太皇太後歇了午覺起來,皇帝已經去了弘德殿。晌午後傳茶點,琳琅照例侍候太皇太後吃茶。太皇太後論了茶磚的好壞,又說了幾句旁的話,忽然問:“琳琅,魘魔之事你怎麽看。”
  琳琅微微一驚,忙道:“琳琅位份低微,不敢妄議六宮之事。”
  太皇太後微微一笑,說:“你的位份,我早就跟皇帝說過了,原本打算萬壽節晉你為貴人,偏生你一直病著。趕明兒挑個好日子,就叫內務府去記檔。”
  琳琅聽她誤解,越發一驚,說道:“太皇太後,琳琅並無此意,太皇太後與皇上待琳琅的好,琳琅都明白,並不敢妄求旁的。”
  太皇太後道:“好孩子,我知道你並不看重位份虛名,可是旁人看重這些,咱們就不能讓她們給看輕了。皇帝是一國之君,在這六宮裏,他願意抬舉誰,就應該抬舉誰。咱們大清的天子,心裏喜歡一個人,難道還要偷偷摸摸的不成?”
  琳琅心下一片混亂,隻見太皇太後含笑看著自己,眼角的淺淺淡紋,顯出歲月滄桑,但那一雙眼睛卻並沒有老去,光華流轉似千尺深潭,深不可測,仿佛可以看進人心底深處去。她心下更是一種惶然的驚懼,勉強鎮定下來,輕聲道:“謝太皇太後恩典,琳琅知道您素來疼惜琳琅,隻是琳琅出身卑賤,皇上對琳琅如此眷顧,已經是琳琅莫大的福氣。太皇太後再賞賜這樣的恩典,琳琅實實承受不起,求太皇太後體恤。”
  太皇太後向蘇茉爾笑道:“你瞧這孩子,貴人的位份,旁人求之不得,獨獨她像是唯恐避之不及。”轉過臉對琳琅道:“你前兒做的什麽花兒酪,我這會子怪想著的。”
  琳琅答:“不知太皇太後說的是不是芍藥清露蒸奶酪?”
  太皇太後點頭道:“就是這個。”
  琳琅便微笑道:“我這就去替老祖宗預備。”
  福了一福,方退了出去。
  太皇太後注視她步態輕盈,退出了暖閣,臉上的微笑慢慢收斂了,緩緩對蘇茉爾道:“她見事倒明白。”
  蘇茉爾緘默不言,太皇太後輕輕歎了一口氣:“你還記不記得,那年福臨要廢黜皇後,另立董鄂氏為後,董鄂說的那一句話?”
  蘇茉爾答道:“奴才當然記得,當時您還說過,能說出這句話,倒真是個心思玲瓏剔透的人兒。先帝要立董鄂皇貴妃為後,皇貴妃卻說:‘皇上欲置臣妾炭火其上乎?’”
  太皇太後微微一笑:“她們百般算計,哪裏知道在這後宮裏,三千寵愛在一身,其實就好比架在那熊熊燃著的火堆上烤著。捧的越高,嫉妒的人就越多,自然就招惹禍事。”頓了一頓,說:“皇帝就是深知這一點,才使了這招‘移禍江東’,將那個寧貴人捧得高高兒的,好叫旁人全去留意她了。”
  蘇茉爾道:“皇上睿智過人。”
  太皇太後又長長歎了一口氣,淡然反問:“還談什麽睿智?竟然不惜以帝王之術駕馭臣工的手段來應對後宮,真是可哀可怒。”
  蘇茉爾又緘默良久,方道:“萬歲爺也是不得己,方出此下策。”
  太皇太後道:“給她們一些教訓也好,省得她們成日自作聰明,沒得弄得這六宮裏烏煙瘴氣的。”臉上不由浮起憂色:“現如今叫我揪心的,就是玄燁這心太癡了。有好幾回我眼瞅著,他明明瞧出琳琅是虛意承歡,卻若無其事裝成渾然不知。他如今竟然在自欺欺人,可見無力自拔已經到了何種地步。”
  蘇茉爾低聲道:“這位衛主子,既不是要位份,又不是想爭榮寵,她這又是何苦。”
  太皇太後道:“我瞧這中間定還有咱們不知道的古怪,不過依我看,她如今倒隻像想自保,這宮裏想站住腳,並不容易,你不去惹人家,人家自會來惹你,尤其皇帝又撂不下她,她知道那些明槍暗箭躲不過,所以想著自保。”歎了口氣:“這雖不是什麽壞事,可遲早我那個癡心的傻孫兒會明白過來,等到連自欺欺人都不能的那一天,還保不齊是個什麽情形。”
  蘇茉爾深知她的心思,忙道:“萬歲爺素來果毅決斷,必不會像先帝那樣執迷不悟。”
  太皇太後忽然輕鬆一笑:“我知道他不會像福臨一樣。”
  她身後窗中透出晌午後的春光明媚,照著她身上寶藍福壽繡鬆鶴的妝花夾袍,織錦夾雜的金線泛起耀眼的光芒,她凝望著那燦爛的金光,慢條斯理伸手捋順了襟前的流蘇:“咱們也不能讓他像福臨一樣。”
  皇帝這一陣子聽完進講之後,皆是回慈寧宮陪太皇太後進些酒膳,再回乾清宮去。這日遲遲沒有回來,太皇太後心生惦記,打發人去問,過了半晌回來道:“萬歲爺去瞧端主子了。”
  太皇太後哦了一聲,像是有些感慨,說:“一日夫妻百日恩,去見一麵也是應該。”轉過臉來將手略抬,琳琅忙奉上茶碗,窗外斜暉脈脈,照進深廣的殿裏,光線便黯淡下來,四麵蒼茫暮色漸起,遠處的宮殿籠在靄色中,西窗下日頭一寸一寸沉下去。薄薄的並沒有暖意,寒浸浸的倒涼得像秋天裏了。她想著有句雲:東風臨夜冷於秋。原來古人的話,果然真切。
  其實皇帝本不願去見端嬪,還是佟貴妃親自去請旨,說:“端嬪至今不肯認罪,每日隻是喊冤。臣妾派人去問,她又什麽都不肯說,隻說要禦前重審,臣妾還請皇上決斷。”
  皇帝本來厭惡端嬪行事陰毒,聽佟貴妃如此陳情,念及或許當真有所冤屈,終究還是去了。
  端嬪仍居鹹福宮,由兩名精奇嬤嬤陪伴,形同軟禁。禦駕前呼後擁,自有人早早通傳至鹹福宮,端嬪隻覺望眼欲穿,心中早就焦慮如焚。但見斜陽滿院,其色如金,照在那影壁琉璃之上,刺眼奪目。至窗前望了一回,又望了一回,方聽見敬事房太監“啪啪” 擊掌聲,外麵宮女太監早跪了一地,她亦慌忙迎下台階,那兩名精奇嬤嬤,自是亦步亦趨的緊緊跟著。隻見皇帝款步徐徐而至,端嬪勉強行禮如儀:“臣妾恭請聖安。”
  隻說得臣妾二字,已經嗚咽有聲。待皇帝進殿內方坐下,她進來跪在炕前,隻是嚶嚶而泣。皇帝本來預備她或是痛哭流涕,或是苦苦糾纏,倒不防她隻是這樣掩麵飲泣,淡然道:“朕來了,你有什麽冤屈就說,不必如此惺惺作態。”
  端嬪哭道:“事到如今,臣妾百口莫辯,可臣妾實實冤枉,臣妾便是再糊塗,也不會魘咒皇上。”
  皇帝心中厭煩,道:“那些宮女太監都招認了,你也不必再說。朕念在素日的情份,不追究你的家人便是了。”
  端嬪唬得臉色雪白,跪在當地身子隻是微微發抖:“皇上,臣妾確是冤枉。那魘魔之物確實是臣妾一時鬼迷心竅,托人遞進宮來,可是皇上的生庚八字……那桃木傀人兒上的八字不是臣妾寫的,不不,那桃木傀人上臣妾本是寫著宜嬪的生庚八字。臣妾一時糊塗,隻是想嫁禍給寧貴人。隻盼皇上一生氣不理她了。可是臣妾真的是被人冤枉,皇上,臣妾縱然粉身碎骨,也不會去魘咒您。”
  皇帝聽她顛三倒哭訴著,一時隻覺真假難辯,沉吟不語。端嬪抽泣道:“臣妾罪該萬死……如今臣妾都已從實稟明,還求皇上明查。臣妾自知罪大惡極,可是臣妾確實冤枉,且不論君臣,隻論人倫,臣妾怎麽會魘咒皇上?”
  皇帝淡然道:“朕當然要徹查,朕倒要好生瞧瞧,這個以魘咒之術來栽贓陷害的小人到底是誰。”
  皇帝素來行事果決,旋即命人將傳遞魘魔之物進宮的宮女、太監,所有相幹人等,在慎刑司嚴審。誰知就在當天半夜裏,出首告發的宮女小吉兒忽然自縊死了。皇帝下朝後才聞奏此事,震怒非常,正巧宮女遞上茶來,手不由一舉,眼瞧著便要向地上摜去,忽然又慢慢將那茶碗放了下來。琳琅隻見他鼻翕微動,知道是怒極了,一聲不響,隻跪在那裏輕輕替太皇太後捶著腿。
  太皇太後倒是一臉的心平氣和:“我看她倒是自個兒膽小,所以才尋了短見。可憐她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孩子家,哪裏見過這陣仗。吃不住刑或是一時想不開,也是有的。”皇帝倒是極快的亦鎮定下來,伸手端了那茶慢慢吃著。
  太皇太後又道:“依我看,這事既然到了如此地步,不如先撂著,天長日久自然就顯出來了。至於那宮女,想想也怪可憐的,不再追究她家裏人就是了。”
  宮人在宮中自戕乃是大逆不道,勢必要連坐親眷。皇帝明白她的意思,欠身答了個“是”。太皇太後望了琳琅一眼,吩咐她:“去瞧瞧有什麽吃的,你們萬歲爺這會子準餓了。”
  琳琅奉命去了,太皇太後瞧著她出了暖閣,方才道:“你今兒是怎麽了,這樣沉不住氣。”
  皇帝道:“孫兒是不明白,皇祖母為何如此。”
  太皇太後微微一笑,說:“其實這事你心裏再明白不過,就是那寧貴人將計就計,反陷了端嬪在那陷阱裏。也不怪你生氣,她們是鬧得過份。不過那畫珠是你皇額娘賞給你的人,老話兒說的好,打老鼠莫傷了玉瓶。魘咒皇帝是忤逆大案,這事若再追下去,牽涉的人越多,越是讓人笑話。我這個皇祖母,就做一回惡人罷。”
  皇帝聽她一一點破,一腔的話隻得悶在那裏,緘默不語。太皇太後又道:“我知道你心裏不痛快,像這樣三綱五常都不顧的人還留在後宮裏,確實是個禍害。”略一沉吟,輕輕擊了兩下手掌。
  崔邦吉便進來垂手聽命,太皇太後道:“你去延禧宮傳旨,賞寧貴人雄黃酒一壺,不必來謝恩了。”
  崔邦吉怔了一下,陪笑道:“太皇太後,這離端午節還早,隻怕他們還沒有預備下這個。”
  太皇太後頭也沒抬,隻慢慢用那碗蓋撥開那茶葉,沉聲隻說:“糊塗!”
  崔邦吉這才明白過來,心中一悚,不聲不響磕了個頭,自去了。
  琳琅命人傳了點心回來,正巧遇上崔邦吉領人捧了酒出去。匆忙間頂頭差點撞上,崔邦吉忙打個千:“奴才該死,冒犯主子。”
  琳琅待下人素來和氣,且是太皇太後麵前的總管太監,所以微笑答:“諳達說哪裏話。是我自個兒走得急了些,沒瞅見諳達出來。”
  崔邦吉道:“奴才還有差事,主子恕奴才先告退。”
  琳琅心裏微覺奇怪,見他去得遠了,卻聽錦秋說:“聽說是又賞了寧主子東西,這位寧主子,倒真是有福氣,連太皇太後都這樣待見她。”
  琳琅倒也沒放在心上。她每日皆是陪太皇太後與皇帝用晚膳,太皇太後歇了午覺猶未起來,皇帝起駕去了弘德殿,她便在暖閣裏替太皇太後繡手帕,這日她沒來由總覺得有些心神不寧,兼之做了半日針線,眼眩頭暈,便先放下活計,叫錦秋:“到園子裏走動走動。”
  天氣漸熱,園子裏翠柳繁花,百花開到極盛,卻漸漸有頹唐之勢。錦秋陪著她慢慢看了一回花,又逗了一回鳥,不知不覺走得遠了,遠遠卻瞧見三四個太監提攜著些箱籠鋪蓋之屬,及至近前才瞧見為首的正是廷禧宮當差的小林。見了她忙垂手行禮,琳琅見他們所攜之物中有一個翠鈿妝奩匣子十分眼熟,不由詫異道:“這都是寧貴人的東西——你們這是拿到哪裏去?”
  小林磕了一個頭,含含糊糊道:“回主子話,寧貴人沒了。”
  琳琅吃了一驚,半晌說不出話來,過了許久方才喃喃反問:“沒了?”
  小林道:“今兒午後突然生了急病,還沒來得及傳召太醫就沒了。剛剛已經回了貴主子,貴主子聽見說是絞腸痧,倒歎了好幾聲。依規矩這些個東西都不能留了,所以奴才們拿到西場子去焚掉。”
  琳琅震駭莫名,脫口問:“那皇上怎麽說?”
  小林道:“還沒打發人去回萬歲爺呢。”
  琳琅這才自察失言,勉強一笑,說:“那你們去吧。”
  小林“嗻”了一聲,領著人自去了。琳琅立在那裏,遠遠瞧著他們在綠柳紅花間越走越遠,漸漸遠得瞧不分明了。那下午晌的太陽本是極暖,她背心裏出了微汗,一絲絲的微風撲上來,猶帶那花草的清淡香氣,卻叫人覺得寒意侵骨。
  因著辦喜事,明珠府上卻正是熱鬧到了極處。他以首輔之尊,聖眷方濃,府上賓客自是流水介湧來。連索額圖亦親自上門來道賀,他不比旁人,明珠雖是避客,卻也避不過他去,親自迎出滴水簷下。賓主坐下說了幾句閑話,索額圖又將容若誇獎了一番,道:“公子文武雙全,甚得皇上器重,日後必是鵬程萬裏。”
  明珠與他素來有些心病,隻不過打著哈哈,頗為謙遜了幾句,又道:“小兒夫婦此時進宮謝恩去了,不然怎麽樣也得命小兒前來給索相磕頭,以謝索相素來的照拂。”
  納蘭與新婦官氏入宮去謝恩,至了宮門口,官氏入後宮去麵見佟貴妃,納蘭另由太監領著去麵聖,那太監引著他從夾道穿過,又穿過天街,一直走了許久,方停在了一處殿室前。那太監尖聲細氣道:“請大人稍侯,回頭進講散了,萬歲爺的禦駕就過來。”
  納蘭久在宮中當差,見這裏是敬思殿,離後宮已經極近,不敢隨意走動,因皇帝每日的進講並無定時,有時君臣有興,講一兩個時辰亦是有的。剛等了一會兒,忽然見一名小太監從廊下過來,趨前向他請了個安,卻低聲道:“請納蘭大人隨奴才這邊走。”
  納蘭以為是皇帝禦前的小太監,忽又換了地方見駕,此事亦屬尋常,沒有多問便隨他去了。
  這一次卻順著夾道走了許久,一路俱是僻靜之地,他心中方自起疑,那小太監忽然停住了腳,說:“到了,請大人就在此間稍侯。”
  他舉目四望,見四麵柔柳生翠,啼鳥閑花,極是幽靜,不遠處即是赤色宮牆,四下裏卻寂無人聲。此處他卻從未來過,不由開口道:“敢問公公,這裏卻是何地。”
  那小太監卻並不答話,微笑垂手打了個千兒便退走了,他心中越發疑惑,忽然聽見不遠處一個極清和的聲音說道:“這裏冷清清的,我倒覺得身上發冷,咱們還是回去吧。”
  這一句話傳入耳中,卻不吝五雷轟頂,心中怦怦直跳,隻是想:是她麽?難道是她?真的是她麽?竟然會是她麽?本能就舉目望去,可恨那樹木枝葉葳蕤擋住了,看不真切。隻見隱隱綽綽兩個人影,他心下一片茫然失措,恰時風過,吹起那些柳條,便如驚鴻一瞥間,已經瞧見那玉色衣衫的女子,側影姣好,眉目依稀卻是再熟悉不過。隻覺得轟一聲,似乎腦中有什麽東西炸開來,當下心中一窒,連呼吸都難以再續。
  琳琅掠過鬢邊碎發,覺得自己的手指觸著臉上微涼,碧落道:“才剛不說聽說這會子進講還沒散呢,隻怕還有陣子功夫。”
  琳琅正欲答話,忽然一抬頭瞧見那柳樹下有人,正癡癡的望著自己。她轉臉這一望,卻也癡在了當地。園中極靜,隻聞枝頭啼鶯婉囀,風吹著她那袖子離了手腕,又伏貼下去,旋即又吹得飄起來……上用薄江綢料子,繡了繁密的花紋,那針腳卻輕巧若無,按例旗裝袖口隻是七寸,繡花雖繁,顏色仍是極素淡……碧色絲線繡在玉色底上,淺淺波漪樣的紋路……衣袖飄飄的拂著腕骨,若有若無的一點麻,旋即又落下去。她才覺得自己一顆心如那衣袖一般,起了又落,落了又起。
  碧落也已經瞧見樹下立有陌生男子,心下駭異,喝問:“什麽人?”
  納蘭事出倉促,一時未能多想,眼前情形已經是失禮,再不能失儀。心中轉過一千一萬個念頭,半晌才回過神來,木然而本能的行下禮去,心中如萬箭相攢,痛楚難當。口中終究一字一字道出:“臣……納蘭性德給衛主子請安。”

  第44章
  裕親王福全正巧也進宮來給太皇太後請安,先陪著皇帝聽了進講。皇帝自去年開博學鴻儒科,取高才名士為侍讀、侍講、編修、檢討等官,每日在弘德殿做日課的進講。皇帝素性好學,這日課卻是從不中斷。這一日新晉的翰林張英進講《尚書》,足足講了一個多時辰。皇帝倒是聽得津津有味,福全也是耐著性子。待進講已畢,李德全趨前道:“請萬歲爺示下,是這就起駕往慈寧宮,還是先用點心。”
  皇帝瞧了瞧案上的西洋自鳴鍾,說:“這會子皇祖母正歇午覺,咱們就先不過去吵擾她老人家。”
  李德全便命人去傳點心,皇帝見福全強打精神,隱隱好笑,說:“小時候咱們背書,你就是這樣子,如今也沒見進益半分。”
  福全笑道:“皇上從來是好學不倦,臣卻是望而卻步。”
  皇帝興味盎然道:“那時朕也頑劣,每日就盼下了學,便好去布庫房裏玩耍。”
  福全道:“臣當然記得,皇上年紀小,所以總是贏得少。”
  皇帝知道他有意竄掇起自己的興致來,此時也正高興,便笑道:“明明是你輸得多。”
  福全道:“皇上還輸給臣一隻青頭大蟈蟈呢,這會子又不認帳了。”
  皇帝道:“本來是你輸了,朕見你懊惱,才將那蟈蟈讓給你。”
  福全笑道:“那次明明是臣贏了,皇上記錯了。”
  一扯起幼時的舊帳,皇帝卻啞然失笑,道:“咱們今兒再比,看看是誰輸誰贏。”
  福全正巴不得引得他高興,當下道:“那臣與皇上今日再比過。”
  皇帝亦是高興,當下便換了衣裳,與福全一同去布庫房。忽又想起一事來,囑咐李德全:“剛才說容若遞牌子請安,你傳他到布庫房來見朕。”
  李德全“嗻”了一聲,回頭命小太監去了,自己依舊率著近侍,不遠不近的跟在皇帝後頭。
  皇帝興致甚好,兼換了一身輕衣薄靴,與福全一路走來,憶起童年的趣事,自是談笑風生。至布庫房前,去傳喚容若的小太監氣籲籲的回來了,附耳悄聲對李德全說了幾句話,偏偏皇帝一轉臉看見了。皇帝對內侍素來嚴厲,喝斥道:“什麽事鬼鬼祟祟?”
  那小太監嚇得“撲”跪在地上,磕了一個頭卻不敢作聲,隻偷瞥李德全。李德全見瞞不過,趨前一步,輕聲道:“萬歲爺息怒……奴才回頭就明白回奏主子。”
  福全最是機靈,見事有尷尬,急中生智,對皇帝道:“萬歲爺,臣向皇上告個假,臣乞假去方便,臣實在是……忍無可忍。”
  按例見駕,皇帝不示意臣子跪安,臣子不能自行退出。福全陪皇帝這大半晌功夫,皇帝想必他確實是忍無可忍,忍不住笑道:“可別憋出毛病來,快去罷。”
  自有小太監引福全去了,皇帝唇角的笑意卻漸漸淡了,問李德全:“什麽事?”
  李德全見周圍皆是近侍的宮女太監,此事卻不敢馬虎,亦是附耳悄聲向皇帝說了幾句話,他這樣悄聲回奏,距離皇帝極近,卻清晰的聽著皇帝的呼吸之聲,漸漸夾雜一絲紊亂,皇帝卻是極力自持,調均了呼吸,麵上並無半分喜怒顯現出來,過了良久,卻道:“此事不可讓人知道。”
  福全回來布庫房中,那布庫房本是極開闊的大敞廳,居中鋪了厚氈,四五對布庫鬥得正熱鬧。皇帝居上而坐,李德全侍立其側,見他進來,卻向他丟個眼色,他順視線往下看去,李德全的右手中指卻輕輕搭在右手手腕上,這手勢表明皇帝正生氣,福全見皇帝臉色淡然,一動不動端然而坐,瞧不出什麽端倪,隻是那目光雖瞧著跳著“黃瓜架” 布庫,眼睛卻是瞬也不瞬。他心中一咯噔,知道皇帝素來喜怒不願形於色,唯紋絲不動若有所思時,已經是怒到了極處,隻不知道為了什麽事。
  他又望了李德全一眼,李德全不易覺察的搖了搖頭,示意與他無關,他雖然放下半顆心來,忽聽小太監進來回話:“啟稟萬歲爺,納蘭大人傳到。”
  皇帝的眉頭不易覺察的微微一蹙,旋即道:“叫他進來吧。”
  納蘭恭敬行了見駕的大禮,皇帝淡然道:“起來吧。”忽然一笑,對他說:“今天是你大喜,你正經應當去給裕親王磕個頭,他可是大媒人。”
  納蘭便去向福全行了禮,福全心中正是忐忑,忙親手攙了起來。忽聽皇帝道:“朕也沒什麽好賞你的,咱們來摔一場,你贏了,朕賜你為巴圖魯,你輸了,今兒不許進洞房,罰你在這裏替我抄一夜四書。”
  福全聽他雖是諧笑口吻,唇角亦含著笑,那眼中卻殊無笑意。心中越發一緊,望了納蘭一眼,納蘭略一怔仲,便恭聲道:“微臣遵旨。”
  其時滿洲入關未久,宗室王公以習練摔跤為樂。八旗子弟,無不自幼練習角力摔跤,滿語稱之為“布庫”。朝廷便設有專門的善撲營,前身即是早年擒獲權臣鼇拜的布庫好手。皇帝少年時亦極喜此技,幾乎每日必要練習布庫,隻是近幾年平定三藩,軍政漸繁,方才漸漸改為三五日一習,但依舊未曾撂下這功夫。納蘭素知皇帝擅於布庫,自己雖亦習之,卻不曾與皇帝交過手,心中自然不安,已經打定了主意。
  皇帝雙掌一擊,場中那些布庫皆停下來,恭敬垂手退開,福全欲語又止,終究還是道:“皇上……”
  皇帝微笑道:“等朕跟容若比過,咱們再來較量。”
  李德全忙上前來替皇帝寬去外麵大衣裳,露出裏麵一身玄色薄緊短衣,納蘭也隻得去換了短衣,先道:“臣僭越。”方才下場來。
  皇帝卻是毫不留情,不等他跳起第二步,已經使出絆子,納蘭猝不防及,砰一聲已經重重被皇帝摔在地上。四麵的布庫見皇帝這一摔幹淨利落,敏捷漂亮,不由轟然喝采。納蘭起立道:“臣輸了。”
  皇帝道:“這次是朕攻其不備,不算,咱們再來。”
  納蘭亦是幼習布庫,功底不薄,與皇帝摔角,自然守得極嚴,兩人周旋良久,皇帝終究瞧出破綻,一腳使出絆子,又將他重重摔在地上。納蘭隻覺頭暈目眩,隻聽四麵采聲如雷,他起身道:“微臣又輸了。”
  “你欺君罔上!”皇帝麵色如被嚴霜,一字一頓的道:“你今兒若不將真本事顯露出來,朕就問你大不敬之罪。”
  納蘭悚然一驚,見皇帝目光如電,冷冷便如要看得穿透自己的身體一樣,忍不住打了個激靈。等再行交手,防守得更加嚴密,隻聽自己與皇帝落足厚氈之上,沉悶有聲,一顆心卻跳得又急又快,四月裏天氣已經頗為暖和,這麽一會子功夫,汗珠子已經冒出來,汗水癢癢的順著臉頰往下淌。就像適才在園子裏,那些柳葉拂過臉畔,微癢灼熱,風裏卻是幽幽的清香。他微一失神,腳下陡然一突,隻覺天旋地轉,砰一聲又已重重摔在地上,這一摔卻比適才兩次更重,隻覺腦後一陣發麻,旋即鑽心般的巨痛襲來,皇帝一肘卻壓在他頸中,使力奇猛,他瞬時窒息,皇帝卻並不鬆手,反而越壓越壓,他透不過氣來,本能用力掙紮,視線模糊裏隻見皇帝一雙眼睛狠狠盯著自己,竟似要噴出火來,心中迷迷糊糊驚覺——難道竟是要扼死自己?
  他用力想要掙脫,可是皇帝的手肘便似有千鈞重,任憑他如何掙紮仍是死死壓在那裏,不曾鬆動半分。他隻覺得血全湧進了腦子裏,眼前陣陣發黑,兩耳裏響起嗡嗡的鳴聲,再也透不出一絲氣來,手中亂抓,卻隻擰住那地氈。就在要陷入那絕望黑寂的一刹那,忽聽似是福全的聲音大叫:“皇上!”
  皇帝驟然回過神來,猛得一鬆手。納蘭乍然透過氣來,連聲咳嗽,大口大口吸著氣,隻覺腦後巨痛,頸中火辣辣的便似剛剛吞下去一塊火炭,本能用手按在自己頸中,觸手皮肉焦痛,隻怕已經扼得青紫,半晌才緩過來。起身行禮,勉強笑道:“臣已經盡了全力,卻還是輸了,請皇上責罰。”
  皇帝額上全是細密的汗珠,接了李德全遞上的熱手巾,匆匆拭了一把臉上的汗,唇際倒浮起一個微笑:“朕下手重了些,沒傷著你吧?”
  納蘭答:“皇上對臣已經是手下留情,臣心裏明白,還請皇上責罰。”
  皇帝又微微一笑,道:“今兒是你大喜的日子,朕為什麽要責罰你?你回去好好陪著你的新夫人,也就是了。”卻望也不曾望向他一眼,隻說:“朕乏了,你跪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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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減字木蘭花》
  從教鐵石,每見花開成惜惜。淚點難消,滴損蒼煙玉一條。
  憐伊太冷,添個紙窗疏竹影。記取相思,環佩歸來月上時。

  第45章
  福全陪著皇帝往慈寧宮去,太皇太後才歇了午覺起來。祖孫三人用過點心,又說了好一陣子的話,福全方才跪安,皇帝也起身欲告退,太皇太後忽道:“你慢些走,我有話問你。”皇帝微微一怔,應個“是”,太皇太後卻略一示意,暖閣內的太監宮女皆垂手退了下去,連崔邦吉亦退出去,蘇茉爾隨手就關上了門,依舊回轉來侍立太皇太後身後。
  暖閣裏本有著向南一溜大玻璃窗子,極是透亮豁暢,太皇太後坐在炕上,那明亮的光線將映著頭上點翠半鈿,珠珞都在那光裏透著潤澤的亮光。太皇太後凝視著他,那目光令皇帝轉開臉去,不知為何心裏不安起來。
  太皇太後卻問:“今兒下午的進講,講了什麽書?”皇帝答:“今兒張英講的《尚書》。”太皇太後道:“你五歲進學,皇祖母這幾個孫兒裏頭,你念書是最上心的。後來上書房的師傅教《大學》,你每日一字不落將生課默寫出來,皇祖母歡喜極了,擇其精要,讓你每日必誦,你可還記得?”
  皇帝見她目光炯炯,緊緊盯住自己,不得不答:“孫兒還記得。”
  太皇太後又是一笑,道:“那就說給皇祖母聽聽。”
  皇帝嘴角微微一沉,旋即抬起頭來,緩緩道:“有國者不可以不慎,辟則為天下翏矣。”  太皇太後問:“還有呢?”
  “道得眾則得國,失眾則失國。”皇帝的聲音平和,聽不出任何漣漪:“此謂國不以利為利,以義為利也。”
  太皇太後點一點頭:“難為你還記得——有國者不可以不慎,你今兒這般行事,傳出去宗室會怎麽想?群臣會怎麽想?言官會怎麽想?你為什麽不幹脆扼死了那納蘭性德,我待要看你怎麽向天下人交待!”語氣陡然森冷:“堂堂大清的天子,跟臣子爭風吃醋,竟然到動手相搏,你八歲踐祚,十九年來險風惡浪,皇祖母瞧著你一一挺過來,到了今天,你竟然這樣自暴自棄。”輕輕的搖一搖頭:“玄燁,皇祖母這些年來苦口婆心,你都忘了麽?”
  皇帝曲膝跪下,低聲道:“孫兒不敢忘,孫兒以後必不會了。”
  太皇太後沉聲道:“你根本忘不了!”抽出大迎枕下鋪的三尺黃綾子,隨手往地上一擲,那綾子極輕薄,飄飄拂拂在半空裏展開來,像是晴天碧空極遙處一縷柔雲,無聲無息落在地上。太皇太後吩咐蘇茉爾道:“拿去給琳琅,就說是我賞她。”皇帝如五雷轟頂,見蘇茉爾答應著去拾,情急之下一手將蘇茉爾推個趔趄,已經將那黃綾緊緊攥住,叫了一聲:“皇祖母”,忽然驚覺來龍去脈,猶未肯信,喃喃自語:“是您——原來是您。”
  皇帝緊緊攥著那條黃綾,隻是紋絲不動,過了良久,聲音又冷又澀:“皇祖母為何要逼我。”
  太皇太後柔聲道:“好孩子,你還記不記得,小時候你臂上生了疽瘡,痛得厲害,每日發著高熱不退,吃了那樣多的藥,總是不見好。是禦醫用刀將皮肉生生劃開,你年紀那樣小,卻硬是一聲都沒有哭,眼瞧著那禦醫替你擠淨膿血,後來瘡口才能結痂痊愈。”
  輕輕執起皇帝的手:“皇祖母一切都是為你好。”
  皇帝心中大慟,仰起臉來:“皇祖母,她不是玄燁的疽瘡,她是玄燁的命。皇祖母斷不能要了孫兒的命去。”
  太皇太後望著他,眼中無限憐惜:“你好糊塗。起先皇祖母不知道——漢人有句話,強扭的瓜不甜。咱們滿洲人也有句話,長白山上的天鷹與吉林烏拉(滿語,鬆花江)裏的魚兒,那是不會一塊兒飛的。”
  伸出手攙了皇帝起來,叫他在自己身邊坐下,依舊執著他的手,緩緩的道:“她心裏既然有別人,任你對她再好,她心裏也難得有你,你怎麽還是這樣執迷不悟。後宮妃嬪這樣多,人人都巴望著你的寵愛,你何必要這樣自苦。”
  皇帝道:“後宮妃嬪雖多,隻有她明白孫兒,隻有她知道孫兒要什麽。”
  太皇太後忽然一笑,問:“那她呢?你可明白她?你可知道她要什麽?”對蘇茉爾道:“叫碧落進來。”
  碧落進來,因是日日見駕的人,隻曲膝請了個雙安。太皇太後問她:“衛主子平日裏都喜歡做些什麽?”
  碧落想了想,說:“主子平日裏,不過是讀書寫字,做些針線活計。奴才將主子這幾日讀的書,還有針黹篋子都取來了。”
  言畢將些書冊並針線篋都呈上,太皇太後見那些書冊是幾本詩詞,並一些佛經,隻淡淡掃了一眼,皇帝卻瞧見那篋內一隻荷包繡工精巧,底下穿著明黃穗子,便知是給自己做的,想起昔日還是在乾清宮時,她曾經說起要給自己繡一隻荷包,這是滿洲舊俗,新婚的妻子,過門之後是要給夫君繡荷包,以證百年好合,必定如意。後來這荷包沒有做完,卻叫種種事端給耽擱了。皇帝此時見著,心中觸動前情,隻覺得淒楚難言。太皇太後伸手將那荷包拿起,對碧落道:“這之前的事兒,你從頭給你們萬歲爺講一遍。”
  碧落道:“那天主子從貴主子那裏回來,就像是很傷心的樣子。奴才聽見她說,想要個孩子。”
  皇帝本就心思雜亂,聽到這句話,心中一震。隻聽碧落道:“萬歲爺的萬壽節,奴才原說,請主子繡完了這荷包權作賀禮,主子再三的不肯,巴巴兒的寫了一幅字,又巴巴兒的打發奴才送去。”
  太皇太後問:“是幅什麽字?"
  碧落陪笑道:“奴才不識字,再說是給萬歲爺的壽禮,奴才更不敢打開看。奴才親手交給李諳達,就回去了。主子寫了些什麽,奴才不知道。”
  太皇太後就道:“你下去吧。”
  皇帝坐在那裏,隻是默不作聲,太皇太後輕輕歎了一口氣,說:“她寫了幅什麽字,碧落不知道,我也不曾知道。可我敢說,你就是為她這幅字,心甘情願自欺欺人!如今你難道還不明白,她何嚐有過半分真心待你?她不過是在保全自己,是在替自己前途打算——她想要個孩子,也隻不過為著這宮裏的妃嬪,若沒個孩子,就是終身沒有依傍。她一絲一毫都沒有指望你的心思,她從來未曾想過要倚仗你過一輩子,她從來不曾信過你。她明知你待她一片赤誠,她竟然就是用這赤誠將你玩弄於股掌之上!”
  太皇太後又道:“若是旁的事情,一百件一千件皇祖母都依你,可是你看,你這樣放不下,這件事終歸是你梗在心上的一根刺,時時刻刻都會讓你亂了心神。你讓納蘭性德去管上駟院,打發得他遠遠兒的,可是今兒你還是差點扼死了他。他是誰?他是咱們朝中重臣明珠的長子,你心中存著私怨,豈不叫臣子寒心?”
  太皇太後輕輕籲了口氣:“刮骨療傷,壯士斷腕。長痛不如短痛,你是咱們滿洲頂天立地的男兒,更是大清的皇帝,萬民的天子,更要拿得起,放得下。就讓皇祖母替你了結這樁心事。”
  皇帝心下一片哀涼,手中的黃綾子攥得久了,汗濡濕了潮潮的膩在掌心,怔怔瞧著窗外的斜陽,照在廊前如錦繁花上,那些芍藥開得正盛,殷紅如胭脂的花瓣讓那金色的餘暉映著,越發如火欲燃,灼痛人的視線。耳中隻聽到太皇太後輕柔如水的聲音:“好孩子,皇祖母知道你心裏難過,赫舍裏去的時候,你也是那樣難過,可日子一久,不也是漸漸忘了。這六宮裏,有的是花兒一樣漂亮的人,再不然,三年一次的秀女大挑,滿蒙漢軍八旗裏,什麽樣的美人,什麽樣的才女,咱們全都可以挑了來做妃子。”
  皇帝終於開了口,聲音卻是飄忽的,像是極遠的人隔著空穀說話,隱約似在天邊:“那樣多的人,她不是最美,也不是最好,甚至她不曾以誠相待,甚至她算計我,可是皇祖母,孫兒沒有法子,孫兒今日才明白皇阿瑪當日對董鄂皇貴妃的心思,孫兒不能眼睜睜瞧著她去死。”
  太皇太後隻覺太陽穴突突亂跳,額上青筋迸起老高,揚手便欲一掌摑上去。見他雙眼望著自己,眼底痛楚、淒涼、無奈相織成一片絕望,心底最深處怦然一動,忽然憶起許久許久以前,久得像是在前世了。也曾有人這樣眼睜睜瞧著自己,也曾有人這樣對自己說:“她不是最美,也不是最好,甚至她不曾以誠相待,甚至她算計我,可是我沒有法子。”
  那樣狂熱的眼神,那樣灼熱的癡纏,心裏最最隱蔽的角落裏,永遠卻是記得。誰也不曾知道她辜負過什麽,誰也不曾知道那個人待她的種種好——可是她辜負了,這一世都辜負了。
  她的手緩而無力的垂下去,慢慢的垂下去,緩緩的撫摸著皇帝的臉龐,輕聲道:“皇祖母不逼你,你自幼就知道分寸,小時候你抽煙,皇祖母隻是提了一提,你就戒掉了。你得答應皇祖母,慢慢將她忘掉,忘得一幹二淨,忘得如同從來不曾遇上她。”
  皇帝沉默良久,終於道:“孫兒答應皇祖母——竭盡全力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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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龍吟》
  須知名士傾城,一般易到傷心處。柯亭響絕,四弦才斷,惡風吹去。萬裏他鄉,非生非死,此身良苦。對黃沙白草,嗚嗚卷葉,平生恨,從頭譜。
  應是瑤台伴侶,隻多了、氈裘夫婦。嚴寒觱篥,幾行鄉淚,應聲如雨。尺幅重披,玉顏千載,依然無主。怪人間厚福,天公盡付,癡兒駿(這個字字庫裏又沒有,所以是別字)女。

  第 46 章 濃華如夢
  碧落回到儲秀宮,錦秋正在院子裏看小太監拾掇那些盆花,見她進來,說:“主子才剛還問你回來了沒有呢。”
  因琳琅素來寬和,從來不肯頤氣指使,所以碧落以為必是有要事囑咐,連忙進屋裏去,卻見琳琅坐在炕上看書,見她進來於是放下了書卷,臉色平和如常,隻問:“太皇太後叫了你去,有什麽吩咐?”
  碧落陪笑道:“太皇太後不過白問了幾句家常話。”
  琳琅哦了一聲,慢慢的轉過臉去,看半天的晚霞映著那斜陽正落下去,讓赤色的宮牆擋住了,再也瞧不見了。她便起身說:“我有樣東西給你。”
  碧落跟了她進了裏間,看她取鑰匙開了箱子,取出兩隻檀香木的大匣子,一一打開來,殿中光線晦暗,碧落隻覺眼前豁然一亮,滿目珠光,那匣子裏頭有好幾對玻璃翠的鐲子,水頭十足,碧沉沉如一泓靜水,兩塊大如鴿卵的紅寶石映著三四粒貓眼,瑩瑩的流轉出赤色光芒,另有幾方祖母綠,數串東珠——那東珠皆是上用之物,粒粒一般大小,顆顆渾圓均稱,淡淡的珠輝竟映得人眉宇間隱隱光華流動,還有些珠翠首飾,皆是精致至極。她知這位主子深受聖眷,皇帝隔幾日必有所贈,卻沒想到手頭竟然有這樣價值連城的積蓄。琳琅輕輕歎了口氣,說:“這些個東西,都是素日裏皇上賞的。我素來不愛這些,留著也無用,你和錦秋一人一匣拿去吧。錦秋人雖好,但是定力不夠,耳根子又軟,若此時叫她見著,歡喜之下難保不喜形於色。這些賞賜都不曾記檔,若叫旁人知曉,難免會生禍端。你素來持重,替她收著,她再過兩日就該放出宮去了,到時再給了她,也不枉你們兩個跟我一場。”
  碧落隻叫得一聲:“主子。”
  琳琅指了一指底下箱子,又道:“那裏頭都是些字畫,也是皇上素日裏賞的。雖有幾部宋書,幾幅薛稷、蔡邕、趙佶的字,還有幾卷崔子西、王凝、閻次於——畫院裏的畫如今少了,雖值幾個銀子,你們要來卻也無用,替我留給家裏人,也算是個念想。”
  碧落駭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琳琅從箱底裏拿出一個青綾麵子的包袱,緩緩打開來,這一次卻似是繡活,打開來原是十二幅條屏,每幅皆是字畫相配,碧落見那針腳細密靈動,硬著頭皮陪笑道:“主子這手針線功底真好。”
  琳琅緩緩的道:“這個叫惠繡——皇上見我喜歡,特意打發人在江南尋著這個——倒是讓曹大人費了些功夫。隻說是個大家女子,在閨閣中無事間繡來,隻是這世間無多了。”
  碧落聽她語意哀涼,不敢多想,連忙陪笑問:“原是個女子繡出來的,憑她是什麽樣的大家小姐,再叫她繡一幅就是了,怎麽說不多了?”
  琳琅伸手緩緩撫過那針腳,悵然低聲道:“那繡花的人已經不在了。”
  碧落聽了心中直是忽悠一墜,瞧這情形不好,正不知如何答話,錦秋卻喜不自勝的來回稟:“主子,皇上來了。”
  琳琅神色隻是尋常樣子,並無意外之色。碧落隻顧著慌慌張張收拾,倒是錦秋上前來替她抿一抿頭發,隻聽遙遙的擊掌聲,前導的太監已經進了院門。她迎出去接駕,皇帝倒是親手攙了她一把。李德全使個眼色,那些太監宮女皆退出去,連錦秋與碧落都回避了。
  皇帝倒還像平常一樣,含笑問:“你在做什麽呢?”
  她唇邊似恍惚綻開一抹笑意,卻是答非所問:“琳琅有一件事想求皇上。”
  皇帝唔了一聲,道:“你先說來我聽。”
  她微仰起臉來凝望皇帝,家常褚色倭緞團福的衣裳,唯衣領與翻袖用明黃,衣袖皆用赤色線繡龍紋,那樣細的繡線,隱約的一脈,漸隱進明黃色緞子裏去,如滲透了的血色一樣。又如記憶裏某日晨起,天欲明未明的時候,隔著帳子朦朧瞧見一縷紅燭的餘光。
  她忽然憶起極久遠的以前,仿佛也是一個春夜裏,自己獨自坐在燈下織補。小小一盞油燈照得雙眼發澀,夜靜到了極處,隱約聽見蟲聲唧唧。風涼而軟,吹得帳幕微微掀起,那燈光便又忽忽閃閃。頭垂得久了,頸中隻是酸麻難耐,仍是全心全意的忙著手裏的衣裳,一絲一縷,極細極細的分得開來,橫的經,縱的緯……妝花龍紋……那衣袍夾雜有陌生的香氣。
  如今這樣淡淡的香氣已經是再熟悉不過,氤氳在皇帝的袍袖之間,她忽然覺得一陣虛弱的恐懼,皇帝見她眸光如水,在晦暗的殿室裏也如能照人,忽然間就黯淡下去,如小小的,燭火的殘燼。不由問:“你這是怎麽了?適才不是說有事要我答應你?”
  她本是半跪半坐在腳踏上,將臉依偎在他的衣袍下擺,聽得他發問,身子震動了一下,又過了良久,方才輕聲開口說道:“琳琅想求皇上,倘若有一日琳琅死了,皇上不可以傷心。”
  皇帝隻覺得徹骨的寒意從心底翻湧出來,勉強笑道:“好端端的,怎麽說起這樣的話,咱們的將來還長遠著呢。”
  琳琅“嗯”了一聲,輕聲道:“我不過說著頑罷了。”
  皇帝道:“這樣的事怎麽可以說著頑,滿門獲罪可不是頑的。”
  妃嬪如果自戕,比宮人自戕更是大不敬,皇帝怕她起了輕生之意,有意放重了口氣,她沉默片刻,說道:“琳琅知道分寸。”
  皇帝轉過臉去,隻不敢瞧著她的眼睛,說道:“隻是太皇太後這幾日身子不爽,想靜靜養著,你每日不必過去侍候了。”
  她忽然微微一笑,說道:“皇上的發辮亂了,我替皇上梳頭吧。”
  皇帝心裏難過到了極處,卻含笑答應了一聲。她去取了梳子來,將皇帝辮梢上的明黃穗子、金八寶墜角一一解下來,慢慢打散了頭發,皇帝盤膝坐在那裏,覺得那犀角梳齒淺淺的劃過發間,她的手似在微微發抖,終是不忍回過頭去,隻作不知。
  因要視朝,皇帝卯時即起身,司衾尚衣的太監宮女侍候他起身,穿了衣裳,洗過了臉,又用青鹽漱過口,方捧上蓮子茶來。皇帝隻吃了一口就撂下了,又轉身去看,琳琅裹著一幅杏黃綾被子向裏睡著,一動不動,顯是沉睡未醒,那烏亮如瀑布似的長發鋪在枕上,如流雲迤邐。他伸出手去,終究是忍住了,轉身出了暖閣,方跨出門檻,又回過頭去,隻見她仍是沉沉好睡,那杏黃原是極暖的顏色,燭火下看去,隻是模糊而溫暖的一團暈影,他垂下視線去,身上是朝服,明黃袖和披領,衣身、袖子、披領都繡金龍,天子方才許用的服製,至尊無上。
  他終於掉過臉去,李德全瞧見他出來,連忙上前來侍候。
  “萬歲爺起駕啦……”
  步輦穩穩的抬起,一溜宮燈簇擁著禦輦,寂靜無聲的宮牆夾道,隻聽得見近侍太監們薄底靴輕快的步聲。極遠的殿宇之外,半天皆是絢爛的晨曦,那樣變幻流離的顏色,橙紅、桔黃、嫣紅、醉紫、緋粉……潑彩飛翠濃得就像是要順著天空流下來。前呼後擁的步輦已經出了乾清門,廣闊深遠的天街已經出現在眼前,遠遠可以望見氣勢恢宏保和、中和、太和三殿。那飛簷在晨曦中伸展出雄渾的弧線,如同最桀驁的海東青舒展開雙翼。
  李德全不時偷瞥皇帝的臉色,見他慢慢閉上眼睛,紅日初升,那明媚的朝霞照在他微蹙的眉心上,心中不禁隱隱擔心,皇帝倒是極快的睜開雙眼來,神色如常的說:“叫起吧。”
  琳琅至辰末時分才起身,錦秋上來侍候穿衣,含笑道:“主子好睡,奴才侍侯主子這麽久,沒見主子睡得這樣沉。”
  琳琅嗯了一聲,問:“皇上走了?”
  錦秋道:“萬歲爺卯初就起身上朝去了,這會子隻怕要散朝了,過會子必會來瞧主子。”
  琳琅又嗯了一聲,見炕上還鋪著明黃褥子,因皇帝每日過來,所以預備著他起坐用的。便吩咐錦秋:“將這個收拾起來,回頭交庫裏去。”
  錦秋微愕,道:“回頭皇上來了——”
  琳琅說:“皇上不會來了。”自顧自開了妝奩,底下原來有暗格。裏頭一張芙蓉色的薛濤箋,打開來瞧,再熟悉不過的字跡:“蓬萊院閉天台女,畫堂晝寢人無語。拋枕翠雲光,繡衣聞異香。潛來珠鎖動,驚覺銀屏夢。臉慢笑盈盈,相看無限情。”
  皇帝的字跡本就清竣飄逸,那薛濤箋為數百年精心收藏之物,後來又用唐墨寫就,極是精致風流,底下並無落款,隻鈐有“體元主人” 小璽,她想起還是在乾清宮當差的時候,隻她獨個兒在禦前,他忽然伸手遞給她這個。她冒冒然打開來看,隻窘得恨不得地遁。他卻撂下了筆,在禦案後頭無聲而笑。時方初冬,熏籠裏焚著百合香,暖洋洋的融融如春。
  他悄聲道:“今兒中午我再瞧你去。”
  她極力的正色:“奴才不敢,那是犯規矩的。”
  他笑道:“你瞧這詞可就成了佳話。”
  她窘到了極處,隻得端然道:“後主是昏君,皇上不是昏君。”
  皇帝仍是笑著,停了一停,悄聲道:“那麽我今兒算是昏君最後一次罷。”
  她命錦秋點了蠟燭來,伸手將那箋在燭上點燃了,眼睜睜瞧著火苗漸漸舔蝕,芙蓉色的箋一寸一寸被火焰吞噬,終於盡數化為灰燼。她舉頭望向簾外,明晃晃的日頭,晚春天氣,漸漸的熱起來。庭院裏寂無人聲,隻有晴絲在陽光下偶然一閃,若斷若續。幼時讀過那樣多的詩詞,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滿地不開門。這一生還這樣漫長,可是已經結束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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