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沙夜極:灰飛煙未滅

(2008-12-12 16:45:36) 下一個

  楔子 情願
  我情願化成一片落葉,
  讓風吹雨打到處飄零;
  或流雲一朵,在澄藍天,
  和大地再沒有些牽連。
  但抱緊那傷心的標誌,
  去觸遇沒著落的悵惆;
  在黃昏,夜班,躡著腳走,
  全是空虛,再莫有溫柔;
  忘掉曾有這世界、有你;
  哀掉誰又曾有過愛戀;
  落花似的落盡,忘了去
  這些個淚點裏的情緒。
  到那天一切都不存留,
  比一閃光、一息風更少
  痕跡,你也要忘掉了我
  曾經在這世界裏活過。
  —林徽因《情願》—

  在他的世界裏,我該是一陣飄過即可遺忘的輕煙。
  在他的世界裏,無數個人或事經過,卻沒有漣漪。
  在他的世界裏,我沒有奢望永生。
  在他的世界裏,我隻想瀟灑地來去。
  他,可以微笑搖頭,可以淡淡地忘卻。
  我們光影背離,我得到我想的,卻失去了種種擁有的借口。
  我的心很小,真的。
  隻是渴望仰望頭頂上那片純粹的藍天,但,卻做不到。
  因為當我抬起頭來的那一天,它卻成了灰色。
  原來,它也在失落著。
  那,是從何時開始的呢……

沒有愛情?
  她抬頭仰望。無論多遠,那片罩在她頭頂的天,依舊是灰色的。似乎什麽都看不見。像所有沉淪著的人一樣,什麽都看不見。
  銀灰色流線型跑車奔馳在寬闊的柏油路上,它速度不緊不慢地奔跑著,一如駕駛它的那名男子現有的神態。
  濕漉漉的四月風吹著駕駛座裏那名俊美男人層次分明的頭發,一縷較長的發尾隨風揚起。他神情淡然,嘴角微微揚起,而眼中的光亮卻可以吸引一切外在的注意,像是光與影的背離。
  在一片灰蒙蒙的天空下,那一小點銀灰色化成一道好看的光影,順便濺起點點水花來。
  將車輛從高速公路轉下來,駛入了市區,看著眼前兵荒馬亂的景象,他明白,是陷於塞車高峰期了。早上七點五十分。都市的大街已經是喧鬧不已,這個地處南方濕潤地區的城市陰雨綿綿。汽車喇叭的鳴叫聲在他前麵響起。前麵一輛黑色小轎車顯然是受不了這種挪動不了的開車方式,於是添亂地摻上一腳。他玩味地揚高眉角,最後的情緒化解成了蕩漾在嘴邊的弧度。他不趕時間,隻是有若幹原則。但是碰到這種塞車的場麵,即使有若幹原則也無濟於事,惟有等待而已。
  手搭在方向盤上,隔著半開的玻璃窗,他圓銳而不犀利的視線遊移在不遠處的公車站牌,看著那些在清晨神誌未清醒的麻木人群,看著他們的神態。
  持續中的雨水淅淅瀝瀝地打在他的車窗上,漸漸模糊了視線。
  轉過頭,他把視線拉回前方,隻是餘光似乎被什麽牽引住了。深邃的目光如星子般地在黑暗交錯後,他再次看向車窗外,炫目的黑眸散發著不可思議的光亮。片刻後,他勾勾嘴角,懶散地將手臂半掛在已經完全放下的車窗上。
  他找到獵物了——至少他臉上饒有興致的表情這麽顯示著。

  百無聊賴地打了一個哈欠,婁妤甍目光呆滯地看著雨傘外的天空。一層層的灰色雲片暗沉沉地擠壓下來,連帶點著暈黃路燈的街道就快要也這麽灰暗下來——梅雨季節。
  婁妤甍抖抖傘上的水珠,視力所及的範圍是由車輛組成的一條長龍。沒頭沒尾,也沒有公車的半個影子。歎口氣,依舊半靠在車牌上,她繼續憂鬱。雨滴不斷地打在她的淡藍色雨傘上,突如其來的緊迫感讓她低頭不動聲地皺眉。有別的氣息滲入了她的個人世界裏,例如由遠而近、最後停在她腳前的那雙皮鞋,似乎很眼熟。
  她順著那雙皮鞋,將視線上移,卻沒有耐性地直接跳到來人臉上,頭部也隨之上揚十度。最後再下落十度,平視入侵者的肩——
  他淋雨而來,像一尊神一樣,突兀地屹然在她的世界。不容她抗拒,就像三年前他的出現,身後是蔥鬱的背景,似笑非笑地看著她閉目假寐。
  “我在等車。”她老實交代,順便踮起腳把雨傘向他的方向挪了挪。看著細細的水珠滴在他鐵灰色的西裝麵料上,很快消失不見。
  “我知道。”他說,自動接過撐傘的工作,熟練地摟過她的腰身,向他的目的地走去。於是,在上一秒還是等車的同道中人豔羨的目光下,她跟著他的步子,鑽入了他依然陷在長龍陣裏的銀灰色跑車裏。
  坐在副手座裏,手指摩挲著微濕的褲腳,婁妤甍視線飄忽地看著他優美的側臉。突然,伸出手,她把玩著他頸背的發尾。“你頭發濕了。”她陳述事實,下頷擱在他的手臂上。有得坐就不站,有得躺就不坐,這是她的原則。
  他側過頭,用視線把她網羅,大大的手掌隔過中間的排檔,把她抱進了自己的懷裏。“去學校,嗯?”下巴抵著她的青絲,他問。
  “嗯。”放棄了他的發尾,她把玩他的衣角。微濕的褲腳貼著他昂貴的西裝褲,她壞心地再靠近一些。
  覺察到她的小動作,他輕笑出聲,目光閃爍,加重手臂的力道,把她緊緊箍在懷裏。她不語,靜靜靠在他懷裏,聽著打在車窗上的雨聲,數著他緩緩有力的心跳。像是,相依為命。
  他們不是情人,也不是男女朋友,卻是擁有最親密關係的同居者,從未提及到愛。就是這樣,就是這樣而已。在那套舒適的公寓以外,他們互不幹涉對方的私生活。就這麽生活著,沒有未來,沒有承諾,隻有過去和現在——三年前遇上的他,龍覲行——一個注定讓她墮落的男人。於是,她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淪陷。未期許的明天,似乎沒有光明。
  放開他的衣角,她反手環上他的腰,將臉埋在他的胸膛。“那個怎麽樣?”她問他。說的是醫學研討會。
  優秀如他,三年前從X大醫學院以優異成績瀟灑地畢業,沒砸了他們家世代醫學門第的牌子。然後順利地進入有些家族化了的醫院裏。三年的時間,他從優秀的畢業生變成了優秀的大夫,應邀參加了在鄰市的醫學權威級的研討會。惟有她,因為想當書蟲的念頭,繼續爬上了讀研的路程,過著一成不變的學生生活。
  “比我想的還要順利。”他輕啄她的發際,看到前方的車隊老牛拉車般地緩緩向前,放她回座位,執起了方向盤。
  “你的演講在上午九點,我以為你會晚一點到。”慢慢移動的車身,晃過一個又一個的行人。她目不暇接地打量他們,說得漫不經心。
  “我習慣早到。”他抽個空看她清麗的側臉。一如記憶中的甜美輪廊,隻是她開始漸漸地收起她的天真,不會再像三年前那樣囂張得肆無忌憚,也不會那樣看似單純——她連單純的假象也開始一並收起。那個公然闖入學生會,自動自發吃午飯的她,已經不見了。
  之後的空氣裏,有著讓人心醉的靜謐,和車外喧口囂的車水馬龍有著不可思議的協調。仿佛本該就是鬧中取靜的兩個人。之所以加“仿佛”,是因為中間有個原本不屬於安靜一族的婁妤甍。
  “今年夏天過後,有什麽打算?”注意著難得疏鬆的路況,他問。不帶任何目的,其實對於答案他有七成的把握。共同生活三年,要知道她的脾性不難,隻是在剩下的三成裏,他不知道她。
  “你還真不愧是你媽的兒子。”她笑出聲音,食指在玻璃上畫著他影印出的輪廓,“這個也能遺傳?”
  他笑,笑得魅惑。空出右手蓋在她冰冷的左手上,“這幾天我媽找你了?”
  “問同樣的問題,之後引入千篇一律的話題。”懶散地窩進椅背,她說。可是她又經得起幾次的糾纏?她以為自己是無心的人,然而,那隻是以為而已。
  他的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之後,整個車內,再次陷入沉默。
  歎口氣,她看著車外並沒有減弱的雨勢,也看著玻璃上他的倒影。他嘴角無意的譏諷,神情間淡淡的冷漠,眉宇裏渾然天成的霸氣。這樣一個男人啊,容易讓人著迷,進而陷入萬劫不複。
  幾尺,幾公尺,幾百尺的範圍。她抬頭仰望。無論多遠,那片罩在她頭頂的天,依舊是灰色的,似乎什麽都看不見。
  像所有沉淪著的人一樣,什麽都看不見。

  雜亂無章的房間。
  盡管習以為常,龍覲行還是無可奈何地笑了。幾天未見,她把他們的公寓搞成怎樣了?
  一百多平方米的複式公寓,位於繁華路段的大樓第十二層。六房兩廳。兩間他們各自的書房,一間共同在二樓的睡房,一間雜貨房,兩間客房。他已經允許她把亂七八糟的東西丟在她的書房裏、他們的睡房裏,甚至是他的書房裏。至於蔓延到客廳,例如現在看到的,估計隻能趁他不在的時候。
  這套公寓是兩年前購買的,她堅持AA製,但她手上的積蓄並不多。所以在不小心地當上她的債主以後,依然還記得當時自己哭笑不得的心理。
  嚴格說起來,她是個缺點比優點多的女人。優點隻有罪惡感強烈,如果這也算優點的話。剩下的懶散,家務白癡,孩子氣,愛占便宜怕吃虧卻又有一些奇奇怪怪的公平法則,脾氣壞,起床的一個小時以內生人勿近;沒立場沒原則,無理取鬧,有時候愛做作、喜歡裝柔弱又臉皮厚;不善良也不溫柔,既不賢惠還有凶暴的傾向,能伸能縮又善於見風使舵,小奸小惡,沒有責任感……都是她的缺點。拆開看其中的任意一點,他都無法忍受,但當這些神奇地一起集中在了她身上的時候,他卻隻有微笑的份。
  一起生活三年,她的事情,他不問,她也不說,但這並不表示他不清楚。她不說她的童年,她的家庭,她的父母,她的一切。隻是直覺她是個脆弱的孩子,外表沒心沒肺開朗過度,卻有著敏感纖細的神經。而這些,她都不會承認。
  當然,兩個人沒名沒分地在一起不是沒有人持反對意見。他母親就是其中之一,雖然反對,但隻敢用電話進行對他或她的規勸。因為他隻是個看起來似乎溫和的人,而非真正溫和的人。按他手腕犀利的程度來看,從醫,或許是可惜。這點,他母親比誰都清楚,所以找她的比例要遠遠多於他。
  然而,他依然保持著他應有的私生活,同時擁有幾個女伴,繼續交他的女朋友。既然她不問起,也從來不在乎,那他更是無妨。
  她不是沒有責任感,而根本就是毫無責任感。三年前她因為完成攝影社成果展的任務,而接近最有權利決定是否提供場地的他。隻是他對於這個憑空出現的說客心猿意馬,而她更是心不在焉。
  於是,一天下午,他逮到在樹下補眠的她。好笑她少得可憐的責任心。精神恍惚地遊移在半夢半醒間,她還沒有清醒的打算,借著他靠過來的肩膀繼續睡。他的吻也自然地印在她的額頭上,繼續遊移,卻跳過嘴唇——
  她注定是他的,他知道。
  他還記得他第一次擁有她時,她流下的眼淚。“我不知道會這麽疼。”她反複地說,然後一發不可收拾,抱著他痛哭。像小女孩丟了她最心愛的娃娃。而她,隻是給了他她的童貞,卻依然會哭。他知道這隻不過是個引子而已,他任由她哭,那是她第一次,也是僅有的一次在他麵前脆弱,卻,手足無措。
  他們是自私的。舒璃曾經這麽說過。他們是兩個自私的人,所以應該在還沒傷害到對方時趕快結束。當時,舒璃是一臉凶樣地對麵無表情的他說,並且叫他好自為之。
  之後,他想舒璃一定沒有聽到他瞬間爆發的笑聲,否則一定會殺回來。他記得她說舒璃跟她僅僅隻是室友而已,而那天舒璃卻來警告他的招惹,不僅不會覺得沒有立場,而且來去都氣勢十足。
  或許奇怪的友誼早就建立在兩個奇怪的女人身上,隻是她們自己未曾留意過。也許是兩個人都懶得去證實,她的確是這麽懶的人。
  收拾好客廳裏的殘局,他爬上二樓的睡房,補充在飛機上失去的睡眠。一覺醒來的時候,時間已經進入子夜。除了他自己以外,公寓裏並沒有其他的氣息。由此證明,她沒回來。
  進入浴室裏洗完澡,他進廚房煮了咖啡,然後到自己的書房。約莫二十分鍾以後,從大廳傳來開門聲。他不動聲色地關掉書房裏的燈,等著她習慣在夜色中摸索到他所在的方位。
  關門的聲音,接著是腳步聲,慢慢靠近他的書房。“吱呀”,他的書房門被打開,纖細的黑影走了進來。準確地找到他所在的地點,一雙濕濕的雙臂將他圍住,還有著紊亂的喘息。
  “甍甍?”他蹙眉環住懷裏的人,接觸到同樣濕透的身體時,他打開了桌上的台燈。注意到地板上從書房門口一直延續過來的水印,最後積流在她濕透了的球鞋下。視線移到的是同樣濕漉漉的小臉,被雨水打濕了的劉海兒貼在額頭上,但她的表情卻無關痛癢。
  “你的傘呢?”他神色閃爍地問。她的針織連帽外套幾乎可以擠出水來。她搖頭,不發一語,而剩下的動作隻是將他抱得更緊。
  這樣的她,像是,抽離了靈魂。
  “你會感冒的。”他神色陰沉地抱她起來,往浴室走。她沒有作聲,也不掙紮,隻是把自己冰涼的臉龐貼在他的臉上。
  把她放進裝滿熱水的浴缸裏,他帶上門。“我在外麵等你。”他在外麵等她,他說的。
  緩緩褪下自己身上的濕透了的衣物,讓熱水緩和了冰涼的四肢。他對她很好,可是為什麽她卻越來越短要更多?這樣下去她會更加依靠他。特別在這個時候,她可以淋雨跑著回來,隻是想見他。然而卻在門口躊躇,害怕他的徹夜不歸,害怕他在他第N個女伴那裏,害怕一室的黑暗與寂寞。
  散開綁著馬尾的長發,她默默地清洗著,最後擦幹身體穿上幹爽的睡衣。拉開浴室門後,看到坐在沙發上查閱醫學資料的他。
  聽到浴室門開啟的聲音,龍覲行抬頭,把桌上的熱牛奶遞給她,彎下腰抱她走上二樓。他什麽都不問。一貫如此。
  “把牛奶喝光。”把她放進柔軟的大床,他說,“可以助眠,讓你好睡一點。”他知道她不喝牛奶,也知道她不易入睡又輕易醒來。她總是睡得不安穩。
  皺眉盯著杯中白色液體,她看向一邊上床的他,“我要求你示範,然後證明喝下去後還能活。”
  他訕訕地看她一眼,隻有在這種時候,她的小孩子脾氣恢複得最快。
  “我不認為你有提出要求的理由。”他淡淡地說,沒把她的無理取鬧放在眼裏。怎麽說這幾年也練就了一套可以牽製她的方法。
  嘰嘰歪歪地捏著鼻頭吞下牛奶,對他答複的話不滿,但是沒有人會在這個關頭依然逞英雄。俗話說“識時務者為俊傑”,那她就是標準的俊傑,因為她向來都識時務。
  把空杯子放在床頭的桌子上,她拉開被子蒙住頭,等著他關上燈。
  切斷電源,睡房進入預期中的黑暗。他的臂膀也如預期地抱住她的身子,她窩在他懷裏。
  “龍老大。”她喊。
  “叫覲行。”他也習慣性地糾正。
  “都一樣。”她辯。
  他的回應是拉開被子,懲罰性地咬她耳垂。
  “我想說給你聽我的事。”翻手再次拉被子,悶悶的聲音從棉被下傳出來,她死不悔改地蒙著頭。
  “好。”他答,不再玩被子爭奪戰,任由她去。
  她泥鰍似的滑過身子把臉貼在他的胸膛上。還是發出了悶悶的聲音:“我叫婁妤甍,今年二十四歲。”她自我介紹,引起他的輕笑,“我有一個依附著男人而活的母親,而那個男人……不幸我有他一半的血液。他不是我母親的丈夫,我母親隻是他的外遇。他很有錢,所以他周圍的人忙著勾心鬥角,他也被算計在其中,因為他的正妻無法生育,我是他惟一的孩子。在十六歲以前我很揮霍,那時我放心地用他的錢,那是他老婆叫我野種理所當然換來的,我一直這麽認為。”
  雙手環住他的腰,她繼續。“十六歲以後我突然間痛恨依附,所以我搬出了那裏,不再聽人叫我野種。那兩個字其實根本都不代表什麽,褒或貶也毫無意義,它隻能顯出兩個女人的悲哀。
  “我得說我是過了養尊處優的十六年,我不缺物質,這是他能惟一保證的東西。可是我開始不接受了。高中時期,我接受他的學費,生活費由我自己去賺,可那是第一次發現一個人生活這麽困難。我不知道怎麽做飯,不知道怎麽打掃房間,不知道去什麽地方交納水電費,不知道怎麽精打細算。於是我不得不沮喪地向生活低頭。在他派人請來了鍾點工之後,我感覺到獨立的無意義,然後搬了回去。
  “我十七歲的時候更是他們爭奪財產的犧牲品。所以我幹脆不理他們,心思放在學校裏,於是我開始在學校裏猖狂囂張。拜環境訓練所賜,那套小奸小惡學個十成十,再加上牙尖嘴利,我在學校裏所向披靡。”說到這裏,她笑笑,抬頭看向他,“這個,你已經見識過啦。”
  “對。”他答,嘴唇貼在她的眉心。
  “高中時意氣風發,混了個戲劇社社長當。當時一個朋友說,估計柏楊畢業的,沒幾個敢去報考戲劇學院,嗬嗬。”想起已嫁到英國的高中同學穆淩北的斷言,她笑了起來。
  “我聽風祈說起過。”他說。那是他的死黨之一,現在已經成了舒璃的準男友,其他的兩人總會在固定的時間周期跟他聯係。
  “我母親並不高興我的出生,她見我的次數五個手指頭可以數完。她認為我的出生讓她蒙羞,而我覺得她似乎顛倒了因果。”她話鋒一轉,說了出來,“所以高中畢業的時候我再次搬了出去。這次我去意已決,他們不知道我去了哪裏。我沒有辦法交付所有的租金,因為我的積蓄還要交納大學學費,然後遇到同樣租房子的舒璃。然後就和她住在一起。結果我還是沒辦法自己做飯,幸好舒璃可以。課餘的時間我去打工,沒辦法參加社團。也因為沒有修活動學分,成了舒璃‘威脅加恐嚇’的把柄。隻是這個把柄三年前她才抓到,因為這樣,遇到了你。
  “今天,我遇到了他。他在學校外麵等我,老了很多,說母親危在旦夕,想見我。我去的時候,母親已經死了。那種感覺很奇特,措手不及似的,我想我以後不會再見她了,雖然以前也沒想著要見。可是她從此不在了,沒有了氣息,沒有了心跳和呼吸。我從來都沒有想到這種結局。盡管她不愛我,盡管我知道我也會死。可是——”
  “睡覺吧。”他拍拍她額頭,打斷她。
  “你以為我會哭嗎?”她淡淡地問他,手掌擋住他的胸膛,保持出一段距離,打量他,看見他在黑暗中閃爍的目光,“我隻是想見你啊。”她重新埋入他的胸膛,她隻是在那一刻極度想看到他。
  淡淡的語調,構不成感傷的氣息。和那些遭遇更壞的孩子比起來她確實沒什麽好哭的。可是年少的往事和早熟,已經讓她對這個世界缺少了熱情。
  她自私地一個人活,快要忘了其他人,卻又始終不能一個人生存,所以她痛苦。這是當時舒璃的評價。舒璃的證據是她根本沒辦法脫離泡麵,以及口渴時可以就喝自來水,所以依舊依靠別人。而他,當時聽得啼笑皆非。喝自來水?
  撫摩著她一頭微濕的長發。她確實沒辦法一個人生存,他也有很多的證據。
  外麵還是不打算停歇的梅雨,潮濕的空氣瞬間泛濫開,並有種發黴的味道開始蔓延。是他已經開始腐爛了嗎?怎樣說服自己?說他們沒有愛情,隻是被吸引,是因為太熟悉對方,所以沒有了那種相愛的激情?

隱藏自己
  他啊他,知不知道此時此刻有兩個笨女人為了他在相互傷害著?
  下了將近一個月的連綿小雨,五月的陽光開始變得熾熱起來。無關心情,隻是天氣如此。她似乎已經跳離了因為天氣而影響心情的年齡。是她已經不再天真了嗎?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
  待了六年,X大的每一寸土地她都踩過,於是她想離開。因為無法瀟灑地付諸行動,所以開始煩躁得像一頭被關在牢籠裏的野獸。
  坐在臨窗的位子,五層樓的高度正好有微醺的風吹過。放掉夾在食指和中指間的原子筆,她閉上眼靠在椅背上,享受暖風細致的撫摸。
  周圍的空氣裏,隻是偶爾傳來翻書或筆頭碰觸到紙張的聲音。他們都在忙著幹什麽?有明確的目標?又為了什麽而活?她腦袋飛速地運轉,卻徒惹神傷。
  一篇用來結業評估用的論文,她下不了筆。腦子明明已經悠閑地在太空繞了一個圈回來,還是任由時間繼續浪費。
  沉著的腳步聲在她的方圓一米內響起,睜開一隻眼睛,看到了那個氣焰囂張到沒品的石澈,之後再閉上。
  “妤甍。”他不可一世地叫,像大王親臨,黑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
  “對不起,我不記得我們有多熟,請叫我婁小姐,要套近乎就叫婁姐。”沒有講話的意思,她順手把攤開的書蓋在臉上,遮住他的視線。
  “我們非得相互熟悉不可。”石澈霸道地說,雙手抱胸,好整以暇地看著她。就是這種誇張的自以為是。為什麽這種東西放在別人的身上,就有種可笑的感覺。
  回了一記鼻音,她懶得搭理。這狂傲得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子,從她讀研究生那一年認識算起來也將近一年了,可依然沒什麽長進,總以為全世界的人或事都在圍著他轉。估計又是一個天之驕子,從小到大沒受到什麽刺激。但是碰到了她,盡管他以為他勢在必得,到最後也逃不開第一次被打擊的命運。
  石澈不滿她的態度,皺眉拿掉她臉上的書。
  “容我提醒石公子,這個地方不太適合你出入。如果你喜歡,請耐心等待到明年。”不掩飾地表現出她的不耐煩,伸手向他要回自己的書。
  他在她麵前挑張桌子坐下,帥氣的臉上盡是不以為然,手上悠閑地翻閱著她的課本做掩飾,“你是我的女人。”
  她再次從鼻子裏連續發出嗤笑的聲音,“那麽請你下次作這種決定出來的時候,順便問問我的意見,免得讓我覺得可笑。”
  “你覺得可笑?”要麵子的人挑眉,放下手中的書,一隻手緊緊地抓住她的。
  “還很幼稚。”她是完全懂得如何火上澆油的人,並且在必要的時候,樂此不疲。
  “你成熟?”轉眼間他又變成不服輸的人。
  “怎麽說也比你大一歲。”大力地抽回自己的手。
  四十來平方米的研究生室,角落裏零星地散坐著她的同僚。經過這小子的攪和,她就很自然地變成了這裏的焦點。眾目睽睽下,她沒有陪人磨牙的興致。於是放著一桌的書本,她站起來往外走,並不奢望那個驕傲的家夥會這麽容易放過她。
  “你不會因為你比我老而不愛我。”他跟在她後麵亦步亦趨。說得像他多情聖似的,而且重點還在他不嫌她老。她突然有說“我拷”的衝動。
  “你是我嗎?”她反問他,“石公子,如果你去迷那些十幾歲的花季少女,一定比在這裏逮著我有成績。”她建議著。
  一臉嫌惡的表情,他不屑地說:“我對她們不感興趣。”
  終於說到重點上來,她停下腳步看著他,一字一句開口:“感同身受,因為我對你也不感興趣。”
  像聽到東方夜譚似的看著她,石澈揚揚他帥氣的眉,“我不要你對我感興趣,我隻要你而已。”
  “要我?”她發出聲音反複咀嚼這兩個字。最後,笑神經突然發達起來,她開始從嘴裏逸出細微的輕笑,之後是控製不住的大笑,再發展到支撐不住地靠在身後的牆壁上笑成一攤爛泥。
  石澈開始惱羞成怒起來,他的不可一世不允許有人把他的宣告當笑話,於是皺著眉試圖打斷她突如其來的笑。
  “你笑什麽?”他不耐煩,眼睛裏出現陰霾。即使她是他喜歡的女人,也不能打擊他的自尊。他已經讓了她太多。
  停頓一兩秒,她眼睛帶笑地打量著他。然後再繼續笑她的,直到笑得渾身無力為止。
  “‘我要你’這三個字有這麽可笑?!”他逼問她到牆角。
  “要——”拖長尾音,她笑意依舊濃厚,“你該去找個處女玩玩。”話音剛落,她一手拍開他圍住她的手臂,頭也不回地下樓梯。她不陪小朋友玩純情遊戲。
  “婁妤甍!”平地裏一聲雷。目送她溜走的石澈,不甘地大叫她的名字。而回應他的,則是她揮動的手。
  手背揮過,一陣風也趁虛而入地吹進樓道間。似乎,像她一樣瀟灑……
  
  收到這封邀請函,她多多少少有點驚訝。
  在室外逗留了將近一個下午,確定那個驕傲的學弟不會一天之內碰兩個釘子地繞回來,她在信箱裏拿了信件,走進研究生室。
  反反複複用手指摩挲著邀請函的布紋紙外殼,上麵溫馨的夕陽加電話亭的留影在一刹那間刺痛了她的心房,酸酸的味覺以胸腔為中心開始蔓延。
  是舒璃發的社團聚會邀請。深深吸一口氣,笑著想這女人什麽時候也來這一套了,同樂會也有她參加的一天?
  將邀請函用食指和中指彈開。抬頭,發現從自己的地方看到是似乎和信封外殼上同一時刻的斜陽。
  下一秒,她第N次丟開手上的筆。
  坐在講台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導師終於忍不住,“婁妤甍,靜下心來。”回答他的是桌椅移開的聲音。
  “婁妤甍,我會當了你。”先前的警告竟然換來學生變本加厲的離開,老教授的臉有點掛不住。
  “您高興就好。”樓道間隱隱約約傳來這樣的回答。因為,她在這一秒在乎的,隻是剛才外殼上的那片夕陽。
  
  她六點到這個叫“個人意識”的PUB。
  轟鳴的音響正毫不留情地刺激她這個初來者的耳膜。舞池中並沒有那種熙熙攘攘的景象。畢竟現在並不是狂歡的時間。六點,對於過慣夜生活的人來說,太早。
  歌舞升平,紙醉金迷,燈紅酒綠。那是整個城市入夜後的景象。但那種表象之後揭示的是什麽?繁華?快樂?還是人性的脆弱與空虛?
  灰塵輕盈地揚過,煙沙依舊漫遊。
  她邊走邊打量著這個布置簡樸卻感覺另類的PUB。她是舒璃的心血。這是她參觀後的結論。這點,看看周圍以一種隨意狀貼在牆上的黑白照片就清楚,那是三年前成果展的優秀作品。雖然她也號稱是攝影社的成員,但沒有任何記錄證明她曾經是其中的一員,和攝影社走得稍微近一些,也隻是在大學三年級那一年,更別說那些作品。那個時候的她,隻對錢感興趣。
  坐上吧台,點了一杯柳橙汁。剛剛喝了一口就被人拍了肩膀。是有人急著想被虐待了?她不動聲色地挑眉。
  “婁……學姐?”對方似乎是不敢相認,說得畏畏縮縮,毫無底氣。原來,這幾年毫無長進的不僅是她而已。
  她大方地轉過身讓人認,同時也掃向來人——兩個可愛小女生。她的嘴角在第一時間裏開始向上彎。
  “啊,真的是你啊,我還以為靜音認錯人了呢。”雀躍地叫著,小萍和同來的女生馬上一左一右地跳上了高腳椅。
  “我看起來老了很多嗎?”咬著吸管,她逗著兩個被她欺負了一年多的學妹。
  “沒有沒有,是學姐看起來好像變得很——”嫵媚。無聲地說出來,兩個今年就要畢業的小女生笑得東倒西歪。
  “哦?”挑眉掃了兩個欠修理的家夥一眼,婁妤甍要笑不笑,“是我引起你們兩個的嫉妒了?那我下次盡量照顧你們的情緒好了。”
  “為什麽要盡量?”不怕死的靜音小學妹追著問。
  “因為——”拖長尾音,她眼波流轉,“天生麗質難自棄,我也很為我遮掩不住的光芒而煩惱。”她說得嬌滴滴。
  兩個學妹很給麵子地同時吐給她看,一如幾年以前。那時的點點滴滴似乎都開始變得珍貴。這麽說起來,她似乎總是懷念過去的那個人。
  “對了,學姐在讀研,為什麽很少見到啊?”小萍再點了一杯果汁後開始問正經的。
  “當你們兩個在剛好和我走一條路的時候,又剛好一人身邊站了一個男生。”她趴在吧台上有氣無力地說。
  兩個學妹馬上紅了臉,卻還死鴨子嘴硬,“哪……哪有。”
  “我以為你們點的是雞尾酒。”她笑著,指指她們臉上的紅暈。
  “那——婁學姐你呢?”她記得學姐三大那年因為攝影社開展的任務,和她們學校的超級偶像、學生會的龍學長在一起了。羨慕死了一大群女生。
  “我什麽?”她一仰頭喝完飲料,裝傻地反問。
  “就是——”
  “小萍,你和靜音去門口看看其他的人,我有事跟婁妤甍說。”一個好聽的嗓音適時解救了危機——女老板登場。
  婁妤甍頭也不回地彎彎紅唇,這家夥出現得像搶劫現場的警察。
  “璃學姐。”兩個學妹打完招呼後馬上遵懿旨辦事。
  “我以為以我們的關係,你會叫我小甍甍什麽的。”她側過身子,用右手撐住頭看向坐在她坐邊的人。
  “那你是不是也該叫我小璃璃了?”向酒保要了威士忌,舒璃看她。
  “風祈會願意二十四小時守在你身邊這麽叫。”她打趣。
  舒璃挑眉,之後動手放下了她的馬尾,一頭在發梢微微卷曲的長發瞬間飛散下來,“確實嫵媚了很多。”
  “我不認為你是無意中聽到的,原來我的小璃璃居然有了偷聽的嗜好。”攏攏長發,婁妤甍緩緩開口,“謝謝。”
  舒璃搖頭,“過了今晚你再衡量要不要跟我說這兩個字。”
  “你打算給我個什麽意外之類的?”
  “算是吧,我想要你離開他。”
  低低的笑聲從婁妤甍嘴裏飄出來。半晌,她開口:“我沒打算永遠跟著他。隻是他剛好出現在適當的時候,又覺得比較順眼,而且不會有額外的麻煩,就是這樣。我沒你想的那麽癡情,也不是當薛寶釵加林黛玉的料。”
  “可你一直依附著他,幾乎變成了習慣。”搖晃著酒杯,舒璃狀似漫不經心,卻犀利地指出來。
  一根食指搖晃在她們麵前,婁妤甍微笑著開口:“你錯了,不是幾乎,而是本來就是。我依附著他而活,沒錯。”
  “我以為你痛恨依附任何人。”
  依舊彎著嘴角,她不發一語。柳橙汁的橘黃液體隔著玻璃杯印出她深深淺淺的手心紋路,她仔細地端詳,想看出隱藏在其中的玄機。
  “你真的變了很多,學會了默認似的沉默。”看著她沉默的側臉,舒璃說著。
  “你什麽時候對研究我有了興趣?”她似笑非笑地看著舒璃,今天才知道她對自己竟然有如此大的興趣。
  “當你開始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我常常在想,如果當時沒有要你去接手開展的事情,那結果會不會不同。”無可否認自己有那麽一些小小的罪惡感,害怕她這輩子的不幸福都源於此。
  “我不知道。如果它是注定的,也隻有早和晚的分別。”因此不必有人去內疚。
  “你不考慮其他的男人?”她記得最近一年裏追求婁大小姐的人不少,其中以那個石澈為突出的代表。
  “我隻能說龍覲行養刁了我。”她無奈地笑笑。說到這裏,她也開始不明白,二十八歲的龍覲行,為什麽會把那些差不了多少歲的男人們全都比到了太平洋的另一邊。
  醫學係七年的課程,到畢業的時候他二十五歲,卻和同年的人有著天壤之別。與同樣優秀的人相比,他的傲氣及囂張拿捏得恰當,不會讓人反感。那個叫石澈的小子在這點上是沒法比擬的。
  另外,他有著沉穩的氣勢、優雅的舉止、適當的體貼,即使他本人是不安分的,卻依然會讓在他身邊的人安心。
  當然,他也有足夠的經濟能力,雖然那向來不是她操心的範圍。這樣的人,正好適合她偶爾興起卻毫無責任心的興趣。隻是到了這個時候,她卻把自己逼入了一個空茫的穀地裏,無依無靠,舉目無援。因為,這遊戲從一開始好像就並不是在她的掌控範圍內。隻是,現在才發現,會不會太遲?
  “你這算是執迷不悔?”伸出自己的纖纖玉手,舒璃打量著自己的手指,然後順手閑閑地銼指甲。
  “是啊,我的深情。”她以平淡的語氣配著誇張的動作,說得毫無誠意。
  哼了一記鼻音,門口處的喧嘩使她隨著婁妤甍的目光看了過去。
  “靜音他們常來?”看著門口談笑風生的學弟學妹們,她問。
  “還經常帶來一些客人,這和X大並沒有離多遠。”
  “你是做熟人生意?”
  “嗯哼。”也不太是。
  “連學弟學妹一起肆意宰割?”
  抽空瞄她一眼,不相信這個叫婁妤甍的會比她仁慈。但依舊隻發出“嗯哼”聲,再加上聳肩的動作。做生意嘛。
  看著她漫不經心的姿態,婁妤甍笑出聲音。“我還以為你會去扛個攝影機,四處漂泊。”
  “理想最終敵不過現實。”這也是她要提醒她的。
  看來這個叫舒璃的女人,今天是想方設法想挽救她這隻姓婁名妤甍的“迷途小羔羊”。
  不置一詞,餘光瞄到了一大群人向她們這邊的靠近,於是拉過視線。
  “看來你是遇見老對手了。”隻以她們兩個人聽得見的音量說,舒璃也麵向來人,笑得燦爛。
  “你敢說和你沒關係?”回複以相同的音量,她好整以暇地打量向她們走來的一群人中的一個——呂芊芊,當年攝影社的副社長、龍大會長覲行兄的忠實崇拜者之一。同時,她也沒敢忘自己曾經自動自發、很順手地吃了人家精心為心上人準備的可口飯菜。於是本來互相看不順眼的兩個人之間,情勢更加惡劣。當然,這種無聊的對峙,她自己可以不放在心上,但不能阻止別人樂在其中。
  “嗯哼。”被問的人還是以鼻音帶過,下一秒熱絡開,“芊芊,你來了,最近好久都沒看見你了。”
  是好久沒有到這裏來送錢了吧。婁妤甍搖頭笑著。
  “哪裏啊,人家最近很忙啦,不然怎麽會忘了舒社長這裏。”呂芊芊也不是什麽省油的燈,她兵來將擋。之後,仿佛看見了天文奇觀似的,以一種驚訝的口氣發出媲美上架鴨的叫聲。“婁協理啊,哎呀,人家好久沒有見你了呢。”
  “是啊,芊芊小甜心,我也想你啊。”她麵不改色地接,要玩套近乎,大家一起來啊。
  “討厭啦,人家忙著和男朋友約會嘛。”做作女裝出害羞狀,左手食指對著右手食指,頭微低。一顆炸彈投下,不指望產生反應那是騙人的。於是,“反應堆”馬上如預料中地炸開。
  “啊,呂學姐有男朋友了?”是啊,像這位呂氏大小姐,誰受得了?
  “那,恭喜了。”是不是要急著送洞房了?
  “改天介紹我們認識啊。”看看這入地獄的仁兄是什麽來頭。
  “……”
  在一堆嘰裏呱啦聲中,女主角保持她一百零一號的害羞狀。想來古代仕女出嫁見丈夫也不過如此。
  然而,在這一片莫名其妙的道喜聲浪中,婁妤甍的目光不動聲色地掃向看戲狀的舒璃。事情不是外人看起來的那麽簡單。
  “沒有啦,其實……他,你們大家都認識嘛。”別別扭扭地絞著她香奈兒的裙裝,低垂的視線直接射向吧台前改向酒保要檸檬汁的婁妤甍。
  “我們都認識?那是誰?”起哄的學弟學妹們一頭霧水,他們認識的人怎麽可能有這個勇氣。
  “其實,妤甍和他也很熟啊。”低頭喝果汁的人被點名,但完全沒有預期中的驚訝,隻是平靜地抬頭。
  “我認識?”她盡量表現得表情滑稽。
  “對啊,你和他還非常熟。”呂芊芊好心地提醒,並移駕到她身邊,占據她右手邊的位子,順便成功地轉移了大家的目光。
  “呃,”她清清嗓子,“親愛的呂大小姐,在下的記憶實在不怎麽樣。”
  “噢,那還真可惜,我以為你一定不會忘記他的。畢竟他大三那一年跟你在一起。”呂芊芊以惋惜和同情的語氣說,等著她的反應。
  該來的總該會來,不是嗎?隻是呂芊芊這麽做有怎麽意義?她不也是傻傻地想要撲到龍覲行這個發光體身上的眾多飛蛾中的一隻嗎?
  “是……龍學長?”跌了一大堆人的眼鏡,小萍最先反應過來,並說得小心翼翼。嗯,如果是龍學長的話,隻能說他果然不是一般人。
  十幾雙眼睛馬上又再次回到她身上。
  “嗯?和我有關係嗎?”仿佛是大夢初醒一般,她迷茫地對看那十幾雙眼睛。
  “學姐,你和龍學長不是……”小伍說得支支吾吾,雖然當年婁學姐以整他們為日行功課,但,和呂學姐比起來……他倒寧願心目中的偶像選的是婁學姐。
  “不是什麽?他畢業後就什麽都不是了。你們幾年前就已經前前後後問了不下N次,其中N大於十。”瞄一眼用同情加憐憫目光看著她的一大群學弟學妹們,她說。
  “那,覲行是沒有騙我咯。”呂芊芊放心地拍拍胸,但依然不肯完全放下對她的戒備。
  緩緩地彎彎紅唇,突然間,她有逗她的興趣,“難道我的存在給了你這麽大的威脅?還是龍老大對我舊情依在?要不請呂大副社長引見看看?”
  呂芊芊笑僵了臉,一時間反應不過來,如果推脫必定會讓人覺得自己沒有自信、還對婁妤甍這個人顧忌。如果答應了,萬一……
  他的吻從來不吻上她的唇。這是他的若幹原則之一。他這麽告訴她。
  如果,讓覲行再次遇上婁妤甍——呂芊芊的目光不由地打量起懶散地靠在吧台上的人來。三年前的婁妤甍是一身清甜,她還可以去嘲笑她的生澀。但是現在,眼前的婁妤甍,盡管還是穿著沒檔次的T恤加牛仔,但那股眉宇中渾然天成的成熟和嫵媚,已經遠遠超過了自己刻意的風情。
  她呂芊芊會輸嗎?
  “不行,我怎麽可以讓自己心愛的男人去見他的舊情人。”如花的笑靨出現在呂芊芊僵掉幾秒後的臉上,她盡力用一種輕鬆的口吻說出來。
  “那這麽說,他還是對我念念不忘,但再也無法續前緣了。”狀似落寞地搖搖頭,婁妤甍無奈地說。神情誇張得逗笑了一杆學弟學妹。
  “你一定還愛著他吧。”趁熱打鐵,呂芊芊突然逼問著。看戲的一幹人等誰也沒有想到會有如此一問,都有一秒的錯愕。
  “我說不是你都會認為是,問我有什麽意義。”遊刃有餘地結束上麵的突擊問題,婁妤甍依舊表現得漫不經心。
  “怎……怎麽可能,我們院裏那個叫石澈的大帥哥,剛剛宣布了他和婁學姐的關係。”同樣在研究生院讀書的小琳,馬上跳出來幫她心愛的學姐澄清。
  “謝謝你還我清白。”習慣性地掐掐學妹的臉,雖然挺討厭那個石澈的自以為是,但在這種情況下,拿他當擋箭牌也不錯。
  “你不是沒有接受嗎?”半路殺出個程咬金,本來以為這個話題就這麽結束,可在一邊半晌沒有開口的舒璃冷冷說道。
  “哎喲,”她愛嬌地半個人靠在了舒璃身上,“我們家可愛的小琳學妹都知道那個家夥‘愛的宣言’了,毀了我的清白,人家不賴他還能賴誰。”趁機偷掐一下。
  “那,你的肯定答案他現在一定不知道了。”舒璃也順手扶起她的腰,偷掐回來。
  就在兩人眉目傳情、眼波流轉的時候,終於有人受不了。
  “惡心,學姐你們一大把年紀了,還玩這種無聊的東西。”
  一大把年紀?兩人對看一眼,同時危險地眯起眼睛,梭巡在一致做“沒開口”狀的學弟學妹臉上。
  “剛才是誰說的?給我站出來。”欠修理了啊?
  “是啊,摧殘了我脆弱的心靈。”裝著柔弱狀,婁妤甍摻一腳。在舒老大的一聲令下後,整個PUB裏回蕩著老鷹捉小雞似的尖叫聲。
  在加入快樂大追捕的同時,她回頭看一眼坐在吧台上的呂芊芊。
  他啊他,知不知道此時此刻有兩個笨女人為了他在相互傷害著?
  無心如他,她還要繼續努力去掩藏自己啊。隻是,她已經開始累了。
  真的要這樣到永遠嗎?真的要一輩子依附著他而活嗎?
  她不要啊……

心的葬禮
  女人,什麽時候最美?青春可以停留幾年?容貌又會為誰憔悴?就這些了嗎?她們在愛情中隻有卑微?
  五七。她母親去世的第三十五天,她答應要回去的。
  站在落地窗前麵看著樓下往來的車輛,也順便看著光滑的玻璃上影印的自己。
  伸出手指撫摸著落地窗上倒映出的眉睫,之中有著清清楚楚的落寞。
  “我陪你一起去吧,嗯?”一個小時前,當她同樣站在這裏的時候,他對她這麽說。那時他正擁著她,還有十五分鍾上班就會遲到。
  “然後介紹說你是我的同居人,但不是情人?”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沒經過大腦皮層的過濾,就這麽冷冷地說了出來。
  感覺到身後軀體的僵硬。之後,失去了供給她四肢溫暖的來源。
  照顧好自己。他說,並且有風度地印了一個Good-byekiss在她的臉頰。
  開門,再關門。走了。
  她傷了他,她知道。在這段對話的開始和結束,她始終沒有回頭,始終沒有對視他那瞬間可以抽空她靈魂的黑眸。
  她怕會輸。她真不願意就這麽輸了。她原本以為自己是不會淪陷的,以為自己可以應付所有的一切,以為她再也不會脆弱。
  可是,錯了。她錯了,於是選了一個生平最不欣賞的方式保護自己——做一隻刺蝟。但卻不太成功,半路叉進自己身體裏的刺,既傷了別人,又傷了自己。
  於是,徒留失落與傷痛在心髒。
  歎一口氣,她換好擺在大床上的黑色雪紡紗洋裝,梳理著一頭長發,再上了一層薄薄的淡妝。好像昨天才十六,今天就已經二十四了。
  女人,什麽時候最美?青春可以停留幾年?容貌又會為誰憔悴?就這些了嗎?她們在愛情中隻有卑微?
  她失笑。套上難得穿上的高跟鞋,挽起皮包,環視一周,最後關了大門。
  一室的靜謐。而陽光,正爬上白色的窗簾。
  
  對於她母親這個名不正言不順的外遇來說,這種排場不知道算不算是一種諷刺。
  還是記憶中寬闊的庭院,隻不過和以往冷清的場麵有所不同。今天婁家和正牌婁夫人這邊的親屬全部到齊,估計過了今天,她就沒有再像現在一樣一次把這些混蛋看完的機會。婁家的正牌夫人不能生育,因此有了她母親這個外遇,進而有了她這個集三千寵愛於一身的野種。隻除了母愛。她母親隻愛那個給了她一半血液的男人,其餘的,她都不愛。
  “哎喲,大家快看啊,真是稀客。我們的婁大小姐哎!”剛剛走進庭院裏,第一個不怕死的人,扭著木桶般的身體,挾著丈夫湊了上來。
  她巧笑倩兮地迎了上去。
  “是啊,二姑媽,”她在適當的位子停下腳步,上上下下打量來人,最後笑開,“看來您的減肥藥並沒有起太大的作用。”
  婁仲儀冷哼了一聲,自討沒趣卻又不甘心。
  “你今天以什麽身份來這裏啊?自己媽死的時候都不在。”尖酸刻薄。
  “嗬嗬,二姑媽不提醒我都忘了。說起身份,我以為二姑媽隻是來趁火打劫什麽的。”她說得無辜又好脾氣。
  “哎,沒人告訴你怎麽跟長輩講話嗎?真是沒教養!”旁邊的男人也來摻一腳。
  “那是,二姑父的教養我是望塵莫及了。畢竟我這二十四年來還沒進過警察局什麽的。”她指他嫖娼被抓的事。記得當年要麵子的二姑媽和他鬧了很大一場。
  臉一陣紅一陣白,兩個人皆碰了軟釘子。這還提醒了婁仲儀翻舊賬的心思,她頓時狠狠地看著身邊的表情狼狽的男子。
  她冷笑著走開。幾年不見,這群混蛋的功力也不過如此。那麽,她當年就是被這樣的一群人欺負得哭都哭不出來。而現在,她隻感覺可笑。
  走到中庭,她拾級而上,那些站在庭院裏指指點點、交頭接耳的人,她都當沒看見。
  視力所及的是莊嚴的靈堂,隔著十幾米的正前方,是她母親美麗的臉。照片上的母親,仿佛在對她笑。可是她記憶中的母親,隻有一張毫無表情的臉。她也麵無表情地和那張照片對視,沒有挪動腳步靠近。
  “妤甍。”沙啞的男低音從她身後傳來,她沒轉身,知道後麵的人誰。
  “給你媽媽上炷香吧。”婁仲堂看著女兒的背影,看著她動作一僵,然後無聲地向前麵走去。
  雪白的挽聯掛在兩邊,上麵“慈母”兩個字十分刺眼。嘲諷的弧度掛在她的嘴邊。從旁邊請來幫忙的老太婆手上接過三炷香,拜了拜再插進了神壇裏。
  “怎麽這麽草率?”跟在婁仲堂身邊的正牌婁夫人柳燕斜眼看著她。話一出,惹來婁仲堂指責的目光。
  和預料中的一樣,她微笑著轉身,雙手環胸,首先看見的,是那個給她一半血液的男人布滿淪桑的臉。經過這些變故,五十幾歲的他雖然風采依舊,但總敵不過時間。
  目光一轉,她的視線直直盯著他旁邊個頭嬌小的中年婦人。蒼白的神色,看她時複雜的眼神。緩緩,她開口:“那請婁夫人示範一下三拜九叩或孝女白琴之類的,如何?”
  “哼,牙尖嘴利。”柳燕哼了一聲,把頭撇向了一邊。
  “拜你所賜。”相比之下,她可是有風度多了。柳燕準備再還嘴,卻被婁仲堂一聲喝止住。
  “跟孩子計較什麽,吵開了很好看?你要注意自己的身份。”
  不服氣的柳燕頭一轉,一個人氣衝衝地走開。
  “妤甍,上樓看看你爺爺。”他婁仲堂這一輩子最大的失敗,是他的家事。失敗中的失敗,就是始終得不到女兒的心。
  歎口氣,他向柳燕消失的方向走去。
  看著眼前消失的一男一女,她無關痛癢地走向通往二樓的樓梯。木質的地板發出結實的撞擊聲,那是她最鍾愛的聲音。
  爬到一半,一股清新的茶香飄了過來,這是屬於老人家的東西。放眼望去,二樓的大廳裏裝飾得古香古色。
  她彎彎嘴角。
  “婁爺爺,茶怎麽去分辨什麽叫什麽?”清甜的嗓音傳到了她的耳裏,她不動聲色地站在最高一層台階上看著。
  柳月凝,柳家乖巧的小孫女,和她同齡甚至大她一月,卻依舊不食人間煙火似的。在柳家,能出她這麽純真的人還真是奇跡。
  婁家的大家長不慌不忙地把玩著茶杯,餘光看到了長孫女。“你這丫頭偷偷摸摸地站在那裏幹什麽?想嚇死我這個老頭子?”洪亮的聲音原子彈般炸開。
  將近八十高齡的婁爺爺依然寶刀未老,中氣十足,在家裏的威嚴不減。這也是二十幾年婁家沒有分崩離析的主要原因。想分家?過了老爺子這關先。
  勾起一抹微笑,婁妤甍向老人坐的太師椅的方位走去,“如果我存心偷偷摸摸,您老根本就不可能發現。”
  “你什麽意思?暗示我老人家的眼神差?!”又是一陣雷鳴,婁老爺子吼聲虎虎生威。
  “我以為我說的將近是明示了。”她順手拉過一個木凳,在柳月凝身邊坐下,“最近怎麽樣?”她轉移目標,不理一邊氣得吹胡子瞪眼的人。
  “還不是一樣,我讀完書就覺得沒事幹了。早知道和你一樣讀研。”柳月凝皺皺可愛的鼻子說道。她就是那種讓人嗬護的類型——長得小巧可愛,一身雪白的公主裝套在她身上最適合,像極了等待王子來保護的公主。
  不置一語地聳聳肩,看到矮桌上的一小杯茶水,二話不說拿起灌了下去。
  “死丫頭,你給我吐出來!”看到這麽喝茶的婁妤甍,婁老爺子直覺她糟蹋了他的凍頂烏龍,馬上伸手去搶茶杯,可惜還是慢了一拍。
  “這麽喝茶有什麽樂趣?”看著僵掉了的婁老爺子,她覺得喝得不過癮,既不解渴又和白開水沒什麽區別。視線接觸到桌麵,她馬上又伸手抓向一旁的茶壺。
  “不準動!”老爺子再次搶救,馬上“聲”發製人,造出聲勢。拍警匪片啊?
  眯著眼睛掏掏發癢的耳膜,同時看向難姐難妹——正做著同樣的動作。
  “你再動我的凍頂烏龍試試看!”老爺子成功地搶救回茶壺。
  “茶怎麽看都一個樣,還取些莫名其妙的名字。”她老實地說出不滿,並皺眉,表示她的不同。
  輕微的偷笑聲從左側傳了過來。婁妤甍望了過去,對柳月凝眨眨眼,兩人相視而笑。
  “還敢笑!”婁老爺子氣得跳跳跳,“你這個丫頭,沒格調沒品位,批評我的茶。你的果汁就好喝啦?”
  “您老這算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嗎?”她指他患的不能喝甜品的糖尿病。
  “我……”老爺子一時語塞,“去去去,別惹我老人家生氣!”說不過就幹脆趕人。
  “我幫你舒筋活血。”她一副“便宜你”了的模樣看他。
  “哼!”老爺子冷哼一聲,站起來朝樓梯鬼吼,“婁仲堂你給我上來,你叫個丫頭來氣你老子是什麽意思?!”
  此時,柳月凝更是不客氣地笑了出來,婁妤甍也當他在耍無賴。
  “爸,您也別忘了這個丫頭還是您的長孫女。”一個頭兩個大的婁仲堂也從樓下回應,吼上來。
  婁老爺子見沒人理他,又一肚子火地坐下來喝他的茶,一隻耳朵還伸老遠聽兩個丫頭聊天。
  最後,婁仲堂沒上來,倒上來了一群三姑六婆。
  “呀,凝凝,你怎麽還不走啊?約會不會遲到嗎?”超級造作的柳妍走了過來,一臉驚異地看著和婁妤甍聊得正起勁的月凝。
  “噢,我跟他說了今天會晚到的。”柳月凝回神過來,說起那個“他”的時候顯露出了一種小女兒姿態。
  “凝凝交男朋友了?”串好戲似的,柳燕摻一腳,並看了做看戲狀的婁妤甍一眼。
  唇邊嚼起一抹笑意,她不動聲色地看著即將要上演的戲碼。
  “嗯。”她不好意思地拉著裙擺,一下子臉都紅遍了。之後像剛想起來似的,看向婁妤甍,“妤甍,說不定你認識他。他和你是一個大學畢業的,讀醫學係,大我三歲半左右。”
  慢條斯理地挑眉靠向身後的桌子,難道又是他?
  “我聽他們同事說,當年他在學校的時候很受歡迎,而且還是學生會的會長。”柳月凝一提到心愛的人,開始滔滔不絕,自豪的表情仿佛這些事都發生在她身上。
  果然。“龍覲行。”她淡淡地吐出這三個字。那個家夥怎麽招惹上月凝?月凝是他的對手嗎?還是……他真的喜歡像月凝這樣的女孩子?皺著眉思索一陣後,不知不覺地吐出一口氣。
  “對!”柳月凝一副崇拜偶像的樣子看著她,“你也知道他?他很優秀,對吧?”
  “呃,如果當年在我接手攝影社開展的事情上,他沒怎麽為難我的話,我會同意你的觀點。”是啊,如果當時沒有和他交集的話,對他的純欣賞應該不會沾上任何汙垢。
  “嗯哼!”假惺惺地清清嗓子,柳燕開口,“我記得妤甍和凝凝同年吧?為什麽沒有聽到妤甍交男朋友什麽的?”
  真是奇怪為什麽這群無聊人士有那麽多閑功夫。不在乎地瞥開視線,她不打算摻一腳,否則她有可能說出“龍覲行正和姑娘我同居”之類的話出來。
  “那啊,妤甍誌願是當女博士嘛,小姑獨處也很正常啊。”一唱一搭。
  “可是女人不就是要找個好男人嗎?讀這麽多書有什麽用。”終於轉入正題。
  “可能是妤甍她眼光高,緣分還沒到吧。”
  “都要二十五了,唉,卻還沒戀愛。”是嗎?她明明記得自己三月才二十四歲。
  “夠了!”一陣吼聲提醒了兩個得意忘形的女人,現場還有一個大家長,“你們兩個想要說什麽就直接說,我婁某的孫女還怕沒人要。你以為隨隨便便的男人就入得了我孫女的眼嗎?一群沒見識的女人!”
  嗬嗬,情勢真是峰回路轉。看來這老頭是死鴨子嘴硬,其實是挺疼她的,卻一直裝作看她不順眼。
  “爸。”掛不住麵子的柳燕沒想到眼前的這個丫頭會得到婁老爺子的庇護。
  “你們都給我下去,我要跟妤甍講話。”揮揮手,婁老爺子清場。
  於是,在沒有任何人敢有異議的情況下,三姑六婆,包括無辜的柳月凝全部離開。
  “死丫頭,這麽看著我什麽意思?”看到婁妤甍笑得玩味的表情,老爺子有點不好意思。
  “沒什麽沒什麽。”她馬上否認,免得老爺子又翻臉。
  哼了一聲,老爺子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緩緩開口:“你的名字是我取的,我希望你柔軟,何時何地都能夠好好地適應生活,所以取了‘妤’,同時我也希望你堅強,像屋脊一樣,又用了‘甍’。對於這兩個字,你做到了八成。”
  她揚眉,等著下文。
  “我不會說為什麽你隻做了八成,我隻知道你是我最喜歡的孫女。那些孩子都沒了我的個性,也辜負了我的期望,他們一直在自己父母的庇護下生活。你沒有。”
  “那是因為我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她笑笑,她的出生並不光彩。
  婁老爺子搖搖頭,有不同的意見發表。“在我眼裏你們都一樣,都是我的孫女孫女。我的眼中隻有一個評判標準,那就是優秀不優秀。”
  真的可以這麽公平嗎?這是千百年來封建禮教在中國留下的烙印啊。是曆經幾十年、幾百年都無法磨平的印記,她怎麽可以妄想它的消失?
  “隻有您一個這麽想。”她的母親是什麽?是外遇、進而成為情婦,還有一稱呼就是二奶,這就等於她什麽都不是。
  “我以為你是不會在乎別人怎麽看你的。”婁老爺子用精明的眼光打量著她。
  吸口氣,她沒有說話。
  “你恨你母親?”
  “我不會恨任何人。”
  “說謊!”婁老爺子一票否決,“你啊,要騙我這老狐狸,還嫩了點。”
  “我為什麽要恨?”是啊,她為什麽要恨?
  “因為你母親隻愛仲堂,沒有給你應有的母愛。因此你還恨仲堂,否則你不會不叫他一聲父親。”也不會不叫他一聲爺爺。
  是這樣嗎?
  “稱呼很重要?”她不解。
  “哼,除非你不是中國人。”
  “那我下次改進好了。”喃喃自語。
  “哼,你這個不孝……你說什麽?”婁老爺子一時刹不住車,沒想到她變得這麽快。
  “我說我下次改進,爺爺。”她說得不痛不癢,懷疑他老人家的聽力。
  “……”這次換老頭子無言了,二十四年第一次聽長孫女叫他爺爺,他都一大把年紀了,還能說什麽?
  “您感動得喪失語言能力了?”好笑地看著越長越小的婁老爺子,她覺得好玩。
  “去去去,下去叫你爸去!”又是一陣吼的,就知道這丫頭沒什麽好話講。於是,他開始使用趕人的慣用伎倆。
  失笑地站起身,走到樓梯口,聽見後麵悶悶傳來一句——“別在感情這條路上傷了自己,丫頭。”
  她一怔,卻沒再回去。別在感情的路上傷了自己,她會嗎?
  靈堂裏依舊煙霧燎繞,她仔細端詳照片上笑得溫和的女人。那是她母親啊,可是母親曾幾何時對自己的女兒也露出過這樣的微笑?今天是嗎?在她離開了這個世界後的第三十五天?
  “呃,其實婭雲她一直都惦記著你。”站在她的身後,應該被稱為父親的男人這麽說。
  “如果她惦記著我,就不會在我趕來的途中死掉。”她毫無表情地說,依舊注視著照片上的笑臉。
  短暫的無言。她餘光向後瞟去,嘴角彎了彎。她恨她母親?真的嗎?
  “妤甍,其實你隻是不甘心而已,對嗎?帶著一絲希冀,婁仲堂伸出手,卻始終不敢觸到女兒身上。
  “我不知道,爸。”
  她叫他爸了?他激動得雙手顫抖,他的雙手扶上她的臂膀。
  “如果稱呼很重要的話,我就這麽叫您。”她冷淡地說。
  仿佛是遭雷殛般,他呆在了那裏。輕抿了下嘴唇,她繞過他,離開。
  如果稱呼很重要的話,我就這麽叫您。她是真的想表達這個意思嗎?她不知道。隻是麵對所有人的溫情她都不知所措,麵對所有人都一樣。她以為她是一個各方麵都可以如魚得水的人,可是情感啊,為什麽她總是在原地走,而且還把自己逼到進退不得的地步?她是無意的啊,卻總是進退兩難。
  
  陽光漸漸地毒辣起來,全世界都進入了六月,北半球也進入了夏天。與此同時,她的畢業答辯也在昨天順利完成,不再是學生。
  從五月底,龍覲行飛去了香港出差,剛好給了她充足的時間準備畢業。身在香港的他昨天還打電話回來詢問她的打算。而她的回答依舊還是:沒去考慮。
  她不是真的沒有考慮,實際上她準備今天就把考慮的結果付諸實踐。隻是,她開始想要脫離他的生活,因為她累了。她是否能夠就這樣不留痕跡地溜出他的生命,是否能滿不在乎地把他們三年的種種當做是錯了位的交集。
  她不知道。而她,是否隻是他生命裏的路人甲乙丙?她也更不敢去想。
  他在眾多花蝴蝶中來去自如、遊刃有餘,不多投入一絲感情。可怕的男人,連感情都可以淺嚐輒止。不似她,隻能裝做無心。
  決定不再去想太多,她甩甩頭走在大理石鋪成的廣場上,一群已經被喂到不怕生的鴿子朝她飛了過來。她也伸手試圖想撈到一隻,不知道這些看起來肥肥的鴿子,可不可以拿來做一個火鍋。她暗暗地想。
  “小姐,在我看來你有抓這些鴿子去煮的動機哦。”就在一隻鴿子快要到手之際,廣場的老警衛馬上笑眯眯地踱了過來。
  “我覺得鴿子有讓我抓的動機。”她指指來勢洶洶的鴿群。
  老警衛聞言打著哈哈笑開,一揮手,鴿子全部都朝他飛去。
  “大叔,你現在也有抓鴿子的動機了。”她善於倒打一耙。
  老警衛也不惱,他神秘兮兮地對她勾勾指頭,“你要冬天過來,我就請你喝鴿子湯。”
  她會意地、不懷好意地上下打量他,“原來是同道中人啊。”
  老警衛也順便上下打量她,最後開口:“小姐,有沒有男朋友?沒有的話我把我兒子介紹給你。”
  婁妤甍哭笑不得地搖搖頭,這老警衛也太會利用職權之便了吧。
  “大叔,你不會對所有經過這裏的未婚女孩都這麽說吧?”如果真是這樣,那還挺恐怖的。
  “怎麽會,我可是有原則的。”老警衛神氣地撇撇嘴,對她的猜測感到不滿。
  “我沒什麽興趣。”雖然不能打擊老人家的積極性,她還是老實地回答。
  “我兒子長得蠻帥的。”開始誘惑。
  她搖搖頭。
  “個子也蠻高,絕對有安全感。”進一步誘惑。
  “我要求他有一百八十五公分。”她順口亂謅。
  “哦,那他還差了兩公分。”惋惜似的說給自己聽。揮揮手,老警衛又像原先踱過來那樣踱回去,仿佛原先的話題不存在。
  天下之大還真是無奇不有。聳聳肩,她繼續向她的目的地邁進。
  在上大三之前的兩年裏,她都在一家律師樓裏打工。認識了戚姐——一個她不得不佩服的女人。如果不是幾天前戚姐的一通電話打了過來,告訴她該回來看看她這個老板娘,她還真的打算重新找工作。隻是找工作的動作太大,龍覲行不會察覺不到的。她沒忘了自己想開始工作的目的。
  穿過了廣場,她抬頭看見正前方的標誌性建築物——二十一層的戚氏律師樓——戚詠笙的成功標誌。
  踏上大理石的大廳,她的手機適時響起。“妤甍,我已經看見你了。”是戚姐。
  她退回到大門口,並向上抬頭,看見十八層樓上一截絲巾在風中飄蕩。居然有這種興致。
  “戚姐,你不會想來個和拋繡球招親相似的東西吧。”她半眯著眼睛,長長的睫毛像一把扇子適當擋住了刺眼的光線。天空好藍。
  “你這丫頭一張嘴真叫人又愛又恨。”銀鈴般的笑聲從電話的另一頭傳了過來。
  “戚姐,從現在起,你升級為我的衣食父母,我哪敢讓你恨。”她依舊仰望著藍天,隻是這樣看著,就有一種莫名的情愫纏繞上心頭。
  “你是說你對我的態度是格外小心了?”戚詠笙佯裝惱怒。
  “何止是小心,我簡直就是提著五髒六腑和您講話。”這樣一片天讓她突然間移不開視線。最後一次像這樣仰望著藍藍的天,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呢?好像都忘記了,隻是視線再觸及這片藍藍的天時,已經物是人非。她脫離了純真,卻老是懷念著年少時在藍藍的天下放著風箏的情景。那時她幾歲?七歲?十歲?抑或十六歲?那時的眼裏的藍天,並沒有感傷啊。
  “丫頭……丫頭?”
  “嗯,呃?”她回神。
  “怎麽了?”
  “噢,對不起。戚姐,我在發呆。”是她心不在焉。
  “對著天空發呆?”那邊是失笑的語氣。
  “是,我在想,最後一次這樣看著藍色的天是什麽時候的事情。”
  “……”話筒的那一頭也開始了沉默。
  “戚姐?”這次該她招魂了。
  好久,那邊才傳來深深的歎息。“天,真的很藍啊。我似乎也忘了最後一次看這樣的天是什麽時候。”喔哦,她引起人家女強人的傷感了。這就是女人,不管身處何方、身兼何種職位,善感,是永遠都躲不掉的,因為寂寞。
  成功如戚詠笙。三十五歲的女人,成熟女人的魅力、狐狸般的精明、博學多才,有她自己的格調和品位。她遊移於各種商政界人士中,有她自己的一手。摸爬滾打十幾年,她終於有了今天的成就,但卻早已退去了當年青澀與純真。於是那種單純地仰望藍天的日子,真的已經一去不回了。想起來總讓人覺得唏噓。
  白天偽裝,她們可以是強者;夜深人靜的時候卻無處可逃,變成了最軟弱的人。歎口氣,今天的感傷就到這裏了。因為生活要繼續。
  “戚姐。”她叫,“我現在上來了,收線了。”按掉電話,順便關機,她再次踏上大理石的大廳。仿佛是一切都恢複到了原點。

滯留的借口
  她可以想像得到,就在幾十分鍾前,他還和他的某一女伴卿卿我我。而在此刻,他卻可以若無其事地親吻她的額頭。為什麽這樣的他,居然在他擁抱她時還會讓她感覺安心。
  她一直都等著一通電話。
  按經驗和常理,隻要一到他出差的時間,就會有人找機會對她進行電話遊說,而且通常主題隻有一個:離開我的兒子。但是這名愛子心切的母親似乎忘了一個問題,她和他兒子並沒有任何關係,而且她的兒子正怡然自得地同時踩著幾條船。這麽看起來,問題顯然不是出在她的身上。
  但,出於一種調節的心理,她一直高度配合著那名母親的各種行為。同時還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興奮摻雜其中。她啊她,真是越來越變態了。
  六月七日,還有兩天他就會回來的這天下午,如她預料般地接到了電話——“婁小姐,據覲行說你的考試已經結束了,所以我想我今天應該不會打擾到你。”
  電話那頭傳來的是平淡有禮的語氣,和他兒子的形象蠻搭調的。都是屬於那種給人看似溫和卻難以靠近的人。
  “對於龍夫人的造訪,小女子我一直都處於高度配合狀態,‘打擾’一詞是龍夫人言重了。”
  “婁小姐,口頭上的語言能力我對你是望塵莫及,所以我不會自討沒趣。”
  耶?那是誰沒事就說服一場來著的?輕笑出聲,想著這次大概是龍夫人對她的最後一次遊說了。因為她已經想著要離開了。
  “龍夫人,不介意見麵談吧。”電話那頭沉默一陣後,表示同意。
  約好了地點,雙雙收線。
  
  如果約那個老頭子來這個地方,估計他會用不置信的眼神看著她——避風塘,她也沒想到自己會往這種地方跑。
  但是既然要約一個格調高雅、養尊處優,說不定也會品茶的夫人,當然不會拖了就直躥麥當勞或肯德基之類什麽的。不過要說起現在她這身的裝扮,應該是往麥氏或肯氏跑沒錯,可惜她約了上麵用十五個字形容的龍夫人。
  羅應薏走在大門處就看見了那個神態自得的女孩子。不可否認她是挺欣賞她的,或許覲行也是這樣被她吸引。隻不過她終究是個希望兒子可以有個美滿家庭,並想抱孫子的普通女人。
  婁妤甍,自始至終都是個不安分的孩子。
  “嗨,您好。”她快樂地向她打招呼,看著風采依舊的婦人。
  老實說,龍覲行有七分長得像他的母親。有著相似的五官,隻不過他的輪廓要剛毅一些。但說到神態上,卻是大大的不相同。
  相對她的熱情,羅應薏微微點了點頭,拉了張椅子坐下。然後簡單地點了茶水。
  “現在離約定的時間還早,我以為我會早到。”她說。
  “因為您有個有著若幹原則的兒子。”她皺皺眉說。她指的是她兒子提前到的習慣。
  “這是和覲行約會養成的習慣?”
  聞言她笑了出聲,“龍夫人,您的兒子對我沒有您想的那麽浪漫。”
  不會約會?羅應薏借著喝茶的動作打量著她——這丫頭懶散得自成一派,有了她自己的風韻。依舊是T恤加牛仔,配上她介於天真和成熟的神態,有著不尋常的效果。
  她長相清麗,像現在綁起馬尾的時候還有一點清甜的味道。她不是那種讓人驚豔的大美女,卻讓人越看越入迷。
  “龍夫人一番打量之後,有什麽結論。”她笑吟吟地問。
  羅應薏輕咳一聲,“你和覲行相處的時候也這麽牙尖嘴利?”
  “如果龍夫人認為睡覺也可以講話的話,我的答案才準備公布。”
  “你是說,你和覲行——”難道這就是他們兩人的相處模式嗎?
  “就是您所想的,我並沒有到那個足以牽絆到你兒子的分量。”倒是他有可以牽絆她的分量。
  “那你為什麽……”為什麽還和他在一起。溜出口的問題被她硬生生地吞了回去。這個看起來漫不經心的孩子是否是她看上去的那樣?騰起的水蒸氣阻隔了對麵而坐的兩人的視線,恍惚間她看起來有種悲傷的色彩。
  她無言地搖頭笑著,端起一杯茶,按婁老爺子氣得跳腳的方法灌了下去。
  “我爺爺最恨我這樣喝茶。”她說,“可是我認為,茶的功效就在於解渴。或許這是太現實的意識。”
  是她太現實,可她何嚐不想擁有那種種遠離現實的夢幻,可是沒有人會允許的。她注定就是一個俗氣至極的人,對不食人間煙火無能為力,隻能搖頭歎息。
  “那為什麽不直接喝白開水?”羅應薏問。
  “因為放在同一個桌子上,我能看見的,隻有裝飾精美的茶。”她聳肩。
  “我是不是該說覲行就是這麽一杯茶,你知道他的價值,卻還是就這麽一口喝了下去,沒有好好地品嚐,因此你也不會為他著迷,有的也隻是在口腔的餘味。”
  “我好像沒這麽詩情畫意。”她不承認也不否認。
  “也就是說,在他存在的空間裏,你隻能看得見他這一個人。”不理會她的散漫,羅應薏一言道出。
  是嗎?是這樣嗎?這就是對於龍覲行而言,她永遠理不清的情緒嗎?
  偏頭細想,發現這種說法也蠻貼切的,於是她咧著嘴角笑看。
  “完了,龍夫人,您知道我的小秘密了。這個連您的兒子都不知道。”她在下一秒裝著害羞,頭微低地看著羅應薏的反應。
  “我可不可以理解為——你愛他卻裝做毫不在意?”
  愛?好像沒有人來告訴她愛是什麽東西。那——她是在愛他嗎?“我並不知道我愛不愛他,或許以後會知道。”漫不經心地把玩著茶杯,她暗暗思量著。是啊,等到她離開的時候就會知道了。
  “既然這樣,你為什麽寧願和他這樣過?”羅應薏不解。
  說得她有多偉大似的。“龍夫人,當你發現自己開始對一個東西感興趣,而你的占有對它來說是毫無意義的牽絆,隻能成為它的負擔。這樣一來,那種純欣賞的意義就不存在了。”放眼望去,那些纏繞在他身邊的鶯鶯燕燕何其之多,他——會差她這一個嗎?
  因為他是一個發光體,吸引著所有人的目光。而出於天性,她們想著要的開始變多,最終是想把他占為已有,可最後連純欣賞交朋友的機會都沒有。他其實是一個殘酷的男人。不管身處怎樣的環境,他總是以他特有的姿態去俯視這一切。傲然地屹立,誰都無法製約住他的腳步。
  而她,隻是一個惟一有機會陪他一起冷眼看這一切的人。因為她對他的心很小,隻局限在那套他停留不到十個小時的公寓裏。
  看著她不經意間眼神裏透露出來的迷離,羅應薏感歎著,“看來我不是一個成功的母親,希望他這樣的私生活態度不是因為我和他父親的關係。”覲行的優秀的確是他們的驕傲,所以他們對他要求的也更多,而似乎忘了他隻是個孩子。是不是因為這樣,他才會讓那些希望從他這裏得到更多的人,狠狠地摔下去?
  看著羅應薏的自責,她笑著拍拍她的肩。“和您跟龍先生都沒有關係,這是他自己變態才導致的爛性格。”
  羅應薏聞言也笑出了聲,她知道基本上沒有人敢這麽形容覲行。
  “為什麽以前和你見麵的時候你不講這些。”羅應薏不解。以前的見麵,這個丫頭隻會跟她打哈哈,講一些不著邊際的事。
  “因為我想,這次大概是最後一次見麵了。您以後估計要找的人不會是我了。”
  吃驚不小,羅應薏跟著問了出來,“是覲行他——”
  “不,”她打斷,“問題不在他,是我自己。是我不想再這樣下去了。您可以安心了。”
  可以安心?相比之下她倒寧願她可以繼續讓她不安心。是成為一種習慣了嗎?她是希望自己的兒子可以走上正常的婚姻路,但對於婁妤甍,她的自私會不會讓她失去了幸福?
  “婁小姐,你不需要再考慮?”
  這是什麽狀態?她笑了起來,搖頭。
  “我不要再依附著他了。”是的,不管讓她依附著誰,她都是痛苦的。
  六月七日的見麵,在一種莫名的氣氛中結束。
  六月八日,他回來。比計劃中提前一天。
  
  熱騰騰的蒸氣夾帶著食物的香味,飄散在他們的飯廳裏。在下午六點四十七分,一種很溫馨的畫麵。她動手開冷氣,然後進廚房拿碗筷,流著口水坐回餐桌等著火鍋燒開。吹冷氣,吃火鍋。人生也不過如此。
  他好笑地看著她的樣子,慢條斯理地調著味。
  “你動作能不能快點。”她襲擊他的腰部,被他有經驗地閃開。對待管她肚皮的老大竟然如此囂張?他挑眉。
  其實火鍋開不開,和他動作快不快並沒有多大關聯。但是,他不打算跟她講理,因為根本就沒辦法講清。“餓了?”他將她的亂發順到耳後,不等她回答,反手丟了一個蘋果,被她在空中接住。
  “閣下以為在逗猴嗎?”她說得秀秀氣氣,笑得溫柔又好脾氣。把蘋果丟到一邊,哼個鼻音,表示她婁大小姐不稀罕。
  調好味道,他笑著把一片肉片夾進她碗裏。“可以吃了。”他說,再接著加進配菜。說到吃,她就開始兩眼放光,不客氣地一馬當先。
  衣食住行,包括在生活的各個方麵,他都幫她打理得很好。他從舒璃那裏接手她這個生活白癡,相對於在舒璃那裏的戰犯待遇來說,她可是一蹦幾級。雖然生活是不錯,但對於隻有晚上睡覺和節假日會在一起的兩個人,像今天這樣一起吃飯的機會少之又少。
  讓人跌破眼鏡的是,這個優秀得要命的龍覲行,竟然在家務上繼續保持他的優秀。簡直讓家務白癡的她望其項背,不過她並不以會做家務為學習目標,否則這三年她在這方麵怎麽說也該有點長進。但事實是她還是停留在點按鈕燒水或用洗衣機洗衣服,偶爾洗洗碗、擦桌子掃地的階段。
  她感歎說,生活是殘酷的。然後他在她的額頭上,給一個四川板栗。
  咬著蝦球,聽見他問:“你沒有再繼續讀書了?”
  “唔,咳咳……水……”她一口氣嗆進了喉嚨裏,捂著嘴猛咳,一隻手伸向他討生命的源泉。
  歎口氣,他遞水杯給她,一隻手拍著她的背。
  “你,怎麽知道?”猛灌了一杯水,她終於恢複正常機能,臉卻因剛才嗆著氣管,漲得通紅。
  “是想避開石澈嗎?”他轉移她的問題,語出驚人。
  “噗!”一口水被她從嘴裏噴了出來,她當場表演仙女散花的特技給他看,並且射程範圍波及到他。手忙腳亂一陣,接過他遞來的紙巾,她指著若無其事的他,“你不要以為你是受害者。”
  他是始作俑者,盡管身上都是水。“是你的反應太大。”他指出,不在意家居服上的水漬,並添菜給她。
  “我怎麽知道您老大還有心情知道這些。”她咬著豬血,口齒不清。
  “芊芊告訴我的。”他說。
  一個和自己有著親密關係的男人,在自己麵前親熱地叫著別的女人的名字,你該怎麽做?而她,選擇讓這句話像一縷輕風從耳邊吹過。
  “噢,”她答,“依她的嘴大程度,不說出去還真是不正常。”
  他失笑,“你好像和她關係不太好。”
  “哼,您老大說得還真客氣。”她哼一記鼻音,繼續吃她的。她對那個八爪女四年前的耳光還記憶猶新。第一次被人打耳光。她哼了個鼻音繼續吃。
  “那——”他拖長尾音,看她咽下了嘴裏的食物才開口,預防舊事重演,“石澈你怎麽看?”
  看了他一眼,不想讓他發現她眼中的莫名情愫,她匆匆低頭。“我對比我還囂張的人沒什麽好感,你不就是一個血淋淋的例子嗎?”這樣的他,有著內斂的囂張。從來沒被人察覺,卻獨獨被她一個人發現。
  她和他卯上,卯上的結果是賠了自己。而他,隻是給自己找了個麻煩。
  他不置評價,隻是揚高眉毛。暈黃的吊燈光線深深淺淺地跳躍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半卷的袖口,露出他結實的臂膀以及小麥色的肌膚。這就是所謂的男色了。
  悠悠歎一口氣,她把視線移了回來。默默地扒著飯,筷子再沒往火鍋裏伸過。
  “找個男朋友看看。”他背對著光建議著,看不清表情地對她說,隻有目光閃爍。
  無聲。扒完最後一口飯,她重重放下碗筷。
  “我吃完了。”她沒表情地說,然後窩進自己的書房,並大力摔上門。他看著她的背影,眼眸裏有什麽東西在一閃而過,仿佛瞬間的幻象。隨即,他笑開,一臉高深莫測。
  
  七月初。
  轉眼間,時間在她的手指上已經轉了一個圈,依舊不發出任何聲響地從這個世界溜走。季節,進入盛夏。
  在戚詠笙這裏做的工作,已經轉入了正軌。因為是再次接手助理一職,她做起來輕輕鬆鬆、遊刃有餘,甚至有餘到有很多的時間去混水摸魚加建立大本營,以便隨時開個同樂會什麽的。或許她是該回到這種群居生活來,而不是一個人自生自滅。例如有時候,她想像自己是一種桀驁的、性格冷冽的生物。可惜想像並不等同於現實。就像幾年前她總是想像明天會下鈔票雨一樣,第二天的天氣總是會給她格外地正常。
  她不是一個喜歡孤寂的人,那在真皮裏潺潺流動的血液,以及蠢蠢欲動的不安分因子都說明了這一切。隻是,如果人的個性能夠選擇的話,那麽那種冷冽就是她想要的。因為一個人想要自私地活,而且還要活得快樂,就要如此。
  坐在開著冷氣的五樓助理室裏,她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鍵盤。手上的文件是一份民意糾紛,無非是誰家和誰家幾年共同一電表,最後為付電費的多少而雙雙鬧上法庭的。真實純粹的生活瑣事,她笑著。
  那麽她和他的公寓又是用了多少電費?水費是多少?柴米油鹽醬醋茶呢?她突然發現她什麽都不知道。心情開始變得極度惡劣。
  她為什麽都不知道?這就是她嗎?一個興致勃勃想要獨立並漸漸付諸行動的人,竟然連基本的生活常識都不知道。她終究無法獨立啊。
  撈起手邊的電話,她撥了一串號碼,響了幾聲後那邊接起。
  “龍覲行。”那邊的人簡單明了地報出自己的身份,低醇的嗓音像是撫靡過她的身體。
  “是我。”她說。
  “甍甍?”那邊的口氣聽起來毫無波折,難道他已經習慣接這樣的電話?
  她該怎麽說?是問還有別的女人,在你的上班時間打你的手機找你嗎?“是。”她壓下喉嚨裏的酸楚。
  “有事?”他的聲音聽起來依舊溫和有禮,卻夾了一絲的慵懶。她完全可以想像他此刻的神情——嘴角微揚,必定會勾出一種似笑非笑的樣子。
  “是,我想知道,那套公寓裏的水電費都會怎麽算。”
  顯然,她的問題使對方一愣,但很快又恢複。“怎麽想起來要問這些。”
  “我想知道。”
  “你不必知道,那一切都會由我來打理。”
  “龍先生,我已經二十四歲了,不是事事都要人照顧的小孩子。而且現在是很謙虛地請教你。”聽清楚他話裏的自以為是,她的情緒由開始的低迷突然狂飆上揚。總之,她開始火大了。
  “甍甍,我確定你現在的情緒不可能心平氣和地談話。等晚上再談,如何?”那頭的人字裏行間開始有一種專製。
  “如果你討論的是我的情緒,為什麽不問問我先?”她咬牙切齒地說,預感那邊的人有掛收線的打算。
  “聽話,晚上我再答複你。嘟——”終於,預感成真,通話正式結束。
  掛她電話?她不可置信地盯著話筒。他居然掛她電話?!如果要排排的話,那她是不是該恭喜他,他是第一個掛她電話的人?他可隻是第一個掛她電話的人啊,隻是那些她可以不去細想,可以逃避的問題她可以視而不見、當做沒發覺。隻是這通在她麵前大剌剌掛下的電話——她居然有一秒鍾想殺了他這個屢次開她先例的人的衝動。這樣,她就不會苦惱了。
  
  她皺眉抬頭看著擋在她麵前的高大身影。
  “幹什麽?”她雙手環胸看他。很好,剛剛在早上被姓龍的王八蛋掛了電話,現在又來了一個囂張男。
  “找你。”石澈也不含糊,直截了當吐出來意。
  “我不會以為你門神似的擋在別人公司門口,是來應聘的。”她走下台階,隻是疑惑為什麽他會知道她在這裏上班,而且還知道她的作息時間。
  “你在想為什麽我會知道你在這裏?”即使跟在她身後,石澈也不忘用他那傲慢的語氣。
  “沒想到你還學會察言觀色了。”不承認也不否認,她挑眉抽空看他一眼。
  “跟我去吃飯,我就告訴你答案。”
  聞言,她毫不客氣地笑了出來。好像很久都沒有聽到過這樣的笑話了,自從那次“走廊事件”發生以後,還真是有點小小的懷念。世界上自以為是到這種可笑地步的人,到今天她婁妤甍也隻遇見他石澈這一個。
  “很抱歉我無法順著你的思維走,因為姑娘我根本就沒那麽大的好奇心,也沒有那麽多的閑工夫。”
  對於這種你說“今天太陽很大啊”,他認為是他的存在使太陽光線更強烈的人講話,你要盡早拍掉他的幾乎沒常識的自大。
  石澈的臉色開始不好看起來。“你為什麽總是這麽玩弄我?”
  玩弄?罪名很大了啊。這帽子給龍某某戴可以,給她?不太合適吧。她站到一小吃店門口,問他:“要不要吃冰,出於學姐對學弟的關愛,不該讓學弟大熱天裏跑出來找學姐敘舊。”
  他一臉陰霾地首先走了進去。
  “是舒璃。”他吐出這三個字。
  “啊?”她正專心地看食譜,隨即會過意,順口“哦”了一聲。舒璃,她為什麽總要給她找一些七七八八的事情來?她總是想盡方法要她離開他,如果不是她和那個風祈牽扯在一起,她還以為她舒璃暗戀那個姓龍的家夥呢。那麽,她是在怕她和那個家夥這樣沒有明天地下去,會毀了她幸福?是在後悔當初讓她有機會遇到他嗎?
  她不必擔心這麽多啊,畢竟這些路都是她婁妤甍自己選的。既然自己選了,就要自己承擔。
  “你是怎麽認識她的?”點好餐點,她問。
  “一個學妹帶我去的,她說你的朋友想看看你的男朋友是什麽樣子。”他很溜地說出來,仿佛天經地義。
  “我的……哦,老天。”她又有點想笑。
  “我知道你的事情了,你不會因為這些怕我會嫌棄你吧。”他突然間以憐憫的口氣對她說。
  “謝謝你哦,我還真怕石大人你嫌棄我。”她覺得和他沒辦法溝通,“順便問一下,我到底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
  這下換他不可思議,“你和那個男人同居難道還不丟臉嗎?”
  接過老板送來的冰淇淋,她敲敲桌子,“你不是不嫌棄嗎?”他提醒他上一秒說過的話。
  “是不嫌棄,可是你執迷不悔。”小男生蠻認真的。
  “舒璃告訴你的?”她是不是該提把刀直接去把那家夥砍了什麽的,“麻煩你向她轉告,我沒她想的那麽偉大加癡情。”她還苦守寒窯十八載的薛寶釧咧。
  “對方是個花花公子。”看來舒璃並沒有告訴他“那個他”是誰。
  “這又是你偉大的舒璃學姐說的?”她有點心疼地看著他的那份冰淇淋,“你的要化了。”
  他有點不滿話題被岔開,“給你。”他說。這個時候誰還有心情去管那杯要化不化的冰淇淋。
  不客氣地接手,看他接下來要說什麽。“你為什麽不願意和我談一個正常的戀愛?難道我比他差?”這才是他的核心問題。
  “對你大膽的表白和厚愛,小女子感激不盡。”她忙著吃東西,含糊其詞。石澈VS龍覲行,她真的不是太想比較。因為總不能去傷一個年輕人的心吧。
  “還是你缺錢?我可以養你,我養得起你。”說到這裏,他的神態突然高傲起來。
  “小女子隻求食裹腹、衣蔽體。”石澈啊石澈,難道沒人告訴他,要去追一個女人,最好查清她的個性和脾氣嗎?她歎氣。
  “那你是為了什麽?你愛他?”他顫顫抖抖地說出最後三個字,那是他最不想麵對的答案。
  拿著勺匙的右手抖動了一下,她不動聲色地抬起眉眼。“為什麽最近總有人問我這個問題?”她做思索狀。
  一直有人問,可一直沒有答案。或許,是她故意忽略了潛意識裏的正解。
  “你愛嗎?”他橫過桌子,激動地抓住她的手問。
  “死小孩,問題那麽多,管那麽多幹什麽。操心你自己吧,二十幾歲的人了。”她不留痕跡地掙開他的手,敲他一記。
  “可是,”他痛苦地看著她,再次抓住她的柔荑,“我隻要你啊。”
  “聽著,石澈。”她收回手,神情嚴肅起來,“就像你現在知道的,我已經不是三年前的婁妤甍了,已經不再單純了。如果三年前遇見你,或許有可能。可你,出現得晚了。”其實她可以明確地告訴他,即使他在三年前遇見她,他們還是不可能。有些事情是沒有原因的。反正時光也不可能倒流,她知道什麽都不可能倒流。如果可能的話,她還是會遇見他——龍覲行。宿命如此啊,該如何讓它不去交結?
  “妤甍,不管你相不相信,如果有可能的話,我會讓你愛上我。”他站起來,自大的口氣一如往昔。
  搖搖頭,她對他先離開的背影彎彎嘴角。天驕之子,總還是有他自己的脾性。
  “老板,我還要一碗辣的牛肉米線,加一杯橙汁。”搖完頭,她開始點餐。暫時把那個愛不愛的問題拋在腦後。
  
  他在晚上十點三十七分踏進公寓。在走進睡房的途中,他邊走邊褪下西裝外套。暈黃的床頭燈散發出柔和的光亮,形成一個小光圈照在她睡熟了的臉上。
  這是他進房就看到的。一抹好看的弧度出現在他的嘴角,俯下身,他在她的臉頰印上了輕輕的一吻。
  “嗯?”雖然那一吻像蝴蝶翅膀劃過那麽輕,她還是被驚醒了。
  “我吵醒你了?”微笑看著她孩子氣地揉揉眼睛,他索性坐在床邊。
  沒好氣地丟他一記白眼,她記著他上午掛她電話的仇,而且還沒決定要不要恢複邦交。
  “生上午的氣?”他明知故問,並伸手揉揉她散亂的長發。
  “嗯哼,你當我很閑嗎?”她坐起身,躺著講話老是感覺給了他百分百的仰視。
  “你上午問的那些有原因嗎?”他平淡地問著,可眼睛裏閃過的內容不僅僅隻有這些。
  “我覺得那該是常識,被一個二十四歲的人問起,我並不覺得需要原因。”她答得很溜。
  “即興想起?”他的目光扣住她,一絲一縷的。
  “是。”移開自己的目光,她沒笨到騙人還去直視被騙人的眼睛。
  他了解地點點頭,像是好說話好商量。
  “我明天寫給你,睡覺吧。”他再次俯身給了一記晚安吻,並掉她這邊的燈,起身進浴室。
  她乖乖地躺下,思緒卻並未停止。就在他俯身吻她的瞬間,她留意到他的領口有著一個刺目的口紅印。她可以想像得到,就在幾十分鍾前,他還和他的某一女伴卿卿我我。而在此刻,他卻可以若無其事地親吻她的額頭。為什麽這樣的他,居然在他擁抱她時還會讓她感覺安心。
  聽著浴室裏嘩嘩的水流聲,突然感覺自己了無睡意。可是這樣的事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也將不會是最後一次。那,她在意什麽?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她到底怎麽了啊?

第二次脆弱
  兩年後的一個夏天,她在他懷裏第二次脆弱。時間是,一整夜。
  這樣算是一種諷刺嗎?站在母親的墓前,她問著自己。
  記得一個多月以前,她母親的五七場麵熱鬧得很。而現在呢?一片寂靜的公墓群,沒有半個人影。而在她母親的墓前,隻有稀稀疏疏被雨水淋濕了、褪去了顏色的黃色小花。
  她走向前,拉起褲腿,在她母親的遺像前蹲了下去。放了一把純白的百合,她希望她母親喜歡這個。
  “我在恨你嗎?”手指摩挲著墓碑,她問。
  “您呢?是不是不願意看到我?”她一手撐著自己的下巴,換了一個悠閑的姿勢看著墓碑上的照片。因為下過雨,在這植物繁盛的季節,墓碑的周圍長了許多的青苔。
  一個人死了就是這樣吧,並不會有多少人會把你放進心裏,世界也不會因此而少了什麽。那,一個人這一生的意義又何在?是養育了後代,還是用盡全身的力氣去愛一個人?是做出了貢獻,還是功成名就?
  “您說究意是什麽呢?”她靠在墓碑邊自言自語,“您的答案是不是用一生去愛一個人?”空曠的公墓群不能給她任何回答。夏天的熱風吹過周圍的鬆柏林,發出了嘩嘩的響聲。她輕聲笑著。
  “我們竟然在這種情況下才能夠交談。”她自嘲地說著,搖搖頭。
  一輛轎車從公墓的大門駛了進來,在停車場停下。
  她眯起眼睛,在車門開啟的那一瞬間,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是他——她的父親。
  遠遠看到倚在墓碑上的身影,婁仲堂顯得有些驚訝。“我以為全世界隻有我記得你母親的生日。”他溫和地笑著,並走近。
  “嗯哼。”她依然懶懶地靠在墓碑邊,用手指撥那束百合的花蕊。
  “你母親會很高興的。”他把他手上的那束火紅的玫瑰獻了上去。
  她的視線一瞬間被那束玫瑰吸引。“我以為她會喜歡淡雅點的花束。”她挑眉說。
  “是,但這束玫瑰是我的個人意願,我送給她我的愛情。”打量著心愛女人躺下的這方土地,他答。
  她淡淡地笑著,站起來,拍拍褲子後麵的灰塵。原來她的身邊還存著在這至死不渝的愛情。“我一直以為她可以陪你到老。”
  “我也這麽以為。”婁仲堂對她苦笑,“可是心肌梗塞是很突然的病,我和你母親都沒有辦法。你母親也來不及等你。”
  她了解地點點頭。
  “人到了中年的時候,總是會想念起自己的親人,特別是兒女。你母親也一樣,隻是她不善於表達,有時候像是活在一個人的世界裏。即使一起生活了二十幾年,我依舊會害怕有天醒來,而你母親卻不在。”他抬頭看著被風吹過的雲,緩緩說著。
  “她愛你,你是她惟一的女兒。她的某種情感上的缺陷,你也十成十地遺傳。妤甍,你總是在不停地傷害你愛的和愛你的人。”
  “為什麽?”她揚眉問。
  “因為你害怕沒有相同的回報,或者應該說,你怕輸。你怕愛不起,怕不能給愛你的人相同的愛,你怕有負擔,怕被人牽絆。”他緩緩說出口。
  “你為什麽會知道?”她彎起嘴角看他,對他的診斷並不感到驚訝。是,她的確傷害了許多人,例如她的父親;她的確怕別人的愛,例如石澈;她的確害怕被人牽絆,例如她開始想要逃開龍覲行。這些話都沒錯。
  “因為我是你父親。”他慈愛地笑著。
  是啊,因為他是她父親。這樣的理由就已經足夠了。她笑。
  “走,我們邊走邊聊。”婁仲堂細心地打掃完墓碑的四周,伸出胳膊,等著女兒跟上來。
  站在原地凝望他片刻後,她像個十幾歲的孩子一樣,開心地挽上了他的手臂。
  “感覺像是十幾年前一樣,那時的你才六歲。愛纏著我的胳膊坐在我的肩膀上放風箏。”是嗎?原來腦海裏經常縈繞不去的畫麵就是這個啊。
  “那時候的天空是不是很藍?”她問。
  “是。”他抬頭看天空,“和現在的天空一樣。”
  她也聞言抬頭。是啊,很眼熟的天空,原來就出現在她六歲的記憶裏。鬆柏林又一次發出嘩嘩的聲響。走在那片鬆柏林下,一縷縷的光線從樹木的縫隙中穿梭而行。她舉起手掌看著陽光從指尖穿過,帶著熱熱的溫度。
  “怎麽了?”婁仲堂順著她的視線向上看。
  “沒什麽。”她笑。她,是不是開始跨出了離開穀底的第一步?
  
  在戚詠笙那裏上班剛剛進入第二個月,也就是八月初。她,被活捉。關於描述此類問題的俗語有很多,例如紙包不住火之類的。但這些都表述不了她當時認命的程度。她想,她好像總是跳不出他的手掌心。
  五點二十三分,她複印好文件,放著散亂的桌子準備下班。五點二十五分,她手機響起。“喂。”她注意到了手機上的來電顯示,說得小心翼翼。
  “我在樓下。”他說,熟悉的聲音有一種輕撫過她耳垂的魔力。
  他知道她在這裏上班了?她垂下眼瞼,“哦”了一聲。她不問他來幹什麽,也不問他怎麽知道的,反正他有他的渠道。
  “我等你下班。”她依舊“哦”了一聲,然後條件反射地切斷了電話。她是沒打算瞞他多久,隻不過沒想到他會衝過來抓人。每次不可避免地講到工作問題的時候,她閃爍其詞,要不就轉移話題,他不可能不懷疑的。隻是他不戳穿,她也就鴕鳥般認為他沒發現。
  自己騙自己的過程是蠻美好的,可是結果……她苦笑。雖然是意料之中,但總得給她一個哀傷的權利吧。
  下班的鈴聲響起,助理室裏的同事都開始三三兩兩地道別並離開。她以平時十分之一的速度點頭、微笑、道別,並決定開始收拾她N年沒有收拾過的辦公桌,沉重得像在整理遺物。
  “婁姐,你今天終於肯洗心革麵了?”同室的小杜打趣著,她因為一篇文件還未完成,也留了下來。
  在助理室裏,兩個月前就開始有“如何找到婁妤甍”“看誰的桌子最亂誰就是”的Q&A。
  “是啊,我想投胎重做人。”她懶懶散散有氣無力地說出來。這是她的心聲。她想重新做人,隨便找個人家投胎,就算投到剛果也無所謂,總比馬上要麵對的事要好。
  “不用這麽內疚啦,你的桌子大家都看習慣了。就當在欣賞室內垃圾場。”小杜湊過來同情地拍拍她的肩,算是安慰吧。
  要死不活地掃了小杜一眼,“很高興我無意中開了大家的眼界。”她說,她會為自己的懶散內疚?打死她都不會相信。這種從娘胎裏帶出來的“特長”就跟吃飯呼吸一樣,她做起來自然得要命。
  “那婁姐你以後多注意下不就好了。”小杜自動自發地接過她剩餘的工作。因為一個對如何製造淩亂很在行的人來說,即使他有心收拾,效果也隻能是相反的。
  “看來你的罪惡感比我想像的要深重得多。”醇厚的嗓音在她們背後響起。
  她身體一僵,隨即垂下頭。
  “你好。”露出令人窒息的招牌笑容,龍覲行動作優雅向她們靠近,並禮貌地對眼睛裏冒出星星的小杜打招呼。
  “喏,擦一下口水。”順手從桌麵上抽出一疊麵紙,她遞給將近癡呆的小杜。
  “哦,謝謝哦。”神情恍惚地接過紙張,小杜機械地往下巴擦去——什麽都沒有。
  老天沒事生出這種男人一方麵是滿足視覺效果,一方麵是混淆視聽。例如這位龍姓男子。“你怎麽知道我在這層?”她問。這棟樓十幾層,如果沒有人告訴他,他找也得找個把小時。
  他似笑非笑地看她,已經離她隻有十公分的距離。看著視線膠在他身上的小杜。好吧,她又問了一個蠢問題,他大可以利用他的“男色”。隻要他肯開口問,估計被他問的人連她今天中午吃的什麽都可以掰出來。
  “我們已經浪費了很多時間。”親昵地環過她的腰身並點點她的鼻尖,他的表情中有種不協調的情緒在暗湧。她的心開始往下沉,不知道他用意為何,在她的同事麵前有這種表現。但她卻無法抗拒。
  她低頭審視自己的手指,注意到小杜還有點恍恍惚惚。
  他拉過視線,下一秒向小杜伸出手掌,“很高興見到你,我是龍覲行。”他風度翩翩。
  “你……你好,我叫杜……依婷,婁姐的同事。”小杜也遞出手掌,表情類似在夢遊。
  他又是一記微笑,抽回手後摟著她向外走。
  “我還沒收拾完。”她瞪他,把所有的力氣都集中在腳腕上,她有釘在地上生根的打算。
  “不……不要緊,婁姐,你和龍先生有約就先離開。我來收就可以了。”她估計小杜根本就對她自己現在說出來的話毫無知覺。
  她翻個白眼,開口:“這——”本來就該我來收拾。
  “杜小姐,麻煩你了。”他打斷她,代她答。
  “龍覲行,你——”不要太過分。
  “我們趕時間。”又被他打斷,他狀似寵溺。
  她深吸一口氣,鬆開了拳頭再把它握緊,再鬆開,就怕體內狂飆的火氣竄上腦門,燒掉某一個學名為理智的神經,一拳就就給他這麽揮了過去。同時她又怕拳頭鬆開,會無意識地抓了桌子上的文件摔在他好看的臉上,那是小杜的心血。
  “謝謝你,小杜。”她轉頭對小杜道謝,在下一秒被他擁著離開。
  她現在可以想像得到以小杜為首的八卦集團,明天會怎樣絞殺她。她覺得前程黯淡。歎息。
  他明明是微笑地牽她的手出助理室的,卻在走進樓道時,第一時間內變成老K臉。她開始歎息加頭痛。到底是誰從頭到尾做得比較過分?
  兩個人站在電梯前無言地等電梯。他依舊牽著她的手,隻是神色淡漠。她向上仰頭看著顯示燈,向下打量著光滑的米色地板,向左看著樓道口,向後掃過來時的路,就是忽略過右邊他站的方向。
  當電梯的顯示燈到“11”的時候,門未開,因為在這之前沒有人按鍵。好啊,那就等吧,最多樣子很白癡。電梯再次從一樓緩緩爬上來,爬到五樓的時候又跳過。她開始翻看左手的手指頭。電梯在緩緩地下降後又來到他們的麵前,可還是跳過。她垂下眼瞼偷看他的表情。
  “哦,如果你不太願意乘電梯的話,改走樓梯?”明明那個做事很過分的家夥居然臉色比她還難看?雖然她認為他是理虧的那一方,但以她察言觀色的經驗來說,這個時候最好要識時務。
  他轉頭深深地看她一眼後,接下來的動作是伸出他修長的食指,按下按扭。“叮。”電梯門在再次爬到五樓的時候打開,沒有一個人。
  他鬆開牽著她的手掌,邁開長腿率先跨了進去。她後麵嘰嘰歪歪地跟了進去。
  電梯的門緩緩地闔上,整個空間裏開始出現一種詭異的氣氛。她不自在摸摸耳朵,躲避著他熾人的目光。他用一種飄忽的神情看著她,從頭到尾不準備開口。他算她三秒後就會受不了。
  “看什麽?!”果然,還不到三秒鍾,她開始惱火地對他吼。
  他嘴角微扯,黑色的眼眸射出耀眼的光芒。
  她沒好氣地用腳丫子拍打著地麵,不耐煩的情緒可見一斑。“叮”,電梯再一次打開。這次她認為是解脫,於是一馬當先地衝了出去,卻在剛剛踏出電梯的同時,被他摟住。
  “我把車開過來。”他開口交代,唇滑過她的嘴角,令她一怔。他把她的反應看在眼底,帶著高深莫測的微笑轉身走向停車場。如果,剛才他的唇就這麽印了下去,那他是否知道那將是她的初吻?同居三年後的初吻。
  她笑笑。有些可悲,有些輕鬆,有些興奮,有些……失落。走出這個無人的大廳,她下台階,站在人行道上等他和那輛車的出現。與此同時,形形色色的各類人群在她的注視下一閃而過。他們都是彼此生命中的一縷煙末。
  就在這個時候,一片嫩綠的落葉冒冒失失地掉落在了她的腳邊。她莞爾,彎腰拾起。細細地端詳它張開的脈搏,是否還有生命的痕跡流動。
  銀灰色的跑車從停車場的方位駛過來。最後,他把車安靜地停靠在她的麵前,橫過助手座,打開車門。“看什麽?”他注意到她手上的葉子。
  “這個時候開始落葉了。”她答得牛頭不對馬尾。
  “什麽季節都會有落葉。”她看他一眼,鑽進車內,遺棄了那片對地心引力抗拒力薄弱的葉子。
  “為什麽找工作?”他發動引擎問。
  “戚姐這裏缺人。”她回答一半的實話。
  “戚詠笙?”他問,目光直視前方,看不到表情。
  “你認識?”她皺眉問。他的人際關係網廣闊得開始讓她心生恐懼。他沒回答,隻是開著他的車。
  “我們去哪裏?”發現走的路線不是回公寓的那條,她問。
  “去吃飯,我今天沒心情做。”他別有心意地看她一眼。
  “那——”她拖長尾音,他沒心情做和她又有什麽關係,“在你決定‘請’我一起吃飯之前,請順便問問被請人,也就我的意願。”
  “你的自動自發一直保持得很好。”他帶著笑意諷刺著。
  “優點當然要好好保持。”她的口氣是理所當然。
  他聞言笑出來。記得有一次他說她懶散的時候,她的回答是“與生俱來的,當然要保持到進棺材”。當然,能說出這樣的話出來的人,臉皮厚度也應該比較可觀。
  看著窗外飛馳而過的林立店鋪、擁擠人群,她現在可沒有笑得出來的心情。咬唇思索後,她決定說出來——
  “我想開始獨立。”
  “沒人限製你的自由。”他答得眼神閃爍。
  “我是指——”
  “想清楚再說出口!”他語氣淡漠地吐出這幾個字打斷她,奔跑流暢的跑車並未因此受到影響。
  “你剛才那句是什麽意思?麻煩你倒帶原音重現一遍。”她也不客氣地讓火氣開始往上爬。為她的獨立爭取,也為他今天第三次打斷她的講話。
  誰來告訴她,什麽叫一個二十四歲的成年人想清楚了再說出口?說完“沒人限製你自由”後,又告訴她要想清楚。難不成要告訴他這是她考慮了將近一年的答案?
  他緩緩地移過視線凝視她,銀灰色跑車在他熟練的操作下,平穩地滑進一個濕窄的小巷。輪胎急速地磨擦地麵,發出尖銳的刹車聲。
  “龍覲行!”她鬼叫。哦,她忘了,她不該在把命放在某個人手上的時候,還有挑釁某人的打算。
  “我的意思是,”他牢牢地鎖住她,“我不會允許你搬出去。”
  “我認為腿長在我的身上。”她抬高下巴,一邊和他保持著安全距離。
  “是,沒錯。”他拉近他們之間的距離,俊美的五官在陰影下有種邪魅的氣息,“但在麵對現實的時候,你會打消你剛才的念頭。”
  他暗示什麽?
  克製住一拳打在他鼻梁上的衝動,她再次向後移,發覺自己的背已經抵到車門。
  “龍先生,不妨告訴你,我覺得你剛才說的話很有喜劇效果,也許你還有一點講笑話的潛質。我記得現在是二十一世紀對吧?平等民主之類的問題不用我告訴你吧?”所以她要搬出去不需要他的允許,隻要姑娘她高興。
  “很高興我們兩個之是還有一個保有理智,但那個絕對不是你。”他傾身將她困於車門和他的臂膀間。
  “我不太喜歡這種講話的姿勢。”她皺眉指他的動作。“不太喜歡”的原因之一是他的太靠近讓她覺得呼吸困難,其二是他的侵略性太過明顯。
  “那我們換個姿勢。”他嚼起一抹若有若無的微笑,下一秒已經把她拉近自己的胸膛。
  朝天翻個白眼,她並不覺得她的第二個姿勢比第一個姿勢好,而且這樣更容易瓦解她的神誌。利用男色的卑鄙小人。
  “你覺得我們可以這樣下去一輩子?”在她決定放棄跟他講理之前,再試一次。
  “不覺得。”他趁機偷香,被一掌拍掉。
  “我也不覺得。”既然英雄所見略同,他還別扭什麽?“所以我總有離開的一天,隻是早晚問題。”
  “這是你第一次談我們的問題。”他擁她入懷,“但不是我期望的話題。”
  “我以為隻有女人對你有期望。”她快速地反擊,驚覺到自己說了什麽的時候,她已經開始後悔。於是,她不要他給她一點點希望。她怕會破碎啊。什麽叫禍從口出,她終於知道這種滋味了。
  “你在乎嗎?”他要笑不笑,玩味地盯著她。
  “你這麽問是希望我在乎還是不要我的在乎?我挑一個你滿意的答案給你。”基本上,錯,她隻會犯一次。
  “我何必問你?”他抬起她下巴,來回地輕撫。
  “我也不知道你為什麽要問。”照例拍下他的祿山之爪,她答得麵無表情。
  他輕笑兩聲,放開她,卻神色複雜地看著她。倏地,他快速將她拉進懷中,濕熱的雙唇在她開始驚呼的瞬間準確地蓋在她的嘴唇上。
  她的初吻。這是那是惟一閃入到她腦海的信息。
  激烈的,暴力的。他的吻侵略性地刺上了她的靈魂,猶如他的人。
  這不是一個單純的吻。他的氣勢已經威脅到她的體內,攪渾她的神誌,並宣布一種野蠻的占有。牙齒撞擊的聲音清楚地傳到她的耳膜裏,她開始嚐到了血腥的味道。
  是他的血。
  伸出左手摸索到車門的按鈕,她一鼓作氣地打開門,再用右手——
  清脆的掌聲響起在這個窄小的巷子裏。
  她飛快地踏出車門,跑出了這條小巷。始終不敢回頭,不敢看他的樣子。她打了他!她居然給了他一耳光,她的第一個耳光竟然扇在他的臉上。可是為什麽他要強吻她?為什麽他會要跟她接吻?她記得這是他諸多原則裏的一個啊。為什麽?
  在跑過第二個路口的時候她喘息著停了下來,隨便讓腦子裏的一團混亂暫時停下來。天啊,她開始抱著頭呻吟。她以為自己早就過了一時衝動的時期,可是今天,看看她都幹了什麽。誰來好心地點拔她一下?婁妤甍啊婁妤甍,就算你到了二十四歲才開始扇人耳光,最起碼在扇之前該考慮一下對象吧?她苦笑著。
  要死不活地靠在馬路邊的街燈下,她伸出右手,打量著掌心。“原來打人耳光手也會疼。”自言自語。何止手會疼,那左胸腔裏隱隱抽動的,又是什麽?
  
  是夜。
  她晃蕩在公寓的附近,對著天上閃爍的星星,歎了第一百零一口氣。原來她“離家出走”的結果是無處可去。如果從今天下午的那件麻煩事件開始,到現在她不敢回公寓也叫離家出走的話。
  婁家不能回,因為從高中畢業就再也沒有回去住過。舒璃的地盤去不得,去的結果是換回一個滿城風雨。那——如上所訴,她今天注定無家可歸。再歎出第一百零二口氣。
  她幹嗎要動手打人?如果打完了心情很爽也就算了,可是好像心情越來越糟。莫名其妙的龍覲行,莫名其妙的婁妤甍,莫名其妙的接吻,莫名其妙的耳光,莫名其妙的情緒,莫名其妙的罪惡感。她看了一眼天空,再悠悠地歎出第一百零三口氣。
  “半夜三更的,別在這裏製造怨死鬼的氣氛。”熟悉的聲音冷冷地從她右手邊傳來。她抬頭,看到了自己剛才抱怨的主角之一,之二就是她自己。銀色的月光披在他好看的輪廓上,他明亮的眼睛仿佛能看見黑暗裏的一切。看著他,她又不知不覺地歎了第一百零四口氣。
  他聽著她歎氣,蹙眉走近。米白色家居服支撐在他充滿力量的身架上,滿足她的禮視效果。
  “我記得被打的好像是我吧。”打了人的人居然比被打的人還鬱悶。
  “對不起。”她低頭對自己的腳趾頭說。對於認錯,她向來都動作比較快。何況這次是發自內心的愧疚,但還是難免難堪。
  “是啊,你今天還跑得那麽快。”他雙手環胸,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的頭顱。
  真是容易得寸進尺的男人。她悶哼。於是,她強烈的罪惡感開始轉為一般。
  “我今天太衝動。”她飛快地抬頭看他一眼,隨即又低下頭,“對不起。”
  “腦袋沒有帶出門?”他又冷冷地加一句。
  再於是,她的罪惡感再次降級,從一般到一點點。等到罪惡感全消的時候,估計她就能夠站起來直指他的鼻尖,提醒他是誰強吻在先的。
  “那,你還痛不痛?”她問,等著他再駁,同時也等著自己的罪惡感自動消失。
  “回家吧。”半晌,他說。
  “啊?”她吃驚不小,他應該繼續嘲諷才對。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伸出把她從石椅上拉起來,“回家。”
  “哦。”她盯著他隱藏在黑暗中的臉。瞬間,她的罪惡感一路狂飆到原有指數。
  他牽著她的手向大樓裏走去,警衛室的李老伯隔很遠就站了出來,像是等著好戲開場的熱心觀眾。“龍先生,終於把太太找回來了?”李伯笑吟吟地說。
  對於住在這裏兩年的龍覲行和婁妤甍,附近的鄰居和警衛早就把他們認為是一對剛結婚不久的小夫妻,於是一直龍先生龍太太地叫。但由於關係特殊不好解釋,她也一直任由他們這麽叫。隻是那三個字對於她的震撼,她想這一輩子都不會是另外三個字代替得了。
  “嗯。”他冷淡有禮地頷首。
  從當事人甲身上看不出什麽效果,於是老警衛自然把希望放在比較好說話的當事人乙——婁妤甍身上。
  “龍太太,別怪老李我多嘴,龍先生從回來一直等到你現在。夫妻嘛,床頭打架床尾和,別讓龍先生太擔心了。”老人家碎碎念。
  他等她?還從下午回來到現在?現在是——晚上十一點零三分。完了,她暗暗驚呼著。因為罪惡感指數居然反超前。
  他不動聲色地看著她神遊太虛。謝過老警衛,拉著還在神遊的她進電梯,直到出電梯。
  “對不起。”她超小聲地看著地麵,在他打開門的時候說。
  “我比較喜歡聽你說別的。”他邁開長腿進公寓裏,“去洗澡,然後安靜地睡覺。”
  她有點恍惚地走進浴室,終於她也有了超級愧疚的一天。
  不可否認,她的情緒他拿捏得十分準確。她的脾性他也夠了解。不管他讓她的罪惡感升級是有意還是無意,終歸一句,她這輩子是栽到了他的手上。她還是想要逃離這種宿命,像是自不量力。可她,不能就這麽沒有了自己啊。
  打開浴室的門,她摸黑上睡房。他半躺在床上看著書,暈黃的光線嬉戲在他的臉上,右臉的紅印在這個時候才看起來比明顯。她三下兩下爬上床,跪坐在他麵前,扳過他的右臉頰仔細地看。
  “明天會不會消?”她問他,沒忘記他自己是個醫生。
  “不會。”他放下書本答,有些心不在焉。
  咬了咬下唇,她伸手再次扳過他的臉,直直地看著他的眼睛,溫暖、曖味的氤氛纏繞上她的眉睫。
  她語出驚人,“我們來……親熱……”
  “你需要安靜地睡一覺。”他的瞳孔以極快的速度收縮了,隨即他拿開她的手。
  “我知道你會誤會,這不是我減少罪惡感的方式。是我需要,我覺得自己很需要你。”她需要他的體溫、他的保護。
  “為什麽?”他問,指腹輕撫過她的鎖骨。
  “生理需要。”她強硬地答,全身卻開始顫抖。他為什麽要問?她該說是因為她此刻覺得脆弱;覺得就快要萬劫不複;覺得再也走不回去而想印證他能讓她安心;覺得她在他手裏是永遠跳不出的棋;覺得她無法逃脫被他吸引的結局;覺得自己在……愛他?她,是快要愛他了?還是已經愛了很多?多到開始不去想公平不公平?
  他眼裏有快憋不住的笑意,手指卻溫柔地劃過她的臉頰。
  “乖乖地睡。”他拍拍她的頭。
  她看著他,默默無語。一種挫敗在體內發酵,以左胸腔為中心,漸漸散開。她依言背對他睡覺,卻在翻身躺在他身邊的時候,一滴有溫度的液體滴在他的手指上。
  “甍甍?”他心髒開始奇異地緊縮。
  “什麽事?”她壓住湧上喉嚨的酸楚,回答。聲音還是顫抖。
  “怕你會冷。”他沒有點明,低醇的嗓音帶著慵懶的語氣講了一個可笑的理由。最後,他伸手抱緊她整個身軀,感覺到她的輕顫。
  “關上……燈。”她困難地說出三個字,她已經在他抱緊她的那一刻開始決堤。
  他反手關上床頭的燈,把她放進自己的懷裏。靜謐的空間,隻有她抑製不住的抽氣聲。他抵著她的發絲,無言以對,隻能緊緊地抱住她。
  兩年後的一個夏天,她在他懷裏第二次脆弱。時間是,一整夜。

讓愛出走
  離開和他一起生活了兩年的地方,從此不再有任何關聯,不再有任何交結。那一天,天氣陰沉,猶如她的心境。
  原來打人耳光也是可以傳染的。
  如果她是傳染源,那麽反倒被傳染到好像有點諷刺。如果要問那個傳染的媒介是什麽?據她估計,答案隻有三個字:龍、覲、行。
  八月末的某一周末上午,暴雨成災,沒有停的趨勢,一道幕布似的天上之水衝刷著這座城市。他和她都困在了公寓裏。
  十點三十二分,她睡夠了本才從床上爬起來,穿著合身的白色短袖T恤加牛仔褲,光著腳丫子搔著一頭亂發在公寓裏晃蕩。
  “甍甍,把餐桌上的牛奶喝掉。”剛剛單腳盤腿坐在沙發上按著遙控器,龍老大的聲音從書房傳了出來,還夾雜著翻動書頁的聲音。
  她撇撇嘴角,踩著重重的步伐往飯廳裏走。
  龍覲行,她最近麻煩的根源。她猜得沒錯,助理裏的那群八卦集團,果然在他接她下班的第三天早上,給了她十分“熱情的款待。”
  那天夜裏的崩潰給了她一雙腫桃眼,她不敢出去見人,於是罷工一天。等到第三天上班的時候,一群八卦女正擺好滿清十大酷刑的用具等著她。
  抄起餐桌上的一杯牛奶,她皺著眉捏著鼻子一口氣灌了下去。
  是誰發現了這種東西?她暗忖。擱下杯子,她走回客廳,維持原樣按著遙控器。
  “城區的萬勝路居民區於昨日發現一具燒黑女屍,經警方調——”凶殺,血腥暴力。看來該被雨衝走的還留在這裏。她麵無表情地按!
  “小燕子,你不可以——”嗬嗬,她表情僵硬地傻笑兩聲。《還珠格格》,放都放爛了。跳!
  “最近氣溫連續下降,江南地區受台風影響將有一眼飯廳那頭的窗外,有那麽一秒的閃神。歎口氣,她還是換台。
  漫無目的地按了一通,她頹廢地關掉電視機,把遙控器拋在一邊。
  最近好像什麽事情都不了了之了。包括她要搬出去的想法、他們沒結論的爭執、她大哭一場的後果是……他當它們從來沒發生過。
  怎麽可能去當它們從來都沒發生過?他們之間已經變得不同了,因為她對他的依戀在一分一分地加深,但依舊不願放棄離開的想法。隻是,到了那個時候,她該如何邁步走出這間充斥著回憶的公寓?
  感歎剛剛進入狀態,門鈴在這個時刻突然響起。她同上時間皺眉,並看向書房,等著他去開門。
  同住在這間公寓裏,訪客的目標是她的幾率幾乎為零,因為兩年來沒有一個人進這間屋子的目的是她。但是那間書房裏的那位龍姓老大就不同了。
  “甍甍,你先去開門。”老大鼻尖都還沒從書本裏抬起來地發言。
  她懶散地從軟軟的沙發上站起來,還是光著腳丫走到門邊。習慣性地沒從貓眼裏看是誰。
  門邊的對講機也湊個熱鬧地響起來。她左手接話筒,右手開門。
  清脆的掌聲在客廳裏響起。一時間她有點閃神,隻是無表情地盯向來人。
  “喂,龍太太嗎?剛才有位小姐強行闖入——”她掛上。
  發出這種響聲無疑是手掌和手掌的接觸。一個手掌的主人來自“強行闖入的小姐”,另一個手掌——很不幸地,她的右臉頰代替了手掌的命運。
  沒錯,她被打了。在事隔四年以後被同一個人打。
  “有事?”她緩緩轉過被打偏的螓首,冷光在她眼底射出。
  聽到響聲發覺不對勁的龍老大快步走出來,攔腰把她帶離門邊,並抬起她下頷,低頭審視她的右臉頰,發現她的臉頰開始浮腫,可見呂芊芊的力道之大。
  “你來這裏幹什麽?”他慵慵地看著門邊的人,問得輕柔,但眼神卻讓人不寒而栗。但沒有人去注意陡然降低的溫度,隻有入侵者的神遊。
  “原來都是真的。”呂芊芊喃喃自語地吐出這幾個字,仿佛她的氣勢都集中在剛才的那一個耳光裏。原來他們兩人一直沒有分手,還在同居中的傳言是真的。
  她神情癡呆地看著他們相擁的畫麵,卻再也無法多說出一個字。他可以忍受他同時有幾個女伴,但卻不能忍受他和別人光明正大地住在一起,對象還是幾個月前假惺惺的婁妤甍。她以為她總有一天會讓他留在她身邊的,她在努力啊。
  這算是女人的悲哀?婁妤甍冷笑,眼睛裏的冰冷降到了極點。她以速雷不及掩耳之勢,掙脫龍覲行的臂膀上前,一記響亮的鍋貼同樣甩在了呂芊芊臉上。
  龍覲行的眼中閃過一絲微乎其微的東西。他不加阻止,選擇默不作聲。
  “我總得回敬你一次才符合禮尚往來的道理。”她冷冷地對頭偏離九十度的呂芊芊說。拜上次的經驗所賜,這次打下去的感覺好多了。
  “你!你這個賤人!表麵上裝得多清高,暗地裏卻幹著見不得人的勾當!”或許是那一巴掌把呂芊芊打回了神,她狠狠地瞪著婁妤甍,開始譏罵著。
  “或許,我確實是蠻賤的。”她雙手環胸,嘴角有冷冷的笑意。眼睛輕蔑地掃過眼前兩個人。這種爛戲碼發生在她的身上時,她卻全然沒有嘲笑的興致。對於她,龍覲行,她開始絕望了。而她自己,正在崩潰中。
  “我賤在挨了你兩巴掌才懂得還手。”她看著呂芊芊,像說給自己聽。爾後,轉移目標——“而你,龍覲行,”她對上那雙耀眼的眸子,發覺一道光亮從他的眼裏倏忽而過,“你讓我感覺我賤得自己折磨自己!”
  話音落,她轉身,快速地走向自己的書房。他的始終沉默,呂芊芊的歇斯底裏,都被她一一關在了書房外。她無心去爭吵。
  一直折磨自己。這句話說得真好,原來她一直想表達的就是這個意思。她守著自己的心,害怕它一寸一寸地陷落;反觀呂芊芊,她卻愛得理直氣壯。她是賤啊,居然在這種情形裏舉棋不定,搖擺不定。
  她背貼著門緩緩坐下,環抱著膝蓋,發現右臉頰有種火辣辣的感覺。除此之外沒有了其他的感受。她,是不是已經開始麻木了呢?這樣,也好……
  
  秋天來了,整個北半球也開始在名正言順地落葉。就在這個季節,頭頂上的那片天突然變得很高很藍。澄藍的天沒有一絲雲飄過。心無雜念。世界仿佛就該如此。
  可是她過得不好,非常不好。為什麽?她要的不就是這樣嗎?計劃了一年的東西,不就是該這樣嗎?他說,我知道你要離開。我相信這是你考慮了很久的結果。那麽,你離開吧。
  眼神閃爍。她點頭,無言地轉身。隻是在那一刻,出現了一秒的猶豫。
  於是在呂芊芊事件後的一個星期,她搬離公寓,離開和他一起生活了兩年的地方。從此不再有任何關聯,不再有任何交結。
  那一天,天氣陰沉。猶如她的心境。
  “丫頭,在想什麽?”淡淡的薰衣草因子從後方遊離到鼻翼裏,很快在她的四周擴散。突然覺得這種味道十分熟悉,卻又一時無法想起。
  “沒什麽。”她暫時舒展開緊皺的眉,握緊手中的白色紙杯。
  “在想——使你突然間寄宿到我這裏的人?”戚詠笙走到她麵前,跟她一起俯視著下麵來來往往如玩具般大小的車輛。
  嘴角扯出一個勉強算得上是微笑的弧度,她又抬頭看天上。看來,最近她多愁善感的潛力已經大力發掘出來了。
  “別這麽飄飄忽忽的,讓人感覺像女鬼似的。”笑著拍了她一掌,戚詠笙打趣道,“唉,我要是再年輕十年,也會為這些情情愛愛的事情煩惱。這才叫青春嘛。”
  “戚姐,別說得自己像是七老八十沒人愛的老太太似的。”笑著搖搖頭,她從落地窗邊走回辦公桌,“我沒為你說的那些事情煩惱,實際上我覺得我並沒有去愛。”愛?愛不該是大起大落、患得患失、又酸又甜的東西嗎?可他和她像一對沒有了激情的老夫妻那樣平平淡淡。她安靜地看著她在幾個女人中來去自如。她陪他一起從他的視野裏儆視這世界,就是這樣而已。她的在乎,隻是徒惹心傷。但,當她離開的時候她才驀然發覺,原來他在她心目中所占的分量,比她想像的還要多。
  “我把我的休息室友情提供給你,你不要想一輩子都老姑婆似的賴在那裏。免得以後像我一樣當沒人愛的老女人。”戚詠笙轉身看她,斜倚在落在窗邊,說得跟真的一樣。
  “撲哧”一聲笑開,婁妤甍把玩著紙杯,斂眉看她,“我記得昨天好像有個XX集團的老總,被某個自稱沒人愛的‘老女人’閑閑地晾在辦公室外一下午。”
  戚詠笙翻了一個和她氣質不合的白眼。“你這個丫頭什麽時候也開始八卦起來了。”
  “入鄉隨俗,助理室裏有良好的環境。”她隨意地聳聳肩。
  “我發薪水是給你們八卦的?”戚詠笙咬牙切齒,現在的她正盤算著要不要把那個XX集團的老總給打一頓什麽的。作為一個老板,隻要給職員們一八卦,威嚴就開始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了。她是絕對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的。
  “多餘時間的打發方式。”
  “我還以為作為同樣被八卦的被害者之一,你不會跑來湊一腳。”薑畢竟是老的辣。即使被人小小地抓了一個把柄,老薑還是會想盡辦法回擊。
  淡淡地笑笑,突然感覺話題中的八卦事件已經離她很遠了。
  “我讓你上班時間上來,可不是給你時間來多愁善感的。”發覺到眼前這個丫頭的飄忽,戚詠笙不得不打斷她的冥思。現在看起來,這丫頭的反應明明就是為情所困,卻還裝作沒有這回事。
  斂過思緒,發現自己在老板麵前摸魚似乎是囂張了點,抬起眉眼,她緩緩笑開,“敢問女大王有何吩咐?”
  “有,放你兩天假。”戚詠笙也端出架勢,答得義薄雲天。
  “這麽慷慨的老板還真少見。”有一秒的停頓,隨即她揚揚眉角,“為什麽?”
  “因為你的臉上清清楚楚寫著‘我精神欠佳,沒有工作的情緒。’”伸出纖纖玉手,戚詠笙的青蔥玉指不客氣地點在她的臉上。
  沒有異議地挑挑眉,隻是懷疑自己有沒有表現得這麽明顯。
  “我不想我的員工會因為整理或打理文件時出紕漏,而被告上公堂。”
  點點頭,她承認自己最近是精神不好,因為沒了那個熟悉的胸膛和心跳。每次他出差的時候,她知道他總有回來的一天,所以她可以積存所有的睡意在他回來的那天安然入睡。可是現在,他將永遠不再提供讓她睡得安心的地方。她失眠,同時也失落。原來這些依賴都漸漸成為了牽引她脆弱的繩索了。
  “所以你該找個朋友聊聊什麽的,總之給你兩天時間放鬆或者整理一下自己的心緒。”戚詠笙軟綿綿的手掌拍拍她的肩膀,試圖打回她最近常常不留神就跑的思緒。
  沉默了半晌,她把視線膠著在戚詠笙的臉上,認真地看著她。
  “幹什麽?”被盯得莫名其妙,戚詠笙在她眼前揮揮手掌。
  挫敗地低呼一聲,她垮下肩。“我從你的眼睛裏看到自己,發現自己的情況真的很糟。”
  附和地點點頭,戚詠笙快手快腳地把她往外麵推,嘴裏嘮叨:“好啦好啦,我從現在起就放你假。你愛調理多久就調理多久,不過回來前要給我打電話。”
  “你這種放縱員工自由散漫的老板,難得一見哦。”被推得措手不及,她的嘴巴還是沒有閑著。
  複雜的神色在戚詠笙眼裏閃過,快得讓人不易察覺。“我是有私心的。”匆忙間,她說。
  “那我還真得感謝你的‘私心’。”婁妤甍開玩笑地答,對戚詠笙一時間吐出來的回答沒有多回留心。
  “所以,你回來的時候用力工作就好了。”成功地把婁妤甍轟出門外,她籲出口氣。
  兩個人的“纏鬥”終於停止,突如其來的釋然如層層輕絲般緊緊纏上了戚詠笙的心髒。
  短暫的沉默,恍惚間發現麵前那個女人的陌生。“謝謝你,戚姐。”站在辦公室門外,婁妤甍認真地說。
  微笑地搖搖頭,戚詠笙反手關上門,把門外的那張容顏從視線中消除。她是有私心的、真的是有私心的。為了誰呢?是……是他吧?
  信步走到落地窗邊,她無力地抬頭,那是一片望眼欲穿的雲,那是一片並不屬於她的藍色,例如那灰蒙蒙的雲煙之後的。
  而他……終究也不是她的。
  
  “然後?”
  “沒然後了。”聳聳肩,被問的人把玩著手心裏的酒杯,搖晃著琥珀色的液體。
  舒璃歎口氣,看了一眼空無一人的舞池,台架上的燈光師正擺弄著燈光,麵前的調酒師也很盡責地站在吧台,她親愛的男朋友不在,所以這個時候應該沒有人理會她的尖叫。
  “你完了。”深吸了幾口氣,止住了尖叫的衝動,她一本正經地說。
  “我什麽完了?”閃著眼睛,她也配合地問。
  “其實就是這樣而已。”舒璃攤開掌心,“這種情況是你原來就應該想到的。”
  “我沒說其他的什麽吧。”婁妤甍也表情頗無辜地跟著聳肩。其實對於今天她自己跑來把她和龍覲行之間的事全盤告訴舒璃,都覺得有點不自在。怎麽可能還去講感受啊其他之類的?
  “那好,你開始新的生活吧。雖然放你一個人住挺讓人擔心的。”舒璃是指她的生活自理方麵,“不過——”拖長尾音,她伸長脖子看向PUB的大門,眼睛裏那種希冀的目光絕對不是衝著坐她對麵的婁妤甍發出來的。
  順著她的目光望出去,雖然在看之前就已經告訴自己一定不會是什麽沒好事。但在看到逆光而來的高大人影時,她還是有點驚訝。
  這算什麽?這兩個人什麽時候背著她關係變得如此密切了?微抬眉眼,她看向舒璃所在的方向,無聲地詢問。
  “我跟我們的石澈學弟一見如故。“打著哈哈,聰明如她,怎麽可能笨得去自投羅網。
  彎彎嘴角,不置一詞。這麽明顯的串通,難道她會看不出來?
  感覺一道熱切的目光不加修飾地粘在她的臉上,她嫌惡地皺皺眉頭。
  “啊,石澈,你來得正好,我正要去做事,你來陪陪妤甍。”始作俑者精明地找借口閃開,相對與兩個表情各異的人,倒有點唱獨角戲的味道。
  類似的另一情景突然間跳上婁妤甍的腦海。例如那種門口掛“麗春院”或“怡紅院”的大宅子裏,臉上有厚如城牆胭脂水粉的老鴇,一個別扭的妓女和一個別扭的嫖客。
  她斜倚在吧台上好整以暇地看著那兩道灼熱視線的主人。別扭的妓女?她是嗎?
  快意地轉動著酒杯細長的杯腳,她斂回目光,神情淡然,修長的睫毛遮住了眼裏流動的所有內容。是,她是那種最下賤的妓女,在自甘墜落的同時,還自欺欺人、自恃清高。
  自命清高嗬……她輕輕扯起嘴角。然而在下一秒,排山倒海似的笑意突然間湧上她的喉頭,不可遏止地湧出口腔,而音量也在逐漸地增大中,顫動的喉頭以及囂張的笑聲頓時傾瀉,不意外地引起周圍人的側目。
  “妤甍?”還未抽開身的舒璃,被突如其來的笑聲驚得不得不往回走,她有些不解地看著笑得不能自已的她。那種笑,絕對不會是愉快的。
  她遲疑了一下,隨即伸出了——
  “你在笑什麽?”她的速度慢了。一直站在婁妤甍身邊的石澈,他一個箭步衝上去,兩隻手抓住笑個不停的人。
  “我讓你覺得好笑?”陰暗的室內光線描繪不出他此時的五官,熠熠的光輝從他的雙眸裏射出來,其中居然有種嗜血的因子閃過。
  “你搖得我頭昏。”漸漸地平息了來得倉促的笑意,她餘笑未了地提醒,神態輕鬆自若。而手中琥珀色液體因為石澈的搖動而飛濺出來,點灑在她白色的棉布裙子上,那謎一般的水光馬上吸入了麵料裏,消失不見。
  “妤甍……”舒璃再向前邁進一步,此時兩人的狀態讓她有點不知所措。依然懶散的婁妤甍和幾乎快要抓狂的石澈,他應該擔心誰才對?
  她眼光迷離地再次輕笑出來,小巧的下頷點了點舒璃站的方位,“你該跟你的學姐打個招呼,平常她是和‘雞婆’這兩個字連邊兒都沾不上的。”
  兩隻鐵樣的臂膀沒有絲毫的鬆懈跡象,石澈帶著血絲的眼睛也就這樣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看她自在地搖晃酒杯,仰頭,琥珀色的液體進入口腔,隨後通過咽喉。
  她還是談笑自若,麵對他她總是遊刃有餘的。因為……她知道,他永遠都進不了她的心。那麽此刻令她傷神的男子呢?
  “妤甍……”他喃喃地念著,少了先前的激動,隻能挫敗地低吟,兩個字纏繞在他的舌尖,畫出了一道讓他今生都無法破解的咒語,“我該拿你怎麽辦?”
  “或許我們根本就不用‘怎麽辦’。”冷冷地口音出自她的唇間,她正色地打量她,視線有一秒的恍惚。她也不要誰的“怎麽辦”,她從來都不需要。她可以靠自己,可以忘掉以前的依靠,不用誰的依附,因為她會痛苦。一種插入到心髒中的緊縮和疼痛,沒有人能明白,她不要誰來明白。
  “你看看我!認真地看著我!”像一隻被突然踩到尾巴的貓,他由挫敗的低迷陡然激昂起來,開始粗魯地搖動她的手臂,“我叫石澈,我很愛你,我隻要你!”
  標準的石澈,一個單細胞、幼稚得可笑的孩子。“哧!”鼻息裏的雜音依然被她很不成功地抖動出來,她目光偏移,放在站離他們一米以外的舒璃身上。
  “舒學姐,你有何感想?”她吊兒郎當地問。
  “你隻喝了兩杯ScotchWhisky。”舒璃意有所指地答。這樣的婁妤甍是她從未見到過的,至少以前是沒有。
  “是嗎?”她嘴角勾起一抹淺笑,看了一眼左手握住的酒杯,而那雙鉗住她雙臂的手,她視而不見。淡淡地撥開他的手臂,她仰首吞下最後一滴琥珀色的水光。整個PUB裏靜得連掉下一根針都聽得見,在沉默約一分鍾左右,清脆的破裂聲擔當起了打破寂靜的任務。
  “手滑了。”婁妤甍神色自然地解釋。然而任這裏的人怎麽閃眼,也絕不會看錯前一秒鍾她惡意摔破酒杯的畫麵。晶瑩剔透的玻璃碎片無力地躺在她的腳邊。一片片地飛濺開,模糊了之前完好的模樣。
  “或許你該學會失去你所要的,因為這個世界上沒有想要便要的道理。”轉身抓起吧台上的另一隻透明的酒杯,她在酒保的“不敢幹預”下怡然自得地把玩起來,隻是嘴裏的話仿佛說給自己聽。
  緩緩地後退幾步,石澈目光黯淡地垂下雙手,依舊不舍地看著她。
  “你找錯人了,我不想有心,也喪失了愛人的能力。你知道為什麽嗎?因為我不知道,因為沒有人告訴我,或者你願意找個人告訴我?”沒有告訴她為什麽啊,她隻是覺得抽空的身體快要沒有了靈魂,還是在她的身體裏早以被另一種東西侵占,再也容不下其他?
  “石澈,你能告訴我什麽是愛嗎?在一起?可以名正言順地親熱?名正言順地霸占對方?是不是這樣內心就不會空虛?然後呢?這些全部都擁有以後呢?如果是這樣,如果你要我和你親熱,我給你。這樣你就不會以為我有多清高,你會知道我很賤,你以為什麽都可以,但是不要跟我提愛,我不要這個。”
  倒抽氣的聲音,在她沒感情的說話聲和一記清脆的耳光聲後響起。
  “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舒璃放下揚起的右手,胸口因為怒氣而劇烈地起伏,她眉心的糾結、氣紅的臉龐以及溫熱的右手心都明顯地說明她絕對和那一巴掌有關。
  轉過頭,冰涼的指尖劃過微微紅腫的左臉頰,突然間她又有了笑的興致。
  “近期間大家居然都有扇人耳光的嗜好。看來上帝那理論不錯,我就是那個給人扇了一邊、又跑上來送另一邊補對稱的人。”
  “婁妤甍,對於這一耳光,我不會跟你道歉。”雙手環胸,舒璃的目光逡巡在她的臉上,“你知道你現在的行為像什麽嗎?”
  挑挑眉,麵對以“麵如土色”來形容的石澈,沒有問“為什麽”的意思,因為她不是那種好奇心強的人,說與不說在於有興致把話題勒住的人身上,所以問不問並沒有多大意義。
  “像一個失去了最愛的瘋女人,通俗點就是失戀。”一針見血,也可以叫命中要害。她那張仿若什麽都無所謂的臉因此出現了一絲扭曲。
  “你是嗎?”舒璃滿意自己的效果,繼而居高臨下地逼問,張揚跋扈的目光掃過一起進入視線裏的酒保,後者逃之夭夭。“一個女人,男人可以不愛她,但如果有人想盡辦法地要她去愛她不愛的男人,她就會歇斯底裏,而你表現得已經差不遠了。”
  “那……你是在拿他做實驗嗎?”懶懶地癱在高腳椅上,她指向瞬間麵色蒼白的石澈。
  “我是沒有想到你會如此無可救藥。”
  “石澈,”她置若罔聞,黑亮的瞳孔閃爍,悠悠地把手伸向站立在她麵前麵色蒼白的男人,“你可以吻我嗎?”
  一點零星的火光出現在那一雙死氣沉沉的眸子裏,他喉頭蠕動了一下。
  “婁妤甍!你到底要幹什麽?!”像一鍋煮沸了的油一樣沸騰,舒璃怒不可遏地咆哮,至少她並不覺得這樣的提議有多真誠。
  被吼的人仿佛靈魂不在似地起身,靠近眼神漸漸轉為驚異的石澈,直到兩具軀體緊密地契合。她優雅地踮起腳尖,送上紅唇、貼上他的。
  巨大的震撼正刺激他的理智,緊急收縮的心髒、幹澀的咽喉,以及放大了再縮小的瞳孔。他愛的她啊,就在他咫尺之間,一個伸手可及的距離。可是他不再強求了,當她的唇主動貼上他的時,他就該放棄了。
  “你的吻是冷的。”他說,壓抑著體內翻江倒海的情感。
  “是啊。”她目光閃爍地說。
  “你愛不了我,因為你的體內正占據著另外一個人。”他貼著她,想記住她的味道、記住她的體溫。
  “我想記住你的輪廓、你的眉眼,把它們都刻在心髒裏。”他仔細地看著她,最後拉過她的肩膀,再次擁她入懷,用耳語的音量緩緩說出,“我愛你,永遠愛你。”
  晶瑩的液體無聲地滴落到她的臉頰,還留有餘溫,滴在她紅腫的五指印上。這滴剔透的液體已經拒絕產生在她的體內了。
  用盡全力地了最後的一次擁抱,他緩緩放開她,深深的看她一眼後,離開。
  “他不會回來了。”看著他離去的身影,她平靜地說。驕傲如他,終究還是敗在了所謂的愛情裏。他不得不認命,不得不惋惜,不得不放手。因為這世上沒有絕對的擁有。
  “所以你也錯過了幸福。”但卻也叫她看了一場好戲。搖著頭,她是沒想到這個叫石澈的小子居然會對婁妤甍這個女人用心如此良苦。
  她聞言閃了神,良久才從左臉頰上拭下那滴晶瑩,沾上舌尖。“是鹹的。”她宣布著調查結果。所含的pH值低於了7,呈酸性,發酵於淚腺的一種東西。這種東西,通常稱為眼淚。也可以叫淚水。
  
  “嘟——嘟——嘟,啪嗒。喂,我不在,有事留言。”
  (喂,婁學姐,你好,我是靜音。可以請你出來喝咖啡嗎……)
  隔絕了所有光線的小屋子裏,她雙手抱膝地倚牆靠在角落裏。視線渙散,沒有焦距可言。
  這麽坐著已經多久了呢?她不知道。或許從昨天晚上就開始,也或許是從今天早上。
  “嘟——嘟——嘟,啪嗒。喂,我不在,有事留言。”
  (您好,請問貴舍需要社區服務嗎?如果需要……)
  感覺到小腿的酸疼,她放下曲膝的雙腿,視線放在那個響個不停的怪東西上。噢。對,那不是怪東西,那是她的電話。通過這個,才讓她知道自己的存在,同時也知道別人的存在。
  (喂,妤甍嗎?我是舒璃,你在搞什麽?玩失蹤啊……)
  嗬嗬!今天的第三通電話。淺淺的笑紋浮現在她嘴角。下意識地伸手觸摸左臉頰,沒有經過的處理臉龐應該還有些紅印吧。已經兩天了,而她也正大光明地把原來兩天的假期改為了三天,甚至會更長呢。
  她虛弱地伸展軀體,最後躺在了冰涼的地板上。思緒混亂卻又前所未有地清醒。
  原來她愛他,而且愛很多很多,所以她很傻很傻。明明知道他是沒有心的,可是她卻不由自主。她愛他,所以卑微地守著他;她愛他,所以給他他要的自由,不去牽絆他;她愛他,可是她又是矛盾的,因為他和她是同樣的人啊,害怕牽絆,害怕被人占領,守著自己的自私。
  那麽,既然如此,就放了他吧。
  想出了最後的解決方法,她淺笑著搖搖頭,一陣眩暈奪去了她的意識,朦朧間有電話進來……
  (喂,妤甍,我是爸爸。你在嗎)
  “爸,我……”
  (妤甍,凝凝她自殺了……)
  “死了嗎?”
  (沒有。但是——)
  “沒有那就……那就過來救我,因……因為我很可能就是……那個快要……”
  (妤甍,妤甍,你、你別嚇爸爸,妤甍……)
  “我……沒嚇您。”用最後的力氣吐出一個音節,她保持著很好的心情暈過去。從此以後,這段記憶就這麽抹去吧,當做她失戀的憑據。
  再見……龍覲行,再見。

不會原諒他
  病房門開啟,再關閉……隻是整個房間有種冷冷的聲音在盤旋——我也不會原諒他。
  “喂,閣下的尊臀移駕到別處好不好?”她一顆埋在飯盒裏的頭顱沒有抬起來的跡象,右手迅速地往嘴裏送食,左手試圖去拿放在另一邊的水果,很可惜被坐在床沿的老人給擋到。
  “哼!死丫頭,你以為我願意坐這裏啊?”揚揚霸氣的眉,婁老爺子聲如洪鍾地把以上字句給吐了出來。
  婁家老爺子,雖然已有七十三高齡,但矍鑠的目光、飛揚的神采,絲毫不輸給任何一個年輕人。
  “不願意坐那我借你躺好了。”唉,還差那麽一點點。她挫敗地歎口氣,拚了命地去抓那根香蕉,到最後居然還是沒抓到。
  “躺什麽躺?!你以為我和你一樣,居然餓肚子餓到醫院來!”婁老爺子受不了孫女的笨手笨腳,終於於心不忍地拿過香蕉丟給她。
  她歡天喜地一把抓住,塞入嘴巴裏,口齒不清地道:“哎喲,很久沒進過醫院了嘛,參觀一下都不可以?”
  她還好意思給他掰!“有你這麽橫著進來參觀的嗎?!”十幾個字結束,居然有餘震的效果。看來婁老爺子果然是中氣十足,老當益壯。
  婁妤甍苦著臉,抓著香蕉和飯盒的手卻沒辦法空出來捂耳朵。
  “爺爺,您聲音小一點好不好,我是病人。”她適當地拿起突然跳出來的特赦命。
  “哼,病人。”老爺子不屑地哼出鼻音,沒好氣地瞄了一眼自家的孫女,“我還真是第一次看到餓到氣力不濟的病人。”
  “沒辦法,我總是在無意中開了別人的眼界。”丟掉香蕉皮,她還說得蠻無奈的。
  他說一句,她就給他回一句。這招確實新穎,同時也不小心揚起了他老人家的火氣。“死丫頭,早知道就讓仲堂留你一個人在屋子裏自生自滅了,救活了留下來氣我這個老人家?哼,才兩天多一點沒有吃東西就要死要活的,想當年日本鬼子打過來的時候,你爺爺我半個月沒有水喝還不是活了下來?!現在留你一個嬌滴滴的丫頭氣我!年紀大了,要是換了當年哦,我非把你吊起來打不可!”老爺子氣魄宏偉地發出豪言壯語,根本沒注意到說教的對象正換著花樣吃得不亦樂乎。
  “是啊是啊,爺爺你真神勇啊,小女子我對你崇敬萬分。”咽下一口銀耳湯,婁妤甍語氣懶散地說,“崇敬”得很沒有誠意。牛牽到京城果然還是牛。
  走到病房門口的婁仲堂對裏麵爺孫倆的對話隻有無奈地搖搖頭,在下一秒,他一點也不意外聽到裏麵超級大聲的吼叫:“婁仲堂,你給我死進來!你把這個丫頭片子撿回來存心氣死我啊?!”
  他歉意地對身邊的年輕人笑笑,然後進入病房。“爸,您別忘了昨天是誰緊張兮兮地大鬧醫院。”對於他這個上了年紀又心口不一的父親,他隻能用對小孩子那樣的耐心來對待。
  昨天當他把妤甍送往醫院的時候,她的情況看起來很危急。以為她也像凝凝那樣尋了短見什麽的,於是急得婁老爺子放話威脅著唯唯諾諾的醫生,一定要救活他的長孫女雲雲。誰知道在醫生診斷完後,卻發現他寶貝的孫女隻需要葡萄糖而已。
  鬧了個不大不小的笑話,他的老臉沒地方擱,於是今天一天準備用來纏著本來就不好纏的長孫女來發泄一下因為丟麵子而鬱積的悶氣。
  “我怎麽知道是誰昨天大鬧醫院。”老爺子瞥開視線,孩子氣地否認。
  站在婁仲堂身邊的氣勢非凡的年輕人露出了一抹邪氣十足的微笑。看來婁妤甍不負責任的選擇性遺忘顯然是出自這裏了。
  本來埋首喝湯的婁妤甍感覺到空氣裏出現了一股似曾相識的異樣的氣流,而當那道灼熱的目光鎖定在她低垂的頭頂上時——
  “爸,你旁邊站的人是凝凝的男朋友,另外,她會自殺的原因估計和這位先生脫不了關係。”抽個空抬頭,再順便動動嘴皮子。在發現那道熟悉的凝視時,她就不奢望會看不到他,隻是想在自己老爸敵友尚未分清楚前點撥一下。
  她沒忘了這裏是醫院,可也沒想到自己的運氣居然好到這種地步。琚合綜合病院,她現在所躺的地皮,同時也是龍老大的地盤。換個說法就是——她正好死不死地躺在他的地盤上。
  “搶救凝凝的醫師就是這位龍先生。”婁仲堂避重就輕地簡潔回答,順便盯著自己女兒一直埋在湯碗裏的頭顱,暗自莞爾。
  婁妤甍輕輕地啐了一聲,音量小得不易讓人察覺。那顆小小的頭顱依舊死不悔改地悶在大瓷湯碗裏。
  怎麽說搶救月凝應該是外科醫師的責任,他一個腦科醫師湊什麽熱鬧?她低著頭暗忖著。
  “暴飲暴食,活該你胃潰瘍。”不動聲色地和那名龍姓的小夥子以眼神較量完畢後,老爺子覺得該做點什麽,於是伸手去奪孫女死抓著不放的大瓷碗。
  翻個白眼回應婁老爺子的雞婆,她決定惡人先告狀:“爸,爺爺今天要拖我去鐵人三項,他明明知道我不會遊泳。”她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右手的食指指向瞪著眼珠子的老爺子。哼,敢拖病體孱弱的小可憐去進行鐵人三項?這老頭子馬上會被她父親拉回去“說教改造”的。
  輕微的哧鼻聲從龍覲行所站立的地方響起,他有些失笑地看著她表演許久不見的幼稚戲碼。
  “死丫頭……”
  “爸——”無可奈何地拖長尾音,婁仲堂預備清場,真是讓龍先生看笑話了,“龍先生和妤甍有事情要談,我們先出去吧。”
  什麽?一瞬間被腦袋裏接受到的訊息所驚詫,她快速地抬起眉眼,冷不丁地望進那一潭深邃的秋水中,漣漪泛起……
  “爺……我跟你去進行鐵人三項。”緊張地抓起床邊老人的手臂。開玩笑,她寧願不會遊泳淹死,也不要跟這個男人在一起。她已經打算忘記他了啊,她決不能對自己食言。
  可惜老人家似乎記恨她先前的告密,居然沒有任何異議地跟她的父親出去。
  “小子,我警告你在先。”在不羈的一老一少擦肩的瞬間,婁老爺子隻有兩個人聽得見的音量開口。
  “您的警告不該用我身上的。”輕扯嘴角,龍覲行狂傲的自負不加掩飾地流露出來,卻有一種本該屬於他的自然。
  老人家“哧”了一聲,走到門邊。反手帶上門。該怎麽說?見到那個總氣得自己哇哇叫、神情卻懶散的孫女如此慌亂,他有一點小小的竊喜。
  對於這個龍姓年輕人,他隻消一眼就看得出來凝凝配不上他,並不是他偏袒自己的孫女,而是因為這個男人看起來太過耀眼,波瀾不興的表麵讓人沒辦法探到內心的。這樣的男人,是凝凝無法掌握得了的。那,他家的那個丫頭呢?唉,兒孫自有兒孫福啊,他是沒什麽權利去幹涉的。
  “這裏等於你家廚房,請順便。”夾帶著慌亂和緊張,她收起了先前在自家人麵前的皮相,淡淡開口,卻始終不敢抬頭看他。
  黝黑的眸子射出了炫目的光芒,他不著痕跡地笑著,舉止優雅地坐在她的床邊。
  “那裏有兩把椅子和一張沙發,我相信你隨便挑一樣都比坐在這裏好。”她惱怒他的靠近,因為她漸漸不規律地心跳。
  真是奇怪了,這樣和他見麵,居然有種回到三年前的錯覺。那時,她總是和他針鋒相對。
  “進醫院是你獨立的步驟之一?”這就是他開口的第一句話,也是一星期,或許更長未見的第一句,和他相處的日子居然遙遠得像是在上個世紀,她奇怪對他的不想念,隻到剛才看見他的時候才明白,不是她不想念,隻是他已經浸入了她的血液,如同呼吸般讓她難以忽視。
  “別對我冷嘲熱諷。”她別開臉,咬緊牙關。原本以為已經解脫,卻還是逃不開他的無所不在。
  “讓你覺得不舒服了。”他伸手無聲無息地劃過她的眉睫,低沉的嗓音愛撫般,說著。
  她下意識地避開他過分親昵的舉動,心湖也像眉心裏的波皺一樣,層層蕩漾開,最後沉澱入心髒。握成拳的手掌不可避免地輕微顫抖著。他,為什麽要出現?
  “你怕我了。”他收回手,好聽的聲音帶著少許的笑意,“我以為你對什麽都是無所畏懼的。”
  “你錯了,我怕的東西多了,特別是死,否則不會躺在這裏。”聽出他語句裏的嘲弄,她憤然轉頭對準他的視線,咬牙切齒。
  “如果怕,就不要三天兩頭餓到要送醫院。”像是輕喟,像是如釋重負。
  他閃爍的神情讓她皺眉定定地探索著。他是在關心她嗎?
  他要笑不笑地回視她的目光,淡淡的戲謔,淡淡的認真,以及淡淡的情愫和嚴肅。這些情緒竟然都很合理地纏繞在他深黑的瞳孔裏。
  他漸漸地和她靠近,潛藏在心底的氣息仿佛夢境似的跳出,碰撞她的感官。
  罷了。她說服自己,等著他的靠近。當他的鼻尖碰上她的,種種防備在一瞬間蕩然無存,因為是他啊。
  挫敗和一絲甜蜜突然間緊緊攫住她的心房,一點一滴地緊縮,像是一張一點一滴緩緩收緊的網。她,心甘情願。
  他的眼睛在笑,就在她以為他會吻她的時候、鼻尖相觸時,他的眼睛在猖狂地笑著。
  “在這個時候,你不該和我比誰的眼睛比較大。”偏頭輕啃她頸項邊的肌膚,他帶著顫音娓娓說明,“我沒告訴你接吻應該閉上眼睛嗎?”
  “別得寸進尺。”她有些惱怒,用食指尖戳戳他整個壓下來的軀體,頸邊的搔癢提醒她,他正在侵犯她。而且還是沒有詢問的侵犯。
  “我是想進一丈。”他穩住身子,兩手抵在她的身後,以她身後的牆壁為障,把她困在自己的懷抱裏。
  “不可能。”想都不想地輕哼,她直覺想戳破他的霸氣。他的自以為是,居然在她麵前表現得這麽明顯。
  色澤交錯的光華,輾轉在他的眼波中,顯得邪氣逼人。賣騷!無聲地動動嘴角,她毫不客氣地發表評論。
  他快速地在唇舌開啟間貼上了她的,她杏眼圓瞪地和他大眼瞪小眼後,再次輕易地瞄見他眼裏的笑意,這次她學乖地閉上了眼睛。輾轉的吮吸,這個吻是輕柔又甜蜜的他。像是溺愛般地輕吻她,緩緩地疼愛她,這是他們在距上次血腥強吻後的第二次接吻。
  感覺到懷裏僵硬的人兒呼吸得不順暢,他退開唇貼在她的唇角,“這個,算不算是強吻?”
  “如果你把臉湊過來我照打不誤。”空白一片的腦海在運轉一周後終於湊出一句完整的話。那濕熱的觸覺竟甜蜜到如此地步,她不爭氣地臉紅,連耳根子都紅透。
  他失笑,真的湊過臉頰,“如果可以,我希望以這個吻代替你上次的初吻。”溫柔的耳語,效果不俗到讓她的脖子都紅成一片。事情就這樣解決了?是嗎?汲取他的味道,她有一瞬間的恍惚。應該就這樣嗎?可是……
  打住。婁妤甍,你身邊有個女人為他自殺耶!而你還為他傷心了。如果就這樣屈服你就輸得很難看了,難道掙紮了一圈後你會甘心又回到起點?沒誌氣!她眨眨眼看著他,進行著激烈的思想鬥爭。
  “嗯?”他半睨著她,抬手把玩她披散在身後的長發。
  “我已經離開你了。”拍下他的手掌,她提醒。
  “對,我知道,否則你也不會因為三餐不濟而躺在這裏。”他坐起身,一隻手臂卻自動自發地橫過她的蠻腰。
  “所以我們的關係終止。”娜動身子,她拒絕再次落入他的勢力範圍。
  他挑起左眉,還是沒有意見地任她繼續。
  “既然你有這樣的認知,那就好說話——不過先請你拿開你的手。”看著他越來越不規矩的爪子,她及時發言,捍衛她的個人權益。
  “要說什麽?”溫香軟玉抱滿懷,他根本無意放手。
  “其實我也不想再說什麽,如果不是你現在出現在我麵前的話。”不滿意他的超級不配合,她隻有自己動手拔開他的祿山之爪。
  慵懶地沉默半晌,他站起身,好整以暇地瞧著她。
  “看什麽看!”她開始張牙舞爪。
  下一秒,他眼中迸發的火花駭著她了。但他什麽也沒說,隻是彎腰在她臉頰邊,印上了一記淡淡的吻,然後神態自若地繞過床走向門外。他,就這麽走了?
  傻了眼的婁妤甍愣愣地看他走出病房,取代而之的是她父親和祖父的臉。這代表什麽?他謎一樣地來,擾亂她準備恢複平靜的心湖後,在漣漪還未消失前居然就這麽走了?!
  張著嘴,她發出了幹澀且不自然的傻笑聲。那她剛才在擔心什麽啊?剛才又在多想什麽呢?她,多心了。
  然而,那一室的暖昧,卻在那個深秋的下午,盤繞於狹隘的空間裏,久久不去。似乎,她總是受控的那一個。
  
  穿著寬大的厚毛衣,婁妤甍在無人看守的情況下偷溜。
  因為她快受不了了。小小的胃潰瘍,她隻要吃好喝好就沒什麽大不了的。為什麽要住在醫院接受婁家老頭的疲勞轟炸,以及龍姓變態無意義地來了又走。她在醫院的床上躺了三天,天天如此。
  家當也不用帶了,本來她就沒什麽家當可言。趁老爺子和龍姓變態相互交替的中場休息時間,她單身一人走得又輕快又愜意。
  下了三樓,她經過住院部大廳內的總服務台。該不該去看看月凝?突然其來的想法就這麽橫在了她的腦海裏。
  兩人同住一家醫院,不去看看有點沒情誼,何況隻有人告訴她月凝自殺入院,卻從來沒有說為什麽。即使她隱約猜到和龍覲行有關聯,可是,那是為什麽呢?
  思索片刻,她舉步走向服務台。“婁小姐你好,有我們需要我服務的嗎?“她還未開口,笑容可掬的護士小姐率先打招呼。
  呃,這個……是不是她最近在這醫院裏太橫了?她暗想,臉上是尷尬的笑容。畢竟病人做到她這分上確實有點……成天和自家爺爺吼來吼去不說,外帶每天下午還一起和那姓龍的登場。那位龍姓先生先是帶小狗似的牽她溜達一圈,然後整個醫院裏的人就可以看見由她婁大小姐客串飾演的噴火暴龍,以及他們“可憐的”龍醫師主演的好脾氣先生。
  之後,之後整個醫院裏的人都知道她是誰了。類似的狀況出現在三年以前,剛剛和他認識的時候,然而現在想起來卻是恍若隔世般遙遠。
  不可否認,這樣的似曾相識總會一點點地搖她的決心,那樣窩心的曖昧,已經快讓她棄甲投降了。龍覲行是個注定吃定她的家夥。三年相處的教訓依舊沒讓她長進,和他相處的時間越長她就越不自在,這些都和跟他一起居住時不同。一起居住的時候,他們沒有深刻的交流,隻有她對他的物質上的依賴。而現在,像極了二十一歲那年他們交往的樣子。
  她易怒,一挑撥就哇啦哇啦的噴火。於是,在別人以憐憫的目光看著他們偉大的龍會長時,幾乎沒人看到他眼底詭異的微笑。她選擇性地冷靜,意思就是說當她碰到別人心裏麵最偉大的龍會長的時候,那種一語擊破門麵的冷靜思考方式很快就會跟她說再見,換上去的就是無藥可救的孩子氣。
  不自覺地歎出一口氣,惹來護士小姐的詢問:“婁小姐?”
  “嗯?喔,我想請問柳月凝小姐的病房在哪裏。”恍然發現自己杵在服務台前發呆了半天,連正事都給她拋到外太空了。
  “這個啊——”為難地看著她,護士小姐有點無奈,“婁小姐,龍醫師說……”她明白了,打龍這個音發出來的時候她就明白了。
  “我想請問一下,那個龍醫師是誰?”眉頭輕皺,她問。
  “龍醫師?”護士小姐疑惑地看著她,隨即雙眼放光,跟成千上萬個小女生提到龍覲行的模樣分毫不差,之後滔滔不絕,“龍醫師是我們醫院裏最年輕的主治醫師,他不僅醫術高明而且性格又好,個性沉穩、內斂,有親和力,特別是長相,我敢說整個醫學界都沒有比他長得更好看的人。他的眼睛是最迷人的地方,眼神淩厲而且眼睛總會發出一種奪目的光亮,我——”
  “也就是說他在你們病院裏隻是一具醫師而已?”用食指關節敲敲桌麵,她有些頭痛地截住護士小姐的話。為什麽她從來不會以這種角度去看他?這能不能說成是他龍覲行在她麵前也有無法隱藏的一麵?但,那隻是一小部分而已。而她,在他麵前卻是無所遁形。
  歪著頭細想了一下,護士小姐點點頭,“是,但是——”龍醫師是病院董事會裏的頭號人物。
  “是不就行了。”
  “可是……柳小姐的病情不宜有人打攪。”說到這裏,護士小姐的音量逐漸變小。
  “我看上去像是要去找茬的人嗎?”指著自己的鼻尖,她就不相信這個小女生會點頭說是。
  “我……”掙紮在肯定和否定之間,小女生是第一次覺得原來當個服務台小姐也是這麽痛苦的。
  挑高眉角,婁妤甍自動自發地翻動登記表。去看柳月凝隻是一時興起的想法,但是當她發現龍覲行居然有意阻止她的探望時,她就非去看不可了。他不準她做的她就非要做,這點龍覲行應該夠了解才對。通常他都能“善用”她的脾性的,難道……是他有意引著她去看月凝?
  這個推測並不是沒有道理的。低斂眉睫,她用右手撐起下巴有一下沒一下地翻著記錄表。
  “婁小姐……”護士小姐委屈地叫著。下午一點多鍾,住院部裏來來往往的人少得可憐,如果她現在阻止,會不會有人來伸張正義?
  “好啦,我不會說出去的。”擺擺手,表示她的不追究。
  “可是……”這次護士小姐真的是目瞪口呆了,還真沒遇見過這麽容易就角色顛倒的人。
  “知道了,知道了。”她揮揮手,如同趕蒼蠅加趕蚊子。一樓十三C。看來和她的病房相隔得還挺搖遠的,難道真的在防備什麽嗎?
  合上薄薄的小冊子,她推還給護士小姐,“謝謝。”她說,眼睛裏有一抹晶亮的光芒在閃爍。
  
  去還是不去。兩個選擇在她的腦袋裏盤旋。但當她站在十三C的門口時,她給自己的理由是,很近嘛,順路。
  側耳聽聽裏麵的動靜,好像有不少人在裏麵。意思意思敲敲門後,她推門而入。
  “誰讓你來的?!”在推開門的那一刹那,一個憤怒的婦人衝了過來,苗頭對準她。反應靈敏,真是為難了她龐大的體形。
  “我們有過節?”伸手隔開和柳妍的距離,她皺著眉頭問,順便打量屋裏的狀況。
  她父親的正妻柳燕,衝到她麵前的月凝之母,三個跟班的醫生和護士,以及正從記錄表裏抬頭看她的龍覲行和一直盯著窗外的柳月凝。
  看來她來得不是時候,有自投羅網的感覺。
  “我們有過節?哈,你這個賤人還真敢問。”柳妍用那隻有修長指甲的食指指到她的麵前,滿是皺紋的臉上因為氣憤而扭曲著。
  “即使是判死刑也得先給我一個理由。”話音剛落,注意到柳妍欲甩過來的手掌,她半空截住,“我勸你最好不要甩我耳光什麽的,免得還要麻煩地回敬你一個,恰好最近我又有一點甩人耳光的心得。”她要笑不笑地說,餘光瞟向以玩味眼神看著她的龍覲行。
  “呃……二位,你們可不可以稍微冷靜一下,病人——”
  “難得這個小賤人今天自己送上門,我要當著我女兒的麵給這小賤人一點教訓。”
  “啪!”清脆的巴掌聲先發製人地打掉柳妍的豪言壯語,這梁子她結定了。
  “跟我結梁子的人多了,不差你一個。”甩著手,她不冷不熱地說。不明白為什麽突然之間,一種委屈的感覺排山倒海般席卷了過來,於是怒氣也跟著湧上了心頭,所以,她打了,而且出手極快,這比她以前任何一次甩人耳光都要過癮。
  “你!”估計是怎麽也不會想到這個丫頭會先一記耳光甩了過來,放下捂著臉頰的手,柳妍發瘋了似的衝了上去。一直坐著的柳燕也變了臉色站了起來。
  “拉住她。”龍覲行淡淡地交代了一聲,三名不知所措的醫生和護士馬上衝上去拉人。
  “你們放手,老娘今天要殺了這個小賤蹄子,敢打老娘?”
  “這位夫人,您冷靜,這對柳小姐的修養不利啊。”惟一一名男性醫生斯文的臉上很快冒出了細微的汗滴。
  “用你左手邊推車上的鎮定劑不是更好?”雙手環胸,她表情閑適地建議著,目光卻看向床上一直沒有表情的柳月凝。
  月凝的自殺跟她也有關係嗎?可是為什麽這個嫌疑比她更大的龍覲行享受的待遇卻和她截然不同?
  “你敢給老娘打鎮定劑?”癲狂的叫囂再次響起,這次引得屋外經過的人和附近病房的人都跑來往裏麵張望著。
  “這……唉,婁小姐,你就少說兩句吧。”沒轍了的醫生不得不請求她少開尊口,但這麽有效的方法他還是很樂意付諸實踐。
  而發現情勢對自己不利的柳妍,也隻有選擇識時務地閉嘴。
  綻出一抹淺淺的笑紋,她以睥睨的姿態對向柳妍身後的人,“婁夫人,在您親姐妹不能完成討伐大任的時候,你是考慮接手,還是願意讓我知道為什麽?”
  “哼,沒什麽好說的,我們家凝凝的自殺,你有脫不了的幹係。”柳燕是聰明人,她不會看不出來現在是婁妤甍這個丫頭占了上風,龍覲行明顯幫著她。
  果然。
  “你搶了凝凝的——”看了一眼仿佛置身事外的龍覲行,柳燕潤潤喉,“你不知羞恥地搶了凝凝的男朋友。”
  真是有趣了。
  “你說的月凝的男朋友可是指這位?”她漫不經心地指著用下巴點點龍覲行的方位,“難道這位先生沒有告訴婁夫人你,我和他在一個星期多一點前,什麽關係都沒有了嗎?何況,這位先生的花名冊上從來一曾有過‘惟一’女伴的記錄,您太看得起我了。”
  “你吃醋?”低沉的嗓音帶著濃濃的笑意,從話題中的“那位先生”嘴裏吐了出來。
  “好像沒這個習慣。”半真半假地回答他,她有些迷惑。她吃過醋嗎?
  “還是稍微吃一點比較好。”他以專業性的口吻答,仿佛真的在和她討論飲食健康問題。
  “不勞您費心。”對於越來越曖昧的對話,她直覺地打斷,否則再這樣下去,要說她和龍覲行沒什麽,連她自己都不相信了。
  “媽,你和姨媽都先離開吧。”半晌,躺在病床的人悠悠地開口。
  “凝凝?”被三個人嚴加看管的柳妍有些驚異地聽見女兒開口。
  “媽,我想跟他們淡淡。”綻出一抹虛弱的微笑,那種強撐著讓人放寬心樣子,讓人打心裏心疼。
  在說這些話的同時,柳月凝臉色蒼白得連存在都會讓人感到不真實。這樣一個嬌弱的女孩,為什麽他會下得了手?
  五個人不再有異議地離場,順便帶上了病房的門。
  明亮的光線從窗外斜斜地灑了進來,照在柳月凝蒼白的臉龐上。她依然雙眼無神地看向窗外,還是不發一語。
  “三十分鍾後你的點滴就該換上瓶,記住時間呼叫護士。”翻閱著治療的記錄,他好聽的嗓音打破一室的沉默,自然地交代著公事,然後離開。
  他居然可以走得這麽自在,真是讓她長了見識了。
  “妤甍,如果可以,我選擇一輩子都不要再看到你。”仿佛不受外界的幹擾,她輕柔地開口。
  “原因?”這是她意料中的,而且也該是習慣中的一種了,自從她和這個叫龍覲行的家夥糾纏不清起。
  “因為你騙了我,你騙了所有人。當你知道我和覲行在交往的時候,你們已經住在一起了。”沒有情緒的聲音從柳月凝的嗓子裏發出來。
  “那不是我能選擇的,無論怎麽做,你終究還是會恨我,何況我和他並沒有任何關係。”
  “你們同居。”
  “對,隻有肉體關係,我依附著他而活。”這是實話,可講出來她的心卻在微微地顫抖。
  “我不會原諒你。”
  “我知道,我也不會原諒他。”他啊他,總是和她身邊的女子糾纏不清,總讓她為難地生存著。為什麽偏偏是他?
  “嘩啦”一聲,病房門開啟,再關閉。麵對著窗子的倩影依舊癡癡地看向窗外,隻是整個房間有種冷冷的聲音在盤旋——
  我也不會原諒他。
  是嗎?
  柳月凝對著窗外的景色微笑著。她都已經原諒他了,因為她依舊還是愛著他。那麽妤甍呢?她做得到嗎?如果愛一個人,是不可避免地會傷害到別人,那麽為什麽受傷害的是她呢?原來這一切終究都不是她的,可她卻依舊不甘。她要到何時才能對她釋懷呢?她問,而回答她的,隻是一室的沉默以及偷溜進來的秋日暖陽。

灰飛煙不滅
  在狂風過後,灰不見,煙卻未滅,反而像藤蔓一樣互相纏繞,永遠都住在了他的世界。
  “戚姐?”驚異地看著出現在門外的人,婁妤甍在思索半秒後,才恍然大悟地想起了什麽。
  “哦,你的文件我收在公司的檔案裏了,不用專程跑過來。”
  “我不是為了這件事而來。”溫和地笑笑,戚詠笙踏進玄關,“住在這裏感覺如何?聽人說你一星期前因為胃病才住過院。”
  跟在戚詠笙的後麵關上門,一陣風吹過,那股淡淡的薰衣草味道又衝上她的鼻翼。
  “怎麽了?”發現了她的出神,戚詠笙轉身看著她。
  “沒什麽。”她大而化之地揮揮手,示意戚詠笙隨便坐。這間小小的套間是多年以前戚詠笙的棲身之地,談不上什麽精致豪華,但它夠舒適,這對一個人住的婁妤甍來說就已經足夠了。
  “你最近似乎過得不太好。”席地而坐,戚詠笙看著略顯憔悴的婁妤甍,決定開門見山,“為什麽不跟你父親回婁家?”
  “戚姐,你怎麽會知道?”跟著坐在地上的婁妤甍有些驚訝地問。她,從來都沒有跟戚詠笙提及過這些事情。
  “你的事情,我全部都知道。”她正色看著眼裏淡淡流露出防備之意的婁妤甍,“我是龍覲行花名冊中的一個。”嘴角勾勒起嫵媚的神色,她不緊不忙地宣布答案。
  眼神飄忽地看著眼前的戚詠笙,一瞬間,她仿佛什麽都明白了。
  怪不得她上班兩個月後就被活捉,原來他根本就不需要去打聽,因為從頭到尾他都挖好了坑等著她去跳。
  似曾相識的薰衣草味道,這並不是什麽幻覺,而是在他身上曾經真真切切地聞到過。
  原來如此。原來,她從來都沒有離開他的勢力範圍內自己獨立過,她從頭到尾就是這麽淒慘的一個人,就是這麽一個懦弱無力的人。
  苦澀的微笑出現在她的臉上,原來一個人的自尊被心愛的人踐踏的時候,就是這樣一種感覺。
  “妤甍,他愛你。”看著眼前這個女孩露出無奈的微笑時,她直覺她是誤解了,“他這個無心的人,惟一愛的就是你。”
  他愛她?或許吧。可,那又怎樣呢?“我不要他。”清清楚楚地聽見這四個字從自己嘴裏吐出來,她感覺一驚,但,那又何妨?她總是有意無意地扼殺各種令她無措的東西——父親的親情,月凝的友情,石澈的愛情,再多上一筆龍覲行的愛情又有什麽不一樣?
  “你非要他不可。他為你做了那麽多的傻事,你該要他的。他為你傷了那麽多女人的心,你不收拾他,誰幫我們報仇?”戚詠笙義憤填膺的語氣、忿忿不平的表情,慢慢化成一股愁緒,“他接近你身邊的人,你不會看不出來。柳月凝的自殺是因為他提出分手,你知道為什麽他要分手,不再有其他的女伴了嗎?都是為了你。”
  是啊,他接近她身邊的人,再加上一個戚詠笙,這種趨勢相當明顯。可是這些都隻能證明一件事情:他是一個變態的男人!他總是把她往進退兩難的處境裏逼,總讓她感覺很難做人。
  她自私,可他卻更勝一籌。她聰明,可她的聰明無法讓她逃脫他的掌控。她能怎麽辦?能怎麽辦啊?
  “他接近你身邊的我們,為的就是不著痕跡地打探關於你的一切。就是這樣而已,而我卻在心知肚明的情況下動了心。我想,如果在你大一、大二的時候,從來都沒有來我這裏幫忙,或許我和他是形同佰路的,再或許,我依然還是會對他動心。“拉拉自己套裝的下擺,戚詠笙眼神飄茫地說著,”但是我的動心對他來說毫無意義,隻會讓他拂袖而去。可你不一樣,你的喜怒哀樂牽引著他的喜怒哀樂,盡管他是一個沉穩的人,而這些,隻有我才可以察覺。”
  “戚姐……”原來痛苦的,不止她一個啊。
  “所以,你要克他克得死死的,這樣,我才會安心。”露出一個淒美的笑容,濕濕的霧氣居然開始凝聚在這樣一個女強人的眼睛裏,“最重要的是我喜歡你,妤甍。雖然我已經過了愛做夢的年紀,可是依然會為自己喜歡的兩個人在一起而開心。”
  為什麽會這樣?原來她的愛在這樣的一種愛麵前,居然渺小得可悲。
  “作為我的知已,他是難能可貴的,可是總是不服我,總不肯叫我一聲戚姐——”
  “等等,等,”突然覺得越聽越不對勁,是她誤解了什麽嗎?“他不肯叫你戚姐?什麽意思?你們的關係是——”
  “先是上了他的花名冊,然後升級為朋友似的知已。有什麽不對嗎?”閃爍依舊霧氣蒙蒙的眼睛,此時的戚詠笙居然看起來像個無辜的少女。
  是她想錯了?拍拍額頭,婁妤甍對突如其來的訊息有點接收不了。但那種湧上心頭、且越來越強烈的義憤填膺的情緒卻錯不了。“戚姐,你是說那個變態的男人都是因為我才去接近其他女人的?”騙小孩吧,在美色麵前荷爾蒙的分泌還需要經過大腦的允許?
  “至少你知道的我,還有其他兩個人都是。”她有點支支吾吾。
  她知道的,婁妤甍細細地品味這幾個字。那還有她不知道的呢?這男人到底有沒有貞操觀念啊?她怒火中燒,伸手抄起電話,劈裏啪啦地按下一串號碼。
  那邊接起的人幹淨利落地吐出自己的身份。
  “你在哪裏?”她問得惡狠狠。對方在一愣後隨即回答出來。
  “好,你給我待在那裏不準動,敢偷跑我砍了你。”“啪”的一聲甩下話筒,她風一般地衝向門口,隨即想起了什麽。
  “呃,戚姐,我去為民除害,你自便。”
  “你去吧。”笑著點點頭,戚詠笙看著恢複活力的身影奔跑離開。這,才是當初的婁妤甍啊。
  一滴混在笑容裏的淚緩緩滑下。覲行,妤甍,祝你們幸福。
  
  再次踏上這片大理石時,婁妤甍終於雪了前次被抬進來的恥。
  光可鑒人的米色地板被她氣勢洶洶的腳丫子踩過,經過她身邊的人都堅持著一米勿近的原則。
  找茬,也不過如此吧?當年舒璃去挑學生會時,應該有她這樣的氣勢才對。穿越過重重障礙,她不期然地看到走廊另一頭帶領著一群醫生走在最前方的男子。
  那是在月凝的病房裏放過狠話後,一個星期都沒有見麵的他。半眯著眼睛,她不懷好意地擋住他的去路,卻掩飾不了不受控製地衝上腦袋裏的複雜情愫。
  視線放在手上表格上的男子輕蹙眉微微抬起頭,隨即眉頭舒展開,他伸手撫上她的發際。
  “怎麽了?”他問。眼睛裏的溫柔足可以溺死她。
  “沒什麽。”她不自在地閃開,在一邊問自己為什麽以前沒有發現那片溫柔的同時,一邊暗罵自己沒誌氣。
  他了解地點點頭,把手上的報表轉身遞給身後的人,交代幾句後讓那群人離開。
  “你好像很忙的樣子。”話說出口,她又開始後悔。哦,天啊,婁妤甍你是不會找茬對不對?找茬哪還去關心人家忙不忙?
  “那不重要。”他拍拍她紅紅的臉頰。
  噢,又來了。挫敗的感覺接二連三地來還真是讓人感到難過。
  重新做好心理建設後,她扯著他往上麵標有“醫師室”的房間裏鑽,並一股作氣地用腳狂甩上門。
  他自覺地找張沙發坐下,等著她接下來的動作。
  “龍先生,我想告訴你,你的種種做法很無聊很沒有意義。”
  “哦?願聞其詳。”他自在地蹺起腿,卻被一記婁氏佛山無影腳不客氣地踢掉。
  “我沒忘記之前總共甩我兩記鍋貼的呂小姐,和躺在醫院裏說不會原諒我的柳小姐。然而,我和她們並沒有直接的關聯。換句話來說,你的花心連累到我了。”用著莊重的審判語氣,她用鼻孔和他平視。
  “我道歉。”眼睛裏閃過一絲光亮,他快速認罪。
  “你得看我接不接受。”
  “你接受嗎?”他按她的思路走。瞧,這個問別人接不接受自己歉意的人,居然比她這個考慮要不要接受的人還要囂張。
  慵懶地半靠在沙發上,他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看。
  “不、接、受。”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字正腔圓地吐出這三個字,她腦海裏一團亂。她到底想表達什麽意思?是指責他沒貞操觀念,還是告訴他她的委屈,還是說她也愛他?甩甩漿糊式的思緒,她有點不耐煩地拉開門衝了出去。
  “甍甍,”她前腳才踏出門,後腳就被他追上,“怎麽了?”
  “別問我怎麽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她試圖甩開他鐵鉗似的臂膀,卻徒勞無功,“你放手。”她隻憑一時的衝動就跑過來找他,而那股衝動卻在看到他的時候蕩然無存,隻留下急攻她心房的脆弱。
  “有事情跟我說?”他不但沒有放手,還把她緊緊地拽進了懷裏。
  “廢話。”她咬牙切齒,沒事跑來打擊她的自信啊?“你先放手。”
  跟他這麽一個“女性殺手”似的男人在大庭廣眾之下拉拉扯扯,怎麽算吃虧的都是她。
  “你先把話講清楚。”他堅持。
  一咬牙,好,講就講,她豁出去了。“你為什麽要接近我身邊的那些女人,很無聊你知不知道?”她自他胸膛裏抬頭看他,複雜的情緒融化成了萬般哀怨,從她的眼睛裏泄露了出來。
  “知道,但我不會後悔。”他對視她的眼睛,看得她牙癢癢。還給她來個不後悔?!
  伸手劫住明明閃得遠遠的推車,她順手撈起一把手術刀。“借用一下。”她轉頭對推車的護士小姐說,無視人家的一臉驚慌。
  “婁……婁小姐,有話好好說,隨……隨便拿刀很危險。”龍醫師是她的偶像啊,她得說點好話勸勸眼前這個直接拿刀就要砍人的“龍醫師女友”。
  “好,我不砍。”爽快地把刀丟在推車上,就在護士小姐鬆口氣的空擋,她又語出驚人,“拿硫酸過來。”姑娘她潑他一臉,看他以後怎麽見人。
  拿硫酸?不要命了才給她拿硫酸,等手術刀順利回到推車上的同時,護士小姐頭也不回地推了車就跑。
  “不該找小女生的。”像是責怪自己的失算,她喃喃自語。
  “我們進裏麵再談?”還是抱著她不放手,他詢問她的意見,但抬起頭來的她,根本就不給他好臉色看。
  “你為什麽不後悔?”被他拉進先前的屋子,這次換她自在地坐進沙發裏。
  “在瘋狂愛一個人的時候,常常會做出在別人眼裏看起來很無意義的事。我隻是在愛一個人的過程中做了這些,我不覺得後悔。”鎖住她的飄忽,他的這一段話說出來讓她有種被告白的心悸。
  “你、你這樣很自私很殘忍!你知不知道?”逃避地低垂眼瞼,他的深情開始讓她無所適從了。
  “我知道,可是我不在乎。”他半蹲在她麵前,細細把玩她的發辮。
  “你不在乎?!”前一秒害羞的小羊羔忽然怒氣騰騰地猛然抬頭,“可是有許多人在乎!要知道我的事情你可以直接問我啊,可是你從來不問。你從她們身上下手,不是多餘嗎?”
  “那,為什麽你也從來不問我的事情?”他用食指輕輕勾起她的下巴,看進她的眼裏。
  “因為、因為……”在“因為”了兩聲後,她開始無言,也開始逃避他的注視。她該全部都說出來嗎?告訴他她愛他,可是卻害怕被牽絆,害怕他不愛她?
  “甍甍,你看著我。”他厲聲說道,鉗製住她遊移的視線,“我愛你,你也愛我,對不對?”
  四處飄移的視線終於在聽到他那句話時對上了他黑得發亮的瞳孔。從他的眼睛裏,她看見了那個神情略微憔悴、嬌弱不堪的自己。
  原來她也有期盼被人保護的一天,原來她也有嬌弱不已的一天。
  壓住滾滾而來的酸楚,她半眯著眼咬著嘴唇,逼回原來以為不會再在她體內產生的酸性液體。
  “甍甍。”他拉她埋進他的胸膛,右手食指顫抖地擦過她眼瞼下的濕潤。
  “你對……我真的很、很壞。”悶在他的胸前,她呼吸不穩定地說,“你總是……總是逼著我走投無路,總是讓我……進退兩難。你總是……拿捏好我的脾性……然後、然後我總是輸給你。我總逃不開你的手心,總是呆呆地往你挖好了的坑裏跳。”
  “在掌握了你的行蹤以後,我才會覺得踏實。因為,我總是覺得你像一縷煙,我害怕你會突然就混進了空氣裏,或者飄走了,不見了。”在她控訴他的空檔,他揉著她的發,醇厚的嗓音在她耳邊響起,吐露著他的不安,“我隻了解你七成,我對你的這些不安,都隱藏在你未讓我知曉的三成裏,所以才會接近你身邊和你略有交情的人。”
  “我不覺得這些是理由。”你還是悶在他懷裏說。
  “對,現在這些看起來都不是理由。而我遲遲不肯對你說愛你的理由,和你不敢吐露你也愛我的理由是同一個。你害怕我不愛你,在我知道你愛我後我會離開;或者發現你愛我後,我對你造成種種牽絆。而我卻是害怕你不愛我,在我告訴你我愛你後,你會青煙一樣地離開,因為你從來不曾在意我的晚歸,也不在意我們之間是否有正常的關係。”
  “因為我在意不起啊。”她終於肯從他懷裏亮出腦袋,對他的指控進行駁回。
  “我也快猜測不起了。”他略顯激動地欲再次抱她入懷,卻被她拒絕。
  “我跟月凝說我不會原諒你的。”她小鼻子小眼地斜睨他。這麽一個水性楊花的男人,她幹嗎要原諒他?
  “我聽見了。”他老實地招,“那時我還站在病房外麵。”
  “你偷聽我們講話?”她跳起來居高臨下地指著他的鼻子。
  “以音量來判斷,你那說得像發誓般的句子,隻要路過病房門口的人都聽得見。”他也跟著站起來,於是,她先前的優勢蕩然無存。
  “嗯哼。”發出一個鼻音,她雙手環胸睥睨他。
  好笑地看她死不認輸的樣子,突然想到什麽,他問,“戚詠笙跟你見過希了?”
  “何止見麵,她把你這變態男的行徑統統上報給姑娘我了,要求本姑娘為民除害。”下巴再上揚三十度,她以絕對的傲慢姿態回擊他多年養成的傲然。
  “那她還真是找對人了。”帶她入懷,他搖頭感歎著他的不易。這樣的婁妤甍,或許還有許多障礙要去一一排除,但她找到他了,不是嗎?她也在學著漸漸改變了,不是嗎?所以以後她的人情世故他會讓她慢慢地學,她奇差的生活自理有他承擔,她的委屈由他來幫她出氣。幸福就是如此,他沒有懷疑。
  
  曾經,我以為自己隻是他生命裏一縷隨時都可以滅去的青煙。來也好,去也好,都不會驚動他的世界。
  那些來勢淩厲的沙塵,在狂風刮過後竟在他的世界裏不見蹤影。
  我退卻了。因為他的世界是如此無情。然而他卻告訴我,我是在他的世界裏最令他牽掛不已的一縷煙,他怕抓不住我;而我卻怕他的無情,所以想到過放手。
  可我自始自終都心甘情願為他停留,害怕的,隻是他的棄離。於是,在狂風過後,灰不見,煙卻未滅。反而像藤蔓一樣互相纏繞,永遠都停在了他的世界。
  
  “龍老大,你別這麽自動自發好不好,愛你歸愛你,和要不要你比起來又是兩碼事了。”皺著眉頭,婁妤甍沒好氣地看著站在門口等著堵她的門神,而似曾相識的情景讓她想起了另外一個人。
  “叫覲行。”他輕蹙眉頭糾正,不給任何商量餘地地抓她進他那輛銀灰色的跑車。同樣是霸氣傲慢的人,為什麽她的反應會差那麽多呢?
  在他替她打開車門的空檔,她抬頭看見了飄揚在十八樓上的淺色絲巾。戚姐正在上麵看著呢。
  拍拍車頂,她引得他習慣性地蹙眉。“你幹嗎不要叫戚姐,而非得叫戚詠笙?”
  他示意她先坐進副手坐,她也乖乖地坐了進去。
  “你會叫自己的朋友什麽姐什麽哥的?”他問她。
  “這又有什麽。”她不解。
  “我不會。”看她一眼,他吐出答案。
  “怪癖多的男人。”她啐他一口。
  他挑高眉毛對她勾勾手指頭。
  “幹嗎,你以為你喚小狗啊?”她很有骨氣地拒絕,這男人怎麽總踩著她的自尊過活?
  他沒意見地向她靠近,最後終於咬上她的嘴唇。她不過來他可以過去啊,這有什麽問題?
  “我在想,石澈現在怎麽樣了。”她猛然轉換話題,引來龍姓老大的不爽。
  “我還真是不能小瞧了你的罪惡感。”他要笑不笑地看著她。
  “人太善良你還有意見?”她不滿他的表情,悠哉地向車窗外看去。忽然,她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在車身邊一閃而過。
  “停一下。”她手忙腳亂地開車門,不管他是否把車停穩。
  “甍甍。”他二話不說地敲她一記爆炒栗子,“很危險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她有點鬧別扭了,“可是我看見月凝了。”怎麽辦?怎麽辦?那股愧疚的情緒在她的體內越長越大。
  “甍甍,如果說起誰原諒誰這樣的話,也應該是我和月凝之間的事,和你沒有關係。”他語重心長地歎息。
  “我知道,可是,我確實騙了她,而且現在還在騙。”噢哦,有人在耍小孩子脾氣了。
  “甍甍。”他頭疼,他快不行了。
  “叫也沒有用,快,讓我下車,我還沒原諒你。”七手八腳地打開車門,她頭也不回地跑出他的勢力範圍。
  無奈地看著越跑越遠的俏影,這麽說來,他和她,到底是誰贏誰輸呢?
  這,重要嗎?是啊,管它呢,誰在乎。
  慌亂地移開視線,這家夥是個讓人從心底產生壓迫力,卻看似無害的人。至於瞬間發燙的耳根?嗯,她決定以後再研究。
  “你!看到我這裏來!”發現姓婁的竟然和自己的心上人眉目傳情,呂芊芊怒火中燒。
  慢條斯理地依言轉過視線,困惑的表情出現在婁大小姐清麗的小臉上,“副社長……”她欲言又止,神情極度委屈。
  “說!”
  超高度的配合,讓呂芊芊閃了眼睛,“我,我知道副社長你已經暗戀我很久了。對我這麽貼心,知道小女子我饑腸轆轆,不顧別人對你猜疑,說你對那位——”纖纖玉手點了點龍覲行坐的方位,不顧一旁眾人憋紅的臉,再接再厲,“獻殷勤的謠言,送來愛心飯菜。可是,副社長,我們的愛情是不被允許的、是沒有結果的。雖然小女子我很感動。雖然你一直深情款款地注視著我,甚至為我撲上了厚厚的粉底。可是長痛不如短痛,請你、請你忘了我吧。”
  她哀怨地說完,水靈靈的眼眶似乎、好像、隱約閃著盈盈的淚滴。低垂螓首,雙肩配合地一聳一聳。最後,做唱念打俱佳地抹去眼中的“淚水”,“嬌弱”得讓人打心坎裏產生保護欲。看來她高中時期兩年的戲劇社社長沒白當。
  呂芊芊好像在一時間裏看傻了,雖然她知道這個婁妤甍是——
  柯維弈的狂笑聲響起,這女人真了不得。對於三位沉得住氣的兄弟,他更是心生佩服。
  豪邁的笑聲提醒她回神,食指在下一秒指上對方的鼻梁。“你!你!你胡說什麽?!”對於婁妤甍半真半假的揭底,呂芊芊又氣又急。並且心虛地不斷向龍覲行坐的方位探去。
  是!她是愛慕龍覲行,是對他頻頻示好。但卻不應該是她婁妤甍拿出來說笑的笑柄。
  一陣怒意以排山倒海之勢衝破她的理智,惱羞成怒之下,她想都不想地一巴掌扇過去——
  風祈第一時間捉住她的手腕,而早有防備的婁妤甍已經跳離至門邊。
  “這個習慣很適合你。“她軟骨頭似的走哪裏靠哪裏,先前楚楚可憐的樣子早就不見,依然漫不經心的神色卻開始有了不同。“隻不過,姑娘我不會吃同樣的虧兩次。”
  龍覲行好整以暇地觀望,沒錯過她眼底努力隱藏的冰冷。
  “姓婁的,你給我記住。我不會放過你。”被風祈鉗製住的呂芊芊叫囂著,暫時被怒火衝昏了頭腦。
  敢在學校四大巨頭麵前放話說不會放過她?她搖搖頭。唔,看來呂副社長果然是氣昏頭了。
  “對不起,本人是選擇性遺忘或記憶的腦袋,不好意思。”她回著呂芊芊的話,可目光卻流連在這個小型的會議室裏,將剩下的兩個人對號入座,“各位,謝謝你們的盛情款待。”然後拍拍屁股走人,看來跟他們打交道也沒想像的那麽無趣。
  轉動腳跟,俏麗的身影消失在眾人麵前。
  張牙舞爪的呂芊芊想都不想地要掙脫風祈的鉗製追過去。可惜力不從心。
  “祈,你知道她?”長桌另一端的龍覲行開口問,漆黑的眸子閃過一絲玩味。
  “對,柏楊中學的婁妤甍。她上下兩屆的柏楊畢業的學生幾乎都知道她。是一個玩小奸小惡手段的高手,你們都看到了。隻是不知道為什麽她進了這裏的兩年多比高中時期收斂了很多。”輕鬆地捉住瀕臨癲狂狀態的呂芊芊,風祈微笑著答。
  “之前你說攝影社還沒有太重視他們的展覽,是因為沒有派來好的說客?”目光依然停留在破了個窟窿的門板上,雷允拓決定知道破壞者的底細,在抓她來賠償之前。
  “是。“風祈微笑著點頭,“但她在我意料之外,我並不清楚她是什麽社團的人,因為這兩年她幾乎沒參加什麽社團活動。我指的另有其人。”
  “嗬,那也是個很厲害的家夥。”會過意,柯維弈開口。
  不置評價,龍覲行看向被製住的呂芊芊,笑得邪門,對她此時的悲慘境地視而不見,“芊芊,你還有事情嗎?我不好打擾你太多時間。”
  他的逐客令下得溫柔婉轉,同時還有不可抗拒的威嚴。
  臉麵盡失的呂芊芊哼出一記鼻音,忿忿而去。
  把玩著左手邊的茶杯,龍覲行看著呂芊芊火紅的背影。婁妤甍……是嗎?
  於是,兩條平行的直線,命中注定般,開始理不清地纏繞糾結,注定了將是一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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