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qingqing:多少愛

(2008-12-09 11:36:11) 下一個

  引子
  走出電視台大樓,撲麵而來的冷風還是吹得我一個激靈。北京的嚴冬真是要命,嚴冬的深夜兩點更是催命。我拉緊身上的羽絨服,踏著積雪艱難的往外走。我曾經因為摔跤而手臂骨折過,醫生說,同樣的傷口要是在骨折我的右手就廢了。所以我痛恨雪天,尤其是一個人孤零零的雪天。
  電視台門口,昏黃的大街上空無人煙,隻有路燈寂寞的亮著,有點“萬徑人蹤滅”的味道。看樣子必須走過這一段500米的路程,到前麵幹道上去打車了。電視台可以報銷的票,所以我一直沒有動力買車。可是看看裹得像粽子一樣的自己在雪地上艱難地爬行,再想到下午製片人趙衛穿著羊毛裙子瀟灑地鑽進她老公的奧迪車,我決定找她談談關於報銷我自用車一部分費用的可能性。
  一個人走在深夜的街道上,不害怕是不可能的。我在心裏已經把今天那個豬油房地產老總k了無數遍,雖然我沒有這個功能。Y出了30萬上我們的節目就自以為是上帝了,居然讓我在會議室外麵等了3個小時!采訪的時候又是屁話連篇,以為自己做總理政府工作報告呢,剪起來費勁死了,15分鍾的訪談節目居然用了兩倍的時間!
  終於等到了一輛空車。上車前我看了一下車號:京B1315。其實這種謹慎也隻適用於搶劫什麽的小罪犯。真的遇上變態司機把我拉到郊區先奸後殺,恐怕要等到一個星期以後老爹老媽聯係不上我去報案才會有人注意。這就是單身的代價,這就是自由的代價。
  上了車,一陣暖氣猛地把我包圍。這才注意到我的腳已經沒有知覺了。午夜的收音機裏,一個女聲幽怨的唱:“你是不是和我一樣在聽著metro radio,你是不是和我一樣在聽著metro radio……”不知道現在的廣告人腦子是用什麽做的,好好的電台形象推廣曲做得跟琵琶女賣唱一樣,充滿了腐朽墮落的味道。
  想到剛才采訪的時候關了手機,一直忘記了開,不知道有沒有人找我。開機,有8條短信,其中5條是廣告。一條23:30分是揚揚:“有急事,速回複。”她一個無業遊民能有什麽急事?明天再說。一條22:06是錢夫人,我在網上的好朋友:“今天加班?沒看見你上來。”再往前,17:35分。一看到那個號碼,我翁的一聲,隻覺得全部血都湧到了腦子裏。這個號碼我曾經閉著眼睛都能在手機上撥出去。內容很簡單:“我在北京。周末快樂!”

  (一)
  回到家已經快淩晨3點了。下車的時候我總是習慣性的抬頭看自己的窗戶——有那麽一段時間,我天天盼望著窗戶裏麵能夠再次出現燈光,可是沒有,從來也沒有……
  在電視台工作就是有這點便利——我在這個中高檔小區的這套小戶型,因為給開發商老總作了個片子,所以用7.8折的價格拿到。大望路,北京的下一個中產階級聚居區,正適合我這樣狩獵的單身白領女性居住。我的房子在16樓,既可以看小區的園林,又可以看街景。一套66平米的小房子,因為有5米的層高,所以我在上麵加蓋了半層作為開放式臥室,樓下是客廳,工作台,簡單的開放式廚房和小小的客衛。我的得意之作是把衛生間也全部搬到臥室裏,沒有任何隔斷。不過在馬桶上方裝了強力的通風機。地麵用白色的地毯,浴缸和坐便器旁邊用原色的桑拿板鋪地,不怕水。牆麵用灰紫色印銀灰色大朵玫瑰花的牆紙,家具是白色掐金絲的歐式風格。陳奇當年一進我的房門就迫不及待的將我撲到白色的地毯上,事後居然說是我的裝修風格撩撥了他的情欲……
  陳奇,陳奇……這樣一個寂寞的午夜,他的一個短信又擾亂了我漸漸平靜的生活。一年多以前,也是一個又一個這樣的午夜,我遊走於各個網絡遊戲室,練級,打裝備,在網絡上認老公,認哥哥,和各種不認識的人聊天,用這種方法填滿自己所有的空餘時間,好讓自己不去想他,不讓那個“為什麽”反複拷打我的靈魂。我用了半年時間才能夠回到正常的生活軌道。我知道自己的表麵平靜並不穩定,但是我也知道時間可以解決一切。我必定會愛上另外一個人,那一份愛情可以讓我把這個枷鎖徹底卸下。我不著急,我把一切交給時間。
  可是,他為什麽,他憑什麽又來打亂我的生活?
  第一次見陳奇是在三年多以前。置地廣場新開張,地上兩層,地下兩層的shopping mall,三層四層是餐飲和娛樂,在往上是置地的寫字樓。聽說廣場三層的“月滿樓”粵菜館味道很不錯,我們一般老同學相約在那裏聚會。月滿樓最好的包間在把角位置,正好可以看長安街和三環夜景,十分搶手。我提前兩天預訂了那個包間。
  到了聚餐的那天,我臨時趕片子。一出機房就收到揚揚的短信:快來,我們流落街頭了。趕緊給她打電話,才知道餐廳說沒有我們定的包間。我緊趕慢趕飛奔到月滿樓,惡劣的交通助燃了我的怒火。找到餐廳前台,登記本上果然沒有我的名字,而那間最好的包間預定人為“陳總”。我拿出手機,還好那個通話記錄還在,赫然是月滿樓的定座電話,通話時間為2分20秒。小姐表示再幫我問一下。過了一會兒,她回來:“對不起,齊小姐,是我們的失誤。您確實定了包間,但是這間包間公司臨時要用,能不能給您換個房間?今天的消費我們給您打7折。”
  一幫饑腸轆轆的流浪漢不等我表示,立刻點頭同意。小姐拿起步話機跟裏麵聯係。我們一幫人在旁邊瞎侃,打發時間。過了一會兒,小姐又走過來:“實在太不好意思了,齊小姐,今天晚上的包間已經訂滿,大堂也滿了。”我的火蹭地一下上來:“那你說我們該怎麽辦?”小姐表示她也沒辦法。這算什麽態度?我們一幫人在門口吵吵嚷嚷要經理出來。不一會兒,一個中年婦女冷著臉出來,還是一樣的話,她也沒辦法。
  這時候幾個男人從外麵過來。中年婦女立刻綻開花一樣的笑容:“陳總,歡迎光臨!”陳總?我看著那個女人的表情,這必定是搶我包間的混蛋!我大喝一聲:“喂!你站住!”陳奇停下來,莫名其妙的看了看我。中年婦女立刻打掩護:“陳總,這幾個顧客鬧事,我會處理的。”
  我火大:“誰鬧事?他的包間是我先訂的,你們憑什麽隨便取消?既然是預訂,就是承諾。如果不能承諾,就不應該推出這項服務!店大欺客麽?”
  陳奇看著中年婦女:“是她訂的包間嗎?”中年婦女趕緊解釋:“公司打電話晚了,又指定要這一間。”“沒關係,那我們換一間好了。”看樣子這個人還是比較講理的。中年婦女為難的搖頭:“今天沒有包間了,連大堂也滿了,我們也沒辦法。”
  陳奇想了想:“這樣吧,闌珊閣挺大,你們加道屏風隔一下,我們兩桌一起吧。”他轉過身來問我:“你看這樣行嗎?”人家這樣的態度,我還能說什麽?當然是可以了。
  那頓飯,我們這裏猜拳敬酒好不熱鬧,屏風那邊卻幾乎沒有聲音。不知道他們是怎麽吃飯的。那是我們第一次見麵。此時的我,絲毫不知道裏麵這個人,將怎樣的改變我的人生……
  一夜無眠,我最終決定不回複他的短信。也許他有什麽企圖,但是我不能再給他一次傷害自己的機會。
  星期六的早上,我臉色灰敗的站在客廳的落地窗前,百無聊賴地看著小區裏晨練的人們。空曠的房間裏突然傳出一陣女人的狂笑——這是我設定的手機鈴聲,幾乎所有人都會被我嚇一跳。我發現女人,如果在28歲依然單身,確實有變態的可能。拿過手機一看,是揚揚。難得她居然能夠在早上7點鍾醒著,看樣子真是有事。
  “宣宣,我要買房,你幫我找找開發商。”電話裏的揚揚神清氣爽,興奮之情溢於言表。
  “你中彩票了?上次見你還說沒錢,逼我買單呢。”
  “我要結婚了!”
  我嚇了一跳,身邊人個個急急往婚姻裏麵奔去,然後就做起了相夫教子的賢內助,連我最後一個倒苦水的垃圾桶也有了出路?“誰那麽倒黴?”
  “別人介紹的。他是腫瘤醫院的主任醫生。”
  “多大了?”我直奔問題的核心。從大學開始,我和揚揚之間就有一種很奇怪的競爭的情緒,誰也不願意被對方壓過一頭。那麽多年以來,我一直比她順利。當年找到陳奇更是讓她嫉妒的眼珠子發紅。幸好後來沒成,否則這朋友恐怕就沒了。沒想到她現在居然能夠找到全北京出了名的黑的腫瘤醫院的醫生。據說那裏的大夫開寶馬都是小意思。
  “比我大7歲。”揚揚有些不自在,我也就識趣的不再追問是否離異了。“我們看中了一處房子,想問問你能不能找到人打折。”
  “什麽房子?”
  “置地翡翠花園。”
  置地?北京置地?我怎麽可能不熟悉?
  那一次吃飯事件以後不久,我們去置地采訪。那是一個“合作”的片子,這類片子一般都會安排老總在電視機前講話。這樣的鏡頭其實效果並不好,但是很多讚助商對此非常癡迷。那天出鏡本來安排的是北京公司的老總,沒想到他臨時有事,便安排了新任的副總陳奇接受采訪。置地的策劃部經理王洛川負責接待我們,他是陳奇的部下。
  陳奇的辦公室不大,但是非常布置的非常舒服,不象很多地產界的人喜歡追求氣派或者另類。辦公區域是藍灰色的基調,會客區域是橙色的基調,配上無比舒服的大沙發和一套迷你音響。我們進去的時候,波切利天籟一般的聲音在空氣中輕輕流動。
  我們看見對方,彼此都是一愣。陳奇先笑起來:“齊小姐,歡迎光臨。”我微微有些尷尬。他並不接著打趣那天的遭遇,而是單刀直入的問我們采訪意圖。我鬆口氣,大概解釋了一下節目的內容和采訪的目的。他想了一想:“這段采訪要說的問題,你們節目中已經說的很明白了,我再說一遍沒有意義。我看,就不要這段采訪了吧。”
  王洛川有些不放心:“劉總特地要求有采訪,說這樣才突出公司形象。取消了不合適吧?”
  陳奇猶豫了一下:“齊小姐,你能不能調整一下采訪的內容?讓我在節目中不是鸚鵡學舌,而是顯得聰明一些?”
  我忍俊不禁,拿出節目草稿來和他商量。他對於做節目相當有見解,意見相左的時候說服他並不容易。一個短短的采訪做了整整一個下午,最後使用的也就是兩分鍾不到。節目播出後,我給置地送拷貝帶去。王洛川很客氣的表示感謝,說節目劉總和陳總都覺得不錯。
  從置地廣場出來站在路邊打車,一輛奧迪停在我身邊,車上人叫我:“齊小姐!”我低頭一看,是陳奇。他從裏麵把門打開:“你去哪裏?我送你。”
  “不用不用,我打車很方便的。不麻煩您了。”
  “不麻煩,我剛從外麵回來,正好沒事。上車吧。”他的口氣不容置疑。
  路上有些堵車,我們隨便閑聊,居然發現都喜歡波切利,都喜歡肖邦,都喜歡基斯洛夫斯基,都喜歡爬山喜歡運動……其實我心裏還有些小小的虛榮心作怪,沒有告訴他金庸才是我的最愛。在一起之後,發現各自有一套金庸全集,兩人互相取笑了半天。那個時候,我們還都努力維持著矜持高雅的形象。我偷眼看陳奇,他很高,很瘦,五官線條分明,目光銳利,不算帥,但是很有男人的氣勢。陳奇,這個名字已經聽別人提起過很多次,我知道他是近幾年業內竄升很快的青年翹楚。沒想到現在居然那麽近的坐在我身邊,而且和我想談甚歡。想起上次的偶遇,我忍不住嘴角帶笑。
  從來沒有發現置地和電視台之間的距離居然這麽短。到了電視台,我微笑著和他再見,心裏有些淡淡的惆悵。陳奇叫住我:“齊小姐,這個周末我去打球,你有沒有興趣一起去?”
  球類是我的軟肋,我從來隻能發球不能接球。不過他的邀請讓我心跳加速,決定硬著頭皮上。我笑著答應,約好了星期六他來接我,我腳步輕快的走進了電視台……
  打電話給王洛川約他出來吃飯。他是個大忙人,沒想到居然很給麵子,很痛快地答應了,約得晚上6點在賽特的福生閣見麵。雪後的周末,地麵更是寸步難行,積雪被來來往往的人踩硬實了,成為厚厚的黑冰。我特地穿上防滑的厚靴子。這種天氣,如果不是為了幫楊揚談折扣,我是打死也不會出門的。我和揚揚,其實是很鐵的關係,我有什麽麻煩,她隨傳隨到,她有什麽需要,我也竭盡全力。盡管如此,也不妨礙我們之間互相攀比,互相競爭……女人的友誼啊!
  快到晚飯的點兒,打車一如既往的難。趕到賽特的時候已經是6:15。我最痛恨別人遲到,沒想到自己在這樣重要的約會場合失禮,不知道王洛川的臉色會不會不好看?走進福生閣,王洛川正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翻看雜誌,神態悠閑。我不禁鬆一口氣。陳奇調任廣州之後,王洛川也升職了,現在是置地北京公司的總經理助理。他和陳奇關係不錯,當年經常在一起玩兒。一年多沒聯係,他看上去胖了點兒——心寬體胖啊,置地今年在北京的成績不錯。
  看見我過來,王洛川很紳士地過來接過我的大衣幫我拉開椅子。“齊宣,你真是越來越漂亮了。”
  “行了吧,我這前20多年還沒漂亮過。以後的歲月就看整容業的發展了。”
  “讚美女士的容貌,是男人的義務。你吃什麽?”“隨便。我不忌口,對粵菜也沒有研究。”
  王洛川點了紅酒和四菜一湯。我不喜歡喝酒,尤其和男人對飲,可是王洛川十分堅持。有求於人,自然沒辦法太性格,隻好委屈自己。東拉西扯聊了半天,我正苦思如何把話題轉到我希望的方向上,王洛川突然說:“陳奇在北京,我們昨天還一起喝酒了。”
  我覺得心髒跳的要飛出來一樣,表麵上隻是淡淡的應了一聲:“噢。”心裏一個小聲音在呐喊:多說些,多說些!
  “他在廣東總公司那邊發展得不錯,可能最近會升職。不過他說他還是喜歡北京,想回來。”
  “我們已經沒有關係了,你不必告訴我這些。”
  兩個人之間一時有些冷場。我心裏不由得焦急——這樣不死不活的談話什麽時候能夠說到正題?幹脆單刀直入算了:“其實我今天有事找你幫忙。”
  “我猜到了。要不然你大記者不會突然想到我。說吧。”
  我如釋重負:“我一個朋友向買翡翠花園,你能不能給個折扣?”
  “很鐵的朋友?”“是。”
  王洛川沉吟了半天:“現在公司的折扣控製得很嚴,一概要總經理親自批。我隻能幫你報上去試試。當然我會盡量給你爭取。”我忍不住在心裏罵,什麽公司製度,他那麽高的位置怎麽可能手裏沒有這點自主權?下麵公司的銷售總監都至少有5個點。無非要我承他的情罷了。“那謝謝你了,有消息你給我電話?”
  “好的。最近公司事情多,我會盡量快些。晚報上關於我們工地的那篇報道弄得我們很被動,這陣子盡忙這事了。”
  這是對方開價了,我怎能不知?“我聽說你們新開的那個高檔公寓的設計挺有特色的,裏麵有很多高科技的含量,正好符合建設部對於住宅發展的新要求。我下期節目要做這個主題。你們有沒有興趣接受采訪?”
  王洛川微微一笑:“那正好。咱們兩件事同時進行吧。”我知道,揚揚的折扣能有多少,關鍵就看我這個吹牛的片子能夠拍得多麽“客觀”而又切中肯綮了。

  (二)
  吃完飯,王洛川要送我,我愉快地笑納了。男人送女人,天經地義,更何況有車族一腳油門的事情,免卻我跟人搶出租的辛苦。路上手機響,是家裏的電話。“宣宣,你這個星期回不回家?”電話裏是老爸的聲音。
  “有事嗎?”
  “辰辰過生日,你姐姐和姐夫明天中午回家吃飯。”
  “糟糕,我把辰辰生日給忘記了。明天我一定回來。”
  “好的。那你忙你的吧,我掛了。”
  放下電話,我不禁有些惆悵。子女大了,父母其實很需要我們,卻刻意的回避打擾我們的生活。本來我很喜歡回家,但是年紀一天比一天大,每次回去媽媽總是用各種明示暗示催我交男朋友,讓我總覺得愧對江東父老,漸漸的回去就少了。
  回到家,照例打開電腦,焦點,新浪房產,搜狐社區,菠蘿蜜……這幾個是我每天必轉的地方。msn一閃一閃的亮,錢夫人的頭像亮了:“寶貝,你怎麽才來?”
  和阿錢認識是在搜狐房產社區。我們從來沒有見過麵,隻看過她一個背影的照片,很時尚很高挑的女孩子,一掃我對廣東女子的偏見。從她的帖子我就覺得我倆是一丘之貉,刻意勾搭,終於上手。阿錢也喜歡房子,房子是我們共同的話題。拋開世俗的一切障礙,網絡上的朋友反而比現實中的貼心,至少我不會嫉妒阿錢。
  “剛剛見完帥哥。”
  “金的?銀的?帶鑽的?”
  “名花有主的。”
  “哇,太浪漫了!一定要隨時報告動態!”她發給我一個巨大的紅心。
  “去洗!把你老公捐出來得了。”
  “那我可舍不得。”
  兩個人臭貧半天,沒來由地覺得心裏輕鬆許多。
  躺到床上,陳奇的模樣又如影隨形的浮現出來。我懊惱地翻身——怎麽了?不是已經好好的了嗎?怎麽一個短信就鬧得我這樣魂不守舍?想到第一次約會之前的那個晚上,我也是激動得一個晚上沒有睡好。那個時候,與其說是對陳奇的好感,不如說是年少輕狂的虛榮心作怪。有這樣一個追求者,走到哪裏都臉上有光吧?
  那個星期六上午,我早早地起床梳洗,穿上前一天特地去商場買的既修身又休閑的運動服——我知道自己的臉蛋一般,但是對於身材還是有自信的。平時盤著的頭發紮成一支馬尾巴,配上白色的衣服,看上去就像一個剛剛畢業的大學生。我仔細打量鏡子裏的自己:眼睛不夠大,鼻子不夠高,嘴唇有些蒼白。我有些泄氣——不是沒見過美女什麽樣兒,自己隻能算個醜小鴨。要不要抹點唇彩呢?我像個初戀的中學生,在自己的嘴上折騰了半個小時,最後覺得太做作,又擦得幹幹淨淨。正在那裏一籌莫展,手機響,陳奇已經到了樓下。不管了,清湯掛麵出場吧。
  陳奇倒是很平常的裝束,白色的T恤藍色的休閑褲,正在外麵接電話。看見我來了,指了指車裏麵,示意我上車。我坐進車裏,心裏有些別扭——他一定已經習慣女孩子們百般取悅他了吧?我這樣的女孩子,可能隻是他一時心血來潮換換口味,未必真的對我有什麽意思。既然這樣,我又何必自作多情?就把這一天當成純粹的休息放鬆好了。想通這一層,我莫名其妙的覺得輕鬆,自顧自打開他車上的CD挑選音樂。
  陳奇上車,抱歉的一笑:“對不起,事情太多,跟接線員似的。”
  我微笑搖頭:“沒關係,你不在我正好可以霸占你的CD,挑自己喜歡的音樂。”
  “我在你也可以。喜歡聽什麽?”
  “王……還是波切利吧。”我咬住舌頭,生生把王菲兩個字咽了回去。
  我以為他說的打球是網球,保齡球什麽的,沒想到是高爾夫球。這還是我第一次進高爾夫球場,一望無垠的綠草地毯一樣的往遠處鋪開,其間點綴著白色的沙坑和綠色的灌木叢,真是賞心悅目。難怪好多大款喜歡在這裏談生意。其實有錢的話,談情說愛也很合適啊!我看了看身邊的陳奇,微微有些臉紅。
  還以為是我們單獨活動,沒想到還有幾個陳奇的同事。後來我知道,他們公司的中層都在熱烈地學習高爾夫,原因很簡單,置地集團的總裁魏伯倫喜歡這個。誰打得好,誰就有更多的機會接近總裁。陳奇得到魏伯倫的賞識,也是起源於球場。不過學著學著,好多人真的喜歡上了,沒事就泡在球場上。陳奇便是其中一個。
  我一直堅持,很多娛樂活動,比如打球,打牌,其實最能看出一個人的性格和品行。陳奇打得不錯,不過太過認真,一杆不理想,他就回去重新打。我總是按照好的那次成績計算,他自己卻堅持按照第一次的成績計算,所以我們的結果總是不一樣。陳奇笑我滑頭,我笑他古板。
  打完球,一幫人一起去吃飯。一天的相處下來,彼此都熟悉了很多。這些人,不光有置地的,還有其他地產公司的,都是一些業界精英,將來工作中可以用得上。我精神大振,跟這幫人著意周旋,反而把陳奇晾在一邊。回家的路上,我心裏有些後悔,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表現太過,他因此覺得我不安分,將我pass掉?車子停到樓底下,我等了10秒鍾,沒有任何動靜,車廂裏空氣尷尬得如同凝聚,空調的聲音如同工廠裏的鼓風機一樣刺耳。我絕望地推開門,垂頭喪氣的跟他告別:“謝謝你,今天很開心。”
  抬起眼,看到他一副很得意很好笑的表情:“我也是。”
  我氣往上湧——真的是自取其辱!人家拿你當個傻瓜逗兒樂呢!我臉色一冷,輕輕點頭:“再見!”關上車門轉身上樓。
  “齊宣!”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我轉身,臉色僵硬地看著他。
  他下車走到我麵前:“明天你有安排嗎?”
  我盯著他,還沒戲弄夠嗎?“我明天有事。”
  “那麽下周呢?”
  “下周也不方便。”
  “那以後再聯係吧。”他並沒有多糾纏,和我道了別,上車離開。不知道為什麽,我反而覺得比剛下車的時候更生氣……
  第二天一早,急急忙忙去燕莎outlets給外甥買了一套jaccadi的衣服,加上一套可以拚裝的電動軌道火車,然後便往家趕。父母從政府衙門退休,正好趕上最後一次福利分房,在崇文門分了一套130平米的三居,也算國家補償了他們一輩子的貢獻了。到家的時候,姐姐一家已經到了。
  一進家門我就知道上當了。客廳的沙發上,除了坐著應該坐的人——姐姐一家和老爸之外,還有一個高個子的年輕人。不問可知,這個是給我預備的。我臉色一沉,僵硬地衝姐姐和姐夫點了點頭,把禮物交給雀躍的辰辰,然後轉身對爸爸說:“爸,我單位還有事情,你們慢慢坐,我先走了。”
  爸爸一向寵我,看見我這樣,有些為難地說:“你媽媽去買菜了,昨天就張羅著預備了。你好歹吃了飯再走吧。
  “不行,趕片子,來不及了。”
  “那讓李勇送你吧。”姐姐站起來說道:“李勇是你姐夫公司的同事。”
  “不用了。”
  “讓她走!”門口轉來一個媽媽沉悶的聲音,“她愛怎麽樣就怎麽樣。”媽媽黑著臉走進門,放下菜籃子進了屋,砰地關上了房門。這下我反而不好走了。
  垂頭喪氣的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房間裏隱隱約約傳來媽媽的哭聲和姐姐的撫慰聲。我心裏不禁覺得內疚。家裏人為了我的事沒少操心。和陳奇分手以後的一年多裏,我已經自願不自願的相了20多回親。我固然覺得厭煩,想想父母何嚐不覺得是負擔?兒孫都是債啊!
  我走進媽媽的房間,媽媽還在哪裏抽泣,低聲向姐姐曆數著我的任性和劣跡。我裝做沒事人一樣大模大樣往床上一躺。媽媽一聲驚叫:“快下去,你這髒衣服不換怎麽就上床?”我嘿嘿笑,故意往媽媽被子上蹭。媽媽過來作勢打我,這麽一打岔,氣也就消了。
  “媽您給我準備什麽好吃的了呀?”
  “沒有!西北風你喝不喝?”
  “咱家這麽困難了?”我故做驚駭,“喝,您虎口裏省下來的我怎麽能不喝?下一頓在哪兒還不知道呢。”
  姐姐吃地一笑:“咱媽就是偏心,吃你這一套。還不去廚房將功贖罪去?”
  “不用不用,你好好給我在客廳坐著陪陪李勇就行了。這孩子我看過了,人品踏實,學曆,工作,都能跟你般配。你別整天眼高手低的。再說,那些做生意的我看著就不牢靠!”媽媽說完,出門去廚房任勞任怨去了。
  那一整天我就象木偶一樣聽人擺布,也沒有什麽興致加入他們的談話。爸爸,姐夫和李勇都是學工的,姐夫在一家大型挨踢企業做總工,李勇是他的部下。爸爸以前在信息產業部,和挨踢也沾邊,幾個人熱火朝天討論光纖入戶的問題。我兩眼無光的盯著電視。雖然幹電視這一行,我自己從來不看。這種快餐文化產品根本就是糊弄大眾的,浪費生命。吃完飯,辰辰鬧著去外麵玩兒,我一躍而起,自告奮勇帶他去。媽媽立刻說:“外麵路太滑,宣宣帶著孩子我不放心。小李你跟他們一起去行嗎?”李勇很爽快的答應了。我有些意外——這個人難道對我這麽滿意?
  帶著辰辰,三個人慢慢往東單公園走。辰辰才兩歲多,走雪地還不是很穩,李勇幹脆抱起他來,一會兒舉著,一會兒騎著,一會兒跑著,把辰辰樂得直尖叫。我發現他是個很愛孩子的人。聽說愛孩子的男人都是好男人。這一個,是嗎?
  陳奇對孩子沒有太大的興趣,但是他告訴我,他第一次真的對我動心,是因為看到我愛孩子。他說我平時就是一隻刺蝟,一不小心伺候我就張開滿身的刺。那一天,他發現我內心裏柔軟的那一麵。
  第一次見麵以後,我鬱悶了幾天就將陳奇丟開了——這樣的暗戀事件在我不豐富的情史中發生過多次,最後都是無疾而終,我這樣平凡的女孩子,遲早會懂得老天給什麽就接受什麽。兩個星期以後陳奇給我打電話,我居然沒有反應過來。當時我正和揚揚在酒吧喝酒,背景嘈雜。我問了好幾次:“請問哪位?”終於從他的怒吼聲中分辨出“陳奇”兩個字。那一刻,我除了欣喜,還有些得意——不是每個人對你的電話號碼都過目不忘的。
  我走到酒吧外麵,找了個安靜的角落:“有什麽事?”
  “你在什麽地方?那麽吵?”他聽起來有些不高興。
  “和朋友喝酒呢。”他的不悅讓我的心情更加輕快。
  “周末有事嗎?”
  “目前還沒有。”
  “還有興趣去打球嗎?”
  我沉吟了一下,他對我到底是什麽意思?一個談得來的朋友?也許吧。不管怎麽說,又好吃好玩兒的,去了再說。我給自己尋找了借口。“可以吧。”
  “那麽還是星期六上午見?”
  “好的。”
  掛了電話回到狐朋狗友之間。那天,我的言語分外幽默,我的笑聲分外明朗。楊揚仔細的研究我半天,向眾人宣布:“她走桃花運了,雌性荷爾蒙分泌旺盛,男同誌們注意回避。”
  眾人狂笑……
  從父母家離開已經是晚上十點,李勇送我。他開一輛1。8T的寶來,很合我的口味。路上,兩個人都沒有什麽話說。我忍不住悄悄拿他和陳奇比較——兩個人都很高。陳奇1.85,李勇可能有1.9。陳奇是棱角分明的臉,李勇卻是圓圓的娃娃臉,尤其是笑起來的時候,象高中生一樣清純。陳奇很聰明,他信奉言多必失,一般不多話,其實骨子裏是個非常幽默的人,我們在一起總是談不完的天。李勇看上去並不擅長表達,不過清華的高才生,智商肯定沒問題。如果我從來沒有愛上過陳奇,李勇好象也是不錯的選擇。可是,至少現在以及可以預見的未來,我的心還容納不下別人。
  手機裏的短信沒舍得刪除:“我在北京,周末快樂。”周末已經快過完了,我一點也不快樂。你呢?

  (三)
  新片子為了老友我可是下足了功夫,從幾起房屋質量的糾紛引出建設部的新文件,倡導住宅建設采用高新科技。采訪了建設部的有關領導,對未來建築的發展做了趨勢上的介紹,然後全麵介紹了這次重點推廣的幾項新技術對於居住質量的改善,加入數字化的關於成本和效應的分析,讓人理解高技術和高價格的內在關係。最後從施工技術的角度點出新技術的應用必須以雄厚的實力為依托,目前還隻是幾家大的開發商有能力率先使用,大麵積的推廣造福大眾還需要較長的時間。整個片子裏沒有直接提到置地,但是在采訪一線操作人員的時候幾次采用了置地總工在現場的體會,鏡頭中也多次出現它的工地。雖然不點明,看的人都能夠明白置地的這個新樓盤就是新技術的集合體。
  片子出來,各方麵都很滿意,片子裏接受采訪的建設部鄒司長已經是多次合作了,這次還特地打電話來表揚了我。和置地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合作了,陳奇走後我一直回避有關置地的選題。這次節目播出後樓盤籌備處的電話谘詢量明顯見長。為了把人情做足,我找到今日報同學,現任房地產版麵責任編輯於建,把節目稿稍微改頭換麵又發了一遍。王洛川是個明白人,立刻打電話表示感謝。給揚揚的折扣是82折,皆大歡喜。幾天以後,王洛川給我打電話,請我參加公司的年終答謝宴,我欣然接受,並且提出要兩份請柬。
  各個企業的年終宴會,其實就是紅包會。10年前媒體沒有那麽多,每個記者的年終紅包都相當可觀。現在不同了,企業還是那麽些,媒體卻迅速擴張,僧多粥少,根據各人關係,平均一個人也就能夠收到3,4份,而且有肥有瘦。置地這樣的企業當然是大肥肉。另外一份請柬我給了於建。
  宴會在中國大飯店舉行。進門照例簽到,每人一個紙袋一個信封。紙袋裏的東西我不感興趣,信封捏了一下,差不多2000,湊合吧。反正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這樣的年終聚會其實也是媒體同人的大聯歡,一進門就聽見張三李四地吆喝,一派過年的喜慶熱鬧景象。於建已經到了,招呼我去他旁邊坐。同一桌上的,不是同學,就是同事,再不濟也是麵熟,少不了一番應酬。
  剛剛坐定,有人拍一下我的肩膀,回頭一看,是於建的上司,今日報副刊主編張少庚。我畢業之前在今日報新聞部實習,正好被分配到張少庚手下。張少庚那時侯還是個記者,對我非常照顧。新手上路,課堂上的東西和實踐中銜接不起來,張少庚一直很耐心指點我。出門采訪,有些人看我是實習生就少給一個紅包,張少庚便會去替我要了來。最後分配的時候張少庚力薦我進今日報,隻不過那時侯今日報還沒有完全獨立,實行商業化運作,有些不死不活的樣子,電視台卻正是風生水起,當然選擇後者。沒多久今日報改製成功,一下子發力成為全國注目的重要報紙,現在又在鬧上市,竟然比電視台還紅火些。工作幾年,因為同在媒體,經常能夠遇到,張少庚還是一副溫潤如玉的老師樣,沒少關照我。在我心裏,是非常感激尊敬他的。我趕緊站起來,招呼張少庚坐在旁邊。
  置地這次請客規格不低,廣東總公司的集團副總裁馬敬德也來了,代表集團感謝媒體支持,然後挨桌敬酒,可見對北京市場非常重視。到了我們這一桌,王洛川大概介紹了一下諸人,雙方客套幾句。敬完酒,我剛想坐下,馬敬德突然拖著廣東腔對我說:“齊小姐的片子做的不錯啊,以後要多支持我們哪!”我趕緊奉上微笑,點頭稱是。“我們公司接下來有個策劃的大行動,想請今日報和電視台支持,回頭宴會結束張主編和齊小姐能不能稍微留步?”張少庚一點頭:“沒問題,馬總的指示我們怎麽能不聽?”馬敬德哈哈一笑,挪動著熊一樣的身軀往後麵一桌走去。
  宴會快結束的時候,王洛川過來帶我們進了旁邊的一個小廳。小廳裏麵已經坐了幾個人,有新聞社的,有電台都市頻道的,有網絡媒體的,彼此大致認識。眾人落座,王洛川介紹了一下策劃方案,原來是組織北京的業主和準業主代表參觀置地在廣東方麵的樓盤,主要是參觀廣州和深圳幾個高檔盤。這次活動其實是針對京廣兩地的一次形象大宣傳,邀請在座的幾家北京媒體隨行報導。除了我以外,其他幾個在座的基本都是部門領導,當場拍板表示同意。我並不希望和置地有太多瓜葛,更何況去廣州很有可能遇到陳奇。所以推脫向領導匯報後再說。馬敬德一笑:“你們鄭台長的夫人和我是老鄉,我們兩家經常走動。這次活動我已經跟他提過了,他很支持。齊小姐不必有顧慮。”
  王洛川接下來就把活動資料發給了我們,從抽獎到成行,各個部分都已經有了相當詳細的方案。看樣子這次置地下了不少本錢,立誌打好新年的第一仗了。“這次活動能否成功,關鍵就看在座各位的支持了,請各位能夠派出手下愛將參加我們的活動。我們置地也會在今年繼續支持在座各家媒體。”會議結束,每人有一份額外的禮物,賓主盡歡。
  自從第一次見麵以後,我和李勇又見過幾次麵。李勇其實是個不錯的人。他怕兩個人氣氛沉悶,就總是帶我參加同事或者車會的活動,不是大聚餐,K歌,就是打球,滑雪什麽的,倒也玩兒的開心。李勇喜歡打網球,當年是全校冠軍,還代表學校參加過全國比賽。這樣的高手陪我打球,也不知道是我苦命還是他苦命——他的每一個球我都接不著,滿場疲於奔命地撿球。無奈,他隻好從基本功教起。
  跟著李勇學球的時候我經常會走神。陳奇迷高爾夫,一星期至少去球場報到三次。我視力不好,陳奇開球出去,我看著白色小球飛向天際,然後就不知道它上哪兒去了,隻聽見旁邊其他人拍手或者搖頭,甚是無趣。為了培養我的興趣,陳奇便教我打。我最喜歡陳奇在後麵握著我的雙手,幫助我找合適的擊球角度。我的整個人陷在他的懷中,他的臉貼著我的臉,清爽的煙草味繞著我的鼻端,我經常就這樣呆呆地看著他的側麵,然後把唇送上去,迎上他的……總之,我們的教和學一直在原地踏步。
  和陳奇的第二次約會仍然是在球場上,不過那次隻有陳奇和我兩個人。他並不是一個在女人麵前很多話的男人,至少在我麵前不是。在我的想象中,他這樣見慣場麵的人,應該很知道怎麽調節氣氛,知道怎麽討好女人。可是我們在一起,更多的時間是我說他聽。他是個很好的聽眾,態度和煦,保持適當的微笑和反饋,讓人有興致繼續。有時候我也納悶,我的話真的那麽有意思嗎?他找我,就是為了聽我得不得的廢話?
  那天打完球時間還早,陳奇開車帶著我隨便兜風。我喜歡這種感覺——這個悠閑的時刻隻屬於車廂中的我們。我們漫無目的地遊蕩,不知走到了何處的鄉間,突然看到一大片熏衣草地,紫色的熏衣草正是怒放的季節,一望無際的種植園,如同夢幻中的紫色火焰。我驚呼一聲,要陳奇停車。下了車,眼前的美景讓我震驚。我深深呼吸,不知不覺間往地裏走去。
  “小心有蛇!”陳奇在後麵喊。
  我一聲尖叫,往旁邊跳開。遊目四顧,什麽也沒看見。回頭問陳奇:“蛇在哪裏呀?”
  陳奇大笑:“我是讓你小心,可能有蛇。”
  他這麽一說,我不敢往裏走,隻在周圍站著。旁邊地裏突然發出幾聲細若遊絲的貓叫。我回頭招呼陳奇:“這裏有隻小貓哎!”一邊說,一邊循著聲音找過去。
  “你別亂跑!”陳奇不放心,跟著過來。
  叫聲停止了,放眼望去,除了熏衣草還是熏衣草,哪裏有小貓的影子?我有些發愣,懷疑剛才是自己幻聽。
  “走吧,什麽也沒有。”地裏很難走,陳奇把手伸給我。這是我們第一次牽手。他的大手溫暖幹燥,我的心裏滿是喜悅流轉,故意放滿了腳步,盼望著這一小段路永遠走不完。
  小貓的叫聲又出現了,這次離我很近,陳奇也聽到了。我停住了腳步:“真的有小貓。”
  他皺眉:“這些髒兮兮的野貓有什麽好看的?走吧。”
  我堅持:“它一定餓了,叫都叫不動。我去看看它。”不管陳奇滿臉的不以為然,我回身循著聲音找過去。
  它就在哪裏,不是貓,而是一個嬰兒。高高的熏衣草遮住了她,如果不是走到地裏,誰也不會發現她的存在。很明顯,這是一個棄嬰。她的父母如此狠心,甚至不希望她被人撿走收養,而是幹脆剝奪了她生的機會。雖然是7月,地裏還是有著寒氣,孩子隻是用一張床單簡單地包裹著,沒有其他的衣物。我抱起孩子,床單混合著屎尿,以及地裏的泥漿,已經髒得不成樣子。不出我的預料,這是一個女嬰。我沒有預料到的是,她還是天生畸形,右手隻有食指和小指兩個手指。
  孩子在哭,聲音細弱。她的身體有些發燙,估計在發燒。我不知道她多大,不知道該拿她怎麽辦。陳奇也很意外。我求助地看著他。他沉吟了一下:“送當地福利院吧。”他拿出手機打了一圈電話,找到民政部的朋友,問清楚了程序和當地福利院的位置,帶著我和孩子上了車。我們先去派出所報案,然後派出所的人帶我們到了當地的福利院。
  福利院的設施相當的破舊,一個房間裏麵有幾十個孩子。因為是夏天,嬰兒們都沒有穿褲子,方便拉屎拉尿。正是吃飯的時間,兩個老師要喂幾十個孩子。輪到的孩子在吃飯,沒有輪到的孩子被綁在椅子上,防止他們摔落。好幾個在哇哇的哭,可是沒有人手照管他們。
  我緊緊地抱著孩子。她那麽小,她在發燒,這樣的環境,她能夠生存下來嗎?雖然隻是短短的幾個小時,我總覺得上天讓我撿到她,就說明我和她有緣分。說不定前世我們就是親人。這種荒唐的想法讓我對這個孩子無端端生出一份關切。福利院的接待人員叫過來一位唐老師,看上去很麻利的中年女人,要我把孩子交給她。
  “這個孩子在發燒。”我不放心。
  “你放心,我們這裏有專門的醫務室,治不了就送到附近的醫院。”
  我點頭,將孩子交給她。孩子一離開我的懷抱,放聲大哭,我趕緊抱回來,哄了一會兒看她睡了在交過去。可是孩子無比警醒,立刻又大哭。唐老師有些不耐煩,一把奪過孩子:“沒事,都這樣,哭會兒就好了。”
  我和陳奇轉身走出福利院,孩子的哭聲始終在我耳邊回響,我的心口憋悶得如同要窒息。我不放心,我真的一點也不放心。我這樣走了,良心不安一輩子!我問福利院的接待人員:“我想把孩子接走,治好病了再送回來,可以嗎?”
  “你帶了身份證件了嗎?”
  “沒有。”
  “那不行。你得帶著身份證,工作證明,戶口本,才可以接走孩子。”
  “我在電視台工作,你可以打電話去查。”我把手機遞給他:“我要是個人販子,就不會把孩子送過來了。”
  工作人員搖頭:“不行,這是規定。出了事我擔當不起。你真的要接走,明天帶著證件過來吧。”
  “陳奇,你帶證件了嗎?”我不死心。
  陳奇搖頭:“我隻有駕照。”
  工作人員很堅持原則:“駕照不行。你們還是明天來吧。”
  我無奈,留下了500塊錢,叮囑福利院給孩子買衣服,買奶粉,又回去看了一下孩子。我在心裏給她起了個名字“妞妞”。唐老師說得沒錯,妞妞正安靜的躺在唐老師懷裏,大口大口的喝著奶。我略感放心,約好第二天一早過來,一步三回頭的離開了福利院……
  “你在想什麽?”李勇問我。
  “哦。”我反應過來該我發球了。
  李勇走到我麵前:“你累了嗎?今天怎麽老走神?”
  “是啊,昨天沒睡好,今天老覺得累。”我趁機就坡下驢。想起妞妞,我興致全無。她是我一生的後悔,是我心上結了痂的疤。
  媽媽對我和李勇的交往密切關注,積極鼓勵,基本滿意。在她看來李勇已經是她女兒的私有財產了,經常要求我帶李勇回家吃飯。天知道,我和李勇之間連獨處都基本沒有。我們之間總好象隔著一層網,這道網不止來自我,也來自他。他現在基本上每周都會約我,但是我們平時從來沒有電話聯絡。如果不是每個周末見麵,我幾乎不能感覺到有這麽一個追求者。

  (四)
  我向趙衛提出換一個人盯置地的活動,沒有獲得批準。我和陳奇的事情,當年在台裏很是風傳了一陣子。和陳奇分手後,我刻意回避置地,趙衛也照顧我的情緒予以默許。但是誰的線誰盯到底,本來就是業內的行規,這一次她不再縱容我:“齊宣,你一輩子逃避,就一輩子沒法真正擺脫陰影。是個膿包,就要捅破,捅破了才能好。你一定要換,我可以幫忙。但是已經那麽久了,我希望你成熟起來,不要因為私事過多的影響工作。”多年的相處,我和趙衛既是上下級,也有一些惺惺相惜的類似姐妹的情誼。我知道她說的是對的,我沒有理由,也沒有權利拒絕。
  王洛川是置地對外事務的總負責人。自從決定參與置地的活動之後,我們之間的工作聯係頻繁了很多,私下的友誼也在漸漸恢複。這天他打電話通知我抽獎選出業主代表的時間和地點,末了遲疑了一下:“這次活動總公司那邊派來的負責人是陳奇,抽獎現場他也會在。”
  我的心髒一下子如同要跳出胸腔一樣:“謝謝你告訴我。”王洛川一時也找不到話來說,片刻的沉默之後掛斷了電話。
  我那麽想見他,那麽用力的克製自己不去找他。現在,有這麽好的機會,這麽自然的見麵,使我不必覺得傷害自尊。我內心掙紮著,不知道如何是好。
  那天離開福利院的路上,我十分沉默,好心情早就被拋到了九霄雲外。陳奇打開車裏的CD,居然是肖邦的鋼琴曲。上次在他車裏找CD還沒有發現。我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他微笑:“聽了你的推薦買的。”
  我的心忽悠了一下——這是為了討我歡喜嗎?帶我打球,帶我兜風,準備好我喜歡的音樂,這一切有別的含義在裏麵嗎?抑或僅僅因為我是一個他欣賞的朋友?
  “明天,我抽時間,爭取送你過來。”他接著說。
  我輕輕點頭,嘴角有忍不住的溫柔笑意。
  沒想到第二天有緊急采訪任務,忙了一上午。中午的時候接到陳奇的電話:“齊宣,對不起,我要臨時出差兩天,不能送你去了。如果你不著急,等我回來好嗎?”
  我自己也忙得七葷八素,脫不開身。更何況,那麽遠的郊區,沒有車我都不知道怎麽過去。最重要的,我還有一點小小的自私,希望借此機會和他在一起。我毫不猶豫地回答:“沒關係,我也很忙。等你回來給我電話。”
  原定兩天的出差,陳奇星期四才回來。上午匆忙處理了單位的事務,下午他來台裏接我。他這樣認真地對待我的事情,讓我非常開心。前一天我已經去商場,給妞妞買了衣服,還準備了奶瓶奶粉尿不濕什麽的,陳奇看見我的一大袋東西忍不住笑:“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帶著孩子離家出走,不是接孩子回家。”
  我不好意思:“本來我姐要和我一起去的,可是她單位有事走不開。我心裏真沒底呢,不知道應該帶什麽,幹脆就都帶上了。”
  “證件帶齊了嗎?”
  “我把學曆證明都帶上了。”
  陳奇大笑。
  一路上,兩個人的心情都非常輕快。妞妞好像把我們兩個的距離拉近了,我們因為分享同一個秘密而成為親密戰友,有了隻屬於我們的話題。我有些擔心妞妞的病,怕轉成肺炎。陳奇安慰我:“不會有事的。你不是留了電話?有事兒他們會通知你的。”
  市區有些堵車,花了一個半小時才到達福利院。一路給小袁打電話,沒有人接聽。到了福利院才知道他今天休息。我隻好找唐老師。另外一位工作人員帶我們到了那天的那個房間。正是午睡時間,房間裏靜悄悄的,三張大床上擠了所有的孩子。唐老師坐在一邊打瞌睡。我彎下腰,在眾多的小臉蛋中尋找妞妞。
  我們進門的聲音吵醒了唐老師。她看見我有些意外:“你還來幹什麽?”
  “哦,我來看看我那天送來的孩子,如果她的病還沒好,我想帶她去醫院看。”
  “我讓小袁通知你了呀!那孩子昨天死了。”
  我驚呆了,半天反應不過來她的話是什麽意思。我回頭茫然地看著陳奇,又轉回頭看著唐老師。陳奇問:“昨天什麽時候?”
  “下午。我還以為她在睡覺,一摸已經涼了。”唐老師想必已經見慣了這些事情,描述起來沒有任何的感情色彩。
  “怎麽會這樣?”我顫聲問:“不是說不行就給送醫院的嗎?”
  “小孩子的病哪裏說得準?上午給她吃了退燒藥,已經退下去了。也不知道後來是怎麽回事。”
  “光吃退燒藥怎麽行?她到底是什麽原因發燒啊?退燒藥隻是退燒,不能治本,你們照顧孩子的人,難道連這都不懂?”我情緒有些失控,尖聲衝唐老師喊。
  唐老師麵色一冷:“那換你來試試?兩個人看20多個孩子,你以為個個跟你似的嬌生慣養?”
  “你這是什麽態度!那是一條人命!”
  “就你知道人命值錢?那麽喜歡做善事幹嗎往孤兒院送?自己抱回家不就行了?你這麽激動,不是你生的吧?”
  我渾身顫抖,說不出話來。陳奇拉起我往外走,我麻木地跟著。房間的門在身後發出“嘭”地一聲巨響。福利院的人有些不好意思:“齊小姐你別太激動,唐老師性格就是這樣,人其實挺好的。這裏的工作很辛苦,難免有時候有脾氣。”
  我默默點頭,淚如雨下:“孩子現在在哪裏?”
  “已經送火葬場了,不知道燒沒燒。”
  “我想去看看,可以麽?”
  “你等一等。”也許是我的樣子引起他的同情吧,他十分幫忙,打了幾個電話又告訴我:“那邊說已經燒了,不過骨灰還在。”
  “我可以取走嗎?”我低聲問。
  “可以。”
  我在當地的公墓給妞妞買了一塊墓地。來的時候怕妞妞要直接送醫院,陳奇特地帶了一萬塊錢,我反而粗心沒有想到。現在,這筆錢給她買了一個永久的安身之所。我們選了一個地勢較高的位置,遠離主幹道,這樣不會有太多的人打擾她。捧著妞妞的骨灰,我嘴裏喃喃自語:“妞妞,對不起,我應該早點來。對不起,真的對不起。”眼淚大滴大滴地落在我精心挑選的仿象牙的白色骨灰盒上,又匯聚成一條小河流到墓地上。
  那天回到北京已經是晚上十點,我們兩個都沒有吃飯。“你想吃什麽?”陳奇問我。
  “不用了,我吃不下。”也許是哭得太多,我的胸口堵得難受,完全沒有食欲。
  “齊宣,這事兒怪我。我該讓司機送你過去,不該要你等著我。”
  “不關你的事。”我的鼻子又開始發酸:“你出差來不了,我一直在北京卻沒有來。是我害了她。”
  “你別這麽想,生死有命。要說害她的,是她的親生父母。你做的已經夠多。”
  “我不明白命運。如果那是她的命,為什麽還要她來這世上投生,受這幾個月的痛苦折磨?”我心中難過至極。
  陳奇深深地看著我:“我們隻是平凡人,不需要去想那麽深奧的問題。我相信命運是朋友,不是敵人。它在我們迷惘的時候幫助我們做出正確的選擇。對於妞妞這樣被遺棄的殘疾孩子來說,死亡未必是最糟糕的事。”
  他的額頭平坦寬闊,他的眼睛熠熠閃光,他的話讓我的心境平複安寧。那一刻,我感覺自己如此的被他吸引,盼望靠著他堅實的臂膀,把我所有的煩惱和負擔卸給他。可是,我是個女孩子,我不能不矜持,不能不掩飾自己的感情。我轉頭看著窗外,輕輕地說:“送我回家吧,我想休息。”
  我總相信,妞妞是上天派來成全我的天使。妞妞的死讓我重新認識生命。我第一次如此深切的體會到生命的脆弱——一點點的大意,一點點的遲疑,一點點的自私,她便離我而去。那一段時間,我經常獨自去雍和宮,虔誠地叩拜,虔誠地懺悔,祈禱妞妞能夠早日脫離苦海,投生到一個幸福溫暖的家。對於她的過世,陳奇也很傷感。他怕我不開心,在其後的日子裏經常抽空陪我,我們的關係突飛猛進。我開始猜想,他確實是在以我的,我為此欣喜鼓舞。妞妞,讓我們曾經靠得那麽近……
  手機又響,居然是李勇。今天星期三,他會給我打電話真是反常。他的聲音聽上去很疲憊:“齊宣,晚上一起吃飯好不好?”我很痛快地答應了。不管是否有發展,至少現在李勇是我不錯的朋友。
  為了遷就我方便,飯局約在電視台附近的鷺鷺。李勇遲到了半個多小時,看上去很累的樣子。
  “怎麽了?出了什麽事兒?”
  “我父親剛剛被確診為肺癌。”
  我嚇了一跳,趕緊安慰他:“多找幾家醫院看看,說不定是誤診呢?”
  他搖搖頭:“在協和和腫瘤醫院都看了,下個星期在腫瘤醫院開刀。”
  “你別擔心,現在癌症的存活率很高的,開了刀就沒事了。”我突然想到揚揚的老公:“我朋友的老公在腫瘤醫院,我幫你找找熟人,好放心一點。”
  “謝謝你!”他看上去還是心事重重的樣子,一頓飯吃的氣氛壓抑,我真懷疑自己會消化不良。
  送我回家的路上,李勇照常一言不發。到了家,我謝了他剛想下車,他叫住了我:“其實,我還有事情需要你幫忙,隻是有點難以啟齒。”
  “說吧,我盡力。”
  “我家裏知道有人給我介紹女朋友,所以想見見你。我知道我們還隻是普通朋友,但是我媽特別害怕我爸去了手術台回不來。”他很艱難的解釋著。
  “沒問題。”我的俠義心腸頓起,很痛快的應承下來。
  媽媽知道我要去見李勇的父母,又是興奮又是緊張,好象她女兒實在是件很滯銷的商品,好不容易逮到了一個冤大頭一樣,準備了兩大袋的補品,又細細叮囑了我要有禮貌,要得體,甚至連著裝也親自指點。於是,我穿著米色的毛衣,白色的羊毛裙,頭發紮成馬尾巴,耳朵上別兩顆小小的珍珠耳環,一副淑女的樣子去了醫院。
  揚揚的老公正好是李勇父親的主刀大夫,特地給他們留了單間病房,有事沒事經常過來探視,安慰家屬和病人的情緒。所以在我到達之前,我在李勇家人那裏已經贏得了高分。一進病房,我嚇一跳,居然是黑壓壓一屋子人——不僅有李勇的父母,還有李勇的姐姐一家和李勇的兩個姨媽,認真是相親的架勢。幸好我在電視台天天和陌生人打交道,知道這種場合保持微笑,有問必答就可以。賓主雙方相見盡歡。出來的時候,李勇向我表示感謝,我嘻嘻地笑:“隻要你以後能夠跟家裏人解釋這麽好的媳婦兒怎麽飛了就可以了。”
  李勇愁眉苦臉:“能夠把眼前這關過了就行了。”
  這是個老實人,要是陳奇,肯定借機會向我表白了。
  事情遠遠比我想象的麻煩。媽媽知道初次見麵成功之後喜上眉梢。李勇媽媽事後禮節性打電話給我父母表示感謝,我媽居然在電話裏自作主張要我在李勇父親手術那天去醫院盯著,說是有什麽事情可以幫忙照應。李勇母親當然求之不得。我知道後和母親大吵一架,可是話已經說出口,不去媽媽下不了台。正好那天是置地的發布活動,安排了同事替我。多日以來懸而未決的難題就這樣解決了。也好,也許是天意吧。

  (五)
  12月12號是我的生日,媽媽特地囑咐我請李勇回家吃飯。正好是周末,我和李勇相約先去打網球然後一起去我家吃晚飯。我並沒有告訴他這是我的生日。慶生和結婚一樣,與其說是請客,不如說是收稅,被邀請的人難免帶著被脅迫的不甘。我不願意一個生日搞得好象敲詐一般。
  12日一早我就起來了。我是清晨6點半出生的,所以生日這天我必定早起,看著時針和分針一點一點重合,想象著自己正跋山涉水奔向這個花花世界。6點半準時,手機短信響:生日快樂!
  那一刹那我悲喜交集。想想去年的生日,因為不願麵對家人獨自在公寓度過,一整天沒有去上班,開著手機躺在床上絕望地渴望的等,希望著奇跡會出現。可是什麽也沒有發生。今年的今天,當我已經決定忘記過去開始新生活的時候,他又象幽靈一樣出現在我的生活中。我真想拿起電話衝他大喊:“你究竟想幹什麽?”
  最終我隻是簡短地回複兩個字:謝謝!
  很快那邊短信又過來:我現在在北京。晚上可以請你吃飯嗎? 老地方。
  我呻吟一聲。我知道自己從來不是一個堅定的人,知道自己現在還是那麽深切的愛著他,知道如果有可能我寧願用我下半生的生命來換取和他一年的相愛相守。一個上午,我的腦子裏除了陳奇還是陳奇,心中激烈交戰。我來到雍和宮,找到一個僻靜的角落坐下。妞妞去世後的那段時間,我愛上了雍和宮。我喜歡這裏莊嚴肅穆,安靜平和又有些宿命的氣氛。到了後來,來這裏已經不是為了妞妞,而是為了洗去塵世的浮躁,求得片刻的安詳和心靈的皈依。
  妞妞過世後不久,陳奇被派往美國學習,時間是三個月。那段時間我們交往的相當頻繁,他甚至公開帶我參加一些朋友的聚會,同事們看著我的眼光也有些不一樣,有羨慕的,有嫉妒的,都覺得我傍上了大款。其實我們一直在原地踏步。我不知道他在顧慮什麽。這樣的若即若離,我對他越來越沒有把握。我發現我們兩個的感情已經打破了平衡——我陷得比他深得多。這是危險的信號。他告訴我培訓的消息的時候,我竟然有一些如釋重負的感覺——分開一陣子也好,我可以考慮清楚是不是應該趁著自己陷得不是太深而退步抽身。
  臨行之前,我開始漸漸減少和陳奇的相處,推脫工作繁忙而拒絕他的約會。陳奇走的那一天,他沒有邀請我去送行,我也沒有這種打算。這樣的一個人,肯定不會孤零零淒淒慘慘地走,想來不會稀罕我的錦上添花。陳奇進修的學校是賓州大學,在費城。很多年以前看過《費城故事》,從此知道這個城市。PHILADELPHIA,這是我印象中最美的英文地名,一前一後兩個唇齒摩擦音,讓這個城市充滿了溫柔浪漫的色彩。而現在,我喜歡它,更因為那裏有我眷戀的人。
  也許是因為太在意他吧,和陳奇相處,我心裏始終有一個莫名其妙的原則——除非他主動聯係我,否則我不會去找他。以前我並不是這樣一個別扭的女孩子,大學裏也談過戀愛,甚至主動追求過別人。可是這一次,我格外在意他的付出,在意他的心目中我究竟有多少份量。初到美國的時候,陳奇和我的聯係很少,偶爾收到一條短信,也就是寥寥數字:“我已平安到達。”或者“最近很忙。你呢?”平淡得如同多年的老友。我便也平平淡淡地回複過去。時間越長,我對他越沒有把握。午夜夢回,好幾次夢見他回來,終於向我表白。從夢中驚醒,說不出的惆悵,真懷疑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的臆想。這份感情的遊移不定極大地困擾了我的生活,導致我在做節目的時候出了兩次嚴重錯誤,差點耽誤播出。趙衛很不客氣地在全組會議上點了我的名。工作四年,我一直是欄目裏的乖乖女,做節目認真勤奮,喜歡學習,喜歡動腦子,跟同事們打成一片。這還是趙衛第一次那麽不給我麵子。我痛心之餘,決定徹底擺脫這份莫名奇妙的感情。我不再回複陳奇的短信,不回複他的郵件。接他的電話也是相當的客氣疏遠。他一定感覺到了什麽,不再和我聯係。我爽然若失——這一切,就這樣沒有開始就結束了吧?
  陳奇的培訓課程到聖誕節之前結束,我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回來。我們已經有多半個月沒有聯係。那一年的生日正好是星期六,我在家裏吃了麵條,揚揚打電話過來,她在家裏閑得發蛆,逼迫我請她出來娛樂慶生。我正心情煩悶,想著散散心也好,便答應了。兩個人不熱鬧,於是又呼朋引伴,7,8個人去錢櫃交稅。一幹人狼哭鬼號,燒掉我1000多塊錢,終於在淩晨心滿意足地散去。我困的眼睛睜不開,回到家裏倒頭便睡。
  第二天早上起來,發現手機沒電了。換了電池,才看到手機上有五六條短信,其中居然有一條是陳奇發過來的:“我星期天下午一點國航的飛機從紐約回北京。”
  他回來了?我的心怦怦直跳。這一刻才知道,所有自己做的努力都是白費,他早就滲透到了我的骨頭裏。看一下時間,已經是12點一刻。現在去機場,八成趕不及了。可是,國際航班經常晚點的呀!說不定還來得及呢?他為什麽要告訴我?是希望我去接他嗎?可是誰知道還有沒有別人去?如果一大幫子人,我又湊什麽熱鬧?猶豫不決中,又是15分鍾過去。我一咬牙,管它呢,去了再說,好過自己在這裏瞎猜,折磨自己。
  衝出門,打了一輛車,我往機場飛奔。周末的中午北京居然也堵車!趕到機場已經是1點半。算上他們出門取行李的時間,應該正好吧,我抱著一絲僥幸衝到大屏幕那裏看,紐約過來的國航航班隻有一班,居然提前半個小時到達!來晚了!真是天意弄人!我回頭四顧,大廳裏人潮湧動,卻沒有陳奇高挑的身影。他應該已經走了吧?我不死心,在大廳裏搜索了好幾遍,確實沒人。垂頭喪氣地出門打車回家。我不想給他打電話。既然沒有接到,那麽說什麽都沒有意義。
  沒有吃午飯,也沒有情緒吃晚飯,我獨自坐在家裏胡亂地看著電視,遙控器已經快被我按爛了。他現在應該已經到家了吧?這會兒正和朋友一起吃飯吧?他沒有給我打電話,是忘記了還是在生我的氣?他的航班信息是隻告訴了我一個人,還是群發給了所有的朋友?無數個問題紛至遝來,被我分析出無數個自相矛盾的答案。晚上9點,饑腸轆轆的我終於決定放棄這種沒有結果的腦力酷刑下樓去吃飯。冬天的北京相當的寒冷,我穿上厚厚的羽絨服,關了燈,打算出門。
  房間裏的電話突然響起來。我無緣無故的心跳加快:是他,一定是他!我衝過去接起電話:“喂!”
  “齊宣,我在你家樓下,給你帶了禮物,有沒有興趣一起喝咖啡?”他的聲音那麽親切,好像從來沒有離開過。
  “有禮物我當然有興趣。”我盡量平靜地回答。
  “嗯,5分鍾夠了嗎?”
  “好的。一會兒見。”我在房間裏如同熱鍋上的螞蟻,數著時鍾上的分針轉夠了7圈,然後飛奔進了電梯。
  陳奇看上去和離開前沒有任何變化。他穿著一件灰色的毛衣,深駝色的外套。外套是看上去很柔軟的介於皮質和布料之間的麵料,讓我有靠在他懷裏的衝動。他微笑著看著我:“冷吧?要不要把熱風開大點?”
  重新見到他,我發現自己是那麽的想念他。甚至這一刻我們在一起,我的思念還是像潮水一樣湧來,在我的身體裏左衝右突,然後要從眼眶裏溢出來。我趕緊轉移話題:“那邊也冷吧?”
  “還好。主要時間都在室內,很少出門。想去哪兒?”他問我。
  我哪兒也不想去,隻想和他在一起。“隨便。你決定吧。”
  他開動車子往夜色裏行去。走了一段,我發現他並沒有開往市區,而是上了八達嶺高速。半夜裏,難道昌平有什麽好玩兒的?我並不介意,路程越遠越好。
  路上我們隨便閑聊,說一些分別期間的趣事,他時常被我逗得哈哈大笑。偶爾我們也會沉默,隻聽見車輪摩擦地麵的沙沙聲和發動機低沉的轟鳴。走了一個小時,我終於忍不住問:“咱們究竟去哪兒?”
  陳奇看著我笑:“我在美國聯係了一個國際人販組織,專門販賣年輕漂亮的女孩子。”
  “那還好,我不漂亮。”我也笑。
  “在我眼裏,你是最漂亮的。”他輕輕地說。
  我心髒狂跳。這句話是什麽意思?是表白嗎?還是我自作多情?黑暗中我雙頰緋紅,趕緊轉移話題:“你的車真不錯,坐起來很舒服。好車就是不一樣。”
  他沉默,車廂裏的氣氛有些異樣。我局促不安,是不是我惹他不高興了?
  “如果你喜歡,我可以天天接送你。”過了好久,他盯著前方,慢慢地說。
  我緊張的手心出汗。老天,這到底是不是表白啊?萬一我誤會了,豈不是被他笑死?我轉過頭,不知道如何回答。前麵就是長城的收費口,我們應該從這裏掉頭回北京。他出了高速,把車停到路邊,獨自下了車,在黑暗中點燃一根煙。
  我漸漸地肯定了——我沒有誤會。他一定以為我拒絕他了。笑容忍不住在臉上蔓延開來,我開心地直想大喊大叫。他抽完煙板著臉回到車上,一眼看到我喜不自勝的笑臉,愣了一下:“什麽事情那麽有趣?”
  “你呀!”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那樣感覺在他麵前收放自如。
  “我怎麽了?”
  我盯著他,促狹地笑:“你為什麽生氣,我就為什麽高興。”
  “噢。”他冷冷地回答,發動了車子。糟糕,玩兒過火了,惹惱他了。男人都是愛麵子的。
  “陳奇,我渴了,你能不能到後備箱給我拿瓶水?”
  他一言不發地下車繞到後麵,我也跟著下車。
  “你下來幹什麽?外麵多冷!”他的臉繃得緊緊的。
  我把手伸到他麵前:“你給我捂捂我就不冷了。”
  他有些不敢相信地看著我,然後猛地一把把我摟在懷裏……
  “為什麽不理我?為什麽不來接我?”車廂裏,陳奇瘋狂地吻我,咬牙切齒地責問我。我閉著眼迎接著他的狂熱,感覺自己就像一朵百合花在他的懷裏盛開。我的臉摩擦著他的:“那你呢?為什麽一直這樣若即若離?為什麽折磨我?”
  他托著我的臉,他的鼻尖輕輕蹭著我的鼻尖:“我真想敲開你的小腦袋,看看裏麵想得是什麽,省得我為了你天天絞盡腦汁。”他悠長地吻我:“你知道嗎,我本來打算如果你今天不來機場,就再也不為了你這個無情的家夥浪費感情。可是我還是沒有能夠管住自己。”
  “你愛我嗎?”
  “愛。”
  一切都不重要了,他愛我,和這相比,還有什麽是更重要的呢?
  這個給了我愛的承諾的男人,在兩年之後的另外一個冬夜,收拾行李,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我,從此杳無音信。300多個日日夜夜,我期盼著他回來,又一次一次被失望擊倒。現在,我不再盼望了,他卻回來了。我苦笑,這是命運的捉弄,還是嘲諷?我渴望他回來,但是我也知道,即使他回來,他再也不能給我安全感。我會時時恐懼著他的再次離開,害怕著又一次經曆那噩夢一樣的傷害。我們,已經不可能有未來。
  我回複了他的短信:對不起,晚上我要帶男朋友回家。
  關上手機,離開雍和宮。我不知道要去哪裏,但是必須給自己找些事情做。我一個人遊蕩到了國貿,然後是東方新天地,然後是中友……我並不想買什麽,隻是需要把自己淹沒在人流裏。晚上八點,我來到了我們的“老地方”河畔西餐廳。我沒有失望,陳奇獨自坐在靠窗的座位旁,靜靜地喝著啤酒。我躲在路對麵的樹影裏,貪婪地看著他,任淚水如洪水一般衝瀉而下……
  失魂落魄的回到公寓已經是半夜11點多。樓下停著李勇的車。看見我過來,他從車裏走出來,遞過來一個包裝精美的盒子和他的手機:“生日快樂!給你爸媽打個電話,他們急壞了。”

  (六)
  那天晚上,李勇第一次進了我的公寓,我們聊了很久。我向他和盤托出我和陳奇的故事,包括我現在難以取舍的心情。我哭了笑,笑了哭,喝了很多酒,最後迷迷糊糊睡了。第二天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衣著整齊的睡在床上,李勇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離開。真正是個君子。忍著劇烈的頭疼我到樓下廚房覓食,看見李勇貼在冰箱上的條:過量飲酒不利健康,你的藏酒我代為保管。感情的事情,除了自己沒有人能夠為難你。如果你打算忘記過去,下午我來接你打球。
  我看著他神采飛揚的字,心裏有一股暖流。這個人,即使沒有愛情,一定也是最好的生活伴侶。也許我應該認真考慮給他一個機會?
  接下來的日子又是無頭蒼蠅一樣的忙忙碌碌。置地之行選題已經通過,將是一個關於北京和廣州樓市全麵比較的係列綜合報道,需要做的案頭工作非常繁複。其中當年會比較有側重的介紹置地,但是我們的節目畢竟不是廣告,那樣子赤裸裸會被觀眾罵死,收視率也會很難看。我們這些在一線跑的,要在收視率和廣告商之間走好平衡木,每期節目都有大量腦細胞獻身。煩躁的時候真會覺得這份雞肋一樣的工作實在沒有堅持的必要。
  於建被今日報派到澳大利亞深造一年,臨行前我們這些老同學聚會為他送行。同學之間,在上學的時候是純潔的友情,在工作的時候又是過硬的關係網,所以我們經常找各種由頭聯絡感情。聚會的地點在三裏屯一個叫做“左岸”的酒吧。我對三裏屯不熟,完全不知道在哪裏。於建在電話裏笑:“你找那家‘同誌’,左岸就在同誌後麵。”同誌是三裏屯著名的同性戀酒吧,我也路過幾次,因為它特殊,所以印象深刻。
  可能是因為剛剛過年,工作還沒有完全展開,這次的聚會到的特別齊,居然來了20多人。話題的起點就是揚揚——她居然開了一輛拉風的現代酷派。揚揚在那裏謙虛:“什麽呀,這車被稱做‘窮人跑’,最便宜的跑車了。朱長春的奧迪才是高檔車。”
  “我那是公司的車,和你的性質不一樣。”
  “公司給你配車才牛呢,我們老百姓沒辦法隻好自己掏腰包。”
  於是眾人列數坐騎,居然隻有三個人沒車,我就是其中一個。畢業7年,各人的發展都已經基本定下了基調,我算是比較潦倒的了。
  酒足飯飽,眾人作鳥獸散,我謝絕了所有人送我的好意——這幫人個個無視法規,酒後駕駛。我可不願意用命去賭他們的車技。從左岸出來要經過一條小馬路到外麵去打車。午夜的路上人煙稀少,我不禁加快了腳步。前麵樹影下兩個人影正在激烈的糾纏,為初春的夜晚憑添一份曖昧。突然,一個人影飛奔而至,一拳將兩個人影中的一人打倒在地:“小子,我警告過你離EMMY遠點!老虎不發威你當我是病貓?”黑暗中一人驚叫:“SAM你幹什麽!”
  倒下的那人站起來,緩緩走過去,對著來人也是一拳。兩人在路上扭打在一起。過了片刻,那個SAM看樣子落了下風,隻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對方還是沒有停手之意,繼續拳腳相加。EMMY有些害怕了,拉著那人的手叫:“阿KEN,住手,住手,你別闖禍!”那個阿KEN充耳不聞。
  我站在路邊,震驚的張大了嘴。不僅因為兩個男人爭風吃醋打架,不僅因為他們爭的是另外一個男人。我忍無可忍,大聲喊:“李勇,你給我住手!”我尖利的聲音劃破夜空,如同一把尖刀,刺中那個被叫做阿KEN的人的後背。
  李勇聽見我的聲音,如同中了定身符咒一般。SAM趕緊趁機溜走。EMMY猶豫的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也轉身走了。半晌,李勇頭也不回,慢慢地往前挪動步子。“站住!”我覺得胸中一團怒火在燃燒——耍了我就當沒事兒人了?我緊走幾步追上他,轉到他麵前。看到他的臉,我愣住了。他的左頰高高鍾起,顯然是最先受到攻擊的那一拳。右側額頭擦破了,鼻子也在流血。變形的娃娃臉在夜色下看起來簡直恐怖。我從包裏掏出手絹遞給他。他往後退了一步,悶著聲音說:“髒。”
  “髒個屁!”我發作,“給你你就拿著,唧唧歪歪娘娘腔!”
  李勇不說話,接過我的手絹掩住了鼻子:“對不起。謝謝!”
  “去醫院處理一下吧。”
  “不用不用。”他趕緊拒絕。我明白,醫院人來人往,萬一遇見熟人反而麻煩。
  兩人站在路邊,誰也不知道該說什麽。我很想轉身離去,看著他的狼狽樣子又於心不忍。“車鑰匙拿來,”我伸出手:“你的車停哪裏了?”
  我把李勇帶回了公寓。我是北京市紅十字會初級急救員,受過一些急救培訓,身邊也備有急救包。李勇的身上多處掛彩。好在天氣冷穿得多,主要是麵部和手部的皮外傷。不過這幾天恐怕就不好見人了。看著我忙忙碌碌,李勇一言不發,神情複雜。處理完畢,我給自己和他各倒了一杯紅茶,在他身邊坐下。氣頭已經過去了,看著他的樣子實在可憐。“你不覺得你欠我一個解釋?”
  李勇把臉埋在雙手中:“我從來沒有交過女朋友。”
  “我可以想象得到。”
  “我的壓力很大。以前年輕還好,上了30歲以後,身邊的人看我的眼光都很懷疑。親戚朋友都有些閑言碎語。我們家,不僅我,連我父母也不敢和親戚多來往,過年過節的也不願意和親戚走動。我很內疚。”
  “這才是你父母急於見我的真正原因,是嗎?”
  他點點頭。天知道,我還以為我格外招人喜歡呢。
  他歎一口氣:“後來,我的工作也慢慢受到影響。同事都有些躲著我。我不得已,隻好頻繁跳槽。好不容易在上一家單位做得不錯,眼看就要升職,無意中被同事撞到我和朋友在一起,我隻好再次離開。”
  “我開始想,也許我需要找個女朋友做做樣子。所以你姐夫提出給我介紹的時候,我沒有拒絕。”
  “你沒有想過,萬一我真的愛上你怎麽辦?”
  “所以我不敢太頻繁的接觸你。”他吸一口氣,艱難的繼續:“你真的是個很不錯的女孩子。其實有時候我真的希望你能夠愛上我,嫁給我。雖然我不能給你愛情,但是我一定不會虧待你。”
  “你無恥!”我謔地站起來:“你給我滾出去!”
  他站起來,默默地往外走。看著他有些佝僂的背影,我又動搖:“你去哪裏?”
  “我……回家。”
  “你怎麽跟家裏人解釋?”
  “就說我被人搶劫了。”
  “他們要報案呢?”
  他一時語塞。
  “你暫時住在我這兒吧。等傷勢不那麽惹眼了再走。”
  李勇看著我,臉上是我看不懂的表情。
  李勇向單位請了三天假,又跟家裏說臨時出差。加上周末,五天應該可以見人了。他在我的客廳裏寄居了下來。沒有想到,李勇居然會做飯,每天早上給我烤好麵包,煎好雞蛋,熱好牛奶。晚上則變著花樣的弄給我吃。他有些潔癖,白天在家沒事情幹,就把房間收拾得幹幹淨淨。廚房重新開火,家裏有了人氣,房間裏不再是我一個人打電話的聲音在空曠的室內回響,我好像又回到了那時候和陳奇的同居生活。
  那一年的聖誕節,是我們在一起的第一個節日。陳奇特地請了一天假,加上周末一共三天時間,我們一起去了密雲的一個度假村度假。雖然是冬天,天氣卻是難得的晴朗。他開車帶著我去了密雲水庫。水庫大壩上幾乎沒有什麽過往的人。我們將車停在旁邊,站在大壩上極目眺望,遠處是層層點點的群山,近處是寧靜如鏡的水,和些許裸露的石灘。冬天,高大的樹木落盡了樹葉,露出煢結糾纏的枝幹。眼前的一切充滿了原始的,未雕琢的美。他從後麵環抱著我,用下頜輕輕摩擦著我的發際。我們什麽話也不說,靜靜地靠著。那一刻我的心裏充滿了幸福和酸楚的感動,想起剛剛看過的小說《永遠有多遠》。是啊,永遠有多遠?如果不能永恒,那麽就讓時間停止吧!
  回程的時候偶然看到一個農家飯館,三排整齊的青磚平房,中間用小魚塘和菜地分割,菜地裏種著綠色的各種蔬菜,和門廊上掛著的紅紅的辣椒相映成趣。前麵一個寬敞的院子停車,院子裏還有一個大大的石磨。每一排平房被隔成一個個四方形的包間,一溜兒大大的四方窗戶。原木色福壽不斷頭花樣的窗框,配上玻璃上大大的“福”字剪紙,充滿了喜慶的氣氛。進了包間,居然要脫鞋上炕。我驚呼連連——這樣有味道的農家小院,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我們推掉了在度假村預定的燭光晚餐,選擇在這裏度過我們的聖誕夜。
  一鍋熱氣騰騰的土雞湯,幾個風味獨具的農家小菜,我破例允許開車的陳奇也小酌幾口農家自釀的米酒。這樣的月色,這樣的氛圍,彼此都有些微醺。昏黃的燈光下,我的臉頰緋紅,嬌豔如花。陳奇撫著我的臉,輕輕的低語:“宣宣,你是個精靈嗎?為什麽這一次我完全不能控製自己?”我閉上眼,摟住他的腰,將臉埋在他的懷裏,無聲地問:“上帝啊,我並不是第一次戀愛,為什麽這一次比酒還醉人?”那天晚上,他留在我的房間裏沒有走。說不出是我們誰主動,一切都是那樣自然,那樣順理成章。
  剛剛在一起的時候,我們刻意地保持著自己的空間。但是很快的,我發現所謂的自我成為了巨大的負擔——我一點也不想要自己的空間,我隻想24小時和他在一起,希望每天在他懷裏入睡,希望每天早上吻他沉睡的臉。陳奇的工作很忙,經常要加班或者應酬,我們連每周一次的見麵也不能保證。次數多了,我有些不悅,但是盡量克製著自己不發作,給自己安排其他的事情。這一個周末,他又是加班。好久沒有回家了,我決定回父母家看看。
  推開家門,很意外地發現姐姐也在。
  “爸媽呢?”
  “出去買菜了。”
  我回自己房間放下手袋,卻發現床上被褥齊全,床單換了幹淨的。姐姐出嫁以後,她的臥室改成了書房。在我臥室裏睡的,難道是姐姐?她搬回娘家了?我心裏疑團頓生。
  “姐,你搬回來住了?”
  姐姐看上去神色萎靡,無精打采。
  “出什麽事兒了?”
  “你姐夫,在外麵有女人了。”姐姐口氣平淡,不是平靜,而是心如死灰。
  我大吃一驚。姐夫以前是高校教師,清貧了五六年。當時在國家機關工作的姐姐收入反而比他高。但是姐姐從來沒有說過他什麽,一心一意操持家務,尊老愛幼。姐姐在單位也頗有建樹,回到家放下包就是一個全方位保姆,腳不沾地忙到上床睡覺,一年365天沒有休息天,連她的公婆都挑不出什麽來。媽媽每次看到自己嬌生慣養的女兒在他們家做牛做馬,心裏總是憤憤不平。姐夫後來在姐姐的支持下跳槽,中間還曾經失業半年,一分收入也沒有。現在總算好起來,工作穩定,職位不低,收入可喜,一家子換房換車,大家總覺得姐姐苦盡甘來。沒想到看似穩重的姐夫,居然也會出這種事?
  “你確定?別冤枉了人家。”
  “他承認了,還打了我。”姐姐泫然欲泣。
  我大怒:“他動手了?到底怎麽回事?”
  姐姐和姐夫結婚多年一直沒有孩子,兩個人都去醫院檢查過,什麽問題也沒有。姐夫家是山東人,傳宗接代的觀念強,他們和公婆同住,老人經常會念叨這個。剛開始,姐夫還能理性對待,時間長了受到他父母的影響,也懷疑姐姐有問題,經常借故和姐姐吵架。那一天,姐夫喝了酒一宿未歸,手機關機,單位也沒人。姐姐急瘋了,一宿沒睡。淩晨姐夫進家門,一夜的期盼擔憂全部轉化成熊熊的怒火。姐姐不是一個善於吵鬧的女人,她隻是關上臥室房門不讓他進去。姐夫本來就有些酒意,敲門不開,便借著酒意踢門,驚醒了他父母。公婆出麵敲門,姐姐不得不開。兩口子一見麵,姐夫摔東砸西。造就心存疑竇的姐姐不理他,走到客廳裏拿起姐夫的手機看。姐夫過來搶,終究還是慢了一步。最新的一條短信是淩晨他進門之前收到的,上麵寫著:我也愛你。昨天晚上我好快樂!吻你,別和她吵。
  姐姐忍不住爆發,和他大吵。姐夫一開始不承認,後來抵賴不過隻好默認。姐姐氣得渾身發抖,要公婆主持公道。誰知她婆婆說,她自己生不出孩子,就沒有權力管老公。姐姐悲憤之極,對她婆婆嚷道:“尊老,也要老人懂得自尊!你這樣的老人,白白活了那麽多年,根本不配別人尊敬你!你這樣說話,簡直是給所有女人丟臉!”
  姐夫聽了,上來給了姐姐一個耳光。姐姐當天什麽也沒帶,搬回了娘家。
  事情已經過去兩天了,姐夫一次電話也沒有打來過。姐姐已經心灰意冷,決定離婚。她流著淚告誡我:“宣宣,以後你愛上別人,心裏麵對他好十分,臉上隻能好七分。你把所有的心意掏出來給他,他非但不會珍惜,反而覺得來得太容易,不把你當回事。”
  我目齜欲裂,起身要去找那個混帳,被姐姐苦苦拉住:“宣宣,我不要別人勸他或者罵他。我不要他迫於壓力回來找我。如果沒有感情了,湊合在一起還不如分開。”
  那幾天我搬回了家裏,天天陪著聊天散心。姐姐身受的痛苦,盡數落在我的眼裏。因為同胞,所以我也一樣痛。姐姐反反複複告誡我的,就是不能對男人太好,否則死無葬身之地。我暗暗驚心。陳奇這樣的男人,身邊的美女如同恒河星鬥,他愛我想必是因為我不馴服,不像那些女人一樣討好他。一旦變成和那些人一樣,我對於他還會有吸引力嗎?我焦慮不安,患得患失。
  陳奇覺察到我的情緒異樣,但是我不願意將姐姐的私事告訴他,隻是淡淡地跟他說沒事。看得出來他並不相信,看得出來他不高興。可是,姐姐的話在我耳邊回響,姐姐的淚眼在我眼前揮之不去。我們的感情,我已經陷入太深。我怕我會成為第二個姐姐。我故意的不去太遷就他,要求他來遷就我。甚至當陳奇提出兩個人工作太忙,不能經常見麵,希望搬到一起住的時候,我也要求他搬過來,而不是我搬到他那裏去。至少,在自己的地盤,我不那麽依附於他。
  我和陳奇都是懶人,不過為了享受家庭的氛圍,周末的時候我們也會在家裏開火做飯,經常是他做飯,我洗碗。我心裏麵其實對他非常依賴,在家裏,他走到哪兒我就跟到哪兒,他在廚房做飯,我就站在門邊看著,他轟我去休息我也不肯。陳奇有時候感慨:“你到底是一隻刺蝟,還是一隻兔子?”我忍不住笑。我知道他喜歡我依賴他。
  李勇在的這幾天,我又好像找回了當時的感覺。我像當年一樣站在門邊看著他在廚房忙碌,潛意識裏將他替換成了陳奇。我本來就對同性戀沒有特別的排斥,李勇脾氣又好,連我叫他東方不敗也不生氣,幾天的相處相當愉快,以至於他搬回家之後,我覺得很不習慣。

  (七)
  雖然百般躲避,終於還是和陳奇見麵了。
  抽獎活動結束後,置地召開的媒體協調會。我知道這次躲不過,忐忑地赴會,不知道心裏究竟是期待多些,還是害怕多些。磨磨蹭蹭想要掐著點兒到誰知居然遲到。走進會場的時候陳奇正在發言,門一響,所有人都轉頭回來看,陳奇的發言也突然停頓了。我低下頭趕緊找個最後麵的座位坐下。陳奇在說些什麽我什麽也不知道,腦子裏一片空白。我真的恨我自己,為什麽分開那麽久了,自己還會那麽在乎他?
  接下來王洛川請媒體諸人發言。突然陳奇手機響。他拿起手機看了看,按掉,轉身離開會場去外麵走廊回電話。我的目光緊緊追隨著他。不知道他在和誰說話,聲音很低,但是臉上一直帶著笑意。我感覺有一隻手猛地抓住了我的心髒,疼得我抽起了身子。原來,心疼的感覺不是一個比喻,而是實實在在的鑽心的疼痛啊!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一句話不說轉身從另外一扇門走出去,離開了會場。
  陳奇的笑臉在我眼前晃動,讓我不能呼吸。為什麽他非要在我在場的時候那樣子的打電話?為什麽在離開了我之後他還會有這樣的笑容?那個人是誰?我強烈的感覺到,是女人,一定是一個女人!我漫無目的地在馬路上走,不停地走,好像隻有這樣才能宣泄我的痛苦。手機響了,居然是陳奇。我按掉。再響,再按掉。我沒有關機,因為我那樣自虐地盼望著他再打過來,我再按掉,用這種方式證明他還是在乎我的。可是沒有,電話再也沒有響起。
  傍晚,走的精疲力盡的我撥通了揚揚的電話:“揚揚,你出來,陪我去蹦迪。”
  那一天,我和揚揚在迪廳玩到瘋癲,我們大杯的喝酒,賣力的扭動。我不知道我們的舞姿是否優美,我隻是需要發泄,需要把我所有的能量消耗掉,最好能夠暈倒在舞池裏,不用再思考……揚揚沒有問我為什麽,隻是陪著我瘋,搜腸刮肚的講所有她能夠想起來的笑話。我用力地笑,什麽都讓我發笑,笑得滿臉是淚。
  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淩晨4點。酒已經醒了。喧囂以後的寧靜更加襯托出我的落寞,陳奇的笑臉又像幽靈一樣的在我眼前晃動。我們什麽時候開始吵架的?我仔細的回想,尋找記憶中的碎片。
  陳奇搬過來,我的生活熱鬧豐富了很多。陳奇不喜歡上網,也不讓我泡論壇。他認為在論壇裏泡著的人都是沒有什麽正當職業的無聊的人,男人們一般還都不懷好意。我對於他在了解之前就下了定義很不滿,反複告訴他網絡並不像他臆想得那麽虛幻,而且我的網絡朋友都是女性,他還是不以為然。討價還價半天,雙方各退半步——他在家的時候我不能上論壇聊天。
  為了轉移我的興趣,陳奇決定教我下棋。他的圍棋下得很好,無奈我一點也不感興趣,偏偏喜歡五子棋。陳奇當年上學的時候號稱五子棋殺手。前一個星期,我一局也贏不了。可是我對於這個簡單但是奧妙無窮的遊戲非常癡迷,天天拉著他玩兒,一個月以後我們已經基本可以打成平手。我用橡皮做了一個烈焰紅唇,誰贏了就可以在對方臉上敲一個唇印。到了後來陳奇的臉經常不夠用,我勒令他脫了衣服,在他的胳膊,胸口,肚子上敲滿了猩紅的嘴唇印,倒在他懷裏笑得抽筋。陳奇總是咬牙切齒的哼哼:教會徒弟,餓死師傅!
  快樂的日子總是短暫,漸漸的我們個性中強硬的一麵開始碰撞。陳奇特別不喜歡我和男同事單獨出差。可是我是女記者,而攝像基本上都是男人。平時可能還有燈光錄音什麽的一起出去,但是出差的時候為了節約差旅費,人員總是被精簡,所以隻要是出差,基本上都是孤男寡女。可是大家都是多年的同事了,有想法的早就捷足先登,雙宿雙飛;沒有想法的那麽多年下來隻能更沒戲。更何況拍攝當地還有接待方,不會有很多獨處的機會。這些的解釋在陳奇看來都是廢話:“你不是我女朋友,做什麽我都不管。既然是我女朋友,我就不能同意!大不了你辭職我養你!”我於是隻好回避出差,將選題盡量限製在北京。
  那一年3.15,欄目組把人員分成幾組前往全國各地,分給我的是去采訪一個安徽采訪一個裝修汙染致癌的小女孩。小女孩的父親為了湊女兒的醫療費,自己印了小廣告在街頭分發,願意出賣自己的器官。我看了當地電視台送來的資料,非常受震動,也非常受感動。那天我特地早早下班,去菜場買了陳奇愛吃的菜,照著菜譜做了滿滿一桌。陳奇下班回來,微微一怔,狐疑的看著我:“無事獻殷勤,你有什麽陰謀?”
  我心虛的笑:“沒有沒有。人家想做賢妻良母嘛!”
  “真的沒有陰謀?”
  “沒有。”先哄他高興了再說。
  “那好。我受用了。回頭有事找我,我不答應可不是忘恩負義哪!”陳奇一臉奸笑。
  一頓飯吃得他酒足飯飽,不停的誇我是可造之才,以後要多多給我機會培養我。看他興致不錯,我收拾完飯桌,主動洗了碗筷。陳奇靠在沙發上看雜誌。我湊過去,趴在他懷裏,把滿是油煙的兩隻手往他臉上蹭。他皺眉:“去去去,一身油煙味兒,整個兒一黃臉婆。”
  我抓過他手裏的雜誌扔得遠遠的,把臉湊到他眼睛前:“人人誇我白呢,哪兒黃了?”
  他一個翻身把我壓到身子底下,凶巴巴地說:“誰誇你白?男的女的?”
  “都有啊!男人比較多一些,還有幾個又年輕又特別帥的。”
  “把他們的地址給我,我找人做了他們!”
  我笑得喘不過氣。他眼睛亮晶晶的瞪著我,然後俯下身霸道地吻我,手腳不安分起來。我低低地呻吟,輕聲喊:“窗簾!”
  他一把拉過茶幾上的桌布,蓋在我們的身上,茶幾上的東西玎玲哐啷灑了一地……
  激情過後,我靠在陳奇懷裏,裝做偶然在報上看到,跟他講了小女孩的事情。他微微皺眉:“做你們這一行,接觸的社會陰暗麵太多,平時你就不要多關注這些報道了,看點輕鬆的東西,調節一下情緒。”
  “你們房地產才黑呢,你自己怎麽不調節?”
  “我是男人。”
  “切!”我不服。過了一會兒,看他沒有特別的反感,我試探地問:“如果我能幫她,你覺得怎麽樣?”
  “誰?”他有些懶散。
  “就是那個小女孩啊!”
  “怎麽幫?捐錢?我不管你。月底沒錢吃飯我不管啊!”他閉著眼將我摟緊:“我隻管老婆孩子熱炕頭。”
  “你怎麽沒點人文關懷啊?”我捏著他的鼻子弄醒他。
  “我還以為你不喜歡白岩鬆呢。你要喜歡,從明天起,我也天天憂國憂民。”
  “少臭貧!”我打他一下,“跟你說正事兒呢。”
  他睜開眼盯著我:“你也憋半天了,直說了吧。是不是要去采訪那女孩子?”
  “嗯。”我含糊地答。
  “又是兩個人?誰攝像?”
  “安東,你不認識,新來的,原先在安徽台,正好這次拍片可以照應。”
  “去幾天?”
  “一個星期。”
  他翻身坐起,點燃一根煙。陳奇很少抽煙,特別累或者心裏不爽才會抽幾口。我偷偷的看他,既擔心他不高興,也委屈自己正常的工作不能被他理解。他抽完一根煙起身去浴室:“我累了,今天早點休息。你的工作你自己決定吧。”
  安徽的片子拍得很順利。回來的時候我給陳奇帶我好多當地農村的小玩意兒,圖他一樂。我知道他不高興,不過我從來沒有打算過放棄我的工作。別說我現在就是他的女朋友,哪怕嫁給他了也不可能。我相信失去我自己,也就是失去他。
  五一節,置地三個新盤同時開盤,最大的置地河畔花園是位於機場路的一個高檔外銷別墅項目。這裏是北京高端物業的集中地,國際化氛圍最濃的社區。三個新盤的開盤儀式在這裏舉行。和陳奇在一起之後,我盡量回避采訪置地。這次因為節目人手排不開,臨時安排我去。
  已經是早春季節,別墅的現場裝扮得花團錦簇,蝴蝶狀的中央水麵曲曲彎彎,兩岸弱柳扶蘇,春花點點。最美的是水中央矗立的幾簇水草,開著黃色或紫色的小花,給平淡的水麵帶來生氣。一棟棟漂亮的別墅星羅棋布在呈四個半島狀的地塊上,各家的花園一直延伸到水麵。我深深呼吸著這裏的新鮮空氣,夢想著自己也能有這樣的一套房子,陳奇在車庫門口洗車,小狗圍著他又跳又叫,我們的孩子在花園裏嬉戲,我自己則是拿本書,坐在廊架下看……
  “發什麽夢呢?一臉傻笑?”欄目組攝像的於波過來招呼我:“那邊開始了,咱們該過去了。”
  那天的現場很熱鬧,置地來了不少高層領導,陳奇當然也在。人多的場合,我們彼此遠遠對視,心有靈犀的一笑,各自忙各自的。手機短信響,是陳奇:今天忙,沒時間招呼你。愛你!
  我微笑,回複過去:ME TOO.
  他的短信又來:你也忙,還是你也愛我?
  我放眼四顧,人群中沒有陳奇的影子,不知道他又跑哪裏去了。回複他:BOTH.
  他回過來一個笑臉。我們之間的短信交流一直這樣,隻要我發消息給他,他就會一直回複。每次短信都是以他的回複結束。這讓我有被寵愛的幸福感。
  “那女的是誰?老跟著你老公屁股後麵。”采訪間隙,於波問我。我和於波是多年的同事,關係很熟,說話幾乎可以不經大腦。
  我循聲看去,不是他說我還真沒注意到。一個很年輕很漂亮的女孩子,一頭栗色的卷發,一身休閑裝束。她始終站在陳奇身邊兩三米的樣子,陳奇接受采訪,她就站在旁邊陪著,儼然女朋友的樣子。我心裏十分不爽,發短信給他:你身邊有一條美女蛇,小心回避。
  我看見陳奇低頭看手機,然後笑出來。片刻之後他回複:魏總的侄女兒,剛剛來北京置地上班,讓我帶她。你別多心。
  我瞪著那個女孩子看了半天,怎麽也無法不多心:美女看你的眼光很是含情脈脈啊!這樣少奮鬥50年的機遇,一定要注意把握。
  他簡單的回複三個字:我愛你。
  一下子我所有的脾氣都沒有了,一個人拿著手機看了又看,傻樂。
  此後的日子裏,魏新雨經常給陳奇打電話,兩個人也經常一起出席各種應酬。出於女人的直覺,我知道她對陳奇有意思。同樣出於女人的直覺,我知道陳奇對她沒意思。盡管如此,我還是很不爽,經常對他們冷嘲熱諷,有幾次他晚歸,我還賭氣一連幾天不和他說話。陳奇很無奈,將魏新雨交給王洛川帶。但是因為魏伯倫的關係,也不能完全不管。我知道他並沒有二心,可是就是不能控製自己的情緒。我知道對於陳奇,我太缺乏安全感。我不知道自己能夠擁有他多久。好幾次,我想衝動的對他說:“我們結婚吧。”可是,萬一將來沒有了感情,一紙婚書又有什麽意義?姐姐不就是我的榜樣?一個人的時候胡思亂想,會有萬念俱灰的感覺。
  這些隻是我們快樂生活的些許不和諧音符。我們深深的相愛,也知道所有的這些都是因為我們太在乎彼此。因為我們相愛,所以我們互相忍耐。我相信這是我們的磨合期,過了這段時間,一切都會好起來。可是,雖然我們從來不正麵爭吵,我還是感覺到生活的表層下已經有暗流湧動……
  往事在腦海中此起彼伏。我們曾經緊緊相依,現在再也感應不到彼此的心意。我心碎地盯著天花板,無法入睡,數羊不行,數牛不行,數什麽也不行。我撥通李勇的電話:“如果你不希望明天看到我的屍體,我要你半小時之內出現在我的眼前!”我瘋了,是的,我瘋了。我需要證明我自己不是一個爛泥灘,我需要證明自己還是有人關心有人在意的,就算那個人是東方不敗。
  李勇隻用了20分鍾就出現了。他住在城西,我住在城東,我不敢想象他在深夜的京城是怎樣的一路狂飆。我在李勇的懷裏痛哭失聲。為什麽我那麽蠢?為什麽我那麽無能?為什麽300多個日日夜夜我還是不能走出陰影?甚至我天天健身,暗地裏也是希望著如果有一天他回到我的身邊,我的身體還是能夠讓他迷戀!可是,他的心裏有我嗎?也許我隻是一段褪色的豔遇而已。我卻在為他埋葬自己!我的心裏充滿了自暴自棄的念頭。
  我開始吻李勇。他嚇一跳,用力推我。我死死抱著他,更加堅持,更加瘋狂。漸漸的,他也嚐試著回應我。我迫切地除去了我們身上的一切束縛,和他一起陷落到了床上……可是,最後關頭他怎麽也不行,任我百般挑逗努力都沒有用處。我用力將他推到床下,伏在床上號啕大哭——上帝啊!你連墮落的機會都不給我!

  (八)
  我不記得自己是怎麽睡著的了。醒來的時候,床邊已經沒有了李勇。那一刻我無比後悔。李勇,其實是我唯一真正敞開心扉的朋友。經過這樣一次“豔遇”,恐怕我永遠失去這個朋友了。
  走到樓梯邊,意外的發現李勇和以前一樣,蜷在沙發上睡著。我輕輕地走到他的身邊,蹲下來。他睡著的時候皺著眉頭,像極了一個生氣的孩子。我心裏難過,其實他身上的枷鎖比我還重。李勇好像有感應,很快醒了。看見和他隻相距10厘米的我的臉,嚇得蹭一下坐起來。我不由得好笑:“放心,我以後不會再強暴你了。”
  李勇衲衲地說:“齊宣,對不起,我有犯罪感。”
  我瞪著他——跟男人做沒有犯罪感,跟女人做反而有犯罪感?
  “你想想,假如你和揚揚那樣的話,你的感覺是什麽?”
  我驚叫一聲,抄起手邊厚厚的新地產咂過去,李勇雪雪呼痛。我放聲大笑,笑得喘不過氣來。李勇愕然看著我。我也突然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怎麽會這樣?難道我壓抑太久,神經不正常了?一股涼氣從後背升起。不行,我還沒有嫁人,我還沒有孩子,我的人生剛剛開始,我不能這樣繼續下去。我需要放鬆,需要傾訴,需要宣泄。我看著李勇,還有誰比無害的他更合適?
  “你搬來和我一起住吧。”
  李勇顯然沒有思想準備:“那不太好吧,你還要找朋友嫁人。”
  “你不是想娶我嗎?”我嘻嘻笑,“你不盯著我點兒我跟人跑了怎麽辦?”
  “齊宣,這不是鬧著玩兒。”
  “當然不是。”我認真地看著他,一字一字的說:“我需要你,你欠我的!”
  在樓下添了一張單人床,就這樣,我和李勇開始了另類的“同居”生活。
  家裏多了一個人,又重新有家的味道。一般李勇每天都會接送我上下班,他加班的時候我就在單位上網等著他。我現在才知道,原來自己那麽害怕孤獨,那麽害怕那間沒有燈光的房子。李勇並不每天留宿。有時候他把我送回家又會去別的地方。我曾經好奇的追問過他的感情生活。他很無奈地對我說:“在這裏圈子裏,選擇的範圍太小,我幾乎已經絕望,不相信我能夠找到心靈契合的愛人。其實其他人也有這樣的感覺。這個圈子裏,很多人在一起,隻是為了性。”我無言。這麽說,我為愛瘋狂,還是一種福氣?
  姐姐和姐夫的婚姻危機一個月以後有了轉機。姐姐出走後一個星期,姐夫終於登門認錯,要接回姐姐。媽媽把他罵了個狗血淋頭,責問他為什麽不早來。姐夫解釋和那個女人徹底斷了,不會有後顧之憂,所以回來找姐姐。我總是懷疑究竟是誰甩了誰?不過,離真相更近不見得離幸福更近。我們全家,心照不宣的沒有人質疑他的說法。父母雖然生氣,總歸顧慮離婚對姐姐更不好,看到姐夫有誠意認錯,還是希望他們和好。姐姐卻是徹底傷了心,堅決要求離婚。
  誰知不久之後發現姐姐懷孕。這個遲到的喜訊讓姐姐不知所措。留下孩子,她怕自己沒有能力獨自撫養;做手術,多年的心願卻是無論如何不舍得。姐姐攔著全家人,不讓告訴姐夫。最後還是我多嘴,給姐夫打了電話。姐夫得到消息,立刻在我父母家賴了下來,姐姐不走,他也不走,專心伺候姐姐。姐姐表麵上怪我多事,其實我知道她心裏還是愛姐夫的,並不舍得真的離婚。
  半個多月下來,姐姐終於決定原諒姐夫。不過她決定徹底告別好媳婦的角色。要求公婆立刻搬出去住,要求姐夫從此以後所有的收入一概上繳,要求姐夫出入應酬必須請示而行。姐夫雖然麵有難色,看在孩子的份兒上,最後全部答應。看著他喜孜孜的接回姐姐,我不禁感歎——這個社會,對於男人真是太寬容了。
  周末我們還是經常出去打球,不過多數情況下還會有陳奇的業務夥伴,公私捎帶著兩便。這一天,王洛川也在。休息的時候,陳奇閑閑地問王洛川置地翡冷翠的情況。翡冷翠是置地兩年前開發的公寓樓盤,業主入住以後發現水質不合格,市政電沒有跟上,綠地變成停車場,此外還有純住宅變成商住兩用,地下車庫漏水等問題,所以一直在維權。水質問題要解決,需要引進昂貴的設備;臨時點變成市政電,置地要給電力局一次性交800萬;地下停車場設計車位不足,改綠地也是不得已。這些問題要解決,歸根結底就是一個字——錢。王洛川很頭疼:“那些業主不知道從哪裏知道了我的手機,天天給我打。我都想換號了。”
  陳奇微笑:“他們也挺神通廣大的。說不定哪天打到我這裏來了。”
  “前幾天他們在長安街上遊行,驚動了市裏麵,劉秘書長打電話來,讓我們盡快解決問題。我想,要不然,找幾個次要問題先給解決一下?”
  “那還有完?你這不是鼓勵他們嘛?終於看到維權的成果了。”陳奇想了一想,“一個是拖,個人來談可以,集體來談一概拒絕。個人來談的話,每個人給的結果不一樣。業主就是烏合之眾,很容易分化。給姓張的一點好處,姓王的沒拿著,人心就散了。這些維權,都是憑著一時意氣,過個半年一年就堅持不下去了。你的手機換個號,別讓他們找到管理層。項目公司的老總可以跟他們談,但是什麽結論也不要給,就說要跟總公司匯報。”
  王洛川連連點頭。陳奇又補充:“市裏麵你找時間去匯報一下,有關部門的人要多聯絡。上麵沒事,下麵也沒事。”
  兩個人又聊開去。我在旁邊聽著很不舒服。雖然我知道無商不奸,卻很不習慣我身邊的人這樣。陳奇注意到我興致不高,獨處的時候問我怎麽了?我猶豫了一下,這是他的工作,我不該指手畫腳。但是心裏的話不說不快:“我不喜歡你這樣對待那些維權的業主。”
  “怎麽了?”
  “他們買房子,好多花了所有的積蓄。我們小區也有很多問題,也在和開發商鬧。業主挺不容易的,你們明明有錢,寧願砸了去腐敗,也不給人解決問題,太過分了。”
  陳奇吃驚的看著我笑:“宣宣,你天真起來真不像是個電視台的。”
  “你奸詐起來倒是很像一個奸商。”我不悅。
  他耐心的解釋:“那些問題,不是不想解決,而是解決起來費用太大。我們這樣的公司,外麵看著做的熱鬧,其實資金鏈特別脆弱,都是東挪西湊。維權的示範作用特別大,一旦這個小區維權成功,其他的小區都會跟著鬧,非把公司拖垮了不可。畢竟我是置地的員工,拿著置地的工資,當然要從公司的角度考慮問題。”
  我無話可說,心裏還是覺得不舒服。漸漸的,我發現陳奇在工作中是個相當鐵腕的人物,處理問題雷厲風行,不留餘地。我的性格並不強勢,他的做法往往不能得到我的讚同。雖然我不明說,不以為然的表情還是帶了出來。陳奇此後也就避免在我麵前談論工作。
  陳奇對張少庚總是有著一種莫名奇妙的嫉妒和戒備。他們以前就認識,關係還可以。有一次,我們幾個媒介朋友一起吃飯,陳奇那天下班早過來接我。我們幾個人聊得還不盡興,便讓陳奇過來一起坐一會兒。那天,張少庚坐在我的左邊,陳奇坐在我的右邊。服務員上了一盤紅燒茄子,陳奇給我夾了一塊。旁邊趙少庚笑著問我:“齊宣,你終於肯吃茄子啦?這是好東西。”
  我搖頭:“我不吃這個東西,軟塌塌的,惡心。”
  陳奇什麽話也沒說,從我碗裏夾過茄子自己吃了。我轉頭一看,他黑著臉。本來想哄他,可是當著那麽多人的麵他這樣小氣,太不給我麵子。我裝著沒看見,繼續和大家聊天喝酒。
  那天回家,陳奇一路上一言不發。我也不痛快。我不吃茄子是從小養成的習慣,又不是特地為了和他作對,這也值得生氣?
  晚上睡覺的時候,陳奇氣鼓鼓的躺下,沒有像以往那樣摟著我。我半是真的生氣,半是給自己找個台階,抽抽噎噎哭起來。哭了一會兒,陳奇轉過身來摟住我,硬邦邦地哄我:“別哭了。”
  “我不吃茄子,你就這樣對我。是不是你給我一碗砒霜,我也得乖乖喝了呀?”
  陳奇愕然:“誰為這個跟你生氣呀?”
  “那你為什麽?”
  “我是你男朋友,我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麽,不喜歡吃什麽,反而要那個老家夥多嘴。你還跟他那麽親熱!”
  “他是我老師!那麽多年一直關照我,我尊敬他是應該的。”
  “你沒別的意思,他也沒有嗎?我沒見過老師那麽關心學生的,連你吃什麽都記得那麽清楚。他看你的眼神,根本就是男人看女人,不是什麽老師看學生!”
  “你少胡說,好端端的師生關係被你描述得那麽不堪。他是我老師,你尊重我的話,也請尊重他!”
  “他算什麽東西?一個媒介混混而已。要我尊重他?”
  “我在你眼裏也就是個媒介混混吧?”我冷笑。
  “你少無理取鬧,故意歪曲我的意思。”
  “你才是無理取鬧呢。一個男人,心眼兒比針還小。”
  陳奇臉色鐵青,披衣起床,摔門而去,留下我一個人委屈地哭。半夜,陳奇回來,我裝作睡著,聽著他細細索索上床,身上有煙酒的味道,估計剛才是找朋友去酒吧了。他一言不發的把我摟在懷裏。我用力掙紮了幾下,不再和他慪氣。兩個人都沒有睡意。事後想想,剛才的爭吵有些不知所謂,不管張少庚對我怎樣,我關心在意的隻有他,何必為了張少庚惹他生氣?我回過身,把頭埋在他懷裏:“你不喜歡,我以後少和他來往就是了。”
  “宣宣,我可能是太小氣了。我不該限製你。”
  “你沒有限製我。是我自己願意的。”
  沒想到,張少庚最終還是成為我們分手的導火索……
  陳奇已經回了廣州,和置地之間的合作不再有障礙。我不知道是輕鬆還是失落。
  3月是兩會,忙完了兩會,緊接著4月就是全球財富論壇。為了迎接北京的第一屆財富論壇,台裏決定經濟頻道打碎節目常規編排,每天推出12小時的專題報道。我們的房產報道也暫時停了,全部人員加入財富論壇專題報道組,專攻房產的選題。整整兩個月,忙得四腳朝天,回到家裏倒頭便睡,陳奇的影子也淡了很多。李勇還是風雨無阻的天天接送,同事們人人羨慕我找了這樣一個忠心耿耿的男朋友。
  這天回家,發現李勇正在擺弄電視。我們倆都不太看電視,不知道他怎麽心血來潮。注意一看,居然有CNN,BBC什麽的,才知道他給按了個衛星電視。
  “喂喂喂,你別在我這裏幹這種違法亂紀的事情好不好?”我衝他嚷嚷。
  “我申請了加拿大移民,從今天開始要好好學習英文。”
  我一驚:“為什麽?放著自己國家一等公民不做,要去人家地盤看臉色?”
  “我是一等公民嗎?”李勇苦笑,“這裏不適合我們這些人生存,國外的環境寬鬆些。”
  我無語,心裏萬分不舍。李勇看出來了,笑道:“剛剛遞的材料,哪裏有那麽快?”
  “去死!你居然偷偷想扔下我!”知道抗議也沒有用:“為了撫慰我受傷的心靈,晚上你請我去阿一鮑魚!”
  財富論壇的最後一天,我受命采訪香港地產大鄂程景天。程景天在香港樓市泡沫破滅的幾年中表現出色,在衝擊到來之前果斷割肉拋出手中樓盤,壯士斷腕保存實力。在樓市低迷的時候又趁機以超低價吸入跳樓投資客手中的存貨。現在樓市漸漸好轉,陳景天的身價每天在上升。目前大陸地區經常拿北京上海和香港相比,泡沫論此起彼伏,找他做個專訪,談談他對於北京樓市泡沫問題的看法最是合適不過。專題組為這個重量級人物特地留出了半小時的專訪時段。
  采訪約好在下午兩點,我一點半就到了程景天的酒店大堂等候。不多久,程景天的私人助理來電。我還以為采訪可以提前,正慶幸自己早到,電話裏卻傳來噩耗:某部長臨時約見程景天,采訪必須取消。
  我大急,現在取消到哪裏找選題填這30分鍾?:“梁先生,我可以在這裏等,能不能請程先生會談結束以後在接受我們的采訪?”
  “下午時段還有兩家媒體采訪,時間已經排滿了。程先生今天晚上返港,真是很抱歉。”
  “那麽聯合采訪呢?程先生可不可以接受兩家媒體同時采訪?”
  “你稍等一下,我問一下程先生。”
  過了一會兒,梁回電,隻要下午兩家媒體同意和我聯合采訪,他沒有問題。
  “請問下午另外兩家媒體是誰?”
  “地產雜誌和今日報。”
  “謝謝!”地產雜誌這兩年做的風生水起,賣點就是獨家專訪,找他們合作沒戲。還是試試今日報吧。打電話給張少庚,他很痛快地答應安排。我感激得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九)
  今日報的采訪時間是下午6點。我和攝像組的同事在酒店大堂坐了4個小時。閑得無聊,正好把程景天的有關資料再細細縷一遍。今日報的記者下午5點半到的,劉晉文,是個年輕的小夥子,以前從來沒見過。劉晉文很客氣,雙方大致溝通了一下,居然湊巧選題差不多。
  程景天準時接受采訪。在電視上見過他幾次,現實生活中比電視上更瘦一些,個子矮矮的,南方人的精明幹練樣兒。態度倒是非常客氣。趁著布光調試音響的階段,我們大致告訴了他采訪意圖。陳景天沉吟了一下:“那麽你們二位對於北京樓市有沒有泡沫問題是怎麽看的呢?”
  我是搭車的,自然讓劉晉文先說。劉晉文大致談了一下,提到收入和房價的懸殊差距,提到銀行的信貸風險,提到最近的人民幣升息,認為樓市存在著不小的泡沫,而且政府已經采取行動擠泡沫了。
  程景天轉頭看著我。我整理了一下思路:“北京的房價雖然和當地的差距不小,但是北京上海這樣立誌於發展成國際性大都市的城市,它的房價,尤其是高端產品的房價,不單純是由當地的收入水平決定的。隻要投資回報率有保證,外來資金會非常充裕。從目前來看,北京房地產市場的租賃市場發展得相當健康,租金回報率比上海高很多,對於投資客來說還是很有吸引力的。其次,北京和上海居民觀念上的差距很大。上海市民比較注重投資保值,北京市民比較喜歡享受生活。我看到一項調查,在有房有車的情況下,手頭又有多餘的積蓄,上海市民的首選是再次置業,北京市民的選擇是換車。我個人在北京和上海都生活過,也是這樣的感受。所以北京房地產市場,自住的比例比較高,上海市民更容易受到樓市高回報的吸引,跟風加入炒樓行動。最關鍵的是政府的態度。房地產是舉足輕重的產業,牽涉到的上下水產業太多,跌不起,不能跌。我認為政府會控製樓市的升溫,但是不會打擊樓市。總體來說,北京樓市在今後幾年內還是會穩定的,緩步的上升。”
  程景天點點頭:“你們年輕人能夠看到這麽多,已經很不容易。看樣子你們都很用功啊,嗬嗬。”
  采訪正式開始,程景天談了他的看法,總的方向和我一致,但是很多問題看得比我深,比我遠,也比我更有依據。我在采訪前作了很多功課,了解程景天的奮鬥曆史,尤其是近幾年在香港的成就,提問的時候總是能夠找到對方的興趣點。原定一個小時的采訪時間,最後進行了一個半小時,各方都很愉快。
  采訪完成,北京已經是華燈初上了。我給張少庚打電話再次感謝。他嗬嗬地笑:“那麽客氣幹什麽?你還沒吃飯吧?快去吃點兒,回頭又鬧胃病。”我心裏一片溫暖。
  程景天的采訪為我們組這個階段的工作圓滿的畫上了句號,觀眾的反響相當熱烈。在後來的總結評比會上,這期訪談被評為優秀節目,我非常開心。忙完了這一段,接下來的重頭就應該是置地的廣州之行了。陳奇,我真的要見到你了嗎?
  和陳奇在一起一年多,我的生活越來越封閉。我不再上論壇聊天,減少和朋友,尤其是異性朋友的交往,回避出差,盡量不加班……剛開始,為了愛情我心甘情願。時間長了,我越來越像一頭困獸。世界變小了,時間變多了,我的全部關注中心就是兩個字“陳奇”。我不滿意他的加班,不滿意他的應酬,不放心他身邊來來去去的女人。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我們的爭吵越來越頻繁,越來越升級。可是我們那麽相愛,發泄完了他會加倍地溫柔體貼,我可以獨霸他三四天。到後來,我懷疑自己是在故意的和他爭吵,好享受之後的“獎勵”。
  心情煩悶的時候,我也會向姐姐傾訴。姐姐經曆了婚姻危機之後,變得更加獨立。生完孩子完全交給保姆,自己一心一意投入事業,今年被提拔成為單位最年輕的女性處級幹部。她的生活豐富了,姐夫反而更加緊張她。以前都是姐夫應酬出差,姐姐一個電話一個電話的追,現在卻是反過來。姐姐鄭重地告誡我:“你不能這樣守著他,你完全以他為中心,反而容易失去他。不要放棄自己的發展機會,該幹什麽就幹什麽。他當初愛上你不就是愛你的獨立嗎?”
  “可是,陳奇的性格和姐夫不一樣。他的個性太強,我怕不順著他,更容易失去他。”
  “順著他,你失去的不僅僅是他,還有你自己!”
  我心裏一片茫然,不知所措,在街上瞞無目的地遊蕩,不知不覺到了置地廣場。我在下麵的商場轉了半天,一無所獲。看看快到飯點兒,就去了樓上寫字樓找陳奇。他的秘書認識我,直接請我去他辦公室外麵的會客室坐。陳奇辦公室裏麵有人,我不讓秘書打擾他,靜靜地看著雜誌等。
  裏麵的小型會議正開得熱火朝天,他們在就剛剛拿到的一塊地如何規劃設計爭論。幾個男人發言完畢,我聽見陳奇問:“新雨,你的看法呢?”我的心髒猛地抽緊——他對她的稱呼居然那麽親熱,而不是魏小姐!
  巍新雨雖然年輕,聲音卻是有些低沉的女中音,很有磁性:“容積率是已經確定的2.6,蓋小板樓的話,雖然市中心的小板樓也是賣點,但我覺得概念的成分多,實際的效果一般。現在買房子的人很精,很少受到概念炒作的引導。高層板樓雖然市麵上產品比較多,但是我們可以利用空出來的空間做大麵積的水麵。我大概測算了一下,如果用20層的高板替代6-8層的小板,那麽可以在社區裏麵做出5000平米的大水麵。這麽大的水麵,在北京這樣缺水的城市是非常有吸引力的,而且現場的實景會比沙盤更有氣勢。”
  陳奇表示讚同:“新雨的想法和我不謀而合。幹脆還可以再高一些,30層,水麵可以做到8000平米。大家覺得怎麽樣?”
  他們倆定了主基調,其他人自然紛紛應和。於是分派任務,準備可行性分析報告。
  開完會,魏新雨建議一起吃飯 ,陳奇欣然同意。一幹人走出他的辦公室才看到我坐在外麵。陳奇有些意外:“宣宣,你什麽時候來的?”
  “剛到。沒什麽事情,你要是忙我就先回去了。”
  “齊小姐,一起吃飯吧。”旁邊的魏新雨發出邀請。我看著她,很是彬彬有禮,態度和煦的微笑,我卻覺得假得像一層畫皮,輕輕一碰就能揭下來。這份邀請,當然沒有誠意。我臨時改變主意:“也好,反正我下午沒什麽事。去哪兒吃?”我直接問陳奇。
  “你決定吧。”陳奇轉身對魏新雨說。
  “我喜歡吃川菜,不知道齊小姐能不能接受?”
  “沒問題,我什麽都吃。”我以同樣的微笑武裝自己。
  吃飯的時候,魏新雨很是活躍,話題緊緊圍繞著公司的事情,讓我一句也插不上,隻能像個擺設一樣傻坐著。我的好勝心起,心裏雖然憋足了氣,表麵上越是溫柔有禮,話雖不多,卻殷勤地給陳奇剝蝦,若無其事的要小姐給陳奇倒紅茶解酒。一頓看起來一團和氣的飯局,暗地裏硝煙滾滾。
  吃完飯,陳奇送我回家。路上,他沉著臉不說話。到了家門口,他終於開口:“宣宣,你以後不要那麽小家子氣。”
  “我怎麽了?”
  “你在飯局上故意表演,誰看不出來?”
  “我很高興你看出來了。我還以為你女朋友被別人欺負,你麻木到一點知覺也沒有呢。”我忍不住氣往上湧。
  “誰欺負你了?”
  “哦,沒人欺負我,我自取其辱!”
  “你別整天疑神疑鬼,我和新雨沒什麽。”
  “我看出來了。除了叫得親熱,互相看著特別順眼之外,目前確實沒什麽。”
  “你剛才自己也看到了,所有的人都這麽叫她,沒有特殊的含義!”陳奇有點不耐煩。
  我點點頭,默默的解下安全帶下車。
  “宣宣!”他叫住我,“你好好在家休息,別胡思亂想!我心裏麵從來隻有你一個,你別那麽神經質,她太過分了我自然會阻止她。”
  我勉強地笑了一下,揮手和他告別。姐姐說得對,我們彼此太靠近,互相都有些窒息了吧?我不應該迷失自我。打了一輛車,我往台裏趕去。今天雖然沒有我的節目,和同事們聊聊天也好。
  廣州之行定在“五一”長假期間,方便業主們安排時間。這樣我的長假也就報銷了。幹了七年媒體,我早就沒有休假的概念了。反正節目不那麽緊張的時候天天睡懶覺,算是把電視台對我的剝削彌補回來。
  定下來時間,在msn上約阿錢見麵。她很高興。其實我並不習慣見網友,特別害怕“熟悉的陌生人”這種尷尬的感覺。好在阿錢的熱情感染了我,讓我安心很多。我看了一下日程表,2號出發,7號返回,5號晚上比較空閑,就約了她見麵。她發過來短信:我的名字是楊莓,你叫我錢夫人恐怕我反應不過來。雖然和阿錢很熟,其實我們從來沒有談到過私事,我才知道她的姓名。我趕緊回過去:楊梅?正好是季節,嗬嗬:)我叫齊宣。
  聽見房門響,是李勇回來了。李勇最近不知道忙些什麽,經常在外麵留宿,我的專車也不能天天保證。這本來就不是他的義務。我們雖然住在一起,對於對方的私事並不多問。我猜想他可能有了新朋友,正在你儂我儂的蜜月階段。
  “齊宣,晚上我帶你去一個地方。”李勇興致勃勃。
  “去哪兒?”
  “你不是喜歡聽歌嗎?去一個聽歌的好地方。”
  我跟著他到了一家叫做“五月”的大型娛樂城,一樓是迪廳,二樓是夜總會,有歌舞表演,三樓是卡拉ok。我們上了二樓。引座小姐看見我們燦爛的一笑:“阿ken,今天怎麽來得這麽晚?”李勇道:“去接了一個朋友。”引座小姐把我們帶到一個靠近舞台的小台,一邊走一邊好奇的偷看我。
  正是一個女歌手的表演時間。她在唱順子“回家”,唱得非常好,尤其是最後一段低回婉轉的哼唱,深得順子的神髓。我一看就有了興趣——這家夜總會的水準不差。
  女歌手之後是一段舞蹈表演。幾乎所有夜總會的舞蹈都一個模樣,一群穿著超短裙的女孩子在台上做體操一樣的晃動著大腿。台下的觀眾顯然並不太感興趣,自行聊天喝酒。舞蹈表演結束,主持人上來介紹:“接下來,隆重邀請我們五月最受歡迎,最有人氣的阿南上場表演。”台下掌聲口哨聲響成一片。
  阿南穿著很樸素,一件白T恤,一條牛仔褲,頭發短短的,看上去幹淨清新,一點也不像其他歌手那麽炫。上台的第一首歌,翻唱梁靜茹的《勇氣》:
  終於做了這個決定
  別人怎麽說我不理
  隻要你也一樣的肯定
  我願意天涯海角都隨你去
  我知道一切不容易
  我的心一直溫習說服自己
  最怕你忽然說要放棄
  愛真的需要勇氣
  來麵對流言蜚語
  隻要你一個眼神肯定
  我的愛就有意義
  我們都需要勇氣
  去相信會在一起
  人潮擁擠我能感覺你
  放在我手心裏你的真心
  如果我的堅強任性
  會不小心傷害了你
  你能不能溫柔提醒
  我雖然心太急更害怕錯過你
  阿南的低音是帶著些鼻音的沙啞,非常性感,高音卻清亮有力,極富感染力。一曲唱完,我大力鼓掌。回頭看李勇,他的眼睛星光點點。我突然意識到,這個人,應該就是李勇今天帶我來的原因。
  阿南一共唱了四首歌,然後暫時謝幕休息。台下掌聲一片。李勇叫過服務員,又點了一杯西柚汁。片刻之後,阿南笑著衝我們走過來。

  (十)
  “你好,我是莫雁南。”阿南徑直走到我麵前,“你是齊宣吧?”我笑著點頭。自己果然沒有猜錯。
  阿南在李勇身邊坐下。李勇把西柚汁遞給他:“渴了吧?”阿南接過果汁,兩人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我有些恍惚,曾幾何時,我和陳奇也有這樣的心靈默契。現在我心依舊,他恐怕早就開始新生活了吧?想到這裏,笑容也有些僵硬。
  李勇叫我:“齊宣!”我抬頭,看到他關注的目光。
  “哦,你們什麽時候認識的?我怎麽一點也沒注意到?”
  “其實我們認識一年多了。”李勇滿足地笑,“第一次跟朋友來聽阿南的歌我就喜歡上他了,可是不知道他是不是圈裏的人,不敢亂來。”
  阿南捏一下李勇的鼻子:“這個豬頭經常來聽我唱歌,有時候還送我回家,可是從來什麽也不表示。我暗示他幾次他都沒有反應。後來我找了個女孩子扮我女朋友,他居然再也不來了,還申請了移民!”
  我詫異地看著李勇。這麽說,他和我在一起的兩個月,其實一直在受著感情的煎熬。可是我居然一點也沒有覺察。“李勇你夠會演戲的呀?在我麵前滴水不漏。”李勇反擊:“怎麽可能滴水不漏?隻是我從來沒有見過比你更粗線條的女孩子。”我愕然,是這樣嗎?
  “齊宣,我打算搬去跟阿南一起住。”李勇接著說。我驚叫:“那我怎麽辦?”話一出口,忍不住臉紅——我怎麽可以這麽自私?看著眼前的兩個人,我竟然覺得他們很般配。在我以前的印象裏,同性戀都應該是娘娘腔的男人。可是李勇和阿南都沒有那些女性化的裝束或者動作。隻是阿南看著李勇的眼神裏,流露出無盡的信賴和嬌憨。
  我粗著聲音把阿南放在李勇腿上的手拿開:“這個妞兒是我包下的。想碰他先問問我答應不答應。”阿南一本正經的回答:“大哥,您開價吧,我替他贖身。”兩人相對大笑。李勇佯怒地瞪著我們倆。除了祝福我還能說什麽呢?
  “齊宣,我父母那裏,還請你幫忙掩護。”
  “沒問題。隻要到時候你能收場就可以了。”
  李勇真是毫不含糊,當天晚上送我回家就開始收拾行裝。看到李勇提著箱子的背影走出房門,我仿佛又回到了一年多以前的那個深夜。
  那一次置地飯局之後,我開始漸漸回複原本的生活方式。顧忌到陳奇的感受,很多事情並不和他細說。陳奇從來不會強硬的幹涉我,但是我知道他心裏不快。我能怎麽辦呢?事事遷就他做個小女人,他不是也不耐煩嗎?好歹現在我的心情輕鬆了,不會故意和他吵鬧,家裏清靜了很多。
  那段時間欄目的收視率有些下降,節目組決定外聘一些有經驗的業內人士給欄目作一次會診。今日報的房產專刊辦得非常好,是張少庚直管的。趙衛知道我和他關係熟,要我出麵請他。我知道陳奇不喜歡我和他接觸,但是欄目給的任務不好推,總不能跟趙衛說,我男朋友吃醋,所以我不能去請?
  打電話給張少庚,他果然連時間都沒問一口答應。那天的策劃會開得非常成功,到會的都是業內的資深人士,提出的意見很有道理,尤其是張少庚,對欄目的重新包裝,定位,提出了很多詳細的意見。看得出來他事先作了準備,特地關注了我們的節目。會議結束,大家一起聚餐。欄目給每個到會的專家開2000的稿費,張少庚死活不收,我非常過意不去。他笑著問我:“你要是真得想謝我,幫我扶到一下我女兒吧。她今年想考你們學校的廣告係,算藝術類,要單獨加試。現在的考試我已經應付不了了,你幫她看看該補些什麽基礎課?看些什麽輔導書?”
  我有些猶豫,這事兒要讓陳奇知道了不知怎麽想?張少庚看到我遲疑,立刻道:“你要是太忙就算了,沒關係的。”
  我臉上有些發燒。他幫我這麽多,以我現在的能力根本無以為報。這點小事我居然還遲疑,也太忘恩負義了。我趕緊說:“沒有問題。您看什麽時候?讓她來我這兒,還是我去您那裏?”
  “方便的話,當然最好你到我家裏來,她的書太多。”
  “沒什麽不方便的。”約好了星期六下午去他家。
  陳奇周末一般都加班,很少有空閑的時間,即使在家,我找個借口溜出來半天還是沒問題的。星期二晚上吃完飯,兩個人坐在一起看我買的《花樣年華》,陳奇看得嗬欠連連,我笑他跟吸毒分子一樣。他的手機響,他起身去陽台上接電話。過了一會兒,喜孜孜的回來向我報告:“我姨媽他們要來北京。”
  “什麽時候?”陳奇的父母早年派駐國外,那時候政策不允許帶孩子,他和妹妹在武漢姨媽家長大。後來父母回國,他又回北京上的中學。等他考上大學,他父母申請移民澳大利亞成功,帶著妹妹去了那裏定居。陳奇和父母的感情一直很淡,而且他已經成年,不能跟著父母直接走,幹脆就在北京留了下來。在他眼裏,他的姨夫姨媽就和他父母一樣。
  “什麽時候?”
  “星期六下午的飛機到。”我心裏突地一跳。他笑嘻嘻的湊過來:“怎麽樣?醜媳婦有沒有準備好見公婆?”
  “星期六我要加班。”我困難地撒謊。
  “什麽要緊事兒?連半天時間都抽不出來?你從來沒有見過我家裏人,第一次露麵不去接機不好吧?”他不高興的盯著我:“你是不是不想見他們啊?”
  “怎麽會?”他肯讓我見他的家人,我高興還來不及。可是為什麽偏偏是該死的星期六下午?
  “你去還是不去呀?”他沉著臉。
  “我去。”
  第二天打電話給張少庚,問他能不能改到星期天。張少庚有些猶豫:“星期天她上下午都有補習班。星期六晚上你方便嗎?”
  再推托就沒有誠意了。我連聲答應。
  陳奇的姨媽一家是武漢的教師家庭,這次來北京其實是為了陳奇的表弟。湖北的高考競爭太厲害,他們想走關係把他的戶口調到北京。這件事情陳奇已經幫他們折騰了半年,請客送禮。好在他在這個行當,人家買房子給個特殊的折扣,一省就是幾萬十幾萬。不過置地畢竟不是陳奇自己的,他也不能老這樣幹。我們都是北京人,從來不知道戶口這一關這麽厲害,把陳奇累脫一層皮,湖北那邊也使了不少勁。好不容易事情辦妥了,他表弟過來把戶口遷到他家,順便一家人來北京玩兒。
  陳奇的姨媽當了幾十年的語文教師,看上去非常厲害的樣子。看見我,一個眼神就將我全身上下掃了幾遍,讓我好像又戰戰兢兢的回到中學時代。好在我看上去簡單純樸,老太太首次審查基本滿意,笑盈盈的拉著我的手問長問短。我一幅乖巧的模樣,有問必答,刻意討她歡心。陳奇看我和他姨媽相處得不錯,也很高興。
  本來陳奇已經給他們在北京飯店訂了房間,老太太不願意花錢,要住到陳奇父母家裏。陳奇拗不過她,隻好聽從。陳奇父母有一套單位分的90平米的房子,原先他住著。他搬來我這裏之後,那套房子就空著了。回到家,一股灰塵味兒。老太太數落陳奇幾句,馬不停蹄地開始收拾,我趕緊跟著幫忙。湖北的男人沒有北方的男人那種大男子主義,陳奇姨媽一邊收拾家裏,一邊招呼他姨夫去外麵買菜。陳奇急忙表示出去吃,別累著了。他姨媽打斷他:“你每次打電話,都說想吃姨媽做的粉蒸肉和藕煨排骨,姨媽不在你身邊,沒法做給你吃。今天姨媽來了,哪兒還能讓你去吃飯館?”不由分說讓陳奇帶著姨夫和表弟去菜場。
  一個多小時以後,他們三個人扛著大包小包回來了,東西多得逃難都夠了。老太太也不歇歇,轉身去廚房忙忙碌碌。看得出來陳奇和姨媽的感情很好,他一直粘在她身邊,陪她說話,給她打下手。眼看著時鍾一點一點走向6點,我心急如焚——和張少庚約的7點,已經改了時間,不好遲到啊!
  開始我還等著陳奇和我獨處的時間,可是看樣子他打算一直陪著他姨媽。所有的人都理所當然的認為我也會在這裏吃晚飯。時間拖得越晚,越不好說。正好姨媽問我:“齊宣,你吃辣的嗎?”
  我趕緊回答:“我吃。不過晚上我有點事,今天不在這裏吃了。”
  大家都是一愣。陳奇黑著臉走過來,示意我跟他回房間。“怎麽回事?”
  “晚上我有事。”
  “菜都做上了,你說你有事?”
  “有人問我嗎?我什麽時候說我在這裏吃晚飯了?”
  “這還需要問嗎?見麵的第一頓飯你不一起吃?”陳奇壓低了聲音,但是怒火一點也不低。
  “我真的有事,不是故意的。”我軟下來,輕聲商量。
  “什麽事情那麽重要?”
  我一時語塞。這樣的氣氛,說出來就是炸彈。
  “到底什麽事不能推?”他逼問。
  “我……”實在想不出可以圓的謊話:“張少庚要我給他女兒補習一下功課。”
  “又是他!”陳奇滿臉通紅:“你不是說不和他聯係了嗎?現在還登堂入室了?”
  “你講理點好不好?我是說少和他聯係,從來沒有說過和他絕交!”
  “你很舍不得他啊?”陳奇冷笑:“願去就去吧,沒人攔著你。”他開門出去,狠狠地摔上房門。
  我鎮靜了一下情緒,盡量平和的出門,像姨夫和姨媽道歉,表示第二天一早過來帶他們去玩兒。姨媽看見陳奇生氣,趕緊笑著打圓場,讓我忙我的。我一步三回頭地出了門,心裏沒來有地覺得虛弱害怕。
  補完課已經很晚了,張少庚堅持送我回家。下車的時候我習慣性的往上看,似乎看到我的房間裏窗簾一閃。窗戶裏有燈光,還好陳奇已經回來了。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最近確實有些忽略他的感受,我決定一定要好好補償他。推開房門,一股煙味兒,不知道他抽了多少。我走到他麵前,半跪在他麵前仰望著他:“別生氣了,是我不對。以後我注意,好嗎?”
  他歎了一口氣:“宣宣,以後也還是一樣。我們的個性都太強,同樣的原因,吵了又吵,誰也改變不了誰。”
  一股寒氣從我的背後升起:“不會的。我以後乖乖聽話,再也不惹你生氣了。”
  “你做不到的。就好像我幾次三番的告訴自己,要大方,不要限製你。其實我幾次看到你和張少庚吃飯,我忍了,沒有說什麽。我知道你們之間沒有什麽,但是我就是不喜歡他,直覺地不喜歡他。你卻不肯為了照顧我的感受而稍微疏遠他。我不是在意你們交往,我隻是不知道在你心裏,我到底有多少份量。”
  “那你和魏新雨呢?”我不服。
  “那次吃飯之後我給魏總打了電話,正式把她調去河畔花園擔任銷售總監,和我不在一起辦公了。你是我的愛人,她惹你不高興,我當然疏遠她。”
  我默然,自問他可以對魏新雨這樣,我卻無法對張少庚這樣。我抹不開麵子。他沉默,等著我表態,可是我無法給他承諾,給了我也做不到。我不可能把自己封閉到他劃定的小圈子裏。這樣,我會窒息。
  陳奇歎了口氣站起來:“宣宣,我累了。我們分開吧。”
  我的全身僵硬。這場談話他已經準備半天了吧?說不定醞釀了幾個月了。妥協可以讓他回來嗎?如果可以,那麽是不是意味著我以後還要不斷的妥協?最終,這份感情會把我帶向哪裏?
  陳奇收拾著他的東西,我維持著原有的姿勢,半脆在沙發前,好像一尊石雕。他拿著小皮箱走到我身後,停頓了一下。我心中激烈掙紮,一個聲音在嘶喊——留下他,留下他!我盼望著他可以說一句軟話,說一句愛我,那樣我就心甘情願的放棄所有的自尊和原則,甚至放棄我自己……然而他什麽也沒說,慢慢地走出了房門,真的再也沒有回來。

  (十一)
  置地的廣州之行提前一個月就開始在各大媒體上打廣告,攻勢相當猛烈。2號那天,幾乎所有的在京媒體都受邀出席出發儀式。北京這邊帶隊的是王洛川,五家媒體隨行。在現場我居然見到了張少庚,他已經基本退居幕後,很少親自出馬了。看到我驚奇的樣子,張少庚笑:“此去估計蘿卜不小,我怕你扛不動,幫你出份力。”我也忍不住笑。蘿卜曾經是行內對於紅包的別稱,現在基本被淘汰,聽起來有濃鬱的懷舊味道。
  業主代表一共30位,加上10來位媒體記者,6,7個置地的工作人員,一行人浩浩蕩蕩往廣州出發。此去一共參觀置地在廣州的四個樓盤和深圳的三個樓盤,住宅類型從公寓,花園洋房到別墅應有盡有。廣州的房地產業一直發展比較平穩。廣東的城鎮相當發達,道路通暢,在廣州周邊置業,到廣州的時間也不過半個多小時。因為選擇充分,競爭相當激烈,產品形態豐富多樣,設計更為成熟。正是攜產品開發方麵的優勢,廣東開發商近年來在北京市場個個大展拳腳,成績驕人。
  2號下午到達廣州,入住置地旗下的置地濠景酒店,酒店旁邊就是我們的第一個參觀目的地——置地濠景公寓。酒店新建成,五星級標準,坐落於廣州的商務中心地段。我最喜歡的就是每個房間都有很大的陽台,可以眺望珠江。分配了房間,各人分頭安置,晚上7點是置地的歡迎宴會。
  幹了這一行雖然經常旅行,我總是不能適應坐飛機,兩小時是我的忍受極限,超過這個長度就會頭暈。以前每次出差回來,陳奇不管多忙都會去機場接我,帶著暈車藥和話梅,然後把副座放下讓我在車上休息。我喜歡躺在他的身邊看他開車,那一刻總是那麽溫馨安詳,讓我期盼著路永遠沒有終點。這一次,直到到達酒店都沒有見到陳奇,折磨了我一路的忐忑不安,暗地裏排練了幾天的見麵台詞,都成了多餘,讓我有一腳踩空的失落。我真想抓住王洛川問問他晚上的宴會他會不會來,但是心裏麵更害怕那一個答案——來,我不知如何麵對;不來,更非我所願。
  我把箱子裏所有的衣服掏出來,為怎樣能夠抓住他的目光而又不顯得刻意準備而傷透腦筋,將近一個小時,我站在屋裏裏一籌莫展,最後決定打電話給李勇:“我穿什麽衣服最好看?”
  李勇想了一想:“我最喜歡你本色的樣子,白T恤牛仔褲最好。”
  我絕望:“這種打扮掉在人堆裏仔細找也撿不出來。”
  “那麽如果陳奇穿得這樣,你能找到他嗎?”我沉默,當然能。
  “如果心在你這裏,那麽目光也在你這裏。如果心不在了,你在他眼前怎麽晃,他也可能視若無睹。”我泄氣。這家夥,什麽時候變得那麽有哲理了?
  最後我還是穿著T恤仔褲去了宴會廳。
  宴會大廳布置得喜氣洋洋,不少人已經先到了,分散著或站或坐,閑閑地談天說地。一路上過來,同行的幾家北京媒體記者互相之間已經混得相當熟撚,幾個人聚在一起商量什麽。看見我過來,電台的小杜招呼我過去:“齊宣,廣州你熟嗎?大家商量著一會兒晚飯結束找個地方玩兒。”
  “不熟,每次匆匆忙忙來,匆匆忙忙走,哪裏也沒玩兒過。張老師應該熟吧,等他來問問他。”
  正說著話,於波衝著我背後的電梯打招呼:“陳總,好久不見啊!”
  我隻覺得後背立刻僵硬了。陳奇笑著走過來,他穿一件白色的T恤,外麵是米色的休閑西裝,顯得隨意又熨貼。於波采訪過陳奇好幾次,兩人比較熟悉。於波給他介紹身邊的幾位記者,有些他們原本就認識,有些是初見。輪到我,於波頓了一頓,有些尷尬,潦草地說:“齊宣,你認識的。”
  陳奇臉色如常,微笑著伸手過來:“歡迎來廣州。”
  我伸出手和他握了握。在眾人麵前,我們都保持著禮儀和分寸。他的大手幹燥有力,態度溫和。我莫名其妙的覺得心安。原來我一直逃避的重遇並沒有閃電一樣的火花,反而是隻有淡淡的喜悅。
  於波接著追問廣州的吃喝玩樂。陳奇道:“這些事情還需要你們自己操心?”他叫過一個工作人員:“去把方懋平叫過來。”一會兒,一個年輕帥氣的男人走過來。陳奇為我們介紹:“方懋平,我們置地的公關策劃部經理,全公司的頭號腐敗專家。”
  方懋平微笑著和大家握手:“幸會!”“這裏交給你了。”陳奇對方懋平說,然後衝大家點點頭:“不好意思,我先進場照顧一下。”看著他大步匆匆離去的背影,我依依不舍,意猶未盡。
  方懋平很能幹,一會兒就和眾人處得如魚得水。大家約定飯後一起找個有特色的地方泡吧,然後去夜宵。於波他們摩拳擦掌,一副誓與這南國花花世界糾纏到底的架勢。
  這種應景的飯照例吃得無味,難得的是見到了置地的總裁魏伯倫。魏伯倫年紀不大,40出頭,聽說背景很深。陳奇是他發掘的愛將,所以我對他也有格外的好感。魏伯倫的發言很簡單,說了幾句歡迎光臨的過場話就匆匆離場,把一切交給副總裁馬敬德和擔任總裁助理陳奇打理。我曾經隱約聽聞置地兩大頭目不和,今天看現場,確實雙方一副貌合神離的模樣,連對視的眼神交流都非常有限。
  宴席接近尾聲,於波等人就迫不及待的叫來方懋平,詢問何時動身。方懋平心領神會,約好10分鍾之後在酒店大堂集合。我回房間衝了個涼,換了一條湖藍色的吊帶裙,頭發盤起來,配一對湖藍色的耳環。下到大堂的時候人已經聚齊了。方懋平招呼置地的司機開一輛麵包車過來,於波卻嚷嚷:“陳總怎麽不來?都是北京人,難得湊一塊兒。”剩下幾個也紛紛應和。方懋平給陳奇打電話,我估計他不會來。沒想到他回答說要開個短會,結束了過來跟我們會合。
  我跟著大家坐上出租車,腳步輕快得要飛起來……
  方懋平帶我們去了一家叫做雲從閣的茶吧。茶吧布置得非常雅致,不象一般茶館一樣喜歡用木質家具,咯得人背疼。這一家全部用藤器和竹器,椅子略向下陷,上麵鋪著厚厚的坐墊和靠墊,坐上去的感覺倒和西式沙發差不多。茶吧的門臉不大,轉過接待台卻發現裏麵別有洞天,包間散座都有,一側的落地窗正好對著外麵一泓碧水。散座分為兩部分,一部分的桌麵上放著手提電腦,供顧客免費上網。另一部分靠湖的位置則供人閑坐聊天。
  一看這裏的環境我就喜歡,於波卻嫌太靜,要找個喝酒的地方。我抗議:“剛剛宴會上的茅台啤酒你哪樣都沒拉下,一會兒夜宵你肯定還喝,還不趁機醒醒酒保存實力?”新華社的徐娟立刻表示同意。中國的女權運動還是挺有成效的。我們是記者團中僅有的兩位女士,我們倆一旦形成的決議,其他人都隻能給麵子執行。
  眾人落座,點了一壺台灣產的凍頂烏龍,一壺福建產的鐵觀音,以及一些茶點,邊喝邊聊。方懋平很會營造氣氛,故意學些廣式普通話給我們聽,逗得大家噴飯。這些人都是走南闖北慣了的,一時間全國各地的搞笑段子此起彼伏,笑得我麵部抽筋。正熱鬧著,旁邊一個聲音傳過來:“什麽事情那麽好笑,還不肯等著我?”正是陳奇到了。我的一張笑臉刹不住車,抬起頭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他。陳奇一怔,脫口而出:“齊宣,你今天晚上好漂亮!”
  於波起哄:“來來來大家擠擠,讓陳總坐大美女的旁邊。”大家紛紛挪動椅子。
  徐娟也湊趣:“陳總的意思,是說我不好看了。”
  “哪裏哪裏,”於波奸笑:“你是天天那麽漂亮,大家看習慣了。齊宣用足吃奶的力氣一年也就這麽光彩一兩回。你看她臉上的粉厚得跟戴了麵具似的。”
  “誰擦粉了?”我惱羞成怒,隔著桌子一腳踢過去,卻聽見張少庚痛苦地嗷了一聲,眾人越發狂笑……
  喝了茶,陳奇帶大家去了一家大排擋吃夜宵。和陳奇在一起的時候,我們就喜歡晚上滿北京溜達消夜,不找有名氣的餐館,專找大排擋。都喜歡大排擋吆五喝六,熙熙攘攘的濃鬱市井氣息。陳奇點了滿滿一桌子的廣東小吃,加上一箱啤酒,於波他們一片歡呼。桌上有一份寧式醬鴨,靜靜地混雜在眾多的廣式點心中。我知道,這個是為我點的。我的口味,他還一直記得。
  消夜完畢,我,徐娟和於波坐陳奇的車,方懋平帶著其他幾個人坐公司的車。我故意選擇了陳奇後麵的座位。黑色的奔馳車平穩地滑入闌珊的夜色,昏黃的路燈將陳奇的影子投到我的身上,再將我的投到他那裏。這樣一個初夏的夜晚,美麗得不象話……
  第二天雖然早起,我卻神采奕奕。這一天的計劃是參觀酒店旁邊的置地總部和置地濠景公寓。廣州置地和北京置地一樣,也是擁有自己獨立的寫字樓——置地中心,規模比北京的更大更氣派。這一天陪同的是方懋平和王洛川,沒有看到陳奇。趁著方懋平在大會議廳向代表團介紹置地的曆史和發展的間隙,我問他的助手Sandy有沒有一些影像資料可以提供給我作為背景素材。Sandy告訴我有很多,不知道我需要什麽樣的。我叮囑了一下於波,便和Sandy一起去樓上的資料室選素材。
  置地的資料室籌建的相當完備,占據了整整半層,文字資料,影像資料應有盡有,內容不僅包括本企業的發展曆程,還有國內外其他主要地產公司的發展資料和分析報告。我如獲至寶,挑選了四盒帶子一共一個小時,請Sandy幫我拷貝。趁著等待的時間,我又借閱了一些對外的資料到旁邊的小會議室看。不一會兒,聽見旁邊的會議室有人聲,看樣子有部門在開會。這一層在大廈的正中間,除了資料室就是大大小小的會議室,方便各樓層各部門的人使用。
  隔壁會議開始很安靜,和我互不幹擾。突然,我聽見馬敬德特有的廣東腔提高了聲音:“這件事情壓了半天,怎麽還是給報了?策劃部是怎麽工作的?正好北京的記者團在這裏,萬一他們又產生興趣,回北京作出一些不利的報道怎麽辦?”
  我忍不住好奇,打點精神仔細偷聽。可是房間的隔音不錯,除了馬大嗓門之外,其他人的聲音我並不能聽清楚。隻聽見馬敬德又說:“不管怎麽樣,你們負責把都市報那個記者搞定。覆水難收,但是不要讓他再搞什麽跟蹤報道了。各個網站也去打個招呼,不要轉載。市麵上的都市報能收多少就收多少!”
  我偷偷溜出來,還了資料,衝到馬路上買了一份都市報。在副版社會生活周刊上,我看到一則有關置地的報道:置地在深圳正在籌備的樓盤置地星月花園的工地發生事故,一個15歲的未成年人冒用他人身份證件進入工地工作,半個月以前在施工中受傷致殘。星月花園的施工方協力建設支付了他的醫療費,但是拒絕支付其他賠償。傷者家屬天天在工地鬧事,引起其他民工同仇敵愾。但是施工單位態度強硬,不肯退讓。我知道建設部最近正準備專項整治建築施工中的民工問題,這是個很好的選題。可是我是置地招待來廣州的,這樣做太不給人麵子。好在這次事故的主要責任方是協力建設,置地也是受害者。我決定報道中不提置地,先去現場看一看再說。

  (十二)
  當天晚上我和於波密謀了半天。兩個人同時去肯定是不可能的,他必須留在這裏跟團拍攝。我先去看一下情況,要是有可行性,可以先確定聯係人,在返回北京之後再過來拍攝。第二天的活動,我可以稱病,於波負責跟置地請假打掩護。
  我帶著針眼攝像機,當天晚上打車去了深圳,星月花園是個低密度花園洋房社區,在深圳郊區。我在工地附近找了家小旅館住了下來。星月工地旁邊有個露天大排擋。我回房間放下行李,到大排擋找了個座位坐下,點了米粉和蝦餃慢慢吃。夜色深沉,大排擋的人越來越多,沒有空座位了。老板便安排了一對中年夫婦和我合坐一張桌子。
  正吃著,工地上突然爆發出一陣女人高亢的哭喊。我看見幾個男人將一個擔架抬出了工地,後麵幾個男人拉著幾個男女老少往外拽,女人們邊哭邊叫罵,拳打腳踢。那些男人倒不還手,將他們拖出工地,回身關上了鐵門。大排擋上的諸人紛紛伸長了脖子看熱鬧。不知道的便向旁邊人打聽情況。
  我知道這家人必定是那家受傷的民工家屬,擔架上躺著的想必就是受害者。那一家人哭罵了一陣,知道沒有用處,便坐在外麵一籌莫展。裏麵一6,7歲模樣的孩子看見旁邊大排擋,便拉著一個年輕女人的手要吃東西。年輕女人抬手一個耳光,孩子大哭。我看不下去,跟老板要了一分叉燒包,站起來想給他們拿過去。同桌的中年女人看了看我,用普通話說:“小姑娘別管閑事。”
  看樣子這一位必定知道一些情況。我緩緩坐下,輕歎了一口氣:“孩子太可憐!”
  “可憐的人多了,哪裏管得過來?”
  “看見了不管,我心裏難受。”
  “你們外鄉人不知輕重。這裏那麽多人,都是鐵石心腸嗎?”
  我心裏一動,故意說:“置地是大開發商,全國有名的,總不見得敢亂來吧?”
  “置地是不敢亂來,不過別人就不一定了。”
  我看著工地外麵的圍擋“廣東協力建設公司承建置地星月花園。百年大計,質量為先。”“難道這個協力建設很厲害?”
  中年男人瞪了中年女人一眼,女人淡淡地回答:“還是那句話,你別管閑事。”
  我知道問不出什麽了,乖乖閉嘴。看樣子協力的勢力很大,周圍的人始終沒有過去勸慰幫助那家人的。那一家人坐了半天,互相攙扶著緩緩離開。
  回到旅館,房間沒有熱水了。我通知服務台給我送一些水。不一會兒,一個年輕的女孩子給我送了兩瓶開水過來。我發現床單有些髒,問她可不可以換一條,她回答:“沒問題。”很快就拿了幹淨的床單過來給我換,一邊換一邊跟我聊天:“小姐你是哪裏來的呀?”
  北京兩個字太紮眼,我回答:“邯鄲。”
  “噢,邯鄲在哪裏呀?”
  “在河北。”
  小姑娘有哦了一聲,估計河北在哪裏她也不知道。“你來深圳出差嗎?”
  “是啊!”小姑娘看樣子喜歡聊天,正好可以從她那裏了解一些情況。“你們這裏晚上出去安全嗎?”
  “安全呀!很晚街上也很熱鬧的。”
  “我剛才在旁邊的大排擋吃東西,看到有人打人呢。”
  “哪裏呀?”
  “就是那個星月花園那裏。”
  “噢,是那個受傷的民工家吧?他們家在這裏鬧了一個星期了,要工地給他們20萬的賠償,工地不肯。”
  “為什麽不肯呀?20萬對於這樣的大公司來說,隻是灑灑水呀!”
  小姑娘聽了我學的古怪廣東話,咯咯直笑:“受傷的人有好幾個呀,這一個給了其他的肯定也要。幹脆就都不給了。”
  “你怎麽知道還有其他人受傷?”
  “都知道啊!那個工地很亂的,老出事。我們都說那裏風水不好呢!”
  “那個協力建設,是不是很有背景啊?”
  小姑娘壓低了聲音:“協力什麽都幹的哦,這個鎮子都是他們管的,我們旅館也要交管理費給他們的。”
  “那不是黑社會?”
  “也不是啦。我們這裏這幾年發展這麽好,全靠協力集團呀。協力集團的老板是以前的鎮長,還是省勞模呢!床弄好了,你看看行不行?”
  我看了看,床單上還是有一些來路不明的可疑痕跡,想必所有的床單都是一樣的。我點點頭:“行,就這樣吧。”
  小姑娘笑一笑,退出了房間。
  一晚上腦子裏麵亂紛紛。看樣子采訪的難度比較大,不知道明天能不能有所收獲。置地的活動下午5:30就結束了,我必須在此之前趕回酒店,以防有人探視。旅館的床墊太軟,枕頭太低,躺著和受刑差不多。早上6點多我就起床了,無所事事,幹脆到外麵去吃早點。
  隨便找了一家路邊店剛坐下,看到一個女人帶著一個孩子也在買早點,正是昨天那一家子中的。我跟著他們,看他們進了一家殘破的小旅館,直接下了地下室。我尾隨而進。前台沒有人,可能還沒起床,我沒有遇到任何障礙。
  廣東本來就潮濕,地下室更是一股黴味。走廊黑兮兮的,兩邊的牆皮因為潮氣侵襲,都已經脫落,耷拉著吊在半空,靠近地麵的牆根長著一層白色的黴菌。我看見年輕女人拐進了走廊最盡頭的一間房間,便跟著過去。
  門沒關。看見我出現,屋子裏的人很警惕。我自我介紹:“我是廣州都市報記者王強的同事陳宣。王強有事不能過來。他上次采訪你們以後一直很惦記,讓我過來看看你們。我找了很久才找到你們。”
  屋裏一個老太太聽我說完立刻痛哭起來,用白話向我說著什麽。我很尷尬的解釋:“我剛剛到廣州,粵語不太好,你們有沒有人可以說普通話?”
  年輕女人走過來盯著我看了半天,用普通話說:“我怎麽知道你不是協力的人?”
  我看著她:“協力要對付你們的話,需要冒充記者嗎?”我把手機遞過去,“或者你給王強打個電話,看看我是不是冒牌的。”說完,心裏突突直跳。
  女人臉色緩和了很多,對我說:“陳記者,你請進來吧。”
  地下室的狹小房間裏一共住了6個人,除了傷者錢有光之外,還有他父母,他的姐姐錢有蘭,姐夫廖富貴和他們的孩子阿元,分睡三張上下鋪。地下室沒有窗戶,一隻電燈泡孤零零地吊在房頂。阿光躺在靠裏的一張下鋪上,五官很清秀,臉上還沒有完全脫了稚氣,隻是現在這張臉木無表情。可能是他長了褥瘡,屋子裏有一股難聞的惡臭。阿光母親拿了阿蘭剛剛買的熱粥要喂他,阿光卻是閉著眼,說什麽也不張嘴,更不說話。他母親忍不住又是痛哭。阿光厭煩地轉過頭去。
  我問阿蘭:“協力現在的態度怎麽樣?”
  “前幾天協力不給醫院付醫藥費了,醫院就讓我們出院。我們沒地方去,就又帶著阿光回了工地。剛開始,工地的一些朋友幫著我們說話,可是後來誰說話誰被炒,就沒人說話了。昨天晚上,協力把我們從工地趕了出來。阿光的姐夫原來也在工地上幹,這次也一起被趕出來了。”
  廖富貴是個看上去很老實的民工,在旁邊抽著悶煙。我問他:“聽說工地上受傷的人有好幾個,他們現在怎麽樣了?”
  “傷得不能再幹活的都送回去了,有幾個輕傷的還在工地幹。”
  “他們得到賠償了嗎?”
  “沒有。”
  “為什麽隻有你們一家要賠償呢?”
  阿蘭激動起來:“我弟弟才15歲啊!他的下半輩子怎麽過?以後我父母怎麽辦?”
  “他沒成年,怎麽可以進工地打工呢?”
  “工地上都是這樣啊。”廖富貴道:“沒有身份證的,隨便弄個身份證,借來的,假的都可以。協力就是複印一下,上麵檢查可以過關就行了。15歲不小了,還有更小的呢。總不能在家吃閑飯啊!”
  我有些意外。看樣子童工問題還不是個案:“不到年紀的有多少個?”
  “不知道。十幾二十個吧。”
  “我想去工地上看看,有沒有什麽你們的朋友可以聊聊的?”
  廖富貴搖頭:“敢說的都走啦,剩下的都是不敢說的。”
  “走了那些你有聯係方式嗎?”
  “有些有老家地址,不過出來打工的,不會在家裏呆著的。”
  “那也可以。”廖富貴給我留了幾個人的姓名和聯係方法,順便留下了他們在湛江的地址。
  “接下來你們有什麽打算?”
  “不知道啊!王記者說會幫我們,可是到現在什麽也沒有。你一個女孩子,恐怕也沒有用處哦。”阿蘭感慨。我無言。麵對這幾張期盼的麵孔,我什麽也不能承諾。
  走出錢家寄居的小旅館已經是上午十點鍾。手機響,居然是陳奇。我不知道怎麽跟他撒謊,幹脆不接。我來到星月花園的工地,裝扮成一個看房人。門口的保安攔著我不讓進,我抻直了舌頭軟語哀求:“我定了這邊第二棟的一樓,怕見不到陽光哦。老百姓掙錢不容易,買房子可是一輩子的事情啊。我不進樓裏,就在外麵看看會不會遮擋就出來,一小會兒就可以了。”
  小保安的年紀看上去也很小,猶豫了一下點點頭:“你進去了快點出來,不然我會挨罵的。”我趕緊點頭,衝著他粲然一笑,大步往工地裏麵走去。雖然所有的工地都很亂,但是有些工地亂中有序,什麽線路進出車,什麽地方卸貨,什麽地方堆料,乃至小黑板上可能還有各個小組的評比情況。星月的工地卻是真的亂,雜亂無章,工程材料堆放得到處都是。腳手架上的木板有些疊在一起,有些需要邁大步才可以夠得著。天氣熱,一些工人沒有戴安全帽就在施工。我不是建築界的業內人士,但是也看得出來裏麵的問題一定很多。
  正拿著攝像機偷拍,迎麵走過來一個滿臉橫肉的中年男人,用白話衝我大聲嚷嚷。我猜想應該是協力的管理人員,趕緊奉上一個微笑:“對不起,我這就走。”急急忙忙走出工地的大門,聽見那個男人正在厲聲喝斥那個可憐的保安。我內心祈禱,但願我不要害了他。
  錢有光那張木然的臉一直在我眼前晃,壓得我心頭沉甸甸的。我決定返回那家小旅館,給錢家留一些錢。走到旅館附近,正好看到幾個男人推推搡搡的把錢家的人帶上了一輛大麵包,在眾目睽睽之下絕塵而去。我手心出汗——以他們的勢力,要對付我實在太輕而易舉了。說不定我已經被他們發現。好在材料已經很充分,我去旅館結了帳,匆匆忙忙地返回了廣州。
  回到酒店,給於波發了一個短信讓他放心,然後把痛痛快快的洗了一個澡。正想把拍攝的資料拿出來看一遍,房間的電話響。拿起來一聽,居然是陳奇:“你回來了?”
  我一驚,他怎麽知道我不在酒店?陳奇接著說:“你還沒吃午飯吧?我在頂層星光西餐廳等你,你先洗漱一下,20分鍾夠不夠?”
  “不用,我已經洗過澡了。現在就可以上來。”看樣子他已經知道了我的行蹤,沒必要隱瞞什麽了。
  置地濠景酒店頂層的星光西餐廳裝修非常豪華,全部歐式複古風格,價格自然也是不菲。不是托陳奇的福我可不舍得在這裏消費。進了餐廳大門,報上陳奇的名字,小姐將我帶到了一個隱秘的角落裏麵。座位雖然不顯眼,景致卻是最好,廣州商業中心盡在眼底。想必是VIP們的專座。
  “想吃什麽?”看我坐下,陳奇問。
  “貴的,好吃的。”
  陳奇一笑,給我點了一份鵝肝醬,一杯香檳。
  “你怎麽知道我的行蹤的?”
  “於波早上說你肚子疼,睡一天就好,別人就都不方便追問了。不過我知道你並沒有這方麵的毛病。”
  我皺眉。不怪於波,他不知道這裏有個了解我底細的人。
  “我給你打電話沒人接。樓層小姐說今天早上整理房間,你的床昨天晚上沒有睡過。我就猜到你去深圳了。”
  我做個鬼臉:“你倒是適合當偵探。”
  “你打算怎麽辦?”
  “沒想好。材料很豐富,正好政府下一步也要抓這個事情。”
  “那還猶豫什麽?”
  我一邊往麵包上抹昂貴鵝肝醬,一邊認真地說:“置地待我不薄啊!”
  陳奇忍不住笑。
  “如果我打算報,我不會提置地,盡量把對你們的影響減到最低。”
  “那不可能。我們和協力是一條繩兒上的螞蚱,你提溜了他們,我們也好不了。所以置地不會讓你報。”
  我冷笑一聲:“那你還找我幹什麽?直接往我們台裏送錢就行了。”
  “投資個人,成本比較小一點。至少一個人吃不下太多的鵝肝醬。”陳奇氣定神閑地微笑。
  “我還有良心。”阿光的臉出現在我的麵前,讓我的好胃口蕩然無存,“你們去走台裏的路線吧。釜底抽薪,你們也踏實。”
  陳奇歎一口氣:“齊宣,你總是那麽固執。我勸你,不光是為了置地。協力是地頭蛇,我們當初根本不想把工程給他們,可是他們黑道白道全上了,最後我們也沒辦法。你以為你一個小記者能夠捅破了那顆毒瘤?你要報道,置地不說,協力首先會對你不客氣。”
  我默然,他說得沒錯,不害怕是不可能的。可是那個黑暗的地下室,那些渴盼的臉,總在我眼前出現。我無力地說:“早上他們把受害者一家帶走了,不知道會對他們怎麽樣。那個孩子才15歲,初中剛畢業,腰椎骨折,下半身終生殘疾。”
  “我會和他們聯係,保證他們一家的安全。賠償方麵,我盡力為他們爭取。這樣你可以放心了吧?”
  我點點頭。他出麵,很可能比曝光更能夠為他們爭取到利益。但是我的心中沉甸甸的,一點也高興不起來:“讓我再想想。”
  “不管你怎麽決定,事先告訴我一聲,至少讓我有所準備,行嗎?”
  “好的。”我知道,既然置地已經有了準備,這個片子其實等於擱淺了。
  剩下來的時間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阿光的事情堵在我的心口,讓我輕鬆不起來。但是至少我發現,我們還是和以前一樣,有說不完的話題。我的心情漸漸好轉。
  下午於波回來,我們一起看收集的素材,於波大歎可惜。他是個喜歡冒險的人,受到武俠小說的荼毒,還有一些俠客的情懷,對於批評報道一直特別熱衷。這麽好的選題不能做,對於他實在是種折磨。我們兩個人坐在房間裏一籌莫展。於波突然一拍大腿:“我找廣州的朋友搜集一下協力的背景資料,他們不可能隻承建置地一項工程。我們可以去挖它的其他工程。同樣的公司,同樣的管理,置地工地上的問題在其他工地上一定也有!”我眼睛一亮,這是個不錯的辦法。於波當即給他的朋友打電話,他的朋友承諾在我們離開廣州之前把詳細的材料給我們。
  搬開了心裏的大石頭,晚宴上我談笑風生。陳奇若有所思地看著我,我回給他嫣然一笑。他皺眉,不知道我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

  (十三)
  5號是在廣州參觀的最後一天,6號將去深圳。5號的參觀結束,我給阿錢打電話,約好了在白天鵝旁邊一家叫做“雲園”的餐廳吃飯。餐廳很好找。女老板是阿錢的朋友,聽我報上她的名字,特地把我帶到視野最好的一張桌子旁邊。
  裝修很典雅。我有些緊張,特地早到。過了不一會兒,一個個子高挑的漂亮女孩子走進來,一眼就看到了我,笑盈盈向我走來。我知道這必是阿錢了。她坐下,服務員過來:“兩位吃些什麽?”
  我笑著對阿錢:“你決定吧,我什麽都吃。”
  阿錢點了幾個特色菜。開頭,兩個人都有些拘謹,後來聊到京廣的房子,彼此話就多了。沒想到阿錢在廣州一家地產雜誌寫評論,對廣州的房地產很了解。我正好要做兩地地產市場對比,從她那裏了解到很多有用的信息。聽說我來廣州是為了參加置地的活動,阿錢驚叫一聲:“我的一個朋友就在置地,負責接待你們。”
  我想到天天陪著我們的幹練的置地策劃部經理:“是方懋平嗎?”
  “不是,他叫陳奇。”
  我的胸口猶如被大錘重重擊了一下,疼得我喘不過氣來:“我,還以為你沒有男朋友。”
  “我們是最近才在一起的。”阿錢甜蜜地笑。
  “真巧!”我機械的回答。
  阿錢的手機響,她接聽:“和青青在吃飯呢……就在你上次來過的雲園餐廳……討厭……你來吧,我們差不多了。”神態柔和,聲音嬌柔。
  我勉強地笑:“男朋友查崗了?”
  她也笑:“他以為我吃完了,要過來接我。”
  我一看時間,居然快三小時了,趕緊說:“來吧來吧,我這就放人。”
  氣氛一下子沉滯起來。我知道自己有些失態,努力的找些話題來說,可是先前的輕鬆氣氛已經不複存在。不一會兒,我看見阿錢衝門口揮手,一個人影走到我的背後。我吸一口氣,微笑著站起來:“陳總,真巧!”
  陳奇有些錯愕,不過很快恢複了常態:“你就是楊莓的網友?真是太巧了。”楊莓挽著陳奇的胳膊,把頭枕在他的肩上:“今天怎麽這麽晚?我以為你已經回去了。我們先送齊宣回酒店吧。”
  我急忙拒絕:“不用不用,我正好想在這附近轉轉,你們先走吧。”
  “真的?你別客氣,順路的,一點也不麻煩。”楊莓好心地堅持。
  “真的不用。你們送我回去我還要再打車過來。”我誇張地笑。楊莓點點頭:“你一個人晚上小心,人少的地方不要去。”我點頭應承,感覺到陳奇好像鬆了一口氣。他在乎楊莓,我苦澀地想。看見他們消失在門外,我無力地跌回座椅——我不想回酒店,可是我能夠去哪裏?
  一夜失眠。躺在床上,我自虐一樣的猜測他和楊莓此時此刻應該在做什麽。男人和女人在這樣的夜晚還有什麽其它的可能?我痛苦,可是我無法讓自己擺脫這樣的臆想。我起來打開電視,卻發現什麽也看不進去。我撥通了李勇的電話,良久他才接聽,電話裏他的聲音有激情過後的慵懶和被人打擾的煩躁:“喂!”
  我掛斷電話,關機。單身女人,真是天下的公害。
  第二天早上,我麵白唇青。於波在早餐廳看見我嚇了一跳:“齊宣,你真的病了?”
  我搖頭苦笑:“我沒事。”
  “為情所困?”於波嬉皮笑臉地看著我。
  我瞪他:“一個男人不要學得那麽八卦好不好?”
  他趕緊擺手:“行行行,由著你自生自滅。還不是看在我們同一年進台的那點革命友情嗎?”他去餐台拿了食物過來坐下,看見我還在發愣:“喂!要不要你大哥我從男人的角度給你一些建議啊?”
  “你算什麽男人?半大的小屁孩兒。”我哼哼。
  “再小也比你大。再說,我小學畢業,段數都比你現在高。你看你成天一個風風火火的男人婆形象,誰敢要啊?”
  我黯然:“我真的沒有女人味兒嗎?”
  “太獨立,性格太強硬。你要是長的跟蘇妲己或者埃及豔後似的,男人也就認了。沒有美女的資本,卻有美女的脾氣,不栽跟頭才怪。”
  我怫然不悅:“我又不靠男人生活,不好看又怎麽了?”
  “看看,一點也不虛心!咱們多年的朋友了,我跟你說實話。這個社會歸根結底還是男權社會。你覺得當個女強人挺美呀?她們心裏苦著呢!”
  “連她們的內心你都調查過了?難怪你總是那麽忙。”
  “剛認識我呀?京城四少之首,8歲到80歲通殺!”他得意洋洋。我忍不住樂了。於波這個人,嘴貧點,為這個吃了不少虧,快30了還是個小攝像,其實人特別好。
  過了一會兒,張少庚他們也紛紛下來吃早飯,一幫人吃吃聊聊,我的心情輕鬆了很多。
  6號因為去深圳,所以出發的時間比較早,7點半代表團就坐大巴從酒店出發。上車前我看見陳奇黑色的奔馳車停在大巴前麵,看樣子他也隨行。我心裏苦樂雜陳,不知道怎麽麵對他。
  深圳離廣州很近,一個多小時就到了。深圳的三個項目,一個是高檔公寓,一個是普通住宅小區,最後一個是別墅。下午三點左右,我們到達了置地在深圳郊區的一個別墅項目置地匯景。南派別墅最大的特色就是園林,不僅在整體構思上錯落有致,連花木樹種的選擇上也有考慮,確保園區一年四季都綠樹成蔭,鮮花環繞。於波拍了一小會兒,發現電池沒有充足電,要更換一塊。我心裏納悶——明明自己晚上充電了,怎麽會沒電?這樣的話準備的電池肯定不夠拍攝了。我找到Sandy,問她有沒有地方可以充電?Sandy帶我到了會所。
  會所的插頭和我們的充電器不合,要用插線板。我接好線,發現插線板有些緊,便把它拿起來用力把充電器的插頭往裏按。突然火花一閃,我“啊”的一聲驚叫,會所所有的燈都熄滅了。Sandy趕緊過來看,我的右手已經全部被燒黑,疼得我冷汗直冒。現場的人一片混亂。我趕緊說:“沒事沒事,包一下就好。”心理懊惱,自己怎麽那麽麻煩?
  不一會兒,陳奇到了,沉聲對王洛川說:“你在這裏照顧其他人,我送她去醫院。”王洛川是知道我們關係的,痛快地答應了。於波問我要不要他陪,我搖頭說不用。從小到大,有病都是我自己搞定,不願意麻煩別人。這次要陳奇送,已經非我所願了。
  陳奇的車開得飛快。我轉頭看著窗外。整整一天我一直避免和他說話,現在兩個人獨處,我更不知道說什麽。陳奇把我送到附近一家大醫院的燒傷科,大夫檢查了一下,傷勢不重。我的右手被包裹成了一隻拳擊手套。醫生問了燒傷原由,知道是電擊傷,讓我去做心電圖。做完心電圖一切正常,醫生說電擊最好留院觀察四個小時。我以為我聽錯了,不是在變著法兒掙錢吧?陳奇斥道:“叫你留下你就留下,你是大夫還是他是大夫?”他這樣對我,我反而開心,乖乖留下,心裏罵自己賤骨頭。
  呆在觀察室裏的四個小時,我的腦子裏反複回憶著我們在一起的場景。我們曾經有過那麽多快樂的時光。也許是我做得不夠好,可是這兩年我已經受夠感情的煎熬,就算做錯我也受到了懲罰。為什麽我不能再有一次機會?想到楊莓,我心裏天人交戰。
  檢查結果,除了燒傷需要經常去醫院換藥之外,其他一切正常。從醫院出來已經是晚上11點,陳奇開著車奔馳在廣深高速上。明天我就該走了,此去也許再也沒有機會見麵。深沉的夜色模糊了我們的麵孔,讓我有勇氣說出心裏話:“陳奇……”
  “什麽事?”
  “我們……”我發現自己的勇氣在一點一點流走。轉過臉對著窗外:“我們還有沒有可能重新開始?”
  陳奇沉默了一會兒:“齊宣,我有女朋友了。”
  我的手指冰涼。生平第一次這樣放低姿態求懇,得到的卻是這樣幹脆的回答。我感覺到自己的全身都在發抖:“那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齊宣,你告訴我你有男朋友了。這次來,我看見你那麽開心,以為過去的一切不再困擾我們。即使不在一起,我仍然希望和你是朋友。和你聊天很輕鬆,我很珍惜你這個朋友。”
  原來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我苦笑:“我沒有男朋友。我開心是因為見到你。”
  陳奇不答,奔馳車嘶吼著加速,速度表指向220。我心中反而覺得安寧。真的要是這樣死了,倒能夠從這無盡的折磨中徹底解脫。
  良久,陳奇緩緩地說:“齊宣,你也知道我們之間的問題並沒有得到解決。你我的性格都太強,就算在一起也會再分開。楊莓是個非常好的女孩子,我愛她,我不能辜負她。”
  兩個人都不再說話,車廂裏的氣氛沉悶壓抑。陳奇打開了廣播,裏麵的主持人用粵語唧唧咕咕地說著什麽,過了一會兒,音樂響起,卻是首普通話的歌:
  常常責怪自己當初不應該
  常常後悔沒有把你留下來
  為什麽明明相愛
  到最後還是要分開
  是否我們總是徘徊在心門之外
  誰知道又和你相遇在人海
  命運如此安排總教人無奈
  這些年過得不好不壞
  隻是好像少了一個人存在
  而我漸漸明白
  你仍然是我不變的關懷
  有多少愛可以重來
  有多少人願意等待
  當懂得珍惜以後歸來
  卻不知那份愛會不會還在
  有多少愛可以重來
  有多少人值得等待
  當愛情已經桑田滄海
  是否還有勇氣去愛
  這是我第一次認真聽迪克牛仔的歌詞,卻發現正好是我的寫照。我轉過臉,不讓陳奇看見淚水已經彌漫了我的臉。
  7號返回北京。臨行前給楊莓打電話,她從陳奇那裏聽說了我手受傷,特地囑咐了我好好休息,不要忘記換藥。我有些愧疚——為我昨天的自私。過去的就過去吧,至少我相信楊莓是快樂的。
  幾天的旅行讓所有的人感到疲憊,回程的時候眾人都已經沒有了談興,昏昏欲睡。張少庚拉了於波到後麵的空位子坐,讓我這個“傷員”可以躺下睡覺。我已經連續幾天失眠,居然在飛機上一覺睡到北京,連飯都沒有吃。出了機場,置地有大巴送大家到置地廣場,然後有小車送我們這些媒體的人回家。我早已歸心似箭,決定自己打車。出了閘,卻看到一個高高的身影鶴立雞群的在人潮中站著——李勇居然來接我了!我飛奔上前,投入他的懷裏,什麽話也不說,就是流淚。李勇輕輕拍著我的肩,像個兄長一樣。好久我才平靜下來,聽見旁邊一個聲音笑嘻嘻的說:“用完了?交一下使用費。”回頭一看,阿南居然也在。我漲紅了臉,惡狠狠的說:“發票拿來!”兩人大笑。李勇要拿我的箱子,阿南道:“我拿吧,你的肩膀可以繼續借給她用用。”
  我回頭和於波打招呼,告訴他我自己走。於波一副跟我心有靈犀樣的壞笑,我真想把我的“拳擊手套”砸到他的臉上。
  昨天被陳奇拒絕,我電話騷擾了李勇一個晚上,最後拿著電話睡著了。現在看到李勇有些訕訕的。還好李勇隻字不提。我手受傷,無法自己照顧自己,李勇問我回父母家,還是回自己的公寓,要不然可以去跟他們住。我雖然好奇心膨脹的要爆炸,最後還是沒好意思做人家的電燈泡,決定回父母家住。阿南是個非常善解人意的人,到我家樓下,他把車開走,讓李勇自己送我回家。
  受傷的事情我並沒有事先告訴媽媽。果不其然,媽媽看見我的樣子嚇了一大跳,又是心疼又是著急,絮絮叨叨數落我半天。我知道李勇惦記阿南,略坐了會兒,我就借口李勇單位有事趕他走了,媽媽為不能留他吃飯而遺憾萬分。
  知道我受傷,姐姐一家第二天也來看我。幾天不見,辰辰語言能力突飛猛進,居然能夠和我“聊天”了。他對我的新手套非常感興趣,逼著他媽用毛巾也給他包了一個。媽媽看見我和他玩兒成一團,在旁邊感慨:“難怪人說,養小日日鮮,養老日日厭呢。”我趕緊一把紮到她懷裏:“媽媽我還小,我要吃奶!我一點也不老!”媽媽知道我故意裝傻,無可奈何的笑罵:“瘋丫頭!”姐夫看著我,若有所思的樣子。趁著旁邊沒人,他似乎無意地問我:“李勇對你怎麽樣?”
  “很好啊!”我心裏一驚,看樣子有流言蜚語傳到他們單位了。姐夫點點頭,不再說什麽。
  接下來幾天,雖然手帶傷,我還是和於波一起趕著做了三期係列節目,比較北京和廣深三地的房地產市場。今日報是房產專刊整整四版的專題報道,內容更加豐富翔實。我暗暗佩服張少庚的功力。
  看到我帶病堅持工作,同時考慮到我今年的工作表現比較突出,趙衛表示要給我獎勵。我趁機提出謀劃已久的買車問題。趙衛想了想:“這樣吧,每期節目可以讓你報銷300的養車費用,油費停車費過橋過路費都可以。你要是一個月作四期節目,就可以報1200,相當於欄目組給你養車了。要是多做,還可以多報。”
  我抗議:“節目經費本來就是允許報的票的,這樣等於把我左口袋的錢放到右邊口袋了!”
  趙衛胸有成竹的看著我:“你們每期節目都為了湊票頭疼,到處找人要,或者一幫人去外麵胡吃海賽最後個個三高。我幫你把這個難題解決了。欄目裏有車的好幾個,可不是個個能夠報票的。”
  我無奈,隻好接受這個名義上的“獎勵”,聊勝於無吧,一邊暗暗咬牙切齒——決不為公事出車!

  (十四)
  第二天我特地去李勇公司找他。李勇的公司在北四環中關村附近。我沒有跟他打招呼,決定給他一個驚喜——幫他破破謠言。我刻意打扮了一下,穿了一條修身的白色及膝連衣裙,脖子上一條橙色的小絲巾,同色耳環,細跟涼鞋,務求女人得不能再女人。李勇他們公司規模很大,占據了大廈的整整五層。我走到前台:“麻煩找一下李勇。”
  前台小姐問:“請問您有預約嗎?”
  “沒有。”
  “請問您怎麽稱呼?”
  “齊宣,他朋友。”
  前台小姐接通內線:“李經理,外麵有一位姓齊的小姐找您。”我假裝無聊地東張西望,充分給於前台偷窺我的機會。
  李勇不一會兒就出來了,很驚訝:“你怎麽來了?”
  我走到他麵前,故作嗔怒:“今天我換藥,你忘記了?”
  李勇詫異的看了我一眼:“我還以為是明天呢!”
  “你就是個豬腦袋!”我對著他腦袋一個暴栗,“還不帶我參觀參觀你們公司,介紹我認識一下你身邊的美女同事?”
  李勇突然明白了我的用意,他捏了一下我的鼻子,拉著我的手往裏走。所有的人都對我們行注目禮,我回報以最甜蜜的微笑。李勇把我介紹給了他的下屬,又到我姐夫那裏請了假,帶我去醫院。路上他一直笑:“你這個人,真是亂來。”
  “我為你作出那麽大的犧牲,你今天該全部奉獻給我吧?”
  “怎麽奉獻?”李勇有些緊張。
  “上午去醫院,中午請我吃飯,下午陪我買車。”
  李勇鬆一口氣:“沒問題!”
  換了藥出來,醫院對麵一家港式茶餐廳看上去不錯。李勇提出這麽便宜的飯館不夠表達他的謝意,被我訓斥一頓,教育他對我的報恩關鍵在於平時隨傳隨到,吃飯這種小事可以靈活處理。路上的車很多,我們站在路邊等綠燈,李勇一如既往體貼地讓我站在右側。我無聊地東張西望,突然發現餐廳靠窗的座位上坐了兩個男人。我轉過身擋住李勇的視線,拉著他往回走:“我不喜歡這家餐廳,我們換一家吧。”
  李勇莫名其妙:“剛才不是你說喜歡這一家的嗎?附近沒有其他幹淨的餐廳了呀。”
  我裝作臨時起意的樣子:“哎,阿南今天怎麽沒來?”
  “他是個夜貓子,現在恐怕還沒起來呢。”
  他突然想到了什麽,沉著臉問我:“阿南怎麽了?”
  我默默地讓開身子,李勇一眼就看見正和對麵的男人談笑殷殷的阿南。
  我從來沒有看到過李勇這樣的神色,他的目光凶狠得要噴出火來。他拿出手機,用平靜的聲音說:“喂,阿南,起來了嗎?你現在在哪裏?”我看見他的左手的拳頭青筋爆現。
  那邊阿南說了幾句話,他的聲音立刻柔軟下來:“噢,你在哪裏吃飯?”
  “不了,你和朋友吃吧,我陪齊宣買車,不過來了。”
  “嗯。你別喝酒,回頭胃又不舒服。”
  “好的,晚上我會早點回來。”
  他掛了電話,一臉喜孜孜的樣子:“一個音像公司的老板覺得他不錯,有意向幫他出片子。他們公司就在餐廳樓上,所以在這裏吃午飯。”
  我驚訝地看著他——怎麽一個人的喜怒可以那麽容易地被調動?我還以為以為他是個木頭人。李勇很為難地看著我:“我們換個地方吃飯吧,我不想讓阿南看見。”我做個鬼臉,跟他去停車場取車。
  吃飯的時候意外地接到錢有蘭的電話:“陳小姐,我們回湛江了,協力把我們送回來的,還給阿光留下10萬塊錢,叫我們不要跟別人說。我想他們的態度轉變那麽大,一定是你幫忙。真是謝謝你呀!”
  我趕緊推辭,告訴她這件事情我沒有出力,她不信,還是千恩萬謝。掛了電話,我心裏說不出的滋味。陳奇如約履行了他的諾言。10萬,雖然比他們要求的少一半,但是我猜阿光家從來沒有指望過能夠真的拿到20萬,10萬對他們來說就是意外之喜了。可是10萬,這六個零能夠維持這個少年幾年的生活?用完了以後呢?更何況,他現在有什麽能力保證這些錢會全部用在他的身上?工地上還有那麽多孩子,阿光的不幸很可能還會再次上演……回京之前於波的朋友已經把關於協力的相當詳盡的資料給我們送來,協力除了置地,在深圳還有兩處工地,一處是居民住宅樓,一處是寫字樓。選題我們已經報上去,上麵遲遲沒有答複,明天該催促一下趙衛了。
  我的錢不多,隻能買10萬左右的車,polo是覬覦已久的車型。下午拉著李勇殺奔大北窯上海大眾的專賣店。我最喜歡的黃色沒有現貨,要加價,還要預定。李勇幫我侃了半天價,最後定了一台1.4排量自動檔,下個月提車。坐在明亮的4s店堂裏麵,想象著不遠的有車生活,心裏美得像根兒蘿卜……
  第二天到台裏,追著趙衛問選題的結果,趙衛手一攤:“斃了。置地跟上頭打招呼了。”我氣憤:“我們特地為了照顧置地,不做置地的工地也不行嗎?”趙衛仔細看了我半天:“齊宣你怎麽了?又不是剛進電視台,這種事情你見得多了。這次怎麽這麽激動?”
  我頹然的坐下。是的,這種事情多了去了,但是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那麽年輕的受害者。想到他那副絕望的倔強的樣子,我的心裏就憋得難受。“要不我讓你休幾天假吧,反正你的手傷也沒完全好,這段時間工作壓力也比較大。放鬆一下。”趙衛溫和地說。我看著她,鼻子酸酸的。最近好象特別容易感動和自憐。
  置地要宴請南行的媒體表示答謝,張少庚打電話問我去不去。我意興闌珊,不想去。發覺我情緒不高,張少庚問我怎麽了。我大概跟他說了一下協力的事情。他哈哈笑:“你可夠鬼的,大家一起去,有好的選題你居然自己吃獨食。”
  “我也沒吃上啊,被置地斃了。”我垂頭喪氣。
  “置地主要是怕暴光連帶對它的形象有影響。你不是跟建設部的鄒司長熟嗎?可以向他反映一下,看看能不能從行業內部整頓一下協力。”
  “那會不會影響到置地啊?”
  “影響肯定會有些,不過置地不是主要責任方,也就是管理和監督上的責任,最多罰點款。他們這樣的大企業,罰也會給麵子,不會太重。”
  我想想覺得有道理,當天就給鄒司長打了電話。他聽上去很感興趣,表示他們正好抓典型,讓我把材料整理一下送過去。我趁著休息的時間,把文字材料整理了一下,又讓於波整理了圖象材料,交給了鄒司長。東西交出去,我如釋重負——不論如何,我已經盡力,不必再受良心的追索了。
  6月份今日報創刊50周年,慶祝活動轟轟烈烈,還別出心裁地組織了一場舞會,邀請媒體同行和主要廣告商參加,請柬上注明請正裝出席。北京很少有舞會這種西化的大型社交活動,受到邀請的都覺得新奇。張少庚給了我一張請柬,叮囑我務必光臨。大學時期我就被同學戲稱為“舞棍”,每個周末必去周末舞會報到。畢業多年一直沒有機會再跳過,忍不住躍躍欲試。為了舞會,特地去國貿的上海徐買了一條明黃色收腰長禮服,配上同樣質地的手袋。頭發盤起來,插一朵香水百合,臉上淡淡的化了妝。張少庚過來接我,看到我的時候眼睛一亮,笑著誇我:“醜小鴨終於長大了。”我不好意思,問他是不是太隆重,他笑:“別人隻會比你更講究。放心吧。”
  舞會在嘉裏中心舉行。到了現場一看,才知道張少庚的話不是安慰我,真正衣香鬢影,珠光寶氣,甚至還有一些歌星影星出席。我那一身自以為出挑的行頭到了這裏完全被淹沒。今日報的人看見我們,紛紛向張少庚道喜,原來他即將升職為報社副總編。我也替他高興,拉著他喝了一杯香檳。
  舞會9點開始,今日報業集團董事長做了個風趣的簡短發言,祝所有人盡興。第一支曲子是《藍色的多瑙河》,作為張少庚的舞伴我自然和他跳。張少庚個子不是很高,但是身板筆直,舞步流暢,居然也是此道高人,一支舞下來雙方都很過癮。接下來又合作了一支慢四和恰恰。這時報社總編過來要介紹張少庚認識幾個業務夥伴。我正好累,就笑笑,讓他自便不要管我。
  做了壁花的我去拿了些點心和飲料,找了一張椅子舒服的坐下,無聊的東張西望。突然我看見陳奇正和一個中年女人在舞池裏共舞。我不知道他什麽時候來的,如此突然的偶遇讓我心跳加快,不知所措。一個轉身動作,陳奇也看見了我,他一笑,微微點頭,然後繼續和那個女人聊天。我一窒——原來我在他心裏真的是雲淡風輕啊!屋裏人多,空氣渾濁,我走到外麵的露台上。微涼的夜風撲麵而來,讓人心神為之一爽。我甩甩頭,決定不讓自己為難自己。
  舞會上認識的人不少,雖然張少庚一直失蹤,我倒也不算太無聊,和熟人們跳跳舞,談談天,時間過得倒是挺快。舞會快結束的時候,看見今日報的劉晉文走過來:“齊宣,張主編有點喝多了,他問你能不能自己打車回家。”我皺眉:“我去看看他吧。”
  張少庚在旁邊一間小宴會廳,酒席已經散了,隻有他一個人坐在沙發上,臉跟剛剛出鍋的螃蟹一樣,好在神誌還是清醒。我從來沒看見他喝成這樣過,很不以為然,跟他要了車鑰匙,讓劉晉文幫我把他扶到車上,送他回家。張少庚住在亦莊,具體門牌卻不知道。我問他:“你家住哪兒?”
  “亦莊……獅城百麗……6號樓。”張少庚的舌頭有些打結,腦子也一樣。
  “就算人逢喜事精神爽,也不用喝那麽多呀!”我埋怨他。
  張少庚嗬嗬地笑:“人逢喜事,人逢喜事。你知道我為什麽要去參加置地的南行活動嗎?”
  “為什麽?”
  “我老婆跟人跑了!我離婚了。女兒也不跟我!”
  我愕然。張少庚的老婆是部裏的一個處長,相當的能幹,對他的事業也很有助力。我雖然沒有見過她,但是聽說他們是大學同學,那麽多年的感情了。
  “她說我不關心她,心思不在她身上,對她實施冷暴力。然後她就背著我找了一個情人。被我發現了,幹脆要跟我離婚,一點歉意也沒有。”
  我默然。兩個當初相愛的人,怎麽會變成這樣?
  “不過,我的心思確實不在她身上。”張少庚喝多了,有點話密。我沒有接茬,不想知道別人的秘密,免得日後見麵尷尬。
  突然我感覺到有一隻手探過來在我的腿上摸索。我大驚,用力刹車。張少庚身子往前一衝,手縮回去撐住前麵。我結結巴巴地說:“張老師,您喝多了。我下車,您休息一下。”
  張少庚一把拉住正欲下車的我:“齊宣,你別走。我喜歡你那麽多年,現在我自由了,終於可以說出來。你不是一個很漂亮的女孩子,你也不是那種長袖善舞的女人,可是你那麽有生命力。我看著你成長,看著你到處碰釘子,卻始終那麽樂觀,那麽堅持。和你在一起我覺得自己也年輕了。”
  我有點感動,雖然他看到的隻是我磨光了擦亮了拿出來給人看的一麵,但是到了我這樣的年紀,已經知道被人愛是一種福氣,應該知道感激。不過我的心裏還是覺得別扭——畢竟他是我眼裏一直尊敬的老師啊!
  “張老師,您最近情緒不好,所以才會胡思亂想。今天的話就到此為止吧,我感謝您的心意。我還是先下車,您休息一下,能睡就睡吧。我一會兒送您回家。”我轉身下車。突然張少庚撲上來,一把抱住我,充滿酒氣的嘴就往我臉上湊,一邊胡亂的喊:“齊宣,別走,我愛你。”
  我大驚失色,用力掙紮。喝了酒的人居然力氣非常大,雙手跟鐵箍一樣。他一手抱著我,一手按著我的頭就要強吻我。車裏地方小,我無地逃脫,閉上眼張開嘴讓他侵入,然後對著他的舌頭狠狠地咬下去。張少庚大叫一聲,放開我捂住了嘴。我推開車門,往著反方向拚命飛奔。一直跑到精疲力竭,站住了喘氣。還好張少庚沒有追過來。可是我發現自己正在京津塘高速的主路上,我的手袋拉在張的車上,手機錢包都在裏麵。深夜的高速路主幹道上是不會有空出租車的,我絕望的站在馬路上,不知道如何是好。

  (十五)
  剛才的一幕在我眼前一遍遍重演,嘴裏還有張少庚的酒氣。我的胃一陣翻騰,晚上吃的東西全部吐了出來,到後來隻有幹嘔,連酸水都沒有了。我無力地坐在路邊。想到我和陳奇為了張少庚吵了那麽多次,我總覺得他小心眼,以為他試圖借此幹涉我的工作,控製我的生活……想到最後的一次爭吵——也是為了張。原來,他沒錯,張少庚對我確實不是師徒之間的情誼。我覺得心裏憋得難受,卻哭不出來。路邊一輛又一輛車飛馳而過,偶爾有人停下來問我是否需要搭車,我不敢。這個世界上,誰可以信任?誰不是披著人皮的狼?我獨自慢慢地沿著高速路邊往回走。
  一輛雷諾風景在我身邊停下來,一個年輕老外從車裏跳出來:“Hi, Can I help you?”
  我搖了搖頭。
  “Don’t be scared. I work in the embassy; I just want to help you.”
  我看了看他的車,使館牌照。他看上去很和善的樣子。“Can I use your cell phone?”我問。
  “Sure.”他把手機遞過來。
  我猶豫了一下,知道自己應該找李勇,但是我的手指卻撥通了陳奇的電話:“我出了點事兒,在京津塘高速四環和五環之間。你能不能過來接我?”我的聲音哽咽。陳奇問我了具體的位置,回答我十分鍾到。
  老外拿回了電話,上了車。我揮手和他再見。他卻慢慢開到路肩上停好,又跳下車來:“A gentleman should never leave a young girl alone in the middle of nowhere.”他笑著說。他自我介紹叫雅克,在加拿大使館做三秘。我告訴他我的朋友一會兒就到,他卻堅持要陪著我。我盛情難卻,便由著他。雅克是個很健談的人,甚至有些話癆,好在很風趣,倒也不至於招人討厭。我精神欠佳,有一搭沒一搭的應付著他。過了一會兒,陳奇開著一輛灰色的奧迪趕到。雅克給我留下一張名片,衝我們揮揮手,上車走了。
  坐進陳奇的車子,整個人被一種溫暖的氣氛包圍,安心了很多。其實我也知道,這種“溫暖”完全出於自己的臆想,可是感情不肯聽從頭腦的控製,非要製造幻象,我實在沒有力氣,也不願意從幻境中擺脫。
  陳奇的車穩穩的行駛在高速路上。路過剛才我停車的地方,發現張少庚已經把車開走了。車裏輕輕的飄蕩著肖邦的鋼琴曲,是我的安魂良藥。我很詫異的發現他的車子居然還有我最愛的CD,而且他會在這時候放。
  “你去哪兒?”
  “我想回公寓,可是沒有鑰匙。恐怕要找個酒店住一晚上了。”
  “我這兒有。一直沒機會還給你。”
  “你為什麽不問我發生了什麽事?”我有些生氣——他難道真的不關心我?
  “你那麽狼狽,一定不是什麽好事。我想我不方便打聽。”
  我看著他,他的臉在燈光下一明一滅,似乎沒有表情,又似乎有太複雜的表情。為什麽他的車上有我的CD?為什麽他的身邊有我公寓的鑰匙?可是為什麽,他又在刻意和我保持著距離?是我在催眠自己,還是他確實對我還有留戀,但是在逃避?
  我什麽也不敢問,有過上一次的經曆,我害怕再一次被拒絕。我不介意放棄我的尊嚴,可是我介意放棄了一切之後並不能換得他的愛。我發現在我的身體裏,原來有兩個齊宣,一個樂觀進取地生活在陽光下,另一個軟弱無助地生活在黑暗中。自從李勇搬走以後,我發現自己越來越難以麵對黑夜。李勇的短暫存在似乎是為了提示我,原來我是那麽的孤單,那麽的渴望著愛……而這一刻,我看見黑夜偷偷地想再次侵占我的靈魂。經曆了今夜這樣的變故,我的靈魂已經脆弱得不堪一擊了。
  兩個人沉默地到了我家樓下。陳奇拿出鑰匙包,從鑰匙扣上解我的鑰匙。鑰匙很多,解起來不順手。他把鑰匙包展開,單單對付我那把鑰匙。一張小小的照片從鑰匙包的縫隙裏掉出來,是兩年前我們分手前不久一起去海南島照的相。照片中我們兩穿著兩件街頭買的廉價的情侶T恤,他從後麵環抱著我。海風吹亂了我的頭發,我甩了甩頭,正好和他相視一笑。分手以後我和陳奇的所有照片都被我收了起來,這張照片我曾經非常喜歡,卻也已經兩年沒有看見了。我拿著照片,全身顫抖,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陳奇有些尷尬,他輕輕的解釋:“我忘記了,一直沒有拿出來。”
  我把照片還給他,接過鑰匙下了車,慢慢的走進了樓道。我聽見汽車的引擎響,車燈的亮光劃過,他又混入了夜色。
  我推開樓梯門,獨自坐在黑兮兮的樓道裏。我不願意看見燈光,因為燈光是那麽地真實。想到我們最後一次去海南,那時候我們已經經曆了無數次的矛盾衝突,雙方都有些疲憊。我們決定放下所有的工作,一起去徹底放鬆,在沒有外界幹擾的環境下專心修補我們的感情。沒有選擇喧鬧的五星級度假村,而是通過他的朋友在一家安靜的部隊療養院定了一個麵朝大海的房間。我們兩個關掉手機,一起在那裏度過了最浪漫最快樂的三天。
  到達那裏的第一天,我就為那裏幽靜的海灘而驚喜,嚷嚷著要看日出。白天我們不是四處遊蕩尋找美食,就是躲在房間裏享受兩人世界的纏綿。到了傍晚,我們攜手在海灘漫步,或者憑著記憶做各種各樣關於沙子的遊戲。有一次我還把他埋到沙子裏,做了個獅身人麵像……每一天都那麽短暫,讓我舍不得入睡,總是在快到黎明才在他懷裏不甘心地睡去,所以日出我始終沒有看到,臨走為此惋惜不已。陳奇向我保證,一定再帶我回來,和我一起看日出……
  那幾天,我們約定,不管發生什麽事情,一定要相互遷就,相互珍惜,永遠在一起。我聽見心裏有個小小的聲音在重複:“相互遷就,相互珍惜,永遠在一起!”我的心一陣一陣的揪緊,太陽穴突突地跳,一股無名的力量在催促著我,混亂了我的思維,放縱了我的行為。我一躍而起,發瘋一樣的衝向小區大門。門口車來車往,哪裏還有陳奇的影子?站在路燈下,劇烈的奔跑讓我艱難的喘息著。我的雙手捂著胸口,弓著身子,像窒息的魚一樣張大著嘴,嗓子深處發出沙啞而沉重的啜泣。為什麽,為什麽我總是一次又一次的失去他?
  我走到旁邊的小賣部,拿起公用電話撥通了陳奇的手機:“陳奇,你回來!我要你回來!”
  我並沒有等太久。放下電話,我看見陳奇從馬路對麵陰影處的車裏走出來。我看著他慢慢的穿過馬路,走到我的麵前。他憐惜地撥開我眼前的亂發,仔細的看著我。這一刻,他的眼神裏沒有了距離,沒有了戒備,是那樣熟悉的,親切的。我的淚水滾滾而下。這是我第一次在他麵前肆意地哭。他伸出手把我摟在懷裏,低低的喊:“齊宣,齊宣,我從來不知道你這樣愛我。”
  重新和他一起回到我們溫暖的小窩,我沒有開燈。月光透過窗欞跌進了屋子,給房間裏的一切鍍上一層銀色的光芒。靜謐的夜晚,屋裏的陳設在地麵上投下大塊的陰影,和著漂移的月光微微起舞,張揚著夜的欲望。月色撩人。
  我的整個人埋在陳奇的懷裏,他認真地看我,看我的眼睛,看我的眉毛,看我的鼻子,好像要和他的記憶印證一般。然後他吻我。先是輕柔的,雙唇的輕觸,然後他加重了分量,掠奪的,索取的……我意亂情迷。不知道為什麽,如此滿足的時刻,我的淚水卻是像泉水一樣的湧出來,濕了我鬢邊的頭發,濕了他肩上的衣衫。他吻幹我的眼淚,低語著:“宣宣,別哭!寶貝,別哭!”我們倒在地上,和他第一次來我的小窩一樣。我喃喃地念著他的名字:“陳奇,陳奇!”心裏的喜悅要爆炸一般。他回應我,用吻封住了我的呢喃。兩個人影在黑暗中糾纏,他在我身上的分量讓我覺得如此的踏實。他的手指有些涼,掠過我敏感的肌膚,帶來一陣陣快樂的顫栗……
  他的手機很不適時地響起來。我按住他的手不讓他接。他更緊地摟住我的腰身,雙唇在我身上遊走。我忍不住輕輕的呻吟。空氣中漲滿了粘稠的欲望,連時間的腳步也變得沉滯。手機停下,過一會兒又響,這一次很堅持,好像在和我們比拚耐力。刺耳的鈴聲劃過夜空,如同尖利的爪子,撕開空氣中那一層曖昧的紗。陳奇頹然的放開了我,接過了電話。是王洛川,通知他明天一早公司有緊急會議。
  掛斷電話,陳奇坐到沙發上,打開了旁邊的台燈。我們一下子跌回到現實世界。我坐到他身邊,趴在他的腿上。他輕扶著我的頭發,一言不發。那一刻我什麽也不想,什麽也不願意想,就希望這樣和他依偎著到永遠。良久,陳奇說話了,他的嗓子有點喑啞:“齊宣,對不起。”
  我搖頭:“不必說什麽對不起。是我願意的。”
  “我們不可能再回到從前。”他有點不知道該如何措辭,“我們在一起,會傷害別人,最終也會傷害你。”
  我歎息。我何嚐不知?我們已經錯過了太多的時間,太多的機會。也許這就是命吧。可是他還是顧念我的,知道這一點,我的心裏酸酸地滿足著。至少,思念不是隻折磨著我一個人吧。
  “我該走了。”
  “不。”我知道自己應該放手,我知道自己的挽留沒有任何的意義。可是,我堅持了那麽久,矜持了那麽久,今天是最後一次了,就讓我軟弱一次,就讓我自私一次吧。我懇求他:“就這樣陪我坐著,陪我看了日出。以後我們就是普通朋友,永遠不再談感情。好嗎?”
  他點頭,陪我一起坐到地下,將我摟在懷裏。那一晚,我的心中充滿了蒼涼的幸福。
  天亮了,老人們開始在花園裏活動,年輕人們腳步匆匆的奔向新的一天,對於所有人來說,這一天隻是又一個平凡的日子。可是對於我不是。我站在落地窗前,看著陳奇的背影在樓下漸行漸遠。他沒有回頭。我猜他知道我站在這裏看著他,所以他不回頭,不給我無望的希望。在他轉過拐角消失在我視線之前,我背轉身跌坐到沙發上,心裏是撕扯的疼。交給時間吧,時間是最好的朋友,它會幫我淡忘一切。

  (十六)
  收拾東西去上班,今天還有采訪任務。幸好我還有工作,幸好我的工作很忙碌。采訪回來已經是下午5點,辦公室電話響:“麻煩找一下齊宣。”
  “我就是。”
  “啊,齊宣啊,我是李敏。”
  我嚇一跳,李勇的姐姐?“姐姐你找我什麽事?”
  “我在你們單位傳達室,你現在有沒有時間?我想請你吃晚飯。”
  “噢,我方便。我馬上出來。”
  李敏有些猶豫,想了一想還是說:“齊宣,你別跟李勇說。”
  我心裏咯噔一下,回答:“好的。”
  說還是不說?我猜想李勇的秘密被他姐姐發現了。一邊往台外麵走,我一邊心裏鬥爭,最終還是決定把這個麻煩扔給李勇自己。
  “李勇,你姐姐來找我吃飯。”我還是給他打了電話。
  李勇很意外,但是很快意識到了什麽。他說:“你等等。”走到了外麵僻靜的地方,他問我怎麽回事,我簡單跟他說了一下經過。他沉吟了一下:“如果真的是問我的事情,你就跟她說了吧。”
  “她能接受嗎?”
  李勇歎氣:“我也不知道,該來的總是要麵對。如果我的家人能夠接受阿南,那會是我最大的幸福。”
  “你太天真了。”我搖頭。
  “哎,你看著辦吧,完事兒了給我電話。”皮球還是踢回來了。
  李勇家是北京最普通的老百姓家庭,父親是汽車廠的退休工人,母親是農村戶口,沒有工作。姐姐李敏以前是會計,也因為廠裏效益不好下崗。姐夫在一家私人公司給老板開車。家裏麵唯一比較出息的就是李勇,全家人在他身上傾注了全部的期望。我和李敏隻見過兩三次。李敏性格開朗,心地善良,說話做事條理清晰,不愧是做財會出身的人。可惜現在隻能在一家商場做售貨員。
  出了電視台的大門,看見李敏混在各色各樣上訪的人群中。她穿一件紅色的夾克,夾克上戴著袖套。下麵穿這一條很普通的黑褲子和一雙黑布鞋,看起來像是和我生活在兩個時代。“姐,你來了多久了?”
  “還行,等了沒多久。”
  我懷疑的看著她:“怎麽可能那麽巧,我一回來就接到你的電話?你怎麽不給我打手機?”
  李敏笑一笑:“反正我也沒什麽著急的事情,怕影響你工作。姐有點事情想問問你,你要是下班兒了咱們就一起吃個飯,你要是還有事兒,我就再等等。”
  “你是稀客,今天我請。”我拉著她到了台旁邊一家很有特色的貴州菜館。
  點了菜,我和她東拉西扯得聊些家常。看她的神色,我基本可以確定她想問我李勇的事情了。我實在頭疼,不知道怎麽回答,所以故意沒完沒了地說些采訪中遇到的奇談笑料。李敏心不在焉地聽著,走過場地微笑。最後我終於沒詞了,兩個人沉默地吃飯。
  李敏終於繃不住,很艱難的措辭:“齊宣,你和李勇處得怎麽樣?”
  “很好啊!”
  “你們倆都不小了,有沒有結婚的打算?”
  我嚇一跳,結結巴巴的回答:“我們……認識的時間還不長。”
  “李勇天天回你那兒嗎?”
  “是啊。”我一臉無辜的看著她,“李勇怎麽了?”
  “沒事沒事。”她趕緊擺手,生怕我多心的樣子。接下來我故意跟她說一些我和李勇生活中的趣事,她的眉頭漸漸舒展。我鬆一口氣,看樣子這一關安全度過了。
  感覺吃了這輩子最漫長的一頓飯。飯局結束,我和李敏搶著買單,最後她堅持著結了帳。雖然這頓飯對於她來說有些奢侈,但是我看得出她的心情是輕快的。看著李敏上了她的自行車離開,我給李勇打電話匯報情況。李勇聽見我還是替他隱瞞了,歎了一口氣:“這就跟個炸彈似的,不知道什麽時候爆炸。本來我想著今天炸了就炸了,一鼓作氣。現在這樣,還是要繼續過提心吊膽的日子,不知道是走運還是不走運。”
  我也沒有什麽話可以安慰他。他選擇了最艱難的一條路,除非回頭,否則永遠無法在陽光下和愛人牽手散步。
  早上上班,意外的收到張少庚送過來的快遞,是我的挎包。還好,免得我重新破財買手機。打開包,裏麵有一張很精致的卡片,背麵是張少庚一貫的潦草字體:齊宣,酒後失德,多有冒犯,無法表達我愧疚之萬一。對不起!
  我不想再和他有任何聯係,但是畢竟在一個圈子裏,說不定哪天又狹路相逢,沒必要太絕。我發了一條手機短信給他:東西收到。想了半天,最後決定不加“謝謝”兩個字。他很快回複:好的。以後有事情需要幫忙,我希望還是你的張老師。我心裏五味雜陳。也許我最終會原諒他吧,但是不會是現在。
  連著幾天,我一心投入到工作裏,天天加班到深夜,回到家累得倒頭便睡。偶爾下班早,就拉著揚揚他們到處混吃混喝,打發時光。網絡已經告別了很久了。我不敢登陸msn,怕遇到楊莓,也提不起興趣再去那些虛擬社區。有時候,我很懷念楊莓,懷念我們在網絡上一起度過的開心日子。沒想到世界居然小成這樣。她還不知道我是誰吧?又或者她有感覺?從廣州回來之後,她再也沒有聯係過我。女人的直覺,總是很敏銳的。不知道陳奇和她怎麽樣了?他們會在一起嗎?我衝到洗手間,用冷水洗了一把臉——別自己跟自己過不去了。
  手機響,居然是建設部鄒司長手下的劉處長。他問我下周一有沒有時間,他們想就我遞交的材料跟我核實一些問題。材料交上去快兩個月了,音信皆無,我早就不抱希望。沒想到這個時候又蹦出來。我看了一下日程安排,下周一下午有空,約好了2:00在部裏麵談。
  麵談的除了建設部兩位處長,還有勞動部的兩位處長。主要就是跟我再次核實了一下我材料上的內容,另外還問了一些細節的問題。我盡我所知如實相告,包括置地代表受害人向協力爭取賠償等。談了一個小時,出來的時候發現秘書已經帶著人在會議室外間等。看樣子約談的不是我一個。我感覺到這次可能會有比較大的動作。協力和置地關係密切,我不想連累置地,便撥通了陳奇的電話。他聽我大概講了一下事情的經過和會談的內容,然後苦笑:“我們已經得到消息,這次部裏的全國大檢查,協力是重點之一。最近公司一直在為怎麽取舍爭執不下。我猜應該是你向部裏提供的材料。”他重重地歎一口氣,“你總是那麽固執,不肯聽人勸。”
  我很內疚:“事情很麻煩嗎?”
  “恐怕你在提交材料的時候並沒有考慮到後果吧?”他聽起來很累,“該來的總是要來,遲早的事。你別管了。”
  掛了電話,我心情沉重,不知道我這樣做對置地到底會有什麽影響?
  接下來的日子,我密切關注業內關於這次大檢查的動態。幾天以後,在南方日報上,置地刊登整版聲明——置地星月花園施工單位廣東協力建設公司管理混亂,違反國家管理條例,造成多次施工事故。經多次警告及協商無效,置地即日起中止和協力建設的一切合作,並且保留追究其法律責任的權利。星月花園由置地的長期合作夥伴廣東廣廈建設公司接手承建,將堅持置地一貫的高品質服務標準,為業主提供安居百年的美麗家園。
  置地最終選擇了“丟卒保車”,不知道亡羊補牢,還來不來得及。7月中,兩部委聯合調查小組分六組前往全國各地。
  拖了那麽多日子,催了無數遍,我的車總算到了。於是約了李勇去驗車。因為太興奮,我早早到了大北窯的4s店。一輛黃色polo車靜靜地停在提貨區,那麽搶眼,那麽漂亮。我圍著它轉了一圈又一圈。李勇居然是打車來的,說是我新手新車上路,他不放心,一會兒坐我的車跟我走。看著他專心致誌的幫我檢查發動機,燈光等各種部分,我不禁感慨,他真是一個天生的好老公,可惜對女人不感興趣。
  上牌,上保險,辦各種手續,花了大半天。我的車終於真正的屬於我了!為了感謝李勇,晚上我請他和阿南吃飯。也許是因為李勇的緣故吧,我和阿南處得非常好。因為性格相近,我們之間反而比和李勇更有話說。我特別感激阿南對於我和李勇關係的寬容大度,什麽時候我需要李勇幫忙,他從來不阻撓,還經常一起幫忙。他們倆在一起,我非但沒有失去李勇,反而多了一個朋友。
  吃完飯,阿南要去5月上班,我和李勇一起去捧場。還是以前的老座位,聽著阿南的歌,和李勇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整個人放鬆下來。人,都是群居動物。沒有愛情,至少還有友情撫慰我們的心靈。唱完了歌,阿南往我們這裏走過來,走到半路,聽見有人叫他。他回頭看了看,衝我們揮了揮手示意,先去了那邊一桌。我看了看李勇,他的臉色變得很難看,皺著眉頭一杯一杯喝酒。我覺得氣氛不對勁,忍不住問他:“怎麽了?那一桌是誰?”
  “你還記得我們上次看見阿南和一個男人在吃飯嗎?”李勇悶悶地說:“就是那個唱片公司老板,叫呂偉雄,幾乎天天來給阿南捧場。我煩Y不是一天兩天了!”
  “那阿南對他怎麽樣呢?”
  “還行吧,不敢得罪他。不過我相信阿南。”
  “那你煩什麽?庸人自擾。”
  “明白歸明白,煩歸煩。感情的事情哪裏那麽容易說清楚?”
  是的,明白歸明白,煩歸煩。想明白了就能不煩,哪有那麽容易的事情?我也鬱悶,陪著他一起喝酒。
  過了一會兒,阿南又上場,唱了四首歌下來。這次沒有搭理其他人,急急忙忙趕到我們這一桌。看到李勇的臉色,就噗嗤一笑:“我就猜這醋壇子又翻了。行了行了,給我剝個橙子,渴死了。”
  李勇繃著臉給他剝橙子,但是我看到他臉頰的線條已經柔和了:“老纏著你,有完沒完哪?那唱片嚷嚷了那麽久,給你跟胡蘿卜牽著你鼻子走吧?!”
  “我也不知道他什麽意思。”阿南也煩,“可是也不敢跟他翻臉啊。這夜總會也有他的股份呢。”
  “大不了不幹了,我養你!”
  “又說氣話。”阿南笑:“我又不是女人,天天在家給你煮飯吃呀?”
  “那才好呢。”
  我看著他們兩個鬥嘴,心裏充滿了羨慕。就算他們的感情不能見光,至少他們的心是緊緊貼在一起的。李勇這個家夥,比我幸運多了。我舉起杯,由衷地說:“祝你們幸福!”
  李勇看著我,眼睛閃閃發亮:“齊宣,認識你這個朋友,是我的幸運。”
  “這話該我說。”
  阿南作嘔吐的樣子:“酸死了酸死了,你們倆接著表白,要不要我回避一下?”
  我掏起餐牌兒砸過去,阿南一閃身躲在李勇背後,沉滯的氣氛一掃而光。
  阿南下班已經是半夜兩點。我們幾個出門取車,李勇的車阿南開來了。李勇讓他自己先回家,他送我然後打車回去。阿南不肯,非要開車在後麵跟著。我開著車,看見李勇頻頻回頭,嘴角有溫柔的笑。到了我家,我看著李勇上了阿南的車,兩個人正在說著什麽,遲遲不開動。我覺得不對勁,走過去看,發現李勇黑著臉,阿南也氣鼓鼓地不說話。
  “哎哎哎,幹嘛呀?一會兒好一會兒吵,跟小孩子似的。”
  兩個人都不理我。
  “喂!”我湊到李勇耳朵旁邊大聲喊,嚇了他一大跳。他轉臉怒視著我。我大笑,很少看到李勇真的生氣的樣子。“怎麽了?有事好好商量啊!我跟陳奇當年也是吵啊吵,現在好了,想吵也找不到他了。”說到這裏,有些黯然。
  李勇歎口氣:“半夜三更的,音像公司那個姓呂的要他去吃夜宵。”
  “非去不可嗎?”我問阿南。
  “我推了半天了,他非不肯,說我不給他麵子。他估計喝多了,這種時候人最不講理。”
  我想起張少庚:“你還是別去了吧,喝多了的人什麽都幹得出來。更何況那個姓呂的不喝酒我看也不是什麽好貨色。”
  阿南不說話,沉默了半天,把手機關了,對李勇簡單地說:“回家。”
  發動了車子,兩個人消失在夜色中。

  (十七)
  第二天是周末,我在家裏一覺睡到中午,提不起興致去吃飯,突然電話鈴聲響:“齊宣,出來陪我吃飯。”居然是阿南。
  “李勇呢?”
  “加班,一早就失蹤了。”
  “好。”正愁一人吃飯沒勁呢,約好了在慈雲寺的鷺鷺,半小時以後見。
  白天的阿南基本上處於生物鍾的低潮,整個人懶懶散散地沒有精神。阿南的家在新疆,他有一些維吾爾的血統,五官比一般人立體,清秀又不失骨感。當年考上北京一所三流大學學建築,偏偏對學業沒有興趣,在學校裏麵和幾個同學鼓搗樂隊,最後因為成績太差,隻能肄業。他不敢告訴家裏真相,跟他們說在北京找到工作,加入了北漂的大軍。阿南其實很有音樂天分,不僅歌唱得好,還能自己作曲。大學期間他們樂隊還出過一張專輯。不過在新人輩出的樂壇,這一點小小的成就還沒有引起大家的注意就被淹沒了。離開學校以後,他就在北京的一些小酒吧裏混,經曆了不少波折,漸漸地混到了北京一流的娛樂場所。對於5月的工作,他非常看重。這是他夢想起飛的平台。
  “我失業了。”這是阿南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難怪他看上去氣色那麽差。“就因為昨天得罪了那個姓呂的?”
  他點頭。
  “什麽玩意兒!”我氣憤。“他是5月的大老板嗎?”
  “不是,他是老板的老大。”
  我氣餒。那就沒戲了。“別著急,找找別的地方呢?你唱得那麽好,肯定會有人要你的。”
  “他要是誠心整我,我哪兒也別想去。”
  “阿南,”我猶豫著。這話本不應該我問,但是我關心李勇。我盯著他,小心翼翼地問,“他,是不是對你有其他的企圖?”
  他沉默,算是默認吧。
  “那你有什麽打算?”
  “我不知道。”
  我心寒。他在猶豫。感情一旦麵對現實利益,總是那麽脆弱。
  “李勇他,對你是真心的。”我低聲說,自己都覺得這話那麽蒼白無力。
  “我知道。我對他,也是真心的。”
  “你們不一樣。我們這些普通人,錯過了也許還有其他的機會和選擇。對於你們來說,緣分太難得。阿南,你想清楚啊!”
  他轉過頭望著窗外,看起來無比迷惘。
  李勇母親腦溢血住院,全家上下一團亂。還好搶救及時,暫時有些行動不便,沒有留下其他的後遺症。我看著愁眉深鎖的李勇:“怎麽回事?”
  “有人拍了我和阿南在一起的照片,寄到了我家裏。”
  “那個姓呂的?”我立刻想到了他。
  李勇點點頭:“估計是他指使的。”
  “你怎麽跟他們解釋的?”
  “我說是一般朋友,一起喝多了。”他苦惱地搓著臉,“其實我就想認了,可是麵對著他們我沒有勇氣。”他頓了一頓:“我媽還是不放心,她要見你。”
  我趕緊拒絕:“不行不行,我更不知道說什麽。你就說我出差了。”
  “齊宣!”李勇哀求的看著我。
  “這事兒你真的打算瞞一輩子?姓呂的既然開始動手整你,不鬧得你們家雞飛狗跳他怎麽會罷手?”
  “我說不出口。”他把臉埋在手掌裏半晌,然後呼出一口氣,“算了,我跟他們認了吧。”
  我又不放心:“我還是陪你走一趟吧。”
  李勇家在西四,一批破舊的居民樓都是七十年代左右修建作為職工宿舍分配給員工的,現在這些紅色的小板樓已經殘破不堪,走道裏牆壁斑駁,記錄著歲月的變遷。李勇家並不寬敞,50多平米隔成一個小兩居,大的一間是他父母的臥室,小的一間是他的臥室。到了他家,李敏也在。看見她,我有些內疚。不久之前的謊言,今天要被揭穿,我覺得心虛。
  李勇的母親躺在床上,看見我來了挺高興,招呼李敏給我倒茶讓座兒的,一通忙亂。好不容易大家落座,李勇母親讓所有人出去,她要單獨和我談。屋子裏剩下了我們兩個,空氣有些僵。我沒話找話的問候她的起居飲食。老太太從枕頭旁邊拿出一本相冊,都是李勇和李敏小時候照的。照片上5歲的李勇,穿著照相館的小西裝,一臉不樂意地看著鏡頭。他現在人高馬大,小時候卻是個瘦小的孩子,帶著點憂鬱的神情。往後翻,李勇漸漸長大,中學時候的他,像隻長頸鹿一樣鶴立雞群的站在一堆同學中間。他母親一張一張地給我講典故,回憶那時候生活的甜酸苦辣,告訴我李勇小時候怎樣的淘氣,怎樣的倔強;告訴我這些年他奮鬥的不易。我心裏有很奇怪的感覺,老太太好像要把一輩子的話在一個下午講完一樣。我勸她休息,她不肯,嘮嘮叨叨和我聊了兩個多小時。最後,她把李勇叫進來,把我的手放到李勇手裏,鄭重的交代他:“齊宣是個很好的姑娘,你要好好待她,不許辜負了她!”李勇無奈的看著我,點頭答應。她母親轉過身來看著我:“齊宣,李勇有很多毛病,但是我是他媽媽,我了解他的為人。這孩子心地最善良不過,今後他一定會是個好丈夫,絕對不會虧待你。你相信阿姨嗎?”她充滿期盼的看著我。我點頭:“阿姨您放心,好好養著身子。我和李勇很好,您別為我們操心。”她滿意的笑了:“你們出去吧,我累了,睡一會兒。”
  我們走出了房間,李敏進去幫老太太收拾了床鋪,讓她躺下。我回頭看了看老太太安詳的睡臉,終於還是沒人敢捅破這層窗戶紙,不過這份平靜可以保持到什麽時候?和李勇的父親,姐姐打了招呼,李勇送我回家。不知道為什麽,我心裏總是覺得不安。
  李勇悶頭開車,一句話也不說。阿南打電話過來,李勇簡單的回答:“嗯……沒什麽事……我先送齊宣回家,待會兒去你哪兒。”
  掛了不久,電話又響。李勇有些不耐煩,拿起電話:“不是跟你說了一會兒過去嗎?”
  突然他猛地急刹車,我差點撞倒擋風玻璃上。他顫抖著聲音:“剛才不是還好好的嗎?什麽時候的事兒?”
  我聽見電話裏李敏的哭聲,聽不清她在說什麽。李勇臉色蒼白,低聲說:“我馬上回來。”不問我的意見,直接掉轉車頭往回開。我已經猜到了肯定是他母親病危,不敢多問什麽,安靜地坐在旁邊。
  李勇一路飛馳電掣,不斷鳴笛,前麵有車阻擋他就破口大罵,語言粗鄙。我從來沒有看見他那麽失控過,有些害怕:“李勇,你先下來,我開吧。”
  “你他媽給我閉嘴!”他厲聲衝我喊,腳下大力轟油,1.8T的發動機如同打了雞血一樣,嘶吼著在京城下班高峰的馬路上狂飆,沿途聽見叫罵聲一片。到了他家樓下,李勇把車往馬路邊一扔,飛奔上樓。我無奈,替他找到車位停好車。進了他家門,李勇父親呆呆地坐在外麵飯廳裏,李勇跪在床邊,李敏伏在老太太身上慟哭。我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的場麵,剛才她還跟我說了那麽多話呀!生命,怎麽可以那麽脆弱?
  過了良久,我輕輕的走到李勇身邊:“李勇,你先節哀吧,還有好多事兒要處理呢。你也該考慮一下你爸爸的情緒。”
  李勇跟化石一樣,一點兒反應也沒有。我無奈,看著李敏:“姐,通知姐夫了嗎?”李敏哭著點頭。那就好,等他來吧,好歹他是這個家的一份子。
  我走到外間看老爺子。他倒是顯得很平靜,沒有什麽異樣。越是這樣,反而越是讓人心裏不踏實。“叔,我扶您到李勇房裏歇會兒吧。”他點頭,非常順從地讓我攙扶著。我扶他在床上躺著,把後背墊高。“叔,您想吃點兒什麽?要不我給您倒杯水?”
  他搖頭。我不放心他,默默的陪他坐著。
  李敏的老公堯為民到了,打電話聯係派出所,聯係社區醫院,天氣熱不能在家裏久停,又需要聯係火葬場……李敏好不容易止住了眼淚,說著說著又哭,根本幫不上忙,李勇更是成了木頭人,一直在床頭跪著,不吃不喝。我想這種自虐的方式可能會讓他好受點兒吧。忙亂中已經到了半夜,李勇的手機響,他不接。我知道必定是阿南。過了一會兒,阿南再打,李勇還是不接,兩個人好像為這通電話在較勁。午夜的鈴聲在房間裏回響,聽起來驚心動魄。李勇突然掏出手機,狠狠地往牆上砸去。鈴聲停止了。
  我讓李敏過來陪著老人,偷偷到房間外麵撥通了阿南的電話:“阿南,李勇家出了點事兒,他媽媽剛剛沒了。”
  阿南沉默了一會兒:“他覺得我應該為此負責任?”
  “你別亂想,他心裏不好受。你是他最親近的人,這種困難的時候你多體諒他吧。他平靜一些了我讓他給你電話。”
  “齊宣,”阿南聽上去很消沉,“最困難的時候是你陪在他身邊,不是我。”
  “阿南!”我不禁著急,怎麽人人喜歡鑽牛角尖?“你難道懷疑李勇對你的感情?”
  “我沒有。我隻是覺得很無望。你忙你的吧,我沒事。”他掛了電話。
  所有的人一宿沒睡,第二天上午,殯儀館來車把人拉走。我一直擔心李勇會突然發作,不讓人帶走遺體,沒想到他倒是很安靜地看著來人忙碌,然後跟在擔架後麵。出門的時候老爺子說要再看看。李敏扶著他在擔架旁邊站了好久,老人哆嗦著說不出話,突然揮手給了身邊的李勇一記響亮的耳光,從他的嗓子裏發出渾濁的一聲嗚咽,老淚縱橫。我鬆一口氣,能哭出來就沒有大事了。
  又是一整天的忙碌,預定追悼會的時間,通知親屬,采辦孝服……李勇始終不說話,也不吃東西,像個木偶一樣。李勇父親精神不濟,在房間裏睡著了。李敏特地把8歲的兒子接了來,希望外孫能夠給老人一些安慰。孩子很懂事,一直陪著姥爺,逗姥爺開心。堯為民出門買東西,我和李敏一起趕製黑紗,李勇坐在旁邊發呆。
  “李勇的事情,你不必幫他瞞著了。” 李敏歎了口氣說,“這個家裏,隻有我媽堅決不肯相信那些照片。”
  “那麽多年,家裏人一直為李勇懸著心。他那時候找到你,我媽不知道多高興,終於也能夠在人前直起腰板兒了。她見人跟人誇自己的準兒媳婦兒多漂亮,多能幹,日日夜夜盼著你們能夠早日結婚。”
  “那天,收到那些照片她就傻了,什麽也沒說就栽倒了。救過來之後就老跟我念叨,咱家李勇怎麽會是那種人呢?那些人都是家庭有問題,心裏才會扭曲。我家李勇從小慣到大,從來沒有委屈著他,他不會是那種人。”李勇低垂著頭。我心裏難受,老太太其實已經相信了那些照片,所以需要不斷地問李敏,借助她的否定來支撐自己的信念。
  李敏盯著李勇:“我是你姐姐,沒權力管你的私生活。可是不管你是真是假,哪怕裝樣子你也得跟那人分了!等爸爸死了,你愛怎麽著就怎麽著。咱爸身體不好,你就算不氣他,他也沒幾年了。”李敏說著又是痛哭。
  李勇蒼白著臉,一言不發。在李敏的嚴密監督下,李勇被迫搬回了家住。
  在李勇家忙了兩天,回到家的時候又餓又累,倒頭便睡。
  兩天沒上班,台裏攢了一堆事兒。下午建設部的張莉給我打電話。張莉是采訪時認識的,一來二去的發現居然是中學校友,一下子距離拉近了很多。采訪建設部基本上都是通過她幫忙安排。這次我托她幫我關注一下大檢查的事情。檢查進行了半個月,抽查了8個省/直轄市15個城市,處理了不少違規的企業。廣東協力被取消施工資質,責令對所有因公受傷人員給於補償。因為還涉及工地上的暴力、非法監禁等情況,企業法人被公安機關拘留,等待起訴。協力承建項目均被吊銷施工許可證,重新審核。項目的開發商因為管理和監督不力,被處以不同程度的處罰。置地雖然也有管理責任,但是發現問題及時,補救措施得力,除了在協力無力賠償的情況下需要承擔連帶責任之外,基本上安然無恙,星月花園施工建設不受影響。我長出一口氣,置地沒事就好。
  按下葫蘆起來了瓢,李勇被派出所拘留了。我接到他的電話,急急忙忙帶了5000塊錢去派出所撈人。李勇出來的時候狼狽不堪,臉上身上都是傷,衣服也破了好多處。警察說,他等在唱片公司的停車場,趁呂克強獨自去那裏取車,襲擊了他。打鬥的聲音驚動了呂的手下,結果變成李勇被群毆。我頭大如鬥——真是匹夫之勇。
  “去醫院檢查一下吧?”我問。
  “不用,皮外傷。”他生硬地回答。 我知道這個人,表麵溫和,其實脾氣倔得很,懶得和他爭論,扶著他往停車場走。上車的時候,李勇一抬腿,疼得隻抽冷氣。“你腿怎麽了?”
  “沒事,被那幾個王八蛋踹了幾腳,可能傷到筋骨了。”
  “就算打架,你也找幾個幫手啊!你以為很英勇啊?”看著李勇艱難的坐到座位上,我不和他商量,直接把車開到了北京醫院。排隊,開單子,拍片子,前前後後忙了半天,確診是髖關節骨折,立刻住院排期手術。我趕緊通知了李敏,老爺子那邊還得她謊稱出差。又通知姐夫,替李勇請假,同時要他們單位送支票過來。現在的醫院都是認錢不認人的。辦好了住院手續,我們在病房裏等著李敏把李勇的東西送來。病房是三人間,另外兩人都已經做過了手術,1號床雙腿膝蓋上掛著沉重的牽引,2號床手臂骨折,已經快出院了。李勇的3號床正好挨著窗,運氣還算不錯。他換上了病號服,被護士勒令平躺,翻身也不可以。我把手機遞給李勇:“要不要跟阿南通個電話?”那天之後,李勇一直沒有和阿南聯係。反而是我,天天向他匯報李勇的情況。
  李勇搖搖頭。
  “你知道不知道那個姓呂的一直在他身上下功夫?”周圍有別人,我壓低聲音催促他,“你好歹跟他說幾句話,讓他心裏踏實些。他這幾天心情很不好。”
  李勇閉目不答。我氣惱:“既然你們自己都無所謂,我也不多管閑事了。”站起身來扔下一句話:“我台裏還有事情,先走了。李敏一會兒就到。”看看李勇,一張老僧入定的臉,真想一個耳光抽過去。這個人,到底在想什麽!轉身出門,還是給阿南打了電話,告訴了他李勇住院的房間號。以後的事情,愛誰誰吧,我自己還亂七八糟,倒有閑情去當那操心的太監!

  (十八)
  轉眼已經是9月,這段時間一直忙著國慶特別節目。鑒於全國各地的房產熱,經濟頻道特地給房產報道開綠燈,特別節目時長四個小時,新聞快遞,深度報道,事件追蹤,衛星采訪,演播室直播,能想到的全用上了。趙衛讓我全麵負責協調其中事件追蹤的部分,一共三個案例,三個采訪小組,45分鍾的節目。雖然我的頭銜仍然是編輯,但是看樣子組織上終於發現了我也是可造之才,決定給我舞台發揮了。第一次挑大梁,我可不能砸了自己的場子。這段時間天天泡在台裏,回到家就是洗澡睡覺,做夢都在構思節目。這天下午正在開協調會,手機響。我關掉手機繼續發言。開完會又忙其他的事情,把電話忘得幹幹淨淨。晚上9點多,手機又響:“齊小姐嗎?你好,我姓梁。”電話裏是一口廣東普通話。
  姓梁的太多了,我茫然沒有頭緒:“請問您是哪位?”
  “我叫梁鬆,是程景天先生的助手。三月份的時候你采訪過程先生。”
  我意外,程景天找我有事?
  “齊小姐,你有沒有興趣到香港發展?”梁鬆接著說,“程先生剛剛買下環宇衛視,打算建立普通話頻道。上次的采訪,程先生對你的印象很深刻,希望請你到環宇衛視工作。”
  我有點受寵若驚。工作那麽多年,采訪的人不上千也有幾百了,從來沒有人要挖我跳槽。我雖然從來沒有想過到香港去工作,不過程景天財大氣粗,他投資電視業一定不是小動作,先了解一下情況又不會死人。看看日程,時間實在太緊,梁鬆第二天下午就要回香港,而我又是采訪又是會議,根本走不開。梁鬆想了一想:“齊小姐,也許有些冒昧。我知道北京人休息得很早,現在已經快11點,不知道你是否方便出來談一下呢?”
  這個人倒是彬彬有禮。11點,對於我來說正是難熬長夜的開始,不如出去散心。我很痛快地答應了見麵,問他住在哪裏?梁鬆在電話裏笑:“那麽晚,怎麽好意思要你女孩子跑?你在哪裏?我來接你。”
  我告訴了他電視台的地址,一邊上網看新聞打發時間,一邊等他。
  上次見麵著急采訪的事情,根本沒有注意梁鬆的模樣,對於他的印象腦子裏基本空白。掛了電話才15分鍾,梁鬆告訴我他已經到了我們台門口。我下樓,門口停著一輛新款的奔馳跑車。梁鬆親自下車為我開車門,一付紳士作派。我注意到他的個子不高,幾乎和我差不多,戴副眼鏡,看上去文質彬彬,風度不錯,又透著生意人的精明和幹練。上了車,他問我喜歡吃什麽,我滿腔作節目的興奮,這時候才覺得腹中空空。我的胃很應景的叫了一聲,在安靜的車裏聽起來如同爆炸一樣驚人。我漲紅了臉,梁鬆忍不住嘴角上揚:“如果你不反對,我帶你去一個不錯的地方?”
  梁鬆帶我去了一個長安街上的一個叫做“皇朝會”的高檔俱樂部。我從來沒有聽說過。俱樂部占據了一棟高檔寫字樓的最上麵幾層,有專用的停車場和專用的會員直梯。到了裏麵,裝修倒是看不出富麗堂皇的味道,難得的是人少,進門長廊一側懸掛的《韓熙載夜宴圖》讓這裏多了一點文化的味道。領座帶我們到一個轉角的座位,可以俯瞰京城夜景。梁鬆問了我,知道我沒有忌口,就替我點了幾道菜和一份魚湯。兩個人坐著隨便瞎聊,原來梁鬆也不是香港人,他出生在廣東,後來跟著家人移民英國,倫敦大學畢業以後進入香江集團工作,曆時20年。我暗地裏一算,他居然已經40出頭了,看上去到一點不覺得。
  服務員上了菜和湯,菜還罷了,湯卻是一絕,味道鮮美無比。梁鬆看我吃的胃口大開也高興。愛吃的人,看到別人喜歡自己推薦的菜色,就好像自家的孩子被人賞識一樣。我疑惑這是什麽湯,梁鬆笑道:“這個石頭魚湯,每天從香港空運過來新鮮的石頭魚做。在北京隻有這裏能夠吃到。”我嚇一跳,脫口而出:“那得多貴啊?”梁鬆微笑不語。我心中懊惱,什麽事情先算價錢,小家子氣一覽無遺……
  吃完飯,梁鬆拿出寰宇衛視中文台的整體策劃和架構。按照規定,境內落地的媒體必須由中方控股,寰宇衛視的中方投資人是華信集團。華信集團是中財集團的子公司。中財集團是全國數一數二的商業航空母艦,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它神秘的政府背景。華信主攻通信、傳媒業,由它們控股,寰宇其實就是立足香港的“喉舌”,將來在大陸的落地和發展不成問題。香江集團作為第二大股東,是寰宇衛視的實際運營人,華信並不幹涉其日常工作。這使得寰宇勢必比內地的傳媒有更高的自由度和靈活性。寰宇給我的職位是新聞中心的總監助理。新聞中心是一家電視台的靈魂,如果不是它剛剛成立缺人,加上程景天對我青眼有加,以我的學曆和資力是不可能這麽快爬到這個前途光明的職位的。這份OFFER看起來相當吸引人。不過這天上掉的餡餅有點太過甜美,我一時消化不了。“能不能把材料留給我,讓我考慮一下?”
  “沒問題。”梁鬆微笑,“相信這是你人生很重要的一次選擇。我們這裏的具體籌備工作還沒有正式開始,我給你一個月的時間,夠不夠?”
  “夠了夠了。”我趕緊點頭。一個月還不夠,太沒有誠意了。
  台裏工作太忙,一直到10月2號國慶特別節目播出才有時間去看李勇。他手術很順利,但是仍然躺在床上禁止動彈,想必日子過得生不如死。我給他打電話,問他需要什麽,他說什麽都有,就是缺人陪。看樣子心情不錯。我中午到的醫院,正是午休的時間,住院部靜悄悄的。走到骨科李勇的病房,1號床不在,2號床鋪空空蕩蕩,應該是已經出院。李勇正在睡覺,阿南趴在床角打盹兒。聽見我進去,阿南警覺的坐起來,看見是我又放鬆下來。我注意到他們的手是牽著的。我做個鬼臉,輕輕笑著問阿南:“和解啦?”阿南點頭。
  我拉著他到病房外麵的陽台上:“不會是你先讓步的吧?”
  “不是我難道是他?倔得跟驢一樣!”阿南抱怨。
  “他就是心裏自責,過不去那個坎兒,才會對你這樣。”
  “我明白。可是沒想到他真的打算跟我分手。”
  “他家裏人對你什麽態度?”
  “李敏根本不能看見我,眼神跟要吃了我似的。我隻能趁她不在的時候來。”
  “慢慢來吧,好在他們已經知道了,給他們時間他們總會接受。”
  “我就不明白我們礙誰的事兒了?活得跟老鼠似的。”
  “你家裏人呢?”我突然想到。
  “天天催我結婚呢。好在鞭長莫及,他們管不到。”
  我也想不出話來安慰他。這是社會現實,我們太渺小,無能為力。
  回到病房,發現李勇已經醒了。阿南張羅著給他倒水切水果。坐了半個多月的“床牢”,李勇似乎軟弱很多,眼光跟著阿南走,怕他人間蒸發一樣,人也變得絮叨了,抱怨床太硬,抱怨夥食不好,抱怨度日如年。醫院真是個好地方,我笑著想,讓堅硬的石頭融化。不知道陳奇住院的話會變成什麽樣子?想到這裏心裏一驚,暗暗呸了自己無數下——我居然在咒他呢!
  陳奇的職位變動成為國慶後業內的第一大新聞。作為業界這幾年上升勢頭最猛,成功操盤十幾個的年輕翹楚,陳奇盡管低調,仍然是眾人關注的焦點。國慶以後,置地上層發生地震,魏伯倫一係受到嚴重打擊。魏的心腹陳奇被公司以“善於開創新局麵”為由,調到天津籌建新公司。華北地區隸屬北京分公司管理,這樣一來陳奇反而成了他原先部下的下級,實質上就是被放逐。魏的其他得力助手均受到不同程度的影響,或被架空或被調任外地。持續數年魏馬之間的暗中較量走向公開,形勢明顯有利於馬敬德。
  我得到消息,如雷轟頂。打陳奇的電話一直關機,王洛川也聯係不上,無奈心急火燎的衝到王洛川的辦公室。他正在開會,告訴秘書第二天晚上請我吃飯。我怏怏地回去,一整天坐立不安。
  第二天接著打陳奇手機,還是關機。惦記著和王洛川見麵,一整天我無精打采,安排的采訪任務也推托身體不適改了時間。這在我是絕無僅有的。晚上的見麵仍然在福升閣,這一次卻是我早到,坐在座位上拿本雜誌亂翻,其實一眼也看不進去。王洛川遲到了近一個小時,看上去倒是依舊神采奕奕。這次的變動他雖然也是魏係,但是因為遠離震中,位置也不夠高,完好無損。登高跌重,古人的話一點也不會錯。現在他可以領導陳奇了。
  王洛川顯然知道我急於見他的原因,坐下隨便點了幾個菜就直奔核心:“你也知道我們公司的事情了吧?”
  我點頭:“為什麽會這樣?為什麽這樣對陳奇?”
  “還不是你捅的簍子?”王洛川一點也不客氣。
  “我?”我嚇一跳,“建設部的檢查?那次置地不是沒事兒嗎?”
  “能那麽簡單嗎?”王洛川跟我大概講了一下來龍去脈。置地星月是置地今年在廣東最大的盤,從拿地開始就是陳奇具體負責。協力集團是當地的地頭蛇,要拿地就逼著置地把工程給協力建設。當時馬敬德的勢力擴張的很快,廣東其他的項目基本上都是他的關係戶廣東廣廈承建。一方麵迫於協力的壓力,另一方麵為了克製馬敬德,在魏伯倫的支持下,陳奇把這項100萬平米的工程給了協力。馬敬德因此恨死了陳奇。
  建設部要查處協力,這會對星月造成致命的打擊。陳奇權衡利弊再三,不得不丟卒保車。協力集團當即翻臉,正在進行的星月二期拆遷工作因為協力從中作梗,當地農民拒絕搬遷,提出的拆遷補償是原先的三倍。星月的規劃中主會所,超市,幼兒園,地下停車場等配套設施都在二期完成,因為拆遷不能繼續,二期工程也受到影響,遲遲不能開工。一期業主年底就應該入住,眼看著這些配套必定無法按照約定交付使用,業主們聯合起來維權,在售樓處靜坐,要求退房或者賠償,給星月的銷售乃至置地的形象帶來負麵影響。一些業主停止還貸,希望通過銀行給開發商施加壓力,置地作為擔保方不得不先行墊付按揭款項。事情拖了兩個多月,因為協力不肯鬆口,談判沒有任何進展。一向和置地關係良好的當地媒體這次居然也對置地發難,幫著維權業主們呐喊助威。魏係眾人懷疑是馬敬德在背後指使,但是沒有證據。國慶前夕,馬敬德突然發難,聯合幾個大股東要求追究責任人。一連串的人事調動在股東大會上順利通過,魏伯倫也無力回天。
  “不過陳奇平時也太驕傲了一些,做事情太衝動,得罪了人也不知道,所以會栽這樣的跟頭。”王洛川這樣做了總結。我看著他,這就是一直對陳奇唯唯諾諾的王洛川?這就是他對陳奇的評價?福禍無門,唯人自招。失勢的人總是這樣被蓋棺定論的吧?無法想象這些日子陳奇經曆了什麽樣的人情冷暖。王洛川其實還是厚道的,否則他現在根本不用搭理我這個前任上司的前任女友。我苦笑一聲:“謝謝你。我現在根本聯係不上陳奇。如果不是你,我恐怕永遠沒有機會知道是我害了他。”
  “你也別這麽想。公司內部的鬥爭不是一天兩天了,你隻不過給馬敬德提供了一個機會而已。沒有星月事件,他還會找其他機會。”
  我心痛如絞,是我,是我給了陳奇的對手打擊他的機會。這些年他有多努力,有多謹小慎微,我一直看在眼裏。一個沒有背景的人,在商場上10多年掙紮到今天的位置,一交跌落,年過35歲的他還有沒有鬥誌重新來過?我迫切地需要見到他,確認他還完好無恙。“陳奇現在在廣州還是在天津?”
  “任命第二天他就回北京了,現在在天津。”王洛川給了我置地天津籌備處地址。我恨不得立刻插翅飛過去,無奈手頭上還有一個節目。接下來的兩天,草草敷衍著湊了15分鍾節目交上去,趙衛皺著眉頭,勉強給麵子審稿通過。我從台裏出來,直接開車去了天津。

  (十九)
  第一次開長途,我的小POLO以150公裏的時速在狹窄擁擠的京津唐高速路上飛奔,2個多小時就到了天津。置地天津籌備處不在大型寫字樓裏,而是在一個小胡同中。天津的路不像北京這樣的棋盤格局,我邊走邊問,費了好大的勁才找到這個隱藏在鬧市中的小院兒。院子的門臉不大,裏麵倒是有寬綽的場院可以停車,兩邊一溜兒平房,沿著牆根種了好多花草。陳奇不在辦公室,他的秘書帶我到外間的會客室等。籌備處的員工並不多,一共才十幾人,小院很安靜,院子裏兩顆大棗樹上有麻雀吱吱喳喳地叫,門外的地裏埋著一個大魚缸,裏麵養著幾尾金魚。這裏和繁忙浮躁的置地中心真是兩個世界。
  陳奇到傍晚才回來,看起來很疲憊的樣子。進門看見我坐在那裏愣了一下,衝我點點頭什麽也沒說進了屋子。他回來以後辦公室裏就熱鬧起來,各部門的人進進出出請示工作,他的手機也是不停地響,接了一個電話又一個電話。直到快7點才漸漸安靜下來。他的秘書過來請我進去。
  “對不起,讓你等了那麽久。”他的雙手揉著眼睛,“事情太多。”
  “沒關係。”不知道為什麽,我覺得他就是故意的。
  “找我有什麽事?”
  “我聽說了你的事情,打你的電話一直不通,不放心你,所以過來看看。”
  “你看見了,我挺好。”他微笑,“這裏環境不錯吧?我親自挑的。”
  “挺好。”我的鼻子有些發酸,他一向不是那種懂得享受生活的人。拚命三郎突然喜歡上了花草,除了灰心還能是什麽原因?“對不起。”
  “不關你的事,你別聽了別人胡說八道瞎想。商場就是這樣,沒有長勝將軍。”
  “這裏,還順利麽?”
  “還行吧。”他微微皺了皺眉,“晚上我還有應酬,不能請你吃飯了。以後我回北京再和你聯係吧。”
  我又感覺到了我們之間的距離。他那麽近的坐在我的麵前,但是我們的心隔得那麽遙遠。我吸一口氣,聲音有些顫抖:“陳奇,告訴我我能為你做些什麽?否則我心裏不安。”
  “我說了不關你的事。你回去塌實上班,別胡思亂想。”
  “陳奇!”我哀求地看著他。
  他的神色閃過一絲不耐:“你還要做什麽?你做了不少了!”
  我如遭雷擊。他怪我,他確實在怪我!我搖搖晃晃站起來,輕輕點了一下頭:“對不起,打擾你了。”
  陳奇跳起來叫住我:“齊宣,對不起,我心情不好。我不是聖人,這件事情我需要時間接受。”他的聲音變得柔和:“你先回去,我這邊工作上了軌道就會和你聯係,好嗎?”
  我的眼眶發熱。他始終不肯說他不生我的氣,我知道他的心裏是介意的。我慢慢走出他的辦公室,上了自己的車,腦子裏一片空白,不知道該去哪裏。
  我開著車在陌生的天津街頭亂轉,直到深夜又回到置地的小院兒。沒想到院子裏居然還有燈光。我的心砰砰直跳——一定是陳奇。我下了車,走進院子裏。陳奇辦公室的窗戶開著,桌上堆著一大堆文件,他正在電腦前聚精會神的寫著什麽。月光透過婆娑的樹影灑進小院,秋蟲呢喃,別是一份寧靜安詳。我站在外麵靜靜的看著他,有天荒地老的衝動。
  陳奇忙碌了大半夜,到淩晨時分才拖著疲憊的腳步走出辦公室。我的黃色POLO在靜謐的街道上分外顯眼,他顯然吃了一驚,快速走到車前,發現我沒在裏麵。他回頭四顧,我一閃身躲在角落的陰影裏。陳奇輕輕地喊:“齊宣,齊宣!”我一言不發。其實我自己也不清楚為什麽要這樣做,也許我就是享受他為我著急的滋味吧。陳奇等了一會兒,可能以為我不在,上了自己的車離開。我目送著他離去,天邊透出的晨曦給小院兒蒙上一層淡藍色的水氣,一切如夢幻一般美麗。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心意無比堅定——我一定要讓他原諒我!
  問了晨練的老人,我開車找到附近的一個花鳥市場,精心挑選了一些秋天開花的盆花,又選了好多放在窗台上的裝飾花,陳奇現在不是喜歡花草嗎?那我就投其所好吧。開車回到置地的小院兒。時間太早,門口的保安還沒有上班。我把花一盆一盆拿下來,加上院子裏原本就有的花草們,沿著院牆擺成好看的形狀。辦公室的門都鎖著,我把裝飾花放在各個房間的窗台上。院子裏有一個水龍頭,但是沒有盛水的容器。我到車上拿了一瓶礦泉水喝了,在地上找到一跟小木棍,給花草們澆水鬆土施肥。我並不懂得花草,這些都是在市場上跟小販們現學的。一個人忙忙碌碌半天,心情居然好了起來,一邊幹活兒一邊唱歌。突然聽見背後有人詫異的叫:“齊小姐!”
  我回頭一看,居然是方懋平。我驚訝:“你跟著陳奇從廣州過來?”
  他點頭,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陳總對我很好,這次他過來,我也跟著來了。”
  我忍不住對他有好感,這樣重情義的一個人。他看了看周圍:“這些都是你弄的?”
  我不好意思的笑:“把你們這裏弄的亂七八糟。”
  他看見窗台上的小花,吹了一下口哨:“這些不錯呀,很有情調。”
  “你喜歡?”得到他的肯定我很高興。
  “還要幹什麽?時間還早,我幫你。”
  “沒什麽了,收拾一下就可以了。”
  “別管了,一會兒保潔阿姨過來會收拾。你還沒吃早飯吧?”
  我搖頭,不願意留下一片狼籍。方懋平無奈,過來幫我一起收拾幹淨了現場,然後拉我一起去吃早飯。
  在廣州的時候除了工作和方懋平並沒有太多的接觸,這才發現他很開朗,也很健談,而且還挺帥。他喜歡笑,笑的時候眼睛眯起來,一副陽光燦爛的模樣。沒想到他最早是置地北京的員工,跟著陳奇去了廣東,現在又來了天津。看樣子陳奇很信任他。我問他天津這邊的工作進展怎麽樣,他皺了皺眉:“內部的工作比外部的難做。”我心裏明白,馬敬德一定不會給他們好日子過。我心裏有些猶豫,有些話不知道能不能問他。但是我的直覺告訴我,他一定知道我和陳奇的關係。
  “陳奇,是不是心情很不好?”
  “還可以吧,有時侯挺煩的。我們這裏累死累活取得一些進展,總公司和北京公司那裏就會給我們出難題。最近在招標一塊地,我們按照設計規劃,測算了一個最高承受價格,超過這個價格,以後開發出來的房子價格就下不來,銷售很難進行。總公司卻給我們下了死命令,一定要我們不計代價地拿下。拿了地萬一將來房子不好賣,又是我們的責任。”
  “這是你們的商業機密,你就敢告訴我?”我笑著問他。
  “你不會出賣我們。”他很理所當然地回答。
  我心裏憋著太多問號,可是畢竟和他不熟,隻好東拉西扯說些不相幹的閑話。吃完飯回到置地,上班的員工基本都到了。剛剛進門,方懋平手機響,他接電話:“陳總。”我心跳加速。那邊陳奇說了一些什麽,他一揚眉,笑著看我一眼:“齊小姐現在在公司呢,好好的,你放心。”掛了電話他意味深長的衝我一笑,讓我進陳奇的辦公室等他。其實我並沒有什麽事要做,隻好在他的辦公室裏看報紙。耳邊聽見其他辦公室有女孩子驚叫,互相追問窗台上鮮花的來曆。我的心中不禁有些得意。
  一個人百無聊賴地坐在那裏打發時間,陳奇那麽晚才離開,上午八成不會來了。其實他來了我也不知道說什麽,但是心裏麵很固執的想要確認他對我的態度。一會兒方懋平到外間問陳奇的秘書王萍:“陳總上午來不來?”
  “昨天他說了不過來了,直接去土地管理局開會。”
  “嚴師傅什麽時候能回來?”
  “上午帶著財務去銀行了,不知道人多不多,人多的話可能得一會兒呢。”
  方懋平哎了一聲:“我上午要去開發區呢,偏偏車壞了。”
  “那怎麽辦呢?現在堵車,打電話叫嚴師傅現在趕回來恐怕也要半天。”
  我一躍而起:“我送你去吧。”
  方懋平詫異地看了我一眼:“那不合適。你有你的事。”
  “我沒事,正無聊地發黴呢。你就給我一個廢物利用的機會吧。”
  王萍吃地一聲笑了。方懋平也笑:“那要是陳總罵我你替我扛著。”
  “沒問題。”我拉了他興衝衝地往外跑。能夠為置地做些什麽,就算是小事我也覺得心裏輕快。
  天津置地目前的主要工作是儲備土地。他們這次參加招標的地正是在開發區,離高速路出口大概一公裏,從市區開車過來隻要30分鍾。地塊相當完整,南側是一條河,向北地勢漸漸抬高,不遠處可以看到連綿的山脈。置地打算在這裏建一個大型TOWNHOUSE社區。招標會三天以後舉行,這幾天他們為此忙得人仰馬翻。方懋平在開發區一跑一整天,我心甘情願地當他的司機。下午四點左右,方懋平辦完了事,問我有沒有興趣去看看那塊地,我欣然前往。開車到一座山腳下,我們一起徒步登山。這種鄉間山丘沒有路,隻能手腳並用貨真價實地爬。幸好是秋高氣爽的時節,溫度宜人,山上的槭樹紅了樹葉,在陽光下亮得耀眼。以前和陳奇在一起的時候,我們經常在周末早起去爬香山。雖然近年來運動少了,爬著這樣的小山還不能難倒我。花了大半個小時我們爬上了山頂。放眼往下看,腳下起伏的土地如同鋪著綠色地毯往南延伸。旁邊的高速路在陽光下泛著金色的光芒,像一根鍛帶貫穿其間。這樣的美景讓人目眩神迷。
  方懋平額頭見汗,但是神情興奮,他張開雙臂大聲的喊:“啊——!”遠處傳來他的回音。受到他的感染,我也用雙手攏著嘴大聲喊:“我——來——啦!”兩個人相視大笑。
  “我和陳總經常上這兒來。”方懋平找了一塊石頭舒舒服服地坐下。我走過去坐在他身邊。“我們都喜歡這塊地。”他用手比畫著這塊地的範圍,“從高速路過來,到那邊河邊,往東一直到那邊的苗圃,都是這次招標的這快地。”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笑著說:“做房地產最大的成就感就是看著一塊原始的土地被開發成漂亮的社區,這種感覺,有些像造物主。”
  “阿米托佛。”我開玩笑,“你不要冒犯神明。”
  他做個鬼臉。兩個人靜靜地坐著,看太陽漸漸地移到高速路邊上,天邊火紅一片。方懋平望著眼前的土地,神色安詳。我的心裏有一絲感動,突然說:“像你這樣對陳奇,真是難得。”
  他回頭一笑:“你怎麽知道我不是在投資?”
  我一愣。
  “十年河東十年河西。陳總還年輕,魏總也沒有倒,現在正是播種的好時節。”他微笑,“而且我在這裏是副總,比在廣州當個不起眼的部門經理舒服多了。”
  “如果你真的這麽想,就不會說出來了。”我柔聲說。
  方懋平一揚眉想說什麽,卻又止住,隨手扯下一根草放在嘴邊吹,居然能夠吹出曲調,雖然簡單卻婉轉動聽。我默默地聽,心思也漸漸平靜下來。
  一曲即終,身後有人鼓掌。我們嚇一跳,回頭一看居然是陳奇。方懋平問:“你什麽時候來的?”
  “剛到,半路上就聽見你們兩個鬼叫了。”陳奇看起來心情不錯。陳奇走過來,挨著我坐下。我心裏喜悅,臉上勉強維持著鎮定。方懋平和陳奇大概溝通了一下當天的工作,方懋平突然說:“我晚上約了人吃飯,車壞了,陳總把你的借我用用。”
  “我一會兒送你過去不就行了?”陳奇漫不經心的回答。
  “不行,吃了飯我還要送人回去。”
  陳奇無奈,把鑰匙交給他。方懋平拿了鑰匙嘿嘿一笑:“齊小姐路不熟,回去你坐她的車吧。我趕時間,不等你了。”站起身來就要走。陳奇這才發現上當,卻也無可奈何,笑罵了他幾句由他去了。

  (二十)
  方懋平一走,我們之間又陷入沉默,氣氛好象沾上了粘稠的瀝青,沉滯得化不開。好半天,我悶悶地說:“回去吧。”
  陳奇繃著臉不說話,哼了一聲,站起來往山下走。上山容易下山難,我穿的鞋子有點跟,下山很不好走。我固執地不肯拉陳奇的手,自己扶著山上的樹一點一點往下挪。走到一個斜坡,我的腳底一打滑,扶著的小樹不夠結實,我應聲摔倒。人沒事,鞋跟折了一隻。陳奇冷笑了一聲:“你就是喜歡逞能。”把手伸過來給我。兩個人還是一言不發的往山下走。我突然覺得有些好笑,我們兩個人相極了一對賭氣的戀人。可是他為什麽生氣呢?因為我剛才和方懋平在一起?我偷偷看了一眼他的絲瓜臉,心情驀地輕快起來,不知不覺輕輕的哼起了曲子。
  “你跟方懋平真是投緣。”陳奇的話酸得想不讓人發現都不可能。我這才意識到自己哼的居然是方懋平剛剛吹的曲子。
  我忍不住微笑:“他人很不錯呀!你不覺得嗎?”
  陳奇不回答。夜色漸漸彌漫上來,高高低低的樹影遮蔽了山中的光線,偶然間有不知名的小動物叟忽閃過,樹林裏別有一種奇異的氣氛。陳奇抓緊了我的手,加快了下山的腳步。
  “你害怕?”我輕聲問他。
  “這裏治安不好。”他簡短地回答。
  “有你在,我不怕。”
  “有你在,我怕。”
  那一刻,我們奇異地心意相通,彼此都明白對方話外的含義。
  幸好平安無恙的到達了山下。我轉身麵對著他,盯著他的眼睛:“你還生我的氣嗎?”
  他搖頭:“昨天晚上我一直在給你打電話,怕你出事。可是你沒開機。今天我差點去派出所報案了。”
  我心滿意足地笑:“讓我幫你做些什麽,否則我沒法安心。”
  他歎氣:“你知不知道女人太固執不可愛?”
  我無語,黯然低頭。他柔聲說:“你非要做些什麽,就幫我準備招標的事情吧。會打字嗎?”
  我噗嗤一笑:“隻會打人!”
  陳奇開車回到市區,在公司附近給我找了一個酒店,安排妥當了一切,然後去公司加班。躺到床上才發現原來自己這麽累,晚飯都沒吃,沉沉睡去,一夜無夢。
  第二天早上我給趙衛打電話,請一個星期的假。趙衛在電話那頭暴跳如雷,咬牙切齒,威脅扣我工資獎金稿費,乃至不給年休假什麽的,我不為所動。最後她隻好答應。說實話,在趙衛手下多年,她對我還是不錯的,否則我也不敢如此恃寵而驕。
  昨天鞋子壞了,大清早的沒有商店開門。隻好在早市胡亂買了一雙布鞋穿上。依然是我最早到小院兒。我給花草澆了水,蹲在地上看一群螞蟻搬食物。“吃早飯了嗎?”背後帶著陽光笑意的聲音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
  “你每天都是第一個?”我驚訝地問方懋平。
  “老年人,睡眠不好。”他開玩笑,“一起吃早飯?”
  我開心地點頭應承。
  經過昨天,我和方懋平之間已經沒有了那種初識的拘束,一頓飯吃得輕鬆愉快。我很想問他陳奇是否單身一人在天津,但是始終不好措辭,最後還是把這個悶葫蘆扛到了辦公室。
  參加這次土地招標的一共有六家公司。陳奇安排我收集所有有關其他五家公司和旗下樓盤的境內外報道。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需要這些,但是我很盡心盡力地做,查最近的報刊,查網絡上的消息,一整天下來,頭暈腦漲,直到傍晚,按照時間順序整理了五份材料交給陳奇。陳奇並不是敷衍我,他很認真地看,看完了還交給方懋平。他這樣看重我的工作成果,我很欣喜。
  方懋平過來找我們吃晚飯,陳奇不去,讓我們給他打包。方懋平問我想吃什麽,我想了半天,說要吃狗不理包子。方懋平很意外,哈哈大笑,開車帶我去了狗不理包子店。到了那裏我才知道他笑我的原因——真是大失所望。大名鼎鼎的狗不理包子店店堂破舊,店堂裏麵全是塑料桌椅,自己排隊買票,自己去窗口領餐,服務員一副愛吃不吃的架勢,完全是20年前計劃經濟的模式。方懋平倒是挺自在,找了個座位讓我坐下,他跑前跑後排隊領包子。狗不理包子的味道也是盛名之下,其實難符,我嚐了幾口就擱下了筷子。方懋平胃口還不錯,吃的不少。我很奇怪:“你不覺得這不好吃嗎?”
  “你挨過餓嗎?”他問我。我搖頭,印象中小時候家裏條件很苦,但是好象也沒餓著我過。
  “我大學的時候學的是地質。實習的時候在新疆野外勘測,遇到雪崩,在山上困了好幾天。那之後我就再也不挑剔吃食了。”
  我吃驚的看著他:“那段經曆一定對你有很大的影響。”
  “是啊。”他笑得雲淡風輕,“所以我就改行做房地產了。”
  “沒有後遺症?沒有做噩夢?”
  “我還好,得了關節炎。帶我的老師脊椎變形,一輩子隻能駝背了。”
  這樣樂天的一個人,居然有這樣的經曆,而且這麽輕鬆地說出來,我佩服他堅強的神經。
  給陳奇打包了一屜包子,我們返回了辦公室。陳奇還在埋頭工作。
  接下來兩天,我繼續負責收集媒體信息。方懋平每天早晚帶我去吃飯,陳奇總是在忙,讓我們替他打包。楊莓沒有在辦公室出現過,我猜她應該不在天津。方懋平是個心思很細的人,幾天相處下來,我的脾氣喜好被他摸得一清二楚,選的餐館都是合我口味的。想起第一次見他,陳奇介紹說,他是置地的腐敗專家,我忍不住微笑。
  招標會在周五舉行,陳奇和方懋平在周四都通宵加班。我不放心他們,星期五早上主動給他們當司機,開車去土地管理局招標會場。
  我不能進會場,在外麵焦急的等。事先準備了幾份雜誌卻什麽也看不進去。臨近中午才看見方懋平一個人走出了會場。我衝上去問:“怎麽樣?”
  他看上去很累:“拿到了,價格好高。”
  “多少?”我擔心。
  “2.15億。”
  “你們的底線是多少?”
  方懋平沉默了一會兒,笑意從嘴角往眼睛蔓延:“2.3億。”
  我啊地一聲叫,抬手給他一個爆栗。方懋平放聲大笑:“走,帶你吃點好吃的去。”
  “我又不是豬,隻知道吃。陳奇呢?”
  “他還有些後續的手續要辦,一會兒過來找我們。”
  方懋平帶我去了一家日本料理店,叫了滿滿一桌子菜。吃到一半,陳奇打電話來,說太累,要回去補覺。我心裏突然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他好象在有意撮合我和方懋平。這個念頭讓我坐立不安,食不知味。
  晚上天津置地的全體員工開慶功會,找了一家海鮮酒樓暴飲暴食,陳奇總算也露麵了。我冷眼看他找了一個座位坐下,和我隔了兩個人。飯局上隻聽見方懋平談笑風生,陳奇卻相當沉默。雖然他一向在人多的場合不多話,但是我總覺得他今天的沉默是刻意的。他的心思基本上已經昭然若揭了。我心中氣苦,胃口全無。
  吃完飯,一幫人意猶未盡相約去K歌,我不想去,決定回酒店休息。陳奇提出讓方懋平送我,我冷笑一聲拒絕。陳奇隻好讓其他人先去,他自己送我。一路上我一言不發,到了酒店,看也不看他一眼下車徑直回了房間。關上房門,我坐在床上發呆,多年來的往事一幕幕在腦海略過,不知不覺落下淚來。時至今日居然被他象燙手的山芋一樣忙不迭的扔給別人,真是無趣。哭了好久,心裏舒服了很多,收拾行李到大堂結帳。前台告訴我房間是置地公司記帳,我堅持自己付了錢,走出了酒店。秋夜的風已經有了一些寒意。我緊了緊身上的外套,往停車場走去。走到車旁邊,聽見旁邊一聲喇叭響,陳奇從他的車裏走出來:“我就猜你會賭氣離開。”他無可奈何,“上車吧,我帶你去兜風。”
  我扭頭不理他。他把車開到我身邊,打開車門,靜靜的站在那裏等。我心軟,板著臉坐上了他的車。陳奇開著車,繞上了海河邊。他看似隨意地和我閑聊,問我在電視台的工作,問候我的父母家人,我賭氣不理他。他歎氣:“齊宣,我這樣做沒有惡意,是為了你好。”
  “你做什麽了?我怎麽不知道?”我冷冷的回答。
  “那你為什麽生氣?”他反問我。
  我轉頭看著車外閃爍的燈火:“這麽說,我應該謝謝你呢!”
  “方懋平,是個非常不錯的選擇。”他字斟句酌的說,“看得出來他喜歡你。”
  我咬牙忍耐,心裏那麽多天的委屈無奈一股腦兒泛上來,眼眶熱熱的。
  “他還年輕,將來會有發展。最主要的,他人品好。”
  “停車——!”我忍無可忍的大喊。陳奇下意識踩了刹車。我推開車門下車,大踏步往回走。陳奇追上來拉我,我狠狠摔開他的手,不顧馬路上來來往往的行人,衝他喊:“我愛你是我的事,我並沒有要求你接受!我愛你,不等於我是你的奴隸,可以由著你發配給別人!”我轉身疾走,淚水模糊了我的眼睛,闌珊的夜色在我眼前成了一道道斑斕的光影。陳奇突然衝過來一把把我抱住,一輛汽車鳴著笛呼嘯著從我身邊擦過。我憤怒的掙紮,用盡全身的力氣。他緊緊的抱著我,急切地喊:“齊宣,齊宣!”我放聲痛哭,反抗他已經不是為了什麽,而是為了對抗本身。陳奇大聲喊:“你以為我舍得嗎?”
  我陷入混亂的狀態,對他的話充耳不聞,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剛才說了什麽。我停止了掙紮,轉過頭怔怔地看著他。他把頭埋到我的肩窩裏,用蚊子哼哼一樣的聲音低語:“你是我的!你是我一個人的!”他的雙臂緊緊樓著我,好象要把我嵌進身體裏去。我呼吸困難,但是胸中卻被喜悅漲滿,想大叫大喊。我托著他的臉仔細地看他。他的眼裏有感動,有衝動,還有……愛?我滿足地歎息,閉上眼獻上我的唇。在天津川流不息的鬧市街頭,我們旁若無人的擁抱,親吻,長久的思念和渴望盡情宣泄……
  那一晚陳奇帶我回了他的公寓。我偷偷四顧,這裏完全是一個單身男人的住所,沒有多餘的東西。楊莓的存在,是橫梗在我心裏的一道坎,我不知道在我們三個人的關係中,我究竟是先來還是後到?耳邊有個小小的聲音,提醒我這樣做不對。我揮揮手,關上我的耳朵。這個時刻,我不想去探究。
  “你在看什麽?”他捉住我遊走的眼神。我收回目光,凝視著他的眼睛:“看你!”他的臉距離我一公分,鼻尖蹭到我的臉,引得我心跳加快。他將我撲倒在床上,附下身體,霸道的吻我,唇齒間激烈的糾纏讓我心醉神迷。我閉上眼,放任他的唇,他的手,帶我走向極樂……那一晚,我們迫切地想侵入對方,又因為太久的等待而不願意讓對方輕易俘虜,我們互相挑逗著,逃避著,盡情享受著消魂的序幕。當他終於進入我的身體,我呻吟著發出滿足的歎息。我們衝撞著,迎合著。最後一刻衝刺,他的嗓子深處發出壓抑的低吼,然後撲倒在我的身上。我輕撫著他大汗淋漓的後背,幸福仿佛彌漫到了四肢百骸——他是愛我的,因為我相信這樣極致的快感,隻有當彼此都是對方真正想要的那一個,才有可能達到。
  那一晚,我們反複地索要對方,反複地奉獻自己。分別了那麽久,我們對彼此的身體熟悉又陌生。因為熟悉所以親切,因為陌生所以探險……天色迷蒙的光景,我們相擁著精疲力竭。陳奇已經是睡意朦朧,我卻還是輾轉不安。再三忍耐,終於還是敵不過我的本性。我把頭埋進他的懷裏,悶悶的聲音從被子裏傳出來:“你和她怎麽樣了?”
  “恩?”陳奇閉著眼睛,離太虛幻境咫尺之遙。
  “我是說,你,和她!”
  “楊莓嗎?”
  盡管是朋友,聽到這個名字還是讓我渾身不舒服。我默認。
  “我和她分開了。我太漂泊,不能給她幸福。”
  我把頭從被窩裏探出來:“那我呢?”
  陳奇被迫從周公那裏退回來三步:“你不一樣。她是花兒,需要人保護和照顧。你是和我一樣的樹。哪天我失業了就要你養我。”
  這個答案並不讓人舒服。我很想喊,我也是花兒。不過想想,和失去他相比,我寧願是一棵樹,哪怕是鐵樹。
  “既然這樣你為什麽還要把我推給方懋平?”我又冒出新的問號。
  陳奇從周公那裏推回來十步,歎了口氣拉過被子把我埋在裏麵:“你怎麽這麽多問題?”
  “我要知道!”我堅持。
  他沉默了片刻:“我們之間經曆了那麽多,我信心不夠。”
  我無言。他說的沒錯,我又何嚐不是憑著那一瞬間的頭暈腦熱?我們的未來通向哪裏?我看不見。至少我知道我們之間有一條界限,界限的那一頭,是我任性的過往,是他堅決的離開,還有,他和楊莓共同度過的日子。那是我們小心翼翼誰也不願意碰觸的部分。我想我們之間再也不可能象當年那樣的坦誠了。
  我攀著他的脖子,將赤裸的身體貼緊他的,溫柔輾轉地吻他。他很快被我再次調動起來——如果不確定,那麽就讓性來證實我們之間的愛吧。

  (二十一)
  一覺睡醒已經是下午。正好是周末,陳奇問我想去哪裏。我想了想,提出再去看那塊地。重新登上那座小山,雖然隻是相隔幾天,我卻有恍若隔世的感覺。我們找到一塊石頭並肩坐下,靜靜地看著腳下廣袤的土地往天邊伸展。無窮的曠野襯托得我們如此渺小,因為渺小,所以更要緊緊依偎。他的大手伸過來,握住我的手。我又想起當年的承諾:互相珍惜,互相忍讓,永遠在一起。我在心裏問蒼天,可以嗎?蒼天不語。我看了他一眼,陳奇的眼神不知道落在前方的何處,但是他的神態是平靜安詳的。我將頭靠在他的肩上,自己對自己說:可以的,一定可以的!
  接下來的幾天,時間簡直是飛著過去的。我開始學習做一個小婦人,每天去菜場買菜,回來照著菜譜給陳奇做飯。他上班的時候我就在家裏收拾打掃。雖然是租來的房子,我卻走遍建材市場,給房子換上了漂亮的窗簾和各種裝飾品。雖然不能時時刻刻在他身邊,我卻要他時時刻刻記得我的存在。我多賴了幾天假,到下一個周末才返回北京。陳奇不放心我走長途,特地送我回來,在我的公寓裏住了一晚。也許是因為故地重遊,也許是因為分別在即,那一晚陳奇特別貪婪,纏著我要了一次又一次。他對我的依戀讓我沉醉。
  第二天一早陳奇返回天津,我頂著熊貓眼去台裏上班。趙衛和於波看見我都是神情古怪地笑,我麵紅耳赤,裝作視而不見。連軸轉了一個星期,趕出一期節目。雖然時間匆忙,我的靈感卻特別豐富,節目做的相當有水準。陳奇每天和我通好幾次電話,甚至有時候我握著電話睡著。我們並不隻是談情說愛,他喜歡和我講他的工作,聽我的分析和意見。我並不擅長全局性的謀劃,但是見的人多了,我對於別人的心理經常推斷得很準確。察言觀色,隨機應變,這是一個好記者必須具備的素質。協力事件以後,我發現陳奇變的謹慎了,很多事情思慮得太多,反而舉棋不定。雖然我不認識陳奇生意場上的對象,但是從他的描述給出的建議,事後經常被證明是正確的。陳奇因此更加依賴我。一到周末,我立刻插上翅膀,往天津飛去。
  這天下午下班,接到李勇電話。我有些羞愧——已經有半個月沒有和他聯絡了。人逢喜事精神爽,老友一把扔過牆。李勇已經出院,回家休養。骨折的事情自然無法在瞞住他父親,好在已經過去,老人也沒有太過擔憂。隻是人被生生困在家裏,無法和阿南見麵。就算通電話,也必須等到夜深人靜的時候,如同地下工作者一般。李勇為此苦惱不堪,告訴我阿南最近心情不好,不肯接他的電話,要我有空陪陪他。
  我給阿南打電話,總是關機,幹脆第二天中午到阿南家裏去找他。這個人,不到中午肯定還在床上。阿南租的房子是一個普通居民小區,停車位很少。我在下麵轉了兩個圈,才在後麵角落找到一個別扭的位置,努力練習揉庫。正在手忙腳亂的時候,看到阿南從樓裏出來。他瘦了很多,神色抑鬱。他一邊聽電話一邊上了一輛紅色的阿爾法羅密歐跑車,開動車子絕塵而去。我目瞪口呆地坐在原地——這種車子,絕對不是他的經濟能力買得起的。
  幾乎是下意識的,我掛上檔,尾隨著他。幸好路上的車很多,他的車又紮眼,雖然落後很多,我還是很輕易的跟上了他。他並不知道後麵有人跟梢,開到一個高檔別墅小區長驅直入,顯然應該有小區的出入證。我把車停在路邊,心裏象灌了鉛一樣的沉重。
  阿南進去的時間不長,大概半個多小時,車子又開出來,車裏多了一個人,正是那個姓呂的。我幾乎是木然地,將車開到小區門口,堵住了他的去路。
  阿南認識我的車。他一開始有些錯愕,很快就反應過來。我下車,站在他們車前,一言不發地看著阿南。姓呂的很快意識到我是找茬的,他掏出手機。阿南按住了他的手,跟他說了幾句話。他皺眉,很是不耐。阿南急切的說著什麽,他最終點頭。阿南下車,走到我的車邊,打開副駕駛座的門上了車。姓呂的盯了我一眼,坐上了跑車的駕駛座。我默默的回到車上,開動了車子。我不知道應該帶阿南去哪裏?找個地方痛斥他的無情?拉著他去見李勇說個清楚?好象都不是我有資格做的事情。
  我開上了五環路,漫無目的地走。許久,阿南終於開口:“齊宣,李勇那裏,你告訴他吧。”
  “為什麽?”我的聲音軟弱無力。
  “我沒有辦法象做賊一樣的愛一個人。我累了。”阿南歎息。
  “真的那麽簡單?真是這樣為什麽迫不及待地投入那個姓呂的懷裏?那麽迫不及待地接受他的車?下一步是不是換手機搬家?”我冷笑。
  “我已經換了手機了。下個星期我就會搬到剛才那個別墅區。”阿南的平靜出乎我的預料。
  我怒極,一腳刹車,車子尖叫著停到路邊。我咬牙切齒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莫雁南,我真是小看了你。你下車,別髒了我的車子!”
  “齊宣!我一直把你當朋友。你不要那麽衝動,你也替我想想!李勇家裏人盯得那麽緊,他又不願意讓家裏人傷心,難道我就一輩子不能見光?我愛他,可是我愛得有多辛苦你知道嗎?我曾經整晚整晚坐在他家樓下,那種絕望的心情你難道沒有經曆過?”阿南越說越激動,眼眶發紅。“為了不讓自己傷心,我決定不再給自己任何希望。沒有希望就不會失望。”
  我幾乎被他感動,但是立刻清醒過來:“那麽你的新歡怎麽解釋?”我冷冷的揪住他的痛腳。
  “既然不愛,和誰在一起都是一樣。他至少可以幫助我實現我的夢想。”阿南低低的說,“齊宣,難道你從來沒有自私過?從來沒有過自暴自棄的想法?”
  我無語。是的,我有什麽資格站出來扔那塊石頭?誰也不比誰占據道德的製高點。我看著他,他神色憔悴,本來就有些深陷的眼睛更加凹了進去,微微上翹的嘴角變成了下拉,透著決絕。他一定也受了很多的折磨。我心軟:“你,想清楚了?”
  他別過臉,緩緩點頭。
  想起病床上的李勇,我心裏難受:“你能不能先不要對他太絕,等他身體恢複了再告訴他?”
  阿南搖頭:“既然要斷,什麽時候斷都是一樣。我已經一個星期不接他的電話,他應該心裏有數。”他用懇求的眼神看著我:“齊宣,這段時間,拜托你多照看他。”
  我心裏難過的要命,明明相愛的兩個人,為什麽要變成這樣?“你既然在乎他,就多等他一段時間。說不定他的家人能夠慢慢接受你呢?”
  阿南搖頭:“李敏找我談過話。你別問她說了什麽,反正我知道他們一輩子也不會接納我。”
  我無奈,沉默著送阿南到了唱片公司。不知道李勇那裏應該怎麽交代,幹脆直接開車去了天津。不管別人怎麽樣,還好我有陳奇。
  我沒有和陳奇說李勇的事情。我猜任何男人都不會喜歡自己的女朋友有一個異性知己吧,哪怕那個人是同性戀。其實也不需要他說什麽,單單是看到他,和他在一起,我就覺得心境平和,什麽都不值得介懷。寰宇衛視給的期限快到了,我委實難以決斷。如果是一個月前,我有極大的可能會接受。可是現在,我和陳奇好不容易重新在一起,我不願意節外生枝,再次失去他。
  閑來無事,我在網上查閱寰宇衛視的資料。香港和內地媒體都已經開始關注籌建中的寰宇衛視,正麵負麵的報道評論很多,我越看越相信寰宇有前途。一個下午偷偷溜走,連陳奇回來我都沒有注意。
  “你在看什麽哪?這麽認真?”陳奇從後麵攬住我問。
  我嚇一跳,全身一震。寰宇的事情我沒有告訴陳奇,我不希望他知道我在他和前途之間猶豫不決。陳奇感覺到了我的異樣,狐疑地看著屏幕:“寰宇衛視?你看這個幹嘛?”
  “陳奇,”我不願意騙他,“他們想請我去那裏工作。”
  陳奇長眉一揚:“我還以為世界上就我一個伯樂呢。港資的?你別以為外來的和尚好念經,媒介不一樣的,還是你現在的電視台是主流。”
  “他們給的位置和待遇都不錯。”
  “哦?那倒可以考慮。”他笑嘻嘻湊過來,“幹脆我辭職回北京給你煮飯算了。”
  我小心翼翼的說:“他們,給的職位在香港。”
  陳奇怔了一下,用很平淡的口吻問我:“那你怎麽想的呢?”我知道這是他生氣的征兆。他就是這樣的性格,越是表現的平靜,越是說明往心裏去。反而衝我大叫大嚷,一轉身就沒事了。
  我心裏忐忑:“我當然不去了。”
  “別這樣。對你事業有幫助,我不會阻攔。”他轉身進了臥室。
  我尾隨進去,從背後抱住他:“我不去。我舍不得你。”
  他不動,也不說話。我有些委屈:“那麽多年從來沒有人要挖我,人家總有點虛榮心吧?關心一下也不行麽?”
  “宣宣,”他低聲叫我:“我現在在走下坡路,以後怎麽樣沒有辦法預測。我不能那麽自私拖住你。我知道你有野心,我不能圈住你。跳出這一小片天空,你會發現外麵自己其實是一隻能夠翱翔的鷹。”
  “如果我是鷹,我要你和我比翼雙飛。”
  他回過身,緊緊將我摟在懷裏。
  我給梁鬆回了電話,謝絕了他的好意,請他替我感謝程景天給我這個機會。同時花了一整天,給程景天寫了一封言辭懇切的電子郵件,請梁鬆轉交。點擊“發送”按紐,我知道我放棄了一個改變人生的機會。心裏既有塵埃落定的塌實,又有無可言說的失落。那幾天,陳奇對我加倍體貼溫柔,讓我慶幸自己的選擇並沒有錯。
  李勇的問題終究還是要解決。下班以後,我買了一些補品和水果前往李勇家。李勇父子行動不便,家裏請了一個保姆。保姆40多歲的年紀,幹活兒很是麻利,缺點是話多,好奇心強,借故在李勇房間進進出出,偷偷打量我。這樣也好,正好緩解我的局促。李勇已經可以靠著被子坐起來。兩個月躺在床上不能動彈,讓他看上去虛弱很多,氣色也差。我東拉西扯,搜腸刮肚地想怎麽說才不那麽刺激他。李勇盯著我的眼睛:“齊宣,你從來藏不住心事。有話你就直說吧。”
  “啊,我沒事。”我慌亂地應答。
  “阿南怎麽了?你肯定見到他了。”
  “李勇……”我手足無措,不知道怎麽措辭。
  “他要和我分手,是嗎?”相愛的人總是那麽敏感。我默認。
  李勇垂下頭。許久,我看見他的肩膀在抽動。“李勇,你別這樣。相愛未必要在一起,愛過就是福分。”
  “你走吧。我一個人靜一會兒。”他輕聲說。
  我擔心的看著他。“阿南他,其實還是真心愛你的。你別太難過。”
  他不回答。我坐了片刻,輕輕地起身離開。
  周末回到陳奇身邊,我發現他現在成為我的精神寄托,一遇到不如意的事情就想往這裏跑。他曾經提出周末他回北京,可是我不願意。我總覺得在天津這個沒有我們過往的地方,我們可以相處地更輕鬆。也因為我們兩個在這裏都是異鄉人,所以靠的更緊。我喜歡這種和他相依為命的感覺。

  (二十二)
  星期六的早上,我們兩個在被窩裏猜拳,輸了的那個負責洗衣服被褥。第一次我輸了,我不幹,提出三局兩勝。第二局是平局,第三局,他輸了,你來我往戰成二比二平。我摩拳擦掌準備決勝局。門口的門鈴響。“送牛奶的來了,你去拿!”我推陳奇。他隨手抓過睡衣去開門。門打開,我聽見嬌俏柔美的笑聲:“沒想到我會來吧?”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冰點——楊莓!居然是楊莓!
  陳奇想必也很驚愕,沒有說話。楊莓走到客廳的沙發上,重重坐下:“我辭職了,花了兩個月才辦好。以後你去哪裏我也去哪裏,你漂泊我也流浪。”
  我隻覺得手指冰涼——她這樣破釜沉舟,以陳奇的性格一定消受不了。
  “你怎麽了?太吃驚了?”楊莓輕輕的笑。我聽見她走到陳奇的麵前,柔聲說:“我沒有事先告訴你,因為我知道你不會同意的。你不高興我來嗎?”
  “我,高興。”陳奇艱澀地說。
  外間沒有一絲聲音,死一般的寂靜。我頭皮發麻——這樣的寂靜意味著什麽,不用猜也知道。我砰地一聲推開臥室的房門。楊莓正仰著臉想要吻陳奇,陳奇則是木偶一樣地站在那裏。
  楊莓回過頭,吃驚地看著我。我穿著睡衣,頭發蓬亂,一切不言自明。她回頭看著陳奇,嘴唇微微顫抖,良久才低聲問:“這才是你說你漂泊的真正原因吧?”
  不等陳奇回答,她拿起沙發上的包奪門而出。陳奇如夢初醒,一把抓過車鑰匙追了出去。
  我跌坐回床上。陳奇出門前沒有拿手機,我隻能傻傻的坐著等。
  時間一點一點流逝,一個上午不知不覺的滑過。我全無情緒地梳洗,然後又是坐著發呆,看著太陽升到天空正中,又慢慢轉到西邊,我的心一點一點下沉。如果追不上,那麽應該很快回來;如果追上了說清楚,那麽也應該很快回來。那麽久沒有回來,說明肯定追上了,說明他們之間有太多的事情無法說清楚。我一個人胡思亂想,不知該如何自處。膝蓋上一片冰涼,才發現自己早已經淚流滿麵。
  深夜兩點,家裏的電話終於想起。陳奇在電話那頭壓低了聲音:“宣宣,你別生氣。我把楊莓安排在酒店裏了。她剛剛睡,情緒不穩定,我不能離開。你不要亂想,我和她不會有什麽。”
  “你們兩個人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你叫她什麽?莓莓?妹妹?”我神經質地笑。
  “宣宣!”陳奇有一些不悅。“你別鬧!晚上好好睡覺。吃飯了嗎?”
  我的心又酸又軟:“沒吃。你不回來我就餓死算了。”
  “乖乖的,去樓下飯館吃點東西,然後好好睡覺。明天我一定回家。”
  “好吧。”我無可奈何。
  早上8點,陳奇終於進了家門,一臉的疲憊。我也是一宿無眠,臉色不會比他好看。他問我:“吃早飯了嗎?”我搖頭。
  “昨天晚飯也沒吃吧?”他皺著眉:“走吧,一起去吃早飯。”
  我們去了附近的一家豆漿店,要了油條和餛飩。可是我一點胃口也沒有,心裏堵得慌。陳奇柔聲說:“來,吃點吧。別讓我擔心。”
  我勉強的吃了半碗餛飩,再也吃不下。兩個人默默的回家,一反常態不是肩並著肩,他走在前麵,我走在後麵。回到家,兩個人還是相對無言。曾經看來無限溫馨的房間,現在讓我覺得壓抑地喘不過氣來。“帶我出去走走,去那座小山。”我要求陳奇。他點頭,主動牽著我的手下樓。他不經意的溫柔,讓我更加傷感。
  難得的好天氣,天空湛藍湛藍,淡淡的幾縷雲彩像輕柔的絲棉漂浮在半空,偶爾幾隻飛鳥掠過天空,帶出漂泊的味道。小山上很安靜,沒有遊人。陽光透過樹影斑駁的灑下來,在浮塵中折射出迷離的線條。遠處高速公路上車流不息,讓我覺得自己更像一個出世的看客。
  “楊莓怎麽樣了?”我先提起這個話題。既然無法回避,那麽早些捅破吧,有什麽後果我自願承擔。
  “還好。我跟她說了我們的事情。她很難過,堅持認為我是為了你才離開她。”
  “事實上呢?”
  “應該說有一部分吧。不過不是全部。”他很坦白。
  “你愛過她嗎?”
  他猶豫了一會兒:“是的。”
  我心裏針紮一樣的疼。我沒有問現在,那一個答案我沒有勇氣承受。
  “你現在打算怎麽辦?”
  “我也不知道。她辭了工作,不想回廣州。她說要回老家,可是她那麽辛苦闖蕩到外麵,這樣子回去太可惜。”
  “你可以幫她在北京或者天津找份工作。”
  “宣宣,你別慪氣了好不好?我已經夠煩了!”陳奇低吼。
  我詫異:“我沒有慪氣呀!你那麽敏感幹什麽?”
  陳奇泄氣:“對不起,我多心了。你是個好心腸的女孩子。”
  我看著他。我們之間已經開始有隔閡,有猜疑了。回想這些日子,其實我們一直在遷就著彼此,小心翼翼的相處。楊莓的出現,顯然將使我們之間的情形雪上加霜。我愛他,我舍不得他。可是他愛我嗎?有多少是和當年一樣的愛?有多少是留戀以前的時光?有多少是因為失意帶來的孤單而想找個伴侶取暖?我不知道,也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我輕輕的一笑,將頭靠在他的肩上,心中難以取舍。
  陳奇不放心楊莓,下午又去看望了她一次。我心裏說不出的別扭,可是不好攔著她。不管怎麽說,他們是曾經的戀人;不管怎麽說,楊莓也是我的朋友。我心裏再怎麽小氣,麵子上也隻能故作大方。隻有楊莓完好無損的離開天津,並且在以後的生活中將陳奇漸漸淡忘,她才不會成為我們之間的陰影。一個下午,我就像熱鍋上的螞蟻,焦灼不安。好在陳奇在晚飯之前回來了。他開門的一瞬間,我衝過去,什麽也不說,隻是死死的抓住他的胳膊,在他懷裏默默流淚。
  星期一,我沒有回台裏上班。這份感情懸在半空,我什麽也做不了。早上特地早起給陳奇作了早餐,反常的送他到了樓下上車。陳奇感覺到了我的依戀,上車前緊緊地將我摟在懷裏。我環住他的腰,聽到他堅強有力的心跳,有流淚的衝動。不知道為什麽,這一刻讓我想到永別。
  臨近中午,我的手機響了,一看號碼,居然是楊莓。我猶豫著不知道是否應該接聽。她找我幹什麽?她要退出?要我退出?或者隻是想痛罵我一頓?罵就罵吧,罵了至少我心裏就沒有內疚了。我拿起電話:“楊莓,找我什麽事?”
  “齊宣,你能出來一起吃飯嗎?”
  “好的。你在哪裏?”
  “梨園賓館。”
  “你等我,20分鍾到。”
  楊莓瘦了,本來就高挑的個子,現在更顯得弱不勝衣。她臉色憔悴,眼睛紅紅的,有流淚的痕跡。在方懋平的帶領下,我對天津的餐廳已經相當熟悉,帶她到了一家日本料理店。這裏人少,有包間,方便說話。我問楊莓吃什麽,她搖頭:“你隨便點吧,我不餓。”
  “你上次吃飯是什麽時候?”我盯著她。
  “記不清了,昨天中午,或者前天中午。”
  “人是鐵,飯是鋼,出了什麽事情也不能不吃飯。”不知道為什麽,我們兩個人在一起,我不由自主地扮演起陳奇的角色。
  點了一堆東西,服務員下去準備。房間裏隻剩下兩個人,氣氛有些僵。我突然覺得有些好笑,像是電視劇裏的情節,兩個情敵在談判,決定誰去誰留。還是我打破了僵局:“你找我什麽事情?”
  “我也不知道。”楊莓苦笑:“就是想見見你,覺得我的心情隻有你能夠了解。”
  “陳奇對你說什麽了?”問話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卑鄙的偷窺者。楊莓倒是不介意:“他說會安頓好我。”
  “那你呢?有什麽打算?”
  “我買了明天的機票回廣州,從那裏轉火車回家。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先在家裏呆一段時間吧。”
  “你,很愛他,是嗎?”我輕聲問。
  “你不是也一樣?”她反問我。
  “楊莓,對不起!”
  她搖頭:“沒什麽對不起的,感情的事情沒有辦法勉強。他既然選擇你,我不會糾纏。以後恐怕我們沒有多少機會見麵,說點別的吧。”
  和楊莓吃了一頓飯,我的心情非但沒有輕鬆,反而更加沉重。看得出來,楊莓並不是像她外表那樣柔弱的女孩子,她的性格也有非常堅強的一麵。這樣柔弱的堅強,才更讓男人心疼,更讓他們放不下吧?我可以預見,楊莓離開之後,她會成為陳奇心中永遠的牽掛和永遠的愧疚。
  我開車到了置地門外,隔著喧鬧的馬路眺望著陳奇的辦公室。隔得遠了,其實什麽也看不見。那一瞬間,我無比的宿命。抬頭仰望著天空,我喃喃自語:“神啊,你讓楊莓突然出現,是提醒我該走了嗎?”
  我在車裏呆坐了一下午,細細回想這一段時間來的每一個瞬間。其實我們都對永遠不抱希望吧,所以會有末世狂歡的心態,抓緊一切的時間在一起耳鬢廝磨。我那樣的患得患失,陳奇一定也是一樣。我們在一起問題太多,彼此都沒有信心。重新在一起,其實無非是圓了彼此一個心願。這樣也好,在我們再一次爆發爭吵之前,在我們終於審美疲勞之前,給未來留下一些回憶和回味吧。
  在電腦上給陳奇留下一封長信,我收拾了自己的東西,在這個凝聚了我如此多歡笑和留戀的房間裏轉了一圈又一圈,留下鑰匙離開。關上房門的那一刻,我淚如泉湧。這一輩子,這扇門永遠在我心裏。門背後,是為陳奇保留的世界。

  (二十三)
  回到北京的公寓,我感覺全身抽幹了力氣一樣。路上陳奇已經打來了電話,我沒有接聽。回到家,把自己扔到床上。手機和家裏電話此起彼伏,我像個死人一樣躺著,一動不動。
  陳其發短信過來:不管你怎麽決定,至少我要知道你平安到家。
  我回複:我平安,勿念。
  他的短信追蹤而至:你不要意氣用事,我會和她說清楚,下周末我過來看你。
  我心裏酸楚,三個人的糾纏怎麽可能那麽輕易結束?我和陳奇,不是也經曆了反反複複,分分合合嗎?他和楊莓,多半又要重演曆史。這和他的決心無關,身邊這樣的版本比比皆是。我們之間的感情已經很脆弱,我知道必定經不起這樣的考驗。與其以後互相怨恨著分手,不如現在快刀斬亂麻。想了又想,狠狠心回複過去:我決心已定。你以後多保重吧。
  這一次陳奇沒有很快回複,過了半個多小時才收到他的消息:我不勉強你。你多保重。
  拿著手機,我反複看他給我的留言,眼淚湧出來模糊了我的視線,擦也擦不完,好像我身體裏所有的水分都要在今天流幹了一樣。躺了一整天,起來上洗手間的時候一陣頭暈,居然栽倒在地上。寂靜的房間,連空氣流動的聲音仿佛都能聽見。我趴在地上,等待暈眩的過去。沒有別人在,沒有人會過來伸給我一隻手。我把頭藏在手臂裏,靜靜地流淚。
  又是冬天,又好像回複到以前的日子。我用各種各樣的工作、聚會填滿我的生活。李勇已經拆除了石膏,但是走路有一些跛,需要做恢複訓練。其實所謂的恢複訓練,除了疼還是疼,生生把粘連的組織活動開,讓萎縮的肌肉重新生長。李勇以一種近乎自虐的精神對待恢複訓練,除了定期去醫院之外,每個星期還去爬山。我基本上每個周末一早開車去李勇家接上他,和他一起去爬香山。剛開始他半天隻能走一小段。他不讓我扶著,自己拄著拐杖咬牙爬,冷汗像下雨一樣往下落。我知道他沒有再去找過阿南,他應該是以這種方式在對抗自己的心魔吧。同是天涯淪落人,每次我覺得想念陳奇到快要失去理智的時候,我就去找李勇。李勇的堅強和倔強總是給我勇氣,堅定我的決心。李勇恢複得很快,一個月以後他就基本上可以不用拐杖走得很穩了。雖然有些慢,但是看不出異常。他的精神也漸漸好起來。這時候李勇收到加拿大使館的通知,他的移民申請被批準。他幾乎沒有什麽猶豫就決定離開。我很是舍不得,但是知道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換個新環境,對他更有好處。他預訂了兩個月以後的機票,開始著手辦理辭職手續。
  爬香山已經成為了我們的習慣,不僅周末去,平時有空也去。上山走路,下山照顧到他的行走,還是坐纜車。這一天從山上下來,纜車開到一半,我突然一陣暈眩,坐在纜車上大吐特吐,到了山下連路都走不動了。李勇很是緊張,逼著我去醫院看。我不去,告訴他休息一會兒就好。在山腳下找了個茶座休息,李勇狐疑地看著我。我臉色蒼白,苦笑著告訴他,我懷孕了,前幾天剛剛知道。
  李勇知道我和陳奇複合又分手的事情。他問我:“你打算怎麽辦?”
  我搖頭:“我也不知道。拿掉它我舍不得,生下來不現實,首先我媽就要打死我。更別說一個單身媽媽獨自撫養一個私生子有多艱難了。我不敢想。”
  “你可以要求他和你結婚呀!”李勇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用孩子綁住他?這麽惡俗的事情我做不出來。”我做個鬼臉。
  “那我陪你去醫院做手術。這種事情不能拖。”
  第二天李勇一早到我家,押著我去醫院。
  一路上我忐忑不安,心裏緊張得要命。到了醫院掛了產科,分診台護士說四個月以下的隻能掛婦科。於是又跑回掛號處換號。等了好久終於輪到我。李勇不能進去,在外麵等。我掛的專家號,大夫是個中年婦女。拿起我的尿檢結果瞄了一眼:“懷孕了。要不要?”
  “我不想要。”
  “幾歲了?”
  “29。”
  “第幾次懷孕?”
  “第一次。”
  “結婚了嗎?”
  我有些尷尬,不知道應該怎麽回答。大夫這才抬起頭看了我一眼,眼神裏掠過一絲不屑。我頭腦一熱,大聲說:“結婚了!”
  “那為什麽不要?年紀不小了。頭胎最好不要流產。”
  “我上個星期感冒過,吃了點感冒藥,不知道有沒有副作用?”
  “這不好說,吃飯還能噎死人呢!”我差點被她噎死。
  女大夫敲著桌子:“到底要不要?”
  “要!”我幾乎是賭氣地說。
  大夫把病曆扔回給我:“要就回去吧,四個月以後過來建檔。”
  “有什麽要注意的事項嗎?”
  “沒有。”女大夫叫下一個。
  我帶著無比的憤怒和屈辱感走出了診室,看見等在外麵的李勇,忍無可忍,當眾大哭。李勇嚇壞了,以為發生什麽事。我抽抽噎噎說了事情的經過,李勇很生氣:“走,投訴她去!”
  說出來我就輕鬆了,反而拉住他:“算了算了,反正我以後再也不來這家醫院了。”
  到了車上,李勇再次問我:“你到底打算怎麽辦?”
  “我想留下他。”我有些如釋重負。這些天我一直在矛盾掙紮,幾次夢見妞妞。我總覺得這個孩子就是妞妞轉世,她撮合了我們,也是這段感情的見證。
  他沉吟半天:“如果你打算要,又不想和陳奇複合,我有一個提議。”
  “什麽?”
  “嫁給我。”
  我以為自己聽錯了,瞪大了眼睛看著他。
  “我需要一個正常家庭的表象,你需要給你的孩子一個合法的身份。我的研究生導師在多倫多大學當客座教授,他已經表示可以幫助我在當地找工作。我相信以我的學曆和資曆,就算沒有關係也不會長期失業,我一定可以給你們安定的生活。”
  我瞠目結舌的看著他:“可是,你,你不喜歡女人呀!”
  “我們隻是partner,並不是真正的夫妻。這一張紙,可以解決我們三個人的問題。我不會幹涉你的私生活,任何時候你找到愛你的人,都可以離開我。加拿大對婦女和兒童的保護做得很好,就算你以後和我離婚,政府也會照顧你們。”
  太匪夷所思了,我驚訝得看著突然變得口若懸河的李勇,感覺這番台詞是他連夜準備好的。“讓我想想。”
  李勇點頭,啟動車子送我回家。路上兩個人各懷心事,誰也不說話。到了我家樓下,李勇扶我下車,好像我已經是個大肚婆一般。我笑著一掌打開他的手,從車上跳下,和他揮手告別。
  “齊宣!”李勇叫住我,緩慢地說:“你知道我非常喜歡孩子,可是我這一輩子恐怕也不會有自己的孩子了。我希望你給我機會做一個父親。”
  我眼眶發熱,不知道該怎麽回複他。走到他身邊,輕輕擁抱了他一下,我低聲說:“放心,我會認真考慮你的建議的。”
  一個星期以後,在香山頂上,我問李勇:“一個星期以前你的提議,現在還有沒有效?”
  李勇回答:“隻要你單身,就一直有效。”
  我笑著伸出手去:“合作愉快!”
  他一愣,隨即明白我的意思,一把將我抱起來:“謝謝你,齊宣!”
  我心中感動,這件事情,應該是我感謝他吧。
  我和李勇的婚禮很簡單,兩個人抽時間去了一趟民政局,晚上家裏親友簡單吃了一頓飯。李勇馬上要去加拿大landing,沒有時間籌備複雜的儀式。
  不管是我家還是李勇家都對我們的婚禮感到突然。好在李勇本來就是我媽看上的女婿,李勇家自然更是沒有意見。媽媽知道我懷孕,非常生氣,對李勇進行了長達數個小時的教育,疾言厲色,要求他以後必須加倍愛護我,要對家庭負責任。李勇一直保持著適當的恭敬洗耳恭聽,我反而尷尬地不行,躲到房間裏。媽媽教育完李勇,意猶未盡,又跟到我房間裏數落了我半天,無非是說我女孩子不自重,以後到了婆家被人看不起之類……她要是知道真相,非要吐血不可。
  我沒有再和陳奇聯係,隻是在結婚以後給他和楊莓發了一條短信:我結婚了。陳奇沒有回複。楊莓的回複很簡單:祝你幸福!
  李勇對我非常體貼,天天陪著我去散步。其實我的肚子還完全沒有顯出來,一點也不覺得自己有什麽需要特殊照顧的。李勇反而比我還緊張。我有輕微的早孕反應,他為了讓我開胃,帶著我滿北京亂轉找好吃的飯館子。臨行前,李勇對我非常不放心,再三囑咐我搬回父母家住,托媽媽好好照顧我。媽媽被他煩得不行,衝他嚷嚷:“她是我生的,我不疼她誰疼她?”背地裏又跟我誇他:“你可真是有福,找到這麽好的人。”
  出發前照例有很多東西要買,我的業餘時間基本上都和李勇一起耗在商店裏了。這天,我們兩個又是大包小包從商場扛回家。李勇在車後麵拿東西,我在車旁邊等。他突然大聲叫我:“老婆,給你媽買的那個血壓儀你放後麵了嗎?”登記以後,李勇特別喜歡叫我老婆。這完全是一種小孩子的惡作劇心態,看見我生氣,他就哈哈大笑。
  “就在後麵呀,電磁爐的上麵。”
  “沒有啊!”他大喊。
  我氣鼓鼓的走過去,三兩下翻出來給他看:“笨蛋!你的眼睛是畫的呀!”
  “我不笨,怎麽襯托出你冰雪聰明呢?”李勇嘿嘿笑。我攙著李勇的胳膊往家走。突然,我的心口好像被重重一擊——陳奇的車就停在旁邊,他一個人坐在車裏抽煙,車窗開著。剛才的話,他一定都聽見了。我茫然不知所措。李勇的手伸過來,牢牢握住了我的,輕輕拉著我往前走。我低著頭,看著李勇的鞋跟。經過陳奇身邊的時候我覺得自己簡直要攤倒在地。李勇回過身,攬住我的腰,一步一步走進了樓裏。我沒有看到陳奇的臉色,但是我知道我的一定不會比他的好看。
  回到家裏,我一個人坐著發呆。李勇倒了一杯水給我:“還不死心?”
  我抬頭看他,眼淚忍不住流下來。
  “既然決定了不再給他機會,那麽讓他誤會你找到幸福不是更好?如果他不能放開你,他和楊莓就不會幸福。”李勇蹲下來看著我:“陳奇不會為你守一輩子,即使不和楊莓在一起,他終究還是要娶妻生子的。便宜別的女人,不如便宜你的朋友。”
  我忍不住笑:“他又不是東西。”
  “我也覺得他不是東西。”李勇假裝咬牙切齒地說。
  “你討厭!不許你這麽說他!”我抓起拖鞋往他身上砸。打鬧一番,心情輕鬆了很多。
  我辭了職,專心在家裏養胎,以及籌備和李勇團聚的事情。辭職報告交上去,趙衛連連對我說可惜,告訴我組織上確實有提拔我當製片人的打算。無所謂了,一切都是命裏注定的。雖然是配偶,我的加拿大簽證也要等一段時間才能下來。湊巧的是,在去加拿大使館遞材料的時候居然遇到雅克,他看見我很驚喜,非要拉著我吃飯。我欠他一個人情,便要求還請他。吃飯的時候跟他說了我的情況,雅克主動表示幫我想想辦法,爭取讓我早日赴加。
  媽媽陪著我在北京醫院建了檔。這次比較運氣,遇到一個很和氣的大夫,微笑著輕聲細語,打消了我對產科的恐懼。李勇每天打電話回家,告訴我他在那裏找到房子了,見到導師了,要去公司麵試了……李勇在美國進修過一年,又在國內大企業有不錯的專業和管理資曆,自身條件還不錯。兩個月以後他順利進入一家大公司工作。雖然職位不高,但是養家糊口總算沒有問題了。
  懷孕6個月的時候簽證辦下來了。李勇特地請假兩個星期回國來接我。阿南此時剛剛推出新專輯,正在各種媒介上作密集的宣傳,我有些擔心他的情緒。從飛機場接了李勇,回家的車上廣播裏正好放阿南的專訪。我趕緊轉台,李勇卻平靜地說:“聽聽罷。不知道他現在怎麽樣了。”
  他能這樣對阿南,至少說明這段感情已經沉澱下來了。阿南的訪談大概進行了半個小時,他很開朗,說話真誠又得體,大堆的粉絲發短信支持他。自始至終,從訪談裏聽不出一絲一毫李勇的影子。那一天李勇很沉默,第二天我發現他買了阿南的專輯,收在行李裏。
  出發的那天,全家人都來機場送我。平時老是嫌父母管頭管腳,真的要走了,卻又被一份惶恐和留戀折磨著,天天睡不好,人瘦了一大圈。媽媽哭得稀裏嘩啦,我拉著她的手也默默掉淚。姐姐在旁邊勸解半天,到後來懶得管我們了,幹脆讓我們哭個夠。進了海關,就隻剩下我和李勇兩個人了。從來沒有覺得和他那麽相依為命過。想起來,我是幸運的,幾個月前他一個人前往多倫多,心裏不知道是怎樣的淒惶無助呢。
  飛機很快要登機。在登機口猶豫半天,我撥通了楊莓的電話。楊莓的聲音還是那樣婉轉柔和,聽不出喜樂:“齊宣嗎?”
  “是我。我移民加拿大了,馬上要上飛機。這次去會定居,以後見麵恐怕就困難了。”
  她沉默了一會兒,問我:“陳奇知道嗎?”
  “我沒有告訴他。我和他沒有關係了。”
  “你幸福嗎?”
  “是的,我很幸福。”我立刻回答。原來說謊也並不是很困難的事情嘛。
  “齊宣,希望你在那邊一切都好,過得開心。”
  我的心裏一片溫暖:“你也一樣,一定要開心。”
  掛了電話,李勇取笑我:“是不是覺得自己偉大得跟耶穌似的?”
  “去你的!”這個人,最近好像越來越幽默了。木頭也能開竅嗎?
  廣播裏通知我們的航班開始登機。李勇拿起所有的行李,拉著我的手,隨著人流走向登機口。機場的背景音樂裏,正放著阿南的新歌《多少愛》。我望著外麵湛藍湛藍的天空,在心裏輕輕地說:“再見了,北京!”
  (全文完)
  後記

  五年後,海南三亞
  “媽媽!”琪琪尖叫著從海水裏衝過來,後麵10歲的辰辰在發力追趕。離我還有很遠,琪琪被辰辰追上,按在沙灘上當“小偷”。琪琪放聲大哭,正在和我閑聊的姐姐趕緊站起來過去抱起琪琪,喝斥了辰辰幾句,許諾給琪琪諸多好處。小丫頭賊眼骨溜溜亂轉,和姨媽討價還價一番,三個人歡歡喜喜過來告訴我要去吃冰淇淋。我對甜食不感興趣,獨自躺在沙灘上曬太陽。
  五年前和李勇移民加拿大,第一年的生活很是艱苦,不僅有經濟上的壓力,要適應環境和文化,還要撫養剛剛出生的琪琪。李勇對於琪琪完全是溺愛,她要上房拆瓦他都肯幫忙。琪琪的出生證明上,父親一欄寫的是李勇。陳奇屬於過去,琪琪屬於未來,我不打算讓他們發生任何聯係。
  李勇的父親在我們移民的第二年病重,醫治無效過世。老人走得很安詳,因為他看到了兒子有妻有女,生活無憂。
  寰宇衛視開播初期,因為不了解大陸觀眾的口味,收視率並不理想。第二年寰宇衛視高層換血,在今日報幹得有聲有色的張少庚被挖去擔任寰宇中文台副台長。我在移民加拿大之前請張少庚吃過一次飯。雖然我想起那次的經曆還是會起雞皮疙瘩,但是當時以為以後不會有機會見麵,那麽多年承蒙他的照顧,時過境遷,那一次不愉快和我得到的他的關照相比,越來越顯得無足輕重。張少庚很意外,也很高興。那頓飯吃得很輕鬆。席間我和張少庚提起寰宇的事情,他連呼可惜。他到環宇上任,問我是否有興趣到寰宇駐加拿大的記者站工作。這一次我沒有再拒絕,欣然接受,同時將這個消息告訴了梁鬆。他回複郵件給我,稱他和程景天都很高興,歡迎我的加盟。一年後,我因為工作出色,升任加拿大記者站首席記者。
  阿南在歌壇迅速竄紅,甚至開始涉足影視,我們遠在加拿大都經常可以從各種八卦媒介上看到他的消息。半年前,呂偉雄在一次去聽阿南現場演唱會的途中遭遇飛機失事喪生。李勇這些年來一直過著清教徒的生活,禁欲,克己,與世無爭,沒有任何的性夥伴。外人看起來,我們是一個非常美滿幸福的家庭,我們自己知道,我們之間相敬如賓,始終隻是親密的拍檔。幾個月前,李勇收到阿南的來信,信中沒有任何文字,隻有一個用黃絲帶結成的問號。李勇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一整天,然後給他回複了一封信,信中也沒有文字,他把問號拉直了,變成了感歎號,用特快專遞寄了出去。
  兩個星期以後,阿南偷偷到達多倫多,怕李勇太激動,我親自去機場迎接。阿南看上去比以前更帥了,舉手投足都有明星風範,襯得我跟醜小鴨一樣。他們見麵,並沒有激烈的場麵什麽的,李勇輕輕抱著阿南,許久許久。阿南對呂偉雄還是有感情的,他和李勇還是分開睡,有時候說著話,他會突然走神,思緒不知道飄到哪裏。李勇很寬容,從來不給他壓力。到這個時候,我知道我的存在已經多餘,便和李勇辦理了離婚手續,搬了出去。盡管我自己的收入也不差,李勇還是堅持把他所有的積蓄給了我。
  離婚後,我申請調往香港總部,很快獲得批準。這樣,我和家人終於相隔不遠了。臨近春節,我特地休了長假,請父母和姐姐一家到海南玩兒。我對海南,總是有著說不明的感情。
  天氣還有些冷,海裏遊泳的人並不多,有一個人特別引人注意,一會兒蛙泳,一會兒仰泳,一會兒自由泳,真正是如魚得水,非常地愜意自在。我隻會在水裏狼狽的刨兩下,對於他這種境界仰慕得很。那人遊了一陣有些累了,上岸拿了一塊毛巾披上,往眾人休息的地方走過來。他的身材非常好,寬闊的肩,結實的胳膊,平坦的小腹,修長的腿,曬得黑黑的皮膚,加上一頭濕乎乎的頭發,性感得不象話。沙灘上的窈窕淑女和青春辣妹們齊刷刷將目光投了過去。我帶著墨鏡,不怕被他發現,於是也躺在椅子上偷看個夠。誰說女人不色?
  帥男到燒烤區拿了一罐啤酒,徑直往我這裏走來。我回頭四顧,方圓十米之內隻有我一個人。他難道是找我的?走得近了,聽見他叫我:“齊宣!”
  我嚇一跳,拿下了墨鏡眯起眼睛看。他笑:“真的是你!”
  我一聲驚呼硬生生咽了下去——方懋平!天哪,希望我剛才色迷迷的樣子沒有被他發現……
  “這麽巧?聽說你去加拿大了,什麽時候回來的?”方懋平走到我身邊,大喇喇地在我旁邊的椅子上坐下,神色間不加掩飾地驚喜。
  “我現在在香港,快過年了,帶著全家來這裏玩兒。”我有些忸怩。
  “剛才我聽見一個小女孩兒叫你媽媽。”
  “那是我女兒。”
  “噢。”他似乎不經意的問:“怎麽不見你先生?”
  “我現在單身。”
  “我也是。”他飛快地接話。
  我噗嗤一聲樂了:“我好像沒有問你。”
  “可是我想讓你知道。”他盯著我。我有些臉紅。雖然知道當年他對我有意思,畢竟從來沒有說破過。我對帥男人一直保持著遠觀的態度,他們身邊的競爭太激烈,就算暫時勝出,恐怕也是一輩子操心受累。我願意選擇一個普通一些的男人,彼此依靠著走過一生。眼前的這一個,幾年不見,在原先的帥氣上有多了一份成熟的味道。這樣的大熱門,多半不會對感情太認真吧?否則怎麽可能一直單身?
  我轉移話題:“你怎麽會在這裏?”
  “公司召集中層以上幹部開年會。”
  我的心如同坐過山車一樣忽悠了一下。置地在這裏開會?那麽陳奇?
  他看穿了我的心思:“陳奇3年前離開置地了。”
  “哦。”我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麽失望,沒有以前那種心跳加速的感覺,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牽掛:“他,現在還好嗎?”
  “還不錯。和幾個朋友開了一家國際貨運公司,剛開始有些困難,去年開始贏利了,今年更好。自己做老板,不管怎麽說,總是比打工舒服。”
  我轉頭望著無盡的海麵,海浪一波一波的推向岸邊,不遠處有海鷗交錯嬉戲。他曾經說過,我是一隻能夠翱翔的鷹,他又何嚐不是?可惜我們沒有緣分比翼雙飛。
  “齊宣!”方懋平看上去有些猶豫。
  “怎麽了?”
  “陳奇他,三年前結婚了,去年剛剛生了一個兒子。”
  我點頭,這些都在我預料之中。我沒有問他的太太是否楊莓。不管答案是什麽,相信都不會讓我愉快:“我和他的事情已經過去了。人,總是要往前看。”
  他站起身,雙手架著我的椅子,俯下身逼近我:“那麽,你往前看的時候,有沒有可能看見我?”他亮晶晶的眼睛盯著我。我們離得那麽近,可以聞見他身上男性的氣息。那麽多年以來,身邊的男人都是一付紳士做派。隨著我的職位越來越高,男人們對我也越來越小心戒備。從來沒有人敢這麽大膽的對我。我心慌意亂,張口結舌:“我,我……”
  方懋平的目光在我穿著泳衣的身上劃過,笑著一揚眉:“來,跟我去遊泳,別辜負了你的好身材!”他拉起我往海邊跑。我大聲尖叫:“不要!水太涼!我不去!”沙灘上無數到目光刷的投向我們,我如同芒刺在背。方懋平哈哈大笑,放開了我的手,躍入了波濤之中。
  第二天早上和全家在酒店餐廳吃早餐,剛剛坐下,就看見方懋平走了進來。他一眼看見了我們,笑著過來和我打招呼:“這麽巧!”我含糊的應著。昨天趁他遊泳的時候溜回了房間,現在看見他有些心虛。
  他和我的父母打招呼:“伯父伯母早,我是齊宣的朋友,好多年不見了,沒想到在這裏愚見。”媽媽趕緊招呼他一起坐下。
  我趕緊起身:“我去拿點飲料。”
  他如影隨形:“我也去拿點吃的。”全家人看著我們,集體曖昧地笑。我狼狽逃竄。離開了座位,我惡狠狠地問他:“真的是那麽湊巧?”
  他嘻嘻笑:“我買通了你們樓層的服務員,你們一出來她就告訴我了。”
  我橫他一眼,心裏卻異樣地覺得開心。
  方懋平在我家裏人麵前完全是另外一副樣子,彬彬有禮,話很少,基本上微笑著傾聽。得知我父母第一次來海南,他自告奮勇開車帶我們全家環島遊。媽媽趕緊推辭,表示太麻煩他了。他有些黯然:“我父母已經都過世了,每年過年都是我一個人過,我實在是過怕了。”
  媽媽的母愛立刻泛濫出來:“是嗎?那你今年一定要和我們一起過。我們家沒有別的,就是熱鬧和睦。你別嫌我們鬧騰啊!”
  我衝他翻白眼兒——這麽爛的手段也好意思拿出來?居然我媽還上套!
  接下來幾天,方懋平開著一輛公務艙,帶著我們全家沿著環島公路一個地方一個地方轉。幾天下來他和辰辰琪琪已經打成一片。不知道他從哪裏學來一些稀奇古怪的魔術,居然有模有樣,我們都看不出來關竅。辰辰和琪琪因此對他崇拜的五體投地。他們三個人搞了個拜師儀式,互相之間師傅,徒兒,師兄師妹的亂叫,媽媽和姐姐笑得打跌。他一路盡心照顧,很快我們家的人心被他收買幹淨。農村包圍城市,我成了孤零零一個,家裏人一有機會就讓我們單獨在一起。看得出來他對於追女人非常有經驗,我對此深感不悅和不安,反而更加疏遠他。
  除夕夜我們在博鼇度過。方懋平搜羅了很多的煙花爆竹,足足放了半個小時。晚上酒店也有煙花表演,絢爛的禮花在夜空中綻放,照亮孩子們雀躍的臉。我卻莫名地覺得悲涼——這樣的繁花似錦,也不過是霎那間的事情。隻有黑夜才是永恒的。父母年紀大了,不能守歲,帶著孩子們早早睡了。姐姐和姐夫好不容易共度二人世界,我不願意打擾。夜色深沉,酒店裏卻依然是燈火通明,熙熙攘攘——今夜無人入眠。
  我穿上一身寬鬆的棉製休閑服,換上軟底鞋,沿著酒店的海岸散步。博鼇的海邊怪石嶙峋,沒有三亞那樣美麗的沙灘,我卻覺得這裏更有味道。走得久了有些累,隨便找了一處石頭坐下。黑夜裏,遠處的漁火明明滅滅,海麵上一片漆黑,隻聽見海浪打在岩石上,沙沙作響。我靜靜的坐著,一切的思想都是多餘。這一刻,隻因為我存在而存在。
  過了好久,身後有一個聲音說:“差不多該回去了,小心著涼。”我嚇一跳,回頭看,方懋平就坐在我後麵不遠處。
  “你什麽時候來的?”
  “比你早些。”他聽上去有些慵懶和疲憊。
  “為什麽不叫我?”
  “如果你喜歡一個人呆著,我為什麽要煞風景?”
  “那又為什麽叫我?”
  他的視線掠過我,投向茫茫的夜色:“如果我不叫你,你永遠不會注意到我在這裏看著你。”夜晚的他,看上去不像白天那麽精力充沛,在我麵前也不再是那麽一幅誌在必得的樣子,反而有些……悲涼?
  我走到他身邊坐下:“你怎麽了?”
  他搖頭:“沒什麽。這不是我第一次這麽偷偷看著你。從那次你來廣州,我就注意到你了。隻是,你從來沒有注意到我的存在。當時,你的眼裏隻有別人。現在,我以為一切都過去了,可是你的眼裏還是沒有我。”
  他悲傷的樣子,居然很能夠扣動我的心弦。我轉過頭不看他——這是不是又是他的技巧?“回去吧。”我站起身來。他不答話,默默地跟著我,送我回了房間。
  第二天,他又和孩子們玩兒成一團,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讓我懷疑昨天晚上的那個他,是不是我的臆想?
  初八那天,把父母和姐姐一家送上了回北京的航班。媽媽怕我一邊上班一邊帶孩子太辛苦,一定要把琪琪接到北京住一段日子。姥姥姥爺對琪琪十分嬌縱,她也很樂意逃離我嚴厲的“魔掌”,興高采烈地和我揮手“拜拜”。終於隻剩下我們兩個,第二天一早,我將返回香港,方懋平也將返回天津。
  眾人散去,一下子冷清下來。方懋平並沒有如我預想的那樣借著這個機會對我狂轟亂炸。他變得十分安靜,沉默地開車。離別在即,我也感覺到一份淡淡的離愁。不可否認,我是喜歡他的。可是,我應該愛上他嗎?我是不是在冒險?我追求到的,會是幸福還是傷害?35歲的女人,還經受得起感情的起落嗎?我偷眼看他,這樣的一個人,風采猶勝陳奇當年,他的身邊有多少女人?他的感情經曆有多複雜?他對我有幾分真心?一路胡思亂想,到了酒店,我隻覺得心灰意冷,拒絕了他共進晚餐的邀請,獨自回房叫了ROOM SERVICE。
  晚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不僅僅因為有心事,還因為胃部不適。酒店的海鮮可能不夠新鮮,我的胃本來就不是很好,這下子折騰得我上吐下瀉,人都快虛脫了。房間的鈴聲響,半夜裏八成是方懋平發神經。我拿起電話:“哪位?”
  “齊宣,你可不可以出來?我有話想對你說。”果然是他。
  我有氣無力:“我出不來。”
  “你怎麽了?”
  “胃疼,好疼!”不知不覺,我居然有些衝他撒嬌,鼻子也酸酸的。
  他哢噠掛斷了電話,幾秒鍾以後房間的門鈴響。我忍著疼彎著腰過去給他開門。他一進屋,一把把我抱起來,放到床上:“怎麽回事?”
  “晚上吃的東西可能不夠新鮮。”
  “我帶你去醫院。”
  “哪裏那麽嬌氣?老毛病了,喝點熱水躺一會兒就好。”
  他給我倒了一杯水,扶著我喝下,給我蓋好被子。“你休息吧,我在這裏守著,有事叫我。”他把床頭燈關上,開了一盞腳燈,拿了報紙坐在那裏看。昏黃的燈光在房間裏流淌開來,別有一份溫馨的味道。我有些心猿意馬,不時偷眼看他。最終敵不過精疲力竭,沉沉睡去。
  一覺醒來,已經是早上6點多。方懋平靠在沙發上睡著了,報紙在他腳下堆成一座小山。我躺在床上細細打量著他,這個男人,肯這樣守著我一個晚上,至少對我還是有一點真心的吧?我的航班是早上9點,我小心翼翼的起來去洗手間梳洗,出來的時候發現方懋平已經醒了。他問我:“還不舒服嗎?”
  “沒事了。謝謝你!”
  “時候不早了,收拾東西吧。”他無精打采地提醒我。
  我走到他跟前看著他:“你昨天不是說,有話對我說嗎?”
  他搖頭:“錯過了合適的時間,合適的機會,對的話說出來也成錯的了。”
  他默默地幫我收拾行李,拿上我的箱包們,到服務台結了賬,送我到了機場。我告訴他不必下車,他還是堅持送我CHECK IN。他好像心事重重的樣子,但是卻始終什麽也不說。到了登機櫃台,我從他手裏接過推車。他盯著我的眼睛,好像要看清楚我到底在想什麽。我逃避地垂下頭。
  耳邊身邊坪的一聲,兩輛行李車撞到了一起,箱子翻下來正好砸中我們的車,我放在最上麵的LANCEL挎包也應聲落地。挎包沒有拉鏈,裏麵的東西散落了一地。方懋平俯下身幫我撿。我一眼看到一個黑色的絲絨盒子,從我的包裏掉出來,卻並不是我的東西。我打開一看,裏麵是一條項鏈,鏈墜子是一顆2克拉左右的鑽石,在燈光下熠熠閃光。
  “是你放的?”我問方懋平。
  他默認。
  盒子裏有一張小小的紙條:這串項鏈,前幾天在商店看到,非常喜歡,所以買下來送給你,卻一直沒有勇氣當麵給你,怕被你拒絕。那麽多年,我一直在找你,卻杳無音信。現在,你站在我的麵前,我卻還是沒有勇氣要你給我一個答案。如果你討厭我,那就把它扔了吧。如果你願意給我一個機會,那麽下次見麵,請你戴上它,好嗎?
  我拿著吊墜,輕輕摩挲。吊墜的背麵有些粗糙,我翻過來看,上麵刻著花體的兩個字母:F和Q。
  我的眼淚一下子湧進了眼眶。如果這還是他的手段,那麽真的有人肯這樣用心思對我,就算是手段又有何妨?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那麽我不給他機會,還有什麽人值得我等待?我走到他麵前,把項鏈交給他。
  他有些狼狽:“我不打算收回它。你不要就扔了吧。”
  我仰著臉,帶著眼淚微笑:“我要你幫我戴上!”

  後記(B)
  五年後,北京
  五年的時間,日子財米油鹽地過起來,似乎漫長得無窮無盡,可是回頭看過去,又好像坐過山車一般的飛快。五年前和李勇移民加拿大,第一年的生活很是艱苦,不僅有經濟上的壓力,要適應環境和文化,還要撫養剛剛出生的琪琪。李勇對於琪琪完全是溺愛,她要上房拆瓦他都肯幫忙。琪琪的出生證明上,父親一欄寫的是李勇。陳奇屬於過去,琪琪屬於未來,我不打算讓他們發生任何聯係。
  李勇的父親在我們移民的第二年病重,醫治無效過世。老人走得很安詳,因為他看到了兒子有妻有女,生活無憂。
  寰宇衛視開播初期,因為不了解大陸觀眾的口味,收視率並不理想。第二年寰宇衛視高層換血,在今日報幹得有聲有色的張少庚被挖去擔任寰宇中文台副台長。我在移民加拿大之前請張少庚吃過一次飯。雖然我想起那次的經曆還是會起雞皮疙瘩,但是當時以為以後不會有機會見麵,那麽多年承蒙他的照顧,時過境遷,那一次不愉快和我得到的他的關照相比,越來越顯得無足輕重。張少庚很意外,也很高興。那頓飯吃得很輕鬆。席間我和張少庚提起寰宇的事情,他連呼可惜。他到環宇上任,問我是否有興趣到寰宇駐加拿大的記者站工作。這一次我沒有再拒絕,欣然接受,同時將這個消息告訴了梁鬆。他回複郵件給我,稱他和程景天都很高興,歡迎我的加盟。一年後,我因為工作出色,升任加拿大記者站首席記者。
  阿南在歌壇迅速竄紅,甚至開始涉足影視,我們遠在加拿大都經常可以從各種八卦媒介上看到他的消息。半年前,呂偉雄在一次去聽阿南現場演唱會的途中遭遇飛機失事喪生。李勇這些年來一直過著清教徒的生活,禁欲,克己,與世無爭,沒有任何的性夥伴。外人看起來,我們是一個非常美滿幸福的家庭,我們自己知道,我們之間相敬如賓,始終隻是親密的拍檔。幾個月前,李勇收到阿南的來信,信中沒有任何文字,隻有一個用黃絲帶結成的問號。李勇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一整天,然後給他回複了一封信,信中也沒有文字,他把問號拉直了,變成了感歎號,用特快專遞寄了出去。
  兩個星期以後,阿南偷偷到達多倫多,怕李勇太激動,我親自去機場迎接。阿南看上去比以前更帥了,舉手投足都有明星風範,襯得我跟醜小鴨一樣。他們見麵,並沒有激烈的場麵什麽的,李勇輕輕抱著阿南,許久許久。阿南對呂偉雄還是有感情的,他和李勇還是分開睡,有時候說著話,他會突然走神,思緒不知道飄到哪裏。李勇很寬容,從來不給他壓力。到這個時候,我知道我的存在已經多餘,便和李勇辦理了離婚手續,搬了出去。盡管我自己的收入也不差,李勇還是堅持把他所有的積蓄給了我。
  離婚後,我申請調往北京,很快獲得批準,擔任寰宇衛視北京代表處的節目總監。這樣,我終於又和家人團聚了。其實這些年,因為工作和探親,每年都要回北京幾次,隻不過每次行色匆匆。這次能夠安定下來,也算漂泊的生活告了一個段落吧。我在朝陽公園附近買了一套200平米的公寓,把父母接來和我們同住。
  琪琪四歲半了,我在國貿給她抱了一個溜冰班,每個周末去那裏學溜冰。平時工作忙,沒空陪她,所以這兩次溜冰課是我們母女最開心的團聚時光。這一天學完溜冰,琪琪因為表現出色,教練獎勵了她一個粉紅色的氣球,把她美的小臉泛紅。走到停車場去取車,一陣風吹過,氣球的杆子鬆脫,飄到了旁邊路上。琪琪甩開我的手,衝到馬路上去抓氣球。一輛黑色的奧迪車剛剛轉彎過來,前麵是直道,它開始加速。我驚叫:“琪琪!”琪琪也驚呆了,居然一動不動。伴隨著尖利的刹車聲,車子在琪琪跟前不到一尺的地方停了下來。我衝過去,一把摟住琪琪,驚恐的渾身顫抖。琪琪半天才緩過勁兒來,“哇”得大哭起來。奧迪車主趕緊下車:“沒事吧?孩子沒事吧?”我回過神來,上上下下的打量琪琪,還好,沒事。
  “這兒車多,大人可別大意!”奧迪車主一邊說一邊?瞪獻擼?姨?泛退?蛄爍穌彰媯?舜碩箋蹲×恕??巾?劍?
  “齊宣?居然是你?”
  “啊,真是太巧了。”我也詫異。
  “這是你女兒?”
  我點頭:“琪琪,叫叔叔。”
  琪琪還沒有完全緩過神來,拒絕說話。
  方懋平笑:“脾氣還真像她媽。你怎麽會在北京?”
  “我調回來了,在寰宇衛視。你怎麽在北京?”
  “置地在這裏開年會。對了陳奇就在我後麵呀!”他回頭往後看。我的心髒猛的抽緊了。後麵不知道什麽時候默默地停著一輛車,陳奇就坐在駕駛座上。方懋平看著我們倆的神色,嗬嗬一笑:“你們先聊吧,有時間一起吃飯,這是我的名片。”他把名片交給我,上車先走了。
  陳奇把車開到我們身邊,下車打開副駕駛座的門:“上車吧。好久不見了。”
  是的,五年不見了,算起來他已經快40了,倒是不顯老,反而多了一份成熟的味道,沒有了以前的銳利。我把琪琪放到後排,然後坐到了他的身邊。這個場景,我夢見過多少次?我也記不清了。沒想到,今生居然還有這樣的機會。
  “這些年,還好嗎?”他溫和地問我。
  “嗯。”我的鼻子有些翁翁的:“挺好的。我現在也是個官兒了。”
  陳奇微笑:“你一點也沒變。”
  “你也是。”我看著他。
  他帶著我們去了附近一家茶餐廳吃飯。
  “你女兒……”陳奇仔細地觀察著一會兒要喝水,一會兒要撒尿,一刻也不停的琪琪,“多大了?”
  “快四歲了。”我撒了謊。
  “媽媽,我快五歲了!”琪琪抗議。
  “媽咪說的是實歲,你說的是虛歲。”我若無其事地說著瞎話。
  “她叫琪琪?”陳奇問。
  “她爸爸起的名字,”我麵帶微笑:“正好和你重名。”
  “你先生怎麽沒和你們一起?”
  “我爸爸和我媽媽分開了。”琪琪嘴快,我橫她一眼,她低下頭專心對付麵前的芥蘭。
  陳奇所有所思地盯著琪琪。他這樣精明的一個人,不知道是否有所察覺?我從來沒有想過用琪琪來做我們之間複合的橋梁。事實上,我對我們的複合已經不抱任何希望。這些年,我和李勇為琪琪付出了那麽多,尤其是李勇,對她愛若掌上明珠,一點不亞於自己親生。陳奇做了什麽?對於他隻是一場風月之事而已。承認他,李勇算是什麽?更何況,陳奇不可能還是單身,說不定也已經有了孩子。難道我又要把自己置身於複雜的多角關係裏?
  接下來的時間,陳奇不再盯著這個話題。但是他明顯地對琪琪有著額外的興趣,和她東拉西扯的聊天。琪琪最討厭別人把她當小孩,陳奇和她煞有介事的討論問題,讓她非常興奮,對這個陳叔叔印象大好。
  幾天以後的一個中午,陳奇給我打電話,說是有事找我。我約了他在樓下的星巴克。事情太多,我遲到了一會兒,陳奇已經早早坐在一個靠窗的座位上。看著我坐下,他開門見山:“我有一個問題想問你。”他拿出一張紙,居然是琪琪的護照複印件:“琪琪的年齡,如果我的數學不太差的話,應該是5歲。”
  我先是驚愕,然後是氣憤:“你從哪裏弄來的?你憑什麽調查琪琪?”
  “憑我是她的父親!”他一字一句地回答。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平靜一下情緒:“琪琪是早產,她的父親叫李勇,是我的前夫。他和你一點關係也沒有。”
  “齊宣,你那麽恨我?”他看上去有些傷感。“當年,我應該盡力挽留你。我現在才明白,你那時候著急結婚,就是為了給孩子找個父親,是嗎?”
  “你不必自作多情。”我麵無表情地冷冷回答。
  “就算生日不能證明什麽,可是遺傳不會說謊。連方懋平都說琪琪長得像我。”
  “有鼻子有眼的,黃種人看上去都差不多。你不必多說,這件事情到此為止,我沒有和你深入討論的興趣。失陪。”我站起身來,徑直離開。
  其實調查對方的何止是他?那天的重逢,我才發現原來我從來不曾把他真正從心裏去除。看到他和琪琪在一起,我心裏充滿了柔軟的感動。一家三口,這是我多年來在夢中反複出現的場景,每次美夢醒來,總是充滿了落寞和失望。看得出他也留戀過去,這給我了鼓勵。我不想讓人知道我在探聽陳奇的現在,於是照著報上的廣告找到一家偵訊社。陳奇這樣的人太引人注目,調查起來很容易,我很快就知道了我感興趣的信息。不出我的預料,他3年前結婚,太太楊莓現在自己經營一家相當成功的室內設計室。一年前,他們的兒子出生,取名叫陳思遠。調查社為了不辜負我出的高價,還特地調查了他們的家庭生活,結論是夫妻恩愛,婚姻生活相當美滿。一張小小的A4紙,讓我知道自己今生已經不會再有機會。
  轉眼就是聖誕節,李勇和阿南也趁著假期回國探親。阿南不久之前通過經紀人對外正式宣布休息一年,引起樂壇震動,狗崽隊尾隨到加拿大,終於揭露出李勇的存在。這一次,阿南相當坦然,公開承認自己的性取向,稱自己深愛李勇,寧願放棄事業也不會放棄他。雖然引起輿論嘩然,但是卻也意外的得到相當多歌迷的諒解和支持。這兩個人終於可以手拉手在陽光下散步,我為阿南的勇氣感動,也為李勇高興。
  琪琪看到李勇和阿南歡呼雀躍。這兩鋈碩運?樅∮棖螅?⒛隙嗄曖槔秩ρ?傻穆一ㄇ?南肮擼?麋饕?桓靄瘧韌尥蓿??桶尋瘧熱?伊?歐孔傭悸螄隆g麋饕?桓齙綞?擔??紗噯?導?粘的ν諧蹈骼匆渙盡N葉雜謁?庋?綈?麋骱懿灰暈?唬?還??蓯搶碇逼?常骸扒鈦??櫻?謊???E?⒆泳褪且?叩摹!彼?栽阽麋韉男哪恐校?⒛鮮迨迨怯澇兜膎o. 1,爸爸媽媽都退居後麵。
  聖誕夜,我們三個人帶著琪琪去外麵狂歡,下了樓,卻意外地看到陳奇。不知道他在這裏等了多久。他看見我們,微笑著走過來:“齊宣,我給琪琪準備了一份聖誕禮物。”
  “謝謝!”我勉強的笑著,把禮物遞給琪琪。
  “我可以拆開看嗎?”琪琪問陳奇。
  “可以呀!”陳奇微笑。
  打開盒子,裏麵居然是一個萬花筒,我小時候最喜歡這個,寶貝一樣的收著。後來壞了,還大哭了一場。眼前的這一個,比我的那個硬紙板的精美很多,木質的外殼上雕刻著哪吒鬧海,握在手裏沉沉的。琪琪第一次看見萬花筒,一邊看一邊驚呼,快樂得不行。我不敢看陳奇的眼睛。他知道我小時候的事情,這個禮物,我知道其實是買給我的。
  李勇感覺到氣氛的尷尬,主動打破僵局:“陳先生,你好。我叫李勇,我們見過麵。”
  陳奇禮節性的點點頭:“幸會。”
  “我們要出去吃飯,你有沒有時間一起?”李勇邀請他。
  我趕緊打斷:“陳先生要回去陪家裏人,今天肯定不方便。我們走吧。”拉著李勇和琪琪,我逃一樣的衝進了車子。
  接到楊莓的電話,我很意外。我的態度應該已經很明確了,陳奇難道還是不死心?以至於楊莓要找我談判?我有些害怕見楊莓,但是心裏又懷著一種莫名奇妙的期望,想從她口中證明一些什麽。
  楊莓還是那麽漂亮。記得有人說,男人好不好,從他太太的臉上就可以看出來。和幾年前相比,楊莓略微豐滿了一些,更加顯得風姿綽約,嫵媚動人。幾年的婚姻生活,掃去了她身上曾有的一份慵懶,多了沉穩安詳的女人味道。如果沒有我,她的生活應該是完美的吧?
  楊莓看見我,微微一笑:“齊宣,你越來越瘦了,目光銳利得可以殺人。”
  我不由自主地摸摸臉頰:“我也沒辦法。從來沒有節食過,可就是不長肉。”
  “這些年,還好嗎?”
  “挺好。”
  “聽說你調回北京了?”
  “是啊,剛剛回來。”
  “北京變化可大呢,你該到處走走看看。”她的普通話帶著點軟軟的南方口音,閑閑地向我介紹著周邊好吃好玩的地方。
  “工作太忙,還沒有時間去逛呢。”我笑著回答。
  “太忙也不能不享受生活。陳奇以前也是這樣,整個一工作狂。被我逼著,現在好了,每個周末都退掉應酬,專心陪家人。”
  她想幹什麽?向我炫耀她的幸福生活?那就多此一舉了,我已經知道得很詳細了。“你今天找我,就是為了告訴我這個?”我看著她。
  “當然不是。”她也很坦然。“你應該知道陳奇心裏一直放不下你。這些年以來,你的影子從來沒有真正走出我們的生活。我隻能擁有90%的陳奇。”
  “你後悔了?”我低聲問。
  “沒有。怎麽會?”她笑著:“當年接受他的時候我就做好了思想準備。張愛玲的比方最絕妙,失去的必定成為朱砂痣,得到的早晚變成米飯粒。事實上,情況比我預想的好得多。陳奇一直非常疼我。有了兒子,更是戀家。我們一起經曆生命中最重要的時刻,一起走過他事業上最艱難的日子,那麽多年,我和他已經融為一體了。”
  “那你今天為什麽要見我?”我的心裏充滿了苦澀。聽見楊莓親口向我講述這一切,和看偵訊社的報告,完全是不一樣的感受。
  她有片刻的失神,然後又振作起來:“當年你離開,我很佩服你的勇氣和堅決。我很衷心的祝福你在加拿大也能擁有幸福的生活。可是,五年後,你又出現在我們的生活中,居然還有一個你們的女兒。如果你放不下陳奇,當年就沒有必要離開。既然你當年離開,為什麽現在又要來誘惑他?”她漸漸地有些激動:“如果是五年前,哪怕是兩年前,我都可以告訴自己,要堅強,要自尊,我不會再把選擇權交給你們。可是現在,我不能。”她的眼睛有些迷蒙:“我和你一樣,也是母親!”
  她的目光淩厲,嘴角緊緊地抿著,透著堅定和決絕。我又一次見識到了楊莓柔弱表麵下的強硬。她是來宣戰的,我在心裏苦笑。我輕輕的拍拍她的手:“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陳奇誤會了,琪琪不是他的女兒。我們已經沒有關係,以後也不會有。”
  她的神情有所緩和:“齊宣,你和我的性格不一樣。就算他真的和你在一起,他也不可能完全放下我,還有我們的兒子。你能夠接受他在某些時刻偶爾失神嗎?你可以接受他在夢中喊出別的女人的名字嗎?這一輩子,不論你還是我,注定無法得到完整的他!”
  她說的一點也不錯。這些我不能接受,絕對無法忍受。就是因為害怕這樣的生活,所以五年前我逃離了他。五年後,就算有琪琪,我也還是沒有勇氣麵對這樣殘缺的感情。
  陳奇顯得相當的執著。和楊莓見麵之後,我寫了一封措詞決絕的郵件給他,告訴他我們之間沒有任何可能。我不再接聽陳奇的任何電話。幾次見到他等在我們台或者我家樓下,我都視若無睹。陳奇終於灰心,給我發了一條短信:我隻想知道琪琪究竟是不是我的女兒。你不要騙我,我有權利知道!
  我狠狠心,簡單地回複兩個字:不是!
  陳奇終於不再打擾我。我的心情卻因此變得更壞,不僅在台裏找下屬的茬兒,在家裏也和父母鬥嘴慪氣。我禁止琪琪玩兒陳奇送給她的萬花筒。琪琪背著我偷偷玩兒,被我發現,我第一次動手打了她。我媽媽看不下去,和我大吵一架,搬回自己家住。生活變得一塌糊塗。
  一個多月後的一天,突然收到方懋平的電話。他有些吞吞吐吐:“齊宣,有件事情,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多嘴。但是我相信你應該關心。”
  我有一些不祥的預感:“什麽事?”
  “陳奇出車禍了,現在還在急救。”
  我全身的血液一下子冰凍,有一瞬間幾乎不能說話。
  “喂,喂!”方懋平在電話裏焦急地喊:“齊宣,你沒事吧?”
  “我沒事。”我困難的回答:“什麽時候的事情?”
  “昨天晚上。楊莓和思遠也在車上。楊莓當場死亡,還好孩子沒事。”
  我的腦袋翁的一下。怎麽會這樣?
  我打電話給姐姐,請她去幼兒園把琪琪接來,和我一起去醫院。陳奇還躺在重症監護室裏,外人不能進入。他的身上插滿了管子,一動不動,除了儀器上跳動的綠線,沒有任何的生命指征。我隔著玻璃看著他,忍耐已久的淚水洶湧而下。我拉過琪琪,顫抖著聲音告訴她:“琪琪,你看仔細了,裏麵躺著的是你爸爸。”
  “媽媽,那不是陳叔叔嗎?”琪琪納悶的問我。
  “不是叔叔,是爸爸。不管這個世界上有多少人愛你,你隻有這一個爸爸。你叫他,他一定能聽見。”我緊緊捏著琪琪的肩膀:“你叫啊,你快叫啊!”
  “你弄痛我了!”琪琪不滿的大聲喊。姐姐過來拉開我的手:“宣宣,你冷靜點兒。”
  “姐!”我絕望地抓住她的手:“他一直問我,可是我就是不肯承認。現在他聽不到了,我知道他再也聽不到了。我為什麽這麽狠心?為什麽啊?”我一陣暈眩,失去了知覺。
  醒過來的時候,我躺在醫院的椅子上,方懋平也在。他衝我鼓勵地一笑:“齊宣!”這是他第一次直呼我的名字:“你一向最堅強。陳奇還活著,你不能失去希望。”
  “孩子呢?”我嘶啞著聲音問他。
  “兩家的親戚都還沒到,思遠現在在醫院的兒科。”
  “我想去看看他。”
  方懋平點頭。
  思遠正在熟睡。一歲的孩子,剛剛開始跌跌撞撞地學步。他的媽媽不知道有多愛他,多留戀他。可是恐怕他對於媽媽不會有太深的印象。我的心裏一陣抽痛。方懋平告訴我,目擊現場的證人說,當時陳奇和楊莓正在激烈爭吵,沒有看到停在快車道上的故障大貨車,結果整個小車鑽到了大車底下。他們是為了我爭吵嗎?如果是這樣,那麽我一輩子良心不安。
  我們進門的聲音驚醒了孩子,思遠睜開眼看見那麽多陌生人,哇哇地哭起來。我伸手抱起他,輕柔的哄他。他好奇的看著我,伸出手抓我垂下的一縷發絲。琪琪在旁邊掂著腳:“媽媽,我也要看!”
  我蹲下身,讓琪琪看清楚思遠。思遠結合了陳奇和楊莓的優點,有楊莓精致的五官,又有陳奇堅毅的輪廓,將來一定是個帥哥。“琪琪,這是你弟弟。”
  “弟弟?”琪琪驚喜地問。在加拿大,她的小夥伴家裏都十分熱鬧,她因此也一直希望有個兄弟姐妹。“我可以摸摸他嗎?”
  “當然可以。你可以握握他的手,不過要小心不能弄疼了他。”
  琪琪小心翼翼的碰了一下思遠的手:“媽媽,他的手好小。”
  “是啊。弟弟比你小四歲,以後你要保護他,好嗎?”
  “沒問題。誰欺負他我就打他!”
  我的眼眶潮濕。陳奇和楊莓的父母都年事已高,如果陳奇不治,我一定要爭取照顧思遠。
  我讓姐姐把琪琪送回了家,一個人去了雍和宮,在每一座佛像麵前虔誠叩拜。這一輩子,陳奇是我唯一深愛的男人,可是命運偏偏總是讓我們擦肩而過。我祈禱菩薩再給我們一次機會。我願意用我剩下的生命來交換和他一年相知相守的時間。此刻,我終於真正理解了楊莓。她並不是不如我有性格,或者不如我有原則,她隻是愛得比我更深,所以願意承擔一分不完整的愛情。而我,要到麵對生死的關頭,才知道原來自己那麽介意,其實是因為我知道自己從來不曾真正失去他。那樣的堅持,其實有著最自私的動機——我寧願做他生命裏的朱砂痣,不肯做那滴蚊子血。離開,其實是為了更徹底的占有。現在,我真的要失去他了,我才發現,什麽90%,哪怕50%都不是問題。我知道楊莓和思遠必定永遠在他心中占據重要的位置,甚至琪琪也必定要瓜分他對我的愛。可是我不再介意,隻要再給我機會告訴他我愛他,再給我機會讓我們重新開始……
  楊莓的葬禮四天後舉行。陳奇依然沒有脫離危險。雙方的父母都已經趕到北京。楊莓的母親太過悲痛,一直住院。葬禮那天,我猶豫了很久,還是去了靈堂。當我捧著一大束百合花出現的時候,場麵突然安靜下來,氣氛異樣的尷尬。突然一個男子衝過來,照著我的臉狠狠給了我一記耳光,大聲喊:“你這個不要臉的狐狸精,你來幹什麽?看好戲麽?”我的嘴裏一股甜腥味兒。
  我定了定神,默默地咽下了嘴裏的鮮血。我知道,他是楊莓的弟弟。這樣的待遇我並不意外。在我的心裏其實有著這樣一種自虐的願望,他們這樣對我,反而能夠讓我覺得好受一些。我低下頭,走到楊莓的遺像麵前,獻上鮮花,然後虔誠的磕了三個頭。楊莓,你若是在天有靈,必定知道此刻的我充滿了內疚和悲傷。上天讓你選擇這樣決絕的方式離開,等於宣判了我和陳奇的終身監禁。我不知道陳奇是否能夠渡過危機,更不知道即使他幸存,是否還願意麵對我?三個人的戰爭,以這樣巨大的代價結束,遠非我所預料到的。請你保佑陳奇平安脫險,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思遠。
  陳奇一個星期以後終於脫離危險,漸漸穩定了下來。這些日子,我除了上班就呆在ICU外麵,關注著陳奇的一舉一動,居然一點也不覺得疲勞。聽到醫生宣布這個消息,我激動得全身癱軟。陳奇被轉移到了單間病房。我不放心護工,跟台裏請了一個星期的假,日夜陪護。陳奇在一個深夜醒來,當時的我困得不行,趴在他的床腳睡著,聽見他虛弱的聲音喊:“小莓!小莓!”我一驚,緊緊握住他的手,輕聲撫慰他。過了很久,一滴眼淚從他的眼角掉落:“宣宣,是你麽?”
  “是。”
  “楊莓,她怎麽樣了?”
  我語塞,不知道怎麽措辭。
  他輕聲道:“你陪在我身邊,那麽她一定不在了。”更多的眼淚湧出他的眼眶。
  “陳奇,你剛剛脫離危險,不要太激動。”
  他的手微微顫抖:“思遠呢?”
  我趕緊告訴她:“思遠沒事,你父母照顧著他呢。”
  他點頭,不再說話,片刻之後又沉沉睡去。
  第二天我把讓陳奇父母思遠抱來,又讓姐姐把琪琪帶來。我不再向他隱瞞什麽,斷斷續續向他講述了五年來的所有事。孩子們的到來讓陳奇難得的露出了笑容,可是看著思遠,他又開始流淚。護士怕他情緒太激動,才10分鍾就讓思遠和琪琪離開。我在身邊陪伴了他整整一個月,直到他出院回家休養。
  這段時間,我們之間誰也不談論感情。陳奇還完全沉浸在對楊莓的思念和內疚之中。他身體好一些了之後,要求去楊莓的墓地看看。我去花市買了一大捧白色百合和菊花,開車帶上思遠和琪琪,前往八寶山楊莓的墓地。楊莓的墓選了一個群山環繞的開闊地勢,特地請風水先生看過,保佑她來世一生順遂,保佑她的孩子長命百歲。琪琪對陌生的地方總是充滿了好奇,跑到旁邊看小賣部的人編花籃。陳奇行動還不方便,坐在輪椅上,默默的想著心事。還好我給思遠帶夠了奶粉尿褲什麽的,靜靜地哄著他睡覺,不去打擾他。
  那次之後,陳奇差不多每個月都要去幾次。可能他覺得對我太殘忍,不願意要我送,可是每次我都堅持。他在楊莓墓前一坐就是半天,仿佛完全無視我的存在。我不知道陳奇和楊莓之間在交流著什麽,他們的世界我終於再也沒有了插足的機會。我有些無奈和悲涼,但是正在學習寬容。上天對我已經太恩寵。它給了楊莓五年,卻把陳奇剩下的漫長的一生給了我。我默默地站在他的身後。這段感情已經讓我掙紮了八年,現在我終於肯麵對現實。我有耐心等待他走出陰影,等待他有一天重新回頭,看到我的存在。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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