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匪我思存:芙蓉簟

(2008-12-09 09:04:23) 下一個
  第一章
  天氣熱的像是太陽要墜下來了一樣。陽光照在那些高大建築物的玻璃幕上,更加刺眼的叫人不敢看。
  今天晚上大概會有一場雷雨吧。傅聖歆有些煩躁的想,屋子裏冷氣打得不高,她又一直不停的在做事,所以還是熱。她放下了那些厚厚的帳目,走過去調冷氣。冷氣開關是個漂亮的嵌在牆裏的小匣子,她從小就玩熟了的東西,掀開那木紋的蓋子,把那個紅色的鈕拔到最下,天花板上的冷氣出口頓時發出一陣嘶嘶的風聲。
  中央空調係統嚴重老化了,所以用起來總是有噪音——這裏的一切都老化了——褪成粉黃色的牆、茶色的玻璃窗、乳白色的寫字台、乳白色的地磚……都是她熟悉得和自己手紋一樣的東西,怎麽就已經這樣陳舊了……
  想一想也該舊了,這幢寫字樓是她四歲那年遷入的,一晃眼二十多年就流水一樣的過去了,水麵上有過許多的漩渦和美麗的泡沫,可是水流匆匆,什麽也沒有留下……
  這間辦公室是她兒時的遊戲樂園,那寬大的桌子底下,多少次她藏在裏頭,讓父親好找,那乳白的文件櫃上,還留著她用鉛筆劃下的淺痕……
  她將頭擱在椅背上,靜靜的打量著這熟悉的一切。
  急促的電話鈴聲響起來,她真有些害怕,噩耗一個接一個的傳來,都是順著這條細細的電話線。可是,還是得聽。是福是禍,反正最壞的事情早就發生了,還怕什麽呢?
  秘書李太太那有些啞啞的聲音:“傅小姐,蔡經理電話。”
  蔡經理的聲音也是疲憊不堪的:“聖歆,對不起。”
  她的心直直的墜下去,墜進望不見底的深淵裏,背心裏的冷汗又冒了出來,她扶著桌子,心裏也一陣陣的發虛。“我盡了全力了,可是他們不肯放過我們。他們要斬草除根,我求他們給我們一個苟遷殘喘的機會,他們都不肯。”
  她的手心裏也都是濕濡濡的汗,聽筒在手裏滑膩膩的總像是拿不住了,她的聲音也不像是從自己口中發出的,嗡嗡的在耳邊響著:“他們到底要怎麽樣?”
  “他們要看著我們清盤。”
  她早知道的,不是嗎?
  蔡經理的聲音中透著疲乏與悲哀:“我跟了董事長二十七年了,我沒有本事沒有辦法……我救不了董事長……我連他最後的基業都保不住……”“蔡伯伯,這不怪你。”她的聲音也是乏到了極點:“我們都已經盡了全力了。”
  背心裏的汗冷了,衣服貼在身上,冷得令她打了個寒噤。也許是冷氣開得太大了吧。她伏在沙發上,冰涼的芙蓉簟貼著她的臉,二十年,芙蓉簟也摩挲成了溫潤的紅色,滑不留手的芙蓉簟嗬!一格一格的涼貼在臉上,又有一條一條的熱順著臉流下去……
  斜陽一寸一寸的正從窗外墜下去,酸酸的麻意也正順著腿爬上來,她一動不動,呆呆的瞧著那一分一分移過來的餘暉。
  陽光終於怯怯的站到了她的手邊,照著她指上那枚戒指,獨粒的鑽石反射著璀璨的光芒,她早應該把戒指捋下來扔進垃圾桶的,這是汙辱,對她父親的汙辱!也是對她最尖利的諷刺!
  她張開手,太陽給纖細的手指鍍上了一圈紅紅的邊,白金的指環套在第二個指節下,仿佛天生就嵌在那裏。
  戴了六年!什麽叫承諾?什麽叫天長地久?情比金堅?鑽石是自然界中最硬的物質,所以用它來象征愛情,人真是蠢!明知道人心是世上最不可捉摸的東西,還希圖用些表麵形式來證實,實在是愚蠢的可笑!
  她用力的褪下戒指,站起來打開窗子,輕輕一鬆手,那點閃亮就無聲無息的墜了下去。她伏在窗台上看著,小黑點越來越小,最後什麽都看不見了,也沒有聽見任何聲音——
  這裏是十樓,底下是繁華的商業區,人頭攢動,就像海一樣,墨黑的海……沒有底……也沒有聲音……
  風像一雙熱哄哄的手逼過來,包住了她的臉,捧著、捏著、她透不過氣來,往前傾了傾。底下的海更近了,沉沉的誘惑著她。
  窗欞上有根小小的釘尖冒在外麵,上麵掛著一簇米色的線絨,在風裏搖頭歎氣。她伸出手去,捉住了。她認得,這件毛衣是她織給父親的。她第一次織毛衣,原本打算聖誕節送給父親做禮物的,誰知織得那樣慢,一直到五月份父親的生日才完工,送了給他。父親樂得像個孩子,連連讚漂亮,說可惜天已經熱了,恐怕還要等半年才好穿……他沒有等到半年,一個月前,他特意換上了這件毛衣,手裏緊緊攥著一張全家福的照片,就從這扇窗子裏縱身躍了下去……
  一陣天旋地轉襲上來,她猛得縮回了身體,“啪”一聲關上了窗子。
  不!她不能。父親那洇滿淚痕的遺書上,字字都被淚水漾開了,字字她卻都看得清清楚楚:“……歆兒……我最疼愛的女兒……我抱歉……我深深的內疚……我要走了……把這樣一幅重擔留給你去挑……我是多麽的自私……”
  是的!他自私!他就這樣狠心把她推到這絕路上,讓她去抵擋翻天覆地的巨浪狂瀾!
  她還記得自己抱著父親冰冷的身體,那冰冷幾乎連她的心都凍結了,她抱著父親狂哭:“爸爸!你叫我怎麽辦!你叫我怎麽辦!爸爸……”
  親她疼她的父親永遠都不能回答她了,她恐懼而絕望的嚎啕大哭,一直哭得聲音再也發不出來……
  她知道,從今以後自己再也沒有哭泣的權力了。從今以後,一切的軟弱,一切的眼淚都隻可以往心裏咽。再也沒有人來為她遮風擋雨了,她要挑起一幅父親也挑不起的重擔。
  她根本沒有資格逃避!
  她挺了挺脊背,手下意識的撫向電話。一串再熟悉不過的號碼在指尖蠢蠢欲動。揪心的痛又泛上來,她真是要瘋了!殺父之仇,不共戴天!
  門上響起細微的剝啄聲,是李太太。她的樣子憔悴,眼圈紅紅的。畢竟她做了父親十四年的秘書,賓主之誼非淺。這些天也辛苦了她,日夜和她一塊兒想著辦法,回憶著可以求救的關係。哪怕有一絲可能有希望的,她都找了出來告訴她。
  她說:“傅小姐,下班了。”
  “哦,你先回去吧。我想再呆一會兒。”
  “傅小姐……”李太太欲語又止,最後隻是歎了口氣,說:“那你可也要早點兒回家,明天還要上班呢。”
  李太太走了,屋子裏又靜下來,靜得像墳墓一樣。她坐回沙發上,這是她的老位置,小時候玩得倦了常常就在這領芙蓉簟上睡著了,醒來的時候身上永遠蓋著父親的西裝外套……
  她站起來,給蔡經理打電話,她問:“我們還有什麽辦法?”
  蔡經理不說話,她也知道自己是站在絕壁上頭,根本早已是無路可走,可是還是想多此一問。
  她說:“幫我聯絡簡子俊,我去和他談。”
  蔡經理怔了一下,才說:“是。”
  簡子俊!她對自己冷笑,沒想到她還可以若無其事的說出這個名字來!簡子俊!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兩小無猜的年華。
  “俊哥哥,我長大了就嫁給你。”
  “那當然,我們兩個人最好,我當然要娶你,你當然要嫁給我。”
  ……
  這種痛一直痛入肝腸,痛入骨髓,痛得五腑六髒都扭曲了……
  第二天蔡經理才得到答複轉告她:“簡子俊的秘書說他沒有時間。我想是他不想見你。”
  不想見她,那麽她是否該覺得可以聊以自慰?他起碼心虛,覺得有愧於她,所以不敢見她?
  錯了!大錯特錯!是他根本就不屑於見她,她今天算什麽?一點兒利用價值都沒有了,她憑什麽來耽誤他寶貴的時間?!
  她冷汗涔涔。父親一手創下的基業絕不能落入這個人手中。就算玉石俱焚,她也不會讓他踏進這裏,在父親的國土上耀武揚威。她不允許!
  在這一秒鍾內,她就下定了決心,她決定孤注一擲了,反正她什麽都沒有了,她輸得起——隻不過還有一條命罷了!
  她說:“那好,替我聯絡易誌維。”
  蔡經理吃了一大驚:“易誌維?!……傅小姐……”
  “告訴易誌維,我想和他談談。”堅定的口氣更像是在告誡自己什麽……反正……她早就生不如死了……
  反正……她早就一無所有了……
  易誌維也不肯見她。的確,易總裁日理萬機,哪有空來答理她……傅家現在是落水狗,人人都再打上一竿,隻怕它不死!
  她想盡了辦法,她自己給易誌維打電話,從總機到秘書室,一層一層的通報上去,最後是易誌維的助理彬彬有禮的告訴她:“易先生目前不在台北。”
  她想別的辦法,她甚至於親自到東瞿的寫字樓下去等。可是一無所獲,最後東瞿的總機都不把她的電話轉進去了,一聽她的聲音就掛掉。
  她真要是要絕望了。
  這個時候李太太想出了辦法,她在八卦雜誌上看到一篇關於易誌維的文章,文章裏提到說易誌維有一個僻好——每天早上到陽明山高爾夫俱樂部去打幾杆球。
  陽明山的這家俱樂部,是台北最有名的銷金鍋,非會員想要入內比登天還難。可是傅聖歆有會員卡。應該說是她父親的會員卡,這家俱樂部一年審定一次會員資格,交納天文數字的會費,然後再發放這一年的新卡,這種會員卡是身份的象征,所以傅良棟不喜歡打球,卻年年申請——沒想到今年卻派上了用場。
  傅聖歆一清早就去球場守株待兔,果不然,七點多鍾就看到易誌維那部銀灰色的林肯駛入了停車場。
  她的心怦怦的跳著,眼睜睜的看著司機下車,打開後座車門。一雙高跟鞋踏在地上,漂亮的美腿、纖美的腰肢、一張美得眼熟的臉孔,傅聖歆認出來了,是影星祝佳佳。
  易誌維終於從車裏下來了,祝佳佳立刻挽住了他,兩個人有說有笑的向餐廳走來。
  傅聖歆在餐廳門口迎了上去:“易先生。”
  他揚了揚眉,不太高興。不過他是世家子弟,講的就是風度。所以禮貌的含笑問候:“傅小姐,來打球?”
  寒喧了這一句,立即想挽著美人走開。傅聖歆卻急切的說:“易先生,我隻占用你五分鍾。”
  他聳聳肩:“我很忙。”
  她直直的望著他的眼睛:“不至於忙到連五分鍾時間都沒有,對吧?”
  他笑了一下:“好吧。我就給你五分鍾。”轉臉對祝佳佳說:“去那邊叫好東西等我,我馬上過來。”祝佳佳甜甜一笑:“好。”款款走過去了。
  然後他抬腕看表,看樣子真的要倒計時了。
  她舔了一下幹澀的嘴唇,艱難的措詞:“易先生,現在隻有你可以救華宇。我可以把30%的股權以一個象征性的價格賣給你,你做執行董事。”
  他又笑了一下:“謝謝。我不感興趣。”
  “易先生,華宇並不是無藥可救,它一直是藍籌股。如果你給個機會給我們,我們一定不會讓您失望的。”
  他看了一下表:“還有四分鍾。”
  “易先生……”
  他打斷她的話:“傅小姐,我很同情你現在的處境。不過很遺憾我不能幫你。我對華宇不感興趣,相反,我很樂意看到它倒閉。傅小姐,我提醒你,我們是世仇,我的父親是因為令尊的緣故,以致心髒病發作而去世的。當年我就和你一樣,是家破人亡。你說,今時今日我會不會幫你?”
  “易先生……”她蒼白無力的垂下頭去:“我很抱歉,可是……”
  他笑了笑:“你來求我,還不如去求簡子俊嘛,你們是世交,比起我這個世仇應該有感情多了吧。”
  她狠狠的咬著牙:“易先生,我寧願來求你,也永遠不去求他。”
  “哦。”他漫不經心的笑著:“你大約已經求過了,他不肯見你,所以你才來找我。”
  她心底的寒意冒起來。
  易誌維對於察言觀色,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本事,一見她的臉色,就微微一笑:“我說對了吧?傅小姐,我建議你還是對簡子俊去下功夫,也許他會念點兒舊情,給你一條生路。”
  她抬起眼睛來,話中已沒有了感情:“如果他要給我生路,他早就手下留情了。易先生,我的確是走投無路才來找你。我們都心知肚明易傅兩家的恩怨,我不敢奢望你仗義出手,易先生,我了解你,你是一個優秀的商人,我想,你也許對某些商品會有些興趣。”
  他若有所思:“比如?”
  “比如……”她的臉上浮起一層淡淡的紅暈,她深深的吸了口氣:“我!”
  “你?”他大笑起來:“這倒是個很有趣的提議,不過,你說你了解我,想必知道我一貫的作風,我從來就要求物有所值。超過我心裏的那個價位,我一分錢也不會多出。”他惡毒的打量著她:“我想,傅小姐,你值不了七億。”
  他的話像刀子一樣插在她心上,她的舌頭發硬,可是她不能回頭就走,她既然來了,就準備受這種汙辱的:“易先生,我不要那麽多,你隻要給我三億,我就有辦法讓華宇起死回生。”
  他笑得還是那樣惡毒,慢吞吞的說:“三億?你也值不了這麽多。”
  “三億是我連帶華宇,華宇雖然成了今天這個樣子,爛船也有三斤釘,何況昔日的民間第一大銀行,我們隻是周轉不靈,旗下的各子公司其實都還有實力。”
  他還是笑:“花三億買一個女人和一條爛船,這不是我的作風。傅小姐,謝謝你。你還是另找別的買主吧。”
  “易先生!”
  他舉起手腕來:“傅小姐,五分鍾到了。”徑直繞開她向祝佳佳走去。
  “易先生!”她咬一咬牙:“如果你拒絕我,你一定會後悔的。簡子俊想要的就是華宇,我不願意賣給他,所以我才來找你。你心知肚明,簡子俊今後十年裏絕對是你最大的敵人。你現在如果不防患於未然,遲早一天東瞿會像華宇一樣!”
  他轉過身來,微笑著看著她:“傅小姐,你有很能打動人心的伶牙利齒。簡家失去你這樣的兒媳人選真是他們的不智。”他停了一下。她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他,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他是她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不是嗎?
  他說:“這個禮拜天我打算去紐約辦一點兒私事,傅小姐,紐約見。”
  她半天喘不過氣來,天花板上的吊燈亮得好刺眼,刺眼得讓她覺得頭暈。她不敢相信,她成功了?不!隻成功了一半,她知道,有一場堅苦卓絕的戰役正在紐約等著自己。
  她沒有退路的,她一定得贏。

  第二章
  回到家裏就翻箱倒櫃的找護照和簽證。家裏人多,少不了就有人去多嘴,她的繼母就氣籲籲的走了過來:“大小姐,你這是要去哪裏?”
  她向來不大和她多說話,隻管把床頭櫃上的抽屜都打開來找:“我去美國和一個客戶談談。”“去美國見客戶?公司現在都要倒閉了,還見什麽客戶?”繼母的眼睛盯著她的手,護照和簽證都找到了,她一樣一樣的收拾化妝品、珠寶、衣服。父親過世後,她就沒穿過鮮色的衣服。可這回不一樣。她狠了狠心,把衣櫥裏幾件漂亮的禮服都拿出來裝到箱子裏。
  繼母起了疑心:“你去國外,不回來了是不是?”
  她不答話,把首飾一樣樣裝了起來。繼母就嚷開了:“好!好!你父親屍骨未寒,你就要撇下我們孤兒寡婦遠走高飛?你父親偏心,偏的好!把股權全留了給你,你倒一甩手就走!你走可以,你把股票留下來!”她“啪”一聲合上箱蓋,淡淡的反問:“把股票留下來?你不知道外頭的市價嗎?那些股票還值什麽?”
  傅太太狠狠的瞪著她:“你不要以為我不懂!公司雖然要倒了,股票並不是廢紙。早有人開了價,隻不過你不願意賣。你的花花腸子我知道,你是怕我們分了你的,和簡子俊齊了心來逼我們母子走路,好獨吞這家私!”一邊說,一邊就嚷:“可憐你父親隻有聖賢一個兒子,小小年紀就沒了爸爸,一點子活命的錢還被別人算計……”索性放聲大哭起來:“聖賢啊……我苦命的孩子……我們娘兒的命怎麽都這麽苦……你媽沒有本事啊……”
  她這一哭,聖欹、聖欷都進來了,姐妹兩個就勸:“媽,別哭啦。”聖欹就說:“大姐是出國有事,怎麽會不回來了?”聖欷也說:“大姐一向有情有義,怎麽會做這種事,自家骨肉,您還有什麽不放心的?”
  傅太太“呸”了一聲:“你們懂個屁!要不是我替你們說話,你們連今天這點東西都沒有!什麽自家骨肉,你們的父親讓鬼迷了心了,就認得她一個是姓傅的。我們娘兒們算什麽?連給人家提鞋也不配!”
  聖欹說:“媽!你真是糊塗了。”對聖歆強笑:“大姐,你別和媽一般見識。爸爸出了事後,她都糊塗了。”聖欷攙起傅太太來:“媽,咱們回房歇歇。”姐兒倆連哄帶勸,把傅太太架走了。聖歆讓這一鬧也乏透了,無力的坐在床上看著行李箱子。聖欹又進來了,也呆呆的看著她的行李。
  她叫了一聲:“聖欹。”聖欹抬起頭來,幽幽的說:“大姐,你不會真的拋下我們不管,是吧?”
  她的鼻子一酸,聖欹緩緩的走過來,在床前坐了下去,將頭依畏在了她的膝上,鄭重的、依畏著:“大姐……我們沒有了父親,再也不能沒有你了……”
  膝上的熱流順著腿慢慢的向下蜿蜓著,她的眼睛一熱,眼淚幾乎又要流下來了,她連忙將下巴擱在了妹妹的頭上,妹妹的發香沁入鼻端,她用手摟著妹妹,她得讓自己知道,自己不光得為父親和自己活著,她還有弟妹,她還有骨肉至親。不管怎麽樣,她得想法子,好好活下去。
  在紐約的J.F.K國際機場大廳,易誌維的私人秘書黃敏傑來接她的班機。她和黃敏傑打過幾次交道,以往的印象都是冷淡淡的。今天也並不熱絡,隻說:“易先生派我來接你。”就叫隨行的司機替她拿起行李。
  她被送到酒店的一間套房安頓下來。剛剛洗了個澡,略解了一路的風塵與疲憊,電話就響了。是易誌維打來:“怎麽樣,路上還順利嗎?”
  “還好。”
  “我在樓下的餐廳等你,替你洗塵。”
  她掛上電話就找衣服化妝,一顆心跳得又快又急,就像初出道的演員登台前的怯場。衣服是最主要的道具,可是她挑來挑去,沒一件合意的。不是樣子老氣,就是顏色太俗。最後她一橫心,就隨便取了一件小禮服穿上,左右她是比不過那些明星。
  走進餐廳時,心還是怦怦的跳。易誌維一向紳士派,站起來替她將椅背虛拉一拉,讓她坐下來。這才回自己座位。打量了一下她,笑著說:“我原以為會看到一隻開屏的孔雀,原來估計錯了。”
  她也笑了一下,坦然道:“反正我怎麽也比不過你的祝佳佳,索性就素麵朝天。”
  他低低的笑了一聲,伸手就招呼侍者來點菜。
  他絕口不談公事,她也隻得順著他有一句沒一句的講些紐約的遊玩去處。一頓飯吃下來,她真有些吃力。和他這樣聰明的人在一起,還想算計他,實在是吃力的事情。又得步步小心,防著自己反而上當。她剩下的隻有自己,一旦連最後的本都蝕了,她就再沒有翻身之日了。
  喝完了餐後咖啡,他就說:“我住你隔壁,咱們回房間聊一聊吧,這裏太吵,不適合談話。”
  該來的躲不了,她不言聲的站起來,他替她將皮包拿來給她。兩個人就乘電梯上樓去。他的房間雖然在她的隔壁,可是要大許多,有繁複的層層套間,到處擺滿了鮮花和水果。他笑著說:
  “本來是想訂三個普通套間,你我還有黃秘書各一間。可是酒店隻有兩間套間了,還剩就是這蜜月套房。我隻好就住這一間。”
  她有些窘,極力的找話來說:“你是來辦公事的嗎?事情辦完了?”
  他微笑著:“沒什麽事要辦。我隻是在這兒等你——台北人多眼雜。”
  其實她也猜到了幾分,但聽他坦白說出來,倒是意外。她的心“撲撲”的跳著,搭訕著拿起桌上的涼水瓶倒了杯水,喝下去並不覺得涼,可是一顆心跳得那樣急,怎麽也得找話來說。於是走到窗前去,眺望了一下街景:“你這露台上倒不錯,我那邊看不到那條街。”
  他也走過來,就從後頭抱住了她的肩:“夜景更好呢,我邀請你來看。”
  她掙紮了一下,他倒立刻鬆開了手。她回轉身來看著他:“我急著要用錢,你應該知道。”
  他笑了一下,也就走開去了。說:“你第一次來紐約吧,我帶你出去走走,我應該是個合格的導遊,我在這裏讀了四年書。”
  她隻得答應了,跟他出去。他沒有帶秘書和司機,自己開了車子載了她去遊曆。她第一次看見他開車,樣子是很嚴肅的。他平常都是靈動的,水一樣,一瞬眼就變了另外一種樣子。於是不知為什麽,她笑了一笑。偏偏又讓他瞧見了,問:“你笑什麽?”
  她嚇了一跳,遲疑了一下才說:“我在想你在辦公室裏的樣子,是不是和現在一樣很嚴肅。”
  他笑了一下:“差不多吧,反正秘書們都抱怨過。辦公室裏誰的心情可以好起來?累得半死還要裝出好臉色給下屬看,又不是他們發薪水給我。”
  她陪笑了一下。他瞥了她一眼:“你很怕我?”
  她的心又跳得厲害了,她低低的說:“我當然怕。你是我唯一的生路。”
  他又笑了:“這倒是老實話。你知道不能在我麵前玩花樣,所以幹脆老老實實——就好象明知比不過祝佳佳,幹脆就穿件最平常的衣服。”
  她心裏的寒意又湧上來:他簡直就是看透了她了。
  他說:“那,你現在又在害怕了,對不對?”
  她不說話,他又說:“怕我好。比愛我好多了。”
  她詫異的看著他,他微笑著:“我忘了警告你了——千萬不要愛上我,我受不了麻煩。”
  她將頭撇過去看車窗外的景色。他說:“我知道你心裏正不以為然,我這個人是怕了女人了,要死要活的說愛我,你這種更可怕——有勇氣有決心的女人,一旦確定目標就會全力以赴,至死不悔。你若愛上我的話,我真的會被你纏死,所以請你注意,別給我們兩人添麻煩。”
  她不得不回過頭來了:“你放心,那是絕對不會的。”
  其後的幾天,傅聖歆過得提心吊膽,可是居然與易誌維相安無事。可是越與他相處的久,她就越覺得害怕。他實在是個太變幻莫測的人,上一秒和下一秒永遠判若兩人。她更猜不出他到底意欲何為,他再也沒有邀請過她去他那邊看夜景,也沒有踏進過她的房間一步。他們白天總是相偕出遊,晚上吃過晚飯後也偶爾一同出去散步,可是他成了最有風度的紳士,彬彬有禮的和她保持著距離。
  這樣過了幾天,她疑惑他是不是欲擒故縱,所以就提出要回台北,像兵法上的引蛇出洞。他沒說什麽就叫秘書訂了機票。
  臨走前一天晚上,他們還是在酒店吃的晚飯。傅聖歆多喝了幾杯紅酒,自己不免有些頭暈眼花了,易誌維送她回房間,她立在房門口,低低的問:“不進去坐會兒嗎?”
  他笑了:“你真的喝醉了?錢我還沒有存進你的戶頭呢!”
  這句刻薄話氣壞了她,她氣得渾身發抖,他明知道她還是得來求他,所以早就等在這裏,等著看她的笑話。他沉得住氣,終於讓他等到了!反正自己是上了他的當了,就為當日在他房裏她的那句話,他夠有耐力,隻為了她一句話,斤斤計較的男人!
  她從牙齒縫裏擠出一句話來:“無恥!”
  他大笑:“這是我第一次在這種情形下得到這樣的評價——前幾次人家這樣罵我,可都是因為我未經女主人同意闖進了她的房間呢!”
  她氣得臉都紅了,急著要打開門,可是那鑰匙不知怎麽就不聽使喚,手一哆嗦竟掉在了地上,她蹲下去要拾,他早就拾了起來,熟稔的打開了門,她推開他衝進去,轉身就要摔上房門,他早一閃身就進來了。她是氣壞了,連忙把他攔在玄關處,口不擇言就說:“你做什麽?”
  他訝異的揚了揚眉:“是你剛剛請我進來的呀。”
  她的胸劇烈起伏著,他實在夠卑劣,總是設下了陷井讓她往裏頭鑽。果然,他微笑著,伸手撫上她的臉:“你省些心吧,你不是我的對手。”
  他總是可以看穿她在想什麽,所以她處處受製於他。
  “你又怕我了,對不對?”他的雙手捧著她的臉:“不過,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害怕的時候是最美的?”
  她的身體又開始顫抖了,他有時候也說甜言蜜語,比如像現在這一種。可是話到了他口裏,就成了口蜜腹劍,她知道的,他哄著你的時候,多半又是你上了他的惡當了。
  果不然,下一秒鍾,她就知道自己又上當了——他纏綿的吻上來,吻得她身體發軟——他還沒有答應幫華宇!用他的話說,錢還沒有進她的戶頭!
  第二天在飛機上,雖然和易誌維的位置是坐在一起,長達八個多小時的飛行,她卻一句話也沒有跟他說。她從來沒有這樣恨一個人,她原以為,自己這輩子最恨的人大約就是簡子俊了。今天她才知道還有人比他更可恨!簡子俊起碼是光明正大的算計她,光明正大的拋棄她,可是易誌維!她緊緊的咬著牙,他簡直就是全世界最陰險最卑劣的男人!
  今天早上他竟然還若無其事的嘲笑:“你現在算不算賠了夫人又折兵?”她氣得幾乎抓起床頭的花瓶向他砸過去。他卻笑著提醒她:“你最好快點兒收拾,不然就要誤了班機了。”
  她讓恨攪得心裏一團亂。上機後就隻盼著飛機快快降落,自己好一下機掉頭就走,永遠不再見這個混蛋的麵。
  終於盼到飛機降落,她風風火火的下機,取行李的時候卻不得不慢下來,他到底又出現在旁邊了:“叫黃秘書代取吧。”
  她不理他,隻想快快離他遠一點兒,轉身就往外走。他偏偏要跟出來,她恨恨的站住腳:“你還想怎麽樣?”
  他閑閑的說:“不要以為我跟著你,這是機場的出口,你走得,我就不能走?”
  她氣絕,掉頭又往外走。剛走出安檢通道,他突然摟住她的腰,她沒想到大庭廣眾之下他敢如此無禮,正要掙紮,他卻猝然的吻上來,她嚇得呆了,真的呆了,不知道他在做什麽。正好又讓他占盡便宜,等到她醒悟過來,眼前早已是一片白光——起碼有二十部相機正對著他倆狂拍,鎂光燈閃得人眼睛都睜不開。
  黃敏傑趕上來解圍,記者們哪裏肯依?七嘴八舌的問開了:“易先生,你是和傅小姐在拍拖嗎?”“易先生,你和傅小姐是雙雙出國度假歸來是吧?”……
  易誌維卻不高興了似的。拖著她在秘書的配合下殺出重圍,急匆匆就上了在機場外候著的私家車。記者們追上來,對著車子還一陣狂拍。
  車駛上了交流道,他才把繃著的臉放鬆了,笑逐顏開:“明天社會版頭條準是我們兩個。”
  她悟過來:“你是故意的?為什麽?”話一出口自己也猜出了答案,立刻又氣得夠嗆。他是唯恐人家不知她損兵折將,所以用這方法來昭告天下,讓所有人都知道她在他手下敗得一踏糊塗。
  果然,他笑:“是又怎麽樣呢?”她恨極了,又明知言語上也贏不了他,隻得掉過頭去不理他。
  她沒讓他送自己回家,隻讓司機把自己載到了公司門口下了車。他還和她道別:“有空找我喝咖啡。”
  她狠狠的瞪著他,有可能的話,她一定會殺了他!
  她叫了計程車回家去。家裏早吃過晚飯了,靜悄悄的。正合她的意,她無聲無息的回到自己房裏去,關起門來才象是一口強撐的氣散了。她撲到了床上,床上鋪著她從父親辦公室裏拿回來的那領芙蓉簟,冰冷的芙蓉簟。她把火熱的臉貼上去,像貼在父親的懷裏。
  “哦!爸爸……”她低聲的呼喚著,痛苦的呐喊著。
  她該怎麽辦?她能怎麽辦?!
  第二天她下樓吃早飯,家裏人才知道她回來了。大家正炸了鍋一樣,紛紛的爭著報紙看。一見了她,倒鴉雀無聲了。聖欹叫了聲:“大姐。”把報紙悄悄的藏到身後去,她伸出手:“給我!”
  “大姐!”
  “給我!”
  聖欹怯怯的將報紙給了她,她一眼就瞧見頭版巨幅的照片——正是自己與易誌維熱吻的鏡頭。她的頭一陣陣的發暈,眼睛也發花,吃力的讀著報紙上的套紅大字標題:“易誌維紅顏新寵”下頭是小字,看得更吃力:“記者昨夜巧遇機場熱吻。易誌維未發一言攜美匆匆而去,有人認出照片中女主角為已故著名銀行家傅良棟的長女傅聖歆。易誌維在私生活方麵一向保守低調,此次在大庭廣眾之前與女友熱吻,足見此女友與其關係非同一般。有同機者告訴記者,兩人在機上坐位相鄰,頻頻有親昵舉止,顯然正處於熱戀中……”
  她的肺都快氣炸了,“大姐。”聖欹又在怯怯的叫她,她知道家裏人怎麽想,公司在千鈞一發的時候,她卻跑到美國去和男朋友度假,尤其這個“男朋友”是易誌維。
  果然,傅太太說:“聖欹!你少在這裏聒噪我們大小姐,人家現在是飛上枝頭變鳳凰了!隻怕你們爸爸要從墳墓裏爬出來掐死逆子呢——有誌氣啊,搭上了易誌維,好啊,都能拍部電視劇了!”
  傅聖歆不想和她一般見識,忍下這口氣,轉身說:“我去上班。”
  一到辦公室就接到李太太報告:“中銀的徐董打電話找您。”
  銀行找她還有什麽事?逼債。她欲哭無淚:“接進來。”
  一接通她就說:“徐董,我真的是在想辦法了。”
  “我知道。”徐董的態度竟然迥乎尋常的好:“世侄女,不要急,我也知道你的難處,慢慢來。”
  一刹時她真以為自己耳朵有了毛病,半晌做不得聲。又聽徐董說:“這樣吧,我們約個時間吃頓飯聊一聊。唉,自從你父親出了事,我心裏也亂得很,沒有來關心一下你。”

  第三章
  她受寵若驚:“徐伯伯您太客氣了,說這樣的話倒叫我心裏過意不去。不如我們晚上邊吃邊談。”徐董滿口答應了,她掛上電話,仍象是在做夢一樣。是不是老天聽到了她苦苦的禱告與祈求,所以出現了奇跡?還是父親在天的亡靈保佑,保佑她在絕望裏得到了這個峰回路轉的機會?
  反正,世上終於讓她看到了奇跡,她像個孩子一樣的跳起來,出去告訴李太太。李太太也高興的隻叫“阿彌陀佛”,她微微眩暈,天啊,你還是公平的,你還是聽到了我日日夜夜的哀求。
  李太太樂嗬嗬的:“我看今天是我們華宇的轉運日。”一句話提醒了她,她說:“我給另外幾家銀行打電話試試口氣,也許今天幸運足夠讓我們有個大大的驚喜!”
  她今天真的幸運得過火,幾家銀行的態度都有極大的改變,其中富裕銀行還和中銀一樣,客客氣氣的和她談起了老交情,婉轉的表示想和她餐敘,她一口就答應了。打了這樣四五個電話,簡直是喜上眉梢。早上那點不愉快煙消雲散,無影無蹤,高興的打了電話回家去告訴聖欹:“我今天晚上約了人,不用等我回來吃飯了。”
  晚上施施然去赴中銀的飯局,徐董的態度真的與從前判若兩人,一口一個世侄女,把她誇得一枝花似的,說她有本事,把父親的基業打理得井井有條。她歎了口氣:“徐伯伯,我們的情形你是知道的,欠中銀的錢,我已經盡量在想辦法了——隻怕近期內到帳的那些拆借,我並不能夠馬上軋過去。”
  徐董笑嗬嗬的:“咱們幾十年的交情了,世侄女怎麽還這樣見外?等你手頭活一點兒再說不遲。”她大喜過望:“徐伯伯,您是華宇的活命恩人,您的大恩大德,我會永遠銘記於心的,家父在九泉之下,也會感念您的恩德的。”
  徐董說:“看你說的,徐伯伯都要不好意思了。”停了一下,說:“其實伯伯也是有求於你。”
  她脫口道:“隻要聖歆做得到的,我自當粉身碎骨,再所不辭。”
  徐董打個哈哈:“哪有那麽嚴重。隻要你一句話,我相信誌維是肯聽的。”
  她暈頭轉向:“誌維?”
  徐董連忙說:“對啊,隻要東瞿指縫裏漏點兒給我們,中銀就享之不盡嘍!”他笑著:“易誌維少年英雄,我們這一班老家夥是望塵莫及了,我們聚在一起,大家說起來,都說今後金融界是易誌維的天下啊。”
  易誌維?!
  她的大腦中一片混沌,不懂何時與這個名字扯上了聯係,她不是在和他談拆借的事情嗎?事情一點兒一點的明白過來,她終於明白過來。不是老天垂憐,不是她幸運——是易誌維!
  是她與易誌維的那段花邊新聞起了可笑的作用!人人都以為她真的是易誌維的新寵,銀行家更是想巴結易誌維,所以都給他三分薄麵,所以都想來和她套交情。她呼吸困難,喉中像哽了一個硬塊一樣難過。什麽世交,什麽舊情,是她又有了新的價值,他們才放過她,不敢趕盡殺絕。
  她真怕自己會昏過去的,她吃力的呼吸著,徐董還在喋喋不休的講話,她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
  “聖歆。”熟悉而又陌生的聲音,是誰在叫她?她遲鈍的轉過臉,她的臉色本來白得像梨花一樣,這一看,連唇上最後一抹血色也消失了。
  易誌維!
  他還是笑得那樣風度翩翩,走過來:“真是巧,你也在這裏。”徐董早笑得和彌勒佛一樣了:“易世侄,可真是巧。”
  她根本就沒了思維的能力,呆滯的坐在那裏。他故意的從後頭圈住她的脖子,親昵的說:“別氣了,我又不是故意讓那幫記者看到的。”一邊說,一邊向徐董笑:“她就是這個樣子,遇上一點點事,就不愛理人了。昨天在機場讓記者拍到我們兩個的照片,她惱了,今天連我的電話都不聽了。”
  他真是撒謊專家,這樣的話說出來眼睛都不眨,她推開他,他順勢拖開一把椅子來坐下:“你們聊什麽呢?”
  徐董看見他們兩個的情形,知道一對情人鬧了別扭,在耍花槍,怪不得剛剛說到易誌維,傅聖歆的表情不太對。所以笑容可掬的說:“我們正說到你呢。”
  他瞥了聖歆一眼:“說我什麽?聖歆準說我的不是。”
  徐董說:“哪裏,聖歆正誇你呢。”
  他的目光溜溜的過來,真叫她招架得有些吃力,隻好低下頭去。徐董一拍頭:“瞧我這記性,約了人打牌,竟忘得一幹二淨。可遲了,要走了。”衝易誌維一笑:“你和聖歆慢慢聊,真對不起,我得先走了。”
  他走了,易誌維就坐到了他原來坐的位置上,正衝著傅聖歆的對麵,就低了頭瞧:“怎麽?在哭呢?”她把臉一揚:“我哭什麽?我笑都來不及呢,他們要巴結你,所以連我都沾了光,托你的福,我看我這次真的要化險為夷了。”
  他一笑:“你明白就好。我隻要讓人知道你是我的女人,他們就會給我幾分麵子,你和你的華宇就有機會翻身。”她詫異的看著他,他微笑:“物有所值,你和華宇值得我亮出我易誌維三個字。這三個字可是金字招牌,千金不換,你打算怎麽樣報答我?”
  她看著他,他還是笑得那樣惡毒,她心裏的冷一絲一絲的沁上來,她知道他說的是實話,他的名字太值錢了,他昭告天下她是他的禁臠,所以她才被那群銀行家重新估量利用價值。他早就有預謀的,他早就算計好的,他不用真金實銀的拿出錢來,她和華宇就可以逃出生天,她打了個寒噤。好吝嗇的人!
  像他這樣銖毫必計的精明商人,他一定會在她身上收回比投資多上十倍的利益才會甘心,他會要她做什麽?
  “你又在害怕了?”他嘲弄的笑著:“你放心,我不是老虎,吃不了人的。”
  晚上她睡得不好,早上起來就有了黑眼圈,對著鏡子想用眼影去遮蓋,刷上紅的也不好,刷上紫的也不好,總像是哭過一樣,發悶氣將小刷一扔,打在鏡子上“啪”的一響,又彈到了地上。易誌維在床上懶懶翻了個身:“怎麽了?”
  她不作聲,彎腰去找那把小眼影刷子,不知掉到哪裏去了,這件睡衣偏偏又是件緊身的樣式,腰裏掐得恰到好處,她蹲在那裏,隻覺得衣服束得人透不過氣來。
  “找什麽呢?”他問:“大清早的,我以為我算是早起的人了,你倒比我起得更早。”
  軟緞的拖鞋踩到小小的、細細的硬物,她移開腳,從地毯的長絨裏拾起那枝小刷子。
  他起來了,看她繼續化妝,他問:“怎麽?沒睡好?”
  她淡淡的答:“我擇床。”
  他笑:“如果你提議去你家的話,我不會反對的。”她明知口舌上贏不了他,悶悶的說:“我該走了。”
  “還這麽早,”他看了看表:“陪我去吃早點打球吧。”
  她從來對任何運動都不感興趣,可是他很有興致的花了一早上的時間教她如何握球棍。她知道他的用意,整個高爾夫球場上,起碼有五位商界中人看得眼都直了。尤其是大利銀行的董事長何永基,最後終於忍不住走過來問:“這位是……”
  易誌維輕描淡寫的說:“我的朋友傅聖歆小姐。”
  “哦!原來是傅良棟先生的千金。聽說華宇現在是傅小姐在打理?真是年輕有為。傅小姐這樣漂亮,又這樣能幹,誌維,你真的好眼光。”奉承話說了一大篇,又問:“兩位什麽時候請我們喝喜酒呢?”
  不等她出聲,易誌維就說:“我和傅小姐隻是普通朋友。”
  何永基指著他笑:“老朋友了還騙得過我?你從來帶女人來都是在一旁當觀眾,今天親自充教練在教傅小姐,這位傅小姐可夠例外的了,還說隻是普通朋友?”一見易誌維繃起了臉,忽然恍然大悟,自己這麽說,不是在揭易誌維的舊帳麽?難怪他不高興,這位傅小姐聽了,難免會吃醋嘔氣,自己真是糊塗了。轉念一想,易誌維緊張成這個樣子,傅聖歆在他心裏的地位可見一斑,連忙笑咪咪的說:“傅小姐,別多心,我慪誌維玩呢,他這個人向來專心,你應該知道的。”
  等他一走開,易誌維就笑著對聖歆說:“你現在如果找他貸款的話,我打賭再多他都敢貸給你。”她知道他雖然講的是笑話,卻是實情,心裏就更覺得難受。別過臉去用球棍戳著那草地,他知道她不喜歡和他說話,可是他偏偏就愛逗她:“怎麽了,啞巴了?”
  他是她和華宇的大恩人,她不能得罪:“沒什麽。”
  “那怎麽像受了氣的小媳婦一樣?”他伸出食指抬起她的臉:“你要學的第一課就是微笑。任何情況下,任何人麵前,你都得笑得出來,笑得燦爛,哪怕你恨死對方了,你也得笑著和他講話。等他以為你是無害的再給他一刀不遲。”
  她深深吸了口氣,對著他璨然一笑了。他說的對,在這個世上,她要學的東西太多了,她會好好的學,用心的學。“孺子可教也。”他在她笑得春花一樣盛放的臉上輕輕一啄:“我會好好調教你的。”
  眼前的難關算是暫時度過了,可是她並不見得輕鬆多少。和易誌維在一起是件太吃力的事情,他的心思難以琢磨,變得太快,轉得也太快,她隻得努力的去跟上。老實說易誌維對她算不錯,除了有時候罵她笨,說她“朽木不可雕”之外,大多數時候他還算好相處,尤其是他是個紳士派的人,禮貌周到,天塌下來也不會失了他的風度。他教她很多東西,從做人到經商。有些是他對她說:“你在旁邊學著點。”有些是她自己看著悟出來的。她喜歡看他對助理講電話,那種殺伐決斷,是外人輕易見不到的。他的口氣是最淡薄的那種,就像平常對她說:“晚上陪我吃飯。”,對著助理,說出來的卻是驚心動魂的內容:“追加投入,我明天再也不想在交易所見到這支股票了。”
  他偶然的會和她談到商界中事,講起那幫財經巨子們總是很諷刺的口氣,他諷刺起人來是很毒辣刻薄的,她有時候也是這種諷刺針對的對象,因為她笨。其實從小很多人讚她聰明,隻不過和他這樣聰明絕頂的人在一起,她就顯得笨拙了。他就受不了身邊的人半天理會不到他的意思,開始的時候還罵她,後來大約覺得實在是無可救藥,所以降低了要求,不再多說她了。
  跟著他的日子稍久,多少摸到了他的一點兒脾氣,這一點兒也隻是生活習慣上的。愛吃什麽,不愛吃什麽之類,他向來起早,可是如果睡不好就有起床氣,繃著臉生氣,連打球也會水平失常。所以他沒睡好的時候,千萬不去惹他。這多少給他添了一點人性味——可是她還是怕他,跟他越久這種怕就越甚,他花了很大的心思栽培她,而她想不出他要的收益是什麽。
  他們到底是世仇,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她恨簡子俊恨到哪一步,他就應該恨她到哪一步,不是嗎?或許他要把她培植成才,然後再來出手對付她。因為他的慣例是不向無用的婦孺出招;又或許他太閑了,於是把她當成寵物來調教,今日的易誌維縱橫天下為所欲為,有本事翻雲覆雨,就是常常因為沒有對手而閑得近乎無聊。他這個人太聰明、太無懈可擊。凡夫俗子望塵莫及,所以寂寞。
  她還真想不出自己是哪一點吸引了他,引得他肯相助華宇。她事後將30%的股權劃進他的戶頭,他倒還道了一聲謝,不知是紳士風度使然,還是真心實意。她倒是鬆了口氣,她還怕他不肯要呢。有了他做華宇的大股東,無疑是大樹底下好乘涼。
  她在公事上漸漸摸出了一點門道,她雖然不是科班出身,對這一行又不熟,可是有他在背後指點。明師出高徒,她雖然老是被他罵笨,可是他親手調教出來的,也多少學了他一點皮毛。眾人皆知她是易誌維的親密女友,都肯給她麵子,她應付著,倒還不吃力。
  她漸漸的把華宇往正軌上帶,雷厲風行的改革公司的體製,大批大批的將慵腫的機構人員裁掉。清算壞賬,將房產抵押出去,以獲取流轉資金。易誌維在一旁看著,沒說什麽,可她知道他是默許的。
  這麽一來,她不覺就忙起來了,易誌維也忙起來了——他新近對一位漂亮的女律師有了興趣,窮追不舍。兩個人見麵的機會少了,她就索性又搬回家去住了。
  家裏就算有萬般的不好,到底還是她的家,
  一回家就和繼母又吵了一架。因為她裁掉的行政人員中,有繼母的弟弟。傅太太早就對她有一肚子的不滿,隻苦於見不到她,聽說她回家了,氣衝衝的走進客廳:“大小姐回來了?真是稀客,我還以為你一輩子都不見我們傅家人了。”要是從前,她低頭就忍了,可是今天她剛在公司盤完賬,精疲力竭,回家來聽她這樣一篇話,好氣又好笑:“這是我的家,我回來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喲!還知道這是你的家,還知道這屋子裏的都是你的家人,我還以為你跟了那姓易的,早就忘了自己姓什麽,早就忘了這兒還有你的家呢!”
  她淡淡的一笑:“傅太太,我尊重你是長輩,請你也尊重自己。”
  傅太太見她不像平時那樣悶不吭聲,越發覺得怒不可抑:“我是長輩?你還知道要尊重我這個長輩?你有姓易的撐腰,你什麽時候還把我放在眼裏過?你現在威風啊,是華宇的董事長,說一不二,想裁員就裁員,哪顧別人的死活。人家一大家子拖家帶口,全指望他那點薪水活命,你太沒有良心了!你父親怎麽瞎了眼,把公司交給了你!”
  辱及亡父,傅聖歆就忍無可忍了:“傅太太,請你說話考慮後果。我裁員是工作需要,有用的人我是不會裁掉的。這次裁掉的人我也依法發放了遣散費用。如果他們不滿,盡可以向勞動法庭起訴我。你以什麽身份在這裏向我挑釁?”

  第四章
  傅太太被她噎得說不出話來,索性耍起潑來:“我算什麽東西,我連你腳下的泥都比不上呢!現在公司你作主,我們娘兒幾個都在你手裏討飯吃,隻有我不識抬舉,還想著你給麵子,你不把我這個老東西轟出去,就算你有氣度了!”一邊說,一邊就哭:“老爺子!你扔下我們母子就走,現在我們連立腳的地方都沒有嗬……”
  傅聖歆煩上來了,輕叱:“你住嘴!”
  這下子徹底惹惱了傅太太:“你叫我住嘴?你算什麽東西!我好歹還是你父親的太太,你憑什麽叫我住嘴,我哭你父親你叫我住嘴?我知道你的心思,你反正是要嫁個好人家了,傅家不過是你娘家,認也好,不認也好,餓死我們娘兒幾個最好!”
  傅聖歆怒極了,反而笑了——這也是叫易誌維逼出來的,越生氣他越逼你笑,她笑了一笑,就說:“傅太太,算你還明白厲害關係。你雖然是我父親的太太,可是我父親已經過世了,遺囑上清清楚楚,留給你有大筆的房產和現金。我於人情於法律都沒有義務贍養你,公司和這幢房子都是我名下的,我讓你住在這裏,不過是給亡父麵子。你不要以為我就有義務把你當做什麽人物,由你來幹涉我對公司事務的決策。”
  一席話直把傅太太說得傻了,傅聖歆緩緩的道:“你如果安份守已,我也會給你麵子,不把你掃地出門。你如果再這樣纏著我胡鬧,別怪我連容身之地都不給你!”
  不等傅太太再說什麽,轉身就回房間去了。
  關上房門,這才生起悶氣來。呆呆的坐在那裏半天,也懶得動彈。最後還是忍不住,給易誌維打電話。響了許久都沒有人接,她以為他把電話又忘在車上了,正打算掛掉算了,倒通了
  “是我。”
  他笑起來:“不是說回家的嗎?怎麽又給我打電話?不會是想我了吧。”她“哧”的一笑:“誰會想你,跟你在一起總是罵我笨。說得我一無是處。”
  “那你還打電話給我做什麽?”
  “我怕你忘了我。”
  他“唔”了一聲:“你不是說和我在一起總是提心吊膽嗎?我忘了你不正好?”
  “那我的公司怎麽辦?”
  “太過坦白的女人會把男人嚇走的。”
  “你說過最恨女人甜言蜜語想騙你。”
  他哈哈大笑起來:“真是奇怪,每次當麵你都不喜歡跟我說話,問你十句你隻答一句,一講起電話來,你倒又伶牙利齒。”他笑了,雖然看不見,但她知道。他說:“現在你放心了,我這幾天都不會忘了你的。”停了一下,問:“真的沒有事,特意的打電話來?”
  她瞞不過他,他永遠洞悉天機。她苦笑:“和人吵了一架,心裏很難過。”
  “和家裏人?”他說:“我有靈丹妙藥,你去逛四個小時的街,買一大堆衣服,保證就高興了。”
  她問:“有沒有新鮮點的主意?”
  “怎麽沒有?最後用我的信用卡簽單。一想到是花我的錢,你一定開心極了。”
  她“哧哧”的笑,他說話就是這樣毒,連說到自己都是這樣刻薄。她那裏有他一張信用卡,他說過那是道具。隔幾天要讓人知道她拿著他的信用卡買時裝珠寶,這樣別人才不會起疑心。她還從來沒有用過,今天被他一說,還真想試試了。
  她於是真的上街去買衣服,跟易誌維在一起衣服永遠不會嫌多,他要出席的各種場麵實在是眾多,他的女伴最好夜夜新衣,每天一個新造型。而易大少縱橫花叢,眼光自然精到,她如果一個禮拜中穿衣重了樣,他就會旁敲側擊,提醒她該買新裝了。
  她將車開到那間著名的女裝店“繽紛”去。這也是第一次光顧這間店子,以往她的衣服都固定在一間老字號買,可是易誌維批評過她衣著太單調,她聽說“繽紛”是最好的店子,今天就索性來看看。
  “繽紛”果真是名不虛傳,她一走進店門,漂亮的女店員就上來笑嘻嘻的打招呼:“傅小姐,我們剛剛到了新貨呢!”她詫異:“你怎麽知道我姓傅?”女店員笑吟吟的:“傅小姐誰不認識?報紙上像您這樣又年輕又漂亮的女銀行家可不多。”
  他們這種店子,專作名人的生意,所以最關注上流社會的八卦新聞。她一想明白,也就不以為然了。試了幾件衣服合身,她也不問價格,就將信用卡交給她們去刷。那女店員一看卡號就笑了:“易先生是我們店的老主顧了,那我們給您打個八折。今天易先生怎麽沒有陪傅小姐一起來?”
  是嗎?他以前經常陪女人買衣服嗎?看不出來,他向來紳士派,說穿了骨子裏也就是大男子主義,沒想到還有女人受他如此恩寵,竟然讓易誌維紓尊降貴來陪她買衣服,這女人一定不同凡響。
  等著她們刷卡,又一位顧客進門,一走進來隻覺豔光四射,美麗照人,原來是祝佳佳。她顯然是老主顧了,店員熟稔的打招呼:“祝小姐,今天換了發型,那一定是要挑幾件漂亮衣服了。”
  “你們說有新貨,我就來看看。”一邊說,一邊往裏走,見到傅聖歆,倒是一怔,旋即滿臉的堆起笑來:“傅小姐,真巧。”
  的確巧,說不定她用的也是易誌維的信用卡呢。她淡淡的笑了笑:“祝小姐。”祝佳佳倒是落落大方:“買衣服?誌維沒陪你來?”天下人怎麽都把她和易誌維的名字連起來講?不過也怪不得他們,她畢竟是至今為止易誌維唯一對媒體默認過的女朋友。個個以為她好有手腕,竟套牢了叱吒風雲的東瞿執行總裁。
  對著祝佳佳這樣的美人,誰都會因她的美麗而覺得眩目,易誌維呢?她不禁微笑:“祝小姐還不是一個人來?”兩人各自會意,一笑罷了。祝佳佳問:“傅小姐有空嗎?我們一起去喝杯咖啡。”
  她遲疑了一下,不知該不該答應。易誌維有時候很別扭,尤其不喜歡她和他身邊的人走得太近,記得有一次他在洗澡,於是她替他聽了一個電話,結果是他弟弟打來的。就為這個他還發了一頓脾氣,他發脾氣的時候很少,所以她牢牢記住了,輕易不敢再和他身邊的人打交道。
  祝佳佳見她半晌不答,連忙說:“不方便就算了。”
  這一來她倒不好說不去了,不然真的讓人以為她心高氣傲,不屑與人交往。笑笑說:“有什麽不方便的,我很樂意呢。”
  兩人一起走出“繽紛”,祝佳佳說:“附近有一家咖啡廳,環境還不錯。”引她去了。情調果然是不錯,兩人坐定下來,各自要了飲品。祝佳佳說:“我一直想近一點看你。”傅聖歆微笑:“我有什麽好看的,倒是祝小姐經得起近看。”祝佳佳不由也笑了:“傅小姐真會說話。”她絕美的大眼睛秋水一樣,盈盈的看著聖歆:“你也許知道,我是跟在誌維身邊最久的一個,你出現的時候,我一直在想你有什麽特別的魅力,讓誌維為你破了那麽多例。”
  “哦?”
  “他那個人在媒體麵前很低調,從來不喜歡自己或親友上頭條出風頭。而且憑他今天的地位和往日與媒體良好的關係,就算有什麽把柄落在媒介手裏,東瞿的公關部也一定有辦法說服媒介不公開。所以說,所謂的‘機場熱吻’一定是他畜意泄露,授意媒介可以刊登。”
  “哦。”
  “你是第一個獲許搬入他的公寓的女人。他從來不留人過夜。”
  “哦。”她搖了搖頭:“還有什麽?”
  “還有,他向來把公事和私事分得很開。他的女友永遠不能妄想在東瞿得到任何幫助。而據我所知,他替你擔保了不止一筆貸款。”
  “他是我公司的第二大股東。”
  “例外就在這裏,他從來不和合夥人或下屬發生糾葛,因為他說有可能影響到他的工作。”
  “哦。”
  “你好象很不以為然?”祝佳佳搖頭:“他做每一件事,一定都是有目的的。因為他的時間很寶貴,沒必要浪費在無用的事情上。傅小姐,你讓他花費了不少時間。”
  傅聖歆換了個坐姿:“祝小姐的意思是……”
  “他愛你。”祝佳佳坦白:“我不知道為什麽,可是他確實愛你。”
  饒是傅聖歆如斯錘煉出來的人,也讓咖啡嗆住了,用紙巾掩了咳嗽著,她也想過易誌維的目的,隻是做夢也沒想過這個結論。好容易緩過氣來,才宛爾一笑:“祝小姐真會說笑話。”
  “我不是說笑話。”祝佳佳的表情嚴肅:“我跟了他三四年了,從來就沒見過他像現在這個樣子。”
  “也許他是想改變一下現在的生活方式。”
  “他是個固執和相當有主見的人。”
  這種談話令傅聖歆吃力,她無話可說,隻得岔開話題:“我最近和他很少見麵,他最近和一位律師走得很近。”
  “你沒有研究過他在曆次收購戰中的表現嗎?他擅長虛晃一槍,用別的東西來分散對手的注意力。”
  “祝小姐,”傅聖歆忍下歎息的欲望:“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麽,我看我們的談話沒有繼續下去的意義了。我還有事,對不起,先走一步。”
  開車跑回家去,倒是一夜沒有睡好。第二天一早就換了衣服去打球。她在球場裏等到了易誌維,他驚訝的揚揚眉:“早!”
  “早。”
  他就忍不住笑:“這麽早跑到球場裏來,不是要見我吧。”她順水推舟的反問:“你說呢?”
  他笑而不語,她咳嗽一聲,問:“怎麽一個人,不帶著你的女律師來吃早餐?”他瞧了她一眼:“你平常沒這麽關心我吧。”
  她舉目望球場:“今天打球的人不少。”突然看到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臉色不由一變,低下頭去。這隻是在一瞬間的事情,他偏偏就看見了,順著她剛才望的方向一看,就笑逐顏開:“哦,傅小姐,你今天的運氣真不錯。來,我們去和簡先生打個招呼。”
  她的臉色慘白,他說什麽?她隻想掉頭就走!他站起來,抓住了她的手:“跟我過去。”
  “不!”
  他眯起眼:“聖歆?”
  她知道他在生氣,可是她寧可被他罵也不願意過去見簡子俊。他眼看她紋絲不動,卻笑著彎下腰來,在旁邊人眼裏,大約又是情人親昵的耳語了,他微笑著在她耳畔一字一字的說:“你最好站起來跟我去見他,不然你知道會有什麽後果。你的華宇目前還有超過七成的同業拆借沒有償還,是不是?”
  他真是卑鄙,居然用公司來威脅她!她咬著唇,怨憤而委屈的看著他。
  “我給你五秒鍾考慮,我數到五你不站起來,我絕不再勉強,保證掉頭就走。1——2——”
  他沒有數到“3”她就站了起來,他讚賞的在她臉上輕啄了一下:“對啦,我教過你的,笑得甜一點,就算要殺他麽,也是以後的事情。”
  對,沒什麽大不了的。不過就是要見簡子俊,她心一橫,突然有了勇氣,她昂起頭,就當以前不認識他好了。一個財經巨子,以前陪易誌維見多了,沒什麽稀奇。
  易誌維挽著她向簡子俊走過去,簡子俊倒是遠遠就笑:“噯,易世兄。”
  “早,簡世兄。”
  兩個人互相客氣,所以都稱對方世兄。雖然在商界中一直爭得你死我活,可是照樣還是親親熱熱。易誌維說:“很少看見你來玩,今天怎麽有興致來打兩杆?”
  “最近肺出了點問題,醫生囑咐我多呼吸新鮮空氣,所以就來了。”
  兩個人相視而笑,易誌維拍著他的肩:“那些醫生們的話,一句都不能聽。不是叫你戒煙,就是叫你少熬夜,盡提些沒可能的建議。”
  簡子俊忍到這時候,終於還是忍不住,向著傅聖歆看過來,她璨然的笑著,小鳥依人一樣偎在易誌維身邊。易誌維就說:“聽說你們是世交,就不用我介紹了吧。”
  傅聖歆伸出手:“簡先生,很高興見到你。”簡子俊說:“我也很高興,傅小姐。”
  “好了,”易誌維牽起傅聖歆的手:“我和聖歆還沒有吃早飯呢,簡先生不如一起來?”
  “我吃過了,兩位請自便。”
  轉身走回餐廳,傅聖歆才長長籲了口氣。
  “不用歎氣,你今天可以打九十分。表現相當不錯。”他的胃口似乎大好起來,吃早點也吃得香極了:“幾天不見,你沒有退步,反而有進步。”
  她笑了一下:“是你教得好,該謝謝你。”
  “是嗎?”停下刀叉來瞥了她一眼:“有誠意的話今天晚上陪我吃晚飯。”
  她忍不住問:“你的女律師呢?”
  他仔細的瞧了她一眼,而後長長的歎了口氣:“我現在算是相信了——這個世界上不吃飯的女人也許真有,可是不吃醋的女人是絕對沒有。”
  她讓他逗笑了:“你憑什麽說我吃醋?”
  他聳了聳肩,不以為然:“你兩次提到我的新女朋友,那又是什麽意思?”
  她說:“今天公司要開董事會,你別忘了來參加。”
  “王顧左右而言他這種小把戲,留著對別人去玩好了,你是我教出來的,別妄想用這招來對付我。”
  聽出他話中的不悅,她偏偏大膽不怕死的再捋一下虎須:“那麽你想讓我怎樣回答才滿意呢,易先生?”
  他大笑起來,彈了一下她的臉:“你這張嘴好好開發一下,會是個談判高手。我開始懷念你害怕我的日子了。”
  “我現在依然很怕你呀。”她將臉一揚:“你還是我的救命稻草。”
  他斜睨了她一眼:“我想我教得太多了一點兒,我應該留點兒看家本事,免得你青出於藍勝於藍。”

  第五章
  她真的擇床,一夜沒有睡好,早上又醒得早。天還沒有亮,客廳裏的燈忘了關,從門縫裏透出一圈明亮的黃色光暈,模糊而漂亮得像特意設計的一樣。她在黑暗裏睜大了眼睛,太靜,聽得到枕頭下他的手表“喳喳”的走動聲音,也聽得清他的呼吸。他老是背對著她睡,睡態也不好,總是霸占很多位置,大約獨睡慣了的。她驀得想起祝佳佳的話來,不知怎麽心裏就一動。她坐了起來,俯過身去看他,暗沉的光線裏他的輪廓依舊是鮮明的,他睡得正沉,她突然生出一種孩子氣來,試探的伸出一隻手去,在他眼前晃了晃。
  當然沒什麽反應,她的呼吸不由急促起來,大膽的伸出了一根食指,輕輕的撫上了他的臉。奇妙而溫暖的感覺從指尖傳到心髒,他的下巴上已冒出了胡渣兒,有一點兒刺手的感覺,可也感覺不那樣完美了,他平常太修邊幅,太完美,隻有這個時候才有了一點真實感,才讓她覺得他是屬於她的——隻在這一刻,也隻有這一刻。
  絕望的寒意從心裏湧起來,很快就侵吞了那一絲溫暖,可是他永遠不會是屬於她的。她的鼻觸裏莫名的發起酸來,她本能的扭了一下身子,或許動靜太大了,他被驚醒了,惺鬆的昵喃:“聖歆?”翻過身來摟住她,聲音朦朧而含糊不清:“怎麽還不睡?”
  沒等到她回答他又重新睡著了,她伏在他胸口,聽著他的心跳,可是就像是躺在那領芙蓉簟上,隻是涼——一陣陣的涼意泛上來,包圍著她,冰冷著她的四肢,冰冷著她的五腑六髒。
  早上兩個人都破天荒地的睡過頭了,還是易誌維的秘書打電話來吵醒了他們:“易先生,今天的會議是否延期?”
  他本來還有三分睡意沒有醒,這一下子也睡意全無了:“當然要開,現在幾點了?”
  “九點四十。”
  “該死!”放下電話就到洗盥間去了,傅聖歆也知道遲了,連忙起來,一拉開密閉四合的窗簾,亮得刺眼的陽光“刷”得射了進來,她猝不防及,連忙低下頭去,可是太遲了,眼睛裏已經積滿了淚水,她這一低頭,正好流出來,匆忙用手去拭,偏偏易誌維已走出來了:“怎麽了?”
  她強笑:“太陽光照的,我真是笨,幾層一起拉開,照得睜不開眼,又掉眼淚。”
  易誌維說:“你忙著拉它做什麽,你難道不用趕著換衣服上班?”轉過身就去開衣櫥找他的襯衣領帶,她連忙去替他把公事包拿過來,看著他打好了領帶,又拿了外套讓他穿上。趁著她替他整理領帶的功夫,他湊近瞧了瞧她的臉,問:“怎麽啦?”
  “沒事。”她隻管催著他:“還不快走,一會議室的人準都等著呢。”
  眼淚又要掉下來了,真是不爭氣,可是她就是受不了這種氣氛。
  他問:“那你怎麽又像個小媳婦似的。”
  她用手推他:“走啊,你開會遲了。難道要下屬們笑你睡過頭了?”
  他疑惑的看著她,他臉上絕少出現這種表情。事情從來都在他控製的範圍內,沒有任何事是他覺得不理解的。他顯然不喜歡這種例外,可是他真的沒有時間和她講下去了,他匆忙的出門去了。
  聽到門關上的那聲“咣啷”,她才乏力的坐在了床上,被子還有一點點餘溫,她用手撫摸著,像摸著一隻打呼嚕的貓。她也不喜歡自己現在這個樣子,她也還有很多的公事要去做,可是就是不想動,就像明知明天就要考試,今天偏偏就要看小說一樣,有一種奢侈而放縱的幸福。
  她挨到十點多鍾才去上班,一上班就忙得團團轉。到了十二點後才閑了一些,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了。起來的太遲,沒有吃早餐。正要叫李太太去幫忙買個便當,電話又響了,一拿起來聽,卻是個溫柔的女音:“你好,這是東瞿總裁秘書室,傅小姐,易先生想和你通話。”
  “我是。”
  聽筒中傳來易誌維的聲音:“聖歆,中午約了人嗎?”
  “沒有。”
  “那你約我吃午飯吧。”十足的大老板口氣,她“嗤”的一笑,他就是這樣霸道慣了,明明是他找她吃飯,偏偏要叫她說約他。“笑什麽?”他不滿了:“別人要提前四個禮拜向秘書室預約,還不一定能約到。”
  她認命:“好,易先生,華宇的傅小姐約您今天中午餐敘。”
  他們去了兩個人最常光顧的那家西餐廳吃海鮮。他們很少在中午見麵,大太陽下,兩個人的心情都好了許多。他是有事找她,她知道。
  “你早上究竟是怎麽了?”
  玻璃窗裏射進來的陽光也像是透明的,高腳杯裏的白葡萄酒晶瑩剔透,她的心情也一樣明快起來:“我說了沒事,你什麽時候這麽婆婆媽媽起來。”
  他哼了一聲,說:“狗咬呂洞賓!”
  他中午一向忙,今天肯定是推掉了約會來見她的,她的心軟軟的發著酵,就像小碟裏的布丁一樣,水晶一樣輕輕的顫動著。她問:“你中午原本是要和誰吃飯?”
  他警覺的反問:“你問這個做什麽?”
  她微笑:“我想比較一下我在你心目中的份量。”
  他笑了,露出一口細白的牙:“那我說是總統你豈不最高興?”
  她揚頭笑:“你為什麽不說是美國總統?那我會更高興的。”
  說起笑話來,兩個人又放鬆了下來,太陽太好,外頭的車與行人都是匆匆忙忙的,大太陽底下各奔前程,她喜歡看這樣熱鬧而不相幹的事情。咖啡上來了,熱騰騰的冒著香味,她喝了一口,太燙,燙了舌尖。
  “晚上有事嗎?”他一邊說,一邊喝了一口咖啡,皺了一下眉,想來也是燙了一下,放下了就望著她:“怎麽不說一聲,這麽燙。”
  她別過臉去笑,他就說:“真鬧不懂你,早上莫明其妙的掉眼淚,中午又一個勁的傻樂,不知道在高興什麽。”
  她還是笑,最後他也笑起來:“噯,到底晚上有沒有約人,沒有的話回家做飯我吃。”
  她故意的皺起眉頭來:“做飯?弄得一屋子油煙,烏煙瘴氣的。”
  他要揪她的嘴角,她一偏臉讓了過去。離得這樣近,看得見他一張完美得無可挑剔的臉,一根胡渣也沒有,隻有淡淡的煙草和剃須水的香氣,他喃喃的像是自言自語:“他們早就告訴過我,女人絕對不能寵,一寵她就會恃寵而驕。”
  她的心裏像汽水一樣冒著許多的小泡泡,有酸的有甜的,冒上來,悶悶的漲在胸口,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她掉過臉去,重新望著街上,碎金子一樣的太陽滿地都是,台北夏季的太陽,街上熙熙攘攘,用古人的話說“車如流水馬如龍”,不相幹的熱鬧,可是看著就高興。
  她的弟弟聖賢過十歲生日,繼母怕她不回家,特意叫聖欹來公司找她。她正和一位銀行家通完電話,心情正好,秘書就告訴她聖欹來了。
  聖欹走了進來,她今年十八歲了,長得很是漂亮,集中了她父母所有的優點。她穿了一條今年流行的雪紡繡花長裙,正襯出她古典而含蓄的氣質,聖歆這才發現自己有個美人妹妹。
  “大姐,”她有些怯意的說:“媽叫你明天回家吃飯呢,聖賢過生日。”她從來沒有在辦公室裏見過聖歆,今天是第一次。大姐接手父親的事業後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大約因為她忙,她更多的時候都是從報紙上看到姐姐在做什麽,而報紙上照片裏她的身邊,永遠伴著那個易誌維,這更拉遠了姐妹之間的距離。今天見聖歆,更覺得陌生,她穿著一身的黑色“三宅一生”套裙,頭發一絲不亂的綰在腦後,完全一派女銀行家的樣子,精明的教她不敢正視。
  “我明天好象約了人……”聖歆伸手去翻記事簿,不過又很快改變了主意:“不管了,我會叫李太太推掉的。”
  聖欹就站起來:“那我回去了。”
  看看她並沒有話再問了,聖欹就往外走,聖歆忽然想起來,叫住她:“聖欹!”聖欹嚇了一跳,轉過身來呆呆的望著她,聖歆笑了一笑:“最近功課緊嗎?”“我們剛剛聯考結束。”聖欹垂下頭去,小聲的說。
  “哦。”她讓歉疚和負罪感淹沒了,有些尷尬的解釋:“我最近真是忙昏頭了,連你今年聯考都忘得一幹二淨。考得怎麽樣?”
  “就那樣。”
  她打開抽屜拿出支票簿子:“考完了可以輕鬆一下,姐姐沒有空陪你出去玩,你自己約同學,看想去哪裏放鬆一下,出國也可以啊。”熟稔的寫好支票,撕下來給她:“給,就當姐姐賠罪。”
  她遲疑不敢接,聖歆也尷尬起來,強笑著:“公司最近景況好多了,這個月更好了,拿著吧。”塞到她手裏去。
  聖欹走了,她想起過去的時光來,自己聯考的那一年,父親也是正忙,沒有空管自己,也是在這間辦公室裏,也就是在這張寫字台上,父親開了支票給自己,叫自己去約同學玩,沒想到幾年後開支票給妹妹的就變成了她。
  她知道自己變了一個人,一半是叫簡子俊逼出來的,一半是叫易誌維逼出來的。她也不知道自己現在這個樣子好不好,但是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自己是走上了一條單程道了,隻好頭也不回的走下去了。
  晚上易誌維有應酬,她一個人隨便吃了點東西,就上街去給聖賢買禮物。十歲大的男孩子喜歡什麽呢,她還真不知道。漫無目的的逛了幾家店子,最後在一家玩具店裏聽了店員的推薦,買了一艘最近正走紅的卡通片裏造型的太空船。想到今天聖欹怯怯的樣子,又跑去買了一條漂亮裙子給聖欹,買給聖欹,當然也要買給聖欷,於是又給聖欷挑了一套名牌球衣,她記得聖欷喜歡打網球。既然家裏人都有份,她索性替後母也買了一條手鏈,免得太著痕跡,大家真以為她和後母勢同水火。這樣的大采購,她的興致勾起來了,替自己也買了一大堆衣服,逛到男裝部,看到漂亮領帶,又替易誌維買了幾條。
  大包小包的東西堆在她汽車的後座上,像年前或聖誕節大采購一樣,她興高采烈的開車回去,到了樓下,東西太多拿不住,勾著、提著、抱著、夾著那些紙袋,艱難的在門口拿鑰匙,還沒有摸到鑰匙,紙袋“噗嗤嗤”卻都掉在了地上,她也不生氣,衝自己扮個鬼臉,還是笑著,蹲下去撿。
  正在撿著,門卻開了,她仰起頭來一看,原來易誌維回來了,她笑著說:“你不是說有事嗎?今天怎麽散得這麽早?”他不吭聲進去了,她連忙把東西拾好了走進去,把那些大包小包都擱到了茶幾上,自己又換了拖鞋,笑著說:“我今天算是好好采購了一次。”忽然疑惑起來:“你怎麽了?”
  易誌維坐在沙發上,也不說話,也不動彈。她走過去,這才聞到他身上的酒氣,連忙說:“怎麽喝了這麽多。”
  “沒喝多少。”他的聲音悶悶的,不太高興似的。她從來沒有見他喝醉過,也不知道該怎麽辦,問:“不舒服嗎?要不要替你泡杯茶?”一邊問,一邊就去開大燈。
  “關上!”他突如其來的一聲大喝把她嚇了一跳,連忙又把燈關上,壁燈幽幽的光裏,兩個人都僵在了那裏,像兩尊石像一樣。最後,她站起來:“我去放水給你洗澡。”
  他卻一下子抓住了她的手:“聖歆!”將她一扯就拉到懷裏去,箍著、吻著。
  “你真是喝多了。”她掙著:“放手讓我去放水。”他不肯聽,反而把她箍得更緊,她說:“要勒死我?”他也不管,把她往沙發裏捺,好象就想把她嵌進去一樣。她驚慌起來:“你發什麽酒瘋!”他反正不說話,兩個人扭成一團,一個不小心就從沙發裏跌了下去,她的頭正好撞在了茶幾角上,一下子疼得眼前一黑,她“哎喲”了一聲,他總算是放開手了。
  她用手按著頭,氣憤憤的看著他,他卻笑了:“真撞著了?我看看。”她不知道他是真醉還是什麽,一甩手走開了,離他遠遠的坐了下來,他慢慢的走過來,從背後摟住了她,雙手圈住她的脖子,將下巴抵在她的頭上:“撞傻了嗎?”他的呼吸都噴在她的耳邊上,熱呼呼癢癢的,她說:“去洗澡吧,一身的酒氣。”
  他笑著,身體也因為這笑而顫動著,不知為什麽,他今晚的笑聲總讓聖歆覺得毛骨悚然,她竟然害怕起來。慢慢的,他卻又將一雙手掐住了她的頸子:“我說了沒喝多少。”
  她的呼吸艱難起來:“你做什麽,想要掐死我嗎?”
  他沒有說話,卻一下子鬆開了手,那個風度翩翩的易誌維又回來了,他的笑聲又平靜而明亮了:“我好象是喝多了一點兒,你幫我剝個橙子吧。”
  他喜歡吃橙子,而且不吃削出來或切開的,總是要人剝。她就去廚房冰箱裏拿了幾個橙子出來替他剝著,皮太厚,得用開橙器勒出口子,一有了口子,就好剝了,酸酸的橙子香在屋子裏彌漫開來。
  第二天下午她早早的辦完了公事開車回家去,車子還沒有在台階下停穩聖欹就從客廳裏出來了:“大姐回來了!”
  聖賢也跑了出來,看來大家是在等她一個人了,她有些歉意的笑笑:“我才下班。”就叫傭人替她拿車上那些紙袋。這個時候繼母也站在門口,有些訕訕的說:“大小姐回來了?”她笑了一下,神色自若的叫了一聲:“阿姨。”又說:“聖賢過生日,我都要忘了,這一陣子忙得糊裏糊塗的,也很少回家裏來。”
  進屋說話,傭人也把那些東西都拿進來了,聖歆就一一的說明:“這是給聖賢的,這是聖欹的,這個給聖欷,阿姨,這個送給您的。”一家人歡歡喜喜的拆禮物,說笑著這才熱鬧起來,大家算是吃了一頓和和美美的團圓飯。
  這種和美的氣氛一真讓她帶了回去,她回去的時候很晚了,易誌維也回來了,正在書房的燈下忙著,她在書房門口探了一下頭,他也沒有看見,她於是敲了一下門。
  “進來。”還是心不在焉,她故意咳嗽了一聲,叫:“總裁。”他隨口答應了,這才反應過來,抬起頭來望著她笑:“回來了?”為著避嫌,她輕易不進他的這間書房,何況他現在正在加班做公事,所以隻站在門口問:“晚上吃的什麽,現在餓了嗎,要不要我去給你弄點宵夜。”
  “不用了。我今天事情很多,你不用等我了,先睡吧。”他又低下頭去了,書桌上是用得一盞聚光燈,白的光照得他的側影刃裁分明,好象是刻在那白底子上一樣。
  她早上醒了,才知道他一晚上都沒有睡,走到書房去看,電腦還開著,桌上橫七豎八都攤著資料,他斜倚在椅子裏閉著眼睛,不知是睡著了還是累了在養神。她轉身去廚房倒了一杯牛奶來,他果然沒睡著,聽見腳步聲就睜開了眼,皺皺眉:“牛奶?”
  “知道你不喜歡,可是冰箱裏什麽都沒有了,咖啡不可以空腹喝。”
  “小孩子才喝它。”他伸了個懶腰——隻一半,就放下了手,他是太講儀態的人,這種情形下都不會失態。他說:“我心領了,你喝吧。我約了人打球。”不要求她一起去,準是有公事談。她點了點頭,輕啜了那牛奶一口,他站起來收拾那些亂七八糟的文件,忽然想起來,笑著問:“你有沒有興趣玩股票?”
  “最近股市不景氣。”她淡淡的說,心卻怦怦的跳起來,他不是那麽沒條理的人,這一句話一定問得大有深意。他在她臉上輕吻了一下,而後在她耳畔說:“看在你幫我倒牛奶的份上,有個內幕消息賣給你。”
  “哦?”她勉強鎮定自己,反問:“什麽價?我要求物有所值。”
  他哈哈大笑:“我真是把你教得太多了。”
  她宛爾一笑:“既然是交易,我當然要問個清楚。”
  他又親了她一下,滿意的說:“價麽——不高,陪我去日本度假。我還提供往返機票和酒店住宿,條件好不好?”
  她一口答應,問:“那商品呢?”
  他還是純粹的玩笑口吻:“著名股市分析專家易誌維先生建議你買進恒昌A股,能沽進多少,就沽進多少。”

  第六章
  她微微色變,不用問她就明白了,東瞿八成要收購恒昌。一旦收購計劃公開,恒昌一定順風狂飆,價格翻幾翻絕不是問題。這是一本萬利的機會,可是這也是頂尖的商業秘密,隻怕在東瞿,有資格事先知情的也不過兩三人。
  這是華宇翻身的最好機會,她抑不住心中的狂喜,踮起腳在易誌維臉上吻了一下:“謝謝你!”
  回到公司,立刻打電話給自己的股票經紀,囑咐好這件事,又立刻的調齊一切可用資金入股票戶頭。她也曾經遲疑過那麽幾秒鍾,想著這是不是個陷井,可是易誌維要擊垮華宇易如反掌,隻要不再提供貸款擔保就可以令華宇於萬劫不複,他沒有必要費這麽大的周折。何況,如果連他都不能信任,她不知道自己還可以去信任誰了。於是她定下心來了,全力以赴。
  股市依舊是水飛河靜,一點動靜也沒有。等到晚上,易誌維也失了蹤,手機關機,辦公室秘書永遠答:“總裁在開會。”她當然緊張起來,晚上易誌維也不曾回家,她一夜沒有睡好,斷斷續續的做噩夢。她這一注押得太大,萬一輸了就是一敗塗地,連這幾個月辛辛苦苦贏回來的一點也要再次輸得精光。第二天一天仍沒有消息,她的神經繃到了頂點,坐立不安。經紀又打電話來問:“傅小姐,還要繼續嗎?”
  反正已經賭得這麽大了,索性“梭哈”,她沉住氣:“當然繼續。”
  她這一天幾乎是數著秒針過去的,夜裏又在床上翻來覆去了大半夜才睡著,兩夜沒有睡好,這一覺睡得沉了,竟沒有醒。最後是狂喜的經紀人打電話來吵醒她:“傅小姐!今天一開市恒昌已經升到二十四塊八,比你買進時漲了六塊一,什麽價位沽出?”
  她精神一振,一下子就坐了起來:“期指呢?”
  “那還用說,傅小姐,您這次可要賺得滿盆滿缽!”
  她不知道自己這些天來算不算過得很幸福,因為她對幸福的概念已經變得有些模糊,她是過得很快樂,可是快樂就代表幸福嗎?
  公司打了個漂亮的翻身仗,報紙上稱她為“力挽狂瀾的奇女子”,把她拯救家族企業的過程寫成了一個傳奇。那些商界人士對她更是刮目相看,紛紛的讚她有見識。其實,是側目她與易誌維的關係。原本易誌維肯替她擔保銀行貸款,已經讓人竊竊私語,這次她在股市和期指中打了這麽漂亮的一仗,除了她有膽量,敢押重寶外,最重要的就是明顯她有內線消息。不然,她怎麽曉得在事前大筆買入恒昌?這種頂尖的商業秘密,東瞿的高級行政人員都不可能知曉,明顯就是易誌維事先有所透露。由此可見,她在易誌維心中的地位。
  在東瞿一班臣子的眼裏,易誌維的這種行為實在是大大的令他們失望。老板一向是精明能幹,殺伐決斷,這次竟把如此重要的商業機密透露給一個不相幹的女人,簡直就是貪戀美色的亡國昏君。尤其這個女人是傅良棟的女兒,雖然上一代的恩怨遠去了,可是萬一這個女人心存不軌,那東瞿的損失隻能用億為單位來計算,這個數字太龐大,簡直是觸目驚心!
  老板一向公私分明,這次不僅公私不分,且如此的色令智昏,所以他們不僅是痛心疾首,而且覺得有必要阻止事態的進一步嚴重。在聽說老板要和這個女人一同去日本度假後,是為“此可忍孰不可忍”,齊齊舉推了一個人去勸諫讓“紅顏禍水”迷住心竅的易誌維。
  他們推舉的就是易誌維唯一的弟弟易傳東,他還在念書,趁著放暑假在東瞿實習,易誌維最疼的就是這個弟弟,東瞿的重臣們一向知道易誌維的脾氣,怕他惱羞成怒,自己吃不了兜著走,所以慫恿易傳東出麵。
  易誌維開完了行政會議,正在辦公室交待度假期間公事事宜,易傳東就要求見他。
  “哦,讓他進來。”
  他見弟弟走進來,笑著說:“我正要找你呢,我要出去休息兩天,公事上頭你該做什麽,我已經交待過他們,他們會照常教你的。”易傳東對這個一手締造東瞿傳奇的大哥從來是敬愛有加,隻答:“是。”“在家多陪媽,提醒她注意身體。”“是。”“我去一個星期左右。沒事了吧……”
  易傳東不等他說出後頭的“沒事就出去做事”,搶著說:“大哥,我有話和你說。”
  “哦?什麽,錢不夠用了?要買什麽?”
  易傳東說:“不是。”看了看在一旁靜候的秘書。易誌維將頭一揚,秘書就會意的退了出去,細心的關上了門。
  “有話和我說?”易誌維看著長得和自己一樣高了的弟弟,他身代父職養大的同胞嗬!除了疼愛之外,總是替他想的多,他有什麽為難事,半天紅了臉說不出口,他笑起來:“傻小子,喜歡上哪個女孩子了是不是?”
  “不是!”斷然否決之後臉更紅了,猶豫了一下,倒是找到個話頭:“大哥,你是不是喜歡上誰了?”“媽叫你來問的?”母親老是催他結婚,聽得他耳朵都起了繭。
  “不是……大哥,你要和傅小姐去日本?”
  “是啊。”他明白了,他是衝著傅聖歆來的。
  果然,易傳東期期艾艾的說:“可不可以不和傅小姐一起去呢?”
  他笑了:“傳東,以前我和我的那些女朋友出國度假,你從來都沒有過問。”
  易傳東漸漸自如了:“可是傅小姐不一樣。人家都在議論呢,說大哥你這次把收購恒昌的消息事先告訴了傅小姐。而且,她又是傅良棟的女兒……”
  “哦。”易誌維不以為然,輕鬆的笑笑:“我知道,還有人罵我是色令智昏呢。”
  易傳東認真的說:“傅小姐的確是禍水。大哥,英明如唐明皇,最後也為了一個楊玉環失掉江山,何況……”
  “何況你大哥的英明神武還比不上唐明皇。”他哈哈大笑,笑得夠了,這才拍拍易傳東的肩:“別聽他們瞎操心,你大哥還沒有糊塗到那一步,傅小姐是不是禍水,你以後就會知道。”
  在去日本的飛機上,他就把這件事當笑話講給傅聖歆聽,一本正經的告誡她:“你以後沒事千萬不要上東瞿的寫字樓來,他們不知道多恨你呢,小心他們學古人,將馬嵬之變為東瞿之變。”
  傅聖歆也笑著,心裏可並不輕鬆。她知道易家人恨她——他們到底是世仇,易東瞿當初心髒病發去世,東瞿一蹶不振,一直到易誌維長大接手後才慢慢的扭轉乾坤。這中間,易家人吃了不少苦,尤其是易太太,一度因喪夫而精神失常,所以易誌維一定格外的辛苦,他是長子,母親精神失常,幼弟尚在繈褓,他一定是吃了很多的苦頭才有今天。
  “怎麽臉色這麽難看,暈機?”
  “不是。”她靠在他肩上:“我在想,我們傅家的確對不起你們易家。”
  他低下頭,正好可以吻住她。他顯然不太高興提到這些事情。她順從的淪陷在他的氣息中——他既不想聽,她就不講了吧。
  在日本過得很快樂,幾乎是樂不思蜀。兩個人都拋開了公事,尤其是傅聖歆,她重新回到一種單純的生活裏,輕鬆得無法用言語來形容,就像拋開了一座沉重的、壓在身上的大山一樣。她歎息:“我的確不適合在那個商界裏頭,一脫離了它,我才知道快樂!”
  易誌維說:“女人本來就該讓個好男人養在家裏,叱吒風雲那是男人的事。”
  要是在平常,她就要笑他是“沙文豬”了,可是在這樣輕鬆的環境中,在這樣親昵的氣氛之下,她脫口就問:“你打算把誰養在家裏?”
  他笑嘻嘻的反問:“你想被人養了嗎?”
  她笑而不答,他就悠悠的說:“你要聽明白了,我說的是‘女人本來就該讓個好男人養在家裏’,我從來不認為自己是個好男人,所以沒有養任何人的打算。”
  她從來不曾奢望過什麽,可是他近來的表現實在令她不由自主的奢望。現在聽他這樣半真半假的說,她也就半真半假的撇開話題:“那壞男人做什麽?”
  他大笑:“壞男人咬你!”出其不意,真的在她頸中咬了一口,她嚇了一大跳,尖聲大叫,又怕他再來咬,又笑又鬧,這件事就揭過不談了。
  她跟著他在日本來來往往,從東京到大阪,從大阪到名古屋,從名古屋到京都,到處都留下他們的足跡,幾乎都要玩瘋了。在美國忙著鬥智鬥勇,在台北又忙著教她公事,隻有在這裏兩個人都把別的心思放下了,純粹的玩。遊覽金閣寺、到東寺去拜佛求簽,在妙心寺中浪費大量的菲林,跑去參觀有名的西陣織、友禪染。凡是遊客和戀人會做的事情他們都做,可是聖歆做這些事情的時候總是帶著一種悲涼的感覺,就像一個人笑得最快樂時突然想起來,以後永遠沒有這種快樂了,所以那笑就僵在了臉上,怔怔的發了呆。小時候父親教她背了不少古文詩詞,她模糊記得有一句“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用在這裏正是,隻不過她是夢裏明知身是客,知道夢隨時可醒,那種沒有明天的悲哀就越是沉重。
  一天一天,時間眼睜睜看著過去了,他們開始計劃歸程,返回東京,訂機票,打電話給秘書通知航班號,讓他們好去接機。這天下午,聖歆獨自一個人上街去買一些東西,回家好送給家裏人,好歹是出來玩了一趟,總得帶點禮物回去。
  他們住的酒店位於東京淺草町,周圍都是繁華的商業街,她雖然不懂日文,可是舉目都是漢字,再用上英文溝通,買東西也不算太困難。給聖賢買了一部鬆下出產的家用小型攝像機,又給兩個妹妹一人買了一台掌上電視,隻是不知道該給繼母買些什麽好,一時拿不定主意,隻從這家商店又逛到那家,尋尋覓覓。這麽亂逛著,突然的發現不對來。是一種本能的感覺,身後有人老盯著你時,你多少有一點感覺。
  有人跟蹤她!
  她背心裏的寒毛都要豎起來了!隻是不敢回過頭去看,聽說最近東京的治安很不好,大白天的也有劫案發生,也許自己這個帶有大量錢財的遊客成了目標。她怕得厲害,隻懊悔不該一個人跑出來,隻得加快了腳步走,卻覺得那目光仍緊緊的跟著自己,她也沒心思買什麽東西了,專揀熱鬧的地方走,幾乎是一溜小跑的往酒店方向逃。
  她的心跳得打鼓一樣,以往看過的全部恐怖片一股腦的全想起來了,特別是一些日本推理片,《東京地鐵碎屍》、《烈日謀殺》……自己嚇自己,越想越害怕,本來走的就急,更加的心慌氣短,籲籲的隻是喘氣。好容易到了酒店對麵,路口的信號燈已經在閃爍了,她三腳並作兩步的橫穿了馬路,信號燈就在她身後變了顏色,車流一下子湧動了,後頭的人不能過街了。她大大的鬆了一口氣,酒店的大門就在眼前,門童已經替她打開了門,她的膽子突然的又大了起來,回過頭去,想看一看那個跟蹤的人是個什麽樣子,是不是死心離開了。其實明知道對麵街上那麽多行人,自己肯定認不出誰是那個跟蹤者,但好奇心上來了,怎麽也要回頭望一望。
  這一望,整個人就傻在了那裏。
  她和他站在這異國的街頭,中間隔著滔滔的車流——他的臉一會兒有車擋住了,一會兒讓開了,一閃一閃的,從車隙間露出來,遠遠的,卻隻是站在那裏。
  她不是沒想過單獨見了他是怎樣一種情形,她與他見麵的機會並不會少,他們到底是一個圈子裏的人,就像一個盒子裏裝的彈珠,從這頭滾到那頭,搖過來、晃過去,兩顆珠子總有又碰到的一天;大的宴會,慈善拍賣會、稍不留神就會遇見。她所設想的,應該是在熟悉的商業會所,一屋子都是熟人,熟人裏頭就有一個他,單獨遇上了,也並沒有什麽,倒是屋子裏人全知道,所以不會把她和他的位置排到鄰近,隻是這一天來了才明白以往想的都太天真。
  異國陌生的陽光照著她最熟悉的一張麵孔,從小到大在一起的玩伴,一舉手一投足她都知道他在想什麽——可是今天,他們隔著一條街,中間是河一樣的車,連綿的、不斷的車子,呼嘯著、按著喇叭,嘈雜熱鬧的東京商業街,就像中間隔著整個的世界。
  信號燈又換了,車子停下來,河水靜止了,被攔在了規則的壩外,世界靜止了,斑馬線上,黑黑的人頭湧上來,向著她的方向湧上來,可是他並沒有動,她也沒有動,她站在建築物的陰影裏,太陽並不能直接曬到她,可是仍是熱,熱烘烘的蒸氣裹著她,夾著汽車尾氣那種焦焦的味道,逼得她透不過氣來。她正在遲疑,他已經改變以主意,極快的向這邊走過來,信號燈又在閃爍了,她的心也閃爍著,明的、暗的、不肯明確的定下來。她遲疑著,也許造物主安排她來東京,就是為了和他見這一麵,命運麽,有時候就喜歡惡作劇,故意安排一些巧合,好在一旁看人怎麽在中間痛苦的掙紮。
  他過了街了,徑直向她走來,走到她麵前,就低聲的說:“我們找個地方坐下來談,好嗎?”
  她沒有說話,他就接過她手中那些東西,轉身順著街走去。他從來就是這個樣子,不會征詢她的意見,就會替她做了主張,因為從小就是這樣,他比她大,又是男孩子,當然他說了算。
  她跟著他往前走,落後三四步,兩個人默默的走著。身邊有許多的行人,可是都是陌生人,他們在國外,這裏是東京,沒有人認識他們,但聖歆脫不開那種心慌氣短的感覺,總像是怕人看見。
  好在前麵就有一間飲品店,他的目的地顯然就是這裏,他走了進去,她遲疑了一下,也走了進去。

  第七章
  這是東京常見的小酒鋪,也賣冷飲和壽司,黃昏時分這種地方是很熱鬧的,都是那些日本男人下班後來這裏喝幾杯啤酒,消磨時光。現在正是盛夏的下午,生意清淡,老板打著瞌睡,風鈴一響才驚醒了,笑咪咪的站起來,一雙眼睛還是紅紅的,帶著睡意。他要了一杯啤酒,替她要了份香草聖代,老板很快的送上來,以為他是本地人,和他答訕著說著話——他的日語口語相當的純正,他在東京留學多年。
  那份香草聖代在雪櫃裏放得太久了,麵上一層的冰渣子,她用那朱紅色塑料小勺刮著那冰渣,耳裏聽著他和老板嘰裏咕嚕的說著日語,日語本來聽起來就羅嗦,在這熱得要命的下午,小小的飲品店裏,聽著格外覺得長。他們說著笑起來,也不知道在笑什麽,她耐心的等著,反正她隻有這一個下午是屬於他的了——也許還沒有一個下午那麽久,說不定話不投機半句多,她會站起來就走,就像電影裏常見的鏡頭那樣,用三十六格拍出來,卻用二十四格來放,就是慢鏡頭了,女主角慢慢的轉身,斜陽照在她的肩上,光是金色的,也許還有一個特寫,拍她美麗的眼和尖尖的下頷。
  老板終於回到他的櫃台後去了,她嚐了一口香草聖代,味道還是很正的,軟軟的香草味從舌尖化開來,她想起來,原來他們在念中學時,他老是在午飯後請她吃香草聖代,就在學校的福利社裏,有時候還會要一杯可樂,她永遠隻喝得下一半,他總是說:“這樣浪費,下次不買給你了。”然而下次她還是要,他也還是買。
  他們是公認的一對,不管家裏人還是同學,人人都曉得。十四五歲的小情人,愛情單純的隻是去福利社喝汽水。現在想想,她也有點疑惑起來,她到底是真的愛他,還是隻是因為從小到大人們以為他們是一對,她也就天經地義的認為自己是愛他的?
  天氣太熱,冰激淋的盒子上已經凝了一層細密的水珠了,勺子也發起粘來,攪在裏頭有些吃力。
  他終於說話了:“我也住在那家酒店。”
  哦,那麽說他也許前幾天就見到過她,今天看她一個人出來,才跟隨她,不料把她嚇了個半死。果然,他說:“剛剛是不是嚇著你了?我看你一個人,想和你談一談。”
  她說:“還有什麽好談的。”多少有些幽怨的口氣在裏頭,她故意的,易誌維教會她的,男人就吃這一套。今天他不能把她怎麽樣了,她與他又站在一個平等的地位上了,不管他想怎麽樣,她得下個餌,上不上鉤由他。
  果然,他悵悵的說:“是啊,還有什麽好談的。”
  台詞說到這裏也盡夠了,再說什麽都是畫蛇添足,反而破壞了這種幽幽的美,在異國他鄉,兩個曾經的情人見了麵了,小店裏暗暗的,一排一排桌椅鍍了一層鐵金色,隻有靠近店門的那一片光,白得像是另一個世界,光和影交疊著,有一種油畫一樣森森的唯美,像是李安電影裏的鏡頭,精心用燈光、道具、攝影師拍下來的,精心構圖的畫麵。
  她豁然的站起來,轉身就往外走去,外頭還是烈日當空,熱鬧極了的街,裏頭的這一幕電影卻拍完了,她該下場了。
  她回到酒店裏,才想起來自己買的東西都忘在了那家店裏,不見得要回去找?隻得對易誌維說沒買到什麽。
  “那吃了晚飯我陪你上街看看吧。”他下午躲在冷氣充足的房間裏好好睡了個午覺,現在看起來神清氣爽的,抱著她:“心不在焉,想什麽呢?”
  她笑著說:“我真不想回去。”
  他吻著她:“可是公司不能丟下吧,還有你自己的公司——我蹺班這麽多天了,再不回去,他們真的又要吵嚷了。”
  他們終於搭了飛機回台北,一上機又看見了簡子俊,他和他們同一班飛機回去,她有點疑惑他是不是故意的,因為很容易在酒店總台查到他們預訂的航班,可是是故意的又怎麽樣,雖然在一班飛機上,他也不可能和她說話。易誌維也看見簡子俊了,他們照例親熱的打招呼,閑聊了幾句,飛機要起飛了,空中小姐在請大家坐到各人的位置上係好安全帶。他們也就分開了,她隨手拿了一份報紙在看,班機是華航公司的,報紙也是《台北新聞》,離開那個城市太久,看著熟悉的行文總有些吃力。她不在那個城市十來天,可是台北照樣還是台北,本埠新聞裏,婚喪嫁娶,生老病死。台塑還在和高院打官司,電視台仍然在放都市悲情肥皂劇,中山路交通意外,雙溪外一座住宅樓倒塌……
  日本的假期就像是神仙洞府,她不問紅塵事的過著逍遙的日子。可是現在一上飛機,零零碎碎的這個城市的鱗爪,撲麵而來,人間的煙火撲麵而來,她又回來了。
  台北的陽光和東京的其實也沒有太大不同,她走出機場時心裏這樣想著,司機提著行李跟在後頭,她和易誌維都還穿著度假時的衣服——休閑的情侶裝,兩個人都戴著墨鏡擋著臉,看起來有些好笑,一回了台北,他們又成了公眾人物,機場裏成天埋伏著有記者,他說:“頭條上一次就夠了。”
  所以他們盡快的通過安檢溜了出來,感覺有點像做了什麽壞事的孩子,所以她高興,雖然黃敏傑還是那樣冷淡淡的,一上車就和易誌維說公事,把她撇在一邊。
  她伏在車窗上望著外頭,省得黃敏傑疑心她有意聽他們的談話內容。外頭是再熟悉不過的街,再熟悉不過的城市,她是回家來了。
  他直接回公司去了,車子送她回去,行李都交給她收拾。跟他久了,雖然平常也請鍾點傭人做家務,可是他喜歡她親手做一些事情。有時候也問她:“我那條金色的領帶呢?”或是“洗發水沒有了,你下班記得帶一瓶回來。”就像天底下最平凡的夫妻一樣。她也想不出他們現在的關係好不好,她知道他還有別的女朋友,不止一個。她也不止一回在他身上發現不同的香水味,他偶爾也不回家。不過他這點還好,他起碼在她的圈子裏尊重她,不會讓她的朋友家人撞見他和別人在一起,也許也撞見過,隻是沒人告訴她。
  這回從日本回來,他們兩個都帶回了不少的行李。他是個喜歡買東西的人,他常常的笑自己花錢像流水一樣,和他平常在商界中那種吝嗇的性格截然相反,他身上有很多矛盾的地方,他就是這樣一個人。
  她慢慢的收拾,他的屋子永遠整齊幹淨——鍾點傭人每天都來做清潔,他也有很好的習慣,一弄亂了就立刻收拾出來,這也是留學生們的長處,他在國外讀了很多年的書。一個人在國外,自然什麽都得自己料理,所以有了隨手收拾的習慣。
  她在日本替他買了些衣服,打開衣櫥一件件的掛進去,他自己也買了兩件高爾夫球衣,他的球衣不會比西服少,滿滿的一櫃,她把衣服擠了擠才能掛得下。做這樣細碎而家常的動作,她有一種平凡的快樂,就像平日聽到他翻箱倒櫃,而後衝著客廳裏看電視的她問:“我的暗紅格子襯衣呢,你放到哪兒去了?”她踢踢踏踏的趿著拖鞋走進來,找出來給他:“這不是麽?”
  她不能否認自己是越來越貪戀這種家常而親昵的氣氛了,把他買的釣杆放到儲藏室去、把自己買的整套的資生堂化妝品放進梳妝台下的櫃子裏……
  他還買了一件小玩藝是送給她的,一個水晶的八音盒,玲瓏剔透的小小的透明盒子,上頭一對遊泳的天鵝,一打開盒蓋,叮叮咚咚的柴柯夫斯基就會響起來,天鵝也就在小小的水晶池塘裏打起圈兒來遊泳。這並不是什麽新鮮玩藝,可是因為那水晶的剔透她一眼就看上了,他就買下來送給她。這是他親手買給她的第一樣東西,為著這特別的意義,這件東西放在哪裏就叫她犯了難,她原本覺得應該帶回家去,可是她又十天半月的不回家,還不如留在身邊。這裏到底是他的公寓,她輕易不把自己的東西亂擺,除了衣服、化妝品之類,她沒有什麽私人物品放在這裏。何況放在外頭,這個東西又怕灰怕摔。
  她將八音盒用原來的包裝包好了,就隨手拉開了那些小抽屜,想找一個空一點的放進去。那些抽屜裏盡是些零碎的小東西,比如不成對的袖扣,慈善基金會寄來的感謝信,還有些舊的聖誕節卡片,停止使用了的支票簿……她像個掘到寶藏的孩子一樣翻看著,這些都是他日常用過了的,舊的空氣在裏麵氳氤著,她遙想著當年她不認識他時他的生活。
  她找到一個比較空的抽屜,正要把盒子放進去,卻有一半卡在了外頭,她抽出來,將手伸進去一摸,原來裏頭靠著抽屜的邊緣放著一隻盒子,怪不得放不進去。她把盒子拿了出來,裏頭有什麽呢,或許又是些零碎,她揭開了盒子。
  全都是些照片,最上頭一張是合影,她的左手漸漸的鬆開,裝著八音盒的紙盒“咚”的掉在了地上,她茫然的蹲下去撿,右手裏的盒子也掉在了地上,照片散了一地,她把八音盒撿起來打開,已經摔碎了,叮叮當當的水晶碎片落在地上,落在那些照片上,照片中的女人有著一對嫵媚的眼睛,她見慣了的眼睛,天天鏡子裏準看得到的,仿佛自己的眼睛。她放下八音盒,拾起那張合影,背後有字:“一九九三年五月十七日攜繁素於紐約希爾頓。”
  她頭暈目眩的看著那照片裏熟悉的人與背景。她認出來了,背景是在希爾頓房間酒店的那個露台上,是晚上拍的。“夜景更好呢,我邀請你來看。”她的耳畔又響起他說過的話來。一九九三年,他就和這個繁素住過那裏。事實一點一點的清晰起來,她的呼吸也越來越困難。她跪在地上,胡亂的一張接一張的翻看那些照片,國內拍的,國外拍的,兩人的合影,一個人的獨照……照片上那熟悉的眼睛像是活的一樣,冷冷的盯著她。
  “一九九四年二月四日攜繁素於台北公寓。”“一九九四年三月二十六日攜繁素於台中植物園。”“一九九四年七月一日為繁素攝於台北機場”“一九九四年七月二十一日為繁素攝於台北公寓”……
  她讓那照片逼得透不過氣來,她癡了一樣跪在那裏,對著一地的狼籍,她想起祝佳佳的話來“他愛你。”“我不知道為什麽,可是他確實愛你。”
  自己當時的反應是什麽,有沒有笑?現在她終於明白了,他確實愛她,因為她長得像一個人,所以他愛她。或者說,他從來沒有愛過她,連一丁點的喜歡也沒有過,他所有的感情都是衝著繁素,衝著她與繁素的相似,他把她當成另外一個人來愛,他把她當成繁素來愛。而她竟然一直被蒙在鼓裏!
  她的雙膝微微的發了麻,她突然悟過來,自己不能呆在這裏不動了,易誌維隨時會回來,她連忙伸手去收拾那鋪了一地的照片,一疊疊放回盒子裏去,正在撿著,指尖上突然一痛,原來是讓那碎的水晶紮了,一顆渾圓的血珠立刻的冒了出來,“嗒”一聲落在了一張照片上,濺成一朵大大的血花。她把手指頭放到口裏吮著,想著要找紙來擦掉這血,口裏的腥氣越來越重,她起來跑到洗盥間去吐掉血水,打開水喉衝著受傷的指頭。
  冰冷的水衝散了指上的痛楚,嘩嘩的水聲裏她聽到鑰匙開門的聲音,來不及了!她隻好待在那裏不動,水從手上流過去,她聽著他進了臥室,在那裏靜下來,然後腳步聲就直衝著這邊過來了。她的臉正對著大大的玻璃鏡子,鏡子裏絲絲分明一雙眼睛。她從鏡子裏看見了他,他手裏還拿著那張被血弄髒的照片。
  她的眼花起來,她看不出他是什麽表情,可是她的聲音是僵硬的,像是被自己逼著一個字一個字從唇中吐出來的:“對不起,弄髒了你的東西。”
  她極快的回過頭來,直直的麵對著他。她聽到自己問:“她還在台北嗎?”
  他的聲音也是生硬的,機械的:“不在了……九四年空難……”
  死了?當然是死了,不然他怎麽會找她做替代品?她早該起疑心的,不是嗎?當初他輕易答應了幫她,他是最精明的商人,他對她這樣的好,好到她也疑惑過,可是還是自己騙著自己,所以她活該有今天,他早有教過她的,天上絕不會掉餡餅,所以一旦有莫明其妙的好處,一定是有問題。她是個笨學生,學了這麽久眨眼就忘得精光。
  她的眼淚嘩嘩的流著,她也不知道原來自己這麽好哭,自己都覺得自己矯情。她本來就沒有資格要求什麽,可是她就是忍不住。一邊流眼淚,一邊就收拾東西,日本帶回來的行李還沒整理好,又讓她一樣樣的拿出來塞回箱子裏。衣櫥裏她的衣物很多,大抱大抱的取下來扔在床上,胡亂的往箱子裏塞著,他也進來了,卻並沒有阻止她,隻是看著她。
  她現在這個樣子難看透了,妝一定是哭得一踏糊塗了,可是她止不住那眼淚,漱漱的掉在床上一件黑緞子的晚禮服上,那衣料不吸水,它們就咕碌碌順著裙擺滾下去,滾到米色的床罩上,不見了。
  他終於走過來叫她的名字:“聖歆?”
  她不答應,他從後頭抱著她,他一向喜歡這樣抱她,他吻她的頸,吻她的發:“聖歆!”
  她也不掙紮,隻是嗚嗚的哭著,孩子一樣的哭著。華麗的禮服被卷成一團,往箱子裏揉著,可是她還是收拾好了。
  她把鑰匙放在玄關的櫃子上就出了門,他並沒有追出來,她自己開了車回家去,離家老遠她就把車停了下來。拿出鏡子來,妝果然是一踏糊塗了,她匆忙用卸妝水擦了一遍,馬馬虎虎又重新化了個妝,這才開車進門。
  家裏還是老樣子,家人對她的突然歸來很驚訝,可是也沒人問什麽。她叫傭人幫她提了行李上樓,她開箱收拾東西,聖欹在門口探了一下頭,看到她看見了,叫了聲大姐也就進來了,問:“你以後搬回來住?”
  她點了點頭,聖欹怯怯的問:“你和他出問題了?”
  她說:“是的。”揉了揉妹妹的頭發:“別問我了,大姐心裏難過。”
  聖欹乖乖的不問了,替她收拾東西,姐妹兩個都是默默的,窗上空調嗡嗡的響著,懊熱的天氣,聖歆出了一身的汗。
  晚上終於下了暴雨,聖歆在床上翻來覆去的睡不著,太久沒有回家,家裏的床也陌生起來。最後索性坐起來,窗外正好是狂風大作,風吹得窗下那株樹搖搖欲墜,一會兒向東倒,一會兒又反彈了回來。她抱著膝坐在那裏,外頭刷刷的雨點正落下來,風小了,隻聽到那雨嘩嘩的聲音,像是有一百條河從天上流了下來,直直的衝下來。

  第八章
  早上雨還沒有停,天文台說台風“安德魯”正逼近本島。她開了車上班去,路上雨越下越大,風也越刮越猛,她打開了車上的收音機,裏頭正在播放緊急警告,台風中心逼近,學校停課,各大商店、公司停止營業,建議市民留在家中,不要外出。
  她掉轉車頭往回開,雨大得什麽也看不見,刮雨器開到最大也像是沒有開,到處是一片白茫茫的水,她知道這種情況危險,然而車速不可能快起來。路上的水多得像成了河,車子駛在白浪裏,她想著千萬不要熄了火。風更大了,她不斷的聽到重物墜地的聲音,大約是街道兩旁的廣告牌或霓虹燈被風刮下來了,她艱難的辯認著道路,水潑上車前玻璃,降下去,然後更多的水潑上來,白花花的,隻有水。
  一陣更大的風卷過來,她聽到近處什麽東西斷裂的“哢嚓”聲,接著“砰”一聲巨響,就響在頭頂上,車身整個的一跳。視線一黑,擋風玻璃四濺開來,水“呼”的衝進來。
  她想,完了!車子準是讓廣告牌砸到,頭上麻麻的,有熱熱的液體順著臉流下來,她伸手去摸,才發現是血。巨痛一波一波的從腦門襲上來,她想打開車門,可是怎麽也打不開,看來車門鎖被卡住了,她被困在車裏了。
  呼吸漸漸變成吃力的工作,她摸索著自己的手袋,裏頭有電話可以報警求助,手袋被震到了腳下,她艱難的伸手想去拿,卻被方向盤擋住了,怎麽也夠不著。一陣陣的痛卷過來,水也呼呼的直往臉上打,她歪在方向盤上,終於喪失了意識。
  逐漸清醒過來時隻是頭痛,痛得惡心想吐,有人拿手電在照她的瞳孔,她慢慢的看到了,自己是躺在病床上,有醫生在給她做檢查。
  “她醒了。”醫生低頭笑著,對她說:“還好,隻是腦外傷和輕微的腦震蕩。”
  她沒死?她還真的一度絕望呢。她被推出了急診室,送到病房去,醫生替她填好病卡,對她笑著說:“傅小姐福大命大,這次隻是受了點輕傷,不要太擔心。”
  她也想笑一下,醫生身後卻有個人走上來,她還以為自己看錯了,可是真的是他:“聖歆。”
  她的眼眶熱了起來,剛剛從鬼門關裏逃出來,一見著他就想大大的哭一場,好教他知道她有多怕,也許那塊廣告牌砸得靠後一點她就永遠見不著他了。死裏逃生的大事後,他的繁素似乎成了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問題,她這一刻才知道,自己有多離不開他——也許就是愛他,她的眼淚又不爭氣的湧了出來。
  出院那天易誌維恰好得見一個大客戶,就叫秘書來接她出院。黃敏傑這一陣子總是陪著易誌維到醫院裏來,熟悉了一些,對她的態度也就好了許多。他和司機一起把她送回去,又說:“易先生說有什麽事就給秘書室留言,他今天很忙,也許回來的有些晚。”
  她道了謝,送走了他們。公寓裏還是整整齊齊的,她走進了臥室,這才發現床頭櫃上多了一個銀相框,裏頭是自己與易誌維的合影,在京都的妙心院拍的,黑與白的院落裏,他從後頭圍著她的肩,兩張臉挨著,兩個人燦然的微笑著,像並蒂的太陽花。她不由微笑了。放下相框,桌子上還擺著相冊,裏頭都是他們在日本拍的照片。這些照片都是她走後洗出來的,她從來沒看過,站在那裏一張張的翻著,隻覺得有趣,有許多照片都是他替她搶拍下來的,他專愛拍她出糗的時候,有一張她正吃棉花糖,滿臉的白絮拍下來,像是聖誕老人,格外好笑。
  下午她沒有事情,就回家去看看。家裏人也知道她今天出院,聖欹對她說:“媽說你今天準要回家看看的,所以特別叫廚房加了菜呢。”傅太太讓她這樣一說,卻有些發窘似的,咳嗽一聲岔開話,說:“前幾天聯考放榜,聖欹運氣好,叫她不知怎麽樣混水摸魚,取了台大醫科。”
  聖欹說:“媽!人家是考上的,什麽渾水摸魚。”
  聖歆卻也替她高興,看聖欹臉上放光,眼睛裏都是笑意,自己從來沒有見聖欹這樣開心過,笑著說:“聖欹不容易,台大比國外的不少學校都要難考,聖欹念書可比我這個姐姐強多了。”又問:“想要什麽做升學禮物?”
  聖欹說:“你在日本給我買了那麽多東西,我不要別的了。”
  聖歆怔了一下,她在日本買的第一份禮物丟在了那家小店裏,後來又補買了一個珍珠項圈給聖欹,無論如何算不了多,她怎麽這樣說?
  就在這當口聖賢跑了進來,手裏拿著一部小巧玲瓏的家用攝像機,嚷著:“大姐二姐,我給你們拍一段。”正是她在日本買的那部攝像機,她明明丟在了日本,怎麽又回了台北?難道說是簡子俊替她帶回來了,怎麽又送到家裏來呢?
  傅太太說:“好了,聖賢,算是你大姐給你買了台寶貝,一天到晚不離手的拍,難道帶子是不要錢的麽?”看著聖歆發怔,笑著解釋說:“你叫速遞公司送來,他們的包裝不好,呐,劃傷了這麽一長條漆,真可惜。聖賢倒是寶貝一樣,挺愛惜的。”她怕聖歆看到這麽快就弄掉了漆,所以解釋著,聖歆才明白,簡子俊是叫速遞公司送過來的,他當然不方便出麵。
  在家裏吃過了午飯,她就要走了,聖欹送她出來,她說:“不要送了,我沒有開車來,叫部計程車得了。”聖欹卻低著頭,小聲的叫了一聲:“大姐……”
  “怎麽?有什麽話和我說?”
  聖欹紅著臉,半響卻不吭聲,聖歆笑道:“有什麽不好說的?大姐又不是別人。”
  聖欹這才說:“你那天和他……吵了架,搬回來……我知道你難過……他不是好人,大姐,你還是不要和他在一起了。”
  她笑了:“易誌維是什麽樣的人我知道,你不要替我擔心了。我現在和他之間沒有太大的問題了,而且,現在我還沒辦法離開他。”
  “你愛他嗎?”
  聖歆下意識的扭過頭去,院子裏一株榕樹的枝葉伸出在牆外,垂著修長的氣根,綠的葉……滿眼的綠,濕嗒嗒的像是要滴上身來,夏日陰鬱的綠,咄咄逼人般的不透氣。她說:“這不是很重要的問題,關鍵在於他可以給我的,是別人無法給我的。”
  聖欹緊接著問:“是錢嗎?”
  聖歆點了點頭:“是錢、權力、地位……還有很多東西,沒有他我不可能有今天,沒有他公司就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所以目前我還不可以失去他的支持。”
  聖欹說:“那麽他對你呢?我們兩家……。”
  她想起繁素來,她想起那些照片來,心裏劃過一陣刺痛,她不想說下去了,因為這談話讓她覺得吃力:“我們不說這個了,他……也許會看在一個人的麵子上對我不錯——有事上公司找我,或者打我的電話,姐姐還有事,你也進去吧。”
  “大姐……”
  “什麽?”
  “那簡大哥呢?”
  她一下子抬起頭來,望住了妹妹,這個名字是禁忌,自從父親出事後,從來沒有人再在她麵前提過,聖欹讓她的目光嚇著了,含著怯意說:“他……速遞公司送東西來,我認出了寫地址的筆跡,是他的……”
  她的心裏亂成一團,說:“哦,我在日本見過他一麵。”強笑著說:“他是不相幹的人了,他是我們家的大仇人,我隻要還記得父親,就不會與他再有什麽糾葛,是不是?”
  “可是,”聖欹的口齒格外的伶俐起來:“他也有錢、權力、地位……他可以給你的也不會比易誌維要少。”
  聖歆駭異的看著她:“你這麽說是什麽意思?”
  “大姐,你和他有十幾年的感情,提到他尚且如此,殺父之仇,不是那麽輕易可以算了的事情。”
  “那當然。”她隱隱的猜到她要說什麽,她心裏也曾經模糊有過那樣的念頭閃過,隻是她不願意去想。
  “人同此情,大姐,原來易誌維根本就不認識你。”這句話說的很簡單,可是意思她再明白不過了,她有多恨簡子俊,易誌維就應該有多恨她。以她和簡子俊十幾年的感情,她尚且不會去和簡子俊重修舊好,何況對於易誌維她原先隻是個陌生人。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易誌維如果居心叵測,絕對是想慢慢的折磨傅家人,不會輕易讓她們躲過。
  她打了個寒噤,因為這項計劃太可怕,自己已經陷得這樣深,他如果說展開報複,她的整個世界就會毀滅掉!
  聖欹說:“大姐,你最聰明……”
  她知道!她幾乎想捂起耳朵來,這樣刺心的話她一句都不想聽,她匆忙的說:“聖欹,謝謝你,我知道了,我會好好的想一想的。你回去吧,我有辦法的,我一定有辦法的。”
  她催促著妹妹,聖欹就進去了,她坐了計程車回去,神情恍惚。聖欹的話像回音般縈繞在耳邊,她煩躁極了,司機問:“小姐,你到底要上哪裏?”問了幾遍她才聽見,她脫口說:“東瞿廣場。”
  車子開到東瞿廣場去,就在廣場的噴泉前停下,她一下車,夾著水汽的熱浪往身上一撲,又悶又潮,讓人透不過氣來。她從來沒有來過這裏,以前也隻是路過,從車上一瞥而已。現在佇足,才知道原來是白條石夾雜大理石鋪砌,大太陽底下反光有些刺眼,越發的顯得遼闊,那樣猛然的陽光下,隻覺得灼熱難耐。廣場邊際種了有樹,遠遠的看去,一圈絨絨的綠邊。她仰起頭,太陽光讓人睜開不眼,也就看不清樓頂上那一團銀白——那是東瞿的集團標誌。
  她躊躇了一下,本來跑來就是一時衝動,這樣進去簡直沒有道理,還是回去吧。可是廣場上一個人都看不到,隻聽到身後噴泉嘩嘩的水聲,連喧嘩的市聲都變得遙不可及。計程車都在廣場之外,要她走過去再叫車,她真懷疑自己會中暑。而且汗流滿麵,別提多難受了。算了,她說服自己,進去吹一會兒冷氣,去洗手間補個妝再走。
  她有些疑心自己是在找借口說服自己進去,可是馬上就想,來了不進去,難不成傻子一般站在外頭曬太陽,再說老站在這裏也會讓人疑心,萬一保全人員過來盤問,那更是尷尬。轉身就上了那黑色大理石的台階,自動門緩緩打開,大廈裏的涼氣撲麵而來,她要後悔也來不及了。
  一樓是大堂,到處都是綠茵茵的植物,連牆上都種有爬藤植物,就像是走進了植物園,身上的暑氣頓時無影無蹤,三三兩兩的人在進出電梯,靜得隻聽得到偶爾的足音。詢問處的小姐抬起頭來,一臉的職業笑容:“有什麽可以為您效勞的嗎?”
  “請問洗手間在哪裏?”
  “最右邊向後走,您可以看到標誌牌。”微笑的回答堪與大酒店的服務生媲美,她正要道謝,對方的微笑突然僵在了臉上,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驚訝:“傅小姐?你是傅聖歆小姐!”
  麻煩來了!她正要請她不必大驚小怪,她已拿起內線電話:“秘書室?我是大堂詢問處,傅聖歆小姐現在在這裏,對,是傅小姐。”麻煩越來越大了,她不可能掉頭走掉吧,那位小姐放下電話,重新向她微笑,隻是這微笑裏,已經含了一點兒的意味深長,對她說:“黃秘書馬上就下來。”
  她隻得還之以微笑,不一會兒黃敏傑匆匆搭電梯下來。彬彬有禮的說:“傅小姐請跟我來。”聖歆跟他上了頂樓,他將她引進一間會客室,剛剛坐下來,就有庶務秘書來沏上茶。等室中隻剩了他們兩個人,黃敏傑才問:“傅小姐有什麽事情嗎?”
  她心裏不安,已經這樣的勞師動眾了,她笑著說:“沒事,我路過東瞿廣場,就順便上來看看。”話音沒落,易誌維的助理潘學安也進來了,笑著說:“傅小姐真是我們東瞿的稀客。”頓了一下,又說:“總裁在開會,還有十幾分鍾就散會了,他已經知道傅小姐上來了。”
  她心裏更不安了,笑著說:“其實我沒有什麽要緊事,他正忙著,我不吵他了,我還是先回去吧。”她沒有預約就這樣獨個兒的跑上來,這麽說兩人都自然不肯信,隻怕她真的走了,待會兒老板散會出來,問一聲:“你們不是說傅小姐來了,人呢?”依舊是他們不對,潘學安就笑:“既然上來了,易先生也知道了,不妨等一下,他說了馬上過來的。”
  她也想如果自己又走掉了,易誌維還是要打電話問她,反正已經驚動了,索性就等一下吧。等了十來分鍾的樣子,易誌維果然過來了,一見了他,潘、黃二人都站了起來,不等他吩咐,退了出去帶上門。
  易誌維這才笑了一笑:“什麽事?”
  她說:“沒事。”停了一下,問:“吵到你做事嗎?”他說:“沒關係,我正好有一點時間。”端詳她:“到底怎麽了?”她把頭低一低,聲音也低低的:“沒有——就隻突然間害怕起來,所以莽莽撞撞的跑來了。”
  他說:“傻丫頭。”將她抱一抱,在臉上親一下,像哄一個夜哭的孩子一樣。她自己也覺得自己可笑起來,勉強說:“我還是走吧,你這樣忙。我回去做揚州炒飯,你昨天不是說想吃嗎?”
  他看了一下手表,他一定還有別的事,所以說:“那我叫人送你。”
  “不,不用了,我還得去買一些東西。”她有些靦腆的笑著:“跑上來已經夠驚動的了。”
  他也知道,她太引人注目,下屬們虎視眈眈的,視她為假想敵。所以也笑了一笑:“那也好。”他把她引著向會客室後去,打開一扇門,穿過了一條短短的走道,一扇玻璃大屏風後就是電梯了。走道的另一端也是一扇紫檀的大屏風,裏頭隱隱是間很開闊的房間,有人在走動說話。她知道人多眼雜,一句話也沒有說,默默的笑著,他卻絲毫不以為然,給她一個長長的GOODBEYKISS,她怕驚動了人,不敢掙紮也不敢出聲,隻好在他吻完後瞪了他一眼,而後極快的轉過身,進了電梯。
  電梯下到三十四樓時進來了一個年輕人,抱著大堆的文件夾,擋住了一半臉,艱難的伸手去按樓層,她不好與東瞿的員工過多接觸,隻得眼睜睜看著他努力保持雙臂的平衡,結果一下子失了手,文件“嘩啦”一聲掉在了地板上,立刻散了一地。她再不出聲就不好了,微笑說:“我幫你吧。”蹲下來替他拾著,他一麵的道謝,一麵說:“麻煩替我按五樓。”她站起來替他按了,他又道謝,她說:“舉手之勞,沒必要這麽客氣吧。”說得他也笑了,他顯然是個暑期來打工的學生,樣子還帶著稚氣,穿的也很隨意,白襯衣敞著的領子很幹淨,一看就是個家教很好的大男生,她心裏想,這樣麵熟,好象在哪裏見過,她遲疑了一下,終於微笑著問他:“東瞿也請學生打工嗎?”

  第九章
  他答:“請的。”悄悄的透過那些文件夾的縫隙,默默的注視著她,一看見她正看著自己,臉一紅又低下頭去。她心裏奇怪起來,她走在街上不是沒人回頭看,可是他看她,根本不是那種看,而是似乎想研究什麽,想看出她的什麽特別之處來。她有些不自在了,好在電梯很快就到了五樓,他抱著東西出去了,她繼續的下到一樓,出了電梯門,大堂裏本來還另有三部電梯在右邊,幾個人在那裏等著,一聽到她這邊電梯鈴“叮”的一響,齊齊的望過來,她也沒覺得什麽,匆匆就走出來,那些人卻還繼續站在原地,她這才疑心起來,回頭一看,剛才搭乘的那部電梯旁,大理石牆壁上小小的一方鏤金銘牌:“總裁室專用”。原來這部電梯是易誌維的專用電梯,怪不得人人矚目。
  她窘迫起來,連忙的穿過大堂往外走。心裏突然明白過來,這既是專用電梯,一般員工肯定不會隨意搭乘,自己剛剛遇上的那個年輕人,也就不是東瞿的普通員工了。她一想就對上了號,易傳東正在東瞿實習。他搭了兄長的專用電梯上下是有可能的,想到他適才打量自己的表情,更加的醒悟過來:他並不是偶然遇上的,他是聽說自己來了,故意同她搭同一部電梯下去。東瞿的資訊業績眾所周知,全部采用企業網絡遠程共享,哪還會有人抱了大堆的卷宗跑來跑去這樣的情景。他是借此有意的擋著臉,因為他和易誌維很有幾分像,所以自己覺得眼熟。
  她說不上來是好氣還是好笑,易傳東看起來不像是個調皮的人,這樣做一定是好奇到了極點,才大著膽子跑來看她的,想必心裏還在擔心兄長生氣。易家人、東瞿的員工其實都有幾分害怕易誌維,她知道,看他在公司內的樣子都看得出來。偶然聽到他往家裏打電話,和易太太說話都是命令的語氣摻雜在裏頭,他在特殊的地位上太久了——近十年的東瞿執行總裁,東瞿又是他一手再造的,人人都對他唯唯喏喏,於是養成了他這種號令天下的習慣。
  她一開始也是很怕他的,可是他對她算是特別的了,她的膽子是讓他寵出來的,有時候他讓她纏不過,還會說:“我真是怕了你了。”他並不是真的怕了她,可是她聽著總是高興的。
  去超市買了材料回家,炒了炒飯,自己吃了一小碗,剩下的用保鮮膜蓋好放到冰箱裏,打開電視消磨時光。他說了要晚一點回來,可是她也沒想到會那麽晚——她差一點在沙發上睡著,他顯然是喝過酒了,進門就往沙發上一坐,解開領帶又解開領扣,她連忙的把冷氣打低一些,問:“喝多了?”
  “還好。”他說:“好熱!”站到冷氣機下去吹,她連忙把他拖開:“你存心想感冒?”卻意外的發現了他襯衣領上的一抹膩色紅痕:“這是什麽?”他笑嘻嘻的:“客戶要去唱歌,我們去了KTV。”當然是KTV的小姐留下的,她嘴角不由微微一沉:“去洗澡吧。”
  他偏偏不去,她有過經驗,怕他和上次一樣胡纏著自己,說:“那我給你剝橙子去。”他卻還記得:“不吃橙子,炒飯呢?”
  “在冰箱裏,我給你熱。”她進了廚房拿出炒飯,放到微波爐裏去熱,廚房裏隻開了一盞流理台上的小燈,微波爐裏黃黃的一腔光,輕聲的旋轉著,她不由發了呆,突然之間,熱氣在耳後噴上來,把她嚇了一大跳,他沉沉的笑著,仿佛很高興看她受驚嚇的樣子,她有了氣:“你怎麽一喝醉就這樣?”
  他眯起眼來:“我怎麽啦?”
  她不答理他,他說:“下午你去找我做什麽?”
  “我說了沒事。”
  他突然抓住了她的手,又嚇了她一跳,他低低的,夢幻一樣的聲音問:“聖歆,你愛我嗎?”
  微波爐在他們身後嗡嗡的響著,像是一個熟睡了打著呼嚕的人,燈光那樣暗,廚房裏一色的暗紅,暗紅的地櫃、暗紅的吊櫃、暗紅的流理台,光線不是暗紅也成了暗紅,她讓他箍得透不過氣來,她熟悉的他的味道,還有她不熟悉的酒氣、煙草的味道、別的女人的脂粉香,撲到她的臉上,她難過起來,可是笑了:“你說過叫我不要愛你的。”
  他生了氣,她也不知道他為什麽生了氣,難道說為她說的這句話?這句話可是大實話,他早在紐約對她說的。也許他一喝醉了就有些反常,上次他不是想掐死她嗎?
  “你沒有良心!”他喃喃的說著,她有些害怕起來,於是笑著哄著他說:“好啦,好啦,是我不好,炒飯就要好了,放開我讓我拿給你吃好不好?”他放了手,她去拿飯,手還沒有觸到微波爐的門,他突然一伸手又將她搶回了懷中,像是老鷹撲住了小鳥一樣,牢牢的,把她抵在了冰箱門上,他的呼吸噴在她的臉畔:“聖歆!”
  她也像一隻小鳥一樣掙紮起來,上次隻是撞了頭,這次會怎麽樣,她剛剛從醫院裏出來,並不想再回去,他的樣子有些可怕,眼睛裏布滿了血絲,就好象隨時會把她一口吞下去一樣。她一動,他就箝製的更緊,她隻好不動了,他似乎有些滿意,摟著她,吻著她的臉頰,繼續的、昵喃的:“聖歆……就這樣……不離開我……”
  她震動的伏到了他的肩上,他鬆了一口氣似的,抱著她,哄著她,口齒並不清楚的說:“我愛你。”
  他突然的醒悟過來,醒悟過來自己正在說什麽,在對誰說。他猛然的推開她,怔怔的看著她。
  她也呆呆的看著他,他強笑著,說:“我真是醉糊塗了!我去洗澡。”
  她不吭聲,他走開了,微波爐裏,一陣一陣的飯香透出來,“叮”一聲鈴響,那黃黃的光滅了,廚房裏隻剩了那暗紅的小燈,遠遠的浴室裏有水聲傳過來,像是夢一樣,是她恍惚的做了一個夢,也許他是在說醉話,可是——她緊接著問自己,他說的要是真的呢?可是,就算他說的是真的又怎麽樣,他們現在的樣子,他們現在的關係——又怎麽樣……
  第二天早上起來,她若無其事,他也若無其事。昨天的事隻是一場夢境,她做了個夢,他說了幾句夢話,隻此而已。
  她去上班,自從她住了院,公司交給蔡經理打理,他年紀大了,精神不濟,聽說她回來,很是高興。李太太見了她也高興,問長問短,又說還好沒有留下疤痕。積下來的公事並不多,她就手處理了幾件,直撥電話響起來,這個電話不通過秘書轉的,一般都是家裏人打來,她沒有在意,拿起來接聽:“傅聖歆。”
  沒有聲音,她怔了一下,又“喂”了一聲,還是沒有聲音。她的手心裏濡出汗來了,不會是易誌維,他這會兒在上班,肯定是忙得恨不得有三頭六臂,沒功夫來和她玩躲迷藏,他打電話也是架子十足,一般都由秘書室代撥好了才聽,也不會是家裏人,家裏沒人這樣來打擾她。除此之外,知道這個直撥號的人數得出來。
  聽筒裏的呼吸聲細微可聞,她怔了一下,不太確定的、遲疑的問:“是……你……?”
  “是。”
  她的心又亂了,隻說:“謝謝。”是謝謝他把自己的東西用速遞還了回去。他們太相互了解,所有的話隻說一部分都可以領會,他們畢竟交往了十幾年,熟悉得就像對自己一樣。他知道她謝什麽,他說:“應該的。”停下來,沉靜就成了無望的死海——黑黑的靜,一點生命都沒有……
  她咳嗽了一聲,問:“有事嗎?”其實她明知道他為何打電話來,可是現在這樣子,她總得裝作不知道。
  果然,他說:“聽說你出院了……”
  他其實問的是她的傷勢,她說:“沒什麽,一點外傷。”
  他“哦”了一聲,話又說不下去了,兩個人沉默著,她想著,這樣總不像話,他到底是殺父仇人,於是,她客氣的問:“簡先生還有事嗎?”
  這話是在提醒他,他現在的身份,和與她之間的距離,他當然不會不懂,他說:“那再見。”就將電話掛斷了。
  她也將聽筒放回原處,心裏隻是模糊的一片,父親出了事後,她隻是悲憤欲絕,從來沒有想過簡子俊為什麽要這樣做。或者他是想吞並公司,事後他也的確有這個意圖,可是如果和她結婚的話也達得到這目的,父親一直特別的欣賞他,曾經暗示過在他們結婚後要把公司交給他管理,也許他不想和她結婚,可是他一直並沒有表現出來,直到父親出事的前夕,他還對她一如既往。
  他們是青梅竹馬,幾歲的時候大人就在開玩笑,說長大了叫他們結婚,在他家裏,她去玩簡太太就會笑咪咪的說:“歆歆別走了,給我們子俊做媳婦吧。”在她家裏,父親會樂嗬嗬的對他說:“子俊,我把歆歆嫁給你好不好?”稍長大一點兒,他們再開這樣的玩笑,她會臉紅,躲到窗簾後頭不出來,簡子俊卻將頭一昂,很不以為然的樣子:“不用你們說,我知道。歆歆是全天下最漂亮的女生,我一定會娶她的。”大人們哄堂大笑,再長大一點,他們就真的談起戀愛來了——水到渠成,順理成章,好象天經地義就應該一樣。
  他們的戀愛一帆風順,從來沒有紅過臉吵過架,因為彼此太了解,對方在想什麽都知道,往往一個眼神就心領神會,國中一年級就有人追求她,簡子俊根本不當回事,他自信的說:“那個家夥追不到你的。”
  她撅著嘴:“為什麽?”
  他大驚小怪的反問:“為什麽?你如果讓他搶得走,你就不是傅聖歆!”
  今天呢?
  她對自己搖搖頭苦笑:初戀的海誓山盟,不過是一場風花雪月的往事罷了。
  晚上出席一個慈善拍賣會,這種場合最無聊,好在熟人多,不會悶。因為易誌維的關係,她這幾個月一直是社交界的寵兒,進場簽名時一大幫的記者拍照,她隻得耐著性子讓他們拍個夠。
  “傅小姐!”
  又是那些笑容可掬的銀行家們,她在心裏暗自歎了口氣。叫了聲:“徐世伯,晚上好。”徐董說:“怎麽一個人來,誌維呢?她含笑說:“世伯,我和易先生真的隻是普通朋友,現在是私人時間,我怎麽會知道易先生在哪裏?”
  “哈,在伯伯麵前還不好意思說實話?”
  她笑而不語,這種事情都是越描越黑,天下皆知她和易誌維同居,那又怎麽樣,否認一下事實會刺激情節發展,易誌維說的。
  最近她入院,稍長時間沒有出席過這種場麵,熟朋友紛紛的打招呼,離不了那一句:“易先生呢?”見到一位同學,也是世交的朋友範曉鈺後,她就歎息:“我應該寫個告示:本人今天單獨出席此拍賣會。易誌維的下落,請勿相詢。”範曉鈺宛然一笑:“虧你想得出來這樣的笑話。”
  拍賣會開始,這是為慈濟孤兒院的義賣,拍賣品都是捐出來的,拍賣所得也全部捐給孤兒院。拍賣品種類甚多,字畫珠寶古董一應俱全,她向來不愛在這種場合出風頭,隻不過當個觀眾,一件件的名人字畫拍賣完畢後,就是珠寶古董了,她不懂行,更加的沒有興趣,隻礙著主辦人的麵子,不好提前離場。坐在範曉鈺身邊,和她有一句沒一句的說著閑話,把那份拍賣說明翻來覆去的看了好幾遍。
  第十四號拍賣品一件鑽石項鏈高價拍出後,拍賣官取出第十五號拍賣品:“翡翠九連環”
  她一震,抬起頭來,果然是九連環,環環相扣,剔透如意,翡色翠綠,是難得一見的好翡翠,隻隻相連的碧玉環,讓她一下子想起童年往事來了,小時候她最喜歡玩這個,解下來、套上去,經過極繁瑣的過程才可以取下全部的九隻環來,她玩得極熟了,閉著眼也能把九隻環取下來再套上去,她曾經有過一隻心愛九連環,後來不見了,她還急得哭過,簡子俊當時哄她說:“歆歆你不要哭了,過些日子我買一隻一模一樣的給你。”
  這樣東西算是過時的老古董了,一般人家不多見了的,也沒處買,過了幾天,她也就忘了——小孩子……就隻有這點記性。
  這一隻呢?
  她有些悵然的看著拍賣官手中的九連環,這一隻比她小時候那隻當然要貴重得多了,可到底還是九連環,不過是中國古代的閨秀們用來消遣閨閣閑暇的玩藝,繁雜歸繁雜,經過了無數的步驟取下來,最後再經過無數的步驟套上去,華麗而無聊的生命……
  拍賣官用手指輕輕的撥了一下那扣在一起的九隻連環,發出悅耳的錚錚聲,他以為這是樂器嗎?她有些失笑,拍賣場中有些人並不知道這是件什麽用途的玉器,可是這是難得的好翡翠,競價一開始就抬到了二十萬。
  她也舉了一下牌子,拍賣官立刻說:“好,二十一萬,傅小姐出二十一萬,二十二萬,那位先生出二十二萬。”
  她再舉一下,拍賣官說:“二十三萬,傅小姐出二十三萬。”有人馬上出二十四萬,她遲疑了一下,還是舉了牌。
  “二十五萬!”
  “二十六萬!”
  她有些動搖了,畢竟隻是件小玩藝,範曉鈺卻在一旁聳恿:“錯過了就再也沒有了,喜歡為什麽不買下來?”
  她又出了價,對方卻也加了價,看來是勢在必得,雙方把價格拉到了三十萬上頭,她報出三十一萬,對方卻不耐煩了:“三十五萬!”
  看來是非到手不可了,她微微一笑,不再舉牌,拍賣官喊著價:“三十五萬!有沒有高過三十五萬?”範曉鈺催她:“再舉牌啊,隻要喜歡怕什麽,先買下來再說,回去見了易誌維,向他撒個嬌,叫他出這筆錢好了。”
  她笑著搖搖頭,拍賣官重複:“三十五萬第一次!三十五萬第二次……”
  “四十萬!”
  熟悉的聲音響起來,她有些恍惚的轉過臉去,是他!
  “好!簡先生出四十萬,四十萬,有沒有高過四十萬?”
  場中響起一片嗡嗡聲,範曉鈺也向她笑道:“簡子俊果然氣盛,一開口就力壓全場。” 她也笑著,心裏卻是一團亂麻。他買這東西做什麽?難不成小時候的那句玩笑話他也還記得?
  “四十萬第一次!四十萬第二次!四十萬第三次!”拍賣官一槌定音:“成交!恭喜簡先生買得這件翡翠九連環!”她回過頭去看了他一眼,隔得那樣遠,隻看到他輕輕的點了一下頭。她的臉孔頓時雪白——他的確是買給她的,他還記得那句話!
  這算什麽?!
  她微微的搖了搖頭,他也明白她的意思——她不要!他卻轉開臉去了,她知道,他這是否定她的反對。從小就是這樣,他做主說了算,她的反對頂多是個提議,考不考慮全在他。

  第十章
  拍賣會一結束,她匆匆離場。她自己的車在台風中報廢了,還沒有買新車,天天是開著易誌維的一部半舊的蓮花在代步,今天晚上這樣隆重的場合,不適合自己開車來,是易誌維的司機用他那部林肯送她過來的。約好了來接,她也早早打了電話通知司機,隻是還沒有趕到,她隻得在停車場邊站著等。
  這是很好的機會,果然,簡子俊的司機走過來問她:“傅小姐,簡先生問是否可以讓我送你一程。”他知道她不會和他同車,所以叫司機來這樣問。簡家的司機也是極熟的人,她於是笑了笑:“不用了,福伯,你送簡先生回去吧,我有車來接的。”
  福伯似乎早料到她會這樣說,拿出一隻錦盒:“那好的,傅小姐,簡先生說這件東西是還給你的。”
  九連環!
  她不肯接,福伯說:“簡先生說,是還給你的。你不要的話,我沒有辦法交差的。”說著就硬塞到她手上,這時候參加拍賣會的人還在陸續的走出來,路燈底下,她總不能和一個底下人拉拉扯扯的,隻得拿在手裏,福伯鬆了口氣,似乎怕她改變主意,轉身就走開了。
  第二天她還真怕簡子俊又打電話來,他現在這樣子算什麽,想重繼前緣?他又不是傻子,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了,就算沒有父仇,全天下都知道她現在和易誌維出雙入對——他和易誌維是老對手了,什麽都爭,從生意到名譽,年年的本島十大青年才俊,兩個人永遠都是上榜熱門。兩家集團規模並不差太遠,經營範圍相仿,自然有得爭,難不成因為她和易誌維在一起,他又想把她奪回去?
  這也是有可能的,他們兩個明爭暗鬥的那麽厲害,簡子俊又似乎比易誌維在商界中的作為稍遜,或者搶回她會給易誌維一個難堪?
  也許她自己把自己看得太重了,簡子俊隻是一時心血來潮而已,他們終歸是仇人,他是她的殺父仇人,他肯定是防著她的,隻是知道她拿他沒有法子,所以暫時的,還在逗逗她。
  華宇現在算上了正軌了,營運逐漸的正常,她的日子好過多了,她現在可以說幸福了吧,有家雜誌就說她“愛情事業都已成就”,可能有不少女人羨慕著她。連繼母都問她:“想過什麽時候結婚沒有?”
  問得她一臉的茫然:“結婚?和誰?”
  “真是!當然是和易先生了。”繼母雖然一向並不了解易誌維,也沒機會見他一麵,但是看多了關於他的專訪,興味盎然的說:“易先生不錯了,有本事人品也好,不用再挑三揀四了,你的年紀早該結婚了呢。”
  易誌維肯和她結婚嗎?或者,她肯和易誌維結婚嗎?
  也許他肯的話自己並不會反對的——起碼他們現在的相處證明,他們是可以一起過日子的。問題是——他有沒有打算怎麽樣。
  如果做情人,他們現在也算是不錯的情人了,他說過愛她——喝醉的那次,不知道算不算數。她大約也是愛他的,他們天天在一起,關係會不會進一步明確卻全在他的掌握。他不見得肯結婚,結婚不會比現在對他有利,一旦有了法律承認的地位,有了妻子的名份,他就得對她的一切完全負責,現在多好,合則留,不合則散。
  她也不想在他麵前提,好象她想嫁給他似的,他說過不要人愛他,又說過不會養她,雖然都是半開玩笑半認真,當真的也說不定。她又不稀罕嫁給他,沒事不去自討沒趣。
  繼母笑著又說:“聖欹在談戀愛呢。”她高興的問:“哦,是嗎?和誰?”繼母搖搖頭:“不知道,問她也不肯承認,不過看她老是神神秘秘的講電話,又時不時出去吃飯,總是收到花。喏,今天一早接到電話又出門去了。”
  她笑:“這準是在談戀愛了,聖欹也不是小孩子了,今年十八歲了。”
  繼母歎了口氣:“我總是不放心,她又不肯和我說,聖歆,你有空就問她一下吧。”
  聖歆答應了,正巧這個時候傭人說:“二小姐回來了。”聖欹走進來,她今天穿著粉色緞子小洋裝,長發上也係著緞子的蝴蝶結,手裏還拿著大束的粉玫瑰,一臉笑意的走進來:“媽,我回來了。”見著聖欹,不由呆了一下:“大姐。”
  聖歆笑著問:“和朋友出去玩?”
  “嗯。”她有些躊躇不安,說:“我上去換衣服。”
  聖歆知道她不好意思,微笑著點了一下頭,聖欹大約猜到母親和聖歆說過什麽,於是上去了之後就不下樓了,聖歆果然是想等她下來時再問問她的,過了一會兒不見她下來,知道她害羞躲著自己,心裏想過幾天再說吧。於是就對繼母說:“我還有事呢,該走了。”
  “吃了飯再走吧。”
  “不吃了,”她笑了一下:“他約了我吃飯呢。”
  她去赴約,正好遇上塞車,遲到了幾分鍾,匆匆的走進那家餐廳,老遠看易誌維一個坐在那裏看餐牌,眉頭皺著,嘴角微沉,似乎有些心神不寧。她知道他這個樣子是在不高興,連忙的過去,笑著說:“真不好意思,塞車,等了一會兒了吧?”
  他說:“我也剛剛到。”
  她打量了一下他的臉色,問:“怎麽了?”
  “沒事——傳東在談戀愛。”
  這是他第一回和她講到易家人,以往他在她麵前絕口不提的,連他家裏人打了電話來都不能替他聽,她一直牢牢的記著這項禁忌,沒想到今天他主動提起來,他皺著眉,心煩意亂的樣子:“又不知道那女孩子是誰,他長了這麽大,第一次有事瞞我。”
  他兄代父職養大弟弟,所以一直是半兄半父的身份,感情上和一般人家的兄弟不同,責任心和保護感都強,顯然是煩惱極了,不然也不會脫口告訴她,縱然公事上頭有了天大的麻煩,他也最多說累,從來沒有煩過。
  她呆了一下,說:“這樣巧,我妹妹也在談戀愛。”
  “哦?”他果然注意:“你哪個妹妹?”
  “我的二妹妹聖欹。”
  他說:“不可能!”
  聽他斬釘截鐵的口氣,似乎就算可能他也打算堅決反對了,她有些尷尬,笑著說:“我們別瞎猜了,不會那樣巧的,他們兩個又不認識。”
  “所以我說不可能。”他頓了一下,終於還是忍不住告訴她:“關鍵是傳東這幾天失魂落魄的,做事情也丟三拉四,蔫蔫的沒精神,好像是失戀了,他年輕,又還在念書,我真怕他中了人家什麽圈套。”
  那當然,以東瞿的名氣,不怕沒人打易傳東的主意,他名下也東瞿有大筆的股權,隻不過一直是易誌維在代管。易誌維當然是絕佳的婚姻對象,可是他的精明厲害也是有目共睹,算計他太難,不如去算計一張白紙似的易傳東,反正一樣的可以榮華富貴。
  她說:“不會吧,傳東看起來也不像是個遲鈍的人,可能年輕沒經驗,但別人也沒那麽簡單可以左右他。”
  易誌維不耐煩:“你又沒有見過他——他還是個小孩子,人家萬一設個美人計,他絕對懵懵懂懂就上了當,然後再吊一吊他的胃口,說什麽不結婚就要和他分手,他就乖乖的中了圈套了。”
  她問:“那他對你說想結婚?”
  “他不敢的。”易誌維說:“他知道我的脾氣,要是對方背景有問題,怎麽逼他也不敢和我說,哪怕告訴我他們在交往,他都沒那個膽,何況結婚——他從小怕我,他的性格又很內向。”
  “那不就得了,對方的陰謀不可能得逞了。”
  易誌維歎了口氣:“所以我就更怕,萬一真是這個樣子,他又不敢對我說,對方又逼得他緊,我簡直不敢想他會怎麽辦,這幾天看了他的樣子我就擔心,天天丟了魂一樣。”
  她是外人,隻能一味的說寬心話:“不會的,也許隻是小孩子談戀愛,對方也隻是同學之類,這幾天鬧了別扭,過幾天就好了。”笑了一下,又打趣:“我可以放心了,我妹妹這幾天高興的很,看來不會是他們兩個人在談戀愛。”
  他還是愁眉不展,她講了些別的事情,他隻是沒心思,最後她也不說話了,悶悶的吃完了這頓飯,他就說:“我今天晚上回家去一趟,就不回去了。”
  看來是打算和易傳東好好談一談了,他的母親和易傳東都住在陽明山的大宅裏,他忙,很少回家,多數時候是打電話回去問問家常。易太太的病情雖然一直控製的很理想,可是因為長年吃藥的緣故,反應有些遲緩,他每次講電話都是放慢了語調,一幅對小孩子的口氣。
  想到易太太,她多少有些內疚。他以前回家也向來不告訴她,頂多和她說一聲:“今天不用等我了。”他沒那個義務向她交待行蹤,畢竟他們不是夫妻,就算是又怎麽樣,天下不知道丈夫今晚身在何處的妻子也多得是。
  她答應了,一個人回他的公寓去,他既然說不回來了,她早早就上了床看電視,電視裏一對苦命的戀人迫於家族勢力不可以在一起,抱頭痛哭得死去活來,導演還不失機的配上梁祝的音樂,不知結局是否是雙雙殉情。她看了卻隻想發笑,有時候她就是這樣的冷血,這也是讓易誌維教出來的,他說過“寧教我負天下人。”
  聽到門鎖“哢嚓”一響,她倒嚇了一跳,卻聽到熟悉的腳步,他徑直的走進臥室來,臉色鐵青,她從來沒見過他這個樣子,連忙說:“怎麽了?不是說不回來了嗎?”
  他卻是一場雷霆萬鈞的暴怒:“傅聖歆!你好本事!”
  她完全的呆了,不知所措,他一伸手就將她拖了下來,他是喜歡運動的人,手勁大得幾乎擰斷了她的胳膊,痛得她眼淚都要盈出來,卻莫明其妙,隻是問:“我怎麽了?”
  “你怎麽了?”他咬著牙,眼睛裏就像要噴出火:“我易誌維這輩子沒有服過誰,我今天真得服了你了!”
  她的頭發讓他的手纏住了,她也顧不上了,隻得仰起臉來問:“到底我做錯了什麽事?”
  “什麽事?你少跟我裝糊塗!”他一把摜開她,她踉踉蹌蹌的撞在了床頭燈櫃上,他卻又一把將她揪了回來,抓在她的肩上:“你真是好手段,你吃定了我們易家對不對?”
  他今天回家是和易傳東談話去了,難不成易傳東真是和聖欹在談戀愛?他的樣子像是要把她撕成碎片似的,她含淚說:“我也不常回家,聖欹的事我怎麽知道?”
  他不知為什麽更加的發起怒來,一掌就括在她的臉上,她被打懵了,耳中嗡嗡的響著,臉上火辣辣的疼,她跌坐在床上,呆呆的看著他。他卻像一隻暴怒的獅子一樣,一下子又將她拽了起來:“你還和我裝蒜!還東扯西拉說什麽你妹妹,有一個你不就足夠了?你一箭雙雕,多得意呀!你不用癡心妄想去招惹傳東,你算什麽東西!你不過是我一時興起花錢買來的一個玩物,你這樣的女人,我見得多了,為了錢,什麽都肯出賣,為了錢,什麽手段都用得出來,我一直不上你的當,你就去勾引傳東?我警告你,離他遠一點,不然的話,你就小心一點!小心你和你的公司都沒有立錐之地!”
  他的話像子彈一樣一顆一顆的打在她的身上,她哭起來,今天她才明白了自己在他心裏是個什麽地位,原來和祝佳佳沒有任何區別!隻是因為她長得像繁素,所以他花錢——買她來做玩物!
  她哽咽著分辯:“我不認識易傳東,我怎麽招惹他了?”
  他冷笑:“你還想騙誰?傳東這一陣子失魂落魄的,我說是怎麽的,原來是你這個狐狸精在作怪!你不認識他?他那裏怎麽有你的照片?要不是我今天回去翻了出來,你還打算教他瞞我多久?”
  她哭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隻捂著被他打的地方,“嗚嗚”的抽泣著。
  他說:“算你狠!你以為控製了傳東就可以染指東瞿?你有沒有教唆傳東在董事會上造反,趕我下台?我告訴你,你少做夢了!你簡直讓我惡心!天天睡在我的床上,再去勾引我弟弟,隻有你這樣的賤貨才做得出來!”
  她忍無可忍,終於舉手打了他一耳光:“你齷齪!”
  他大怒:“你敢打我?”“砰”的一下就把她推到床上去,胡亂的撕著她的衣服:“我再齷齪也沒有你齷齪!”她驚恐的掙紮著,可是不是他的對手,眼淚刷刷的流下來,她嗚咽著:“易誌維!你混帳!”
  她一直哭了大半夜,雙手腕上都讓他捏得淤青了一大片,可是她並不覺得痛,隻是哭得精疲力竭,他發泄完他的怒氣後就走掉了,剩了她在這裏哭泣,她不知道怎麽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她和易傳東隻見過一麵,就是在電梯裏那短短的一麵,她根本不應該負什麽責任,她怎麽知道事情會演變成這個樣子。
  可是易誌維判了她重罪,認定了是她去勾引易傳東,他當然有理由,傳東一個大男生,又還在讀書,而她是個思想成熟的成年人,肯定是她會耍心眼。
  她簡直不敢想天亮後自己該怎麽辦,難道等在這裏,等他回來再讓他羞辱一番?她擦拭著眼淚,下床來收拾東西。房間裏亂得像打過仗一樣,他這回著實氣到了,他也許是一直防著她,也防著她對家裏人有什麽不軌,所以連電話也不許她聽,沒想到她還有辦法勾引到傳東,所以他氣壞了,他隻有這一個弟弟,從小帶大的,保護得好好的,結果讓她這個壞女人殺出來搶了去,難怪他生氣。
  她把自己的東西隻揀必要的收拾起來,他隨時會回來,她的時間不多了。臨走前他也曾丟下話了:“以後永遠別再讓我看見你!”
  上一次是她自己走,這一次是他趕她走,自己和這裏真是沒有緣份。提起箱子出門,現在是淩晨四點多鍾,整個台北市還在酣甜的夢中,街上靜悄悄的,隻有交通信號燈在寂寞的閃爍。跑夜車的計程車稀稀朗朗,她伸手攔了一部。不能回家,這樣子絕對不能回家去,她隨口說了一間酒店的名字,司機就把她送了去,她登記了一個房間,住了下來。
  她是身心俱疲,倒還迷迷糊糊睡著了幾個小時,醒過來時已經是上午十點多鍾了,她首先把自己的行動電話的電源打開,剛剛一開就有電話打來,看來是撥了很長時間了,所以一開機就撥了進來。是蔡經理,他簡直是氣急敗壞:“傅小姐?為什麽東瞿突然通知說要停止為我們擔保貸款?”
  來得這樣快在意料之中,他做事一向幹脆利落,爭分奪秒,常常別人還沒有反應過來他就把生意已經抓在手中了,所以他才有今天。
  她苦笑了一下:“因為我和易誌維鬧翻了。”
  蔡經理呆了一下,說:“那易先生也不應該這樣絕情啊。”在他看來,情人間吵嘴生氣再正常不過,易誌維卻立時翻臉不認人,中止擔保對東瞿又沒有太大的益處,而對華宇則是致命的打擊。
  “好了,蔡伯伯,”她打起精神來:“我們現在有多少的拆借是東瞿擔保的?”
  “四億五千萬左右。”
  天!她上哪裏去弄四億五千萬的巨款和利息?
  “傅小姐,我們現在怎麽辦?”
  她說:“我想辦法,我一定可以想到辦法的。”

  第十一章
  掛上電話,她連哭都哭不出來。以易誌維在金融界中的地位,隻要他表示與她決裂,就沒人敢出手救她,為什麽要幫她而去得罪易誌維?天下沒那麽傻的人。她比幾個月前還要絕望,幾個月前她還可以想辦法,今天她簡直是走投無路了。
  電話又響起來,她機械般拿起來聽:“傅聖歆。”
  “傅小姐,你好。”稍稍有些怯意的聲音,她聽不出來是誰,於是她問:“請問是哪一位?”
  “我是……我是易傳東。”
  她怔住了。
  易傳東卻是好不容易鼓足了勇氣才打電話的,所以隻怕自己泄了氣,一口氣就照想好的話說:“傅小姐,我知道,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你……昨天大哥翻出照片來,我就想,我這次肯定是連累你了,我和他說不關你的事,他隻是不肯聽,今天早上他叫秘書室打電話,我聽到了,他停止對華宇的擔保,是不是?”
  她腦海中一片空白,完全是靠本能在說話:“你不要這樣說,這件事也不怪你——你怎麽知道我的電話號碼?”
  “我從大哥那裏偷看到的,傅小姐,我有辦法幫你。”他的語氣很堅定,顯然是下了決心了:“雖然我說話大哥不聽,可是我有東瞿23%的股權,我是東瞿的大股東,我想我有辦法幫到你。”
  “不!”她嚇了一跳,本能的拒絕:“謝謝你,可是你千萬不要做什麽傻事。”易誌維口口聲聲是她勾引了傳東,想要覬覦東瞿,他這麽一來不正好證明了易誌維的話?
  “但是華宇……”
  “這件事情純粹是我和你大哥之間的問題,你不用過問,我會和他談的。”
  “但是大哥他這次很生氣……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生氣過,他昨天晚上和我吵了一架,今天早上又和我吵了一架,他也叫我不要管……可是……傅小姐,這件事都是我不好。”“你沒有什麽錯。”她隻得安慰他:“你大哥叫你不要管是對的。你不要再打電話來了,這件事情我自己會處理好的。”
  “傅小姐……”話隻說了一半,電話裏突然寂無聲息,她有些奇怪:“傳東?”
  “叫得真親熱啊!”易誌維沉沉的聲音突然從電話裏傳出來,她的心也沉下去,沉下去……
  “我警告過你離我的弟弟遠一點,看來你並不打算聽。”他沉沉的笑著:“傅小姐,你以為自己好運到可以和我作對嗎?”
  他“哢”的將電話掛掉了,她知道這是火上澆油,他盛怒下會做出什麽事情來她猜不到,可是一定是針對華宇或傅家,因為她先惹到他家裏人身上,所以他一定也不會放過傅家,她害怕起來,可是她束手無策。
  下午股市就聞到風聲東瞿不再提供擔保,華宇跌了二十幾點下去,過兩天人盡皆知她和易誌維鬧翻了,她的日子將更難過。
  她想不出辦法,他在氣頭上,她也沒法子向他解釋,這一切太冤枉,可是她沒法替自己申冤。
  她打起精神來去上班,公司表麵上一切安好,可是,天曉得明天會怎麽樣。晚上下了班,她也不想回家去,依舊是住酒店。第二天早上一起來,首先拿過報紙來看,還好財經版上沒什麽重要的內容,她鬆了口氣,一翻過來,正好是社會版,大紅套花邊的標題,中間“易誌維”三個字醒目得一眼就看見了,清清楚楚七個大字“易誌維神秘新女友”配以三四幀照片,言道昨日記者偶然拍到易誌維與一神秘美女深夜雙雙由一家大酒店步出,神色親昵雲雲,然後輕描淡寫的說:“記者風聞易誌維已與傅姓女友分手,走馬換將,新的紅顏知已看來是照片中這位神秘美女。”
  這也是意料中的事,易誌維昭告天下他甩了她,她的處境將更難,她慢慢的將報紙折起來,心裏一陣陣的發酸。還是照樣上班去,到晚上,這條新聞的效果就看得出來了,以往她每天收到的應酬請柬可以訂成劄,今天隻有十數張。
  她不知道自己怎麽熬過了最初的一個禮拜,全世界幾乎都變了樣,她盡可能的鎮定自如,居然讓她熬過來了,天並沒有塌下來,隻是日子難過一些。
  她四處的碰壁,不過情形也不算太壞,外人看這事情發生的太突然,仍在遲疑不定,不知道他們是真的鬧翻了,還隻是普通的情侶吵架在耍花槍。所以對她的態度也就不甚明了,既不熱絡,但也不至於絕情,怕她重新得寵,留著餘地。
  這天開董事會,易誌維是華宇的大股東,當然也是執行董事,他原來過來開會,都是提前幾分鍾來,好和她說幾句話——他難得假公濟私,兩個人都有一種犯法一樣的快樂。
  今天當然不一樣了,他差不多遲到了二十分鍾,才帶著自己的秘書、助理過來。這是那晚以後兩個人第一次見麵,他板著臉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去,她也沒什麽表情,就宣布了開會。
  會議中途他一句也沒有發言,隻是他的助理潘學安一句接一句的替他質問著公司的業績:“這個月存儲率下降12%,這是為什麽?”
  她麵無表情的答:“最近不景氣,銀行業都這樣。”
  “壞帳率高達7%,這麽下去公司不要破產?”
  “壞帳是無可避免的,我們已經努力減少損失了,隻是沒有辦法。”
  “華宇這個月股票跌了五十多點,儲戶不會因此產生不信任吧。”
  她忍住一口氣:“股價下跌是因為東瞿停止對我們的同業拆借擔保。我並沒有責任!”
  幾個老董事看他們幾乎是要針尖對芒尖了,連忙緩和氣氛:“傅小姐不要著急,大家都是一家人,有話慢慢說。”
  易誌維終於開口了:“這話說的不對,何況我是公司的股東,我當然要求我的利益不受任何損失,如果股票的收益仍然不理想的話,我就會考慮低價售出轉讓。”
  她望著他,他卻頭也沒抬,自顧自的在和黃敏傑說話。她真的是累了,精疲力竭的說:“好吧,今天的會議就到這裏。”
  偌大的會議室很快隻剩了她一個人,她有些茫然的站起來,走到他剛剛坐過的位子上去坐下。煙灰缸裏還有他沒有抽完的半枝煙,早就熄了,就像他們那一點點淺薄的感情。今天他們又成了陌生人了,也許比陌生人還要糟——他恨她呐!她淒惶的對自己搖了搖頭,伸手拿起那半枝煙,熟悉的煙草味道縈入鼻端,她閉上眼,一顆大大的眼淚就順著眼角,慢慢的滑下來。
  這樣又過了幾天,她雖然沒有搬回家去住,可是家裏人也都知道了,聖欹打了電話,似乎是慰問的意思,她受不了那種想法,沒說幾句就找個借口掛掉了。正在怔怔的望著電話發呆,鈴聲卻又響起來。
  她一拿起來,對方就說:“是我。”
  她呆了一下,他問:“你現在還玩九連環嗎?”
  她說:“不玩了。”
  他緊接著問:“為什麽?”
  她的聲音硬起來,她是無路可走,可是也不見得真的一次接一次的出賣著自己,她說:“小孩子的玩藝,早就不玩了。”他歎了口氣,說:“聖歆,我不知道該怎麽樣說,我知道我現在打電話來是落井下石,乘火打劫,不過,如果你願意,你知道我不會比易誌維難相處。”
  她火了,一字一句的說:“簡先生,我雖然現在處境艱難,可是我還有骨氣,我不會再和殺父仇人走到一塊去的。”
  摔上電話,自己又和自己爭辯了起來,骨氣?骨氣多少錢一斤?公司水深火熱,再想不出辦法就是眼睜睜再往絕境中滑!可是!他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晚上回酒店,翻來覆去隻是睡不著,最後找出個硬幣來,心裏默默的想,我隻扔一次,花向上就給簡子俊打電話,字向上就自己硬著頭皮去闖,公司聽天由命!
  想好了,就將硬幣向上一扔,硬幣“叮”的落在了地板上,“嗡嗡”的轉著,她目不轉睛的盯著,手心裏早已是一手的冷汗,最後硬幣終於“鐺”的平躺在了地上,停了下來,是花!
  天意如此,她對自己的良心也有了交待,鬆下一口氣。明天就給簡子俊打電話,不過就是再出賣一次自己,叫他開個價。也許他比易誌維慷慨呢!
  她惡毒的想著,可是更多的淒涼湧上來:有什麽用……自己再怎麽自暴自棄,又有什麽用……
  她突然的想起來白天他打來的那個電話,現在那隻九連環成了重要的道具了,明天她就得重新麵對他,舊情複熾的信物她卻忘在了易誌維的公寓裏!
  該死!上次出來匆匆忙忙,她又心神不定,把這麽重要的東西都忘記帶出來,不過也不對,她那時根本沒有打算去和簡子俊重修舊好。難不成去拿?這想法一冒出來,就再也否定不了,她也知道自己是在說服自己去見易誌維一麵,明天他們真的就是一刀兩斷了,她跟了簡子俊,徹底就是他的敵人了。
  她隨便抓了件衣服換上,搶在自己沒有改變主意以前就出門。從酒店到易誌維的公寓,一路上她思潮起伏,幾次想叫司機回去,終於還是沒有出口。鑰匙她忘了還給他,可萬一他在家呢?現在雖然很晚了,萬一他在家又有別人在——比如他的新女朋友,那豈不是更糟?
  她老遠就下了車,步行走過去,遠遠看著十七樓沒有亮燈,心裏反而是一寬,也許他還沒有回來,也許他不回來了,反正他不在家。
  她原本是洗過澡的,可是在燠熱的夏夜裏,隻站了一會兒,又出了一身的汗。小蟲子也往臉上撲。這裏是高級住宅,園林一樣的環境,樓前樓後都是草坪樹木,旁邊還有一個小池塘,裏頭種了睡蓮,所以小蟲子多,草叢裏也有不知名的蟲子在吟唱,她在花園裏走動著,穿著高跟鞋的腳發了酸,她在涼亭裏坐了下來,想著這樣晚了,他定然是不回來了。
  她終於像心虛的小偷一樣進電梯上樓,四下裏都是寂寥無聲,隻有走廊裏的路燈泛著冷冷的白光看著她。她做賊一樣輕輕打開了門鎖。光線太暗,她什麽也看不見,可也不敢去開燈,站了片刻,眼睛逐漸適應了黑暗,突然之間,她的寒毛一根一根都豎起來!
  有人!沙發上有人!
  黑暗裏熟悉的輪廓,是他!她該怎麽辦?掉頭逃走?
  太遲了!他打開了燈掣,突然的光明令她半晌睜不開眼。她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該說什麽,隻好呆在那裏不動,任他打量。他吃力而緩慢的問:“是你?”
  他喝過酒了,離這麽遠也聞得到那濃烈的酒氣,她心一橫,說:“易先生,我上來拿一樣東西,我馬上就走。”
  他沒有多大的反應,她稍稍放下心來,說:“東西原來就放在衣櫥下麵的抽屜裏,我進去拿,還是你替我拿出來?”
  他搖搖晃晃的站起來:“你要什麽。我去拿。”
  “是個錦盒。”她比劃了一下:“有這麽長,這麽寬。是紫色絲絨麵的。”
  他向臥室裏走,她有些提心吊膽的看著他,果然,她的擔心並不多餘,他“咚”一聲就撞在了房門上,她連忙趕上去替他打開門,又打開了燈,心裏卻又是一驚。屋子裏什麽都沒變,連他們的合影都還放在床頭的燈櫃上——她以為他會早就扔進了垃圾堆呢。
  他搖搖擺擺的走到衣櫥前,打開櫥門,喃喃自語:“……紫色……”卻伸手將她的一件紫色睡衣取了下來:“是不是這一件?”
  真是醉糊塗了。
  她隻得笑了一笑:“呃——不是,我自己找吧。”
  “好。”他又一陣的惡心湧上來,難受的皺著眉扯開領帶,往床上一倒:“幫我也拿浴袍——”翻了一個身,口齒不清的說:“放好了水叫我。”
  她見了他醉成這個樣子,真怕他會把他自己淹死在浴缸裏,連忙說:“放水太慢了,洗淋浴吧。”
  他很聽話的起來了:“好。”踉踉蹌蹌就向浴室去了,水聲響起來,她卻呆在了那裏,不知該怎麽辦才好。怔了好一陣子才蹲下來,打開了抽屜找那隻紫絨麵的盒子。
  她原本放在那裏的盒子卻不見了,取而代之的卻是一隻熟悉的白色盒子放在那裏,她的呼吸急促起來,她認得這隻盒子。她的手在發顫,她終於還是打開來,果然!
  那個被她打破了的八音盒靜靜的躺在裏頭,一堆的碎水晶,早該扔了的,怎麽會在這裏?
  她頭暈目眩,她像被子施了魔法一樣定定的蹲在那裏,卻聽到“聖歆!”
  他在浴室裏叫她:“把我的浴袍拿過來。”
  她慌亂的應了一聲,放下盒子就幫他找到浴袍,拿到浴室門口去:“給你。”
  他把門開了一條小縫,伸出一隻濕淋淋的手來接衣服,她交到他手裏,正要放手,他突然反手抓住了她的手,一下子將她扯了進去,她猝不防及,“啊”的一聲撲在了他懷裏,水“唰”的打到身上臉上來,澆了個透,他的吻卻比水還要密,還要急。
  “聖歆!”他的聲音濃得發膩:“我要你陪我,不走開。”
  “好,好,我不走開,我到外麵等你。”她敷衍著,他喝醉了就這樣,她應該算有經驗了。這一次醉得厲害,連他們鬧翻了都不記得了。
  他卻沒有鬆手:“你騙我!”
  她苦笑,隻怕你酒醒了,會趕都來不及呢。她在心裏歎著氣,口裏哄著他:“我不騙你,我在外頭等你。”他關上水,穿好浴袍,醉態可掬:“我洗好了,我們一起出去吧。”
  她隻得跟他出來,他眯著眼打量她:“你怎麽不換衣服?”
  她從發梢到衣角都在往下滴著水,她是該換件衣服,不然這樣濕嗒嗒的像什麽話,怎麽回酒店?
  好在這裏她沒拿走的衣服不少,她過去開衣櫥,他卻從後頭抱住了她,流連的在她頸中吻著,含糊的說:“穿那件黑色的,我喜歡看。”
  她伸手去拿黑色的長裙,他不耐煩:“真是笨!你穿長裙睡覺?”
  伸手就替她取了那件黑色的睡衣下來,他的口氣突然溫柔起來,戀戀的:“你記不記得,在紐約……你就是穿的這件睡衣……早上醒過來,背對著我生氣,我越慪你,你就越氣的厲害。你生氣會臉紅,左邊臉上的小酒窩會不見了……”他笑起來,在她臉上又吻了一下:“就是你現在的樣子。”
  她不是在生氣,隻是呆呆的,所以臉上表情是僵的,他的話嚇住了她,她都不記得自己在紐約是穿的什麽衣服了,他怎麽記得這麽清楚?
  他一眼發現了地上的那隻盒子,突然的發起怒來:“你拿出來做什麽?”
  她吃力的吞下一口口水:“我在找東西……”
  “找一個紫絨盒子是不是?”他咬牙切齒的問:“簡子俊買給你的九連環,嗯?!”
  他知道,也不意外,拍賣會上那麽多人,都知道是簡子俊買了那隻九連環,他隨便打聽一下就會知道是簡子俊買了送她了。可是他為什麽要這樣生氣?
  他喝醉了一向奇怪,今天醉成這樣,大約什麽奇怪的舉止都會有,她還是早早的走為妙,她吃力的說:“易……誌維……我得走了。把九連環給我吧,我真的有用。”
  他跌跌撞撞的走到梳妝台那邊去,從抽屜裏拿出那隻盒子打開,他抓起那隻玲瓏剔透的九連環,就死勁的往地下一摔,隻聽清脆的一聲響,九連環就粉身碎骨了。他這才解了氣似的,冷笑:“我就是不讓你拿走!”
  這算什麽?她怔了一下,掉頭就走,他從後頭趕上來抓住她:“你去哪裏?”
  她冷冷的答:“易先生,你是真的喝醉了,還是得了健忘症?我們早在一個月前就一刀兩斷了,是你趕我走的。今天我不過是回來拿東西,你不肯讓我拿走,我也沒有辦法,可是你有什麽權力問我要去哪裏?”
  他呆了一下,慢慢的問:“我們……一刀兩斷?”
  她昂著頭:“你叫我永遠不要再出現在你麵前。我保證,以後我會盡量的避開你,不會有意的再出現在你的視線裏!”
  他臉上的表情是驚疑不定:“我叫你……永遠不要出現在我的麵前……”“想起來了嗎?”她一字一句的問:“忘了?忘了更好,像我這樣的玩物,是不值得你記得的!”
  他使勁的搖了一下頭,喃喃自語:“我叫你走?我說你是玩物?”他顯然是想起一點模糊的影子來,他忽然的、痙攣的抓緊她:“不!聖歆!你不要走!”
  又來了!
  她知道自己不能掙紮,他會抓得更緊的,所以她隻是冷冷的看著他,沒想到她的目光竟然讓他瑟抖了一下,他痛苦的轉開臉去:“聖歆!”
  無可否認,他的表情影響到了她,她的語氣不那麽尖銳了:“放手吧,我該走了。”他順從的放開手,她沒想到這麽容易脫身,他安然的說:“我知道,天天總是這個樣子。”他的表情是欣慰的:“總是這個樣子結束的——明天早上醒過來,我就忘了。”
  她又怔住了,他卻是如釋重負的,安然的搖搖欲墜:“好了,我今天又見過你了,明天晚上,你準是又在這裏等著我,今天還好,我沒有醒——前幾天晚上我總是叫著你的名字驚醒,那種滋味真是不好受,我真是怕,可是我不舍得不夢見你——明天見,晚安。”
  他睡到床上去了,疑惑的看著她:“你還沒有走?真奇怪,平常夢到這裏,你會掉頭就走,我怎麽也尋不回來你,你今天是怎麽了?”
  她的眼淚奪眶而出!
  他以為他在做夢,他竟然以為他是在做夢!
  這是她這一輩子聽過的最動聽的甜言蜜語,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成串的落下來,他卻問:“你哭了?”
  她說不出話來,他走過來,細心的用手替她擦著眼淚:“別哭了,都是我不好,我知道,我活該——我把你趕走了。”他拍著她的背,哄著她,說:“我愛你。”
  她的眼淚益發的湧出來,他低低的昵喃著:“都是我不好——可是我總得要麵子……你那樣對我……我還能怎麽做?我和傳東吵架,我竟然在心裏妒忌他,我很害怕,聖歆!我真的怕,我不知道我還會做出什麽事來,我居然妒忌傳東!我隻能趕你走……我愛你,聖歆,我有多愛你,隻有我自己知道……”
  她終於哭出聲來,他本能的箍緊了她,離別是可怕的刀,會一寸一寸割裂人的肝腸,他再也不想放開她了!

  第十二章
  九點鍾了,他還要睡到什麽時候去?
  傅聖歆有些茫然的盯著天花板,他的手臂還橫在她的胸口,重量壓得她有些透不過氣來。她是應該在他醒過來之前走掉的,電視電影裏都這麽演,而且走到天涯海角,永遠都不回來。十年後,二十年後,有機會再見了麵,就在舊日初次相遇的地方,那應該是蒼涼而美麗的,蕩氣回腸。
  她終於下了決心,再過一會兒的話他的秘書說不定會打電話來催他上班了,他忙得很,向來沒福氣睡懶覺,遲一點不去上班,秘書室就會想辦法找他。
  可是,他竟然不肯放手。
  把他的手拿開了,立即又橫上來,她怕弄醒他,不敢再試了。不知道他什麽時候養成了這樣的睡態,以前他雖然“睡中無人”,老是霸占她的位置,可是也還絕對不會這樣,醒過來永遠是背對著她。
  他的電話終於響起來,她嚇得連忙抓到手裏,按下接聽鍵,再回過頭來看他,還好他隻驚動了一下,並沒有醒。她看了一下手裏的電話,不該替他聽——號碼顯示是秘書室的,可是也許是十萬火急的公事,比如期指,那是一分鍾都不可以耽誤的。她歎了口氣,低低的講電話:“喂。”
  對方大大的遲疑了一下:“傅小姐?”
  他的秘書永遠有這個本事,當時她第二次打電話到秘書室去,他們就可以準確無誤的聽出她的聲音了。不等她自報家門就會說:“傅小姐,我替你把電話轉進去。”真不知道他們一天和幾百個電話打交道,接觸幾百人的聲音,是不是每個聲音都會記住。
  今天大約實在出乎他們的意外了,大概怎麽也沒想到她會接電話。她說:“是的,是我,叫易先生起床是吧?”“呃……是的。”秘書相當的識趣:“不過也並不是太重要的事情,我過半個鍾頭再打來好了。”
  電話掛掉了,正合她意,她將電話放在床頭櫃上,小心的托起他的手,立即抽身下床,隨手將枕頭放在他懷裏。冰涼的大理石地麵凍得她哆嗦了一下,她赤著腳走到衣櫥前去,隨手拿了件衣服穿上,再拾起自己的鞋,躡手躡腳的走出去。
  好了,她脫身了。在上了計程車後,沒有鬆口氣的感覺,反而是沉重的難受。他醒了會不會記得?記得又怎麽樣?反正他們已經是今天這種局麵了,還不如不記得,隻當他又做了一場夢罷了。
  女主角在這種情形下會立刻買機票飛到異國他鄉去,她卻不能照著做,乖乖的回公司上班去。
  股價在跌,電話在響,會還要開。她早上隨手拿的衣服,也沒有注意一下,一件並不合適辦公的銀灰縐紗的夜禮服,一尺來闊的堆紗袖子,總是磕磕碰碰的掛住東西,她的鼻尖冒著汗,又有一筆利息到期了,得軋進銀行戶頭裏去。把正在升值的房產抵押出去,沒法子,她隻有拆東牆補西牆。
  蔡經理打電話來,說了一個好消息。卷款私逃的原華宇銀行總經理郝叔來在馬來西亞被抓住了。她高興了幾分鍾,這是逼死父親的最大幫凶,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父親的在天之靈可以告慰了。
  後頭的事就沒什麽高興的了,他侵吞的公司大筆的基金去向不明。其實就算追得回來,手續也複雜的很,也是遠水救不了近渴。
  到了下午,她不舒服起來,頭昏昏的沒精神,有點中暑的樣子,昨天晚上簡直可以說沒睡,公事又樣樣不順心。她奢侈的給自己放了半天假,回酒店補眠去。
  補了一覺果然好多了,看著天黑下來,華燈初上,她在酒店餐廳裏吃了晚飯,回房間看電視。正是新聞時間,不經意間,屏幕 上出現熟悉的身影:“今天下午,在東瞿企業執行總裁易誌維先生的陪同下,部長視察了位於新竹的東瞿高科園區……”
  鏡頭裏,易誌維照樣的光彩照人,意氣風發,由大批的隨從人員和下屬簇擁著,和部長談笑風聲,完全依舊是一派商界貴胄的架子,從今往後,她和他就再不相幹了。
  他們是兩個世界的人,過去是,現在也是,未來仍是,他的世界裏充滿了權力和金錢帶來的耀眼光環,就像一座燈火通明的舞台,水銀燈照著,金碧輝煌,完美無瑕,一舉一動都是萬人景仰,旁人眼睜睜看著的榮華富貴。
  現在她下了台了,遠離那燈火簇擁了,卸了妝了,於是她就得回過頭去,過她自己的生活了。
  早上醒過來,還是頭悶悶的,中暑一樣的感覺,或者是水喝少了?她飲了一大杯水上班去,李太太說:“富升的簡子俊先生打過電話來了,說請您回來了就給他回一個電話。”她偷看了一下她的臉色,連忙又補充:“傅小姐,我聽他的口氣,像是真的有事找你。”
  也許吧,她反正無所謂,進辦公室就回電話去富升,記得爛熟的直撥電話她不願用,轉了一個彎撥總機電話。富升的作派和東瞿簡直相差無已,總機一把她的電話接進秘書室,就是職業化的柔美嗓音:“你好,這裏是富升副總秘書室,傅小姐請您稍等,我馬上把您的電話接進去。”
  她開門見山:“聽說你有事找我。”
  “我想和你見一麵,好好談一談。”
  “有什麽事電話裏說不清楚嗎?”
  他說:“見麵說比較方便。”她不卑不亢的答:“簡先生,我認為我們如果見麵的話,那才是不方便呢。”他隻得歎了口氣:“你比過去會說話。”
  她說:“我有兩個不錯的教師,其中一個是你,教會我怎麽六親不認,唯利是圖。”他問:“那另一個呢,當然是易誌維了,他教會你什麽?”她的唇際不由浮上一縷冷笑:“他教得實在是多了,比如剛剛承蒙誇獎的伶牙利齒。”
  他說:“可是你還是你,他教得再多,你依然是你。”
  她咳嗽一聲:“簡先生如果沒有公事的話,我就不打擾了。”
  他說:“你堅持要在電話裏說,我隻好在這裏說了。別怪我說的太直接,當時易誌維並沒有花一分錢在華宇上頭,你還是如此的感激他,真令我非常想不通。外頭說上個月你們兩個鬧翻了,我想有可能,不然的話他不會中止對華宇的擔保。華宇是個絕大的包袱,沒了他的支持,你背不了多久的,我想說的就是,你有沒有想過出讓華宇的一部分股權?”
  她的聲音發硬:“簡先生,就算要賣,我也不會賣給你的。”
  他說:“聖歆,我從來就是對事不對人,你應該相信我並無惡意,我知道伯父的死令你一直對我有很大的成見,認為我應該負主要的責任,你有沒有想過華宇本身的問題,就算沒有我,別家公司一樣會采取同樣的手段來收購。”
  “簡先生,我很忙,對不起。”
  “聖歆,假如你現在掛上電話,你就失去了最後一次機會了,實話告訴你,富升已經決定全麵收購華宇,我並不想和你在股市中兵戎相見,那樣對你對我而言都是一件太殘忍的事情。我想盡可能的善意收購成功。”
  她腦中一片空白,兩耳裏也隻是“嗡嗡”作響,他說什麽?惡意收購華宇?冷汗一滴滴的沁出來,她居然還能夠清晰的發出聲音來:“殘忍?”她冷笑:“殺死一個人之前,問他同不同意被殺就使得這件事情不殘忍了嗎?簡先生,謝謝你還來征詢我的意見,我不會同意你的所謂善意收購的,你如果想踏進華宇的大門來,除非我和我父親一樣,從華宇的寫字樓上跳下去!”
  她“啪”的摔上電話,一波一波的天旋地轉,惡意收購!他是吃定她沒有招架之力!不!她寧可真的從窗子裏跳下去,也不會在他的壓迫之下向他投降,任他攻城掠地。
  她要想辦法,一定要想辦法。她抓起電話來,對李太太說:“幫我接中銀徐董。”
  徐董那樣精明的人,一聽她的意思就隻打哈哈:“傅小姐,我們中銀和華宇是老朋友老交情了,自然沒話說。不過我們最近銀根也很吃緊,再說了,傅小姐你放著東瞿那座金佛不拜,卻來敲我們這隻木魚,實在是不值得。”
  別的銀行,差不多也是這種語氣了,她打了一圈的電話,卻沒有得到一點實際上的支持,眾叛親離,舉目無望!她是真正體會到父親當時的那種絕望了。下班時間早就過了,她還在辦公室裏呆坐著,一天的努力都是白費力氣,她不知道自己明天是否還這麽有勇氣四處碰壁。她頭破血流,那又怎麽樣呢,還是一點希望都沒有。
  收購戰打得艱苦卓絕,她是既無糧草,也無援兵的守著一座孤城。股市裏價格的每一次波動都成了她的呼吸和心跳的頻率,幾天下來,她疲於奔命,困頓不堪。
  李太太就說:“傅小姐,你最近的臉色可真不好,工作雖然忙,你自己可也得小心身體呀。”
  她說:“我最近好象有點貧血,隻是偶然頭暈,沒什麽大毛病。等忙過了這陣子,再說吧。”
  李太太說:“我看你最好還是上醫院先看看去,瘦得都隻剩一把骨頭了,每天還是吃一個便當剩一大半。”
  她強笑:“我哪有胃口吃飯。”
  李太太就說:“那更得去讓大夫瞧瞧,沒病安心,有病也好早治。”
  她讓她催促不過,過了幾天,隻得抽空跑到附近的台大醫院去,醫生簡單問了她幾句話,就寫了個單子,說:“先到四樓去做檢查吧。”
  她道了謝,接過檢查單來一看,就是一怔,呆呆的問:“做產科檢查?”話一出口自己才覺得真是明知故問,醫生看了她一眼,似乎也覺得明知故問的可笑。
  她心裏一塊沉甸甸的大石壓上來,心事重重的上樓做了檢查,要等上片刻才能拿到結果,她本來就一腔的心事,再加上這一件,真是亂上添亂。心裏想著,不會那樣巧吧,自己的預防措施一向做得很好,就隻有一次——他們鬧翻的那天晚上,他完全是沒了理智的,而她則隻顧著拚命反抗,哪還記得這個——可是,不會就這麽湊巧吧。
  首先看到“陽性”兩個字就如同挨了一悶棍,婦產科醫生建議她做了個進一步檢查,然後微笑著安慰她說:“你不要這樣緊張,孩子很好,大約有七周了,發育的很正常,回去告訴你先生吧,他一定會高興得發瘋的——提醒他,以後不要累著你,多休息多吃點全麵營養的東西。”
  走出檢查室到電梯前等著電梯,還是失魂落魄的,身邊有人叫了她三四聲,她才聽見。
  是個笑咪咪的年輕女人,她問:“傅小姐,身體不舒服嗎?”
  她根本沒有心思,又不記得對方是誰,隻是約略有些眼熟,像是在哪裏見過,隻得敷衍的笑笑:“是啊,來看病。”對方還是笑咪咪的,關切的問:“沒什麽大問題吧,看你的氣色,是有些不太好。”
  “哦,沒事,一點小毛病。”她有些心虛的笑著,正好電梯來了,她就趕緊下樓去了。
  悶悶的走出醫院的門,有銀色的光閃了好幾下,她抬起頭,附近是有名的台大醫學院,有一群學生模樣的人在學院門口的校牌下拍照,笑著鬧著,令人羨慕的無憂無慮的單純生活,離開她有多遙遠了?
  這個孩子來的真是時候!電視電影裏也沒有這樣巧,正好讓她有理由去找孩子的父親負責。她對自己苦笑,她還沒有被逼到那一步,可是——理論上是不是該通知他一聲呢?算了吧,與其讓他疑心這是不是個她早有預謀的圈套,還不如不告訴他。隻是——她要拿這個孩子怎麽辦?
  電視劇情裏她該生下來,帶著孩子遠走天涯,二十年後這孩子也許有了很大的出息,也許還會湊巧在東瞿做著事……可那畢竟是電視!
  不要?事後他知道了該怎麽交待?他不見得稀罕這個孩子,可是他也有份——他最不喜歡別人碰他所有的東西,就算是他並不喜歡的東西,隻因為是他的,他就有一種保護的本能。
  她在這樣的矛盾裏輾轉了一天,李太太看她拿了結果像丟了魂一樣,隻當是查出了什麽大病來,在旁邊著急,旁敲側擊的問著。她根本沒心思上班了,強笑著說:“我這幾天累著了,真想好好睡一覺,我先回去了,有事再給我打電話吧。”
  李太太憂心仲仲,說:“那也好,路上可要小心些。”
  她也真怕自己一時衝動會做出什麽傻事來,比如給易誌維打電話。所以回了酒店就強迫自己上床睡覺,她這一陣子本來就缺少睡眠,一橫下心來,倒還是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眼睛一睜,煩人的事情就統統撲麵而來,矛盾還是矛盾,一個也不會消失不見,還是在老地方等著她。
  她下了個決心,對自己說,無論怎麽樣難,我今天一定得有個決定,這件事是越拖越麻煩。可是,這麽大的一件事情,哪有那麽容易決定的?她心浮氣燥的,妝也化得不如意,換了衣服正要下去吃飯,心裏還在想著那件事,隻是左右為難。
  她沒有為難太久,酒店將今天的報紙送來了,《名流》的頭版套紅大字,注明獨家特別新聞,題為:“易誌維好事將近”
  她站不穩,隻得吃力的坐下來,一字一字的看著,就像想把那篇文章的每個字都背下來一樣:“記者在某醫院產科偶遇易誌維傅氏女友,傅氏神色慌張,稱隻是身體出了小的狀況,故來做檢查雲雲,記者因目睹其從產科檢查室走出,故心生疑惑,遂跟蹤調查,記者暗訪醫生得知,確定傅氏已懷孕七周。”
  她喘不上氣來,隻得把報紙先放一放,給自己倒了一杯水,重新再看:“該傅氏女友一度與易誌維關係親密,傳聞兩人同居的消息不斷,經手人可想而知。記者風聞最近一個月來該傅氏女友與易誌維關係緊張,也有傳聞說兩人已經分手,隻是出現如此微妙的事件,必將使兩人關係出現大的轉折,傅氏擁有了一張嫁入易家的王牌,看來易誌維會奉子成婚,好事近矣!”
  還刊有她垂頭走出醫院大門的照片為證,她這回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易誌維會以為她故意捅給新聞界得知,以“挾天子以令諸侯”,他恨極了別人威脅他的,她這回是沒有生路了。
  房間電話響起來,是酒店總台打上來的:“傅小姐,有兩位記者說想上來訪問您。”
  “不見!”
  來的這樣快,那當然,易誌維是什麽人,大小媒介都會聞風而動的,新聞界對這種事最有興趣,因為當事人是公眾人物,私生活出了這麽大的漏子,不窮追不舍,更待何時?
  她的移動電話也響起來,是彬彬有禮的黃敏傑,他隻簡單的說:“傅小姐,易先生想和你通話。”她心亂如麻,易誌維的聲音已響起來,似乎還是很平靜的:“傅聖歆,你想怎麽樣?”
  她心裏一酸,他動了大氣了,她知道,可是,她也冤枉。
  “你是不是要錢?要錢可以對我直說,我知道你最近缺錢,在反收購,可是你也不能這樣的卑鄙。”
  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還是那種平淡淡的口氣:“我知道你打的什麽如意算盤,我絕不會和你結婚的,你死心吧。”她終於說出一句話來:“我沒想過要脅你結婚。”
  他冷笑:“隨便。反正我不會承認這個孩子是我的。”
  她心裏冷起來:“你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你再清楚不過。這個世界上沒那麽巧的事,哼,七個星期,算你有辦法,我們鬧翻正好在七個星期前,你就懷孕七周,你把我當傻瓜?”
  他的話刀子一樣插到她的心上,她喃喃的問:“你以為我騙你?孩子不是你的?”
  他不耐煩起來:“是不是你心裏清楚。你開個價,我很忙。”她被重重的刺傷了,她罵:“你這個混帳!孩子當然不是你的!我會替你懷孕才是瘋了!我一分錢也不要!你見鬼去吧!”
  他笑起來:“很好,我很高興你說這些話——我們的通話是同期錄音的,如果你想上法院告我惡意遺棄,這卷帶子會做為證據的。”
  她把電話摔到牆上去,電話摔壞了,可是她也像是粉身碎骨一樣,她還有什麽?連自尊都沒有了!

  第十三章
  酒店又打電話上來問:“傅小姐,又有一個記者想要上來訪問你。”她機械的答:“好吧,讓他上來。”那名記者簡直是欣喜若狂的,一見麵就問:“傅小姐,你可不可以答應我做獨家的專訪。”
  “可以。”她平靜的說:“我隻是想澄清一些事實,以免連累了一些無辜的人。”
  記者自顧自的發問:“傅小姐,你會和易先生結婚嗎?”
  結婚?現在他恨她入骨,結婚?她笑起來:“我為什麽要和易先生結婚?我和他又不熟。”
  記者詫異的看著她,說:“可是,有報道說你……”
  她打斷了他的話:“孩子根本不是易誌維的,你們弄錯了。我和易先生隻是普通朋友,你們再胡亂猜測的話,我的男朋友會生氣的。”記者雙眼發亮,立即追問:“那可不可以公開孩子的父親到底是誰?”她微微一笑,說:“我現在打個電話問一問——如果他願意的話,我就告訴你,如果他不願意,那我也沒有辦法了。”
  記者狂喜:“當然!當然!”
  她深深吸了口氣,拿起電話撥出熟悉的號碼,很快就有人聽了。
  她說:“是我。”
  “聖歆?”
  她淒淒的笑著,她是四處頭破血流,最後兜了個大圈子,卻回到了原來的地方:“你看過今天的新聞嗎?”
  “看過了。”
  “如果你肯替我擔當,我保證你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並且,我不會給你添一點麻煩的。”他從來就懂得她,話說的再含蓄,他也聽得懂。他問:“每股?”
  “七塊五。”
  “你手裏45%的全部?”
  “是的。”
  他說:“成交。”
  她唇角弧線上揚,連她自己都詫異自己竟還可以笑出來,她看了一眼一臉期待的記者,對他說:“記者就在這裏,你自己和他說吧。”她把電話交給記者,那名記者小心翼翼的問:“請問——”
  “我是簡子俊,傅聖歆是我的女朋友,你們不用纏著她了,至於我們什麽時候結婚,我一定會叫公司的公關部開記者招待會宣布的,你們放心好了。”
  下雨了,雨下的不大,沙沙的敲著窗子。
  一下雨,就覺得秋天的確是來了,涼意一點一點,沁到人的心上去。
  傅聖歆站在窗前,有些思緒飄亂。她賭氣——賭氣把公司賣了,那又怎麽樣?也許他暗地裏還在高興,高興自己知難而退,沒有敲詐他。簡子俊也在高興,雖然她還是給他帶來了很大的麻煩,媒介對這件事的戲劇性發展津津樂道,簡子俊的名字立刻上了頭條。還不無諷刺的說她傅聖歆有本事,在兩位財經巨子之間左右逢緣。
  近幾天來她的一舉一動都成了媒介的目標,她隻好關在家裏不出去,可是還是躲不過俗事的紛擾。今天有一家報紙的新聞就是“易誌維衝冠一怒為紅顏”,其實事情很簡單,隻不過是富升和東瞿同時參加一塊工業用地的拍賣,富升價高者得,本來這也沒什麽,再正常不過的商業行為,記者偏偏圍著易誌維追問:“聽說傅小姐要和簡子俊先生盡快結婚,易先生你有什麽感想?”易誌維應付慣了的,就說:“我當然是祝福他們。”這時一個記者就笑:“易先生這樣大方?有傳聞說傅小姐原本是你的女朋友,後來簡子俊先生橫刀奪愛,易先生,今天的地皮又讓簡先生標得,兩次心愛之物被搶,你有什麽看法?”
  易誌維大怒,拒絕作答並拂袖而去。這也怪不得他,是人聽了都會生氣,可是媒介聳人聽聞添油加醋寫出來,標題就成了“衝冠一怒為紅顏”。
  相形之下,另一版上的簡子俊可謂春風得意,他新近收購了華宇,成功的把事業擴展到銀行業,又在幾次政府投標中表現突出,風頭真的要蓋過易誌維去了,報上說他在被追問婚期時一臉的微笑,連連說“快了。”又和記者說俏皮話:“你們也知道——實在不能等了。”於是報紙說他即將奉子成婚,“一臉幸福的準爸爸微笑”。
  她是新聞人物,隻能在境外約好了醫院做手術,因為這幾天記者盯得緊,一直沒有成行。簡子俊問過她一次:“你真的不打算把孩子生下來嗎?”她心情惡劣,脫口就問:“生下來做什麽?真的姓簡嗎?”
  他就不說話了,她也知道自己的態度有問題,這次他的確幫了她的大忙,一個女人出了這樣的事總是醜聞,還好他一攬子的擔下了責任,媒介把大部分焦點都集中到他身上去了。
  她說:“對不起。”
  他倒是不以為意:“沒什麽,書上說女人在這個時期脾氣暴燥。”說得她有些慚愧起來,本來不關他的事,是她把他扯進來的,到現在他也還脫不了身,天天被記者追著問婚期。
  而且,他的表現真的叫她有點疑惑起來,他甚至問她:“要不要我陪你去做手術?”
  好象真要為這件事情負什麽責任似的,她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所以就說:“不用——本來就不關你的事。我自己的問題我自己解決得了,一個小手術,沒什麽好怕的。”
  他笑著說:“他教會你太多,你現在輕易不肯受人恩惠,他一定教過你,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有得到必有付出,所以你不肯欠我人情。”
  她默然,他說的對,易誌維對她的影響並沒有消失,他在她的生活裏形成了一種慣性,老是用他的思維方式在看問題,也許這一輩子都拗不過來了。他是一根刺,深深的紮進了體內,所以一按就會痛——可是連著肉了,撥不出來了。
  她終於一個人悄悄飛到新加坡去做手術,因為要辦理入院手續,所以提前一天就飛了過去,在酒店裏住著,心情自是難堪到了極點,什麽心思也沒有。晚上的時候才走出酒店去散步,這一帶正是新加坡名為“大坡”的區域,新加坡國立大學就在附近,她隨意走著,倒走到了大學附近,她喜歡看到學生,因為他們身上曾經有過自己的影子,一種單純而幹淨的氣質,別處絕對見不著了的,還沒有被汙染的純潔。
  新加坡的綠化是出了名的,道旁是整齊的棕櫚樹,樹下還有線毯似的草坪,連天橋上都爬滿綠盈盈的藤,台北見不到的美麗街景。可是一陣的惡心湧上來,她隻好扶著一棵樹站住了,吐又吐不出來,這種滋味難受極了,好在,明天一切就結束了。
  她的眼淚冒了出來,有什麽好哭的,她在手袋裏摸著麵紙,她早哭夠了。
  大約是她病懨懨的樣子引起了行人的注意,身後有人輕聲發問:“CAN I HELP YOU?”
  “THANK YOU,I ……”她說著轉過身來,卻是一怔,對方也怔了一下,中文脫口而出:“傅小姐?”
  易傳東?
  她這一生寫成書,也是可歌可泣的傳奇了,總是在尷尬的時刻,就遇上了尷尬的人。冥冥中的那隻翻雲覆雨手,如此弄人。
  他在這裏讀書,遇上了也不是什麽太奇怪的事。她竟笑得出來,仿佛鎮定若無其事的問:“回來上課了?”“嗯。”大男孩還是臉紅:“回來有些時候了。傅小姐你是來辦公事的嗎?”
  “不是。”她將臉一低,聲音也低低的:“來度假,最近……心情不大好。”
  他手足無措起來:“傅小姐……我……我很抱歉……”
  “沒事。”她不願意再談下去了,勉強笑了一下:“我還有事,得走了。”他卻叫住她:“傅小姐。”看她看著自己,越發的張口結舌,不過終於還是問出來:“大哥他也在新加坡……他知道嗎?”
  她一下子麵如死灰,易誌維?!
  他在新加坡?
  她呼吸窘迫起來,有些吃力的說:“哦……傳東,請你不要告訴他見過我。我……我得走了。”
  易傳東有些驚慌的看著她:“傅小姐,你不舒服嗎?”
  她吃力的透著氣,眼前一陣陣發著黑,卻勉強說:“沒事,我……隻是頭暈……再見。”她轉過身,搖搖晃晃的走出了幾步遠,就覺得身體輕飄飄的,腳下的地越來越軟,天越來越黑,越來越模糊……
  醒過來是在醫院裏,天早就黑了,病房裏隻亮著一盞床頭的壁燈,光線有些暗淡,她吊著點滴,不知道打的什麽藥水,就算是毒藥也好,她有些厭倦的想。一扭過頭去,倒看見了一個人。
  他們有近兩個月沒見過麵了吧,昏晦的光裏,他的臉並不清晰,也就看不出是什麽表情,她忽然的笑了起來,問:“你現在不怕我乘機騷擾你了嗎?”
  他淡淡的說:“我如果不守在這裏,傳東說不定會來。”
  好,還是防著她,她有些虛弱的閉上眼睛,慢慢的說:“你還有什麽不放心的……我現在這幅樣子,又躺在病床上,勾引不了任何人。”
  “很難說。”
  話又說僵了,她將頭埋入枕頭裏,幾乎是呻吟了:“算我求你,你走吧,我保證不對你弟弟有什麽異心。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
  他卻問:“剛剛替你辦入院,醫院說你早就辦好了,預定了後天手術,簡子俊怎麽沒有陪你來?”
  “他很忙。”
  “你們不是說結婚嗎,怎麽這個孩子又不要了?簡子俊後悔了?”
  她一下子睜開眼睛來,盯著他:“你到底要說什麽?”
  他說:“這話該我問你,你不是一直想見我嗎?現在我就在這裏了,有什麽話你就說吧。”
  “我想見你?”
  “不然為什麽那麽辛苦,千裏迢迢的跑到新加坡來,又專門湊巧的在傳東麵前暈倒——是不是簡子俊不要你了,你又想回過頭來找我?”
  她深深的、長長的歎了口氣。他太聰明,於是以為人家都像他這麽聰明,會耍心機,設圈套。她放柔了聲音:“誌維,我是想求你。”
  他一臉的未卜先知,淡淡的譏諷的笑:“那你就說吧。”
  “我求你,我們好歹算是有過一段快樂的日子,不管你心裏把我當成玩物也好,消遣也好,你給我留個餘地行不行?你逼著我恨你,這對你有什麽好處?易誌維,哪怕我不愛你,可是過去我起碼是欣賞你的,你不要連我們之間殘存的那一點點美好都破壞掉好不好?”
  他怔了一下,慢慢的說:“你是這樣想?”
  “是的。”她疲憊的說:“我現在對你沒有任何企圖,如果有的話,我就會把孩子生下來,現代醫學這樣發達,我可以一生下來就抱他去驗DNA。”她的唇邊浮起一個蒼涼的微笑:“也許你永遠不會承認,可是……這個孩子,你明明知道……你明明知道……”她的聲音是乏力的、飄浮的:“你明明知道的確是你的……”
  他在黑暗裏沉默著,她合上了雙眼,該說的她都說了,連不該說的她都說了。他要怎麽樣隨他吧,反正……她累極了,再也沒有力氣與他分辯了。
  臨進手術室時,醫生照例問她:“雖然你已經在手術單上簽了字,可是我還是問問你,你要做這個手術嗎?”
  “是的,我決定好了。”
  醫生點了一下頭,安慰她說:“那你不要緊張,隻是一個小的手術,三十分鍾就好了。”
  她點了一下頭,電視拍到了這一步,總會是男主角趕到醫院裏來阻止,然後是完美的大結局,可惜,那是女主角才有的奇跡,她沒福氣見到了。她扭過頭去,窗子外頭是一株高大的鳳凰樹,一樹火紅的花在藍天下燒著,火一樣的花,幾乎可以灼痛人的視線。
  搭航班回去是簡子俊到機場接的她,她微微詫異,說:“你怎麽來了?”
  他微笑:“我就不能來嗎?”停了一下,又說:“我真有點不放心。”她不懂了,她是很少不懂他的,所以就有些心虛:“你不放心什麽?”
  他沒說話,徑直替她拿了不太重的行李,兩個人上了車,他才隨手從車座上拾起一張報紙給她看,她接過去,上頭說易誌維剛剛和新加坡某電訊公司簽妥一項合作計劃。她若無其事的笑了笑:“他也在新加坡?”
  “你沒有遇上他?”
  “沒那個運氣。”
  他就不問了,過了一會兒,又說:“他最近有點不對頭。”
  “哦?”
  “我看過他和新加坡的協議書了,他吃虧定了。他那個人……一向很聰明,這一回不知道是怎麽了,水準大大的失常,我看他八成是在談判桌上睡著了,居然上人家當。”
  她不想提了,正要岔開話,突然的想起來:“合作計劃肯定是絕對的商業秘密,你怎麽能看見?”
  他笑起來:“現在開始關心了?”
  她淡淡的說:“你不願意說也就算了,我隻是隨口問一聲,並不是很有興趣知道。”
  “是嗎?”他反問,微笑著看著她:“你心知肚明,如此重要的商業機密我會一清二楚,當然是他的身邊有人泄露給我知道的——高級助手的背叛,一般可以帶來災難性的後果,尤其,最近他這麽的心煩意亂,頻頻出現失誤和反常。”
  她在心裏快速的猜度,是誰?會是誰出賣東瞿,黃敏傑?潘學安?還是他的另一位總裁助理付清河?
  “猜到了嗎?你猜不到的,他有兩位高級助理,兩位行政秘書,一個私人秘書,知道這個計劃的也許還有他的董事會秘書,範圍太大了,你猜測不到的。”
  她問:“我們就不能說點兒別的嗎?”
  “你不樂意聽到他倒黴?那我們就說點別的吧。”
  她忍住一口氣:“我真是越來越不懂你了,真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我知道你和他一直在較著勁,那是你們的事,而且是公事,不用把我扯進去。我受夠了他了,不想再提了。你如果想找個聽眾,貴公司多的是下屬員工想要巴結一下您,請送我到最近的酒店,謝謝。”
  他說:“我承認我興災樂禍,聖歆,你就不肯想一想這中間的原因嗎?”
  他是那樣的古怪表情望著她,倒讓她怔住了,他歎了口氣:“聖歆,我愛你。你知道的,從小我就愛著你,等著我們兩個一起長大的日子,我愛你,想娶你,從來就沒有改變過。”
  她駭異的看著他,最後她叫司機:“停車!我要下去。”
  “不用理她。”他一邊告訴司機,一邊把她的臉扭過來:“聖歆,我今天一定要問個清楚。你心裏是怎麽想的,你恨我,可是,你還愛我嗎?”
  她用手推開他:“我要下車!”
  “你能不能麵對一下事實,你躲開我又怎麽樣?我現在是很鄭重的在向你求婚,答不答應你都給我一個理由。”
  她氣急敗壞:“我當然不會嫁給你——我的父親——哦!我不想說了,你放過我吧,公司你早就到手了,你還想怎麽樣?”

  第十四章
  他突然動了怒:“公司?你寧死也不肯賣給我,結果隻是為了和易誌維賭氣,就輕而易舉的肯了。聖歆,你愛他對不對?”他逼問著她,手上也加了勁,她驚恐的說:“你放手!你弄疼我了!我愛不愛他不用和你討論!”
  他逼上來,強行的扣住她的臉,吻住她。她慌亂的掙紮著,不知怎麽的,就一巴掌揮了上去。
  “啪!”
  這一耳光把兩個人都打怔住了,他忍耐的、無奈的看著她:“聖歆”。
  她微微的皺起了眉,然後,皺起了鼻子,最後,眼淚就成串的掉了下來,他摟著她,哄著她:“嫁給我吧,聖歆,我知道,你累了。我保證再不讓你受委屈,我要讓你平安喜樂。”
  她真的是累了,她曾經那樣努力的掙紮過,那樣努力的爭取過,可是又得到了什麽?算了吧,人這一輩子不就是這麽一點意思?反正已經這個樣子了,她還妄想什麽?他說愛她——也許是騙她,可是他向她求婚,結婚是最好的地位保障,就算他不愛她又怎麽樣?結了婚,不說別的,他要求離婚時她就可以得到大筆的贍養費,反正她也沒什麽可以損失的了。
  她這一生終究還是得嫁個人的,生兒育女過一輩子,不嫁他,也會是別人,還不如嫁他,起碼他們是青梅竹馬,也算知根知底,起碼他在別人眼裏,是求之不得的上好婚姻對象,有錢,有地位,有身份……還有什麽好挑的?
  她就這個樣子說服了自己。
  他們鄭重其事的訂了婚,為了要給媒介看,儀式簡直都有些誇張,在當前經濟不景氣的情形下,這樣的招搖沒準會引起公憤,可是,她總算又一次名正言順是簡子俊的未婚妻了。
  訂了婚,她也不覺得有什麽,簡子俊這幾天忙,而她因為沒有了工作,一個人在家裏閑得有些發悶了。正在無所事事的看著電視,家裏突然的打了電話來,是哭哭涕涕的繼母:“聖歆!你快點回來呀,聖欹自殺進了醫院……”
  她嚇了一大跳,父親的慘死一下子浮現在眼前,她慌亂的坐了車回家去,家裏這一陣子她不大回去,竟然出了這麽大的事情。她心急火燎的趕回去,繼母卻是在醫院裏打的電話,沒說清楚,害得她跑回家撲了個空,家裏人全到醫院去了,傭人告訴了她在哪家醫院,她又匆忙的趕過去。
  一到急診部老遠就看到繼母坐在長椅上擦眼淚,她心裏害怕,幾乎是跑過去的,開口就問:“怎麽樣?聖欹怎麽樣了?”
  繼母拿手絹揉著眼睛,嗚咽說:“還在搶救……這孩子……真是要了我的命了……”
  她問:“到底是怎麽回事,前些天我打電話回家不是還是好好的嗎?”
  繼母說:“這孩子這一陣子是不大高興,也不出門了,你每回打電話回來,她都是裝得開心……今天早上,我看她半天沒起來,去叫她起床吃早點,誰知道就叫不開門了……她是犯了什麽糊塗,竟然傻到吞安眠藥自殺……”說著又哭了起來:“孩子,你要有個三長兩短,媽可怎麽活呀……”
  她著急的問:“是為了什麽事呢?出了什麽事她才想不開?”
  繼母說:“我哪裏知道……她一向就是個悶葫蘆,你又不是不曉得……”突然想起來:“信!她寫了信給你的!”連忙的從手袋裏掏出來:“你看看。”
  其實隻是寫在便條箋上的一行字,淩亂的帶著淚痕的字跡:“大姐,你真是傻,可是,我竟然比你還要傻。”
  她看不懂是什麽意思,心裏亂成一團,不祥的感覺湧上來,簡直是心驚肉跳,自己扯在裏頭嗎?還是聖欹隻是作個比較?沒理由啊……攥在手裏轉過臉,看見聖欷呆呆的站在一旁,於是問:“聖欷,你知道你二姐是為了什麽嗎?”
  聖欷說:“不知道。”停了一下,說:“這幾天二姐總是一個人躲著哭。”
  她早該回家看看的,她不應該這樣粗心大意的!繼母是個世俗到了極點的婦人,除了貪點小便宜什麽都不懂。都是她不好,她自己雖然出了許多的事,可是也不能一點也不顧著家裏,全是她的錯。
  聖賢卻在一邊說:“我知道!”
  她心裏一驚,蹲下來問:“聖賢,你知道什麽?快告訴大姐。”聖賢猶豫了一下,說:“那你可不要生二姐的氣。”她心驚膽寒,天哪!自己真的扯在裏頭嗎?隻得哄著聖賢說:“二姐現在這個樣子,大姐怎麽會生她的氣?快告訴大姐,你知道什麽?”
  聖賢說:“前天我看到她一個人在花園裏燒東西,我以為她和我一樣喜歡玩火,就跑出去也要玩,她把我趕開了,還不讓我告訴別人——大姐,她把你的照片都燒了呢!”
  “燒我的照片?”
  “對呀。”聖賢說:“你是不是惹二姐生氣了?她當時的樣子好怕人。”繼母連忙說:“不要胡說!”憂心仲仲的看了她一眼,說:“別聽聖賢的,他小孩子不懂事,隻曉得瞎說。”
  她勉強站了起來,剛叫了聲“阿姨”,醫生就從手術室出來了,她們連忙的迎上去,醫生職業的搖了搖頭:“很遺憾,我們盡了全力了,可是太晚了……”
  繼母身子一軟暈過去了,她也呆了,聖欹……十八歲的聖欹……花一樣的年紀……就這樣結束?
  她暫時搬回家住,因為要料理聖欹的後事,繼母進了醫院,不過她就算不病倒也幫不了什麽,雖然忙,她還不算手忙腳亂,因為經過了父親那番變故的,該是什麽程序她都知道了,一年裏親手料理了兩件喪事,她真有些麻木的痛楚,就像是做完了大手術的人,剛剛醒過來 ,身上並不覺得怎麽,可是心裏是極度的恐懼,因為明知麻藥一過去,就是撕心裂肺的痛苦。
  比起父親的喪事來,聖欹的要熱鬧許多,親朋好友都趕來了,惋惜著,勸慰著……不少是看著簡家的麵子上來的,簡子俊最近很出風頭,前不久還榮獲了本年度“最有前途青年企業家”,人情冷暖,就是這個樣子。
  她在心裏一遍一遍的疑惑著聖欹的死,想著她那封簡單的遺書是什麽意思,腦子裏也有過一點模糊的念頭,隻是抓不住。簡子俊就勸她:“不要想了,反正事情已經發生了,你看看你,都快瘋了一樣,成天心事重重的,我建議你去度個假。”
  她懨懨的:“我懶得動。”
  “我陪你去歐洲走走?”
  “不要了,你那麽忙。”
  他笑了一下,說:“這一陣子忙過了就好了,聖歆,等我忙完了手頭的事,我們結婚好不好?”
  “再說吧,”她心煩意亂:“聖欹才出了事,我不想這麽快辦喜事。”
  “你是根本就不想結婚!我每次問你你就敷衍,你還惦著易誌維!”
  她氣得發抖:“簡子俊!”
  他摔門而去了,她氣得發暈,坐在那裏大口大口的喘著氣,這是遲早會發生的,她知道,他們在一起的太勉強,每次她稍稍的表情有些不對他都會疑心,隻不過今天他終於說了出來而已,想必也是忍無可忍。他原來不是這個樣子,他一向也很大方,沒有小心眼過,可是隻要他們之間一牽涉到易誌維的名字,準是一場冷戰。他一直沒有放過心。
  過了一會兒,他打電話回來了,低低的:“聖歆,對不起,你沒有生氣吧?”
  他就是這點好,肯認錯,肯哄著她,不像易誌維,說出來的話一句比一句傷人,從來不曾想過順著她。她在心裏一驚,怎麽又想到他身上去了?所以連忙的說:“我怎麽會生氣,晚上我陪你吃飯吧。”他高興起來:“好啊,我叫秘書訂位子。”
  晚餐時他也特別的陪小心,還叫了樂隊替她奏了她喜歡的莫紮特。她笑著說:“夠了,夠羅曼諦克了——氣氛像是又要求一次婚似的,你求過了,我也答應了,不用再來這一套了。”
  他乘機問她:“那麽我們到底什麽時候結婚?”
  她想了想:“再過幾個月吧,等到冬天裏,正好去瑞士度蜜月,你不是喜歡滑雪嗎?”他嘟噥:“瑞士現在已經可以滑雪了。”她終於笑起來:“你怎麽這個樣子?我要叫你的秘書們來看看才好,你這個表情,就像我們家聖賢被搶走了玩具一樣。”
  他嗤笑了一聲:“虧你想得出來這樣的比喻。”卻握著她的手,鄭重的說:“聖歆,我真的是沒有安全感,你早早嫁了我讓我安心好不好?”
  她被感動了,含糊的,低聲的,說:“那麽……等你忙過了,你選個日子吧。”
  他欣喜若狂,竟橫過桌子來吻她,嚇得她連連往後閃:“你真是瘋了!人家全看著呢!”他說:“怕什麽?我申請提前吻新娘而已!”回過頭來告訴侍者:“給我個麵子,我就要結婚了,今天我請全餐廳的客,請大家隨意!”
  一餐廳的人都鼓起掌來,還有人叫:“恭喜!恭喜!”
  他道著謝,乘著她呆住了,正好扶住了她的臉給她一個長吻,大家鬧得更凶了,連侍者也鼓起掌來,笑嘻嘻的說:“恭喜簡先生傅小姐有情人終成眷屬!”
  有情人終成眷屬?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從小她就知道她會嫁了他的,不是嗎?
  婚事陸續的籌備著,訂婚紗,拍照片,印請柬,她也沒想過結婚要買這麽多的東西,新房裏要重新裝修,換家具,弄得亂糟糟的,正好讓他有借口搬到她那邊去。
  其實也沒什麽,她隻有一回忘記了,那天早上他在家裏找領帶,找不到了問她,她睡得迷迷糊糊的,聽到他問,躺在床上惺鬆的說:“第二扇門裏第四個架子上都掛著呢。”
  他問:“哪有第四個架子。”
  她怔了一下,才想起來,自己的衣櫥是單開門式的,沒有那些複雜的架子隔扇。易誌維的公寓裏是占了一堵牆的大衣櫥,一排十六扇櫥門可以全部同時打開折在一邊,他找起東西來總是心急火燎,又非要那個顏色的不可,她就和他的秘書似的,讓他逼出來了,一問就答得井井有條,第幾扇裏第幾個架子上,省得他著急。
  她怔了幾秒鍾,怕他疑心,連忙說:“我來給你找吧。”起床了替他找出來,放在他襯衣上比一比:“這條顏色不好。”隨手抽了條雪青色的:“配這條吧。”
  細心的幫他打好領帶,他卻抓住了她的手:“聖歆。”
  “嗯。”
  “我希望我們永遠都能這樣。”
  她笑著推開他:“肉麻死了,誰要聽你說這些,還不上班去,不是說今天有很多事要忙嗎?”
  他走了,她也沒心思睡覺了,悶悶的換了衣服,悶悶的坐下來化妝,突然看到他的公事包放在梳妝台上,心裏就好笑,丟三拉四的,今天好容易出門早了一點,準又得跑回來拿。因為包擋住了鏡子,也就隨手拿開,不料裏頭的文件滑了出來,掉在了地上,她彎腰去撿,更加的好笑,份份上頭印著紅色的“ASAP”字樣,而且每頁都有淡灰色的“DON`T COPY”的水印,一看即知是公司最重要的文件,卻這樣包也不鎖,隨便亂放,要是別人看到了怎麽辦?
  拾起來,一份一份的替他理著,目光多少瞥見了幾個字,中間“東瞿”兩個字一看見,就不由自主的看了下去。不等看完,臉色就變了,翻了包裏其它的公文來看,背心裏出了涔涔的冷汗,她全神貫注,連簡子俊上樓來的腳步聲都沒有聽到,直到他站在門口了,她才如夢初醒,抬起頭來望著他。
  她的口發幹,說:“你就不可以用一些正當的手段嗎?”
  他說:“我做事情一向正當。”
  她說:“這樣的不計手段,這樣的卑鄙……還叫正當?”
  “他易誌維又算什麽正人君子,商界之中,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不過是設了個圈套,他自己貪圖利益,要鑽進去。”
  “你也不可以買通精算師和估算師陷害東瞿,這麽做是重罪,要判很多年的!你今天什麽都有了,何必在這樣的小事上陷自己於不仁不義?”
  “聖歆,你有時候就和你父親一樣天真,怪不得華宇會是今天這種局麵。做生意講人情講道理講法律,還賺得了什麽錢?你說我陷害東瞿?你以為東瞿是怎麽有今天的,他們還不是無所不用,強取豪奪,才積累成今天這麽大規模的財團?易誌維是怎麽教你的,怎麽把你反倒教得單純起來了。”
  她重重的搖著頭:“簡子俊,你太讓我失望了。”他冷冷的說:“那是因為你眼裏隻有易誌維。”
  “我不想和你吵架,我們還有一個禮拜就要結婚了。”
  “你知道就好!”他扭過臉去:“或者,你乘機後悔了也不一定!”
  “你……”
  “你現在有最好的機會,我幫你出個主意,你馬上到東瞿去向易誌維告密,我擔保他會感激得以身相許!”
  她閉上了眼睛,歎息著:“我早就知道,我們兩個成不了正果……果然是這樣……俊,我們不要再彼此說著刺傷對方的話了,給你一個機會,也給我一個機會,好不好?隻要你中止這個計劃,我們之間就不會有問題,我全心全意的做你的新娘子,和你下個禮拜結婚,去瑞士渡蜜月……”
  他說:“不可能!”
  她睜開眼,他說:“我愛你,可是你不可以用這個來威脅我,接受你的條件,而改變我的工作計劃,這樣太危險了,如果你可以左右我的公事決定,你還有什麽做不到?那我隨時就可以毀在你手裏了。”
  “這完全是兩碼事。”
  他斷然回絕:“在我看來,就是同一件事。你管我什麽都可以,你甚至可以要求我一下班就回家,守在你身邊哪裏也不去,可是你不可以幹涉我的公事。”她不置信的看著他:“我認識你快二十年了,我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不了解你,你變得太冷血!”
  “我想,”他慢吞吞的說:“並不是我冷血,而是你自己有問題——如果我是易誌維,我設了計來對付簡子俊,你還會幹涉我嗎?”
  “我們沒什麽好談的了,你走吧,你去辦你的公事吧,你的行李和私人用品我會替你整理出來,如果你忙的話,下午叫秘書過來拿好了。”
  他卻抓住了她的手臂:“傅聖歆!你不要欺人太甚!”
  “你放手!”
  他們僵持著,最後,他放手了,他說:“我等著,我等著看你有什麽好下場!”
  他終於走了,精疲力竭的感覺又回來了,她軟弱無力的伏在床上,電話響了,她不想聽,鈴聲就老在那裏響著:“噶鈴鈴……噶鈴鈴……”
  她不耐煩了,終於還是拿了起來,卻是蔡經理,他早就辭職不做了,能打電話來她真是意外,蔡經理說:“傅小姐,今天他們把郝叔來解回台北了。”
  她有了一點精神:“是嗎?這真是個好消息,也許警方可以查出基金的下落。”

  第十五章
  蔡經理自告奮勇陪她去見郝叔來,他在初次審問中已經承認是受人指使所以大肆轉移公款,至於是受何人指使,大量基金流向何處,他卻並不肯說,傅聖歆親自見了他,他也隻是說:“傅小姐,我對不起董事長,可是……我絕對不能說,對方來頭太大,我還有妻兒老小。”
  傅聖歆問:“是富升對不對?是不是富升?”
  他沉默不言。在一旁的律師盡職的告訴她:“傅小姐,你不能這樣問他,警方會懷疑你教唆證人的。富升銀行在這件案子中隻是拒絕了華宇的同業拆借延期要求,從而直接倒致華宇瀕臨破產,可是你也沒有理由懷疑它指使郝叔來先生盜用基金。”
  這次見麵並不能算有收獲,可是她一晚上沒有睡好,總是夢到自己在華宇父親的辦公室裏,眼睜睜看著父親跳下去,卻沒有辦法拉住他。
  夜裏哭醒了幾次,早上仍然是哭醒的,心裏空落落的格外難受,吃過了早飯,想起今天是繼母出院的日子,換了件衣服就和聖欹聖賢一起去接她出院。
  繼母也瘦了,雙下巴都不見了,眼睛還是紅紅的,一見了聖賢姐弟兩個就要掉眼淚似的,聖歆心裏也不好過,怕她哭起來,自己隻怕會與她抱頭痛哭,就說:“我去辦出院手續吧。”
  診費是在住院處交,藥費卻還是要去前麵的急診樓交納,她去交費,大廳裏不少急診掛號的病人在等待,好在這裏是醫院,還很安靜,不算太吵,連大廳裏電視機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現在播報特別新聞,島內最大的私有財團之一的東瞿關係企業今早爆出醜聞,據有關人仕透露,東瞿涉嫌在幾項大的國際合作中欺詐合作方公司,以謀取暴利。目前,東瞿高級職員已有三人涉案,受到經濟法庭傳喚;專家分析,如此巨大複雜的欺詐案絕對是通過精心策劃和數年的預謀,東瞿執行總裁易誌維難辭其咎。警方發言人稱:目前還沒有證據顯示易總裁與本案有牽連,但不排除有請易總裁協助調查的可能……”
  她傻傻的站在人來人往的大廳裏,周圍都是人……嗡嗡的低低的說話聲,不遠處的注射室傳來小孩子的啼哭聲……這麽的熱鬧,她卻像是站在荒原裏一樣,新聞還在播出,畫麵上出現高聳入雲的東瞿寫字樓……白雲石鋪就的東瞿廣場……擁擠的記者,被包圍了的東瞿公關部經理……
  她是木頭人一樣,簡子俊的計劃成功了,那當然,他說過最近易誌維頻頻出錯,水準失常。何況,他還在東瞿有內線。天羅地網,就隻等著易誌維往裏頭鑽。
  她不知道自己呆到了什麽時候,直到聖欷找來:“大姐!你站在這裏做什麽?”
  她強笑了一下,支唔著說:“我突然……突然想起你二姐來,一時難受。”去交了藥費,接了繼母出院。
  在車上,她的移動電話一響,她就連忙拿出來,綠幽幽的小小的四方屏幕上,一個數字接著一個數字的顯示出來對方的號碼,她看著那熟悉的號碼按順序慢慢的顯示出來,心跳也成了一串起伏不定的數字,沒等到她來得及接,對方突然就掛掉了。她眼睜睜的看著那盞顯示通訊的小燈滅掉,就好象自己的心跳也猝然中止一樣,她再也受不住這樣的停頓,立刻就按了回電。
  冷冰冰的電腦聲音:“您所撥打的電話暫時不能接通……”
  他不僅掛了線,還關了機。
  她驚恐起來,父親當日就是給她打了電話又掛斷,她撥回去,他關機了。從此她就永遠沒有機會聽到父親的聲音了。她不斷的流著冷汗,她撥到東瞿的秘書室去,接電話的是個陌生的聲音——他的兩位行政秘書都涉嫌商業犯罪被警方扣押,她說:“請替我接總裁室。”
  對方說:“總裁不在。”
  她說:“麻煩你,我是傅聖歆。”
  對方說:“總裁不在,對不起!”
  也許他吩咐過秘書不聽任何電話,也許他真的不在辦公室裏。
  她不停的流著汗,她再打到他的公寓裏去,響了許久都沒有人聽。
  繼母和弟妹都問她怎麽了,她說:“沒什麽,一個朋友出了事。”她從來沒有這樣怕過,他是贏慣了的,所以肯定輸不起,他會怎麽辦?
  把繼母弟妹一送到家裏她就出去了,她首先到東瞿去,大堂裏到處都是記者和東瞿的保全人員,雙方看來是對壘多時了。氣氛緊張得令她更緊張了,保全人員把她也擋在了外頭:“對不起,小姐,請退到白線以外。”她說:“我不是記者,我有事去詢問處。”才放她過去。
  詢問處的小姐不是上次那位,也不認識她,一聽說她要見易誌維,就說:“總裁不在。”她耐心的說:“我不是記者,我是傅聖歆,麻煩你打個電話上去秘書室問一聲,看黃秘書或潘助理怎麽說。”
  黃敏傑接了電話,就對她說:“傅小姐,他不在。”她問:“那他在哪裏?”
  “我們不知道。”
  她說:“我知道你們一定知道,告訴我。”黃敏傑沉默了一下,對她說:“好吧,傅小姐,我就下來。”
  黃敏傑一出現在大廳裏,記者們就一陣騷動,想擁上來采訪他,他一聲不吭回身就走,她連忙跟上去。電梯裏他也不說話,上了樓就引著她進了那間會客室,然後穿過走道,繞過那扇紫檀的屏風,原來那屏風後就是一間開闊的辦公室,占了四五十坪的樣子,大得像會場,地下鋪了厚厚的羊毛地毯,踩上去悄無聲息。向南全是落地的玻璃窗,一張辦公台就設在窗前,在北邊還有兩扇漂亮的櫻桃心木的雙門,大約是這裏的正門,他這才說:“這是易先生的辦公室。”
  她一看到窗前那熟悉的身影就大大的鬆了一口氣:謝天謝地!他還好端端的站在這裏!
  黃敏傑無聲無息的退走了,他回過臉來,把手裏的煙卷在煙缸裏按熄了,淡淡的說:“你來做什麽,看我的笑話嗎?”
  她又要哭了,她站在那裏,僵僵的站著。她瘋了一樣的跑來,隻是為了再聽這種刺心的話?她咬著下唇,忍著眼淚,她吸著氣,說:“那好,我走吧。”
  她真的轉身就走,他竟然真的一聲不吭。她越走越快,已經要走到屏風那裏了,她自己終究還是忍不住,一下子回過頭。他還在站在窗下,那深秋的陽光就把他的臉照得很明亮,一看到她回過頭,他本能的想轉開臉去,可是她已經看到了!
  他的臉上竟然有淚!
  她的視線模糊了,她忘了在哪本書上看到的:“肯為你流淚的男人,一定是深深的愛著你的。”
  他是那樣的有本事,他書寫過商業的傳奇,他二十五歲就出任東瞿的總裁,他三十歲時東瞿資產突破百億,他什麽都能辦到,他什麽奇跡都能創造,他應該是無堅不摧,可是,他在流淚,在為她流淚。
  她跑過去,撲進他的懷裏,埋頭痛哭。他緊緊的摟著她,摟得那樣緊,就好象害怕她會消失一樣。他是愛她的,他從來就是愛他的!隻是沒有對她說過。不!他說過的,喝醉的那次。還有最後在他公寓裏的那次。他說過的……他說過:“我有多愛你……隻有我自己知道……”
  她嗚嗚的哭著,現在不止他自己知道了,她也知道了。
  她哭得像個受盡委屈的孩子,她邊哭邊罵:“易誌維!你混賬!你是糊塗蟲!你趕我走!你罵我!你逼得我無路可走!你把我逼到簡子俊的懷裏去!你逼得我差一點和他結了婚!我恨死你!你這個混賬東西!”
  他靜靜的由她罵著,把臉深深的埋進她的頭發裏。
  “你好狠心!你對我說那樣的話!你逼得我把孩子拿掉!你沒有良心!……”
  她罵得精疲力盡了,也哭得精疲力盡了。他還是緊緊的摟著她,她抽泣著,伏在他的肩上。
  最後,他終於開口了,說:“聖歆,我愛你。”
  她的眼淚又湧上來,她說:“你還惹我哭!”
  他吻著她,哄著她,像拍一個孩子一樣。說著:“對不起。”她就像一條曆盡驚濤的小船,終於進了港,靠了岸。她從來沒有這麽安心過,她居然就在他懷裏沉沉的睡去了。
  醒的時候已經是黃昏時分了,她睡在沙發上,身上蓋著他的外套,他握著她的手,頭伏在她的胸口,也睡著了。她不敢動,隻能轉動眼睛珠子,這一下卻看見了黃敏傑,他正在門口探頭探腦,她臉紅了,連忙坐起來,易誌維也驚醒了,看到黃敏傑就問:“什麽事?”
  “大家都到了會議室。”
  “我就過去。”
  黃敏傑走了,他吻著她:“在這裏等我下班——也許要等好一陣子,我去和他們開會,餓了的話叫下麵餐廳送吃的上來,餐廳的內線是1733,有事打會議室的電話,內線是1872,要什麽東西去找秘書室,就在門外頭,打電話也可以,內線號你記得的。”
  她順從的點著頭,他站起來,走了幾步,突然又回過頭來,遲疑的問:“你……不會走開吧?”
  她心裏的酸楚泛上來,她重重的搖著頭:“我發誓,不走開。”
  他也覺得自己的舉止有些孩子氣,所以解嘲的笑著:“我怎麽……這麽害怕……”是的,她也好怕,怕這是夢,轉眼會醒,怕他一走出去,就改變了主意,再也不要她了!
  他又回來戀戀不舍的吻了她,這才歎了口氣,去會議室了。
  這場會議確實開了很晚,他回來時她又睡著了,他抱起她時她才醒,她問:“我們去哪兒?”他答“天黑了,我們回家去。”
  她說:“放我下來吧——桌子上我幫你叫了炒河粉,隻是怕都涼了。”
  他說:“我們帶回去吃。”
  他拿起那盒油膩膩的炒粉,她知道,因為是她特意替他叫的,所以他不肯扔了,要帶回去。他是世家子弟,最修邊幅的,穿著阿曼尼的西服拿著炒粉,是他根本不會做的事情,可是他竟然做了。
  她的眼眶又熱起來:“扔了吧,回去我炒飯給你吃。”
  他說:“冰箱裏什麽東西都沒有了。”
  她說:“我們去買。”
  他們真的跑到快關門的超市裏去買菜,整個超市就隻他們兩個人,可是他推著車子,她一樣樣的往車裏放。西紅柿、提子、木瓜、青菜、生菜、雞蛋、牛肉……就好象要做整套的宴席一樣。
  超市的保全人員吃驚的看著他們兩個,他們兩人“哧哧”的笑著,到收銀台,收銀員也是瞠舌以對:“易……先生?”他是名人,又是這兩天重要的新聞人物,連收銀員都認識他。他一本正經的說:“哦,你認識我?那可以給我算八折了吧?”
  走出超市,把大包小包扔上車,想起超市員工那些目瞪口呆的麵孔,兩個人不由又笑起來,易誌維笑著說:“他們準想,這兩個人真是兩個瘋子!”
  她笑得直不起腰來,隻用手指著他身後,他回頭一看,超市大門正在緩緩關上,門上鮮藍底子的漆上,用醒目的銀灰色漆塗出兩人都再熟悉不過的一個標誌。下頭是黃漆的一行長長的字:“東瞿關係企業佳瞿連鎖賣場中山一店”,在夜色裏爍爍可見。怪不得剛剛超市裏那些人一副活見鬼的樣子。他把臉一板:“笑什麽?還好意思笑?我的一世英名,我的良好形象,全讓你毀了!”話沒說完,他自己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能夠重新在他懷裏醒過來,實在是一件太幸福的事情了。
  一睜開眼,看到那幅熟悉的米色窗簾,微笑就不由自主的浮上唇角,隻有這裏,才讓她有一種安心的家的感覺。他在洗盥間裏刷牙,嘩嘩的水聲也讓她覺得特別安心。熟悉的聲音一樣接一樣的回來了:嗡嗡的電動剃須刀的聲音,他拉開浴簾的聲音……
  “早!”早安吻準時送到,吻在她的眼睛上:“要起來嗎?”
  “唔……不太想動。”
  “那我去公司吃早餐了,被人養的人好福氣呀。”
  他走了,她微笑起來。這才是易誌維,光彩奪目的易誌維,可是……也不盡然,過去他可沒這麽俏皮,開起玩笑來,也是挖苦居多,現在他真是寵著她了。
  他開了一天的會,午飯時間她打電話去,秘書室都說:“易先生還沒有散會,等他忙完我請他給你回電話可以嗎?”她連忙說:“不用打擾他了,我沒有什麽重要的事。”
  東瞿現在是非常時期,新聞裏說此案的範圍進一步擴大,金融司長賀右元表示,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不會因為東瞿是大財團而包庇袒護。東瞿的股票也持續兩天走低……他肯定是忙得焦頭爛額。
  晚上他零點過了才回來,一臉的精疲力竭,她不敢多問,隻連忙去替他放水洗澡。
  “聖歆!”他忽然抱住她,低聲的問:“如果……如果我什麽都沒有了,你會不會離開我?”她的心沉下去,她問:“情形很不好嗎?他們找你協助調查嗎?”
  商業欺詐,情節嚴重的可以判處十五年的監禁。他肯定是警方的主要監控對象,牽涉到百億的商業合同,當然都是他簽字執行的……再怎麽說他都會是主犯……
  她覺得他的身體竟然在微微的發抖,那麽情況的確壞到不可收拾了?她長長吐了口氣,說:“我既然去找你,就已經想得很清楚了——如果東瞿出了狀況,我們兩個還年輕,還可以從頭來過,你用了十年建立了今天的東瞿,我們兩個人,一定用不了這麽久就可以卷土重來。”
  他的聲音低低的,啞啞的:“如果——我逃脫不了罪名,要去坐牢呢?”
  她一點也沒有遲疑:“我等你。”
  他不說話了,身體仍在顫抖著,她心裏想,他不會哭了吧……可能真的是糟透了,也許他真的要去坐牢……她打了個寒噤,安慰著他也安慰著自己:“不會的……政府雖然口口聲聲追查嚴辦,但多少會給東瞿麵子對不對?你和他們的關係一直都是很不錯的,對嗎?”
  他的身體劇烈的抖動著,她終於覺得不對,推開他,正好看見他一臉來不及收斂的笑,她怔了一下,才悟過來,氣得推開他就走。
  “聖歆!聖歆!”他趕上來。
  她不理他。
  “歆!”令人發軟的吻印在她後頸中:“是我不好,我不該逗你,打我好不好?”
  她說:“你嚇我?我為你擔心的半死,你還故意來嚇我?”
  他說:“是我不好,你打我吧,你不要生氣。”
  她說:“打你?我才沒那個多餘的氣力。”彎腰抱起毛毯,再拿起一個枕頭,他說:“喂……不要吧,睡沙發的話明天眼睛會腫起來的,你眼睛那麽漂亮,我會心疼的。”
  她笑了一聲:“你以為我要去睡沙發?”將東西往他手裏一塞:“是你去!易總裁!”

  第十六章
  第二天她才明白他怎麽這樣的輕鬆,形勢急轉而下,檢方兩名最重要的證人,一名精算師,一名估算師翻供,說東瞿並沒有買通他們進行商業欺詐,相反,是有東瞿的競爭對手財團向他們行賄,以誣告東瞿。
  東瞿一下子由十惡不赦的商業大騙子,變成令人同情的受害者。政府的言論也有了戲劇性的變化,司長義憤填膺,說:“以如此卑劣的手段來達到擊垮競爭對手的目的,簡直是商界的恥辱!我們一定要嚴謹調查,還東瞿一個清白和公道!方才能顯示政府對工商發展的支持,方才能顯示公理和正義。不然,將令進行正常商業發展的財團企業齒寒。”
  同時,記者也終於訪問到了東瞿的最高領導人易誌維,鏡頭裏的易誌維依舊是一派的安然灑脫:“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東瞿能夠有今天,是和民眾的支持、我們自身的努力分不開的,並不是靠一兩件商業欺詐案積累的企業財富。這就是我要說的。”
  記者問:“有消息說陷害東瞿的是一間與東瞿規模相仿的大財團,請問易總裁可不可以向我們透露一點?”
  易誌維將頭一揚,一臉的輕鬆與從容:“哦,這個我就不方便說什麽了,因為經檢院正在調查此事,法律是公正的。不過我可以說的是,聽說對方是以四千萬台幣的天價買通兩位專業人士,對東瞿進行惡意的陷害,東瞿有敵如此,實在是一項殊榮。”
  說得記者全笑了起來,四千萬台幣,不是每家公司都可以隨便拿出這樣的數目買凶誣告的,記者們又不是傻子,把島內的幾大公司一排,就有傳聞說富升是這次事件的幕後主謀。
  易誌維就對聖歆說:“他們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怨不了我。”聖歆問:“是你透露富升是幕後主謀嗎?”他輕吻她:“不要說出會讓我吃醋的話來,我如果嫉妒簡子俊,他的日子一定會更不好過。”
  她不覺也笑了:“你真是坦白的有趣。”
  他說:“我一直不太喜歡他——其實上次你如果給我幾天時間,讓我冷靜下來和你談一次,孩子的事情就不會……”
  她打斷他:“我們不說這個了吧。富升會不會被調查?”
  他瞅了她一眼,說:“就因為你這句話,我想他們會被調查的。”
  她說:“我和你說正經的。”
  “我也是在說正經。”他直直的望進她的眼底:“我最不喜歡別人對我的所有物有所覬覦,你知道的。”
  東瞿醜聞發生了戲劇性的轉折,易誌維也沒有那麽忙了,隻是他在起居上有了變化,傅聖歆就笑他:“越來越沒有出息。”
  他早上居然會賴床,他會孩子氣的把頭鑽到枕頭底下去,用枕頭來捂住耳朵, 任由她千呼萬喚,就是不肯起來。起來後也是磨磨蹭蹭,眼睜睜看著上班時間到了,司機也在樓下等著了,仍是不想出門。有一天居然問:“我可不可以不去上班?”
  她輕呼:“天哪!我應該去買期指,再把你這句話錄下來,然後賣給報社。股市大跌,我一定賺飽。”好笑的將公事包塞到他手裏去:“易先生,不去上班你就賺不到錢,賺不到錢你就養不活我了。”
  他不滿的嘀咕:“我偶然蹺班東瞿又不會倒閉。”又說:“公司裏隻有呆呆的秘書,看了就讓人沒有精神。”她更好笑:“公司裏當然隻有秘書常常和你打交道,你還想看見什麽人?”
  他精神來了:“你呀!”
  她說:“那我中午去找你吃飯,行了吧?”才可以把他哄出門去。
  古人所說的如膠似漆,大約就是這個樣子。可是,她仍是一種夢一樣的不真實,大約這一切來得太突然,反而讓她有些心神不寧。就像易誌維問她:“想不想把華宇買回來?”
  她驚喜萬分:“可以嗎?”
  他笑著吻她:“易誌維說可以,就一定可以。”她信他,他創造了東瞿奇跡,他可以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他說可以,就是可以。
  她問他:“有什麽辦法?”
  他說:“我知道你手頭的錢不夠收購華宇——看在你答應陪我吃午飯的份上,賣個消息給你。”
  他的消息從來都是價值億萬,就象上次他“賣”給她的那個收購恒昌的消息一樣,一旦獲悉,都是可以用億為單位來計算盈利的。她笑逐顏開:“哦?那你開價吧。”
  他璨然笑著,親了她一下:“明天再陪我吃午飯,這個價不高吧?”她問:“那是什麽消息呢?”他曖曖的鼻息在她耳畔回旋:“我建議你去買期指,易誌維總裁以為,近幾天股市會爆漲。”
  最近股市一直慘淡,因為幾大財團相繼卷入了商業案中。她沒有遲疑就打了電話給股票經紀,她知道他的本事,跌得再厲害,隻要他一句話,立刻會反彈。東瞿有這個實力。
  她知道目前東瞿是和富升掉了個個兒了,她也想過簡子俊也許會找自己,所以接到他的電話,她一點也不意外,問:“有事和我談?關於易誌維?”簡子俊也不意外她的從容,他的語氣也是很平淡的:“不錯,不過你顯然是不會相信的對不對?”
  “如果你想告訴我的是他有多少個女朋友,或者他昨天晚上在哪裏的話就不必說了。”
  簡子俊笑起來:“你把我想得太無賴了吧,願賭服輸,他易誌維好手段,我隻能甘拜下風。”
  她反倒不安起來,他不肯挑撥自己和易誌維,一定是有了更好的辦法,以簡子俊以往的手段,他不會輕易的罷手。尤其,他現在的處境如此困難,還給自己打電話來,就是吃準了手頭的把柄會有用。她的呼吸漸漸淺乏起來,她問:“你到底要說什麽?”
  他說:“我什麽都不知道,不過,我建議你自己去查,查一下傅聖欹死,到底是什麽問題。”她驚恐莫名,聲音也走了調:“你什麽意思?”
  “再見,傅小姐。”
  他掛上電話了,她卻拿著聽筒呆在當地,他什麽意思?他到底是什麽意思?他在暗示聖欹的死和易誌維有關?不,不,太可怕了,不應該這麽想……他是逼急了亂咬人,他胡說八道……
  她想:我不理他,他就是有意的來說這一番話,想著要挑撥自己——他現在公司在遭調查,他準是瘋了,才會亂咬……
  她試圖說服自己,其實心裏也知道沒有用,自己肯定還是會去想法子查的,一想到聖欹遺書裏的話,她全身的寒毛都豎了起來:“大姐,你真是傻,可是,我竟然比你還要傻。”
  她為什麽說自己傻?
  哦!她真是受不了了,簡子俊的確了解她,他知道她的弱點在哪裏,好吧,就算她上他的當,她去查,她總要知道真相才會安心……當然,大約什麽事也沒有,是簡子俊在嚇自己……
  她開車跑回家去,聖欹的房間鎖著,她不顧繼母異樣的眼光,叫管家找了鑰匙來開門。房裏一股的黴氣,不到一個月沒有住人,可是最近天氣又濕又熱,就有了這股難聞的氣味,她嚐試著翻看了一下聖欹的東西,沒什麽特別的,衣服、化妝品……每個女孩子都有的……
  她失望著關上衣櫥,突然的想起來,聖欹每個月的零花錢並不多,她卻有一衣櫥的名牌時裝,差不多都是七八萬塊才能買得到的,還有的大約要超過十萬。
  她的心一下子提起來,她重新打開衣櫥,翻看衣服。有幾件新的沒穿過的,上頭還有名店的標簽,她把這幾件衣服收起來,對站在門口的繼母笑了笑:“昨天我夢到聖欹,她說想穿新衣服,這幾件我拿去燒在她墳前。”也不管繼母信不信,將衣服裝進袋子裏就拿了去。
  她知道那些名店是絕對不會向她透露這些衣服是哪張信用卡簽單——甚至也許是現金付帳。可她總得要賭一賭,她拿著衣服去了圈子裏很有名的一家偵訊社,這家偵訊社專為富豪家族服務,一般都是為闊太太們調查丈夫的外室,名聲自然也很不好。她也顧不上那麽多了,在會客室裏,社長一見到她就露出一種了然的微笑:“傅小姐,你好。”
  她知道他怎麽想,不過事到如今,她也隻得將錯就錯,她把衣服拿出來:“我想知道這些衣服都是誰的信用卡簽單。”
  “這個簡單。”不等她提別的要求,社長就說:“我們會給你提供易先生二十四小時的行蹤表,和他全部的信用卡帳單。”他意味深長的笑著:“這樣,他的每一分錢是花到了哪裏,傅小姐你都了若指掌。”
  她尷尬透了,胡亂的點著頭,社長又說:“像易先生這樣的案子,一般比較的棘手,因為東瞿對於他的安全肯定有一整套的保全方案,所以我們收費是很高的。”她說:“那是應該。”付了高昂的訂金。還沒有走出偵訊社的大門,電話響了,是易誌維打來的,她正心虛,吃了一大驚:“什麽事?”
  “什麽事?”他反問,語氣中透著不悅,她的心怦怦的跳著。
  “你自己答應來陪我吃午飯,你看看現在幾點了?”
  她大大的鬆了口氣,笑著說:“不好意思,塞車呢,我馬上就過來。”
  趕到東瞿去,易誌維在餐廳裏正等得不耐煩,她連忙的笑:“我上街去了——下個星期六就是你生日,我去看看送什麽生日禮物給你。”他怔了一下:“下個星期六?”
  “對呀。下個星期六不就是十七號了?”她有些好笑:“你忙糊塗了嗎,連自己生日都忘了?”
  他笑起來:“我真是忙糊塗了——真是快……”
  她見他並不高興,於是問:“怎麽了,過生日都不高興?”
  “不是。”他說:“上午的公事不順心,這會兒心裏煩,等你又半天不來。”
  他以前從來不說公事煩。她悄悄的打量著他,他笑著問:“看什麽,不認識我?”
  她也笑了:“不是。”問:“中午吃什麽?”岔開話去。
  吃過飯,她上街去,這次是真的為他挑生日禮物去。可是兜了一圈,並沒有看到什麽合意的東西。
  晚上易誌維回來,她又提起來問他:“往年你生日都是怎麽過的?要不要開個PARTY慶祝一下?”他不以為然:“最近經濟不景氣,當心人家罵呢。”
  她笑:“經濟不景氣,關我們什麽事?要不我們兩個出去度個假?”
  他說:“到時候再說吧。”又問:“你今天是怎麽了,好象心神不寧的?”
  她趕緊笑一笑:“我最近真是煩了台北的天氣,真想出去走走。”
  他說:“那過一陣子再說吧,我下個星期有個大的企劃案要敲定,恐怕沒時間和你出去。”
  第二天下午,偵訊社的第一次報告就送來了,他們的行動相當的專業,不僅有詳細的文字說明易誌維的行蹤,還配有時間表,另有一天之內,易誌維重要行程的照片。將易誌維在過去二十四小時內的一舉一動清楚的反映。
  她本來無意於知道他的行動,但是,心想既然偵訊社送來,也許自己能看出什麽蛛絲馬跡。細細的看了,並無特別之處,隻有一張照片,卻是注明在今天上午拍攝於一間意大利餐廳內,與易誌維共進午餐的居然是簡子俊。
  他們兩個怎麽會在一起吃飯?或者簡子俊走投無路,去找易誌維談判?
  疑雲重重的埋在心裏,等易誌維下班回來,他對於察言觀色有一種以生俱來的本事,一見了她就問:“怎麽了,心裏有事?”她搖了搖頭,撒謊說:“沒事——家裏打電話來,說是我阿姨病了,我真有些擔心呢。”
  她與他都是很少在對方麵前提及家裏人的,於是他關切的問:“要不要回家去看看?”她說:“不用了,他們說已經請醫生瞧過了。”
  晚上她翻來覆去的睡不著,把易誌維也吵醒了,他惺鬆的問:“怎麽還不睡?”頓了頓又問:“聖歆,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夜那樣靜,她聽得到自己急促的心跳聲,她答非所問的問:“你真的愛我嗎?”他笑了一聲,說:“傻瓜!”
  她追問:“那你有多愛我?”
  他想了一下,說:“就像愛東瞿那樣愛你。”
  她不滿意:“那到底是愛我多些,還是愛東瞿多些?”
  他說:“睡吧,三更半夜的纏著人問東問西。”
  她說:“是你先問我的呀。你說,在你心裏,到底是東瞿重要,還是我重要?”
  他嗤笑:“天下的女人怎麽都是這個樣子?”
  她抓住把柄了,伸出食指戳著他的胸口:“好啊,你說漏嘴了。你還對誰說過這樣的話?”
  他抓住了她的手:“別鬧了,睡吧,明天你又一大早叫人家起床,現在又鬧我,不讓我睡覺。”
  她隻得不作聲了,還是睡不著,簡子俊……她是否太輕信他了?也許她真不該找偵訊社,不管易誌維做過什麽,畢竟他們是相愛的,這不就足夠了?
  第二天,她正拿不準是不是要去偵訊社取消委托,偵訊社倒有消息傳來。“傅小姐,我們查到那些衣服簽單的信用卡號了。”
  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BG-672289381,的確是易誌維先生的信用卡副卡。”
  她的心沉下去,沉下去,無望的深淵……
  她跑回家去,發瘋一樣的在聖欹的房間裏搜尋,繼母連連的質問她:“大小姐,你做什麽呀?聖歆……你到底在找什麽……”
  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把所有的抽屜都打開了,她把所有的東西都翻出來了,屋子裏一片狼籍……
  她發狂一樣的找著,床頭櫃、梳妝台、矮櫃……
  化妝品讓她掀翻了一地,首飾盒也打翻了,裏頭有一串舊的斷了線的珍珠,咕碌碌的滾下去,銀白的大珠小珠墜在紅毯上,詩一樣的畫麵,她的心裏卻隻有火煎一樣的難受。
  終於還是讓她找到那張副卡來,就藏在首飾盒的暗層裏,銀灰色的一張小小卡片,刮著她的手心,刮著她的眼睛。
  暗層裏還有幾張易誌維的名片,她經常在身上帶一張的那種,他的名片輕易不給人的,因為身份太高,值得他給名片的人用手指頭都有點得出來。
  電話響起來,她拿過來,看著屏幕上熟悉的號碼一個接一個的跳出來,她把電話關上了,她得靜一靜,找個沒有人的地方。
  她開了車上街去,茫然的在街上兜著圈子,到處是人,哪裏有安靜的地方,黑壓壓的人……

  結局
  她最後還是把車開到東瞿廣場去,她這一陣子常常來,連地下車庫裏都已經有一個車位是標明屬於她專用。她的腦中一片空白,停車場的保全人員在和她打招呼:
  “傅小姐,過來了?”她機械的點著頭,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她進了大堂,一路都有東瞿的員工和她打著招呼:“傅小姐”,語氣恭敬。那當然,人人都認為她不久以後就是易太太,未來的老板娘。
  她進了專用電梯,因為這電梯可以直接進他的辦公室,以往上來都是這樣,她不愛讓秘書們看到,他們對她老是一層敵意。
  電梯到了,她在屏風後隱約聽到他正和秘書在說話,她就屏息靜氣,等秘書出去了,她才繞過屏風走進去。
  他看到她了:“聖歆?”笑著說:“我剛剛還給你打電話呢,鈴響到一半,突然關了機。”
  她也笑了笑,他教的,什麽狀況下都得笑出來,別人不防備了才能給他一刀,她說:“沒電池了,我是怕你著急,正好又在附近,所以跑上來了。”
  他站起來,伸手欲抱她,卻看清了她的臉:“你怎麽啦,眼睛紅紅的,是不是哭過了?”
  她說:“沒事。”極力的笑著,嘴角卻不由自主的彎了下去,她怕他看出什麽來,連忙的伏到他的肩上去,低聲的問:“你忙嗎?”
  “不忙。”他說著,吻著她的發:“是不是有話對我說?”
  她卻不作聲了,他吻著她,長長的歎了口氣:“聖歆,我愛你。”
  她大大的震動了一下,兩滴眼淚就措手不及的滾下來,落在他的西裝外套上,一瞬就不見了。她問:“你到底有多愛我?”
  他怔了一下,推開她來看著她。
  “真的有愛東瞿那樣愛我嗎?”她繼續問:“還是隻是隨便說說?”
  他已經反應過來了,笑著說:“這是怎麽了,好端端的,說哭就哭。我當然愛你勝過東瞿,你瞧,現在我不就是扔下東瞿不管,在和你說話嗎?”
  內線正好響起來,他按下接聽,秘書的聲音在空曠的室內回響著,真有些陌生:“易先生,丁先生的電話在外三線。”
  “就說我不在。無關緊要的電話暫時不要接進來。”
  秘書應著“是”,他關上內線,又問她:“到底出什麽事了?”
  她把聖欹那張副卡舉起來,他接過去看了看,笑著說:“怎麽了?我的信用卡副卡,有什麽問題嗎?”
  “你給過很多人?”
  他大笑起來:“你一向很大方,今天怎麽喝起醋來?也不算很多人,隻不過有六七個人手裏有,逢場作戲嘛,看看你這樣子,都嚇著我了,在哪裏弄到的,是不是我今天晚上又得睡沙發?”
  “這一張,是我從聖欹的房間裏找出來的。”
  他笑了:“那又怎麽了?”
  她沒想到他完全是一幅不在意的樣子,呆了一下,才問:“你不覺得應該解釋一下嗎?”
  “有什麽好解釋的?”他輕鬆的笑著:“既然你找到了這張副卡,一定也就知道了我和她之間的關係,我並不覺得要向你解釋什麽。”
  她完全的意外:“易誌維,你究竟是什麽意思?”
  “遊戲結束了,傅聖歆。”他淡淡的笑著:“我原本打算送自己一件生日大禮,你卻沉不住氣,提前送來了,不過也沒什麽,我還是很高興能收到這份禮物。”
  她看著他,仿佛已經知道他要說出什麽話來。
  “你不要以為你妹妹是什麽小孩子,她和我之間也是完全的利用關係,我說出來的話你是不會信的,我有幾卷帶子,你自己看。”
  他按了桌上的一個按鈕,牆上降下來一張銀幕。是聖欹,她斜倚在沙發上,一臉的幽怨與不滿,傅聖歆從來沒有見過妹妹這種嫵媚的姿態與表情,不由怔住了,
  可是的確是聖欹。錄音的效果不太好,她的聲音沙沙的:“我要告訴大姐。”
  易誌維在畫麵的另一側,他的聲音也有雜音,可是還是很清楚:“你敢!”
  聖欹將頭一仰,大聲的笑起來:“真有趣!你怕什麽?”
  “我和她的事不用你操心,你如果識趣,就別多管閑事。”
  聖欹將臉貼在他的臉旁,聲音也甜得發膩:“我說著玩的,我們的目標可是一樣的,隻要你幫我把家產奪回來,我才不管你怎麽擺布她呢。”
  傅聖歆完完全全的驚呆了,兩隻眼睛看著屏幕,就像不認識聖欹一樣,是的!她根本不認識她!她不是聖欹!她不會是聖欹!
  他換了一卷帶子,這回卻是傅太太,她側著臉對著鏡頭,絮絮叨叨的說著:“易先生,我可是把我們大小姐瞞得好好的,我一個老太婆,女兒又這樣莫名其妙自殺了,我如果把你們的事告訴了大小姐,易先生,你是個聰明人,你曉得我的意思。”
  易誌維是背對著鏡頭的,看不出他臉上有什麽表情,他寫了一行什麽,把那張紙撕下來。薄薄的一張小紙片,傅太太笑得滿臉的皺紋都成了菊花:“謝謝易先生!”
  “這一千萬你拿走,我希望你再也不要出現在我麵前了。你如果認為以後我就成了你的自動提款機,你應該知道會有什麽後果,我會保證你在台北消失。”
  “不會的,易先生,我以後再出不會來煩你了,謝謝你。”
  他關上了投影機,她木頭人一樣的站在那裏。他含笑問:“明白了嗎?你的家人,你所謂的妹妹,其實都是在算計你。”
  她的聲音完全不像是從自己的喉嚨裏發出來的:“那她為什麽自殺?”
  他伸手抬起她的下巴,輕輕的說:“因為……我讓她上了當……我建議她把全部的錢,還包括透支的一大部分,都套牢在了股市中,她當然破產了,我又不肯幫她還帳。”
  她搖搖欲墜,天!前幾天他建議她買期指……
  “不錯,我用對付你妹妹的手段來對付你。再過二十四小時,你就會發現,你也一分錢也沒有了,反而要欠銀行一大筆債。”
  她的聲音嗡嗡的:“你為什麽……為什麽要這麽做?”
  “傅聖歆,我從來就沒有愛過你,事實上,我恨你,恨你們傅家的每一個人,尤其是傅良棟。你也許知道,是兩家公司買通郝叔來,我現在可以告訴你,一家是富升,另一家就是東瞿。傅小姐,我很高興的告訴你,傅良棟是我逼死的,我讓所有的銀行不提供同業拆借給華宇,傅良棟知道他的對手是我,他無路可走。”
  “易誌維!”
  “想殺了我嗎?”他微笑:“傻瓜,你愛我呢。”
  該死的人是她自己,她喘息著,看著他,他竟然還可以笑得如此燦爛。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他輕拍著她的臉:“你很容易就忘記了父仇,我可沒
  那麽好的度量。我真應該帶你回家去看看我的母親……我曾經有過的家,全世界最幸福的家……輕而易舉就毀了,父親死了,母親瘋了,我才十歲,弟弟還沒有滿月……家產差一點讓堂叔奪去,我發過誓,我發過誓要把一切都討回來,我也做到了。你有沒有眼睜睜看著最愛的人死去?你有沒有眼睜睜看著最愛的人瘋掉?在我還是一個小孩子的時候,我就起誓,我要讓你看著,我一定要讓傅良棟最愛的一個人看著,眼睜睜的看著……”
  她心驚膽寒的看著他臉上扭曲的肌肉,他一把抓住了她:“傅聖歆,這是我送自己的大禮,你欣賞嗎?”
  他的氣息撲到她的臉上,她從來沒有這樣的絕望過:“你放開我!”
  他沉沉的笑著:“你打算怎麽辦?再回頭去找簡子俊?哦,我忘了告訴你,他是我的合夥人和最佳拍擋,我們有很多年的合作感情了,沒人知道,富升和東瞿從來都是在唱雙簧。我等著你走到這一天,我等著簡子俊向你透點消息後你去找私家偵探……”他嗤笑一聲:“我等著你慢慢來發現這張網住你的天羅地網……”
  一個接一個的炸雷向她劈過來,而她無處躲無處藏!
  “你懷孕的新聞是我授意新聞界刊登出來的,因為我根本不想要那個孩子,替我生孩子,你還不配!”
  她的雙眼模糊起來,天與地都搖晃起來。
  “你不過是個可憐蟲,讓我和簡子俊玩弄於股掌之上。我知道你現在很絕望,不過沒關係,你還可以死,一死一了百了,什麽痛苦煩惱都沒有了。
  她隻能發出喃喃的聲音:“你好殘忍……你好殘忍……”
  他大笑起來,回答她:“是你太笨,太天真,你以為真會有什麽愛情存在嗎?你以為我會愛上你嗎?你以為愛情是可以勝過仇恨的嗎?可笑!”
  她太笨!她知道,她永遠比不上他們這些聰明人……
  她在他的笑聲裏搖搖晃晃的走出門去,她進了電梯,她下樓,她開了車回家。她有些茫然的看著這套美倫美奐的公寓,不!隻是他的房子,這不是她的家!
  她走進洗盥間,洗臉台上放著一包她昨天剛剛替他買回來的剃須刀片,她順手就拿了一片裝在自己的手袋裏。
  她開車回傅家去。
  繼母在客廳裏:“大小姐……”
  她繞開她上了樓。家……這裏才是她的家,就算什麽都沒有了,這裏仍然是生她養她的家……
  床上鋪著舊了的芙蓉簟,紅潤如玉的芙蓉簟……父親的芙蓉簟……
  她睡倒,就像是伏在了父親的懷中,她沒有哭,因為她一滴眼淚也沒有了,冰冷的芙蓉簟嗬!
  她在手袋裏摸索到了那片刀片,她拆開封紙,他隻用這個牌子,她記得。雪亮的薄薄利刃,在暈暗的光線裏閃著一星烏藍。她的臉上浮起一個幽幽的笑來,她自言自語:“真美。”
  烏藍色,真美……
  她沒有自殺,她換了件衣服就回到公寓去,像平常一樣若無其事的做了一餐豐盛的晚餐,在桌子上放好了燭台,手裏緊緊攥著一個打火機,關了電燈坐在那黑暗裏等著,等著他回來吃飯,她就把蠟燭點起來……
  燭焰也會是烏藍的心,跳動著,忽閃著……
  她聽到鑰匙開門的聲音,他一定以為自己再也不會在這裏出現了,所以一推開門,走廊裏昏黃的光線照著她,她像一尊石像一樣端坐在那裏,身上籠著光的黃紗,神秘而美豔,他呆住了。
  她盈盈的笑著站起來,輕輕的說:“你回來了?”
  他的臉色大變:“怎麽屋子裏有這麽濃的瓦斯味道?你在做什麽?”
  她幽幽的笑著,說:“你也聞到了?我真不習慣這個味道。可是……”她舉起手裏的打火機:“我們點上蠟燭吧。”
  他撲過來搶她的打火機,她含淚笑著,將早已發僵的食指按了下去……
  熱……
  令人窒息的熱……
  “聖歆……聖歆!聖歆……”
  “聖歆!”
  “醒醒,維,你醒醒,你怎麽了?”
  他被搖醒了,夜那樣的靜,他還可以聽見自己急促的心跳聲,床頭的燈開著一盞,他有些茫然的看著近在咫尺的熟悉臉龐,熟悉的帶著睡意的眼睛,有些訝異的看著他。仿佛是突然之間,他下意識的痙攣著一下子抱住她,長長的吐了口氣,將臉埋進她的發間:“聖歆,我愛你。”
  “你這是怎麽啦?”她有些好笑的推開他:“睡得好好的突然大喊大叫,醒了又這樣莫名其妙。”
  “哦,”他的意識在逐漸的清醒,自製力也在一點一滴的回來,一切都回來了……他笑了笑:“我做了個噩夢。”下床說:“我去喝點水,你要不要?”
  “我不要。”她翻了個身,聲音中滿是濃濃的倦意:“回來記得關燈。”
  等他回來,她已經睡著了,他還是忘了關燈,廚房那點昏黃的燈火從門上的磨沙玻璃上透進來,朦朧的像是舊曆十二三的月色,好雖好,總是殘的。他睜大了眼睛看著,睡意一點也沒有了,他靜靜的聽著身畔她均停的呼吸。她睡得真好,她睡覺總是像個孩子一樣,從來就是這樣,她是個沒心機的孩子,不是嗎?她這樣毫無疑慮的相信他,她難道從來就沒有想過自己才是她最可怕的敵人嗎?
  他沒有睡好,一進辦公室臉自然就板起來了,秘書們說話做事都是小心翼翼的。中期業績不佳,他正好在會議中名正言順的發了一頓脾氣,幾個董事經理誠惶誠恐的看著他,他的一腔怒火隻好強咽下去,算了,他們也不是沒有盡力。揮了揮手,助理立刻宣布“散會。”,眾人都是如獲大赦的樣子,魚貫而出。偌大的會議室立即空蕩蕩的了,橡木的桌麵打磨得光亮如鏡,反射著天花板上滿天繁星一樣的燈光。他打開銀質的煙盒,取出了一枝煙。
  黃敏傑默不作聲的替他點上煙,低低的叫了一聲:“易先生。”卻遲疑了一下沒有說下去。
  他正沒好氣:“跟誰學的吞吞吐吐的樣子?”
  黃敏傑是他一手帶出來的,挨了罵一聲也不吭,隻一五一十向他匯報:“經紀行打電話來說,傅小姐買了九千多萬的期指,我想她手頭的資金加上銀行抵押大約也隻有這麽多了。”
  看著老板沒什麽反應,停了一會才問:“我們是不是要照原計劃進行呢?”
  他依舊是沉默著,看著指尖嫋嫋升起的蒼白煙霧,太久沒有抽過煙了,聞著這味道真有些陌生。過了半晌才說:“我想靜一靜,你先出去吧。”黃敏傑的嘴角動了一動,想說話,看了看他的臉色又忍住了,悄無聲息的退了出去,隻讓他聽見了一聲落鎖輕微的“哢嚓”聲。
  他隨手將一口都沒有吸的煙又在煙缸裏掐熄了,他隻是偶爾抽煙,對於這種不良的嗜好,他一直有能力克製自己。可是傅聖歆呢,他遲早是要麵對的。他得承認,她是他這輩子最大的不良嗜好,可是……他真的上癮了,如果將她從自己的生命裏完全剔除,自己真的會像當初計劃的一樣無動於衷嗎?
  假戲真做是他犯的唯一錯誤,他還有能力改過來嗎?
  桌上一個暗紅的小燈亮起來,他有些不悅的按下接聽:“我說過我要一個人呆一會兒。”
  “對不起,”秘書小心的回答說:“是傅小姐的電話。”他立即說:“跟她說我還在開會。”
  再依賴的癮他也可以戒掉。他有這個信心,他是易誌維,天底下沒什麽事是他辦不到的。關上內線電話,他站起來,還有大把的工作等著他,東瞿——他締造的商業王國等著他,他創造過神話,當然不會敗在一個凡人手裏。
  晚上他特意給自己找了些節目,約了位美麗的服裝設計師吃法國菜,然後再開車上山兜風,最後他在淩晨三點半鍾才回到自己的公寓。
  開門的時候,不知為什麽他放輕了動作,幾乎是無聲無息的用鑰匙打開了門,屋子裏黑黑的,可到底是他的家,不用眼睛他也知道哪裏有家俱,他不會撞到牆上,可是最後他卻走進了書房,關好門才開了一盞小燈,對著鏡子仔細的看看了自己。
  他回來之前洗過澡了,他不想讓她見到什麽痕跡,她其實很聰明,事情既然一天沒有揭穿,她就依然還是他最愛的人。他珍愛的、擁有全世界的一切,不會有一絲的不悅打擾她。他有些自欺欺人的扯開領帶。
  頂上的吊燈突然亮了,他驚訝的回過頭,不知什麽時候門已經開了,她就站在門口,手還按在燈掣上。有些怔仲的看著他。
  最後還是他先開口:“怎麽這麽晚了還沒睡?”
  “我想等你回來。”
  他嘴角歪了一下,算是笑了:“下次不要了,這麽晚了,有時候有事我不回來了呢?”
  她也笑了一笑:“你餓不餓,廚房還有一點稀飯。”
  “我不餓,”他有意輕鬆的捏捏她的臉:“你先睡去吧,我洗了澡就來。”
  她捋了捋鬢邊的碎發:“你不是洗過了回來的嗎?”她笑了一笑,解嘲似的:“你身上還有洗發水和浴液的味道。”
  “聖歆,”他歎了口氣:“你不高興嗎?對不起。”
  她抬起眼,幽幽的看著他:“誌維……我……隻是很害怕。”
  他打斷她:“睡去吧,太晚了,有事明天再說。”
  她卻說了下去,艱難的、斷續的:“我不知道……我們還有幾天,幾個小時,或者……還有幾分鍾……幾秒鍾……”
  “我累了,我們明天談好嗎?”
  悲涼的笑從她唇畔綻開,她的聲音小小的,夢一樣:“明天……我們還有明天嗎?”
  他的表情幾乎要僵在臉上了,她的聲音還是虛的,夢一樣的,像是大風卷起來的羽毛,無能為力的,不由自主的:“你這幾天老是做噩夢,你夢見什麽了?和我有關係嗎,你總是說夢話,好幾次你都叫出我的名字。”
  她看著他,靜靜的、悲哀的看著他:“我知道,我們的時間不多了。或者說,是我的時間不多了,你說過你愛我,就算是真的。可是,你對我的愛也不能夠抹殺一切,你一向恩怨分明,你不會為了我忘掉過去發生過的一切。傅家欠你的,你一分不少都會討回去,金錢上的,人情上的,一分都不會少。我知道的。”
  “我想簡子俊和你在這件事上一定是拍擋,也許早就是,他向我透露的線索,也許也是你授意的。你一定早就在布這個局了,郝叔來說是兩家公司合謀,從而導致我父親的死,這中間有一家公司是東瞿嗎?”
  “易誌維,你是個魔鬼,你早就算準了一切,你布下了天羅地網,隻等著傅家人一個接一個的鑽進來,你是想讓我一無所有吧,現在我的確一無所有了,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她閉起眼,眼淚滾滾的落下來:“你想怎麽樣,就怎麽樣吧。”
  她一向比他笨,可是這次她卻太聰明了,她就聰明這一回,就夠了,足夠了……
  她早就什麽都沒有了,隻剩了他——終於還是連他也失去了,或者,她從來就沒有擁有過他,隻是他給她造成了一種擁有的假像……
  就像父親的芙蓉簟,她以為就是代表父親,其實什麽也不是,什麽也沒有。
  什麽也沒有……
  他不知道自己在那裏呆了多久,他也不知道她去做什麽了,他一天一天的拖延著,可是這一天還是來了,他精心策劃的天衣無縫的計劃,他早就想看到的結局,他贏了,他應該笑著舉杯慶賀。
  遠遠的傳來一聲沉悶的聲音,像是嗑睡的人不當心碰了一下頭,他突然發瘋一樣的衝進隔壁的睡房,窗子大開著,窗簾在夜風中翻飛成巨大的黑色翅膀,他撲到了窗邊,什麽都沒有,什麽都看不見,底下是黑沉沉的夜色,黑得深得海一樣,海一樣的絕望……
  他的手捶碎了旁邊的一扇玻璃,血順著支離的碎紋在往下滴著,他一點也不覺得痛,他隻是麻木的站起來,他把他最珍愛的一切毀掉了,他親手扼殺了自己的愛情,最後她是帶著半信半疑走的,她不相信他真的愛她,因為她不相信他會把真愛的人毀掉,連他自己也不信,可是他還是做了。
  他徹底的贏了嗎?
  他像負傷的野獸一樣咆哮著,他輸掉的是一個世界,一個他再也不會擁有的世界!他有多愛她,隻有他自己知道。
  血汩汩的順著手腕流下來,他像憤怒的困獸一樣絕望著捶打著玻璃:“聖歆!聖歆……”
  今晚的噩夢,再也沒有人能叫醒他了。
  “現在報道特別新聞,著名金融巨子、東瞿首席執行總裁易誌維的女友傅聖歆今天淩晨四時許,在易誌維位於天母的豪華公寓中墜樓身亡,原因不明。據警方發言人稱,他們接獲報警後立即趕到現場,並未發現有疑點的線索。而據現場急救醫護人員證實,他們趕到時傅聖歆已經死亡。據警方公布的情況表明,慘劇發生時易誌維先生也在現場,目前東瞿公關部拒絕一切媒體訪問……”
  ……
  “關於東瞿首席執行總裁易誌維女友傅聖歆墜樓慘案已有新的進展,目前警方已排除了謀殺及其它的可能,認定這一悲劇是自殺事件,目前易誌維仍然沒有接受任何訪問,東瞿公關部呼籲媒介自製,不要去打擾悲痛中的易誌維總裁……”
  ……
  “今天是傅聖歆出殯的日子,令人失望的是,東瞿總裁易誌維並沒有出席葬禮……”
  “真可惜。”
  “是啊,他從我的書裏翻出她的照片的時候,那眼神我就知道他是真的愛她,可惜他竟然還是下了手。好自製,好毅力,怪不得這十年大風大浪,他都站得那麽穩。”
  “所以恐怕你我還得等。”
  “我不介意等,隻可惜我以為尋見他唯一的死門,能予以掣肘,沒想到還是失算。”
  “其實他的死門應該是你,隻不過他永遠都想不到。”
  “你呢?你好像鐵石心腸,可是你告訴過我,你曾給過傅聖歆一次機會。”
  “是啊,如果她肯真的嫁給我,我便放她一條生路。那可能是她唯一的生路,但她偏偏沒有選。”
  “好笑,到死她都是愛他的。”
  “其實他亦愛她,但比不上我愛她。”
  “你愛她?”
  “不信麽?等你遇上你愛的人,大約你就信了。不過,這世上的愛情,無可奈何,身家利益總要排在前頭。”
  ……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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