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辛夷塢:許我向你看(上部)

(2008-12-09 06:03:21) 下一個

  第一章 韓述的鏡子
  韓述的理想境界是:一個清閑的早上,在自己家的大床上睡到自然醒,起來活動一下筋骨,喝一杯自己泡的檸檬茶,搭配著樓下街道拐角處老牌西餅店裏的蜂巢蛋糕,這就是完美的早餐,一邊吃,一邊還可以看看新聞。音樂可有可無,但播放器裏必然有他最喜歡的一直曲子在等待著。出門的時候,換一身自己最喜歡的半舊休閑衫褲,去赴一場有點期待又不至於太過激動的約會。打開門,發現天氣不晴也不雨,不冷也不熱,天高雲淡,空氣清新,最好有一點點風。各種工作上生活上的問題通通圓滿地告一段落,晚上回來還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明天也不用著急著上班……
  此刻,他站在G市商業區時代廣場的花壇附近,一切很完美,雖然不一定完全達到他的理想境界,但是也相去不遠,除了天氣,除了他喜歡的球隊贏得了比賽,還有太多的理由讓他心情大好。昨天,也就是星期五,他的案子在法庭上勝訴,以奸猾出名的被告人終於伏法,就連檢察長都說他確實贏得漂亮,他在城南區人民檢察院十年來勝訴率最高的紀錄得以維持,可以說是給他在城南區的工作經曆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因為據可靠消息,他升遷的調令已經正式到了市院,事業更上一層樓已是板上釘釘的事情。
  昨天晚上,韓述的幾個同事朋友為他慶祝,四個人喝了四瓶伏特加,早上醒來居然沒有感覺到頭痛,天氣如他希望般的好,找不出什麽可以挑剔的,就連把車停到廣場的地下停車場時,也正好趕上了一個最佳的車位。所以,女朋友雖然已經遲到了二十五分鍾,但這也並不足以讓他的好心情打折扣。
  身邊走過四五個大學生模樣的年輕女孩子,嘰嘰喳喳地笑鬧著,眼睛不住地朝他張望。韓述抬起頭,回應了她們一個笑臉,結果那幾個小女生反倒不好意思地紅了臉,你推我搡地跑開了。他輕輕哼著隻有自己聽得到的歌,單手插在褲子口袋裏,另一隻手漫不經心地摘著花壇裏杜鵑開敗了的花朵,這花謝了之後不容易自然脫落,枯萎成一團還留在枝頭上,既占用了植株的養分,也有礙它的觀賞價值。
  就在摘到第十七朵的時候,肩膀上忽然一陣劇痛傳來,韓述的好心情就像一麵鏡子,在這重重一擊下出現了第一道裂痕。
  韓述深呼吸幾下,回過頭,果然看到了那張熟悉的笑臉。他本來想說,“我更喜歡說一聲‘Hi’這種打招呼的方式,而不是鐵砂掌。”但是想了想,還是算了,便笑了笑說道:“你總算是來了,不知道是誰在電話裏說的,到得晚的人要請吃飯。”
  朱小北豪氣幹雲地踮起腳,單手勾住韓述的肩膀說道:“請吃飯算什麽,咱哥倆誰跟誰啊?不好意思了,出門換衣服的時候耽誤了時間,等久了吧?”
  韓述顯然在朱小北的勾肩搭背之下感覺有些別扭,咳了一聲,輕輕動了動肩膀,從她的魔掌裏掙脫出來,如她所願地說了句,“也沒等多久。”
  朱小北等的就是這句話,她一向不喜歡遲到的人,自己今天晚到了,覺得相當的理虧,於是她成功地卸下了自己的歉疚感,說:“我就知道你這家夥沒到多久。”
  “是啊,就三十七分鍾而已。通常三十七分鍾的時間我可以看完一份二十頁左右的專業報告,快的話還可以結束一個庭審。當然,等你也是應該的……”韓述似笑非笑地看著朱小北露出怏怏的神情,視線不經意下移,終於看清楚了她的打扮。韓述的鏡子“哐啷”一聲出現了更深的一條裂痕,“你,你……朱小北,你穿的這是什麽東西!”
  也怪不得他吃驚,一向中性休閑打扮的朱小北今天一反常態地穿起了裙子,這也罷了,裙子就裙子吧,裙子可以體現一個女人的柔美,但是,但是!她的黑色條紋小西裝和同色窄裙,還有黑色的細高跟鞋讓韓述用了很大的力氣才克製住自己有些扭曲的表情。
  “有問題嗎?”朱小北不自在地扯了扯裙子,看來她對自己非常規的打扮也不怎麽自信。韓述和朱小北認識半年,確定男女朋友關係兩個月,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韓述總是衣冠楚楚,朱小北卻是永遠的T恤牛仔布鞋打扮,他們倆的大媒人,也就是朱小北的好朋友鄭微不止一次私下裏提醒小北,“韓述是個相當講究,也很注重細節的人,你就不能好好打扮打扮,別走在別人身邊像個裝修工人似的。”朱小北雖然左看右看,半點也沒覺得自己跟裝修工人有什麽相似之處,可好幾次約會之後,她確實察覺到自己跟韓述相比,打扮過於隨意,既然決定了要好好交往下去,她覺得自己有必要顧及一下對方的感受,所以就采納了鄭微的建議,在這個周六早上,她穿上了自己唯一的一套裙子來赴韓述的約會。因為很多年沒有穿過高跟鞋,朱小北從宿舍走到公車站用了比往常多兩倍的時間,這就是她遲到的原因。
  朱小北認為自己著裝的正式程度已經足以表示了她的誠意,可是今天站在她麵前的韓述,上身是一件條紋POLO衫,小蜜蜂似的,下著牛仔褲,腳上是一雙VANS的帆布鞋,腕表也換了運動款,斜背著一個大包包,鼻梁上居然還架著一付黑框眼鏡。這家夥皮囊不錯,快三十歲的人了,扮嫩裝大學生還有模有樣,可是,他們倆再一次嚴重不搭。
  “靠,你今天幹嘛不穿西裝打領帶?”朱小北挫敗感油然而生。
  韓述的笑容有些僵硬,“因為以前我不是剛下班就是剛下庭,今天我是來逛街的。還有,別在我麵前說‘靠’字行嗎?”
  “我發誓再也不穿這套破行頭了,什麽叫出力不討好,我就是了。”朱小北邊說邊擺手。
  韓述安慰自己,她也算是有心,於是笑著拍拍她的肩膀,“行了,你媽媽的這套衣服還不錯。”
  “靠,這是我的——”
  “叫你別說這個字。”
  “喂,我說韓述,你這一身還挺人模狗樣的,不錯不錯。”
  “我當你是讚美了。”
  “我當然是讚美你啊,不過我聽說一個男人太講究,八成是同性戀……”
  “我也聽說是指故意捏造並散布虛構的事實,貶損他人人格,破壞他人名譽的行為,可以構成誹謗罪,情節嚴重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管製或者剝奪政治權利。”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往商場裏邊走,韓述說他家的床單都改換新的了,朱小北自告奮勇地以自己“絕佳”的眼光陪他挑選,這也是這對新情侶第一次周末單獨約會。
  韓述認識朱小北,是在他舊同事兼朋友的婚禮上,他是伴郎,朱小北是伴娘,據說這是最容易擦出火花的一種關係,不過韓述那一天不但沒有冒一點火花,反而冒出了不少冷汗。他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彪悍的女博士,活脫脫就是一個女流氓,都說斯文敗類,朱小北連斯文的邊都沾不上。那時他有婚約在身,唯一的盼望就是輪到自己結婚那一天能夠免受這一輪折騰,沒想到結婚前三個月,他和未婚妻分道揚鑣,林靜的新娘子鄭微非要安慰他受傷的心,於是就隆重推出了朱小北。
  朱小北當時剛從新疆回到G市,至於她為什麽跑到那麽遠的地方去讀博士,又為什麽還沒拿到博士學位就回來了,韓述並不知情。他之所以沒有拒絕這個亂點鴛鴦,首先是無聊,其次是不想拂了林靜夫婦的好意,於是就本著“存在即是合理”的心態,大家就出去玩了幾次。沒想到幾番接觸下來,他竟然跟朱小北一拍即合,恨不能立刻燒黃紙結拜。
  朱小北這個人看上去痞了一點,很容易給人大大咧咧的感覺,實際上是個性情中人,她比很多女孩子要心胸寬廣而豁達,而且不失細膩,長得也不錯,再加上兩人家庭出身、受教育背景、工作條件相當,又都有找個人結婚的打算,所以他們互相都覺得對方不失為一個交往的好對象。
  於是,兩個月前的一天,韓述和朱小北約好去一起去打羽毛球,中場休息的時候兩人都是滿身大汗,韓述邊給朱小北遞水邊說:“不行了,再被我老媽老頭子這麽念下去我要死了。”
  朱小北嗤之以鼻,“你家那些算什麽,能跟我家那頭母老虎比嗎?以我27歲的高齡,都還能讓我老娘當著認識的、不認識的人的麵擰著耳朵罵我身邊連一隻公蚊子都沒有,丟盡了老朱家的臉,我才是想死的心都有了。本來我在新疆待得好好的,結果我老娘殺了過去,說給我兩個選擇,一是回東北,二是好好給她找個未來女婿,結果我二話沒說卷起鋪蓋就到這來了,我騙我老娘說南方的男人好上鉤,要不她還不肯放人……”
  韓述發現,朝朱小北傾訴不幸是完全錯誤的一件事,她是那種典型的你對她說“我頭痛”,她回你一句“頭痛算什麽,我腦裏還長了一個瘤”的那種人。不過朱小北的這番慘痛回憶除了讓韓述心有戚戚然之外,還激起了他的某種靈感,所以他微微一笑,說了句,“朱小北,要不……我將就一下?”
  朱小北愣了0.1秒,然後就用力地拍了拍韓述的肩膀,“那就便宜你了。”
  兩人就這樣開始了他們的“情侶生涯”,韓述前段時間一直在忙一個比較棘手的案子,朱小北剛在G大機械係混了個助教,整天忙得屁顛顛的,所謂的幾次約會也不過是彼此下班後一塊去吃頓飯,僅有的一次去看電影,開場沒五分鍾,韓述就被一通公事的電話叫走了,剩下朱小北昏昏欲睡地在電影院熬過了剩下的85分鍾,嚴格說起來,這個周六,還是他們第一次鄭重其事地拍拖。
  剛走到商場門口,一邊傳來了爭吵聲,韓述和朱小北循聲看去,一男一女夫婦模樣的兩個中年人在那吵開了,男的要走,女的死命拽住他的衣袖,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說,“你要死到哪去,一家老小都不要了嗎?”兩人推搡之間,矛盾升級,竟然就這麽在大庭廣眾之下廝打了起來。男人天生體力占上風,女的好幾次都險先被他推倒在地,路人紛紛側目。
  “真受不了。”朱小北看得有些火氣,她看了一眼韓述,韓述麵容平靜,視若無睹,手卻緊緊拽住她,顯然在下意識地抗拒她多管閑事的衝動。
  對於韓述而言,在檢察院多年,他見慣了這樣打起來如殺父仇人一般的冤家夫妻,剛出社會的時候他也嫉惡如仇,見不得一個弱勢的人被欺負,恨不能替天行道,結果插了一手之後,人家夫妻倆的恩怨反而成了人民內部間的矛盾,兩口子一致對外去解決多管閑事的人和機構。對於這種事情,最好的解決方式就是讓人民自行解決他們的內部矛盾。
  韓述的心思,朱小北也知道一些,她對自己說,好端端地,去淌這渾水幹什麽。就在她一隻腳已經踏進商場門口的時候,“啪”的清脆一聲響起,她猛地回頭,那個男人竟然惱羞成怒地狠狠在他老婆臉上甩了個大嘴巴子,那女人整個就似破布娃娃一般斜著跌了出去。
  “靠!太不像話了。”
  韓述來不及說話,朱小北就像點了火的神六一樣朝是非中心衝去,她先是扶了那女人一把,然後便氣勢洶洶地嗬斥那個男人,“你還要不要臉了,把你老婆當沙包打啊?欺負女人算什麽本事?我最看不起你這樣的男人!”
  朱小北原本就長得高挑,穿上了高跟鞋,更是比那個瘦小的南方男人高出半個頭不止,更兼之柳眉倒豎,杏眼圓睜的模樣,氣勢上一下子就壓倒了那個男人,她往前走了多少厘米,那個男人就退後了多少厘米,靠在大理石柱上的女人捂著臉,一時間也好似被這忽然的變化嚇呆了。
  那男人退了幾步,終於反應了過來,朱小北的介入雖然突然而有力,可是她畢竟是個女人,白領打扮,能夠強悍到哪裏去,當著許多人的麵,他也不能讓人看了笑話。不知是不是膽向怒邊生,那男人吼了句,“你算哪根蔥,我打我女人關你屁事?”說完為了證明什麽似的撞開朱小北,朝著柱子邊瑟瑟發抖的他女人就是一腳。
  要是平時,朱小北斷不會讓他這麽容易得逞,可是她就吃虧在穿著一雙她並不習慣的高跟鞋,趔趄了一下,便阻止不及。那個男人的放肆和不把女人當一回事的模樣差點沒把她氣炸,她火冒三丈之下也管不了那麽多,脫了高跟鞋拿在手裏,朝那男人肩膀就是狠狠的一下,那男人痛叫一聲,竟然轉過頭跟她打了起來。
  “……對,老李,就在XX商場的大門口,麻煩你馬上找幾個在附近執勤的兄弟過來看一下……”還在寄希望於文明解決的韓述驚見那邊戰況的轉變,哪裏還顧得上打電話,他好心情的那麵鏡子今天看來注定千瘡百孔,他朝天空看了一眼,不得不加入戰局,匆匆上前幾步,強行將朱小北和那個男人分開。
  看上去,朱小北和那個男人都是動了真格的,要不是韓述還算勤於鍛煉的主,還真當不了這和事佬。
  “夠了啊,誰都別動了!”韓述厲聲道。
  都說長期從事公檢法的人身上多有戾氣,韓述平時雖然看上去就是一個熱愛生活的五好青年,但義正詞嚴之下,也有一種凜然的氣勢。那男人手腳停住了,嘴上卻不放鬆,指著朱小北道:“你這瘋女人,別以為找來了姘頭我就怕了你。”
  “說什麽你?”朱小北還想撲上去,被韓述扯到身後,他指著那男人的鼻子,“再說一次,夠了啊。嘴巴放幹淨一點,要不然拘留所的四十八個小時也不是那麽好過的。”
  商場附近就有治安崗,韓述的電話作用發揮得相當之快,兩個身穿製服的年輕人已經朝這邊趕過來。那個被打的女人抽噎著上來拉住了她老公的胳膊,“走吧,我們走吧,別惹事了。”
  “還不是你這掃把星?”男人罵著老婆,借著台階下台,“老子不跟你們計較。”說完,狠狠地和女人一起轉身離去。
  朱小北看著那女人小心翼翼地攙住他丈夫離去的背影,露出一個歎為觀止的神情。韓述忙著跟趕過來的幾個協警打招呼致謝,送走了他們之後,才無語地上下打量朱小北。她的頭發亂了,裙子上有鞋印,手背上似有淤痕,假如韓述沒有記錯的話,那個男人的情況隻會比她更慘。他掏出紙巾,一句話不說地遞給朱小北。
  朱小北自知有些過激,在韓述麵前也有些訕訕地,接過了紙巾,就有一下沒一下地擦拭著狼狽的自己。
  “那個……也不怪我,那男人太可恨了,我最煩打女人的男人,要是再給我遇到他,我非……”朱小北竭力辯白道。
  韓述冷笑一聲,還是不說話。
  朱小北所認識的韓述總是嘴角帶笑的模樣,今天這樣子,倒是從沒見過,她不知為什麽有幾分理虧,幹咳了兩聲,岔開話題:“看不出你還挺有辦法嘛,一個電話那些警察就過來了,不錯,不錯。”
  “他們的上司賣的是我老頭的麵子。”韓述淡淡的,顯然不怎麽吃她這一套,“朱小北,我有些懷疑你是不是做了變性手術的男人。”
  朱小北聞言心想,慘了,這下好不容易找到一個“人模狗樣”的嫁人對象,說不定就這麽黃了,她沒事管人家兩口子打架幹什麽啊,到時候她老娘殺過來打得她屁滾尿流,誰來管她?想到這裏,她心裏油然升起了一陣難以名狀的愁緒,不由自主地低下頭去,與其讓別人否決了自己,還不如有自知之明一些,於是,她用少見的低聲說了句,“韓述,這是我的事。”
  韓述,這是我的事……
  就是這麽平淡無奇的一句話,讓韓述心中的那麵鏡子轟然而碎,但是所有的碎片,每一片都那麽亮,亮得他無處躲藏。這一句話,這一低頭的樣子,好像是前世的記憶,似遠還近,許多渴望想起的,害怕想起的片斷在每一塊碎片裏閃回,那個名字呼之欲出,韓述咬了咬牙,才沒有讓那兩個字脫口而出。他原本開始質疑自己和朱小北是否適合的一顆心,就這麽毫無原則地軟了下來,彎腰拾起了她掉落在一旁的高跟鞋,本想為她穿上,沒想到才發現鞋跟都斷了。
  韓述終於忍俊不住地笑了,“我算服你了,女戰神。”
  朱小北渾然不覺身上的疼痛,朗然一笑,隨隨便便套上了那斷跟的鞋子,就對韓述說道:“走,先陪我去買雙運動鞋。”她抬頭的時候,沒發覺韓述瞬間有些失望的神情。
  韓述攙著一腳高一腳低的朱小北,一邊認真地問,“唉,剛才你那一招叫什麽來著……動感光波?”
  “我還沒使出我的殺狼錘,下次給你見識見識。”

  第二章 十一年的重逢
  在商場門口打架把鞋跟打斷,最大的好處就是不需要走多少步,便可以重新買到一雙新鞋,這種幸運基本上等同於在醫院裏暈倒,直接被抬進急救室。韓述這樣想的時候,忽然覺得這種語態和思維邏輯和某個人特別的相似,他記得那個人說過,她最幸運的事情就是做噩夢,醒來後發現原來夢裏的一切都不是真的,那種慶幸的滿足感簡直難以言喻。
  韓述不知道今天的自己為什麽這麽容易想起以前的人和事,一個小小的細節都足以讓他聯想,莫非他三十歲生日還沒到來,就提前進入了衰老期,人進入老年的重要心理特征不就是太過於念舊嗎?
  朱小北是打算直接朝CONVERSE的專櫃奔去的,韓述製止了她,他說:“朱小北,你穿著這身,再套雙運動鞋,就直接從我屍體上踩過去得了。”朱小北聽他這麽說,隻得老老實實從命。
  出乎朱小北意外的是,韓述不但自己在著裝方麵頗有心得,就連挑女鞋也眼光不錯,他為朱小北一眼相中的那雙平跟單鞋,讓一向對淑女風頗不以為然的朱小北也覺得可以接受。
  “我說,你是不是經常送女人鞋子啊?”朱小北彎腰試鞋的時候,故意瞪著眼問道。
  韓述笑道,“哪能啊,挑鞋這種事情隻需要眼光,不需要熟能生巧。這是我第一次陪女孩子買鞋。”
  “哈哈,說實話,我不怎麽信,不過這也不重要啦。”朱小北相當老實。
  韓述雙手一攤,沒有再解釋,他自己知道,這其實是他第二次出現在女鞋專賣的地方,至於上一次……時間太過久遠,不提也罷。
  鞋子還沒上腳,朱小北忽然停下來把鞋子翻來覆去的看,“現在我有點相信你是第一次了。韓述,這根本就不是我的碼數嘛。”
  “怎麽,這就是6碼的啊。”韓述有些奇怪。
  朱小北拎著鞋子在眼前晃了晃,“誰告訴你我穿6碼?姑奶奶我穿9碼……你這是什麽表情,沒見過女人大腳?還是你以為全世界的女人都應該穿6碼?”
  韓述被她誇張的表情弄得有些尷尬,搓了搓自己的臉,自我解嘲地發笑,世界上沒有兩片相同的樹葉,自然也不會有兩隻相同的腳,他怎麽會這樣想當然,簡直是一個沒有常識的低級錯誤。
  等到朱小北換上了新鞋,兩人一塊在樓上的家紡區逛了一輪,朱小北覺得什麽都挺好,韓述偏偏沒有看上合適的,於是她抱怨,“沒見過你這麽挑剔的男人,比女人還麻煩,不過是晚上身上身下的一塊布,至於費這麽大的心思嗎?”
  韓述並不認同她的觀點,“一個人一生之中大約有超過三分之一的時間是在睡眠中度過的,合適的床品可以讓人休息質量更好,這很重要。”
  “有機會我真要去你家見識見識。”
  這句話朱小北不過是信口說說而已,韓述確當了真,他停下腳步,“也是,擇日不如撞日,要不逛完之後一起回我住的地方,我的西餐做得還可以下咽。”
  朱小北不是笨蛋,她知道韓述的這一次邀請意味著什麽,認識以來,雖說名義上是男女朋友,但是他們最大的親密程度也僅限於並肩而行時手牽著手,就連一個擁抱都還沒有。朱小北認為自己是一個純潔的人,正好遇上了另一個純潔的人,這沒有什麽好奇怪的,但是她的朋友鄭微卻斷言他們兩個中間必然有一個有毛病,而且,從鄭微的語氣中,似乎已經確定有毛病那個人絕對是朱小北,這讓自尊自愛的好青年朱小北未免有些氣餒。韓述的這個提議,說不定是他們之間進一步發展的某個契機。飲食男女,不就是那麽回事嗎?
  想到這裏,朱小北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韓述在她突如其來的嚴肅表情中感到有些莫名。
  “沒看上合適的?我有一個朋友,在一個布藝店裏上班,那店麵好像就在這附近,聽說做出來的東西都是很不錯的,非常適合你這種小布爾喬亞情調的腐敗分子,要不,我帶你去看看?”
  韓述想想,今天有的是時間,看看也無妨,便可有可無地點了點頭。
  朱小北所謂“不遠”的概念跟韓述相差甚遠,他們上了韓述的車,過了五個路口,左拐右拐,終於才到了目的地。韓述停好了車,發現那間布藝店其實是一個開得挺大的連鎖店,貌似在剛才的商場隔壁就有更近的一家分店,當然,朱小北為朋友招攬生意,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心態他完全可以理解,所以他也不說什麽,跟著朱小北走進店內。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間店相對比較偏僻的緣故,雖然是周末,偌大的店麵內,客人也不是很多,好幾個穿著製服的女店員都閑在那裏,三三兩兩的閑聊。
  既然來了,就要不虛此行,最好不要再次空手而歸。本著這個念頭,韓述挑選得相當仔細。朱小北似乎已經找到了她的朋友,在另一邊的角落裏熱烈地寒暄著,直到韓述已經把床單的圖冊翻了個遍,才聽到她和她的店員朋友走過來的腳步聲。
  “怎麽樣?挑剔大王,看到入您貴眼的寶貝沒有?”朱小北站在韓述的身後笑著問。
  韓述回頭,朱小北指著她身邊的人對韓述介紹道:“這就是我說的那個朋友。”
  韓述朝那女子禮貌一笑,繼續專注於他的床單挑選。他的手邊有不少的樣布,白的,藍的,紫的,方格的,碎花的,刺繡的……太多了,太亂了,足足過了幾秒鍾,那些五顏六色才在他反應有些滯後的心裏轟然炸開,那絢爛的中央是刺眼的白。
  “沒有合適的嗎,需不需要我向您推薦幾款?”
  韓述轉身很慢,他聽人說,做夢的時候,轉身要輕一點,否則就會醒了,雖然他到目前為止還搞不清,這究竟是好夢還是噩夢。
  是她?不是她?韓述愣愣地直視眼前那張麵容,悲哀地發現自己竟然一時之間難以斷定。十一年了,那一天之後,他們再也沒有見過,韓述很少讓自己想起她,但是他知道到死他也不會忘記。隻是想不到,他有一天會連站在麵前的一個人都沒有辦法確認,甚至她的聲音,他也在時間的長河裏遺忘了。
  那一頭長發不見了,眼前這個人不笑,韓述也不知道那個酒窩到底存不存在,她穿著和其它店員完全一樣的橙色馬甲的製服,看上去跟一個普通的布藝店員工沒有什麽不同。許多年前的那一天,那個人沒有看向韓述一眼,假如當時他們眼光相遇,那個人的眼裏想必是有恨意的,可是眼前這個女子的一雙眼睛平靜無瀾。
  “韓述……韓述,你搞什麽鬼?”
  當韓述意識到自己有可能失態的時候,他已經不知道朱小北叫了他多少聲。“沒事,我沒事。”他說給朱小北聽,也是說給自己聽。
  那個女子朝朱小北微微一笑,“那兩位就自己慢慢看吧,我們店裏的款式還是很多的。”
  “行,你忙你的。”朱小北點頭,目送她朋友轉身離開,韓述已經轉過身去背對著她,繼續翻著那一疊樣布。
  “韓述。”
  “嗯。”
  “這一疊你剛才已經看過了。”
  “哦,我想再看看,剛才有一款不錯,你看,就是這寬藍色條紋的,怎麽樣,不錯吧?”
  “床單是不錯,問題是你看上去不太好。喂,你手心都是汗。”
  “……小北,我問你個事,你那個朋友……她叫什麽名字?”
  “你問她啊,她姓謝,你們認識……”
  朱小北話還沒有說完,韓述就繞過她朝那女子離開的方向追了過去。那邊的角落裏有幾個店員,這個不是她,那個……那個也不是她。
  韓述抓著一個和她穿著相同的橙色馬甲的店員,就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她呢?她去哪了……謝桔年去哪了?”
  被韓述抓著胳膊的店員顯然相當吃驚,連帶著也口吃了起來,“桔年啊……我,我們店長剛剛交班,走了……從後門走的。”
  “後門在哪裏?”
  “沙發那邊的走道過去就是了。”
  韓述說“謝謝”的時候,人已經朝後門的方位跑了過去,穿過沙發後麵的那個走道和那扇門,一條巷子就在他眼前。她沒走多久,也絕對沒走多遠,這條巷子隻有一個方向,隻要他追出去,現在就追,一定趕得上。可是,韓述站在門邊,他忽然搬不動他的腳。
  要是他追上了她,該說什麽,一句“對不起”?她肯要嗎?說完了對不起,接下來他該怎麽辦才好?十一年了,韓述還是沒有想好,他是想見到謝桔年,還是害怕見到謝桔年。隻要這些年裏他肯花半天,也許更少的時間去找,不愁找不到她的下落,可是他不敢,他怕自己在她麵前無地自容。
  他們就生活在一個城市裏,很多次,也許他的車在她身邊呼嘯而過,也許他們在超市裏相鄰的兩個貨架擦肩而過,也許他們在同一個十字路口一個朝南走,一個朝北走,也許在一間不知名的小餐廳裏,他做過的位置,她才剛剛離開……可是四千多個日子,他們沒有遇見過,韓述該為這慶幸還是失望呢?
  有人在這個時候拍了他的肩膀,不用回頭,這是朱小北的招牌動作,可是這一次她的力道很輕。
  “她欠了你的錢?”朱小北笑著問,“要是真欠了你的錢,盡管追,不要給我麵子。”
  韓述退了一步,關上了通向小巷的那扇門,再搓了搓自己的臉,有些赧然地笑,“還以為是一個舊朋友,好像是認錯了,真丟臉。”
  朱小北習以為常地勾著他的肩膀,“有啥丟臉的,認錯了人,她又跟你的那個朋友同名同姓,這事不多見。對了,那床單我讓人開單了,再挑下去我要翻臉了。”
  韓述把她的手從自己肩膀上拿了下來,笑道,“等我一會,我去付錢。”
  兩人回到車上,韓述發動車子,“我送你回去?”
  朱小北揉了揉自己的腿,“再不回去我的腳就要斷了。”
  韓述一直把她送到G大的教工單身宿舍樓下,道別之後,韓述忽然對著已經一隻腳踏出車門的朱小北說了一句,“不好意思啊,小北。”
  朱小北下車關上車門,“知道不好意思,下次打球讓我一局。”
  離開了G大,韓述並沒有回家,他沿著江邊繞了一個圈,然後給院檔案室的檔案員打了個電話。
  半個小時後,他回到自己上班的地方,因為是周末,辦公樓上下空蕩蕩的,但是盡職盡責的小檔案員已經在那裏等著他。
  “小汪,今天裙子的顏色很漂亮,很襯你的頭發。抱歉啊,沒有打擾你跟小男朋友約會吧?”
  上至八十歲老太,下至8個月女嬰,韓述誇讚女性的口吻一如既往地誠懇,這也是他在單位上上下下裏裏外外都吃得開的原因之一。
  檔案員小汪眉開眼笑,“我最多也是跟周公約會。韓科長,周末還不忘記工作?”
  “有點小問題需要找出以前的宗卷來查證一下,我要找的檔案年代有些久遠,可能要麻煩你一下。”
  小姑娘打開檔案室的門,韓述並不怎麽拿架子,院裏的大姐小妹都跟他說得上話,但是他要求辦的事有個原則,那就是“快”。沒有重要的事情,他是不會周末來查檔案的,小汪也不敢耽擱,“這有什麽辛苦的,有多久遠?”
  韓述說:“十一年。”

  第三章 愛意會消磨 但愧意不會
  周一的早上,韓述邊跟同事打招呼邊朝自己辦公室的方向走,他即將調離城南院的風聲已經傳了出去,同事們大多都已經知道他升遷在即。往市院裏爬,當然意味著這是事業上的一個新轉折,對於他的一帆風順,羨慕者有之,嫉妒者有之,心服口服者有之,內幕論者有之,然而打招呼時無外乎一下幾句。
  “韓述,高升了別忘了咱們啊。”
  “什麽時候過去,走的時候別忘了請吃飯啊,也算大家為你踐行。”
  “怎麽,我們都以為你直接到市院報到去了。”
  韓述一概笑著應道,“還沒影的事,你們倒比我還未雨綢繆了,你們既然那麽舍不得,我又怎麽忍心一聲不吭地走?”
  就這麽一路走到辦公室,韓述臉上的笑意才得以卸了下來,難以消受地揉了揉額頭。他是省高級人民法院韓院長的兒子,這是一個他很少人提起,但是基本上誰都知道的“秘密”。雖然審判機關和法律監督機關分屬不同的係統,但高層交叉任命卻是近年來的慣例,韓述的父親韓設文三年前仍是省高級人民檢察院的副院長,在政法界的人脈自無需多說,作為韓設文的兒子,韓述的一路高升在幾乎所有人的眼裏都是理所當然的事,至於他實際能力如何,努力與否,反倒變得不重要了。
  和所有內心驕傲的年輕人一樣,韓述下意識地排斥“韓設文的兒子”這個稱謂排在“韓述”這個名字之前,成為別人對於他最重要的定義。更年少的時候,韓述甚至發誓決不倚靠父輩的關係,闖出自己的一番事業,當然,如今的他也從不認為自己需要父親的護蔭,但是至少有一點他明白了,除非他徹底地遠離政法界,否則他不可能不受到父親權勢的影響。很多東西,他不想要,他父親也沒要求別人給,可很多人會自動自覺地送上來,那些優待無處不在,讓你避無可避,直到你無奈地接受它的存在是一種更深意義上的潛規則。
  中學時候的韓述曾經想過,自己將來最好不要跟政法行業沾邊,他可以是個科學家,建築師、醫生,甚至是商人,就是不要走老頭子的舊路,可是天分和愛好這種東西也許伴隨著他的血統與生俱來,盡管他很不願意承認,當他第一次走進政法大學的校門時,渾身的血液真的有一種沸騰的感覺,後來他說服自己,他也許注定要幹這一行。
  好在韓述並不是一個鑽牛角尖的人,踏入社會一段時間之後,他算是徹底地明白了一個道理,暫且別說這輩子他是否能做得比老頭子更好,就算他終有一天超越了老頭子,別人還是會記得他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又或者他當初真的賭了一口氣遠離了這一行,韓院長的“陰影”還是會無所不在的。既然大家都說,生活就像是強奸,你逃脫不了,就不如享受它,韓述也是這麽認為的,既然他注定頂著韓院長的兒子這頂帽子,那還不如爭氣點,直起脖子,把帽子戴得比誰都漂亮。
  他聰明,好強,懂事了之後更學會了勤奮,還頂著那頂“好帽子”,從小到大,挫折遇著他都要繞著走,想不順利都難,雖然老頭子一直嚷著說要給他點苦頭吃吃,可實際上哪裏舍得。活了二三十年,他自己也承認自己沒栽過什麽跟頭,隻除了一次――那就是謝桔年。僅這一次,摔得太重了,讓這個蜜水裏泡大的孩子永世難忘。
  想起了那個名字,坐在辦公桌後麵的韓述心裏湧起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其實一男一女的糾纏最是爛俗,無非一個情字,朱小北雖然嘴上什麽都沒說,但是韓述知道那天她看出來了一點端倪,並且也是這麽想的。
  可是錯了,謝桔年從來都不是韓述的戀人,十一年了,就算是愛,都早在時間裏消磨並忘卻,可有一樣東西不會,那就是“愧”。
  那愧意的種子深深埋藏在當年那個青澀男孩的心底,他苦苦催眠自己想要忘卻,也一度以為自己已經成功,人的記憶會自我保護,那一天的很多細節,韓述都已經成功地忘記了,他已經不記得謝桔年那一天穿的是什麽顏色的衣裳,不記得自己到底是怎麽來到法庭的,又是怎麽回去的,甚至不記得那一天究竟是天晴還是下雨。記憶好像有塊黑板擦,悄無聲息地抹去了他害怕回想的片斷,隻留下滿地粉塵。然而直到他重遇謝桔年,這才知道,當年那顆種子,雖然沒有明目張膽地開枝布葉,實則根須虯結,盤踞得他都看不見自己的一顆心了。
  在這十一年裏,其實韓述經常做一個夢,夢見那一天,謝桔年站在被告席上,而他在台下,然後,當著無數雙眼睛,他輕輕地站立了起來,用克製的平靜語調,說出真正的事實……假如時光可以倒流,韓述相信自己真的這麽做的。可是時光不可能倒流,所以,那個“然後”之後的所有內容,永遠都隻能是他安慰自己的臆想。
  前天從檔案室翻出的舊宗卷還在他的抽屜裏,可是他隻能看一次。上麵記載著:謝桔年,女,十一年被判脅從搶劫和包庇罪入獄五年,於S市女子監獄服刑三年後因表現特別良好提前釋放。隔著抽屜的木板,韓述都覺得那有些發黃的紙張在灼烤著自己。可他怎麽也想不起來,前天,謝桔年她究竟有沒有看著他,那雙平靜的眼睛是否也是他自己的錯覺,她看的是他還是小北。當年,他就不敢看她的眼睛,卻總期盼著她能望他一眼。可是她沒有,他知道,一秒也沒有。
  正打算喝點醒神的東西讓自己緩過來,內線電話就響了,院辦的美女姐姐說,“韓科長,檢察長有請。”
  城南分院的檢察長是G市唯一的女檢察長,姓蔡,名一林,原本也是個正兒八經的名字,但是自從台灣流行天後Jolin蔡大紅大紫之後,認識的人想到這個名字,再聯係到蔡檢察長這個人,不知怎麽地,總有一股想笑又不敢笑的感覺。蔡一林年輕的時候號稱橫掃政法係統的一枝花,出了名的文藝尖兵,而今為檢察事業奉獻了三十年青春,早已發福,紅顏不在,而且,走上了領導崗位的女人為了確保威嚴,難免比男同誌更嚴肅,總之如今的蔡檢察長給人的感覺無外乎:“豐滿”、嚴厲、鐵腕。
  韓述敲著檢察長室的門時,心裏也有些叫苦不迭,一秒鍾後,聽到那一聲威嚴而冷靜的“請進”,還是得硬著頭皮走進去。
  蔡檢察長正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到韓述,用眼睛示意他坐到自己桌子對麵的位置上。韓述走過去,端正做好,做好聆聽的準備。但是今天的蔡檢意外地沒有長篇大論,而是把自己麵前的文件夾單手推給韓述。
  “你的任職文件已經到市院了,這你也知道了吧,不過市院那邊說,你的前任手頭還有一個案子,需要一段時間交接,所以就算你急著要走,可能都還得在城南院多待一陣了。不過最長也不過半個月,這個你可以放心。”
  韓述笑著給對麵的人倒茶,“多待一陣就多待一陣,我正覺得有些舍不得你啊。”
  蔡檢圓潤臉龐上的嚴厲頓時破功,她用文件夾在韓述的握著茶壺的手臂上一敲,佯怒道:“你這死孩子,連我的便宜都占。”
  韓述有些誇張地甩手,“一林妹妹,你不用這麽狠吧。”
  說起來,蔡檢與韓家的關係“源遠流長”,她年輕的時候跟韓院長是同學,又曾經一起被送到外地進修,回來後在同一個部室任職了兩年,在共同學習和工作的過程中結下了深刻的革命友情。雖然兩個小青年當時聲稱心無旁騖,但是在別人眼裏,他們是很般配的一對。一心向學的韓院長當時也在接受領導談話的時候矜持而委婉地表示:“如果小蔡同誌沒有意見,我也沒有意見。”然而就在大家樂觀其成的時候,小蔡同誌卻被外單位的一個文藝小青年的熱情攻勢攻陷了,最後,反倒是她從小到大的手帕交通過她結識並嫁給了韓院長。因為這層關係,蔡檢和韓院長一家長期保持著密切的關係,兩家人常來常往的,直到當初的韓設文變成了上級領導,私交還是依然保持著。
  蔡檢和她的手帕交,也就是韓述的母親,從小姐妹到老姐妹,幾十年來是雷打不動的閨蜜,但是和所有的女人一樣,再好的朋友也免不得相互比較,在心裏較著勁。論才情容貌,兩人當年不相上下,論歸宿,韓述的母親暗笑蔡檢當年有眼不識真金,白白把院長夫人的位置給了自己,蔡檢卻一直在心裏覺得自己的如意郎君多才多藝,浪漫英俊,不知勝過韓設文多少倍。在事業上,蔡檢穩紮穩打,一步一個腳印,現在已經是省內首屈一指的檢察係統巾幗英雄,而韓述的母親從事醫療工作,如今也是一個三甲醫院的主治醫生,可以說這兩個女人從來都是難分伯仲,但是後來蔡檢偏偏輸在了一個“命”字上。
  十八年前,蔡檢的丈夫因肝癌過世,恩愛夫妻不得不做到了盡頭。早年她因為太過好強,專注於事業,身體沒調理好,以至於到丈夫過世的時候,膝下並無一男半女,這在往後的歲月中都成了她的一大恨事,也可以說是她唯一比不上家庭圓滿的韓母之處。七年前,經人介紹,蔡檢跟一個在學術界頗有成就的大學教授結為夫婦,一對喪偶的男女相互倚靠,雖然沒有第一次婚姻的濃情蜜意,但也算相敬如賓。無奈命運再次弄人,婚後兩年,大學教授外出講學出了車禍,撒手歸西,讓蔡檢再度成了未亡人。
  蔡檢經曆了兩次生離死別,發誓此生再不嫁人,要孤寡就孤寡到底。大學教授跟前妻有一個兒子,也算得上蔡檢的繼子,但是蔡檢和教授結婚時,這個兒子已經長大成人,沒有血緣也沒有養育之恩的繼母和繼子又能親到哪裏去,這幾年,雖然蔡檢有意和繼子拉近關係,可繼子對她總是客客氣氣,始終又一段距離,反倒不如韓述親。
  也許蔡檢眼裏,好朋友的兒子韓述是她羨慕又嫉妒的根源,也是她無處傾注的母愛最好的投放點。小時候韓述闖了禍,韓母都包庇不了他,蔡檢就為他出頭,在吃穿用度上,孤身一人又經濟寬裕的蔡檢對待韓述更是大方,從韓述中學時候開始,他大多數的奢侈品都出自這個幹媽之手,就連畢業幾年後打算買車,極力主張年輕人要低調樸實的韓院長捂緊了口袋,還是蔡檢毫不猶豫的慷慨解囊,借出了幾萬塊。韓院長夫婦經常說她這樣會寵壞了孩子,可蔡檢卻說,孩子就是拿來寵的嗎。
  正因為如此,私下底,韓述跟蔡檢沒大沒小地已經習以為常,蔡檢口頭上雖然有時會罵,可韓述知道這個年紀越來越大,越來越孤單的幹媽需要他這個幹兒子的無賴和親昵。這些年,他在蔡檢手下做事,自然也是收益良多,當然,他的表現也沒有讓從不服軟的蔡檢失望過。
  蔡檢顯然又被韓述這句“一林妹妹”雷了一下,她笑罵道:“你再亂叫,下次在外麵亂交女朋友邊怪我不在你老頭子麵前為你掩飾。”
  韓述“嘿嘿”一笑,“實話說了吧,現在隻要不是亂交男朋友,我老頭都不會生氣。對了,大清早召喚我,不會沒事就找我亂侃吧?”
  “上班時間,當然是有正經事,你先看看這個。”
  韓述在蔡檢的示意下翻開剛才用來敲他手的那個文件夾,開始臉上還帶著笑意,慢慢地,眉頭就皺了起來。
  “你不是打算讓我接這個案子吧?有沒有搞錯,我在城南分院還能待多久,這點時間你都不放過我?”
  “我保證,這個案子不會花費你多少時間,別人我不敢說,可以相對於你的能力而言,半個月綽綽有餘了。”
  韓述顯然對這個高帽子不感冒,“求求你別誇我。你知道,我一向是做刑事這一塊的,經濟類案件不是我的專長。”
  “真的不接。”
  “不接。真不是不給你麵子,院裏的人那麽多,不一定非要給我吧。”
  “韓述,你這小子不會是信不過自己,怕這個時候打輸了官司晚節不保,沒辦法拿著你那漂亮的勝訴率到市院報到吧?”蔡檢的臉上似笑非笑地。
  韓述習慣性地用手擦拭著臉頰,笑出了聲來:“你看看,你看看,官威用過來,現在激將法也使出來了,真那麽想我接這個案子嗎?”
  這個幹媽還是了解他的。韓述雖明知對方是用言語來激他,可少年得誌心高氣傲的他卻也不會輕易讓人質疑自己的能力。
  “你確定這個案子可以在十五天之內搞定?好吧,就算我接下,你也要給我一個理由。別跟我說院裏的其他人都不能用了。”
  麵對韓述的詢問,蔡檢低頭沉吟了一會。韓述是個聰明人,隨便編一個理由糊弄不了他,反而會讓他心生芥蒂,何況,也不是什麽外人。想到這裏,蔡檢歎了口氣,“你仔細看看上麵的內容,沒看出什麽來嗎?”
  聽她這麽說,草草瀏覽而已的韓述不由得又多看了兩眼。這個案子其實並不複雜,不過是建設局的一個小科長涉嫌貪汙受賄,從材料上來看,證據已經相當確鑿,要定罪並不困難,韓述不明白蔡檢為什麽要如此鄭重其事。
  然而,當他再一次重複溫習了主要的幾個關鍵詞,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頓時湧了上來,“建設局發展計劃科……發展計劃科……幹媽,你,你的那個誰……不就是在……啊,我明白了。”
  “你明白就好。”蔡檢有些黯然,“你也知道唐業他就是在這個部門,被調查的這個王國華是科長,阿業他是副的。我這個繼母雖然做得不算稱職,但是他的父親畢竟曾是我的丈夫。這個案子目前雖然跟他沒有關係,可也離得太近了,我必須要避嫌,所以不能自己接。至於我為什麽不肯給別的檢察官,韓述,你應該知道的。”
  是的,韓述現在知道了。蔡檢是個稱職的檢察官,她不會允許自己有循私情的機會,但是心裏對唐業這個繼子也心存眷顧之意,她害怕深查下去會牽連越來越多,所以希望韓述接過這個案子,是希望他在法律允許的範圍內,盡可能地多方麵兼顧。
  “我知道你這個時候心都不在了,但是韓述,就當幫幹媽一個忙。”蔡檢說。
  韓述合上文件夾,“你都說了那麽多,我再搖頭,豈不是很沒有良心,我怎麽會讓你抓住這個把柄日後天天念叨我?”
  說到這個份上,蔡檢才算是送了一口氣,既然韓述已經點頭,那麽她基本上已經可以放心,沒有人可以把事情做得比他更漂亮。在韓述玩著文件夾走出辦公室之前,她忽然想起似的在他身後補了一句話,“對了,我聽你媽說,你再不回家吃飯,你老頭子要發飆了啊。”
  院辦的美女主任從檢察長辦公室門口經過時,正好看到的就是垂頭喪氣的韓述。
  “怎麽了,帥哥,挨批了?”美女主任關切地問。
  韓述揮揮手,“別提了。”
  “來,姐姐請你吃巧克力,吃晚就心情大好了。”
  一向熱衷於這一口的韓述這時也沒了胃口,搖著頭說:“留給你寶貝女兒吃吧。”
  “奇了怪了。這個都不吃,了無生趣了你?”美女姐姐大韓述一歲,韓述剛畢業的時候跟他談過半個月的戀愛,正是韓述的第二任正式女朋友,現在覓得好夫婿,已為人母,但是跟韓述關係還是相當之鐵。
  韓述走了好幾步才說,“實話告訴你吧,這種形狀的我吃過了,根本就不好吃。”

  第四章 誰此刻孤獨,就永遠孤獨
  周五的下午,朱小北剛為某教授批改完堆積如山的試卷,累得如喪家之犬一般回到自己的小桌子後麵,還沒把氣喘勻了,就接到韓述打來的電話,約她到家裏共進晚餐。
  朱小北和韓述已經近一周沒見了,上周六本來已經說好去他家嚐嚐他的廚藝,最後匆匆作罷,朱小北看得出韓述當時嚴重的心神恍惚,而所有的異樣,似乎就是從他看到謝桔年第一眼開始的。朱小北毫不懷疑這對男女之間存在著某種淵源,她坐在韓述車上時,本來是打算像個正常女孩子那樣理直氣壯地尖聲逼問的。
  “韓述,你跟她什麽關係?你說啊,你為什麽不說,你說你說我要你說……”這樣的話在她心裏盤旋,還沒有來得及出口,她自己已經想笑了。結果直到韓述把車停在她住的地方樓下,彬彬有禮地說出“再見”,她身為一個女朋友的質問還是沒有來得及說出口。朱小北後來有些沮喪,但是她很驚恐地發覺,她的沮喪很大一部分竟然來自於自己的好奇心沒有得到滿足。
  朱小北的朋友鄭微在得知她結束了浪漫約會一日遊,灰溜溜回到自己宿舍吃泡麵之後,鄙夷程度之嚴重,讓朱小北覺得自己這輩子還沒有在姐妹麵前這麽抬不起頭,直到她再次接到韓述的邀請,興高采烈地向已婚人士請教對策,心裏才覺得挽回了一點麵子。
  “微微,你覺得他做的東西會不會很難吃?”
  “吃?你怎麽能想著吃?”鄭微在電話那頭用高八調的聲音匪夷所思地說:“重要的不是吃什麽,朱小北,你又不是豬。氣氛!關鍵吃的是氣氛!燭光、音樂,再多一點點曖昧,然後……”
  “然後怎麽樣?”
  “然後迅速地占有他。”
  “你知道玩情調不是我的強項。”
  “這個用不著你操心,韓述是個中高手。你隻要別提出要吃炸醬麵加生蒜,一切都沒有問題的。”
  在等待韓述來接自己的間隙,朱小北努力地回想著鄭微為她安排好的各個步驟,沒來由地覺得有些坐不住。她翻開自己從學生時代開始積累的手抄本,試圖尋找一兩首意境優美的詩歌平複一下自己浮躁的心。
  裏克爾在《秋日》裏描述――
  “誰此刻沒有房屋,
  就不必建造。
  誰此刻孤獨,
  就永遠孤獨
  ……”
  看到如此動人的詩句,朱小北腦海裏率先浮現的,竟然是鄭微斬釘截鐵的一句結語:“誰今晚處女,就永遠處女。”想到這裏,她不禁嘴裏念念有詞:“罪過啊罪過。”
  韓述到得很準時,他從來都不喜歡讓女人等。其實他上班的地方離G大並不遠,住的地方也很近,朱小北先前提出自己可以坐公車去,韓述笑她傻。
  看到朱小北一身休閑打扮,雖然韓述的審美一向偏向於更女性化的氣質,但是他必須承認,他寧願朱小北這個樣子。
  “韓述,你打算今晚做什麽?”雖然鄭微一旦強調,讓朱小北不要那麽看重那個“吃”字,可是朱小北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
  韓述的樣子看上去有些驚訝,“我做?我不是在電話裏麵說,是到我爸媽家吃飯嗎?”
  “什麽?”朱小北平白地驚出一滴冷汗,“不是吧?”她想,大概是她接電話的時候還沒有從那鋪天蓋地的電機原理考試試卷中擺脫出來,關鍵詞都漏聽了。
  “你不用擔心的,我爸媽不算非常可怕。”韓述安慰她,他們家老頭子的“暴虐”隻是針對他一個人而已。
  朱小北幹笑兩聲。她從鄭微口裏已經聽說過韓述的家庭背景,其實她對於韓院長倒沒有什麽可畏懼的,她朱小北走南闖北,什麽人沒有見過,又沒有作奸犯科,怕法院院長幹什麽?她隻是對他“父母”這個名詞本身感到不適應。
  韓述很快也心領神會,笑著說,“這不是遲早要過的一關嗎?我覺得我有必要把你介紹給他們啊。”
  他雖然是笑著,但表情是認真的。朱小北知道他的誠意,像韓述這樣一個人,重視自我感受,重視自我空間,很容易給女人抓不牢的感覺,可是他願意現在鄭重地把她帶到父母麵前,把她帶進自己的生活裏,這絕對不是一個輕率的決定,甚至可以說是一種明確的表態,一個承諾。
  朱小北有些感動,雖然她不知道韓述為什麽倉促作出這樣的決定,但是,這對於明顯恨嫁的她來說,不就是久旱逢甘霖嗎?
  “你的表情很複雜,我可以理解為你正在激烈地內心掙紮嗎?”韓述微笑看了朱小北一眼。
  “這有什麽,去就去。”朱小北豪氣幹雲地說。
  韓述家在高院的第一生活區,那棟小樓一看就知道是相當於G大校長樓之類的建築,韓述剛熄火,一路強作鎮定的朱小北忽然表情極度痛苦地彎下了腰,“哎喲”之聲不絕於口。
  “你沒事吧?”韓述顯然被嚇了一跳。
  “我肚子疼。”朱小北呻吟著說。
  韓述身手去扶她,“那就趕快下車,我媽是醫生,讓她給你看看。”
  “我拉肚子。韓述,不好意思,我想我還是不要去你家的好,我吃壞東西了。”
  “就算是拉肚子,難道你不覺得最近的衛生間就在我們家嗎?”
  朱小北表情痛苦地搖頭,然後湊過去附在韓述耳邊輕聲嘀咕了幾句。她說得太過隱諱,韓述起初一頭霧水,配合著她曖昧的神情,總算是明白了過來。
  “那個……哦……啊?”
  朱小北繼續說道:“你也知道的,第一次上門,我不能一開口就問你媽借‘那個’對不對?”
  韓述有些無語,聳了聳肩,“我也不確定我媽還有沒有‘那個’借給你。好吧,朱小北,你的意思是不是說你現在要撤退?”
  朱小北的笑容討好,“假如你沒有意見的話。”
  韓述用手敲了敲方向盤,最後還是笑了,“我送你回去。”
  “不不不,你都到家門口了,千萬別送。”朱小北連聲拒絕,“你趕緊進去吧,我自己走,沒有問題的。”
  “真的?”
  “比什麽還真?我先走了,最好不要說我來過。拜拜,電話聯係。”
  韓述目送朱小北以閃電般的速度離開,也有些無奈,朱小北可以臨陣脫逃,他卻不可以。
  聽到韓述開門的聲音,韓母已經在門後等待,一見到兒子,就心疼地上去摸著他的胳膊,嘴裏連聲說著,“寶貝啊,快兩個星期沒回家,看把你瘦得成什麽樣了,我開給你的保健品沒有按時服用是不是?越忙就越要注意身體啊,我早讓你搬回來住你偏不聽……”
  韓述聽到母親的那總也改不了的“寶貝”,忽然有些慶幸朱小北不在現場。他摟著母親的肩膀,沒有讓她繼續念叨下去。“我說媽呀,我每天吃你給的保健品都撐死了,哪裏還吃下飯。再說,你身材那麽苗條,我這個做兒子的又能胖到哪裏去?”
  他拐著歪的恭維很快讓做母親的心花怒放,韓母笑罵道:“就知道貧嘴,待會多喝點湯,我自己下廚煲了一個下午。”
  母子倆邊說邊往客廳走,坐在沙發上佯裝看報紙的韓院長從鼻子裏哼了一句,“兒子都快三十歲了,還這麽寵著,難怪他到現在心性都不成熟,唉,慈母多敗兒啊。”
  韓述聽了,跟母親對望一眼,心照不宣地相視而笑,這已經是韓院長見到兒子時習慣性的開場白,他們聽得多了,早已經麻木。
  韓述是在一個典型的嚴父慈母的家庭裏長大的孩子。韓院長夫婦膝下有一兒一女,韓述是小兒子,上頭還有個比他年長四歲的姐姐韓琳。韓琳從小似乎比韓述更好地繼承了父親的嚴謹和端方性格,從來不需要父母過多的操心,韓院長過去一直以她為榮,可是韓琳從國內頂尖政法大學畢業之後出國深造,遇上了異國的真命天子,還沒畢業就不顧父母的反對嫁到比利時做了全職家庭主婦,現在已經是三個孩子的母親。為此,韓院長曾經有很長時間都不願意接女兒打回來的電話,他不理解優秀的女兒為什麽情願放棄大好的前途為一個“鬼佬”生孩子做家務,可是近一兩年來,也許時間讓他終於習慣並接受了這一事實,加上那三個混血兒外孫長得又委實可愛,這才漸漸地鬆了口。可是,他對子女的期望卻不得不寄托在過去並不看好的兒子身上。
  在韓述的記憶中,他小時候沒少吃父親的竹筍炒肉。韓院長是“棍棒底下出孝子”的堅定信奉者,他給予兒女的都是最最正統的教育,以期孩子們長大後能成為棟梁之才。韓述想,要是尊敬的韓院長看過《蠟筆小新》,一定會深有體會,因為他把兒子當作風間來培養,但是兒子小時候卻像小新。當然,在韓述自己看來,他已經絕對地比別的孩子更為上進,但是很顯然,他離韓院長的要求總隔著那麽一段距離。直到上大學以前,他的成長模式一直是父親狠狠地訓,母親狠狠地寵,經常是在韓院長那裏劈頭蓋腦地挨了一頓排頭,一轉身,卻被母親抱在懷裏心肝寶貝地叫。韓述認為,自己在這樣的情況下還能茁壯成長為今天的韓檢察官,而沒有成為賈寶玉或者某個罪犯,實在是很值得驕傲的事情。
  父子兩寒暄了幾句,就被韓母叫上了餐桌。韓母跟阿姨在廚房裏打點,韓院長就問了韓述一些工作上的事情。
  “聽說你們分院把你作為市裏的優秀青年檢察官候選人往上麵報了。”
  “是有這麽回事,不過隻是候選人而已。”韓述回答這類問題相當小心,他要是表現出得意,父親勢必批評他太過張狂,可要是他太過低調,又會被歸結為過於消極。
  果然,饒是他如此回答,韓院長還是邊喝茶邊說,“我跟你們蔡檢說過很多次了,私底下慣著你也就算了,公事上不應該這樣。”
  “我倒覺得她是個公私分明的人。”韓述不軟不硬地說,順便幫父親續了續茶。
  “你啊,今後還是要注意戒驕戒躁,別以為這些年有了些微不足道的小成績尾巴就翹上天去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有今天的好口碑,很大部分是因為難辦的、棘手的案子幾乎沒有落到你頭上的。”
  “您不也跟我說過接案子要認真謹慎?我總不能砸了韓院長的金子招牌。”韓述笑道。
  千破萬破,馬屁不破,這是千古不變的定律,相對於韓院長也同樣適用。果然,老人搖了搖頭,嘴上沒說什麽,臉色卻緩和了不少。韓述心裏偷笑,他當然不會在父親麵前點破,已經不止一個人偷偷對他提起,誰要是在韓院長麵前恭維他的兒子,絕對要比恭維他本人更為奏效。看似在家裏從不嘴軟的韓院長,當著外人的麵說道自己的兒子,唯一的評價就是,“我兒子還是像我。”
  但韓述私底下倒不覺得自己有多像父親,首先,在容貌上他更像母親,所以他認為自己比韓院長帥很多,其次,不管他在事業上取得多大的成就,都不會像父親一樣把工作當成自己的全部信仰,對於韓述而言,即使再熱愛工作,享受生活才是第一位的,所以他會努力,但不會犧牲自己的快樂去搏。
  說話間,韓母已經把煲好的白果燉水鴨端到父子倆的麵前。
  “不放胡椒粉,少鹽少油這是你的,老韓……放胡椒粉,隻要湯不要內容,寶貝,這是你的。”
  要說父子倆最相似的地方,莫過於對生活細節的注重。很多人驚歎韓述作為一個男人生活得如此精致講究,但是,如果他們看過幾十年來身邊永遠帶著一塊一塵不染的絲質手絹的韓院長,就會深刻的明白何謂遺傳。年輕的時候,在那個時代裏,韓院長也是出了名的濁世佳公子,要不是性格過於刻板,韓述認為父親會比他更有女人緣。除了習慣性地把“韓院長”當作父親的“昵稱”外,跟母親私下對話時,韓述經常笑著把韓院長叫成“我們家的韓公子”。

  第五章 愛是你舍不得丟棄的痛苦
  “餐桌上不許談公事。”韓母坐上來之後就開始對父子倆重申這條餐桌公約。既然不談公事,那總要說點別的。
  韓院長湯沒喝幾口,忽然想起似地問道,“對了,我好像記得你提起過要帶一個朋友回家裏吃飯的,你的朋友呢?”
  韓述埋首喝湯,心裏暗暗叫苦,老頭子的記性今天怎麽就這麽好,他過去不是一直不怎麽理會這些瑣事的嗎?
  “對啊,寶貝,我以為你會帶女朋友回來給我們看看的,聽說你又認識了一個女孩子,她怎麽不來?”
  “哦,她原本要來的,臨時有急事來不了。”韓述含糊地說,他總不能對父母解釋,他女朋友到了家門口忽然拉肚子兼來大姨媽,因此臨陣脫逃了。
  韓院長歎了口氣,“我說過多少次了,讓你在男女問題上要慎重再慎重,你總當兒戲,將近而立之年的一個人,還這麽吊兒郎當地一個人,私生活很容易反應出一個年輕人的品質,你要繼續這麽品質敗壞下去?”
  “爸,我沒有把感情當兒戲,一直都很認真。”韓述拒不接受這頂“思想腐朽、道德敗壞”的帽子,他覺得再沒有比他更“五講四美”的男人了。
  韓院長一聽,放下了筷子,“很認真?你前幾次也說很認真,結果怎麽樣?以前你跟你們院辦的那個女孩子,叫小王是吧,我剛聽說你們談戀愛,你就告訴我分手了,這不是兒戲是什麽?”
  “您消息也滯後了一點。”韓述幹笑。
  “那你媽後來給你介紹的那個女醫生,好端端地為什麽分手?”
  “您不知道,我不喜歡胖的女人,我媽非讓我試試看,可那女孩子雖然是醫生,飲食一點節製都沒有,一起吃飯的時候,她總是埋頭‘吧唧吧唧’的,換您也受不了啊。”韓述心裏懺悔著,他並不是一個輕易說女孩子缺點的人,雖然這的確是事實。
  韓院長有片刻說不出話來,憋著一口氣繼續問道,“這就是你所謂的理由?有本事你再說說,小趙又怎麽樣了,那個女孩子論容貌論職位論成就那樣配不上你?都說好要去登記了,怎麽又散了。”
  “我就是忽然發現我們不適合。白骨精就白骨精吧,但精英也不能不吃飯啊,她都瘦得跟排骨似的,好像活著除了減肥有沒有別的樂趣。我看著她不苟言笑地邊吃水果邊跟我討論卡路裏,我就吃不下飯。”韓述覺得自己是時候對這件事情作出解釋了。
  韓院長聽了這番解釋差點腦溢血發作,“胡鬧!胖的你嫌胖,瘦的你嫌瘦,你挑豬肉還是挑終身伴侶?”他罵了兒子還不解氣,轉而對妻子說,“你看看你的好兒子,去,明天給他請個心理醫生,看他腦子裏到底哪兒有毛病?”
  “您這樣說就不對了,分手可不是我提出來的啊。是她主動跟我說‘韓述,你認為我們在結婚前是不是有必要暫時分開一段時間,以便給對方留一個尋找自我的空間’,那我當然應該尊重女士的意見。”韓述想著身為某時尚雜誌總編的前未婚妻用優雅矜持的語調說著不知所雲的話時的樣子,不禁想笑又委屈。
  一直偏幫兒子的韓母這個時候也聽不下去了,輕聲責備了一句:“那別人問你覺得這段時間是多久比較合適的時候,你怎麽也不應該說‘一萬年’啊,你爸說得對,在自己的終身大事上,你確實太胡鬧了,讓我們怎麽放得下心吶?”
  “放什麽心?我看心理醫生也不用找了,直接在精神病院給他聯係個病房,送進去,免得危害社會。”大概很少人能夠想象修養頗佳的韓院長暴怒時候的樣子。
  韓述用碗去接母親給他夾的菜,嘴裏應付著,“吃完飯就去。”
  估計已經習慣拿他這付樣子沒辦法,韓院長生了一會悶氣,又問道:“她是做什麽的?”
  “唔?”韓述愣了愣,才弄明白老頭子的意思是詢問他現任女朋友的情況,“哦,她是東北人,父母都在沈陽,都是公務員,她本人在G大做機械係做助教,博士生在讀。人很開朗,性格很好,你們會喜歡的。”他明智地選擇了老人比較看重的幾個要點簡單地介紹了一下。
  朱小北的清白家世和高級知識分子麵貌果然讓韓述父母覺得還算可以接受,韓院長又“哼”了一聲,隻說了句:“有時間還是帶回來吃頓飯,讓我們給你看看。”此後就再不出聲。
  韓母也怕一不留神再說錯什麽,讓餐桌上再生口角,隻顧著給父子倆夾菜,也不說話。
  快吃好的時候,韓述忽然問了句,“對了,爸,你還有沒有老謝他們一家人的消息,就是很久以前給你開過車的老謝叔叔,我小時候,你還在市檢察院時跟我們住得很近的那家人。”
  韓院長似乎艱難地回憶了一陣,才從記憶裏找出這麽一號人,“他啊,早就不在檢察院開車了吧。你問這個幹什麽?”
  韓述回答地輕描淡寫,“哦,前幾天在路上見到,覺得有些麵熟,就隨口問問,他們不住原來的地方了嗎?”
  “你記性倒還不錯。其實他給我開車也不超過兩個月,我也調離市院那麽多年了,哪裏還記得那麽多事情。”
  父親的反應讓韓述有些失望,但也是意料中事。倒是韓母微抬著下巴回憶了起來,“你說的是那個有一個女兒跟你差不多大,後來又超生了一個兒子,違反計劃生育的規定,被單位開除的那個謝司機吧。”女人對這種事情大概天生印象更為深刻,“他都被市院開除,肯定不住原來的地方了,再說,那些老房子不是都拆了嘛?”
  “現在到處都在拆遷搞建設,我看啊,大多是沒有規劃的亂拆亂建,浪費納稅人的錢,沒有多少是有意義的。”韓院長接口,話題也轉開了去,“最近倒是聽說以前老房子後麵烈士陵園也要搬遷了,這個倒是還有些道理,那裏也荒廢了太久,是改換個更清淨的地方讓烈士們安息了。”
  “烈士陵園也搬遷?那麽說,那些台階什麽的統統要挖掉?”韓述終於吃不下了。
  “怎麽,你對這件事有看法?我不記得你什麽時候對那些革命先烈有那麽深刻的感情。”韓院長對兒子突如其來的異樣感到有些奇怪。
  韓述對母親說,“媽,你看,我爸也不像你說的那麽沒有幽默感嘛。”
  吃完飯,一家人坐在沙發上看了好一會的電視,韓述也從父親那得知,烈士陵園搬遷的事聽說也是剛定出方案,等到真正實施估計還有一年半載。時鍾指向十點,韓述向父母告辭。韓母依依不舍,抱怨他為什麽不能幹脆搬回來住,老頭子貌似毫不掛心地繼續悠然自得地喝茶,兒子走到了玄關處,才叮囑了一句,“我說的話你不要當成耳邊風,年輕人,做什麽事都要踏實,工作如此,生活也是如此。好好找個媳婦,別再胡鬧給我臉上抹黑。”
  “這話您都說了多少遍了,我也一再重申我對這件事很認真,一定會把您兒媳婦帶回來溜溜。”韓述笑著換鞋。
  韓院長看向兒子,“別光嘴上說得好聽,也是,時代不同了,我說的你未必絕對是對的,你們這些年輕人,女朋友一個一個地換,根本就不知道愛是個什麽東西。”
  韓述對母親做了個抖雞皮疙瘩的小動作,被母親在頭上敲了一下。他正式道過了再見,也說好了下次回來吃飯的時間,便獨自驅車會自己住的地方。
  一路上,他吹著夜風,忽然想起老頭子最後那句莫名肉麻的問話,韓院長這幾年頗有九斤老太的遺風,總愛抱怨一代不如一代,韓述雖不服,但是他居然發現自己對於這個問題真的沒有答案。他並不是個感情白癡,從大學時代開始,也正正式式地跟好幾個女孩子共譜戀情,讚賞喜歡的對象也不是從來沒有,可是,“愛”是多麽深奧複雜的詞匯。
  回到家,韓述想起自己應該給抱病的朱小北打一個電話。接通之後,她的聲音絲毫沒有病人的虛弱。
  “好一點了沒有?”韓述還是問道。
  朱小北也不答是或者否,隻是哈哈一笑,末了,又認真補充了一句,“今天不好意思啊,韓述。”
  韓述哪裏生她的氣,反正也沒事,就攤在沙發上有一句沒一句的跟她聊。說到晚上跟老頭子吃飯的有趣之處,韓述忽然問了一句,“哎,朱小北,我問你啊,你說什麽是愛?”
  “不用聊這麽高深的問題吧?”朱小北打了個哈哈。
  韓述說:“你不是博士嗎?快,給我個有學問一點的答案。”
  其實他也沒指望從學機械的朱小北那裏得到什麽答案,隻是想從朱小北的一句“不知道”裏證明並不是隻有自己一個人搞不懂這個問題,而是韓院長的這個問話大多數正常人都答不出來。
  誰知道朱小北在電話那頭有模有樣地沉默了一會,吐出一句高深莫測的對白,“我覺得吧,愛就是你不舍得丟棄的痛苦。”
  愛是你不舍得丟棄的痛苦……韓述在怔怔地複述了一遍這句話,還沒體會出什麽,朱小北已經大笑了起來,“被唬住了吧,別以為我就沒有一兩句格言,手抄本裏類似的多著呢,下次再給你找兩條。”
  韓述跟她嘻嘻哈哈地瞎扯了半個小時才收線。
  他想,他真的被朱小北莫名其妙的一鳴驚人唬住了。洗澡的時候,他居然又想起了她的這句話。
  痛感是人類自我保護的最後一道屏障,趨利避害是天生的本能,真的有讓人舍不得丟棄的痛苦嗎?
  他也有丟不掉的痛苦,他獨一無二的回憶的汙點,最深的夜裏內心難以獲得寧靜的根源。可他不認為那是愛。
  韓述並不知道,朱小北這個大放厥詞的家夥一樣沒有入睡,關了大燈,電腦屏幕的光映在她的臉上有些幽藍。開打的郵箱裏顯示著最近的一封e-mail。上麵隻有一句話――
  小北,找個好人嫁了吧。

  第六章 生命在於靜止
  韓述重感冒了。朱小北為了那天臨陣脫逃的事實感到深深的愧疚,特意打電話請他吃飯表示歉意,這才從他濃重的鼻音中發覺到這件事。
  那時韓述已經請了一天病假在家,朱小北見他沒有要出來的意思,便良心大發現地提出要冒著被傳染的危險到他的住處探望。韓述在那邊咳嗽了一陣,沒有拒絕她的好意。
  韓述住的地方離他工作的地方很近,朱小北雖然沒有上去過,但她聽說過那個受到廣大小布爾喬亞情調分子熱烈追捧的樓盤。小北認為這個地方倒是很符合韓述這個人的審美惡趣味,頭發絲裏都恨不得雕一支水仙。換做是她,才不會用這個價格去買一個黃金地段鴿子籠似的地方,有這個錢,還不如在農村買塊地,養惡狗,蓄刁奴。
  坐電梯上了頂樓,不需按門牌尋找,朱小北已經從虛掩的一扇門裏聽到了韓述的輕咳聲,她心裏嘀咕著,“這家夥門都不關”。嘴上大聲叫了句,“韓述,我可要進去啦。”
  她推開門,韓述已經走到了門邊,家常打扮,還是整齊得過分,隻不過鼻尖微紅,平日裏帶笑的一雙眼睛裏有不少血絲,眼眶微陷,看來果然是病得不清。
  “來了。不好意思,家裏有人,所以沒下去接你。”韓述笑著把朱小北往屋子裏請。
  朱小北一邊往裏走,一邊好奇地四下打量著這個她早打算來看看,卻一直沒有來成的地方。
  “小樣,品位還馬馬虎虎嘛,不過你一個單身漢住這麽講究,過分了一點吧。”她伸手去摸了摸玄關櫃上的一個看不懂是什麽東西的擺件。
  “你還別說,這裏每一件東西都是我親自挑的,自己看得順眼最重要,早想請你上來坐坐了,一直沒機會,你今天主動來看我,算你還有良心。”韓述啞著聲音開玩笑。
  朱小北聽到房間裏有人走動的聲音,好奇得探頭看了看,原來是有人在裝窗簾,她好奇地問,“咦,那天光聽你說要換新床單,可沒說連窗簾也換啊。這玩意,用得著換那麽勤嗎?非洲還有很多人沒衣服穿呢。”
  韓述給她拿喝的,“別說這些有的沒的,你不是來探望病人的?兩手空空就上來啦?養病的靚湯不指望你了,鮮花總該有一束吧。”
  朱小北擺手,“我這不是怕探望你的小妹妹太多了,鮮花都堆到廁所裏,所以也就不錦上添花了,我就帶一顆心,火熱火熱地上來了。”
  韓述故作嫌惡的表情,但還是笑了起來,“你還別說,想送花的人撂成一堆都可以搭成人梯從頂樓垂到負一樓,別人我可不隨便讓她們到家裏來。”
  “榮幸榮幸。”朱小北坐不住,又站起來四處打量,嘴裏“嘖嘖”有聲,“……這個茶幾不錯……哎呀,這套忍者神龜你也有啊,那次我在XX路也看到了,太貴,沒舍得下手……我的媽啊,這個套娃我也喜歡……”
  韓述家裏的小東西多而不亂,都是些孩子氣的小玩意,朱小北倒沒想到他還童心未泯地熱衷於收集這些,興高采烈地逐一去看。不過說實在的,韓述容易給人特別招女孩子的感覺,但他住的地方雖考究,但確實沒有女性生活過的痕跡。
  韓述顯然為找到誌趣相投的人而感到精神一震,先前不知道是因病還是其它原因而顯得有些消沉的情緒散去了不少,不由分說就扯著朱小北去看他的其餘“寶貝”。
  “你看這個,就是你手邊這個,可口可樂去年推出的QOO玩偶,我隻有兩個,網上淘到的,不值錢,就是覺得好玩……旁邊那個魔獸世界的銅製角色小人,據說國內隻發行了64個,也是好不容易到手的,這輛007的玩具轎車,現在行情可漲了不少……”
  他見朱小北愛不釋手地拿起了一個泰迪熊擺弄著它的四肢,又說道:“這個還是我剛工作那一年,單位派我到香港考察,同行的人都瘋搶手表香水去了,我就帶回了這個,他們才是不識貨,你看到沒有,這個泰迪熊衣服上的扣子是黑色的,隻有比較早期的版本才會是這個樣子,它耳朵上的標簽注明了這是牛津郡製作的,全球大概5萬隻,花了我當時大半個月的薪水。”
  “挺有意思的,哈哈,韓述,你小子心裏肯定還沒長大,不過你該不會連芭比娃娃都喜歡吧。”朱小北揮舞著那隻熊說道。
  韓述大笑,“說什麽啊,我就覺得這些好玩,別把我當心裏變態。這個泰迪熊我也覺得挺女性化的,既然你喜歡,我就送給你好了。我收藏了好些年,你可得好好對它。”
  “我哪裏好意思奪人所愛,哈哈,不過,我要是跟你客氣好像也不對是吧,謝謝啊。”朱小北正把那隻熊抱在懷裏,又眼尖地瞄見了熊後麵的櫥櫃裏還有一個狹長的盒子,便好奇地追根究底,“韓述,你還藏著什麽寶貝?不趕緊拿出來獻獻,要不這些寶貝多寂寞啊。”
  韓述看見那個盒子,也明顯地愣了一下。
  “不方便啊,那算了算了,我說說而已。”朱小北很知足地繼續拿著她新到手的泰迪熊。
  韓述說:“我都忘記裏麵裝什麽了,搬家時拿過來的一些盒子,部分用不著的到現在還沒拆過。”
  “你不就像錢多了的財主,連金子有多少箱都不知道嗎?說不定裏麵有好東西,要不要我為你揭開它‘神秘的麵紗’?當然,我是說假如你不反對的話。”朱小北說到這裏,眼睛是看著韓述,手已經摸到了那紙盒邊上。
  韓述見她蠢蠢欲動,便嚇唬道:“說不定裏麵有我夢遊殺人的證據。”
  朱小北不以為然,“姑奶奶我就愛這一口。”
  說話間,用封口膠帶簡單纏住的紙盒已經被朱小北三下五除二地拆開,打開盒子時,朱小北特意去看韓述的表情,他的驚訝和意外實在不似假裝。
  盒子裏是一個舊款的羽毛球拍,拍弦依然保存得很完好,手柄處卻奇特地纏著長長一圈白色的膠布,上麵布滿了用各色墨水簽上的名字,膠布邊緣已經微微卷了起來,顏色也略發黃,看上去似乎有些年頭了。
  朱小北跟韓述一樣對羽毛球相當熱衷,所以也是識貨的人,她抓起那把球拍左右端詳,“哇,老肯尼士的球拍,不下十年曆史了吧,想當年,咱們國字號球員人手一拍,我初中的時候剛開始學羽毛球,就老幻想自己也拿著這個,在球場多威風啊。不過,我老娘那麽吝嗇,我知道她是絕對絕對不會給我買的。我就說你童年幸福吧。”
  也許誰看到自己當年的舊物,都會平添不少感歎,韓述也跟著朱小北的話怔怔地說,“是啊,這是老頭子當年送的最大的一份禮物。現在肯尼士不行了,市場上基本找不到了。”他似乎也想跟朱小北一樣輕輕地撫摸拍子上的弦,不知道為什麽,指尖已經快要觸到,又收了回去。
  朱小北認真研究手柄上的簽名,看上去都是他當年同學的一些寄語,“看起來當年你還蠻酷的嘛。”
  “去你的,我現在也很酷。”韓述牽動嘴角笑了笑,“放回去吧,不過就是一把舊球拍,沒什麽可看的,大概也就是藏在這裏,要不早就處理掉了。”
  “別說得輕描淡寫,這可是我學生時代的夢想,很有意義的。韓述,要不這樣,熊還你,這把球拍你送給我算了,反正你也不當回事,現在這個在外邊也買不到了。”
  朱小北不由分說地把泰迪熊往桌上一放,眉飛色舞地將球拍拿在手裏比劃著。
  “韓述,這個造型怎麽樣?”
  “不,不行!”
  韓述的激烈反應讓朱小北呆了幾秒。他很快意識自己的失態,補救性地笑了起來,啞著聲音說,“對不起啊,小北。我想了想,球拍上有我一些舊同學的簽名,我大概應該留著它……我有個朋友,他手上還有好幾把肯尼士的球拍,要不這樣,我一定給你弄一把,絕對比我這個要好……剛才那個套娃,你喜歡也跟熊一起帶回去,我好像還沒送過你什麽東西呢。”
  朱小北反應過來,深明大義地用手肘頂了頂他,“開玩笑呢,真當我要搶你的寶貝,說那些幹嘛。喏,放回去吧,好好保存著。”
  韓述結過球拍,歉意地笑著,將它重新放回原來的紙盒裏,紙盒原有的封口膠帶已經被朱小北撕開,他手心有許多的汗,一個不留神,拍子從沒有封好的盒子底端掉了出來,擦過陳列櫃邊緣,掉落在深藍色地毯上。
  朱小北眼明手快地伸手去撈,差了一點點沒夠著,她蹲下去揀,嘴裏說著,“我的媽呀,還好不是磕在硬的地板上,摔壞了多可惜。”
  她嘴上心疼,可心知由於地毯柔軟的緩衝,球拍是決計不會損壞的,所以,當她把球拍重新握在手裏,卻留意到拍弦邊緣、手柄上一道道細細的擦傷劃痕時,不由得吃了一驚,當下再三檢查,才發現那些擦傷和劃痕似乎也有一些年月了,不可能是剛才掉落在地導致的,這才鬆了一口氣。
  朱小北心想,剛才倒沒注意到,這球拍其它地方保存得那麽完好,韓述明顯是個很惜物的人,不知道好端端的球拍怎麽弄出這樣的傷痕。
  “給,韓述……韓述?我撿起來了,你不要了?球拍上麵有傷痕,該你小時候不會是個古惑仔,球拍是用來敲人的吧。”
  韓述笑了,人卻有些失神感冒藥吃多了也不好,他耳邊仿佛出現了一些不應該存在的聲音。
  “去啊,去給我撿起來。”
  “好,隻要你願意,一萬次都可以。”
  ……
  “韓述?”
  “哦,謝謝。”
  球拍重新塵封歸位,房間裏安裝窗簾的年輕男孩子也走了出來。朱小北注意到,這個安裝工人身上同樣穿著熟悉的橙色製服馬甲,看來才短短一個多星期,韓述再一次光顧了那個布藝店。
  那個小工看上去是個從農村出城打工的男孩子,他收拾好自己的工具,走到韓述的麵前,搓了搓手,期期艾艾地對韓述說。
  “先生,是這樣的。窗簾我已經給您安,安裝去了,這確實是昨天您到店裏挑選的那一款,我們不會弄錯的,真的,我們不會欺騙您的。還有,我們店長不負責安裝,所以她一般不會到顧客家裏麵進行服務的,她也不一定每天都在店裏。您之前提的意見,我回去轉告給她聽,有什麽店裏會跟您聯係的,我隻負責安裝,不,不好意思啊。”
  朱小北看了韓述一眼,韓述似乎一時間被一口氣嗆到了原本就因感冒而變得敏感的喉嚨,側著身劇烈地咳嗽,連耳根都漲得通紅。好不容易緩過來,他才對那個小工說,“我知道了,你回去吧,謝謝了。”
  小工離開後,朱小北從臥室門口探頭進去看了看新安裝的窗簾,抽象風格線條的光澤質感麵料跟房間的整體風格搭配得恰到好處。朱小北有些不解,“我看沒有什麽問題啊。”
  韓述有些不自在,“我就是覺得跟我昨天看的有些色差,就隨口問了那孩子一句。”
  朱小北表情誇張,“你可真夠行的,我不是聽說你昨天就去醫院吊點滴了,居然還不忘記去挑窗簾,佩服啊佩服。”
  韓述把她拉回沙發邊上,“別說這個了,你那麽好心,特地來看我,水都還沒喝一口。我今天做不了大餐了,要不待會我們到樓下去吃飯,我知道有個地方不錯的,一定不會傳染給你。”
  朱小北笑著說,“我也想啊,但是今晚上我學校試驗室還有些事沒做完,係裏要把我榨成人皮才甘心。我可不是說這頓飯就這麽算了啊,先記著,下次再請我去吃頓好的。我要走了。”
  韓述露出一個失望的表情,把朱小北送到門口。
  “你回去也注意點,別像我一樣感冒了。”
  “我感冒?我十年都沒看過醫生了,壯得跟牛似的。反倒是你,我就不明白了,你也是經常運動著的人,怎麽就那麽不經事,一個小感冒把你弄成這個樣子。”
  “你難道沒聽說,越是經常運動的人,就越容易生病。你看,獅子老虎總運動著吧,它們最多能活幾十年,可烏龜老縮著,它能活一萬年。這場病算是讓我頓悟了,生命在於……”
  “生命在於靜止,生命在於龜縮。”
  朱小北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跟韓述一起說出最後那句話。
  韓述困惑地用指節摩挲著自己臉,“咱們就這麽心靈相通了?”
  “算了吧。隻不過我也從一個朋友那裏聽到過這個觀點,因為太‘獨樹一幟’了,所以一直記得。你聽誰說的,看來這麽有個性的人還不止一個。”
  韓述停頓了片刻,聳了聳肩,“太久了,不記得了。”

  第七章 hs&jn
  夜深了,韓述從臥室的落地飄窗看出去,可以俯視這個城市的點點星火。住在繁華市區最大的不足之處就是太過喧鬧,白天如此,晚上直到夜深,都還可以聽到車水馬龍滑過的聲音。但正如一個人眼裏的缺陷,在另一個人眼裏有可能是最大的亮點,韓述就愛這城市的熱鬧。
  喧囂意味著人的氣息,有人的氣息才有溫暖。太過冷清安靜的地方韓述反倒不適應,每次出行遊玩或外出公幹,住在某個郊區山莊或偏僻的風景名勝,他總是在那種寂然中輾轉難眠,閉上了眼睛,覺得莫名的孤獨,風吹動窗簾,外麵如果沒有路燈流瀉進來的光線,太黑了,就容易把一點點的不安、焦灼、難過無限放大。這種時候,熱愛生活的大好青年就會被看不見的負麵消極情緒全麵占據。後來他有了一些經驗,在那種地方,睡覺的時候把床頭的夜燈點亮,次日天亮了,自己就像又活了過來,但是隻有重回到熱鬧繁華的地方,那種安全感才會徹底地重新回來。
  所以,韓述愛人群,愛熱鬧,愛很多很多有趣又世俗的東西。韓院長就經常批評他耐不得寂寞,太過浮躁。韓述想,浮躁就浮躁吧,浮躁總好過半夜醒過來在靜悄悄的地方莫名的心慌。他大概天生就沒有做陶淵明的命,可這也沒什麽不好。
  韓述也曾和林靜探討過這個問題,林靜是韓院長在政法界最為看重的後輩,也是韓述的舊同事兼友人。韓述問他,“熱鬧的地方除了讓你睡不著覺,還有什麽不好?”
  林靜隨口說,“熱鬧的地方也不是不好,但安靜的時候更容易讓人想清楚自己想要幹什麽。”
  這也許是對的,因為林靜就是一個很清楚自己想要幹什麽的人,他做每一件事都有相當清醒明確的目的,然後一步步朝那個目的邁進,所以,他隻比韓述年長幾歲,卻已經是城北分院的一把手,跟臨近退休的一林妹妹平起平坐,韓述卻總在漂著。
  當然,韓述的這種所謂的“漂”更多是精神上的,他現在準備調往市局,還有一個好老爸,所以仕途大概是不會輸給林靜的,每當事業取得進步的時候,韓述也會高興自豪,並為之努力,但是他努力是為了取得成績,取得成績之後事業會步步高升,可高升之後又能怎麽樣,他要拿高官厚祿來幹什麽呢?他很少想過。
  難道做到像他老爸那樣,就是他這輩子的目標?如果這樣的話,這個目標對於他而言也沒有多少快感可言,老頭子現在每日忙於工作和應酬,落下一聲的富貴毛病,連沙發坐久了都累,還不如韓述逍遙快活。要論做一個正直的人民檢察官,為民除害,伸張正義,韓述也不是不想,可是這個追求又過於偉大,偉大到他覺得渺茫和遙遠,還不如淘到自己喜歡的小擺設的喜悅更真實。
  他現在衣冠楚楚,儼然一付社會精英模樣,他為此所做的一切是因為他覺得自己“應該”這樣做,而不是因為他“想要”這樣做。沒有人逼過他怎麽做,但他別無選擇,因為他確實從來沒有相通過他心裏最終要什麽――還有很多很多事韓述都想不通。
  就像他不知道自己好端端地為什麽會莫名其妙地重感冒;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從父母那吃飯回來後忽然覺得自己家裏的窗簾無比醜陋招人嫌惡;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發著高燒去挑窗簾;不知道為什麽找了很多家布藝店都沒有喜歡的,偏偏在謝桔年所在的地方發現了;不知道為什麽進店之前他祈禱她不在,可進去之後她真的不在,自己心裏卻空落落的;更不知道今天小工來裝窗簾,他為什麽會覺得這窗簾怎麽看都不對勁,莫名其妙地發了頓脾氣;還有,他是如此驚訝於那個羽毛球拍的存在,一點也不想看到它,可是朱小北說要把它帶走,他竟然會覺得異乎尋常地憤怒。
  最後,他多吞了一顆感冒藥,昏昏沉沉躺在床上時,似乎為自己最近的不對勁找到了一絲靈感,可那靈感如電光般驚魂一現,來不及抓住什麽,就掉入了深不見底的黑甜鄉。
  “499,500,501……519,520,521……234,235,236……”
  韓述數著階梯,一步一步往上爬,開始速度很快,幾步並做一步,很久很久之後慢慢地緩了下來,他開始流汗,喘息,覺得疲憊。明明是521級,就要到了,為什麽又要從頭開始,這階梯的盡頭通往雲端,真的隻有521級嗎?他為什麽能如此確定?就算是過去,他也並沒有一步一聲地去細數,所謂的521,不過是她說的一個數字,可她說的就是真的嗎?
  階梯在眼前延伸,仿佛永無終點,韓述汗流浹背,勝過車輪大戰般連打四個小時的球。他自己也搞不清為什麽他要往上爬,他連等待在階梯盡頭的是什麽都不知道。
  不知道過也多久,也許就在快要放棄的時候,韓述聽到了前麵的爭吵聲,一低頭,還有幾步就已經快要登頂。一個女孩背對著他,看不清臉孔,她就是謝桔年,韓述知道。
  “謝桔年……桔年。”韓述艱澀地開口。可是喉嚨裏如堵著棉花,她並沒有回頭。
  “快走啊,馬上走,你想坐一輩子牢嗎?”
  “桔年,你別傻了……”
  “滾啊!”
  “你們幹什麽?謝桔年,他……他怎麽會在這裏?”
  “放過他,放過他!”
  “別拉著我。”
  “不行,他不能走。”
  “快——”
  “桔年,拜托幫我告訴她……”
  “啊……”
  亂紛紛的聲音在韓述耳邊盤旋,他頭痛欲裂,眼前越來越模糊,他分不清說話的人是誰,哪句話又出自於誰的口,隻聽見謝桔年最後那一聲淒厲的慘叫,然後他腳下一空,頓時沿著往高而陡的階梯往下滾落,她後來喊什麽,哭什麽,統統像從另一個世界傳來,聽不清,什麽都聽不清。最後一切安靜下來,他沒有感覺到一絲的疼痛,隻是不能動了,黑紅色的血靜靜地彌漫開來,覆蓋整個天空。
  他麵朝上地以一個詭異的姿勢仰倒,視線盡頭最後一抹亮色,他知道,是那一年開得特別盛的石榴花,桔年說,也許這一次它會結出果實的,可是他再也看不到了。
  桔年在那棵樹旁與另一個人拉扯糾纏著,他看得見她張合的唇,看得見她腮邊的眼淚,可是聽不見聲音。終於,製止桔年瘋狂撲過來的那個人在朦朧中隱約露出了半張臉,多麽熟悉,熟悉得好像每天清晨照鏡子。啊,他是韓述,拉住桔年那個人是韓述,他穿著當年自己最喜歡的那件白色的T恤,一臉的不敢置信和驚慌。
  如果那個人才是韓述,那他是誰,躺倒在血泊裏的又是誰?臥倒在階梯上的韓述無限驚恐。終於,桔年撲到了他的身邊,他從桔年的淚光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那是一張不屬於他的臉龐!
  他把自己丟了!不不不……
  韓述大汗淋漓地醒來,昨晚睡得太倉促,窗簾都沒有完全拉上,陽光已經灑在了床角。韓述第一個動作就是喘息著用雙手去摸索自己的麵龐,還好,原來的輪廓都在,什麽都沒有多,什麽也沒有少。他還不相信,翻身衝進浴室,終於在鏡子裏看到屬於自己的容顏,他還是他。
  用冷水洗了把臉,韓述才想起了自己先前的傻氣,一個人怎麽可能變成另一個人,何況是變成那個人,自己究竟在想什麽?然而即使清醒過來,這樣的一個夢畢竟讓人背脊生涼,他坐回床邊,才知道身上的T恤汗濕了一大片。
  蔡檢給韓述打電話,對他的病情甚是關心,還直說下班後自己要煲湯來探望。韓述直說自己沒事,因為一林妹妹雖然芳齡已經五十,但煲的湯委實恐怖,她會出於“科學”和“營養”的考慮憑空造出許多讓人冒冷汗的搭配。
  蔡檢大概已經習慣了韓述對自己腸胃的保護,也沒再堅持,聽他提起昨晚出了身汗,就說出汗對感冒的人來說是好事,末了,還提醒他好一點之後盡快跟他新接的建設局貪汙案當事人進行一次正式的談話。
  生病讓韓述的工作熱情空前低落,他垂死掙紮地再問了一次,“案子有沒有可能轉給其它檢察官?”得到蔡檢斷然的否定回複後,才懨懨地答應
  洗漱完畢,夢裏的階梯還在他腦海裏不斷閃回,結合起老頭子之前透露烈士陵園即將搬遷的消息,韓述心裏忽然有種說不出的滋味,這種體會讓他連早上的藥都忘記吃,換了衣服,抓起鑰匙就出了門。
  市裏的烈士陵園原本是在郊區,這幾年城市發展得快,一不留神就變成了一個新城區,那裏現在被幾個大的社區樓盤包圍著,一是住在陵園附近,心裏總有不安,其次附近太喧鬧了,烈士也不得安生,這大概就是整個陵園要搬遷的原因。
  韓述把車停在下麵,自己徒步而上,就像他昨夜的夢一樣,然而階梯遠沒有他夢中那麽漫無終點地長,他還年輕,爬上去並沒有消耗太多的體力,隻不過這裏比他記憶中要頹敗了許多,水泥砌就的階梯縫隙裏,滿是落葉、青苔和叫不出名字的陰生植物。台階盡頭那株石榴花居然還在,花朵一如既往地血紅絢爛,在滿目的蒼鬆翠柏裏格格不入,那萬綠叢中一點紅,太過觸目驚心。韓述想不通這麽多年了,怎麽就沒人想起要砍了它。
  他站在石榴樹的邊上往下看,空而冷落的階梯在他腳下如此寂寥,雖然這裏沒有遠離市區,腳下不遠處就是人群,但是爬上來之後,總覺得特別的安靜和清涼,陽光也好似躲在了角落裏。高處的風聲總是要急一些,不知道為什麽,風帶來了鬆枝和落葉特有的味道,他站得如此之近,那一樹繁花竟然半點氣味也無,這花和人一樣,盛時太盛,就少了餘香。
  四周一個人都沒有,到烈士陵園來懷舊的人大概不多,這裏如果真有魂魄,恐怕也是寂寞的吧。他踩著腳下的青草,繞著烈士碑徐徐走了一圈。還記得小的時候,差不多每一年清明,他都會在學校的帶領下到這裏來緬懷革命先烈,好幾次他都是在石碑的台階下帶領同學們慷慨激情宣誓的學生代表,那時他們總說,“我們胸前飄揚的紅領巾,就是烈士的獻血染紅的。”那時他回去之後,總是把紅領巾嗅了又嗅,生怕聞出了血腥味,直到後來,他也是在這裏知道,真正的血跡幹涸了之後,哪裏還會如此鮮豔,不過是一灘褐色的汙痕罷了。
  停留了一會,韓述忽然感覺自己來的這一躺是沒有什麽意義的,他留在這裏的回憶是蒼白的,假如真有什麽值得記起,那也不一定要靠眼睛。拆了就拆了吧,有多少東西可以恒久,他用當初那把老肯尼士球拍打贏中學時代最後一場比賽時,曾發誓要把它珍藏一輩子,可是現在,如果沒有朱小北的東翻西找,大概下一次搬家前,他都不會想起它。
  想到這裏,韓述苦笑一聲,原地打道回府,他從烈士碑的另一麵繞出來,才發現石榴樹的旁邊,已經多了一個人。
  韓述匆促地退了一步,鞋底踩在滾動的小石塊上,險險站穩,好在草地豐厚,沒有發出什麽聲音,背對著他的那人也未曾被驚動。他昨天還想盡了理由去找,可現在她就站在那裏,韓述卻發現自己害怕了。害怕她怪她,也害怕她不怪他。
  她沒了及腰的長發,韓述覺得有些不習慣,但是還是一眼認得出這個背影。他看著她半蹲了下來,不知道用手在石榴樹上做了什麽動作,良久才站了起來,手臂微微擺動。韓述忽然明白了,她在把杯裏的酒往階梯的方向揮灑,周而複始三次,以祭長眠此處的魂靈。
  這麽多年了,她果然忘不了。假如真如夢裏所示,從高處滾落的人是他,她會不會每年來此?
  韓述在石碑的後麵藏身許久,她也在石榴樹邊的第一級台階上席地而坐了許久,太陽的方向都開始悄悄地偏移,他們誰都沒有動,好像天地間就該如此靜止。
  韓述是個好動的人,他閑不住,可是這一次,他竟完全沒有感覺到時間的流逝,等到她收拾好自己的東西慢慢小時在階梯下,他挪了挪自己的腳,好像有一萬隻螞蟻遊走一樣的麻,他這才皺著眉頭抱腳“哎喲”了一聲。
  他沒勇氣跟得太緊,估量著她已經走得很遠,才小心地走了出去。果然,陡長的階梯再一次空無一人,他往下走了一步,又回頭去查看那棵石榴樹,她剛才在做什麽,可是那裏什麽都沒有留下。
  韓述試著像她一樣,以同樣的角度半蹲了下來,凝視這顆樹的時候,她腦海裏會有什麽樣的影像,他完全猜不出來,最後,隻有伸出手,摩挲了一下粗糙的樹幹,自嘲地苦笑了一聲。
  然而就在這一觸之下,他的指尖感覺到了一樣的觸感,他低頭湊近了一些,原來手腕粗細的石榴樹主幹的側麵,有人用小刀或是別的利器刻下了一些痕跡。也許當年這痕跡相當之深,可是年月已久,樹的自愈能力讓它越來越淺,如今隻剩下淡淡的一圈。
  韓述吃力地辨認那幾個字母樣的筆畫,“h……j……n”他不記得有這樣的一個單詞,直到終於認出了中間的那個“&”符號。
  h……s……&……j……n
  hs&jn,hs&jn……
  韓述在嘴裏反複默念,如同一個魔咒。
  忽然,他懂了。這顆不知道長了多少年的石榴樹上,剜刻著兩個人的名字。
  韓述&桔年?!
  真的是這樣嗎?韓述大驚之下,如蒙雷縶。
  也就是這個時候,他猛地記起,這一天是8月14日,已經整整11個年頭。

  第八章 十一年都過去了,一輩子還過...
  銷假上班的第一天總是痛苦的,提醒他未處理事項的小便簽貼得整個電腦顯示器麵目全非,韓述一邊在心裏發誓,四十歲必定要退休終日去曬太陽,一邊嘀咕著試圖在便條堆裏翻找出最重要的工作事項。
  韓述很久沒有像這次一樣生病嚴重到吊了兩天的點滴,然而昨天晚上居然睡得不錯,早晨出現在辦公樓時,不少同事說他看上去氣色不錯。他開玩笑地罵著那些沒有良心的人,“哪裏不錯,沒聽到我這可怕的聲音嗎?”結果在回到自己的辦公室之前,他至少收獲了5個治療咳嗽的偏方。
  很顯然,除了向繼任者移交工作之外,韓述手頭上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跟王國華――建設局貪汙案的當事人進行第一次的談話。距離下班還有一個半小時候的時候,他終於在院裏的審訊室見到了那個涉嫌貪汙340萬的建設局小科長。
  人都說相由心生,韓述深以為然,他一直很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些坐在審訊桌對麵的人,無論多麽強作鎮定,他總可以一眼窺破對方心裏的虛浮和不安,然而今天坐在他對麵的王國華,卻讓韓述從頭到尾地頭痛。
  那是個長相憨厚老實的中年男人,相貌平實,打扮樸素,帶一付款式很老的眼鏡,看上去更像一個鄉鎮中學的物理老師,而不是國家機關巨額貪汙案的當事人。這也就罷了,希特勒還是清教徒式的人物,沒什麽好奇怪的,讓韓述最受不了的是這個男人的哭泣,從被幹警帶進來開始,他洶湧的眼淚就沒有斷過,韓述發現自己根本沒有辦法在他的痛苦的哽咽聲中插上話,當他嚐試著表明自己的身份並開始提問,這個王國華更是難以抑製地掩麵痛哭可起來。
  韓述說服自己,任何一個人麵臨可能到來的牢獄之災,心緒起伏都是在所難免的,隻不過有些人表現得特別失控,他試圖等待對方激動的情緒過去,然後盡快展開手頭上的工作,可是整整十五分鍾過去,這個男人的哭泣不但沒有克製,反倒愈演愈烈,臉上涕淚交融,慘不忍睹,更是幾度有哭至暈死的趨勢。
  “對不起,快下班了,如果不介意的話我打斷一下……王科長,我知道你心裏不好受,有沒有可能等到我問完幾個問題之後再哭?”韓述覺得自己不能再這麽坐等下去,對方絕對會哭到天荒地老的。可是一句話說完,王國華的哭泣聲更大了。
  韓述朝天花板看了一眼,動了動手指,把一邊的幹警招了過來,他附在幹警的耳邊,聲音如蚊吟一般,“兄弟,有沒有可能讓他停一下……要不,你能讓他不哭,我請你吃飯……請兩頓……三頓,上帝啊,救救我,要不你就告訴我這都不是真的。”
  那個相熟的幹警顯然也覺得無奈,憋著一個笑容,拍了一下韓述的肩膀,然後走到王國華身邊,狠狠地嗬斥了幾句。
  王國華在幹警的警告聲中,哭聲收斂了,可是眼淚依舊如雨,整個人抖得篩糠一般。韓述開始懷疑,假如那個幹警再厲聲喊兩句,王國華極有可能因恐懼而失禁,想到這個,他覺得自己也要哭了。於是,他製止了提高音量的幹警,很顯然,對付王國華,這一招隻會適得其反,語氣稍重一些,就足以把這個大男人嚇得說不出話來。韓述簡直不敢相信,就這麽一個窩囊的中年人,去哪借的膽子去貪汙340萬元巨款,作案的時候,他就不會嚇得尿褲子?根據他的初步判斷,這個案子隻有兩種可能,第一,其中必有隱情,第二,這個王國華是一個極其善於偽裝,城府極深的老狐狸。
  韓述用手支著臉頰,每隔一段時間就無語地抽出一張麵紙,遞給對麵那個一臉淚濕和紙屑的男人,在這個過程中,他甚至偷偷地擰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居然還是疼的,可是該怎麽解釋這幾天來,他遇到什麽人什麽事都是那麽匪夷所思。
  小半盒紙巾終於抽完了最後一張,韓述的耐心也耗盡了最後一滴,他再也管不了老頭子常說的什麽敵不動我不動,靜觀其變之類的策略,抱著空的紙巾盒,咳了一聲,“我說老兄,需不需要我給你顆糖你才能把眼淚收一下,哭是人類正常的情感流露,這沒什麽,隻不過我覺得吧,是男人就應該先把問題解決了,然後該幹嘛幹嘛去,我今天來沒有結果,最多無功而返,但是耗得久對你來說,一點好處都沒有。”
  王國華低頭抽噎,不作聲,韓述有些沮喪,他翻了翻手邊的宗卷,“假如你覺得你自己是無辜的,那也應該為此作出一些姿態,否則目前的證據對於你來說非常不利。聽說你有個兒子在加拿大讀書,是個高才生對吧,他肯定不希望看到自己的父親像現在這樣,除了哭,什麽都不做。”
  韓述也沒有想到這一番話居然讓王國華立刻有了反應,他抖著,慢慢抬起頭來,嘴裏喃喃地,“兒子,我兒子……是啊,我兒子很優秀”他說到這裏的時候,居然咧嘴笑了一下,哭中帶笑的扭曲表情令韓述心裏一陣不適。
  “對,想想你的兒子,那個兒子不希望以自己的父親為榮,以父親為楷模,他知道你涉嫌在參與1032國道、中州高速公路還有新華路拓寬改造等11個工程的過程中貪汙受賄340萬元嗎?你這輩子花得完這筆巨款?錢的用途不就是讓你的生活過得更好嗎?如果你的兒子知道了,他會怎麽想?你的生活還能像以前那樣嗎?”韓述意識到自己很有可能抓到了對方心理的一個突破口,聲聲追問。
  王國華顯然內心也在痛哭掙紮,他在韓述的追問中抱住了自己的頭,痛哭聲中語無倫次,“不……不是……我沒有……我有罪……”
  韓述心裏哀鳴,又是肯定又是否定,究竟搞什麽。
  “現在所有的證據都顯示這340萬直接經你的手,下落不明,這樣的直接後果你當然是有罪,根據刑法第三百八十三條,等著你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無期徒刑,根據你的貪汙金額,量刑有可能更重,你知道我說的意思,如果是這樣,什麽都毀了。所以王科長,我希望你冷靜一下,盡量配合我們的調查工作,提供有價值的線索,那麽對你來說絕對是有好處的。”
  “我沒有拿……我什麽都不知道!我是無辜的……”
  王國華不停搖頭,幾近崩潰。韓述坐在一旁,隻能在心裏苦笑。他說他是無辜的,但是什麽也不肯交代,就算他是個替罪羊,那也注定逃不過這個籠罩下來的黑鍋。蔡檢是對的,這個案子的確很快就會結案,這個看上去窩囊老實到一灘爛泥一樣的男人這一輩子將會這麽完了,他的工作也會順利結束。不知道為什麽,韓述在收拾東西離開的時候,心情沒有他料想中的輕鬆。
  幹警已經將王國華提了起來,重新押送往拘禁的地方,韓述已經走到門口,聽見王國華用沙啞的聲音喊了一句,“韓檢察官,我的事,別告訴我的兒子,讓他在那邊好好學習——”
  這是會麵以來王國華說得最完整的一句話,韓述有些莫名,但是天下父母心,都是一樣的可憐,雖然他麵對的,很有可能是一個國家的蛀蟲。
  一個下午的工作中,韓述始終沒有辦法從王國華的哭泣中擺脫出來,他想證明自己是對的,這個男人是個可憐的替罪羊,但是反複研究了即便手裏的資料,也沒有辦法找到更合理的證據支持他的直覺。他的感冒還沒有完全痊愈,這麽埋頭苦看了許久,又開始如灌了鉛一般。韓述知道他很多時候太過感情用事,他喜歡光明美好的東西,而自己幹這一行,注定要麵對許多的黑暗和醜陋。
  畢業的時候,他滿懷熱情地投入工作中,希望“為民除害”,事實上,他也是這麽做的,但是卻無法回避自己的日漸加深的疲憊和厭倦,每結完一個案子,除去一個“害”,並不會讓他的心裏好受多少,那些陰暗麵讓他的心都染上了一層灰色,而且越來越重。
  下班鈴響起,他逃也似地衝出辦公大樓,在電梯附近差點把迎麵而來的蔡檢撞飛,他笑嘻嘻地順勢攬著胖乎乎的蔡檢轉了一個圈,定下來的時候,蔡檢壓低聲音破口大罵,“兔崽子,你丟了魂?不是病了嗎?逃荒似的要去哪裏?我們這就那麽不招你待見了?”
  韓述鬆開了手,半真半假地說,“我就是去追我的魂,你有沒有看見?”
  “胡說八道。”蔡檢臉上沒好氣,手裏卻塞給韓述一瓶東西,“止咳的,這個牌子好,我就聽不得你咳個沒完,現在都找不到枇杷樹了,要不摘幾片葉子煎水喝最好了。”
  電梯門開了,韓述飛快地說了句,“一林妹妹,你真是太好了。”閃身進了電梯,直到去取車的路上,他都走得急匆匆的,別人都說,“韓述,趕著約會啊?”他一概笑眯眯地,但是當他坐到車上,才開始困惑,去哪呢?他這麽趕著要去哪裏?朱小北今晚晚上在試驗室裏有事,他們才見過麵沒幾天?回家話,他又不願意受父母關切得過分的嘮叨。到處逛逛吧,韓述這麽自言自語地說,傍晚的天氣不錯,吹吹風,心裏會開闊很多,然後再到他喜歡的那個茶餐廳簡單地吃個晚飯,一天就可以結束了。
  他這麽想著,發動了車裏駛入車河,這個時候城市的道路,一輛車接一輛,密的蒼蠅都飛不進去,他左繞右繞,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就到了他已經在近期兩度光臨的那個布藝店。
  韓述沒有停得很近,隔著一段距離停靠在布藝點斜對麵的路邊。感謝他5.2的雙眼視力,透過布藝店的巨大落地玻璃,他看到了那個陌生而熟悉的身軀,原來她在的。
  店裏似乎有幾個客人,大概是到了晚飯時間,店員少了許多,隻有她和另外一個女孩子,她先是在櫃台前低著頭不知道看著什麽,短發有幾縷垂了以來,遮住了麵容,可是韓述不需要眼睛就可以窺探到她的樣子,微微側著頭,嘴角的弧度都透著嚴肅,看上去極度認真,也許正發著呆神遊太虛。他為什麽這麽肯定?他了解她嗎?他想象的是真實的他,還是他幻想中的一個謝桔年?
  過了一會,大概是聽到另一個店員的呼喚,她放下手頭的東西,走到顧客的身邊,然後便是長時間的介紹和解說,在這個過程中她一直微笑著,臉頰上的那個小而深酒窩終於現了出來。
  她笑的時候,像足了一隻白色的兔子,韓述想象著她的頭頂有一對長長的耳朵,終於開心地笑了出來。
  那一天,她被朱小北領到他身邊,安安靜靜地說:“沒有合適的嗎,需不需要我向您推薦幾款?”那表情是不是也一如她麵對任何一個陌生的顧客?
  天很快就黑了下來,布藝店裏的燈亮了,暖黃色的,韓述的車反而變成了暗處,他不喜歡黑,可是現在他一點也沒感覺到黑。買到了心儀物件的顧客滿意而去,她和同事閑聊了幾句,又過了半個小時,她消失了一會,再出現在店麵的時候拎著自己大大的包,換下了橙色的工服,下班了,她要走過來了。
  當韓述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他想過往座位下麵縮一縮,他完全沒有心理準備在這裏跟謝桔年打照麵,可是該死的安全帶,他為什麽現在還係著安全帶?還沒等他成功地隱藏自己,謝桔年已經從他的銀白色斯巴魯森林人旁邊走了過去,他甚至沒有來得及搖上車窗!
  韓述緊張到無以複加,他可不可以說就是在等人?等誰呢?等一個他也不知道是誰的人?她會嘲笑他嗎?還是會冷冷地凝視他?
  然而,謝桔年走過去的時候目不斜視,若無其事,她走得不快,經過他時,就像經過一根陳舊的燈柱,又或者路邊一個毫不起眼的垃圾桶。
  她根本就沒有注意到他。
  韓述緊張過後,竟然失望了,就好像慷慨赴死的烈士,已經喊完了氣壯山河的口號,敵人卻說,“不好意思,抓錯人了。”可是這又有什麽奇怪,十一年了,一塊石頭都有可能變了形,何況是人,她認不出他來了……
  就這樣,韓述在謝桔年走開一百米之後,徐徐發動車子尾隨而上,離得遠了,就會跟丟了,離得近了,她有可能發現。
  謝桔年在等著公車,長久地翻找公車卡,他都著急了,然後看著她終於沒入人擠人的公車裏,過了十三個站,在剛被劃入市區範圍的一個城鄉結合部附近走了下來,走到路邊的小商店跟老板打了個招呼,拿了瓶牛奶,步行了五分鍾,消失在一個紅磚牆圍欄的舊院子鐵門後。
  說實話,韓述工作之後很少到這種地方來了,離開時,他的車輪差點壓到了不知哪個居民放養的蘆花雞,路邊玩耍的孩子好奇地看著他的車,他在濃濃的人間煙火氣息裏回頭,她竟然又住回了這裏。
  從這天起,韓述似乎著了魔,下班之後,甚至是單獨外出辦事的間隙,他鬼使神差地就繞到了謝桔年的身後,鬼祟地尾隨著她的行蹤,他自己也覺得自己形跡可疑,著實猥瑣,可是就是上了癮一般。不到半個月,韓述竟然把謝桔年每天的規律行蹤摸到個大概。
  她一三五是白班,二四晚班,周末大概可以休息一天。幾乎每天,她都會乘坐85路公共汽車穿越城市,往返在上班地點和住處,白班的時候,她會傍晚在住處附近的小商店拿一瓶牛奶,晚班的時候喝完了再去上班,她走路的時候一如既往地慢,明明快要遲到了,還晃晃悠悠,不緊不慢地。上班的時候倒是很認真,跟員工們關係相當好,顧客對她的服務態度總是滿意的,雖然韓述總覺得她不管看上去多認真,總是心不在焉。晚上回到住處之後,她關上了鐵門,通常就不會再出現在院子的外邊。
  他就這麽宛如一個變態者,在暗處偷窺著一個女人平淡如水的生活,沒有驚喜,也沒有波瀾,她就這麽日複一日地重複著前一日的軌跡,他也亦步亦趨地跟著。韓述覺得自己沒有耐心,但是在這個過程中,他竟然沒有過厭倦,包括遠遠地等待她下班的漫長時間裏,他靜靜坐在車上,哪裏都是滿滿地。
  王國華的案子離結案越來越近,他留在城北分院的時間也越來越少,同事們都奇怪,以往最喜歡玩的韓述怎麽下班後變得無影無蹤了,蔡檢也罵他,失了魂的小鬼一樣。韓述耍無賴,說都是蔡檢給的止咳藥水還他出了問題,蔡檢直罵他無厘頭。為了擔心自己的車子頻繁地出入桔年附近惹人側目,敗露行徑,韓述開了幾天自己的車,又強行征借了蔡檢的佳美,又過了一陣,再跟林靜交換車子,老頭子的奧迪也被他充分利用了兩次。
  韓述活到這麽大,都還沒有如此見不得光,他覺得自己已經隱藏得很好,至少她從來沒有注意到自己身後若即若離的一輛車,還有車裏的一個人,但是半個月後的一天,他再次停在她住處附近哪個小商店,等待她下班後經過他的車旁,實在無聊,他就搖下車窗,對小商店的店主說了句:“麻煩給我一瓶牛奶。”
  五十來歲的店主將牛奶的瓶子從車窗遞進去時,居然狐疑地對韓述說了句:“年輕人,你每隔幾天換著車停在這裏,就為了喝牛奶?”
  韓述彼時剛抿了一口,差點被這句話嚇得嗆到,他以前怎麽不知道,人民群眾的警惕性已經變得如此之高。他三口五口地把牛奶灌進肚子裏,飛快地還給店主瓶子,搓著自己的臉頰笑,“是啊,以前沒有人誇過你的牛奶特別好嗎。”
  他搖上車窗後,覺得窘意中有種心慌,連小商店的老板都識破了他,謝桔年真的從頭到尾渾然不知?他自以為的隱秘隻不過是皇帝的新衣?究竟基於什麽心理,她才能視而不見地每天跟他擦肩而過,連眼眸的餘光都沒有掃向他一眼。他總是努力記起她的一些小細節,但是差點忘記了最重要的一點,他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謝桔年,即使十一年前也沒有。
  商店老板無心的一句話打碎了韓述一段時間來自得其樂的荒唐行徑,被他塞到汽車座椅底下的理智終於冒出來問他:韓述,你想幹什麽?
  沒錯,他究竟想幹什麽?就這樣日複一日地跟著她有何意義,不管多久,他始終沒有辦法提起勇氣上前說一句:原諒我。但是說了又能如何呢?時間它看不見摸不著,但絕對不是虛無的存在,十一年是一道天塹,沒有人能夠若無其事地跨過去。不管他懷著什麽心理,不管這一次的重逢喚醒了過去多少的恩怨,他和謝桔年,生活在不同的軌道上,他沒有辦法改變什麽,也不能為她做什麽,誰也不能拯救誰的生活,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無能為力。事實上,他和他等待著的人,隻不過是陌生人。
  韓述對自己說,我就是看看,隨便看看。看她過得怎麽樣,現在已經看到了,滿意了,就該走了。沒有比這更好的一個出路了,十一年都過去了,一輩子還過不去嗎?夢裏的就留在夢裏,現實中,就相忘於這城市的浮雲中吧。
  再看一眼,我就離開。
  這一天恰是周末,謝桔年回來的時間比往時要晚一些,她依舊背著大大的包,不疾不徐地踩著螞蟻。好了,到此為止,該走了,待會給朱小北打個電話,一起去喝點東西。
  韓述發動了引擎,這一次,他忽然希望謝桔年這個女人變得像小商店老板一樣雙眼雪亮。但是她沒有,她手裏拎著的一個滿滿的超市購物袋裏不留心掉落了一包東西,走在她身邊的一個小女孩撿了起來,朝天空看了一眼,抱怨著說,“你就不能小心點?”
  桔年漫不經心地把東西又塞回原來的地方,順手攬住了哪個女孩,“回家想吃什麽?”
  女孩十來歲模樣,身穿藍白色校服,紮起的馬尾長度及腰,麵容清麗。
  韓述額頭的青筋猛然跳了一下,那是一個極度可怕的念頭。

  第九章 韓述,這是我的事!
  傍晚時分,華燈初上,空氣中有種灑水車過去後濕漉漉的味道,風若有若無的,這些跟韓述的理想境界又相去不遠了,別致的茶餐廳裏,檸檬茶的味道一如既往的好,餐廳小妹的笑容清甜,可是今天的韓述卻不解風情。他身上冷一陣,熱一陣的,雙腿抵在有些狹窄的桌底下,不可抑製地抖。
  韓述竭力不去想剛才那對於他而言猶如原子彈爆發的一幕,沒有什麽孩子,沒有什麽可怕的事情,他不停地用手裏的吸管戳著杯裏的檸檬切片,嫩黃的新鮮果肉裏還帶著好幾顆子,可怕的是,就這麽一個“子”字,又讓他聯想到了“孩子”這個詞組,想像力真是個恐怖的東西。孩子孩子孩子……好像有人在他耳邊不停地念著這個緊箍咒。那個女孩――韓述之前盼望著她隻不過是鄰居家的小妹,或許就是小商店主人的小女兒,可是,他明明看見她跟謝桔年一道進了院子裏的破鐵門,整整一個小時,都沒有再出現。
  在等待的過程中,韓述可恥地利用職務之便打電話給謝桔年所在社區的居委會,以協助調查為由查詢她的所有情況,居委會值班的阿姨配合程度之高超乎了他的想象,甚至都沒有細問韓述是那個檢察院,為什麽案子而來,就竹筒倒豆子地把她所知道的關於謝桔年的一切娓娓道來,還自行添加了不少辦案需要之外的內容。
  正是由於這個阿姨的熱心,韓述現在所知道至少包括了以下內容:謝桔年現在婚姻狀態一欄顯示單身,差不多八年前回到這裏租房子,換過好幾次工作,最長久的就是在目前這個布藝店上班,已經差不多幹了四年,從小店員做到了店長,也算不容易。她的日常作息時間跟韓述自己摸到的相差無幾,沒有什麽交往特別密切的朋友,沒有親戚往來,也沒有關係特別親密的男人出現在她住處附近,帶著一個女孩生活,女孩今年十歲,在附近的小學讀四年級,孩子跟她姓謝,叫她姑姑,戶籍卻不跟她在一起。
  據桔年自己說,這是她一個堂兄的小孩,堂兄常年居無定所,所以孩子暫時由她代為照顧,這個“暫時”到目前為止時間已經不短,附近的老住戶都知道,她剛搬過來沒過久,身邊就出現了這個當時才學走路的小娃娃,而且她口裏的堂兄基本上沒有人見過。居委會阿姨略帶神秘地告訴電話另一頭的韓述,“要不是她年紀輕,很多人都會以為那女孩是她自己生的,哪有父母從來不關心自己的小孩,連探望都很少,那個堂兄誰知道存不存在。”
  發現韓述這邊良久沉默之後,熱心公益的老阿姨關切地詢問:“檢察官同誌,桔年她是不是又犯了什麽事?我們是知道她有過案底的,對她也一直比較關注。不過她在附近住了那麽久,看起來一直都是安分守己,雖說不太愛跟人往來,但是和鄰居什麽的都處得很好,房東也說看不出她是坐過牢的人。不過啊,知人知麵不知心。對了,聽說最近有一個年輕男人,老是開著車在她住的地方轉悠,非常可疑,我們會注意的,要是需要協助,我們一定會把她的行動及時匯報。”
  居委會阿姨把謝桔年當成一個潛在罪犯的口氣,猶如有人在韓述臉上狠狠地摑了一掌,讓他心裏極度不是滋味,幾乎都忘了分明是他自己打著讓居委會協助調查的名義,不光彩地窺探她的隱私。他高度讚揚了老阿姨的“法製觀念”,掛了電話,愈發的心亂如麻,他知道的事實每多一些,離她越近,就越覺得那個答案呼之欲出。
  韓述用握過冰凍的茶杯,因此有些涼意的手指觸了一下自己的手臂,感覺那裏的皮膚,還有皮膚下的血肉,血肉裏流淌的熱的液體,那女孩也應該是這樣溫熱的,一如他血肉的複製,這個念頭足以讓韓述大腦死機,哭也哭不出來,笑又覺得牽強,驚恐也無處訴說。他今年二十九歲,距離而立之年還有幾個月,愛瘋愛玩愛熱鬧愛自由愛享受,盡管也想過該找人結婚,但是家的概念和責任兩個字對於他來說還很淡薄,也許潛意識裏,他還把自己當成一個大男孩。可是,一個十來歲的女孩猶如那吒一樣踩著風火輪橫空出世,怎能不驚得他三魂六魄離位。
  謝桔年是不是孩子的媽媽,如果是,孩子的爸爸是誰,是他的可能性有多大?就算是萬分之一的幾率都足以讓韓述坐立不安,何況,這個幾率絕對絕對不止萬分之一,他自己心裏有數。
  “你看什麽,杯裏有怪獸?”朱小北帶著笑意的聲音讓韓述嚇了一跳,她拉開凳子坐了下來,不知道是不是出門的時候太匆忙,她的發梢有一點點小淩亂,可是韓述沒有心情嘲笑她,就像一個得了絕症的人沒有心思嘲笑一個麵癱患者。
  “我以為你會說一兩句諸如‘我更喜歡你打招呼的時候跟我說你好’之類的話。”朱小北說完,發現韓述依舊不語,他今天看起來確實有些怪,“韓述,你受什麽打擊了,說來聽聽?”一個好的女朋友就應該這麽善解人意。
  韓述低下了頭去,看起來很是困擾,然而當他終於注視著朱小北,雙手緊緊交握著,朱小北意識到,可能真是出了什麽事。
  “小北,我想我這邊出了點狀況。”
  “哈哈,韓述,你不會是要告訴我,你的前任女朋友懷孕了,小孩已經一個月了吧。”朱小北試圖化解一下有些凝重的氛圍,她和韓述的相處始終是輕鬆而愉悅的,眼前這個樣子讓她很不習慣,然而這句玩笑話說出了口,韓述的臉頓時煞白。
  “呃,看起來你今天不太認同我的幽默感。”朱小北幹笑兩聲,“我收回剛才的話,說吧,韓述,我做好了心理準備。”
  韓述深深吸了口氣,勾了勾手指,暗示朱小北湊過來一些,朱小北配合地側耳傾聽。隻見韓述壓低了聲音,艱難地說道:“小北,我想我真的有孩子了,不……不過,不是一個月,是十歲……”
  朱小北聽完,呆了三秒,看了一眼韓述,緩緩把背靠椅背,“孩子……十歲?”她半眯著一隻眼睛,半側著頭,雙唇保持著微張的弧度,用一種懷疑而恐怖的眼神再看了看自己對麵的人。但是她的驚恐並非源於“孩子”這個事實,而是由於韓述,她的男朋友說了一句匪夷所思的話。
  “對不起,我知道這很難置信,相信我,我也驚呆了,但我不是開玩笑,小北,我是認真的,我可能有了一個十歲左右的孩子,女孩!”
  朱小北的反映在韓述意料之中,他想,既然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遮遮掩掩自會更加齷齪,如果是他種下的因,他勢必要嚐那個果。
  朱小北終於回過了神,“韓述,你太牛了吧,十歲的孩子,那你做孩子的時候多少歲?十八?十九?我靠,我有沒有說過我崇拜你?精英就是這麽與眾不同?你今天才知道孩子的存在?”
  韓述沮喪地攤了攤自己的手,“我想是的。”他覺得自己快要被這個瘋狂的事件震死了,沒有個人傾訴,他會精神分裂的,“那孩子上小學的樣子,很漂亮,是的,就跟你說的一樣,我當年才十八歲多一點,所以我也被嚇呆了。”
  “孩子的媽媽是你以前的小女朋友?十多年了才帶著孩子找上門來認祖歸宗?我靠,這情節怎麽這麽熟?她要求你負責了?你們去驗DNA了?像電視裏演的,孩子長得就是你的翻版?孩子撲上來叫你爸爸?”
  在朱小北連珠炮一樣的問句下,韓述每一個答案都是否定的。
  “都不是?那你怎麽知道是你的孩子,你就不怕被人栽贓?用我老娘的話說,這社會遠比你想象的複雜?還有,你一個法律工作者,這點警惕性都沒有?”
  “不是的,唉,怎麽說呢,她根本就沒有找上我,是我偷偷去看她,對不起小北,我沒有告訴你這些,我沒有別的意思,就想看看她過得好不好,結果,我看到了她身邊的那個孩子。我甚至沒有走上去問。”韓述自己也覺得有些荒唐,都不知道該怎麽說好。
  “停!韓述,你的意思不會是說,你看到你‘偷偷去看’的那個女人身邊走著一個女孩,那女孩也沒有跟你長得一模一樣,你就認定那是你的種?”在韓述點頭之後,朱小北單手一拍桌子,“我靠,虧我剛才問了你那麽多專業的問題,敢情這些都是你一廂情願瞎猜的?韓述,平時看你一付聰明樣,關鍵時候掉鏈子,你沒病吧,大街上亂認親呐!”
  朱小北話糙理不糙,這些都是韓述自己心裏也明白的,可他沒有辦法把那種感覺說給朱小北聽,她沒有經曆過他的那一段從前,任何人都沒有辦法理解。
  “對於這些事情我很抱歉,小北。”這是他唯一的回答。
  “做一個十歲孩子的後媽,或者現在把你給蹬了,任何一種可能被我老娘知道了,她都會打死我的!”朱小北哀嚎一聲。
  韓述撐住頭,“你不會比我慘,老頭子絕對會把我的骨頭拆下來喂狗。”
  跟朱小北的談話沒有任何結果,到了最後,朱小北主動叫上來兩瓶二兩裝的紅星二鍋頭,兩人瓶碰瓶地喝,然後互相語言安慰。二兩酒下肚,朱小北紅光滿麵,精神振奮,韓述卻不適應這物美價廉的烈酒,酒入愁腸人更愁,搖搖晃晃地被朱小北拖進車子,倒在駕駛座上昏昏欲睡了好幾個小時才醒了過來。
  彼時已是明月高懸,韓述揉了揉眼睛,朱小北在一旁聚精會神地聽著MP3,腮幫一動一動地大嚼著口香糖。
  “多少點了,我睡了多久,你幹嘛不叫我?”他揉了揉自己的脖子,試圖讓自己精神一點。
  朱小北笑道:“放心吧,你的酒品不錯,睡覺的姿勢也很好。”
  “給我一顆。”韓述伸手去接朱小北倒出來的口香糖,濃鬱的薄荷味道刺激之下,他覺得自己的魂魄至少找回了一半,“居然這麽晚了,我送你回去。”
  朱小北二話沒說下了車,“別,千萬別,我如花似玉大好前程,不能毀在酒後駕車上,我自己走,誰勸我跟誰急!”
  “去你的。”韓述看著她笑,“都說我沒事了,真的不要我送?”
  “你先問問你自己還能不能開車,不能就打的,別讓一個十歲的小女孩成了孤兒。”
  韓述知道朱小北還是在笑話他,也不說什麽,囑咐她非要自己回去的話就小心點,然後踩油門離開。
  他把車開到那個熟悉的小商店門口,商店已經關門了,這種地方的深夜總比城市的中心來得更快,十二點沒到,基本上家家戶戶都熄了燈,也包括她的。四周人聲悄然,偶爾有幾隻狗警惕地叫幾聲,合著遠遠近近的蟲鳴,韓述很累,他原本隻是想歇一歇,結果卻在這深夜的合奏中昏昏睡去。
  叫醒韓述的依然是小商店的老板,他瞧著韓述的車窗,看著韓述睡眼朦朧地睜開眼睛,咧開嘴嘿嘿地笑,“早啊,又來喝我們的牛奶了吧,等一晚上,也怪不容易的。”
  韓述尷尬久了也就習慣了,索性還真的買了一瓶,邊喝邊誇,“全市就你們這的牛奶最正,等多久也值得。”
  天剛剛亮,韓述還想著,一定得回家換套衣服漱洗一下才能去上班,轉念一想才記起是周末,按規律,謝桔年今年應該輪休,她也不用上班,他把奶瓶還給店主,看到店主拿著早報埋頭研究股市,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便跟店主信口聊起了股票。
  那店主原本還是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話,過了一會,開始專注了起來,稍後幹脆搬了張小凳子,坐到韓述車邊的樹下,聽得津津有味。韓述想,這店主也不知道坐在對麵的是誰,城北區人民檢察院的股神,平時多少人追在屁股後麵等著他指點迷津啊,他今天空腹喝了一瓶牛奶,在這城鄉結合部的小賣部門口就這麽把自己的第一手資料和心得無條件地出賣了,沒有任何理由。
  就這麽興致盎然地聊了許久,身邊聽的人也坐成了一小圈,流浪狗也紛紛在他車邊轉悠,快十點的時候,韓述聽見有人跟店主打招呼。
  “財叔,你這裏真熱鬧。以後你經營俱樂部了,還賣牛奶嗎?”
  “老婆子,去給桔年拿牛奶,一瓶純牛奶一瓶高鈣。”店主財叔吆喝了一聲,注意力依舊沒有轉移。
  韓述說著說著,漸漸地就不知道自己說什麽了,他顧著傳道授業解惑,竟然沒有留意謝桔年什麽時候出現在小商店門口,也怪不得他,熱衷炒股的閑人們把他的視線完全阻擋了。
  她身上套著簡單的T恤運動褲,腳上吸著雙拖鞋,臉上睡意還在,頭發不是很服帖,顯得一張臉小小的。顯然是從床上爬起來拿牛奶的,而且回去之後大有繼續睡的可能。
  這個女人真懶。韓述在心裏咬牙切齒,當年她一個星期至少都遲到兩天,作為好學生的他不止一次鄙視過這樣的行徑。而謝桔年似乎也沒有跟他交換股市心得的打算,拿了牛奶,轉身就走。
  韓述忽然有些恨她。越是這種不聲不響的人,心裏的怨毒就藏得越深,她記恨著過去的事情,他知道。她怪他可以,她心中有不甘也可以,可是有很多方式解決,十一年了,他是怯懦的,他寧願選擇遺忘,也不敢主動走到她麵前請求原諒,可是隻要她肯開口,他願意接受任何條件,願意付出任何的代價,給出任何的補償――任何形式都可以。然而她不,她自己一個人生下孩子,然後靜靜地生活,這不是心如蛇蠍是什麽?他一輩子都脫不了幹係!
  韓述想也不想打開車門追了出去,財叔在後麵大聲問:“那中糧的我到底是拋還是不拋啊?說清楚再走啊!”
  桔年,謝桔年……韓述想叫住她,可是名字到了嘴邊,怎麽也喊不出口,他選擇了沉默地追上去,可是不知道她是否意識到了什麽,他越追,她走得就越快,到了最後索性一路小跑。
  韓述被她的態度激怒了,他當然比她快。在謝桔年的手快要觸到鐵門的時候揪住了她的衣服。
  謝桔年驚叫一聲,猛然回頭,明顯嚇得縮了一下。
  “你幹什麽?我身上隻有兩瓶牛奶。”她驚恐地看著財叔他們的方向,眼裏帶著求救的信號,顯然不敢相信大白天地會出現這種事。
  “什麽亂七八糟地,我不要你的牛奶!你跑什麽?”
  “是你。”她看起來終於認出了他,韓述長舒了口氣,因為財叔他們已經紛紛伸長脖子看了過來,作為肥皂劇的男主角,他很不自在。
  “你這麽多天跟著我到底幹什麽?哦……”她的眼睛瞄到了他昨天來不及換下的陳述上的徽章,恍然大悟“你就是昨天來調查我的檢察院的人……我什麽都沒幹!”
  韓述困惑了,他完全被這個女人跳躍性的思維弄得一塌糊塗,他們好像不在一個頻率上,然後,他忽然明白了一個更可怕的事實――她居然不認得他了。
  不知道為什麽,這個認知讓韓述的眼睛有些濕了,這麽多年來,他煎熬地等待她的懲罰,結果呢,她忘記了……
  “你要怎樣才肯放過我?”沒有理由的,這句話從他嘴裏脫口而出。
  她百思不得其解,定定看了他一會,看他的眉毛,看他的眼睛,然後,她往後退了一步,“韓……韓述,你是韓述!”
  韓述長歎一聲,老天有眼。
  從最初的意外中恢複過來的謝桔年表情的確複雜,可是當她說:“好久沒見,你又長高了”的時候,臉上甚至帶著笑容,一如老友重逢。
  “你先放過我的衣服,拜托,扯扯都變形了。”她打了個手勢,示意他放開。
  韓述頭暈腦脹地鬆手,再問了一次,“你跑什麽,有什麽見不得人的?”
  桔年說,“我忽然想起家裏燒水沒熄火,所以才走快一點,你可以喊我一聲,我聽得見的。”
  韓述不想跟她繼續說下去了,直奔主題,“你還不肯說孩子的事,我的孩子。”
  她的驚愕慢慢放大,說話都不連貫了,“孩子?呃……我沒看見你的孩子,你都結婚啦!”
  “廢話!要我進屋對質嗎?你到底什麽意思?”韓述麵對她時抓狂的感覺正在一點點地被喚醒,他隻記得自己的愧疚,幾乎忘記了她的討厭。
  謝桔年好像輕輕地又顫了一下,“你是說……我侄女在屋裏睡覺,除了她之外,沒有別的孩子。”
  “你就裝吧,你侄女今年十歲,如果我沒有猜錯,她的生日應該在三月份左右,她名義上的父母從來就沒有出現過。”他知道自己說的正中要害,至少這個狡猾的女人沒有再反駁。
  “韓述,我不知道你為什麽來,她不是你的孩子,你搞錯了,她甚至也不是我生的,別人不知道,你應該知道,假如我懷著她,哪來後麵三年的牢獄生活?我怎麽生下她?”
  “你從來就不肯說實話!”
  “隨便你怎麽說,這是很明顯的事情。”
  “那孩子是誰的?”
  “韓述,這是我的事。”
  又來了,他們所有的對話,繞來繞去都終結於這一句,你是你,我是我。韓述的挫敗如山洪爆發。
  透過老朽的鐵門,紅磚的小屋子裏,窗簾被掀起了一角,一張小小的臉蛋一閃而過,簾子又飛快地落下。
  “好了吧,想不到會遇見你,很高興什麽的我就不說了,免得你說我虛偽。我的水要燒幹了。”
  她推開鐵門。韓述不相信她,但是他似乎沒有權利阻止。他的視線尾隨她進入殘舊的院子,茂密的枇杷樹依傍著院牆生長著。
  “等等。”韓述叫住她,“給我幾片枇杷葉子吧,我最近老咳嗽。”

  第十章 許我向你看-1997年
  桔年回屋子裏搬出了一把舊梯子,將它靠在枇杷樹邊,韓述想說,“讓我來吧。”她已經搖搖晃晃地登了上去。作為一個紳士,韓述想當然地伸手去扶梯子腳,誰知桔年並不領情,她顫顫巍巍地踩在第四級階梯上,好像內心掙紮了一會,才說道:“那個,能不能拜托你把手鬆開,你都手抖得厲害,我還不想死。”
  韓述當下有些惱羞成怒,本以為她成心跟自己作對,可是她緊緊攀住梯子時的恐懼是如此認真,讓他不得不相信自己好像是幫了倒忙,隻得訕訕地鬆手。當他收回他的好心後,謝桔年還非常不識時務地說了句“謝謝”。韓述聽著她由衷的感謝,差點沒把這些年積攢起來對她的歉意拋到九霄雲外,心裏恨恨地想,“最好摔死你。”
  可是事與願違,謝桔年在梯子上雖然搖搖欲墜,但是奇跡地屹立不倒,她給韓述摘了滿滿的一捧,別說用來煎水治療咳嗽,就是用來當飯吃,也可以頂上一段時間不挨餓了。
  韓述有些懷疑她這一行徑的潛台詞,她不想留給他這一次用完了下一次再來討的機會。可是他心裏說,如果這件事情得不到一個解決,就算她把樹根給刨了,也一樣沒完。
  他離開的時候,桔年說了再見兩個字。韓述再一次深深鄙視她的口不對心,因為他走到車子附近再回頭,明明看到她偷偷摸摸地在鐵門上加了一把鎖。什麽再見,她肯定希望永遠不見。
  這一邊,謝桔年關上了門,正好聽見有人迅速跳回床上的聲音,她走回住房,經過一個門虛掩著的房間,順手推開門,隻見床上的小人兒擺出了一個極度標準的熟睡姿勢。
  桔年不以為然地對床上的人說了一句,“裝吧,使勁裝。”
  過了一會,女孩果然下了床,跟著桔年走進廚房。
  “我看到了,他是誰?”現在的孩子都早熟,十歲出頭,已經到了對一切表示懷疑的年紀,而且開始對男女之間的事情異樣好奇。桔年想,跟她們相比,自己真是落後了許多,她上小學的時候,還堅信自己是媽媽上廁所的時候拉出來的。
  “嗯?”桔年回頭看了女孩一眼,“哦,他是一個人。”
  她的回答大致上就是一句廢話,顯然無法滿足一個即將進入青春期孩子的好奇心。
  “我知道他是個人!你們拉拉扯扯的,很奇怪,姑,我們沒惹什麽麻煩吧。”
  “哪有那麽多麻煩可以讓我們惹上。”桔年笑笑,這孩子究竟遺傳了誰,當她說到“麻煩”兩個字的時候,語氣裏並無害怕,反倒有幾分振奮,她其實根本就不懂,真正的麻煩不是生活的調味料。
  女孩顯然對姑姑敷衍的態度相當不滿意,“姑姑,你別騙我,我不是8歲小孩,我10歲了。”
  雖然桔年並不知道8歲的小孩跟10歲的有什麽本質上的區別,但是她決定回答完問題讓這個女孩重新上床去睡覺,“一個以前認識的人而已,他看到我們家的枇杷葉,有些激動。要知道,他已經咳嗽很久了。”
  “可是我覺得你怪怪的。”
  “為什麽這麽說?”
  女孩撇了撇嘴,“你笑得很假。”
  “如果你寫作文的時候觀察力這麽強,我猜你的語文成績會提高得更快。”
  “你恨他?”
  桔年終於忍不住地笑了,她最怕小孩子裝大人樣。“你懂什麽是恨?”
  “張麗在班裏其他同學那裏說我壞話我就恨,想把她揉成一團。要不,你就是恨你的抹布。”
  桔年下意識地低頭,爐灶上空空如也,她根本沒有燒水,原本打算用來擦桌子的抹布幾乎被她揉爛了。她把抹布扔回案板上,洗了洗手,“不錯,這個想法很有創意。喏,你的牛奶。”
  “姑姑,他是你以前的男朋友嗎?”女孩接過牛奶坐在了廚房的小板凳上,小孩子的八卦精神也是很強大的。
  “你為什麽對一個陌生人興趣那麽大?”桔年坐到她的身邊。
  “因為他很帥。”
  問題的關鍵詞終於浮出水麵,這孩子不依不饒,不是因為什麽怕惹麻煩、愛啊恨啊,真還是假,其實就是因為她覺得別人很帥。
  “嗬嗬。”桔年幹笑兩聲,看著對麵那張笑臉上幾乎幻成了心字形的一雙眼睛,“大人和小孩的審美觀真的差很多。”
  “要是我以前認識他,我肯定不會忘記,姑,他還會不會來?你有沒有跟他說,我們家的枇杷樹還會結果。”
  “這個啊,大概不會了吧。”
  孩子有些失望地單手支著自己的下巴,不知怎麽地,就走了神。過了一會,才忽然冒出一句:“姑姑,你說我爸爸會不會比他還帥?”
  桔年已經習慣了不管討論什麽事,最終話題都跟她爸爸聯係起來。“當然啦,你爸爸是很帥啊,說得都好像沒見過爸爸一樣。”
  “不是!”孩子把奶瓶一放,激動之下,嘴角還帶著白色的牛奶沫子,“我不是說斯年爸爸,我是說我的親爸爸,生我的人!”
  這個時候,桔年寧可她繼續糾纏在“恨不恨”的問題裏,至少那樣的問題對於孩子而言足夠抽象,她的回答也可以很抽象。她做的最錯的一件事就是不該在去年試圖帶著這個孩子到父母麵前讓她見見“公公和婆婆”,她覺得這麽多年了,父母應該可以諒解她,孩子也需要一個更正常的家庭氛圍。結果,自己和父母多年的僵局不但沒有改變,年老話多沒有分寸的母親甚至當著孩子的麵,說出堂兄謝斯年也不過是孩子的養父這個事實。
  孩子當時已經九歲了,因為從小父母不在身邊,對於自己的身世有種特殊的敏感,她當時還在看著動畫片,居然也聽懂了這爭吵中的夾雜的一句話的含義。
  讓桔年更意外的是,孩子當時沒有哭,直到回到這裏,依然有種詭異的興奮,也許在這女孩的心裏,她一直盼望著自己的生活出現轉機,她的父親不是神秘而從不在身邊的斯年爸爸,母親也不是一個已經死了的人,她沒有必要跟著一個平凡的姑姑一起孤寂地生活,總有一天,她年輕鮮活恩愛的父母會踩著七彩祥雲來到身邊,把她接走,從此過上幸福快樂的生活。桔年母親的話恰恰好證實了她這個朦朧的幻想,讓她覺得這一切是有可能的,她的生活會出現轉機。
  從那時開始,這孩子就沒有中止過對於尋親的高度熱情,她不斷地向桔年打聽詢問自己親生父母的下落和情況,在桔年一再地告訴她自己也不知情時候,又開始不斷地幻想自己父母的樣子,任何一個她喜歡的人,她喜歡的明星,甚至是卡通片主角,都有可能跟她的身世聯係起來。回答她的這些層出不窮,花樣百變的提問讓桔年煩不勝煩,要不是孩子上的是寄宿小學,她遲早要在這些問題麵前白了頭發。
  最可怕的是,不知是電視劇還是少女漫畫惹的禍,有一天,孩子甚至一本正經地質問她,“姑姑,你跟我說實話,我是不是你生的?你小的時候生下了我,不敢承認,所以說我是斯年爸爸領養的。你就是我的媽媽是嗎?”
  桔年當時目瞪口呆,手忙腳亂地用了許多照片、許多言辭才好不容易說服這個孩子,自己從來就沒有生育過,雖然她很渴望自己有一個這麽大的寶貝。
  孩子當時多麽失望啊,淚眼婆娑了許久許久,桔年裝作不知道她縮在被窩裏哭泣,因為麵對這種失望她完全無能為力。在很多種壞的答案麵前,桔年願意給她一個壞得沒有那麽嚴重的。誰沒有幻想,小的時候,桔年不也幻想自己的真實身份是一個公主,她把一顆豌豆放在自己的床墊底下,拚命地去感覺它,結果一夜好夢,她根本就不知道那顆豌豆滾去了哪裏,一個真正的公主怎麽可以神經這樣大條?
  幻想不久是拿來破滅的嗎。
  幸運的是從那以後,關於親生父母的問題出現頻率明顯降低和很多,桔年剛舒了口氣,沒想到韓述今天的出現又擾亂了這種平靜,使得她最頭痛的一個問號再度出現在麵前。
  “你長得那麽可愛,你親生父母當然不會醜到那裏去啊,你在心裏想著他們,他們也在心裏想著你,說不定有一天你們真的可以團圓。”桔年現在已經不再試圖說服孩子,她就是自己的堂兄謝斯年生的。也許讓孩子在心中編造一個永遠不會出現的父母,要比讓她接受自己的斯年爸爸三年都沒有出現這個事實要好。
  女孩看來對這個恭維很受用,她的注意力終於成功地轉移“可是張麗說我沒有她漂亮!”
  “張麗那是嫉妒。”桔年用很公平公正的語氣說道,這種時候,當然要委屈張麗了。
  “我也覺得張麗不漂亮,她媽媽也很胖。對了,姑姑,有件事我差點忘記了,明天中午我可以把李小萌她們幾個邀請到家裏來玩嗎?”
  “當然。”桔年捏了捏她的小臉蛋,“哇,李小萌是你的新朋友?”
  “是啊,以前她們都不跟我玩的,很多人想跟她們玩,她們都看不上。現在她們同意讓我加入到四姐妹裏。李小萌說從來沒有來過我們家,很想來看看。”
  “太好了,明天我該準備什麽?”桔年是真心的高興,這孩子一直沒有什麽朋友,孤獨並不是她的本意。
  “你給我們買薯片吧,記住不要番茄味的,李小萌不喜歡番茄味,巧克力,還有蘋果……不要在財叔的店裏買,財叔店裏都沒有什麽好東西。還有,姑姑,你能不告訴她們我不知道自己的爸爸媽媽是誰嗎?”
  桔年低頭了一會,然後笑道,“什麽都聽你的,公主。哎呀,我應該寫一個清單,下午給你采購去。明天我會早點回來做飯的。”
  “你給我買匹薩餅吧,你做的她們肯定不喜歡。”
  “匹薩呀,沒問題沒問題。對了,家裏我得收拾收拾。”桔年擺開了要大忙一場的架勢。
  “姑姑,我……我還有一個問題。”
  “問吧。”
  “我有沒有可能是你跟那個叔叔生的孩子?”孩子仍舊抓著一個帥爸爸的希望垂死掙紮。
  桔年的笑容頓時在臉上凝固,她重新抓起抹布,飛快地擦著灶台,大概是意識到孩子還佇立在原地等待她的答複,她轉過身指著表情怯怯的孩子,斬釘截鐵地說:“謝非明,我再告訴你一次,他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不好意思。”
  周日的黃昏,女孩握著她的羽毛球拍,欲哭無淚地走在回家的路上。這一天天氣很好,連夕陽都是紅豔豔,連但對於她來說,顯然並不是個美麗的日子。
  早上非明就應該有所預感,她怎麽都梳不好自己的頭發,桔年姑姑新買的一個發卡夾住了幾根發絲,扯得很疼,舊衣櫃裏的裙子翻來揀去,沒有一件可以讓她看上去好一些,她雖沒有李小萌那麽多的漂亮衣服,但是同學到她家裏做客,她不想自己看上去像一隻灰老鼠.
  李小萌她們三個比約好的時間晚到了一會,非明伸長脖子在財叔的小商店門口等了很久,才盼來了她的“貴客”.正打算有模有樣地像個主人似的把小同學往家裏領,不幸的事情發生了,她還來不及出言提醒,李小萌就一腳踩在了財叔門口的一堆流浪狗排泄物上,漂亮的粉紅色娃娃鞋沾滿了褐色的穢物.盡怪財叔一臉歉意,並且深表同情,但這並不能讓李小萌同學的心裏好受一些.李小萌接過非明急急忙忙遞上來的紙巾,忍著做嘔的欲望倉促地將鞋子擦拭幹淨,用歎為觀止的語氣對她的同學說,“謝非明,你住的是什麽鬼地方.”同行的兩個小夥伴想笑又不敢笑,非明一臉化不去的尷尬.
  接下來,不愉快的事情一再發生,先是同學們很快地對非明家空無一物的小院子失去了興趣,不管非明怎麽一再強調,她們也不覺得那顆其貌不揚的枇杷樹有什麽意思;然後,她們幾個擠在非明小小的房間裏,沒有電腦,沒有新奇的玩具,一切那麽淡然乏味,非明努力地想說一些笑話逗她的朋友們高興,結果她發現自己束手無策的樣子本身就已經很好笑.
  說好了要在她家吃午飯的,幾個小女孩數著時間,枯燥地等待中午的到來,因為非明說了,很快,她的姑姑就會給她們帶回很多很多好吃的東西.盡管如此,在班上的女生中最有影響力的李小萌還是不經意地流露出了克製的不耐,她雖然沒說什麽,但是那百無聊賴的神情讓非明深刻感覺自己做了件蠢事,她的家的確沒有什麽好玩的,反而浪費了同學們寶貴的一個周末上午.為了讓大家看起來沒有那麽無聊,她翻箱倒櫃地找出了家裏的相冊,幾個女孩傳閱著,非明打起精神給她們解說著每一張照片的來曆.
  相冊裏的照片大多是非明自己的,她從小就愛照相,在鏡頭麵前可以擺出許多美美的姿勢,每一張照片桔年姑姑都按時間順序認真地收集著,但是,厚厚幾本單人照讓另外幾個同學審美疲勞的同時,也讓她們提出了疑問.
  “謝非明,你家裏為什麽沒有別人的照片,都是你自己的單人照,多沒意思,難道你就沒有跟你爸爸媽媽合照過嗎?”
  “是啊,老聽你說你姑姑,為什麽都沒有聽你提起過你的爸媽?”
  “你家裏除了一個姑姑就沒有其他人了嗎?”
  “我當然有爸爸媽媽,我爸爸是一個畫家,有名的畫家,但是他一年到頭都很忙,經常到全國,不,全世界去采風,所以很少會在家.”這套說辭從小到大非明已經說過無數遍,純熟到無以複加.
  “是嗎?那為什麽你家裏都沒有你爸爸畫的畫.”一個同學看來並不怎麽相信.
  “因為……”
  非明還沒有找到好的理由,李小萌就笑著搶了一句,“非明啊,你爸爸那麽有名,為什麽還讓你跟你姑姑住在這種地方.你爸爸真的愛你嗎?”
  “當然!”非明合上了相冊,大聲說道.同學們的置疑刺傷了她的自尊,“我爸爸當然愛我,比愛所有的人都還要愛一百倍!這裏是我姑姑的家,不是我爸爸家,我隻是暫時住在這裏,不用過多久,我爸爸就會回來把我接走的.”
  “是不是真的啊,謝非明,該不會是家裏的大人騙你吧?大人們都喜歡對那些孤兒說,他們的爸爸媽媽去了很遠的地方,電視裏都是這麽演的哦.”
  “你才是孤兒,我不是.我說過我有爸爸,你們的爸爸都要年輕,很帥很帥.”非明憤怒地反駁,她已經顧不上要跟同學搞好關係了.
  “既然你爸爸那麽帥,為什麽不找一張相片給我們看看?”
  “找就找!”
  非明忍著淚衝進桔年姑姑的房間,拉開抽屜,打開箱子,憤怒地尋找,她祈禱著,讓她找到點什麽吧,一定要找到點什麽,她不能讓同學們看了笑話.
  不知道是不是天上的那個神仙聽到了她的呼喚,在桔年姑姑抽屜的最底層,非明找到了一張有點變了顏色的舊相片,上麵四個年輕的少男少女一身運動打扮,拿著各自的球拍站在校園裏簡陋的領獎台上,手裏還各捧著一本紅色的榮譽證書,似乎是某場校園羽毛球比賽結束後獲獎者的留影.
  站在最左邊看著鏡頭露齒而笑的那個是桔年姑姑,雖然姑姑那時看起來年紀還很輕,但是除了頭發,沒有多大的改變.姑姑右邊是一個頭發短得出奇的男孩子,他也笑得一臉燦爛,但是眼睛卻凝視自己手裏的拍子,好像那才是他的驕傲.最中間的女孩也跟姑姑年輕時一樣,有一頭很長的頭發,像個洋娃娃一樣麵容精致,咋一眼看上去,比姑姑更漂亮醒目,她嘴角微微上揚,眼睛直視前方,那種神態,十歲的非明還找不到恰當的形容詞匯;最最重要的是最右邊的男孩子,微微向左傾著身子,眼睛不知道看向左邊的什麽人或是什麽東西,他的鼻子挺挺的,眼睛很好看,是他!非明覺得就是他了.
  她抓著那張照片,旋風似地衝回自己的房間,把它獻寶似的展示在另外三個女孩麵前,指著最右邊的男孩子說,“看見了嗎,這個就是我爸爸年輕時候的照片.”她心裏有些害怕自己的鼻子會象說謊的匹諾曹一樣變長.
  “真的嗎?謝非明,這是你爸爸呀?哇,他年輕的時候看起來很酷哦.”
  “本來啊,非明長得也很好看啊.”
  非明的臉紅了,自豪的感覺衝淡了她說謊的罪惡感.
  李小萌也不由得捧起了那張照片細看,“謝非明,你爸爸學生時候羽毛球就得過獎,難怪你的球打得不錯.”
  “還好啦.”
  “咦,不對哦.”李小萌轉過照片的背麵,看著上麵的一行小小字,慢慢地念道:“許-我-向-你-看.1997年……謝非明,1997年的時候你爸爸還是個中學生,這也太扯了吧,哈哈,說謊也不打草稿!”
  “我看看我看看.”另外兩個女同學都湊了上來,“是啊,謝非明,你也太好笑了,隨便找一個人都可以做的爸爸?我看你是沒有爸爸吧.大話王.”
  非明用力撥開她們,一言不發地搶回照片,卻怎麽也找不到語言為自己開解.
  就在這時,院子裏傳來了桔年姑姑打開鐵門的聲音.
  “我回來了,匹薩也回來了.”桔年一手提著購物袋,一手捧著匹薩走進來,就看到了這混亂的一幕,個子比另外三個女孩都小的非明似乎下一秒就要掉下淚來,手裏緊緊捏著一張舊照片.
  桔年愣了一下,很快就笑著對小朋友們說,“真對不起啊,下班的公車比往常晚了一些,大家過來吃東西吧.”
  “阿姨,謝非明說謊,她說照片上的人是她爸爸.”追求真理的李小萌不依不饒地說道.
  “有嗎?我看看.”桔年伸手去拿非明手裏的照片,非明不知道賭的是什麽氣,死死不肯鬆手,桔年笑著用了幾分力氣,才把已經變得皺巴巴的照片拿了過來,她用很認真的樣子看了一會,“哎呀,是有點像,不過非明啊,你爸爸比照片上的人要帥一點點吧……匹薩聞起來不錯啊,過一會就涼了.”
  這一場風波就這麽稀裏糊塗地掩蓋過去,但是匹薩大餐也不如想像中那麽好,桔年匆忙之下,隻記得薯條不要買番茄味的,但是卻忘記了匹薩餡裏還藏著許多番茄.大家看起來都好像沒有什麽胃口,草草吃了幾口,同學們就提出告辭了,桔年挽留了幾句,倒是非明緊緊抿著嘴一言不發.
  桔年把小朋友們送走,回到家裏,還沒進門,已經聽到非明的哭聲,她趴在桌子上,傷心得好像沒了整個世界.
  “你罵我吧,你為什麽不罵我?”非明衝著收拾桌子的非明喊道.
  “你幫我收拾收拾,我就不罵你.”桔年笑著說.
  “我是個大話王,沒有爸爸媽媽的大話王,你為什麽不說出來.”
  麵對小女孩發泄的哭鬧,桔年試著去摸了摸她的頭發,被她哭著避開.
  “每個人都有爸爸媽媽,不管他們在不在身邊.非明,就像你希望的那樣,說不定他們在某個地方想著你,隻是他們有不得已的理由.”
  “他們不要我了.我恨你們!”
  桔年咬了一口盒子裏的匹薩,苦笑了一聲,“我恨這塊匹薩.”
  非明在桔年回房換衣服的時候,就抓著她的球拍出了門,她知道自己的脾氣毫無道理,走到姑姑的房間門口,舉起手想敲門,可那句道歉怎麽都不好意說出口,她並不知道,隔著一塊薄薄的門板,她的桔年姑姑沉默地撫平了照片上的褶皺,嘴裏低至無聲地喃喃.
  “你說,我該怎麽辦?跟我說句話吧,一句就好.”
  從家裏出來,非明一直是沮喪的,跟財叔的一對兒女打了一下午的羽毛球,把別人打得铩羽而歸並不能讓她心裏好過一些,最讓人氣惱的是,某次接球的時候,她的拍子掃到了一旁居民晾衣服的鐵杆,那把桔年姑姑買給她的35塊錢的羽毛球拍拍杆居然折彎了.
  就這樣,她呆呆地握著變形的球拍在財叔商店門口坐了好一陣,直到財叔提醒她天快黑了,才慢騰騰地往回家的方向走.短短的一段路,她覺得自己走得無比孤單,仿佛全世界都拋棄了她,比賣火柴的小女孩更可悲.
  接著,她聽到有人對她說,“你的反手殺球姿勢不錯.”

  第十一章 誰沒有做過這樣的夢
  非明看過《不要和陌生人說話》,她深知一個小女孩在路上跟不認識的人搭訕是不對的,而且這個時候,跟任何一個人她都沒有談話的興趣。
  桔年姑姑說過,如果你不打算搭理一個人,那麽最好的辦法就是當作地球上沒有這個人存在,當他是隱形人,當他是水蒸氣。非明也打算這樣做,但是她的段數遠不如桔年那麽高。當那個“水蒸氣”在她身子斜後方輕輕笑起來之後,她終於忍不住扭頭好奇地看了一眼。
  看清來人的那一瞬間,非明揉了揉眼睛,在她確認來的人並不是她看花了眼之後,一種說完慌就被人捉包的羞愧感湧上心頭,就好像她剛剛振振有詞地說張麗被媽媽打得上不了學了,張麗就神采飛揚地出現在辦公室門口。她微窘地把雙手置於身後,看著這個昨天被她指鹿為馬地說成是爸爸的人慢慢靠近她,不知道怎麽辦才好。
  當然,非明根本不會看出來,韓述在心裏也想過一千回,麵對這個有可能跟自己血脈相承的陌生女孩,第一句話應該說什麽呢。
  “我打賭你昨天早上在你家門口見過我,你躲在窗簾後麵是麽?”韓述半蹲了下來,試圖讓視線與這個女孩子平行,他其實不是很清楚十歲左右的孩子應該是什麽模樣,但是下意識地覺得這個小女孩稍嫌瘦弱了一些,假如她長在一個父母雙全的健康家庭,也許應該比現在要茁壯一些。
  他果然看到我在偷看,那麽肯定也知道我拿他來欺騙別的同學!非明的臉慢慢紅了,雙手緊緊捏著身後的羽毛球拍,嘴裏卻還弱弱地反駁了一句,“我不是偷看,就……就看了一眼,姑姑也知道的。”
  “你媽,不,我是說你姑姑有沒有對你說起我是誰?”韓述其實想知道的是,謝桔年會怎麽跟這個孩子解釋昨天早上的事情,但是他又覺得自己在意這個問題好像有些可笑,幸虧對方隻是個小孩子。
  非明回想了一會,“姑姑說你就是一個人。”
  韓述的笑容有些僵,對謝桔年腹誹一萬次。這個女人,她就會糊弄小孩子,他當然是個人――難道,在她看來,他就隻是個會自立行走的人類,僅此而已?
  “你姑姑還說了我什麽?”他繼續笑眯眯地問。
  非明搖頭,打死她也不會主動說出來,姑姑還說了,“他不是你爸爸。”
  “真的沒有?”韓述心裏不是滋味,不過謝桔年至少也沒有在孩子麵前說他是壞人啊,於是他厚著臉皮打蛇隨棍上,“其實是這樣的,我是你姑姑以前的朋友。”
  但是韓述沒有想到現在的小朋友警惕性這麽高。“你是我姑姑的朋友?為什麽我從來沒有見過你?那我問你,我姑姑是什麽血型什麽星座的,她最喜歡的顏色是什麽,最愛吃什麽水果,最喜歡看什麽電視劇?”
  韓述當然不肯承認自己對這些問題一無所知,說服一個小孩子,他自信還是可以的。
  “我跟你姑姑很多年都沒有見麵了,所以你沒有見過我。我們以前認識的時候,也不興星座血型這一套啊。”
  “騙人,姑姑說她從小都很會看星座——”
  “咳咳,我知道她的名字啊,你姑姑叫謝桔年。”他搜腸刮肚,對於謝桔年,他又知道寫什麽呢,“你姑姑是市七中畢業的,我跟她一個學校同年級,你的羽毛球是她教的是吧,以前我們在一起打過球。”
  “我姑姑從來不打羽毛球。”
  “咳咳,你外公原來是市檢察院的司機這總沒錯吧。”
  “外公?我沒有外公。”
  “我是說你姑姑的爸爸。”
  “哦,你說我公公啊,我就見過一次,姑姑說,公公是在家門口下象棋的。”
  韓述覺得自己有必要使出殺手鐧了,雖然他從沒有想過自己無奈地使出這一招。他掏出自己的檢徽,“你看,叔叔是個檢察官,人民檢察官是不會騙人的。”
  非明狐疑地把天安門和五角星圖案的徽章拿在手裏,“檢察官是幹什麽的。”
  “檢察官……檢察官是監督和審查壞人的。”韓述不知道孩子能不能理解。
  沒想到那檢徽在非明手裏忽然變得燙手一般,她飛快地把它塞還給韓述,眼裏流露出些許驚恐,“我姑姑不是壞人,她已經改過自新了,她不會再幹壞事的。”
  韓述感到了重重的挫敗感,孩子對桔年的過往也有所知覺並且為之不安的事實也讓他心裏一酸,他垂下了頭,用雙手使勁搓了搓自己的臉頰。
  他以為這個根本就不相信他的孩子會離開,但是當他放下自己的手,小女孩站在他一步之遙,有些迷惑地看著他,那眼神很專注,甚至帶著點莫名的祈盼。
  不知道謝軍年這些年帶著一個孩子是怎麽生活的。他想著都覺得苦,她怎麽會渾然不覺?
  “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韓述放棄了證明自己身份的努力,他忽然隻想知道她們過得好不好。
  孩子眨了眨眼睛,警惕感似乎在流失,“非明,我叫謝非明。”
  韓述笑了,他說:“我叫韓述。你的名字很特別,是你姑姑給你取的嗎?”
  “我不知道,但是我想應該是我爸爸給我取的。”
  “你姑姑有沒有跟你提過你爸爸?”
  “她總提斯年爸爸,但是我知道斯年爸爸不是我真正的爸爸,總有一天我會找到我真正的爸爸。”
  韓述聽懂了這繞口令一樣的對白,“你有沒有想過你真正的爸爸是什麽樣子的?”
  非明羞澀地搖頭。韓述忍住了用手去撫摸她臉蛋,也忍住了告訴她--“我就是你爸爸”的渴望,他是個成年人,更是個理性人,做事不可以那麽衝動,也不能不想後果,雖然他剛剛查到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
  通過熟人,韓述從謝桔年服刑的監獄裏了解到,她入獄的前幾個月後一直被一場大病困擾,但是監獄裏對她疾病的原因寫得含糊不明,雖然那幾個月並不足以讓她生下一個孩子,但其中必然有隱情――監獄本來就是個複雜的小社會,什麽都有可能發生,大病幾個月都可以寫成病因不明,那麽假如她懷著孩子通過了入獄體檢,最後生下了孩子也不一定是匪夷所思。也許當年發生的事情根本就不是他所能料想的,如果是那樣,他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麽才能填補心裏的惶惑和負罪感。
  他不想孩子察覺到這些灰色的情緒,打起精神,用輕快的語調叉開話題,“我剛才看你打球,你殺球的樣子真的很像我小的時候。”
  “你也喜歡打球?”共同的興趣愛好瞬間縮短了非明對韓述的距離感。
  “我打得可不差,也許我們那天可以‘切磋’一下。”
  “好啊,哦,不行。”非明的小臉蛋垮了下來,“我的球拍都壞了,不知道桔年姑姑還會不會給我買,下周五下午最後兩節是課外興趣課,我在羽毛球小組,現在都不知道怎麽辦才好了。”
  “會好的。”韓述安慰她,“我猜你是在建秀路小學四年級一班?”
  “錯了!我在台園路小學四(2)班。”非明好笑地糾正這個叔叔如此明顯的錯誤。
  “哦……台園路小學四(2)班。”韓述恍然大悟地複述了一遍。
  “很爛的一所學校對不對。”小女孩為自己的學校感到沮喪,按照居住路段,她被劃分到台園路這所教學設備簡陋,學生大多由城市邊緣打工者子弟構成的學校。“你在七中念的中學,七中是全市最好的中學,我猜你小學也差不到哪兒去。”
  “呃,我的母校是七中附小。”
  “我就知道。”
  韓述笑道:“你肯定不知道我的小學過得有多乏味,六年級的時候,班上一半的同學都是小眼鏡,一點意思都沒有。那時我多希望課外興趣課可以像你一樣去打羽毛球,還有,台園小學是寄宿的是吧,哇,多酷啊,我從小就盼著在學校裏過集體生活,真羨慕你。”
  “真的嗎?”孩子的沮喪來得快去得也快,“叔叔,你真的會跟我打球嗎?”
  “當然,我會教你我最厲害的絕技,你是我的……你現在就已經打得很好,比我當年還要有天份。但是過去你姑姑從不同意我的球技比她更好,所以,我教你打球,包括我們今天說的話,能不能當成我們之間的小秘密……你該不會還沒有長大到什麽秘密都藏不住吧?”
  “怎麽可能,這就是我們的秘密!”
  非明這天晚上做了一個夢,她像桔年姑姑那張照片裏的人一樣,揮舞著自己的球拍站在領獎台上,台下歡聲雷動,她的親生父母驕傲地站在最前排為她鼓掌,臉上是喜悅和驕傲的笑容。一覺醒來,她怎麽都記不起夢裏父母的容顏,隻記得他們是那麽年輕好看,服飾精致,勝過了任何一個同學的父母,對了,她的爸爸胸前佩戴著閃閃發光的徽章。
  要是那個叔叔真的是她的爸爸那該有多好啊。可是,就算他不是她爸爸,她也喜歡這個叔叔,也許斯年爸爸是愛她的,但是斯年爸爸總有很多很多事情要忙,也許桔年姑姑也是愛她的,但是姑姑從來沒有認真凝視過她。隻有這個韓述叔叔,他眼裏的喜愛熱烈而直接,就算是個孩子,也可以那麽輕易地感受到。
  想到和自己喜歡的叔叔有了一個共同的小秘密,非明回到了寄宿小學,一連好幾天,心情總算不錯,雖然李小萌她們幾個總在背後看著她說悄悄話,並且故意大聲地笑,非明咬著唇,像姑姑說的,假裝她們不存在,倒也可以挺過去。但是,黑色的星期五還是到來了,以往每到課外興趣課時,都是非明一周裏最開心的時候,隻有在球場上,她才是眾人注明的焦點,可是,這一次她都沒有勇氣告訴桔年姑姑,自己的球拍不小心碰壞了。
  同學們都往教室外走,李小萌她們也笑著招呼她,“謝非明,你還坐在那裏幹什麽?你不是說今天要在球場上把張麗打得心服口服嗎?我們看見張麗已經朝球場走去了哦。你該不會說的每句話都是假話吧?”
  非明不敢大聲跟她們爭執,她那天的確說了慌,就猶如小辮子被她們抓在了手裏,吵得越大,就越多人知道她是個虛榮的大話王。
  “走啊,非明。”說話的是班上最受女孩子歡迎的男生李特。別人都說張麗好喜歡好喜歡李特,可是李特對張麗好,對非明好,對李小萌也好。
  他這個時候跟非明說話,而且用的是非常友善的態度,一方麵為非明解了圍,一方麵又讓非明感到了幾分期待,李特也看她打球嗎?
  她心裏一熱,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我的球拍壞了。”
  “我看看。”
  李特從非明手裏接過她原本藏在課桌裏的球拍,“啊,怎麽搞成這樣。”
  李小萌她們哄笑了起來,“謝非明,你的球拍怎麽歪脖子了。”
  “我不小心掃到鐵柱子上了。”非明低聲說。
  “要不,我借你?”小男生的眼睛像星星一樣亮,像露水一樣澄澈。
  非明笑了。她還小,不知道大家喜愛的男生那點善意的關懷會激起別的女孩可怕的妒忌。隻聽見李小萌大聲說了一句:“李特,你要把你的球拍借給一個謊話精嗎?”
  男孩子一愣。非明漲紅了臉反擊:“你胡說,胡說!”
  “我跟劉倩她們兩個親耳聽到的,你還不承認?”李小萌再次發揮她超乎尋常的正義感,大聲說:“謝非明就是個謊話精!她明明是被收養的,還說她爸爸是個大畫家,更好笑的是,她隨便拿了一張照片,就說裏邊的人是她爸爸,一下子就被我們戳穿了還不承認!”
  “我爸爸就是個大畫家,我,我真正的爸爸也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他很年輕,和很帥,非常愛我……不信,不信的話你們就去問我姑姑。”非明竭力為自己證明一些東西,可是洶湧的眼淚讓她看起來更語無倫次。
  “你還說你姑姑。”李小萌身邊的劉倩用壓低了但大家都聽得到的聲音說,“謝非明說她姑姑是個店長,管很多人,可是我聽我住在他們家附近的一個親戚說,她姑姑就是個賣窗簾的,而且以前還坐過牢!”
  細碎的驚歎聲和四起,連李特都睜大了眼睛,在一個十歲的孩子看來,坐過牢的都是恐怖之極的人物。
  “噓,劉倩,你不要說出來,她姑姑那麽恐怖你不害怕?還有,說不定壞基因也會遺傳,坐牢的人的養大的親戚也會吃牢飯!”
  李小萌還沒說完,非明尖叫一聲朝她撲過去,沒想到衝出去的姿態過急,反被自己的椅子絆了一下,幸而雙手撐地,才沒有摔得很慘,饒是如此,李小萌幾個還是被她眼裏的恨意嚇了一跳,驚叫著退了幾步。非明趴在地上,她再也不敢看李特的臉,腳跌痛了,但是心摔得更嚴重。她一個人痛哭失聲。
  “謝非明,你家裏……你們在搞什麽?”女班主任的聲音從教室門口傳來,包括最理直氣壯的李小萌在內,大家頓時噤若寒蟬,誰都沒有想到這麽快就把老師給招來了,隻有傷心不已的謝非明還俯身大哭,她什麽都不管了。
  “非明,非明……別哭了,聽話,看著我,別哭了。”
  非明透過朦朧的淚眼,看到了韓述叔叔擔憂不已的樣子,她不去想叔叔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甚至不去想這是不是自己的幻覺,就算是幻覺,眼前也是她唯一可以依靠的。她直起身子,下一秒就狠狠地將身子投入到韓述的懷裏,緊緊摟著韓述嚎啕大哭,仿佛世界上的歡愉都被抽走了。
  韓述沒有防備之下,被一個小女孩的重量撞得晃了一下,他還沒有試過將這樣小小的身軀抱個滿懷,無措地張開手,繼而緊緊回抱住因劇烈哭泣而戰抖的女孩,有什麽能讓她如此傷心,莫非天塌下來了嗎?這時,韓述忽然覺得,就算是天塌下來,他也願意弓身為她擋著,為了她――還有另一個曾經的小女孩。
  “沒事了,別哭,告訴我怎麽啦?”韓述將非明的身子推開了一點點,雙手捧著她淚水濕嗒嗒的臉蛋。
  “她們……說我說謊,說我沒有爸爸媽媽,還說我姑姑是壞人。”非明哽咽的樣子好像下一口氣就要上不來。
  “是誰胡鬧?”班主任永遠會偏向哭泣的孩子那一邊,況且謝非明還有親戚在場,她威嚴地環視了一眼,好幾個孩子都低下了頭。
  “是李……”非明憤而檢舉,韓述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打斷了她的話,他笑著對班主任說:“王老師,孩子們相互開玩笑而已,我們家非明當了真,哪有什麽大不了的事?非明,是吧。”
  非明隻顧著把頭埋在韓述懷裏哭,別的都不理會了。
  謝非明在這個班念到四年級,雖然很多人都聽她說過她有個畫家爸爸,但作為班主任的王老師還從來沒有見過她姑姑以外的親戚出現。老師也是人,難免以貌取人,她之前見這個來找謝非明的年輕男人儀表非凡,談吐不俗,竟然沒有想到追問他究竟是謝非明的哪門子親戚。
  “謝非明,這是你叔叔還是舅舅?”老師采取了迂回政策向孩子詢問。
  非明從韓述身上抬起頭來,抽咽著,卻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半蹲在地上的韓述抬起頭來,對老師粲然一笑,然後說出了他這輩子最大的誑語,“非明這孩子是跟同學撒了一個小小的慌,我不是個畫家。”
  因為布藝店這一天搞活動,桔年必須上班到很晚,她之前就已經跟非明打過招呼,讓周末回家住宿的非明自己在家隨便吃點東西。孩子已經習慣了她工作忙時疏於照顧,這一兩年長大了不少,也不再那麽依賴大人了。
  好不容易盤點結束,桔年回到家已經將近十二點,這個時候電視裏兒童節目早已結束,喜歡看電視的非明通常已經在床上做夢了。桔年害怕吵醒非明,經過她房間的時候刻意放輕了腳步,但是卻驚訝地發泄非明房門的縫隙裏竟然還有燈光泄露出來,這孩子這麽晚還亮著燈?
  非明怎麽睡得著,她不舍得睡。
  從韓述叔叔不期然出現在她教室裏那一刻開始,她就像落到泥塘裏的醜小鴨,忽然被一陣風刮到雲端,飄飄然地,在別人訝然的眼神裏,才發現自己一身泥濘變成了白天鵝的羽毛。
  韓述叔叔當著大家的麵說出那句話之後,非明很李小萌她們一樣,都沒有在第一時間對他話裏的意思反應過來,倒是王老師很是嚇了一跳的樣子。
  “你是說,你是謝非明的爸爸?你怎麽會有那麽大的女兒?”
  這句話說完,大多數的在場的小同學都不約而同地把嘴張成了O字型,非明也呆住了,傻傻地盯住韓述看,眼睛也不敢眨一下。
  韓述當時笑著摸了摸非明長長的馬尾:“不是說羽毛球拍壞了嗎,差點趕不及給你送過來。去吧,別誤了你的比賽。”
  他也不等非明解除石化狀態,站來來看了看表,對老師笑道:“我還有點事先走了,這孩子就拜托你了。”說完他再次俯身,把新球拍放到非明的手中,做了個勝利的姿勢,又捏了捏她的臉蛋,便揮手離開了。
  非明當時就覺得自己陷入了一場童話夢境裏,韓述一離開,同學們紛紛好奇地向她打聽。
  “非明,他真的是你爸爸?”
  “不可能吧,你爸爸怎麽會那麽年輕?”
  “謝非明沒有說錯,他爸爸真的很帥耶。”
  “怎麽以前沒有聽說,他是你的繼父嗎?”
  這些唧唧喳喳的聲音在非明耳邊徘徊,但是一絲也沒有鑽進她的腦海裏,她當時整個人都是浮在空中的,隻有手裏的嶄新球拍是那麽真實。她輕輕拉開球拍罩的拉鏈,拿出她十年的人生裏最不可思議的禮物,隻聽見李特“哇”了一聲,“YONEX的新款!”然後李小萌、劉倩她們都湊了過來。
  “給我看看。”
  “我也看看……”
  她們七手八腳地摸著非明的新球拍,再也沒有人記得起這球拍的主人十五分鍾前還是大家紛紛鄙視的大話王,再也沒有人嘲笑她是個寒酸的孤女,再也沒有人懷疑她自我編織的夢境裏那個年輕帥氣的爸爸。她第一次成為了眾人眼裏羨慕的對象。
  非明在她們的好奇心得到滿足之後,才緩緩地伸出了手,小心翼翼地觸了觸拍網,一下,再一下,最後才放心地緊緊把它握在手裏,這是屬於她的東西!她有了新的完美得超乎想像的球拍,更有了新的完美得超乎想像的爸爸,也許還有人生。她想大聲喊,想大聲地笑,想奔跑,但她隻是掉了一滴眼淚,還沒滑落下來,就被喜悅蒸發。
  桔年推門進來,看到的就是這一幕,這孩子躺在床上,懷抱著一把球拍,睜大眼睛一點睡意也沒有,但是看樣子卻像是發呆,當她意識到桔年的出現,緊張地彈了起來,手忙腳亂地把球拍往被子裏收。
  “姑姑,你回來了。”
  “嗯。”桔年輕輕掀開了非明的被子,在非明欲言又止的表情裏拿出了那把球拍。她是行家,那把拍子在手裏掂了掂,這是個好東西,或者說是個奢侈的東西,超剛性碳素纖維的材質,吸震手柄,重量5u,拍柄5G,軟拍杆,亮黃色,看起來不下千元,但又像是特意為小女孩子準備的款型。
  從桔年把球拍拿在手裏開始,非明的眼睛就沒有離開過她的手,似乎渴望著奪過來,卻沒有那個勇氣,隻能哀哀地看著。怎麽會讓姑姑看到了,這下子完蛋了。
  “東西真不錯。”桔年坐在非明床邊,看非明悄悄伸手想要摸回她抱著睡覺的東西,桔年也不動聲色地把拍子挪了挪,正好放在她夠不到的位置,“能告訴我怎麽來的嗎?”
  她的語氣裏不無擔憂,這絕對不是一個孩子,甚至不是她們這樣的家庭能夠承擔的東西,不管出於什麽原因被非明愛若至寶的捧著,都是不合常理的事情。非明這孩子,敏感,愛麵子,愛幻象,當然這是孩子的天性,但是桔年太害怕她走錯一步。她自知不是一個好的家長,但這些年,她真的盡力了。
  “我不是偷的!是別人送的!”非明尖著聲音說。
  “我還是好奇,是誰送你這麽貴重的禮物?”
  非明這時候變成了一直緊閉的蚌,死死守住心裏裹著秘密的珍珠,她不能說也不想說,這是她和韓述叔叔的秘密。
  桔年沒有等到回答,她怔怔坐了一會,答案其實並沒有那麽難猜,還會有誰呢,十一年了,除了堂哥偶爾的一點饋贈之外,她和非明沒有收到過任何禮物。
  “是那天你看到的那個叔叔?”
  沉默其實就代表了事實。
  “非明,我記得我是告訴過你的,小孩子不能無緣無故接受陌生人的禮物……”
  “他不是陌生人,他是韓述叔叔!”
  “他送了你一個球拍,就不是陌生人了?你連他從哪裏來,為什麽來都不知道,我還一直覺得你是個聰明的小孩。”
  “我喜歡他!”非明鄭重無比地說,仿佛這是高於所有原則和法律的理由“我就是喜歡他,他送不送我球拍我都喜歡,誰對我好,我知道。”
  桔年苦笑一聲,她聽著非明繪聲繪色地講述著這一天下午的奇遇,講著她的驚喜,講著同學們的羨慕,越講到最後就越神采飛揚,好像忘記了姑姑可能的責問。
  桔年懂了。韓述這個人,隻要他肯,他總是知道該怎麽樣討一個女孩子歡心,有幾個人能夠拒絕他?何況非明這樣一個小屁孩。他略施小計,就輕易成為十歲女童心中的天使化身。
  是啊,誰沒有虛榮,就像郭襄生日之夜恰逢武林大會,父母無心顧及她,姐姐郭芙嘲笑她,終於楊過率領著各路群豪及時出現,用盡心思使出光怪陸離地招數,為她點燃滿天焰火,一世聰慧的小東邪從此就做了半生瑰麗而淒清的夢;就像父母雙亡的哈裏波特,在習慣了孤寂後忽然在同學們羨慕的眼光裏打開了小天狼星用貓頭鷹送來的火弩箭,寂寞的孩子以為自己從此找到了家。誰沒有做過這樣的夢,誰沒有渴盼過這樣情節裏的主人翁就是自己,她小的時候何嚐例外。雖然她和非明夢的是完全不一樣的東西。
  桔年就這麽打住了苛責這個孩子的念頭,這個可憐的孩子,她有資格做一個夢,但是她又怕非明的這個夢做得無邊無際,醒來得太痛。所以她歎了口氣,“他不該在小孩子麵前說謊話!”
  非明就這麽可憐兮兮地抓住了桔年的衣袖,“姑姑,我希望這是真的,我想他是我爸爸!”

  第十二章 說啊,說你對不起我
  布藝店的促銷活動還在繼續,店門口,店內所有顯眼的地方都貼滿了全場四折起的標識。盡管店址相對偏僻,由於是周末,還是吸引了不少的顧客,桔年是白班的帶班負責人,整整一個早上,忙得連喝水的空閑都快沒有了。
  韓述推門進來的時候正值客源的高峰期,他顯然有些心不在焉,偌大的打折海報都沒有看見,還頗被店裏的人頭湧動嚇了一跳,差點以為自己走錯了地,退出去再確認了一遍,才有些了然。
  這個店他來過三次,除了第一次和朱小北一起見到了謝桔年,其餘兩次,都不怎麽湊巧,謝桔年不是剛交接班離開,就是換休,人沒見著,他又拉不下麵子挑挑揀揀半天空手而歸,所以家裏倒是添置了不少東西。
  昨天晚上,韓述在臥室窗前抽了兩支煙――他高中的時候學會的這個,那時他會在緊張的學習之餘,躲在學校或者家裏的廁所裏換著姿勢在鏡子裏吞雲吐霧,為此沒少被韓院長痛批。後來上大學了,終於自由自在幹自己喜歡的事,可是不知怎麽地,煙癮卻沒了。現在他懷裏揣著一包煙,常常一個月都抽不完,除非是遇上情緒波動較大或者徹夜加班的時候,才會抽上一口,很多時候反倒是用來“孝敬”他調查的嫌犯了。他也搞不懂,自己昨夜忽然有抽兩口的欲望,究竟是出於特別的興奮還是特別的煩躁,不過早上起來的時候,他驚訝地發現,剛換的新窗簾竟然被煙灰燒出了一個手指頭大的洞,所以,他不得不一大早又來到了這裏。
  謝桔年看起來真的很忙,她先是笑容滿麵地陪著一個禿頭的肥胖中年男人挑選到了一床顏色恐怖之極的床單,韓述敢打賭,胖男人懷抱著買到新床單,看著謝桔年那滿意的表情,更多地是出於對床單上躺著的人的向往,真讓他惡心了一回;送走了胖男人,謝桔年又被一對夫婦叫了去,那對夫婦看起來什麽都想買,但是似乎又什麽都不滿意,韓述都在店裏轉悠了半個小時,夫婦中的那個女人一直都沒有找到她稱心的窗簾,那挑揀的手勢和挑剔的表情,很容易讓人覺得她是麵對的不是布料,而是垃圾。既然如此,韓述萬般不解她為什麽還要把時間耗費在這裏。
  韓述裝作也看窗簾的樣子,慢慢地靠近了一些,女人果然還在抱怨,豔麗的太輕佻,素淡的太晦氣,卡通的太幼稚,蕾絲的太繁複,光聽她滔滔不絕,韓述想死的心都有了,謝桔年的笑容居然還是一如既往地熱情,詭異的是,她看起來真的一絲不耐煩都沒有。
  “這個怎麽樣,老婆?”
  “哎呀,太透明了,對麵樓的人都可以看過來,一點隱私都沒有了。”
  韓述聽到這番對話,很不厚道地想起了某個笑話,對麵樓的人要是真的無意中看到這家女主人裸露的樣子,相信很快會自覺地拉緊自家窗簾,從此再也不想打開。他想著,就自娛自樂地笑了起來。輕輕的笑聲引得那對夫婦和謝桔年都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
  韓述單手握拳置於唇邊,佯裝咳了一聲,恰好掩飾住了笑容,然後,他也看向那塊女人嫌透明的布料,露出一個驚喜地表情,自言自語道:“這個不錯,小姐,這個多少錢一米?”
  謝桔年有些意外,但還是相當地配合。她答道:“打完折65元一米,很優惠的,先生。不過店裏的存貨估計也隻夠一個窗子用了。”
  “沒事,一個窗就夠了。”韓述對那窗簾的熱愛看起來很真誠。
  “這位女士……”
  “明明我們先來的!”那個女人果然不幹了,緊緊揪住了那塊窗簾,仿佛一鬆手它就會飛,“給我開票吧,我就要這個了。”
  “哦,這個……沒有問題,我帶兩位去收銀台。”桔年看起來也有幾分無奈,那個女人終於搶回了她的窗簾,去買單的過程中,還不忘示威地朝韓述看了一眼。
  韓述忍住了笑意,用沮喪的聲音對謝桔年說,“小姐,你總得給我推薦一款跟那個差不多的吧。”
  桔年聞言,也沒有辦法,純粹來找事的人,怎麽都是躲不過的。她隻得招來另一個小妹,領了那對夫婦去付賬,自己走回到韓述身旁的一米開外。
  “不感激我為你打發了那個難纏的老巫婆?那句話怎麽說來著,瘦田無人耕,耕了有人爭,有道理極了。”韓述想讓自己看起來輕鬆一點。
  “挑剔一點也沒什麽,顧客就是上帝。”謝桔年的回答中規中矩。
  韓述好像不太喜歡跟人在一米開外對話,他向前挪了半步,笑道:“那你不為我這個上帝推薦一款?”
  謝桔年恰恰好又退了半步,她緊張了,韓述知道。
  “我以為上帝家是不用窗簾的。”謝桔年小聲地說。
  “咳,我臥室的新窗簾不小心被煙灰燒出了一個小洞。”為了證明話裏的真實性,韓述還用手比劃了一下那個洞的大小,“我比較喜歡完美的東西,所以……”
  “其實,假如你窗簾上真有那麽一個小洞的話也有個好處,借著外麵路燈從洞裏透進來的一小束光,晚上起來上廁所,不開燈也可以找到你的拖鞋。”謝桔年小心翼翼地建議。
  韓述想說,不錯嘛,還挺有幽默感,但是他發現她看起來比他更誠懇,他敲著自己的下巴,感覺有點回來了。謝桔年這廝至少有一些地方沒變,她以前就是這個樣子,你第一眼覺得她默默無聞,第二眼覺得她更默默無聞,第三眼她會忽然很低調地讓你大吃一驚。她不喜歡跟人起爭執,凡事不愛出頭,你惹她第一次她求你,你惹她第二次她躲你,可是第三次她會打你個比誰出手都狠的大嘴巴子。韓述總覺得她看上去像隻兔子,白白的,怯怯的,可是說出來的話卻賤賤的,難道這就是流氓兔的精髓?
  韓述現在不想跟她討論窗簾洞跟半夜內急找拖鞋之間的聯係,他打了一個投降的手勢,正色道:“那個,謝……桔年,我們不說別的,好好的,認真地談一談好嗎?”
  “在這裏談?”桔年環視了一眼人越來越多的賣場,由衷地感到懷疑。
  “假如在別的時間你可以賞臉的話更好。”
  謝桔年猶豫了一些,“說實在的,你那天來找我,我也想了挺久的……”
  “結果呢?”韓述很不滿意她這個時候的停頓。
  “結果……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如果你要問孩子的事,我可以很付責任地跟你說,非明跟你沒有關係,在不傷害她的情況下,我願意用任何方式證明,真的……”說話間有個管理層模樣的人走了過來,謝桔年叫了一聲“經理”,然後很讓韓述鄙視地迅速切換了話題,“真的,先生,這個價格已經很優惠了,我們店的活動一年隻有這麽一次,這個麵料跟您的氣質也很相稱的。
  韓述在經理的背影離開了一定距離後,恨恨地甩開謝桔年遞過來的那塊迪士尼圖案的麵料,見鬼的才會跟他的“氣質相稱”,簡直不知所雲。
  “她不是你的孩子,你不要讓她有不切實際的幻想好嗎?”仿佛是擔心自己的話韓述沒有聽懂,她又壓低聲音重複了一遍。
  “那你給我個解釋,孩子是誰的?別跟我說是你堂哥的,你堂哥收養的孩子怎麽會丟給你養,你看上去像個好保姆嗎?你倒是拿個可以說服我的理由出來。”韓述開始耍無賴了,他輕易就將自己認同的“誰主張,誰舉證”、“疑罪從無”的立法理念拋到了火星,至於什麽“公民隱私神聖不可侵犯”更是無稽之談。
  “孩子的確是我從福利院收養的,但我的底子不幹淨,條件也夠不上,所以我堂哥幫了忙。至於為什麽,這是我的事。”
  又來了,為什麽就不能換一句,每到這個時候,韓述才覺得自己是充滿了無力感的。他氣焰頓消,心亂如麻。孩子不是他的?他這些日子裏,不是沒有想過這個結果,畢竟現實不能等同於肥皂劇,而且,就在半個月前,他還想過,假如以後結婚了,也永遠不要孩子,做一輩子的丁克族。更重要的是,跟一個莫名其妙的女人共有一個血脈相連的結晶也並不是什麽值得期待的事情。可是他聽到這個答案,忽然覺得難受了,不是失望,也不是疼痛,就是難受,好像有什麽東西斷了,但是又沒有痛感,悵然無邊。
  他開始意識到,自己究竟站在什麽立場指責她,好像任何一個立場都站不住腳,從當年到現在,謝桔年雖然都讓他受不了,但是她從來沒有做錯――錯的人是他自己。她的退讓助長了他的囂張。
  “這麽說吧……我知道這些年你過得並不好……”
  “呃,其實我過得還可以了。”
  “別打斷我好嗎?唉,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說,那時候我年紀太輕,也不怎麽懂事,我,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我沒去找你,因為我怕見到你,很怕,見到你我會想,原來,原來韓述是這樣一個人……我的意思你懂嗎,我好像欠了你錢,但我不知道拿什麽還,我就得躲一躲,所以我寧願不知道你在哪裏,我就是這麽沒用,你應該看不起我……”從來沒有一場辯論或者陳述讓韓述覺得是這麽艱難,世間的語言都好像成了虛設,萬萬千千的詞匯,他就是不能找到一個合適的。
  “這麽說好像有點無恥是吧。”他自我解嘲地笑了一聲,繼續說:“這些年,我快要說服我忘掉那些事情了,不能想,否則關了燈就睡不著,很困的時候就會胡亂地做夢……好像差不多成功了,我就見到你了……我,我很難受。”他說出了這句話,那些拙於表達的情緒忽然就有了個出口,無論說什麽,其實都歸結於這一句,於是他重複著,“謝桔年,我真的很難受。”
  桔年看了一眼四周,一個引人注目的男人在她麵前沉痛不已的畫麵絕對不是她希望出現在這個時候,這個地方的。別人也許覺得他這番話語無倫次,但是她終於領會了韓述想要表達的意思,“你覺得對不起我,希望懺悔是嗎?”
  韓述怔怔地,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好,如果你心裏有愧,就直說吧。韓述,說啊,跟我說對不起……你為什麽不說呢?說你錯了,就向我懺悔,說你對不起我!”
  韓述有些茫然,但是在他腦子正常運作之前,那句話已經脫口而出,它在他心裏潛伏了多少年?
  “對不起……桔年,對不起。”
  謝桔年看著他,一字一句地說:“好,我原諒你了,韓述。”

  第十三章 我才剛剛做好準備,她就按...
  韓述回到住處,走到樓下的門衛處看見背著羽毛球拍跟門衛聊天的朱小北,才想起他和小北約好的一周一會。他懊惱地看了看時間,幸而離說好的時間還有三分鍾,朱小北來早了,但是他拎著他剛采購回來的新窗簾,忽然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朱小北跟年過半百的門衛大叔聊得正是興起,經別人提醒才注意到經過的韓述,她勾著球拍三步並作兩步跳到韓述身邊,拿起他的手腕也看了看時間,笑道:“我靠,精英們都把時間掐得那麽準?”
  他們說要了要一起去打球的,場地已經提前預定了。韓述是個精力充沛的愛動之人,一段時間沒有舒展筋骨,就會覺得悶得慌,這一次他看到了朱小北一身的運動裝備,竟覺得有些疲憊。但他不想掃了朱小北的興,畢竟是有言在先,便還是說道:“再給我五分鍾,我上去換衣服。你上去坐一會,或者繼續聊,我幾分鍾就好。”
  朱小北不置可否地在他後麵跟了幾步,見四下無人,便打趣道:“看你眉毛都在頭上打了一個結,一周不見,該不會又從爸爸榮升到外公了吧?”
  韓述誇張地假笑兩聲,“很好笑。”
  “說真的,看慣了你神氣活現的樣子,換這表情我不習慣。”
  韓述雙手揉了揉麵龐,做了一個換臉的表情,用標準的六顆牙笑容麵對她,“這樣您老滿意嗎?”
  他說完繼續穿過綠化帶往電梯間走,朱小北跟了上去,“這才差不多。對了,韓述……”
  說這句話的時候,不知怎麽的,前行著的韓述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忽然停了下來,刹不住腳步的朱小北差點前胸貼後背地跟他撞上。
  “我有話要跟你說。”
  “小北,我有句話想要跟你說。”
  幾乎相同的一句話,兩人差不多同時脫口而出,說完了之後都愣了一下。
  “你先說。”韓述打住自己臨時起意要跟朱小北好好談談的迫切念頭,遵循著女士優先的原則。
  朱小北撐著腰“噗哧”一笑,“這種時候我們倒是有默契了。真的讓我先說?好吧。”她裝作很認真地挺直了腰,“那個韓述啊,我過兩天可能會離開G市,有些事需要回新疆處理一下。”
  即使在這個時候,韓述職業性的敏感還是讓他注意到朱小北話語裏獨特的用詞,關於新疆,她用的是“回”,而不是“去”,仿佛那邊是她的家鄉,可她明明是沈陽土生土長的姑娘,新疆不過是她短暫求學的地方。
  韓述選擇了不指出這一點,他聳了聳肩,“什麽時候出發?有很重要的事嗎?”
  “一點私事,對我來說也算是重要吧。”
  “那沒關係啊,需要我給你定機票嗎?什麽時候走,我送你去機場?”
  “送什麽,我又不缺胳膊少腿的,飛機場誰不會去?”朱小北大大咧咧地說。
  “去幾天,要不回來的時候我去接你?”
  “不用,我也不確定什麽時候回來,學校那邊請了長假。”
  “哦。”韓述頓了一下,確實有幾分疑惑,“是不是出了什麽事?我幫得上忙嗎?”
  “大概不行。”朱小北笑著說,她撓了撓頭,“韓述,我們認識也有挺長一段時間了吧?”
  “嗯。”
  “你這家夥,雖然窮講究又臭美一些,不過還是挺可愛的。”
  “求求你別誇我,我難受。”
  “別打岔啊,誇你是過門罷了,我是想說……你也試過吧,有一些地方,一些人,雖然沒有什麽意思,但是就是有一種說不出的……怎麽說呢,魔力?”
  韓述看了朱小北一眼,沒有說話,朱小北覺得自己說的話自己聽著都暈,可是莫名的,她覺得韓述應該理解。
  的確,韓述從朱小北的話裏隱隱聽出了一些什麽,他靜靜地站在原地,沒有出聲,原本打算要說的那些話,似乎都失去了必要性。
  “輪到你了,韓述。”朱小北學他做了一個“洗耳恭聽”的手勢。等了一會,卻沒有聽到韓述說話。“啞巴了?我還以為你要跟我說你家的新窗簾。”
  朱小北人是豪爽,心卻不粗,韓述是知道的。他提起手裏的東西看了一眼,所謂的隱秘,大概隻有當事人自己覺得是隱蔽的。
  他索性直接問:“小北,你跟她……你們是怎麽認識的?”他決定了,要是朱小北問“她”是誰,他就會當自己什麽都沒有說過,直接跳過這一話題。
  朱小北側著頭,韓述起初以為她是為這句沒頭沒腦的問話費解,原來她是在回憶。
  “我以為你會早一點問我這個問題,你們南邊的男人,就是差了這點爽快。你是問我跟謝桔年嗎?我跟桔年是去年在火車上認識的,她從G市到蘭州去,當時正好我也要從蘭州站轉車回烏魯木齊,36個小時,差不多兩天兩夜,她就坐在我對麵位置上,想不認識都難。說來你都不信,更巧的在後頭,那次我回到新疆屁股還沒坐熱,辦好了手續又得屁顛顛地往回趕,沒想到在蘭州站候車的時候又讓我遇上了她返程。她跟我的車票不是同一個車廂,結果我跟別人換了個位子,又跟她麵對麵地坐在了一起。你還別說,她這人有意思。”
  “蘭州?”韓述費力思索著自己關於謝桔年貧乏記憶,沒有一項與這個地點相關,而且根據他從卷宗裏了解到的情況,桔年父母雙方均沒有北方人。他不知道她一個女孩子為什麽要孤身千裏迢迢地奔赴塞北。
  朱小北好像猜到他有此疑惑,她說道:“人家是去旅行的。怎麽,一個人就不能旅行?看你這想法俗的……別以為就你們這四季如春,西北大漠就是光禿禿的一片,其實那邊值得一去的地方多了去。”
  既然說到了這裏,韓述也不想再遮遮掩掩,他追問:“她在火車有沒有跟你聊起過什麽?”
  “其實你想問的是她有沒有問起過你吧?”朱小北說話一點歪都不拐,讓韓述頗有些狼狽,雖然那確實是他的本意。
  韓述這才意識到他們兩人此刻正站在綠化帶的一個垃圾桶旁邊,一個大煞風景的場所,這場突如其來的對話本來就是唐突的。他和朱小北是一對名正言順的戀人,可他們聊起對方的隱私,卻猶如隔岸觀火,這種感覺稍微往深處想一想,都是非常怪異的,以往他們似乎都沒有感覺到,是不約而同的粗心,還是大家都刻意地忽略?也許朱小北第一次在布衣店裏就看出了什麽,有些東西是那麽明顯,可是她沒有問。同樣的,韓述他不也沒有追問,身為自己女朋友的朱小北為什麽草草交代兩句就趕赴新疆,連一個歸期都沒有嗎?
  朱小北看了一眼韓述手裏拎著的東西,“新窗簾看上去真不錯。商店裏最喜歡的就是你這樣的顧客了。韓述,有些事情你想知道的話,為什麽不自己問她,我發誓如果當初我知道我跟她的關係會這麽狗血,我會八卦得更加徹底一些。”
  韓述試著去探究朱小北話裏的意思,可是她眼裏的坦蕩一覽無餘,“韓述,你認為非明是你的孩子?我跟這女孩打過兩場球,小小年紀球打得不錯,過幾年我都贏不了她。”
  原來她連謝非明都認識。韓述搖頭,“我不知道,大概不是……可我忽然覺得,好像不是孩子的問題。我今天去找了謝桔年,是,我承認我心裏有愧,一句話,她說她原諒我了,所有的一切一筆勾銷。可是,事情不應該是這樣啊,小北,我沒有想到我剛剛開始準備,她就按了停止鍵。”他繼而自嘲地笑,“我不知道怎麽停下來,不久前,我還在孩子的老師麵前撒了個慌,她們都以為我真的是孩子的爸爸。”
  “我說你這人平時看上去挺正常的啊,怎麽關鍵時候彪乎乎的……好了,我明白了。你說吧,還是我來說?”朱小北用她習慣性的“咱哥倆誰跟誰”的姿態拍著韓述的肩膀。
  “說?說什麽?”
  “別跟我裝傻,你看起來可不像說廢話的人。”
  韓述沉吟片刻,抓著朱小北停留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說道:“不如等到你從那邊回來再說。如果你在那邊……在那邊……總之,小北,不管到最後怎麽決定,這件事裏錯的那個人都是我。”
  朱小北不以為然,“誰對誰錯,我都免不了我老娘一頓胖揍,在她看來,甩男人可恥,被男人甩更是可恥的立方……你快給我上去換衣服,說好要陪我打夠三個小時,趁你狀態不好,姑奶奶就不信贏不了你!”
  朱小北和韓述的一場球其實隻打了四十分鍾,期間韓述的電話響了好幾次,放在背包裏,誰都沒有聽見,直到中場休息,他才回了個電話,之後走向朱小北,臉色說不出的怪異。
  “咋……咋了,你玄孫降生了?”
  韓述搖頭,一邊用毛巾擦拭臉上的汗水,“院裏打來的,公事。”
  “今天不是周末嗎?”
  “剛剛接到通知,我負責的那個建設局的案子……當事人上廁所的時候,撬開衛生間的氣窗,從六樓跳了下去,當場死亡。就在半個小時前。”
  “不會吧?就是你說馬上就要結案的那個?”朱小北也嚇了一條,雖然她跟那個貪汙的小科長素未平生,但是一條人命就這麽生生地沒了,還是讓人發懵。
  事關職業機密,韓述也沒有說太多,匆匆點頭,跟朱小北交代了幾句,衣服也顧不上換就飛也似地趕往單位。他一度認為,他在城南區最後一個案子確如蔡檢所說,簡單到如切白菜一樣容易,一切如同板上釘釘,不用費多少功夫,馬上就可以結案,然後他順利走人,到市院赴他的新任。這一次韓述錯了,無論是事業還是感情,他認為簡單的事情,其實都遠比他想象中的要錯綜複雜。

  第十四章 我原諒,並不代表我忘記
  韓述臨時離場,朱小北在球館裏獨自坐了會,一個中年大叔見她落單,邀請她打了兩局,朱小北在大叔身上收獲了大獲全勝的快感,末了,大叔邀請她共進晚餐,她以自己要回家帶孩子為由拒絕了,收拾好東西走出球館,太陽西沉,在天邊隻餘一抹暈紅。
  這個球館朱小北來得少,附近一帶也不是很熟,今天韓述跟她提起了謝桔年,她才記起桔年以前跟她說過,離這不遠有個小牛肉麵館味道相當不錯,朱小北卻一直無緣得試。看樣子韓述短時間內是不可能脫身了,現在不正是去品嚐牛肉麵天時地利人和的好機會嗎?朱小北也是行動派,決定了,就二話不說按桔年說起的方向尋找。
  朱小北從小生活在北方,腳踩著的是一馬平川的土地,她們家鄉給人指路習慣指東西南北,東西走向的是街,南北走向的是道,一說就明白,可是到了南方,這些概念完全失去了意義,G市就是一個典型,大大小小的馬路、巷子如蛛網一般,完全不按牌理出牌,這裏上個坡,那裏拐個歪,朱小北自認方向感極好,初來之時也犯了暈。這邊的人指路也有意思,不說方向,隻喜歡講左右,往左,往左,再往右,往右,拐個歪,一不小心就走成了個中國聯通的標誌。
  好在謝桔年不這樣,她指路別有一番意思,她說你在XX路,看見一棟高樓,金燦燦的,就朝那走,然後走過那個有點兒歪的紅綠燈,往前數第五盞路燈對過去的地方就是巷口,巷子裏有不少小吃店,那件牛肉麵館沒有招牌,隻有一棵很像“亢龍有悔”的樟樹,樹旁邊就是了。
  謝桔年說起那些特征物的時候那麽言之鑿鑿,好像比起左右東西,那才是永恒不變的。朱小北當時聽著覺得好玩,現在一路走過去,金色的大樓,有點歪的紅綠燈,第五盞路燈對過去的巷口,巷子裏的小吃店……竟然一樣不少,而且那顆奇形怪狀的樟樹,除了黃日華版《射雕英雄傳》裏郭靖經常比劃的降龍十八掌第十八式“亢龍有悔“,朱小北發現自己再也找不出更合適的詞匯來形容它。
  站在樹下,紅燒牛肉熱騰騰的香味撲麵而來,其實比起跟韓述吃飯時,他對場所、餐具、氣氛的講究,朱小北更喜歡這樣人間煙火的味道。小小的店麵,簡陋得可以,不過正趕上晚飯時間,食客那叫一個多。朱小北吆喝了很久,店老板才給了她一張招牌牛肉麵的塑料小牌,然後她又繼續為在擁擠的店麵裏找位子而發愁。
  店裏的空間也就十來個平方,不規則地擺著幾張低矮的小方桌,朱小北放眼望去,揮汗如雨毫無形象吃麵的人裏,年輕的俊男靚女還不在少數,她看著看著,忽然就眼睛一亮。奇了怪了,難道真的白天不能說人,晚上不能說鬼?
  “桔年,謝桔年?”
  朱小北可管不了那麽多,隔著好幾個人呼喚著那張熟悉麵孔。
  謝桔年真的是在那裏,她忙了一天,現在才下班,布藝店離這就兩個路口,非明去上羽毛球訓練課,孩子不在家的日子,她通常很少開夥,隨便找個地方就地解決肚子問題。
  牛肉麵很燙,桔年吃得很慢。她的那種慢不是培養出來的優雅和矜持,而是不趕時間的閑適,沒有人在等著她,她也不等待任何人,仿佛這樣一碗麵條,可以慢悠悠地吃到地老天荒。
  桔年聽到了有人在喚自己,停住了筷子。“朱小北!”她不由得笑了起來,招呼朱小北過來。
  “我第一次來,就逮著你了,你說巧不巧。”朱小北說。
  “一直說要跟你一起吃牛肉麵的,擇日不如撞日。”
  說話間,朱小北才發現桔年並不是一個人,她的對麵坐著個年輕女孩――又或者說是女人。之所以這樣不肯定,是因為那女子濃妝覆蓋下,幾乎看不出本來麵目,更無從分辨年齡,朱小北隻能從她蕾絲的粉色低胸露臍T恤包裹下的嬌嬈身軀判斷出她年紀不會太大。這個時候天還沒有全黑下來,說實在的,朱小北沒有在自然光線下見識過如此俗豔的打扮,頗有些驚訝。
  那女子看到桔年遇到了熟人,拍拍膝蓋站了起來,騰出自己的位置,然後對桔年抬了抬下巴,“我先去開工了,你們聊。”她沒有跟朱小北正麵打招呼,說完就走了出去,擦過朱小北身邊時,一股濃烈的廉價香水味灌入朱小北的鼻子,朱小北強忍住了打噴嚏的欲望。桔年倒也不留,隻低聲說了句,“小心點兒吧。”
  那女子笑笑,也不回答,走出了幾步,從緊身牛仔褲後麵的口袋裏掏出皺巴巴的煙盒,痀僂著背點著了一根,漸漸走遠。
  朱小北自稱走南闖北,沒什麽沒見識過的,其實她出身家庭根正苗紅,老娘管得緊,從小到大受的教育又中規中矩,雖喜愛四處闖蕩,可遇見的結識的多是斯文人類。她不習慣韓述的精致生活,真正的社會底層卻也難得接觸到。之前坐在桔年對麵的女子,一身的風塵疲憊之色難掩,很容易對其從事的行業有不純潔的聯想,對於這類人,朱小北過去隻從各類媒介的社會紀實欄目中得見,這麽近距離打照麵,倒是頭一遭,因此很難不多看兩眼。
  “你的麵條來了,還不肯坐下?”桔年笑著喚回她的注意力。
  朱小北收回目光,自覺有些唐突,坐下來之後,“嘿嘿”地笑了兩聲,好奇問道:“你朋友?挺有個性的啊。”
  桔年對她的疑惑毫無驚訝之意,拿著鄰桌的小調料罐子遞到她麵前,“這個你要不要……呃,是啊,以前的一個舍友。”
  也許桔年是明白的,這樣簡單的一句回答滿足不了朱小北的好奇,她笑笑,又補充了一句,“在‘裏麵’時的舍友,晚我幾年出來。”
  相識以來,桔年並沒有刻意在小北麵前掩蓋她過去人生中的那段“汙點”,當然,也沒有刻意渲染其中的曲折離棄,關於那段歲月,她最常用的語態是“進去了,後來出來了”,就此一筆帶過。不留心聽的話,會以為她進出的不過是世間最平凡的一個場所。
  若不是桔年身邊方才出現的那個舊時“舍友”身上淪落的氣味,朱小北一直很難把自己認識的謝桔年和真實的罪惡聯係起來。她眼裏的謝桔年就是眼前這個樣子,小小的一張臉,恰到好處的五官,沒有什麽特別讓人驚豔的地方,不張揚也不魅惑,但是組合在一起,就是再合適不過,說不出的耐看。她不算是特別美麗的,但也並非不美麗;給人的感覺並不淩厲,但也不是溫婉;她話不多,卻並不沉悶木納;她看上去並不算太精明,可該知道的東西她全都知道……她什麽都像,又什麽都不像,宛如一個模糊而矛盾的混合體,偏偏又跟別人是完全不能混淆的,她就是她,一個叫謝桔年的29歲女人。
  小北想起初識的火車上,她們相對而坐,漫長的枯燥旅程,誰可解乏?朱小北一向是健談的,跟誰她都能聊得熱火朝天,她當然不會放過自己對麵的同齡之人。謝桔年好說話,但並不容易混熟,朱小北說十句,她往往才適時地回應一兩句,可這一兩句就讓朱小北覺得整節車廂跟她講話最有意思,她最能聽懂自己講的隱諱笑話裏的意味,總在最恰當的時候問一句“然後呢?”讓朱小北得以滔滔不絕地繼續往下侃,你以為她聽得漫不經心,她說出來的卻正是自己要表達的意思。
  路途過了大半,開往蘭州的火車上的最後一個夜晚,車廂裏的乘客已經寥寥無幾,朱小北幾乎一夜沒睡,她就這麽跟一個萍水相逢的陌生女孩說著自己的前二十幾年生活,她說起她的幸事,說起她的遺憾,說起她的朋友,說起她愛過的人和錯失的人。
  謝桔年倚在車廂的玻璃窗旁靜靜聆聽,幾乎沒有任何打斷,她的平靜如水讓朱小北覺得自己的過往變成了一條河流,就這麽慢慢地,慢慢地在兩個人的車廂裏流淌,甜蜜的,辛酸的,如水波躍動,曆曆在目,可是沒有聲息地,就過去了。
  那是朱小北有生以來最酣暢淋漓的一次傾訴,她並不是沒有朋友,但是她的傾訴不需要安慰,不需要勸解,也不需要同情,她隻需要傾聽,一種能夠理解的傾聽。她還記得,那個晚上趕上了壞天氣,玻璃外的荒野,大雨傾盆,閃電的光劃過謝桔年無風無雨的眼睛,是一種極富參錯的對照。
  次日清晨,七點剛過,火車抵達蘭州站,是桔年叫醒了有些犯困的小北下車,朱小北在月台的人潮中短暫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行囊,她的同路人已經不知道去向,那一次,她甚至不知道桔年的名字,關於自己,桔年絕口未提。
  返程時在候車室的再次偶遇是兩個人都意外的,對此,朱小北歸結為“緣分啊緣分”。所以她不由分說,半強迫地讓原本坐桔年對麵的小夥子和自己換了座位和車廂,為了避免兩人再次失之交臂,她主動提出跟桔年交換了姓名和聯係電話,這才算是兩人友情的正式揭幕。
  朱小北的一切在去時已經講完,但她對桔年相當好奇。桔年沒有太多的提到自己,她說自己平淡乏陳,但是為了緩解旅途寂寞,她願意給朱小北講一個故事,一個年少時的故事。
  “如果我知道,故事裏的人有可能跟我相關,我發誓我會把每一個字聽得更仔細。”傍晚的牛肉麵館裏,朱小北坦白地說。其實那個故事朱小北並沒有聽完,桔年的講述太過緩慢,緩慢到小北會覺得這個故事隻有開頭,沒有結局。
  朱小北的這句話讓桔年愣了一下,她沒有作聲。
  小北自顧往下說,“其實,我第一次把他帶到你的店裏,你已經認出他來了吧。”
  桔年正好吃完了最後一口,她說:“你那時剛告訴我你行了大運,找到了結婚的好對象。我不想讓一些細枝末節的東西影響你。”
  “細枝末節?你就是這麽形容我們的韓大檢察官?”朱小北朗聲大笑,“他絕對會傷心的,這個‘細枝末節’甚至假想他是你孩子的爸爸。”
  “非明不是我生的,韓述更不是她爸爸,小北,你大可以放心。我和韓述的事情已經過去太久了,不足以影響到你和他現在的生活。”
  “也不足以影響你自己的生活?桔年,韓述他放不下的,你真的原諒了他?”
  桔年再度沉默了,麵館黑黃難辨的牆壁上嵌著兩台壁扇,沾滿了油汙的扇頁轉啊轉,那塵垢就成了模糊的一團,電扇帶起的風吹動了矮桌上一次性衛生筷的筷套,不安份的就要飛走,桔年伸手按住了它,輕輕將它揉作一團。
  “說對不起是很容易的,說原諒也不難。小北,人活著往往就是吊著一口氣,快樂是一口氣,傷心是一口氣,憤怒是一口氣,仇恨是一口氣,歉疚也是一口氣。韓述他就是憋著這一口氣,所以他不肯放過他自己,既然他需要一種象征性就救贖,那麽我就給他一個原諒,又有什麽不可以的呢。”
  “他都這麽耿耿於懷,你就從來沒有怨恨過?”朱小北問。
  桔年答道:“恨?說沒有恨過的不是人。最初的時候我連自己都恨,我活在這個世界上,就為了在高牆鐵欄裏,晚上透過小鐵窗看外麵的燈熄滅,白天在監獄車間裏踩著縫紉機,領那一個月一塊幾毛錢?可是恨著恨著,竟然就淡了,時間太久,原不原諒又有什麽所謂,對於我來說,他的歉疚並不珍貴,誰的歉疚都不珍貴。剛才那個女孩子你看到了吧,她叫平鳳,我的牢友。你猜的沒錯,她是幹那一行的,反反複複進去蹲也無非為了這個,剛出來賣的時候是因為家裏窮,供幾個弟弟讀書,覺得自己的犧牲很偉大,後來在裏麵過了幾年,出來也想清清白白地過日子,弟弟們都成家了,也不富裕,大概也是感激的,有時塞給她百來幾十塊,有時給點小東西,可又怕她提起那些不光彩的事,自然而然地走往也就少了。她也不是說恨誰,不過是想活著,可是沒文化,沒特長,苦力幹不了,好人不會娶她,總得吃飯吧,弟弟們隔三岔五塞的那點錢還不夠她出去幹一個晚上,她也不願看他們躲躲閃閃的樣子,不重操舊業又能怎麽樣?我說阿鳳的事,其實就一個意思,歉疚也好,什麽都好,那都是別人自己的事情,跟我們沒關係,如果一句原諒可以讓韓述回到他的生活,大家互不打擾,那我就原諒他,其實說實在的,也早就不恨了。”
  小北問:“如果他願意給你一個有價值的補償呢,比如說,未來?他敢當著別人的麵說非明是他女兒,你敢說這僅僅是歉疚?就算你不願意被他打擾,他能罷手?”
  “你們不是……”換成桔年麵露疑惑。
  小北笑道:“韓述是一個結婚的好對象,但世界上還有很多結婚的好對象,好女子何患無夫?我試過了,大概很多人都可以將就著過一輩子,但是她們都不是朱小北。”她說著,有些痞氣地攬著桔年的胳膊,“對韓述,我還算中意的,不過我更中意你啊。”
  “那我們就結婚吧。”桔年隨口說。
  朱小北不顧別人的側目,笑夠了,才低聲對桔年繼續說道:“桔年,我要回新疆去了,江南他得給我一個說法。找個好人嫁了吧,他說得輕鬆,他是我的誰?至於韓述,別的我不敢說,對你他是有心的。假如你肯伸手去抓牢,他至少能給你穩定的生活,不但是你,還有非明。既然可以說原諒,何不……”
  桔年抿嘴淺淺一笑,打斷了朱小北,“那些事情,我原諒,並不代表我忘記。
  ――看,天全都黑下來了,人也少了,你急著趕回家嗎……好的,如果你願意聽那個我來不及講完的故事,那我可以好好把它講完,隻要你願意。”

  第十五章 從蝴蝶到蛹
  很多年華將逝的人回頭看時,都喜歡說一句話:青春務必慘烈一些才好。年少時的記憶血肉橫飛,老來諸事皆忘,舔舔唇,還可以隱約感受到當年熱血的腥甜。這麽說起來,桔年的青春是及格的,或者說,她一不小心又拿了高分,雖然那並不是她的本意。
  張大才女如是說:普通人的一生,再好些也不過是桃花扇,撞破了頭,血濺到扇子,聰明之人,就在扇子上麵略加點染成為一枝桃花;愚拙之人,就守著看一輩子的汙血扇子。青春也是如此,誰當年沒有張狂衝動過,誰沒有無知可笑過,可別人的青春是用來過渡的,用來回望的,大多數人都是聰明人,成熟了之後,隔著半透紗簾欣賞自己的桃花扇,可桔年不同,她撞得太用力,血濺五步,那裏還有什麽桃花扇,生生就染就了一塊紅領巾。
  悲慘嗎,好像是有一點。換作了其他人,隻怕已覺太痛,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桔年不這樣,如某人評價的,她身上有一種消極的樂觀主義精神。桔年怕痛,她屬於痛感神經特別強的那種人,據說三歲的時候家裏人帶她到醫院打針,大人把她臉朝下放在大腿上,胳膊緊緊夾住她的身子,沒想到醫生朝屁股一陣紮下去,她身子不能動彈,兩條腿硬是把一旁的木製注射流理台蹬翻在一米開外,不是因為天神神力,而是因為太痛,不能自已。可是自從學前班以後,每次防疫站的醫生到教室裏給學生注射疫苗,她總是第一個撂起袖子視死如歸地走到醫生麵前。老師問:“謝桔年小朋友,你為什麽特別勇敢啊?”她回答說:“我想把害怕的時間變短一些,打完了針,我就不害怕了,還可以在一旁看著別人害怕。”因為這個回答,盡管她“勇敢”,可是她一次也沒有得到過表揚。
  桔年喜歡做噩夢,因為她知道夢是假的,既然是假的,有什麽緊要,醒來了,怪獸不見了,才知道清晨是那麽好。她說人活在世界上,最幸運的事不是中大獎,而是身陷囹圄的時候,忽然鐵窗外傳來一個聲音說:“抓錯人了,你走吧。”在任何時候,她的心裏都不忘給自己留一條救命的繩索,假如這條繩索救不了她的命,至少她還可以拿來上吊。不管好的記憶,壞的記憶,忘不掉的話就幹脆記得吧,就像你一直按著自己傷口,然後再鬆開,忽然就覺得沒有那麽痛了。就像桔年十八歲生日大半個月那改變了她一生的那一天――她從一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女孩,淪為了一個女囚,可是關於這一天的記憶,十一年來她反複地回想,到了最後,她記得的不過是那一陣涼,留了很多年的長發被一剪刀絞斷,忽然裸露在空氣中的後頸,真涼啊……一如高牆內第一晚,灑在她腳邊的一小片撒了鹽似的月光,涼。
  其實嚴格說起來,三歲以前的謝桔年是一個特別活潑的小姑娘。那時她爸爸媽媽工作忙,基本上她是跟在爺爺身邊生活,隻在周末的時候和回到爺爺住所吃飯的爸爸媽媽團聚。
  爺爺是個從舊社會走過來的老知識分子,退休了之後,還是老幹部群體裏的活躍成員。他的手很巧,不但寫得一手好書法,還能用縫紉機做漂亮的衣裳。桔年從爺爺那裏得到的,除了總比別的小朋友別致鮮豔的花裙子,還有更早的啟蒙。她畫水墨畫猴子獻桃,好幾次在幼兒書畫賽上獲獎,別人還在念著“秋天到了,樹葉黃了”,她就順口溜似地歡快地背誦:“下馬飲君酒,問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歸臥南山陲……”
  桔年並不知道詩裏的意思,可這一點也不妨礙她牽著爺爺的手,在大人們麵前脆聲朗誦,那些拗口的字眼,對她來說一點兒障礙都沒有,她背詩的時候鎮定而嚴肅,叔叔阿姨大伯大嬸們讓她表演個節目,她二話沒說就轉個圈兒又唱又跳,半點怯場也沒有。桔年後來翻看自己兒時的照片,還沒有長開的時候,她的臉真圓,紅撲撲的,蘋果似的,夠得上可愛的標準,再加上膽子大,表現欲強,大人們都喜歡她,她是眾人的小開心果。這麽算起來,她的童年是愉悅的,至少在三歲以前是的。
  桔年剛滿三歲不久,爺爺某天夜裏出去打橋牌,回來的時候臉龐像喝醉了一樣紅,他說自己頭暈,洗了把臉就回床上躺著,一躺就再也沒有醒過來。爺爺死了,桔年的文藝天分似乎永遠就定格在這個時刻,直至現在,她會畫的也仍舊隻有那個猴子獻桃,技巧水平跟三歲的時候沒有任何區別,那再也不是什麽天分,隻不過是稚拙的童年記憶。
  爺爺的喪事一辦完,桔年就得到父母身邊生活,收拾東西時,媽媽覺得她太磨蹭,催促了很多次,使她不得不在經曆了一場死亡後變得亂糟糟的屋子裏放棄了尋找她畫具的打算,抱起自己最喜愛的幾件衣服就回到了自己真正的家。
  才剛上幼兒園不久的桔年雖然和父母相處比不上爺爺親近,但是她熱愛自己的父母,就像所有的孩子熱愛“爸爸媽媽”這四個字本身,一直以來的聚少離多更加深了她對於和父母一起生活的向往。
  桔年的父親謝茂華當時在市檢察院汽車班做專職司機。謝茂華的性格和他的父親、桔年的爺爺完全不一樣,他沒趕上好的時代,讀書少,開車是他最大的專長,也是他唯一的專長,幸而所在的單位還不錯,拿的是當時的鐵飯碗。他是個極度內向和拘謹的男人,不管是語言和行動,都很少表達什麽,或者說是沒有什麽可表達的,即使在家人麵前也一樣。相對應的,他娶的妻子也是個非常傳統和保守的女人。
  桔年的母親原本沒有工作,後來因為丈夫的關係,在市院的職工食堂裏做臨時工。她雖說受的教育也不多,可道德感非常之強烈,自己平時當然是端端正正,衣著打扮清湯寡水一般的素,見到稍微外向熱情的女性,或者太過耀眼的打扮,最愛私下憤憤不平地表達她對於這種“輕佻”的厭惡。
  從被領回家的第一天起,桔年帶回來的花裙子、小發卡沒有一樣能夠入她媽媽的眼,媽媽說,“女孩子,穿得那麽花哨,別人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不正經人家生的。”說這些話時,爸爸則表現出一種讚成的沉默。桔年對“不正經”這三個字的認識不深,但從媽媽的神態來看,也猜到不是什麽好的字眼,她第一次感到惶惑了,她在爺爺身邊很快樂,這些漂亮的衣服她也很喜歡,怎麽就忽然之間變成了不好的東西呢。
  她乖乖地穿回了媽媽給她挑的“素淨”衣裳,從爺爺老房子附近的幼兒園轉到了檢察院家屬幼兒園,正式開始了一段嶄新的生活。她還有很多不對的地方,還有很多是要改正的。爸爸媽媽不喜歡她話太多,每天沒心沒肺的笑,不喜歡她鍾情於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不喜歡她做別人的開心果,那樣顯得瘋瘋癲癲的。他們希望她安靜一些,再安靜一些,
  雖然桔年不知道再安靜下去她和木偶劇裏的假人有什麽區別,可孩子的韌性是無限大的,適應這種變化對於她來說倒也不難。她像大院裏所有雙職工家庭兒童一樣白天在幼兒園做遊戲,晚上回到家聽爸爸媽媽批判電視劇裏的漂亮姐姐妖裏妖氣的,又或者單位裏的某個阿姨輕浮得不得了,還有誰誰誰簡直就是XX……這些詞匯對於她來說新鮮又陌生。
  有一次,爸爸媽媽帶她一起上街買東西(桔年的父母在一同出行的時候從來不會並肩一起走,他們覺得難為情),正好前麵有一對相互摟抱在一起的小情侶,那種親昵的模樣在當時的年代還算是少見的,媽媽於是低聲罵了句:“真是丟人現眼!要是我的女兒以後也跟他們一樣,我二話不說就打斷她的手腳!”
  桔年當時專心致誌地觀察身邊人走路的不同樣子,聽見媽媽突如其來的一句話,嚇了一跳,她不知道自己怎麽地又有那裏不對了。她跟爸爸媽媽在一起兩年了,好像從來就沒有討得他們的歡心,雖然大院裏的其他叔叔阿姨都說她是個漂亮寶貝。
  五歲那年,桔年剛上學前班,趕上了幼兒園裏大型的文藝演出。排練節目,老師們都喜歡用桔年,她膽大,表現力強,學什麽像什麽。那一年班上的舞蹈照例是她領舞,化玩了妝,桔年才想起舞蹈時用的鈴鐺手鐲還丟在家裏。
  老師說,讓家長趕緊給你送過來吧。可是桔年不敢,雖然爸媽那天都休息。好在幼兒園裏她住的那棟宿舍離得不是太遠,桔年頂著一臉的大濃妝,旋風似地衝回她家住的那棟筒子樓。當時正是午休時間,她害怕吵醒了辛苦工作的父母,輕手輕腳地用脖子上紅毛線係著的鑰匙開了門,順利地在客廳鬥櫃上找到了她的手鐲。剛想跑回幼兒園,爸爸媽媽閉著的房門裏傳出了一些動靜。
  桔年以為是自己弄出的響動還是太大,不由得遲疑了一會,可是她站在原地好幾秒,爸媽的聲音似乎並不是察覺到了她的存在。孩子天性的好奇讓她躡著腳走到門邊,偷偷地把耳朵附在薄薄的木板上,隻聽了一會,她就嚇了一大跳。
  沉重的喘息聲在夏日的午後讓人一陣胸悶,桔年聽出了爸爸的,也聽出了媽媽的,他們像是打架,又像是都生病了,她害怕了,腳像沾了膠水似的一步挪動不得,就這麽呆呆地聽著那聲音逐漸消亡。
  謝天謝地,片刻之後,門的另一麵終於傳來了媽媽正常的聲音,前麵有一些桔年聽得不是太清,“……再生一個,我是沒有什麽不願意的,但是院裏計生抓得嚴,該被處分的吧。”
  “處分就處分,要是沒個兒子,這輩子也沒有什麽意義了。”
  “生下來容易,可怎麽上戶口啊?”
  “總有辦法的,多托幾個人打聽打聽。”
  “當初第一胎要是生個男孩就省心了,現在也不用煩心這事。”
  “要不,我們把桔年給送走?”
  “呸,好歹是你親生的,你也不怕別人戳你脊梁骨,再說,往哪送去?又不是個寶?誰肯要?”
  “你還別說,我有了主意,要不把她戶口給轉到我姐那去,給點錢,讓她跟我姐他們兩口子一起過,我們這邊事情就好辦了。再不成,給點錢,托人開個殘疾證明什麽的……”
  桔年聽著,聽著,像是懂了,也像是不懂。漂亮的輕紗舞衣,背後好像濕透了,粘在背上,又養又熱。他們在討論她,還有她未知的敵人。爺爺死了,連爸爸媽媽都不要她了。他們壓根都不喜歡自己。
  就在這種時候,桔年居然還一個激靈地想起來,還有一場演出在等著她呢。她貓著腰,做了壞事似的逃離出她的家,憋著一口氣衝到幼兒園臨時搭建的舞台後台,小朋友們已經在候場了,負責她們這個舞蹈的老師一見到她被汗水衝刷得小花貓一樣的臉,又是生氣,又是鬆了口氣。
  舞台上,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在翩翩起舞。扮演公主的桔年踮起腳尖,紗裙白雲一樣飄揚,她是全場注意力的焦點。
  爸爸媽媽起床了嗎?他們也來看她表演嗎?她忽然想起,她不該這麽鬧騰,爸爸媽媽喜歡她安安靜靜的樣子,否則,他們不知道要把她送到那兒去。
  就這樣,一個孩子想著她緲不可知的未來,漸漸地,竟然在舞台上忘記了她的舞步。桔年越跳越慢,越挑越慢,到了最後,竟然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舞台下一片嘩然,她看見了,也聽見了。指導老師急得跺腳,不停地朝她打著手勢。
  哦,她該旋轉了,拉著扮演王子的小朋友快樂地旋轉。桔年拉起了身邊的男孩,一圈,兩圈,三圈……轉動的時候她什麽都忘記了,隻記得旋轉。就在這個時候,所有的人都笑了起來,大家如此高興,前俯後仰。桔年忽然發現,扮演王子的小朋友正呆若木雞地站在舞台一角,那她手裏拉著的是誰?
  透過身邊那男孩臉上的油彩,桔年如夢初醒,被她強拉著轉圈的,是父母剛從外地調到本院的一個孩子,他被臨時叫來頂替一個星期前發高燒的小矮人。桔年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她轉啊轉,牽錯了一個王子。
  又或者,她根本不是公主。
  白雪公主的故事在笑聲中落幕,從此,桔年排斥所有在眾人注視下的表演。她慢慢地從蝴蝶收斂成了蛹。

  第十六章 一個人的完美世界
  小學二年級時,桔年看上去已經是一個文靜的小姑娘了。幼兒時期表現出來的外向、精靈和強烈的表現欲逐漸褪去,她最常見的模樣就是埋頭書堆裏,合上書頁就一個人發呆,別人叫她時,會有些羞澀地微笑。
  這時謝茂華夫婦對於桔年的挑剔少了一些,除了她把太多的時間用於五花八門的課外書上,讓他們頗有不滿之外,這個女兒已經基本上達到了他們的要求。安靜、省心、端正。當然,他們對桔年的不挑剔,更多的原因是因為這夫婦倆的注意力基本上都放在為一個兒子所做的“努力”上了。他們夫婦生桔年的時候已經響應了國家晚婚晚育的號召,現在年級也已不小,屢次希望,屢次失望,但是有個男孩的強烈欲望讓他們如愛迪生發明燈泡一樣鍥而不舍,百折不撓。
  計劃生育的風刮得緊,謝氏夫婦的生子計劃暗地裏進行了好幾年,隻有桔年看在眼裏。大量生冷不忌的閱讀和獨處的時間讓桔年比同齡的孩子更早慧。爸爸媽媽的同事朋友,還有自家的親戚見到她時,總喜歡感歎一句:“這孩子真是文靜又秀氣啊,乖巧得不得了。”這種時候,謝氏夫婦才會用略帶得色的眼神看一眼這個女兒,而桔年從不多話,連笑容都是淺淺的。
  其實,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桔年已經不再因為爸爸媽媽的忽視而感到失落和寂寞,也從不覺得自身的沉悶。她為了不做“流浪的小孩”,因此給了爸爸媽媽一個文靜的女兒,但是她心裏麵住著一個無比精彩絢爛的世界,這個世界很寬廣,光怪陸離,隻有她一個人在裏麵暢遊,無拘無束。
  當別人誇讚她文靜乖巧,或許她正在研究那個人的鞋子。鞋子可以看出一個人身上的很多細節,八字腳人鞋子有特殊的磨損,走路沒有規則的人鞋頭壞得特別快,這個阿姨基本上每天都穿高跟鞋,她覺得自己永遠不夠高,那個叔叔的鞋頭水濕的痕跡,可是市區裏已經很多很多天都沒有下雨了……當然,她的好奇不僅限於鞋子,他們的手,他們衣服的小褶皺,還有他們說話時特有的表情都非常有意思,觀察這些細節讓桔年感到其樂無窮。
  桔年的想像力也比同齡的孩子更為豐富一些,漫無邊際的幻想是她每天最愛的遊戲。一前一後的兩隻螞蟻在沙發背後的牆上爬,她想象它們剛剛吵架,一個在前麵走,一個不好意思地在後麵慢騰騰地追。橡皮擦越來越小了,她把它當成一個覺得自己太胖的女人,每天晚上,大家都睡著了,橡皮擦小姐就在不停地運動、瘦身,終於如願以償變得苗條。
  發呆的時候,她腦子裏全都是這些古怪的東西,別人叫喚她時,她又是一個再正常不過的文靜小女孩兒,聽話,懂事,還有一點怯怯的。她心裏這個世界的大門緊閉著,爸媽也沒有進去過,雖然桔年曾經想過,如果他們喜歡,她很樂意為他們把門打開。可是他們從來看不到那扇門,隻知道這個省心的女兒偶爾會有一些稀奇古怪的舉措,比如說,蘋果她喜歡橫著切,吃麵條的時候總愛用筷子把麵條纏成奇怪的形狀,然後一個人偷偷抿著嘴笑。
  隨著年齡的增長,桔年心裏的世界就越沒有邊際,門卻越來越小,小得隻容得下一人通行,可是從來沒有人經過,門上都有了灰塵,隻有朝裏的那一麵還是一塵不染。
  桔年更不愛說話了,可是她在她自己的世界裏恣意地笑,生活一點兒也沒感覺到枯燥乏味。
  如果別人給不了她快樂,那她就自己成全自己。
  每次偷偷看見媽媽在廁所裏麵,手裏拿著根奇怪的紙條,桔年就知道,她的弟弟又一次泡湯了,這讓她感覺到有趣,甚至慶幸,隻要弟弟一天不出現,她生活的現狀就可以維持得更久。雖然這種想法似乎有些自私,老師說,自私的孩子不是好孩子。嗬嗬,原諒一個文靜的孩子吧。
  大概是桔年二年級下學期左右,謝茂華開始專職給副院長做司機。桔年想,新走馬上任的副院長工作一定很勤奮,因為他老是出差,爸爸也得跟著他到處跑,三天兩頭的不在家。
  孩子是怎麽產生的呢?桔年這時還沒有從書裏找到明確的答案,雖然隻要是能夠接觸到的書,隻要書裏的字她認識,她什麽都愛看,廣播電視報也看得津津有味,但是裏麵不能解答她小弟弟是怎麽出現的,也許有了解答,她還不能夠理解。不過,至少有一點桔年是知道的,必須要兩個人才能把孩子做出來(像兩個人一起做麵包一樣,你和麵,我發酵),既然有一個人沒空,那肯定是不會出產品的。桔年因此放心了一小段時間。
  說起來,市院副院長的孩子跟桔年同齡,幼兒園的時候,還在學前班做過大半年的同學。桔年對那個男孩最深的記憶來自於他被自己拉著手,不知道轉了多少圈,最後停下來時,半是轉暈,半是嚇呆,張著嘴合不攏的模樣。
  想起那時,雖然在家屬幼兒園裏上學的都是市院職工的子女,但是孩子和孩子之間也有不同,像桔年這樣的,是司機的小孩,食堂工人的小孩,或者是水電工、門衛的小孩,還有一些,當然就是檢察官的小孩,領導的小孩。
  那個年紀的孩子,等級觀念還不強烈,也不怎麽懂得區分這些,可是家長懂得。就像副院長的那個兒子,學前班開學一個月才轉學過來,當時他人長得矮矮小小的,先天性近視,戴一副在孩子看來醜醜的眼鏡,由於從小在父親工作的外地城市長大,根本聽不懂本地方言,說一口饒舌的普通話。起初好一些孩子都背地裏笑話他,不喜歡跟他玩,老師也說不上待見他,要不是原本七個小矮人中的一個臨時生病,是斷然不會讓他上台頂替的。學前班一整年,這個孩子都默默無聞,幼兒園畢業後,也沒有像其他大院的孩子那樣,就近在在按城區劃分的翠湖小學念書,而是被父母送到了七中附小,要不是偶爾放學的時候見到他回家,大家都快忘記了這個人的存在。
  可是,當這個男孩的父親在短短兩年內,由一個科室負責任一躍成為副院長之後,所有的事情都不一樣了。放學後找到玩的小男孩莫名地就多了起來,大家都說他有好多特別有意思的新玩具。副院長出入有專職司機接送,順帶也會捎上兒子一程,謝茂華就是這個司機。不知道哪次茶餘飯後,桔年明明聽爸爸對媽媽說過,韓家的這個兒子太不起眼,可現在爸爸卻總感歎,經常坐他車的副院長公子很聰明――當然,桔年是不能比的。
  桔年不關心這些,直到上小學,她都老是記錯這個男孩的名字。當她認識的字越來越多,偶然的一次從爸爸床底下翻出一本殘缺的武俠小說,她就不由自主地沉溺在那個江湖的天地裏,興許是,她心裏的世界被裝點成了一個浪漫的江湖。對武俠小說的迷戀從此一發不可收拾,她從小學開始啃那些厚厚的大部頭,遇到不懂的字還必須借助於《新華字典》,裏麵的情節一知半解,但是不減其趣味。
  後來,桔年看過了成千上萬部武俠小說,但是最愛的還是初遇時的那個慘不忍睹的殘本,上初三以後她才弄明白,那是溫瑞安《神州奇俠》係列小說的其中一本。裏麵的男主角大俠蕭秋水便寄托了小桔年情竇初開之前對於異性的全部向往。
  “涼風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鴻雁幾時到,江湖秋水多。”
  溫瑞安就是用這寥寥幾句話引出了桔年欽慕不已的一個完美的男人。他氣度不凡、重情重義、行俠仗義,堪稱俠之大者。可是,比起那些正義戰勝邪惡的故事,更吸引桔年的是蕭秋水和唐方的一段癡戀。
  唐方是四川唐門的小公主,她奶奶唐老太太不喜歡蕭秋水,但是陰差陽錯,唐方和蕭秋水江湖偶遇,一場不相識的打鬥裏一眼定終身。其實縱觀全書,唐方和蕭秋水隻相聚過很短的一段時間,然後就是漫長的分離,一生都在相互尋找,總是錯過再錯過。然而,蕭秋水孤身一人獨闖唐門,驚天動地的一場大戰殺出一條血路,隻為了見唐方一麵。
  在不知情為何物之前,桔年就已經設定了她愛情的樣子,一如她在心裏為蕭秋水和唐方設定了一個她想要的結局――
  涼風秋葉裏,蕭秋水拉著唐方的手。
  唐方說:“帶我走吧。”
  他點頭微笑,然後兩人一起攜手飛奔,飛出唐門,飛出江湖,飛出一切的桎梏,飛到一個隻有他們的世界。
  念茲在茲,一日不忘,第一眼是他(她),永遠都是她(他)。這是桔年想象中的蕭秋水,也是她想像中的,她愛的人。至於別的人,他不起眼也好,聰明也好,都是路人甲。
  為著看武俠小說,桔年學會了用早餐錢裏省出一元幾角地到學校附近的租書店借書,她的同學們也來,看的都是漫畫卡通,她還會給她的小說換成跟課本一樣的書皮,騙過老師,也騙過爸媽的眼睛。
  也許注意力分散了,桔年小學時候的成績算不上好。數學題她都會做,可是步驟全對了,往往卻是結果錯誤;語文本來是她的強項,但是作文卻是軟肋。大概她屬於圓肚細口的瓶子,裏麵裝著很多很多,可倒出來卻不容易。
  老師們都不太能夠“欣賞”桔年的作文,不是太荒唐,就是太奇怪。比如說,老師讓寫《我最快樂的事》,誠實的桔年就這麽寫:我最快樂的事就是一個人坐在有風的窗口,一直坐著,一直坐著,很快樂,很快樂……
  不管她打多少個省略號,重複多少次她的快樂。都很難湊夠要求的字數。而且老師似乎一點也不覺得一個人傻坐在窗口有什麽可快樂的,她讓桔年描繪得仔細些,再仔細些。
  快樂就是快樂,怎麽用文字表述呢?盡管桔年的填空題全部是滿分,因為作文這一項,她也從來沒有拿過名次。在上高中之前,全班40個同學,她總是20名,要是全班50個同學,她就是25名。不是特別優秀,也算不上差生,在學校裏從不惹事,不遲到、不早退,上課不愛講小話,除了喜歡獨自發呆,她的學生手冊上也沒有別的缺點。爸媽也沒有苛責她的理由,他們對她也沒有什麽期待――他們的期待都給了姍姍來遲的兒子。
  桔年小學五年級,就在她以為弟弟永遠不會再出現的時候,爸爸媽媽臉上露出了欣喜若狂的笑容,從那時起,媽媽也不在檢察院的食堂幹活了,整天呆在家裏,一天比一天胖。
  桔年的恐懼也一天比一天深。她注意到爸媽背對著她時竊竊私語,開始經常地給她的姑媽打電話,她知道,他們在安排著把她送走,給未來的弟弟騰出一個空位。那時,她有過一個孩子最惡毒的念頭,希望媽媽洗碗的時候,拖地的時候,看電視的時候,唱歌的時候,弟弟就從肚子裏掉出來,沒了,永遠地沒了,那麽,她就可以一直這裏待下去。
  可惜她的意念不能左右事實。媽媽的肚子像個小丘陵時,媽媽搬到了市郊的姑媽家,很少在大院裏露麵了,桔年每個星期都按爸爸的吩咐到姑媽家給媽媽送東西。媽媽的肚子像一座山巒的時,就轉戰到某個鄉鎮的親戚處。
  終於有一天,桔年背著她的小包包,一步一回頭地被爸爸送去了姑媽家。
  姑媽安頓好了桔年,爸爸臨走前,第一次蹲下來撫摸了桔年的小臉龐,他咳嗽了幾聲,才說:“你先在這住著,以後我們再來接你。”
  桔年緊緊拽著她的小包包,好像那是她的所有。
  她讓爸爸失望了,這一次,她沒有乖乖地點頭,而是定定地看著眼前的大人,問了一句:“以後是什麽時候?有了弟弟,你們還會要我嗎?”
  這句話讓爸爸聽過後無比的狼狽,變了臉色地離開了。也許是因為桔年的這句話,除了送生活費過來,爸爸很少探望她。
  姑媽那時哄著桔年:“你爸爸媽媽也很舍不得你,他們心裏也愧疚的。”
  姑媽其實是怕桔年會哭。可是桔年繼續問姑媽:“愧疚是什麽東西?”

  第十七章 巫雨,巫雨!
  姑媽和姑丈生活在市郊,他們做的是販水果的小生意,日子並不難過,可是每天必須起早貪黑。
  桔年有過一個表哥,比她大四歲。但是表哥三歲那年,獨自在家門口的空地上玩耍,一輛農用車經過,表哥被碾在了輪子的下邊,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團,救護車也不必來了。當姑媽和姑丈飛奔回來嚎啕大哭,麵對的也隻能是兒子冰冷的屍體。
  不知是出於什麽原因,表哥不在後,姑媽和姑丈想要一個孩子一直都沒有成功,大概不是所有的人都像桔年爸媽這樣幸運吧,沒有新生兒的誕生來衝淡那陣化不去的哀傷,一對經曆了喪子之痛的夫婦婚姻一度麵臨崩潰,他們哭泣,他們後悔,他們相互怨懟。
  姑丈罵姑媽,那天要不是她在裏屋做飯沒有注意照看兒子,怎麽會發生這種慘事,是她害死了兒子。
  姑媽哭著說,要怪隻能怪姑丈,把家裏的所有事情都推給她一個人,自己整天在外麵忙,他才是間接的凶手。
  那時桔年的爺爺還在世,不想讓女兒和女婿就這麽在悲痛中兩敗俱傷,於是,在表哥去世的次年,就做主給他們抱養了一個剛出生的男孩。男孩的家其實就在姑媽家附近,他爸爸因為酒後殺人吃了槍子兒,媽媽一走了之,剩下一個奶奶難以撫養。
  姑媽和姑丈抱養了這個孩子,日子並沒有如桔年爺爺期待的那樣有所轉機。因為對孩子的家庭知根知底本身就是一個天大錯誤,不管孩子多麽天真無邪,他們每日想著,這個孩子的父親是殺人犯,龍生龍,鳳生鳳,老殺人犯的小孩就是小殺人犯。這個想法讓可憐的孩子變得無比猙獰,反倒成了這對夫婦的一塊心病。再加上桔年的姑夫對兒子的思念太深,感覺任何人的小孩都無法替代自己早夭的兒子,對那個抱來的男孩竟然越來越厭惡,以至於孩子一哭就口出惡言,甚至下重手去打。
  真是為了這個,有孩子的生活還不如兩個人對背對哭泣清靜。孩子在這個家還沒待到三個月,姑媽就把這小男孩送回了他奶奶手裏。別人知道了這件事,他們收養新的孩子益發地難了,就這樣日複一日,直到桔年被送到了他們身邊。
  這麽多年過去了,姑夫對再養一個孩子已經並不感冒。姑姑以前還是挺喜歡桔年的,她說這孩子聽話,文靜,養在身邊有個伴,又能幫幹點活,再說也是幫了弟弟一個忙,弟弟要個男孩是應該的。她們老謝家從桔年爺爺這一支下來,不能斷了香火。
  就這樣,桔年又從檢察院附近的翠湖小學轉到了市郊的台園小學。那時的市郊還有農田,路也不像市區裏那麽好辨認,第一天去上學,姑媽抽時間帶她走了一遭,權當認路。
  “記得路了嗎?”姑媽問。
  桔年點頭。
  她當時是記得的,但是台園小學放學回家,當她第一次獨自走在拐來拐去的小路上,很容易地就弄丟了方向。走啊走啊,就不知道姑媽家到底應該在那一邊了。
  從學校同時一窩蜂湧出來的小學生逐漸從桔年身邊消失,原本一起走在同一個方向的孩子經過了幾個路口也都不見了影蹤,桔年越走,就覺得身處的小路越冷清。太陽在她的左前方一點點地墜下去了,桔年終於停下了腳步,茫然地在原地轉了個圈。郊外的日落是陌生的,風吹過遠處的稻田那起伏的波浪是陌生的,腳邊不起眼的小白花的陌生的,空氣中泥土的腥氣是陌生的,東南西北每個方向都是陌生的……用眼睛能感知到的一切都陌生。
  她知道不能再盲目地往前走了,按照姑媽陪她上學時的路程,她現在早該到家。姑媽和姑丈也許在等她吃飯,她剛住到別人的家,不能一開始就給人家增添那麽多的擔心和煩惱。
  桔年很後悔,一開始覺得方向模糊的時候,她前麵後麵都還有幾個同校的孩子,雖說都不認識,還是可以問一問的,她不該這麽麵薄。現在好了,大家都回家了,如黃昏時飛鳥返巢,隻剩下她。
  正不知如何是好,風把前方草叢吹低了一些,露出了一個人的脊背,穿著白色的衣服,蹲著的姿勢,靜靜地,不出聲,也不動,不知道在幹什麽。
  桔年環顧四周,再沒有別的人影了,她不想一直迷路到天黑,於是壯著膽子走上前兩步。
  “你……你好。”
  那個人沒有動靜,埋伏在草叢裏一動不動。
  書裏看到的關於路邊棄屍的情節忽然就在桔年腦海裏生根發芽,小孩子看太多雜書,果然就不是件好事。這人蹲在那應該不止一小會的時間了,他該不會死了吧?桔年心裏偷偷想。
  至今桔年也不知道,當時十歲的自己麵對一個疑似“死屍”的背影,怎麽就沒有選擇撒腿狂奔,而是驚慌地走到那人身後,怯怯地,抖抖地伸出一根手指,在那人的背上戳了一下。
  手指第一次觸到那人的背時,那人動了動肩膀,可是當桔年第二次加大力道戳過去的時候,那人像被火燒著屁股的猴子一樣,猛地從草叢裏一躍而起。
  這個動作太過突然,桔年嚇了一跳,連驚叫都啞在喉嚨裏。那人受的驚看上去不比她少,退後一步,驚魂未定地拍著胸口。
  “大白天的幹嘛出來嚇人?”
  “我以為你死了。對,對不起啊。”話出了口,桔年才意識到自己大概是失言了,別人好端端的,怎麽就咒他死了呢。
  她等著那人回她一句,“你才死了呢。”誰知道那人愣了一下,垂下拍著胸口的手,就這麽笑了起來。
  現在桔年看清楚了,這個被她誤以為是草叢中的“死人”不過是一個跟她差不多大的小毛孩,那身白色的衣服不是台園小學的校服又是什麽。奇怪的是,男孩瘦瘦的,卻頂著一個大光頭,整個腦勺光可鑒人,襯著寬大的校服,活脫脫像個從寺廟裏跑出來化緣的小和尚。
  一個潛伏在草叢裏的小和尚。
  不知怎麽地,桔年也覺得又幾分滑稽,傻傻地就跟著男孩一起笑了起來。
  “我死了你還戳我?”
  男孩並不比桔年高多少,瘋長的野草都漫過了他的頭頂,有兩根狹長的草葉還橫在他的臉頰邊,尾部翠綠,葉梢帶一點兒枯黃。大概是草掃在臉上癢,他伸手揮開那幾片惱人的葉子。他是個佛前青燈一樣幹淨明亮的小和尚。
  “我想向你問路,叫了你一聲,你沒反應。”桔年止住了笑,略帶不好意思地說。她三年級了,這個年紀的孩子已經知道男孩和女孩是有分別的,更何況是個陌生人。
  “你現在說話就蚊子哼哼似的,誰聽得見啊,冷不丁戳我一下,差點沒把我的魂嚇出來。問路,你想去哪?看你麵生,家不住這附近吧。”
  看他的模樣,儼然地頭蛇。
  桔年沒有說太多,隻是問:“同學,你知道謝茂娟家往哪走嗎?”
  “謝茂娟?”男孩重複了一遍,好像在消化這個名字。
  “對,她是我姑姑,我姑丈姓劉。你知道他們家住哪嗎?”桔年開始有些失望了。這些年她去姑姑家的次數並不多,也不知道怎麽描繪那房子的特征。這一片的麵積並不小,看他皺眉的樣子,未必知道。
  “哦,水果劉啊,我知道。”男孩忽然笑得燦爛,轉身給她指了個方向。“喏,你往那片甘蔗地的方向走,穿過它,這樣走會近一些,然後你會看到一棵特別高的水杉樹,知道什麽是水杉吧,朝樹的左邊拐個歪,一直走,很快就到水果劉的家了。”
  桔年朝他手指的方位看過去,隻見一片看不到頭的甘蔗地。
  “怎麽,你要從大路走?你現在都走偏了,再走大路估計回到家天都黑了。你不相信我嗎?”
  “小和尚”歪著腦袋,一臉的認真。
  “啊?我信。”
  為了證明自己的信任,桔年果然朝甘蔗林的方向走去了,走了五步,她就猶豫了五次,最後還是決定回頭問了一句。
  “你剛才蹲著幹什麽呢?”
  “地上有個螞蟻窩。快走吧,要不你姑姑該著急了,記得啊,樹的左邊拐個歪,一直走,一直走……”
  桔年用了很長時間才穿過那片甘蔗地,甘蔗的葉子掃得她裸露在衣服外的皮膚又紅又癢,左手手背上甚至被鋒利的葉緣隔出了一道口子。不過,桔年心裏隻是想,再快些,再快些就可以回到姑姑家了。
  甘蔗地終於走到盡頭,那邊是一片竹林,竹林的正前方倒是有條小路,可哪裏有什麽水杉?桔年焦慮地回頭望,隻看到成熟的甘蔗那米黃的葉子,想找那男孩對質也是不行了。
  前方路隻有一條,桔年沒有選擇。她想,這裏也許曾經是有一顆水杉的,小路就正好在水杉的左邊,不知是什麽原因,樹被人砍掉了,樹根都掘了去,男孩並不知道。
  她就這麽沿著那條小路走啊走啊,天空變成了灰色,深灰色……月亮已經從另一邊探出了頭。這條路不是更近一些嗎?為什麽好像延伸到無窮盡遠,姑姑的家沒有出現,誰的家也沒有出現,周遭是一坡接一坡的竹林,沒有人聲,隻有蟲鳴。
  當四周終於被黑暗籠罩,桔年才肯相信,那個笑起來幹幹淨淨的光頭男孩也許欺騙了她。他為什麽要捉弄一個陌生的人?答案已經不重要了。桔年甚至不知道怎麽停下來,她就這麽一直走,一直走,地球是圓的,哥倫布不是已經證明了這一點嗎?
  小路上的可見度已經非常低,可以憑借的,不過是天邊朦朧的一點月光。荒野郊外,月黑風高,一個孤身的小女孩,一切恐怖的事情都有可能發生,桔年發著抖,她害怕竹林裏忽然就飄出一隻白衣紅唇的女鬼,隻能拚命地才從腦子裏摒棄這些東西,月光下除了鬼,還有精靈,可愛的精靈。
  桔年飛快鑽進她自己的那個小世界裏,緊閉的門給她阻擋了外界的恐怖,讓她得以跌跌撞撞地,但一路不停地走。外麵不管怎麽黑暗,她的小世界裏月光澄淨霏然,花兒芬芳。
  她不知道走了多久,漫無目的地走。走著走著,不知為什麽,路途的盡頭似乎不重要了,姑媽的家在不在另一頭也不重要了,甚至爸爸媽媽為什麽不要她也變得不重要。
  有什麽可傷悲的呢,從爸爸媽媽的家到姑媽的家,不過是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她心一直都住在自己的世界裏,好好的。
  小學三年級的謝桔年在一次迷路的過程中覺得自己忽然悟了。莫非那個貌似小和尚的男孩子錯誤指出的一條路給了她禪機?就像她長大了之後所聽到的佛經故事,世尊在靈山會上拈花微笑,是時眾皆默然,唯迦葉尊者頓悟。嗬嗬,一個錯誤再加上一個錯誤就是正確,猶如負負得正。
  從沒有料想到,迷路的孩子臉上會帶著一絲笑意,她不知不覺就這麽走到了小路的窮盡處,那裏是蜿蜒而上的,長長的水泥階梯,不知道延伸到天堂還是地獄。
  桔年累了,她記憶中自己還沒有獨自走過那麽長的路,劉海都濕濕地黏在了額頭上。她坐在第一級台階上,把書包解了下來,會有人來找她嗎?假如她靜悄悄地餓死在了這個荒無人煙的地方,樣子會不會變得很難看。
  她伏在膝蓋的書包上,竟然打了一個盹,醒來的時候,聽到了夜色中遠遠近近的呼喚。
  “桔年……謝桔年……”
  伴隨著呼喊聲的,還有許多道手電的光束。
  桔年心裏一緊,被拽回現實。她闖禍了,讓大人們四處尋找。
  “我在這裏,我在這裏!”
  她的聲音足夠大嗎?尋找的人能聽見嗎?
  “我就知道你在這裏!”
  小和尚的臉出現在一道強光的後頭,桔年遮了遮眼睛,察覺他走近,俯身打量坐在台階上的自己。
  “你傻的啊?我騙你玩呢,在甘蔗地的另一頭等你回頭,太陽落山了也不見個人影。你幹嘛不知道回頭?”小和尚問道。
  桔年用說服自己的理由來說服他,“地球是圓的,我為什麽要回頭?”
  小和尚半張著嘴,一屁股坐到桔年的身邊。“傻了,傻了!”
  桔年才不傻,她說:“你才傻,既然騙我,又繞著彎來找我。對了,那棵水杉樹什麽時候被砍掉的?”
  “你怎麽知道那裏有棵水杉樹被砍掉了?”
  “你說的啊!”
  小和尚從手電從下往上把光打在自己的臉上,笑得陰森恐怖。
  “你這人真奇怪,你都不問我為什麽捉弄你。你知道這是哪兒嗎?”
  桔年茫然搖頭,她是真不知道。
  “這裏是烈士陵園啊,從台階走上去,就是烈士墓碑了,裏麵埋著很多很多的死人。還好你沒傻到晚上爬上去。”
  “烈士的鬼都是好鬼!”桔年肯定地說。
  “錯!那除了烈士的鬼魂,還有別的很多很多厲鬼。這裏偏僻,不是紀念烈士的時候,很少人會來。”小和尚說著壓低了聲音,做出害怕的表情,“聽說很多殺人案發生在上邊。冤死的鬼出現時會發出什麽聲音你知道嗎……又像哭,又像笑,又像野貓叫,這些鬼還會變身,從一個變成兩個……”
  “咯咯,咯咯。”桔年冷不丁地笑了起來,把說鬼故事嚇人的小和尚反過來嚇了一跳。
  “你,你怪笑什麽?”他驚駭地問。
  桔年誠懇地誇獎道:“你真有趣。”
  說話間,大人的腳步聲漸近。
  “桔年,桔年,是你在那裏嗎?”
  桔年趕緊收斂了笑容,抓著書包站了起來,嚴陣以待。
  來的是姑媽、姑丈,還有一兩個不認識的大人。
  姑媽一見桔年,就撲了上來,又氣又急又寬心。
  “作孽啊,你一個小孩子放學了不回家,跑到這陰森的鬼地方來幹什麽?你要氣死我啊,當心我告訴你爸爸媽媽。”姑媽把桔年滴溜溜地轉了個圈,發現她身上沒多沒少才鬆了口氣。姑丈也板著臉,一言不發。
  “快說,你跑到這來幹什麽?”姑媽問著桔年,眼睛卻撇了一眼那個小和尚。
  桔年也忍不住扭頭看了那小男孩,他低頭玩著手電筒。
  “我迷路了,到處亂走,就走到了這。是這個同學找到我的。”
  “迷路?你這孩子怎麽這麽笨!”姑媽沒好奇地拉起桔年的手,“走,回去。光顧著找你,晚飯都沒顧上吃,第一天就把你丟了,我拿什麽臉見你父母去?”
  桔年被幾個大人簇擁著往前走,走著走著,仍不住回頭。光頭小男孩還是站在原地,仿佛他的手電是世界上最好玩的玩具。
  “姑媽,他……”桔年怯怯地問了一句。
  姑媽的步子邁飛快,桔年要小跑著才能跟上。
  “那個是殺人犯的兒子,不是什麽好東西,你離他遠著點,不許你跟他玩!”直到看不見那男孩,姑媽才壓低聲音警告。
  “姑媽,那殺人犯的兒子叫什麽名字?”
  “巫雨。”
  現在想起來,桔年居然是從姑媽嫌惡的嘴裏第一次知道巫雨這個名字。
  --巫雨。
  他是巫雨。一個比桔年大一歲的男孩,一個小時候特立獨行剃著光頭的“小和尚”,一個殺人犯的兒子,一個被姑媽和姑丈短暫收養又拋棄的嬰兒,一個……回憶裏最珍貴的傷痕。

  第十八章 掌心的緣分
  姑媽的家其實就在烈士陵園的另一麵的山腳下。桔年初遇巫雨,他讓她繞了一個老大的圈子,走到了相反的一邊。經過了這一次迷路的烏龍,桔年牢牢記住了回姑媽家的路。
  別人問她:“你住在哪裏啊?”
  桔年說:“我住在烈士墓的下麵。”
  姑媽聽見了,連聲“呸”個不停。“童言無忌,童言無忌。你這孩子亂說話,死鬼才住在烈士墓下麵!”
  平心而論,姑媽和姑丈待桔年不差,他們收留了這個不招人待見的孩子,生活上該給她的,一樣也沒有少。
  姑媽是個胖胖的女人,都說侄女像姑母,可桔年長得跟她根本就不像。桔年一張臉上除了眼睛,什麽都是小小的,姑媽五官卻比她大上不止一號。桔年覺得,當自己老去了,也許總有一天也會變得跟姑媽一樣。
  姑丈卻是一個極瘦的男人,他站在姑媽身邊,無論是高度還是體積,都不及他的妻子。胖的人看起來和藹,瘦的人則相反。姑夫給人的感覺就極是陰沉,臉上的法令紋深而嚴厲,他幾乎不會笑。桔年跟姑丈的關係隔著一層,以往也不親近,生活在一起之後,也很是畏懼他。不過,姑丈雖不可親,但也不至於對一個小女孩刁難,更多的時候,他眼睛裏看不見桔年,不責難,也不關心,必須要說話時,口氣也是冷冷的。
  桔年記得最清楚姑夫對自己說的一句話,就是她剛到他們家時,姑媽帶她去看她的房間。房間裏收拾得倒還幹淨,桔年原也沒有期待會有一個溫馨樂園。然而當她打開衣櫃,準備把自己的衣服往裏麵放的時候,才發現衣櫃裏塞滿了小男孩的衣物。
  她起先糊塗,猛然想起,這些難道都是死去的小表哥穿過的?
  桔年沒有見過這個可憐的表哥,她出生前一年,表哥都出事了,可她從大人嘴裏聽說過當年的慘狀,車輪碾過小小的身軀,血、肉、骨骼揉在一起,分不清了。想到這,盛夏的季節,小桔年愣是打了個冷戰。
  當她留心看這房間,桌子上擺著表哥從一歲到三歲的照片,鬥櫃裏放著表哥的玩具,床頭的矮凳上是舊的小人書,這裏本是表哥住的地方,儼然還維持著他生前的模樣,姑媽每日打掃,但東西都保存了下來。
  桔年趕緊去聞床上的被單,還好,雖不是新的,但有洗衣粉的味道和陽光特有的新鮮氣息。這小床小被子,也是表哥過去睡過的?也許是她多疑,她翻過被子的另一麵,看見一小塊模糊的汙漬,讓她不由自主聯想到血,不寒而栗。
  這個時候,姑丈推門走了進來,麵無表情地說:“你在這裏住著。房間裏的東西都不要亂動。記著了嗎?”
  桔年驚慌地坐在床沿。
  “我知道。”她小聲地回答。
  這樣的家庭裏,姑媽就是桔年唯一可依賴的對象,畢竟她們才是血脈相承的,又同為女性。最初的日子,姑媽對桔年是熱絡而關切的,那一次她迷路,姑媽差點就急出了眼淚,也是發自真心。姑媽的噓寒問暖讓桔年一度非常受寵若驚,都不知道怎麽消受這種好。
  不過,就像主人家待客,客人剛來時,總是熱情的,可是客人住久了,就成了一塊心病。熱情持續久了,誰不會覺得累?久病床前還無孝子呢。共同生活了一個月左右,姑媽已經習慣了桔年的存在,一如習慣了家裏新添的一把椅子,椅子剛買回來天天坐,一個月都過去了,跟別的椅子也沒有什麽區別。
  姑媽跟姑丈一樣,為了生計,有很多很多的事情要忙。他們也是最普通的小百姓,生活不容易,勤勞儉樸善良那不是沒有辦法的美德嗎?桔年從姑媽那學會了做飯,每天放學回家先把晚飯準備好,否則姑媽姑丈回來看到冷灶台,是要不高興的。這些桔年都應付得來,她做的東西算不上可口,總可以下咽,兩個大人也不是對飲食講究的人,飽肚即可,不需要精細。
  日子跟窗台上的日曆似的,一個個昨天被撕掉。聽說,弟弟終於在某個鄉下出生了,爸爸媽媽如願以償,桔年還沒機會去看一看,不知道媽媽現在怎麽樣了。爸爸來過幾次,塞給姑媽生活費,每回還留下幾斤蘋果,然後就走了。大人們都是忙碌的,姑媽也顧不上桔年什麽了,也是,桔年太安靜安分了,不會搗蛋,也不會撒嬌,是個存在感很低的孩子。姑媽姑丈不怎麽過問她的學習,也輔導不了,至於孩子在想什麽,這並不重要。每日所說的幾句話無非關於生活起居。
  “吃了嗎?”
  “飯做好了嗎?”
  “睡覺吧。”
  這樣也好。姑媽姑丈不在家,桔年也許更輕鬆一些。姑媽嘮叨,姑丈的臉色永遠難看,他們湊在一起總是吵架,第二天又一前一後推著水果車出門,好像之前的爭吵並不存在。
  唯一讓桔年困擾的是姑媽的大嗓門。姑媽喜歡在鄰居街坊麵前,領著桔年,一遍一遍重複著這孩子父母怎麽顧不上她,自己又怎麽幫了弟弟一個大忙,養一個孩子是多麽不容易,言下之意,自己兩口子是多麽的厚道。非得街坊們都說:“老劉他家的,你們真是好人,這孩子遇到你們是享了福。” 姑媽才肯滿意地結束。
  住附近的大嬸們總喜歡問,“桔年,長大了會不會報答姑媽?”
  迫於“民意”,桔年得一次次地回答:“會的,我長大後要報答姑媽和姑丈。”
  她感激姑媽一家,但是說這些讓她難為情。
  爸爸給的生活費都在姑媽那兒,桔年是一分錢都沒有的。她在長身體的時候,衣服很快就不合身了,每當她拽著短短的衣角,迫不得已地告訴姑媽,姑媽也會給她買新衣裳。但衣裳買回來之後,姑媽又會周而複始地在大家麵前說:“這孩子不知道花了多少錢。可我也不能苦了她啊,衣服總要穿吧,誰叫我隻有一個弟弟呢?”
  姑媽的嘴就是一個天然形成的擴音器。音量大,內容豐富。什麽都可以成為她的談資。
  “我們家桔年啊,小時候營養跟不上,小學快畢業了,身板跟7、8歲似的。別人家的女孩子這個年紀‘那個’都來了,我們家這個,還沒發育。”
  “小小年紀,就已經知道花錢了。這孩子,不愁吃不愁穿,那天還問我要零花錢來著,好像她爸爸給了我多少好處似的。”
  “看書看書,就知道看書,別的都不會。女孩子家家,看那些亂七八糟的雜書,早晚學的不正經。”
  說這些,姑媽也並不是真的厭煩桔年,她做了好事,所以需要對大家傾訴,孩子一些無關痛癢的小毛病,會讓街坊的交談內容變得更為豐富。當然,這些都無損於她撫養了桔年這個事實,也無損於她是個好人這個事實。
  桔年是念著姑媽的好的,但是她同時又討厭姑媽,在這點上,她不是個好孩子。她想,等自己長大了,就報答姑媽,給姑媽很多很多的錢,但一定要離姑媽遠遠的!
  巫雨,桔年心裏更願意叫他小和尚。可她一次也沒有叫出口。姑媽和姑丈都不喜歡巫雨,桔年隻能跟他保持著距離。
  巫雨上學晚,雖說比桔年大一歲,在學校裏居然是同班。每天在同一個教室裏活動,桔年和巫雨可以說是班上最沉默的孩子。隻不過桔年的沉默帶著女孩子的文秀,可巫雨的沉默卻是我行我素,特立獨行。他的與眾不同並不是張狂的,暴虐的,一如人們想象中的殺人犯的兒子,而是靜靜地做著自己想做的事。
  比如他奇怪的光頭,比如他非要坐在教室最後一排角落的位置,比如他會一個人對著螞蟻窩看上很久很久,比如放學他總是一個人繞小路回家。
  桔年還有些小夥伴,即使不熱絡,可總不至於像個異類。不過回家的路上她也沒有別的伴,整整三年,從小學三年級到小學畢業,總是她背著書包孤零零地往姑媽家走,巫雨在前頭十幾步或者後邊十幾步晃晃悠悠。
  他們幾乎不打招呼,也很少主動超越對方。有時桔年也走小路,看到巫雨坐在草堆裏擺動他的狗尾巴草,或者掏地下的老鼠窩,她就走過去看。兩個怪小孩,也許站著看一個方向,也許蹲著湊在一起,為著他們同樣感興趣的東西,可他們不是什麽一起長大的好朋友,連交談都是罕有的。
  有過那麽一兩次,桔年拖著她沒拉拉鏈的書包丟三落四地走路,裏麵的作業本掉出來也沒察覺,巫雨順手撿起來,經過她身邊時,就往她懷裏一塞;還有些時候,桔年出家門的時間晚了,上學的路上發現巫雨還不緊不慢地逗樹丫上的小鳥,就會扯一把他的書包,叫一聲,“遲到了,快跑。”
  因為姑媽姑夫做生意,起床很早,桔年也連帶睡不了懶覺,天沒亮就起床了,於是她養成了晨跑的習慣,晨曦中,沿著甘蔗地一圈,經過竹林小路,到達烈士墓的台階底下,再原路返回。巫雨居然也跑步,他們出發的時間漸漸一致,不過桔年總跑在巫雨前麵一些。她不回頭,可是熟悉的腳步聲總跟隨著她。
  不知道姑媽從哪裏聽到的小道消息,有一次,她問桔年:“我聽別人說,你跟巫雨玩在一起?早上還一起跑步?你可得小心些。”
  桔年麵不紅心不跳地回答:“沒有啊,晨跑的路就一條。我們都沒怎麽說過話。”
  小學畢業了,桔年和巫雨一起升上了22中這所市郊的放羊初中。桔年的弟弟也長到了三歲,弟弟跟媽媽一起回到了爸爸身邊,快樂地生活在一起。
  桔年見過幾次小弟弟,胖乎乎的,很可愛。爸爸給弟弟取名叫“望年”,他們排的是“年”字輩。據說弟弟名字的來由是“望”跟“旺”同音,取其興旺之意,也暗含弟弟是爸媽唯一的指望的意思。這名字也是費了番心思,哪像桔年,出生在春節前,爸爸就給她取名叫“過年”,謝過年,真有意思的名字。後來還是爺爺說不妥,太過草率,因著家裏擺著一盆過年買來討個好彩頭的年桔,謝桔年這個名字就誕生了。
  桔年對自己的名字沒有什麽感覺,不過她有一個房上的堂哥,名字叫“斯年”。如斯年華,桔年喜歡這個名字。
  堂哥年級比桔年大十幾歲,他的爺爺和桔年的爺爺是親兄弟,他們那一脈才繼承了祖爺爺書香世家的傳承,斯年堂哥就是一個著名的畫家,少年成名。桔年小學二年級見過他一次,很是仰慕,跟謝茂華謝茂娟姐弟並不親近的斯年堂哥竟然也對桔年親眼有加,他說,桔年跟她父母不一樣,有他們謝家的靈氣。
  桔年爸媽才沒感覺到什麽靈氣。在他們眼裏,畫家跟戲子一樣是沒個正經的行當,不能算正事,斯年堂哥再出色,他們也覺得不是正經人。至於斯年的私生活,桔年隱約聽過大人的一些詬病,一知半解,無損堂哥在她心中的美好。
  上初中前的那個暑假的某一天,桔年又收到了斯年堂哥從某個歐洲小國寄來的明信片。他說他愛上了一個女人,也不管這樣的話題對於一個小學畢業生來說是不是太生猛了。可是桔年還是很高興。這一天,姑媽和姑丈沒有去做生意,而是出門走親戚去了,隻留桔年一人在家,這也是桔年心情大好的另一個原因。
  姑媽和姑丈的自行車留在了家裏。那個年代,自行車雖說也不算昂貴,可也不是桔年這樣的孩子想要就有的東西。她快上中學了,還沒有學會騎自行車。
  確定姑媽姑丈走遠了,也不會忘記東西再回來取,桔年偷偷摸摸地推著那輛老式自行車出了門。
  桔年不會騎,也不敢騎,那大大的三角架橫梁對於她來說是個不可逾越的障礙。起初她剛出門,還左顧右盼,擔心姑媽的街坊好友看見了會“告發”,拐進小路後,就開始肆無忌憚地推著車奔跑。
  一個傻孩子,連自行車都不會騎,推著車卻跑的興高采烈,多可笑的畫麵。桔年自顧自地開心著。
  車輪碾過石子路,碾過雜草地,碾過竹林邊的羊腸小道。她越跑越快,覺得自己兩條腿跟輪子一起飛了起來。
  竹葉特有的氣息和風一道撲麵而過,桔年幻想自己是坐在自行車後座的美麗少女,清瘦的白衫少年在她前麵輕快地蹬著車,他們不說話,歡笑聲撒在身後,和野花一樣芬芳。
  快樂讓桔年格外忘我,跑著跑著,竟然感覺到不需要自己施力,自行車有股力量帶著她往前,再往前……神奇到不可思議,腳步聲也變成雙重。
  桔年終於回頭看了一眼,視線相對,雙手放在自行車後座上推著車跑的巫雨露出兩排白白的牙齒對她笑了。
  “上車,騎上去。騎啊!”巫雨在身後慫恿著她。
  桔年好幾次做出要翻身上車的姿勢,臨到起腳那一刻,又膽怯了。
  “我不敢,怕摔了。”
  “怕什麽,我撐住你。上去,上去啊。”
  他的聲音似有魔力,桔年咬牙跨過高高的三腳架,腳尖差點夠不著踏板。車子左右搖晃了記下,她用力握著車頭的方向。巫雨真的撐住了她。
  “嗬嗬,快點,再快點,嗬嗬……”桔年笑出了聲來。自行車帶動兩個孩子在小道上飛奔,仿佛這是人世間極致的快樂。
  桔年越騎越順,不一會,就到了烈士陵園的階梯腳下。
  “停,停,停。”桔年喊道。
  沒有人回答她。她回頭以往,車後麵哪裏有扶著她的人。突如其來的驚慌讓桔年亂了陣腳,“撲通”一聲就從自行車上摔了下來。
  巫雨這才從最近的一坡竹子後麵出現。
  “摔了?剛才不騎得好好的嗎?”
  桔年趕緊爬起,顧不上看自己,先扶起車留心看有沒有摔壞,自行車完好無損,她鬆了口氣
  “摔哪了?”
  桔年揉了揉手,“地上砸了個坑,我沒事。”
  “沒事就好,跟我來。”巫雨打了個手勢,讓桔年跟著自己,從階梯往上跑。
  桔年也沒多想,就跟了上去。她來過這許多次,但是因為巫雨說上麵有許多鬼,她覺得,還是不要打擾那些鬼為好。
  那麽長的階梯,從下麵仿佛看不到頭。
  “快點,謝桔年。”巫雨停下來等她。
  “上麵不是有鬼嗎?”
  “笨蛋,鬼魂白天要睡午覺。”
  桔年擦了把汗,繼續努力,261,262……519,520,521!
  整整521級台階,她不知道為什麽要數著腳下,就這一次,她永遠記住了這個數字。
  桔年以為,烈士陵園該有的樣子就是蒼鬆翠柏,但是當她爬上最後一級,跳入視線裏的竟是料想不到的炫紅,猶如一簇火燃燒在肅穆而荒涼的海洋裏。
  “石……石榴花。”桔年上氣不接下氣,但是對這植物卻是認識的。
  “這顆是我的石榴花。”巫雨用陳述的語氣說道。
  “你的?你叫叫它,它能答應?”桔年不信了。
  “石榴,石榴……它答應了,你又聽不見。”
  桔年指著巫雨笑,“你就會胡說。”
  她爬得太急,腦門上全是汗。巫雨也好不到哪裏去,他的臉紅撲撲的,紅得……紅得有些詭異。
  “你的臉,哈哈,你的臉……”桔年一句話還沒說完。巫雨晃了晃,就這麽在她眼皮地下直直地摔倒在地。
  “又嚇我了吧,起來,快起來啊……巫雨,巫雨!”
  巫雨倒地的身軀以一種奇怪的角度扭曲著,好像聽不見桔年的話,幾秒鍾後,他開始抽搐、痙攣,嘴角有帶著血色的沫子。
  快樂來的那麽容易,走得也那麽突然。恐懼刹那間征服了一切。桔年嚇呆了,她不知如何是好,蜷在地上的巫雨,如癲狂而無助的羔羊。
  她跌坐了下來,抱住巫雨僵硬的頭頸,想叫人,可這空空蕩蕩的荒野高處,能有誰聽見她求救的呼喚。
  桔年著急得掉淚,巫雨在她懷裏顫抖,人事不知。桔年唯有乞求時間過去,讓那個捉弄她,默默走在她身後的人重新回來。
  約莫一分鍾,並不長的時間,桔年覺得自己都在焦慮中蒼老了。謝天謝地,巫雨的抽搐漸緩,整個身子由僵意慢慢變得鬆弛,但是仍然動彈不得,昏昏然,脆弱無比。
  等到巫雨終於可以強撐著直起身來,桔年已經感覺不到手臂的酸麻。
  “你好一點了嗎?”桔年其實想說,他不必這麽逞強非要站起來。
  巫雨臉上紅潮褪盡,隻餘鐵青。先前的笑容和歡快蕩然無存,完全站起來時,他搖晃了一下,桔年伸手的去扶。
  “我警告你,要是說出去我殺了你!”他脫口而出的一句惡狠狠的話嚇得桔年的手一抖。她呆呆地看著身邊的男孩。
  巫雨扭過頭,過了一會,又慢慢地坐回桔年的身邊。
  “不要說出去,好嗎。”
  同樣一個意思,他用了兩個截然不同的表達方式,這一次,他是無奈的,哀懇的。
  這才是他,真正的巫雨。
  桔年忙不迭點頭。“我不會說出去的。”似乎怕巫雨還心存疑慮,她又補充了一句,“我發誓!”
  巫雨笑了,光光的腦袋,幹淨分明的五官,牙齒好像會發光。
  “好玩嗎?”他問桔年。
  “啊?”桔年沒反應過來,她的腦海裏全是一個從書上看來的詞。
  ――羊癲瘋。傅紅雪得的就是這個病。學名應該叫癲癇。
  “不好玩。”她沒有辦法撒謊,剛才那一刻的可怕曆曆在目。
  “經常這樣的嗎?”她問。
  巫雨搖頭,“這樣大的發作不經常,從小到大也沒幾次,很少人知道。但是就像個定時炸彈,不知道什麽時候,‘砰’的一聲。”
  他還說,他這個病是從娘胎裏帶出來的,叫什麽原發性癲癇,至今都找不到病因,也沒有辦法根治,隻有服藥控製。大的發作雖然很少,但小的發作還是經常的,因為這個病,他不能過勞,不能激動,不能過度飲水,不能喝酒、饑餓、失眠。現在桔年有些明白了,他為什麽總希望離人群遠一些,再遠一些,又是為了什麽,他晨跑總是慢悠悠地跑在她的後麵。
  “別可憐我。我最怕這樣,所以我恨不得世界上沒有人知道。說不定那一天,發作了,醒不來,悄悄就死掉了。”
  桔年說,“把手給我。”
  換了巫雨跟不上她的思路。
  桔年抓起他的左手。
  “我看過一本關於手相的書,還記得一些。環繞大拇指這條是生命線,從大拇指和食指中間出發的是智慧線,小指下麵朝食指方向走的是感情線。生命線長的人,就可以活得很長很長……”
  她忽然止住了嘴裏的話。
  巫雨的掌紋深秀明晰,唯獨一條生命線,隻到手掌的三分之二處就驟然截斷了。
  “往下說啊,我聽著呢。”巫雨笑著說。
  桔年伸出了自己的左手,疊在巫雨的手邊對比。她的掌紋淺而亂,可生命線竟然跟巫雨的一樣長。
  “你看,我的生命線跟你一樣長。你看我像短命的人嗎?我活著,你就不會死。”桔年安慰他。
  巫雨識破了她,“男左女右,你該給我看右手!”
  “錯了,古時候的男左女右,都是男尊女卑的思想作怪。真正的手相,男女都應該看左手。”桔年並不是欺騙巫雨,姑媽家發黃的手相書上,的確是這麽說的。
  很久很久之後,桔年才知道自己當時學藝不精。那本書她其實根本就沒有讀透。書上還說,左手是先天命根,右手是未來變數,左右手截然不同的人,注定一生起伏多變。她的左手和右手,就是完全的不一樣。
  巫雨的掌紋真漂亮,除了那根短短的生命線。他的感情線很長很長,從拇指和食指中間延伸出一根淺淺的早年貴人線。
  早年貴人線,主青梅竹馬。
  桔年的左手也隱約有這麽一條線。
  他們的掌紋有一點緣分。隻是,桔年當時忽略了,自己那條早年貴人線在金星丘附近出現的落網型斷紋。
  書上寫著,金星丘短紋,主波折、死亡、離別,情傷難複。

  第十九章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
  從那一天起,巫雨這個名字貫穿了桔年的整個青春。
  每天早上的晨跑,他們仍然有默契的一前一後,出門前,桔年會偷偷在運動服口袋裏塞一個蘋果或是桔子,行經沒有人的地方,她就轉身朝巫雨一拋。“小和尚,接著。”
  巫雨喜歡蘋果,假如桔子很甜很甜,他要留著回去給他的奶奶。巫雨和奶奶相依為命,靠低保生活,奶奶年紀大了,過得更不容易,巫雨想對她更好一點。
  上初中後,巫雨和桔年又被編到了同一個班,教室裏,他們不像好朋友那麽湊在一起嘰嘰咕咕的,可是如果有人欺負桔年,巫雨會悄悄地走到那個人身邊,他無需暴力,殺人犯的兒子這個名頭就足以讓人覺得他什麽事都做得出來。
  放學了,桔年也開始習慣走小路回家。巫雨從狗尾巴草和葦草編的小玩意很精致,桔年是唯一的欣賞者。他們還會合著夥兒去偷財叔家曬在門口的紅薯幹,那時財叔還沒有開小商店。通常是桔年很嚴肅地問財叔某個關於人生的問題,巫雨就在簸箕裏飛快地抓上一把,等到財叔回頭,人影都不見了。財叔捶胸頓足地說,要是這一帶的孩子都像桔年這麽乖就好了。桔年“乖乖”地在小路上跟巫雨回合,嘴裏嚼著紅薯幹,世界上沒有東西比這個最好吃。
  桔年還是如癡如醉地迷戀武俠小說,附近書屋裏的書基本上都讓她借遍了。這時,姑媽和姑丈對她看閑書已經加以限製,不時地搜她的書包,發現了是要被罵的,她也不敢把小說放在書包裏,就由巫雨給藏著,反正巫雨比她還天不管地不收地。到了晚上,巫雨像猴子一樣翻上姑媽家後牆倚著的土坡,那裏正對著桔年的房間倉庫,他用樹枝輕輕敲打窗戶的玻璃,等到桔年探出頭,巫雨把書遞過去,桔年就順便給他當天寫好的數學作業。
  巫雨不愛看小說,他笑桔年的沉迷。
  “那裏頭有什麽可吸引你的?”他總是這樣問。
  桔年就跟他說她心中的大俠蕭秋水,她看了這麽多武俠,蕭秋水隻有一個,唐方也隻有一個。
  可是巫雨不以為然,他說蕭秋水這名字跟女孩子似的,哪像什麽大俠。大俠就要像蕭峰一樣,江湖稱道,塞外縱橫。他還說,他祖上就是西北人,總有一天,當他長大了,就離開這裏,到塞外去生活。
  桔年也是讀過《天龍八部》的,她沒忍心點破,蕭峰英雄一世,到頭來卻嚐盡人間冷暖,死得悲壯卻也淒涼。何況正所謂英雄氣短,兒女情長,故事裏,他和阿朱的塞外之約不也是鏡花水月一場?
  初二以後,學校要求學生德智體美勞全麵發展,每人必須選擇一項體育活動參與。男孩子大多選足球、籃球、排球,女孩子則鍾情於健美操、踢毽子。巫雨選擇了羽毛球,相對於別的球類來說,這項運動對體力的要求沒有那麽突出,他還沒有在學校發作過,從老師到同學,沒人知道他得了那樣的病。
  桔年也選了羽毛球,她說她不喜歡健美操和踢毽子,其實她是害怕巫雨太過孤僻,沒有人跟他對打練球。
  掌握了要領,巫雨對羽毛球的熱愛與日俱增,偷得空閑,兩人就在烈士陵園台階盡頭的那一塊空地上練習。桔年純屬陪太子讀書,一天天下來,技藝漸純熟,反手殺球既準且狠,要是較真,巫雨竟完全不是他的對手。巫雨一次次從石榴樹上取下卡在那裏的球,擦著汗笑道:“你哪裏是來陪我練的,你是來挫傷我積極性的。”
  練完球回家,有過那麽一回,街坊家的其他男孩子也跑到烈士陵墓附近玩,看到他們邊笑邊說話,就怪聲怪氣地叫:“噢噢,頭碰頭,不要臉……謝桔年跟小殺人犯玩在一起啦……”
  巫雨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這個帽子他已經戴習慣了,就像身體的一部分。桔年又慌又氣惱,她不明白為什麽人人都不肯放過巫雨,他做錯了什麽?
  看著那幾個孩子跑開的背影,桔年偷偷從地上抓起一把小石子就朝他們扔,巫雨攔住了她。他是個殺人犯的兒子,但他從來沒有傷害過任何人。
  桔年和巫雨玩在一起的謠言再次傳到了姑媽姑丈耳朵裏,別人都說親眼看到他們放學後從小路一起回家,而桔年回家做飯的時間越來越晚也是個事實。姑媽在家門口狠狠斥責了桔年。她問:“你是不是跟那個小殺人犯混在一起。”
  一直低頭“伏法”的桔年怯怯地回一句:“他沒有殺過人。連一隻雞也沒有殺過。”
  桔年很少頂嘴,姑媽激怒了,整個人都亢奮了起來,扯著嗓子罵道:“喲,還護著她。你這就嫁給他啊,跟著他走啊,還賴在這裏幹什麽?隻要別說是我把你教成這樣的,什麽我都由著你。”
  姑媽的聲音把剛吃完晚飯的鄰居都引了出來,大家好奇地張望著,這個話題也讓旁觀者格外感興趣。桔年再也不說話了,她任姑媽使用各種詞匯大罵不停,眼眶裏含著淚,看著那一天的夕陽。
  兩片雲彩遮住餘暉,像一隻微笑的小熊。巫雨說過,朝霞不出門,晚霞行千裏。明天又是個好天氣,怕什麽呢?
  可是桔年還看到,巫雨家的門也打開了一條縫,隨後又緊緊關上了。
  接下來幾天,放學後巫雨都沒有在小路上等桔年,學校準備開展一次羽毛球比賽,這是巫雨主動報名的第一次集體活動,可是他球也不練。桔年在路上堵住他,問他這是為什麽。巫雨的解釋是,他的拍子壞了,也沒錢再買一個,比賽就放棄吧,以後也不打了。
  巫雨家裏的境況桔年心裏明白,就算這隻是個借口,她也無從反駁。晚上關了房門,桔年翻出自己這些年一角一分從嘴邊積攢下來的“救命錢”,點了三遍,還是7塊6角。那時最便宜的一款羽毛球拍要12塊,她的錢不夠。爸爸給的所有錢都在姑媽手裏牢牢地抓著,想要出一塊幾毛比登天還難。
  桔年爸爸在檢察院,是鐵飯碗,他心裏自覺愧對這個親身女兒,平時給姑媽的費用並不少,夥食費、衣服日用的錢、零花錢都在裏麵,可是姑媽要求桔年就連早上都在家裏吃昨晚剩下來的飯菜,這樣早餐錢都省下來了。桔年掙紮了一晚,想盡各種可以從姑媽那裏要5塊錢的理由,可是任何一個理由都不夠充分。
  次日早晨,比兔子還乖的桔年抖著手,從姑媽做生意時用來放零錢的腰包裏抽出了一張五塊錢的紙鈔,塞在襪筒和小腿的中間,完成這個有生以來最大的犯罪行為,她汗濕重衫,心裏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要是姑媽發現了,她就心甘情願地去坐牢。
  可是姑媽和姑丈都沒有發現。一天以後,桔年偷偷摸摸地給巫雨買了一把新的球拍。巫雨拿著新拍子,愣愣地問:“你哪來的錢?”
  桔年伸直腿平躺在石榴樹下,麵無表情地說:“從我姑媽的袋子裏偷的。”
  巫雨嚇了一跳,“你有毛病啊?”
  桔年順著他的話說:“你是小殺人犯,我是小偷,咱們混在一起,誰也別嫌棄誰。”
  巫雨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一會,桔年感覺到他也躺在了身邊的草地上。跟她一樣,直勾勾地看著天空。
  沒有一絲的風,樹上一朵殷紅的石榴花卻從枝頭掉落,打在了桔年的臉頰上,輕輕的一聲‘啪”,花開的聲音是否也如此?
  桔年側了側臉,巫雨給她拿了下來。
  “巫雨,要是你的石榴花結了果,我躺在這,正好熟了的果打在我身上,多好。”
  巫雨說:“真傻,石榴花分雌雄,這裏隻有它一棵樹。我的石榴花是不會結果的。”
  初三的學生,課程開始緊張。成績普通的桔年在關鍵時候發揮了她強勁的後勁,就像長跑時,她從來不是一開始衝在前頭的,但是最後衝刺,別人都累的差不多了,她還能勻速往前。
  因為數學成績突出,英語也不錯,認真了一段時間,最後的幾次模擬考,她名次一回比一回靠前。有時改作文的老師大發慈悲,她的總分甚至可以衝進全班前5名,老師都說她的表現給人驚喜,開家長會時把她當作典型特意表揚了一回。難得來開會的姑媽樂了,直說自己那頓罵起了作用。
  巫雨的成績卻一如既往地落後。他說自己不是讀書的料。桔年覺得,他比誰都聰明,可是心思卻沒有放在學習上。她自己之所以努力,是想放手一搏,要是走運考上了全市最好的七中,她就可以到學校寄宿,遠離姑媽和姑丈,自己生活。
  離中考的時間越近,各類測驗就越頻繁。需要交的費用也零星不斷。有一個星期,桔年就問姑媽要了兩次資料費,所以,當學校要求交考試費的時候,她想起姑媽上次掏錢時罵罵咧咧的樣子,怎麽都開不了那個口。到了交錢的最後一天,她也沒處借,實在著急了,也不知怎麽地,突發奇想就生出了回家問爸爸媽媽要的念頭。
  桔年上次見爸爸媽媽和弟弟已經是兩個多月前,爸媽一家人來姑媽這裏串門,弟弟都會走路了,不怎麽認得她這個姐姐。大概是距離讓人親近,見麵時,媽媽爸爸對她還是表現出關心的。
  她下了這個決心,中午放了學,就匆匆忙忙搭上了回市區的公交車,在市郊生活了五六年,桔年對檢察院大院已經有點陌生了。
  回家的路途需要在市中心轉車,正趕上下班放學的高峰期,交通不是很順暢,桔年在後排的座位上發呆。她前麵位置並排坐著兩個穿校服的同齡人,女孩嘰嘰喳喳說個沒完,男孩耳朵裏卻帶著耳塞。
  引起桔年注意的是那男孩的衣領,要知道,校服是隔天輪換著穿在身上的,新不到那裏去,大多數人的校服近看都是黃黃的。巫雨算是個幹淨的男孩子,他自己洗衣服,從來不會顯得邋遢,可是洗得多了,校服的衣料又不怎麽樣,就會變得薄而透。
  現在桔年前排的男孩的校服,從衣領到全身,是不可思議的雪白,嶄新的一般,領沿筆挺,熨燙的紋理都清晰可見。桔年開始還咂舌,市裏中學的校服質量就是不一樣,不過後來她又留心看了看一直鍥而不舍跟男孩說話的女生,那女生的校服跟男孩明顯是同一款,但色澤和幹淨的程度是正常的,跟男孩相比打了不止一個折扣。
  什麽人會在穿校服的時候都這麽講究?看樣子,這也不會是入學以來第一件吧。在桔年看來,所謂校服,就是要徹底穿到殘,穿到作廢為止。男孩後腦勺的頭發也修剪得短而清爽,耳朵的輪廓很完美,耳垂豐滿,相書上說,長這樣耳朵的人是很有福的。桔年想著想著就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人的命運真的是天注定的嗎?
  前排的女生實在讓人佩服,在沒有人配合的情況下,她自己一路自說自話就沒有間斷,什麽叫境界,這就是了。饒是桔年這樣發起呆來如老僧入定的人,都不能阻止偶爾的零星片語飄進耳朵。
  “哎,我說,你真的不知道信是誰塞到你抽屜的,那字跡到底像誰?會不會是我們班的人,我們班的人誰那麽大膽吶。對了,你看到劉豔紅的表情沒有,她可生氣了,好像你是她的財產一樣……也好,氣死她……”
  公車終於靠站了,桔年背好書包站了起來,她本想經過前排男孩身邊的時候裝作不經意回頭看一眼,純屬好奇,長著那麽有福氣的耳朵的人,麵相究竟會是怎樣,會不會像如來佛似的。
  誰知那男孩反倒先她一步起身,跟他身邊的女生說了句,“我到了,再見啊。”
  看來他們下車的地點是同一站。
  檢察院家屬大院的前門就在公車站往前直走200米處,桔年低著頭,邊走邊想,待會見到了爸媽,第一句應該說什麽。
  大院的保安不知道已經換了多少批,早就不認識桔年了,自然攔下了她。
  “找誰呢,小姑娘。”
  “找我爸……哦,找謝茂華。”
  桔年老老實實地回答,這時,她居然看見那個“雪白校服”先她幾步順利經過了門衛亭,聽到門衛的問話,那男孩還回頭看了一眼,不過轉身太快,看不清模樣。沒想到他也住這,說不定還是爸爸同事的小孩,她離開這個院子太久,新來的人肯定多了去,舊時的同學也不知道成什麽樣了。
  門衛放行了,桔年一路走過辦公大樓,幼兒園,沿著林蔭道一直走。謝茂華前年分得了新的住房,搬離了原來的筒子樓,桔年隻來過兩次,希望不會走錯。
  午休時間,林蔭道上的人並不多,繞來繞去,“雪白校服”還是走在桔年的正前方,桔年久未回家,又是為了要錢而來,近鄉情怯,走得心事重重,腳步猶疑,也無心顧忌別人的麵相如何這種閑事了。甚至那男孩回頭打量了她幾次,她都沒有注意。
  新職工樓就在眼前,桔年穿過草地,右前方忽然躥出一個人影,冷不防差點把神遊的桔年嚇得魂魄歸天。
  “你是誰?你跟著我幹嘛?”不速之客用質問的口吻說道。
  桔年縮了一縮,偷偷環顧四周,沒有別人。她才確認自己確實是對方質問的對象。
  來人個子比桔年高一個頭,校服白得欠揍。桔年終於看清楚了他的五官,不錯,天庭飽滿,主富而壽;鼻梁挺秀,意誌力強而富活力;唇色豐澤,食祿豐裕,能言善辯;眼角微微上挑,命中桃花不斷,略顯輕狂;下巴略尖,有小性子。總的來說眼前這張臉長得得天獨厚,巫雨也是好看的男孩,可眉目間總顯得福薄。
  桔年還注意到,這男孩左眉上還有一顆小痔,書上怎麽說來著,她努力想了想,對了,草裏藏珠,主智慧,但他的那顆“珠”長得稍偏了一些,隻要再過去一點點,就成了主“淫賤”之象。好險好險!她替“雪白校服”慶幸,沒有為了一顆痔毀了一個好皮相。
  她並不知道,她盯著對方看的樣子有多詭異。
  “你從公車上跟著我到這裏幹什麽,我早發現你一路上走得鬼鬼祟祟的。看,你看什麽看?”
  男孩又是一番搶白。
  桔年語塞,她一向是個腦子比嘴巴快的人。況且,她總不能告訴對方,我在看你眉毛上那顆差點變成“淫賤”的痔。
  “支支吾吾的……噢,我明白了!早上我抽屜裏那封肉麻的信就是你寫的?”男孩恍然大悟,又看了她兩眼,充滿狐疑和嘲弄,好像在說,你這人,怎麽能做出這種事呢。可畢竟他還是個年輕男孩,麵對糾纏的愛慕者,理直氣壯的同時掩不住有些臉紅。
  “啊?”這是哪跟哪呀?桔年雲裏霧裏。
  “你不是我們學校的?大老遠就為了這種事?你不覺得無聊嗎?”
  桔年算是聽懂了。“雪白校服”的推理能力和對號入座的本領一等一的強。她說不出什麽話來,隻給了他一個歎為觀止的眼神,遊魂似地繞過了他往前“飄”。
  “站住,你亂走什麽?”
  桔年不想跟無謂的人糾纏,隻想問爸爸要了報名費就走,返程還需要四十分鍾,她下午還要上課。對方在後麵越叫她就跑得越快。
  一層,兩層,三層……到了,爸爸抽簽抽中了一個好戶型,她掏出了鑰匙往鎖孔裏插,一次不行兩次,然後忽然停住了手。看來她是被“雪白校服”嚇傻了,自己哪還有爸媽新家的鑰匙,她還當這是以前的筒子樓嗎?這舊鑰匙早該扔了。
  “雪白校服”陰魂不散地跟了上來,臉上的警惕性益盛,“你在別人家門口幹什麽?”
  “我,我回家!”桔年也有些受不了他看賊一樣的眼神。
  男孩嗤笑出聲來,“你回家?那鑰匙幹嘛都插不進去啊?”
  “我爸爸就是住在裏麵。”桔年轉身用力地敲門,爸爸媽媽快出來解圍吧。
  “你就裝吧,使勁裝!謝叔叔給我爸開車七年,住在我樓下兩年,你是他女兒,她女兒這有毛病,已經送去住院了,他現在隻有一個領養的兒子。”男孩一邊指著自己的腦袋一邊說。
  女兒?腦子有毛病?住院?
  桔年把這幾個詞串聯在一起,慢慢地咬緊了自己的下唇。
  爸媽家的門終於慢騰騰地打開了,從午睡中醒來的爸爸半眯著眼睛站在門背後。
  “誰那麽吵啊,咦,是你,桔年?你怎麽來了。”
  桔年在問自己這個問題,她今天回來是錯誤的嗎?
  “桔年!你……不會是謝桔年吧!”男孩驚訝得差點沒跳起來。
  “韓述,你們這是……”謝茂華看向男孩,表情明顯緩和了過來,甚至帶著一絲討好,桔年想,假如可以,爸爸大概恨不得叫他“韓少爺”。
  原來他是韓述。對了,韓述,她老想不起名字的男孩,幼兒園學前班時桔年還跟他共讀過一年。都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現在豈止是刮目,皮都刮掉了幾層。當年戴著眼睛又瘦又可笑的小矮人長成了女孩欽慕自信飛揚的翩翩少年,而曾經的白雪公主成了一個跟蹤白馬王子的癡呆少女。
  “爸爸,我能進去說嗎?”桔年揪著她的書包背帶,很多時候,她都告訴自己,人要學會放過自己,但是,並非每次放開都那麽容易。
  “謝叔叔,你不是說桔年的腦子有毛病嗎?”韓述直言不諱,他仿佛看不到謝茂華的慌張和驟然變色,也許在這個大院裏,他從來就不需要看誰的臉色。
  桔年不等爸爸回答,直接從爸爸的身軀和門的縫隙裏轉進了屋子,臨進屋之前,她扭頭看了韓述一眼。
  那一個眼神,讓因為自作多情而無比尷尬的韓述覺得,許多年不見的謝桔年麵對他時,充滿了智商上的優越感。

  第二十章 帶我走吧
  那天,桔年從從爸爸手裏順利地拿到了報名費,她接過,說了聲“謝謝爸爸”。一貫木訥寡言的謝茂華莫名地百感交集,歎了口氣,又從錢包裏抽出了一張五十塊,遞給了女兒。
  “拿去買點東西。”
  桔年也感到意外,竟覺得淚意在往眼睛裏衝,她想,她一定是太久沒有見到那麽多零花錢給激動的。
  “怎麽,不用?”爸爸等了一會不見桔年伸手,眉頭皺了起來。
  桔年飛地地接過,怎麽不要?50塊錢的巨款,可以給她和巫雨各買一個運動護腕,打球時,再不會讓折柄磨得手腕紅腫。巫雨家附近聽說準備開一個小商店,餘下來的錢還夠兩人買點小零售,拿到巫雨的石榴花下坐著慢慢享用。
  媽媽也從臥室裏走了出來,直說桔年長高了一些。桔年是順便想看一眼弟弟的,不過弟弟睡著了,又害怕下午的課遲到,於是匆匆告別。走到爸爸家的樓下,不小心抬頭,五樓的陽台上,雪白的校服一閃而過。
  大半個月後,中考已經結束,成績還未放榜,正是暑假時分,某天,忽然傳來驚人消息,謝茂華丟了飯碗。原因是他作為公職人員,違反國家計劃生育政策,經人舉報查實,被予以開除公職的處分,同時還必須交納為數不少的“社會撫養費”。
  謝茂華是一家人生活上的頂梁柱,這個消息對他們一家來說無異於是晴天一聲驚雷。桔年的弟弟已經出生好幾年了,雖然對外說是領養的,但是熟悉的人大多心知肚明,中國人的香火觀念一貫濃厚,而且這件事關乎飯碗,沒有什麽利害關係,一般人也就裝個糊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三四年都這麽過來了,怎麽會忽然撞到了槍口上?
  謝茂華是給院長開車的,消息一傳到耳朵裏,也不是沒有想過去找韓院長想個法子。韓院長當時已經接到了調往市法院的任命,而且為人一貫耿直,聽了謝茂華的求情,他隻是問了一句,別人的舉報是不是屬實?
  謝茂華無奈地沉默。韓院長也表現出愛莫能助,他說:“老謝,要怪隻能怪你太糊塗,這件事沒人吭聲,或許就這麽過了,但是現在舉報信都貼到了書記辦公室門口,你要我怎麽給你收場?我也是快要卸任的人了,說話也未必管用。這件事你自己也要反省。這樣吧,開除公職是免不了的,但是你孩子還小,可以以外聘人員的身份留在院裏開車......”
  話已至此,謝茂華也知道難以挽回。他是個好麵子的人,那裏還有麵目以臨時工的身份繼續留下,一咬牙就離開了檢察院,給人開貨車跑長途去了。在外頭風裏來雨裏去地謀一口飯吃,自然和他給偏開小車的生活不能相提並論,謝茂華一家都咒罵背地裏舉報的人不得好死,可想到他畢竟有了個兒子,思前想後,又覺得為了這個,什麽都值了。
  桔年是從姑媽嘴裏聽說這件事情的,她唯一的反應是驚訝,無比驚訝。爸爸失業了,她會變成流浪的小孩嗎?還好還好,她初中畢業了,即使就此失學,誰都不要她,也不至於餓死。關上了自己的房門,她躺在小床上禁不住地想,這件事是否與她那一天回去問爸爸要錢有關聯,沒有任何證據證明這個猜測,可是
  這個偏差就是那麽詭異地冒了出來。
  她竟然沒有特殊的傷心。這些年,爸媽因為弟弟無視於她的存在,甚至可以把她說成是智力有問題,她心裏是怨忿的嗎?桔年想了很久,不,不是的,她理解爸爸媽媽,她不可愛,爹媽總要找個人來愛。也許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她在陌生的小路上迷失,看著天一點點黑下來,她就想通了。她在她的世界裏關著門,門外震天霹靂,她聽見了,隻覺得惆悵。
  正想著,窗戶玻璃上傳來了異樣響動。桔年趕緊推開窗,果然,巫雨在窗外偷偷朝她招手。姑姑出去了,桔年自由得很,她關了門,巫雨在陽光下站久了,臉被曬得通紅。
  桔年朝他揮舞著手上的零錢,“巫雨,我們到小賣部喝汽水。”
  巫雨搖頭。
  桔年想起來了,巫雨不喜歡那間小商店。
  小商店的主人是姑丈的表弟,說起來跟桔年還有一點十萬八千裏的親戚關係。姑丈的表弟叫林恒貴,開的小商店名為“恒貴商店”,桔年覺得這個名字有點好笑,似乎暗示裏麵的商品恒久的昂貴。
  其實,昂不昂貴另說,林恒貴這人跟姨太兄弟倆生於斯長於斯,不過他比表哥不安分,早些年出去闖蕩了一輪,似乎沒有什麽起色,就回到了熟悉的地方,開個小商店定居了下來。城鄉結合部的商店裏,無非賣閏些簡單的日用品,這林恒貴喜歡貪小便宜,遇見老人小孩或者糊塗的人,經常找錢的時候“算錯帳”,要是別人氣衝衝地找上門來,他就連連道歉罵自己腦筋不夠用,要是別人腦筋比他更不夠用,那自然就神不知鬼不覺了。
  因為這個,桔年也不喜歡姑丈的這個表弟,可是附近財沒有更近的商店了。巫雨對林恒貴的厭惡卻不一樣。桔年追問了很多次,巫雨才告訴她。
  原來,巫雨的爸爸也是在這個城中村長大的,跟林恒貴年齡相當。年輕的時候,林恒貴就是個二流子,經常拈花惹草,有一次,跟附近的一個有夫之婦扯上了那個婦人的丈夫一怒之下掏了刀子,帶上朋友去跟林恒貴拚命,兩邊的朋友就這麽打成了一團。巫雨的爸爸是那個載綠帽的丈夫的朋友,正好當晚喝了點酒,就“仗義”地給朋友出氣,一刀捅死了林恒貴找來的一個幫手,就此淪為殺人犯,命喪黃泉。
  這件事林恒貴在法律上責任不大,被叫去問問話就放了出來。巫雨的爸爸酒後衝動,怨不得人,但事情的起因卻是在林恒貴身上,他的不檢點,間接地讓巫雨成為了孤兒,打小無依無靠。巫雨從小聽奶奶提起,難免對這個人心存恨意。桔年後悔自己失言,她差點沒有想到這一層。
  於是,她對巫雨說“要不這樣,你在竹林那邊等我,我馬上就來。”
  桔年說完,一個人跑進了小賣部。時值午後,林恒貴躺在櫃台後麵的破躺椅上打著盹,店裏一個人都沒有,隻有他的一條叫“招福”的狗朝桔年“汪汪汪”地叫了起來。
  林恒貴聽到了狗叫,懶洋洋地睜開眼睛,看見來人,翻身坐起。
  “哎喲,我說是誰,桔年啊,不用上學?”
  因為姑丈的關係,桔年對林恒貴還是不得不尊敬的,她乖乖地說“我放暑假了。恒貴叔叔,給我兩瓶汽水,連瓶子一起帶走,待會我給你帶回來。”她說著,就把錢遞了過去。
  林恒貴嘴裏說著“一家人說什麽兩家話。”手卻接過了錢。他一邊從冰櫃裏拿汽水,一邊回頭打量桔年,“我們家招福啊,精得很,看到一般人叫不叫。桔年你很少到叔叔這裏來啊,快上高中了吧,都長成大姑娘了。”
  桔年不知道該接什麽話,隻想快點兒拿到汽水,索性不回答,低頭去逗招福。
  兩瓶汽水林恒拿了許久,桔年正感覺詫異,就聽到他在店裏說了句“哎呀,桔年,你這錢可有些不對勁。”
  桔年一聽就蒙了。她遞給林恒跌是一張十元錢的紙鈔,爸爸上次給她那五十塊裏剩下來的,她從來沒有想過拿到假幣。
  “怎麽會?恒貴叔叔,你看清楚一些。”她急著跟林恒貴說。
  “要不,你進來看看,你這孩子,也太粗心了,這麽明顯的假鈔都辯認不出來。”
  桔年不疑有它,幾步跑到林恒貴身邊,從他手裏接過那張錢,她之前怎麽就沒發現這張錢薄得這麽利害。
  十元錢對於桔年來說不是個小數目,她一想到錢變成了廢紙,眼睛都泛紅了。
  林恒貴看上去很是同情,“要不,我去跟你姑姑姑丈說,讓他們另給你十塊?”
  “不,不用了。”桔年又是一驚,爸爸給她錢的事,她並沒有告訴姑媽,雖然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錢,但是以姑媽的脾氣,要知道這個,非罵她“白眼狼,養不熟,還知道藏錢了。”之類的話。
  以林恒貴的奸猾,怎麽看不出桔年的慌張,他緊跟著又壓低聲音問,“我說桔年啊,這錢該不會是你......”
  “我沒有偷,這錢是我爸爸給我的。”桔年畢竟還是個十三、四歲的孩子,一心沉溺在自己的小天地裏,不知道世事險惡,還是太天真。被林恒貴這麽一說,又氣惱又委屈,眼淚先就掉了下來。
  林恒貴連聲安慰她,“傻姑娘,十塊錢有什麽好哭的,你進來,叔叔給你想個辦法。”
  淚眼朦朧的桔年還沒搭腔,就被林恒貴半拉半勸地拽進小商店的裏間。那裏擺著一張床,顯然是林恒貴平時居住的地方。
  桔年進去了之後,心裏也覺得不對。
  “恒貴叔叔,我要回去了。”
  她想走出去,林恒貴卻堵在門口。
  “急什麽,叔叔給你想辦法。桔年啊,叔叔一直挺心疼你的,這一帶的孩子,就屬你最乖巧最漂亮了。”
  他的眼睛在桔年身上打轉,手已經貌似不經意地朝桔年身上招呼。
  “叔叔,我真的要回家了。”桔年慌了,隻想奪路而逃,她掙紮著腿從林恒貴的身體與小門的縫隙裏擠出去,卻被林恒貴用身體擠了回來。
  “叔叔你幹什麽,我要叫了,我要告訴姑媽了,啊~~”桔年尖叫了起來。
  林恒貴一把捂住她的嘴,另一隻手從褲子口袋裏摸出厚厚一疊散鈔“乖,聽話,叔叔給你錢。”
  “不......嗚嗚......”桔年的手揮開了錢,又被林恒貴製住,嘴裏隻能發出嗚咽的聲音,林恒貴的手在她萌芽的身軀上下其手,她掙紮,再掙紮,男人和女孩,大人和孩子力量的差距是如此之大,當她聽到一顆扣子掉落在地的輕微響動,開始油生出絕望。
  巫雨就是在這個時候推開商店與時間的窗子衝了進來。他在外麵等了很久,對恒貴本能的不信任讓他擔心桔年的安危,這一次,他的懷疑救了桔年。
  巫雨像隻小豹子一樣撲向林恒貴,兩人翻滾在地,桔年得以脫身,雙手環抱住自己,怔怔地看著眼前這一幕。
  一開始,林恒貴沒有防備,被巫雨按壓在地上狠狠揍了幾拳,嘴角有血絲滲了出來 。巫雨恨透了他,手下不留情,嘴裏喊著“你連她都不放過,你根本就不是個人。”
  “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我逗她玩呢”林恒貴連招架求饒,”別打了,別打了。“
  巫雨發泄著自己的憤怒,手漸漸就緩了下來,林恒貴令人生厭的一張臉在他手底下麵目全非,他恨不能殺了這個人渣。但是想到這個“殺”字,巫雨身上的血液開始冰涼,他是殺人犯的兒子,難道洽談室要走這條路,不,他不願意接受這個宿命,他不願意像他的父親一樣。
  仿佛是感應到了巫雨的猶疑,林恒貴在這一刻忽然反擊“砰”的一聲,巫雨被他打翻在地,來不及爬起來,就被林恒貴掐住了脖子,巫雨奮力反抗,但他還沒有成年,較起真來,不是那個人渣的對手。
  桔年在一旁瑟瑟發抖,連哭叫都失聲,她試著去幫助巫雨,剛靠近就被林恒貴踹倒。
  “走,快走!”巫雨艱難地吐出這幾個字,他的眼睛在催促著桔年,趕緊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電視劇裏的女主角都是不肯走的,非要留下來跟男主角同生共死,但是桔年不想死在這裏,她和巫雨都不應該死在這裏,她沒有用,救不了她最好的朋友,可她得找人來救他。
  林恒貴想阻止,桔年堪堪躲過他伸過一拽她的手,掀開布簾,外麵的光線很刺眼。裏間,林恒貴還不肯放過巫雨。
  “小免崽子,你跟你老子一樣都不是好東西,一付短命相,看我怎麽收拾你。”
  林恒貴罵罵咧咧,撕打的聲音讓桔年又是一顫,恨意在她心中如火種哄然被點烯, 人善就要永遠被人欺嗎?她,還有巫雨,隻想做一個乖孩子,但是除了自己,誰來成全他們?兔子逼急了還會咬人。
  冰被林恒貴取出來的兩瓶汽水進入了桔年的視線,桔子口味,橙色的液體,透明玻璃的瓶子上布滿了水珠。桔年沒有往門外逃,她操起其中一瓶汽水,轉向衝回了裏間,對冷林恒貴的後腦勺,手起瓶 落,中途沒有一絲猶豫,一如她打羽毛球時反手殺球的必勝技,快、準、狠,幹淨利落。
  鈍物擊打的啞然一聲響過,一切都靜止了。然後,仿佛慢鏡頭一般,林恒貴緩緩轉身,眼睜睜地盯著桔年,桔年推後一步,她以為自己沒有成功,然而,一條紅色的蚯蚓極其緩慢地從林恒貴的脖子上蜿蜒下,他張嘴,沒有發出聲音,然後怦然倒地。
  巫雨也被眼前的變故嚇呆了,從地上爬了起來,看了看而無生殖桔年,再用腳尖踢了踢林恒貴軟綿綿的身體。
  “我殺了他?”桔年喃地問。
  巫雨深深吸了口氣,拉起猶在夢中的桔年的手。
  “快跑。”他說。
  桔年被他拖著跑了出動,外麵有人留意到這一切嗎,也許有,也許沒有。漸漸的,桔年從一開始被動地跟隨,變成了和巫雨一樣奮力奔跑。許多年,晨跑的時候他們一前一後,今天才手指緊扣,朝一個求知的前方而去。
  他們跑得很快,桔年覺得自己不是在跑,而是在飛。恐懼,憂傷、憤怒統統趕不上他們的步伐,過去的一切如過眼雲煙,未知的一切仍是虛無,他們隻有奔跑著的現在,就像,就像世界上僅有彼此的兩個人,就像,就像涼風秋葉中的蕭秋水和唐方。
  “帶我走吧.”桔年無聲地說出了這句話,她是羞怯的,不敢讓巫雨聽見,可她的心也在這麽說。
  巫雨當然聽不見,也沒有看到桔年雙唇的啟合,可他忽然看了桔年一眼,竭力展開了一個笑顏。
  桔年心中的那扇緊閉的門哄然開啟,她綞聽到了門外熟悉的腳步徘徊的聲音,雖然她不知道他是否前來叩門,但她願意把自己的小世界與人分離,美麗的,奇妙的,荒誕的,還有悲傷的。這是有生以來的第一次。
  
  第二十一章 藥成碧海難奔
  他們跑過附近唯一的公車站牌,跑過甘蔗林,跑過城中村的泥巴路,在這途中,還差點撞翻了一輛急馳的自行車。騎車的男孩受驚之下把自行車一扔,後座的女孩險些摔倒在地。
  巫雨扭頭對那女孩說了句“對不起”,他們沒有停留,可桔年仿佛聽見身後有一個聲音在喊:“謝桔年,你這神經病......有鬼在追你啊?你跑去什麽鬼地方......”
  桔年也有氣無力的回了句同樣的話。
  “巫雨,你也是神經病!”
  她這個時候才發現,自己的右手上竟然還死死握住那瓶橘子汽水,上麵沒有血跡,什麽都沒有,透徹,清澄,在陽光下那樣好看。
  桔年轉動細長的玻璃瓶,上麵除了飲料標示,在不顯眼的位置居然還有一行小字--“此瓶隻用於灌裝XX牌汽水”。她忽然覺得好笑,太好笑了,完美的黑色幽默,她以前怎麽就不知道這瓶子還有別的用途。
  “你口渴嗎?巫雨。”她舉高瓶子。
  巫雨愣了愣,接過瓶子,用牙齒咬開了瓶蓋,當真喝了幾口,又遞回給桔年。
  兩人並肩站在滿是鵝卵石的河岸,前方,是一望無垠的灰色的蘆葦,河水就在蘆葦的另一麵靜靜流淌。他們就這樣安靜了下來,誰也不願意開口說第一句話。林恒貴死了嗎?那一下是否足以要他的命?接下來他們自己該怎麽辦?
  “巫雨,你相信命嗎?”桔年終於開口了。
  巫雨強笑,“我奶奶說,信則靈不信則不靈,隻要我不信,這東西就不存在。你別又拿從書上看到那一套來糊弄我啦。”
  桔年也笑,“說什麽呐,我就想問,這副近有一個觀音廟,你有沒有去過。”
  “噢,我知道。”巫雨說,“我奶奶去過,我沒有。”
  桔年碰碰他的手臂,她不好意思再牽巫雨的手,雖然有一霎,她惟願他永不要放開。
  “跟我來,我們到廟裏去看看。”
  觀音廟在河的對岸,桔年和巫雨顫顫巍巍地走過浮橋。進到廟裏,因為不是什麽宗教節日,也不是什麽大廟,裏邊香火冷清得很,隻有一個看上去不像僧人的老頭在正殿旁的一張桌子邊打著瞌睡。那正殿有一個觀音像,除了神壇香案,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側邊那塊立著的,大大的木板,上麵掛滿了黃色的紙條。
  “和尚,你知道那些是什麽嗎?”據年輕聲問身邊的人。
  巫雨搖頭。
  “那是觀音靈簽,我在圖書館看過我們本地的史誌,這個觀音廟的靈簽過去是很有名的,求簽的人搖出簽之後,就按簽號到木板上撕下對應的簽文,那個人應該就是解簽的。”
  “要不要求上一簽?”巫雨知道桔年喜歡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
  桔年說:“你不知道,解簽是要錢的。下簽是兩塊,中簽五塊,上簽十塊。另外,下下簽不要錢,上上簽是三十六塊,這些都是有講究的。”
  巫雨笑道:“怎麽簽越好越貴,換我抽的話,還不如要下下簽,至少不用給錢。”
  “胡說!”桔年並不喜歡聽到這樣的論調,“我第一次聽說為了省下這些錢,寧願一輩子倒黴的。”
  “要不我們去試試。”
  “我一分錢也沒有了。”
  “沒事,這老頭總要上廁所吧,反正也沒人,我們就趕緊搖。再說也用不著別人解簽,這不,你一個現成的算命大師在這裏呢。”巫雨笑道。
  沒等多久,桌子邊的老頭還當真起身去上廁所了,這裏沒有什麽值錢的東西,也不需要防什麽,他更沒有想到會有兩個少年人來“偷簽”,這東西有什麽可偷的,大多數人拿了也看不懂。
  老頭一走,巫雨就跟桔年一溜煙跑到香案前,桔年撲通一聲跪在蒲團上,見巫雨還愣著,就扯了扯他的衣袖,兩人一起跪了下來。
  “快搖。”巫雨把簽筒遞給桔年。
  桔年搖頭,“你先來。”
  巫雨的動作很快,沒幾秒鍾,一根竹簽便應聲落地。桔年待他撿起,上麵寫著:第五十四簽。
  “換你了,桔年。”
  桔年雙手捧著簽筒,賣力地搖,可是那簽筒似乎故意跟她過不去,怎麽都掉不下來了。
  “趕緊啊,老頭該回來了。”
  巫雨越是催促,桔年就越是心急,老頭的咳嗽聲仿佛已經在正殿後麵傳來,她搖得手心都是汗,心裏也在默念,快點,快點,如果真的有神靈,就給我個示意吧。
  神靈似乎聽見了,桔年的簽艱難落地。
  第十二簽。
  她飛快地跑到簽文板前,尋找這兩個簽號對應的黃色紙條。
  “五十四,五十四,十二,十二......”
  巫雨在一旁緊張地給她“把風”。
  桔年先找到自己的第十二簽,中簽,然後那張五十四簽才進入她的眼睛,上麵第一行就是——下下簽。下下簽和上上簽一樣,都是不容易出現的,大多數人都是普通人,普通人的一生就是喜憂參半。
  桔年倒吸一口涼氣。巫雨這烏鴉嘴,為什麽好的不靈壞的靈?
  “桔年,好了沒有,我們該走了。”巫雨不明就裏,仍催促著。
  桔年心念一動,她不能讓巫雨知道這個。於是每張簽文她都隻撕下半截,寫著下下簽的部分她留在了簽板上。
  巫雨那張的下半截隻有一句話:“苦海回頭無岸。”
  桔年看了,心中難言的不安,她不要這個命運!有沒有補救的辦法。
  她趁巫雨不注意,順手胡亂地又扯了一張,把原本那張塞到了自己口袋裏。在老頭回來之前,跟巫雨又沿來路溜了出去。
  回到河灘上,巫雨果然問起了,“我的簽文呢,快幫我看看。”
  桔年掏出她後來撕下的那張簽文,遞給了巫雨。
  “癡人夢醒不知......這是說我嗎?就這一點點,我怎麽覺得沒完啊,桔年,怎麽回事。”
  “你催得急,上半截又粘得牢,沒撕下來。”桔年心口胡扯,“上簽,這是個上簽。意思說有好事,有好人在你身邊,你還不知道呢,誰有你傻呢,所以說你是癡人。不過等你睜開眼睛,就什麽都看見了。”
  “好人,好事?”巫雨費解地搖頭,“我的期望的好事就是這次中考不至於太慘,還有你,桔年,你順利考上七中。”
  桔年抿嘴笑,“你就這點出息。我看看我自己的......藥成碧海難奔。”
  “什麽意思?”
  桔年也有些迷惘,她反複念叨著那句話。
  典故裏,嫦娥偷了後羿的不死靈藥,因此得以奔月,在廣寒宮中碧海青天爺爺心。那這句藥成碧海難奔又寓意著什麽呢?有什麽能讓嫦娥在得到了靈藥後卻“難奔”呢?莫非萬事俱備,月宮裏已經沒有了她想要的東西?
  “算了,這東西隻能當作好玩。我是個中簽,還不如你呢。”
  “等一下,桔年,你口袋裏是什麽,好像還有一張。”
  巫雨眼尖,桔年懊悔自己當時太急,那張五十四簽沒有來得及完全藏進口袋裏,還露出了黃色的一腳。
  她還沒說話,巫雨已經把那張簽從她衣袋裏抽了出來,念道:“苦海回頭無岸......這個我好像懂,應該是很不好的吧。”他看著桔年,“這張簽才是我的吧?”
  那雙眼睛黑白分明,澄澈無比。
  桔年違心在這雙眼睛的注視下再次說謊了。
  “什麽啊,我想給我將來的那一位抽一張,隨便撕的。”
  “你將來那位?”
  桔年的臉紅是真的。
  巫雨總算不算太傻,他恍然,“這樣啊。”
  “是啊,一張是你的,一張是我的......我的......那個什麽的。我都把另一張藏起來了,你非要看。”
  巫雨露出個好笑的表情,“你們女生就是這麽奇怪。”
  桔年長籲一口氣。巫雨的快樂已經很少了,她不願意這種虛無的遊戲再給他陰霾,看來,總算是瞞過去了。
  從廟裏到河岸,就像從虛幻回到人間。他們身無分文,逃不到天涯海角。終歸是要回去的。
“桔年,我們去哪裏。”
  據年垂下眼簾,“回我姑媽家。我要把這件事告訴姑媽,巫雨,你回去不要出聲,也別說你看見了什麽,如果那壞蛋死了,也是我做的。是他不要臉,我,我不怕。”
  她說著不怕,人卻在發抖。
  
  第二十二章 我一直看著你走
  桔年回到姑媽家,姑媽和姑夫用來拉水果的三輪車已經停在門口.姑媽聽到了桔年的腳步聲,邊從廚房走出來邊數落。
  “暑假指望你在家幫個忙也不行。女孩子玩心怎麽那麽重。我警告你,你以後不要再跟巫雨混在一起了,我早說過他不是什麽好種子,這不,今天中午為了一瓶汽水把你恒貴叔叔給打得頭破血流的。你姑丈已經去醫院了,這次非把那小兔崽子送去勞教不可......你,你這一身怎麽回事?”
  姑媽徐徐叨叨,但總算發現了站在門檻邊上的桔年不對勁。桔年衣服掉了顆扣子,袖口也破了,褲腿上都是灰,更別提頭發亂成了一團。
  作為一個女人,姑媽本能地感覺到了一絲不祥,桔年畢竟是她的親侄女。她兩下走到一聲不吭的桔年身邊,拉著她的手臂就問。
  “怎麽啦桔年,你這一身是怎麽弄的......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了......說啊,孩子,告訴姑媽誰欺負了你......是不是巫雨那壞胚,我非撕了他不可。”
  “不關巫雨的事!”桔年反手拖住就要往門外衝的姑媽,“是林恒貴,姑媽,跟巫雨沒有關係,巫雨是看到林恒貴欺負我,才跟他打起來的。林恒貴後腦勺那一下,也是我打的。”
  “你說什麽?你是說......”
  姑媽先是不信。可她嫁給姑丈多年,對姑丈那個表弟的品行也有所耳聞,林恒貴的確做的出那麽下流的事。而桔年還是個小女孩子,她編不出那樣的彌天大謊。
  “作孽啊,那沒人性的畜牲,想要氣死我啊!”姑媽一屁股坐到門檻上,槌著大腿低聲哀嚎。然而,過了一會,她從最初的震驚和憤怒中緩了過來,把桔年拉進了屋子裏,關緊了大門,給侄女翻出了換洗的衣服。
  “我出去找你姑丈,你留在家裏,別出去,知道了嗎?”姑媽叮囑道,臨出門前,她摸了摸桔年的頭發,那眼神裏有桔年久違了的心疼。
  大約過了三個小時,桔年呆呆地靠在床頭,時間的流逝對於她而言沒有多大的意義。這一天發生的事情太多,有人世間最醜陋的,也有最美麗的,她願意相信,一切的醜陋都隻為引出美好。
  差不多九點,姑媽總算把姑丈找回來了,同時到的,還有桔年的父母。四個大人把桔年夾在中央,桔年印象中,自己很少受到這樣的關注,她有些局促,什麽也回答不上來。
  後來媽媽又把她單獨拉到房間裏,一個勁地追問:“桔年,他碰你哪了,他有沒有那個......到底有沒有?”
  桔年很久沒有跟媽媽單獨說話了,剛回來的時候,她渴望姑媽就是媽媽,渴望有個手臂溫暖的女人抱著自己,可她現在忽然不是那麽想了,也許她的休整期太長了,在等待的過程中已經度過了最惶惑地時候,她現在更擔心巫雨,不知道巫雨怎麽樣。
  “桔年,你倒是給句話啊,別嚇媽媽。”媽媽的手把桔年的胳膊掐疼了。
  桔年明白媽媽為什麽焦慮,她是想知道林恒貴究竟有沒有得逞,女兒的貞操到底還在不在。
  “他扯掉了我一顆扣子,在我身上亂摸,然後,巫雨就衝進來了。”
  桔年如是說。
  媽媽明顯地長舒了口氣,放下了心頭大石。看來事情沒有她想象中那麽糟。
  難道林恒貴沒有做到那最後一步,之前地猥褻帶給一個女孩的傷害就有了質的區別了嗎?桔年困惑。
  接下來,媽媽出去跟爸爸耳語了幾句。四個大人走進姑媽的臥室,關上了門,他們應該在商量大人才懂的事,桔年不需要參與。
  這場討論持續了十多分鍾,桔年孤單地坐在大門邊的板凳上等待他們的一個結果,要怎麽收拾林恒貴那個壞蛋,怎麽給巫雨洗幹淨潑在他身上的髒水,這是桔年最關心的,至於她給林恒貴腦門上那一下該負什麽責任,她都願意。
  爸媽,姑丈夫婦從臥室裏魚貫而出。
  是爸爸先開口的。
  “桔年,我跟你媽還有你姑姑.姑丈合計了一下,這事不能張揚,我們都同意私了。”
  “你們?私了?”
  爸爸坐在桔年身邊,點了根煙,煙味嗆的桔年想流眼淚。
  “私了的意思就是說一家人私下解決。家醜不可外揚。林恒貴他小子不是個東西,禽獸都不如,可他是你姑丈的表弟,你姑丈待你不差吧,這些年多虧了他跟你姑媽兩口子。這事要捅了出去,你姑丈一家人都抬不起頭做人。”
  ”爸爸,你是說那......那個人不用坐牢?”
  媽媽聞言插了一句:“傻孩子,他坐牢你又得到什麽好處?該打的你也打了,他不也沒來得及做出什麽該點天燈的事情。你姑丈會去跟那個不要臉的說,醫藥費什麽的都別想要,他腦震蕩也好,破了頭也好,都是活該。”
  “那畜牲真該死。”媽媽也詛咒了一句。
  一直沉默的姑丈說:“你們放心,該給的精神補償,那畜牲還得掏。”
  桔年愣了,“我不要他的錢。”
  “桔年。你還小,什麽都不懂。這件事就讓它過了吧。”媽媽安慰她。
  “不,我要他坐牢。”桔年的聲音很小,但是態度堅決之極,“我要去告他!”想到中午那一刻的噩夢,狹窄昏暗的小房間裏,林恒貴讓人惡心的一雙手,桔年眨了眨眼睛,淚水掉了下來。
  “住口!”爸爸把煙頭往地上狠狠一扔,“你一點腦子都沒有?這件事傳出去,你一個姑娘家怎麽做人?”
  “我不怕這個。”桔年怯怯地頂嘴。
  你不怕我怕。我們老謝家從來就沒招過那些不正經的閑言碎語。我早跟你說過,女孩子要自愛,你姑媽也說了,你整天就跟那些不正經的男孩子到處跑,誰會當你是個正經人。要不那畜牲怎麽沒對別人下手?你別給老子添亂了,最近事情已經夠多,我養活你幾個人,整天在外麵跑,累得跟狗似的,還他媽給我惹事。這件事就這麽定了,你敢說出去,我就沒你這個女兒。還有,收拾東西,你也麻煩你姑媽姑夫太久了,從今往後,你搬回家裏住。”
  就這樣,據年刻骨銘心的一件事悄無聲息地落幕,沒有人再提起,好像從未發生過一樣。她終於要回到父母身邊了。人真奇怪,六年前她跟隨姑媽生活,覺得天都灰了,六年後她重回到父母身邊,天上一顆喜悅星星也沒有。其實隻不過是轉了一個圈,又回到原點,可是什麽都不一樣了。生活就好像萬花筒,你以為隻是輕輕扭動一下,裏麵已經變化萬千,換了一個世界。
  大人們已經再三重申不讓桔年和巫雨再玩在一起,連說話也不行,爸爸說,如果桔年再不聽話,他就讓姑丈去打斷巫雨的腿。收拾東西的那幾日,姑媽也盯他盯的很緊,總怕臨完成任務再出個差池,不好向她父母交代。
  離別來得太快,讓人完全沒有防備。
  就在這樣的惆悵裏,七中的錄取通知書正式發放到桔年的手中。她上的是市郊的初中,教學質量跟市裏的重點中學沒有可比性。200多應屆初三學生參加中考,桔年是年級第三名,比她分數高的都去念了中專,那個時代,中專比高中更金貴,到頭來整整一個學校,收到七中橄欖枝的,也不過桔年一個人,巫雨則被一所職高錄取了。
  離開那天,桔年醒得很早。大件的行李前一天爸爸已經拉回家裏,然後他就跑長途運輸去了外省,媽媽在家看弟弟,走不開,姑媽和姑丈也有自己的事,所以大人們讓她整理好最後的一些瑣碎東西,自己搭公車回家。桔年心裏高興,走是必須要走,可她得跟巫雨道個別。
  想到這,桔年又犯愁了,她怎麽找巫雨呢,他家裏沒有電話,要是去敲他家的門,別人看見了,傳到姑媽耳朵裏,又是一場風波。正舉棋不定,小窗的玻璃被人敲響了,這是隻有她和巫雨知道的暗號。
  桔年為這靈犀一點而欣喜若狂,她推開窗,巫雨果然笑吟吟地站在外邊。
  桔年也笑了,她之前覺得有滿肚子的話要對巫雨說。可是現在天賜良機,她好半天才擠出一句話。
  “巫雨,我要走了。”
  她說話時候比自己想象中的平靜。
  巫雨透過敞開的窗戶,也看到了桔年清空了不少的房間。
  他說:“七中比這裏好,你家也比這裏好。”
  桔年想問:“你會去找我嗎?你會忘記我嗎?”可是她又想,縱使巫雨現在說不會,某一天他真的忘記了,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啊。
  “我看到林恒貴的商店又開門了。”恐懼根植在她的心底,她無處言說,唯求巫雨能動。
  “怕什麽,我在烈士陵園上看著你走,一直看著你。他要是還敢怎麽樣,我絕對殺了他。”
  這就是桔年和巫雨的道別。桔年以為他們至少會有一個人掉眼淚。畢竟這些年,他們的世界裏實際上隻有對方,她回到父母家裏,雖不是天各一方,但是見麵的機會總是少了許多,也不可能像過去那麽親密無間。
  可事實並不像她預想中那麽悲傷和煽情,他們始終微笑著,什麽都是淡淡的。末了,巫雨告訴桔年,他在自家的院子裏摘了一顆枇杷樹,也不知道能不能成活。
  桔年喜歡枇杷的果實,難怪巫雨問過她要吐出來的枇杷核,原來是這個用途。她心裏被喜悅填滿,好像已經看到枇杷成熟時黃燦燦的果實掛滿枝頭,從巫雨家長著青苔的院牆裏探出來的樣子。
  愁什麽呢,說不定到了那一天,她就可以和巫雨一起坐在樹下,小心的撿著地上的果實。
  巫雨的石榴,桔年的枇杷,雖然不在一起,但也是個伴啊,況且,總該有一個是結果的吧。
  巫雨不明白桔年的臉為什麽忽然紅了。桔年掩飾自己的窘意。
  “多種幾顆,否則一個院子裏長著一棵樹,不就成了一個‘困’字?這樣不好。”
  巫雨笑得厲害,“謝大師,你越來越神神叨叨的了。按你那麽說,家裏麵是不是應該多幾個人,否則一個院子一個人,就成了‘囚’字。”
  沒有人在家,他們的笑聲可以自在回蕩。
  下午,桔年收拾好東西,告別姑媽的家。
  不管你曾經多不喜歡一個地方,時間長了,就長出了千絲萬縷的血肉聯係,走的時候總是有感的。這是一件無奈的事。
  把鑰匙放在門檻的下麵之後,桔年拎著一個大包包獨自在路上走,每走一小段路,她就朝烈士墓方向看一眼,那兒地勢高,往上麵一站,下麵的人啊車啊路啊什麽的,盡收眼底。
  快到公交車站了,從那個角度,正好可以看到烈士陵園上的一抹紅,那是盛開的石榴花,還有花下的一個白色的點,那是巫雨。
  桔年可以想象巫雨在花下微笑的樣子,他的腦袋光溜溜的,白白的牙齒在陽光裏熠熠生輝。
  後來,巫雨告訴她,其實那一次,他在樹下坐著坐著,一不留神就打了個盹,他閉上了眼睛,可是桔年並不知道。她隻相信巫雨會一直看著她走,一直看著,所以她居然什麽都不害怕。
  
  第二十三章 皇軍與良民
  桔年考上了七中,雖然那陣喜悅被跟巫雨的離別衝淡了,但仍然值得慶幸。七中是一所寄宿製的重點中學,桔年原以為這樣,她至少可以獲得小部分的自由。
  誰知世事不盡如人願,開學後,因為媽媽說,家裏的境況不太好,弟弟正是花錢的時候,高中的學費開支也不是一筆小數目,能省的地方要盡量節省,寄宿是要給學校交錢的,所以讓桔年給學校打了一個外宿申請報告,住在家裏,也能順便照看弟弟。
  桔年是失望的,但也沒有辦法。如果你改變不了沙漠,那就隻能想辦法讓自己變成仙人掌。天天都從七中回家,就意味著她需要往返的交通工具,相比每天的公車費,她相信爸爸媽媽更願意讓她騎家裏的自行車。桔年喜歡自行車,坐在上麵,風擦過臉頰,四周的風景往後退去,比步行流暢,比機動車舒緩,是恰恰好的雋永。她興高采烈地去報名,領回了七中出了名的修女一樣的校服,也覺得看得挺順眼。
  七中校服是肅靜的深藍色,再搭上醒目的白色領子,據說這是該校的特色傳統,幾千個深藍色的身影往操場一站,整一個烏雲蓋天,雖然屢遭詬病,但校方竟能堅持不改。因著學校的招牌,久而久之,穿著它的學生不滿之餘,竟也有了些身為七中人的自豪。
  開學典禮是立秋的前一天,書上說,二十四節日中的“四立”——立春、立夏、立秋、立冬都是難得的好日子,但是“四立”的前一天叫做“四絕”日。
  四絕日,諸事不宜。
  桔年告訴自己,她從姑媽家回到爸媽家,從市郊初中升到七中,什麽都是嶄新嶄新的,思想也要一樣嶄新才對,那些封建迷信,統統都要拋棄。不過後來她發現,古人的智慧是有一定道理的,或者說,對極少數曾經相信它可憐人來說,是有道理的。
  那天,桔年起得很早。每當第二天有特殊的事情,前一晚她必定睡不好,在這個問題上,桔年對自己很失望。穿好了自己熨了兩遍的校服,媽媽竟然說她這麽打扮很不錯。雖然這讓桔年懷疑自己天生長了一付修女的模樣,但是她仍堅持媽媽這一次的審美是正常的。
  小望年對這個憑空而降的姐姐很是好奇,總喜歡趴在姐姐的膝蓋上自說自話。桔年一手抱著他,一手拿著勺子喝粥,最後一勺下咽,忽然感覺到大腿上一陣來路不明的熱意,她緩慢地低頭——一大早,媽媽抱著望年“噓噓”了許久毫無收獲,可就在離出門兩分鍾之際,小家夥熱情洋溢地在桔年的褲子上撒了一大泡尿。
  桔年趕緊起身,把望年放在一旁的凳子上,看著自己濕漉漉的褲腿,在小孩子無辜的眼神裏欲哭無淚。媽媽聽到響動,從廚房裏出來,看到這付模樣,被逗得發笑了。
  “換一條吧。”
  “媽,我隻有這一條校服褲子。”
  “實在不行用布擦擦,天氣那麽熱,等你騎車到學校,褲子也早幹透了。”
  桔年結束了這對話,回房間換上了另一條百褶裙。這是她高中的第一天,她不想讓同學們認為是大小便失禁。然後她一路衝鋒地騎車往學校趕,不回頭,好像有一雙手還在後麵一直推著她往前,往前。
  進入學校大門,放好自行車,距離學校要求的時間還有五分鍾,一切都沒有桔年預想中那麽糟。操場的方向已經傳來了運動員進行曲這千篇一律的集合音樂,桔年遠遠地看到了一大群深藍色的“螞蟻”在朝同一個方向湧去,那場麵蔚為壯觀,她加快步子,想要融進那藍色的海洋去,差一點就要如願了,卻在操場入口附近十米處被人叫住。
  “那個同學,等一下。”
  桔年想,方圓一裏之內都是“同學”,別人叫的未必是自己,於是她目不斜視,腳步不停。
  誰知那個聲音的主人不依不饒,不一會兒,就變作攔路虎擋在了她的麵前。桔年看到了跟自己同樣的一身深藍色,還有雪白得耀眼的衣領和運動鞋,那張臉怎麽看怎麽熟悉。
  韓述,果然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你叫我?有什麽我可以幫助你的嗎?”桔年小心翼翼地問。
  韓述露出了一個很奇怪的表情,好像她說的是一句非常可笑的話,然後,他用手指了指自己手上的一個袖章,上麵有兩個字:執勤。
  “我沒有遲到。”桔年對任何有“官方身份”的人都真誠地心存敬畏,所以她先一步老老實實地撇清自己可能出現的錯誤。
  “你為什麽從校門口走進來?昨晚上沒有在宿舍住?”
  “我申請了外宿,這是我的外宿證。”
  韓述瞄了一眼桔年乖乖呈上的外宿證,又問道:“你好像沒帶校徽哦!”
  “這裏這裏,我放在口袋,正想戴上。”
  他們兩人看上去一個嚴肅認真,另一個恭順配合,那情景宛如日本皇軍盤查中國良民。
  韓述對桔年的“沒脾氣”看起來頗不以為然,他又打量了她一眼,視線觸及她白白的小腿,忽然像發現新大陸一樣叫了起來。
  “你穿得是裙子?老師都已經說了,今天的典禮所有女生統一穿褲裝,你沒聽說嗎?看不出你還挺喜歡標新立異的。”
  桔年聽出了韓述的言外之意,仿佛她為了突出表現自己而特意不遵守規定,她有些難堪,臉也紅了。
  “在這裏簽個名字吧。”
  一個小本子遞到了桔年的麵前。
  桔年看了一眼,上麵已經有好幾個名字,不是沒戴校徽,就是校服不符合要求。她一貫都是個遵守紀律的人,不求表現優異,但也不能開學第一天就因表現不良而被記錄在冊啊。雖然不知道後果會有多嚴重,可這個名她怎麽都不能簽。
  她試著求情,“我下次不會了,真的。”
  韓述一言不發地遞給她一支筆。
  “韓述,我們……我們小時候還一起上過幼兒園呢。”桔年壓低聲音說。求情不行,她就改走人情路線,好歹他們也算是一個大院裏的孩子吧,雖然現在她爸爸被開除,全家也搬離了市檢察院家屬樓,可爸爸過去給謝院長開了好些年的車,住得也樓上樓下的。
  “嘿,你還會走後門了?”韓述驚訝地笑了一聲,“你現在記得我們一起上過幼兒園了,前幾次記性可沒這麽好。別磨磨嘰嘰地,趕緊在本子上寫你的名字。告訴你,我可是最不喜歡托關係走後門的人了。”
  桔年臉紅益盛,心中叫苦不迭,今天果然諸事不宜,出門不利,怎麽就給她遇上了這個麻煩,不但脫身困難,一番對話下來,反顯得自己心理陰暗,對方正義無比了。
  進行曲已經逐漸變得小聲,主席台上已經有人在“喂喂喂”地試音響,大家差不多已經集合完畢,再不加入到隊伍裏就晚了。
  桔年低頭怯怯地說:“我知道你不是個徇私情的人,可不記名字不行嗎,我下次會改正的。”
  “誰,誰跟你私情?”韓述好像被嚇了一跳,趕緊反駁。
  “我不是這個意思,唉……”說到這裏,桔年已經知道溝通無望了。她不想遲到,不想成為典型,實在逼得沒有辦法,唯有破釜沉舟。剛試著往前一步,韓述伸手攔住了。
  “你還耍賴了。穿裙子就是違反了規定。”
  “我沒有,我其實穿的是褲子。”
  說時遲,那時快,桔年話音剛落,飛快地在韓述麵前把裙子一掀。
  韓述驚叫一聲,頓時石化。
  桔年沒有騙人,她不太習慣穿裙子,所以出門前特意在校服短裙裏套了一條可外穿的運動短褲。她趁韓述還沒從震驚中恢複正常狀態,一溜煙地跑進那一大片藍色的陣營裏,留下合不攏嘴的那個人呆立在原地。
  儀式結束後,因為那條裙子,班主任老師也問了桔年為什麽不跟大家一樣,桔年說明原因,老師寬宏大量,並沒有計較。
  那條運動短褲從此也被桔年奉為“幸運短褲”。
  
  第二十四章 誰會喜歡風間同學
  桔年最喜歡高中的一個特點就是,每個人可以把所有的教科書、練習冊統統堆積在課桌上,好像一道城牆,人藏在裏麵,仿佛有了壁壘的保護。因此,她的“城牆”總是壘得最高的,不管是上課還是下課,她低著頭,樂在其中。
  最喜歡幹的事情還是發呆,人在那裏,思緒卻在千裏之外進行著匪夷所思的奇遇。不過桔年對發呆的時間還是有選擇的,數學課和英語課她都規規矩矩,這已經是一種習慣,害怕一節課跟不上,下一節課就如聽天書,她又害羞,總不好意思去問別人或借其他人的作業大抄特抄,什麽都得靠自己。可以允許偶爾發呆的是政治、曆史課,而語文課對於桔年來說簡直就是白日夢的溫床,語文這東西,講究的就是一個語感,與其分析魯迅巴金老舍裏的深刻寓意和中心思想到精神分裂,還不如主動分裂。蕭秋水的唐門一戰,還有他和唐方奔跑著的樣子,可比孔乙己和祥林嫂有趣得太多,語文老師在台上滔滔不絕地講,桔年目不轉睛地看著黑板,魂魄在這個時候已經追著那奔跑的人去了。
  蕭秋水有一張肅穆而沉靜的臉孔,笑起來有白白的牙齒,唐方是什麽模樣,總看不清。
  桔年想著這個的時候,不止一次遲到語文老師的粉筆頭。真不幸,白日夢溫床的任課老師正式桔年她們班的班主任。
  語文老師的彈指神通永遠都是那麽準,不管桔年的頭埋得多深,總是恰恰中招。她不識趣,每次都“哎喲”一聲,大大地滿足了發功者的成就感。
  “謝桔年同學,魂兮歸來喲,魂兮歸來……好了,回答我一個問題吧。”語文老師的開場白也是大同小異。他有時還會感歎,與其看見謝桔年雙眼發直,魂遊太虛,還寧可她趴在桌上睡大覺。
  這是,桔年就會在同學們的滿堂哄笑中慢騰騰站起來,麵紅耳赤地回答老師的提問。他們班主任喜歡拖堂,經常別的班已經下課了,就聚攏在他們教室的外麵,看熱鬧似的跟著起哄。
  桔年雖然窘,緊張起來又結結巴巴,但是回答問題卻鮮少出錯。不是她愛溫習,開學時她就喜歡拿語文課本當成小說集一樣看,她愛看那些文章,卻不喜歡深沉的中心思想。說起來,語文老師雖喜歡用粉筆頭彈桔年的腦袋,但對於她的屢教不改,也沒有更多的為難。究其原因,大概也因為桔年上高中後成績一直非常好,一個愛發呆的優等生,還是一個優等生,而且她看起來又乖,做錯事的時候小白兔一樣地無辜,作為班主任,總是對這樣的學生狠不起心來。
  其實成績好也並沒有什麽好奇怪的,在七中上學以來,學習就是桔年發呆外唯一可以做的正經事,那些代數幾何題、化學方程式、英語閱讀題做多了竟然也能從中找出一些趣味,就好像跟它們說話,一來二往,總會討論出個結果。這比那些男生在教室外追追打打,女生討論誰喜歡誰有意思多了。
  哦,對了,桔年還會給巫雨寫信。雖然說起來是在一個城市裏,寫信有些奇怪,可桔年還是堅持不懈地寫,每周一封,話多的時候兩封。認認真真地在信封上貼上5角錢的郵票,她的心事就開始投遞。
  桔年也僅有巫雨這一個朋友而已,他在身邊的時候,他就是一切,他不在身邊的時候,一切都是他。最好的花是該跟巫雨共賞的,最大的一場雨也應該跟巫雨一起淋,最快樂的事,最悲傷的事,都理應和巫雨分享。
  桔年已經是一個青春的少女了,她也許能在自己的思念中隱約感覺到那心事的端倪,可她想著,就抿嘴笑了。她和巫雨,有很多很多話說,但也有些話不必說。
  巫雨的回信不如桔年頻繁,這也對,他從來就是個話很少的男孩。他寄給桔年的信,除了說自己很好,空蕩蕩的信紙空白處,就畫著兩棵樹,一棵大一些,一棵還在長。他畫功並不好,兩棵樹也就勉強可以辨認,桔年看信時,同桌的女孩子有時瞄到了幾眼,就喜歡說:“謝桔年,你怎麽每次都收到同一封信?”
  她們都不懂,隻有桔年看得出小的那一棵在漸漸變高,葉子從五片變成了二十三片,大的那一棵開過了花,又謝了。
  兩棵樹,石榴和枇杷,巫雨和桔年。
  為著這些少女的心事,有時桔年也會關注相鄰座位女孩子相關討論,這個年紀的孩子課業最重,夢也最多。同年級的、高年級的男生,帥氣的,優秀的、運動好的、長得高的,總也討論不完。
  有一次,同桌忽然問正低頭看《浣花洗劍錄》的桔年,“唉,謝桔年,你覺得函數怎麽樣。”
  桔年是個內向的小孩,和同學們的交流並不多,平時仿佛在各種小圈子之外的人,她聽到其它女孩問自己問題,不由得感到相當榮幸和激動,當下精神為之一震,回答起來也是認真而不遺餘力。
  “函數啊,我覺得還可以啊,我挺喜歡的。”她合上書說。
  女生們一聽,眼睛都睜大了,好幾個人都現場竊竊私語了起來。
  桔年的同桌用手肘頂了頂她:“行啊,謝桔年。你還挺敢說,可是都說函數很難搞哦。”
  桔年坐直身子,正色說:“不會啊,隻要背熟了幾個公式,它就很好搞了。”她試著跟大家學習相同的語言風格。
  “公式,什麽公式?”同桌驚訝地尖聲問道。
  難道她們都選擇在數學課發呆?
  桔年拿過自己的小本本,做好了熱心給同學解答的打算。她這時才想到問一問:“你們是說多元函數還是反函數?”
  大家都好像愣住了,同桌翻著白眼說:“切,我還以為你說你喜歡函數。”
  桔年也遲疑了一會,“其實我更喜歡立體幾何。”
  她因此被奉上“書呆子”的美名。桔年自己想了一會,才驚覺此“韓述”非彼“函數”。她並不是真的那麽糊塗,隻不過從來沒有在心裏認真把那個叫“韓述”的人作為一個考量的對象。
  韓述給桔年的感覺就像《蠟筆小新》裏的風間同學,一看就知道出身良好,自我感覺更是良好,活躍,有禮貌,愛幹淨,重儀表,見識比一般同齡人廣,受的是精英的教育,喜歡做有高雅品位的事,把與蠟筆小新之流品位低劣、舉止猥瑣的同學為伍看作一種莫大的羞恥。他現在背著個書包端端正正地來上學,若幹年以後則會夾個公文包端端正正地去上班。桔年覺得此等“精英”離自己很遙遠,即使在《蠟筆小新》裏,她隻喜歡阿呆。
  誰會喜歡風間同學呢?
  當然,風間同學也不會喜歡桔年這樣的人。桔年是外宿生,她每天掐著時間上課,喜歡踩著鈴聲進教室,可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一不留神,遲到就在所難免。
  其他的執勤同學和老師偶爾還會看在桔年一臉悔意和認錯態度良好的情況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要是遇見了風間,不,是韓述同學,那就是出門沒看皇曆。韓述同學執勤比包拯還鐵麵無私,比雷鋒還敬業,鼻子比狗還靈敏,行蹤比影子還鬼魅。更奇怪的是他好像最喜歡在桔年出沒的那條路上守株待兔,桔年遲到十有八九都是栽在他手裏,不批評加諷刺一輪,是不能輕易走人的。
  桔年嚐試著摸清韓述執勤的規律,得到的答案是“沒有規律”。她就是不明白,為什麽有人會在沒有任何報酬的情況下,犧牲那麽多的精力和熱情去做政教處的爪牙。
  也是被韓述逼到沒有辦法,實在時間緊張的時候,桔年就抄小路爬圍牆,隻要她閉著眼睛往七中西北角那個一米高的圍牆往下一跳,直接就到了實驗樓後邊的草叢,那裏的草很厚,不容易摔疼,也省了繞一個大圈子。
  桔年也不知道這麽隱蔽的一個角落是怎麽被韓述發現的,總之她在大半個學期安全度過之後,某一天,正打算縱身往下跳,忽然看到那個可怕的身影從另外一個角落跑過來,一邊跑,還一邊嚷嚷,“謝桔年,你就不怕摔死你?”
  桔年當然怕,但她更怕死在韓述手裏,她慌不疊落地,姿態不雅,手腳同時著陸,不過算是趕在鷹犬抵達之前成功溜走。從此,桔年自動把家裏的鬧鍾往前調整了十五分鍾,她再也不要重複這種亡命生涯了。直到第一個學期接近尾聲,桔年都沒有再遲到。倒是有一天韓述檢查校徽,破天荒地關心了一句,“謝桔年,你怎麽不跳牆了?”
  桔年老老實實地回答,“我怕摔死啊。”
  她不知道韓述為什麽會流露出失望的表情。直到考完了期末考試,也就是放假的前一天,全校師生集體大勞動,有人在實驗樓角落的圍牆底下拔草,拔著拔著就扒出了一個膝蓋深的小坑,上麵還用雜草掩蓋得好好地。發現這個坑的同學都在猜測這是拿來幹什麽用的,有說是藏寶貝的,有說是抓老鼠的,隻有桔年在一旁悄無聲息地流下了一滴冷汗。她趁沒人注意,特意觀察了一下地形,那個坑的位置不就是她跳牆時的落腳點嗎?
  據桔年所知,韓述同學是很忙碌的,他下了課之後要參加英語興趣班、奧林匹克數學培訓班、音樂興趣營還有羽毛球練習,總之他是一個分身乏術的好學生。那他究竟是在什麽時間、利用什麽工具、出於什麽心態,為達到什麽目的而挖了這麽一個坑?桔年弄不明白,半夜醒來想到這件事就覺得心有餘悸。
  孔雀膽,鶴頂紅,七星海棠、金蟬蠱毒……什麽都毒不過少男的一顆心。
  
  第二十五章 七傷拳 先傷己,再傷人
  現在回想起高一上學期期末勞動的那一天,還真是喜憂參半。如果說某人的陷阱驚出了桔年一頭的冷汗,那麽,後來跟巫雨的重逢則讓她的頭和她的心都開了一朵“花”。
  開始的時候是這樣的,桔年的任務是倒垃圾。同學們把清理出來的雜草和廢棄物掃成一堆,她就負責用個單輪的小鬥車把這些東西運到垃圾池,周而複始地往返。對於桔年來說,這一項工作是非常有意思的。
  不記得是第幾次從垃圾場回來,桔年聽到陳潔潔遠遠地叫了她一聲。
  “謝桔年,有人找你。”
  陳潔潔是桔年的同班同學。高年級的男生都說高一(3)班漂亮女孩子特別多,桔年隻發現了一個。她是個不容易驚訝的人,但是在開學注冊那一天,當她正麵與陳潔潔迎上,她驚訝了,或者說,是驚豔。
  陳潔潔有一張讓人很難忽視的容顏,黑山白水一般的眼,鼻子秀致的曲線,烏發紅唇,比大多數南方人要白皙的皮膚,青春姣好的身段,合該是夢中人模樣。她的頭發很長,流墨一樣傾瀉而下,換作在別的人身上,或許是老土而俗氣的,而陳潔潔這個樣子,偏偏如完美的工筆畫一般不能增減半分。
  桔年在此之前從來沒有跟陳潔潔說過話,並不是因為對方有多高傲,相反,陳潔潔雖家境很好,但據說家教很嚴,完全沒有一絲驕傲輕狂的樣子,待老師,待同學都是禮貌而和氣的,怎麽看都是教養良好的大家閨秀模樣。在真正的公主麵前,桔年就像童話裏充當背景的一隻縮縮兔子。
  潔潔,別人的名字都那麽纏綿,啟動雙唇輕輕突出這兩個字,也感覺有些溫柔的意味,哪裏像“謝桔年”這三個字,生澀拗口,不知所雲。
  所以,當陳潔潔說話的時候,桔年是詫異的,不僅僅是因為漂亮的公主第一次跟自己打招呼,而且她也不知道有誰會找自己。她愣愣地朝陳潔潔的方向看過去,先是看到了光溜溜的腦袋,然後是一行耀眼的白牙。
  桔年猶自不敢置信,然後,當那個人從陳潔潔身後朝她走過來,她扶著小鬥車,傻傻地,就知道笑了。
  職高的期考和放假都比普通高中要早一些,巫雨站在桔年麵前,手裏拿著他的球拍。
  “我跟同學在附近的球館打球,順便來看看,你們學校好大,很漂亮。”巫雨大概也沒想到周圍有那麽多邊勞動邊朝他們看的人,不由得也有幾分局促。
  陳潔潔把人領到,識趣地走開了。
  “有嗎?大概還算漂亮吧,嗬嗬。”分開的時間裏,桔年無時無刻不思念著巫雨,但是他忽然站在她的麵前,她竟然有些措手不及,太多的驚喜堆積起來,反倒讓她一時不知道說什麽才好,除了微笑,還是微笑。
  “你看起來也挺好的。這就好。”巫雨撥了撥球拍上的弦,又笑著說:“好了,我該回去了,你繼續做你的事吧。”
  “回去了?哦……好吧。”桔年的失望油然而生,但自己也不知道還有什麽可表達的,隻得點頭。
  巫雨朝她揮揮手,轉身離開。桔年看著他的背影,怔怔地,她手裏仍沒有放下運垃圾的小鬥車,她想,自己剛才的樣子肯定呆透了。
  “謝桔年,這邊有很多樹葉要運走!”班上的同學在催促她了。
  桔年如夢初醒,趕緊過去。陳潔潔也在那邊把落葉掃成一堆往車上倒。樹葉分量不重,但占據空間,小鬥車輕易就滿了。桔年又推著它們朝垃圾池的方向走,陳潔潔放下掃帚,主動在一旁給她扶著小鬥車。
  “謝謝,不用了,我自己一個人就行。”桔年不好意思地說。
  陳潔潔給了桔年一個友善的笑容,“沒事,推車挺有意思的……謝桔年,剛才那個人是你以前的同學嗎?”
  桔年看了陳潔潔一眼,小聲回答:“哦,那是,那是我的……朋友。”
  她覺得“同學”這兩個字對於自己和巫雨的關係來說是顯得生分而不確切的,可是當她說起“朋友”這個詞,忽然臉有些燒紅,她們這個年齡的女孩子,“朋友”總還算是個敏感的詞匯,尤其對方還是個同齡的男孩。桔年不知道陳潔潔會怎麽想,唉,反正都不熟,也管不了那麽多。
  陳潔潔沒有露出任何驚奇,看上去反倒有幾分羨慕,“是這樣啊。真好。說起來,我好像在哪裏見過他。”
  “應該不會……垃圾池怎麽那麽遠?”
  “我們一邊說話一邊走,就不覺得遠了。謝桔年,你朋友是專程來看你的嗎?怎麽沒說兩句話就走了?”
  桔年的懊喪被陳潔潔無心的話點醒,她本該有很多很多話要對巫雨說的,可是當時怎麽會就記得傻笑了呢?
  “他手裏拿著球拍,球一定打得很好吧,我最近也在學,有時間我們可以一起打球嗎?”陳潔潔沒有注意到身邊人情緒的變化,繼續往下說。
  桔年忽然站住不動了。
  “我隨便說說,你別介意啊……”
  陳潔潔話還沒說完,小鬥車的扶手忽然就被桔年轉到了她的手中。
  “不好意思,我有點急事,麻煩你先幫我推著它好嗎?”桔年說話的時候人已在幾步之外了,她想著想著,又轉身急急忙忙地彎腰對陳潔潔做出個賠不是的動作,“真的不好意思,我馬上回來。”
  不能讓巫雨就這麽走了。桔年心急如焚地沿著巫雨離開的方向奮起直追,他離開了好一會,會不會已經出了校門?
  跑出了實驗樓的草地,外邊過道上,操場邊上到處都是大掃除的同學,好些男生一邊勞動,一邊嘻嘻哈哈地玩鬧著,桔年好像在前方校道的盡頭看到了熟悉的背影,可隔著那麽多人,怎麽都跑不快。
  一個多學期了,她也就見了巫雨一次。平時要上學,周末家裏又有做不完的事,再見巫雨該是什麽時候?她怎麽就那麽沒用,就像一個破儲蓄罐,平時一天一天地攢,攢得滿滿地,可是到了關鍵的時候,怎麽都取不出來。勞動也是學校安排的任務,她是不能走得太遠的,巫雨的背影漸漸變小,桔年的眼睛都紅了。
  就在即將穿過操場的時候,“砰”的一聲,不知從哪裏來的不明飛行物砸上了桔年的腦袋,鈍鈍的撞擊感過去後,火辣辣的疼痛如炸彈爆發,身後大呼小叫此起彼伏,男生的口哨聲,怪叫聲,偷笑聲……亂成一團。
  桔年被砸得毫無防備,捂著傷處,茫茫然地回頭,她的腳邊,多了一把長柄的掃帚。
  “哦哦,慘了慘了,真的有人中招了。”
  “誰幹的,是不是你,哈哈……”
  “那是誰呀,你砸中誰了?”
  “我叫你不要推我。”
  “別笑了,那女生好像哭了,好像真闖禍了。”
  “韓述,那掃帚好像是你的。”
  “還是道個歉吧,待會老師來了就慘了。”
  迷蒙的淚眼中,桔年看到有人走到她的身邊說:“你怎麽那麽倒黴?真的很嚴重?”
  其實桔年並不想哭,也許淚水隻是出於痛感的本能反應。她隻是著急,巫雨究竟已經走了多遠。
  “你別嚇我啊,大不了我陪你去醫務室。”
  桔年搖頭,她繼續往前走了幾步,感覺有人抓住了她的胳膊。
  “你搞什麽,走,去醫務室。”
  她情急之中甩開了那隻手。
  “對不起了好嗎?”手的主人說。
  “拜托你,能不能別擋在我的前麵?”
  桔年抹了一把眼淚,繼續往前追,她心中在祈禱,巫雨,走慢一點,等等她。
  她就這麽捂著火燒一般疼的後腦勺奮起直追,周圍的樹啊,人啊,都是模糊的。一直跑到學校大門口,還是遲了一步,她的小和尚,不知道已經去了哪裏。
  桔年喉嚨裏嗚咽了一聲,頭上的傷處疼得她淚如雨下。
  別人都說,腦震蕩會出現幻覺,果然是的,她無聲地流著眼淚,已經遠去不見的身影竟又漸漸放大,回到她的身邊。
  “桔,桔年……你哭什麽?”幻覺還有配音,而且是熟悉無比的木訥的緊張。
  “你怎麽又回來了?”桔年傻傻地說。
  “我想起還有一樣東西要給你……問題是你哭什麽?”
  她的小和尚從口袋裏掏出了一片葉子,葉片肥厚,上麵覆著一層細細的絨毛。這個桔年認識,是枇杷葉。
  “我剛才忘了跟你說,你的那棵枇杷樹長得很好。幸運的話,明年五月就該第一次結果了。這片葉子長得最好看,我還有點舍不得,不過你留著吧。”
  桔年把葉子拿在手裏,留著眼淚笑了起來。
  “是不是有人欺負你,怎麽哭了?”
  桔年不停搖頭。
  巫雨一付受不了的表情,“你看你這個樣子,我都不知道該怎麽形容才好。”
  “巫雨,你的臉上怎麽會有傷……手上也有?你跟人打架了?”
  桔年這才把巫雨看了個仔細,他從來就不是個好鬥的人。
  巫雨應聲看了看自己手臂上的傷痕,輕描淡寫地說道:“小傷而已,桔年,我不想再被人欺負了,也不想再一味地忍讓。在我們學校,我認識了一些朋友,他們比我大一兩歲,很照顧我,也很講義氣,我也不會讓人欺負你的。”
  “朋友?義氣?”桔年重複這些話,沒來由地覺得心裏一緊。巫雨有了別的朋友,她早該有所預期,他以前是那麽孤獨,為了自己的私念而希望他繼續孤獨是殘忍的。可是他那些都是什麽朋友,竟然帶著他一起打架?
  “巫雨,他們……”桔年的眼睛裏寫著擔憂。
  巫雨似乎知道她要說什麽,岔開了話題,盡挑她感興趣的說。
  “說不定哪一天我功夫好了,就再也不會受傷了。桔年,我記得你以前跟我說過什麽拳來著,哦,有一個很厲害的速成功夫叫什麽了……我就是想不起來。”巫雨敲著腦袋說。
  桔年這個傻孩子果然被成功地轉移了注意力。
  “是七傷拳。”她吸了吸鼻子認真為巫雨解答。“崆峒派木靈子所創,金毛獅王謝遜就是用這個功夫打死少林寺的空見大師。一拳之中有七種不同的勁力,金庸說,人體內有陰陽……”
  巫雨笑著打斷了桔年,“對,就是這個,等我撿到本秘笈,練成了這個就不會受傷了。”
  桔年知道他在變著法子逗自己開心,噗哧一笑,牽動了腦袋上的傷,咧了咧嘴,又趕緊忍住。
  “我先回去了,下次再來找你,讓你看看我的球技進步了沒有。”
  “巫……”桔年已經說過了再見,又想起了一些事情,她下次一定要鄭重告訴巫雨,七傷拳不是什麽好功夫。
  書上寫,七傷拳,速成。一練七傷,先傷己,後傷人。
  
  第二十六章 妾在巫山之陽
  目送巫雨離開,桔年才想到了自己急忙之中硬塞到陳潔潔手裏的小鬥車,她不能讓這樣一個漂亮的小公主老替自己運垃圾,於是匆匆沿來路返回,途經她中招的操場,沒想到那裏站著好些人,眼睛不約而同看著一個目標,而那個目標好像正是逐漸走近的她。
  桔年越走越躊躇,她不知道為什麽同學們都不勞動了,難道她放下手頭運垃圾的工作去追巫雨激起了那麽大的公憤?正遊疑間,班主任走了過來。
  “謝桔年,讓我看看你的頭。”
  桔年有些口吃,“怎,怎麽看?”
  韓述多嘴,遠遠地搶白了一句,“當然是轉過來給老師看,難道摘下來?”
  老師撥開了她的頭發,用手碰了碰傷處,聽到桔年輕輕地“嘶”了一聲。
  “還笑得出來,都腫了一塊,好象還有些破皮,幸好沒有流血,你這孩子,傷了還瞎跑什麽,走,跟我去醫務室。”
  桔年小時候打針蹬壞醫院流理台的記憶立刻冒了出來,任何醫療場所都是她的噩夢,她趕緊搖頭,“不用了,已經不怎麽痛了。”
  老師不由分說把她往醫務室的方向推,“傷到頭的後果可大可小,怎麽不用。”
  桔年隻得硬著頭皮跟著老師走,她聽到老師又對旁邊的人說了句:“你們幾個也過來,說過多少次了,別在人多的地方打打鬧鬧的,現在真的把同學弄傷了,要是嚴重的話,看我不把你們家長都找來。。。。。。還有你,韓述,好端端你跟著他們幾個瞎鬧什麽?”
  韓述他們幾個雖然不跟桔年一個班,但桔年的班主任是他們的任課老師,所以一個兩個的都認識。桔年沒敢往人多的地方看,低著頭一直走。醫務室的醫生給她清潔消毒了傷口,上了藥,說暫時沒什麽事了,要是有什麽不舒服,馬上告訴老師。
  坐在凳子上的桔年乖乖點頭,疼確實是疼的,但是誰讓她運氣那麽不好呢?再說,不一定就是因為她倒楣的挨了那一下,某路神靈才讓巫雨突發奇想地回頭來找她了呢?這樣想起來,也不冤了。
  她偷偷問班主任,“老師,我可以走了嗎?我還要回去推車運垃圾。”
  老師歎了口氣,說:“你什麽也別幹了,等傷口消腫了再說,真傷到腦子了,誰給我語文再考客觀題滿分。”
  “張老師,那我多少分?”
  韓述一聽期考成績都出來了,趕緊抓住機會問一問。
  “你還顧得上這個,好好給謝桔年道個歉才是正經事,一掃帚飛過來打在你頭上,看你疼不疼,你們這些男生,都向猴子似的一刻沒個消停,還是盡挑軟柿子捏?”老師也護短,不管怎麽樣,總護著自己辦的學生一些。
  韓述馬上為自己正名,“我已經道過歉了,不是故意的,誰也不知道她怎麽忽然躥到我掃帚的前麵,不信你問周亮,問李誌和,他們都是看見的。”
  “他們除了胡鬧還知道什麽?你趕緊給人家道歉,幸虧不是很嚴重,要不非讓你賠醫藥費不可。“桔年的班主任並不買賬。
  “你要多少錢,我賠就是。”韓述徑直衝著桔年說。
  桔年沒脾氣的雙手連擺,“不用了不用了。”
  “真要賠醫藥費,也地找到你們家韓院長付錢啊。”桔年的班主任還是個三十出頭的年輕男教師,看到韓述這個樣子,還真有點脾氣了。
  韓述語塞,但仍是一付悉聽尊便的硬氣模樣。
  “真的不用了,老師。”桔年打著圓場,她感覺很無奈,樹欲靜而風不止,她這個當事人都自認倒黴,不想栽在這件事上糾纏下去了,隻想走出這矛盾中心,可好象旁邊的人都比她較真。
  “韓述,男孩子要有男孩子的樣子,做錯事就要勇於承擔,你不會連這點風度都沒有把。”老師終歸是老師,看來也拿捏住了風間同學這類人的軟肋,一個未來的精英怎麽都可以沒有,唯獨不能失了風度。
  韓述咳了一身,慢騰騰的走到桔年麵前。
  “我,我原諒你了。”桔年坐在凳子裏,不由得往後縮了一下。
  “我還沒開口呢,你著什麽急。”韓述嗤笑,看他的樣子,桔年感覺自己仿佛變成了還他沒風度的千古罪人。
  “對不起了,謝桔年同學,是我不小心,請你原諒我。” 韓述之前看起來雖不情願,但道歉的時候還是一本正經的,甚至還彎腰舉了個躬。
  桔年的臉又紅了,慌慌張張的都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麽。
  “哦,平。。。。。。平身。”
  她說完之後,恨不能咬掉自己的舌頭,什麽跟什麽啊,她絕對是種了武俠小說的毒。
  韓述聽了,表情相當古怪的瞄了西紅柿一樣通紅的桔年一眼。又彎了彎腰,大聲說了句:“謝主隆恩。”
  周亮、方誌和都噴笑出聲,就連老師和值班醫生也一付忍俊不禁的樣子。
  桔年不想再久留了,她從位子上站了起來,眼睛不敢看旁邊的任何一個人,用低得跟蚊子哼哼似的聲音說:“我先走了。”
  “老師,我們也可以走了吧。”韓述和他的兩個同班同學也問道。
  桔年的班主任對他們擺了擺手:“走吧,別鬧了啊。”
  “走,韓述。”一胖一瘦的另外兩個男生推著韓述往醫務室門口走。
  男孩子走路都不安分,一陣風似的,桔年在門邊側了側身子讓他們先行。
  韓述經過桔年身邊的時候,嘟囔著對周亮他們抱怨:“都怪你們瞎比劃,什麽太極劍法,還武當絕學,簡直是一塌糊塗,算了,懶得再說,我得去把我的掃帚撿回來,遲一些還要還給勞動委員。”
  “嘿,我哪知道你的‘劍’長了眼睛,要不待會我們再練練? ”
  “省省吧,還嫌麻煩不夠多。”
  韓述幾個邊說邊走,過了一會,他感覺有些異樣,回過頭,桔年正走在他身後三米開外,看見他停了下來,她不由得也駐足不前好象玩一二三木頭人似的。
  “你跟著我們幹嗎?老佛爺?”韓述語氣不無挖苦,他好像忘記了這是離開醫務室的唯一一條路。
  桔年張了張唇,欲言又止,她知道韓述肯定會覺得她這個樣子很好笑,可最後還是忍不住說了出來。“呃,那個,那個什麽太極劍法,其實我想說,它。。。。。。它不是武當派的。”
  韓述直勾勾的看了她幾秒,好像那是一個從月球上墜落的怪物。
  “她說什麽?”他轉而向自己的同學求證。
  方誌和忍著笑回答韓述的問題。“她說你的太極劍法不是武當派的。”
  韓述上前一步,桔年又悄悄退了一步。
  “好吧,你繼續說,一次說完。”風間同學露出了一個快要崩潰的表情。
  “太極劍法就是太極門的。武當派有太乙玄門劍、八仙劍、九宮八卦劍,龍華劍。。。。。。就是沒有太極劍。”桔年看到韓述板著的一張臉,他小時候是個近視眼,不知道什麽時候做的視力糾正手術,眼睛長得挺好,乍一看很容易讓人誤認為含情脈脈的——假如不是放著凶光,如冰似雪的話。
  “對不起啊,我不是找你的碴,你那劍法也挺好,挺好!” 桔年忽然覺得,對於這個人,還是少說一句為妙。
  韓述拖長了聲音,“那請問您,我那應該是什麽劍法啊。”
  桔年摸了摸還在疼得後腦勺。
  “辟邪劍法!”她說完,貼著路邊的四季青,加快步子走了過去。
  韓述摸著自己的下巴。
  辟邪劍法?
  好一會,胖子周亮才小聲地提示接觸閑書比較少的韓述。
  “想起來了嗎。。。。。。林平之。。。。。。嶽不群。。。。。。欲練神功,必先自宮!”
  韓述恍然大悟,指著桔年迅速遠離的背影跳腳道:“好啊你,還罵人了!”
  桔年裝作耳聾,成功逃回實驗樓的草地附近,正趕上陳潔潔運完最後一車樹葉返回。
  “真不好意思啊,這本來是我要做的事情。”桔年很不好意思,她沒有想到陳潔潔真的頂替她把垃圾倒完了。
  “有什麽不好意思的。”陳潔潔放下推車。“她們說你的頭被韓述用掃帚砸中了,他那家夥,真是過分。”
  陳潔潔和韓述同是七中初中部升上來的,過去是同班,桔年聽說過他們交好的傳言,甚至有人在背後傳他們其實是一對,雖然從來就沒有得到求證,但是在他們這個年紀的少男少女看來,天造地設的兩個人本來就是應該在一起的,就好像班長就是該跟文娛委員關係曖昧的中學生這一定律一樣。所以桔年決定不再陳潔潔麵前對掃帚時間做任何評價,她又摸了摸自己傷處,“哦,沒事。”
  回家的路上,桔年還真擔心,該怎麽跟媽媽解釋她頭上的傷才好,她知道,就算據實以告,以媽媽的習慣,估計隻會說:“肯定有你的原因,要不那掃帚怎麽不砸傷別人,偏偏砸傷了你?”
  還好,事實證明桔年的擔心是多餘的,到家之後,她發現爸爸也出車回來了,一家人一起吃過了反,桔年洗碗,洗澡,回房,睡覺,根本沒有人發現藏在她後腦勺頭發裏的那個包。她暗笑自己的自作多情,就像前幾個月的某一個周末,她偷偷跑去找巫雨,可巫雨不在家,她一個人在竹林那條小道上晃蕩到差不多天黑,惴惴不安的回家,以為會挨爸媽好一陣責備,結果,爸爸沒回來,媽媽帶著弟弟串門去了,全世界沒有人知道謝桔年曾經消失了一個下午。
  桔年躺在小床上,拿出白天收得好好的那片枇杷葉。她覺得自己其實還是很幸運,畢竟還有一個人是在乎她的。
  其實她也不需要太多的關心,什麽東西都一樣,多了就擁擠,她的心是藏在深山密林裏的小房子,本也不期待人來,隻等著歸客輕輕叩門。
  夜深了,桔年回想著白天跟巫雨重複的每一個細節,怎麽都睡不著,當然,也許還因為後腦勺的傷在作祟。
  她翻身起床,偷偷點亮台燈,像所有青春女孩一樣,在抽屜的筆記本裏一筆一劃謄抄下讓她喜愛到怦然心動的句子。
  ——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旦為朝雲,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台之下。
  這本是《高唐賦》中巫山神女在夢中對楚懷王許下的鴛盟,桔年無意中從書上看到了,就愛上了。她忽略了這個典故後麵藏著的那個曖昧的成語,隻記取文字麵上的美好,就像她一直以來讀詩看書閱人的習慣,總選擇用自己喜愛的方式來解讀,至於後麵真正的意義,有什麽要緊。
  
  第二十七章 甘之如飴的等待
  期末成績出來那天,桔年隨大流地去操場邊上看榮譽榜,每個年級隻公布前十名。擠在公告欄前的同學有不少,桔年等了好一會才填補了一個空位,七中高一共有八個班,四百多學生,她竟然險險入圍,不上不下正好第十名。
  對於榮譽榜這類東西,桔年是陌生的,她習慣了悄無聲息、默默無聞,就像一滴水安全地隱藏在海洋裏。因此看到大紅紙上偌大的“謝桔年”三個字,不由心生一種怪異的感覺。當然,畢竟是學生,考得好總是值得慶幸的,所以當認識的同學或羨慕或驚訝地對她說:“行啊,謝桔年,都上年級前十的時候。”她均報以羞澀而謙恭的笑。
  當韓述和他的幾個同學也走了過來,桔年覺得該是自己撤退的時候了,惹不起,還躲不起嗎?
  韓述的成績據說是不錯的,但是這一次他並不在前十之列,也許太多的興趣愛好在某種程度上分散了他的注意力。
  “呀,韓述,你跟第十名就差一分而已。”桔年聽到某個貌似同班同學的女生惋惜地說了一句。
  韓述對那女生笑笑,也沒說什麽,聚精會神地看榜單上的名字,大概是視線的餘光不小心掃到了正打算離開的桔年,他瞥了她一眼,又裝作什麽都沒看見。
  周亮踮起腳尖攬著韓述的肩膀:“要是這榜再往下排,第十一名就是你,而且在我們班,你也進了前三,夠厲害的了。”
  韓述動動肩膀卸下周亮的手臂,不鹹不淡地說:“厲害什麽,我們家老頭子說他從小到大考試都沒出過前三,我姐估計也差不了多少。我算是韓家第一個跌出前十的不肖子孫,回去就等著挨削吧。”
  他說著,有意無意地又掃了桔年一眼,那眼神讓桔年覺得自己好像成了某個促進家庭暴力的罪人。她好像也從爸媽的閑聊中聽說過,看起來溫文儒雅的韓院長教子是極為嚴厲的,相對於院長夫人對寶貝兒子的溺愛,他更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的理念,動起手來相當鐵血無情,通常是他一邊痛心疾首地“教育”兒子,夫人在一旁尋死尋活地阻撓,整棟樓都聽得到動靜,隻不過明裏誰也不好說。
  韓述今天穿了一件紅色運動外套,騷包之極的顏色,不過他穿著整個人看起來還是相當清爽悅目的。他就是這種人,必須穿校服的時候他就是穿得最整齊那一個,能不穿校服就抓住一切可能的機會,打死不穿。桔年想象著這樣的韓述被韓院長拿著鞭子收拾得屁滾尿流的樣子,自己也覺得有些不厚道。
  “要我說啊,也是倒黴,喏,要是第十名這位填錯了一道選擇題,這名字就應該是你的。”方誌和也看見了桔年,在一旁煽風點火。
  韓述不以為然,“說這些幹什麽。”
  桔年這邊也已成功逃離,她想,這一次韓述居然還算是講道理,政治課本說得對,要客觀地全麵地發展地去看問題,也許看人也一樣。
  沒想到的是,韓述很快用行動顛覆了她的觀點。
  桔年騎自行車回家,她的車是爸媽結婚時買的“鳳凰牌”,當年大概是個好東西,現在就算忘了上鎖也很安全。桔年個子不大,車的座位卻很高,蹬的時候有點吃力,最要命的是輪子不知道哪個部位出了問題,一轉動就“哐啷哐啷”地響,不過她每天都這麽招搖過市,心裏已經對這個現象相當麻木了。
  從學校出來已經有好一段路,桔年聽到“哐啷哐啷”有節奏的聲音裏冒出某人的聲音。
  “廢紙多少錢一斤?”
  騎著自行車趕上來的人紅衣耀眼
  桔年聽明白了,韓述是在諷刺她像收破爛的呢。
  她不說話,埋頭加倍努力地苦蹬地她的老爺車,可韓述的車可比她溜多了。桔年覺得自己的車速都快擺脫地心引力了,韓述還是如影隨形。
  “我問你,除了讀書你還會什麽,就是有了你這類除了讀書什麽都不懂的書呆子,才有了排名這種無聊的事。高分低能說的就是你。”
  敢情有人在把她當成對教育製度不滿的發泄對象和替罪羊了。桔年決定推翻什麽“全麵、客觀、發展看問題”的觀點,書裏又說了,現象千變萬化,可事物的本質是不會改變的。他之前在人前寬宏大量,那是裝的!肚子裏恨著她呢。
  “謝桔年,你說,你除了讀書你還會什麽?”
  桔年蹬車的拚命程度已經讓她在冬日裏冒出了熱汗,她想不通韓述怎麽還有精力沒完沒了地說話。
  終於,她也覺得自己受不了啦,再這麽蹬下去,她遲早斷氣。
  “你家的路口已經過……過了。”桔年喘著說,“你跟著我幹什麽?”
  “路是你家修的?”
  “好吧,別跟了,我都,都告訴你……”
  “告訴我什麽?”韓述幹脆與桔年的車並頭前行,他竟然有些好奇,不知道她究竟要告訴他什麽。
  “廢紙……三毛錢一斤。”
  桔年說完,發現韓述終於在她身邊消失了。
  韓述用腳把自行車停在了人行道旁。
  “無聊!謝桔年,我從來沒見過你這樣的無聊分子!”
  寒假剛放了一個星期,就迎來了春節。春節當然是要走親戚的,於是,搬回來跟爸媽一起生活後,桔年第一次跟隨大人一起到姑媽家拜年。
  爸媽照例是要桔年對姑媽姑丈那幾年的照顧表示“終身不忘”的感激,不過他們也沒指望桔年說什麽動聽的話,大多數時候,桔年隻需附和就好。終於等到姑媽說,難得過節,人手又齊,不如幾個大人一起“摸兩圈”,桔年坐在旁邊看了一會電視,弟弟睡著了,被放進了小房間的床上,她見沒有人注意到自己,就偷偷地溜了出去,熟門熟路地往巫雨家鑽。
  巫雨家沒有什麽特別近的親戚,按照巫雨的話說,就算是親戚,對於他們家這種情況都會退避三舍,所以,盡管是年初二,也不用擔心他去走親戚不在家。
  敲了很久的門,巫雨的奶奶顫顫巍巍地來開門,她老了,身體和腦子都已經一塌糊塗,看見桔年,似乎認得出,又似乎認不出。桔年攙著她往屋子裏走,費了好大功夫才知道,原來巫雨不在家。
  桔年摸出了早上藏在衣服口袋裏的一顆糖遞給奶奶,七十多歲的老人,牙都快掉光了,含著糖高興得跟個孩子似的。桔年跟老人說了一會的話,反正也是各說各的,彼此都聽不懂對方的意思,就瞎扯罷了,後來,老人的注意力轉移到了家裏那台十四寸的黑白電視上。
  桔年走出去,站在巫雨家的小院子裏,如果有人不相信這個城市裏還有被節日的氛圍所遺忘的角落,那來這裏看看就是了,可是她看著院子裏長得歪歪斜斜的盆栽和隻活了一棵的枇杷樹,忽然又希望永遠沒有人打擾這個角落。
  隆冬季節,南方是沒有雪的,隻有纏人的陰雨,手腳是鈍鈍的,用力吸一口氣,咽喉和心肺裏都有種冷冷的辛辣感覺,頓時無比清明,桔年喜歡這樣的冬天。她等了一個多小時,巫雨沒有回來,可她也不是很著急,與其回去看大人們搓麻將,她更喜歡搬張矮凳坐在門口看著巫雨的院子,還有桔年的枇杷樹。等待也分很多種,這一種讓人甘之如飴。
  外麵應該很熱鬧,不時有笑聲和炮竹聲傳過來,遠遠地,和著屋子裏老人沙沙的電視聲,有種模糊而雋永的意味,就好像舊唱機裏的音樂聲一樣。枇杷樹的葉子掉了一片,落在泥地上,是細微的“啪”的一聲。就在這時,桔年聽到了巫雨的腳步聲。
  她笑著為他打開院門。
  外麵站著的不止是巫雨,還有幾個穿得奇奇怪怪的男孩子,有些跟巫雨看上去同齡,有一兩個大一些,手上不是拿著那種巨響的雷管,就是夾著香煙。
  桔年沒有料到有別人,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裏,手還扶在門邊的牆上。
  “嘿嘿,巫雨,你家裏還藏著女孩子。”有人反映了過來,推著巫雨嘻嘻哈哈地笑,另外好幾雙眼睛都毫不掩飾地往桔年身上招呼。巫雨往前一步,轉過身,背對著桔年,正好擋住了她。
  “說什麽呢,這是我們家親戚。”他笑著說。
  “那我們也到你家走走親戚,串串門?”
  “改天吧。我家來人了,那下回再去找你們。”巫雨當著幾個人的麵關上了小院門,等待那些說話的聲音漸遠,才和桔年一起走回了屋內。
  進門之前,桔年才留意到巫雨右手上竟然也有一支煙,點燃的,有淡淡的煙氣縷縷上浮。
  桔年看了巫雨好一陣,又看著他手裏的煙。巫雨沒有動,她也不說什麽,隻是探身過去把整支煙從他手上摘了下來,坐在之前的小凳子上,默默把那點火光在泥地裏按熄。
  巫雨好像笑了一聲,就地坐在木頭的門檻上。
  “來了多久了。”
  “沒有多久。”
  他們過去朝夕相處的時候,也並不是話說個沒完,經常是兩個人安靜地坐著,各自做著或是想著自己的事。親昵而默契的靜默其實是世界上最讓人愉悅的東西,可是,這一次,桔年的沉默是不安的。
  過了一會,她對巫雨說:“以後每個周末我們都去打球吧,我知道有一個球館,單場租金很便宜的。隻要沒有什麽特殊的事,隻要沒說不來,就不見不散好嗎?”
  巫雨答應了她。
  桔年的初衷非常簡單,她希望多看見巫雨,不願他跟那些奇奇怪怪的人混在一起,巫雨是站在邊緣的好人,她不願意有人推他一把。桔年想,隻要自己多占據他一點時間,他就少了一些和那些人抽煙的機會。
  巫雨是守信用的人,他每周都來,有時是周六,有時是周日,每次他都會在這一周提前告知桔年下一次的時間,沒錢租場地的時候,他們就回到烈士陵園的空地上。
  有那麽幾回,他們居然在那個全市最老舊的羽毛球館見過陳潔潔,桔年不知道以陳潔潔的經濟條件為什麽會選擇這樣設備場地都不是很好的地方。陳潔潔說,她球技不好,在哪裏都一樣。
  陳潔潔每次帶來的搭檔都不同,有時落了單,她就會客氣地問桔年和巫雨是否可以跟她打一兩場。既然是同學,又是同齡人,對方落落大方,桔年也不好意思太過小氣,一來二往,巫雨和陳潔潔混了個麵熟。
  到底是女孩子心性,桔年有一回也憋不住別別扭扭地問巫雨。
  “小和尚,你覺得陳潔潔好看嗎?”
  “好看啊。”巫雨回答得很誠實。
  “然後呢?”
  “然後什麽?”
  “哦,沒什麽。”
  當巫雨說起別人好看的時候,桔年心裏是有一些小小沮喪的,但是她轉念一想,陳潔潔就是好看啊,就像韓述長得人模人樣,這都是事實,巫雨隻是據實以告。好看就是好看,但也隻是好看而以,至於以後——不會有什麽以後!
  其實,陳潔潔也並沒有任何熱烈而花癡的舉動,她和以往給人的感覺一樣,都是得體而大方的,為了在球館裏偶遇這層關係,陳潔潔在學校裏對桔年也相當友善。其實有錢人家的孩子大概更容易心性單純一些,這麽對比下來,桔年不由得為自己的小心眼兒慚愧。況且,陳潔潔就像童話裏的公主,許許多多的王子在城堡外排著隊,她又怎麽會看上桔年的小和尚?
  
  第二十八章 誓言是塵世裏最無望的祈盼
  高二以後,桔年的學習更為緊張了,雖然教育部已經明令禁止中小學校周末和節假日補課,但是像七中這樣的重點中學,沒有不陽奉陰違的。桔年每周六必須跟其他同學一樣到學校正常去學校,這麽一來,她可以抽出來跟巫雨打球的時間就極為有限,為此,她不得不跟爸媽編了一個大大的謊,她說自己每周都要跟同學一起寫作業。謊言是很拙劣的,但是聽的人大概並沒有太留意。桔年的父母已經習慣這個女兒是省心的,他們覺得桔年這樣的女孩無論放在哪裏,都是個乖乖牌,鬧不出什麽大動靜,哪裏會當真去考證這個女兒究竟去了哪裏。
  就算是這樣,桔年和巫雨每周一次的相聚也慢慢地成了問題。巫雨為了賺生活費,經“朋友”介紹,周末去了某個網吧打工。那時的網吧在城市裏方興未艾,裏麵多是一些社會小青年。桔年為了找巫雨進去過好幾次,被裏麵渾濁的空氣和煙味熏得頭暈腦脹。
  巫雨打球的時間必須視網吧安排的工作時間而定,實在走不開,他會提前告訴桔年。桔年不喜歡那種地方,但她不能勸巫雨。巫雨跟她不一樣,她至少還有父母,但巫雨有什麽,難道靠家裏風燭殘年的奶奶?僅有政府給的補貼,生活起來捉襟見肘,他需要自己為自己打算。
  網吧打工的時間經常是日夜不分,有時就算巫雨如約前來,桔年看著他眼皮底下青青的痕跡,也不忍心在球場上再折騰他,有一次剛打完一場,好些年都沒有發病的巫雨竟然倒在了球場上,把桔年嚇得魂魄出竅,幸而當時球場上沒有認識的人,痙攣和抽搐過去了之後,桔年費了很大功夫才把巫雨扶了起來,從球場裏圍觀的人群中擠了出去。所以,他們見麵逐漸從球場轉移到過去的大本營。巫雨經常是在石榴花下睡著了,桔年坐在一旁,看著遠處變做小小一點的車和人。
  高二下學期臨近期末考試的那個周末,巫雨照例也在網吧裏工作。桔年在家複習到傍晚,忽然有些擔心巫雨第二天的考試,他的成績不怎麽好,要是再不複習,估計又得掛好幾門紅燈。那時巫雨所在的職高也並入到全市統一期末考試裏來,桔年想,雖然對於巫雨的程度來說,臨時抱佛腳沒有多大用處了,但自己至少可以給他劃一些在考試中比較使用的重點內容。
  桔年跟媽媽說,自己有道數學題不明白,要到一個叫陳潔潔的同學家裏去請教請教。陳潔潔是她最近使用得比較頻繁的一個借口,因為前段時間班上調整座位,陳潔潔主動要求跟桔年坐在了一起。桔年在班上也沒有什麽特別要好得同學,雖然她跟陳潔潔並不是很熱絡,但一說謊的時候,這個名字就自然而然地脫口而出了。就連媽媽也記得她有個叫陳潔潔的女同學,至於這個同學住在哪裏,媽媽不知道,桔年也不知道。
  網吧一如既往地光線昏暗,煙霧繚繞,那些專注而興奮的臉孔在屏幕的光線中顯得有幾分詭異,裏麵女孩子不多,桔年撩開厚重的布簾走進去,好幾道眼光聚集在她身上,讓她感覺如芒在背。
  桔年不好意思站在那裏長久地四處張望,低著頭走到收銀處,那裏有一個頂著金黃色爆炸頭的辣妹和兩個陌生的男孩。
  “請問,巫雨在不在?”桔年扶著桌子小心地問道。
  “巫雨?”其中一個搖搖晃晃聽著音樂的男孩子看了桔年一眼,桔年也發現他手腕上辨認不出圖案的刺青,趕緊轉移了視線,眼觀鼻鼻觀心。
  “你是他什麽人,找他有什麽事?”男孩毫不掩飾自己打量桔年的赤裸裸的目光。
  桔年沒有想到還必須回答問題,結結巴巴地說:“我是他的好朋友。”
  刺青男孩看著另外一個同伴,不無驚訝地笑,“你說巫雨這小子怎麽回事,找他的‘朋友’還真不少,而且他媽的都是挺標致的小妞。”
  “羨慕?要不你也找去,不然的話問問巫雨,有用不完的就讓你一個。”
  男孩們肆無忌憚地笑了起來,桔年心中既羞憤又害怕。但她既然來了,就得找到巫雨。於是她又問了一句。“巫雨他在嗎?”
  “他不在。不過我們在啊,不如我們也做個朋友?巫雨有的我都有,說不定比他還帶勁。”男孩湊近桔年調笑道。
  桔年慌忙退了一步。“他不在,那,那我走了。”
  金色爆炸頭的女孩瞪了那兩個男孩一眼,“你說你們缺不缺德,看這小白兔嚇得成什麽樣了。”她轉而看向桔年,漫不經心地說,“去KK,巫雨應該在那裏。”
  女孩說完了,低頭在電腦上玩著自己的東西,過了幾秒,卻發現已經得到了答案的桔年還站在那裏沒有動。
  “KK是哪裏?”桔年不好意思地問了句。
  KK是那個時候的G市最吸引年青人的迪廳,收費不高,音樂勁爆,裏麵什麽人都有,龍蛇混雜。桔年按金色爆炸頭女孩指引的方向順利找到了那個地方。
  站在KK門口五顏六色的廣告燈前,桔年有些難過。巫雨對她說謊了。桔年其實根本不怪巫雨沒能趕赴他們的每周一約,但是他不肯把失約真正原因據實以告,卻傷了桔年的心。她不願意相信她的小和尚所謂的忙碌,就是泡在這種地方。
  桔年以往的生活一直如清水般單純,她推開了KK的那扇門,猶如推開了一個光怪陸離的陌生世界,乍一進入,裏麵震耳欲聾的音樂和目眩的燈光讓她不知所措,舉步維艱。她往裏走了幾步,哪裏都是人,可每張臉都在黑暗和光影的交錯中麵目模糊。
  桔年孤單單地站在喧鬧和瘋狂的邊緣,心都涼了半截。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在這亂紛紛的人群裏辨認出她的小和尚,他們原本是在同一個小天地裏相依相存的夥伴,如今,巫雨卻一腳踏進了她完全陌生的世界。
  擁擠的空間裏,很多人從桔年身邊來來去去,如同一個個暗色的陰影。巫雨,豔紅的石榴花下懶洋洋地閉著眼睛的巫雨,在淺淡清風中朝桔年露齒微笑,身邊灑落著碎金一般陽光的那一個人,他也是這陰影中的一部分?
  桔年沒有抱著找到巫雨的希望,可是又不甘心離開,像個傻瓜那樣呆呆地站著,直到有人在暗處扯住了她的手。
  她心中一驚,扭頭看到熟悉的小光頭,這才驚喜地笑了起來。巫雨卻沒有笑,他們好像都張嘴說了些什麽,可是音樂的聲音實在太大,誰也聽不清對方的嘴裏吐出來的是什麽內容。
  巫雨不由分說拖著桔年的手往外走,出了大門,世界頓時為之一靜。
  “你跑這裏來幹什麽?誰讓你來的?”大概是還沒有適應外麵的安靜,巫雨的聲音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大。
  “來找你。網吧裏的人告訴我的。”
  桔年好像聽到巫雨扭頭咒罵了一句,但她沒有聽清。
  “你不高興了?”她定定看著巫雨問道。
  “桔年,這不是你來的地方。回去吧,以後不要再來,我會去找你的。”
  “這又是你該來的地方?巫雨,明天要考試了!”桔年覺得自己應該有千萬個理由阻止巫雨出現在這裏,可是她好像說了最蒼白的一個。
  巫雨低頭笑了起來,“考成什麽樣有區別嗎?桔年你聽我說,你回去好好複習,以後一定能考上一個好的大學,成為有本事的人,過上好的日子,你的生活應該是這樣。可是我跟你不同。”
  “你第一次說我們不同,以前我一直覺得我們是一樣的。”桔年的聲音很低,“巫雨,你也跟我離開這裏好嗎。我不喜歡這個地方,也不喜歡你身邊那些人。”
  巫雨的沉默讓她覺得她的要求是無理的。在此之前桔年從來沒有想過,她的不喜歡又能左右巫雨什麽呢?
  果然,巫雨的笑容變得無奈。
  “傻瓜,假如我也說,我不喜歡你現在的生活,我不喜歡你身邊的那些人,你能改變嗎?你能做到生活裏隻有我一個人嗎?”
  巫雨的這句話其實是設問句,他自己心中是有答案的。
  可是桔年說:“我能!”
  她的回答是那樣斬釘截鐵,她心中的那扇門隻敞開過一次,如果巫雨走不進來,那她就隻剩下自己和無窮無盡的風景。
  “我能的,巫雨。我們永遠像以前那樣,永遠不要改變……”
  或許桔年的內心深處已經感覺到了不安,隻有不安的人才會不顧一切地說到永遠,因為害怕,所以需要強有力的詞匯來安慰,能不能實現那是以後的事,至少這兩個字可以讓我相信還有以後。
  巫雨仍是微笑。
  “可是我不能,桔年,對不起,我不能。”
  誓言本是塵世裏最無望的祈盼,難道她竟不懂?
  桔年喃喃地吐出幾個字,“哦,這樣啊。”
  “那我回去了。”她沉默了一會,慢慢轉身離開。
  她已經走到紅綠燈的路口,馬路對麵也是如此,看得見,過不去。
  巫雨追了上來,氣喘籲籲地。
  “桔年,我……我不是那個意思。”他似乎想解釋,可是辭不達意。“那個地方,還有那些別的人,至少他們不會在乎我是個殺人犯的兒子。”
  “我也不在乎啊。”桔年說。
  “我知道。可是我有的記憶你也有,你就像是我自己。”
  綠燈亮起,桔年看了巫雨一眼,他的臉龐一如既往的清瘦,剛才跑得太急,沒有泛紅反顯得蒼白。這個男孩,他在桔年心中是那麽地好。
  桔年忽然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輕輕碰觸巫雨的臉頰,手指觸到他的肌膚那一刻卻驚醒了過來,閃電般地收回了手,羞赧得無地自容。
  巫雨的臉上也有了淡淡的困惑。
  “呃,哦,那個,我,我看到你臉上有一滴汗。”桔年倉皇解釋,也不管是不是牽強。
  巫雨一聽,也趕忙笑著用手背去拭了拭自己的麵龐。“剛才跑得太急了。桔年,我們一輩子都是好朋友,最好最好的朋友。”
  “好朋友?對啊,我們永遠都是好朋友。”桔年一個勁地點頭,仿佛無比認同,然後她轉過頭去看著馬路對麵。
  “下一個綠燈又要等很久,巫雨,你不用陪我回去,對麵就是公車站。”
  這時,他們都聽到了綠燈的車行道上響起了催促的喇叭,原來是一輛黑色的小車停在最前頭,卻好像忽視了路燈的存在。桔年看過去,正看到後座的車窗緩緩往上搖起。
  巫雨說:“這車上的人真有意思。我送你上公車。”
  
  第二十九章 你怎麽不跟居裏夫人比
  距離早上第一門考試大約還有半個小時,教室已經作為考點封閉,尚未允許進入。高二上午考的是物理,考場基本上都安排在一樓,大多數同年級同學都在教室門口等待著,三三兩兩,或坐或站,聊天的,討論試題範圍的,臨時背誦的,什麽人都有。
  韓述倚在一棵棕櫚樹旁,最後一次清點他的考試用具,鋼筆,鉛筆,橡皮擦,學生證……事無巨細,他不允許自己在緊要關頭有疏漏,常用的兩支筆,他還特意在草稿紙上劃了幾道,確認墨跡流暢才放心。
  幾個班上的同學經過,有活躍的女孩子停下來滿懷期待地問:“韓述,考試都結束後去不去唱K?”
  韓述笑道:“這個問題要問我們家老頭子,成績沒出來之前,讓他簽放行條估計比較難。”
  女孩子難掩失望,又補了一句,“那成績出來了之後呢,寒假我們大夥可以一起出來玩啊。”
  “我也想,不過估計我媽得讓我陪她去比利時跟我老姐過國外的第一個春節。找別人玩吧,至少找個有自由之身的人玩。”韓述帶著幾分自嘲,繼續檢查他的筆袋。
  女同學走遠後,周亮也往韓述身邊的樹幹一靠,“我說,不就是一個期末考嗎,又不是高考,沒事你崩那麽緊幹嘛,人家女生好心邀你去玩,也不至於忙得跟美國總統似的吧。”
  韓述意興闌珊地朝周亮擺擺手,“別跟我說這些,現在沒心情。”
  “就算這次給你考個年級第一,你又能上得了天上去?你缺什麽呀,非得搞得自己那麽辛苦?”
  “嘿,跟你說了你也不明白,佛爭一炷香,人爭一口氣。”
  方誌和從遠處跑過來,正好聽到韓述這句話,便朝周亮擠了擠眼睛,“誰不明白啊,他要爭的一口氣不就在那邊?”
  周亮朝損友擠眉弄眼的方向看過去,頓時會心一笑,胖乎乎的臉上眼睛擠成了一條線。謝桔年正在廁所門口不遠的花圃邊上捧著書如饑似渴地讀著,那張小小的臉都幾乎要埋進書頁裏。
  自從高一上學期第一次期末考試,韓述被謝桔年以一分之差擠出了十名之外後,韓述雖然嘴上不說什麽,可是心裏似乎把這個隔壁班的女孩子當成了學習上的假想敵。重要的期中期末考不說了,隻要是試卷相同的測驗,他都想著法子拐彎抹角地打聽某人的分數。高二上學期的那次全市數學競賽,他原本已經不打算報名,但是自打聽說謝桔年同意參賽後,他又臨時改變主意,說什麽也要參加。
  不過,不知道是邪門還是運氣,不管韓述怎麽打定主意要爭回這虛無縹緲的一口氣,結果卻不盡如人意。高一下學期期末考試,他的確重回了前十名的榮譽榜,全班第二,年紀第七,可謝桔年不上不下正正好是年級第六,氣得韓述好幾天吃什麽都不香。
  好不容易到了高二上學期,成績公布,韓述擠進了前五,謝桔年卻破天荒地考了個全年級第三。據說一向認為她的考試作文毫無邏輯,漫無邊際的語文組組長抱病沒有參加改卷,而新來的語文老師大讚這個女同學的文章充滿了想象力,破天荒地給了個高分,沒有作文拉後腿的謝桔年,不進入全年級前十,那才是奇怪的事。就連韓述和謝桔年同時參加的那個數學競賽,也是因為一分之差,桔年被吊車尾地劃分到二等獎,而韓述則成了三等獎中分數最高的一個。如此幾番下來,一向自視甚高的韓述怎麽咽得下那口氣?
  “嘖嘖,我看這回你準得贏過她,你看她那個樣子,都快進考場了,還恨不得鑽進書裏去,那肯定是心裏沒底。再說,這一次你也下了苦功夫了吧,我跟方誌和打賭你為這次複習都掉了幾兩肉,你們家老頭子拿鞭子追著趕著你,也沒這個動力啊。”周亮講義氣地安慰朋友,再說了,他自己成績不好,還指望著坐韓述後邊照應著點呢。
  韓述笑道:“胡說八道什麽,這都能掉幾兩肉,你媽還用得著送你去減肥?”
  他嘴裏說得不屑,可心裏竟然想到了那個誰誰誰寫的,“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心中頓時無比別扭,跟周亮這小子呆在一起久了,智商都降低了,胡亂用典故就是最明顯的一點。
  方誌和也插嘴道:“韓述啊,我說你跟她比什麽,她能上廁所都捧著本英語詞典,你能嗎?”
  “上廁所捧本英語詞典?你怎麽看得見?”韓述瞥了方誌和一眼。
  “我這不是打個比喻嘛?你看這麽多人,誰的考前複習有她賣力,我一大早就看見她坐在那裏啃書了。”
  韓述是不想多事的,考得怎麽樣,說什麽廢話都沒用,成績出來才見真章。可話是這麽說,借著看考場有沒有開放,他飛快地朝廁所前的花圃的方向掃了一眼。果然,那家夥在埋頭苦讀呢。
  他不無嘲諷地說道:“該複習的時間不知道拿去喂狗去了,現在不惡補一下怎麽行……算了,趁現在人不多,我去洗手間。”
  “唉,等等,我們也去。”
  韓述走過廁所門口的花圃,低著頭翻書的那個人完全沒有注意到他的存在。等到他從廁所出來,用紙巾細細擦試著手上的水,走得慢條斯理地,擦得幹幹淨淨之後,他把紙巾扔進垃圾桶,恰恰好停在了那個花圃旁邊。
  “是你啊?同學,以你的成績不用這麽爭分奪秒吧。看著你這個樣子,別人心裏該多有壓力啊!”韓述臉上偶遇的驚訝恰如其分。
  “啊?”桔年有些茫然地抬頭,看到正站在自己麵前的韓述,好像嚇了一跳,她把膝蓋上的書往身上收了收。“我,我有些地方沒複習好。”
  “你說對於你這樣的好學生來說,什麽事比複習更重要啊,為什麽會沒複習好,是不是遇到了什麽更好玩的事了?說出來聽聽?”
  桔年好像聽班上的女生八卦的時候說起過,喜歡看隔壁班的韓述笑起來的樣子,她們說這叫“陽光”。桔年想,陽光長這樣,那許多曬太陽的東西該得發黴了。他莫名其妙地笑眯眯跟她聊天,好像很熟的樣子,怎麽就讓人覺得那麽不懷好意?
  “沒有什麽好玩的事。”桔年的回答乖巧而無趣,她又把自己的書收了收。
  “看什麽呢?是不是有老師開小灶點的題,別那麽小氣,借我看看。”
  “不……”桔年的拒絕完全沒有什麽分量,韓述不由分說地從她手裏抽出了那本書,拿到手上,還有模有樣地說了句,“謝謝。”
  “練習?數學練習……年輕的時候,如果你愛上了一個人……請你一定要溫柔地對待她……這是什麽東西?”韓述先是迫不及待地看,臉色卻變得越來越古怪,他急急地往下翻了幾頁,又看回裱好的封麵,舊日曆背麵做的書皮,上麵寫著大大的“高二代數一百遍”幾個字,應該是出自她的手筆。韓述不敢置信地掀開這層偽裝,真實的封麵終於裸露了出來。
  “《席慕容詩選》,謝桔年,你考試前如饑似渴地看的就是這個?”他把書朝桔年揮了揮,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這究竟是什麽人,他一再地努力,就是輸給了這個臨考前看朦朧詩的二百五?太荒謬了,韓述寧可她真的在研究數學老師開小灶劃的必考題。
  桔年絞著自己的手指,低著頭,一付任命的表情,她等韓述說完,才低聲懇求了一句,“把書給我。”
  然而,韓述在揮動書的時候,一張原本夾在書裏的小紙條卻輕飄飄地掉了下來。桔年臉色一變,頓時緊張地俯身去撲那張紙條,韓述動作當然不比她慢,兩個人同時彎腰低頭。“碰”的一聲額頭相撞。
  “噢!”韓述捂著頭叫了起來,他已經搶先一步把紙條抓在了手中,迅速地直起腰來,看了看四周,他不希望自己的丟臉舉動引起太多人的注意,好在看過來的同學有好幾個,但並沒有什麽熟人。
  韓述咳了一聲,低頭去看那張紙條,他怕桔年上來搶,還特意退了一步,側著身子。
  紙條上的字跡跟那個偽書皮上的差不多,流暢的行書。
  “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阻……”
  “韓述,還給我!”她沒有撲身上來搶,說話依舊壓著嗓門,可語氣裏的哀求已經非常明顯。韓述從來沒有那麽清晰地從她的嘴裏聽到自己的名字,那種感覺很奇怪,他眯了眯眼睛,露出了困惑的姿態。
  周亮他們正好從廁所裏也走了出來,看這情景,當然不甘落後地湊上來看熱鬧。
  “給我看看。”周亮在韓述發呆之際,將那張紙條奪了過去。
  “妾在巫山……什麽之阻……”
  “我靠,給我。”方誌和見狀又伸手拿了過來,“字都不認識,腦子都長肚子裏去了。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旦為朝雲,暮為行雨,陽台之下……”
  桔年臉上已有幾分絕望,她知道自己跟這幾個長得比自己高兩個頭的男生搶也沒用,隻會讓更多人看過來,讓更多人笑話她。
  “哦哦,我知道,這說的就是‘巫山雲雨’,巫山神女在邀請楚襄王跟她睡覺呢。”方誌和的媽媽是另一個高中的語文老師,耳濡目染,這點文學素養也是有的,可他的解讀讓桔年欲哭無淚,恨不得一頭撞死。
  方誌和也沒有注意到,他的話說完之後臉上變色的並不止謝桔年一個人。
  “韓述,讓他還給我……韓述,拜托你了!”
  周圍等待進考場的學生本來就不少,已經越來越多人對這邊的一出好戲表現出濃厚的興趣。方誌和的紙條重回周亮手裏之後,又被他們同班的另一個男生拿了去看。桔年不認識他們,她唯有輕輕扯住韓述的衣袖低聲哀求,猶如抓住最後一根稻草。
  韓述原本不過是本著惡作劇的心態逗逗她玩,本也不想鬧大,可是他聽了方誌和那一番話,心裏竟然像吃蘋果發現半條蟲一般,抑製不住地惡心,他把這歸結為自己的道德潔癖。
  “謝桔年,你心裏就這麽春?”
  桔年也顧不上他口出惡言,她惟一希望的,就是這張紙條不要一傳再傳,好好回到自己的手裏。
  “韓述,我從來沒有跟你過不去啊。”她嘴唇都在輕輕顫抖。
  韓述把自己的衣袖從她手裏抽了回來,“不管我事,紙條不在我手裏,否則我當然會給你的。”他說得冠冕堂皇,仿佛一切與己無關,桔年百思不得其解,他為什麽好像恨她。
  再這麽傳下去,保不準全年級的人都知道巫山女神要跟楚襄王睡覺。桔年被逼得無路可走,她難道要像個瘋子似的四處去追,或是痛哭求得憐憫。情急之中,她一把搶過了韓述手裏的筆袋。
  “讓他們把東西還給我,我就把這個給你。”
  韓述沒料到她有這一招,愣了愣,笑道:“你拿我東西幹什麽,我不肯,你又能把它們怎麽樣?”
  桔年打開筆袋,翻出了他的學生證,哆哆嗦嗦地說:“你不讓他們拿回來,我就撕了它!”
  學生證對於一個高中生來說,還是非常重要的,尤其是一個即將進入考場的高中生。韓述臉色一變,探身去奪,桔年把手背在身後,往後一縮,他的姿勢差點把她抱了個滿懷。桔年在那一刹緊緊閉上眼睛,幾年前林恒貴撲在她身上時齷齪的舉止忽然在腦海裏浮現,反感如潮水般翻湧。她毫不猶豫抬起腳,像所有感到致命威脅的女孩子那樣朝自己身前那個人的某個部位奮力一踢。
  韓述也是個手腳靈活的大男孩,他在桔年抬腳之際已經大致猜想到她的意圖,閃避已經為時過晚,側身堪堪躲過關鍵部位的要命一腳,可大腿卻不可避免地重重挨了一下。
  他頓時吃痛,彎著腰退了兩步,揉著疼痛處,想到要是躲閃得遲了一秒,她那一腳的著落點就大大不同,而且力度如此之重,不是存心讓他練成“辟邪劍法”嗎?
  “你……你也太狠了吧。”韓述漲紅了臉。
  桔年也呆住了,韓述跟她沒有那麽大的仇,可是方才那一刻,她隻想他去死!她激動過後身心俱疲,算了,讓他們鬧去吧,不過就是被人捉弄,他們笑話她,她就當耳聾,別人怎麽想她,她又管得了多少?
  另一邊,不知落到第幾個人手裏的紙條卻被陳潔潔截了下來,她和韓述一直關係挺好,走過來之後,認真看了看紙條上的內容,然後對疼得呲牙咧嘴的那個人說:
  “玩得過分了啊,你讓他們拿著我的東西亂傳什麽?”
  “你的東西?”韓述疑惑。
  “我喜歡的句子,但是記不全,讓桔年回家抄下來給我,你也學會欺負女生了?真過分!”
  “我哪知道是你的?她踢我一腳更過分。”韓述嘴硬地說。
  “你活該!”陳潔潔當著眾人的麵把紙條收進了自己的背包裏,她拉了一把愣愣坐在花圃邊上的桔年,“沒事吧。桔年,謝謝你給我抄下來,我很喜歡。”
  桔年張了張嘴,終究什麽都沒說,隻是勉強擠出一絲笑意,起身往女廁所走去,她需要好好洗一把臉。
  韓述甩開扶著他的方誌和,跳著腳追了上去。
  “男廁所在那邊。”桔年回過頭來給他指了一個方向。
  “學生證還給我!”
  桔年將學生證連同整個筆袋一起塞了給他,好像剛發現自己拿著什麽髒得不得了的東西。
  韓述接過,扭頭又看了看,四周沒旁人,周亮方誌和他們都在十米開外呢,他直起腰,搓了搓自己的臉頰,用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音說了句,“算了,剛才是我不對,我沒想到他們鬧得那麽凶,對不起了。”
  “沒關係。”桔年也細聲細氣地回答。
  ——對不起!
  ——沒關係!
  文明用語的完美演繹。
  一切又恢複到正常狀態,太正常了,好像剛才亂紛紛的一幕並不存在,沒有責怪,也沒有記恨,隻是安分的漠然。
  韓述的無力感第一次如此清晰。
  “昨天晚上經過十字路口看到你哭了。”
  “我沒哭。”
  “你就是哭了。”
  “好吧,我哭了。韓述,這是我的事。”
  韓述的自尊心又一次重重受挫,他並不是一個多管閑事的人,韓院長要求他自信、智慧、禮貌、淵博、真誠、克製,他覺得自己已經盡力去做了,可謝桔年就像一麵哈哈鏡,折射出他所有的缺點,在她麵前,他淺薄、虛偽、愚蠢、粗魯、不安、衝動。
  “你以為我關心你的事,我告訴你,你這個樣子,我考試贏了你也不會覺得光彩。”他冷著臉說道。
  “我沒有跟你比。”她又回到了低著頭,小媳婦似的。
  “我不習慣比一個女的還差勁。”
  過了一會,韓述聽到女廁所裏傳來謝桔年慢條斯理的聲音:“那你為什麽不跟居裏夫人比。”
  
  第三十章 沒有誰不可替代
  桔年經常覺得,她其實是應該感激陳潔潔的,對於這個新的同桌,她從未推心置腹,可陳潔潔為她解圍卻不是一次兩次,這一回,更是當著許多人的麵化解了一個大大的窘境。然而,當陳潔潔說著“謝謝你,我很喜歡”,然後把那張桔年夾在書裏的紙條放進了自己背包的時候,桔年心裏空落落的,雖然她知道陳潔潔是為了她好。
  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旦為朝雲,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台之下……
  方誌和說,這是巫山神女在邀請楚襄王“睡覺”,他的解釋也許沒有錯。可是,在桔年看來,這段鑲嵌了一個男孩名字的千年前的情語,隻不過是一個普通女孩對自己所愛的人朝朝暮暮的祈盼。
  桔年要的不僅僅是一輩子的好朋友,可是她不知道該怎麽說出口,即使寫了這張紙條,夾在書頁裏整整一個星期也沒有勇氣放在巫雨的手心,韓述他們這一鬧,更讓她覺得自己放不下的這件事是個笑話。巫雨他能理解她的心意嗎?假如不能,她還能否退到“一輩子的好朋友”這個位置?
  幾門考試結束,回教室收拾東西準備放假,桔年悄悄地對陳潔潔說了句“謝謝”。陳潔潔一時間竟想不起她的感謝所為何事,愣了一下,才笑了起來。
  “謝什麽,我是真的很喜歡。桔年,明天我們一起去打球吧,我訂了場地。”
  普通同學相互稱呼,通常是連名帶姓一塊叫,陳潔潔張口叫她“桔年”,那親昵自然無比,反倒讓桔年有些意外。巫雨最近總是忙,連帶她也無心打球,正打算婉拒,卻聽見陳潔潔補了一句。
  “前幾天我遇見巫雨,他說應該沒有問題,讓我叫上你,桔年,你不會沒有時間吧。”
  桔年啞口無言,仿佛有一團棉花堵在了心口,並沒有馬上疼痛,悶悶地,好像吸了口氣,鬱積在心裏,怎麽也吐不出來,緩不過來。從什麽時候開始,她和巫雨的會麵竟然需要通過完全不相幹的人來傳達,他們都已經約好了,才想起告訴她。是她太過愚鈍嗎,對於這些暗處裏的悄然轉變,竟完全沒有預期。
  “啊,好。”她低頭繼續收拾東西,能想到的也隻有這句話。
  次日,桔年依約去了陳潔潔訂好的球館,剛下過一場雨,天是淡青色的,桔年在門口正好遇到了巫雨,她走得心不在焉,是巫雨先叫了她一聲。
  桔年回頭,巫雨笑著埋怨她:“你這樣走路,就算腳邊有寶貝也是撿不到的。”
  他還是以前那個樣子,一笑起來,雲都開了。
  桔年玩笑似地用球拍輕敲他的手臂,“路邊的寶貝可不能亂撿。”
  “這是你掐指算出來的?”
  桔年笑而不答,“我算到你很忙,沒算到你忽然想起跟陳潔潔一塊打球。”
  巫雨說:“前段時間真的忙,那天從網吧值了通宵的班,出來正好遇到你們班同學,她說你們今天考完試,要不要一起找個場地打球。我跟你也確實很久沒摸拍子,手都生了,你們不是同桌嗎,我讓她記得告訴你時間和地點。看你沒什麽精神,這一次未必嬴得了我……你笑什麽?”
  “我笑了嗎?”桔年心中堵著的那團棉花原來是棉花糖,她吸了一口,化了之後甜絲絲的。
  進了球館,找到預定的場地,沒有想到除了陳潔潔,還有別人,十七八歲男孩子特有頎長背影,白色的球衣很是整潔合體,他正和陳潔潔聊得起勁,陳潔潔示意人齊了,他才回頭看了一眼,不是韓述又是誰?
  “怎麽會叫上他?”桔年在巫雨身邊小聲地嘀咕了一句。
  “誰?你不喜歡他?”巫雨問。
  桔年臉一紅,搖著頭說道:“算了,也上升不到喜不喜歡的高度。”
  這邊陳潔潔已經笑著過來跟她們打招呼,她身上是一套粉色的運動短裙,更顯得肌膚勝雪,身姿姣好,韓述慢騰騰地跟在後麵,瞥了一眼桔年,又看著天花板上的大燈,好像上麵有特別有意思的東西。桔年也偷偷看了一眼,什麽都沒有。
  “韓述,這是巫雨。”陳潔潔簡單地介紹。
  韓述對巫雨笑了笑,轉而問陳潔潔,“可以開始了嗎?”
  “哦,等一下,我去一下洗手間。”桔年有些赧意地插了一句,她正趕上女孩子不方便的那幾天,但是陳潔潔約了巫雨,她非來不可,這是對自己所珍視的東西的一種天生保護感。
  “很快的,不好意思。”
  這個球場她第一次來,陳潔潔告訴她洗手間的方位,她道了謝,一溜煙地往那個方向跑。
  “唉,等等,走錯了!”韓述叫住她。
  桔年莫名其妙地停住了腳步。陳潔潔也茫然地說:“沒錯啊,就是那個方向。”
  韓述沒好氣地說道:“你多久沒來了?那洗手間早拆了,新的還在裝修,4號館後門那條巷子左轉直走到盡頭,再穿過一個小門,那裏才有他們臨時借用隔壁飯店的洗手間,我忘了跟你說這球場現在就是不方便。”
  “4號館?後門……左還是右?”桔年試著重複一遍韓述說的話。
  “我們這是3號館,3號館往前十五米右邊就是4號館!席慕容沒教會你方向感?”韓述的樣子,像是一個本來就好脾氣的人忍耐住了一件大家都應該不耐煩的事。
  “韓述,你就不能說清楚一些?”陳潔潔皺著眉頭說。
  “我已經用了最科學的描述方式。”
  巫雨放下手裏的球拍,“沒事,桔年我跟你一起去。”
  “你知道我說的地點在哪裏了吧?”韓述問巫雨。
  “從你說的方向走出去,估計是找得到的吧,實在不行就問問。”
  韓述笑著去彎下腰去調整自己的鞋帶,“等你們兩個環遊世界回來,這場地的租用時間恐怕都去了一半。”
  “韓述,你這家夥就知道說!我陪桔年去好了。”陳潔潔也受不了啦。
  桔年焦頭爛額,她隻不過想去一下洗手間,僅此而已,實在不明白為什麽會引發他們一長串的討論。
  “不用,真的不用,我自己去就好。”她選擇了息事寧人。
  這是韓述已經給自己雙腳的球鞋各打了一個完美的結,直起身,拍了拍手,歎了口氣道:“得了得了,我領你去吧,正好我也要去洗個手。走吧,別磨蹭,等你考慮好,我胡子都長出來了。”
  他說完已經一馬當先地走了出去,桔年隻得無語地跟在他後頭。出了3號館的後門,其實附近隻有4號館這一棟建築,並沒有韓述描述得那般曲徑通幽。
  韓述起初並不跟桔年交談,目標明確地趕路,4號館的後門在望,他憑空冒出一句:“你真麻煩。”
  桔年走在他後麵一點,沉默。
  “都好幾個月了,這球館周邊都還沒建設好,什麽破工程,我都跟陳潔潔說了還有更好的地方,她偏不聽。”
  桔年還是沉默。
  “別說我不告訴你啊,前麵那也在裝修,坑坑窪窪的,剛下過雨,你別太空漫步似地。”
  沉默。
  “咳,你穿運動服還不算難看。”
  沉默。
  “不過我覺得粉紅色更適合你。”
  沉默似金!
  韓述終於忍不住回頭看了桔年一眼。
  “你憋得說不出話了嗎?”
  桔年腦子裏頓時勾勒出一個長得很像自己的人。一臉鐵青,被尿意憋得瑟瑟發抖,她其實很想說,正常人的一般都不是憋在口腔裏的,但是麵對韓述這種角色,她很明智地隻吐出了相當簡潔的兩個字,“還好。”
  “還在為那天的事情生氣?不會那麽小氣吧?”
  桔年搖頭,然後才意識到韓述在前麵一步之遙,看不見自己的動作,又說道:“沒有啊。”
  她話音剛落,韓述忽然回頭,他穿著羽毛球服的運動短褲,麵朝著桔年,伸手把自己的褲腳往上卷了卷,露出一片大腿的肌膚。
  “你幹什麽?”桔年被他突如其來的暴露欲嚇了一跳,呆呆地站在那裏,眼睛也不知道移開。
  “看見沒有,你那天踢我,到現在都還有淤傷。晚上回家疼死了,問我媽要了一瓶跌打酒,她問我哪傷了,我都沒好意思說。”
  韓述投入地向施暴者展示他的傷情,光顧著痛謝桔年那一腳的凶狠,都沒意識到自己的褲腳卷啊卷啊地都快到了大腿根部。
  “這裏,這裏!看到沒有!我都沒有生氣……你那是什麽表情。”桔年看了一眼又飛快轉移視線的尷尬模樣終於引起了韓述的注意,他大概從小到大也沒在女生麵前幹過這種事,先前是真的一心隻想讓她看看自己也受創嚴重,絕對是沒有耍流氓的意思,當下也感覺到了難堪,趕緊把褲腳撫平,臉火辣辣地,嘴上卻還輕描淡寫。
  “不讓你看看你還以為是踢在沙包上。我也不是跟女生計較的人,醫藥費什麽的也不找你的事,那件事就過了吧,你怎麽看。”
  桔年鋸口葫蘆的表現讓韓述極度不滿,“你覺得有問題,還可以上訴啊,總得給句話吧!”
  “啊,什麽話?”
  “感想、體會、心得!想到什麽就說什麽。”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韓述的牙縫裏狠狠地擠出來的。
  桔年遲疑了一下,小聲說,“其實,其實你的大腿挺白的。”特別是褲子撩起來平時陽光照射不到的地方,一眼看過去白得耀眼,桔年雖然是女孩子,也隻能自歎不如。不過小時候韓述好像就停白的,這一點上他像他媽媽,過去大院裏的人都說韓院長的夫人年輕的時候皮膚特別水靈。韓述估計是這幾年長大了,又好動,臉上是曬黑了一些,一亮大腿就原形畢露。
  “謝桔年!”
  桔年聽到韓述大叫一聲,第一反應就是明哲保身地往邊上一縮,沒想到就是這一縮,不偏不倚一腳踏進了施工造成的低窪積水處,黑色的水漿頓時沒過了她的鞋子——她上周剛刷得幹幹淨淨的,唯一一雙運動鞋。
  桔年從積水坑裏把腳抽了出來,水已經從鞋幫處灌了進去,襪子都濕透了,濡濕得讓人難受,原本白色的鞋子像掉入了醬缸,麵目全非,慘不忍睹。
  “請問您叫我有什麽事?”桔年無語問蒼天地看著自己的鞋子,又看看韓述。
  “其實我就是想叫住你,注意你腳邊那個水坑。怎麽辦,鞋子都濕透了。我真的是出於好意!”
  “那真是謝謝您了。”
  兩人一前一後地重新走回3號館,那邊巫雨和陳潔潔已經在隔網相互練著發球。桔年腳上的狼狽很快引起了他們的注意,巫雨趕緊停下拍跑過來。“怎麽回事,掉哪去了。”
  他問的是桔年,眼睛卻不經意地看了韓述一眼。
  “別看我,不關我的事!”韓述豈能連這點察言觀色的眼力都沒有,當即撇清。
  “我自己沒看見,還算幸運,隻是掉進路邊的水坑,不是廁所。”桔年笑著對巫雨說,她消極的樂觀主義無所不在。
  “我家在附近,桔年,你穿多少號的鞋,6號是吧,要不趕緊回我家換一雙我的,濕鞋穿在腳上很難受的。”陳潔潔也放下拍走到桔年身邊說。
  桔年把自己的東西撿了起來,“不用了,我還是回去算了,不好意思,你們可能要另找一個人打球。”
  她把拍子背在身上,低著頭說再見,心中忽然無比地渴望巫雨在這個時候開口說一句,說什麽呢,嗯,就說,桔年,我跟你一塊走。又或者他對陳潔潔說,對不起,“我們”先走了。
  桔年也知道自己有這樣的想法是自私的,可是她沒有辦法讓自己不期待。
  “等一下,幹脆我也回去了,反正三個人也打不成。”
  桔年總算等到了這句話,然而,說話的人卻是韓述。
  “不用,你不用跟我一起。”桔年想也不想地說。
  韓述誇張地假笑一聲:“我說了是跟你一起嗎?我本來就想在家裏睡覺,現在多了一個人正好脫身。”
  既然這樣,桔年又能再說什麽,她抬頭看著巫雨和陳潔潔,“那我先走了,你們慢慢玩。”
  她說話的語速很慢,在這個過程裏,沒有一秒不在等待。
  巫雨,你為什麽還不說?你不是因為跟我一起才到這裏來的嗎?
  一個人把自己想得太重要是不對的,是會失望的,桔年很小的時候就知道這個道理,可是她真的希望自己在巫雨心中有那麽重要,一如他在自己心中。她長到那麽大,就貪心一回,也不可以嗎?
  巫雨並沒有立刻回答,陳潔潔的眼睛在看著他。
  “謝桔年,你走還是不走?”韓述的耐心已經耗盡。
  “你自己回去沒問題嗎?”巫雨這才問道。
  桔年輕輕搖頭。
  “幹嗎生離死別似的,我陪她走到公車站行了沒有?”韓述脫下手上的護腕,不冷不熱地插了一句。
  巫雨說:“那你趕緊回去,把鞋子脫下來。你知道我休息的時間的,到時你去找我。”
  “是啊,桔年,我媽說穿濕的鞋子久了是要生病的。韓述,你別欺負她!”
  “你們是她的親爹親媽還是怎麽?我是專門拐賣婦女的?還是她看起來像沒有行為能力?”韓述並不買賬,“走了,再見。”他走了兩步,又拉了桔年的拍子一把,“再慢騰騰地,小心看場的人讓你光腳走出去。”
  桔年回頭跟巫雨和陳潔潔擺了擺手,她並沒有如韓述所願加快步伐,韓述始終都在她麵前兩三步的距離。
  出了3號館的正門,桔年回頭,巫雨和陳潔潔已經開始打球了,陳潔潔發球過界,巫雨笑著去撿,隔了那麽遠,他真的是笑著的嗎?
  原來沒有誰是不可替代的,她可以給小和尚的快樂,別人也可以給,比如說,陳潔潔。
  韓述真的盡職盡責陪著桔年走到公車站牌,雖然桔年不明白,她出問題的是鞋子,而不是雙腳,為什麽需要人陪。
  “唉,我知道有個地方可以淘到很多有意思的小玩意,我現在過去,你要不要一起。”他看起來很仁慈。
  桔年指指自己的鞋。
  韓述趕緊翻起了自己的背包,“我媽他們醫院發了好多商場的購物卡,反正我也沒什麽買的,我們去換雙新鞋?”
  “啊,不用。”桔年受寵若驚,撥浪鼓似地搖頭。公車站就在眼前了。
  “那個什麽巫雨是你以前的同學?”
  “嗯。”
  “你跟他關係挺好的嘛,看不出你還會跟男同學在一起玩。陳潔潔也是,聖母似的,哪個男生約她出去玩,她都說‘哦,不了,謝謝。’”他捏著嗓子學陳潔潔說話的神情很可笑,“她爸媽管得那叫一個寬,打個電話過去保姆都要盤問你十分鍾,當然,我除外。不過我也不會約她,過去什麽運動她不討厭?別看她長得挺正常的,她喜歡的東西哪樣不是稀奇古怪的?”
  桔年看了韓述一眼,韓述眼睛看別處。
  “去不去,我上次有個絕版的變形金剛模型就是在那淘到的。”
  這時,桔年等的公車已經到站了,她朝車子的方向跑,“我走了,你快去淘寶吧。”她見韓述站在那裏沒反應,於是模仿著天後孫悅的經典歌曲動作唱了句“別讓快樂走了,叭叭叭叭……”
  韓述直接說:“讓我死了吧。”
  
  三十一章 巫山上的一滴雨
  不管你喜不喜歡,期不期待,對於一個高中生來說,高三它遲早要來。高三是什麽,是黎明前最黑的一段夜路,是大雨降臨前最讓人窒息的沉悶,是你期待跳過去但是又不得不小心翼翼的一道坎。
  分班後,原本不同班級學生重新組合桔年和陳潔潔居然又在新的文科二班裏遇見,理科成績相對較好的韓述居然也選擇了文科,不過他被分在文一班。陳潔潔依然是桔年的同桌,她跟班主任說,自己成績不太好,跟謝桔年同桌,可以在學習上得到幫助。桔年對這個決定沒有表示任何的看法,她並沒有別的優等生那種對自己勞動成果的捍衛,寫好的作業,練習從來都是放在課桌上,每天有數不清的同學拿去“借覽熟悉的,不熟悉的,誰都可以,隻要借完之後記得歸還,或者最後一個出借的人順手幫她把作業交上,這已經成為了她們班上一切工作個約定俗成的慣例。其他的好學生寫完作業後,也習慣在下課或者自習的時候翻一翻桔年的本子,看看答案跟自己的是否一樣,這種時候,桔年通常是不聞不問地低著頭看她的武俠,每天幾個章節,是她平淡生活裏叭一的天馬行空。
  可是陳潔潔在學習上求助於桔年的地方並不多,她這樣漂亮而家境優越的女生,並不需要在成績上費太多的心思,她更經常的是喜歡有一句沒一句地跟隨桔年漫無邊際地閑聊,聊她喜愛的電影,還有心情。桔年大多數時候通常是聽眾,為了不掃興,偶爾笑一笑。桔年學習或者沉迷於武俠小說時,陳潔潔就靜靜地看著她的張愛玲,她是個看上去端莊而具閉氣質的女孩,喜歡的卻總是一切冷清而決絕的東西,無論是她鍾情的文字和電影,均是如此。
  陳潔潔還有一個特殊的喜好,那就是指甲油。對於相互而戒條嚴格的高中生來說,指上丹莞還是一個小眾的行為。陳潔潔就埋首在書本壘起的城牆下自己給自己塗,先是左手,然後是右手,經常每一個手指的色彩都不一親友,她偷偷藏在書包裏的那些瓶瓶罐罐,總是豔麗而詭異的顏色。塗好了以後,自己細細端詳一遍,又拿出洗甲水逐一地清隊掉所有指甲油的痕跡,周而複始,樂此不疲。
  指甲油的氣味刺鼻,不管是在自習課還是課餘時間塗,整個教室都可以嗅到那股氣息。這時,男孩子就情不自禁地朝那個方位張望,女生大多露出厭惡而不以為然的表情,隻有桔年,她視而不見照看她的書,雖然那股氣味就在身邊,她的嗅覺也許比別人鈍一些。
  陳潔潔塗畢之後,桔年通常是唯一的觀眾,她偷偷地在課桌下攤開手指給桔年看:“桔年,你喜歡哪一個?”桔年總是說“都挺好的”。其實陳潔潔塗上大紅的指甲油最是好看,細白纖長如水蔥一般的手指,尖端血一般的殷紅,觸目驚心地淒豔。
  陳潔潔總在她長得最完美的右手中指塗上這個顏色,十指連心,那就像心尖的一滴血。
  有一次她說:“巫雨也喜歡。”
  桔年知道,巫雨對陳潔潔來說,已經不再是同學的朋友,很多次,她是從陳潔潔嘴裏才得知巫雨一些不為她所知的細節,巫雨喜歡最豔麗的指甲油,巫雨喜歡烏黑而長直的頭發,巫雨聽不好笑的笑話笑得最開心。。。。。。。仿佛陳潔潔認識的巫雨和桔年的小和沿是完全不同的兩個存在,同樣,陳潔潔和巫雨和世界,還有桔年和小和尚的世界也像是隸屬於不同的空間。
  桔年小心翼翼不去角碰,不想窺探,可她知道,另一個巫雨和另一個空間一樣,是真實存在的, 這個認知讓她無奈而悲哀。
  漸漸的,桔年不再參與陳潔潔他們周末打球,韓述挑釁她,“你怕輸給我?”她充耳不聞。就連獨自偷偷地去找巫雨的次數也少了。如果等待的那個人隻是在門外徘徊 ,那桔年寧願閉著門思念相對於一個無法確認的背影,至少思念是完整無缺的。
  那天,桔年從數學教師界定正反饋著高高的一疊練習試卷走回自己的教室,這本是班上學習委員的職責,可學習委員偷懶,正好桔年到老師那有點事,就索性讓她代勞。桔年也沒有什麽意見,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隻是歸途中不幸遇上同去老師那領試卷的韓述。韓述是文一班的學習委員。
  韓述多管閑事地問:“怎麽你們班學委換屆了?”
  “我幫忙而已。”
  “人家在走廊上聊天,你當什麽苦力?你這麽好心,幹嘛不幫幫我的忙?”他不由分說地謀略把自己手上的試卷也疊放到桔年懷裏,桔年不想跟他糾纏,於是抱著與自己頭頂齊平的試卷顫顫巍巍地走,好容易走到文一班教室的門口,看不見台階,險些踏空,韓述扯了她一把,拿回自己的東西還不領情,“別人叫你做你就做,活該!”
  桔年不理他,走回與文一班相鄰的自己的教室,沒想到身後被人冷不防一撞,差點兒整個人向前傾倒,腳下勉強站穩,懷裏的試卷卻有一半掉落在地。她回過頭,一個女生一臉無辜地站在身後說:“對不起,是她她們推我的!”
  撞人的女生和推人的女生桔年叫不出名字卻很麵熟,都是韓述班上的同學,桔年知道她們看不慣自己“變著法子拍韓述的馬屁”,隻得認命,彎著腰一份一份地撿著地上散落的東西。不一會,另一雙手也加入到撿試卷的行列車員之中來,桔年認得那雙手,還帶著剛洗掉的指甲油的氣味。
  重新把試卷碼整齊之後,桔年站起來,緊緊抱住懷裏的東西。
  “謝謝你,陳潔潔同學。”
  她的口吻是那麽客氣,陳潔潔在這種禮貌的疏遠之下沉默了。
  回到位置上,陳潔潔玩了一會自己的指甲,忽然問:“桔年,你討厭我是嗎?”
  桔年看著陳潔潔,片刻之後,搖了搖頭。
  她多麽希望自己討厭陳潔潔,甚至希望陳潔潔有更多讓人討厭的理由,就像很多壞女孩一樣,可是,桔年做了陳潔潔那麽長時間的同桌,竟然找不到一個讓自己足夠討厭這個女孩的地方,陳潔潔美麗、明朗,即使有一些小小的怪脾氣,仍然不掩她的有趣和善良。桔年想,假如自己是巫雨,對這枯一個女孩有好感一點也不奇怪。
  桔年並不討厭陳潔潔,她隻是沒有辦法和陳潔潔做朋友,並且堅持自己心底的這一點陰暗,也許她是嫉妒陳潔潔的,她也有一頭黑而直的長發,可是巫雨從來沒有說過他喜歡。
  假如一定要遷怒,一定要將心中的難過歸咎於人,桔的更多地是悄悄地埋怨著小和沿,如果小和尚真的發球她,那麽不管別人多麽美好,都隻是別人的事情。可是誰說過巫雨是發球她的?除了她自己。
  陳潔潔過了一會又問,“那麽,你喜歡巫雨嗎?”
  桔年並不習慣在旁人麵前表露心跡,她對巫雨的依戀,是藏在心裏最深的秘密,隻有自己知道,她沒有做好準備和人分享。
  “桔年,你不回答?”
  “巫雨是我一個很重要的朋友。”重要,而且唯一。
  陳潔潔說,“我好像鬆了口氣,我剛才很怕聽到你說‘是’。因為我喜歡巫雨,如果你也一樣地喜歡他,我不知道是不是能夠贏了你。”
  其實,陳潔潔喜歡巫雨,對桔年來說不不是一件值得意外的事,可是陳潔潔那麽直截了當地挑破,還是讓她心中一震。對方越是光明磊落,就越顯出了桔年她自己的猶疑和怯懦,她從沒有理直氣壯地得到一樣東西,所以遠比不上陳潔潔勇敢。
  “你覺得你和巫雨之間最大的障礙是我?恐怕你錯了。”桔年低聲說,剛發到手的數學練習試卷在她手上翻來翻去,但是一題也看不懂。
  陳潔潔雙手托腮,“我不知道。你同在我家裏那種環境長大,你也不知道那多令人發瘋,到現在我爸媽都要有人接送我上學放學,他們說一個女孩子回家讓人不放心,我不能關著房門睡覺,沒有上鎖的抽屜,電話經過他們過濾,去任何一個地方都必須得到他們的準許,打球也必須在指定的聲地。我經常想, 有一天我要從他們眼皮底下消失,徹底消失,讓他們再也找不著了,我天天這麽想,天天想,可是我不知道一個人要去哪裏......第一次見到巫雨的時候,他拉著你在馬路上跑,那麽不顧一切,他撞倒了我,那個時候我羨慕你,我希望我才是他手裏拉著的那個人。”
  “他不能帶你去哪裏的。”
  “你怎麽知道不能?隻要他願意,哪裏我都跟他去。我知道我等的那個人就是他,就像我命定的羅密歐,帶著我走。”
  桔年無聲地垂下了眼簾 ,多熟悉的告白,她連心事都不是獨有的。巫雨隻有一雙手,他帶不了兩個人走,更何況他沒有翅膀,能飛到哪裏?
  “我知道這些聽起來是傻話,我也不怕你笑。喜歡就是喜歡,你讓我給理由,一個也沒有。我不在乎巫雨是什麽人的兒子,隻知道跟他在一起我覺得快樂,路邊攤也是他第一個帶我去的,我為什麽不能吃那個?他不說話,在我身邊,我覺得很安靜,全世界一點聲音都沒有。我還從來沒有把這些事情告訴過任何人,除了你。別人都不懂,可是你應該清楚,他是一個多好的人。”
  桔年笑笑,她希望自己從來不懂。
  老師走進了教室,陳潔潔放下手藝腮的手。“不說這個了,下個周末是我十八歲的生日,這一天對我很重要,我邀請了一些朋友到我家,桔年,我趕忙希望你也能來。”
  陳潔潔一定也邀請了韓述,因為她說過,韓述的爸爸是陳家敬重的朋友,韓述也成了少數能跟她來往的男孩。
  周四,桔年騎自行車回家的路上又與韓述不期而遇。
  韓述問:“你想好要送什麽禮物沒有?”
  桔年確實沒有認真考慮過這個問題。
  “我也沒想好,要不幹脆節約時間,我和你湊個分子,隨便送個什麽東西就好。”
  “啊?我和你?這樣不好吧?”
  “大不了我出得多一點,你愛出多少出多少。”
  “不,不是這個問題?”
  “你哪來那麽多問題,不說話就這麽定了啊!”
  “呃......”桔年接下來的話根本沒有機會說出口,韓述的車子已經溜進了中一條岔道。
  經他這麽一提醒,桔年才覺得,自己既然答應了要去,就不能空著手前往啊,她的零花錢少得可憐,但是陳潔潔又能缺什麽呢?
  桔年為這個問題困擾著,到了家門口,巫雨在巷子口的電線杆後麵叫了幾聲她才聽見。這還是巫雨頭一回上這兒來找她,桔年又驚又喜,正想發問,巫雨順手接過她的車騎了上去,回頭暗示她也上車。
  “走,我們別在這說話。”
  桔年當然會意,爸媽不會喜歡這樣一個訪客,她也管不了是不是按時回家,想也不想跳上破自行車尾座,讓巫雨載著她離開,也不問去哪裏。
  他們離開桔年家的小巷,駛進人少的道路,巫雨扭頭問她“為什麽你都沒來找我?”
  桔年說:“我以為你沒時間。”
  “我總會休息啊。”
  “你休息的時候陳潔潔不用去找你?”
  巫雨靜靜地騎著單車,就在桔年後悔牽扯出這件事的時候,他說:“她也不是經常可以出來的,再說,她和你是兩碼事啊。”
  “是一碼事。”
  她的聲音太輕了,巫雨沒有聽清,“你剛才說什麽?”
  “沒有說什麽......我們去哪裏?”
  “不知道。”
  “那你讓我上車幹什麽?”
  “說話唄,讓謝大師給我算算卦,總不能在你家門口說吧,你又不能回得太晚,難道把你帶去我平時去的那些地方?”
  “有什麽不可以?”
  “那些地方太亂了,我不能讓你去。”
  自行車駛進了一條老舊的街道,四周的店鋪盡是一些香燭供品,也許是心理作用,大白天也覺得陰森森的,桔年想,他們怎麽就逛到這來了。
  一條老而瘦的黑貓鬼鬼祟祟地從一個店麵裏竄了來,差點撞上了巫雨的車輪,巫雨扭了扭車把,還搖呼了自行車的鈴鐺。桔年騎著車有兩年多,居然從來不知道那破鈴鐺還能發聲,何況一隻老貓能聽懂鈴聲?她噗哧一笑。
  “你要算什麽?”
  “嗯,不知道......”巫雨也在前麵沒頭沒腦地笑。
  “要不算算我的名字上有沒有什麽特別的含義。”
  “巫雨巫雨,不就是巫山上的一滴雨嗎?”桔年信口胡諂。
  巫雨笑道:“你也這麽說?”
  桔年一愣,“還有誰這麽說?”
  巫雨沒有回答。
  桔年心中疑惑,這才發現他褲子口袋裏,一張疊好的紙條露出一角。她伸手去取,巫雨沒有拒絕。
  那是張精致的紫色便簽,上麵有淺淺的蝴蝶狀暗紋,還沒展開,桔年已經嗅到上麵淡淡的清香。
  打開來,紙上隻有一行娟秀的小字。
  “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旦為朝雲,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台之下。”
  美麗的信紙在桔年的指尖有了微微的皺痕,它就像一塊燒紅的鐵,讓你痛了,卻扔不掉,焦傷了,粘在皮膚上,留下醜陋的痕跡。
  這個字跡桔年是認識的。
  “她給你的?”車子前行,劃破空氣,微微的風聲掩蓋了桔年聲音裏不易察覺的異樣。
  好久,桔年才等到巫雨的一句話。
  “是啊,我很喜歡,連帶著覺得我名字也有意義了。桔年,你覺得呢?”
  桔年,你覺得呢?
  桔年垂下頭,一滴眼淚打在了交疊的手背上。
  他沒有回頭,所以看不見。
  
  第三十二章 為他人做嫁衣裳
  陳潔潔生日,桔年倒了2次公共汽車,才算是到了這個城市的富人居住區景春路。景春路其實是一條盤山公路,沿途數個以獨棟別墅為主的高端樓盤,盤踞了G市景致最佳,地勢最高的地段。
  別人都說,景春路的地價,每走一步都有可能丈量了一克黃金的價值,但黃昏時分,桔年隻覺得這條被樹木和植被夾在中間的公路無比寂寥。人跡罕至不說,路燈也是遠遠地呼應,在這種地方走多了夜路,碰到鬼也不奇怪。不過,想來著一帶的建造者也沒有過多考慮過步行者的感受。
  住在這種地方,空氣清新應該是最大的享受,桔年坐的公車隻到山腳下,她不緊不慢地趕路,風中有泥土和青草濕潤的味道,這讓她想起了姑媽家附近的那條竹林小路和烈士陵園裏鬆枝安靜的氣味。可誰會拿那種鄉野偏僻之處跟這裏比啊。很多東西,閉上眼睛是相同的,張開眼睛看時,才知道大不一樣。
  正是春寒時分,桔年穿得不少,可這裏露水重,手是冰涼的,還好前方燈火在望,就是不知道走過去還有多遠的距離。身後傳來了的腳步聲,桔年想不到還有誰會傻到跟自己一樣不行,帶了點期待地回頭,卻是韓述正抬起手想要出其不意地拍一拍她,被她發現,臉不紅心不跳地換了一個揮手打招呼的姿勢。
  “這麽巧?你也走路上山?”韓述呼了一口氣,白色的,他的外套很薄。
  桔年踮起腳尖往山下看,依稀看到一輛深色的小車下行的影子和燈光,她在這條路上走了快十分鍾,並沒有看到跟自己迎麵而過的車輛。
  “是啊,真巧,送你來的車也正好半路扔下你自己去玩了。”
  韓述也不解釋,走在桔年前麵一點點,漫不經心地擺弄他圍巾上地流蘇。
  桔年這才發現他脖子上係了一條深紅色的羊毛圍巾,看起來很搶眼。
  “怎麽樣?”他回頭麵對他,倒著行走。
  “什麽怎麽樣?”
  “嘖,我的圍巾啊!”他不耐煩地說。
  桔年低下頭笑,一句話也不說。
  韓述沒趣,扯著路邊的不知名的闊葉植物,沒想到沾了一手的綠色汁液,趕緊舉著雙手。“唉,給我一張紙巾。”
  “紙巾?我沒有啊。”
  “手帕!”
  “也沒有!”
  “你出門連這兩樣東西都沒有,還是不是女人。”
  “呃,我是女孩。”
  “廢話!給我從包裏拿一包。“他見桔年不動,催促道:快啊,我手上要是趕緊用得著你嗎?”
  桔年慢慢騰騰地打開她背包的拉鏈,裏麵的東西歸類明確,整整齊齊。有筆袋.錢包.包裝得漂漂亮亮的禮物盒子.手機.鑰匙.MP3.三包麵紙和一包濕紙巾,還有一雙和他的圍巾同色的手套,居然還有一隻護手霜。桔年驚歎他裝備之齊全。
  韓述說:“同學,你的頭都要塞進我的書包裏了。”
  桔年趕緊給他拿出一包紙巾。他抽出紙,仔細地清理手上的汙跡。
  “咦,陳潔潔應該也邀請了那個......叫什麽了,我一下子忘記了......對,巫雨。你們怎麽不一快來?”
  桔年也去扯路邊的葉子。韓述叫了起來,“你是傻的啊?沒看到剛才我的手成什麽樣子了?”
  桔年不理會他,誰叫他問到她的痛處。沒錯,陳潔潔當然也邀請了巫雨,那天在雜亂無章的巷子裏,巫雨把自行車停在了路邊,手裏拿著那張出自陳潔潔之手的美麗便簽,困惑地說:“她告訴我,這張紙條裏還有一個謎語,假如我猜出來了,生日那一天就去某個地方找她,她有一樣東西給我。她都邀請了別人在家裏慶祝,這某個地方還能是哪裏?桔年,你是我見過猜謎語最在行的人,能不能幫我看看?上麵隻有一行字,難道她在巫山?”
  桔年想笑他鈍燉的樣子,可嚐試了下,那擠出來的笑容應該很難看。她沒有去接巫雨遞過來的東西,不想再把那東西拿在手裏,而裏麵的哪一個字她不記得?
  謎語?陳潔潔真有意思。可是隻怕她也想不到,巫雨並不擅長解謎,而這個暗示最後會拋回到桔年這裏。
  “朝朝暮暮,陽台之下”。
  自古山為陰水為陽,北為陰南為陽,下為陰上為陽,右為陰左為陽......陳潔潔究竟想告訴巫雨什麽?
  不管答案是什麽,桔年破天荒地對巫雨撒了個謊,她說:“我也不是很清楚,不過陽台之下,難道就是在家裏的陽台下麵?”
  “啊?”巫雨的困惑益深。
  桔年在心裏默默地祈求:神啊,如果可以,請原諒我的謊言吧。
  巫雨最終也沒有決定要不要赴約,他覺得這個“陽台”之下的約會是非常奇怪的,所以桔年獨自前往。
  有了韓述在旁,桔年連門牌都不用留意,反正有人是認識路的,陳潔潔家燈火通明,精心裝扮過的小主人已經等在了門口。
  看到桔年和韓述一前一後到達,陳潔潔好像鬆了一口氣,“桔年,你到了就好,我正想家裏人開車下去兜一圈,是我沒考慮到公車不直達,這裏步行不安全。韓述,這一次算你有風度。”
  “瞎說什麽,我散步遇見她罷了,喏,送給你的,你上次說喜歡的香水,不用謝我,我媽買的。”
  看見韓述送禮物,桔年才想起來自己也該有所表示了,她送給陳潔潔的是一小瓶指甲油,火紅的。陳潔潔接過,笑靨如花,趁家裏人沒注意,趕緊塞到口袋裏,然後壓低聲音對桔年說:“是我最喜歡的顏色。”
  進到客廳,已經有好些年紀相仿的男孩女孩聚在那裏,桔年認識的,不認識的都有。韓述倒是如魚得水,甫一進來,就忙著打招呼。大家都說,“你怎麽才來。”
  桔年老老實實坐在角落裏,巫雨確實沒來,十分鍾後,在門口等待自己邀請的朋友的陳潔潔也進來招呼大家,她留意到與大家不熟被冷落的桔年,過去遞了一瓶飲料,輕輕坐在了桔年身邊。
  十八歲是一個女孩人生之中最美麗的日子,今天的主人翁看上去雖然快樂而得體,而當她在桔年身邊,桔年感覺到了身邊這個女孩的不安。
  “桔年,他有沒有跟你說起過什麽,來或是不來?”陳潔潔笑容燦爛地回應了一個遠處跟她打招呼的朋友,問這句話的時候,手指卻無意識地絞著自己的衣服。
  桔年搖頭,“他沒有確切地跟我說。你在等他?”這是明知故問吧。她們都是在等,隻不過一個等待他來,一個等待他不來。
  “你比我知道他,桔年,你猜他會來嗎?”陳潔潔笑笑,也許她隻是需要找個人傾訴心中的焦慮罷了,答案並不重要。
  “我最害怕沒有期限的等待。”陳潔潔說。
  “那如果他真的不來呢?”桔年輕聲問。
  陳潔潔咬了咬嘴唇,“如果他沒有答應過我,等待是我願意的,結果與他無關。可是,如果他承諾了要來,卻最終失約,那我就永遠不會原諒他,不管是為了什麽理由,我都不會再等!永遠不!”
  大概是意識到自己話裏的決絕讓桔年驚訝了,陳潔潔轉而又嫣然一笑,“這一次,他沒有說過一定要來,是我想要等。可是我希望他能來。”
  見桔年的頭小口小口地抿著飲料,陳潔潔笑著指向人多聚集的方向,“你看,韓述又在臭美了。”
  韓述身邊圍了五六個人,除了方誌和以外,還有他們班上的另一個女生,其餘的桔年都不認識。
  “韓述,這圍巾不錯,很襯你這身打扮,我也很喜歡。”
  “襯不襯也要視人而定啊,這圍巾顏色也挑人,韓述穿得好看,方誌和你也不一定適合啊。”
  “我覺得看上去很暖和,摸著也舒服。”
  韓述笑著說,“嘿,其實不過是我姐瞎買的,大老遠寄過來,非得讓我用上機會,拍了照給她寄過去,否則以後都不給我買東西了......不過,還真的挺暖的。”
  桔年想起來時路上他問自己“圍巾好不好看”,那表情好像在說:求求你誇我!她喝著東西,都不由得笑出聲來,嘴裏也嘀咕了一聲。
  她是偷著自己逗自己開心,沒想到隔著好一段距離,側對著他們這個方向的韓述仿佛太陽穴上多長了一個眼睛,慢條斯理地轉身,直指她所在的角落。
  “謝桔年你說什麽?”
  他當著那麽多人的麵,指名道姓堂而皇之地問,桔年大窘。
  “我沒說什麽啊。”那麽多人都看著她,她說話都狀不起音量。
  “你肯定說了。”
  “......”
  “背後說人有什麽意思,有膽子就大聲說出來啊。”
  “......”
  “韓述,我坐她旁邊都沒聽見,你怎麽知道人家是說你?”陳潔潔看不下去,笑著打圓場。
  韓述也笑,“我就是想聽聽她說什麽。謝桔年,你縮什麽,你要不是說我壞話,幹嘛不說出來。”
  “......”
  “快說!”韓述注意到桔年已經張了張嘴,還是下不定決心地樣子。
  桔年無奈,隻得硬著頭皮直說:“我是說,你的圍巾既然那麽暖,都不用穿衣服,直接係條圍巾不就行了。”
  韓述拒絕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方誌和他們已經小聲地笑了起來。他想象自己站在這裏,全身赤裸裸地,就脖子上係了一條圍巾,那幅畫麵讓他當下麵紅耳赤。
  韓述走過去,指著看上去無辜而逆來順受的那個人說:“謝桔年,你這個女流氓!”
  大家的笑聲中,陳潔潔說要上樓換件衣服。女孩子都愛美麗,大家玩得起勁,一時也暫不在意女主角的離場,可是過了大半個小時,換衣服的陳潔潔始終沒有下來,一個跟她關係比較好的女生便自告奮勇跑上二樓的房間去催。沒過多久,這個女生和陳家保姆.還有父母一起慌慌張張地從樓上衝下來。
  樓下的人都感覺到出了事,一問才知道,陳潔潔關上門換衣服,誰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房間已經空無一人。臥室中看不出任何異樣的痕跡,隻是她陽台的落地門大開著。為此,陳家的家長還驚慌失措地去查看了女兒陽台下麵的綠茵地,除了草,什麽都沒有。一個聰明董事的女孩子,一個大活人就這麽在一大群人的眼皮地下憑空消失了。
  接下來的狀況變得無比混亂,陳潔潔的母親著急.痛哭,父親把家裏翻了個遍,責罵家裏的保姆,保姆委屈辯解,接著又來了社區保安,原本興高采烈的聚會變做一個被捅破的馬蜂窩,沒有人再顧得上這些孩子,他們也無心玩鬧,除了願意留下來幫忙的尋找的,另有一些以三兩結伴的離去。
  桔年如墜夢裏,隻覺得頭是昏熱的,可心上卻發涼,她隱約猜到了什麽,卻拒絕相信,也無法述之於口,心亂如麻之間也顧不上跟誰打招呼,急匆匆就出了陳家,她隻求正式自己的判斷是錯誤的。
  剛走到陳家門口花園圍欄處,韓述追了出來。“你一個人走?天都黑了,等我一下。”
  韓述回到陳潔潔哭泣的母親身邊,說了幾句話,然後拿起外套跑了出來,桔年並沒有等他,已經獨自一個人走出了好一段路。韓述跟在她後麵,“你知道走下去有多遠嗎?我已經打電話叫了出租車。”
  桔年恍若未聞,仿佛身後有看不見的恐懼在追趕著她,韓述一邊抱怨一邊跟著,她走得很快,一句話都沒有說。
  好在出租車來的及時,韓述不由分說拉著桔年鑽進車子裏,“大半夜地在這開11路車,你不怕鬼我還怕呢。”
  桔年一個激靈,在車子裏扭身對著韓述說:“送我去我姑媽家。她住在市郊台園村附近,車費下次我給你,韓述,求你了。”
  車廂空間不大,桔年這麽不期然側過身子,韓述才覺得她近在咫尺,兩人呼吸相聞,而那張臉蒼白的可怕。他一時間也沒顧得上問出了什麽事。傾身對前座的司機說:“師傅,麻煩去台園村。”
  夜晚的城市交通遠比白天順暢,何況他們走的並非人流車輛密集的路段,車開的很快,桔年把自己一側的車窗搖了下來,她抿著唇,麵孔木然,可緊緊握拳始終沒有鬆開的手告訴韓述,他身邊這個人此刻心急如焚。
  30多分鍾後,台園村已到,車子在桔年的示意下停了下來。
  車還沒停穩,桔年已經把車門推開了一半,韓述楸住她:“你找死啊?”
  桔年倉促回頭,一言不發,韓述迷惑了,她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她究竟想要幹什麽?
  他突然問了一句不相幹的話:“你不在家的那幾年,就住在這?”
  桔年掙脫他下車,“我姑媽住這,我今晚在她家過夜,韓述,謝謝你,你會去吧。”
  桔年走進這城中村的寂靜裏,即使在夜晚,這每個角落她都了如指掌。經過姑媽家緊閉的大門口,她甚至沒有停下來看一眼,一路小跑到了巫雨家。
  屋子裏沒有亮燈,院門緊閉,桔年隻是伸手一撥,那防君子不妨小人的柵欄門應聲而開。
  手輕輕拍打在木門上的聲音低而沉重,“巫雨,巫雨,你出來!”今晚上他不用在網吧值班,這個桔年很清楚。
  過了好長時間,一陣蒼老的咳嗽聲裏,門開了一條縫。桔年驚擾了已入睡的老人,而巫雨並不在家。
  奶奶說,他是太陽快落山的時候出門的。
  桔年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到烈士墓階梯底下的,夜很黑,路崎嶇,她摔了一跤,都不覺得疼,身體仿佛不是自己的。
  521級台階,站在底下,看不到盡頭,無止境的延伸,不知道通往是天堂還是地獄。巫雨在上麵嗎?那顆屬於他的石榴樹,他是否會領著另一個女孩含笑相看?
  桔年從來沒有在夜晚登上過烈士陵墓,她不敢來,因為初遇巫雨那一天,他說,晚上那裏有鬼。
  她是不該來的。
  最後一級台階踩在腳下,桔年往墓碑的方向走了幾步,冷不防看了一眼,如墜入寒窖,整個人生生被釘住,再也邁不開腿。
  巫雨說的句句是真,這裏有鬼!
  這鬼會變身,明明像是兩個人,又恍若一體,蜷在墓碑下,糾纏著。它發出的聲音攝人心魂,像哭,又像是笑!
  桔年退後一步,兩步,鞋子落在軟綿綿的草地上,悄無聲息。那鬼竟然沒有察覺到她的存在,默默的承接她頹然靠過來的軀體。
  朝朝暮暮,“陽台”之下!
  她真傻,世間武功千千萬,她隻挑一種來練,練來練去,原來是“嫁衣神功”。多年一口真氣如火,在心中百般煎熬,卻不能為己所用,唯有渡給他人。
  她祈求過神,神沒有原諒她。
  到頭來,還是為他人做嫁衣裳。
  
  第三十三章 別對我那麽好
  羅密歐帶著公主跳下了陽台,偉大如莎士比亞,再妙筆生花,也不可能寫到,羅密歐“最重要的朋友”麵對此情此景情何以堪。
  桔年如站立在寒冰的荒原中,冷不丁被傾盆雪水迎頭澆下,凍入骨髓,腦子裏還是如霜一般清明。
  她怎麽會那麽傻,竟然以為兩個人牽手走過來時的歲月,帶著一身同樣的塵埃,就應當理所當然地共同走過餘生。她可以怪陳潔潔什麽?給她一千萬個假如的機會,把那張紙條親手交給了巫雨,難道這冷冽的冬夜,靜穆荒涼的烈士陵園下,小和尚雙手如珍如寶一般捧在手心的就會是她的麵龐?雲一般覆蓋在他胸口的,就會是她的長發?
  “你也看見了?”她輕聲對身畔那顆石榴樹喃喃自語,它也是因為孤獨,每一朵花都謝去,結不成一個果實。
  她和他曾經多少次靜靜平躺在樹下,火紅的落花,曾經打落在她的臉上,也一樣棲息過他的容顏。
  人沒有根,長著腳,自然就會越走越遠,好在樹不一樣。
  桔年取下了頭上的發卡,將鐵製的尖銳一端拿在手中,一筆一劃在樹幹上銘刻,他心中裝了另一個人,但願這顆樹永遠隻記得當初的小和尚和桔年。
  她是如此的怯懦而小心,害怕這隱蔽的心事被人知曉,刻意繞到了背光的角落,那熟悉的名字也不敢直白地訴之於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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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有人會看得到這痕跡,除非那一雙手溫柔地撫摸,可又有誰會愛憐這顆被遺忘的石榴樹那蒼老而醜陋的樹幹?誰會記得這角落裏安靜的存在?除非他放在了心中。
  第一個字母“x”下手的時候尚不熟練,刻痕淺淡。桔年完成了之後又回頭去補,手下一個不著力,發卡劃出一道長線撇了開去,正好紮在她握在下方的左手虎口。尖銳的東西重重紮下,手在冷風中放的太久,開始隻是鈍鈍地疼,她並沒有反映過來,眨了眨眼睛,血緩緩從創口蔓延出來。
  桔年慶幸自己並沒有叫出聲,捏著傷處,才想起之前從韓述背包裏拿出來的一包紙巾,他隻抽了一張,餘下的並沒有拿回去,於是趕緊從身上找出來,壓在傷口上。處理完這些,一抬頭,卻在下頭幾十級的台階處看到了拾階而上的韓述。
  韓述看見坐在樹下的桔年,表情驚異,張了張嘴,眼看一個“你......”字就要說出口。
  桔年一驚,不遑多想,忙將食指置於唇邊,示意他噤聲。
  巫雨和陳潔潔過後該如何收拾殘局,她不知道,可越多人知道這件事隻會更亂,尤其是韓述跟陳家又頗有淵源。桔年不想驚動碑下那一對,也不願韓述看到那一幕。
  韓述居然也真的把到了嘴邊的話吞了回去,桔年仍怕有變,趕緊起身,一路下到韓述身邊。
  “謝......”
  “噓,別說話。上麵有鬼!”桔年其實心如雷鼓。巫雨曾經嚇住了她的一個謊言,是否能阻擋韓述的好奇心。
  韓述果然用一種“原來你有病,真可憐”的眼神看著她,但聲音不由自主地跟著桔年壓在了喉間。
  “神經,半夜三更搞什麽鬼。”他說著,偏不信邪的要上去看個究竟。
  桔年晃了,不及細想就拖住了他的手,時值相觸緊緊纏住,假如他掙脫,她就抱住他的腳。巫雨和陳潔潔的事情不能讓他知道。
  然而,桔年也沒有想到自己的手竟然真的留住了一向固執而範骨的韓述。韓述的手象征性的在她手心掙紮了一下,便隨同他整個人一道變得無比安靜。
  冬天的風從鬆樹枝間穿過,逃逸於無窮的虛空,聲如悲吟。桔年的手是冷的,傷口處還纏著紙巾,韓述的手卻暖而潮濕,她已僵掉的知覺在他的指尖恢複,感受到了流血處的痛楚。
  桔年就這麽沉默地牽著韓述的手一步一步朝下走。以陳潔潔父母的財力和憤怒,韓述離得越遠,巫雨才越有可能獲得暫時的周全。
  台階很快消失於兩個少年人的腳下。桔年的腳落在階梯盡頭的你泥地,懸著的一顆心也落回冷冷的胸膛。他幾乎要忘了韓述出人意料的沉默和服貼才是自己的一個問題。
  韓述站在桔年的對麵,卻看著側邊不知名的一叢暗色的低矮植物,手還在桔年掌握之中,沒有扣緊,也沒有掙脫,整個人扭成一種奇怪的姿勢。
  他忍不住輕咳了一聲,抓住他的那隻手閃電般鬆開。
  縮回手的那一瞬間,韓述開始反悔。
  他必須說點什麽,化去這殺死人的靜默。
  “你姑媽就住那上麵?”韓述虛指了一下上麵的烈士碑,麵露桔年熟悉的譏誚,“你是不是要告訴我,其實你姑媽就是黑山老妖,而你是聶小倩?”
  桔年含糊地笑了一下,“我散步,這空氣好。”
  韓述環顧四周,懶得駁斥她荒謬之極的言語,夜色深稠,月黑風高,山如鬼峙,他都不願意回想一路尾隨他而來時自己心中潛伏的恐懼,假如不是確定她的背影,假如這裏的路不是僅此一條,從小生活在都市霓虹燈下的他會以為自己做了個關於靈異事件的噩夢。
  “上麵有什麽?”他把手收在衣服口袋裏,板著聲音問,他幾乎可以確定,她心中有鬼。
  果然,桔年說:“我說了有鬼,不是騙你的。男生的陽氣重,你一上去就會被發現。那都是不到18歲就夭折的女孩,不能正常葬在公墓裏,也不能去掃墓,否則她魂魄就會記得家裏的人和回家的路。這種鬼是最凶利的,心中有怒氣,因為許多好的東西他們都來不及體會,被這種不幹淨的東西跟上了,全家都不會再有安寧,過去人們把他叫做“鬧家姑”。她們出現的時候腳邊會有一簇火,像燭光,有暗一些,叫的時候像嬰兒嚎哭,沒有腳,飄的很笨拙但是移動很快,一眨眼就到了眼前,你千萬千萬不能看她的眼睛!”
  “怎麽樣?”韓述雖然知道她滿口胡謅,但是一股酥麻的涼意卻如螞蟻般沿著他的脊柱慢慢往上爬。風又起了,當真有如嬰兒的哭泣,那遠處在動的,不是伏倒的灌木叢,是帶著腥風的影子。
  桔年冷不丁湊過來,睜大了眼睛,又有地說:“因為,她跟本沒有眼珠!”
  韓述跳了起來,把桔年推地往後退了幾步,扭頭就走,桔年為他終於肯離開而長籲了口氣,跟在他的後麵問:“你害怕鬼?”
  “我怕?”韓述冷笑一聲:“你去打聽打聽,我們韓家從上到下流的都是唯物主義的血,我那叫害怕嗎?我是覺得你可笑!”
  “哦。”
  桔年不再出聲走了幾步,韓述又覺得這樣的安靜讓人發毛,正準備回頭看她一眼,桔年卻忽然在他背後叫。
  “啊,鬧家姑!”
  “哪裏?!”韓述一個激靈,隨即反應過來,咬牙道:“鬧家姑就是你!”
  “臉都白了,唯物主義的血就是褪得快。”桔年崇敬地說。
  “晚上跑到這種地方說鬼故事,你真無聊。”
  “說真的,你跟著我幹嘛?”
  “我要看看你搞什麽鬼,不能做些正常的事麽?”
  “比如說?”
  韓述好像想了想,“聽說市裏準備舉辦的中學生羽毛球比賽嗎?”
  “嗯。”報紙上都寫著呢,學校裏也都聽說了。
  “說起來我還沒有認真跟你打過一場,不知道你的水平怎麽樣,反正我也不嫌棄,要不要你就跟我一塊報混雙吧。”韓述漫不經心地踢著泥巴路上碎石子。
  “啊?”跟他打混雙?那場景桔年都沒法想。
  韓述見她不怎麽認同的樣子,嗤笑一聲,“哦......該不會是聽說這次比賽雙打可以跨校,等著那個誰......跟你搭檔吧。”
  他好像永遠記不清楚某個名字,那是種充滿優勢感的健忘。
  桔年垂首道,“他叫巫雨。”他有名字,不是“那個誰”。
  然而提起這兩個字,她的心如千百根針在紮。
  “那就巫雨吧,職高的那個,我看出來了,你對他......”
  韓述沒有往下說,這一段的留白,仿佛在給桔年反駁的時間。
  桔年卻吞吞吐吐地說:“我,我大概沒有時間打比賽。我要看書,家裏的事情也多,我媽忙的時候,還得看著弟弟。”
  “我不喜歡你家裏人。”韓述突然冒出這一句。
  “為什麽?”桔年甚為不解。拋開他父親謝茂華被檢察院開除一事不說,給韓院長開車那幾年,他父親說得上盡心盡力,對韓述也頗為周到。韓述可以討厭她,但是沒有理由討厭她的家人。
  韓述說:“他們對你不好,我沒有辦法想象一對父母為了兒子,竟然可以把自己的親身女兒說成智商有問題,而且送到別人家裏寄養!”
  桔年沉默,忽然一個念頭閃過。
  “是你?”
  韓述的左手與右手反複交握,見她看過來,又把手背到身後。
  “你是說把舉報信貼到書記室門口的事?沒錯,是我。他們有錯在先,怎麽,你覺得我做的不對,那難道一點也不恨他們?”
  桔年不知該哭還是該笑,心中徒有一聲歎息。他做了一件“正義之舉”,自然當大快人心,卻完全沒有想過,謝茂華是桔年一家的支柱,不管怎們樣,桔年是他所生所養,一個普通的家庭失去了主要的經濟來源,這些年生活會是怎樣的艱難,又豈是簡單的愛和恨可以一言蔽之?
  桔年甚至沒有打算跟韓述痛陳利弊,她從未奢望過他能懂。一個人不理解另一個人的世界,是再正常不過的一件事情。
  “前麵一點有個小商店,我去買瓶汽水,你要不要?”韓述問。
  這一帶隻有一個小商店,林恒貴,桔年的夢魘。光是經韓述嘴裏提起,那個夏日午後的悶熱.齷鹺和醜陋仿佛還在昨天。
  桔年一個勁地搖頭。
  韓述有些狐疑,“你不喝水也不用把你的頭晃下來。”
  “別去。他......人不好。”
  “拜托,我隻是去買瓶汽水......難道,他欺負過你?”韓述並不笨。
  桔年不願提起,她隻想離林恒貴和他的小商店遠一些,連聽都不要聽到。
  韓述說:“算了,不喝了,來的時候經過那小商店,有隻討厭的狗就叫個不停。”
  那是招福。說不定也不叫招福,早換了個日本名字了。”林恒貴過去總說他那條日本名種狗血統高貴,要取個日本名字才好。
  “日本名字倒是有個現成的,叫瑪勒歌芭子,平時就叫芭子。”
  桔年心事重重,也忍不住笑了起來,他們已經走到了甘蔗地旁的田埂小路,之前地陰森總算散去了不少。路麵很窄,隻能容一人通行,韓述讓女孩子先走,自己跟在桔年後麵一步。他第一次見到沒有紮起頭發的謝桔年,長發流瀉在身後,發梢隨著她的腳步,有著旖旎的輕擺。
  韓述偷偷的伸出手去輕觸她的發梢,她沒有發覺,他繼而大著膽子把它抓在手間,涼而滑,這觸感竟然讓韓述覺得脖子上係著的圍巾令自己有點熱。
  他無法控製地去想,假如這頭發入水草般纏繞在他頸間,會是怎那樣的一種感覺。
  頭發本沒觸覺,可是桔年走路沒有留意腳下,磕畔了一下,身子一傾,被韓述抓在手間的那縷頭發頓時揪痛了她。
  “哎喲!”桔年一頭霧水地轉身。
  韓述沒有撤手,那發絲如同盤絲洞的妖孽纏進心間。
  “呃,這是我的頭發。”桔年小聲而尷尬地提醒他,韓述毫不理會,她隻得小心翼翼地將發絲從他指尖一寸寸抽出,但他的手卻仿佛被那縷頭發,隨著她的力度漸漸靠近,幾乎要觸到她的臉龐。
  桔年一慌,打了個噴嚏。
  韓述總算是送了手,從自己背包裏翻出那雙跟圍巾同色的手套,遞了過去,“拿去,省得冷死你,變了鬧家姑。”
  “哦,謝謝。”桔年套到手上,居然大小合適,“待會再脫下來給你。”
  韓述笑道:“誰跟你小氣吧唧的,手套也是我姐寄過來的,反正我也用不著。”
  “你姐給你買的手套好像是小了一點。”桔年帶著手套在他眼前揮了揮,質感非常好的羊毛毛絨,有著柔軟而溫暖的觸感。
  “她也不是給我買的......嘿,反正她愛幹無聊的事。”韓述說這話的時候,眼睛始終沒有看桔年,可是即使那麽昏暗的晚上,桔年仍然察覺到,他的臉龐在發燒。
  桔年開始明白了一些東西,也許她一直都是知道的,他看過來的眼神如此熟悉,這熟悉竟然讓她感覺到了難過。
  “桔......”
  “韓述,你別對我那麽好。”
  桔年緩緩摘下了手套,重新塞給了他。
  心門外徘徊的那腳步尚且漸行漸遠,何況是完全不同路的人。
  韓述看著低下頭的桔年,終於消化了她話背後的意思。
  他是如此驕傲的一個男孩,從小到大,已習慣了別人對他的好,當他第一次試著將這份“好”加之於人,還沒端出心口,就嚐到了拒絕的滋味。
  巨大的羞辱感令韓述一張俊朗的麵容微微扭曲,他冷笑道:“我什麽時候對你好了,見你可憐,逗你玩罷了,你真當我那個什麽你......謝桔年,你真會自作多情。”
  桔年在他赤裸裸的嘲諷之下也紅了臉,仍然堅持讓他拿回那雙手套。
  “你拿著。”
  韓述接過,順手朝甘蔗地裏一扔,“你戴過,我還會要?”
  說完,他從桔年身邊硬擠了過去,幾步就把她遠遠拋在身後。
  桔年愛惜東西,跳下甘蔗地去找那手套,無奈夜太黑,摸索了一陣,隻找到一隻,另外一隻偏尋無蹤,隻得放棄。等到她重新回到小徑上,韓述的背影已經看不見了。
  她就拿著那隻手套眼÷沿來路走,姑媽家她是不想去的,出來的時候是跟媽媽說到同學家過生日,這個時候回去雖晚了,頂多一頓臭罵。
  經過恒貴商店,卷閘門已經落了下來,燈也熄了,桔年剛鬆了口氣,卻才看到商店對麵暗處的一點火光,接著,林恒貴那張令桔年反胃而恐懼的臉連同他點著的一隻煙從黑暗裏現了出來。
  “桔年,兩三年沒見,越長越標誌了,頭發也長了不少。”
  恐懼挾住了桔年,她可以跑的,而且跑得不慢,但是她因這一句話而發抖,竟然挪不動腳。
  “巫雨那小兔崽子沒陪著你?他不是恨我恨得要死嗎,我早晚得整死他。桔年,你不認識恒貴叔叔了?別忘了,你給我的那個疤還在呢,要不要摸一摸。”
  桔年退了一步,她的手悄悄握住了那個變了型的發卡,林恒貴笑著逼近,隻要他再往前一步,她就,她就......
  她已經蓄勁,手抬起來的那一刻,她聽到去而複返的韓述在前邊不耐煩地喊:“謝桔年,你給我滾遠點。”
  
  第三十四章 記得說再見
  韓述極不耐煩的一句催促,令林恒貴踩熄了手上的煙頭。
  眼光暫時的在這一對少年男女身上巡回之後,這個小商店的老板的哼著不知名的小調回到了他的小店裏。
  他是個再奸猾不過的人,落單的桔年當然舍不得放過,可是多了一個陌生的男孩子又另當別論。十七八歲血氣方剛的矯健少年就像一頭剛剛長大的獅子,而林恒貴這幾年吃喝嫖賭,身體江河日下,不過是隻漸老的豺狼,再鮮美動人的食物也不得不放棄,這點判斷他還有。況且韓述在他眼裏跟巫雨不同,巫雨是個生於斯長於斯的蒼白少年,可韓述看起來高傲而尖銳,無論衣著和神態無不暗示著他來自於另一個階層,即使林恒貴今天嚐到了甜頭,日後恐怕也後患無窮。
  長大更加楚楚動人的桔年讓他蠢蠢欲動,但此情此景,還是不值得。
  韓述見桔年跟了上來,便再也沒有跟她說話。他冷下來的臉寫著“近我者死”,桔年哪裏敢去捋他的虎須。
  末班的公交車己經開走了,桔年身上隻有五塊錢,幸而韓述攔了輛計程車,並沒有阻止她硬著頭皮去蹭了個位子。
  計程車停在桔年家的巷口,桔年內心掙紮了一萬遍,還是決定跟他說聲謝謝。那兩個字怯怯地說出口,他的不屑充盈了整個車廂。
  “要不是讓韓院長知道我怕把一個女的扔在野外會扒了我的皮,你以為我會理你?”
  “韓院長怎麽會知道?”
  “廢話,你還不下車?”
  桔年慢了一拍,來不及回神,便被韓述從打開的車門處推搡了出去,她連滾帶爬地好不容易站穩,那樣子相當狼狽,就連淡定的出租車叔叔也忍不住回頭看了看。
  韓述關上車門,彬彬有禮地對司機說道:“麻煩送我到市檢察院家屬區。”車子啟動,他還不忘對桔年點了點頭,“再見。”仿佛前一秒鍾他們才依依惜別。
  從那一天起,韓述再也沒有搭理過桔年,在學校裏看到她,不管周亮.方誌和和他們怎麽擠眉弄眼,他也視而不見。
  桔年其實相當享受這種清靜,真正讓她感到孤獨的是,她發現自己不知道該怎麽麵對小和尚,每當她入夢的前一秒鍾,夜幕下的烈士陵園那緊緊依偎的身軀,纏得她無法呼吸,然而在夢境中,那黑發後有時是陳潔潔的臉,有時是自己的,醒過來之後,感覺心中糊了一張調著豬油和蜂蜜的油紙,那感覺混濁.甜膩.曖昧.密不透風。
  桔年想撕開這層油紙,重新看見她和小和尚並肩躺在石榴樹下時安靜而空明的天空。她四車者,油紙連著肉,錐心地痛。
  她想,也許自己不該在去找巫雨了。可這個時候,卻發生了一件全校震驚的大事:陳潔潔生日那晚消失在自家陽台上之後,就沒有再回家,換而言之,這個漂亮的小公主憑空消失在許多個為她慶生的人麵前,一周之後,仍然查無音訊。
  據說,陳潔潔的家人已經報了警,他們擔心寶貝女兒被壞人擄走,但是經警方勘測,現場沒有任何暴力的痕跡,沒有打鬥,門鎖並非撬開,無人聽到呼救,更重要的是,陳潔潔本人顯然對這次失蹤做好了準備。她最喜歡的幾件衣服和一個包從衣櫃裏消失了,同時帶走的,還有她十八年來的所有積蓄,那絕對是一個讓普通人家咂舌的數字。
  還有人說,那晚陳家的一個鄰居駕車晚歸,似乎在盤山道上看到了陳潔潔跟一個男孩子一道朝山下跑,那個男孩帶著一頂棒球帽,看不清五官。她的父母想進了一切辦法毫無頭緒,已經幾盡陷入絕望和瘋狂。
  就這樣,陳潔潔為了一個不知名的男孩冒險離家出走的事成了七中近年來最驚暴而離經叛道的新聞,盡管學校有心把這件事捂下來,可是有什麽能夠捂住好奇的心和背地裏的交頭接耳?原本就籠罩著不光彩色調的一次出走,再加上當事人的知名程度,讓這樁無頭公案在七中學生茶餘飯後的竊竊私語種演變出許多荒誕不經又言之鑿鑿的版本。
  有人說,早在許久以前就發現陳潔潔和某個黑社會成員混在一起,那個男人超過了三十歲,臉上有一道猙獰的疤,非常可怕,陳潔潔就是跟他一塊私奔。
  有人說,陳潔潔一直都是個輕浮且不安分的人,看她平時的指甲油,就知道有多愛慕虛榮,說不定隻要男生在樓下勾勾手指,她就跟著跑了。
  有人說,難保陳家不是出現了經濟危機,賣了女兒還假裝失蹤。
  還有人拍著腦袋擔保,某某某一天在這城市的某個角落發現了一個非常像陳潔潔的女孩,剛想叫她,她就一陣煙似的不見了......
  桃色的傳言讓人興奮,讓人腎上腺素猛增,讓人遺忘了平誕生活的枯燥,也讓七中高三的學生在升學壓力中找到了一點新鮮的刺激。隻有桔年,她看著自己身邊空了的位子,想起了那兩張被激情衝昏忘乎所以的麵孔,難以抑製地焦灼。
  她害怕自己的擔心成真,是巫雨待他走了。
  他怎麽能那麽傻,即使走同樣一條路,陳潔潔可以有回頭的機會,但他沒有。以陳家的權勢,不發現則以,一旦被知曉,任何一種慘況都不會過分。
  桔年在令人崩潰的憂慮中等待了一個星期,她渴盼著巫雨能給自己一個音訊,雖然她已經下定決心不在過問他的事,但是這是最後一回,隻要讓她知道他平安就好,從此以後,他們兩個愛怎麽樣,她在也不管了。
  可是巫雨沒有。他工作的網吧說他有事請了假,至於職高那邊,缺勤已經習以為常。桔年試著不斷說服自己,陳潔潔是有所準備的,她有錢,兩人互相照應,至少日子暫時不會太苦。然而,巫雨作為“誘拐”陳家一直品性良好的女兒的元凶被發現後的種種可怕幻想日日在桔年腦子裏上演。
  不要管他們,不要管他們。
  你管不了他們!
  他走的時候都沒有記得留給你隻言片語,你有何苦替他們煩惱。
  桔年在沒有人的地方喃喃自語,可是每天梳頭的時候,梳齒裏大把大把的落發。
  一周後,他再也忍受不了這種煎熬,周日的下午找了個借口,就去了巫雨的家。他人不在,或許總有一兩句話會留給奶奶,桔年心存一絲僥幸。
  巫雨家的院牆外,可以看到枇杷樹已經探出了頭。桔年記得自己曾經對他說過,院子裏的樹要多種幾顆,否則就成了一個“困”字,巫雨依言灑了許都種子,可是隻活了這顆獨苗。
  假如他再也不會來,這顆唯一地枇杷樹會不會死於孤獨。
  就在這個時候,院門“咿呀”一聲開了,走出來的人不是巫雨又能是誰?
  桔年冷住了,她掐了掐自己,不是白日做夢。難道他把陳潔潔帶到了自己家?
  巫雨看起來心事重重,掩了門,走了幾步,才想起回頭。
  “桔年?”他看起來驚喜而意外,“你怎麽來了?”
  桔年卻做不到心無芥蒂。
  “我來看我姑媽,順便經過這裏。”狗尾巴草的葉子,被她扯碎扔了一地。
  巫雨可以察覺到她的異樣,走過來,笑了一下,“你不是來看你姑媽的。桔年,出了什麽事?進屋裏說。”
  “不用了。”桔年還沒有做好在巫雨家看到陳潔潔的心理準備。
  “進來吧。”
  “她也在裏麵?”
  巫雨沉默地看著桔年。認識這麽多年,桔年這才第一次發現,小和尚的瞳孔是很淺的褐色,乍然一看,會覺得裏麵說不出的空茫,也許正是這樣的一雙眼睛,讓他整個人有一種寂寞而虛無的感覺。
  他拉著桔年進了屋。一目了然的房子,除了臥床的奶奶,再沒有別的人。
  桔年想不通,“陳潔潔呢?你知不知道陳潔潔離家出走了?大家都在傳,她是跟一個男的私奔,巫雨,你要跟我裝糊塗嗎?”
  巫雨坐在了奶奶的床沿,老人看起來身體有點不舒服,舊房子裏彌漫著一股藥草的氣息。
  “我知道她走了,但是不清楚去了哪裏。”
  盡管桔年心中對巫雨南消怨懟,可是她居然依舊毫不懷疑他說的話。
  “她......她不是跟你一起走的?”桔年低下頭去說。
  老人在床上咳了起來,巫雨顧不上回答,忙了好一陣,才讓奶奶平息了下來。
  “事,她讓我跟她一起走。可是桔年你知道,我走不了的。”巫雨淡淡的說。
  桔年心中一陣酸澀,“因為你奶奶的病?”
  “這是一個原因。我擔心自己並不是她期待的那個樣子,也沒有力量。我能去哪裏?我甚至不知道能給她什麽。可她那麽固執。”當他提起陳潔潔時,那淺褐色的眼裏是什麽?愛憐?悲憫?或是對衝動的悔悟?
  “所以她一個人走了?”桔年的聲音是難以察覺的輕顫。
  巫雨點頭,嘴角有淺淡而苦澀的自嘲。“也許她對我很失望。”
  是啊,當然失望。可期望不就是自己給自己的嗎,所以失望也是的。
  桔年想象不出,陳潔潔需要怎樣的決心,才能離開她的溫室,得不到巫雨的承諾,獨自一個人遠走。她自問沒有這份勇敢。
  老人又開始新一輪的咳嗽,桔年幫著巫雨又是撫胸又是順氣。
  人老了,隻憑一雙手就可以感覺到軀體的破敗。
  “奶奶病了多久了?看醫生了沒?”
  巫雨用毛巾去擦奶奶唇邊的痰漬。“每回都看。附近衛生所的人說他們是沒有辦法了,讓送到市裏好的醫院去。”他回頭對桔年一笑,“其實,他們還說,讓我放棄。”
  這是巫雨唯一的親人,也是養大他的人。
  那種無力感也鑽進了桔年的心中。“怎麽辦?”這句問話本身就是蒼白的。
  巫雨手裏仍握著毛巾,“賣房子。”他這麽說,就好像說“今天天氣不錯”。
  他身無長物,有的也隻是這棟破房子。房子能賣多少錢?誰會來買?換來的錢能救回風燭殘年的老人?即使僥幸渡劫,以後該往哪裏安身?
  這些都是問題,每一個問題都是一座山,桔年爬不過去。可換作是她,也會做出唯一的選擇。
  “還算幸運,有人肯出價了。”巫雨用輕快地聲音告訴桔年這一個“好消息”。
  “誰?”
  “林恒貴。”
  “......”
  桔年好像笑了一聲,澀在了喉嚨裏,有腥氣。
  “她是唯一一個肯出現錢買房子的人。而且給得不少,一萬七千塊。”
  “你信他?”
  “不信又能怎麽樣。明天就要往醫院裏送,字據都擬好了,他先付我八千塊,作為住院費,其餘的過後再結。”
  桔年不再說話了,奶奶的咳嗽一直都沒有停過,病人怕風吹,屋裏關得很嚴實,她覺得喘不過氣來。
  “我走了。待會還要去幼兒園接望年,我弟弟。”
  “好,我不送你去搭車了,你小心一點。”
  “嗯。”
  “桔年!”
  桔年立在那裏,稍後,從口袋裏掏出一樣東西,放在巫雨掌心,再合上他的手指。
  那是她剛從爸爸那拿到的一個月的早餐費和零用錢,五十塊,全部給了他。
  巫雨垂下眼睛,他的睫毛細而長,如絲雨,覆蓋在荒蕪的原野。
  “桔年,假如我奶奶的病好了,我們一塊報名去打市中學生羽毛球比賽的混雙。”他像是在說一個遙不可及的誓言,悵惘。
  “好。”桔年點頭,她的手扶在門框上,幾十年的老木頭,都長了白蟻,一掐下去,千瘡百孔。
  “巫雨,我,我有一個請求。”
  桔年回頭,和巫雨四目相對,她有一種錯覺,他也在聆聽等待。
  “假如你真的當我是最重要的朋友,不管你今後要去哪裏,跟誰一起,去的多遠,回不回來......離開之前,記得跟我說句‘再見’好嗎。”
  巫雨隻需說“好”或者“不好”,點頭或是搖頭。
  可是,他說:“我發誓!”
  他也不安了嗎?都忘記了誓言是他最不相信的軟弱。
  陳潔潔出走後的第十六天,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早讀時間,當同學們已經習慣了桔年身邊座位的空缺,她背著書包,在五十雙驚訝的眼睛的注視裏走進了教師,踩碎一地的沉默。
  平靜的早讀被竊竊私語充滿,她神態自若地跟桔年打了個招呼,看了一會英語,又開始埋頭描繪她的指甲,久違的油漆味讓旁觀者的好奇心燃至沸點,她卻好像昨天放學時剛跟大家說“拜拜”。
  陳潔潔回來了,一如她出人意料地出走,現在又讓人跌破眼睛地歸位。看來學校和老師都提前被打了招呼,沒有人對這件事發表評論,也沒有人表示意外。
  當天下午,一份對陳潔潔曠課的通報批評被悄無聲息地貼在校園宣傳欄的角落,沒過幾天,被人撕毀,這件轟轟烈烈的事就便以完全不相稱的沉默的劃上了句點。
  陳潔潔跟往常沒有任何不同,她輕盈地行走,與相熟的同學微笑打著招呼,即使忽然轉身,也仿佛看不見那些各種意味的眼神。她這個樣子,反倒沒有任何一個同學敢去問她,究竟發生了什麽,為什麽走,有為什麽回來。包括桔年。
  然而,一堂沉悶的晚自習上,桔年正背著經濟學原理,陳潔潔卻把臉埋在書堆裏,漫不經心地說:“你是對的。那句話他也說了一遍。”
  “唔?什麽?”桔年愣了一會,才把注意力轉了過來。
  “他說‘我帶不了你走的’。那口吻跟你一模一樣。你們不愧是一起長大的好朋友。”陳潔潔說罷一直在笑,她瘦了不少。
  “為什麽回來了?”桔年局促地問。
  “我以為我自由了,結果在三亞遇上了小偷,除了幾件衣服,什麽值錢的東西都沒剩下。”陳潔潔好像在說一個與己無關的笑話,“那時我才知道我寸步難行。沒有謀生技能,吃不了苦,也看不了別人的眼色,好像是用飼料養的鳥,有翅膀也飛不高。所以我遊蕩了一天,借了個電話打給我媽媽,當天晚上她們就趕過來了。我爸媽都不敢對我說一句重話,他們怕我精神受刺激,怕我再跑,都哄著我,家裏的窗戶.陽台都封得死死的,嗬嗬。”
  “你這是何苦。”桔年漫無目的地撥著自己的鉛筆,“一開始就應該知道,巫雨他跟你不一樣。”
  陳潔潔說:“他說他給不了我什麽......可是我不要什麽。我隻希望他拉著我的手。”說到這裏,她婉轉一笑,“不過也是,對我這樣的人,還是不要輕易許諾為好。”
  “你在怪他嗎?”
  “怪他什麽?他沒有答應我一起走。至少,至少他沒有騙我。”
  桔年是想恨陳潔潔的,把心中的失望和傷感歸咎於人,自己揮好受些。可她恨不起來,一直都這樣。陳潔潔不過是和她做了同一個夢,她安然入睡,拒絕醒來,陳潔潔卻夢遊中一步踏空。她們不約而同地把夢寄托在巫雨身上,卻忘了去想,他如何能夠承載。
  “為什麽是三亞?”桔年不解。
  “你聽說過嗎,當你走到‘天涯海角’的盡頭,許一個願,必定能實現。”
  “你相信願望真的能實現?”
  陳潔潔說,“我不管。願已經許了,我就坐完了我該做的事,剩下的,是老天爺的工作。”她噗哧一笑,伏在課桌上,“說不定真的很靈驗,隻不過像我跟巫雨這樣的人,破了例倒也沒有什麽好奇怪的。”
  正如陳潔潔所說,她回家後,父母軟言溫語地哄著她,唯恐她再有個差池。不管大人們怎麽變著法子盤問,她打死也沒有透露自己出走是為了誰。這件事就此抹煞,再不提起。可她的臥室,美麗的蕾絲窗簾背後多了許多鐵枝,手頭上的錢也受到了嚴格地控製,手機被委婉地收回,電腦隻能用於學習。隻要她出現在有電話的地方,身邊必定有關注的人。上學.放學.遊玩,一概都在自家車子的護送之下,成了名副其實的籠中之鳥。
  除了桔年,再沒有第三個人知道風馬牛不相及的巫雨曾經介入了陳潔潔的生活。陳潔潔像過去那樣肆無忌憚地去找巫雨已經是一種奢望,桔年竟然成為了他們之間唯一的聯係。她沉默地將一封又一封的信交到巫雨手裏,再帶回巫雨少得可憐的幾句話。
  巫雨說:“讓她別傻了。”
  巫雨說:“告訴她,要好好的。”
  巫雨說:“對不起。”
  陳潔潔聽了,總是甜甜一笑,信卻沒有斷過。
  桔年在他們兩人麵前話都越來越少,她隻是木然地做著信使。
  有一天,很少跟她說話的方誌和主動捧著一本金庸小說跟她打招呼。
  他說:“謝桔年,你覺得化骨綿掌曆不厲害?”
  化骨綿掌,內家功夫,外柔內剛,連綿不斷。中掌時有若飛羽棉絮撲身,渾然未覺,可是不知什麽時候開始,體內看不見的地方,寸寸俱斷。
  沒過多久,巫雨的奶奶在用盡手頭上最後一分醫藥費後,死在了醫院的病床上。
  人死了,就得到了解脫,什麽病都好了,這也對。
  桔年和巫雨趕著末班車,報了市中學生羽毛球比賽的男女混雙。
  
  第三十五章 誰是誰的搭檔
  中學生羽毛球比賽五月初拉開帷幕,這在有著深厚羽毛球土壤的G市來說是個值得關注和期待的賽事。此時距離黑色的七月不到百日,按說高三的學生光陰如金,已不該再參加此類活動分散注意力。不過正值G市被作為國家素質教育重點示範城市,學校也希望緊張中的高三學生能夠勞逸結合,因此便默許了。
  跨校雙打組合是那年比賽的一個創舉,旨在促進校與校之間的交流。其實真正不同學校的學生搭檔參賽的並不多,跨校混雙更是少之又少。
  桔年有一次為陳潔潔送信,這麽對巫雨說過,“你為什麽不跟她搭檔?如果是那樣,她一定會很高興。”
  巫雨那時在仔細地給自己的球拍頭磨損處貼上一層透明膠布,這還是桔年幾年前送給他的那一把,做工並不精細,能用到現在,可以說是個奇跡。
  “我跟你搭檔你不喜歡嗎?”他的疑惑如空山薄霧。
  桔年用巫雨曾經說過的一句話回了過去,“你也說了,那是兩回事。”
  巫雨笑道:“我還能找到比你更默契的人嗎?”
  桔年沒有作聲。
  默契?曾經是的。但現在還一樣嗎?
  關於桔年的日趨沉默,巫雨不止一次追問。
  “桔年,我是不是做了讓你不開心的事?”
  如果他們真的有默契,怎麽竟然連這個也看不透?
  賽程安排表在正式開賽前一周發到了每個參賽者手中。第一階段分組循環,第二階段采取淘汰製。桔年留意看了下混雙的安排,她和巫雨被分在B組,對手裏熟悉的名字不多,倒是韓述說到做到地報了混雙,不過他的搭檔竟然是陳潔潔。
  韓述和陳潔潔在D組,至少小組賽結束之前,他們不會碰上。
  陳潔潔雖然報了名,但是對比賽並不熱衷,她告訴桔年,要不是希望借著比賽的機會,說不定可以片刻擺脫家人密不透風的監督,她是不會來參賽的。
  “早早被淘汰也就算了,到時候我就可以做你和巫雨的觀眾。”陳潔潔說。
  桔年並不認為他們會被早早淘汰,就算陳潔潔是這麽想的,她的搭檔未必做此打算。她拒絕過韓述一塊報名的建議,不知道他如今看到她名列參賽者中,是否會腹誹不已。
  當著別人的麵,韓述並沒有表現出任何的異樣,有人建議他可以考慮一個更有利的搭檔時,他笑著說:“比賽嘛,就是玩玩罷了,調節調節心情,輸贏都無所謂。”
  比賽的前一天,晚飯錢,桔年在家接到了一個電話。
  “喂,哪位?”
  “我。”
  桔年一聽這聲音,嚇得頭皮發麻。眼看爸爸出去買煙了,媽媽在廚房煮飯,客廳裏隻有她和聚精會神看動畫片的望年,便把心一橫。
  “呃,你......你好,歡迎致電那個,那個聲訊台,該電話......嗯,為電子語言服務,請在掛電話......不,忙音之後留言......”
  說完了短短的一段話,她幾乎要急得拔光自己的頭發。
  對方沉默了幾秒,用力地掛上了電話。桔年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會留言。
  順利地吃完了晚飯,洗碗一直都是她的工作,龍頭裏還開著水,望年卻精力旺盛地鬧著她,一會用虛擬的衝鋒槍做掃射狀,要求姐姐痛苦地中槍倒地,一會踮著腳尖去玩洗好了的碗碟,桔年疲於應付。
  這時,爸爸在客廳叫了她一聲,好像是說,有她的電話。
  桔年竭力把自己的頭發從望年的手裏搶救回來,就在廚房裏應了一聲,“哦,就來。”
  她還沒有來得及擦幹淨手上的水,媽媽也走了進來,催促道:“做什麽都慢慢騰騰,別人等著呢。”
  桔年不敢頂嘴,走到電話邊,正好聽見爸爸對媽媽說:“這孩子跟他老子一樣,特別講禮數,有時又覺得太過客氣了。”
  桔年心中“咯噔”一下,那家夥陰魂不散還有完沒完。
  媽媽見他猶猶豫豫地,忍不住數落:“丟魂了?韓院長的兒子打電話問你羽毛球比賽的事,同樣年齡的孩子,你怎麽就差人家那麽多。”
  桔年不吭氣,拿起小茶幾上的聽筒。
  對方說:“您好,聲訊台。”
  桔年含糊地應了一聲。
  韓述立刻就開始發飆。
  “你蠢就算了,可覺得自己代表了正常人的智商水平就過分了一點。有你那麽哼哼唧唧的聲訊台嗎,我怎麽就沒見過你這種人,從頭到尾出了說謊你還會什麽?”
  爸爸雖然在看報紙,媽媽低著頭織毛衣,可桔年知道,他們的耳朵都豎著呢,她當然不能在一個講禮貌到太過客氣的同學麵前失了禮數。
  她說,“哦,謝謝。”
  “你不想跟我搭檔完全可以明說,我也就是隨便問問。可你為什麽要說你沒時間?直截了當地說你跟那個職校的約好了又怎麽樣?
  桔年擔心話筒漏聲,趕忙用手去掩。
  “那你說呢?”
  “我說什麽?我最恨你騙我!把我當白癡還是怎麽,從頭到尾你說過一句真話嗎?”
  “......”
  桔年不知道事情會上升到這樣的高度。
  “這樣也好,你愛跟誰搭檔是你的自由,要輸,要自取其辱也沒有辦法......”
  “哦,那我就不耽誤你了,謝謝啊!”
  “你說什麽......你敢掛我電話!”
  桔年細聲細氣地說:“沒事,你忙吧,再見啊。”
  電話歸位,桔年有些擔心他再度打來。
  “你跟韓述在同一個班?”爸爸從晚報中抬起頭來問。
  “呃,隔壁班。”
  “我還以為你們不怎麽認識了。”
  桔年不知道爸爸的眼神是否帶著審視的意味。她父母在男女方麵的事情上尤其謹慎和保守,稍有不慎,隻怕又被訓斥為“沒個正經”,因此在他們麵前提到異性的問題,桔年尤其小心,唯恐說錯一句話。
  “認識是認識,不怎麽熟,平時也不說話,正好他也報名參加了羽毛球比賽學校負責這件事的體育老師讓他告訴我一些賽程上沒寫的注意事項。”桔年麵不紅心不跳地說,韓述沒冤枉她,她就是個謊話精。
  爸爸又看了她一眼,繼續埋首報紙裏,“韓述也就罷了,其他亂七八糟的男孩子你離遠一些。”
  桔年乖乖點頭,他父親對韓院長一家影響始終非常好,這是不爭的事實。
  好在這一晚的電話也沒有再次響起。
  為了不影響學習,羽毛球比賽盡可能地壓縮了比賽周期,每天下午三點,參賽的學生在各學校的組織下前往指定的比賽地點,雖然賽程安排緊湊,但都是生龍活虎的少年人,不用上課更是感覺天寬地廣,所以也沒有多少人覺得累。
  混雙的小組循環賽,巫雨和桔年打得相當順利,相對於許多臨時湊對的男女選手來說,他們從握球拍第一天開始就在一塊聯係,幾年下來,默契是天然優勢。輕鬆闖入決賽圈之後,又以6勝1負的成績進入十六強淘汰賽。
  桔年對這次比賽本沒有太高期許,這樣的結果她已經相當滿足了,可是巫雨說,假如他們真的進入前三名,由於是市級的大型比賽,有可能給桔年高考升學帶來優勢。
  他的體質本來就特殊,平時看不出什麽,但是在如此緊鑼密鼓的比賽安排中,未免覺得吃緊。
  16進8的淘汰賽,桔年已經發現巫雨狀態不佳,跑動過於激烈後麵色蒼白。休息時,桔年便一再地跟他說,勝負真的不重要,不需那麽拚,能夠一路過關斬將進到淘汰賽,即使馬上輸了,也沒有什麽可遺憾的。巫雨聽的時候點頭,可重回賽場上仍是卯足了勁。
  能夠進入前16選手本就不弱,桔年兩人是以B組第二出線,遇上的又是A組的第一的選手。那兩個六中的高三學生體力充沛,在身高上也占據了優勢,這場比賽打得非常吃力,第三局憑借對方的失誤,以極小的領先優勢,僥幸拿下比賽。
  進入前8那天,桔年編排了個借口跟巫雨好好地慶祝了一回。這一場他們贏得太過辛苦,尤其是巫雨,她幾乎擔心他的身體承受不住。然而好在是贏了,桔年也成為七中學生參與的混雙中第二對進入8強的選手。
  8進4比賽那天,是個特殊的日子,因為這一場,他們的對手是韓述和陳潔潔。
  韓述除了混雙之外,還報名參加了男單,並在先行結束的男單中拿到了第三名。他的真實水平桔年沒有切身了解,但是男單曆年都是比賽中報名人數最多,競爭最激烈的單項,他能夠取得這個名次,在依她平日裏苛求萬美的個性,兩把刷子還是有的。雖然他選擇了陳潔潔作為搭檔讓人頗為意外,可即使陳潔潔球技稍弱,也不容小覷。
  那一場比賽場地定在G大羽毛球館,裁判員已經廣播要求林賽隊員簽到,桔年在韓述後麵簽下了自己的名字,她無意間看向觀眾席,竟然發現韓院長夫婦也親自來看兒子的比賽。他們坐在第一排,韓述在靠近他們的賽場邊做熱身,韓母心疼的給寶貝兒子擦汗,韓院長則一貫語重心長的不知在囑咐著什麽。
  桔年是直接從學校過來的,她和巫雨約好提前半個小時賽場上見,可要求參賽者簽到的廣播已經響到第二遍,他還不見蹤影。巫雨並不是個不守時的人,更讓桔年心中不安的是,陳潔潔竟然也未現身。
  照例,如果廣播第三次響起後,尚未簽到的參賽者就視為自動放棄。距離比賽正式開始還有不到十分鍾,桔年主動向裁判席要求,自己馬上去找找,看沒到的人是不是路上耽誤了。鑒於混雙兩邊各有一人缺席的先例非常之少,裁判席破例多給了十分鍾,屆時人仍未到,比賽取消。
  桔年過去從沒有進到G大校區裏,偌大的高校對於一個中學生來說確實太容易迷失方向,她說服了裁判,可實際上並不知道怎麽樣才能找到巫雨。
  然而,她的尋找並沒有花費很多的心機,出了羽毛球館,左邊就是某個院係的小園林,草木繁茂,鳥鳴聲幽。園林的正中是個高高的人形塑像,桔年走進了一些,才看到塑像底座縷刻著“茅以升先生”幾個字。塑像的背後,熟悉背影一閃而過。
  桔年心下疑惑,繞過一排休閑石凳,從這個方向,正好遠遠看見塑像背後的兩人,各自背著球拍,白衣少年背影單薄,頭發短得像剛長出來一樣,女孩烏發在陽光下反射出柔潤的光澤,緊緊擁住男孩的一雙手丹蔻如血。他們靜靜地相擁,過了好一會,男孩始終垂於身側的手緩緩抬起,撫了撫女孩的發絲。
  這個園子裏有一種長大樹上的奇怪的小黃花,開得繁盛,卻一點香氣也沒有。桔年就站在花下,風吹落細碎的花瓣,她覺得自己仿佛就附在了那黃色的星星點點上,無聲蕩起,又墜下,近了,又遠了,完全由不得自己,欲哭無淚。
  她好像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所以難過到無以複加。
  小和尚那麽拚力地進入到決賽,真的是為了證明他們“默契”的友情,真的是為了桔年並不在乎的升學優勢?也許,他的千辛萬苦不過是為了這天,為了跟他喜愛的女孩見上一麵。陳潔潔家裏管得固若金湯,他們明知到兩人搭檔是不可能被允許的,等待彼此進入了決賽,還有誰能阻擋他們近在咫尺地四目相對?
  “喲,原來在這忙著呢。看來是情人球單打總決賽啊!”韓述刻薄而譏誚的聲音在桔年身後傳來。
  相擁的兩人被驚動,巫雨回頭。
  “桔年?”
  陳潔潔卻顯得更鎮定。“比賽快開始了吧,真不好意思,我沒注意。”
  韓述嗤笑道:“急什麽,你們兩位這邊多精彩啊。”他繼而轉向一言不發的桔年,“看見了吧,看見了吧!那是你的搭檔嗎?你怎麽不上去認領啊?怕別人把你當幌子是吧,看人家多有本事,我都分不清誰對誰了。就你傻不拉唧的,找什麽啊,別人在這好著呢......”
  “說這些幹嘛。”桔年壓低聲音說。
  巫雨已經朝他們走了過來。
  “桔年,你是來找我的?走吧,過後我再跟你說。我們先去比賽的地方。”
  他輕輕拉了桔年一把。
  韓述卻用手上的球拍頂著巫雨的胸口往後推了推。“還比什麽賽?你逗著她玩也就罷了,要我也跟你一起玩,你別想。我早就看你這種人不順眼了,沒有原則,欺騙女......”
  “別說了。”桔年抓住韓述的球拍往回撤。
  韓述的表情越發不屑,“心疼了,輪得到你心疼嗎?”
  “我們的事跟你沒有關係。”巫雨不輕不重的推開抵在自己身上的球拍,麵對韓述的挑釁,他的反應漠然而冷淡,可見憤怒並非唯一有震懾力的東西。
  “我們?”韓述仿佛被逗笑了,“你說的‘我們’是你跟誰?跟你的搭檔,還是陳潔潔?”
  “韓述!”
  一直以來都是好脾氣的桔年終於忍無可忍。“夠了!到底有沒有人跟我一樣是來比賽的,如果有,我提醒一句,隻剩三分鍾,比賽就要開始了。”她用最直板的語調提醒著剩餘的人,在沒有得到任何回複之前,自己第一個離開了這地方。
  “桔年......”巫雨垂首,好像歎了口氣,追了上去。
  “桔年,等等。”他從後麵伸手拉了桔年拍套的帶子,桔年縮了縮肩,無聲擺脫。
  四人回到賽場,各就各位,一聲哨響後,比賽開始。除韓述對巫雨知之不深外,其餘的人都頗有淵源,這一場球打得各自心中別有一番況味。
  巫雨的特點是球風輕靈,角度吊詭,桔年的打發卻很樸實,沒有什麽花哨的招數,但是落點極準,關鍵時候殺球恨而幹脆。身手最矯健,速度最快的是韓述,他跑動積極.步法靈活,技術全麵,發球非常有優勢。陳潔潔是他們當中接觸羽毛球時間最短的,她聰明,善用技巧,彌補了力量上的不足,按說真正打起來,雙方至少在兩句之內可平分秋色。
  桔年過去喜歡在心裏把自己和巫雨練球稱作“衝靈劍法”,那雖是小孩遊戲,諾大的江湖,比它厲害的武功多不勝數,可論道心有靈犀,再無人可出其右。她可以在巫雨一抬手間知道他所有的意圖,巫雨也總能最及時地補防在她需要的地方。然而,青梅竹馬的令狐衝和嶽靈姍不也在長大之後,一個愛上了眉間陰鬱的小林子,至死嘴邊都呢喃著忘不掉的閩南小調,而大師兄多年以後也拉著另一個美好女子的手,琴簫和鳴,山野終老。
  草木青青的華山思過崖,一如桔年心中鬆柏如海的烈士陵園。迷途初見,花下乍逢,蒼鬆迎客,青梅如豆......一招一式如今使來都沾滿了回憶之傷。第一局最關鍵一刻,桔年和巫雨同時救球,兩個拍子竟然打擊在一起,震得兩人的手俱是一麻,球卻無聲落地。
  這就是所謂的“默契”?隔著網,韓述在另一頭譏誚的笑,他贏了這一局。
  桔年喝了口水,雙方交換場地,在這個過程中,她知道巫雨似乎有話要說,可她仿佛隻專注於比賽,其餘的事情,一概不予理會。
  不知是不是一心求勝,巫雨在下半場的擊球和跑動明顯更激烈,桔年也盡可能的心無旁騖,這讓他們的比分一度領先於韓述和陳潔潔。11分過後,雙方休息一分鍾,這一次,巫雨顯得很安靜。桔年試過不去理會他,可是末了,又忍不住偷偷看了眼。他倚在一側,嘴唇上好似沒有著色,一張瘦削的臉上最濃重的一筆竟然是淡若遠山的眉眼。
  這通常是他身體不適的前兆,桔年心中一緊,恢複比賽的哨聲已響,四人重回賽場。
  韓述是個萬分要強的男孩子,無論做什麽事,他從不甘於人後,何況今天的對手是巫雨和桔年。再說,韓院長一向公務繁忙,今天竟然撥冗前來看兒子比賽,從來就想要在父親麵前證明自己的韓述更要爭這一口氣。眼看比分落後,他打起十二分精神奮起直追,大力扣殺攻勢淩厲。
  桔年確實疲於應對,盡管她竭力讓自己專注,可巫雨越來越沉重的呼吸仿佛就在她耳邊,她隻要略一分神,甚至可以看到他額頭上的汗水滴濺於場地上。她的心跳不由自主地跟著巫雨呼吸的頻率,越來越快,越來越急。
  在韓述一次發球得分後,桔年向裁判示意,要求暫停。巫雨必須要喘口氣,不能硬撐下去了。
  裁判過來詢問情況,韓述用不大但周圍的人都聽得到的聲音笑著說了句,“才剛休息了多少秒鍾?以這種體力,何必逞強參加比賽呢?”
  他好像看見單手扶住巫雨的桔年冷冷地投過來一眼,心中更是不平,“不如養好身體再來打?我不想帶個勝之不武的帽子。”
  陳潔潔也從網下鑽過去,手足無措地詢問巫雨的情況,看她的樣子,桔年才明白,她竟然對巫雨的舊疾毫不知情。
  巫雨淡淡拒絕了裁判暫停的決定,他甚至不願意讓任何人來攙扶他,把手心的漢濕在球衣上隨意一擦,深深呼吸了幾下,他說:“抱歉,可以重新開始了。”
  陳潔潔搖頭,仍不肯走。巫雨勉強笑了笑,“謝謝你,你過去吧。”
  比賽隻得重新開始,韓述發球越來越刁鑽,似乎吃定了巫雨難以快速而大範圍地跑動,有心讓他更為吃力。
  比賽就是要爭勝負,自己有了弱點,怨不得人抓住。桔年也深諳韓述的脾氣,可是心中也漸漸被激起了惱意,她從未有心招惹過他,他卻一再步步緊逼,欺人太甚!
  她是個不輕易動怒的人,可一旦咬了牙,手下都是狠勁,13比13的時候,她一記跳殺,羽毛球挾著風聲迎麵朝韓述的方向而去,正中他的右側臉頰。
  這一下力度不輕,打在任何人裸露在外的身體上都是疼痛的,更何況是臉。幾乎在球“吻”上他的同時,桔年聽到一貫矜持而要麵子的韓述重重咒罵了一聲,場邊迅速有人圍了過來,除了校醫.同學,還有他媽媽。韓述接過別人遞過來的紙巾,捂在嘴上一陣,估計吐出來的唾液夾雜著血絲,有女同學一聲驚呼。那邊亂紛紛鬧成一團,最後是韓述不耐煩地把媽媽勸回了座位上,用球拍撩起地上的球,咬牙指著桔年和巫雨的方向,要求繼續比賽。
  接下來的比賽毫無掌法可言,韓述心中有火,幾次發球都出了界外,陳潔潔更是打得失魂落魄,巫雨體力不繼,桔年應付韓述的同時不得不分神留意巫雨的狀況,雙方競技都大失水準,但濃濃的火藥味彌散開來,觀眾席上已有不少人交頭接耳地議論。
  24比21,韓述的發球送了對手幾分,眼看桔年一方就要拿下此居,桔年心中一喜,不管決勝局成敗如何,她都要挫挫韓述的銳氣,就算是為了巫雨,他知道巫雨心中也有一口氣,雖然他什麽都不肯表現出來。
  她希望和巫雨一起感受曙光在望的喜悅,然而那一眼看過去,心中卻涼了半截,巫雨的臉色已不再蒼白,嘴唇是烏紫色。桔年心知大事不好,他己經許久沒有大發作過了,撐不了多久。
  巫雨的驕傲是一塊薄薄的玻璃,看不見,薄而脆。
  他不能當著那麽多人的麵前發病,有其實在完全不知情的陳潔潔麵前,否則桔年不知道那塊玻璃碎後會紮得人怎樣的鮮血淋漓。
  她甚至沒有片刻的猶豫,舉起手上的拍子,用所有人都聽得到的聲音說:“我們棄權!”
  一片嘩然中,巫雨眼裏仍有震驚,桔年不由分說地拖住他的手,“走。”
  
  第三十六章 一個叫做化蝶的故事
  桔年不是一個熱衷於引人注目的人,她最大的樂趣莫過於靜靜地生活。然而,今天卻當著無數人的麵,中途棄比賽於不顧,與巫雨攜手離開,如逃出生天。那個時候,她管不了別的人,管不了以後,隻在乎仍在身邊的小和尚,還有仍能握住的現在。
  巫雨沒能跑得太遠,桔年猜對了,他的發作來得快且凶猛,當他倒在了G大一條陌生的小道上,桔年在走投無路之中竟然硬生生用自己的雙手將已經毫無知覺的人拖到了一大片遮擋視線的灌木叢後。
  這場痙攣持續了將近半個小時。在那段時間裏,桔年身上的汗水濕了又幹,幹了又濕。她把巫雨的頭部放在自己的膝蓋上,必須用手用力地捏著他的嘴,才能避免緊合的牙關要斷他自己的舌頭。他的手.腳和整個軀體怪異可怕地扭曲著,繃得像上滿了弦的弓,麵部呈現出一種詭異的紫色,他身下的草皮被身體控製不了的抽動蹭得露出了黃色的泥土。一分.一秒,度日如年,這種煎熬的等待完全看不見曙光,很多回,桔年都錯覺他可能熬不過這次,下一秒就會死去。
  發病的時候,這副軀幹屬於魔鬼,不屬於巫雨。當人對自己的身體無能為力,那種可怕無法用言語形容。小和尚本如明鏡一般清淨無塵,在這一刻,卻墜身於無邊的汙濁。桔年知道自己是對的,但凡巫雨還有一息尚存,他不會希望有更多的眼睛看到這一幕,尤其是陳潔潔。
  當懷裏的那個人在漫長的煎熬後終於漸漸趨於平靜,桔年抱著他,好像忽然就想通了,一如被父母送走的那個傍晚,她迷失在陌生的郊野,走著走著,那種了悟如醍醐灌頂,不期而至。她總是在最絕望的時候為自己找到出口。
  就讓他愛陳潔潔吧,這又有什麽不好呢?他的快樂是那麽有限,他的每一天是那麽珍貴。桔年有屬於自己的世界,即使他永遠都不會走進來,可是隔著一扇門,聽到他的腳步聲是歡喜的,這還有什麽可遺憾的。真的,隻要他快樂,桔年願意在門後悄悄的看著他,這不是偉大,於她而言,這種分享已然足夠。
  如同初生的嬰兒經曆產道的痛楚,巫雨慢慢睜開了眼睛,陽光足以灼傷人的光環,她認得為他遮住光線的那雙手。她給了他有如新生一般的寧靜。
  “對不起,桔年,我讓你輸了比賽。”這是他撐著身體坐起來後說的第一句話。
  桔年略顯疲憊地靠在灌木叢邊上,笑道:“有句話是這麽說的,‘好察非明,能察能不察之謂明;必勝非勇,能勝能不勝之謂勇’。”她怕巫雨不明白,又按自己的理解解釋了一遍,“即使有機會贏,必要的時候敢於舍棄,給自己留條後路,那才是真勇敢;同樣,凡事看得太透不是真明白,能糊塗的時候就糊塗一點也未必不是好事。”
  “這是你阿Q的邏輯。”巫雨臉上的紫氣散了,說話還是有氣無力。
  “這是謝大師的生活哲學。”桔年自我打趣。
  巫雨笑了。他們倆東倒西歪毫無形象地席地而坐,陌生的地方,好像又不是很陌生,天空的顏色和雲朵的形狀,跟石榴花下抬頭仰望是一模一樣。
  一時間,竟沒有人說話,仿佛也沒有人記得,另一頭,有一場原本屬於他們的比賽。
  桔年差一秒就要墜入夢甜鄉,她聽到巫雨在身邊沒頭沒腦地說了句:“桔年,我有沒有說過,你是我見過的世界上最最好的女孩子。”
  桔年閉著眼睛笑了起來。巫雨是靦腆的,認識那麽多年,他也沒有說過任何一句直白的稱讚的話。
  桔年,你真漂亮。
  桔年,你很聰明。
  這些話在懵懂的歲月裏,桔年不止一次渴望從巫雨嘴裏聽到。可他從沒有說過。
  浮雲遮住了烈日,風是溫柔的。
  “真的嗎?比陳潔潔還好?”桔年的心在說,騙我吧,說我比她還好,就這一次!
  過了一小會,巫雨才說:“比任何人都好!”
  他的口吻是那麽認真而鄭重。桔年相信了,對於她來說,什麽都夠了。
  她看向巫雨,燦爛地笑。
  “巫雨,你也是我所見過的,世界上最最好的男孩子!”
  “真的嗎?”
  巫雨也學她的樣子傻乎乎地追問。
  桔年小雞啄米似地不住點頭。
  他們像孩子一樣滿足而喜悅,雖然他們都隱約知道,“最好”和“最好”,本來就是不該在一起的。
  “桔年,我給你說個故事吧。”
  “你?嗬嗬。”怪不得桔年覺得好笑。巫雨從小不愛看書,不管桔年覺得多有意思的文字,他沒看多久,就昏昏欲睡。因為桔年老戲謔地叫他小和尚,他最愛講的故事也不外乎“從前有座山,山裏有座廟......”
  “別笑啊。”
  “我聽著呢,聽著......”
  “這個故事叫‘化蝶’。”
  桔年沒憋住,笑出聲來。她是想讓自己做一個好聽眾的,然而他鄭而重之地說出故事的主題,有一種怪異的喜感,讓她沒來由地樂了。
  “我還沒開始說呢,你笑什麽?”巫雨不滿的嘟囔了一句。
  “呃,我的意思是說,這個故事我很喜歡。梁山泊跟祝英台是吧?”
  “嗯?”換成巫雨疑惑了。他用手肘警告性地碰了桔年一下,“我說,講故事的人是我,你好好聽行嗎?”
  “我聽,我聽。”
  “有兩隻毛毛蟲,生活在地底下,那裏很安靜,與世隔絕,他們從來沒有見過外麵的世界,外麵的世界也從來不知道它們。不過,它們所在的洞穴上麵有一個很小很小的洞,風和雨水就從那個洞裏滲進來,當然,還有陽光。”
  “那兩隻毛毛蟲是什麽關係?”
  “就是兩條毛毛蟲的關係。”
  “哦。”
  “那兩條毛毛蟲都一樣,最喜歡小洞透進來的陽光。可是這點陽光對它們來說太奢侈了,隻有天氣晴朗的日子,某特定的一個時刻,才會有一線很微弱的光短暫地透進來,並且隻能照在一隻蟲的身上。”
  “它們為此決鬥麽?”
  “當然不,桔年,你得少看一些武俠小說了。這兩條毛毛蟲是非常友愛的,它們經常互相謙讓,寧願自己在黑暗裏,也要讓對方很短暫地享受陽光的照射。”
  “哦,這樣很好。”
  巫雨說了那麽多話,聲音聽起來很疲憊,而且越來越低,越來越低。“有一天,一隻蝴蝶飛過,無意間從上麵看到了這兩條為了謙讓而鬥氣的毛毛蟲,它很不理解,就在上麵的洞口問:‘你們在幹什麽?’
  毛毛蟲甲回答這隻蝴蝶,‘我們在互讓曬太陽的機會’。”
  “蝴蝶怎麽說?”
  “蝴蝶就一個勁地笑,‘你們真可笑,陽光有什麽寶貴的,你看我,整天都在陽光下,我都嫌它曬傷了我的翅膀’。毛毛蟲聽了,非常非常地羨慕。它們覺得最奢侈最珍貴的東西,在別人看來,居然隨手可得。”
  “是毛毛蟲甲羨慕,還是毛毛蟲乙羨慕?”
  “謝桔年,你就能不能不提奇怪的問題?”巫雨無奈地說。
  “好吧,繼續。”
  “這隻蝴蝶也非常友好,她大可以嘲笑一番就飛走了,可是它收起翅膀停了下來,給毛毛蟲出注意。‘你們在地底下讓來讓去有什麽意思,還不如直接從洞口裏出來,用得著把那點可憐兮兮的陽光當寶貝嗎?
  毛毛蟲說,‘洞口很高,我們爬不過去。’蝴蝶笑了,它說:‘蝴蝶就是毛毛蟲變的呀,要是你化繭成蝶,不就有翅膀飛出來了?快出來吧,出來以後我們一起去玩,在太陽下跳舞。”
  “後來呢?”
  “後來,毛毛蟲才知道自己居然是可以變成蝴蝶的,它很高興......”
  “它變了沒有?”
  “它千辛萬苦,終於化成了......化成了繭......”
  “然後怎麽樣了,巫雨,你快說啊,說完再睡!”
  巫雨發作後的倦意如潮水襲來,他撐不住重重的眼皮。“然後又從繭化成了蝴蝶......桔年,我躺一會,以後,以後再往下說......”
  他沉沉睡去,徒留下桔年一人氣結。還有什麽比一個沒有結局的故事更讓人鬱悶?這個故事留給她太多的疑問。化蝶的是毛毛蟲甲還是乙,長了翅膀真的就能飛出去嗎?假如一隻飛走了,那另一隻多麽寂寞。是否會有另一隻好心的蝴蝶前來呼喚?
  可惜,這個故事巫雨一直都沒有機會講完。
  桔年回到學校,被學生輔導員叫去狠狠地訓了一輪,她臨場棄賽,並且沒有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是非常沒有體育精神的表現,並且,當著那麽多人的麵,實在有辱七中的學校形象。為此,桔年認真做了書麵檢討。
  沒有了他們的比賽仍在繼續,韓述和陳潔潔由於他們的棄權輕鬆闖入四強,又僥幸在半決賽中獲勝,最後拿下了全市混雙亞軍,為七中爭得了榮譽。
  頒獎典禮不日在市體育館舉行,凡是進入前8的選手均可獲得榮譽證書。桔年和巫雨雖然走得不光彩,但畢竟還是把一個紅本子拿在了手裏,同時,每人均獲20元獎勵。桔年說,這真是意外的驚喜。
  韓述作為兩項比賽都闖進了前三名的選手,在那天獲得了無盡的容光,頒獎的時候桔年隻看到韓母,不見韓院長,但是想來一向望子成龍的韓院長這一次定會對兒子多一些認可。
  頒獎過後,大家各自散去。脖子上掛著碩大的機械相機的方誌和多事地叫住了桔年。
  “哎,謝桔年,別走啊,還有你的搭檔。好歹你們跟韓述那一組曾經是對手,合個影怎麽樣?”
  “這個......不用了吧。”桔年勉為其難地說。
  “留個紀念嘛。大家同學一場,反正以後畢業了,也未必湊得齊......韓述,過來吧,人家陳潔潔都答應了。”
  韓述一臉無所謂,“拍就拍,有什麽?我也不是那麽小氣的人。”
  桔年偷偷瞄了巫雨一眼,他也沒有表示出反對的意思。何必給人笑話小氣呢,桔年想了想,就點了頭。
  於是方誌和便儼然一個組織者似的招呼著四人站攏到一起。桔年的左邊是巫雨,韓述被方誌和推到了她的右邊。
  韓述的臉上還有那天被羽毛球打到的淡青色瘀傷,不過已經變得很淺。也許是這個讓他不自在,他手臂撞到桔年,整個人一臉的別扭。
  桔年看了他一眼,他沒好氣地說,“謝桔年,你站過去一點,擠到我了。”
  明明是她先站在那裏的。
  不過桔年也不跟他爭,沉默地從他身邊走開,繞到了巫雨的左手邊。韓述寒者臉,並沒有填補她走後的空隙,方誌和便催促著陳潔潔站到了巫雨和韓述的中間。
  桔年.巫雨.陳潔潔.韓述,從左到右,四人一字排開。方誌和在對麵擺動著鏡頭,嘴裏嘖嘖有聲,“賞心悅目啊賞心悅目,韓述,你應該拿著你拿把肯尼士球拍,手膠上有大家的簽名,那才有紀念意義!”
  韓述不耐煩地說:“我說你拍就拍吧,事兒怎麽那麽多。”
  方誌和幹笑兩聲,“藝術,我是為了藝術,潔潔,你往左邊靠一些......對了。”
  桔年安安靜靜站在那裏,察覺到巫雨動了動,她微微側身,餘光正好看到中間的兩人背在身後的手緊緊相握。
  “看鏡頭,看鏡頭,我數一,二,三,笑!”
  桔年朝鏡頭露齒一笑。1997,畫麵從此定格。
  後來她拿到了照片,才發現自己竟然是四個人裏笑得最燦爛的一個。
  拍完照片,巫雨說跟桔年一塊走,桔年推脫自己肚子不舒服,讓他先走,不用等。她有眼睛,看得見陳潔潔欲走還留的期待,也許這期待也是巫雨的,她很知趣。
  在女廁所磨蹭了半天,桔年才走了出來,她擔心又碰上巫雨他們,故意選擇了走體育館的側門。
  無奈躲過了星星,躲不多月亮。下了那十幾級台階就是側門,在那裏,桔年遇上了韓述。
  她本打算裝作沒有發覺,自己走自己的,但函數顯然不習慣裝糊塗。他玩著自己的球拍,跟在她背後說:“謝桔年,你不覺得遇見認識的人也不打招呼很尷尬嗎?”
  桔年回頭,“哦。嗨,韓述,你也在這裏啊?”
  韓述說:“別以為隻有你一個人
  是明白的,陳潔潔她爸媽叫我看著她,我才不做電燈泡......對了,我采訪一下你,請問你現在心裏作何感想?”
  他用球拍的拍柄模擬麥克風遞到桔年麵前,“難受嗎?嫉妒嗎?想哭嗎?還是你一貫都這麽偉大?”
  “別鬧。”桔年伸手輕輕擋開他的球拍。
  “憋得不辛苦?我今天心情好,倒是不介意聽你哭一場的。”
  桔年本不想理他,看到他右臉的青痕,心裏忽然一軟。
  那天她氣極了,下手確實太重,不管怎麽樣,出手傷人都不是桔年願意做的事情。以韓述的脾氣,竟然也沒有時候找她算帳,還真讓人有些意外。
  “你的臉還好吧......對不起了。”她悶聲說。
  韓述摸著自己的臉,“你還好意思說!有你那麽心狠手辣的女生麽?我爸夠殘酷的了,下手都從來不打我的臉......”
  被打屁股的韓述頓時讓桔年忍俊不禁。
  韓述見她笑了,口氣也軟了下來,再不像先前般尖酸刻薄。
  “都腫了一塊,說話吃東西都疼......不信,你摸摸,嘖,你摸摸!”
  “不,不用吧。”桔年嚇了一跳,笑著回避。
  韓述不管這一套,抓著桔年的手就往自己的傷處貼,“不摸摸你就不知道你多過分。”
  桔年不好意思地想要抽回自己的手,讓別人看見了多不好,無奈強不過韓述,手指終於觸到了他的臉頰,滾燙地,發了高燒一般。
  “嘶......”韓述引著她的手指在自己臉頰上按了按,“摸到了沒有......你也真下的了手。”
  這是桔年第一次聽到韓述低聲細語,宛在耳邊。
  他的手,他年輕的麵龐,他親昵的埋怨,無一不充滿了曖昧,那種感覺讓桔年強烈的不自在。她一邊不動聲色地將手往回撤,眼睛難堪地看著別處。
  當她的手終於如願的擺脫,韓述好像也輕輕地“咳”了一聲,“上次你也踢我來著......”
  “那裏我可不摸!”桔年情急,說話也不經細想。
  韓述半響啞口無言,“你這才是流氓呢。”
  他的臉紅暈未散,偏裝得道貌岸然,唯有一雙眼睛出奇的亮。桔年想,他也不是什麽壞人,有的時候,更像一個胡攪蠻纏的孩子。
  “我要回去了。”她加快腳步。
  “等等,我還沒說完,讓你跟我搭檔你不肯,現在後悔了吧,要是我們聯手,說不定冠軍就是我們的。”
  “現在說這個也沒意義了。”
  “喏,這個給你。”
  韓述把自己那把肯尼士的球拍遞到她手裏。
  桔年愣愣的接過,“給我,為什麽?”
  “這把球拍是我初三時第一次在市級比賽中拿名次後韓院長送給我的,他從來就沒舍得給我什麽好東西,這還是第一次。每回打得好成績,我都帶著它,給你,那是提醒你,讓你天天後悔這一次不跟我搭檔呢。我再讓我媽媽給我買塊好的去。”
  桔年看著那球拍,手膠上遍布他一些好同學.好朋友的簽名。韓述在外人緣是不錯的,可怎麽看,這也不該是個輕描淡寫就送出的東西。桔年拿在手裏,忽然覺得它重逾千斤。
  “這我可不能要。”她忙不迭得把球拍塞回給韓述。
  “給你就給你了,你唧唧歪歪什麽?”
  “這球拍挺有紀念價值的,你應該留著。”
  “有沒有價值我說了算,你覺得過意不去,那就把你的拍子給我,我們就扯平了。”
  “平白無故的,為什麽要互送東西啊?”
  “那你送那個巫雨的球拍又是出於什麽了不起的原因?”
  “......誰告訴你的?”
  “這你別管!”
  “他是他,你是你。”
  韓述忽然就變了臉色,“我有什麽不如那個羊癲瘋?”
  桔年的臉頃刻煞白。她和巫雨小心翼翼護著的隱痛,被韓述如此粗暴地撕開。
  “你怎麽知道?”
  韓述撇嘴,“之前還不確定,看你的樣子,應該是真的了。你別忘了,我媽是腦外科的大夫,那天巫雨的反映,她一眼就看出來了。難怪你們火燒屁股地要棄權,是怕人知道他得了那個病吧?”
  “行了,韓述,別說了好嗎。”桔年央求。
  “他發作起來是什麽樣子,說來讓我聽聽?我媽說,這種病可是沒辦法根治的......”
  他的話沒有說完,隻聽“哐啷”一聲,那把球拍給桔年用力地摔下了台階。她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二話不說就往台階下跑。
  “站住!”
  那把球拍是韓述的心愛之物,即使在平時,自己也是珍而重之,不輕易讓人碰的,如今卻被她如此輕賤地扔了出去,還是為了那個人,讓他心裏如何能夠不恨。
  “謝桔年,把它撿起來。”
  桔年背對著他,似乎笑了一聲。
  這更激怒了心高氣傲的男孩。
  “陳潔潔不知道他有那種病吧?”
  桔年難以置信地回頭,那眼神像刀子似地剜在韓述身上。
  “去啊,給我撿起來。”
  他覺得自己都快不認識自己了。
  過了一會,謝桔年細聲細氣地說:“好,隻要你願意,撿一萬次都可以啊。”
  後來的後來,韓述忘記了很多東西,可這球拍還記得它的傷痕。
  
  第三十七章 惟一的自由
  結束了畢業會考,巫雨也就結束了他的學生生涯。他早已無心學業,升學於他而言是個不切實際的幻想。桔年知道勸也無濟於事,隻得沉默。大概每一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生活軌道,這些軌道彼此相交,終點卻不盡相同。書本和老師都告訴我們,人生而平等。但是單說韓述和巫雨,從呱呱落地那一刻起,他們何曾站在同一個起跑線上?
  奶奶去世兩個月後,巫雨按照事先與林恒貴的約定,清空了死者的遺物,搬出他生活了十八年的房子,憑著林恒貴第二次支付的一千塊錢,在城市最角落的地方租了個破落的小單間。彼時林恒貴總共支付了房款九千塊,尚餘八千,他說自己的小商店需要資金周轉,五個月內才能付清。
  對於林恒貴的品性,桔年是本能地置疑,她不隻一次擔憂地對巫雨說:“我信不過那個小人,你跟他打交道,凡事都得留心眼啊。當初賣房是走投無路,沒有辦法,一萬七千塊已經便宜了他,現在他才付了一半的錢,你就把房子騰出來,單憑他打的一張欠條,要是他耍賴,這可怎麽辦?”
  桔年的道理巫雨豈能不明白,然而收到首付款三個月之內交出房子,是奶奶病危之時他不得不答應林恒貴的條件。奶奶沒有熬下去,作為孫子,他盡了所有的努力,至於最後的結局,那是命運的安排。
  林恒貴的卑鄙巫雨比任何人都清楚,但是他對桔年說:“當時我一心隻想拿到錢,救不了我奶奶,也得讓她少受點折磨。按時把房子騰出來,是我親口答應林恒貴的。如果我言而無信,那跟林恒貴這種卑鄙小人又有什麽不同。桔年,我不想跟他一樣。”
  說到最後,仿佛是安慰桔年,也是安慰自己,巫雨笑道:“林恒貴答應過我絕對不會砍掉那顆枇杷樹,你放心。”
  桔年沒有說話,如果那顆枇杷樹不再屬於他,即使終有一天果實累累,有跟她有什麽關係?
  除了繼續在網吧打工外,巫雨還憑借著他那幫“朋友”的關係,在“KK”酒吧做侍應生,身兼兩份工作,養活自己是勉強沒有問題的,但是晨昏顛倒,晝夜不分地上班,讓她整個人更加消瘦,又為著少見日光的原故,那種蒼白仿佛透明的一般,太陽一照,就要化為烏有。
  桔年知他終日忙碌,疏於自我照顧,緊張備考的間隙,每每總抽出時間前往他住處照看。那個再寒酸不過的住處最亮眼的橘色格子窗簾是桔年親手挑選了掛上去的,簡單的碗筷,床頭的小燈都是兩人在夜市裏淘的便宜貨,桔年甚至從烈士陵園的石榴樹上截了些枝條帶回來,插枝在土陶的罐裏做了盆栽,巫雨每天出門前都會記得給它澆水,放在太陽可以惠及的角落,不消多久,竟然冒出了新芽。
  巫雨住處的鑰匙,也給了桔年一把,桔年就常常從學校和家裏的兩點一線溜出來,他在的時候,兩人一塊下個麵條,他不在,她就給他收拾收拾房間,有時還會洗掉他的髒衣服。
  巫雨過意不去,他總是不好意思的說:“桔年,你不用為我做這些的。”
  桔年知道,他給她一把鑰匙,隻不過需要證明自己不是孤獨的,在這個城市裏,他還有一個可以安放的寄處。可她做這一切野並未為了他,而是為了自己,做這些時,她是快樂的。
  巫雨不愛給桔年家打電話,他有一個老舊而充滿個性的BB機,按桔年的話說,她呼喚它五次,老爺機最多搭理她一回。他們之間的聯係更多靠的是給彼此留言的小紙條,總是疊好壓在石榴盆栽的土陶罐下麵。
  “桔年,我這幾天中班,從下午三點到晚上十一點......”
  “我知道了,最近老是考試......”
  “你上次留的那個笑話很好笑......”
  “真的好笑嗎?其是我想說,它根本不是一個笑話......”
  他們以這種方式無聲地交流,樂此不彼。除了兩人,再沒有誰會知道醜陋笨拙的陶罐下壓著這樣的秘密。
  有時,桔年把鑰匙插進巫雨住處的那個鎖孔,會忍不住猶豫。同樣的鑰匙,陳潔潔會不會也有一把?她不願意推門進去時,看到那一張美麗的容顏。雖然她隱約知道,巫雨和陳潔潔的關係一直沒有真正斷過,可是那屬於另一個時空的故事,她並不想知曉。好在,這種事情從未發生。巫雨生活的地方,並沒有另一個女孩子存在過的痕跡,隻是桔年有一次給他疊衣服,看到T恤的背部,有一塊幹菏了的指甲油的痕跡。
  七月初,盛夏。桔年的高考很平靜的如期而至,早晨,她像往常那樣背著書包,啃著早餐出門,走向那個可以改變很多人一生的轉這點,第二天下午從考場出來,她甚至還去給巫雨的盆栽挪了個更向陽的位置。巫雨傻乎乎地在盆底的紙條上寫了“必勝”兩個大字,桔年看了,一個勁地笑他的字醜。
  謝茂華夫婦的關注來得後知後覺,某個晚上,謝茂華對女兒說:“快高考了吧,這也算是件大事,最近有沒有什麽愛吃的東西,讓你媽給你做,補補腦。”
  桔年手忙腳亂地教好動的望年讀拚音,隻應了一句,“呃,不用了,爸。”
  “怎麽不用,說出去別人還以為我們沒有關心你,其是我們對你和望年什麽時候,沒有一碗水端平?”媽媽在一旁說。
  桔年有些為難,“我知道。可是前天已經考完了最後一門,今天學校組織估了分,我最近都暫時用不著補腦。”
  她估分的成績相當理想,沒有什麽意外,可以說是一貫的水準線上。語文老師尤其擔心她作文再出差池,特意命她在紙上重新默寫了一份,老師看過之後,笑容持續了很久。
  別人都說,韓述這一次也考得不錯,他理所當然是要進最好的政法院校,看起來,應該是十拿九穩的事情。七中這一年的文科高考尖子出乎意料的多。
  七月下旬,巫雨的房東提出房租上漲30%,為此,巫雨與之多次交涉未果,但也毫無辦法。因為即使以張後的租金水平,要想再租到比這更好的房子,也幾乎是沒有可能的事。小屋雖陋,至少是一個遮風避雨的獨立空間,不止是他,還有他的盆栽都適應了這個地方。
  多出來的房租對於巫雨來說無疑是個沉重的壓力,原本就免為維持的生計頓時出現了困難。此時林恒貴約定付清尾款的時間已過,仍然裝聾扮啞。
  巫雨說:“我要去找他,讓他把錢付了。”
  “隻怕他不像是個守信用的人。”桔年憂心忡忡。
  “我不信他能無恥到那種地步,白紙黑字按了手印的欠條還在我手上呢,他敢耍無賴,我就跟他拚了!”
  桔年一把拉住巫雨,手幾乎陷進肉裏,“巫雨,你不能跟他來硬的,他是爛到了極致的一個人,你跟他拚不值得。”
  “總不能白白讓他欺負了去,房子給他,我無話可說,但該屬於我的錢,一分也不能少。”
  桔年擔心巫雨蓄積已久的恨意在糟遇林恒貫一貫的卑鄙中爆發,然而正如七傷拳,欲傷人,先傷了自己。於是她要求,“我跟你一塊去。”
  巫雨毫不猶豫地拒絕了,林恒貴對於桔年的覬覦昭然若揭,他怎麽能再讓桔年出現在那個王八蛋麵前,怎麽能讓她去冒險?
  “如果你不讓我去,我要你答應我,不管怎麽樣,別跟他動手。”桔年追隨巫雨避開的眼神,“巫雨,別讓他把你拖進泥潭裏!”
  巫雨答應了,他孤身一人去找了林恒貴。然而當他兩手空空,帶著嘴角的傷痕重回桔年麵前,桔年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和一向的道德準則。
  “我不知道那個王八蛋從哪裏找出了一張陳年的破紙條,上麵竟然有我爸爸當年得畫押,說是要做點生意,借了林恒貴一萬塊......”
  “你爸爸......不是早就......這怎麽可能!”
  巫雨頹然坐到小木床的邊緣,“是啊,怎麽可能,我怎麽可能那麽傻,他那是設好了圈套,眼巴巴地就等著我往裏跳。”
  “無憑無據,有什麽能證明那破借條是你爸爸寫的,人都死了那麽多年,他愛怎麽編造就怎麽編造?”桔年也氣得發了懵,她和巫雨一樣,畢竟還是二十歲不到的孩子,雖然跟同齡人相比,他們看過了更多的陰暗和世態炎涼,但是麵對如此赤裸裸的醜陋.貪婪和陷阱,依然感到無所適從。
  巫雨捂著眼睛笑了一聲,“他當然能證明,不是還有證人嗎?你姑丈還有另一個街坊,都指著天說親眼看到我爸爸在上麵簽的字,隻不過這十幾年來,他看我和奶奶孤兒寡老的,沒好意思提,這一次買房子也是為了救我的急,他隻差我八千尾款,我反欠他一萬塊,見我可憐,那兩千就算了。桔年,你信嗎,他還真是個大慈大悲的人。”
  “太不要臉了。”桔年後悔自己更多惡毒的詞匯,然而任何的咒罵加諸於林恒貴身上她都不覺得過分。“難道,難道就沒有別的方法了?即使他找了人證明,法律也沒有規定夫債子還啊,我們......我們告他去!”
  她抖著聲音說完這些,自己也不能夠說服自己。
  告他,拿什麽告?他們有的隻是一條命,和在汙濁中苦守著純淨的靈魂,除此之外,一無所有。但那些他們擁有者的東西是多麽不堪一擊,如同白玉在頑石前的薄脆,如同白練在染缸麵前無能為力。他們想不出辦法,沒有人會相信一個殺人犯的兒子。關於這一點,他們自己知道,林恒貴也知道。
  桔年已經想不出自己還能再說什麽,她扳開巫雨覆在臉上的手,輕輕觸了他嘴角的傷,“痛嗎?”
  巫雨側過臉去說,“這一巴掌是我說那張欠條是假的時,你姑丈打的。我沒有跟他來硬的,你放心。”
  桔年閉上了眼睛,她放心,她很放心。然而悲傷是看不見的一把軟刀子,殺人於無形。
  和林恒貴關於房子的糾紛就這麽擱淺了下來,桔年一度非常擔心巫雨,但是他每日照常上班休息,再也不肯提起這件事,隻是工作益發賣力,人也越來越沉默。
  進入8月之後,隨著高考成績的揭曉,第一批的大學錄取通知書如雪片紛紛到來。桔年的等待並不焦慮,她是七中文科考生最高分的獲得者,全市第二名,任何一所大學的門都樂意為她敞開。
  8月13日,郵遞員搖著自行車鈴鐺把中國人民大學的錄取通知書送到了謝家,那天早上,小小的巷子都沸騰了,大家都聽說謝家默默無聞的女兒是七中的文科狀元,考上了北京的重點大學法學院。
  “老謝,法學院出來的高材生將來是要做律師法官的,養了個出息的女兒比什麽都強,過幾年,好日子等著你們呐。”街坊們如是說。
  謝茂華夫婦客套著:“小丫頭片子,今後還不知成什麽樣呢?考不上發愁,考上了也發愁,這到北京上大學的費用,也夠頭疼的了。”
  話是如此,謝茂華還是特意到街道買了兩大卷鞭炮在自家門前燃放。桔年倚在自己房間的小窗口,隔著玻璃看那些鞭炮粉身碎骨後灑落一地的紅,直到十一年以後,她都記得那一刻的喜氣和鬧騰,那是唯一一次屬於謝桔年的歡慶。
  下午,媽媽還在忙著給所有的親戚們打電話報喜,爸爸被朋友拉去喝酒談教女心得,桔年借口去看同學,從家裏出來,又往巫雨那跑。她隻想跟他分享這喜悅。
  巫雨不在家,床上的東西亂成一團,桔年嘀咕了一聲,一扭頭就看到了石榴盆栽下露出紙條的白色一角。
  桔年笑了,看來巫雨留言出門是相當地倉促,他也猜到了桔年會帶來好消息,所以特意提前為她慶賀?
  她興衝衝地托起盆栽,抽出下麵的紙條,迫不及待地單手展開。
  巫雨是個極懶寫字,拙於表達的人,平時留言不過寥寥數語,意思到了就行,這一回,桔年看到了一小段他的筆跡,不由得流露出驚訝之色。
  “桔年,我要走了。我沒有辦法。潔潔她竟然有了孩子,我不可能再把她留下。你一定會勸我,我知道。但是我生來就是個不自由的人,這也許是老天給我唯一一次走出去的機會。桔年,別為我擔心,一旦安頓好,我會第一個跟你聯係。”
  巫雨的字跡潦草,然而,桔年看懂了每一個字,卻看不懂上麵的意思,抖了抖發皺的紙條,又重讀了一回。
  末了,紙條從她指尖落下,輕飄飄地,許久,才覆蓋在四分五裂的石榴盆栽上。
  
  第三十八章 他在哪啊
  桔年從巫雨的住處衝出來,找到大街上最近的一個電話亭就開始瘋狂地撥打巫雨的BB機,她不記得究竟呼叫了多少回,在等待複機的過程中,他生平第一次毫不講道理地把所有想用電話的人攔在了身後,唯恐就在那一秒,錯過了巫雨的電話。
  她守在電話前,保持同一個姿勢,直到雙腳酸麻。
  電話如死去了一般沉默,很多次,桔年都懷疑它根本就是一個沒有用途的擺設。絕望的前一秒,鈴聲驚得她微微一顫,她兩隻手並用地去抓電話,沒抓牢,滑而涼的聽筒幾欲脫手。
  “巫雨,是你嗎?”說的一個字的時候,桔年的眼淚幾乎墜下。
  電話那頭一片寂靜,悠長的呼吸聲或許出自她的幻覺。
  “巫雨,是不是你?你要去哪?不要做傻事啊!巫雨,你不用回答我,隻要答應我別做傻事......”反反複複隻得這一句。
  在焦灼的等待中,桔年已經不得不接受一個“屬於巫雨和陳潔潔的孩子”這一個離經叛道的現實,他們愛怎樣,她管不了,作為“最好最好的朋友”,她甚至甘願祝福,可是除了她,還有誰會祝福呢?陳潔潔父母的經濟管製那麽嚴格,天寬地廣,兩個身無長物的人能往哪裏走?
  對方掛上了電話,桔年才猛然想起,或許她還能找到陳潔潔。隻要找到了陳潔潔,就以為找到了巫雨。
  幸而她記得陳潔潔家那通順吉慶的好號碼,電話通了,接的人是陳家的保姆。
  “請問,陳潔潔在家嗎?”桔年的心懸到了一線。
  “哦,你是哪位。”
  “我是她七中的同學,想問一問她的考試情況。”
  “她出去了,也是說找同學打聽上大學的事。”
  “您知道是哪位同學嗎?”桔年心存僥幸,也許是韓述,那麽她還能有個大致的方向。
  上了年紀的保姆說:“叫什麽......她早上還說起來著......什麽年?好像是她的同桌......”
  “謝桔年?”
  “對對,謝桔年,就是這名字。中午跟司機一塊出去的。”
  桔年好像笑了一聲,後麵半截咽在了喉嚨裏。
  放下電話,桔年先是去了巫雨打工的網吧,認識他的人都說他今天沒來,可那些狐朋狗友沒人說的出他去了哪裏。
  趕到“KK”時,夜幕已經降臨。這是桔年第二次來到這個地方,門剛一推開一半,她幾乎就要被洶湧的聲浪席卷.吞沒。吧台的大多數服務生麵對桔年的詢問,都報以簡單的“不知道”三個字,隻有一個跟著音樂搖晃的男孩子給了桔年希望。
  他說:“巫雨啊,他每天晚上都在啊......今天?我好像見過他.....至於什麽時候,我忘了,有可能一個小時之前,也有可能沒有那麽久......什麽?跟誰在一起?嗬嗬,你看這裏,哪不是人,你拉著我,我拉著你,我怎麽知道跟誰在一起......”
  桔年還打算繼續抓住這條救命繩追問下去,然而那個男孩子的狀態讓她沒有辦法確定,不知道喝了酒還是磕了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他整個人顯得興奮而迷茫,漸漸地越說越混亂。
  桔年再次失望了,黯然離開吧台,那男孩還是叫住了她,“唉,別走啊,美女。再聊一會,你還想打聽誰,我都可以告訴你。”
  甩開了那個男孩,桔年就在諾大的迪廳裏穿梭,像一葉竹筏顛簸在巨浪中,身邊舞動的每一個人,角落裏的每一個背影她都不肯放過。也許巫雨沒有真的來過,一切都是別人的胡話,但是假如那個男孩還有一線清醒呢?她要找到她的小和尚。
  她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在一片狂歡中茫然失所,左顧右盼是多麽格格不入,也不知道,大廳的某一角,三個男孩子正盡量地享受這偶然一次的放肆。
  胖一點的那個男孩子說:“再喝一點吧,韓述,沒事兒,政法大學的錄取通知書都到手了,分數還那麽高,也順了你們韓院長的意,他還能挑剔你什麽?要是我家老頭,恐怕牙都要笑掉了。”
  韓述接過同伴遞過來的酒,抿了一口,笑著沒有說話。
  方誌和也勾著他的肩膀說:“周亮也說得沒錯。繃了那麽久,現在再不放鬆放鬆,還讓不讓人活了。你把能不知道你今天是出來玩嗎?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他難道沒有年輕過?喝多了,今晚就住我家,他不會不同意的。來,咱們哥兒三幹了這杯,以後南北東西各走各的,還不知道能不能像今天這樣聚一塊了。”
  韓述心情顯然不差,舉杯跟周亮.方誌和相碰,“看你說的是什麽話?現在也就周亮還沒個著落,以他老頭的本事,能不給他一五一十地打點妥當?方誌和你就在G大,哪來的南北西東各走各的?盡胡說八道。”
  “城南城北不也是南北西東嘛?像你這樣的,上了大學,身邊漂亮女孩一打接一打,還能有空想到我?”方誌和開著玩笑。
  周亮對著方誌和擠眉弄眼的。“你這就不懂了,韓述什麽人你不知道?他招女孩子,那是沒辦法,人可純情著呢。說不定女孩子的小手都沒摸過。”
  方誌和大笑。
  韓述朝周亮飛了一腿,“看我不踢死你?拿我開涮呢。”
  周亮閃躲,“那你臉紅什麽啊?”
  “懶得跟你說這些廢話。”韓述低頭去喝杯裏的東西,拒絕承認臉紅,他心有所思,也不願意反駁。
  “我老頭說,考了大學,就算是個成年人了。咱們應該做點成年人做的事,在這幹喝酒有什麽意思,你們看,那邊的一個小妞,身上的布就那麽一小塊,身材夠惹火的......還有那個,臉長得不錯,就是年紀大了點。”
  方誌和戲謔道:“身材好的我喜歡,不過韓述不好這一口。他喜歡像......嗯,不對,不是這種......那個也不是......哎,周亮,你看那個像不像......”
  “像什麽......哦......”周亮會意地擠眉弄眼,定定看了一會,忍不住叫了起來,“什麽呀,不是像不像,那就是她!”他一個勁地用手肘捅著韓述,韓述受不了,朝他比劃的方向看了一眼,不由得也愣住了。
  桔年當時在他們不遠處遇上了他見過的巫雨的一個“兄弟”,也在“kk”打工。那個“兄弟”竟然也還記得她,在桔年固執的追問下,他覆在她耳邊悄悄說了句,“巫雨在哪兒我不知道,不過今天早上他還問我借過錢,可我自己都窮的叮當響,那什麽借給他?”
  桔年還不死心,這時,卻感覺有人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她心裏一喜,猛然回頭,隻感覺一陣失望。
  對方很麵熟,原來是一向跟韓述交好的方誌和。
  “是你?”桔年局促地打著招呼。
  “謝桔年,看你平時文文靜靜的,想不到也喜歡來這種地方玩。”
  “不......”桔年沒有往下說。她又何必解釋?
  想起自己還應該問問巫雨的那個“兄弟”,也許巫雨還透露了什麽,可是一回頭,那個男孩早沒入人潮中。
  “人家早走了,韓述也在,要不一起過來聊聊?”
  桔年偷偷看了一眼,果然,韓述在邊上,不知道跟周亮說著什麽。
  “哦,不了,我是來找人的,你們慢慢玩。”
  “找人?我們在這好一陣了,不如你說說,沒準我們見過。”
  桔年也是病急亂投醫,“你們見過陳......不,見過我的一個朋友嗎?他叫巫雨,這麽高,頭發很短很短,上次比賽跟我搭檔混雙的那個......”
  “哦,你是問‘妾在巫山之陽’啊。”
  “你見過他?”桔年漸漸成灰的心中燃氣了一簇新的火苗,她竟然忘了,方誌和看起來帶著眼鏡,一副好學生模樣,其實是再多鬼主意不過的一個人。
  “過來說,過來說。”
  桔年沒有得到她想要的答案,對方移步向前,一直揮手致意她跟過來。她本不願意太接近韓述,免得大家心裏都不舒服,但是他們人士巫雨,說不定真的能夠給她一些線索。
  她在方誌和之後走到他們的小桌前,周亮一眼看好戲的笑容,韓述卻始終冷淡,仿佛當她完全不存在,玩著桌麵已經空了的酒瓶。
  “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嗎?你們什麽時候在這裏看到他的,他是不是一個人。”桔年知道,要是陳潔潔跟他在一起,想必方誌和他們不會忽略。
  “急什麽?謝桔年,大家也算同學三年,話都沒說過幾句,眼看畢業了,這麽巧遇上,喝杯酒是應該的吧。”
  “對不起,我不會喝酒。”桔年窘了。
  “這也算不上酒,飲料罷了,看你聲音都啞了,喝了也好潤潤喉。就當敬大家三年同學之誼。”方誌和不由分說給桔年倒了一杯,遞到她手裏。“我可是先幹為敬啊。”
  他那麽豪爽地一飲而盡,桔年反倒覺得不好意思,是她自己有求於人,喝了這杯東西,他也就沒有理由再拒絕透露了。
  入口之前,桔年看了看杯裏的液體,琥珀色,在冰塊中流轉著澄澈的光,她試探地抿了一口,甜的,完全不是自己意料中辛酸的味道。她仰著脖子一口咽下。
  放下杯子的時候,韓述仿佛掃了她一眼,依舊什麽都沒說。
  “該我了,該我了,要說交情,方誌和也不能跟我比吧,桔年,我想說的是,你就是我喜歡的女生類型,真的!”周亮胖乎乎的臉看起來很誠懇。
  “惡心死了。”韓述譏誚地笑,一副懶得看的神情。
  “這......”桔年的臉泛著紅。
  “沒事,喝了這一杯,你就可以去找那個什麽巫雨。”
  “你真的看見了他?”
  桔年再一次喝空了手中的杯,對於她來說,那些不是酒也不是飲料,她喝的是自己給自己的一點希望。
  “爽快爽快。”方誌和鼓著掌,“我們兩個的酒你都喝了,韓述跟你那麽熟,沒理由單漏了他這一杯吧。”
  “我說你們玩你們的,別扯上我。”韓述沒給好臉色。
  桔年沉默了片刻,一言不發地自己給自己斟滿,再喝幹。手落下的時候,她身體晃了晃,原本好端端平放的被子竟然滾落在地。
  “該喝得我都喝了,告訴我,你們究竟有沒有見過他,告訴我,他在哪啊?”
  “他啊,往那邊......”
  “我知道,那邊......”
  方誌和跟周亮同時開口,手卻指向了完全相反的方向。
  桔年定定看著他們,定定看著,再沒有一句話。
  她以為抓到了幸運仙女棒,其實不過是小醜的五彩棍。
  淚水毫無預期地從巴掌大的臉上滑落。不怪別人騙她,怪自己。她隻會懦弱地藏在自己的世界裏,等她聽著腳步聲漸遠,終於感到害怕,伸出手,外麵的人卻不知道哪去了。
  桔年在幾個男生的麵麵相覷中沉默離開,甚至沒有給他們臆想中的責備。
  當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口,周亮沉不住氣,“喂,我說,她沒事吧?剛才那個樣子嚇得我夠嗆。”
  “別問我,我哪知道她真的喝,三大杯芝華士,就算兌了綠茶,那濃度也夠嗆。”
  “聽說女生的酒量都比男的好,應該不會怎麽樣,我看她走得挺穩的。”周亮開始自我安慰。
  “她應該有熟人,剛才那個跟她貼著臉說話的男的能不管她?放心吧,出不了什麽事,說不定她常喝,酒量好著呢。”
  “你們無不無聊,這有什麽好玩的!”一直冷眼旁觀的韓述終於發飆了,推開自己麵前的杯子站起來,“你們繼續,我走了。”
  “韓述,你該不會找她去吧?”
  “我吃飽了撐的?反正老頭子知道我今晚有可能不回家睡,找個網吧通宵玩遊戲。他跟我媽要是給你們打電話,就說我睡了。”他拍下AA自己該付的錢,二話沒說就走人。
  “他真的......”周亮驚訝地指著走遠了的韓述。
  “我說你非要把話說白了幹嘛?”方誌和白了他一眼。
  
  第三十九章 他不是他
  韓述不緊不慢地出“KK”大門,麵上才流露出焦灼之色,他原地轉了一周,熱鬧的街頭,四顧不見謝桔年的蹤影。
  洋酒兌了飲料,那厲害他是知道的,雖則順口,但後勁非常之烈,就連韓院長這樣久經應酬“考驗”的高手都在那上麵栽過幾回,所以韓述他自己喝得很是節製。誰知道謝桔年那家夥連推脫都不會,一口氣三杯下肚,那酒精不把她燒成個間歇性弱智,他就不姓韓。
  夜店附近,孤身的女孩子本就惹人覬覦,何況是醉了的人。韓述沿著桔年回家的方向走一陣,跑一陣地找,一直到了十字路口也不見她的人影。看她也不像出門打車的主,難道插著翅膀飛了不成?
  韓述想想,又反轉回頭,打算朝另一個方向走走看看。他漸漸地後悔,方誌和他們起哄騙著她喝酒那時,他怎麽就沒有當場攔住?是了,他還討厭著她,巴望著看她出醜,可那短暫的勝利快感瞬間就被她臉上的淚水湮滅。他罵著自己,這不是自己給自己添堵嗎?這人活著怎麽就那麽賤?
  眼看就要走回“原點”,“kk”的金字招牌在望,人行道的長凳邊上,一個衣衫襤褸的流浪漢不知道在俯身看著什麽。長凳跟之前經過時一樣,上麵空無一人。
  韓述心下疑惑,放慢腳步靠近了些,透過流浪漢的身體,緊蜷在長凳邊上的那團“東西”怎麽看怎麽熟悉。
  馬髒話的衝動又冒出了頭,雖然韓述知道這樣很不好。
  “幹什麽!”他第一反應就是哄開那個意圖不明的流浪漢,流浪漢背對著他,一動不動,他當場就急了,唯恐地上那團“東西”吃了虧,就要伸手去拉擋在麵前的人,可手伸出一半,那衣服上的汙垢又讓他打了退堂鼓,於是隻得繞了一圈,走到長凳前,確定她大致上安然無恙,心頭的一顆大石這才落下。
  讓韓述去碰那名流浪漢無異於讓他去死,關鍵時刻,他想起了“有錢能使鬼推磨”,掏出了五塊錢扔到那破碗裏,再惡狠狠地2做了個驅趕的姿勢,長凳旁終於隻剩下他和謝桔年。
  桔年縮成一團蹲著,埋首膝蓋裏,如同遇敵時的刺蝟,隻餘一隻手緊緊抓出身邊長凳的鐵鑄凳腿,看上去小而可憐。韓述用一根手指戳她的背,“喂......”
  她紋絲不動,背卻在輕輕起伏。
  “喂!你不會在這睡著吧,聽見我說話了嗎?”韓述加大力度再戳了戳,她晃了下,如果不是單手握凳腿,整個人就要斜倒在地。
  見狀,韓述放棄了跟她溝通的打算,好在周圍隻有馬路上疾馳而過的車,行人卻寥寥無幾。他將手伸到桔年的胳膊下,硬把她“拔”了起來,她的手好像長在凳腿上,整個人就要斜倒在地。
  見此,韓述放棄了跟她溝通的打算,好在周圍隻有馬路上疾馳而過的車,行人卻寥寥無幾。他將手伸到桔年的胳膊下,硬把她“拔”了起來,她的手好像長在凳腿上,他費了九牛二虎的力氣才扳開。等到把她放在了凳上,韓述的T恤背部已被汗濕透。
  以韓述以往的脾氣,不刻薄幾句簡直就對不起自己,然而他這時才發現,桔年緊閉著眼斜靠在凳子上,一張通紅的臉上竟然全是淚水。她喝了那三杯,已經走不了了,隻能徒勞地哭泣。
  “還好嗎?”韓述覺得自己問的就是廢話,很明顯她現在那點跟“好”字沾邊。
  她竟然聽進去了,還知道點了點頭,“你走吧。”
  韓述自我解嘲地笑,這個時候了,她仍然不需要他。
  陪著坐了會,身邊的人毫無變得更清醒的跡象。再拖下去,時間晚了隻會更麻煩。韓述很快攔到了一輛計程車,咬咬牙再次攙起了桔年,“走,我送你回家。”
  司機對“KK”附近喝醉的人已經見慣不怪,韓述報了桔年家的地址,車開了,在十字路口拐了個彎,她的身軀就軟軟地朝韓述倒了過來,失去了骨架支撐一般,先還是倚在他胸前,車子再顛了顛,竟然滑地更低,伏在了他的大腿上。
  “搞什麽,占我便宜?”韓述嘴裏嘟囔,可身體卻也不敢動。她醉得很厲害了,他是知道的,酒的後勁正在一點點蠶食她的大腦,現在她是個完全不能自己的人,否則,他永遠不會那麽安靜地依偎在他身邊,像一隻白色的兔子。
  桔年的身體火一般地燙,連帶也熱了韓述,他對司機說,“師傅,麻煩空調開大些。”
  司機笑道:“已經開到最大,我手上都起了雞皮,年輕人血氣旺,沒有辦法。”
  韓述索性開了一線窗,風吹進來的時候,他深吸了口氣,才發現自己繃得是那麽緊,玻璃上反射出來的那個醉酒了一般的人是他嗎?他並沒有喝多,酒精竟可以在氣息間傳染?
  路程過半,韓述想起了一件事,於是趕緊推了推在自己腿上安睡的桔年,“哎,你醒醒......就醒十秒鍾行吧?我跟你說幾句話......你這麽回去,你爸媽還不得吃了我?我總不能偷偷把你仍在門口就走,好端端地喝成這樣,怎麽向他們交代?”
  桔年仿佛完全沒有聽見他的這番說辭。韓述的但有也不無道理,謝茂華夫婦是出了名的衛道士,他可以拍拍屁股就走,作為他們的女兒,桔年隻怕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不死也脫層皮。
  “要不,先找個地方安頓下來,明早清醒了再回去?到時編個理由,也好過現在吧。”他唯恐司機聽見,俯下身在桔年耳邊說。
  桔年毫無反應,韓述又推了推她的背。
  “這樣吧,你不想說話就不要說,如果你沉默,我就當你沒有意見......聽見了吧,有意見還可以提......好吧,那就按你的意思,說好了先不回家啊。”
  他覺得自己有充分的理由,完全是為了她著想,至於私心,那怎麽可能?跳得越來越快的心髒也隻是因為天氣太熱。
  “師傅,改去中山大道。”
  中山大道一帶有不少好的酒店。韓述幼兒園起就跟著父母在G市安家,跟所有好孩子一樣,他鮮少有在家以外的地方留宿,而且他大概是從左醫生的媽媽那裏遺傳到了潔癖和對環境舒適程度的高要求,酒店人來人往,他一向敬而遠之,隻有一次,他媽媽帶著姐姐去外婆家,韓院長又趕上在封閉訓練,擔心他無人照顧,便讓他一起住進了培訓地點—中山大道附近的一間星級酒店。那一回,韓述倒覺得好的酒店至少不像他想象中那麽汙濁。
  司機掉頭後,韓述檢查了一下錢包,好在今天說好了是要跟方誌和他們出來“奢侈”一把的,錢沒少帶,司機放了音樂,韓述的心也跟著那縹緲的女聲越飛越遠,他甚至沒有注意到,先前為了跟桔年說話,他無意識地推了她幾把,當他原本就脆弱無比的胃裏頓時排山倒海。等她表情痛苦地一手按在他大腿上撐起身子,作出一個欲嘔的表情,韓述才慌了神,又是撫背又是窗戶全開,她的症狀一點也沒減輕。
  “我警告你啊,你可千萬忍住......聽見了沒有,謝桔年,你敢吐就試試看......師傅,停車,快停車......啊......我殺了你......”
  司機急急把車靠邊停了下來,然而一切都已來不及,韓述高舉雙手,一臉悲憤。嘔吐的時候她還趴伏在他身上,所有的穢物他最喜愛的那件T恤照單全收,更慘烈地是她吐過一陣之後全身虛脫地又靠回了他胸口,兩人貼在一起,中間是她胃裏的東西......韓述覺得自己下一秒也要吐出來了。
  在司機的催促下,他連滾帶爬地出了車子,再拖下不省人事的桔年。司機大皺眉頭,“老天,你讓我今晚上的生意怎麽做?”
  韓述隻得連連道歉,想也沒想的就付了打車和洗車的雙重費用。本以為就此了結,司機又不滿意地又說了句,“好歹你也給我擦擦車吧,隨便擦擦也好,要不到洗車的地方之前,我都沒法喘氣了。”
  韓述用紙巾擦拭著車廂裏明顯的髒處時,他心裏隻有一個念頭,他這輩子都恨死謝桔年了,還有方誌和跟周亮,不跟他們絕交他就不是人。
  等到出租車揚長而去,韓述已不成人形,看他和謝桔年身上這副慘狀,什麽中山大道,什麽星級酒店都成了鏡花水月。他們下車的地方應該在G大南門附近,韓述眼尖,忽然看到前邊一百米有個粉紅色燈箱,上麵寫著“甜蜜蜜旅社”幾個字,他差點跪下來親吻上帝的腳尖。當下橫了心,挾起桔年,就像董存瑞挾著炸藥包,視死如歸地朝“甜蜜蜜”碉堡邁進。
  “甜蜜蜜”的“大堂”隻有五.六平米見方的一個小過道,韓述差點以為自己走錯了地方,過道的門口擺著一張桌子,看樣子就是“總台”,桌子後麵坐著一個中年禿頂的男人,個子矮小,應該就是老板。老板此時正目不斜視地盯著一台老彩電看得津津有味,對送上門來的客人也並沒有表現出熱情。
  “你好,給我一個房間,幹淨一點的,有熱水。”這是韓述唯一的要求,有了這些,他就無異於置身天堂。說這些的時候,他有意識地微微側身。晚上帶著一個爛醉的女孩到一個曖昧的旅社開房,這畢竟還是有違他道德觀的一件事,談不上光彩。
  旅社老板把視線從電視上移了開來,掃了他們一眼,神色麻木,並無驚異,仿佛他們隻是無數偷歡的少男少女中的一員。他從桌子抽屜裏扔出了一個鑰匙牌。
  “我們每個房間都一樣幹淨。五十塊一晚,房費先結。”
  韓述沒有聽過房費先結,人才能入住的道理,可現在哪裏是理論的時候,況且費用之廉價大出他意料之外,於是依舊側著身付款,方想起問了一句:“請問在哪登記?”
  “登記。”旅社老板愣了一下,咧著嘴笑笑,這次才拿出一個皺巴巴的本子,那笑容背後的潛台詞儼然是:“既然是你喜歡登記,就滿足你的願望。”
  韓述往那本子上看,上一個登記的還是三個月前的事情,而且那些名字稀奇古怪,“花花”.“寶貝”.“小心心”......一看即知是敷衍了事,他也隨便塗畫了幾筆,身份證號碼都懶得填,抓了鑰匙牌,匆匆對號進房。
  房間門甫一打開,一股陳年的黴味撲麵而來,韓述皺了皺眉,可這也比被人吐了一身強。關緊房門,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桔年仍進門壞了的衛生間,找到花灑,開了水就沒頭沒腦地朝她身上噴。
  水噴射在身上時,桔年明顯地縮了縮身體,韓述這才發現這房間裏根本就沒有所謂的熱水,幸而是夏日,冷水也死不了人,他脫了自己身上那件讓自己作嘔的T恤,不顧桔年下意識的躲閃,讓水流盡情地在她身上衝刷。
  須臾之間,桔年的身上已然濕透。薄薄的白色上衣緊貼肌膚,變做了朦朧的肉色,藍色的半群也堆在了大腿之上,紮好的頭發早已蓬亂不堪,韓述索性摘了她的發圈,長發便覆了下來。
  就這麽衝洗了大概五分鍾,桔年意識仍然模糊,人保持著曲腿靠在角落的姿勢,韓述愛幹淨,車上吐的那一幕簡直是他的心魔,如今她衣服濕嗒嗒地黏在身上,要多糟,他怎麽都看不下去。
  他猶豫了一會,既然都到了這裏,還是有責任把髒兮兮的桔年處理得更徹底一些。
  “你別亂想啊,我是為了你好,我媽說穿濕衣服最容易感冒,我看著都替你難受。”韓述試圖化解自己心中的尷尬,輕咳一聲,探手去解她身上的扣子,卻發現自己的喉嚨如久旱十年的荒原,充滿了粗糲的砂礫,盼不到甘霖的垂憐。
  他頭昏鬧熱滿臉通紅地解了她的上衣和裙子,別的不敢再越雷池一步,饒是如此,仍然深刻地感覺到自己身體的變化,洗到差不多了,他背過身去,簡單地衝洗了一下自己,找到了一條大毛巾將桔年包裹住,擦試了一會,便挪到了房間正中央的大床上。
  以房間的麵積而言,這張床所占的比例大得嚴重失調,但質量顯然不怎麽樣,韓述和桔年都不胖,可兩人的重量往上一放,床墊發出了古怪地呻吟,嚴重刺激了韓述懸著的脆弱神經,讓他每一寸的挪動都小心翼翼,否則那聲音都會要了他的命。
  桔年的頭發還沒有幹,臉色已經轉白,唯獨嘴唇紅豔,韓述不敢細看,回到衛生間搓洗了兩人的衣服,晾在透風的地方。
  他的T恤和她的上衣掛得很近,晃悠悠的,像內心蕩漾,卻不敢靠近的人。他可憐那衣服,伸手撥了撥,T恤抱住了白色上衣。韓述笑了。
  做完這些,韓述感覺到了疲倦。房間裏除了一張床之外,連凳子都沒有,五十塊,也隻能如此。他是打死都不會睡地上的人,輕手輕腳爬上床,將枕頭被單都聞了一遍,用力抖了好幾下,小心翼翼地睡在床的最邊緣。
  意識和軀體原來是可以高度分離的。韓述的眼皮已經打架,可是床的另一端,任何一點微弱地動靜都直擊他的心髒。桔年似乎呢喃了一句,動了動身子,韓述扭頭過去時,她已經踢開了身上的毛巾和被單,背對著他。
  韓述的喉結微微滑動,她很瘦,但並不見骨,也許還未曾完全長開,並無男性雜誌上麵美豔女子那般圓潤起伏的曲線,隻是腰肢纖細,四肢柔長,皮膚並非雪白,卻有一種象牙一般光澤。
  從韓述的方向看過去,她的後頸,她的肩,她的背,她的腰和臀交界處小小的折線都有一種生澀而神秘的美感。他抑製不住心魔,顫顫巍巍地伸出一根手指,沿著勾住他視線的路徑,輕輕地,從她的脊柱,一路蜿蜒向下。
  那是從他心中深海隆起的山巒,令擱淺,徘徊,卻無法征服。
  他的手非常小心,小心到他懷疑自己是否真的觸及到了她。然而桔年先前的安靜卻被打破了,她在枕上擺動著頭部,輾轉反側,雙眼緊閉,嘴裏卻發出仿佛是哭泣的低吟。
  韓述靠近了,她反反複複隻得那一句。“你在哪啊,你在哪啊......”
  到了這個時候,她念念不忘的仍然是要找到巫雨。那個叫巫雨的人真的就有那麽重要?他憑什麽,到底是憑什麽?
  韓述心中一慟,不知道究竟應該憐憫誰。他試圖安撫在焦灼中飄搖的桔年,還有攀爬中迷失方向的自己,抓住她的手,放在最靠近他心髒的地方。
  “你在哪啊?”桔年依舊帶著哭音。
  韓述低聲回答,“我在這,你不知道嗎,我在這呢。”
  他的力度帶著她翻轉了過來,桔年身上隻有最貼身的衣物,濕漉漉的長發繞過頸部,一直纏繞在胸前,未幹的劉海遮住了眼睛。
  韓述去撥她臉上的頭發,她卻在這個時候半開眼眸,韓述一僵,頓覺尷尬,眼看就要收手解釋,她卻按住不放,連帶著摸索到他的另一隻手,置於自己臉頰的另一側。
  於是,韓述雙手輕輕捧住了桔年的臉,他的濕了的發梢繞著他的胸膛,像銀針暗器潛入血脈,無解之毒擴散至五髒六腑。
  他忘了自己究竟是怎樣開始的,也許是因為一牆之隔的男女肉搏之聲如鬼魅相纏,也許是因為呻吟著的床墊擊潰他的防線,也許她的眼眸裏有太多東西讓他沉溺......也許這一切都隻是借口,什麽都不為,他隻是屈服於渴望。
  他的記憶是從兩人坦誠相待伊始的。桔年再度陷入沉睡,她的呼吸綿長而悠緩,而韓述的火焰燃燒地自己幾近瘋魔,他反複對自己說,我以後一定會好好地對她,在也不跟她慪氣,就像剛才捧著她的臉,如珠如寶,永遠也不會放開。
  他沒有做過這樣的事,家裏管得嚴,唯一受教育的渠道無非來自於周亮的“珍藏畫冊”,上麵描繪這仿似天經地義水到渠成之事,他卻覺得束手無策,不得要領。
  翹首以望的城池就在咫尺,心中的呐喊震耳欲聾,然而當他終於兵臨城下,箭在弦上,桔年微微屈起的身體,驟然緊密的貼和讓他不由自主地一陣戰栗,快感如流行劃過,瞬間從炙熱的頂點爆破,燃成隕石的冰涼。
  韓述挫敗地倒在桔年身上,他開始慶幸桔年並不是清醒的,否則自己剛才笨手笨腳的挫樣被她看在眼裏,估計往後也沒臉活下去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隔壁的鬼哭狼嚎也消停了,兩人肌膚相貼的地方汗津津地,韓述埋首於桔年的胸前,撐起身子重整河山。
  大概是因著前一次的鋪墊,這一回,韓述的進展要順利一些,他把桔年的腰提了一提,感覺這一次真的是進去了,再一施力,桔年感覺到了銳痛,悠悠轉醒。
  四目相對,韓述去吻她的嘴角。可桔年的眼神並不像是清醒的,如墜入了最深的夢境,瞬間之後換做極致的恐懼,她驚聲尖叫了起來,那聲音銳利而絕望,刺破靜夜,糝得人心裏發慌,仿佛壓在她身上的,不是一個人,而是盤踞心中多年的惡靈,是她的噩夢之源,附骨之蛆。
  韓述被驚得一身冷汗,這破地方隔音效果如此之差,她的尖叫足以驚動所有的人,他沒敢深想,一把捂住她的嘴。
  “別叫好嗎......桔年,我不會傷害你的......別叫了,求求你,求求你......”
  桔年在韓述身下掙紮,無奈身軀依舊疲軟,身體膠著的一處如燒紅的鐵在烙,韓述的欲望戰勝了一切,他動作著,那極致的興奮潮水般拍打著他,他帶著她顛簸,如同欲望海洋中的諾亞方舟,全世界化為烏有,隻剩下密不可分的兩個人。他在她耳邊的喃喃細語自己也聽不清,手卻不敢鬆開,慢慢地,他察覺到她不再掙紮,眼裏的恐懼一點點渙散,歸於無邊的沉寂......
  這房間裏並沒有空調,門窗緊閉,悶熱無比,隻有一台電風扇在咿咿呀呀地轉,韓述怕熱,他身上都是汗,桔年也好不到哪裏去,然而一整晚他都緊緊在身後抱著桔年,前胸貼著她的背,像並排的兩隻湯勺,這個比喻讓他覺得窩心,好像以後還會有無盡的世俗糾纏在等著他們。
  她考上了北京的大學,很快就會分隔兩地,這也沒什麽要緊,他願意去看她,每個假日,他們都可以在一起。接下來,他會帶她去見韓院長和媽媽。韓院長說,高中不能談戀愛,但是沒有說大學不可以。四年,再等四年,他們就結婚。媽媽那裏一點問題都沒有,隻要他喜歡,什麽都好,韓院長總標榜自己不求未來的親家聞達,隻要女孩家事清白,人品端正。桔年是如此優秀,他們怎麽會不喜歡?對了,還有姐姐,度蜜月的時候,他們就去比利時......
  韓述絮絮叨叨地在桔年耳邊跟她說著以後,說著韓院長對他的期許,說著父輩給的壓力,說著自己的規劃。她醉了,也許什麽都聽不進去,韓述在低語中沉入夢境。
  床墊上突出的彈簧讓韓述睡不好,快五點的時候,他醒過來一次,身體的記憶也開始複蘇,於是再一次不依不饒地糾纏著桔年。其實相比之前身體上的快樂,這一次他追求的更多是一種擁有的感覺。
  她是他的了,她的身體的某一部分永遠會有他的印記,再也不能把他當成無關緊要的路人甲。
  桔年似乎是醒著的,似乎又不是,隨著他的每一次動作,沉重喘息,細碎低吟。
  高潮來臨之前,韓述難掩心中的忐忑。
  “桔年,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是誰。我不是他,我不是他!”
  桔年的睫毛微微一顫,緊閉雙眼,一言未發。
  他不是他,也許她已經有所直覺,所以才希望永不醒來。
  清晨,韓述如期睜開眼睛,他的生物鍾很準,但是緊閉的窗簾讓他懷疑自己的判斷。房裏的空調好像壞了,窗外很吵,他翻了個身,蒙蒙朧朧地喊了句,“媽,幾點了。”
  “六點四十五分。”
  “哦。”
  韓述重新閉上眼睛賴床十秒,才察覺不對,那不是他媽的聲音,而是像她......昨夜的記憶瞬間被激活,他從床上彈坐了起來,身邊的桔年也正好直起身子,整張床單都被她用以裹住自己,他赤裸著毫無遮掩,即使昨夜如此親密,這仍然讓他感覺極度難堪。
  “我......”這個時候任何說辭都是愚蠢的,韓述選擇了沉默和等待。
  她有任何怨言,他都可以接受,她要任何承諾,他都可以給。
  然而桔年隻是機械地掀開床單最後一次察看了自己,那一瞬,她的無聲是最濃烈的絕望。
  桔年背對著他,將衛生間裏幹透了的衣服往身上套,她試圖讓自己靜下來,然而係扣子的手卻止不住的哆嗦。
  “你不想跟我說點什麽嗎,桔年。”韓述是緊張的,她越不說話,他就越是沒底地煎熬。
  桔年用了比正常多五倍的時間係好了所有的扣子,她試圖從床上矮櫃上的水壺裏給自己倒一杯水,壺是幹的,放回去的時候,水壺差點碰倒了台燈。韓述趕緊用手扶住,掉下床,把她按在床邊坐好。
  “你別動,我來。”他三下五除二地穿好衣服,四處找著插頭給她燒開水。宿醉的人最是口渴,這個他聽說過。
  插頭總算是找到了,可氣的是水壺毫無反應,韓述沒伺候過誰,擺弄了好一會才意識到壺根本就是壞的,氣得踢了床頭櫃幾腳。
  “我去下麵給你打水,你等我,我很快就回來,到時我們慢慢再說......桔年,你說句話啊,別這樣嚇我。”
  她好像點了點頭。
  韓述心中一喜,飛快跑了出去,找到依舊在看電視的老板,在他的指引下去到熱水房打了杯開水,店裏的杯子不幹淨,他認真洗了幾回,仍覺得不夠,又問店裏有沒有蜂蜜,答案當然是沒有。於是,他央著熱水房的阿姨給他找了些白糖,調進開水裏,這樣,她喝到嘴裏至少是甜的。韓述願意摘天上的星星讓她快樂一點。
  小心翼翼地捧著水杯回到房間,房門大開著,裏麵空無一人。隻有散落在白色床單上的幾根落發提示著他曾經的存在。
  他說過讓她等著他,她又一次說了慌。
  
  第四十章 桔年,再見
  桔年走出房間,像迷途的孩子四處尋找著出口,唯一通往大街的途徑是條狹長的過道,一個禿頭的中年男人坐在桌子後看著剛剛開始的七點檔早間新聞.桔年低著頭,她希望沒有人看得見自己,然而要走出去,必須得貼著桌子邊經過。
  “早啊,醒了?”那無疑是老板的中年男人還是注意到了她,抬頭看了她一眼,笑著露出了一排被煙漬熏黃了的牙。
  桔年頓覺得自己置身於一場不知所雲的鬧劇,她有生以來第一次醒在了陌生的地點,身邊是一個緊緊抱住她的赤裸的普通男同學,她對自己如何出現在這昏暗的私人小旅社毫無印象,就連門口素不相識的老板似乎都比她更清楚一些,還笑著跟她說“早上好”。
  桔年沒有回答,逃也似地向著那唯一的出口奔去,清晨的大街如此安詳,趕著上早班的人們麵無表情,灑水車遠遠地飄來《蘭花草》的曲調,空氣中有種帶著塵埃的水氣的味道......這才是她熟悉的世界啊,前一刻的渾濁.朊髒.黏稠如夢一場,她逃出升天,一切都沒有變,然而唯獨她,唯獨她不知道自己成了什麽樣子。
  傳說中喜歡講: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那是桔年所聽說過的,最悲傷的故事。
  襯衣和裙子醒來的時候晾在衛生間的繩子上,皺巴巴的,卻也幹透了,隻有貼身的內衣還帶著潮意,纏在她身上,像蛇蔓,像剛睜開眼時貼著她的一雙手。她沿著有可能出現公車站的方向走,明明堅實的馬路,她行走在上麵,如在棉絮堆裏跋涉。
  漸漸地,好像記得了一些事,關於那張從她指尖仿佛用了一個世紀時間飄落在地的紙條,關於無望的電話亭.沸騰的舞池,三杯甜而微辛的液體,關於從疼痛間驚醒時,韓述滴落在她胸前的一滴汗水。當然,還有夢中也沒有停止過的尋找。
  桔年曾經問過自己,她為什麽要像祥林嫂一樣一遍友一遍地打聽巫雨的下落。即使他說過,她是世界上最最好的女孩,可是,當世界上最最好的男孩要帶著另一個女孩遠走高飛,那也是一點法子沒有的事情。
  那是巫雨自己做的決定,他也許愛著陳潔潔,除了愛,還有責任。就算桔年終於找到了他,又能怎麽樣呢,除了說聲“再見”。
  然而,正是清晨把她從混沌中驚醒的一個噩夢給了她提示。在那個夢境裏,她仿佛又回到了高一前的那個暑假,林恒貴小商店布簾遮掩著的黑暗空間,那雙魔鬼般的手在她身上瘋狂的肆虐,她張開嘴,像失去水的魚一樣喘息,但是沒有一點聲息,絕望本來就是悄然無聲的,她流淚了,然後是巫雨的憤怒,他撲過來,眼睛裏充滿了血絲。
  “我要殺了你!”巫雨的仇恨如決堤的狂瀾,然而林恒貴是水中的鬼。她眼睜睜地看著惡人漸漸占了上風,他打翻了巫雨,掐著巫雨的脖子,奪下了巫雨的刀,血色是她驚醒時唯一的記憶。
  這是她的恐懼之源,她似乎明白自己為什麽會如此焦灼,巫雨會去找他,她知道他會的,對於她的小和尚,她本該是那麽的了解。
  她不能看見他再在林恒貴那裏受到傷害。
  當陽光普照大地,桔年也到達樂她心中最陰森的角落.小商店的卷閘門關閉著,林恒貴本事出了名的晚睡晚起,這也沒有什麽奇怪.桔年戰戰兢兢走近了一些,試圖為自己求證巫雨其實並沒有來過,然而當她站在門邊上,卻細心地發現,門並非鎖死的.
  也許是擔憂戰勝了畏懼,桔年頭腦一熱,也不知哪裏來的膽子,竟然把手放在了卷閘門把手上,用力往上一提,果然打開了半尺來寬的縫隙,幽暗而封閉的空間頓時溢出了一股腥甜的味道.桔年宿醉後的胃一陣緊縮,手腳冰涼地繼續將門往上提,開啟了大概三分之一後,門依著慣性自然上卷,後麵的木門大開著,後麵空無一人,隻有那塊陳舊得看不清本來顏色的布簾輕輕擺動,如招魂的幡,而那股腥甜的血氣則是透過了臉子撲鼻而來.夢裏的慘象曆曆在目,讓桔年幾近窒息。
  桔年掀開簾子的手抖得像不屬於自己,如果巫雨死了,如果林恒貴在裏麵靜候著獵物......畏懼到了盡頭就是心如死灰,她穿簾而入。
  裏麵並沒有窗,電燈開關不知潛伏在哪個角落,桔年往前移步,右腳踩中了一種柔軟的東西,她嚇得一個趔趄,被撞上一個硬物,似乎是房間裏的鬥櫃,上麵的酒瓶“哐啷”落地。也是這個時候,她的眼睛已經稍微適應了昏暗的環境,鬥櫃的側上方有一根垂直的繩子,她試著用手拽了一下,黃色的燈光瞬間填充了整個空間,一切的慘狀映入眼簾。
  隔間四處淩亂不堪,果然剛經曆過可怕的施虐,所有的箱子抽屜都被人倉促的打開。地板的正中央趴伏著一個男人,桔年方才腳下踩中的,正是他直直伸出的手掌,深褐色的液體從他身下鋪陳開來,血腥撲鼻,在此之前,桔年從不知道一個人的身上竟然可以流淌出如此多的血。
  那不是巫雨,僅憑第一眼桔年就可以作出判斷,然而這並不能讓她懸著的心放下。
  林恒貴,他死了?!
  桔年夢魘中最可怕的魔鬼臥倒的姿勢毫無生機,就連重重的一腳踏在他的指尖也沒有一絲動彈,莫非夢是相反的,巫雨他真的來過,可最後的結果卻是他殺了林恒貴?
  這些年來,桔年跟巫雨一樣,無數次地想過,林恒貴這個畜牲,這個人渣,他為什麽不死,為什麽不死!然而他終於死了,桔年卻覺得悲涼無盡。如果真是巫雨幹的,他的一生也就因此盡毀。捅破了黑暗,殺得自己一身的墨色,就為了這麽一個無恥的人,值得嗎?
  血腥味讓桔年暈眩,她慌不擇路地要逃,沒來得及走遠,腳踝驟然被一隻冰涼的手緊緊抓住,她尖叫一聲回頭,林恒貴艱難地抬起了臉,微弱而斷斷續續地呼喊:“救......救......”
  桔年瘋了似地奮力踢腿掙紮,他使盡了渾身力氣去抓,然而重傷無力之下,終於被她擺脫。想是林恒貴失血過多已不省人事,垂危之際,桔年闖入後踩踏在他手背的痛楚和燈光讓他短暫的蘇醒,片刻之後,又陷入了死一般的昏迷。
  桔年失魂落魄,跌跌撞撞地出了小隔間,剛才的一幕讓她心膽俱裂,她想當然地認為林恒貴已經死了。他本來就是個不配活在世界上的人,然而誰又是主宰,誰有資格決定另一個人的生死?縱然她那麽恨他,可隻要一絲良知尚存,那麽隻要林恒貴不死,巫雨就算有罪,那也不是罪不可赦。
  她終於還是用了店裏的電話打給了救護中心,不久後,也許救護車就會到來,林恒貴能不能撐到那時候她不想知道,她隻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夠再呆在這兒多一秒了。
  她腳下仿佛隻有一條路,渾渾噩噩地走一陣跑一陣,沒有人注意到她。過去,她曾經無數次晨跑時路過這條竹林小路,那時一回頭,小和尚就一臉無辜笑容地懶洋洋跟在後麵。
  甘蔗的被拋在了身後,竹林被拋在了身後,最後,521級台階也拋在了身後。桔年登頂,在空曠的陵墓廣場邊緣,她扶著石榴樹粗糙嶙峋的枝幹跌坐在草地上,才記起哭泣。
  巫雨,你在哪,我們究竟是怎麽啦?
  “桔年?”
  酒精殘餘的幻覺還不肯放過她,她竟然以為自己在淚光朦朧看到了巫雨從高聳的烈士墓碑後朝自己奔來。
  “桔年。”幻覺中的巫雨迎麵抓住了她的雙肩,他手心的溫度恍若是真,隻是一向潔淨的身上沾滿了血汙,衣服撕破了,額頭也帶著傷,高高腫起,血跡未幹。
  “你......”桔年一陣怔忡。
  “我知道你一定會找到這兒來。”他竟然還能咧嘴笑了笑。
  桔年雙手並用地去碰觸他的臉,真的是他......她忽然用力把他推開,嘶聲問道:“是你幹的?真的是你.....你為什麽那麽傻?”
  巫雨沉默的認可讓她的心徹底墜落深淵。
  “是他該死,我隻是想要拿回我應得的東西!”巫雨還想往下說,臉上一熱,從來溫良可人的桔年竟然重手刮了他一個耳光。
  “就為了那幾千塊,你連命都不要了?”
  巫雨捂著自己的臉,垂首許久。
  “那幾千塊就是我的命,沒有它,我哪都去不了。桔年,你應該看到了我留給你的紙條,潔潔有孩子了,她讓我帶她走,這是我的責任,我也不想永遠呆在這個地方,所以容不得我選擇......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沒想過殺了林恒貴,我隻要屬於我的八千塊,其餘一分也不拿,可是他不肯,非要跟我拚命,當時太黑了,誰也看不清周圍,如果死的那個人不是他,那就是我......難道我除了認命,就沒有別的出路,難道我永遠都要受他欺辱,我說過的,總有一天,我會殺了他......嗬嗬,殺人犯的兒子,長大了也是個殺人犯,你姑媽他們都很有遠見。”
  “他沒死,林恒貴他還沒死。”桔年仿佛看到了一線希望,反手用力揪住巫雨的手臂直起身子,“你不是殺人犯,去自首好嗎,巫雨,法律會給你一個公道的......”
  “會嗎?”巫雨的笑聲像哭,“哪裏有真正的公道?如果有,我們今天會站在這裏?桔年,就算他不死,反咬我一口,搶劫也是重罪。我不想坐一輩子的牢,那樣我寧可去死!”
  “那你還不走?還呆在這幹什麽?我去了林恒貴的商店,他還有一口氣,我給他叫了救護車。警察很快就會來,他們會找到這裏來的。如果你要走,那就快走,再遲就來不及了。”桔年說到這裏,心中已難辯苦辣酸甜。她一直是個在倒黴的境地中相信美好一定存在的傻孩子,也相信人世間自有公道,法律保護善良的人們,然而現在她隻求巫雨這個殺人犯的兒子安然渡劫。什麽是對,什麽是錯?正邪的界限在哪裏?誰說好人一定會有好報,惡人一定會有報應,那不過是童話中的謊言。她唯獨不明白,如果遠走高飛的逃往已經勢在必行,他為什麽還要花費跟命一樣值錢的時間留在這裏。
  “我是要走了。可是我們不是說好了,不管去得多遠,也要親口說聲再見。桔年,我就是來跟你道別的。我發過誓,也知道你一定會來的。”
  桔年聞言愣了愣,竟似癡了一般。他和她,究竟誰比誰傻。
  “她呢?那她在哪?”她夢囈一般地問。
  “潔潔?她在約好的地點等我,我答應過她,這一回無論怎麽樣也不會把她丟下,待會就會去跟她會合。”
  “去哪裏?”
  “蘭州,我的老家。那裏有很多牧民,如果有一天,我們安頓了下來,桔年,你一定要來,塞外風光,牛羊成群,那是我一輩子的夢想。”
  “好,好。你走吧......”桔年輕輕推了他一把,前方等著他,有遙不可及的夢想和一個焦急等待的女孩。
  巫雨點頭,“桔年,你好好保重,我們說了再見,就一定還會再見。”
  他站了起來,朝墓碑那邊另一條下山的通道走去。
  “巫雨!”
  他幾乎是在刹那間回頭。
  “我有沒有說過我嫉妒她,很嫉妒。”桔年喃喃的說。
  她不知道巫雨究竟有沒有聽懂自己的話。
  巫雨說:“你會有你的生活,桔年,你跟我不一樣,你應該有個完美的人生,不用冒險,不用擔驚受怕......”
  “這是你為我安排的嗎?巫雨,給過我選擇的機會嗎,你怎麽知道怎樣的人生對我而言是完美的?”
  “至少不用像我和潔潔這樣。”
  “可我寧願跟她一樣。”
  她很少說話這麽聲竭力嘶,也許他驚訝了。
  “我喜歡你啊,巫雨,你是裝糊塗還是從來都不知道,我一直都喜歡你,一點也不比陳潔潔少。”
  巫雨回應她的,是良久的沉默,桔年早知道的,也許她永遠不該把這句話述之於口,否則,隻怕就連最好最好的朋友這個位置都岌岌可危。然而事到如今,一切還有什麽關係?
  隔得太遠,淚水讓她看不清巫雨此時臉上的表情,可是他的聲音從來沒有這麽柔軟。
  “你從來沒有說過。”
  桔年痛哭失聲,她是從來沒有說過,她那麽懦弱。然而,假如一切可以從來,他們會不會跟今天一樣?
  為什麽她從來不說,一直到了這種境地。昨夜他們各自做了一個不同的噩夢,夢醒後,一切都已來不及。
  “謝桔年,桔年......”那是一個猶疑而困惑的聲音,韓述!
  桔年心下一驚,他竟然也能找到這來。
  她再也顧不上別的,衝著巫雨催促道:“你快走,馬上走......”
  “桔年,你今後別在這麽傻了......”
  韓述已經跑到了桔年身邊,看著她一臉的淚痕,一把拉住她。“你怎麽回事,他欺負你?”他一邊手忙腳亂地用手去擦桔年的眼淚,一邊怒視著巫雨,
  “你們在幹什麽,桔年,他怎麽會在這裏?”
  其實,此時的韓述並不知道巫雨犯下的事,他來的時候,小商店圍滿了救護車.警車和看熱鬧的人,可是相對於找到桔年,那些根本就是別人的閑事。隻不過路上陳潔潔的家人給他打了個電話,說女兒再一次離家出走,問韓述知不知道她的下落。
  陳潔潔跟巫雨的關係,韓述是為數不多看在眼裏的人,他心知這次她的失蹤必然跟巫雨有關,陳潔潔愛怎麽樣,他管不著,可是巫雨又回來招惹桔年,卻讓他無比痛恨仇視。
  巫雨疑心韓述知道了林恒貴的事,也知道自己馬上得走,可他見韓述一連殺氣地揪住桔年的手,不由得擔心桔年在他麵前吃了虧,猶豫著,始終難以決絕而去。
  但是這個時候,韓述已經看到了巫雨身上大片的血漬。他是個檢察官的兒子,由於韓院長職業的關係,他從小也認得許多刑偵方麵的專家,相關的書籍也看的不少,畢竟在這方麵是多了幾分敏感。那血痕的麵積之大,絕不是劃傷手指或流流鼻血可以解釋的。很快,他想起了山下的警車和一路上人們關於命案的傳言。
  “你......是你......”
  桔年看出了端倪,一把拉住韓述,衝著巫雨竭力喊道:“滾啊!”
  韓述掙紮著,“桔年,他......他身上的血......小商店裏有人被殺了你知道嗎......不能讓他走.....”
  動作一向矯捷的韓述甩開桔年的桎梏,很快追上了巫雨,兩個年紀相仿的男孩子扭打在一起。巫雨身上有傷,體質也不如韓述,漸漸地落了下風,然而他擺出拚命的架勢,韓述也一時奈何不了,漸漸地,兩人撕打到了石榴樹下,桔年看到巫雨的泛清的臉上豆大的汗水如雨一般,一種不妙的感覺頓時湧了上來。
  她試著去分來纏鬥的兩人。
  “放過他,韓述,放過他吧。”
  韓述紅了眼,這個一無是處的人,憑什麽得到她的青睞和護蔭。他們昨夜是如此親密,可是天一亮,她就匆匆離開,連句話也不留,就是為了這個?他在憤怒中忘記了自己的初衷,也許他對於巫雨的厭惡,一開始就無關正義。
  甚至分辨不出是誰揮去的手,搏鬥正中桔年的肩膀,他悶哼一聲往後晃了晃,韓述回頭看了一眼,桔年死死將他拖住。
  “別拉著我。”
  “巫雨,走!”
  “不行,他不能走。”
  “桔年,如果我走不了,幫我告訴她......”
  “不,不。”桔年拚命搖頭。
  巫雨勉強站了起來,然而他來不及邁開腳步,失去控製的僵硬身體讓他一頭栽倒,腳下踏空,瞬間就從陡峭的階梯邊緣滾了下去。
  這一切發生得太過突然,連韓述都來不及做出反應,他眼睜睜看著巫雨從階梯上滾落,猶如一個沒有生氣的傀儡娃娃,耳邊是桔年驟然發的一聲慘叫。
  “啊--”
  伴隨著尖叫聲落下,巫雨的身體也終於在某級較寬的台階處緩住了衝勢,以一個詭異的姿勢掛在了台階的邊緣。周遭似乎變得很安靜,安靜得連鬆柏間的鳥鳴聲都如此婉轉清晰。
  桔年沒有動彈,全身的每一寸都繃得非常之緊。
  韓述也慌了神,他從沒有想到過會是這樣的結果。緊緊握了握桔年的手之後,他衝到二十餘級台階下巫雨的身邊。
  巫雨的雙眼緊閉,神態安詳,然而黑色的血從他腦下靜靜彌漫開來,血從台階邊緣淌下,“嘀嗒”一聲。
  韓述驚恐得伸出手指,壓在了巫雨的頸動脈之上,過了幾秒,被灼傷一般慌不迭收回了手。
  “桔年,他好像......”他的聲音有著明顯的戰栗,仿佛不相信眼前的事實,他無助地等待著桔年的求證。
  桔年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走到韓述的身後,清晨最燦爛的陽光,蒸幹了臉上最後一抹淚痕。
  她站立著,韓述半蹲,而巫雨僵硬地臥倒。韓述以為她會撲上前察看,但是她沒有,她和巫雨的中間甚至還隔著一個人,遠遠地,說了一句,方若自言自語,可惜他聽不懂。
  “你現在是自由的嗎?”
  沒有人回答。
  她慢慢張開了自己的右手,相書上說的,左手是命定,右手是變故。她的左手寫著青梅竹馬,同生共死,然而右手的生命線深長,金星丘布滿落網。
  那是措手不及的分離.死亡,還有漫長的獨活。
  
  第四十一章 萬般成灰
  人毫無生氣,而血仍在流淌,仿佛永不會終止。
  桔年靜立,身邊的韓述嘴唇一張一合,不知在說什麽,不過都無所謂。
  似乎她問了句:“你難道不看看他?”
  桔年搖頭。
  不管她往前看還是回頭,都隻餘一抹血紅,其餘都是灰。
  救護車來了,警察也來了,該來的都來了......有人圍住了巫雨,過了一會,他的身體被人台上了擔架,當白色的布覆蓋他的容顏,紅色也消失殆盡。桔年的世界鋪天蓋地黑了下來。
  她和韓述都被帶住該轄區的警察局。問話是先從韓述開始的,他被帶進了另一個房間,一個女警見桔年心神恍惚,給她倒了一杯水,桔年喝至一滴不剩,才知道自己已經渴得超乎想像。
  沒過多久,一個雍容的中年女人匆匆趕來,看樣子她不認得桔年了,但是桔年卻認得她,她是蔡檢察官。還在市檢察院家屬大院生活的時候,蔡檢察官是所有小女孩子的理想,除了因為她是G市政法係統內出了名的女性精英,更因為她年輕是讓人難忘的美麗和傲氣。在桔年記憶裏的蔡檢察官是個豐滿高挑的女子,現在發福了一些,但輪廓仍在。
  蔡檢察官和韓家向來關係密切,想必韓述惹事,不敢輕易驚動老爺子,隻有找她救駕。
  果然,蔡檢察官進到桔年所在的大房間,四顧不見要找的人,走到外麵打了個電話。看起來她跟警察局裏的不少管理人員都非常熟撚,來來往往的幹警大多都跟她打了招呼。不一會,一個領導模樣的男子領著她進了韓述所在的房間,很快她就順利地領出了韓述,禮貌而熱情地跟那個警局的領導握手寒暄。
  桔年默然地坐在原位,看著韓述忍耐著等待蔡檢察官敘舊完畢,忙不迭地把她拉到了角落,焦急地低語了幾句,手向桔年所在的方向一指,蔡檢察官跟著他的手勢看過來一眼,搖了搖頭。韓述的聲音就大了起來,“我不管,我跟她一起走。”
  “小祖宗,你好歹也等這邊走完程序,把該問的話問完吧。”蔡檢察官安慰道。
  “那我等她。”這句話韓述是對蔡檢察官說的,眼睛卻看向桔年。
  這是,先前那個女警示意桔年進入韓述剛走出的小房間裏做筆錄。小房間的門在她進去之後關閉了,那是一個不到10平米的房間,隻有一張光禿禿的長形方桌和兩把椅子,其中一把坐著個四十歲出頭的男警察,瘦而精幹,臉頰上法令紋深刻。
  盡管是白天,房間裏窗簾緊閉,大燈沒開,隻有一盞台燈的光圈籠罩著長桌,桔年坐下,那女警就走了出去。
  大概是桔年一直低著頭,中年的警察安慰了一句:“你別緊張,因為死在台階下的人有可能是我們一個案子的嫌疑犯,你和剛才那個男孩子又是僅有的兩個在場的證人,所以有些事情需要向你了解。”
  桔年沒有說話,隻是在聽到那個“死”字時,難以察覺地抖了一下。
  “告訴我,你當時看到的事情。”
  桔年沉默。
  那是個經驗豐富的警察,大概是見多了千奇百怪的人和事,眼前隻不過是個怯生生的小姑娘,剛剛親眼目睹了一出慘劇,嚇得毫無頭緒也是再正常不過。
  “你不要怕,他已經死了。我姓黃,是負責這個案子的警員,你隻需要配合我,回答幾個問題就可以走了。剛才我已經從你的同學韓述那裏了解到了一些東西,我隻是想知道,在韓述趕到之前,也就是死者試圖傷害你的時候,有沒有跟你說過什麽,或者有什麽異樣的表現。”
  黃警察很滿意地看到,自己和顏悅色的態度起了效果,女孩緩緩地抬起了頭。
  “他沒有傷害我。”
  “什麽?”黃警官一下子沒有聽明白。
  “他沒有傷害過我,他是我的朋友。”
  女孩的聲音細而弱,但是卻非常清晰。
  “你是說,你跟死者是認識的?”黃警官臉上露出一絲驚訝。
  桔年說:“他叫巫雨。”
  她拒絕把跟她牽手走過往昔歲月的那個少年稱為死者。
  黃警官的筆飛快地在本子上記了一會,“你的意思是說,韓述說的不是事實,你跟死......巫雨是認識的,當時他並沒有傷害你。”
  桔年猶豫了片刻。
  “你為什麽不回答?”
  “我沒有說韓述說的不是事實,他看到的事實跟我看到的不一樣。”
  “哪裏不一樣?”
  “......”
  桔年進入房間好一陣子之後,黃警官這才認真打量眼前的這個女孩子,她給人的最初感覺太過溫良,以至於辦案豐富的他竟然沒有在第一時間發現她腳踝處白襪子上的指痕狀血跡。
  “你叫桔年是吧,你受傷了?”黃警官不動聲色地問。
  桔年搖頭。
  “你是跟韓述一塊到烈士陵園上呼吸新鮮空氣的?”
  桔年一怔,仍是搖頭。
  “那你為什麽會出現在那個地方?難道是巧合......我希望你最好能夠明確回答我的提問。我再問你一次,你為什麽會出現在那個地方,如果按你說的,你跟死者是朋友,是不是他跟你約好在某個地點見麵?”
  桔年的頭搖到一半,想起了對方的警告,正想回答,黃警官的手機響起。
  “你等一會,我去接個電話。”黃警官走出了小房間。
  這一等就是將近一個小時。
  當黃警官再次坐到桔年對麵時,臉色明顯比上一回凝重許多。
  “巫雨殺了人你知道嗎?”他開門見山地問。
  桔年的睫毛微微顫動了幾下。
  “林恒貴死了?”
  “你認識林恒貴?”黃警官眼神變得銳利。
  “我在那一代生活過幾年,附近的許多人我都認識。”
  “那你也知道林恒貴住在哪裏?今天早晨7點20左右,附近醫院接到要求出動救護車的匿名電話,在那個時間段你有沒有經過他的住處,看到了什麽?”
  桔年終於抬起頭正視對麵的人,她已經大概猜到了對方話裏的意思。“沒錯,是我打的電話。”
  “你怎麽發現受傷的林恒貴?據我們向附近的居民詢問,7點走右有經過他的商店門口,卷閘門還是關得好好的。當然,事實上門的鎖已經被破壞了,但是一個人如果沒有靠近那扇門仔細觀察,必定不會發現這點。你跟林恒貴來往並不密切,為什麽會在大清早去拉他的門?”
  黃警官的置疑並非毫無道理,桔年知道自己隻有據實以告。
  “我去找我的朋友巫雨,我擔心他會跟林恒貴起衝突。”
  “也就是說你知道是巫雨對林恒貴實施搶劫的?”
  “他沒......”她想說,巫雨不是搶劫犯,他隻是拿回屬於自己的東西,然而,在一個外人眼裏,在一個警察的眼裏,他搶了林恒貴,甚至殺了他,這是事實。就像一個妓女為了什麽出賣自己,這個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變得
  別人不需要知道那些苦澀的前因和回不了頭的艱難,他們隻要結果。
  “我不知道,巫雨沒有親口告訴過我他要幹什麽。”
  “那你從哪裏得知他的計劃。”
  “......我猜的。”
  黃警官發出了一聲笑。仿佛對一個拙劣謊言的不屑。“你猜的?你猜到他要搶劫,而且猜到搶劫的對象是誰,地點在哪裏,然後又準確的猜到林恒貴在門後流血將近死亡,再猜到巫雨窩藏在烈士陵園上麵?”
  她知道自己沒有辦法說服任何一個人。然而這就是事實,是她和巫雨僅有的默契。如果沒有了他,世界上還有誰會相信這荒謬的心有靈犀。
  “我了解他。他和林恒貴有宿怨,而且他需要錢。林恒貴不是什麽好人,他用卑鄙的手段騙了巫雨的錢。”桔年輕輕說道。
  黃警官再次細細打量桔年。一開始,他覺得這是個柔弱膽怯,一點風吹草動足以嚇得她瑟瑟發抖的女孩,然而從他第一句問話開始,她始終細聲細氣,話也不多,但每一個字都說得相當清晰,思路並不絮亂。沒有驚慌,沒有憤怒,沒有波瀾,沒有眼淚。在一連串的慘案麵前,她甚至表現出幾分木然,除了就正他提到巫雨時“死者”的代稱那片刻,大多數時候,她像在講述別人的平淡經曆。
  “好,就算我當你是‘猜到’發生了什麽事,在你知道巫雨的企圖,尤其是在你目睹了林恒貴受傷之後,你為什麽沒有報警?不但如此,你還在他藏匿的地點跟他碰頭,假如韓述沒有出現,是不是他就將要逃走,而且你會助他一臂之力,因為你們是朋友?你是個學生,應該具備最基本的法律常識,知情不報.包庇和窩藏犯罪嫌疑人也是一種犯罪。”
  桔年沒有再說話,她無話可說。如果可以,如果再來一次,她明知道這是罪,但仍然會助巫雨遠走高飛。
  從這個時候開始,不管黃警官提出任何問題,大多數時候她都是默然以對,談話一度陷入僵局。
  桔年喉嚨裏如火燒一般疼痛,這是提醒她仍然活著的證據。
  之前給她倒過水的女警敲門進來,在黃警官耳邊低語了幾句,黃警官一驚,再一次把桔年單獨留下。這一次,他們在外麵關門,桔年聽到了反鎖的聲音。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已是中午時分,跟黃警官同時進來的還有另外幾個警員。
  “謝桔年,我要你明確回答我,今天淩晨五點左右你在哪裏?”
  他如願以償地觀察到桔年的漠然出現了裂痕。
  “我根據你之前提供的電話號碼聯係到了你的父母,他們正在焦急地找你,也就是說,你昨夜整晚未歸,說,你當時在什麽地點,做什麽?”
  清晨五點.....桔年眼前猶如浮沙之中凸現出那具陌生的軀體,汗水的味道都清晰可聞,身上每一寸觸感,身下泛著黴味的床單,他汗濕而有力的腿,甚至還有自己蜷起的姿勢。她喘息一聲,艱難地閉上眼睛。
  “回答我!”黃警官喝了一聲,他的表情已不再向麵對一個知情者,而是在真正的罪犯麵前的淩厲。
  “我昨天晚上喝醉了......”
  “你還在撒謊?林恒貴已經在醫院蘇醒,他很明確地告訴警方,搶劫並傷害他的人除了巫雨,還有一個女孩,當時天還沒亮,他隻看清楚了巫雨,但是他非常肯定地說另外一個人就是。隻有你經常跟巫雨在一起,而且你們曾經在幾年前跟他起過糾紛,當時是你親手用汽水瓶砸破了他的腦袋,是不是!”
  “不可能,我當時絕對不在現場,如果林恒貴連那個人的臉都沒有看清楚,憑什麽證據斷言是我?假如是我,我何必再去救他?”
  桔年從一直坐著的位置站了起來,很快又被身邊的女警按了下去。
  “我是恨林恒貴,他......他曾經......但是如果我知道巫雨昨天晚上會做傻事,如果我來得及,我一定會阻止他!”
  “你右腳襪子上的血手印是林恒貴的吧,當然,你不承認也不要緊,你很聰明,也許你知道犯罪現場留下了你的指紋和腳印,所以你特意在兩個小時候回去以一個施救者的姿態打了個電話,你沒想到林恒貴真的命那麽大活了下來;也有可能是你對自己做出的事感到後悔,良心發現想要補救......”
  “這些都是你的猜測,事實上我沒有那麽做!”變故一波接著一波,噩夢紛至遝來。桔年還沒有辦法接受巫雨的死亡,卻驚聞自己竟然成了殺人凶手的嫌疑人之一,饒是她心中百般成灰,然而一個十八歲剛過的女孩,此情此景,如何能不驚?
  “人在做,天在看。你們自以為天衣無縫,其實破綻百出。五點之前,附近有早起的菜農曾經見到巫雨拉著一個女孩子在林恒貴家附近的小路上出現,這證明林恒貴並沒有說謊話,犯案的並不止巫雨一個人。就在不久前,我們的人找到了那個菜農,他還記得你,雖然不能確定,但是他說過,那個女孩的頭發及腰,背影跟你非常相似。”
  桔年聞言一震,“她......”她怎麽會不知道那個人是誰,她想不到巫雨在那個時候也竟也帶著她,他口口聲聲說不願意桔年跟她冒險,但她就可以嗎?
  “她?她是誰?!”
  沒有人知道巫雨和陳潔潔的事,他們背光的戀情隻有桔年知曉,當然,還有一知半解的韓述。是桔年幫著他們苦苦地瞞,生生地傳。
  “黃警官,你也說過了,包括林恒貴在內,沒有人能夠確切無誤地證明當時那個女孩就是我,林恒貴跟我有過糾紛,在沒有看清對方的情況下自然會想當然地說出我的名字,至於長發,長發的女孩子有很多,身材跟我相仿的也不在少數......”
  黃警官跟身邊的人交換了一個“看吧,我就說過她很狡猾”的眼色。不急不慢地說道:“難道長發及腰,背影跟你相仿,跟巫雨交好,想至林恒貴於死地的正巧還有另外一個人?”
  桔年張口欲言,然而卻發不出聲音。
  “你要知道,即使這些是間接證據,但是你留在林恒貴商店裏的指紋和腳印將會是最直接的證據,憑一係列的東西所形成的證據鏈條,定你的罪並不是難事,所以,你最好能告訴我,你昨天晚上在哪裏?”
  桔年的指甲插進了掌心的肉裏,這是怎樣一個荒誕小說的藍本。
  “甜蜜蜜,我昨晚上留宿的旅社叫甜蜜蜜,就在G大南大門附近,今天早上大概七點左右我從那裏出來,如果不信,你們可以去查。”她的頭漸漸垂下,幾乎要緊貼胸口,那是她的恥辱,不願掀開的記憶。
  韓述在外等待了幾個小時,如熱鍋上的螞蟻。好不容易終於等到了被他鬧著去詢問情況的蔡檢察官回來,迫不及待地湊上去就問,“怎麽樣了,幹媽,為什麽她在裏麵那麽久?你不是說,沒有什麽問題,打聲招呼就可以走了?”
  蔡檢察官蹙眉道:“你這孩子大呼小叫什麽。”她說著又壓低了聲音,“那女同學跟你很要好?她走不了了,剛才我問了刑偵隊的副隊長,她很有可能跟今天淩晨烈士陵園附近的一起搶劫殺人案有關聯。你今後可得遠著她一點。越大越不懂事,盡跟些不清不楚地人來往......”
  “什麽呀?”韓述不敢置信地笑了一聲,“幹媽你聽錯了吧。”
  “這事能開玩笑嗎?被搶的人差點沒命,就是她跟今早被你撞到那個嫌犯一塊犯的事,你知道當時你有多危險嗎?謝天謝地沒有出事。”
  韓述開始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不可能的,絕對不可能,昨天晚上她跟我在一起呢,一晚上都在我身邊......”
  “你說什麽?”蔡檢察官一愣,忙看了看四周,然後很快把韓述拖到走廊上一個相對僻靜的角落,輕聲嗬斥道:“你胡說什麽呐,你昨晚上怎麽會跟她在一起,這話不能亂說!”
  “真的,幹媽,我沒騙你,她確確實實跟我在一起。”韓述眼睛都紅了,“你去跟那些警察說,他們懷疑錯人了,是誰也不能是她啊,他們不信,我可以給她作證。”
  “你晚上不回家,跟一個女孩子在一起幹什麽......你們,你們......”蔡檢察官的臉變了顏色,尤不敢置信。
  韓述別過臉去,沒有否認,燒紅的耳根證明了她的猜想。
  “就你們兩個人......韓述,好啊你,你才多少歲,就跟那些不三不四的女孩子胡搞,你......”
  “她不是不三不四的女孩子。”
  “她要是潔身自愛,小小年紀會跟你......哎呀我的天,讓我怎麽說好......”
  “她喝多了,是我非要......我非要......她是不肯的......”韓述聲音越來越小,薄薄的臉皮幾乎要滴出血來,牙齒反複咬著自己的下唇。
  蔡檢察官呆了三秒,領會了他話裏的意思之後,當下氣得渾身發抖,端著手裏的小皮包沒頭沒腦地就朝寶貝幹兒子的身上打,“你這死孩子......你真要氣死我......我沒有孩子,就當你是親生的,看來是錯了,三個大人把你給寵壞了......你怎麽幹出這種事......”
  韓述狼狽地躲著,也不敢鬧出太大動靜。
  “我管不了你了,這事要是被你爸知道了......”
  “別啊,幹媽。”韓述慌了神,一把拽住蔡檢察官的小皮包,“幹媽,你對我最好了,你可不能不管啊。”
  蔡檢察官的一口氣許久才順了下來,她畢竟不是個平庸的婦人,短暫的震驚失態之後,她的職業素養讓她不得不冷靜。
  “韓述,我再問你一次,你說的都是真的。”
  韓述知道這件事的重要性,雖然愛麵子,也不得不支支吾吾地把昨晚的事情省略了若幹“細節”之後對幹媽複述了一遍。“她真的整晚在我身邊,我一直抱著她來著。早上醒來都快七點了,她不可能是警察的嫌疑人。”
  蔡檢察官啐了一口,“我說韓述啊韓述,你是誰,你是韓設文的兒子,別的孩子法盲也就算了,你也能犯這糊塗?先別說裏麵的事那女孩逃不逃得了幹係,要較真起來,你可是......犯法的啊。”
  不管平日工作裏再鐵腕冷厲,嫉惡如仇,麵對視若己出的幹兒子,蔡檢察官那句“強奸”怎麽都說不出口。
  韓述說:“我知道我做錯了,但我是真的喜歡她。幹媽,以後我是要娶她的,她不能出事。你告訴我,我要怎麽給她作證,怎麽樣我都肯的。”
  “你肯,你半個字還沒說,你爸就得扒了你的皮!他這輩子什麽都可以沒有,唯獨一張臉不能讓別人抹半點黑,你都忘了他平時怎麽教你的。你先告訴我,那女孩對你有沒有意思......別跟我裝蒜......不知道......你......要是她告你,不管能不能告成,你就等著你爸在氣死之前先打死你,剩你媽一個人上吊吧。”
  “我現在管不了這個,先得讓她避過那髒水。”
  “你不能作證!”
  “為什麽?你要我為了我和我爸的麵子袖手旁觀?那我還是人嗎。”
  “你懂什麽,你不要麵子,那姑娘能不要?她跟你過一晚上都不是情願的,這事一捅開,你讓她還有什麽尊嚴?她可是個十八歲的女孩子啊,韓述,你想過這一點嗎?剛才你說,她是謝茂華的大女兒,小時候被送走那個?謝茂華我記得,他是什麽人......他能容得下這樣的女兒......你爸能容下......亂了亂了,總之一句話,韓述,證明她不在現場,不一定非得本人作證,你不考慮你自己,也得考慮到她,我會跟她談,再想想辦法.....”
  “幹媽,你得幫我們啊。”
  “你們?”蔡檢察官無奈地笑,“果然是有了媳婦忘了娘,我怎麽就攪上了你這事。”
  
  第四十二章 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
  台燈的光徑直打在桔年的臉上,強烈的亮度讓她掙不開眼睛,在她說出了甜蜜蜜的地址和一麵之緣的旅社老板容貌之後,包括黃警官在內的幾個警員在另一角展開了低聲的討論。她聽不見,也無力去聽,整個人臨近虛脫。她想,她要不就現在死去,要不就直接崩潰發狂,都不失為一種解脫的好方式,最不濟,那就昏倒吧。可是不行,不管她再怎麽覺得自己撐不下去了,下一秒,她還在撐著,思想.身體,記憶,每一種細小痛楚的蠶食都如此清晰。
  她感到有人走到了她身邊,微微扭開了台燈照射的角度,然後又是一陣絮語,有人走了出去,有人留了下來。
  她用了很長的時間讓疼痛的眼睛去適應光線,房間裏不再有穿著製服的警察,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靜靜坐在她身邊的女人。
  那是蔡檢察官。
  “累了吧,先吃點東西,喝口水也是好的。”
  桔年這才發現自己的手邊擺著一塊蛋糕和一瓶牛奶,她幾乎是一口氣喝幹了牛奶的最後一滴,大口咀嚼著甜蜜的蛋糕時,她差一點吐了出來,然而當食物順著喉嚨下咽,活著的感覺又一點點回來了。
  她為此感到淒涼,原來刻骨的絕望和極致的悲傷,也不能組織饑餓的感覺。
  她活著,誰讓她活著。
  “桔年,我能叫你桔年吧。”蔡檢察官的聲音如此溫柔,這就是大院裏那個人所周知的雷厲風行的女人?
  桔年沒有回答,叫什麽都沒有所謂了.
  “他們都出去了,我要跟你單獨談一談,不是以職務的身份,而是以一個長輩,你願意嗎?”
  桔年咽下了最後一口東西,憋紅了臉開始猛咳,蔡檢察官輕輕為她撫背。
  “桔年,你和韓述的事情,他都跟我說了。韓述那個渾孩子,從小沒吃過苦頭,我們寵壞了他。我也是女人,他對你做的那些事,我聽了也恨得牙癢癢。但是,說到底韓述心裏對你的情義是真的,我看著他長大,他一直是個好孩子,就算偶爾犯渾,也是少不經事,絕對不是玩弄感情的人,他順心慣了,我沒看過他為了什麽人那麽上心......”
  “蔡檢察長,你有話直說吧,那些......剛才那些話不必說了。”
  “你知道我?你離開大院的時候還小,長大變得那麽標致,我都認不出來啦。我跟你爸曾經是同事,你可以叫我一聲蔡阿姨。我要說的是,事情已經發生了,雖然不如人意,但是總要有個解決的辦法,尤其是你現在又麵臨這種事情......韓述非要給你做時間證人,我看了一下你剛才的筆錄,你還沒有說昨晚是跟他在一起的,在這點上,我真的很感激你。我也知道,像你這樣自愛的女孩子,把那些事情袒露出來是很痛苦的一件事情。再說,你爸媽都是正派的人,要是他們知道,心裏會怎麽想?”
  蔡檢察官提到了桔年的爸媽,桔年心裏滋味難辨。蔡檢察官坐在她對麵,麵色和藹,柔聲細語,多麽像一個母親,可惜她的母親不是這個樣子,最怕被人戳脊梁骨,她偏偏闖下了這樣的禍,注定做不成他們的好女兒。然而,警方已經在幾個小時前打電話聯係了她的家人,直到現在,他們也沒有出現。
  就算是趕過來給她一耳光也未嚐不可啊,但是沒有,沒有人來。
  “桔年,我想你也是一樣,希望付出最小的代價擺脫這個困境,韓述作證那並不是一個好主意,不管是對你還是對他。你提到的那個旅社老板,我會盡快找人跟他聯係,這方麵我的熟人不少,你可以放心,我知道你是清白的,也會努力想辦法為你脫罪。”
  見桔年不語,蔡檢察官從袋子裏拿出自己從最近的百貨商場買來的一套女孩衣物,內衣鞋襪一應俱全。
  “看你的樣子也夠糟糕的,穿在身上怎麽會舒服?這事一時半會沒法解決,我跟他們說了,讓你把衣服換換,休息一下,畢竟是女孩子,又不是鐵打的。部分衣物他們要拿去作為證據檢驗......去吧,桔年,別跟自己過不去,換衣服的地方是女警的臨時浴室,順便把身上洗洗......”蔡檢察官柔聲說完,把東西輕輕放在桔年懷裏。
  桔年難以察覺地勾了勾嘴角。“你怕我告他?”
  她的聲音太低,蔡檢察官起初沒有聽仔細。
  “什麽?”
  “你說了那麽多,讓我換洗,無非怕我告韓述強奸吧。”
  韓述是幸福的,總有人在為他奔走。有些東西,有人有,有人沒有。有人求而不得,有人棄若弊屣,如果一定要給個解釋,那就是命。
  “你要告他嗎?”畢竟見慣了風浪,蔡檢察官驚訝之餘卻紋絲不亂,心平氣和地問了一句。
  桔年一字一句地說:“我不該告他嗎?”
  蔡檢察官沉默片刻,笑了,“你是個聰明的女孩,不枉費韓述中意你。既然如此,桔年,我也不怕跟你挑明了說,我們國家的性犯罪法律存在很多的尷尬和盲區,就算你存心要告,如何舉證?你說你在非自願的情況下跟韓述發生了關係,但是除了你,誰知道,你身上有傷痕嗎?至於喝了酒,神誌不清,那酒是不是你自願喝下去的呢?你跟著韓述上車.進旅館,有過掙紮嗎?發生關係的中途你有沒有清醒,有沒有反抗?韓述能不能理解為你是情願的?如果不是,你怎麽證明?”
  “蔡檢察官,你要告訴我,法律了幫不了我是嗎?”桔年微微一笑。
  “孩子,法律是個準繩,但它不是上帝。你告不贏的,韓述家裏的情況你也知道,那樣的結果除了讓你身敗名裂,讓你父母更加難受,讓你一而再再而三掀開自己的傷疤之外,沒有任何好處。看在他有心悔過,看在他對你一片赤誠的份上,桔年,放過他,也放過你自己。”
  桔年看向蔡檢察官的眼神是空洞的,她們對望,蔡檢察官卻覺得那雙眼睛穿過了自己,看向另一個世界。
  良久,桔年並沒有推開手中的衣物。蔡檢察官心裏一鬆,她知道自己說服了這個女孩。
  “你喝醉了,害怕父母責罵不敢回家,強撐著上了計程車,住進了甜蜜蜜旅舍,近七點才離開,因為擔心巫雨,找到了林恒貴的小商店,打電話救了他,然後在烈士陵園找到巫雨,你勸他自首,他拒絕,你們兩人爭執了起來,在網吧玩了通宵遊戲的韓述,到郊外透透氣,看到同班同學,擔心你一個女孩子出事,跟在背後上了烈士陵園,發現要逃跑的巫雨,因此上前阻止,巫雨病發,失足從樓梯上滾落,這就是全部的事實。”
  也許是命中注定如此,甜蜜蜜的老板在事發當天不知去向,據說他本來就是個好賭之人,賭癮發作,跑到某個據點一泡就是十天,不輸掉身上最後一分錢是不會回來的。
  在案件的最關鍵證人被找到之前,由於巫雨已死,作為8月14日淩晨林恒貴搶劫案的唯一嫌疑人,桔年被公安機關以涉嫌搶劫罪向檢察機關報捕。經調查對比,她的指紋.足跡以及沾染了林恒貴血跡的襪子均與犯罪現場采集到的吻合,再加上附近菜農在罪犯辨認程序中,輕鬆將桔年的背影從一幹同齡女孩子中辨認出來,還有林恒貴在病床上言之鑿鑿的指認,桔年的情況不容樂觀。而與此同時,蔡檢察官始終不遺餘力地動用自己的人脈協助警方尋找那個旅舍老板,除了韓述和桔年,沒有人知道她為何對一個並不熟悉的少女嫌犯如此盡心。
  拘役期間,韓述數次要求探視桔年,均遭拒絕。他不斷地往裏麵送的衣物.日用品.書籍.信件......每一樣都原封不動地被退了回來,除了一張由方誌和拍攝的羽毛球比賽頒獎時的照片,照片上有韓述.桔年.巫雨和陳潔潔。
  韓述間接聽說,陳潔潔再次離家出走,還沒來得及離開G市,就被家人抓了回來,很長很長一段時間,再也沒有人見過她,誰也沒有她的消息,她像是一滴水從人們視線裏蒸發了。
  一個月後,蔡檢察官和警方苦尋未果的旅館老板意外地主動找到了警方,他說他聽家裏人提起了這件事,並且同意為此案作證人。此時,案子的取證工作基本結束,不日在市城西區法院正式庭審。
  在開庭之前,韓述始終放不下心頭大石,反複追問蔡檢察長,“幹媽,他可靠嗎?”
  蔡檢察長說;“那家夥是個狠主,眼裏隻有錢。不過你放心,該給的我都打點好了,他也初步承認那天早上確實跟桔年打了聲招呼,還留有印象。”
  庭審當天,來的人並不多。就連桔年的父母雙親都沒有一個人到場,從桔年出事那天起,他們就對外宣稱從此跟這個女兒斷絕關係,就當她已經死了。這不過是一個一無所有的邊緣少年搶劫庸碌的小商店老板,捅傷人之後,在潛逃過程中失足摔死的平凡案件,刺激不了眼球,在每日報道公雞生蛋之類的新聞小報上也沒有占據多少位置,剩下來的桔年本來就活在被人遺忘的角落,除了她人大新生的身份曾經短暫地引來過議論,人們很快就忘記了這件事,或者從來都沒有記得過。
  那裏麵的愛恨.爭執.不舍.欲望.血淚在大大的世界裏是多麽微不足道。
  經曆了一個月的拘留,桔年孤零零站在被告席上,給人唯一的感覺就是“淡”,淡的眉目,淡的神情,淡的軀體,你看著她,明明在整個法庭最焦點處,卻更像灰色而模糊的影子,好像一陣風,就要化成了煙。
  這前一切繁瑣的程序如走馬燈一般,審判長宣布合議庭組成人員及書記員,公訴人.辯護人.鑒定人名單和各方權力,控辯雙方陳訴。
  據年並沒有請律師,她的辯護人是蔡檢察官出麵為她安排的一個年青人。辯護人跟公訴人就雙方最有爭議的地方,也就是8月14日淩晨五點左右這段時間,桔年是否有確切不在場的證據這一點展開了辯論,然後經法庭允許,甜蜜蜜旅舍的老板出現在證人席上。
  “張進民,請問1997年8月14日上午七點左右,你是否親眼看到本案被告謝桔年從你所經營的甜蜜蜜旅舍門口走出,並且確認她於前一晚入住該旅舍後,一直未曾離開。”
  那個叫張進民的旅舍老板眯著眼睛看了桔年許久,“有點像。”
  寥寥無幾的旁聽席上也傳來了細碎的低語聲。
  “怎麽回事,什麽叫‘有點像’。”韓述緊張而困惑地抓住了幹媽的胳膊。
  蔡檢察長也流露出些許困惑。
  “有點像?在之前你給公安機關的口供中,不是曾經確認自己確實跟被告打過招呼,互道早安?”
  旅舍老板幹笑兩聲:“凡是早上12點之前從我的旅館走出去的人,我都會說聲‘早啊’。”
  “我再問一次,你能夠確定她當時在那個時間曾經從你的麵前走過嗎?”公訴人問道。
  韓述屏住了呼吸。
  “每天住進甜蜜蜜的人沒有一百也有幾十,來來往往的,附近是大學,這個年紀的小姑娘也有不少,哪能每個都記得清楚,百分之百的包票我可不敢打。”
  被告席上的桔年也慢慢繃直了腰,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個叫張進民的男人。
  “那你的旅舍是否有相關的住宿記錄?”
  張進民又是一笑:“哈哈,我那地方,別人就看上了不用記錄。不過非要記的也不是沒有,那一晚我看了看,沒有單獨入住的小姑娘。這個警察也知道。”
  “你的意思難道是,你沒有辦法確切證明8月14日早上7點從你麵前走過的人就是被告席上的謝桔年本人。”
  似乎過了一個世紀,張進民答道:“確實沒有辦法保證。”
  桔年好像聽到自己的喉嚨裏有過一聲嗚咽,來不及發出來就死在了心裏,緊緊纏住的手指一根一根的鬆開。
  旁聽席的角落裏,坐著兩個衣著光鮮的中年男女,桔年的記性非常好,她仍能夠回想某個生日的聚會上,這對不見了愛女的父母從樓梯上飛奔而下的瘋狂和焦慮。
  桔年明白了,不是她,就是她。
  這個命運的選擇題從未終止。
  所以張進民忽然沒有辦法證明。
  ......
  韓述幾乎立刻就要站起來。身邊的蔡檢察官死死地壓住了他。
  “幹什麽。”她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
  “她是無辜的,我不應該聽了你的話!”韓述一頭一臉的汗。
  “來不及了,你現在的話法庭能采信嗎?”
  “她會坐牢的......”眼淚毫無征兆地滾落。
  “韓述,理智點,控製住你自己,別衝動。想想你爸爸,想想你的前途,你的將來......”
  韓述的姐姐韓琳在比利時大學畢業,一聲捕吭地嫁給了當地人,迅速地懷上了孩子,並且宣稱要從此做家庭主婦。這讓一直以女兒為傲的韓院長一夜之間增添了不少白發。他曾以為女兒繼承了自己所有的優點,最能接下他的衣缽,但是從小優秀無比的韓琳卻出其不意地傷透了他的心,竟然懷上了孩子,才讓父母得知她已嫁人。就是開庭這天的早上,韓述出門前,聽到爸媽在房間裏交談。媽媽寬慰韓院長別氣壞了身體。韓院長的聲音仿佛老了好幾歲,他說:“還好我們還有小二,那孩子這幾年越來越像我了。”
  韓述從來沒有從父親嘴裏聽到這樣的話,那是他十八年來頂著父輩的壓力和姐姐的光環第一次得到的肯定,他覺得,從小到大自己竭力地做一個出色的人,付出的所有代價都不是苦的。隻要桔年沒事,那他的人生就是一個完滿的小宇宙。
  “韓述,你別動,別做讓自己後悔的事......”
  幹媽還說了什麽,好像說了許多,好像再也沒有開口。
  諾大的法庭,一切的人和道具都如照片裏模糊的背景,隻有當中一個點是鮮活的。桔年。
  這一刻,韓述忽然無比渴望著桔年看向他一眼,隻要一眼,一個眼神,甚至不需要對白,他就有了顛覆一切的力量和拋棄所有的理由。
  然而她沒有,他知道,一秒也沒有。
  雖然她明知道他就在那裏。
  辯護人尤在堅守職責地為桔年開脫。
  “甜蜜蜜那樣的旅舍,很少一個女孩子會單獨入住,當晚真的沒有旁人能夠證明你在那裏留宿嗎?謝桔年,你再仔細想想。”
  法庭上鴉雀無聲。
  桔年空洞而清晰的聲音在當中回蕩。
  “我不記得了。”
  韓述的背頹然靠在了椅背上,久久地閉上了眼睛。
  一周後,法庭正式宣判,謝桔年脅從搶劫與包庇罪名成立,判入獄五年,剝奪政治權力一年。
  彼時,謝桔年十八歲零二十七天。
  過去種種譬如昨日之死。
  韓述沒有參加那一天的開庭宣判,雖然幹媽一再保證會想法子讓謝桔年從輕量刑。
  他一個人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逛啊逛,不知怎麽地,竟到了百貨商場,在售貨員小姐的殷勤招呼下,買了一雙白色的帆布鞋,6碼。
  出了商場,陰天,有一絲風,這是他最喜歡的天氣。
  方誌和給他打來電話。
  “韓述,最近在家裏悶壞了沒有?快開學了,我們打算一起找個地方聚聚,開心一下,你來不來?”
  韓述單手打開鞋盒,撫摸帆布上特有的粗糙痕跡。
  天上下了一滴雨,該死的,變天了。
  他順手將鞋子拋進了路邊的垃圾箱。
  “來,開心的地方怎麽不來,你們在哪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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