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沒有人像我一樣

(2008-11-28 15:42:51) 下一個
  第一章 圖圖
  “如何讓我遇見你,在我最美麗的時刻。”
  這是圖圖寫給我的第一封也是唯一一封情書裏的一句。
  雖然我知道這句話並非圖圖原創,而是出自一位很有名的女詩人的詩,可是每次想起,仍然唏噓。
  圖圖遇見我時,我們真的都在最美麗的時刻,最肉麻不堪又最燦爛奪目的青春年華。
  她是我的初戀。
  那時候,我還是電子係一個不務正業的學生,每周都有幾天扔下功課,去市中心一間酒吧賣唱。一把吉他,一把還過得去的嗓子,是我表演工具的全部。
  後來,慢慢有誌同道合的人加入進來,先是張沐爾,後是怪獸。
  怪獸是貝斯手,張沐爾司鼓。
  我們組成一支叫“十二夜”的樂隊。
  那不是一間很有名的酒吧,演出場所也很不專業。簡單說,就是不可能每次都有鼓,也不是時刻要用到貝斯。所以大多數時候我仍然是孤單一人,撥幾個簡單的和弦,唱一些或流行或過時的歌曲。
  其實酒吧唱歌收入並不高,我在乎的也不是錢,而是那種可以在黑暗處低吟淺唱的感覺。
  那種又喧囂又孤單的感覺,無限接近自由。
  在那個所有人都各懷心事的地方,其實沒有人在意你的悲喜,他們聽到的隻是歌聲。如果運氣好,當然他們偶爾回憶其人生中的這一刻,會忽然想起,有個人在寂寞空曠的背景裏這樣歌唱;他們會想不起這個人的樣子,但那遙遠模糊的歌聲,會讓他們惆悵。
  這就是我心裏的音樂,它或許永遠不能像衣食住行一般讓人念念於心,卻可以暗中記錄人生的全部時光。至少,當我回憶起每一段光陰,都會有音樂作背景。人生是這麽動蕩不安的長路,隻有歌聲可以讓人休憩——後來我會刻意地把每一段日子用樂聲標誌,好讓自己不至於遺忘。
  比如,遇見圖圖的那天,在我的記憶裏,標誌為: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
  因為她的到來實在排山倒海,陰差陽錯,命中注定的,我躲不了,當然,也不想躲。
  也可以說,她一直都在,她是這間小酒吧的常客。我以前也模糊看到過她,但當時她和一般喜歡泡酒吧的女生沒什麽兩樣,穿著入時,眼神浮華,總是和一些看上去不太像好人的男生廝混。
  我對這樣的女生曆來不感冒。那時候我二十一歲,對愛情有自己的期待。我固執地認為我將來的女友會是那種古典型的女孩,黑頭發、黑眼睛,開朗善良溫柔,當然,也很漂亮。
  在我遇見圖圖那天以前,我對所謂命運,一無所知。
  我的工作時間從八點開始,斷續唱三個小時。然後,酒吧老板請我喝上一杯,結給我當晚工錢。那天我低著頭喝一杯橙汁,夜已經有點深了,酒吧裏的音樂換成勁爆的舞曲,襯著燈光掩映下光怪陸離的人臉,我居然有些昏昏欲睡。
  把我吵醒的是酒杯碎裂的聲音,人聲一下變得尖銳起來。有人打起來了!有人跑,有人拉架,總之混亂不堪。這在酒吧裏是常事,我已經見慣不怪,第一反應是去找老板結工錢,當我好歹背著吉他衝到吧台,正聽見一個男人尖聲叫囂:“你就這麽走?你敢走?你走了老子殺了你全家!”
  黑暗裏不是特別看得清楚,不過我還是看到,他圓圓的腦袋被一杯來曆不明的液體襲擊,他所剩不多的頭發被那些液體粘成一團,非常有趣。
  既然有趣,我當然是要笑的。
  吃了虧的家夥馬上把矛頭指向我:“你笑什麽?你敢笑?你和她是一夥的?”他揮一揮短粗的胳膊,幾個人向這邊包抄過來,我看情形不對,顧不得多想,一記右勾拳,利索地放倒一個。
  我還沒來得及為自己衝動的行為後悔,已經看到圍過來的其中一個掏出彈簧刀。我推翻身旁的桌子,桌上的酒瓶碎了一地,酒吧裏的客人開始尖叫。那人閃過,握著刀朝我撲過來,我握緊拳頭已經做好火拚準備,可是這時有人拉住我的衣袖,聲嘶力竭地在我耳邊喊了一聲:“快跑!”
  然後,她拉著我開始飛奔。那是一隻柔若無骨的小手,拉得我心裏一激靈,我就這樣背著我的吉它,笨手笨腳,腦子短路地被那隻手牽跑了。那幫人罵罵咧咧地追出來,劈裏啪啦的腳步聲亂作一團,身邊的人喘著粗氣一迭聲地問:“跑不掉怎麽辦?”
  怎麽可能跑不掉?
  對這裏的每一條小巷我都熟悉。我拉著她迅速拐進一條人跡罕至的巷子,走到深處穿過一個廢棄的門樓,往出一拐,就是車水馬龍的大道,明亮喧嘩,安全無比。
  我們停下來喘氣。她彎著腰,雙手按著膝蓋,精疲力竭的樣子。
  說實話我也累得夠嗆,不過,我終於有閑心打量她。首先,她是個女的。其次,她很扛凍,夏末的早晚已經有涼意,她卻還穿著短裙,露出兩條勻稱好看的長腿。
  看在腿的份上我決定對她客氣:“你還好嗎?”我事務性地問。
  她不答。
  “你還好嗎?”我提高聲音。
  她忽然抬頭瞪著我,是那種直愣愣的瞪,她的眼睛水波瀲灩深不見底,我一下呆住。
  “真的安全了?”她問,怯生生地,帶點試探的意思。
  得到我肯定的回答之後,她呆了一兩秒,開始揚聲大笑。我從來沒見過一個女生笑得那麽放肆,她一邊笑一邊揉著自己的腿,一邊還不忘了上氣不接下氣地嘲弄:“哎,你覺得我給那個矬子設計的新發型酷不酷?”
  “喂,”我覺得我有必要弄清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你是誰?叫啥?幹啥的?那群人為什麽要找你麻煩?”
  她一下收斂了笑容,變得倍兒嚴肅。
  “你不認識我?”她指著自己的鼻子,“你確定?”
  我確定。
  她呆了一刹,判斷我是不是在尋她開心。然後,總算搞清楚狀況了的她一臉不解:“那你幹嗎去惹他們?你幹嗎救我?”
  我發誓,我不是故意的!我全部的錯誤隻在於我太有幽默感,以至一不小心就掉進了命運早就給我刨好的陷阱。
  “我還以為你也看上我了啊,老天。”她白癡兮兮地感歎,“哪曉得你沒有!”接下來她用力拍下我肩膀,“敢情,你是個好人啊!”
  我靠!
  我差點立刻轉身把這個自我感覺超好的不良少女留在原地吹風,可陰差陽錯地,我沒有。相反,我和她開始沿著馬路牙子慢慢走,她其實仍然沒有從剛才奪命的奔跑裏回過神來,我猜她是那種越緊張越多話的人,有些語序混亂,詞不達意。
  然而盡管如此,我終於也慢慢弄清了,她叫什麽,是幹什麽的,當然還有那群人為什麽要收拾她。
  實在是有些戲劇,但她卻是真實地進入了我的生活。
  “叫啥?”我把好奇心按了又按,還是忍不住問道。
  “我叫圖圖,圖畫的圖。我在市一職高讀書,讀會計,大概,因為實在我也搞不清楚我在讀什麽。”
  以上就是她的開場白,很迷糊,很有圖圖特色。但是她的確很漂亮,當我驚魂稍定,可以用一個男生看女生的眼光正確地衡量她時,不能不這麽承認。她穿一身黑,後來我就再也沒見過任何一個女孩把黑色穿得那麽有型,她的腕上誇張地戴著一串黑曜石的長手鏈,她不斷舉起手把前額的頭發撥開,樣子真是明麗。
  “你也曉得的咯,職高有什麽書好讀?男生閑著沒事就評什麽‘四大美女’,我是其中一個,而且,”她有些得意地補充道,“也是最漂亮的。”
  “然後那些男生就會為了爭我打架。其實他們也不見得有多喜歡我,但是就是喜歡爭,爭這些,好有麵子麽?不過,反正啦,我已經習慣男生們為我打架,他們一天不打我都覺得閑得慌,覺得人生特沒意義,真的。”
  “虛榮。”我評價。
  “虛榮就虛榮咯!”她滿不在乎,“人生不就來場虛的嗎?”她昂著頭在晚風裏走,像一頭驕傲的鹿,臉上是不屑於對任何人解釋的淡然。“你覺得今天這樣打架很可怕?其實呢,那幫流氓也是來虛的。我不就花了他幾千塊買了件吊帶嗎?花了他的錢他就以為可以把我怎麽樣?殺我全家,我都不知道我全家在哪裏,真謝謝他哦。”
  “幾千塊的吊帶!小姐!”我抓狂。
  她很敏感地轉過臉:“小姐?你說我是小姐?你嘴巴放幹淨點!”大概是我無辜的表情使她馬上意識到自己防衛過度,她抓住我衣襟,有些自豪,又有些怯生生地屈尊跟我解釋,“其實他連我的手都沒拉過,真的。那種男人,我見得多了。”
  我輕輕地把衣襟從她手心裏抽出來。不管她多麽漂亮,我們真的不是一路人。
  沙優啦啦,就此別過。
  我背著我的吉他快步走,尋找62路站牌,我們學校在數十公裏外郊區,公車就這一根獨苗。可她牢牢地跟著我,我不得不回頭建議她:“你自己回家好嗎?”
  “回家?”她笑起來。“你說我爸家還是我媽家?我爸家在沈陽,我媽家在重慶。”她手插腰,居然帶點挑釁的味道,“或者你說宿舍?對不起,我的室友剛剛把我的東西扔出來,因為她的男朋友在追我。”
  我不敢置信地看著她,她帶著一臉嘲弄的表情看著我。她的臉上沒有一絲痛苦的痕跡,我有點懷疑她在說謊。
  “咳,”我說,“我很抱歉,可是……”
  “可是你要錯過末班車了!”她輕快地說,“原來是個乖娃娃啊,錯過末班車回不了家了,我要媽媽……”她擠著眉毛,做出一臉哭相。
  我又不是小孩子,被你用激將法?正好過來一輛62,我連招呼也懶得再跟她打,腳一邁就要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你!”她在我背後喊,“你真不夠朋友!”
  誰和你是朋友?抱歉啊抱歉,我認識那個人嗎?我的一隻腳已經上了公車,此刻有人大力拽我的吉他,我一個重心不穩倒摔下去,接連幾個趔趄,靠著路邊的一棵樹才沒摔個仰八叉。
  再看看她,她笑容滿麵,對公車售票員做著“go go go”的手勢。
  公車開走了。我欲哭無淚。她依舊是那樣,似笑非笑用一種睥睨的眼神看我,好像是在問:“現在,怎麽辦?”
  我懊惱:“說吧,你到底想幹什麽?”
  “你救了我,你必須負責到底。”
  “我不該救你,我錯了,我改行不行?”
  “為時已晚。”
  我懶得理她,在馬路牙子上坐下開始檢查我的吉他。這可是我的寶貝兼吃飯家夥,剛才撞了樹撞了人還撞了牆,不知道有沒有傷筋動骨。我順手撥了一個《挪威的森林》前奏,還好,一切正常。
  “我聽過你唱歌,嗓子破點,感情還是有的。”她流裏流氣地在我身邊坐下,我挪開一點,跟她保持距離。
  “你剛才彈的那是什麽來著?聽著挺耳熟。”她沒話找話。
  “挪威的森林。”我盡量禮貌。
  “哦,這個我知道,那個什麽伍佰嘛!”她馬上又自我感覺良好地哼起來,“讓我將你心兒摘下,試著將它慢慢溶化……”
  “打住打住!”我忍無可忍,“這是Beatles的挪威森林,Norwegian Wood,你有點文化行不行?”
  “你有文化,你倒是唱啊!”她不甘示弱。
  唱就唱,怕你怎的。我拉開嗓門,第一句“I once had a girl”就把她震住。我暗暗得意。嘿嘿說實話,我彈吉他唱歌的樣子還是蠻帥的,被公認為“十二夜”樂隊裏最有女生緣的一個,小半年裏收到的情書也有好幾十封。
  她在黑暗裏看著我,我在她的眼睛裏看到那些熟悉的仰慕,臭屁地問她:“服不服?”
  “服個屁,”她居然說髒話,“唱這些世界上沒有三個人聽過的歌算什麽本事?要把別人的歌唱成你自己的,或者幹脆自己寫,那才高明!”
  “你這是明目張膽的嫉妒。”我說,“我要趕末班車回學校Happy,少陪了。”
  “末班車幾點?”她笑眯眯地問。
  “十一點半。”我看看表,還有五分鍾。
  “其實你不如給我再唱一首。”她提議。
  “為什麽?”
  “因為你的表壞了。”
  我這才仔細打量手腕上的老爺表,它跟了我已經三個年頭,雖然進過幾次水,可總體來說還算運轉良好。但是現在,可憐的它,表麵玻璃裂成幾塊,指針一動不動——看來是剛才那記勾拳的副產品。
  現在的回想起來,當時我居然不是很懊惱,相反,有一絲絲慶幸的感覺。那天就是這樣,我遇見圖圖,然後所有的事情便成為我們的相遇而準備,有點巧合,有點詭異,可是都隻是甜蜜的鋪墊。
  表壞了,時間就此停住。於是她留在我生命裏。
  像我這樣一個文藝青年,注定要為這樣的小資感覺付出些什麽。當我敏感地感覺到這一點的時候,我有些沒出息地感到不安,所以我決定往前走,走回家。
  她當然還是跟上來。
  我繼續走,她繼續跟。
  到第二個街角的拐彎處,我站住了。轉回頭,她歪頭,衝我嘿嘿地笑。看來,這姑娘今天是鐵了心要粘上我了。
  “你跟著我幹嗎?”我問出一句廢話。
  “再唱一首?”她走上前來晃晃我的胳膊,“可以點歌嗎?”
  我假謙虛:“我這破嗓子,算了。”
  “假謙虛。”她哼哼。
  哼完後,她自己開始唱。我們百無聊賴地在路邊且走且停,她也就斷斷續續哼了一路,一開始,隻是些零亂不成調的樂句,從這首跳到那一首,上一句還是我的太陽下句馬上變成周傑倫,七拉八扯的能力讓人歎為觀止。
  她什麽時候開始專注地唱一首歌,我已經記不清了。很可能,她隻會唱高潮部分,但是看得出她喜歡這首歌,所以唱的時候有種自己都沒意識到的專注。那種專注吸引我偷偷看她,她微微仰著臉,白皙的皮膚浸透著月光,眼睛裏居然有種聖潔的光芒。對,就是這個詞,聖潔,雖然今天看來無比誇張,但那千真萬確就是我當時的感受。我真心慶幸自己打出那一拳,因為,誰敢侵犯這樣一個美好的姑娘,簡直十惡不赦,不可原諒。
  在我記憶裏,那一刻簡直萬籟俱寂,我的天地裏隻有圖圖的歌聲,她認認真真地唱:“啊,如果不能夠永遠都在一起,也至少給我們懷念的勇氣,擁抱的權利,好讓你明白我心動的痕跡……”
  後來想起來,我就是輸在這首歌裏。那是林曉培的《心動》,可是被她一唱,馬上打上圖圖的標簽。那一刻我才發現她的聲音無與倫比,低音濃烈高音飄渺,有些微的喑啞,聽上去有些緊張,卻絲毫不損其魅力。
  感覺到我在用心聽,她的歌聲戛然而止。她偷偷瞟我一眼,甚至顯得有點尷尬,可嘴上還是一如既往地強硬:“怎麽樣,我隨便哼哼都比你強吧?”
  “你喜歡這首歌?”我岔開話題。
  她想了想。“其實,我是喜歡那個電影。裏麵的人都好可憐,明明相愛,可是不停地誤會誤會,猶豫猶豫,不小心一輩子就過去了,帥哥變成老頭子,害我在電影院裏哭死。”
  我沉默。我也看過《心動》,還記得影片的最後,張艾嘉在飛機上看著往日照片,過去一片雲蒸霞蔚,模糊了青春含笑的臉。很久以後我重看這部電影才恍然大悟,哦,原來痛苦是人生必經之旅,失去也可以作如是觀。
  可是直到今天我也沒告訴圖圖,《心動》也是我喜歡的電影。到底是為什麽我也不清楚,可能我是怕說自己喜歡有些刻意討好的意思,也可能是害怕她會認為一個喜歡看文藝片的男生缺乏男人味,總之當你喜歡一個人就會變得那樣患得患失,不可理喻。
  等她唱完,我有些愛憐地問她:“你累不累?”
  “用這種語氣跟我說話?”她把頭昂起來,“難道你想泡我嗎?難道你忘了我們今天晚上才認識的嗎?”
  天下最臭屁的女生!
  不過,我怎麽看她越來越可愛的樣子呢?
  “這樣吧。”她好像很努力地想了想,然後說:“你今晚救了我,我怎麽也要表示一下感謝才對,雖然我是個美女,雖然你救我純屬自願,雖然我不算是很有錢,雖然今天晚上我已經很累了,但是,我還是打算請你去喝豆漿!”
  喝……豆漿?
  這個感謝實在有點新奇。
  “怎麽?”她很奇怪地說,“難道沒有人請你喝過豆漿嗎?”
  “沒有。”我老實巴交地搖搖頭。
  “所以說,”她重重地拍我肩頭一下,“嚐試一下嘍!”
  她下力很重,我的肩被她拍地塌下去一塊,遲遲起不來,卻有些疼痛的甜酸感。體驗著這種莫名其妙的滋味,一向酷酷的我沒有對此表示任何反對,就跟著她去了。她拉著我的衣袖,虎虎生風地走在前麵,長長的頭發在腦後隨意地挽成一隻好看的髻,露出光滑的脖頸。那時候我也算學校裏的名人,憑借吉他贏來過好些女生的關注,但我畢竟、真的,還從來沒有戀愛過。這樣被她一拉,我好像被拉進了夢境,不知道自己到底是醒著還是夢著,我猜我的樣子看上去一定傻得夠嗆。
  不出一站地我們果然看見了一座城隍廟小吃,看來她還真的像她自己說的那樣,輕車熟路。她繼續輕車熟路地走到櫃台對女服務員說:“兩杯豆漿。”神情就像她是要的兩杯燕窩那樣大方自如。
  我已經找了個盡量偏僻的桌子坐定,她端著豆漿走到我麵前:“這可是我今年第一次花錢請客呢。”
  “謝謝。”我一本正經。
  “你呢,歌唱得不錯,就是有點放不開。”她端起豆漿吸了一口,開始老三老四地對我指手畫腳,“你這樣,將來怎麽能當明星呢?”
  “我從來就沒想過當明星。”我不得不告訴她。
  “咦?”她睜圓眼睛,“那你唱歌是為什麽?”
  “唱歌,就是為的唱歌唄。”我不知道怎麽回答。跟剛認識的人談“音樂”,拜托,我還沒有那麽肉麻。
  她饒有興味地看著我,用吸管攪著豆漿:“其實呢,我是很想當明星的。”
  “為什麽?”
  “因為我不當明星純粹是種浪費,每天都是些長得還不如我的人成天在電視上跳來跳去,你不難受,我還難受呢!”
  鑒於她說的其實沒錯,我很給麵子地沒有反駁。“可是,你打算怎麽當明星呢?”我問。
  “我可以去參加模仿秀,”她毫不羞澀地搔首弄姿了下,“你覺得我像不像徐若瑄?就是比她高了點。”
  “你比她漂亮。”
  “這我知道,不用你提醒。”
  我倒。然後窘迫,隻好埋頭喝豆漿。本來就不大的杯子很快被吸得見了底。這讓我更加窘迫,因為我一直覺得不吃不喝霸住餐廳的桌子是種罪惡。更可恨的是圖圖馬上發現我的空杯子,大驚小怪地叫起來:“天呐,喝那麽快?拜托,你以為你是尼斯湖水怪嗎?”
  快餐店裏人不多,她這麽石破天驚地一喊,所有人目光都聚集在我們身上。
  “這樣,我教你一個方法,可以用剩下的豆漿撐到天亮。”看我這樣,她有些過意不去。“就這樣,你看,”她輕輕地嘬了一下吸管,“一次隻喝一點點。美好的東西,你要好好保護它,才不會消失得太快。我就是這樣的哦!所以每次到天亮我的豆漿還有一大杯,可以咕嘟咕嘟一口氣喝完然後走出去,感覺空氣真清新,生活可愛極了!”
  “要是下雨呢?”我煞風景地問。
  “不可能總是下雨。”她肯定地說,“對了,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
  “林南一。”
  “解釋一下?”
  “林,樹林的林,南,南方的南,一,”我看了看桌子說,“一杯豆漿的一。”
  “哈哈哈哈哈,像文藝片男主角。”她皺皺鼻子。然後她舉起豆漿杯,興高采烈:“好吧,南方樹林裏的一杯豆漿,為了我們的相遇,cheers。”
  那天晚上,也許本該發生點什麽的。
  可是什麽都沒發生。
  我和圖圖都困得七葷八素,趴在快餐店的桌子上,睡得像兩頭死豬。中間我有醒來過一次,圖圖年輕美好的臉幾乎緊挨著我,她睡得那麽安寧,像一個小小的嬰兒,有一刻我幾乎忍不住想伸手觸觸她吹彈可破的臉頰,但終究沒有。
  六點多的時候我被窗戶裏照進來的陽光驚醒,她也一樣,愜意地伸著懶腰。我有些不好意思,她倒是落落大方:“早上好啊。昨晚休息得還好?”
  我點頭。
  “你撒謊啦,這種地方,怎麽可能睡得好?”捉住我的小辮子,她洋洋得意。
  我卻不想為自己辯解,隻懂得呆呆看她。剛剛睡醒的她臉孔皺皺的,但是眼神澄澈像四月的湖,在我的記憶中,那是她最美的一刻。
  “哎,你傻了嗎?沒什麽要說的?”她提醒我,“我就要走了啊!”
  “再見。”我說,心裏卻募地湧上來悲傷。也許我應該說的是另外一個詞,可是天曉得,我什麽也說不出來。再見或許就是永遠不見,這個在我生命裏隻有一天時限的美麗女孩。
  然而她忽然伸出胳膊,狠狠地擁抱了我。
  “謝謝你,林南一。”她連珠炮似地開了口,好像生怕被我打斷,“謝謝你救我,謝謝你陪我一整個晚上,你不知道一個人在快餐店的早晨醒來這種感覺有多可怕,醒來第一眼看見你,感覺就像……就像……總之,就是感覺很好很好,從沒這麽好過,你知不知道?”
  她鬆開我的時候眼睛似乎有些濕潤,緊接著她果然將麵前的大半杯豆漿一飲而盡。然後,她整理著自己的表情,竭力要做出“世界真美妙”的樣子,因為,假使不如此,簡直沒有勇氣把生活繼續。
  我很不爭氣地偷偷掐了我自己一下。
  是夢?不是夢?
  “再見,林南一!”她高高地舉起雙手和我告別。
  以後的日子裏我知道,這是圖圖特有的一個姿勢。她告別的時候是這樣興高采烈,仿佛下一秒鍾等待她的不是分離而是更加甜蜜的相聚。
  而那天,在微熹的晨光中,她高高揚起的手臂像一對翅膀,在早晨清新的風裏,好像就要飛起來那樣的輕盈。
  就在那一刻,我確定我愛上了她。
  可我還是那麽沒出息地,連電話號碼都沒敢問她要,就眼睜睜看著她,從一個暗一點的光影走進一個明亮一點的光影,最終,走出了我的世界。

  第二章 林南一和圖圖
  我喜歡的導演侯孝賢說過一段話,我一直認為無比正確。
  他說:“所謂最好的時光,最好,不是因為最好所以我們眷念不已,而是倒過來,是因為永遠失落了,我們隻能用懷念召喚它們,所以才成為最好。”
  認識圖圖以後,我開始了人生中最好的時光,而比較遺憾的是,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後,我才真正地明白。
  讓我先來介紹我們的樂隊“十二夜”,成員是張沐爾,怪獸,和我。
  樂隊剛組建時我們三人都是在校學生,我學電子,怪獸學法律,張沐爾學醫。我們三個在A市著名的“酒吧一條街”認識,三個都是賣唱學生,臭味相投,一拍即合。
  眾所周知,我們是有理想的。然而我們並不指望混到像平克弗洛伊德那樣的一代宗師,我們隻是想有自己的歌,自己的專輯,自己的錄音室。我們三個人中間怪獸比較有錢,因為他家在海寧開了一間皮衣廠。有錢的怪獸在校外租了一個小套間,辟了其中一間作為我們的排練房。除了必不可少的學習時間,我們就在那個陽光不足的房間裏扒帶、寫歌、排練。我們也曾給大大小小的唱片公司寄出過Demo,但是無一例外地石沉大海音訊全無。
  “我們需要一個女、主、唱!”張沐爾無數次痛心疾首地說。長久以來他就認為一個美女可以解決我們全部的問題,因為我們已經足夠有才華有足夠有理想,需要的隻是一點點的關注。他甚至找過一個外語係係花來跟我們合練,結果那個女生隻會唱布蘭妮的歌,當她第十一次唱到“baby baby one more time”的時候,怪獸終於忍無可忍,把她從我們的排練房趕了出去。
  “難道茫茫太空中,我們就找不到一個又漂亮,又會唱歌,又有品位的女生?”張沐爾仰天長歎。
  怪獸惡狠狠地瞪他一眼。
  我不忍地看著他:“還是有的……”
  “誰?”
  “諾拉瓊斯。”我說。
  以後我們再也沒有跟女生合練過,雖然張沐爾信誓旦旦地說,為了樂隊有一天能大紅大紫,他從未放棄過尋找金牌女聲的努力。不過,他努力了也有一年,樂隊成員還是我們三個。怪獸對這情況比較滿意,他認為曆史上偉大的樂隊裏都沒有女人,他是一個有點瘋狂的家夥,但很有才華,我們樂隊的大部分作品都是由他作曲——當然,寫歌詞的,是我。
  雖然張沐爾偶爾對怪獸那些晦澀的作品有點小小的不感冒,但總體來說,我們是好哥們,相處得也很不錯。
  張沐爾失過一次戀,我和怪獸沒有女朋友,我們都擁有多少有點寂寞的青春,但是真的,我覺得,還不錯。
  但是那些天,我常常會莫名其妙地想起一張臉,甚至在食堂吃早餐的時候,莫名其妙地想喝一杯豆漿。那個夜晚雖然我確定不是夢,但對我而言卻又是一場真正的夢,那個叫圖圖的女生,我們還會不會再見麵,如果再見麵,我該是什麽樣的表情說些什麽樣的話或做點什麽樣的事呢?懷著這種百無聊賴的猜想我百無聊賴地上了幾天課,然後在兩位仁兄的短信轟炸下逃難似的奔去了排練房。
  張沐爾和怪獸已經在裏麵。我馬上發現情形有點不太對。
  “他怎麽了?”我指著在角落裏悶悶不樂的怪獸問張沐爾。
  張沐爾嚴肅地說:“怪獸認為,我們應該找一個女主唱。”
  “為什麽?”
  “你還記得上次你寫的那首歌詞嗎?”張沐爾問,“就是那首特別悲情的,我想知道什麽什麽的?”
  我當然記得。實際上,那是我非常得意的一首歌詞,
  “他配好曲子了。”張沐爾指指怪獸,“可是,連他都認為,這首歌隻適合女孩子唱。”
  分特。
  可是,當怪獸搶過我的吉他把曲子哼給我聽的時候,我馬上就理解了。這確實是我們樂隊創建以來難得的一首好聽的歌,怪獸不知道受了什麽刺激,把旋律寫得格外婉轉,尤其是最後漸行漸滅的高音部分,也實在隻有女生才能演繹。
  “怎麽辦?”怪獸兩手一攤問。
  “要不,我再去叫那個外語係的?”張沐爾征求意見,“一年了沒準她已經會唱別人的歌了,就算麥當娜也成啊。”
  怪獸的眼裏簡直要飛出小刀子,一刀一刀割下張沐爾的肥肉。“算了,我還是自己唱吧。”他一臉沮喪。
  我忽然有了一個主意。實際上,當它冒出來的時候,我才知道,它原來在我的腦子裏已經很久了。
  我要找到圖圖。但是現在,我還什麽都不能說,因為我沒有圖圖的任何聯係方式,隻知道她在市一職高學會計。我要找到她,不僅是因為她能當我們樂隊的主唱。而且因為,我發現,我已經無法忘記她。
  在茫茫人海中尋找一個隻見過一麵的女生,這當然這是一件很有難度的事情。
  我甚至再冒險去過那家不再歡迎我的酒吧,那群流氓雖然沒有出現,可是,圖圖也一樣音訊杳然。我問過老板:“你認不認識那天晚上打架的女孩?”他簡直用看恐怖分子的眼神看我,揮揮手示意我滾蛋。
  接下來,我所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去市一職高蹲點。去了我才知道,它有三個年級,每級設有四個會計班,每班四十個人,也就是說,在這一共四百八十個人中,我要找出一個名字裏可能有個“圖”字的女生。
  談何容易。
  我試過當他們上課的時候在教室外麵窺探,這時候我才發現,原來職高的管理還是挺嚴的,我每次轉個不到二十分鍾,就會有保安衝上樓來把我趕下去。在我有幸看過的六七個班級裏,我並沒有看到圖圖的身影。不過也有可能是,她是一個逃課高手,而我的近視很嚴重。
  總之,當你真的要在茫茫人海裏尋找一個人,這個人就總有無數的理由可以和你錯身而過。以前我畿米的漫畫《向左走,向右走》,會覺得荒誕無比,兩個住在同一棟大廈的人,就算可以躲避對方也遲早會低頭不見抬頭見;而當我這樣地滿世界尋找圖圖,才終於承認,世界是一片海洋,一條魚想要第二次遇見另一條魚的概率,或許接近於零。
  但我不會甘心放棄。即使到最後,我隻能用一個最笨的方式——在校門口守株待兔。
  這也是很有困難的,因為,在我所知的範圍內,市一職高有三個校門。
  我給自己製定了一個時間表,周一周二西門,周三周四東門,剩下的時間北門。做出這個白癡決定的時候我真想抽自己一個耳光,那天留下她的電話,不就什麽事都沒有了嗎?
  通常白癡過後的我就會變得智商超常,我忽然想到了我的吉它,對,我的吉它,我應該用他來做點什麽。於是,那個黃昏,我像瓊瑤片裏的男主角一樣抱著吉它假模假樣地坐在職高的正大門前,我要唱的第一首歌就是林曉培的《心動》,短短時間,它已經在我的最愛歌曲排行榜裏飆升到第一名。“啊,如果不能永遠在一起,至少給我們懷念的勇氣,擁抱的權利……”吉他是我唯一自娛自樂的方式。一些穿得很誇張的職高女生從我身邊經過的時候會很感興趣的看一眼,但是,她們沒有一個人和我說話。隻有一個調皮的女生在嘰嘰喳喳:“咦,他的帽子呢?”
  靠!把我當要飯的了!
  我忍辱負重地又唱了三首歌,圖圖也始終沒有出現。
  時間毫無效率地過去,當我開始懷疑自己這樣的等待到底有何意義,終於有人在我身邊停下腳步。
  “嗨!”一個女生說,“你在找人嗎?那天在我們教室門口轉悠的那個是不是你?”
  “我找圖圖。”我非常坦白。
  “圖圖?”她皺皺眉頭,看上去有些疑惑。
  “就是,”我忽然間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樣想起一個細節,“就是你們學校‘四大美女’裏最漂亮的那個!”
  “哦她呀。哼哼。”那個女生明顯不同意。
  “你認識她?”我壓抑著自己的欣喜若狂。
  “你為什麽找她?”她一臉不屑地打量我,“想追求她是吧,很多人都追求她的。”
  “你到底認不認識她?”
  她看天看地看腳尖,猶豫半天,終於對我說:“我可以帶你去找她。”
  她帶著我穿過整個市一職高的校園,從一扇最荒僻的門走出去。她告訴我,這是小西門,從這裏走出去四五百米有一個很老的居民區,因為地處偏僻而且房子破舊所以相對便宜,很多不願意住宿舍的職高生會在那一帶租房子。
  很快我們到了一個黑洞洞的單元樓前。
  “她好像住二樓。”女生告訴我。
  不勞她告訴,我已經知道圖圖就在這裏。因為我聽見她的聲音,仿佛近在耳邊:“不就是房租嗎!”她有些聲嘶力竭,“給你!給你!姑奶奶連命都給你!”
  身邊的女生幾乎抱歉地看了我一眼。然後,像一切善良的指路天使,她告別,而且再也沒有出現。
  我三步並作兩步衝上樓去。
  一扇房門大開著,可以看見裏麵簡陋的家具。我看見一個巨大的行李包,一些被扔得滿地的護膚品和玩偶,然後,我才看見圖圖。她穿著拖鞋站在那一對雜亂的物品中央,頭發淩亂,看上去憔悴不堪。
  “圖圖,”我衝上去,“圖圖你這是怎麽了?”
  她像隻受驚的小鳥一樣回頭,這時候一隻很大的枕頭被扔出來,聽得見裏麵得人罵罵咧咧:“交不起房租就不要住房子,想賴賬,你這樣的我見多了!”
  “誰賴賬!”圖圖滿臉通紅地跳起來,如果不是我及時拉住她,她就要衝進去和那人拚命。
  “別衝動,別衝動。”我隻會這麽傻傻的一句。
  “他,他扔我的東西……”圖圖愣愣地看了我一秒,突然間,像山洪暴發似地嚎啕大哭起來。
  哦我的色厲內荏的好姑娘,我心疼地擦幹她眼淚。她抓著我的胳膊,把臉埋在我胸口。
  她的身體燙得驚人,我嚇得一把推開她:“你病了!”
  “豆漿,是你?”她對我微笑,是種很恍惚的微笑,她那樣微笑了很長時間,然後,她的身體就慢慢歪倒下去,像一朵在陽光下支撐了太久的花。
  後來我才知道,她其實已經病了三天了。自從宿舍住不下去以後她就到這裏租房,可是她隻有錢付定金,和房東軟磨硬泡才硬住了半個月,而我趕到,就正好看見了房東趕她出門的一幕。
  我掏出兜裏所有的錢給了房東,那個看上去很不好惹的中年女人滿腹狐疑地盯我看了半天,終於答應讓她再住三天。
  我好歹把她的床重新收拾好,把她扶到床上,然後告辭。
  “豆漿,”我臨出門的時候她在我背後喊,“你來找我,有事嗎?”
  我轉身,看著她,搖搖頭:“請記住,我叫林南一。”
  她眼睛發亮地看著我:“林南一,你是不是老天派來保護我的呢?”
  我的眼淚差點掉下來。
  出了門我就以百米速度衝到怪獸家,直截了當:“哥們,借點錢。”
  “多少?”他問。
  “一千五。”我想了想。
  “你惹麻煩了?”
  “沒有。”
  他眼神複雜地看了我一眼,進屋給我拿錢。
  我衝回圖圖家的時候她還在睡覺,我像個瘋子一樣的按門鈴,舉著那一千五百元,像舉著一麵勝利的旗幟,在她拉開門後一頭衝了進去:“圖圖,走,我帶你去看病。”
  她倒回床上,有氣無力地說:“林豆漿同學,你能不能不要這麽一驚一咋的,要死人的,你知道不?”
  “去看病。”我說。
  “我他媽沒病!”她坐起身來,好像忽然一下子恢複精神的樣子,“噢,對了,你不是走了嗎,你又跑回來幹什麽?”
  我把手裏的錢遞給她。 
  她接過錢,有些猶豫:“林南一,你也是學生,哪來的錢?”
  “你別管。”我說。
  “我要管。”她把錢一甩,“你以為我是那種喜歡拿男人錢的女孩子?”
  這哪跟哪兒啊!我哭笑不得,可她不依不饒,揮著雙臂,用熱病患者固執的眼光緊盯著我:“你以為,隨便誰,隻要給我錢,我就會感激涕零?你以為,隻要給了我錢,我就會給你你想要的東西?”
  我一動不動,一聲不吭,直到她的叫喊變成了啜泣:“林南一,對不起,我隻是想知道,你對我這麽好,是因為你同情我?可憐我?還是……”
  “我喜歡你。”我捂住她的嘴不讓她繼續瞎說,“我愛你,圖圖。”
  她不敢置信地瞪著我:“你說什麽?”
  “我愛你。”老天知道我重複一遍需要多大的勇氣。
  “那就好,”她的聲音突然溫柔,像一個巨大的黑洞,裏麵裝滿了疲倦:“讓我睡吧,我隻要睡一下下就好,一下下。”
  她睡了一天一夜。我一直守在她身邊。她還有一點發燒,臉龐呈現淡淡的粉紅色。我不止一次叫她起來吃藥喝水,她迷迷糊糊地勾著我的脖子,咕嘟咕嘟喝水的樣子像一個八歲的孩子,喝完之後她馬上倒頭又睡,就好像她有三輩子沒有睡安穩過似的。
  半夜裏我困到極致,伏在她的床邊打了個盹,卻被她拍醒來。她看上去很清醒,眼睛睜得大大的像兩顆明亮的火石,她就那樣注視著我,好像已經看了很久很久,我聽見她一字一句地問:“林南一,你一直守著我?”
  我點頭。
  “有點太快了。”她溫柔地說,“你小子真是性情中人。要小心在感情裏受傷哦。”
  然後她就又睡著了,等我也從小憩裏醒過來的時候,她還一直在睡。所以直到今天其實我還是不能肯定,那是個夢,或者確有其事。但是真的,我愛圖圖。在我二十一年的生命裏,這是一件最溫柔、最憂傷、也最確定無疑的事。
  所以,快嗎?不不不,肯定不。
  我把圖圖帶到排練室是兩個禮拜以後的事,那時候她已經是我的女朋友。
  張沐爾打我一拳:“小子,地下工作進行得不錯啊!”
  怪獸有點怪怪地看我和她一眼,我想他馬上就猜出了借錢的事。我有點尷尬,所以拍拍他的肩膀:“嗨,我想,圖圖可以當我們的主唱。”
  張沐爾表現得很有興趣的樣子,因為圖圖實在比那個外語係女孩漂亮得多。
  怪獸麵無表情地把樂譜拿給圖圖。
  “對不起。”圖圖推開,“我不識譜。”
  我以為怪獸要發作,沒想到他卻好脾氣地說:“那麽你可以叫林南一彈給你聽。”
  我拿過吉他之後就一切順利,圖圖的歌聲毫無懸念地征服了所有人。多愁善感的張沐爾甚至眼睛裏泛著小淚花:“太棒了!”他說,“這一下,我們就要出名啦!”
  怪獸啪地給了得意忘形的張沐爾一掌,很鄭重地向圖圖伸出手:“歡迎你加入十二夜!”
  圖圖有點不知所措地看著我:“這就行了?”
  “行了。”我說。
  怪獸殺風景:“不過,如果林南一不能在一個月以內教會你樂理,我們就換人。”
  圖圖吐舌頭:“那你不如現在就換,我要多笨有多笨。”
  她簡直說笑。我從來沒見過比她更聰明的女生。當然,圖圖不是個好學的女孩,不然她可能早就考上名校,她甚至有點厭學,在我跟她講移調和轉調的時候,她不耐煩地踢了我一腳:“為什麽我要學這些?為什麽我要加入那個破樂隊?”
  “為了我。”我說。
  她扁著嘴唇看天花板,好像在思考到底值不值。
  最後她把手伸給我:“好,不過你可得記住,我這都是為了你。”
  一個月之後,圖圖順利通過怪獸苛刻的考核,正式成為“十二夜”的主唱。
  擁有女主唱的“十二夜”第一次亮相是在一年一度的大學生音樂節。上次我們亮相玩的是竇唯的《山河水》,因為太枯燥差點沒被觀眾轟下台。而這一次,怪獸居然默許我們排了一首王菲的《誓言》,因為這首歌最能突出圖圖的音色。
  “你說咱們這算不算跟現實妥協?”張沐爾偷偷問我。
  “你得去問怪獸,”我沒主意地說,“他說有就有,他說沒有就沒有。”
  而事實是,不管是妥協還是別的什麽,我們的“十二夜”在音樂節上獲得了巨大的成功,主唱圖圖也成為最耀眼的明星。很多男生圍在舞台邊起哄要圖圖的簽名,不過,到最後他們好歹弄清了,“十二夜”樂隊的吉他手脾氣很壞,誰要是站在他女朋友方圓一尺以內超過一分鍾,他都會用拳頭示意“滾開”!
  在音樂節的閉幕式上,圖圖演唱了我們最得意的作品,《我想知道你是誰》。幾個月的時間,我們四個都在修改和排練這首歌,我和張沐爾在怪獸的主旋律上增加了更多表情,而圖圖的演唱,則是對這首歌的又一次提升,因為她的聲音,實在太美。
  我知道,誰聽到圖圖唱這首歌,都會不能自拔地愛上她,至少我是這樣。唱到最高潮部分,“在你離開的第十二個夜晚,天空倒塌,星星醉了,漫天的雪燒著了,我的喉嚨唱破了”那一句,她的嗓音真的有些微的喑啞,一種莫可名狀的悲傷從她的聲音裏流露出來,而她壓抑著,壓抑著,直到最後一個高音,才不能控製地,讓眼淚迸發。
  台下掌聲雷動。
  “嘿,你知道嗎?”張沐爾碰碰我的胳膊,心悅誠服地說,“你女朋友是個天才。”
  我沉默。
  我忽然有種感覺。
  在台上唱歌的圖圖是一個我完全陌生的女孩,我認識她,可又不是以前的那個她。她不是那個在酒吧裏惹麻煩的女孩,也不是那個病歪歪交不起房租的女孩,她的身體裏有一種我完全陌生的力,如果它噴發出來,就會勢如破竹地毀了一切。
  我打了個顫,告訴自己這是沒來由的怪念頭。
  音樂節結束之後我們作為最佳樂隊接受了一家不尷不尬的音樂雜誌的采訪。
  “祝賀你們!”那個戴眼鏡的女記者傻乎乎地說。
  我們等著她說下一句,結果她呆呆地看著我們,後來我們才知道,原來她和我們是一樣的打算。
  “祝賀你們!”她又說,“你們是這次音樂節最受歡迎的樂隊!”
  “我們知道。”怪獸有禮貌地說,可是這句話聽上去很像嘲諷。
  “現在,請你們談談獲得最佳樂隊的感想?”她總算是想到一個問題。
  “我們很高興。”張沐爾肯定地說。我們也很肯定地點頭,為了配合“很高興”這個詞,我們甚至特意笑了好幾聲。
  “聽說樂隊成員中,吉他手和主唱是感情很好的男女朋友?”女記者好像忽然抓到救命稻草。
  圖圖沒有猶豫,笑嘻嘻摟一摟我說:“是。”
  女記者很興奮:“能不能談談你們的戀愛經曆?”
  圖圖很爽快:“沒問題!”
  然後就基本沒我們三個什麽事了。
  那一期的雜誌她有寄給我們一本,關於“十二夜”的那一篇,幾乎是做成了圖圖的專訪,而我當然需要在裏麵充當一下背景色,抱著吉他擺幾個憂鬱的POSE,名字叫做“女主唱的男朋友”。
  而怪獸和張沐爾,簡直連當背景色的機會都沒有,隻被寥寥幾筆帶過,叫做“樂隊的其他兩個成員”。
  那個白癡女記者甚至給她的文章取了這樣一個題目:一段用音樂注解的愛情。
  雖然我們中間沒有一個人曾經明確地提出對這篇報道有什麽期待,不過可以肯定,張沐爾和怪獸都有些失望。
  “我們還是沒有出名。”張沐爾有天感歎。
  圖圖敏感地看了他一眼,怪獸咳嗽了一聲,張沐爾也就嘻嘻哈哈地岔開了話題。
  那天晚上我送圖圖回家的時候,她有點生氣,又有點委屈,畢竟那個白癡女記者又不是她找來的。
  “林南一,你說,我是不是特愛出風頭?”她問我。
  我隻好溫和地回答:“愛出風頭又不是什麽錯。”
  她跳起來:“那你的意思就是是咯?”
  “你不要無理取鬧。”我沉聲說。
  “無理取鬧?”她的音調走高,“林南一你說我無理取鬧?”她狠狠地推我一把,“那好,我現在要回家,你給我站在這兒別動,不然,我就無理取鬧一回給你看,你信不信?”
  說完她轉身跑了,飛快地消失在黑夜裏。
  我沒有去追。居然。
  第二天,圖圖沒有來參加合練。
  接下來的兩天,也沒有。
  我甚至懷疑我再次把她弄丟了。不過怪獸和張沐爾分別給她打過電話,她倒是接了,氣哼哼,說某個人不跟她道歉她就不來。
  “不來就不來。”我也生氣,“還反了不成?”
  張沐爾自責地說:“都怪我。”
  “怪你什麽?”怪獸瞪他。
  “怪我想出名想瘋了。”張沐爾就差沒有抱頭大哭。
  怪獸看看他,又看看我,終於試探性地問了一聲:“要不,某人就去道個歉?”
  “休想。”我自尊心嚴重受傷,“她重要還是我重要?”
  “怎麽搞得跟個娘兒們似的。”怪獸咧嘴笑。
  “可她是主唱啊!”張沐爾不打自招地說。
  那天我們的合練草草結束。我背著吉他回宿舍,好幾次,忍不住想要打電話給圖圖,可是終於沒有。其實我並沒有生她的氣,我怎麽會生她的氣呢?我之所以不聯絡她,是為了一個我說不出口的理由。
  我想看看,在她的心裏,我到底有多重要。
  或者,她是不是像我愛她一樣地愛著我?
  這樣的念頭真像怪獸說的,像個“娘兒們”一樣可笑。
  沒有圖圖的一小時也會變得空曠,我去食堂吃飯,去澡堂洗澡,汲著一雙拖鞋躺在床上吸煙,結果吸著吸著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一場小型火災。
  我手忙腳亂地把床單從床上拽下來的時候手機響了。
  是圖圖。
  她好像在做一個很重大的決定,跟我打電話的聲音居然有些嚴肅:“林南一,你現在在哪裏?”
  “我馬上去找你!”我沒自尊地把床單扔到地上踩了幾腳,像裝了發條一樣奔出了宿舍。
  從職高的北門到西門,穿過那一片混亂的居民區,好像用了一輩子的時間。
  我敲門,圖圖穿著木屐嗒嗒嗒嗒跑過來,一見我,先愣了幾秒,接著就抱住了我的脖子。
  “死林南一臭林南死林豆漿壞林豆漿!”她哽咽著大喊,“這兩天你死了嗎?怎麽連電話都沒有?”
  我抱著她,感受著她的體溫,她的眼淚很快浸透了我的T恤,在我的胸口引起一陣溫熱的感覺。
  “圖圖,”我撫著她的頭發,“別哭了,別哭了啊?我今後再也不這樣了我保證!”
  她哭得更大聲。
  我的心快要被她的哭聲揉碎,隻能更緊地抱著她:“圖圖,你聽著,我發誓,不管你今後再生氣,再不理我,我發誓我一定不會再這樣讓你難過,我一定每天給你打三個,不,三十個三百個電話讓你罵我,直到你消氣為止,好不好?”
  她淚眼朦朧地看了我一陣,最後點頭說:“好。”
  我心疼地擦幹她的眼淚。
  “其實我有事跟你商量。”圖圖深呼吸了幾下,終於能夠正常地說話。然後,她關上門。
  “什麽事?”
  她扔給我幾張A4紙。
  “他們看了那本雜誌上的報道……”她有些艱難地說。“我今天接到這個。我不知道怎麽辦才好。”
  那幾張紙是一個唱片公司的合約。說合約,其實不太精確,那其實隻是一份草擬的邀請函,那家還算有實力的唱片公司表示了對圖圖的看好,並且表示,如果圖圖願意簽約他們公司,他們會安排她參加一個電視選秀活動,並且保證她能進入前十,然後送她去台灣學跳舞,甚至可以給她造一個全新的身世,最後,請金牌製做人為她打造專輯,鐵定一炮而紅。
  “怎麽辦?”圖圖問我。
  我猶豫:“看上去還不錯。”
  “你倒是給個準話啊!”她發急。
  “你不是一直想當明星?”我仍然含糊其辭。“這是個好機會。如果我是你……我不會錯過。”
  “什麽叫‘如果你是我’?”圖圖有些困惑,“你搞明白沒有?”
  “什麽?”
  “他們隻想簽我一個人!”她衝我喊,“沒有十二夜,沒有怪獸和木耳,也沒有你!”
  “我知道。”我盡量冷靜,“可是圖圖,這個對你很重要……我想,你應該自己拿主意。”
  “我自己拿主意?”圖圖不敢相信地看著我,“這就是你要對我說的?”
  她的眼神讓我心痛,但我仍然肯定地點點頭。
  圖圖伸手捂住臉,無力地往床上一靠。很久很久,她沒有說話,再次開口的時候她的聲音遲緩,透著傷心:“林南一,你知不知道,這一整天我想了多少事情?你知不知道,自己做決定,對我來說多麽不容易?”
  “可是圖圖……”
  “林南一,”她打斷我,“你能……你能回去嗎?我想一個人呆一會。”
  我離開了。
  那天晚上我想過所有的可能性。我甚至想過,應該衝回去,告訴圖圖,我多麽不希望她走,我希望我們永遠在一起,做一個小樂隊,享受著小幸福,讓唱片公司見鬼去!
  可是我知道,我不能這麽做。圖圖有她自己的夢想,有她自己的未來。她是一個那麽美好的女孩,配得上享受最美好的生活。
  如果因為我,讓她作出日後會後悔的決定,我更會後悔一輩子。
  第二天,我無精打采背著吉他去找怪獸和張沐爾。
  圖圖已經在那裏,低聲和張沐爾說著什麽,看見我到,居然緊張得站起來。
  “嗨林南一!”她怪怪地跟我打了個招呼,眼睛底下兩個大大的黑圈。
  我沉默地找了張椅子坐下,合練很快開始。
  那天我的狀態特別奇怪,總是錯音。連練過很多次的曲子也錯得一塌糊塗,張沐爾用眼神殺我很多次,怪獸終於發火:“誰不用心排練就給老子滾出去!”
  我背起吉他就走。
  “林南一!林南一!”圖圖追出來,在背後喊我。
  我停下打量她,不知為何內心茫然。
  “林南一!”她看自己的腳尖,“我沒有接受他們的邀請。”
  “哦。”我說,我不知道我還能說什麽。
  “林南一,我想讓你明白。”她搓著衣角,“雖然,我很想當明星,因為那樣就會有很多很多的錢……可是,我……我知道對我來說還有更重要的東西,我想和你,想和你們在一起。”
  我想和你在一起。
  這一句已經足夠。
  圖圖仍是不敢看我,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們都是怕羞的孩子,袒露內心讓我們窘迫不安。
  我輕輕地擁抱了圖圖,她瘦瘦的胳膊也輕輕地摟著我的背,那一天出奇地雲淡風清,我們站在人來人往的校園要道,有人輕輕議論:“這不是那個樂隊的嗎?”我們管也不管,聽憑全世界為我們駐足。
  那是人類曆史上最最明亮和甜蜜的一天。
  那是再也不能重來的、飛揚跋扈的、最好的愛情。
  半年後,我和怪獸、張沐爾相繼從學校畢業。怪獸進了我們大學的醫務室,我進了一家中學,教音樂。怪獸沒有考公務員也沒有找工作,每天無所事事地混居然還買了一輛車——看來他比我們想象的還有錢。
  圖圖還要一年才能畢業,但當我租下一套小房子,問她能不能和我一起住的時候,她沒怎麽猶豫就答應了。
  她搬進來那天是我的節日,一間屋子裏一旦住上女孩,就會莫名其妙地擁擠起來,開始像一個家。
  她把她的瓶瓶罐罐放進浴室,七七八八的鞋子擺到門後,這場戰役總算告一段落。
  “嗨林南一,”她忽然得意地喊,“你看!”
  我看過去,不知何時,她已經在門後貼了一隻張牙舞爪的大獅子。
  “幹什麽?”我隻曉得傻笑。
  “這是我。”她指著獅子,嚴肅地說。
  然後她用一隻簽字筆,在獅子的嘴邊畫了一個可憐巴巴的小人:“這是你。”
  “哦。”我說。
  “你不想知道,這代表著什麽嗎?”她神神秘秘地問。
  我搖頭,她狡猾地笑起來:“這代表著,我吃定你啊!哈!”
  她笑得那麽燦爛,我也跟著笑起來,那一天我都在傻笑中度過,直到怪獸和張沐爾來給我們慶祝。
  開始,我們唱歌,後來,我們喝酒。等到大家都喝到五分醉,張沐爾開始改口叫圖圖“嫂子”。圖圖開始有點不習慣,後來就笑眯眯,爽快地往自己的喉嚨裏倒酒,一杯又一杯。
  喝到最後我們都醉了,也都有些奇怪的傷感。怪獸和張沐爾相互攙扶歪歪倒倒地離開,我癱在床上,隻有圖圖,費勁地收拾著狼藉一片的客廳,我聽見圖圖在廚房裏開大水龍頭嘩嘩地刷著碗碟,水聲給我一種遙遠的錯覺,我忽然心慌得厲害。
  “圖圖,圖圖!”我叫。
  她跌跌撞撞地跑過來。
  “林豆漿,你怎麽了?”她彎腰看我,驚叫,“看你一臉都是汗!”
  “圖圖。”我緊攥著她的手,嘟嘟囔囔,“你就在這兒,哪也不許去。”
  她微笑,那笑容在我搖晃的視野裏像花開一樣美麗。她搬了把椅子坐在我身邊,把我的雙手輕輕展開,放在她的膝蓋上,繼續那樣微笑地看著我說:“別擔心,我哪兒也不去。”
  然後,她慢慢地俯下身,把她花瓣一樣柔軟的嘴唇,輕輕蓋在了我的嘴唇上。
  是的,她吻了我。
  我的好姑娘吻了我。
  那一刻,天地崩塌,萬籟俱寂。
  我把圖圖抱上了床,我覺得我應該做點什麽,因為如果我不做點什麽,我肯定就不是一個男人,圖圖好像猜到我的內心,咯咯咯地笑起來。我板起臉問她:“你愛我麽?”
  “有點。”她說。
  “多少點?”
  “一千一萬點。”她說。
  我裝傻,笑,然後捏著她的鼻子,不讓她出氣。她笑不起來了,就直往我懷裏鑽,夜真美得有些讓人吃不消,我們都喝醉了。這是我第一次覺得,醉是一件頂好的事情。
  第二天醒來,客廳已經被收拾得很整潔,圖圖去上課,在桌上留下小紙條:親愛的,上午十點你要給別人上課,千萬不要遲到。
  我握著那張紙條怔忡了半晌,幾乎不敢相信,傳說中完美無瑕的幸福生活,在我身上,它已經屈尊降臨。
  
  第三章 消失
  新生活就這樣開始了,我從林南一變成了林老師。
  有時候在校園裏,看一群女學生經過,大家齊聲喊:“老師好!”我轉頭看後麵,女生們哄笑著離開。
  是這樣,好長時間,我都認不清自己的角色。
  那個在街頭抱著把吉它唱歌的不定性的男孩,忽然必須要“為人師表”,用圖圖的話來說,還必須要“為人夫表”。恩,有點小難度。
  但是,生活就是這樣,有首歌叫“慢慢來”,圖圖喜歡唱,我也喜歡聽,是的,慢慢來,慢慢體會,這是我們必須掌握的節奏。
  工作之餘,我最大的愛好當然還是音樂。音樂是我的理想,我不止一次地跟不止一個人說過這句話。聽得最多的是圖圖,她總是溫和地拍拍我的頭說:“我長不大的天真的男人,我餓了,請去燒飯。”
  “為什麽你不能燒?”
  “因為我餓了,燒不動了呀。”她狡猾地說。
  我乖乖地去燒。我的確很寵圖圖,我也願意這樣去寵圖圖,但是在我的心裏,我知道,這些普通又普通的日子,不是圖圖的將來,也不是我的將來。我們的將來,應該從“十二夜”起步,開花,結果……
  可惜的是,再沒有人關注過“十二夜”。
  再沒有大學生音樂節,也沒有其他音樂節,即使是白癡雜誌白癡記者的專訪也沒有,雖然有了美麗的女主唱,寄給唱片公司的小樣照舊石沉大海。就連酒吧一條街也開始更歡迎R&B曲風的歌手,請個女孩子一晚上唱幾首英文歌,比請個樂隊要便宜而且討好得多。
  我們在飛快被人忘記。原來機會像一個高傲的女郎,被拒絕過一次之後,就執意不肯再次光顧。
  不過可以作為安慰的是,我的教書生涯還算順利。我所在的天中是省重點,近來省教委大力提倡“素質教育”,天中沒有選擇地首當其衝,相繼成立了戲劇團器樂團合唱團,曆來把升學率當命根子的這所學校一下子文體人才奇缺,而我則誤打誤撞地有了用武之地。
  我擔任著器樂團的指導老師和合唱團的顧問,成天忙得不可開交。比較諷刺的是,器樂團成立不到三個月,由我指導的學生吉他彈唱節目居然就在省裏的文藝評比裏拿到一等獎。這儼然成為天中“素質教育”的一件盛事,校團委特意給我們開辦了慶功宴,那其實又是個小型的文藝匯演,當他們叮囑我自備節目的時候,我不知道是不是出於惡作劇,建議“十二夜”樂隊來參加演出。
  他們答應了。
  那一天,我們四個穿得格外老實,怪獸和張沐爾都是白色T恤牛仔褲,圖圖則穿了一身類似學生製服的水手裝,長發在腦後高高地紮一隻馬尾,看上去比中學生還中學生。
  演唱的曲目也比較中規中矩,《橄欖樹》、《蘭花草》、《拜訪春天》,都是挑不出任何岔子的健康向上的曲目。直到快結束的時候,我們才唱了那首《我想知道你是誰》。
  全校都瘋了,學生們拍著掌,跳起,氣氛HIGH到極致。好多學生衝上來要圖圖簽名,我們好不容易才把她從台上救了下來。
  圖圖給我眨眼睛。趁周圍沒人的時候偷偷問我:“怎麽樣,沒給你丟臉?”
  “微瑞估得。”我說。
  她哈哈笑,手拍到我肩上來:“告訴我,哪個女生追求你最厲害,讓她先來跟圖圖阿姨PK一下。”
  “沒有的事。”我說。
  “才不信。”她搖著肩膀說,“你混得這麽背嗎?”
  正說著就有女生擠過來:“林老師,請簽個名。”
  “我?”我指著圖圖說,“該她簽吧?”
  “一起簽。”女生嘻嘻哈哈地說,“林老師,你女朋友很漂亮!”
  哇,全天下的人都長有火眼金睛。
  圖圖得意地轉著手中的筆,看來,做我的女朋友還算是件風光的事。
  演出結束後,學校請吃飯,團委書記不知道腦子裏哪一根筋抽風,居然跟我們一一握手敬酒,拍著我們每一個人的肩膀,尤其是圖圖的肩膀一再感慨地說:“年輕人,有前途!”
  我不知道,如果這個老古板知道了圖圖隻是職高的學生,而且,曾經是一個混跡酒吧的問題少女,會不會又驚又氣地暈過去。
  慶功宴結束我們收拾家夥,怪獸開著他新買的車,張沐爾一邊把他的鼓往車上搬一邊問我:“這一晚上多少錢?”
  “錢?”我傻了一秒鍾。
  張沐爾馬上反應過來:“噢噢,義務的,我明白。”他用手指輕輕彈了彈他的鼓掩飾尷尬。我們一起坐在後座,他先不說話,可忍不住又問了一句:“那你得這麽一個獎,他們給你多少錢?”
  “沒錢。”圖圖啪地給了他一下,“這是在培養祖國的音樂幼苗,懂嗎?光惦記點錢,你小子俗不俗啊?”
  “我俗。我俗。”張沐爾嘿嘿笑。
  氣氛忽然有點怪怪的,我點燃一根煙,怪獸和圖圖同時製止,圖圖說:“不要抽煙!”怪獸說:“要抽滾下去抽!”我訕訕地把煙熄掉,原來我們排練的時候簡直可以把煙當飯吃,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大家都變了。
  怪獸把我們送到樓下,樓道的聲感燈早就壞了,我們摸著黑一層層往上爬,圖圖一直不說話。樓道很窄,我的吉他會撞在牆上,發出錚錚的聲響,圖圖輕輕地靠在我胳膊上,每撞一下,她都會不易察覺地歎息一聲。
  進到家裏,圖圖洗澡,我上網。浴室裏水聲嘩嘩嘩,過了一會圖圖跑出來說:“林南一,浴室下水道堵了。”
  我正在吉他中國論壇上試聽幾把極品吉他的彈奏曲,頭也不回:“我明天叫人修。”
  “那今天怎麽辦?”
  “一天不洗澡又不會死!”我不耐煩。
  她氣結,汲著拖鞋啪嗒啪嗒到了我的身邊,一伸手拔掉電源:“林南一你現在越來越過分!”
  “誰過分?”我指著被強行關機的老IBM,“你說說,現在是誰過分?”
  她瞪大眼睛看我的樣子好像要吃人,過了十幾秒才擺出一副強製冷靜後的姿態:“懶得跟你爭!”然後,拖鞋啪嗒啪嗒,我聽見她很大聲“哼”了一句,然後砰地關上臥室的門。
  這是我們第一次為瑣事爭吵。
  那天我上網到很晚,看完新聞看娛樂,看完娛樂看體育。兩點鍾我困到哈欠連天,網頁也再看無可看,推開臥室的門,她麵對牆躺著,聽見我進門,肩膀不易察覺地聳了一下——她還沒有睡。
  我的氣當然馬上消了,我想不通我怎麽居然會對圖圖生氣?我輕輕走到床邊,隔著薄薄的空調被擁抱了她一下。我們就這樣和好了,不需要語言。當你們相愛的時候,也不需要說對不起。
  “林南一,你說,如果我們很有錢,是不是就不會吵架?”我的手臂輕輕環著圖圖,她沒頭沒腦問出這麽一句。
  我想了想:“應該還是一樣會吵吧。可是我還是一樣愛你。”
  “林南一,你真好。”她終於放心地打了個哈欠,忽然又冒出一句:“其實,他們該給你發點獎金的。你應該換把好一點的吉他了。”
  “這種重點中學能給音樂老師一條活路就不錯了。”我安慰她,“也許下次就有獎金的。”
  “其實你為什麽要去學校?不是有家網絡公司要你嗎?”
  “這是我所能從事的和音樂最接近的職業。”
  黑暗裏圖圖低聲笑,好像很開心的樣子:“你真傻。我怎麽就看上了你這個傻小子?”
  我假裝生氣:“那你可以換啊。你覺得怪獸怎麽樣?”
  她輕輕打了我一下:“別瞎說。”然後她就睡著了,她睡覺非常非常安靜,不打呼也不磨牙,像隻小貓一樣惹人憐愛。我怕把她驚醒,很久都不敢換個姿勢,胳膊漸漸酸麻。我始終沒有告訴圖圖,那一晚我其實失眠,生平第一次我居然會為自己的固執而沮喪,我恨自己是一個這樣的傻小子,如果我更多向這個世界妥協,是不是能給圖圖更幸福的生活?
  一個晚上我沒能想出答案。也許永遠不會有答案。
  “十二夜”的排練仍在繼續,但堅持已經慢慢變得艱難。沒有了演出,沒有了錢,連買個效果器都小心翼翼。我的學生吉他音色隻是勉強能聽,一直想買一把新的——當然我的夢想隻是一把Vowinkel的中等價位吉他,兩萬塊,但是如果不行的話,去上海的藍衫吉他定製工坊定一把5000塊的我也滿意了。張沐爾在A大醫務室的工作薪資微薄,對他的老爺鼓越來越漫不經心,慢慢開始遲到早退,借口請假。
  怪獸總是說:“等我想辦法。”他的辦法是不斷地自己墊錢,這根本就不是長遠的辦法,天曉得能撐到什麽時候。
  當怪獸終於想到辦法的時候,他做的第一件事,是賣了自己的車。
  他要自己開一間酒吧,名字就叫“十二夜”。這個想法讓他變得很興奮,他不斷在酒吧一條街轉悠,終於找到了合適的店麵,賣車的錢,正好付了轉讓費和半年租金。
  “今後咱們就能固定在那演出了,會有固定觀眾,會有名氣,”他顯得很興奮,“麵包會有,牛奶也會有的。”
  我拍拍他的肩膀:“要多少錢,我們有錢出錢沒錢出力。”
  張沐爾有點哀怨地看了我一眼。“沒錢也沒力怎麽辦?”他嘟囔。
  怪獸很快反應:“你小子說什麽呢?”
  張沐爾聳肩:“我是說,反正是個死,掙紮有用麽?”
  “你說什麽?”怪獸懷疑自己聽錯的樣子。“張沐爾你再說一遍?”
  “我是說,”張沐爾一副豁出去的樣子,“你喜歡玩,你折騰得起,我們這些折騰不起的人,恕不奉陪!”
  “你……”怪獸氣得失語,半天憋出來一句:“你小子有病!”
  “我有病?”張沐爾看來今天成心鬧事,“你有錢,”指指我,“他有女朋友,我有病,正好!”
  圖圖打圓場:“也許木耳今天是真的病了……”
  張沐爾把鼓槌往地上一砸:“你才病了!”
  我當然護著圖圖:“你小子不要撐杆子上臉啊!”
  張沐爾還沒來得及回擊我,怪獸就一聲怒吼:“今天沒法練了!”他生氣得把自己最心愛的Warwick貝斯一摔:“都給老子滾!滾!”
  事已至此賴著也沒用,我橫了張沐爾一眼,氣哼哼拉著圖圖出了門。
  她什麽也沒帶走。她的衣服掛在櫃子裏,鞋整整齊齊地擺在鞋架上,每一雙都刷得很幹淨。浴室裏她的洗麵奶麵霜排得擠擠挨挨,很多都隻用了一半。屋子的每一個細節都真切記錄著她存在的痕跡,而她隻是,不見了。
  她的手機就放在枕頭下,上麵還拴著我送她的粉紅色hello kitty手機鏈。我每天打三次三十次三百次,也隻能聽到同樣的一首彩鈴,她最愛的歌《心動》,林曉培冷色調的聲音悵然地重複:“啊,如果不能夠永遠都在一起……”
  我曾經以為,我們可以永遠在一起。
  在她走後,曾經有一次我重看《心動》這電影。浩君把戒指放在水杯裏,對小柔說:“如果接受,就喝掉它。”
  小柔的回答是把戒指撈起來戴在手指上。這是一次拒絕。
  再高貴,再溫柔,也還是拒絕。
  也許,離開就是圖圖的拒絕。對我的拒絕。
  剛開始,我不是沒想過,她可能出了意外。
  她可能因為沒帶證件被莫名其妙的警察扣留,可能被一個陌生親戚帶離這個城市,也可能被一些。總之以上所有的可能她都來不及通知我,因為,她湊巧沒帶手機,湊巧而已。
  最平庸的可能是她在街的拐角遭遇車禍。
  最壞的可能是,那些她曾惹過的流氓又盯上了她,這一次的報複,卻不像一次酒吧尋釁那麽簡單。
  是的,我想過所有這些可能。直到我打開她的抽屜,打開她平時裝證件和重要票據的小包,發現裏麵空空如也。那兩萬塊錢也沒在,也好,她帶走錢,我至少放心些。
  我去她的學校找過她。這一次,是直接去的教務處,出示我的身份證工作證,告訴人家她是我一個孤兒學生的唯一親人,她的手機換了號而我有急事跟她聯係——總之我必須找到她。
  “名字?”教務處管理名單的老太太從老花眼鏡的上方看著我,麵目和善。
  她的真名叫劉思真。這個名字,她並沒有刻意告訴我,是我幫她辦理小區出入證的時候,從身份證上看到的。那時候小區保衛科的人詢問我們:“關係?”她笑吟吟地回答“未婚妻”,再看著我一陣大笑,那時候我們是相信,我們會結婚,會有小孩,會快快樂樂一起過一輩子。
  “班級?”老太太取出花名冊。
  “我不太清楚……隻知道是2000級會計。”
  她把臉埋進花名冊,一行一行看下來,像檢查自己的指甲那麽仔細。
  然後她搖著頭遺憾地對我說:“沒有。”
  我失望的神情無法掩飾,她一定也看出來,或許她認為我是好人,在我就要告辭離開的那刻,她叫住我:“我可以幫你查一查當年所有的學生。”
  我謝謝她以後,她就又帶著與人為善的快活神情把臉埋進花名冊。
  “找到了!在這裏。”她終於抬起頭,跟我指著一塊指甲蓋大小的區域。
  上麵寫著,劉思真,財務管理,二班。
  原來她念的是財務管理。
  “那麽財務二班的教室在哪?”我盡量彬彬有禮。
  “等等,”老太太的臉上忽然流露出詫異的神氣。“你真的要找她?”
  “當然。”
  “一年前,她就已經退學了。”她把花名冊一合,幾乎是難過地看著我。
  退學了。
  那天我獨自呆在家,我是說,沒有了圖圖的這間房子,我仍暫時把它稱作“家”,一個人默默開了很多瓶啤酒。不知道從多少天以前開始,她整理證件,準備後路,消滅自己存在過的痕跡,有計劃地一步步從我的生活中退出,而這一切,我卻始終毫不知情?
  一年前,就退學?
  我到底了解她多少?難道我們真的可以甜甜蜜蜜地生活在一起,實際上,卻如兩個路人般陌生?
  酒喝到差不多的時候我忽然明白了,我正尋找的劉思真,並不是我要找尋的圖圖。我愛的圖圖已經死了,或許她用“劉思真”這個名字生活在一個我所不知道的地方,而那,已經完全地和我無關。
  想到這一點我心裏就很安定,甚至還有一點快樂地想,既然圖圖都已經死了那我還活著做什麽,就讓我和她一起死了吧,死了吧。
  我選擇的死法是喝酒喝死。
  我沒有死成的原因是,在我無故缺課一周,無數的電話拒聽之後,張沐爾和怪獸合夥踹開了我的門。
  “你怎麽還沒死?”張沐爾衝進來的第一句話就問。
  “快了,快了。”我謙遜地回答,一邊伸出手去抓酒瓶。
  怪獸冷靜地把啤酒搶過去:“阿南,你不能再喝。”
  為什麽?我嘿嘿笑起來,為什麽?我和他搶著啤酒瓶,我敢肯定我雖然有一點點醉但行動仍十分敏捷,力氣也狂大,怪獸爭不過一撒手,我握著酒瓶噌噌噌倒退幾步一屁股坐在地上,然後,兜起酒瓶,又往喉嚨裏一陣猛灌。
  “夠了!”張沐爾站在屋子中央,石破天驚地大喝了一聲,“林南一,你可以現在就去死!”我模模糊糊地看著他,他氣勢洶洶挨近我,使勁把我往窗口拖,“為了個女人,你搞成這個樣子,啊?你要死,”他使勁把我往窗外推,“你可以直接從這裏跳下去,你為什麽不跳?”
  那一刻我的半個身子探在窗外,有種錯覺可以聽到輕柔的風聲。然後我看見圖圖曾經走過的小徑,圖圖坐過的長椅,圖圖曾經在上麵歡笑的秋千。
  我知道我為什麽不跳。
  我不想活了,可是也不能死。老天知道,哪怕圖圖回來隻有百萬分之一的機率,我也必須為此等待。
  一年。十年。一輩子。

  第四章 忽然之間
  圖圖走了。
  我用了很長時間來接受這個事實。
  那些日子我差不多是一事無成,學校的事情對付著,樂隊的事情也沒參與,張沐爾和怪獸也沒來找過我,他們都是好兄弟,知道在這種時候,我更想一個人呆著。怪獸給我打過一個電話,問我是否還願意樂隊照常排練,他的口氣有些猶豫,我知道他其實也很為難,於是用最爽快的口氣回答他:“不,當然不。”
  “那好。”他在那邊沉默了一陣,好像有些如釋重負。
  日子過得很慢,然而終究過去。季節輪轉,見證過圖圖對我告別的那棵樹,先是落葉,後又爆出星星點點的淺綠。它的生命迅速更新,過去不複存在,而我卻不能。
  因為圖圖依然杳無音信。
  我獨自回家,獨自吃飯,用肥皂劇打發大把的時間,我的房間角落堆著無數的外賣飯盒,我的髒衣服都堆在沙發上,直到有天我沒有幹淨衣服可換,就穿回三個禮拜以前穿過的牛仔褲。
  我隻是按照以前的生活慣性把自己拚湊了起來,我會時時刻刻提醒自己記得吃飯呼吸,雖然外貌一般無二,我卻已不是以前的林南一。我再也不碰吉它,我的世界裏也再也沒有音樂,沒有歌聲,如果聽到女歌手唱歌,我的心就會慢慢地碎掉,碎成片片,飛到空氣裏,再也找不到去向,整個人成為一個空殼。
  有時候我會想,如果圖圖從未出現,我的生活會是怎樣。還是有怪獸,有張沐爾,我們三個或許一直玩弄些晦澀的音符,永不停止給唱片公司寄小樣,永遠得不到回複,然後在這樣始終遙遠但也始終不會消失的盼望中,慢慢變老,掉頭發,有了肚腩,有了一個愛嘮叨的妻子,也許到一聲中的最後一刻,才猛然驚覺自己未曾愛過。
  如果真的是那樣,我居然有點欣慰地想,那還是現在這樣要好得多。
  我一直都沒有停止過尋找圖圖,用各種各樣的方式,但她始終沒有出現過,她消失得如此堅決,每每想起,都令我心如刀絞。
  但我還是要去上課。我敏感地察覺到,自己已經不像以前那樣受歡迎。
  比如,會有學生在課上遞來紙條說:老師,你襯衫扣子扣錯。
  哦。我無所謂地把紙條揉到一邊。
  下課時我聽見女學生在走廊裏議論:“阿南最近是怎麽了?我看他起碼已經十天沒刮胡子,快成神農架野人了!”
  “失戀了唄!”另一個女生咯咯笑,“你們沒有聞到他身上有股味嗎?怎麽男人失戀了都是這樣嗎?我真有點小失望噢,阿南以前還蠻帥的。”
  我懶得理她們。
  下午我照例給器樂團的古典吉他小組輔導,帶他們練習幾個Tarrega的練習曲,練到門德爾鬆主題的時候我發現一個叫劉薑的女生明顯地心不在焉。
  “注意控製右手的音色變化。”我提醒她。
  她慌張地抬頭看了我一眼,嘩啦啦翻著麵前的樂譜。
  “怎麽你沒有背譜嗎?”我有點惱火地問。
  她搖搖頭。
  其實我對劉薑印象不錯,因為報名學吉他的女生雖少,堅持下來的卻並不多。如果我沒記錯,上次代表學校去省裏參賽的學生也有她。所以我息事寧人地咳嗽了一聲,聽他們繼續繼續彈了幾個練習曲之後就下課。
  然後我去趕公車回家,走在走廊的時候,聽見有人在背後喊我。
  “林老師,等一等!”劉薑追上來。
  “什麽事?”我有些詫異。
  “林老師,我想,我想和你談一談,好嗎?”這個女生搓著自己的衣角,顯得很窘迫。
  “沒什麽,我知道你們最近學習緊張,如果實在忙不過來可以請假。”我和氣地說。
  “不是,”她很慌張,“不是這個。林老師你最近好像不太開心。”
  “哪有。”我故做輕鬆地聳聳肩。
  “你不去那裏演出了嗎?”
  我看著她。
  “其實……”她吞吞吐吐,“有個酒吧,我寒假常去那裏,他們說你以前在。”
  “那是以前。”我說,“以後你別再去那種地方。” 
  “哦。”她輕聲答。她年輕的臉龐上幹幹淨淨,眼睛裏有隱約的淚光。她其實是一個很漂亮的女孩,是好學生的那種漂亮,白衣藍裙,一雙眼睛。我有些不忍,拍拍她的肩膀:“好好學習最重要。”
  然後我就轉身,
  她加大一點聲音喊:“林老師,林老師!”
  我不回頭。我清楚自己表現得冷酷了一點,但是當你拒絕什麽,不冷酷是不行的。
  “林南一,你站住!”她在後麵喊,聲音大得不應該。
  我當然不站住。
  “林南一!”她繼續,聲音裏有種孤注一擲的味道:“林南一,你這個笨蛋!你就這樣拒絕別人關心你嗎?一個沒良心的女人離開你,你就放棄全世界嗎?”
  為什麽全世界都會知道圖圖離開我?我覺得有些好笑,故此加速往前走。
  我始終沒有回頭,但是我知道,她在走廊的中間慢慢蹲下來,然後,我聽見她細細的抽泣聲。
  她是真的傷心了,這個孩子。
  雖然當時走廊裏人不多,但是我相信這一幕很快就會被描述為很多個不同的版本在天中流傳。
  接下來一周的教工大會我沒有參加,但是會議結束以後,校領導找我談話。我表現得很謙恭,他倒是好像有些理虧似的,先給我倒茶看座,然後語重心長:“小林啊,再過四個月就要高考了。”
  我知道。
  “雖然素質教育很重要,但是關鍵時刻,咱們還是要以升學率為重,升學率是對素質的最好體現嘛!”
  我點頭。
  “所以……”他好像有點不好意思,“校領導決定,暫時停止課外小組的活動。當然,隻是暫時停止,並不是解散,有適當的時機……”
  “完全理解。”我打斷他的話。
  我欣賞著他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挫敗表情,然後他清了清嗓子:“其實,有些事情,我們也是沒有辦法,你一定要理解。”
  “理解。”我回答得很幹脆。
  後來我才知道,劉薑的父母找過校長,他們帶去了劉薑的日記,上麵寫滿了對我的仰慕之情。那是一個女生的暗戀,與我應該全無關係,天知道我私底下連話都沒跟她說過幾句,但是,這對她的父母而言,我可以理解這件事情的嚴重性。
  其實,對於校方,我也是理解的。除了圖圖的離開,世界上所有其他的事我都能理解得八九不離十。學校並不是夢想家培養工廠,也不是讓你教給孩子成長的地方。學校有它自己的事情要做,而我,不是不懂得和與它兵來將擋,虛與委蛇。隻是現在這一切已經沒有必要。我連澄清自己的願望都沒有。
  第二天,我遞上辭職信。
  應該說,天中不愧是聞名遐邇的重點中學,我提出辭職的當天,他們就把應付的一切薪酬都結清給我,甚至包括冬天的取暖費。打包附贈的當然還有一些客套話:“小林啊,其實你是一個很有才華的年輕人,學校對你的成績也是認可的。能不能不要這麽衝動,再好好考慮一下?”
  “不用了。”我說,“謝謝。”
  然後他們就把蓋好章的“解除勞動合同證明”遞給我了。
  走出學校的那一刻我覺得挺輕鬆,沒走出多遠,發現身後有人跟著。掉頭,發現是劉薑,怯怯地問:“林老師,你去哪裏?”
  “回家啊。”我用盡量輕快的口吻。
  “她們說你辭職。”她的眼淚已經要掉下來。
  “是。”我說。
  “對不起。”她終於哭起來,“我真的沒想到事情有這麽嚴重。他們從我包裏翻出日記本,我怎麽跟他們解釋,都沒有人聽。”
  “好了。”我說,“快回學校吧,要是再被人看見,我就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你如果不回學校教書,我就跳黃河。”劉薑說,“我跟他們說了,我可以退學,但老師你不能辭職。”
  “不關你的事。”我說,“我早就想這麽做了,你不要亂想,更不能亂來,聽到沒有?”
  她睜著眼睛,似懂非懂地看著我。
  我深呼吸說:“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是去找你的女朋友嗎?”她問。
  看來我的事情知道的人還真是不少。我點點頭說:“算是吧。”
  “祝林老師如願。”劉薑說,“你會不會換電話號碼?”
  “不會。”我說。
  “那我給你短信,你會回嗎?”
  “不會。”我說。
  她絕望地看著我,她蹲下,繼續哭。
  我轉身就走,哭就讓她哭吧,現在痛苦,好過一直痛苦。小孩子哪裏懂得什麽感情不感情,轉眼之間,便會忘得一幹二淨。
  可我已經成年,我隻愛過一個女人,我無法忘掉她,無法接受她已經從我身邊硬生生抽離的事實.我該怎麽辦?怎麽才能獨自撐得過這失戀失業失意的日日夜夜?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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