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安寧:溫暖的弦

(2008-11-25 12:56:52) 下一個

  第一章 創始,相見
  故事發生在衣露申市。
  這地方和香港台北上海東京乃至紐約溫哥華蘇黎世阿姆斯特丹完全無異,都不過是個太平盛世下的都市,科技日新月異,生活與時俱進,都會中商賈雲集,有著無數美麗女子和出色的青年才俊,且富豪們都安居於比利華那樣的山莊——香港是太平山,台灣有陽明山——城市本身已如童話故事,即使再如何千回百轉,最終也還是被人為地複製著固定模式。
  繁華如美麗的衣露申,也沒能例外。
  周一一大早,淺宇機構的人事部經理遲碧卡就接到一個電話。
  一聽到對方的聲音,她的神色馬上變得恭謹。
  應對了幾句,在電話掛斷後恭謹之色從她的麵容上退下,取而代之的是遲疑和為難。
  正在沉思中,秘書部劉丹然撥進內線來。
  “碧卡,楊影什麽時候赴任?”
  “我正要找你談這件事,楊影最多隻能做到這個周五,下周一就要去紐約分公司歐陽那裏報到。”
  “接任她的人選我打算推薦技術部的杜心同和企劃部的張端妍,你意下如何?”
  “這兩位高級秘書都是上乘之選。”遲碧卡沉吟了一下,“業務部的溫暖呢?她怎麽樣?”
  “溫暖也算出色,性格不慍不火,做事機敏靈活,專業素養一流,我本來也有意舉薦她,不過公司有規定,這個位置必須在淺宇服職三年以上,她進來才兩年,資曆還淺,如果讓她上去恐怕其他人會有話說。”遲碧卡笑道,“丹然,你和我都知道淺宇最大的優點就是任人唯才,想當年楊影也是破格提升,事實證明占總對她很滿意,否則也不會才兩年功夫就又升一級調到紐約去做副經理。”
  職場曆練如許,劉丹然自然也是知眉識眼的人物,一聽遲碧卡這說話,便應道,“你說的也是,占總本來就不太拘泥這些繁文縟節,這樣吧,我把她們三人都推薦給你,你來比較一下。”
  “也好,我找她們都聊聊。
  說白了這樣大的事我也不能決定,終歸還是要報給占總,由他來選。”掛了電話,遲碧卡如悉重負地籲出口氣。
  大約一盞茶的功夫,淺宇內部網的公告就發到了每一位員工的郵箱裏,秘書部決定舉薦杜心同、張端妍和溫暖同為總裁秘書侯選人,三人中資曆最淺的溫暖破格入選,多多少少引起一些茶水間話題。
  遲碧卡調來三人的過往績評,一一看過後約見杜心同和張端妍。
  最後才輪到溫暖。
  這已是遲碧卡第二次翻看她的履曆,第一次是兩年前招她進來時。
  履曆上的記錄相較前兩人簡單得多,她自十五歲去了英國,一待就是七年,直到二十二歲大學四年級時才作為交換學生回來,翌年畢業考進淺宇秘書部,由於表現出色一年前擢升為業務部高級經理助理。
  遲碧卡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坐在辦公桌對麵的溫暖,黑柔長發襯映得她的臉如纖玉,眉色清麗,眸似剪水秋瞳,眼神清亮專注,晶瑩剔透的一雙小巧耳垂上別著兩粒小小的珍珠。
  身高約一百六十五厘米,身著粉藍色紀梵希春裝外套和及膝裙,入時而不失端莊典雅,完美小腿套在玉色全透絲襪裏,細致的腳腕下是三公分高的細跟宮廷鞋,走進來時步履輕盈,身形窈窕玲瓏得令人怦然心動。
  較兩年前相見之初她已少了青蔥生澀,多了沉靜安然,論容貌雖比不上占南弦美絕天下的女友薄一心,但卻有種獨特別致、淡無波泊的氣度。
  即便如此,然而靠裙帶關係上位的人一向為遲碧卡所厭嫌,若不是那個人的麵子她不得不賣,今日定不會再和這年輕女子坐在麵對麵。
  由是她冷聲道,“占總原來的秘書調往美國工作,公司需要推薦一個人接任她的職位,秘書部的劉經理舉薦了杜心同、張端妍和你,請告訴我,你對這份工作有沒有興趣?以及對總裁秘書這個職位有什麽看法?”溫暖沒有立刻答話,而是靜默片刻。
  這短暫的沉默卻讓遲碧卡對她另眼看了一下。
  不管杜心同還是張端妍,都早打好腹稿以求表現最好,要知道總裁秘書是公司裏所有未婚女性夢寐以求的職位,就算這個溫暖對總裁本人不感興趣,但淺宇總秘一職相對於她目前而言何止連跳三級,權力和薪酬都會與高級經理看齊。
  卻為何她的表現會與眾不同,一點也沒顯出應有的興趣?遲碧卡放緩了語調,“有什麽話你可以直說。”溫暖微微笑了笑,“我有信心可以把這份工作做好,但就不知道……我是否適合到這個職位去。”
  “為什麽你會有這種顧慮?”
  “因為我的男朋友在代中做事,遲經理你也知道代中和我們公司的生意有交集,要是我在總裁身邊工作,難免會接觸到一些重要的案子和機密,如果以後發生什麽事,我擔心會說不清楚。”
  遲碧卡著實一愣,情況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你男朋友在代中公司的職位很高?”大機構裏動輒過萬員工,一對戀人如果是普通職員即使在對頭公司裏也很尋常,除非雙方的職位都敏感才會有所影響。
  溫暖平靜地道,“他是代中的總經理。”
  遲碧卡幾乎要抹一把冷汗,代中的太子爺朱臨路?!
  “我明白了,你先回去工作,結果會在下班前公布。”
  溫暖離開後遲碧卡忙不迭撥電話,叫苦不已,“我的好老師,你推薦的人別說安排在占總身邊,她甚至不適合存在於公司裏,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對方說了什麽,讓她整個人傻在當場,象震驚過度,張圓的嘴半響之後才能夠合攏,最後吐出一聲長歎,“好吧,就按你的意思做吧。”
  按以往的工作方式遲碧卡早就自己拍板定案,占南弦從來不理這些瑣碎事,他隻要她推薦的人好用,一向不管那個人是誰,這次她卻特意給視察在外的他寫了封郵件,扼要說明,秘書部舉薦三人,她麵談後覺得溫暖最為合適,但她身份特殊,所以請他指示。
  說到溫暖最為合適,這點遲碧卡倒不是胡說,拋開資曆和背景不談平心而論她還是會選擇溫暖,因為杜心同和張端妍別有所圖的心思到底逃不過她見慣世情的雙眼,人還沒有上去隻是侯選而已,經她三言兩語的試探就已掩飾不住心底的向往,可見不夠成熟老練。
  反觀溫暖倒是對這件事平常心對待,加上她男友的條件與占南弦差不了多少,想來不會對上司抱少女懷春的遐想,以後對人對事也就可以避免過多的私人情緒,這樣更能協助占南弦順利開展工作。
  臨下班前,回信來了,叫遲碧卡以後這種事都不用匯報自行決定即可,她便往內部網發出公告,一秒鍾後整個淺宇上下都知道了,業務部那尾叫溫暖的美人魚奪魁而出,大躍龍門。
  接下來一連幾日,溫暖都忙著在六十六樓與即將離任的楊影交接。
  就算楊影已經把手頭上的工作一一仔細交代給她,但大量郵件在一夜之間蜂湧而來,還是讓她應接不暇。
  淺宇創始人占南弦仍差旅未歸,但作為他身邊關係最密切的專屬秘書,所有高階員工與他往來的郵件無一例外會抄送給她,以便她了解、跟進以及處理他給全球下達的各項指令。
  在接手之初,每一封郵件她都摸不著頭緒,必須得向楊影請教或主動致電相關部門的負責人,問清來龍去脈,再細心了解當前狀況和後續安排。
  資產管理、金融服務和信息科技是淺宇的三大核心業務,自從半年前占南弦把資產管理和金融服務的重心轉移到美國,委派了從淺宇創始就和他並肩打拚的死黨任總經理之後,權力便逐步下放。
  這次之會把楊影調過去,也是因為她最熟悉這兩方麵的工作。
  由此占南弦在本土親自執掌的業務轉向了信息科技,當以前一些不需要向他匯報工作的中階員工也開始寫E-mail上來時,有的連楊影都不知道是怎麽回事,故而,為了把繁重的工作一一厘清,每天溫暖都在六十六樓獨自加班到深夜才離開。
  累的時候,端杯開水走進會議室,往地麵廣場靜靜眺望。
  淺宇大廈於三年前建成,坐落在最繁華的商業地段,一主一附兩座樓各高六十六層,主樓純為辦公之用,打通了上下兩層的接待大堂無比恢宏,三四樓是公司曆程和產品展示館,五樓以上為辦公區域。
  主樓與附樓除了地麵通道外,在四樓還辟出大型空中花園的綠色植景把兩幢建築連為一體。
  附樓包括員工餐廳,咖啡廳,健身室,室內泳池和各種室內球場,集餐飲休閑運動於一體,十五樓到六十樓為酒店式公寓,提供給單身的高階主管或用於解決出差員工的住宿問題,六十一樓以上不對外開放,都猜測那是總裁的私人空間。
  關於占南弦的發家,那才是一個真正的奇跡。
  他十八歲考入大學時互聯網在亞洲剛剛起步,極其年輕的他以二百萬資金創建了淺宇速訊,半年後獲得一筆五百萬的風險投資,其後幾年網路如火如荼,淺宇速訊發展到了家喻戶曉。
  誰都沒想到的是,在大學畢業前他忽然以三億的價格把公司賣了。
  而最離奇的,就在他把公司賣出後不久Internet泡沫吹破,百分之八十的網絡公司紛紛倒閉,象他這樣在最顛峰時期全身而退的人絕無僅有,從那時起,占南弦這個名字就成了業內神話。
  當原來的同行還在為生存而搞得焦頭爛額時,大學畢業的他已輕輕鬆鬆挾大筆資金進入資產管理和金融服務領域,所營業務不但包括企業私募股權基金,對衝組合基金,房地產投資基金和封閉式基金等多種投資渠道,還提供包括企業並購谘詢、重組和重建谘詢等服務。
  半年後,當淺宇速訊支持不下去打算關門大吉時,他卻又花三千萬把公司重新買了回來,改名為淺宇光技,重組後借殼在美國納斯達克掛牌,上市當天即超額十多倍認購,開盤兩小時內三十美元的招股價飆升到九十美元,漲幅達到百分之兩百,如此盛況遠遠超過淺宇智囊團原來的融資預期。
  隨後幾年裏淺宇的營銷滲透各行各業,最終成為首屈一指的大機構,分公司遍布全球,年營業額近幾百億美金。
  到後來,連福布斯都已不知占南弦坐擁的身家達到多少,在最近兩年間,淺宇更是向美國衛星公司購買且成功往太空發射了兩顆商業衛星。
  異稟天賦的商業才華使占南弦有錢到這份上本來已經有點難,偏偏他除了錢之外還很有貌。
  十大鑽石級未婚男中排名第一的他現年二十八,一米八五的修身比例完美得恰到好處,窄腰長腿性感無比,配上如古代畫工一筆一筆精心勾畫的五官,尤其俊容上永恒一抹不沾人間煙火的淡冷,使他整個人透出似遠還近讓人無法抗拒的謎魅。
  公司裏的女員工通常這樣形容他,“那個帥得我好想暈倒的總裁”,發展到後來整幢淺宇大樓皆知,如果某位女同胞逢人便說“完了,我今天又暈了”,那代表她剛剛才見過占南弦。
  即使明知隻能暗自仰慕他而永無可能,每日裏還是有不少女員工在他要經過的地方偷偷匿身等待,膽大的假裝不經意偶遇,膽小的遠遠翹首哀盼,隻要能見他一麵已心滿意足,這幾乎已成為淺宇未婚女的必修課,由是大樓裏天天有人暈得死去活來。
  有錢已經比較難,有貌更是難上加難,然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穩居花癡流口水對象第一位的占南弦,除了財貌雙全外竟然還很有情——他是普天之下最有條件花心卻最不花心的美男子,這點簡直要殺死人。
  他對初戀女友,那位全城皆知的玉女明星薄一心十年如一日地專情,自十八歲與她相識到現在,雖然生意場上也偶有逢場作戲,但愛情長跑始終無變,多少年來這對金童玉女早已成為萬口稱頌的楷模——所有報紙上都是這樣說。
  總裁專用電梯裏,業務部負責人高訪興致盎然地翻著手中的雜誌,“好象就連這個城市裏的空氣分子,都在翹首期盼你和一心的婚期。”占南弦雙手插在褲袋裏,目光落在顯示屏上,看著電梯一層層飛速上升,薄唇淺淺地勾出一抹完美弧度,並不回話。
  到了六十六層,當梯門打開兩人俱是一怔。
  入眼隻見總裁辦公室門口旁、秘書辦公區的頂上,天花板仍亮著兩盞白光長燈,但除了裝點室內和廊道的大盆綠色植物,整層曠闊空間內空無一人,隻聞中央空調運轉的聲音,然而秘書桌上的電腦仍亮著,文件也打開未收。
  顯然有人還沒走,隻不過是暫時離開了座位。
  高訪笑道,“溫暖果然還是那麽勤奮。”被驚擾了的細微腳步聲帶著難以覺察的遲疑,從某處空間內傳來,由遠而近,最終停在會議室門口。
  占南弦轉過頭,端凝淡冷的視線迎上一雙無波眼眸。
  兩人相視了有三秒。
  溫暖隨即開口,“占總,高經理。”
  “你這麽晚還不走?”高訪打趣,“高階員工可沒有加班費。”
  她笑了笑,“這就走了。”
  許是身份使然,占南弦隻對她點了點頭,什麽也沒說,雙手從褲子口袋裏抽出,推開兩扇暗玫色各一米多寬的精雕木門,走進自己的辦公室。
  他一路走到辦公桌後,卻沒有坐下,而是往前兩步站在透明的玻璃幕牆前,這個城市在多年前已經失去星光,曠闊無比的黑夜裏隻剩下忽明忽暗的霓虹,微小如盒的車河融著一盞盞等距的路燈,拉出絲一樣的火線光弧。
  這樣居高臨下地看去,似身在雲端的夜天,凝睇著人間。
  “高訪。”雙手環胸,他喚。
  “什麽?”高訪走到他身邊。
  “如果有人要把你從這麽高的地方推下去,你會怎麽樣?”高訪一怔。
  “你會選擇抵死不從,還是縱身飛下?”
  高訪聽得一頭霧水,“你想說什麽?”他的說話仿佛含著某種機鋒。
  占南弦從遙遠的夜空收回視線,轉頭看向他,“沒什麽,你剛才提起一心,想想我和她走了也有十年,確實是時候應該結婚了。”
  高訪意外,“你說真的?”
  他點了點頭,回到座位,“冷氏的案子籌備得怎樣了?”
  “目前還順利。”高訪頓了頓,“這個案子我們最大的競爭對手是代中。”
  “這個我知道,怎麽了?”
  “坦白說我不明白遲碧卡為什麽會推薦溫暖上來。”占南弦淡淡笑了笑,“這件事碧卡問過我。”
  高訪再次意外,“你批準的?”
  “三人裏碧卡獨獨選了資曆最淺背景也最特別的一個,總有她的理由。”
  “那周一的會議讓她列席了?”
  “沒有理由不讓她參加,她沒做錯事之前不用把她當賊防著,否則隻會妨礙到我的工作。”
  “明白,對事不對人,我會告訴管惕。”占南弦沒再說話,幽暗眸光投向半敞的辦公室門外,那裏早渺無人影。
  星期六一早溫暖便已起床,精心準備好幾道可口小菜。
  每個周六中午,除非出門在外,否則她的姐姐溫柔一定會來。
  因為爺爺把她們的父親起名叫溫和,於是她父親也延續了這個隨意到有點隨便的傳統——長女叫溫柔,小女叫溫暖。
  名字雖然另類了點,對溫暖卻沒多大影響。
  溫柔的待遇則相對要差一些,多少年來當身邊從男生到男人全都起哄似地,刻意捏著嗓子尖而悠長地叫她一聲“溫——柔”時,性格一向不算溫柔的她總惱得想殺人。
  “我受夠了這種摧殘!”溫柔躺在沙發上嚷道,“如果將來我生個兒子,一定叫他溫度計!”
  溫暖失笑,溫大美人受夠了這種摧殘,所以不甘心,無形中便想如同父親一樣嫁禍後人,“如果生的是女兒呢?”
  “那就叫溫泉!”溫柔理直氣壯。
  “還好,不是叫溫存。”她把手中削好的蘋果遞過去。
  溫柔斜斜地抬起美麗的眼,“那麽遠,我怎麽拿?”明明隻要探個身就可以到手,真是懶得無可救藥。
  溫暖起身,走過去把蘋果直接塞進她的嘴,“老爸當初怎麽沒叫你溫室的花朵?”
  “我呸!你還叫溫吞吞呢。” 溫暖笑著回房去換衣服。
  雖然是周六,她還是想回一下公司,楊影已經走了,占南弦也已回來,下周一她就要獨自上陣,還是準備周全一點比較好,別到時周一開例會上司一問她三不知。
  溫柔看著她身上淡紫色的外套和及膝裙,不禁翻翻白眼,“你一個月的薪水還不夠買幾套這身衣服的,還去幹嗎?”
  溫暖套上半寸跟的珍珠色鞋子,把長發卷起,以可藏進發間的淡翡簪子固定,“我不去留在家又能幹嗎?”
  “溫暖。”溫柔的眼神可憐兮兮,如同被人拋棄晚飯沒有著落的小狗。
  “親愛的,這招隻適合對你的男友使用。”溫柔眉一挑,“哪天我非把占南弦從薄一心裙下撬過來再狠狠踹掉!”
  “wow!”溫暖不由為她的豪情驚歎,“我拭目以待,記住千萬別讓我失望。”說完笑著拉上門離去。
  母親在她們年幼時已經過身,十年前父親也已去世,溫柔把老房子賣了換成兩套公寓,姐妹倆各有各住,加上父親留下的遺產,不多不少夠她們這輩子豐衣足食,又因為世上隻得姐妹二人,所以她們格外友愛。
  溫柔在一個大型的證券公司做投資經理,工作非常刺激,也很有成績,行內提起溫柔不少人都認識,溫暖為她由衷高興。
  至於她自己,本來一直乏善可提,沒想到會被破格調到六十六樓,最近竟有不下五家公司想挖她的角,似乎一下子就在職場裏出了名,當然,她不排除其中有些公司可能對她所接觸到的淺宇案子更敢興趣。
  剛剛把車停好,溫暖便見到一輛寶石藍的BUGATTI急駛而來,車身猛地九十度打轉,泊停在她的車子對麵,車裏的人與她一同走了下來。
  “占總。”她微笑問候。
  見到她占南弦有絲意外,但也隻是微一頷首,便徑直走向專用電梯,溫暖跟隨在他身後,在他停下後她仍往前走,員工電梯在十米以外。
  占南弦側首,看著她的背影兩秒,淡聲道,“你過來。”溫暖停下腳步,短暫的躊躇後回身走來,與此同時電梯門叮聲打開,他率先進去,挺拔身形隨意地立在中央,她跟著入內,輕輕站到角落的最裏頭。
  直視全鏡麵的梯門,占南弦鋒利冷凝的眼眸從鏡中鎖定身後嬌妍的身影,她的視線始終水平停在他筆挺的後肩上,即使她已身高一六五也還是比他矮了一個頭。
  “電梯的使用密碼是零九零九。”他說。
  半垂的長睫定了好幾秒,她才反應過來,“是,我記住了。”
  “溫柔剛才給我電話。”她訝異抬首,望向鏡中他密無情緒的眼瞳。
  他淡幽的薄唇彎出淺弧,“她極度抗議我以——養不活一隻狗的薪水來奴役你。”
  她笑了笑,“她不了解我們公司的福利製度。”那是薪資構成的重要部分。
  “其實我和她一樣奇怪。”他深不可測的眸光透過鏡子折射落入她疑惑的眼,“為什麽——你會在這裏?”
  想了想,她一臉認真,“事到如今我也不瞞你了,我收了代中的巨額支票,答應幫他們做商業間諜。”
  電梯門叮聲收起,兩人再無法看見對方的表情,占南弦微微向後側了側頭,終究什麽也沒說,她一直目送他的背影走遠,才走出電梯。
  活過二十五年,溫暖的最大感悟就是做人不能執著。
  一執著,人生就沒了樂趣。
  絕大部分的人,主觀意識上都是:我,我怎樣,我想怎樣,我要怎樣,我就是怎樣……不管什麽時候麵對什麽人,第一個念頭出發點首當其衝永遠是率先表達、肯定和堅持自我,一有人逆我意或我的想法不得而行,馬上萬千委屈。
  也不知道到底是在哪一年,她堪破了這點。
  成年後的她性格十分圓融軟柔,可以說沒什麽事一定要堅持,在她看來其實都無所謂,身邊的人譬如溫柔,隨她喜歡怎麽樣就怎麽樣,隨她愛在自己身邊做什麽就什麽,她一點都不介意。
  世間之事原本百分之九十都不需上心,即使是對風流倜儻的朱臨路,從大四到現在她已做了他三年女友,也一樣如是。
  私人會所裏,朱臨路把碟中的牛扒切成小塊給她,“你是不是不打算告訴我,你做了占南弦的秘書?”
  她抬眼,“我說與不說重要嗎?反正你都第一時間知道了。再說了,你又什麽時候告訴過我,你每次追的都是誰家的姑娘?”
  朱臨路被她的話堵得啞口,俊眼內閃爍著笑意,第一千一百次道,“跟我回家去見父母?”
  她無限同情地看著他,“令堂又逼你結婚了?真可憐。”
  他氣結,“你總是這麽不稀罕我!”
  這是什麽話,她撫著受傷的心,“朱公子,麻煩你去看一看報紙,全城都知道你昨晚挽著一位明星上了頭條,前天是模特兒,大前天是名門閨秀,大大前天——我不稀罕你?三年來我可是全當看不見你的風流韻事,隻癡癡苦等你什麽時候浪子回頭。”她背著報上的台詞。
  朱臨路氣得幾乎要把餐巾摔在桌上,“溫暖!”
  “小的在。”她恭應。
  他狠狠瞪著她。
  溫暖歎口氣,放下餐具雙手一攤,“你看,你叫我出來我絕不敢留在家裏,你叫我吃牛扒我絕不敢吃豬羊,我這麽好的女朋友你還想去哪裏找?”
  朱臨路氣極反笑,嘴角大大裂開,與此同時她清晰地聽到一絲極輕的微微笑聲,仿似被逗笑後有效克製著隻發出一絲輕哂,雖一閃即逝,然那種她所熟悉的淺淡——她驀地回頭。
  隔著兩張無人的桌子,迎上她的視線占南弦並沒有回避,放鬆下來背靠軟椅的身子散漫息慵,一雙黑瞳卻如清冷夜空閃光的星。
  “你看什麽呢?”他的女伴嬌柔地問,就要回過頭來。
  溫暖趕緊轉回身子,朱臨路已經一臉不悅地叫侍者結帳,簽了字他牽起她離開,經過占南弦桌邊時,她禮貌地道,“占總。”他沒說什麽,依舊隻是對她頷了頷首,與朱臨路則是王不見王,誰也不看誰一眼。
  坐在占南弦對麵聞名全亞洲的絕色女子卻在那一刹微愕,“溫暖?!”她微笑,“嗨,一心,好久不見。”
  朱臨路冷哼出聲,迅速將她拖離現場,走遠了才抱怨,“代中裏大把職位適合你,你何必非在淺宇領一份薄薪。”
  “我在淺宇工作都兩年了,以前也沒見你說什麽。”
  他苦著臉叫道,“以前你三百年都見不到他一次,我當然不擔心,現在怎麽同?你和他天天雞犬相聞,搞不好哪天就臭味相投然後一起升天,隻剩下我一個人孤苦得道,隻好出家去做和尚了。”
  溫暖失笑,“別忘了當年還是你幫我投出去的幾十份履曆呢。”雖然也有不少公司叫她麵試,但最後也隻淺宇錄用了她。
  朱臨路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怎麽了?”他側頭看她,“溫柔最近和一位新加坡人來往密切。” 她怔了怔,“我沒聽她提過。”
  “可能她還沒敲定,也可能不知道怎麽和你開口吧。”
  她點點頭,不再說話。
  回家後,晚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朱臨路既然說了出來,可見溫柔和那位關係已有點非同一般,便連不相關的外人都知道了,為什麽溫柔卻要瞞著她這個作妹妹的?睡得不好,翌日早上醒來見到鏡中眼底青色隱現。
  回到公司後溫暖交代助理秘書丁小岱把她早已準備好的資料抱進會議室,不會兒高訪和技術部的管惕相繼而來,占南弦也按時到達,三人見到有條不紊地擺放在桌上的資料時都有些訝異。
  溫暖逐一派發,“這是淺宇的簡章,資質認證,公司的資本結構,近幾年的投資收益,全球四大會計師事務所之一出的審計報表,對投標案子的構想規劃——還差投標書,這個需要技術部提交。”
  高訪驚訝不已,“這些都是你自己準備的?”
  “恩,怎麽了?是不是有什麽地方不對?”
  “沒有不對,我隻是好奇,你的速度也太快了。”
  高訪望向已在主席位入坐的占南弦,看來他的判斷還真精準,遲碧卡果然眼光獨到。
  占南弦打開麵前的資料,翻看了約有一分鍾才合上,抬首道:“我們開始吧,這次冷氏要打造全亞洲最豪華的渡假村,預算投入的資金高達百億,上百億的投資意味著冷氏分包出來的案子不是哪一家能夠單獨吃下,估計會有八到十家公司分別承包不同的工程,不過我的興趣隻在整個渡假村的全智能自動化控製係統這部分。”
  高訪道,“就目前所知,打算競投智能化控製的大公司除了我們還有代中,南翔,長洪和勁星,後三者都不足為敵,我們真正的對手是代中。”
  “管惕你組織人一周內把技術方案和投標書寫出來,高訪你負責采購,隻要供應商肯給我們比其他公司都低的折扣,可以和他們簽一份長期合作協議,總而言之——”
  占南弦環視三人,視線無聲無息地在溫暖臉上稍作停留,收回眸光後唇角微勾,“這個案子,我誌在必得。”
  接下來的商議,把各項專案裏需要決斷的事都一一作了安排,散會後溫暖去洗手間,捧起水往臉上潑,鬢邊的發絲被沾濕了她也不擦,抹去臉上多餘的水珠,吹幹了手便走出來。
  回到座位時丁小岱對她說,“溫姐姐,占總剛才找你。”
  她敲門進去,走到暗玫色華貴大氣的原木桌前。
  “坐。”占南弦頭也不抬,隻專注地看著極薄白金筆記本的屏幕,修長如玉的十指擊鍵如飛。
  她依言坐下。
  寫好郵件發出去,把手提推到一邊,他雙手交握置於桌麵,“一心說想請你吃頓飯。”
  她顯然有些意外,笑答,“好啊,等哪天我約了溫柔,大家聚一聚。”
  他淡然清淺的眸內浮上譏色,“和溫柔有什麽關係?”
  她一窘,“大家都認識,連我姐姐一起請也花不了你多少錢。”
  手提裏顯示有新郵件,占南弦的視線被吸引過去,一時沒有回話。
  溫暖垂下眼眸,真的,到底什麽時候起,她也學會了說場麵話?其實她不想和任何人聚舊,從英國回來這麽久她既沒新朋,也無舊友,友誼這種東西,她一點都不感興趣。
  他著手回信,不經意問,“平時有什麽消遣?”
  “也沒什麽,就是看看書,做做飯。”
  敲著鍵盤的手指一頓,他側頭看她,“真不簡單,連飯也會做了?”
  她笑笑,“人總歸會變的。”
  唇角一勾,他的目光又轉回電腦屏幕上,“既然你不想出來,我們也不勉強你了,一心那裏我和她說。沒事了,你出去工作吧。”
  “好的。”
  當把兩扇精雕細刻的門從外麵拉上,溫暖臉上淺淺的笑容再支持不住全然消退。
  
  第二章 競奪,冷氏
  周六時溫柔照舊過來午飯,吃飽喝足後躺在沙發裏看書。
  溫暖席地而坐,打開筆記本電腦工作。
  “你今天怎麽不回公司了?前幾周不是一直很積極,吃完飯連午覺都不睡就走了?”溫柔問。
  “那時剛接手,要翻查的資料很多不方便帶回來,現在上了軌道基本都可以在家處理,也就懶得再跑來跑去。”
  溫柔看她一眼,“不會是占南弦惹到你了吧?”
  溫暖笑,“你想到哪去了?我現在聽差辦事,老板就算叫我五時三刻死,我也不敢拖到五時三刻零一秒。”哪有上司惹到下屬的說法,他不找她的茬已經該偷笑還神了。
  “可我怎麽看你的樣子都象以前,一不高興就悶在房裏,明明發脾氣還一字不說,把得罪你的人不冷不熱地晾著,非得對方哄個一萬三千遍才肯回心轉意。”
  “你也會說那是從前,你看現在臨路哄我不?”一月半月裏都見不到他幾回人影。
  “你和朱臨路怎樣了?”
  “和以前一樣。”
  “打算什麽時候結婚?”
  “水到渠成的時候。”溫柔受不了地瞪眼,“你還不如說水滴石穿的時候。”
  她微笑,“繩鋸木斷也行。”
  “該做什麽就去做,我最煩什麽順其自然水到渠成,真是的,要不我索性把你家廚房的水槽鑿一道渠出來,然後放滿水,這樣就水到渠成了。”
  溫暖失笑起身。
  “你幹嗎?”溫柔叫。
  “去給你找鑿渠的工具。”溫柔手中的書如暗箭激射,溫暖連忙躲過,進廚房把芒果削好端出來,然後繼續埋頭工作。
  溫柔翻翻白眼,“我已經把老爸留給你的錢翻了三倍,你幹嗎還每天一早爬起來辛苦賺一點點月薪?”
  “不工作也沒事做,難道留在家裏自己給自己做煮飯婆?”其實她的薪水並不如溫柔和朱臨路打擊的那麽低,因為級別高,日常開銷包括置裝費用全可進公司帳單,目前這種生活狀態她很滿足,生無可憂,夫複何求?
  “真不知道怎麽說你,除了朱臨路不管男女一概不和人來往,如果真那麽喜歡他,不如早早嫁過去了事,別一味放牛吃草,搞不好放到最後他被別人牽走了。”
  “恩?你聽到什麽了?還是見到什麽了?”
  “我眼睛耳朵都不好,沒聽到見到什麽,倒是希望你的能好一點,別一心隻做淺宇工,兩耳不聞男友事。”
  “謝謝老姐提醒,別說我了,聊聊你吧。”
  溫柔懶懶地掂起芒果,“我?我有什麽好聊的,天天除了想賺錢就是想賺更多的錢。”
  聞言溫暖的眸睫半垂,笑了笑,“有時候你也關心一下自己。”溫柔拿著芒果的手定在半空,“什麽意思?”她抬頭,眸色平和,“其實你不用每個周六都抽空來陪我。”
  溫柔扯扯嘴角,“我說錯什麽讓你不高興了?是剛才關於朱臨路的那番話?”
  “你誤會了,我沒那個意思,我知道自己生活單調所以你總放心不下,隻是我現在已經二十五歲,你大可以去過自己的生活……就算從前,我也不是你的責任,你從來不欠我什麽。”
  溫柔默不作聲,把芒果一片一片吃完,然後起身,“我還有事,改天再聊吧。”
  溫暖也沒有開口挽留,隻靜靜看著她離去。
  如果,世事可以重頭來過,今日的一切,會不會有所不同?幸而在沒有盡頭的日子裏,這世上還有一樣東西可供她消遣,就是音樂。
  她躺到沙發裏,拿起遙控器打開唱機,讓如水琴聲流瀉一室。
  年少時養成的習慣,每天早上睜開眼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音響,然後在滿室繚繞的樂聲中起床,穿衣,洗漱,早餐,從空靈的New Age到打榜的流行歌無一不聽。
  多少年來,每一個夜晚,也是定好時的音樂在黑暗中伴她入眠。
  隔著落地窗紗的室外,午後陽光滿天,四月的天氣淡淡地,被悠和樂聲悄然帶出回憶的滋味,有一點揮之不去的餘甜,更多卻還是滿腹無處可藏的辛酸。
  真的,如果一切可以重新來過。
  下午三點,寶藍的BUGATTI準時駛入淺宇的地下車庫刹停在專用車位裏,透過擋風玻璃看到對麵的車位空空如也,占南弦的薄唇微彎起來。
  坐在副駕駛座裏的薄一心訝問,“你笑什麽?”
  “她今天沒來,你見不著她了。”
  薄一心失望,“怎麽這麽巧。
  那天見到她……好象變了很多。”唇邊淡弧依然,下得車來,眸光從那空的車位上一掠而過,占南弦沒有應聲,變了很多嗎?看上去確實似乎是,從內到外仿佛變了一個人,然而骨子裏的一些東西卻始終沒改,脾氣還是那麽大,心氣還是那麽高。
  薄一心挽起他的手臂上樓,“你知道嗎?曾經她是我心裏一麵無法攀到的旗幟。”
  占南弦笑看著她,“你在說笑?連續三屆蟬聯金像獎和金馬獎的雙料影後,出道十年不但囊括亞太影展和戛納影後,甚至有兩部戲獲奧斯卡提名,名成利就之外還有我這麽好的絕世男友,放眼全亞洲再也找不出第二個女人可以和你匹敵,還不知足?”
  溫暖有什麽?不過是個默默無聞的小秘書,在他的辦公室門口占著一席之地,裏外一張桌一把椅一部電腦加無數資料和案子,分分鍾得看老板的臉色做事。
  薄一心隨手抽過溫暖桌麵的文件夾,看見裏麵一項項分門別類貼著標簽,條理分明,檢索便利,合上放回原處,她輕輕歎了口氣。
  “你有沒有那種感覺?越成功就越覺得原來這些都不是自己想要的,反而會懷念以前沒有被功利心汙染的歲月。有時候午夜夢回,醒來時總覺得心口有個洞,開始不知道是什麽,隨著一年一年過去,有一天終於明白,原來心底一直有著一個歉疚很深的結。”
  她轉頭看他,“如果不是你不允許,早兩年我就想聯絡她了。”
  “我也是為你好,你找上門隻會自討沒趣。”
  “不至於吧?那天她不是也和我打招呼了?沒有拒人於千裏啊。我隻是奇怪,她以前性格那麽爽朗,現在竟然飄逸得象個仙子,讓人難以想象。”
  占南弦片刻後才道,“她確實變了很多,整個人,非常自閉。”
  薄一心驚訝,“我一點沒看出來。”
  “她在淺宇工作兩年,沒交一個朋友。”薄一心的神色變得微微黯淡,半響說不出話,最後才苦笑了一下。
  “都是因為我吧。”占南弦搖頭,“和你無關,當年……可能發生了一些連我都不知道的事。”
  “連你也不知?”
  “恩,不過那不重要。”占南弦輕摟她的腰,“現在我隻有一個心念未了,等我了結了這件事,就和你結婚。”
  薄一心不再作聲,將額頭抵在他的肩窩,睫梢拂過暗影裏他的襯衣,有些出神。
  迎著落地玻璃藍幕外的光亮,他的眸子凝成幽幻之色,似無情絕然硬如鐵石,又似縈繞了千絲萬緒柔軟如水,似深潭博淵吞融了每一寸躊躇無以撼動,又似萬馬奔騰心念如浮雲繁變到了極點。
  終究複雜得無人能懂。
  光陰,流年,似箭,如梭。
  古人就是雅致,能想出這些美妙的詞來形容尋常的日子,貼切又唏噓。
  就在這白駒過隙中,溫暖最不希望發生的事終於還是到來。
  占南弦當下親自主持的淺宇光技由於和代中是同類型企業,兩者又同是業內排名數一數二的龍頭,所以競爭是白熱化的。
  這些其實都與溫暖無關,與她相關的是,她必須隨占南弦出席冷氏的競審會,即是說她將和朱臨路在對手席上相見。
  冷氏大會議室裏那張內外兩層巨大的長橢圓會議桌邊,坐滿了夠得上份量的各家公司來人,主持會議的是冷如風偕同第一總助殷承烈,在他們旁邊坐著五位全球頂尖顧問。
  與會每家公司有十分鍾作自我介紹,然後回答冷氏方麵提出的各種近乎刁難的問題。
  第一家不過剛剛開談幾分鍾已被殷承烈打斷,“你隻要告訴我,在你們公司的計劃裏,我們不靠任何其他東西,隻依靠你這套係統,能否為渡假村吸引到一定規模的客人?”
  這問題一出在場大部分人全都一愣,全智能化控製是為了使客人入住更舒適,通常這會是定位為服務手段也不是直接的營銷手段,但顯然冷氏的要求比“通常”要高瞻遠矚也嚴厲苛刻得多。
  那位負責人啞在當場,看上去對這個問題事前沒有一點準備,沉默數秒後他合上麵前的計劃書,帶領團隊靜靜離開。
  這個遊戲的規則是,對任一個問題如十秒之內回答不出,請自動離場。
  溫暖輕輕搖頭,全公司可能長達兩三個月的精心準備,到頭來就這樣連自我介紹都沒講完已被逼打道回府,曾集多少人日夜加班的努力,不過一瞬間已付諸流水,商事如戰,殘酷到已近乎荒唐的地步。
  占南弦俯首在她耳邊低道,“查一查冷如風右手邊那位顧問的底細。”
  他獨特的氣息隨著說話淺淺拂過她的耳垂周圍,尤其當他說完回身時,薄薄的唇瓣似乎輕蹭過她的耳廓邊緣,溫暖隻覺半邊臉連著頸上肌膚全都熱辣辣地發燙,任是一顆凡心在塵世裏已沉如入定,此刻也控製不住突突加速。
  悄悄深呼吸鎮定心弦,她迅速打開隻有半本書大的超薄掌上電腦,以無線網連上淺宇龐大的資料庫,把那位顧問的名牌寫入搜索,在一分鍾內瀏覽歸類,簡明扼要地整理出占南弦所要的答案,然後指尖輕敲桌麵。
  他轉過頭來一目覽盡,再望向她手邊的資料,仿佛心有靈犀她馬上抽出技術方案,翻到係統設置的部分輕輕推到他麵前,他微彎唇角,看了她一眼,眸光略微下移,定在她粉色未褪的細致耳墜,抬睫又看了她一眼。
  溫暖怔了怔,不明白為何他的眼神在淡冷中多了一絲她說不出的涵義,還沒來得及細想自己是否做錯了什麽地方,意識已受到幹擾而不自覺抬頭,橢圓長桌的對麵朱臨路正臉色不豫地盯著她。
  她幾乎本能地想笑一笑,即刻醒覺場合不對而忍住,隻以眼神向他表達著祈求,希望他寬諒,緊繼著身邊的存在感又使她回過眸來,占南弦的目光已變得冷沉,似警告她此刻最好工作態度專業一點。
  溫暖幾乎想抬手去抹額頭的細汗。
  “你記一下,這幾處地方需要修改。”占南弦道,語氣十分薄冷。
  她趕緊拿過紙筆,把他所說一一記錄在案。
  上午會議結束時淺宇和代中都順利過關,七家公司隻涮剩四家,最終由誰問鼎下午即見分曉。
  溫暖才收拾好桌麵朱臨路已走過來,根本不管場合對不對,也仿佛沒看見占南弦和高訪還坐在她旁邊,他毫無顧忌吻上她的臉,“和我一起午飯?”
  她有絲尷尬地推開他,“不了,我還有工作。”
  “那我給你電話。”朱臨路寵溺地搔搔她的頭頂。
  在他離開之後占南弦才緩慢地拉開椅子站起來,眸光比先前更疏離三分,幾乎帶有一絲對她公私不分的薄厭,“我前麵交代要修改的地方,你最好一點也別出差錯。”
  “是。”她答,一個字也不多說。
  他帶著高訪離開。
  她的男朋友是她所屬公司的死對頭,可想而知她的身份有多敏感,正常而言占南弦不應該讓她接觸這個案子,她不知他哪來的信心這麽信任她,所有檔案資料全由她一手準備。
  在電腦上快速修改好每處地方,用超薄的便攜打印機印出來,拆開各份文檔,把裏麵的相關頁麵抽掉後換上新的,才剛弄好,朱臨路的電話已進來,“有沒有想我?”
  她微哼,“你剛才故意的?”
  他哈哈大笑,“果然冰雪聰明,難怪占南弦重用你。”
  “朱公子,毀人飯碗小心會遭天譴。”
  “我補償你一個金碗不就得了?”
  “奴家不敢當。”
  目前的飯碗她用得還比較順手,他別存心打破她就偷笑了,看看表已經一點半,離會議開始還隻有半小時,溫暖這才想起自己沒吃午飯,“不和你聊了。”
  “那給我一個Goodbye kiss。”朱臨路說,蠻纏得令她發笑。
  一回首卻見占南弦和高訪已從門口進來,“先這樣。”她慌忙掛斷電話。
  高訪遞給她一份三文治,然而因為整個上午的緊張所至她已全無胃口,就著水咬了一小半後再也吃不下去,難怪有書裏說這種日子不是人過的,再多來幾次不得胃潰瘍也非患上神經性胃炎不可。
  占南弦坐下後翻了翻她改好的資料,沒說什麽,視線繼而在她擱於桌麵再也不動的三文治上略為停留,隨後便轉了開去。
  待到朱臨路帶著下屬進來,隻有在占南弦身邊工作過的人如同高訪和溫暖才感覺得到,他看上去和平時一樣冷淡的神色實際上已起了細微變化,俊眉幾不可察地薄蹙,唇角也微微輕抿。
  “怎麽了?”高訪壓低聲音問。
  “他們的標書換了封麵,不是上午那一份。”高訪與溫暖對望一眼,俱是不明所以。
  占南弦垂下翹密長睫,凝神尋思,片刻後他看看手表,對溫暖道,“把標書給我。”
  她遞過去,他翻到設備和金額的部分,毫不猶豫飛快修改其中參數,最後把總標價劃掉,以筆寫上另一個數字。
  不需吩咐,在他動手修改文件的同時她已進入電腦,他每改一行她跟著改一行,等他寫上總標價放下筆時,她已經把文件改完列印,兩人一聲不出,卻默契得象已共事多年,把坐在一旁的高訪看得異常驚詫。
  溫暖拆開標書換好的下一刻,冷如風一行準時進來。
  這個已過上半歸隱式生活的傳奇人物,俊美無儔的畫顏婚後多年依然無改,一雙曾如晶鑽燦閃的黑玉眼瞳,即使已韜光隱晦地溫和也仍懾人心魄,往寬大的皮椅裏隨意一坐,舉止之間便帶出雍容華貴的氣度,儼然這場至高無上兵不血刃的角鬥裏,唯一仍是雅絕全場的他掌定乾坤,言傾天下。
  餘下的四家公司把標書再度提交。
  常規答辯進行不到一小時另兩家也被冷如風否決退出,然後殷承烈麵帶奇色地把淺宇的標書遞給冷如風,他放下手裏代中的資料,拿過來掃了一眼,黑瞳閃過魅異,懶洋洋地靠向椅背,“占總裁,你報出這個價格,不怕虧本?”
  占南弦淺淡地笑了笑,回道:“這個價格綜合了淺宇幾大部門的努力所得,我對我的員工很有信心,虧本生意我們不會做。當然,如果你指的是我所報利潤比你預期中的低,那麽我可以坦白說,為了獲得這個項目我確實把利潤壓縮了一定空間。好比冷總裁你希望以係統本身吸引客人,隻要這項工程做成功,案子本身就會成為淺宇技術領先全球的標誌,眾所周知,這種無形資產所會帶來的實質性收益在未來完全不可估量,所以說,我何虧之有?”有顧問質疑,“但是投資周期那麽長,你有足夠把握支持到利益回籠而不會出現資金缺口?”
  “蔽司這季度剛完成的審計報告就在你桌上,關於我們的實力,最不需要被懷疑。”
  冷如風微笑,“不錯,年輕有為。”說畢站了起來,殷承烈也隨之站起。
  溫暖還沒明白過來已看到朱臨路臉色不對,然後冷如風走到他跟前,伸手與他相握,“朱先生,我很抱歉,由於淺宇的競價最貼近我們的預算,方案也更符合我們的需求,所以這份合同顧問團給了他們,希望下次有機會再和代中合作。”
  就這樣一言定音,無形硝煙的戰場終於落幕,占南弦以果敢決斷和精準預算勝出,直到朱臨路帶著人離開,溫暖始終不敢再看向他。
  高訪留下處理合同,占南弦偕溫暖先回淺宇。
  電梯裏他問,“拿下這個案子你怎麽想?”慣常清冷的眼眸依然不顯山不露水。
  溫暖笑,“坦白說,我沒任何想法。”
  並沒有因淺宇勝出而喜,也沒有因朱臨路輸掉而悲,對於她而言,隻不過是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不管這兩家公司或兩個人之間在爭什麽,都與她無關。
  根本世上一切成王敗寇,包括這位頂頭上司在內任何人的榮耀得失,都與她這小小女子無關。
  占南弦盯著鏡中的她,“想來也是,不管美貌、金錢、身份相當的男友或是體麵的工作,你都已經擁有。”唇邊彎出一絲諷意,“這世上再沒什麽能使你感興趣?或是——能打動你鐵石做成的心?”
  她想了想,“還是有的。”
  也隻有這一樣了。
  許是勝仗後心情好,他難得地被勾起些微興致,緩緩轉過身來,“哦?”
  “睡眠,每天我恨不能睡到日上三竿。”從調上六十六樓,工作便占據了她的全部,忙起來一天睡不到五小時,她已經覺得自己嚴重睡眠不足。
  一隻長臂倏然貼著她耳際撐上梯壁,她被全然籠罩在他由不可思議轉為難得一見的薄惱氣息裏,近於咫尺的聲音在她耳際再度低低響起,“你——耍我?”
  “卑職不敢。”她恭聲應道,身子微退,後背貼上扶杆再避無可避。
  他的呼吸就縈在她耳邊。
  頃刻後梯門在他背後打開,他沒有動,她也不敢動,怕一動頸邊肌膚就會觸到他的薄唇,臉頰再度被他淺如蘭馨的吐納拂得微微麻癢,占南弦看著那抹粉色在眼底浮現,果然是自己的靠近而引起,一瞬間眸子幻變千色。
  最終他什麽也沒做,隻是徐徐勾起唇角,然後轉身走了出去。
  溫暖以手掩唇,輕悄地呼出口氣,隻覺精神疲憊。
  明明使君有婦羅敷有夫她不需防備什麽,可是每次和他單獨相處一顆心總控製不住懸上半空,既怕一言不合他便忽然以言語相刺,譬如那句輕描淡寫的“我們也不勉強你了”,又怕萬一有什麽閃失,也許就從此陷入萬劫。
  萎靡地回座,把沒讀的電郵回複完畢,處理完手頭剩餘的工作,再把占南弦翌日的行程發郵件提醒他,做好這些時早過了下班時間,收拾東西中看見高訪過來,相互打了個招呼他走向總裁室,她則熄掉電腦去搭電梯。
  下到停車場,翻了半天包也找不到車匙,不得已她隻好再上樓。
  厚厚的地毯消弭了她走路的聲音,所以當她走近辦公桌時,聽到虛掩的精雕木門裏傳來高訪的說話聲。
  “今天朱臨路在冷氏隔壁的酒店包了一個小型會議室,在裏麵安置了一組人員,現在能查到是,他確實在中午休息的那段時間接了一通電話,然後吩咐在酒店侯命的人重新更改了標書。”
  占南弦不作聲,高訪繼續匯報。
  “朱臨路重新提交的標價比我們原定的低一百五十萬美金,與冷氏原來的標價幾乎一致,本來這件案子應該萬無一失會落在他手裏,隻是誰也沒想到,冷氏內部在綜合上午各家公司的計劃和建議後,中午時也更改了一些項目重新修改預算,結果反而變成我們公司的計劃書與標價更符合他們修正後的需求。”
  聽的人依然靜默無聲。
  “整件事隻有兩種可能,朱臨路中午所知道的,一可能是冷氏的底價,所以他把自己的價格作了調整,二可能是我們的底價,所以他在我們的價格上適當降低。現在不能確定的就是,他的消息來源到底是一還是二。”
  說到這裏高訪遲疑了一下,“溫暖好象中午和他通過電話……”
  溫暖凝神,四周安靜得她能聽見耳際不適的嗡嗡聲。
  占南弦始終沒有說話,然後裏麵傳出一些動作帶起的聲響,她飛快悄然退開,閃進員工電梯,心裏隻覺又好氣又好笑,朱臨路想砸她的飯碗還真是砸得不遺餘力,竟存心把她置於水洗不清的境地。
  又過了一會,占南弦才終於開口,“不是她。”
  “那他的消息哪裏來的?”
  “今天的事你不覺得有些地方很奇怪?”
  “什麽地方?”
  “第一,冷如風在中午時才突然對內公布更改招標價,這在我記憶中是前所未有的事。”
  “沒錯,按理說這種事不應該發生。”
  “第二,冷氏對參與者的要求都很苛刻,到最後就隻剩下我們和代中時,他們本應更審慎,對我們應該盤問得更仔細,但冷如風卻反常地並不與顧問團商磋,就直接作出決定把案子給了我們。”
  “這也是我不明白的地方,他為什麽那麽做?”
  “我想來想去隻有一種可能。”
  “什麽?”
  “就是冷氏方麵出了問題,有人把標價泄露出去,而這可能已經不是第一次,所以冷如風借這個機會設下圈套,他根本不是臨時更改招標價,而是一直不動聲色地用著假價格對內周旋,直到最後一刻才把真價格拋出,偏偏代中公司的競價還就與他們的假底價相近,所以才會被冷如風立馬否決,我相信他現在應該已經圈定泄密的人了。”
  高訪驚異,“那豈非今天所有人都不過是陪冷如風演了一場戲?”
  占南弦淺笑,“據說這位地產界大亨的愛妻有句閨房蜜語,叫他笑裏藏刀豬。”
  “不會吧,他還把手段玩到自己老婆身上?”
  “傳言他用來對付老婆的手段玩得比生意場上的還厲害,不過今天真正讓我疑惑的人,反而不是他。”
  “那是誰?”
  占南弦沉思了一會,慢聲道,“朱臨路。我始終想不明白,他為什麽要更換標書的封麵?他完全可以把修改後的標書做得跟原來一模一樣。”
  高訪挑高了眉,“你的意思是——他存心引人注意?”
  “準確點說,是存心引起我的注意。”
  “他為什麽要這樣做?”
  “這就是我不解的地方。”朱臨路為什麽要明修棧道暗渡陳滄,有意無意地把這單生意讓給淺宇?
  一連幾日溫暖都找不到朱臨路。
  他的手機關機,打去辦公室秘書說他出了遠門但沒交代去哪,打到家裏一直無人接聽,她一籌莫展。
  無聊中拿著手機翻看號碼,當翻到溫柔時她停了一下,那日之後溫柔再也沒有來過,偶爾幾次她打電話過去,聽筒裏傳來的嘈雜聲讓她知道溫柔不是敷衍或推搪,而確實是忙得抽不出時間來和她聊一聊。
  後來才在財經頻道裏看到,原來市道大好,指數每日瘋漲不休,隨便一個什麽都不懂的人殺進股市,最低也有百分之二三十的收益,難怪身為投資經理的溫柔會忙得一塌糊塗。
  溫暖卻不懂這些,也很少關心。
  目光在那個號碼上停留了許久,最終還是沒有撥出去。
  人與人之間,就算親如姐妹可能也需要一定的距離,即使已經盡量小心翼翼,也還是不可避免揭到了溫柔的心事,事後問自己,是無心還是有意?是真心希望她放下自己,還是其實有著一絲被久瞞的氣惱,所以才蓄意將她逐離?那麽多年過去,已經麻木,不想再去分辨誰比誰更痛。
  所謂親人,到底隻剩下這一個姐姐而已,未來短短十幾二十年生老病死轉眼即逝,還有什麽好爭執的呢?不說就不說吧,如果順從她,由得她在自己身邊打轉能讓她感覺快慰,又何妨由她而去。
  “溫姐姐!”溫暖驚然,望向聲音來源。
  小岱眯著眼笑,“你的電話在響。”
  溫暖連忙接起內線,六十六樓人煙稀薄,占南弦在時各部門主管還偶來走動,他若不在偌大空間便靜得出奇,所以她把電話鈴聲調得極低,沒想到一出神就漏聽了。
  “溫暖,我是人事部的遲碧卡。”
  “遲經理你好。”
  “你最近是不是周六下午都回公司?”她一怔,“前陣子事情多,我覺得時間不夠用,所以——”
  遲碧卡笑了起來,“不用緊張,我不是追問你什麽,整個淺宇除了占總大概也就隻有你周末會主動回來工作,你這麽勤勉我這個推薦人不多不少也沾光呢,對了,占總交代我周末給你計加班費,按平常日薪的三倍,我就是和你說一下這件事。”
  溫暖剛想解釋最近已沒再回來,忽然明白過來,隻得應道,“我知道了,謝謝遲經理。”
  占南弦這哪是獎勵,分明是要買斷她的周六下午,拿了這三倍日薪,以後的周末她想不回來也不行了。
  “溫姐姐,你剛才想什麽想得那麽出神?”丁小岱拿著蘋果走過來。
  十八歲職高畢業的她是溫暖的助理秘書,負責斟茶遞水影印打字,雖然入世未深但人很聰明,由於六十六樓除了占南弦外就隻有她們兩個,所以午休時她總愛纏著溫暖聊天。
  半個身子趴在溫暖的辦公桌上,丁小岱一邊咬著蘋果一邊對她擠眉弄眼,“不會是想我們占總吧?難道連你也抵擋不住他的魅力加入了暈倒一族?”
  “聽你這麽說,公司裏有很多暈倒一族?”
  丁小岱瞪圓了眼睛,看她就象看天外來客,“姐姐,你真是太不了解民生了。”
  溫暖掩嘴,笑聲從指縫裏泄出來。
  “我告訴你哦,這暈倒一族呢又分普通暈,比較暈,和特別暈三種。”溫暖忍不住笑,整張臉也趴在了桌上。
  丁小岱順手把蘋果遞到她麵前,“你要不要也咬一口?”
  她慌忙搖頭,下一瞬立刻從座位上跳起,總裁辦公室門口正無聲無息地站著一道身影,她臉上盛開如花的歡妍來不及收起,那道燦爛無邊的笑容就這樣映入了占南弦說不出什麽情緒的眼底。
  八卦被抓包的丁小岱異常機靈地目不斜視,假裝完全沒有看見占南弦,隻笑嘿嘿地對溫暖道,“溫姐姐,我去給你衝杯咖啡。”一溜煙跑離了現場。
  占南弦走過來遞給她一份文件,“你準備一下,晚上陪我出席這個酒會。”
  “不是高訪陪你去?”
  “日本有張單子要談,他下午飛過去。你趁這個機會認識一下其他公司的老總,方便以後聯絡。抽空把這些客人的資料背熟,到時我會需要你協助。”
  “好的。”他不再說什麽,抬腿便往前走,走到一半忽然回頭,果不其然擒住她若有所思的眼波,不意被逮個正著,溫暖赫然別開視線,他淡淡一笑,身形沒人大開的電梯中。
  一直到下班占南弦都沒再回來,溫暖隻好獨自驅車前往君凱酒店。
  走進大堂,往角落的鋼琴吧找了個座位坐下,她拿出手機撥給他,當右耳裏響起蠍子樂隊的Still loving you時,左耳卻仿佛隱約聽見Tears Over Shetland的熟悉旋律,眉眼往酒店入口的自動玻璃門眺去,溫暖看見了他。
  “Hello?”占南弦皺眉看看手機,怎麽掛了?
  “誰啊?”雙手挽著他臂彎的薄一心問。
  “溫暖,晚上有個酒會。”
  說話間目光不經意打轉,在鋼琴吧的方向停了停後,落回薄一心臉上,“你的記者會在幾樓?”
  “三樓,你呢?”
  “一樓,來,我先送你上扶梯。”他牽著她往一旁的自動扶梯走去,溫柔地吻了吻她的掌心,“結束時給我電話。”
  薄一心遲疑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麽,最終隻是笑了笑便轉身上去,一直和他們保持著距離的她的助手和保鏢趕緊跟隨到她身後。
  上到二樓,薄一心回首朝仍待在原地目送她的占南弦擺擺手,他笑吟吟地也向她揮了揮手,一來一往她已走過拐角,眼底餘光在見到占南弦轉過身後,才淡淡掠向一樓鋼琴吧裏那道她並不陌生的倩影,然後在眾人的簇擁中踏上通往三樓的扶梯。
  確定那道越行越近的身影是向自己而來,溫暖站了起身。
  兩人都沒說話,占南弦領著她往會場走去。
  
  第三章 選誰,端倪
  大盞水晶吊燈從中空的二樓垂下,上下兩層以旋轉樓梯連通,宴會廳一樓田園風格的白色漆花門外是個小花園,廳內裝飾奢華,銀製餐具在璀璨燈光下別具貴重質感。
  溫暖微笑著跟在占南弦身後一步之遙,每每接收到他的眼風才並肩上前,流雲步間悄聲提醒,那些迎上來要和他握手的都是什麽公司的什麽人,偶爾占南弦挑一些自己熟絡的董事或老總,也會介紹給她認識。
  一路寒暄到大廳中央,兩位相貌相似的男子朝他們走過來,三步外就聽見約莫四十開外的那位笑哈哈道,“占總,我們的新店就快開張,屆時是不是請你的準夫人來剪彩?”
  占南弦淺笑,“潘總這麽看得起,我先代一心說聲謝謝,來,我給你們介紹一下,這位是我的新秘書溫暖。”
  轉頭對溫暖道,“這兩位是益眾的總經理潘維安和副總經理潘維寧,益眾發展迅猛,最近打算上一套最新的營銷管理係統,這單生意可能會關照我們。”
  溫暖笑顏如嫣,“以後得向兩位潘總多多請教。”
  較為年輕的潘維寧三十歲上下,一雙桃花眼定在溫暖臉上,握著她的手半玩笑半認真地道,“溫小姐的名字真別致,占總你是不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不但女朋友貌若天仙,就連秘書也賽似貂禪。”
  溫暖微笑著抽回手,“小潘總真會說笑,聽得人簡直心花怒放,不過誰都知道,我們未來總裁夫人的美麗天下無雙,哪是我等庸脂俗粉能夠相提並論的呢。”
  占南弦笑咪咪的眸光從她麵上掠過,看向另外兩人,“兩位失陪一下,我過去和杜總打聲招呼。”
  潘維安道,“行,你忙,關於那個案子一會我們抽空談談?”
  “沒問題,一小時後我來找你。”
  朝兩人頷首後他帶著溫暖離開,走遠之後才淡聲道,“離那個小的遠一點。”
  溫暖笑了笑,不說話。
  好不容易在幾百位上流頂尖人士的社交圈裏轉完一遍,趁著占南弦被某位千金小姐纏住儂儂細語,她退到無人窗邊,慢慢啜飲著手中的果汁,然後見到朱臨路偕女伴從門口進來。
  幾乎是同時他也看見了她,遠遠朝她裂嘴一笑,她對他舉了舉手中的杯子。
  朱臨路和女伴低聲交談幾句後朝她走來,直到他在麵前停下,倚著窗邊的她依然一動也不動,隻是微笑,“嗨。”朱臨路熟習地撩撩她的鬢發,“我喜歡它們放下來的樣子。”
  她端詳他那位假裝目光不經意掃過他們的女伴,道,“你哪來的好運氣?美得不遜於薄一心。”
  朱臨路嘿笑,“再美也比不上你,我要是知道你來,就算天仙也不帶。”
  “說的比唱的還好聽,難為我連你的人都找不到。”
  “我去了拉斯維加斯談一項投資,中午才剛剛回來。”
  他瞥了一眼遠處的占南弦,“上次冷氏的事他沒找你麻煩?”
  溫暖歎氣,“你果然是故意的,就這麽急著要陷我於水深火熱?”
  他眉一挑,“當然,以前這種場合我怎麽叫你都不肯來,現在倒陪他出席了!”
  溫暖笑,並不接他的話,問道,“冷氏的單子丟了對代中影響大不大?”
  “肯定大。”她皺眉,“那為什麽你明知道他心細如塵,卻還是換掉標書的封麵?”
  朱臨路精悍的眼瞳內閃過得色,“因為我是故意丟掉這塊誘餌來引他,我放的是長線,專等他上鉤。”
  她一怔,“你設計他?”
  “那是絕對的,否則我何必這麽費煞苦心陪冷如風演戲?”
  他牽起她的手輕撫一年前為她戴上的戒指,“好久沒和你跳舞了。”
  意念一起,便伸手把她腦後的發簪拔掉。
  不意他有如此動作,溫暖輕輕“哎”了聲,柔軟黑絲似水披瀉而下,又如亮澤純黑織緞在空中無聲拂浪,引來周遭注目。
  朱臨路對著她身上纖穠合體的紀梵希套裝嫌棄地搖頭,“早知道我讓人送套晚禮服來。”
  大廳裏並沒有響起舞曲,隻中央三五成群的人在喁喁細語,就見他朝什麽地方打了一個手勢,然後華爾茲的樂曲代替了悠和輕悄的背景音樂,他手一抬將她挽出一個花式。
  旁邊的人即時讓開,笑看他們鼓起掌來。
  他雖被搶去一單生意,卻當眾把占南弦的秘書占為己有,也算引人觸目,在這圈子裏孰輸孰贏?要論高下還言之過早。
  這是溫暖所喜歡的場景嗎?不見得是。
  這是她所不喜歡的嗎?卻也未必。
  對她而言都無所謂,在這樣的繁華盛世她並無所求,不管是溫柔還是臨路,隻要他們喜歡,怎麽樣都好。
  她配合朱臨路百出的花樣,掂轉腳尖如行雲流水變幻萬千,惹來圍觀和如雷掌聲,一曲將畢,在未盡的餘樂中他把她帶向後門。
  花園裏他連綿地吻她的臉。
  “跟我走。”他說。
  她忍不住笑,“先私奔到天涯海角,然後此情至死不渝?”
  他懊惱地掐她的脖子,“說!你愛不愛我?!”
  她驚訝地睜大眼,這還用問?舉起左手第一千次含情地答,“我發誓,直到海枯石爛。”
  他的眼裏冒出小團火焰,幾乎想揮她幾巴掌,直恨得牙齦咬緊,“我和占南弦,如果必定要選一個,你選誰?”
  “選的前提是什麽?”
  “前提是我很、不、爽,不想你再留在他身邊!”
  “那我也不爽你天天換女伴,我想你留在我身邊,你要不要?”
  “做夢。”他直接拒絕,睥睨地抬高下巴,“白癡才會為樹放棄森林。”
  望向半掩門內翹盼的倩影,她微笑依舊,“喏,你的森林正在等你。”
  長歎一聲,他的唇久久地印在她的額頭,然後轉身離開,走到門口時忽然回頭,手指直直指著她,眼內是似熾似冷的警告,“以後別再隨便問那種蠢問題,搞不好有一天我就點頭了,到時你後悔都來不及。”
  她不語,含笑看著他進去親密地摟起那位女子,直到他們在她的視線裏消失。
  夜空下的花園安靜得可以聽見夏蟲與冰耳語,一絲低語如喃的聲線忽然在此時飄入她頭頂上方的空氣,“你選誰?”
  她抬頭,二樓露台裏占南弦雙手交握,正俯身在雕欄處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選的前提是什麽?”她問。
  無邊黑暗襯得他眸內星光如閃,“沒有前提。”
  “沒有前提怎麽選?”
  “一定要有前提?”
  “當然,譬如說選兄弟自然是臨路,選朋友又以你為優,若選情人兩個都是一流,如果選丈夫——”
  她淺笑,瞳子清澈如鏡,“你們都不合適。”要,或否;放,或不……任何抉擇都有當時的前提。
  “你的任人予取予求——”手掌忽然撐在欄杆上,頎長體魄從幾米高飛躍而下,當說話仍在半空飄起,他如魅的身影已攔下她的去路,“是對誰都可以,還是隻對他而言?”
  十幾歲少年才有的莽撞動作不應由他這樣成熟的男人做出來,但他偏偏就是做了,跳下的那一瞬似乎毫無考慮,這與他身份不相稱的行為讓她心裏湧起一種奇特感,想輕退,卻被他綰住了一縷發端。
  她隻得出言以對,“臨路是我男友。”這身份代表了一種特別,包括他和她親熱,都是理所當然。
  “我是你的老板,所以這就成了——騷擾?”他淺譏,說話間纏繞她黑發的手指乍然一收。
  頭皮傳來的驟痛使她不得不靠至他身前,眼睫卻始終平視在他的襯衣領口,其實她不應該知道的,但心裏就是明了,他的不悅來自於她已作出選擇,朱臨路是她男友,而他,此時此際她依然畢恭畢敬地把他當作衣食父母。
  他長久沒有作聲,久到她隻好抬起頭來。
  入目的眸光漾過淺淺水波,有種動人的迷朦,仿佛那麽多年山長水闊的別離不曾存在,她終於又站在了他麵前,是時光終於將兩人拉到這麽近,然而也是時光早將兩人拉成了天與海的兩邊,在兩千五百個這樣的寂夜裏回頭,他從來看不清她的麵貌,連可供懷念的影子也沒有。
  她低頭看表,“再過五分鍾你該和益眾的潘總會晤了。”他緩緩鬆開她的發絲,情緒也已複原,“你還真是個盡心盡責的好秘書。”
  語氣淺淡如常,讓人聽不出他是在讚美還是在諷刺。
  她笑著越過他,推門而入,在華燈霓裳的包圍中不其然覺得疲累,腦海裏第一次冒出念頭,想半途而去。
  花園裏依然獨立的人影指尖不經意抬至鼻端,那縷若有若無的幽香幾不可聞,仿如她對他不冷不熱的態度,似隱約有點什麽,卻令人無法捉摸,因為她退的速度快得超過他的揣測。
  隻不過,這是最後一次了。
  抬頭望向天幕高遠的夜空,良久,他的唇邊勾出一彎驚人冷冽的薄笑。
  兩年,整兩年他才為她準備好一個大甕,大到——足夠她這一世永不超生了吧。
  連續幾天益眾的潘維寧都著人送花到淺宇六十六樓。
  上午是大束香水百合,中午是半人高的天堂鳥,下午是藍色鬱金香,每天皆是如此,經由接待處總機小姐紅嘟嘟小嘴的盡情廣播,沒多久大樓裏已人盡皆知,就連六十六樓掃地的大嬸見到溫暖都一臉笑咪咪地,那眼神仿佛別有深意。
  有天花店又來人時被剛好回來的占南弦看到,他隻是譏誚地彎了彎唇角,似乎這情形早在預料之中,什麽也沒說就進了自己的辦公室。
  潘維寧這麽大手筆無比囂張地送花,卻除了附著在花上的卡片,人從來沒有出現,連電話也沒打來一個,這讓逼問了溫暖許久也還是不知所以然的丁小岱嘖嘖稱奇。
  隻溫暖自己心裏暗歎,那位小潘總大概不曉得,這種人未到花先行的浪漫攻勢,隻對初出茅廬於愛情還有滿懷憧憬的純情小女生才有用,在她這種老骨灰的眼裏,不啻是噱頭得好笑,僅此而已。
  午休時分,趁占南弦不在丁小岱抱著方便麵和溫暖再續前言。
  “普通暈呢,就是象我這樣的,即使心底充滿景仰但到底明白自己的斤兩,所以隻會遠觀而不敢奢望近褻。
  比較暈呢,企劃部的張端妍就是一個,全天下的女生有哪個不愛慕王子?明知是夢也還是控製不住一腔癡心,但又沒有豁出去的勇氣,所以也隻能偷偷黯然神傷。”
  “說的好象還挺精辟,那特別暈又是怎樣的?”就見丁小岱撇了撇嘴。
  “特別暈是我最不喜歡的一種,仗著本身也有幾分姿色就心比天高,總幻想有朝一日可以飛上枝頭或被金屋藏嬌,也不掂掂自己的份量,淨隻會癡心妄想,技術部的杜心同就是個典型。”
  溫暖笑,“隻要占總一天未娶,她想參與競爭也無可厚非。”
  丁小岱雙眼骨碌碌地往四周看了看,見六十六樓的而且確是沒人,才壓低聲音道,“溫姐姐,你還別幫她說話,我告訴你吧,她在技術部裏說過你壞話呢。”
  “哦。”
  丁小岱本來洋洋得意地把話說一半留一半,隻等著溫暖開口追問,誰知道她隻是哦一聲就沒了下文,好象興致缺缺,她不禁有點失望,“你不想知道她說過什麽嗎?”
  溫暖假裝沉思,“是不是誇我羞花閉月?”
  丁小岱哼嗤,“你就想了!她說你不過是靠了你姐姐和占總的關係才坐上這個位置的。”
  溫暖大驚失色,“她這麽厲害?居然知道我姐姐和占總的關係?”
  丁小岱愕然,“原來你姐姐真的認識占總?”
  溫暖側側頭,有點委屈,“認識是認識,不過連我都不知道她和占總到底是什麽關係。”
  丁小岱氣得伸手打她,“枉我對你掏心掏肺,你耍我哪!”
  她咯咯笑著躲開,丁小岱尤氣不過揮著八卦掌撲來,她嚇得連忙退到桌外,結果被追得滿六十六樓亂跑,邊躲邊求饒,“小姑奶奶,我錯了,你大人有大量救生圈裏能撐船——”
  丁小岱尖叫,“我二十四寸標準無比的蜂腰你竟然說是救生圈?!看我的降臀十八掌!”
  “天呀!我求你了,你小人別記我大人過——哇!我錯了,我真的錯了!你不是小人,你是女子!你是宇宙霹靂無敵如來神掌加黯然銷魂大俠女,你就饒了我吧。”
  “不行!等本俠女的連環掌和尊臀發生了關係再說!”
  丁小岱一臉噬血的興奮,高舉在半空的手躍躍欲試,眼看再追前一步就可揮下,溫暖連連驚呼,“救命啊!來人啊!我不活了!”
  形勢危急下慌不擇路的她一頭紮進電梯門開處。
  占南弦隻覺眼前香衣一晃,來不及細想已本能地攔腰一摟將她護在懷裏,同時疾速抓住丁小岱收勢不住的手腕。
  丁小岱即時慘叫,“好痛!”
  溫暖這才反應過來,惶急中拉他衣袖,“南弦,我們開玩笑的!”
  那瞬間他一怔,不知是因她的說話還是她脫口而出對他的稱呼,定定看著麵若桃花的她。
  第一次見到他的眼神如此毫無掩飾,仿如深水漩渦,將她吸住再移不開若忡若怔的眼。
  站在占南弦身旁的杜心同率先從混亂和震驚中反應過來,厲喝出聲,“你們幹什麽?!這是公司不是遊樂場!要打要鬧回家去,象什麽話!”
  說話間幾乎是發狠地攥著溫暖的手臂將她扯離占南弦懷內。
  毫無防備下溫暖被她拽得趔趄,占南弦迅速放開丁小岱,反手扶住她,然而她還沒站穩又已被丁小岱手疾眼快地扯出了電梯外。
  丁小岱對著電梯門內連連哈腰,“對不起,占總對不起,都是我追著溫姐姐跑來跑去才衝撞了你。”
  說完緊緊牽著頭暈目眩的溫暖跑開,兩人沒入長廊拐角的茶水間。
  看溫暖被拖得一跌一撞,他不自覺皺了皺眉。
  杜心同冷哼,“一個沒上沒下丟人現眼,一個投懷送抱……難怪收個花都那麽招搖。”
  說到這裏她刻意打住,聰明人通常隻需點到即止,在心上人麵前還是有必要維持一下風度和矜持。
  占南弦淡淡笑了笑,沒有回應她的說話,他在附樓用好午飯回來,等電梯時碰巧遇見杜心同,她捧著文件故作躊躇而又決然地走到他麵前,說管惕不在,她對益眾的方案有不明白的地方,問是不是可以直接向他請教,還沒等他答話電梯剛好到來,她二話不說跟著進入,問題一個接一個直問到了六十六樓。
  推開辦公室大門,他回首問仍亦步亦趨跟在身後的人,“杜秘書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啊,是。”心慌意亂地收回凝視他側麵的目光,杜心同趕忙翻開文件,“還有這裏——”
  他掃了眼後為她解答,杜心同又無話找話地指了幾處地方,他都一一解釋清楚,直到她詞窮,再也沒借口繼續在他的辦公室裏待下去,最後不得不道,“謝謝占總,今天真是太麻煩你了,我先回去上班。”
  占南弦唇一彎,“沒關係,勤學好問的工作態度很值得嘉獎,如果其他員工都具備你這種品德,我相信淺宇以後一定會有更好的發展。”
  杜心同被誇得笑容滿麵,“占總你過獎了,我也隻是努力想把工作做得更好一點,盡可能為公司多出一分力,體現我們淺宇人的價值。”
  占南弦專注地聽著,“恩,精神非常可嘉。”
  一邊點頭一邊仿佛想到什麽,“不過剛才我看你連一些基本的原理都沒搞明白,看來管惕沒有好好指導過你,要知道技術部不比其他部門,紮實的理論知識是必須的,他這樣不但失職,也嚴重束縛了你的發展。”說著拿起筆疾書,“這樣吧,公司有人才儲備計劃,你把工作交下去,先參加三個月的培訓,等培訓完回來再讓碧卡針對你的特長和優勢另作安排。”
  形勢變得太快,杜心同好不容易才明白過來,臉色即時煞白,“占總,我……”
  “來。”占南弦溫柔地打斷她,把便箋遞過去,“拿這個去給碧卡,就說是我親自安排的,好好努力,我相信以你的求學精神,繼以時日一定能為淺宇創出佳績。”他看了看表,“出去時把溫暖叫進來。”
  杜心同不得不顫著手接過紙條,整張臉一陣青一陣白,看見占南弦已低頭處理工作,明白到事情已無可挽回,她再也不敢哼聲,兩條腿象灌了鉛一樣沉重又象輕浮無力地走了出去,手中的薄紙被指甲硬生生挖下一角來。
  她辛辛苦苦工作了三年半才做到今天的職位,沒想到聰明反被聰明誤,竟然弄巧成拙,被遣回去從頭開始接受新人培訓,那真是比直接炒了她還更讓人難堪。
  門外溫暖和丁小岱早已回來,杜心同滿腔怨憤無處發作,見到她們眼內幾乎噴出火來,但因為身後那扇門裏坐著一位此刻她最懼怕的人,是以也不敢太過放肆,隻狠狠瞪了溫暖一眼,“占總叫你進去!”
  刷刷刷走到丁小岱麵前,手指幾要指到她的鼻梁上,杜心同壓著嗓子罵道,“身為小妹還不知道安份守己!在辦公室裏跑什麽跑!要騷包也看地方!看你這副賤骨頭的樣——”
  “杜小姐。”溫暖冷冷地插進話來,人已站了起身,背靠桌沿雙手環胸,以往沉靜的眸色難得一見地淡薄,神態之間竟有三分象占南弦,“在這裏就算小岱做錯了什麽,也還輪不到你來出言教訓吧?”
  她不插手猶自可,這一攬事上身,把原本便指桑罵槐的杜心同氣得幾乎炸了肺,尖指霍然指向她,“別以為你現在坐了這個位置就了不起!誰不知道是——”
  “我當然了不起。”溫暖微微一笑,她慣常低調,沒興趣與人為友或為敵,但那並不代表別人可隨意在她的管轄範圍內撒野,“有本事你把我扳倒自己來坐坐看?我隨時恭候。”
  一句說話堵得杜心同啞口無言,將下唇咬得發紫,她霍然離去。
  溫暖向丁小岱擺手,示意一臉崇拜的她別撲過來,轉身敲門進入占南弦的辦公室。
  占南弦站在幕牆前,一隻手撐在玻幕上,目光穿過厚厚的螢藍色玻璃不知落在天際何方,在整整一麵牆外遼闊天色的襯映下,幽暗的修長背影顯得傲然孤標,仿佛遺世獨立。
  聽到門響他沒有回首,隻說道,“過來。”
  她走到他身邊,他側過臉來看她,沒再作聲,隻是隨意地抬手捏了捏她的上臂,惹得她“喲”聲呼痛,他的神色由此而顯見一絲不悅,杜心同下手果然重,隻怕那細嫩肌膚上已經留有指印。
  “占總找我有事?”她幾不可察地微微退後。
  “你和丁小岱很投緣?”她笑笑,“六十六樓就隻有她和我,來往多了自然熟悉一點。”
  “她是我跟碧卡要的。”她訝然看向他,要知道許多高級主管的任命他都不過問,通常是綜合民選、上司推薦和人事考核三方麵意見即已決定,卻竟然欽點一位小妹,這實在有點不可思議。
  “很驚訝?”他問。
  她點點頭。
  “有一次我去找碧卡,碰巧見到她氣鼓鼓地來回搖晃碧卡的手臂,不知道在哀求什麽,那種調皮耍賴的神情……”唇邊不自禁露出一抹莞爾,轉頭看她,“很象當年的你。”
  她臉上自如的表情絲毫無變,隻那一眨不眨的半垂眼睫定了約十秒,然後她笑了笑,“我也是嗎?”
  “什麽?”
  “我也是你點上來的?”
  “你不是。坦白說看到碧卡推薦你我很意外。”
  不過,他一向不過問下屬的職權行使。
  該刹那她知道他說的是真話,因為她在淺宇工作已經兩年,如果他真的因為溫柔或別的什麽原因而想調她到六十六樓,應不需等到兩年之後。
  “那是不是如果遲經理沒推薦我,你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她半開玩笑地問。
  活動範圍和接觸階層不同是低高階員工的最大區別,即使在同一幢大樓裏工作,許多人也可能老死不遇,這兩年來她隻在年底的尾牙大會上遠遠見過在主席台曇花一現的他。
  他微微笑了笑,“我知道你在淺宇。”
  “哦?”
  這個高高在上的大忙人竟還知道這種微不足道的小事?
  “一心告訴我的,你進淺宇的第一天她就知道了。”
  答案仿佛出人意表,又仿佛原可預見,是不是從她回來伊始薄一心就已經留意她的行蹤?她沒有問,這個話題她根本不想談下去,隻笑著道,“哎,忘了我還有份文件要給高訪。”
  對她借口欲遁的說話充耳不聞,他望向天空的眸子裏隱著一絲幽深莫測,“你呢?你為什麽會想到考淺宇?”
  “履曆是臨路幫我投的,遲經理約我麵試時我也很意外。”
  “不是你自己的意思?”
  他淡聲問,仿佛想確定什麽。
  溫暖頓了一頓,才答道,“畢業時他幫我打點所有事情。”對她來說一份工作而已,去什麽公司都無所謂,所以一切隨朱臨路安排,隻是沒想到最後來了這裏。
  他點了點頭,不再說話,神色有點冷漠疏離。
  “我先出去了。”直到關門聲響起,占南弦才回轉身來,薄薄的唇瓣不知何時已抿成一線,眸如寒波生煙。
  翌日,技術部的管惕來找占南弦。
  “你真的要親自動手把杜心同那種小人物趕回培訓班?”他不答反問,“這麽快就有人托你來求情了?”
  管惕聳了聳肩,“那個小我們兩屆的郭學弟對她癡心一片,調走她我無所謂,不過那學弟是個人才,不妨賣他一個人情。”
  “她三番四次借機在我麵前出現,所以我才想給她一點教訓。”
  既然精力多到需要花在這種無聊的事上,還不如去培訓班好好操練。
  “這件事你處理吧。”
  “謝了。”談罷公事,管惕別有用意地道,“杜心同說她是因為壞了某秘的好事才被暗箭中傷,老大,是不是真的溫香軟玉在懷被她不識時務地打斷了,所以才讓你大大不爽?”
  占南弦冷看他一眼,“你好象沒待過培訓班,現在想去了?”
  “咦?反應這麽大,難道你真的見異思遷?那薄玉女怎麽辦?”
  占南弦忽然笑了,“有什麽難的,我一妻一妾盡享齊人之福不可以?”
  管惕張大了嘴,占某人——完全沒有否認“思遷”一說。
  “不會吧,你認識她才幾個月?不行,怎麽說我們和一心也有十年的交情,為了她的終生幸福我豁出去了,明天我就去追那個溫暖。”
  占南弦彎了彎唇,“如果你想下半輩子都待在培訓基地,盡管去追。”
  “哇靠!你果然來真的?!”管惕哀叫不已。
   占南弦莞爾,“看樣子你又輸了,這次誰贏?”
  “高訪。”管惕徹底垮下一張臉,“他說你和新任秘書之間有點什麽,我們都不信,結果莊家通殺。”
  “嘖嘖嘖,真是人間慘劇。”
  “好兄弟,給個獨門消息我翻本吧——那小溫妹妹對你有沒意思?”
  “你何不去問她本人?”
  “啊哈,是不是你也想知道?”
  管惕立刻起身,“我這就去幫你把她的心掏出來,看看上麵寫著Yes or No。”
  看著他飛快跑出去的背影,占南弦的臉上緩緩露出高深的淺笑。
  當一張帥得有點孩子氣的臉毫無預警地突現眼前,任誰都會被嚇一大跳,原本埋頭工作的溫暖就是這樣,被管惕從半空俯衝而下定在眼前的大頭驚得花容失色。
  她魂魄未定地捂著心口,上半身把椅子向後傾斜到最大限度,以離與她眼對眼的管惕盡可能遠,戒備而謹慎地問,“管經理,你——有什麽事?”
  俯身雙肘撐在桌麵托著自己的臉頜,管惕的目光專注地從她的額頭梭巡到下巴,“膚如凝脂,勉強過關,五官精致,勉強過關,氣質雅致,勉強過關,確實是個美人胚子,可是就算象你這種上乘之姿公司裏也一抓一大把,更別說和薄一心比,真不明白占美男到底看上了你哪裏。”
  溫暖大大瞪圓了黑眸,仿佛驚嚇過度,看著他說不出話來。
  旁邊丁小岱的耳朵尖尖地豎起,天啊!老大大大大看上了溫溫溫溫姐姐?!這個消息太驚人了,爆炸力絕對可以轟掉再兩幢淺宇大樓!
  管惕開門見山,“小溫妹妹,占美男說他喜歡你,你呢?你喜不喜歡他?”
  溫暖幾乎從傾斜過度的旋轉椅裏跌下,手忙腳亂地扶住桌子,站穩理了理纖塵不染的衣襟,她勉力鎮定下來,“管經理,益眾新追加的需求你做進方案了沒?占總中午前要過目。”
  管惕失望地看著她,試圖好言相哄,“小溫妹妹,你不用害羞,隻要偷偷告訴我有或沒就可以。”他話聲方落她桌上電話已響起。
  溫暖如獲大赦,對他道,“不好意思。”
  轉頭拿起聽筒,也不管對方是誰先笑得溫婉宜人,“你好,淺宇總裁辦公室……恩,好的……我明白……”被她刻意晾在一邊的管惕不樂意地嘟了嘟嘴,隻得直起身離去。
  走著走著他回想起剛才的一個細節來,當溫暖乍聞占南弦喜歡她時,那一閃即逝的表情蘊含了一點茫然,一點意外,一點無以名狀的悲傷,一絲怯弱,和一些深淺交織的柔情,仿佛萬千意緒突然齊集,令她那雙受到衝擊的晶瞳驟然清光微亮,迅即長睫眨過將反應無聲壓了下去,隻餘一抹她覺得不重要由是不加掩飾的愕然在臉。
  那樣明顯的驚疑,不象源於突兀地知道她被某人喜歡著,而似隻是訝異——為何會是由他——出自他管惕的嘴對她說了出來,她似迷惑不解這代表什麽意思,但由於與他不熟所以有所保留,並不開口追問隻言半語。
  管惕摸了摸下巴,這情形實在有些詭異,不自覺回頭看了溫暖一眼,她似乎有些神思恍惚——管惕一巴掌拍在自己臉上,打過之後才驚覺下手過重而雪雪呼痛。
  廢特!他這個十六歲入讀大學至今已開發出五項國際專利技術,從前的天才兒童如今進化成為芳齡二十三智商無以倫比的天才好青年,竟然被人利用了!難怪占美男那麽好說話!十年來他什麽時候曾和死黨們聊過薄一心?剛才卻三言兩語就輕易坦承對小溫妹妹有意思,無非就是想借他管惕的嘴在小溫妹妹心裏撒下半信半疑患得患失的種子。
  那個無恥之徒的陰險重點根本不在她的心意如何,他分明存心想撩撥她的情緒,但又不打算親自出馬,而隻是借由旁人似真似假地試探她,由此一舉,他與她之間那點曖昧便變得撲朔迷離,而這反會愈加勾動女人那顆撲通亂跳的心。
  這種八卦事成熟如高訪等肯定不會插手,所以占南弦的魔爪才會伸向自動送上門的他——真是遇人不淑入世未深,掬一把辛酸的淚啊。
  隻是,占美男為什麽會前所未有地使出這種情場浪子的手段來對付一個小妹妹呢?這也太不尋常了。
  在管惕百思不得其解地搭乘電梯下去之後,丁小岱咻地一聲竄到溫暖桌前,滿臉崇拜地叫道,“姐姐!你真是太酷了!自從上次你狠削杜後媽一頓幫小沐出了大大一口氣,我就已經封你為偶像不再做普通暈了——”
  “小沐是誰?我怎麽會幫她出了一口氣?”
  “是技術部的小妹,人非常善良,很喜歡幫助別人,就是性格太軟綿綿了,所以在部門裏老被杜後媽欺負,你不知道杜後媽多沒人性,一不開心就找她的麻煩,小沐被罵哭過好幾回了。”
  溫暖驚訝,“不會那麽離譜吧?”
  淺宇的權位製衡一向做得很好,就算職位再高的主管也不可能隻手遮天,何況杜心同隻是一個中層職員而已。
  “真的啦,杜後媽又不是對她拳打腳踢,往往都是在沒人時才呼喝她,或者說一些涼颼颼的刻薄話,總之就是精神虐待!我們小妹聯盟都很為她打抱不平,可是地位低力量薄,加上技術部的郭副經理對杜後媽很有意思,老護著她,所以誰也奈何不了她。還好我們都不在技術部,否則象上次那樣得罪了她,以後肯定會有苦頭吃。”
  溫暖判研地看著她,“你是不是隻聽過小沐的一麵之詞?”如果那個小沐隻是被欺負過一兩次,很可能確然是別人恃仗職權,但若是被欺負十九八七次,則隻能說明她自己本身也存在一定的問題。
  “反正杜後媽對她不好是肯定的,嘿嘿,說起來別的小妹可羨慕我了,不但天天有機會發暈,工作清閑還一點也不用受氣,我最幸運的就是有著溫姐姐你這麽好的上司。”
  以前業務部的小妹跟她講那些男同事都在背後說溫暖清高,說她就連骨子裏都透著冷漠的味道,所以一開始她還有點怕,相處下來才發現流言果然不可信也!
  “姐姐你其實跟人事部的遲經理一樣好,雖然我是小妹也從來不會給我臉色看。”
  溫暖叫起來,“天啊,我敢給你臉色看?!我又不是家裏有備用的臀部可以隨時換上供你練習鐵砂掌。”
  丁小岱咯咯大笑,笑畢退後幾步,一臉壞相地對著溫暖左看看右瞧瞧,“姐姐,嘿嘿,嘿嘿,我聽得一清二楚喔,管經理說占老大喜歡你!”
  “他說你就信?”
  “恩,我總覺得占老大對你有點不同。”
  丁小岱象突然間想明白了什麽,一臉恍然大悟,“我就說呢!總覺得從你上來之後有什麽地方不太對勁,原來是這個!姐姐,你沒發覺嗎?占老大從來不叫你幫薄小姐做事!”
  溫暖一怔,“你們以前幫一心做事?”
  “以前楊影姐姐在的時候老大常常叫我們訂餐廳,訂花,節日時楊姐姐還要幫他去買禮物,還有還有,真是奇怪!以前薄小姐偶爾會來公司找老大,我還幫其他小妹向她要過簽名呢,但是好象自從你上來之後,她就再也沒有出現過了……難道——”
  丁小岱驚駭地指著她,“老大不會為了你和她分手了吧???”
  溫暖白她一眼,“我可以很明確地告訴你他們感情好得很,你那小腦袋就別再歪想瞎猜。
  已經兩點半了,還不去幹活,我可得給你點顏色,不對,是臉色看看了。”
  丁小岱雖意猶未盡,但看溫暖已不打算再聊下去,也就不敢造次,乖乖回座去了。
  將她遣開後溫暖坐在位子裏卻無心工作,一整個下午對著電腦屏幕微微發怔,仿佛有著千年解不開的心事。
  
  第四章 殺機,益眾
  益眾的案子占南弦比較重視,吩咐管惕和溫暖雙管齊下,一個負責方案一個負責合約,同時和對方的相關負責人商討各項事宜,此前益眾也讓其他公司提交過方案和報價,相比之下還是覺得淺宇做得最好,基本上算是敲定,就隻差最後簽約。
  潘維寧在送了兩周香花之後終於姍姍地撥來電話,問溫暖可否賞光和他吃頓晚飯,在聽到溫暖笑答已經事先約了男友後,他倒也很有風度地改口說下次有機會再約。
  下班後溫暖往私人會所見朱臨路。
  朱臨路照舊把牛肉切小塊放到她的餐碟裏,“你和溫柔怎麽了?”
  溫暖不出聲,隻是低頭用餐。
  “我前幾天見到她,她竟然問我你好不好,你們吵架了?”
  “她最近怎麽樣?”朱臨路失笑。
  “你們兩個,都成年人了還象孩子似的,她是不應該瞞你,不過你想想,她這樣做其實也無可厚非,你用不著那麽大反應,還是——你覺得她這麽小心翼翼,可見她心裏那個人的份量比你還重,所以才不開心?一直以來她都把你放在第一位,忽然之間你發現原來不是了,覺得失落?”
  溫暖薄惱,摔下餐巾,“你少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又換了新歡,管好你自己再說。”
  “好好好,不談這個。”她明顯的遷怒令朱臨路想笑又不敢,“益眾的潘維寧在追你?”
  “送花和追求一定劃等號?”朱臨路認真道,“不管怎麽樣,不許搭理他!”
  “為什麽你們都那麽說?他怎麽了——”
  “什麽你們都那麽說?”
  朱臨路敏感地攔下她的說話,“還有誰和你說過?占南弦?”
  “恩。”
  “他和你說什麽了?”
  “沒什麽,就是那天晚上的宴會我第一次見到益眾的兩兄弟,他叫我離小的遠一點。”
  “我叫你別搭理潘維寧是因為他出了名的花花公子,占南弦怎麽會——”
  朱臨路想了想,“我明白了,與你們和益眾的生意有關,他是在提醒你。”
  “怎麽了?那個案子是大潘總一手負責,沒小的什麽事。”
  “潘維安與潘維寧並非同母所出,益眾裏派別嚴明,麵上兩兄弟相處和睦,私下卻水火不容,既然這次的案子由潘維安負責,由此可見他目前比較得勢,你們開價比其他公司高出五個點他也非把案子交給占南弦,應該是看中淺宇的技術和實力,希望做到萬無一失。”
  溫暖這才明白,為什麽占南弦會親自督導她和管惕。
  既然打算受人錢財,自然便要講求信譽,這案子既與大潘總在董事會的位置穩固程度息息相關,那絕對是隻許成功不許失敗,容不得一絲差錯,因為倘若出了什麽漏子,在旁虎視眈眈的小潘必會伺機把大的踢出局去。
   其中的利害關係不言自明。
  “所以你懂了?潘維寧是有目的的,你聰明點別理他,潘維安那個人疑心非常重,你們的案子順利還好,萬一出了什麽問題,你水洗也不清。”
  “恩,我知道了。”
  雖然從沒打算與潘維寧有什麽接觸,溫暖此刻也覺微微驚心,不明不白中自己竟然已成了別人的棋子,潘維寧或許也自知未必能夠從她這裏套到什麽,但這麽刻意張揚對她有意思,難保不會令潘維安疑心生暗魅,而隻要能使潘維安疑神疑鬼,他的目的就已經算是達到了。
  翌日上班,溫暖免不了和丁小岱感歎。
  “幸虧我們是在淺宇,外麵的勾心鬥角爾虞我詐真的很恐怖。”人不去惹事,事自纏人來,簡直防不勝防。
  “溫姐姐怎麽了?你遇到什麽事了嗎?”
  “沒什麽,那些花都是穿腸毒藥,你趕緊幫我退回去,告訴總機別讓花店的人再上來,還有,今天起我的外線你幫我過濾,隻要是潘維寧的電話都說我不在。”
  “明白!”
  丁小岱摩拳擦掌,一臉邪惡,“我最拿手就是這種事了。”
  溫暖撥電話給管惕,“益眾的方案敲定了嗎?”
  “昨天下午已經全部談妥,我正在修改,一會拷上來給你。”
  說話間占南弦剛好回來,眼光不經意掠過角落的圓桌,見到再無任何花影花蹤,不禁彎了彎唇角,敲敲溫暖的桌麵把她叫了進去。
  跟在他身後,她一邊走一邊匯報。
  “益眾的合同內容已經沒問題,法務部也審核過了條款,最新版本我已發到你的郵箱。
  關於係統方案我剛問過管惕,益眾已全部確認,稍後他會拿來給你過目。
  按照你的日程安排,後天下午可以抽出一小時,我們是不是約益眾後天來簽約?”
  “既然都談妥了,就約他們過來吧。”
  他坐進皮椅裏,打開手提電腦,抬首瞥她一眼又低了回去,“潘維寧沒約你?”
  “我推了。”
  他似半玩笑道,“朱臨路那麽花心,你就算多交一兩個朋友也很正常。”
  溫暖笑了笑,“臨路是沒有你對薄一心那麽專情,不過他卻是這個世界上對我最好的人。”
  他真正抬起頭來,盯著她,“你和我頂嘴?”
  眸內飄起冷淡之色,語聲卻似頗感興致,十分輕柔,“來,說說他對你有多好。”
  “其實也沒什麽,不過是些日常小事。管經理下午要去見客戶,不如我先把方案拿給你看?”
  占男弦也不為難她,淡淡一笑,“好啊,你去。”
  目送她走到門口,他忽然慢聲叫住,“溫暖。”
  她回首,背著光,他幽黑的眸色顯得淡遠難測。
  “你給我離朱臨路也遠一點。”
  當管惕上來時,便是看到小溫妹妹坐在位子裏出神,直到他走近她才驚覺六十六樓有來人,她臉上那種茫然的神色不由得讓他心裏哀歎,隻覺自己罪孽深重,居然成了無恥占美男的幫凶。
  腦袋再次從半空倏然降到她麵前,與她大眼瞪大眼,他一本正經地道,“小溫妹妹,你在神遊太空嗎?去了哪個星球?外星人長得怎麽樣?對你友不友好?有沒有送你禮物?”
  溫暖失笑,“你——益眾的方案呢?”
  管惕拿出一個USB盤給她,“都拷在這裏了,我先找占美男,你打印好拿進來就可以。”
  溫暖把U盤插進電腦接口,將文件複製到手提裏,打印出來裝訂成冊送進總裁室,占南弦和管惕正討論著什麽,見她進來他說到一半的話收了回去。
  管惕訝異地看了眼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背後的占南弦,再回頭看向溫暖,臉色端莊的她輕盈地走近,放下資料後恭謹有禮地告退,動作舉止完全無可挑剔,隻除了從頭到尾都沒有看他們一眼。
  在她出去後,管惕再忍不住笑出聲來,“好厲害喔!居然敢給我們占美男擺晚娘麵孔,她是不是常常這樣?”
  占南弦唇邊逸出一絲笑,“已經好很多了,你沒見過她以前的樣子。”
  刁蠻,任性,霸道,被寵得無法無天。
  “原來你一早認識小溫妹妹!”占南弦這才察覺失言,也不掩飾,“我和她姐姐溫柔是高中同學。不談這個,你前麵說潘維寧和朱臨路的堂弟朱令鴻有來往?”
  “沒錯,你覺不覺得奇怪?潘維寧為什麽不找朱臨路反而去找朱令鴻?如果他想聯手代中擠掉淺宇和踩死他大哥潘維安,怎麽看都應該去找你的死對頭、執掌業務實權的朱臨路才對。”
  占南弦沉思,一會後搖了搖頭,“不是潘維寧去找朱令鴻,應該是朱令鴻找上潘維寧。”
  “為什麽——”管惕的說話被敲門聲打斷。
  占南弦揚聲,“進來。”
  門縫開處,探進丁小岱的半邊腦袋,一雙靈活的眼珠骨碌碌地轉,“那個,占老大,我可不可以打小報告?”
  管惕失笑出聲,連占南弦也忍不住微莞,“你說。”
  “剛才總機小姐撥電話上來,說樓下有位潘先生要見溫姐姐。”
  “溫暖呢?”
  “她交代總機請那位先生去接待室,然後就下樓了。”
  “好,我知道了。”占南弦起身。
  管惕跟隨在他身後,經過丁小岱身邊時忍不住噗嗤一笑,伸手拍拍她的腦袋,丁小岱衝他扮了個鬼臉。
  看著他們乘電梯下去丁小岱才安心回座,早上溫姐姐才拒收那個人的花,這麽快他就找上門來,沒看報紙電視嗎?這個世界上因愛成恨多的是,萬一那個潘先生藏了一瓶硫酸來尋溫姐姐的晦氣——丁小岱全身打了個抖,好恐怖哦!一樓大堂外騎樓裏站著一道身影,潘維寧沒有進接待室,而是倚著淺宇大門外堂皇氣派的大理石石柱抽著煙,見到從旋轉門裏匆匆走出來的溫暖,他的眼睛在陽光下閃過奇異的亮色。
  “潘總,非常抱歉,總機不知道你的身份所以怠慢了,真是對不起。”潘維寧笑起來,“別那麽客氣,現在應該是下班時間了,不知道溫小姐肯不肯賞臉和我吃頓中飯?”
  溫暖麵有難色,“潘總你請吃飯說什麽都要去的,隻是我有份文件還沒做好,下午開會就要用了,所以現在還走不開。要不這樣?剛好占總今天也在辦公室,不如我擅自作一下主,潘總你和我們占總一起用餐怎麽樣?可以試試我們附樓裏西餐廳的頂級牛扒,據說味道還不錯。”
  潘維寧臉上笑容不變,熄了煙,把煙蒂扔進鑲嵌在牆裏的隱形垃圾箱,這個微小的細節讓溫暖張了張長睫。
  “溫暖,我就不和你說那套虛偽的場麵話了,花店告訴我你不肯再收我送的花——你不需要說話,我知道是什麽原因,就目前這種敏感的時候而言,我的舉動確實會讓你覺得尷尬,你想和我保持距離純屬正常,我能明白你的立場和顧忌。”
  不意這個朱臨路口中聲名狼藉的男子如此坦率,溫暖倒變得有點不好意思,“謝謝潘總的理解,你也知道,我隻是拿一份薪水而已。”
  “是啊,很多時候我們都身不由己。”他看著她的眼睛,“你是不是以為我送花送了那麽久卻到現在才來人,是在和你玩欲擒故縱的把戲?”他的銳利和直接讓溫暖一時無措,不知說什麽好,於是隻笑了一笑。
  “我今天來隻是想告訴你,我所做的一切和我大哥與淺宇在談的案子完全無關,我遲遲沒約你隻是因為這些日子裏我都在問自己,這次到底是不是來真的,還是跟以前一樣隻不過想玩玩而已。”
  溫暖有些無措,“我已經有一位交往三年的男友。”
  “我知道,朱臨路是不是?那天晚上我看到你們兩個跳舞了。”他輕輕歎了口氣。
  歎息聲中那隱約的惋惜和遺憾令溫暖抬起眼來,天色不知不覺已變得陰沉,忽然一陣風刮過,某粒極細的沙礫撞入她眼內,她刹時失聲“啊”叫,眼睛痛得連睫毛都撐不開,淚水一下子湧了出來。
  潘維寧扶著她的手肘,低頭察看,“別用手揉,眼裏全都紅了,我馬上帶你去看醫生。”
  淚眼朦朧中她慌忙擺了擺手,“沒事沒事,現在好多了,隻是我的隱形眼鏡掉了。”
  “眼鏡掉了?麻煩,搞不好已經被我踩到,你家裏有沒有備用的?我送你回去拿。”
  溫暖遲疑了一下,他已十分紳士地收回扶著她的手,自嘲道,“你放心,我不會借口想喝杯咖啡什麽的而意圖參觀你的芳閨,到時我在樓下等你就是了。”
  溫暖赫顏,“潘總言重了,我沒那個意思。”
  “那就走吧,我的車停在那邊。”
  麵對他的坦誠和盛意,再顧慮到益眾目前畢竟是淺宇大客,溫暖不好意思再推搪,隻得隨他而去。
  暗沉天色隱示著山雨欲來,又一陣風刮起,漫天的塵埃沙礫全被擋在大幅的落地玻璃牆外,透過厚厚的玻璃不難看見裏麵站著的兩道人影,管惕唉聲歎氣,“小溫妹妹還是太天真了。”
  占南弦一聲不發,隻是淡淡地看著溫暖上了潘維寧的車。
  潘維寧說到做到,在樓下等溫暖換了眼鏡後再把她送回公司,溫暖道謝不已。
  翌日一日無事,隻除了溫暖的電腦出了點小問題,無線鼠標偶爾會變得不太好使。
  套句上班族的口頭禪,沒驚沒險,又過一天。
  到淺宇和益眾簽約這日已是端午節前夕,溫暖一早回來,和丁小岱兩人把所有資料全部準備一式四份,中間穿插著忙別的事,一趟功夫下來已近中午,占南弦的人還沒出現,朱臨路的電話已撥了進來。
  “我一會路過你公司樓下,和你一起吃中飯?”
  “今天不行,下午要和益眾簽約,我得等老板回來,把所有東西再給他看一看。”
  朱臨路不悅,“我真討厭你那麽為他賣命!你知不知道這樣可能會害死你自己?”
  溫暖笑,“你在哪裏?”
  “車上,再過一條馬路就到你公司。”
  溫暖看了看表,“那你過來吧。”
  話聲剛落手機裏突然傳來尖厲的刹車聲和朱臨路的驚呼,她急叫,“臨路?臨路?!”
  手機通訊終止隻剩下忙音的嘟嘟嘟。
  額頭飆出冷汗,她抄起包就衝向電梯,“小岱!我出去一趟,占總回來把所有資料給他!有什麽事打我電話!”
  取了車飛也似地開出,溫暖抓著方向盤的手微微發抖,一條馬路,隻隔一條馬路,應該就在附近,她先轉往東麵的主幹道,第一個紅綠燈口車流順暢,顧不得是否違反交通規則,車頭一調轉向南行。
  沒一分鍾便感覺到行駛變得緩慢,車列移動的速度如同蝸牛,溫暖心急如焚,顧不得後麵的車子會被擋在原地,她熄火下車拔腿往前狂奔,當兩輛橫亙在十字路口中央的車子和穿著製服的警察身影映入眼簾,她一顆心提到了喉嚨的最頂端,驚惶大叫,“臨路!臨路!你在哪裏?!”
  正在車尾後麵和警察交涉的朱臨路聽到叫聲一怔,才轉身走出來,一道白衣身影已飛撲到麵前,緊緊抓著他的雙臂,溫暖的嗓音發抖到語無倫次,“天啊!天啊!怎麽會這樣?你沒事吧?有沒有沒撞到哪裏?”
  朱臨路靜默片刻,然後把她擁入懷內,柔聲道,“別擔心,我沒事,對方喝酒衝紅燈,我在和你講電話所以沒注意,隻是車子擦花了,我人沒事,別擔心。”
  溫暖搖搖他的手,再檢查他的腿,把他全身上下仔細打量過,認知接受了他確然無傷無損的事實,一顆心才慢慢歸位。
  “兩位讓一讓,請回到路邊去。”作肇事記錄的警察出聲催促。
  另一名製服人員在路中心打著手勢指揮交通,然而不管他怎麽招手,一輛寶藍色的跑車壓在斑馬線上始終一動不動,迎著朱臨路和溫暖的走近,在她愕然失色的驚視下,占南弦慢慢收回冰如零點的目光,臉部側麵線條冷峻無情,緊繃如刀雕,唇線抿得薄不能見。
  油門一踏,他的車幾乎擦著兩人的腳尖如箭射出去,朱臨路手急眼快將溫暖疾扯向後,本能地想破口大罵,轉瞬卻露出玩味得意的笑來。
  警察問完話後兩人去取回溫暖差點被吊走的車子,即使朱臨路一再強調自己沒事,她還是堅持要送他去醫院作全麵檢查。
  然而還沒駛出多遠,丁小岱已打來電話。
  “溫姐姐。”她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哭腔,“你快點回來!”
  “怎麽了?”
  “出事了!益眾的人沒來簽約!隻派人送來一份文件,占總看完後大發脾氣,我好害怕,從來沒見過他這麽生氣!連高經理和管經理都匆匆忙忙上來了,叫你馬上回來!”
  溫暖隻覺得腦袋嗡的一聲,即刻把車刹停在路邊,“臨路,我把車給你,你自己去醫院。”
  朱臨路臉有些沉,“什麽事?”
  “我也不知道,隻是說益眾沒來簽約,公司裏叫我馬上回去。”
  朱臨路譏諷地扯扯嘴角,“那份合同就那麽重要?還是你就那麽急著回去見他?”
  溫暖定定看著方向盤,片刻之後人安靜下來,神色也回複平和,“你說得對。”
  淺宇就算沒了一張半張單子也影響不了什麽,比不得朱臨路的健康更重要,“我這就陪你去醫院。”
  手機又響,她沒有接,連看也不看,隻任由馬修連恩的歌聲一遍遍在車廂內回響,溫柔而無限悲傷。
  當車子被紅燈攔下,朱臨路忽然伸手推門,長腿一跨人已走出車外。
  “臨路!”她急叫。
  他俯身回望駕駛座裏的她,“暖暖,你並不是選擇跟我走,而是選擇犧牲他來成全我,在你心裏孰輕孰重已經涇渭分明。”
  他定定看著她,目光深得她無法理解,“還記得倚天屠龍記嗎?書裏張無忌給了周芷若一個承諾,我現在也向你要一個,以後,不管何時何地,隻要我叫你做一件事,就算是殺人放火你也得答應,給我記住了。”
  不等她答話他已合上車門,穿過川流的車輛消失在人行道上。
  溫暖一手把著方向盤,一手緊緊掩唇,硬生生把眼內的薄汽逼散。
  她從來不哭,以前不會,以後也不會。
  回來淺宇,上到六十六樓已是半小時之後。
  丁小岱耷拉著腦袋縮坐在位置裏,雙目通紅,見到她簡直惱怨交加,卻一句話也不說,隻是指了指總裁辦公室,然後又低下頭去,眼淚大滴大滴地掉下來。
  溫暖大致也猜想得到,可能是因為自己不接電話而讓她受到株連,苦笑一下,拍了拍丁小岱的肩膀,她輕聲道,“等下我隻會比你更慘,不信你來偷聽。”
  本來無聲哭泣的丁小岱被她逗得想笑,結果嗆到氣管,猛咳起來。
  溫暖收斂情緒,敲門進去。
  高訪和管惕俱神色凝重地坐在沙發裏,置身於暗玫色大桌後皮椅裏的占南弦麵無表情,五官如同抹了薄冰,每一寸都透著寒霜之氣,見到她眸光如利刃驟然出鞘,仿佛直想在她胸口連紮十三個血洞之後再決定如何處置。
  “去哪了?”他問,語氣輕柔得讓人難以置信。
  “送臨路去醫院。”
  “他骨折?還是腦震蕩?還是癌症晚期?要不要我放你大假去給他準備追悼會?我一定會到場三鞠躬恭喜他英年早逝。”
  溫暖抿了抿唇,不再說話。
  原本攤在桌麵的大疊照片被他飛甩到她麵前,有幾張濺落地麵。
  她拿起來,越看越驚,其中一疊是她和臨路在私人會所吃飯的照片,另一疊拍的是她和潘維寧,包括他扶著她的手以及她上他車時的側影,一股氣往上湧,她冷道,“你找人跟蹤我?!”
  他發出一聲不屑到極點的嗤笑,“你覺得自己配我那麽做?”
  高訪插進話來,“照片是潘維安叫人送來的。”
  “他就為了這個原因不和我們簽約?”
  占南弦再次冷嗤,“蠢不足惜。”溫暖被他諷刺得臉色微微發白,咬了咬唇,一個字都不再說。
  隻聽到高訪道:“今天上午十一點,潘維寧召集緊急董事會會議,推翻了潘維安和我們的合作,因為他手裏有一份代中提供的方案書和報價單,代中的方案和我們的幾乎如出一轍,但價格卻比我們便宜了百分之十五,所以益眾董事會決定舍淺宇而取代中。潘維安叫人送這些照片來,是要我們公司給他一個交代,他認為是你串通潘維寧和代中擺了他一道。”
  溫暖倏然抬首,“我從來沒有那樣做過。”
  高訪和管惕兩個人四隻眼睛齊齊看著她,但都不說話,占南弦甚至連看都不看她一眼,隻對著手提電腦連連敲擊鍵盤。
  溫暖隻覺從心底最深的角落冒出一股極冷的寒氣。
  這時管惕開口了。
  “溫暖,單憑這些照片當然不能說明什麽,問題的關鍵在於我們的方案是怎麽流出去落到代中手裏,這份方案是技術部的同事每三人一組,每組負責其中一個子係統,最後由我統一合並各個子係統做成完整的方案,也就是說在我們公司裏隻有我,你,南弦三個人經手過那份方案,其餘人皆不得知。”
  “你不是要把方案一次次發給潘維安審定的嗎?會不會是他那邊的人傳了出去?”
  “我可以肯定不是他,因為這個案子的成功與否潘維安比我們還更重視,所以對於方案的審定他根本就沒有讓益眾的人參與,而是私下斥資秘密聘請了顧問,所以問題一定出在我們這邊。你也知道,出了泄密這樣的事公司裏肯定要逐步排查。”
  溫暖咬著下唇,“我真的沒有做過。”管惕有些憫憐地看著她。
  “我們公司的網絡管理係統功能非常強大,這幢大樓裏任何一部電腦在任一秒發生過任何操作,後台都有日誌記錄,其中郵箱和電話分機更有獨立的監控係統,不過因為涉及到個人隱私公司成立十年來從沒有查過誰,由於今天事出特殊,我查了你的郵箱。”
  溫暖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臉上連表情都欠奉。
  “這個動作並不代表我們就一定懷疑你,而是如果想證明你的清白,就必須得循序漸進一步步排除你各種可能的嫌疑。可是,在郵件的備份服務器裏卻顯示,昨天中午十二點二十五分,從你本人的電腦、你的公司郵箱裏往外發出了一封E-mail,郵件的收件人是朱臨路,而其中的附件正是我們所做的益眾方案。”
  溫暖伸出一隻手扶在椅背上,無法置信,“你說什麽?”
  占南弦按下內線,“小岱,把溫秘書的手提電腦拿進來。”丁小岱飛快把手提送進來交給管惕。
  由於長時間靜置,手提的屏幕已經被保護程序鎖定,管惕問,“屏保密碼是多少?”
  已將下唇咬得發紫的溫暖微微動了動長睫,卻不作聲。
  “怎麽了?不能說嗎?那你自己來輸入。”
  占南弦忽然抬頭看過來,對管惕道,“試一下一三九九。”
  管惕驚訝地看看他,再看看身形僵硬的溫暖,依言輸入,密碼正確屏保被解開,占南弦垂下的眼眸內不動聲色地閃過一絲微薄而複雜的情緒。
  管惕打開她的OUTLOOK郵箱,點擊已發送郵件的文件夾,“你來看。”
  溫暖走過去,文件夾裏赫然有一行,顯示正如管惕所言,時間是昨天中午,收件人是朱臨路那個印在任一張名片上的郵箱地址,附件正是淺宇所做的益眾方案。
  此時她已經再沒有任何震驚,已徹底明白,有人要置她於死地,整個計劃做得天衣無縫,令她百口莫辨。
  “我隻能說我沒有做過,這封信也不是我發的,我根本什麽都不知道。”
  占南弦彎了彎唇角,毫不掩飾譏誚之意。
  “讓你那顆腦袋去思考這些複雜的問題確實有點難為你,所以你不知道也情有可原,隻不過你上午還為之關心得死去活來的心上人,可是昨天就收到了你的郵件。”
  以朱臨路的手段和魄力不難明白發生了什麽事,他早預料到會是這樣的結局,卻絲毫不提醒而隻是冷眼旁觀看著她踩進刀光劍影的陷阱。
  占南弦繼續輕柔地道,“我真是不得不由衷恭賀你,普天之下那麽多男人你偏偏還就能找到這樣一位,對你有情有意到了簡直人神共喜,你不和他共結連理比翼齊飛都對不起你自己。”
  溫暖隻覺從眉上到耳後根都象被火燒過一樣辣辣地痛,臉色一陣紅一陣白,被他毫不留情的說話削到反駁不得,難堪至極地僵站在原地,緊緊咬住了下唇。
  看見她下不來台的狼狽樣子,占南弦又冷嗤一聲,但終究還是放緩了語氣,“你先出去。”
  聽在溫暖耳裏,那意思卻不啻是他已厭薄到不欲與她再多說一句,她一聲不發,轉身的瞬間眼眶內一片模糊,強行咬唇忍住,長睫一眨也不眨,迅速走了出去。
  占南弦停下手中的工作,良久地凝視著那扇被從外麵拉上將她的背影隔絕在外的門,直到管惕開口說話,他才驚覺自己失神,起身站到了玻璃幕牆前,遠遠地看向透明之隔的天空。
  管惕道,“合約方麵真的沒有辦法補救了?”
  高訪搖頭,“就算我們也願意把價格降低百分之十五也很難,因為價格若隻差百分之五那是正常,我們的要價一向比別的公司高,這在行內周知。但是潘維寧和朱令鴻聯手故意把書麵價格放低到百分之十五,這樣一來潘維寧就可以無風起浪,一口咬定他大哥跟我們公司拿了那百分之十的回扣,潘維安在董事會上肯定百口莫辨,不會再取信於人。”
  管惕忍不住問,“朱臨路難道會不知道朱令鴻瞞著他搞鬼?他為什麽放任不理?朱令鴻借此建功上位不會對他構成威脅嗎?”
  占南弦彎了彎唇,“他隻眼開隻眼閉假裝什麽都不知,無非就是存心想讓朱令鴻出頭。”
  “他為什麽這麽做?”
  “因為朱令鴻爬得越快,就會跌得越傷。”
  高訪不無擔憂地道,“這件事朱令鴻做得很隱秘,潘維安並不知道朱臨路沒有參與其中,隻以為是他安排朱令鴻去操作的,所以才會懷疑溫暖。”
  管惕摸摸下巴,“陷害小溫妹妹的人手段還真巧妙,用了一個最白癡卻也是最有效的方法。”
  如果溫暖想把方案泄密給朱臨路,就算再笨也不會白癡到用公司郵箱來發郵件,手提帶回家隨便一拷就行了,所以很明顯有人栽贓嫁禍,但這贓卻就是栽得她有口難言。
  六十六樓必須刷卡才能上來,任何人出入都會留下電子記錄,並且整層樓有七天乘二十四小時全年不間斷微攝監控,就算午夜十二點飛過一隻蒼蠅都會被拍下來,所以不可能是有人動過她的電腦。
  她根本無法解釋,為什麽從自己的郵箱裏會發出那樣一封信。
  占南弦道,“對方就是算準了,整件事對淺宇來說最重要的是聲譽,無論如何我必須得給潘維安一個交代,現在所有表麵證據都指向溫暖,隻要我順水推舟向外宣布對她殺無赦,則不管是聲譽問題還是交代問題,都可以落下各方麵相對滿意的帷幕。”
  “但那樣一來,小溫妹妹的職業生涯也就完了,以後不會有別的公司肯再請她,這就等於不隻是把她趕出了淺宇而已,以後她在這個城市裏也再無臉立足。”
  高訪皺眉,“不止那麽簡單。”
  “這還不夠?”
  “你想想,如果對方隻打算毀掉她的工作,那麽光是嫁禍她出賣公司利益這一條罪名,已足以讓她無法在職場發展,又何必還叫潘維寧加演一出苦情戲?”
  管惕臉色微變。
  占南弦的眸內閃過寒煞冷光,“潘維寧出現在溫暖麵前隻有一個目的,就是要引起潘維安對她的注意,現在潘維安一心認定是溫暖串通自己的弟弟來壞事,你想他會那麽輕易放過溫暖?”
  管惕驚圓了嘴,神情凝重,“小溫妹妹到底得罪了誰?”
  竟令對方一出手就想把她趕盡殺絕。
  高訪笑了笑,“不管是誰,這個人機關算盡,卻千慮一失。”
  管惕好奇地問,“什麽?”
  就見高訪有意無意瞥了眼占南弦,他馬上轉過彎來。
  “啊哈,沒錯!哈哈哈,他們偏偏算錯了最重要的一點——占美男!他們應該是在賭,如果我們找不出真正的主謀,最後占美男也必然得為了淺宇的聲譽而犧牲小溫妹妹,可是他們大概做夢都想不到,占美男從一開始就沒懷疑過小溫妹妹,又怎麽可能會把無辜小綿羊親手送上斷頭台。”
  雙手環胸,占南弦習慣性彎了彎唇,沒有說話。
  暗玫色的雕花木門外,溫暖靜靜坐在座位裏,在情緒平複下來後,她撥通朱臨路的電話,“為什麽?”
  “什麽為什麽?”
  “你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你有收到我莫名其妙發給你的郵件?”
  朱臨路玩世不恭地笑起來,“客觀地說,管惕那個方案做得真是一流。原因很簡單,我樂見其成,占南弦如果就此把你趕出來,不是正合我意?所以我怎麽舍得破壞這樁好事。”
  “你上回說的設計他就是這件事?”
  “當然不隻這麽簡單,以後你就明白了。
  他要是真的不信你,也就不值得你繼續在淺宇待下去,你不如索性將錯就錯,到代中來跟我。”
  “臨路。”她長歎出聲,這一天下來人已驚得心力交瘁,支持不住把臉埋在掌心,疲憊不堪中藏了多年的滄桑一下子從指縫泄露出來,她嗓音沙啞,“別做到那麽一天,真的要我在你和他之間選擇其一。”
  朱臨路篤定無比地輕笑,“那天是肯定會來的,不過你放心,我絕不會傷害你,至於占南弦——嘿嘿,他可能這輩子都會恨我入骨。”
  “臨路,他能把淺宇發展到今天肯定有他過人之處,你別玩過頭,小心引火自焚。”
  “所以你別管,好好搬張椅子坐在旁邊,看看到最後他和我到底是魔高還是道高。”
  溫暖揉揉眉心,“我有電話進來,改天再和你聊。”
  接通另一條線,聽到對方的聲音她幾乎說不出話,“溫……柔?”
  “明天端午節,晚上我過來吃飯怎麽樣?”
  “好的,你來。”
  “你怎麽了?怎麽聽起來好象很累似的,工作很忙?”
  “恩,有一點。”
  溫柔不悅了,“占南弦怎麽回事,那麽一點點薪水就想把人操死?你不如別做了,哼,不是我吹,我溫大美人的投資贏利率在業內怎麽說也首屈一指,老爸的遺產現在就算養你三輩子也沒問題。”
  聽到這幾句話,整日來溫暖的臉上首度露出微薄笑意,內心不無苦澀地想,搞不好她很快就會被炒,到時候真的隻能回家吃自己了。
  
  第五章 到訪,真相
  端午傍晚,溫暖早早做好飯,左等右等最後等來的卻是溫柔歉意連天的電話,她臨時有個大客戶要接待不能過來吃晚飯了,獨自一人對著滿桌子菜,溫暖毫無胃口,揀了張碟天使之琴放進唱機。
  在全球音樂流派裏都有可能找到愛爾蘭民謠的影子,凱爾特文化原是世界音樂的源泉。
  愛爾蘭是一個最適合上演綠野仙蹤的國度,遼闊天空,綿延高山,浩瀚蔚藍海水,精通白魔法的美麗巫女住在森林深處巨大幽暗的城堡,長發飄然落地,豎琴就在火爐旁,回眸時,眼瞳如綠寶石純淨。
  十二三世紀的蘇格蘭與愛爾蘭,不知流傳著多少浪漫悲愴的傳說,那在宴會上唱著民謠的吟遊詩人,那在銀燭台下搖曳旋轉的圓蓬裙子,那為王效命的世襲貴族和戰後封銜的勇士,所有領地之主,城堡田地馬匹奴隸均為賜予,連平民也是財產永世歸屬。
  對那方深刻的纏綿的半明半滅似了未了的印象,最初來自於歐洲古代浪漫小說,種種製度,風土風俗,衣著飾物,在掃遍各種原文著作後獲得曆史認知,她由衷愛上了前世都不曾到過的地方,愛上它在古代從前揮劍的騎士。
  最後,她親自踏上那片高地,傾聽那些動人的音樂。
  而她的最愛或許別人聽到也會覺似曾相識。
  那首MV簡單到從開始到結束整個畫麵隻呈現一張臉,綠寶石似的眼睛仿佛純真無邪,每唱一句輕輕垂睫,半闔眼眸的臉帶著無言憂鬱……Nothing Compares to You,你無以倫比。
  除了遠古悠揚的吟唱穿越高山森林流淌至今,在愛爾蘭源遠流長的曆史長河裏還有無數文豪,神秘、愁思且充滿前拉斐爾派意象的葉芝如是說:如果我擁有天國的衣裳織有金色的、銀色的光這碧藍、灰暗和黑色的織物
  屬於夜、白晝和晨曦我就將它們鋪在你的腳下當溫暖在茫然中明白過來琴聲裏那一絲不和諧的窸窣來自於鎖孔時,門扉已被驟然打開,廊道柔和的燈光斜斜映進全然黑暗的室內,她慌忙跳起的瞬間廳裏乍然大亮,刺眼得她即時以手遮上眉睫。
  站在門口的溫柔呆住,“你怎麽——”
  溫暖一聲不哼,熄了音樂往臥房走去,“你們自便。”
  溫柔猶自失去反應,隻下意識對旁邊的人道,“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她哭。”
  占南弦看著臥室那扇被掩得沒有一絲縫隙的房門,在燈亮的那一刹他也看見了她染濕的長睫,透紅的瞳子,無聲無息地臉上掛著兩道幽傷淚痕。
  溫柔側過頭問,“今天是什麽日子?”
  “恩?”
  “為什麽你會在她樓下?而她會哭?”
  他不答,頃刻之後,唇邊牽出一抹帶點深意的淡笑,“我們走吧。”
  溫柔有些遲疑,不確定自己該敲門進去,還是就這樣離開,想想此刻若去問為什麽,不過是逼著溫暖為難地找籍口敷衍自己,無奈地搖了搖頭,她隨占南弦出去。
  下樓時她說,“我很擔心她。”
  占南弦笑了笑,“擔心什麽?我看她生活得很自得其適。”
  “後來的事你不知道。”
  他不甚感興趣地,“哦?”
  “知道爸爸出事的那天,她和我一樣都呆在了當場,但僅僅十分鍾,十分鍾之後她好象就接受了現實,我永遠也無法忘記當時那一幕,她麵無表情地說,‘我們是不是要準備追悼會了?得挑一張爸爸最喜歡的照片。’”
  占南弦靜默半響,然後微彎唇線,“她的性格不是一貫這樣?”
  有時候天真得令人難以置信,然而有些時候,又理智得令人發指,絕情到連上帝也會為之毛骨悚然。
  “不僅是如此,你不知道……”溫柔抬手撩了撩鬢邊的發,輕聲道,“那天我做了一件此生最後悔的事。”
  占南弦的視線不經意被她左手戴著的尼泊爾古銀鐲子所吸引,五厘米寬的鐲麵盤著異常獨特精致的紋飾,在她垂手、銀鐲從前臂滑向手腕的那一瞬,他一向淡定冷凝的神色也不禁微微動了容。
  溫柔苦苦一笑。
  “那天她好象忽然長大成人,一秒前還是個被寵得連電子爐都不知道怎麽點火的公主,眨眼之間卻變得象天塌下來也可以由她一肩挑起,你想象得出那種情形嗎?”
  他不言語,削薄的唇角不知不覺已輕輕抿緊。
  “我寧願她打我罵我怨我恨我,這是我欠她的,但她不,她很平靜地叫我回房休息,說餘下的事情她會處理,然而她表現得越是這麽冷靜,我心裏就越被壓得喘不過氣,愧疚太深以至不知如何是好,隻覺得再也無顏麵對她,一時間萬念俱灰,我回房間關起了門。”
  她頓了頓。
  “可能血脈相連的人真的會有某種感應吧,我剛割開靜脈她就上樓來敲門,我沒開,一邊聽著她驚慌地又拍又踹門板,一邊看著自己手腕上的血汩汩地流到地上,心裏有一種變態的報複快感,隻想著,我還給她,全還給她,通通都還給她……然後朱臨路到了,他們一起撞開了房門。”
  朱臨路撲過來手忙腳亂地幫她包紮,而溫暖……一直定定地站在門口,一動也不動,就那樣看著她,仿佛不認識她似的。
  直到那一刻,她才從絕望、悲傷、狂亂和怨懟中清醒過來,醒覺到自己已犯下無法挽回的錯。
  “在我住院期間她一次也沒來過,我出院那天朱臨路來接我去爸爸的靈堂,追悼會是她一手操辦的,就等我從醫院出來,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她,她在靈堂守了一個通宵,第二天一早當我從瞌睡中醒來時她已經不見了,朱臨路和我說她去了英國。”
  “她走後你們有沒有聯係?”
  “開始沒有,沒有信,沒有電話,沒有電子郵件,她就象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每次我逼問朱臨路,他都隻是說她需要時間,其他什麽也不肯透露,要到整整一年之後,她才肯和我聯絡。”
  占南弦慢慢地轉過頭來,“你的意思是,她出去的第一年——隻有朱臨路知道她的下落?”
  “應該是的。”
  他習慣性地把唇角勾出半彎的弧度,再也沒說什麽。
  “過了七年她終於回來,然而卻好象變了一個……我再也不認識的人。”
  在她身上已再沒有一絲少年時的影子,表現驚人的成熟大智,就象從前什麽都沒發生過,無時無刻不嫻靜安然,仿佛任世間滄海桑田,她早練就氣定神閑的本事,始終置身於外,微笑著纖塵不染。
  但明明不該這樣,就算時間足夠長,也不可能全部抹去創傷。
  隻是,歲月已把姐妹兩人隔開了七年那麽漫長的距離,她再也無法知道自己的妹妹心裏在想什麽。
  夜幕下華燈盞盞,似近還遠,有風吹來,思緒如發絲一樣被微微撩起。
  占南弦頓住腳步,向溫柔攤開一隻手掌,“你先回去,把鑰匙給我,我上去看看她。”
  溫柔想說什麽,見他神色和緩而堅持,終究沉默地摘下一把匙條給他。
  上得樓來,他開門進屋,把燈按亮。
  客廳裏以深深淺淺的紫色布藝為主打,簡約中帶著華美,四米闊的陽台以銀製羅馬杆掛著繁複幾層的落地長紗,又薄又輕,風過如浣美麗非凡。
  餐廳一角粉藍瓷瓶裏插著大束橙色盛放的非洲菊,桌上擺著原封未動的五菜一湯和兩套潔白晶瑩、色澤亮麗的英國骨瓷餐具,看樣子把自己關在房裏的人也未用晚膳。
  他拉開椅子坐下,拿起筷子,夾起已經涼掉的菜,一箸箸慢慢吃了起來。
  外麵的聲響良久不消,溫暖終於開門出來,見到是他的那一刹她下意識想把門重新關上,然而他抬頭瞥來的眼光讓她不其然控製住了自己稚氣的舉動。
  占南弦若無其事地低頭繼續專心吃東西,神色自若得仿如是在自己家裏,而她隻是一個他視若無睹的透明鬼魂。
  她移了移步,走到沙發上躺下,拿起遙控器打開唱機,音樂在靜無人聲中響起。
  吃完了飯,他慢吞吞地又給自己倒了杯水,倚著陽台的移門看向夜空。
  待了大約有一刻鍾,把水飲完之後,隨手把杯子一擱,他往客廳走來。
  腳步聲越行越近,溫暖咬了咬唇,保持原來的姿勢,眸光落在與身體同一直線的下方沙發扶手上如定了形一動不動。
  走到鋪著紫紗的茶幾邊沿,與她隔著一臂的距離占南弦彎下腰來,她依然不肯轉頭看他一眼,隻是翹疊在一起的兩隻白玉腳尖下意識摒緊,泄露出她心頭細微的緊張,全身每一根線條都在悄然戒備,心裏已決定不管他說什麽她都會置之不理。
  占南弦無聲無息地拿起茶幾上的報紙,直起身,一邊翻看一邊向門口走去。
  溫暖瞪大眼愕然地看著他的背影,手握在門把上他回過頭來,眸內星光如閃,似含趣,似倨傲,似譏誚,似柔和,似得意,似愛憐,似想縱聲大笑,還似柔軟入心,隻擒住她目光飄來乍然一眼,他已轉身拉上門出去。
  她手中的遙控器無法控製地大力摔向門板,結結實實響起“啪”的一聲然後掉落在地,背板和電池都跌了出來。
  上午時分,管惕又跑到六十六樓來,走過丁小岱身邊時,順手拍了拍她的腦袋。
  丁小岱不意被襲,想叫出聲卻見他人已走遠,隻能鼓起腮捂著頭頂含冤帶怨地怒目他的背影。
  溫暖漫不經心地把這一幕收入眼底,繼續低頭做事。
  丁小岱看她一眼,似乎想起身走過來,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轉回頭去。
  總裁室裏占南弦問,“怎麽樣?”
  管惕拍了拍手裏的文件袋,“全都在這裏了,證據確鑿,無可遁形。”
  “叫他上來,讓高訪也過來。”
  當技術部副經理郭如謙被丁小岱一通電話請上來時,占南弦、高訪和管惕都已經等候在會議室裏。
  管惕率先開口。
  “由於公司的網絡安全和防護係統使用的是全球最先進的技術,迄今為止還沒人做得到,從外部或內部訪問以至破解淺宇的防火牆、試圖遠程操縱公司裏的某部電腦時,能夠一點也不觸發我設置的追蹤警報。”
  而警報一旦被觸動,會實時往他的手機裏發出簡訊,這幾天他的手機根本沒有收到任何警報信息,由此可以斷定,溫暖的電腦被動手腳並非是外麵的駭客強行突破防火牆進行攻擊,而一定是公司內部員工所為。
  “要遠程操縱溫暖的手提而完全不觸發電腦裏的防護係統,唯一隻有一種辦法,就是事先在她的手提裏植下木馬,這點曾讓我很疑惑不解,因為公司裏沒有任何人能夠在六十六樓動得了她的電腦而不被發現。”
  隻除非——是溫暖自己親手往手提裏下載或安裝了木馬病毒,並且這個木馬還得是她手提裏的殺毒軟件查殺不出來的新型程序。
  “一開始我不明白你是怎麽做到的,直到昨天南弦問我,那份最新的益眾方案怎麽沒有E-mail給他,我才恍然醒悟,當日我沒發E-mail而是用U盤拷貝上來給溫暖,木馬程序應該就是在那個U盤裏。”
  那個U盤他一向隨手扔在辦公桌上,大概當日郭如謙無意中聽到他和溫暖的通話,知道他要拷文件上來,所以趁他不在時偷偷把自己寫的隱形木馬程序拷進他的U盤,當溫暖把U盤接上手提將裏麵的資料拷貝出來時木馬就被帶進了她的電腦。
  “大前天中午十二點十五分,趁著午休時間你去了公司附近的網咖上網,遠程激活木馬操縱了溫暖的電腦,進去她的郵箱把益眾的方案發給朱臨路,做完之後你把木馬殺掉,退出前全部洗掉你在她手提裏留下的訪問記錄,一點痕跡也不留。”
  本來郭如謙做得神不知鬼不覺,U盤裏的木馬也早被他悄悄刪除,所以就算他們三人再怎麽懷疑他,但若拿不出實質性的證據隻單憑推測誰也無法證明這件事就是他做的。
  “可惜你百密一疏,雖然洗掉了溫暖手提裏的記錄,卻因為趕著離開而粗心大意地沒有洗掉網咖裏的記錄,我手中這份文件就是當天中午你從十二點十五分到十二點三十五分在天堂網咖第十八號電腦上的所有操作記錄。此外還有一張光碟,從你進網咖起到最後因為接到一個來電而匆匆離開,整個過程都被網咖裏原本用來監控小偷的攝像機拍了下來。”管惕一口氣說完,過程裏郭如謙始終垂著頭,默不出聲。
  高訪說道,“杜心同不喜歡溫暖,所以你想幫她出一口氣,這我能理解,但是以損害公司利益為前提來解決私人恩怨,我想任何一家公司都不會容許這種行為的存在,我們可以向南弦建議不進一步追究你的法律責任,但是你必須告訴我們,你有沒有把方案書給過任何人?”
  郭如謙慌忙搖頭,“沒有,我隻是去溫秘書的郵箱發了那份郵件,並沒有把方案書拷貝出來,管學長你可以查,如果我有拷貝過文件,操作記錄上肯定會有日誌。”
  管惕看向占南弦,“他沒說謊,確實隻是發過郵件而已。”
  占南弦想了想,“郭副經理,你先回去,怎麽處理管惕會通知你。”
  在郭如謙走後,管惕有點迷惑,“難道隻是一個巧合?他陷害溫暖的同時恰巧朱令鴻和潘維寧正在操作這件事?”
  高訪搖頭,“直覺告訴我不是,不可能巧合得這麽環環相扣。”
  占南弦以手指輕叩桌麵,“你們疏忽了一個人,杜心同,她才是關鍵。”
  高訪一點即醒,“不錯,如果杜心同是紐帶就清晰一半了——郭如謙本身並不知道事情的內幕,他隻是單純被利用了——但,以杜心同的道行也還策劃不出這個計劃,那她背後的主謀又是誰?而且杜心同也不可能拿得到方案書,它又是怎麽流落到朱令鴻的手裏?”
  “是不是朱臨路收到郵件後轉給了自己的堂弟?”管惕問。
  “不會。”占南弦馬上否決這個可能,“他收到郵件不告訴溫暖情有可原,因為他不想參與其中,但如果他把方案給朱令鴻性質就不一樣了,那意味著背叛,對不起溫暖的事他不會做的,整件事裏他最巴不得就是袖手旁觀,好坐收漁翁之利。”
  高訪邊思索邊總結,“這個人不但能控製杜心同,而且使得動潘維寧,同時還有能力與朱令鴻交易——”
  他剛說到這裏,就見一向泰山崩於麵前也淡冷以對的占南弦,忽然臉色微變,高訪和管惕齊齊看向他。
  一念閃過,管惕霍然起身,“如果方案不是從溫暖和我這裏泄露出去的,那就隻有一個可能。”
  高訪也驚跳起來,“怎麽會是她?!”
  占南弦神色顯得無奈,苦笑道,“是我把那份方案帶了回去。”
  “我徹底明白了!”
  管惕看向高訪,“潘維寧曾經苦戀過一心,雖然追求不成但兩人成了朋友,雖然他不爽潘維安和我們合作,但是礙於一心的情麵他也不會主動破壞什麽。”
  高訪點了點頭,“整件事大致應該是這樣?首先朱令鴻誤打誤撞去找潘維寧問他有沒興趣合作,而潘維寧把這個消息轉告了一心,他的原意應該是提醒她讓南弦注意朱令鴻,但是一心在無意中看到南弦帶回家的方案後卻另有想法,她一方麵指使潘維寧去和朱令鴻交易,一方麵指使杜心同陷害溫暖,同時再讓潘維寧來追求溫暖,整個計劃三管齊下?”
  “看樣子一心好象很了解公司裏的動向,不但知道杜心同和郭如謙的關係,就連杜心同和溫暖有過節都一清二楚,當她找上杜心同,杜心同不久前才被占美男教訓一通,在這種前途未卜的骨節眼上自然忙不迭要巴結未來的總裁夫人。”兩人看向占南弦。
  他攤攤手輕籲口氣,“你們沒全說中,不過也八九不離十。”
  “你打算怎麽收場?”
  占南弦狀似頭痛不堪,彎了彎唇,“還能怎麽辦?”
  隻有自認苦命,著手收拾爛攤子,他拿起會議室裏的分機,“溫暖,你來一下。”
  溫暖進來時看見三人神色各異,她怔了怔,垂下長睫。
  占南弦看著她,“已經搞清楚了,和你無關。
  有幾個人牽涉其中,稍後我會作出處理。”
  她隻是點點頭,有些反常地並不說話,既不問是怎麽回事,也不問陷害她的人是誰。
  高訪和管惕相覷一眼,在高訪還來不及阻止前管惕已忍不住問,“你不想知道——”
  說話出口才驚覺失言,他慌忙雙手掩嘴,垂頭躲開占南弦眸中射來的冷箭和高訪忍不住呻吟的白眼。
  三人欲蓋彌彰的舉止反倒讓溫暖說話了,她眸光清澈,臉色平靜,“我離開了七年,回來三年間也沒和什麽人來往,至今認識的人十隻手指就可以數得過來,我想不出——會是誰最有動機想置我於死地。”
  占南弦有絲狼狽,“你知道?”
  “我什麽也不知道,隻不過女人都天生敏感。聽你這麽說,看來我的直覺是正確的了?”
  占南弦對高訪和管惕道,“你們先出去。”
  “不用了。”
  溫暖淡聲道,不管他想幫薄一心解釋或掩飾她都沒興趣,“沒別的事我出去了。”
  占南弦目送她離開,微煩地呼出口氣,揉了揉眉心。
  管惕嘖嘖連聲,“占美男,不是我說你,小溫妹妹可比你有風度多了,想想那天你是怎麽對她的?把她罵得幾乎體無完膚,看得我都於心不忍,可是你看人家小溫妹妹胸襟多磊落。”
  占南弦斜飛他一眼,“你比我還了解她?你真的以為她那麽好說話?”
  越是不吠的犬,才越有可能不聲不響地咬人,她的帳通常都是算在心裏,好比剛才,就已經看也不再看他了。
  高訪皺眉,“南弦,到底怎麽回事?為什麽一心要這樣針對溫暖?”
  “事情很複雜,一時之間也說不清楚。總之這件事你們就當什麽都不知道,在一心麵前不要提起。”
  看他不欲多談,高訪和管惕對視一眼後也沒再追問。
  “代中和益眾的全部細節目前已經基本談妥,再過不久就會簽約,管惕,你想辦法把他們的方案弄來給我。”
  “你打算怎麽做?”
  “等我看過他們的方案再說。潘維安那裏我會和他談,我有辦法讓他同意事情到此為止。高訪,你安排一下,讓業務去搶代中的生意。”
  高訪一怔,“為什麽?”
  那樣很可能會是傷敵八百而自損三千。
  占南弦淡勾唇弧,似胸有成竹。
  “我要收購代中,現在時機已經合適,可以著手安排了。”
  出人意料地,中斷了幾日後潘維寧又叫人繼續送花上來,不同的是這次每天隻有一束,上午送至,全是碗大的純白百合,卡片上沒有隻言片語。
  丁小岱熱絡地跑到溫暖麵前,“溫姐姐,還要不要再退回去?我幫你打電話給花店和總機!”
  溫暖頭也不抬,隻搖了搖,“不用了,放著吧。”繼續看手中的報表。
  碰了個軟壁子,丁小岱耷拉一下腦袋,最後終於忍不住,“溫姐姐,是不是我做錯什麽事讓你不滿意了?如果是的話你可以告訴我,不管你說什麽我一定會改的!”
  溫暖訝異地看她,“為什麽這麽說?”
  “你最近好象都不太理我……”
  丁小岱越說聲音越低,垂下頭來,“溫姐姐你能不能告訴我,到底是為什麽,你不再象以前一樣和我說說笑笑了,是我什麽地方做錯了嗎?”
  兩人之間仿佛回到相見之初,溫暖待她客氣、有禮,無論叫她做什麽事都說請和謝謝,一度曾有過的親近不知何故已蕩然無存,她似被溫暖拒絕在了十萬大山那麽重的屏障之外,再也近不得她身邊。
  溫暖安靜而歉然地笑笑,“最近事情多,我忙不過來,壓力大所以心情不太好。”
  丁小岱凝著微微泛紅的眼,“真的不是我做錯了什麽嗎?”
  “怎麽會呢。”她笑著看表,“都十二點了,你早點去吃飯吧,吃完後去西餐廳幫占總帶一份燴意粉。”
  “你吃什麽?我給你一起帶回來?”
  “不用了,我看完這份報表一會下去走走,坐了一上午腰都酸了。”
  “恩,那我走了。”
  溫暖點點頭,眸光回到報表上,直到丁小岱走遠她才抬首,然後被一絲輕微的咯吱聲引得回過頭去,原本虛掩的門被拉開,占南弦從門後走了出來,他的眸色很暗,看著她仿似有些無奈,還有一絲難以形容的柔憐。
  前所不曾地,他輕歎口氣,“郭如謙和杜心同會在一周內交接辭職,丁小岱會調去秘書部。”
  溫暖放下報表,拿起桌上的手機和錢包,一聲不發起身離去。
  占南弦隻得跟上前,“OK,那天在你家——是我不對。”她依然默不出聲,伸手摁亮電梯的下箭頭,靜立而等,直把他當作透明的空氣。
  占南弦彎了彎唇,仿佛決定了什麽,長長歎息,“好吧,既然你一定要這樣。”他倏地把她扳過身來,唇覆在了她粉嫩的櫻瓣上。
  矯軀將她柔軟玲瓏的身子緊壓在牆,三兩下化解掉她的攻勢雙臂擒住她的腰肢,唇舌卷沒她所有的驚和怒,在芳甜中長驅直入,肆意擷取勾逗她的丁香滋味。
  他的吻漸漸變得越來越深,越來越專注,也越來越誘哄。
  無法形容在心田不斷流轉一下一下回蕩的酸甜麻澀,既微弱又激蕩,潛藏的情愫變得鮮明以致她軟綿無力,在他熾熱如火的懷抱裏使不出一點力氣抗逆,暈旋地覺得全身上下每一個細胞都充盈著難以言喻的愉悅,不由自主地渴望他永別中止這股灌入她體內的暖流,即使是折磨也想他給予她更多,再更多……微弱的“叮”聲穿破情潮衍生蠱惑心靈的魔幛傳入兩人大腦,似乎接收不來那是什麽信號令他的動作微乎其微地一止,反應過來瞬即置之不理,依然擁緊她的身子在她唇齒間吻得激烈。
  懷內越來越劇的抗爭顯示著她的意識越來越清明,他幾不可察地無聲輕歎,滿懷遺憾地、眷戀地、刻意而緩慢地在她唇上再舔過一抹,然後放鬆臂彎由得她使力推開自己。
  他轉頭望向電梯裏的來人,不禁彎起唇弧,“一心,你怎麽來了?”
  薄一心淡淡一笑,“路過,所以來看看你。”
  神色深沉中帶著平靜,仿似對才剛入眼的一幕根本不曾視見。
  溫暖徑直走進電梯裏按上關閉鍵,從來沒有那麽一刻她覺得梯門閉合的時間如此漫長,緩慢得令她想鑽進鋼壁裏躲起來,以避開外麵四道盯緊在她身上的視線。
  當電梯終於往下沉降,她禁不住以雙手掩臉,不明白自己怎麽會容許這樣的事發生,撥通丁小岱的手機說下午有點事不回公司,她直接到地下停車場開車離開。
  在路上漫無目的地遊蕩。
  一顆心很亂,心口最細致的地方如同被細針尖銳地紮過,酸痛得愴然,不明白他到底為了什麽,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去哪裏,隻知道此刻真的不想回去。
  不知不覺,午後就這樣被車輪碾過。
  時光一去不回,直至天漸黃昏。
  當在某個路口被紅燈攔下,百無聊賴中她扭開電台,狹小空間內馬上回旋著一把低沉淡傷的男聲,她一下子怔住,那似曾相識的嗓音象一把打開記憶盒子的鑰匙,即使她已經那樣克製,往事在斯時還是撲麵而來。
  幾乎已經忘記,多少年前她曾經那麽喜歡聽一個人唱歌。
  就在感情到了無法挽留而你又決意離開的時候你要我找個理由讓你回頭可最後還是讓你走你說分手的時候就不要,淚流就在聚散到了最後關頭而你又決意忘記的時候我也想找個借口改變結局可最後還是放了手你說分手了以後就不要讓自己難受她已經很久不再聽這樣的歌,因為它們很久以前就不再適合她。
  有些歌,隻適合深夜裏獨聽,愁腸婉轉蕩氣回旋,或停留在年少,埋藏在成熟前生澀、孤獨的年代,旋律憂鬱得象無形的慰籍,一句句如泣似訴,仿佛是自己從不對人言的苦澀無助的內心。
  而這些對於她,早在那年已與記憶一同埋存。
  綠燈亮起,她駛過十字路口時覺得奇怪,怎麽電台在播華語歌的同時還插進英文歌?一直等馬修連恩唱到“I must go the other way”時她才恍然醒覺,這首她聽過世上最悲傷的離別之歌,並不是電台裏在播,而是手機在響。
  她慌忙接通耳麥,“Hello?”
  Bressanone的歌聲戈然而止,狹小車廂內華語再度清晰。
  如果你真的需要什麽理由,一萬個夠不夠早知道你把這份感情看得太重,當初說什麽也不讓你走如果我真的需要什麽借口,一萬個都不夠早知道我對這份感情難分難舍,當初說什麽也不讓自己放手電話裏一時沒有發出聲音,她拿起手機看向屏幕,是占南弦。
  她關了電台,不出聲,那邊也靜默依然。
  良久,她的唇角慘淡而諷刺地彎了彎,“占總?”
  “到藤末會所來。”他終於開口,語氣淺如尋常,“我臨時需要招待一位重要客人。”
  沉默了五秒,她收起所有情緒,輕聲應道,“我二十分鍾到。”掛了電話後在緩慢行駛的車流中她把頭枕在方向盤上。
  也許,該是辭去這份工作的時候了。
  
  第六章 賭注,棋子
  去到藤末會所,溫暖找出車上備著的脂粉化上淡妝,把長發放下,翻到一副亮閃的耳環戴上,原本這些場合用不到她,公關部有手腕一流出類拔萃的美女群,負責占南弦正式或非正式場合的公共交際,但既然這次占老板點名要溫小姐客串,還是盡心盡責吧。
  她看看觀後鏡裏的自己,效果似乎還不錯,如果身上這套紐子扣到鎖骨的荷領蕾絲襯衫配西裙換成性感暴露一點的晚裝,估計就更完美了。
  查看電子記事本,原來客人是上次高訪去日本拜訪的那位,把資料默記在心,在門口報上占南弦的名字後服務生把她帶到一間包廂外。
  她吩咐,“找四位和占總熟悉的小姐來。”侍者應聲而去。
  吸一口氣,手握上門把,她輕輕把門打開,朝裏麵同時轉過頭來的兩人嫣然一笑,“隴本先生,占總。”三十開外算得英俊的隴本次山直勾勾看著迎麵進來的美人,柔如絲綢的黑發隨著她的步履在鬢邊輕輕飄拂,隻這一眼已讓人覺得風情淡雅無限,更別說那天然柳眉下一雙清晨剪水似出世的瞳,幾乎動人心魄。
  那樣的清雅原應被珍藏在玫瑰園裏白裙飄飄,她卻著一身剪裁精致又不失流行風尚的紀梵希套裝,把自己滴水不漏地裝扮成高尚的職業女性,然而顧盼間卻又全無半點高階女子的淩厲傲氣,眉端唇際隻流動著閑適與安然,尤是那身時尚裝扮反而將她襯映得更為高貴典雅。
  從她伸過來最細微的纖玉指尖都仿佛在說,這份嫻靜淡定的氣質似與生俱來,根本不應在這種燈紅酒暗的場合出現,但那合身衣物勾勒出的最適合接吻的窈窕身段,卻玲瓏柔軟得引人遐想聯翩,襯上她乍然盛開的笑顏和輕盈嗓音,短短一個照麵,已經騷動了隴本次山的心。
  他毫不猶豫握上她的手,“這位小姐是——”坐在八人座昂貴青皮沙發裏的占南弦彎起了唇角,西裝外套搭在一旁,白襯衣領扣已解,領帶也已扯散,男人仿佛永遠在這種慵懶的時候最為性感,半仰著與他姿態一致懶洋洋的眸光,迎上她之後便沒再移開,“我的私人秘書,溫暖。”門聲又響,四位貌美如花堆滿笑容的小姐齊齊湧了進來,“老板們好,我是鶯鶯,這是燕燕、歡歡和喜喜。”一時房內嬌聲四起,熱鬧無比。
  避開占南弦微微錯愕後再投過來已經變得淡冷的眸光,溫暖垂眼掩去唇邊如他慣常那樣的淺薄彎度。
  他要她來,食君之祿她焉能不從?隻是,諾大的包廂隻她一人作陪未免太過單調無聊。
  四豔迅速走到兩位俊男身邊坐下,半露的聳立酥胸有意無意蹭著他們的臂膀,鶯鶯首先拿起桌上的酒瓶,禁不住驚呼,“哇,占總你點的是比翠絲堡七八年份的紅酒?!”
  溫暖乘機道,“那你們還不好好敬一下兩位大老板?”
  燕燕撒嬌,“敬哪如喂的好?歡歡你說是不是?”
  歡歡媚眼如絲,把整個身子貼進占南弦懷裏,“既然燕燕說喂的好,喜喜我們來給占總試一試?”
  占南弦臉上再度掛起懶散淺笑,也不推搪,一手一個環抱著歡歡和喜喜,掌心在她們裸露的腰肢上流連,就著喜喜遞到唇邊的水晶杯子將酒飲盡,引得鶯鶯拍手叫好,燕燕如法炮製也喂了隴本次山一杯。
  “再來,再來。”溫暖滿懷興致地推波助瀾,“是美女的就給兩位老板都敬三杯。”
  歡歡嗲聲道,“隻怕老板們不肯賞臉。”
  溫暖手一揮,“怕什麽?如果他們不肯賞臉,你們就反過去賞他們臉。”
  眾皆大笑,一時觥籌交錯,杯盞輕聆。
  嘻嘻哈哈酒過幾巡後豔女們開始走動,燕燕幫隴本次山點了根煙,歡歡起身去唱歌,喜喜按鈴叫人再送酒來。
  瞄見被占南弦隨手扔在一旁的合同,溫暖斟滿杯子,柔若無骨地望向對麵,“隴本先生,我敬你一杯?”
  隴本次山定定盯著她的眼睛,仿佛在確定她是什麽意思,頃刻後他鬆開臂彎裏的鶯鶯,露出迷人笑容,“才一杯?我還以為溫小姐至少會敬我三杯。”
  “既然隴本先生吩咐,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她笑答,眼也不眨,連續三杯傾喉而下。
  眾女高聲叫好,機靈的鶯鶯道,“來來來,我給隴本先生滿上。” 眼內興味盎然的隴本次山也將三杯酒逐一飲盡。
  在他們嬉笑戲鬧時占南弦始終置若罔聞,仿佛與他全不相關,隻專心地將纖長無暇的指掌探入喜喜的上襟,喜喜則將酒小口地含在嘴裏碾轉哺進他的唇舌,兩人一同沉醉在溫柔鄉。
  在座無不見慣風月,自然對這一幕視若無睹,看見鶯鶯離座去與歡歡合唱,溫暖起身走過去幫隴本次山斟酒,彎腰之際發絲如水瀉頰,下一瞬陡地被他捉住手腕,她在暈旋中跌入他的臂彎。
  隴本次山狹長的鷹眼內飄起邪意,“不如我也喂喂溫小姐?”說著便端起酒杯打算飲進嘴裏。
  躺在他的手臂裏一動不動,溫暖靜靜看著他,這燈紅酒綠俊男綺女真的會教人紙醉金迷麽?卻為何此刻她內心這般平靜,如晴日無風的海洋,又似世間一切全然寂滅,早十年前已生無可戀。
  隴本次山怔住,不明白懷中這位上一刻還著意接近他的女子,為何眨眼之間一雙清眸變得無邊悲涼,象藏了幾生幾世的傷心,讓人不忍凝視,他下意識調開視線,卻在抬首時接上占南弦似笑非笑的暗沉眸光。
  一絲不對勁的直覺鑽入隴本次山疊成一團的思緒,而在他迷惑的瞬間溫暖已不著痕跡地脫身,取過他手中的酒一飲而盡。
  占南弦淡寒的眸光從她臉上掃過,繼而被懷中美人的細語呢噥逗得淺笑低首。
  仿佛沒有接收到他似有似無的警告,她坐回原座,依然帶笑道,“隴本先生,不如我們來行酒令?”
  隴本次山無法多加思索那絲隱約的警戒意識到底是什麽,但即使如此,生意人的精明亦並未消失,“溫小姐想拿什麽做彩頭?”
  溫暖微微一笑,“如果我輸了,我來喂隴本先生喝酒如何?”
  二十五年間吻過的男人雖然不多,但也不過是個吻而已,她不在乎多不多這一個,起碼他長得並不讓她討厭,她一直喜歡欣賞帥、好看、俊俏、柔美、淩厲、陽剛諸如此類的男人,坦而言之,她喜歡美麗男色。
  “如果我輸了呢?是不是就要馬上、現在簽下占總帶來的合同?”要知道這份合同占南弦隻是帶來給他過目,打算明天再與他磋商,今晚純隻是碰個麵消遣一下而已,他甚至還不算很清楚淺宇開出的條件。
  “對,你與我,輸與贏,各百分之五十的幾率,公平無比。賭不賭?”
  隴本次山笑了,“溫暖小姐,你在激將法嗎?”
  “NoNoNo。”溫暖大搖其頭,一本正經地道,“我使的是美人計。”
  隴本次山哈哈大笑,“好一個美人計,好!我就和你賭這一把。”
  “隴本先生果然有氣魄!”她大加讚賞。
  心內卻微唏,這就是男人的天性嗎?明知她是在激將,他也按捺不下想在她麵前逞英雄。
  其實男人和女人並無兩樣,都是越漂亮就越自傲,也越喜歡孔雀開屏。
  即使他自己也知道事後必然會覺得,這種給她留一個好印象的做法其實完全沒必要,但在這種氣氛下,在麵對著她的這一刻,英雄主義作崇使他堪不破那道男性心魔,渴望俘獲身為女人的她的景仰。
  兩人一同打開骰盅,隴本次山的是三三五,溫暖是四六二。
  一點之差,很僥幸地,她贏了。
  隴本次山即時爽快地大筆簽下合約,她的目的至此終於達成。
  但他眼內愈來愈濃的暗示卻似在宣告,這才是夜色的開始,遠遠未到最後,她心內清楚,如果不能及時以一種不得罪人的方式打消他對她的念頭,緊繼而來就會是他對她的邀約。
  如若等到他開了口,也許,她就再也無法回頭。
  因為這個遊戲是她起的頭,是她撩撥在先,所以斷不能拒絕在後,否則這份賣弄色相才簽下的合同,即便能如期實施也會遭遇困難重重。
  溫暖笑顏不改地又敬隴本次山幾杯,然後把鶯鶯燕燕召回陪侍他左右。
  化淡了曖昧氣氛之後,眼風掠見一直粘膩著占南弦的喜喜終於離座出去唱歌,她懶懶站起,移步到他身邊,坐下,微微仰首,舒適地枕在他橫擱於沙發的長臂上,假裝完全沒看見隴本臉上一閃即逝的驚異。
  占南弦側過頭來,從她踏進這間豪華包廂起,終於再度正眼看她。
  他的眸色很暗很深,深不見底得讓她心裏有一絲怯然。
  她用了一些他意料之外的手段,以最快速度完成了也許並不是他預期內她今晚的工作,她不知道這是否會讓他滿意,他本意並沒有要求她這樣做,她原也可不必如此,但她就是這樣做了,因今夜她少見地沒有心情保持笑容。
  在來之前她已有一絲厭悶,而要等這種場合結束毋如象要等到天荒地老,她隻想盡快把事情解決讓他再沒有留她的餘地,然後便可窺空離去。
  抽過桌上麵紙,她一點一點地擦拭沾染在他唇沿的胭脂,在旁人眼內她的動作那樣自然而親昵,仿佛從前就曾做過一千一百次,幾位小姐悄悄交換了一個眼神,異常聰明地沒有人再過來坐在他身邊,都假裝沒有注意到,隻一味哄掇著隴本次山喝酒。
  占南弦一動不動,自始至終表情絲毫無變,就那樣淡冷無比地看著她,眸色在霓虹燈影下忽深忽淺,什麽話也不說。
  溫暖的心開始慢慢下沉,又似往上飄浮,懸到了喉嚨上頭。
  她知道,坐在對麵狀似漫不經心的隴本次山其實和她自己一樣,都在等,就等占南弦一句話或一個動作,等他是默認她為他的人,還是會輕描淡寫地把她推出去,成全隴本次山的心願。
  在與隴本次山開賭之前,她已經先押了這一注。
  她押不管自己如何放肆,占南弦也不會把她送給別的男人。
  但此刻,她不那麽確定了。
  他冷然無情的眼眸猶如在說,他沒興趣為她收拾爛攤子,她喜歡玩火就等著自焚。
  溫暖在心裏默數,三,二——在她想起身的刹那占南弦掣住了她的肩,將她摟定在原位,終於開口,卻不是對她說,“鶯鶯,點一支歌。”
  “點什麽?”
  “Nothing compares to you。”他的目光從始至終鎖定她,“唱給我聽。”
  刹時間溫暖隻覺得內心煩鬱得無法透氣。
  這是他開出的條件,她要他救場就得按他的說話去做,而此時此刻她別無選擇,隻除非她能夠離開他身側,否則她不會有拂袖而去不管不顧的機會,雖然此時的她沒有丁點心情玩這種遊戲,可是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淡薄外表下隱然的殘忍一旦觸發會變得如何強悍,為達目的他會不惜毀滅。
  深呼吸調息,她在隻自己才知的無能為力中展顏微笑,人生有什麽事一定要堅持呢?她投降,她馴順,既然他要聽,她唱,什麽都唱。
  “我沒帶眼鏡,看不見屏幕。”她想起身。
  禁錮她在臂裏紋絲不能動,他垂眼看向她的蕾絲領口,“你沒聽清楚?我說的是唱給我聽。”
  什麽也沒顯露,卻對她這樣若即若離,占南弦對她的態度讓一旁的隴本次山愈加狐疑,也愈加謹慎,他無法清晰感知,這個美麗的女子對占南弦而言到底如同那幾位豔女一樣可供褻玩,還是有別於其他人,他不能確定占南弦把她召來是為了招待他這個客人,還是為了陪伴他本人。
  由此,這種情況下他再也不會貿然行事,合約執不執行不重要,重要的是,正如占南弦開了比翠絲堡的酒給足他麵子,他也斷不想輕易犯下可能得罪占南弦的錯誤。
  隴本次山對溫暖而言已回歸安全,反而,現在對她構成危險的偏偏是她原以為最安全的人,所謂世事如棋,大概便是如此,總在刹那間,已經顛倒變幻。
  熟悉到靈魂的旋律在包廂內響起,占南弦隻吐出一個字。
  “唱。”如果她不,他會當場撕碎她的上衣把她扔給隴本次山,他的眼神已經明白表示,他所警告她的,若她不從他一定做得出。
  下午時分他以她為餌在薄一心麵前演一場用意不明的戲,於是她也就和他拉出四位小姐的距離,並成功地以另一個男人激起他的脾氣,明明已經如願,卻為何內心比來時更愴然悲楚,她到底在幹著什麽?這樣的攻與守除了表明自己的不成熟外還有別的意義麽?溫暖合上眼,回憶Sinead O'Connor那雙純潔綠眸,想不明白到底是在什麽樣的情緒下,那個唱歌的女子會把自己剃成了光頭,沒有麥克風,她在他肩沿輕輕唱起。
  自從你帶走你的愛,已經十五天又七小時。
  我每夜茫然遊走,沉睡裏漫無白晝,你離開已經十五天又七小時。
  我擺弄我所能做的一切,從你離開的那一刻起,我明白了我喜歡的人究竟是誰。
  花式餐廳中的宴會,我的唇角無法言語,我無法言語。
  沒有,沒有什麽可以帶走我的悲傷,因為,沒有什麽可以和你相比。
  你無以倫比。
  ……她已很多年沒有再唱過歌,卻熟知這首歌詞如同每日默誦,它如此死死刻在她的腦海,也許此生再揮之不去,唱完她低低垂首,希望長發可以遮去臉上所有不宜在此時出現的情緒。
  “我想去一下化妝間。”她輕聲道。
  良久,他終於鬆開了手。
  她走出門外,一步不停走出會所,上車風馳電掣而去。
  日子悄如流水,各司其事。
  溫暖看著手裏的合同和計劃書,無法理解為何連續多日裏一連幾份都是如此,臨到中午終於有空,她去找高訪,開門見山地問,“為什麽淺宇在和代中爭案子?”巧合一兩回她能理解,但這已是近日來的第五單。
  “上次代中搶走我們本來已經到手的益眾,業務部的同事們辛苦了一個月結果卻被朱令鴻揀了便宜,大家很不忿氣,也就著手去搶代中的單子,代中反過來回搶,一來一往就這樣爭上了。”
  溫暖皺眉,又不是小孩子打架賭氣,一筆一筆的生意都要投進去大量人力物力,這樣不惜血本搶來撬去,隻怕最後落個兩敗俱傷。
  “總裁知道嗎?”她問。
  高訪笑了,“你以為他會不知道?”
  溫暖頹然收聲,原來根本與業務部無關,戰爭是占南弦一手發起,隻不知針對的是朱令鴻還是朱臨路,但最終結果都一樣,他憑籍雄厚實力要打擊的是整個代中公司。
  “溫暖,能不能問你個問題?”
  “請說。”
  高訪不經意道,“你上六十六樓的時間那麽短,怎麽和南弦在工作上達成驚人默契的?”
  要知道他的每一任秘書,至少都要待半年才算得上勉強熟習他的脾性。
  溫暖一呆,這個問題怎麽答?說自己聰明絕頂?還是說自己善解人意?
  高訪笑,“你不回答沒關係,我純粹好奇而已。”
  想了想,她道,“我以前就認識他。
  我先把這份合同拿去給法務部,回頭再和你聊。”
  不想深談下去,隻好找借口走人。
  高訪笑著目送她離開。
  從法務部出來還有十分鍾就到下班時間,溫暖也不上樓了,直接往餐廳而去,途中經過四樓廊橋,她拐入橋外的空中花園,找了個僻靜的地方,在鐵藝休息椅上坐下來,望著遠遠近近不知名的花簇。
  不需要高訪說出來溫暖也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他好奇的是,為什麽占南弦明知她與朱臨路的關係還是毫不設防地任用她,為什麽一而再的商業事件裏,不管發生了什麽從始至終他沒有懷疑過她。
  那自然是有淵源的。
  在人們身上發生的每一件事,其實冥冥中都有定數。
  譬如說,命運之所以安排某人認識甲,可能是為了讓他通過甲認識乙,之所以讓他認識乙,可能是為了讓他通過乙獲得一份工作,或幫助到他什麽事,或達成他的什麽心願,然後他又認識丙,這個丙可能又會為他帶來丁,而這個丁可能就是他今生的愛人。
  又或者是,某人既認識甲,又認識乙,然後經由他而使甲乙相識,這個相識從此以後便改變了甲乙的命運——就象她、占南弦和薄一心。
  她先通過溫柔認識了占南弦,然後占南弦又通過她而認識了薄一心,也許上天讓她與占南弦和薄一心分別在不同的時域與圈子遇見,正是為了要經由她而成全那兩人的情緣?
  人與人的關係便是這樣牽連造就,一環扣一環,最終結成一張誰也逃不脫的大網。
  思緒正飄忽浮離中,忽然聽到附近傳來低低的聲音。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會這樣。”那帶著懊悔和驚惶的哭腔,仿似來自於她熟悉的人。
  她往四周看看,確定說話聲來源於連綿綠色山丘一樣花團錦簇隔著的身後。
  “別擔心,說清楚就沒事了。”這把回應的和悅男聲,似亦不陌生。
  “薄小姐隻是說找我喝喝茶聊聊天,我想她是占老大的女朋友怎麽也不能得罪,加上我心裏以為她可能是想知道公司裏有誰喜歡占老大,而且她看上去也隻是隨便問問的樣子,所以我就告訴了她杜心同的事,我還特意避開溫姐姐什麽都沒說,是真的,我不是故意打小報告的!”
  “別著急,溫暖不是心胸狹窄的人,隻要坦白告訴她會沒事的。”
  “可是……她都不想理我,本來我有好幾次想告訴她,可是一見她客客氣氣的樣子心裏就覺得害怕,什麽都不敢說了……我真的很難過,所以才……才找你的……”
  溫暖悄悄起身,無聲無息地行開,走回空中廊橋內。
  透過水藍的玻璃頂麵,萬裏晴空陽光普照,連日來的陰霾心情被破開一絲裂縫,本以為被身邊每一個人背叛是從生下來便已注定的宿命,卻原來,還是有或多或少的例外。
  午飯時間已晚,寧靜雅致的高職員工餐廳裏隻零星散坐著幾人,她挑了個靠窗的位置,服務生馬上端來餐盤,她才剛剛坐下,便看見杜心同從無人注意的角落裏迎上來,似乎已經等了她很久。
  “能不能和你談談?”杜心同問。
  時勢造人也傷人,此刻她臉上形容憔悴,囂張早已盡失,語氣裏的懇求幾乎到了低聲下氣,溫暖平和道,“你找錯人了。”她應該去找的是薄一心。
  杜心同在她對麵不請自坐。
  “薄一心本來答應過我如果出事她會全部負責,可是這幾天裏我一直撥不通她的手機,今天是我和如謙離開的最後期限,實在是迫不得已我才來找你……占總要解雇我,這我沒有任何怨言,是我自己蠢甘心被人利用,我認了,但如謙是被我連累的,他根本什麽都不知道,我請你原諒他。”
  “你言重了。不管你相信與否,這件事我沒有放在心上。”
  無所謂原諒不原諒,不管對杜心同或是郭如謙她都全無感覺,以前是一家公司裏的同事,今日也是,僅此而已,恨一個人需要付出太大精神,得不償失的事她何必去做。
  “那你能不能幫忙向占總求求情,讓如謙繼續留在公司裏?他一直都是技術部的骨幹,就算看在他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份上,哪怕是把他降職或調到荒山僻嶺也可以,隻要別炒了他。”
  淺宇成立十年從來沒有解雇過任何員工,即使管惕讓他們以辭職的方式走人,但是以後去別的公司求職時他們也很難自圓其說,尤其郭如謙還是做技術的,若就這樣離開淺宇,那等於是在這一行裏再也無法立足。
  “就算我求你了!”杜心同的表情倔強得孤擲一注,仿佛就算此刻溫暖要她三跪九叩,她也會毫不猶豫。
  溫暖輕輕呼了口氣,他們做這件事之前為什麽就想不到會斷送自己的前途?亡羊補牢並不是每次都行得通,她平靜道,“不是我不想幫你,而是事到如今必須得有人出來負責。”
  除此以外,再沒有別的辦法可以讓益眾潘維安降下心頭之火。
  就算淺宇的損失並不是他們兩人的作為所導致,但是占南弦肯定在商言商,別說隻是他們兩個,如果有必要解雇技術部所有的人,為保公司聲譽相信他也會果斷行事,這樣的後果精明如杜心同怎麽可能事先沒有預料?卻偏偏還是抱著僥幸心理去以身試法。
  杜心同一臉慘白,事實已經很清楚地擺在麵前,不管她或郭如謙,已確然不可能繼續留在淺宇,她緊緊交握著雙手說不出話,神色絕望而無助,片刻後她起身,向溫暖微微鞠了鞠躬,“對不起。”
  也不多話,說完這三個字便轉身離開。
  溫暖繼續吃飯,速度之慢仿佛在思索什麽,吃完後她放下筷子,用餐巾擦幹淨嘴沿和手指,她拿起了電話。
  “臨路?有件事想和你商量一下。”
  杜心同和郭如謙黯然地從淺宇裏如期消失。
  丁小岱最後沒有被調走,隻不過六十六樓的氣氛與往昔已不可同日而語,雖然溫暖依舊客氣得和顏悅色,然丁小岱和她說話時不由自主地已帶上了一絲小心翼翼。
  不管愛情友情親情,都是易碎品,一旦出現過裂縫,便很難恢複原貌。
  不論是誰對不起誰,那裂縫都如同兩麵刃,一麵傷人,一麵傷己。
  日子依舊如常,隻除了杜心同意外地給溫暖寄來一張感謝卡。
  而溫柔,已很久沒再出現。
  溫暖撥她電話,“還是很忙?”
  溫柔連珠般訴苦,“股市每日都在創新高,這麽好的市道萬年難遇,日夜操勞得我現在隻剩下半條殘命了,你說我忙不忙?”
  “還好,起碼還有半條命天天看著資金水漲船高。周末來不來吃飯?”
  溫柔忽然反問,“為什麽你從來不來我處?”
  溫暖微怔,即答,“因為你從來不做飯,我去吃西北風?”
  溫柔靜了一靜,別開了話題,“端午節那天晚上,占南弦在你樓下。”
  “他今年二十八歲。”
  不是十八歲。
  “信不信由得你,不是我帶他回來。”她到時他的車子已經停在那裏。
  “不說他,我剛才查了幾個菜譜,你想吃香草檸檬青口還是肉眼牛扒?”
  溫柔忽然發脾氣,“既然到今時今日你還是不想談,那就這樣吧。”
  直接掛了電話。
  溫暖呆了好半響,才把聽筒放回去。
  在過去三年來,從她回來讀書乃至工作到現在,溫柔曾經把整顆心與她縛在一起,也許,大概因為付出的時間似無休止,又始終得不到渴望中她的相對回應,仁至義盡的溫柔終於也覺辛苦和厭倦,再無心維係,一言不合便可掣出臉色來。
  周六時溫暖依舊清早起床,走進書房便不再出來。
  她從小習國畫,花鳥魚蟲,工筆寫意,無一不通。
  鋪開宣紙,倒出墨汁,備好顏料和一點點水,取過筆架上的軟毫,從抽屜裏拿出一疊報紙,她很少自己構思作品,大部分時候都象現在這樣,對著畫冊或圖案臨摹,簡單到不用花半點心思,在日常生活裏,這點小小樂趣對她而言聊勝於無。
  畫好擱筆,然後拿出一枚田黃石印章,石麵的光滑顯示出這枚印石已不知被把玩過多少年,上麵刻著四字篆文,印好後她定睛看著那幾個字,足足看了半小時之久。
  在畫晾到半幹後,她將紙翻過來,把濃稠的糨糊加水調成淡粘狀態,拿長毛刷沾取,大筆刷在畫的背麵,看著宣紙上一條挨著一條滲透濕印,象是浸了如海思潮。
  全然刷勻之後再晾上一晾,然後把兩頭印有古雅圖案的畫軸,以中間全白部分對準濕透的畫紙背麵,一點一點精心細致地粘上去。
  取過幹爽的大排刷,慢慢輕輕地由上往下,沿著中線一遍遍往兩邊勻掃出去,隻有這樣才能使裝裱的畫在晾幹後表麵平滑無痕,不會出現小粒鼓起的氣泡。
  掛到中午已自然幹透。
  取下從卷軸一頭慢慢收起,卷好後以蠟紙纏過幾圈,封口,放進書桌旁半人高的青花梅瓶裏,旁邊還有兩隻一模一樣的大畫瓶,裏麵已裝滿幾百支她從不拆封的畫卷。
  午飯後她如常回到淺宇,這次提前了十分鍾,沒有等占南弦,自己搭乘員工電梯先上了辦公室。
  一刻鍾後占南弦也來了,一邊輕聲講著電話一邊往自己的辦公室走去,神色難得一見地溫柔,專注得經過她的桌邊時也沒有留意到她已經來了,直到推門走進辦公室之後才意識到什麽,折返回頭,敲敲她的桌麵。
  溫暖安靜地跟在他身後進去,聽到他微微不悅道,“昨天保姆說你擦傷了手肘,怎麽會這麽不小心?”似乎那頭答了什麽,他皺了皺眉,“以後這種危險動作讓替身去做,別讓我擔心。”
  似責還憐的口氣泄露出一絲寵溺。
  溫暖緩下腳步,目送他走到辦公桌後麵,在他回身前她垂下了眼簾。
  他坐進皮椅裏,不知那邊又說了什麽,他心情極好地淺笑,“那好吧,乖一點,過兩天我到羅馬接你。”如此這般又溫存了一會,他才終於掛上電話。
  溫暖這才走到桌前,隔著兩米闊的原木桌,她的視線停留在對麵桌沿。
  “怎麽了?”他問。
  “啊?”她不解地抬起頭,乍然撞進他含笑未去的眸子,那神色似若有若無地關切,又似與她隔絕著三千裏河山隻冷眼凝睇,無心分辨,她瞳子一低已調離目光。
  唇角微勾,他道,“你沒事吧,怎麽心神恍惚的樣子。”
  “你叫我有事?”她反問。
  他不作聲,一會,忽然問,“你哭過幾次?”
  “為什麽問這個?”
  “答我。”
  她遲疑一下,“一兩次吧,不記得了。”
  “什麽時候?”
  她皺了皺眉,嗓音有些沙,“我不想談。”
  “溫柔說,那夜是她第一次見到你哭。”
  心底那根由全身所有最敏感的神經末梢糾結而成,十年來永不能被觸及的絕痛心弦,在那一刹,忽然就斷了。
  她張開眼眸,那麽淡地看著他,隔膜得仿佛她與他之間兩米見外的距離是無法跨越的陰陽兩世,隱著煩躁的瞳子清盈不再,臉上幾乎露出一種與多年清雅形象完全不符的冷笑,“你以為我是為你而哭?”
  他彎起唇弧,“難道——不是?”
  “相信我,就算排到銀河係也還輪不到你。”語氣前所未有地疏離。
  占南弦不怒反笑,隻是那彎得燦爛的笑容與寒光眸子毫不相襯,“這點我還真的信,在你心裏排首位的永遠是朱臨路?所以無論如何你也不會向我開口?不管什麽事你永遠隻會找他,是不是這樣?”
  她窒了一窒,“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不明白?”他冷冷嗤笑,“不是你叫朱臨路收留郭如謙的?溫暖,你越來越了不起了。”
  她不自然地別開頭,“郭如謙有份參與那個案子,代中以後實施起來也需要人手,他們互有所求關我什麽事?”
  “你還和我狡辯?你同情他們,你不想趕盡殺絕,可以!但是為什麽不直接和我說?你是還沒開口就認定了我不肯答應?還是你寧願和我作對也不想欠我半點人情?你就這麽不願意和我有任何糾葛?”
  她咬唇,再一聲不發。
  盯著她避而不視也絲毫不打算作任何解釋的臉,寒怒從心口倏地往上蔓延,抿緊了唇的他將眸光轉開,兩人一動不動,闊大空間內死寂無聲,頃刻後他從椅裏起立,忽地拿起桌麵的大疊文件對著玻璃牆猛甩過去,在啪聲巨響中他抄起車匙離開。
  
  第七章 夜遇,初戀
  星期天溫暖照舊待在家裏,穿行於餐廳廚房,一樣樣精心準備,做好五六道菜,全部用精致的白底藍花瓷具盛起,擺在餐桌上十分悅目,忙完已是中午時分。
  出乎意料地,溫柔連招呼也不打人忽然到來。
  在她的驚訝中溫柔瞪大雙眼,“怎麽一個人做這麽多菜,今天是什麽日子?還是你和我心有靈犀知道我會來?”
  溫暖給她添了副餐具,始終是兩姐妹,有什麽隔夜的恩仇?溫柔再看了眼桌上菜式,瞥向她,“你不會是因為寂寞吧?”
  溫暖笑,“是啊,怎麽不是,你不來我肯定寂寞,女人做飯就象古時侯摘梅,都需要人欣賞,否則一枝折得,天上人間,沒個人堪寄,簡直寂寞到老死。”
  “要是我肯定不做摘梅人,隻做賞梅的,譬如拿銀子去砸一二三四五個美男回來,讓他們每天給我做飯,一家不好去另一家,怎麽樣也不愁寂寞。”
  溫暖樂,“看樣子最近賺不少?”
  都可以養一二三四五個美男了。
  “沒見過這麽好的時候,即使開盤時跌過幾百點收市前也會衝上去。”
  “聽說不僅是你們,就連百分百的散戶也贏錢。”
  “恩,在這種大勢下還輸的人,這輩子千萬不要碰股票。”
  “既然人人都贏,那輸的是誰?”
  “當然是接最後一棒的人。”
  “啊,明白。”
  輸的自然是在最高價位買進的那一撥。
  “不管是美國日本還是香港台灣新加坡,全球都創造過股市神話,指數在一段時期內飆升到令人不能置信的地步,這個過程就是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發死離場的,套死貪心的。”
  誰都不知道每日均漲幾百點一天比一天刷出新高的勢頭會在何時終止,也許再過幾千點,也許再過上萬點,也許不過百點,也許就在明天。
  總有一個盡頭,總有那麽一天,在某部分人於最高價位買進時,忽然之間,也許隻是眨幾下眼而已,就已經風雲變色直線狂瀉。
  手裏所持股票即使打進最低價也趕不上它跌的速度,係統也會因為過度使用的巨大衝擊而崩潰,交易所裏電子屏上數字跳速之快根本讓人無法看清,隻需猶豫一秒已沒了先前的價位想拋都拋不出去,極短的時間內就已經跌停。
  大部分人會心存一線幻想,希望過幾天會反彈拉升,然而待兩三天過去,不得不接受一天比一天跌得厲害——熊市已經到來的現實時,戶口裏的資產早虧損到了近似血本無歸,對著那堆會讓人心痛到吐血的負數再斬倉已經毫無意義。
  本來過億過萬的市值,變得還不如天橋底下那些睡大街的流浪者們所揀的垃圾。
  有人在一夜之間暴富發達,也有人在一夜之間跳樓自殺,台灣曾有一位女奇人,在股指期貨裏把五十萬打到了八千萬,然後幾天內輸光,這就是股市金融最大的魅力,同時也是世界上最恐怖的殺人旋渦。
  溫暖象想起什麽,沉吟了一下,對溫柔道,“有個女同事最近離開了公司,你那邊有沒有空缺?她人很聰明,你找人帶一帶她,說不定也能做出點成績。”
  溫柔頭也沒抬,“就是被占南弦炒掉的那個?”
  溫暖驚訝,“你怎麽知道?”
  “你看,你也不是什麽事都和我說。”
  被人陷害到那份上還一聲不哼,“是不是我就隻能賺錢和你共富貴,在你有事時就不能和你同患難?”
  哪怕她可能幫不上忙,告訴她一聲也沒什麽大不了吧。
  溫暖靜了靜,原來她是為這點生氣,心內忽然便有些釋然。
  溫暖繼續道,“本來我也不知,隻是世上哪有不透風的牆,前陣子潘維安逢人就說淺宇做事不厚道,那麽巧他的圈子裏有人認識我,一聽提到你知道是我妹妹就和我說了,後來我留心看了看,發現占南弦還不算蠢,所以也沒哼聲。”
  “既然你知道,也不用我解釋了,要是方便不妨幫她一把。”
  “別說她曾經對你不安好心,就算沒這回事你和她也談不上交情,我真不明白你為什麽要做活菩薩,不過,難得你也會動凡心想管世事,讓她明天給我電話吧。還有,不是我說你,以後假日多出去走走,每個周末都待在家裏做飯,小心還沒嫁人就已進入更年期。”
  “好啊,等你找到一二三四五個美男時,千萬記得叫我往府上同賞。”溫柔笑。
  這頓飯兩人吃了一個多小時,本來溫暖也想問問那個新加坡人是怎麽回事,最後還是忍住了,都已經不是莽撞無知的少年,溫柔難道真以為她一點不知嗎?既然她在她麵前始終不提,大約有她自己的理由。
  膳後不久溫柔離去,溫暖收拾停當。
  憑著記憶中的歌詞,她上網搜索那天在車裏聽到的歌,原來歌名一萬個理由……那把似磁性低回的嗓音……象極了一個人。
  那時,每一首她喜歡的歌都逼著他去學,開始時他要花上半天到一天才能達到她苛刻的要求,到後來他已練得嫻熟到對任何拿到麵前的歌隻要試幾遍就能上口。
  她不記得他曾在她耳際唱過多少歌,隻記得每一句都動情無比,從頭至尾震蕩她心,那魅惑聲線就如同他的人,一向無人能比。
  夜幕不知不覺間降臨,把自己拋在沙發裏,她漫無邊際地看新聞。
  文藝台在報某位導演的戲準備開拍,據說是投資最大的華語電影,國際台在談論菲律賓人質事件,澳大利亞兩船相撞,伊朗扣押英國兵,英國對伊朗實行製裁,然後美韓軍事演習,科技台說全世界掀起登月熱,生活台則說LIFE停刊。
  然後最新的科學氣象模擬得出,全球氣候變暖將導致到2100年氣象大異,寒冰帶會消失,赤道附近在阿馬遜熱帶外會產生新的氣候類型。
  她在想,地球在遠古以前是否也這樣幻變?混沌之初,隻有寥寥生物。
  生物繁殖、衍播、變種,在禽獸中慢慢發展出一種占主導地位的種類,譬如人——真的,人是這個世界上殺傷力最強且生性最邪惡的禽獸,隻有人,才會什麽都做得出。
  緊接著這種類在沒有天敵的自然界裏急劇繁殖,破壞地表、破壞海洋、破壞氣候、過分采礦、過分捕殺、過分戰爭,在極短的時期內迅速耗掉巨額自然資源,並研究出毀滅性武器。
  當自然生態再無法及時消弭人類種種破壞性行為所造成的惡果,這個種群的所作所為,終於在五千年後逐漸反撲本體,疾病如感冒天花瘟疫艾滋腫瘤禽流感非典,一件比一件來得凶猛和無藥可治,天災如幹旱洪水火山地震海嘯,一次比一次來得摧毀與滅絕……
  Here I stand in Bressanone,
  with the stars up in the sky。
  Are they shining over Brenner,
  and upon the other side。
  溫暖困頓地睜開眼,電視裏雪花在飄,隻除了腦袋異常混沌哪裏有什麽傳說,驚醒她的音樂仍然一遍遍在響,Bressanone,手指四處摸索找尋,她的布列瑟儂在哪?
  終於在地板上見到閃亮的手機,她揀起,“Hello?”
  “開門。”
  溫暖才把門開出一道細縫,朱臨路已闖了進來。
  她看看手機,半夜三點,“我以為隻有牛頭馬麵才會三更五點出現。”
  這個鍾點還真是索命的好時刻,因為就連靈魂也會哈欠連天,最容易出竅被拘走,她躺回沙發裏。
  朱臨路擰她的臉,“醒醒。”
  拍開他的手把麵孔埋進軟枕,“什麽事?”
  “沒事,剛好從附近路過,所以來看看你。”
  “看完請打道回府,記得順手關門。”
  他用力扯走軟枕,不肯讓她繼續尋夢,“你再不起來我可也躺下去了。”
  她隻得提起精神,“到底什麽事?”
  “我們結婚吧。”
  她驟然瞪大眼睛,瞌睡蟲全部被他嚇死,用手摸摸他額頭,“沒燒啊。”
  就算燒也沒關係,雖然時間是早了點,不過醫院一向有急診。
  他惱,“你嫁還是不嫁?!”
  淩亂發際垂在眼前,眸裏是絲絲挫折。
  把他拉坐在沙發裏,她把頭枕在他腿上,“哪家的姑娘讓你吃憋了?”
  他不再作聲。
  她睜開眼看他,“你還要玩多久才肯收手?”
  “收和不收有什麽區別?”
  他用雙手捧起她的臉,軟語哀求,“暖暖,嫁給我吧。”
  溫暖從沒見過那個人如朱臨路這樣,性格完全象一係列陰晴不定的天氣,以為他陽光普照的時候他會忽然下雨,以為他大霧籠罩的時候他又忽然晴空萬裏,永遠不會知道他下一刻就做出些什麽來。
  她淡淡笑了笑,“別入戲太深,小心有朝一日我不讓你回頭。”
  他不再動作,垂眼看她,“什麽事不開心?”
  “你哪隻眼睛看到我不開心?”
  他牽她的手貼上自己的胸口,“不是眼,是心。”
  她凝視他,忽然道,“臨路。”
  “恩?”
  “我們結婚吧。”
  他一愕,瞬即看見她臉上的淘氣,惱得雙手卡住她脖子,“我掐死你!”
  她大咳求饒。
  他不肯鬆手,眼內飛起笑意,“愛不愛我?”
  “愛。”
  她笑出聲來,誰怕誰呢?
  “這個世界上我唯一隻愛你。”
  話聲剛落就看見沒關嚴的門被緩緩推開,她第一個念頭就想今天是不是鬼節?為什麽訪客都喜歡在半夜出現,下一秒才反應過來——占南弦正站在門口,看著沙發裏鬧成一團的她和朱臨路。
  溫暖整個人愣住,背著走廊燈的占南弦臉容半暗,她看不清他的神色。
  朱臨路倏地把她整個抱在懷裏,以誇張無比的口氣道,“占總這麽早?不會象我一樣剛好路過吧——”
  “臨路。”
  溫暖製止他,“放開我。”
  即使不情願,在她難得的認真下朱臨路還是鬆了手。
  起身出去,把門拉上,她對占南弦笑了笑,“有事?”
  他的薄唇已抿成微微泛白的唇絲一線,下頜緊凝出棱角僵硬的線條,即使橘黃的廊燈也沒能把他眸內的寒冰星光映得稍為暖和一點。
  她清楚這是他發脾氣前的征兆,但,三更半夜無緣無故跑到秘書家來發脾氣?聽上去好象沒什麽道理。
  “多少年了?”他忽然問。
  “什麽?”
  “我們分手多少年了?”
  她一啞,無言以對。
  終於記起,溫柔說他在她樓下的那夜,被他撞見她流著淚聽Nothing compares to you的那夜,他去而複返卻直至離開也不和她說半句話的那夜……是他們的分手紀念日,十年前的端午節,在她十五歲他十八歲那一年,兩人在她家從前的房子樓下分了手。
  她近乎虛無地笑笑,“你三更半夜跑來找我敘舊?”
  可是,她早已經不記得前事。
  “當然不。”他的唇角翹成一彎淩冷的月,“我來純粹隻想搞清一件事。”
  “什麽?”
  “我不是很理解,上次在藤末會所,你勾引隴本次山的手段怎麽會那麽嫻熟?所以想來親自領受一下你的伎倆,希望這樣可以找到答案解開我心中疑團,隻是沒想到,你今夜已有入幕之賓。”
  鄙薄的說詞譏得她再保持不了微淺笑容,無聲問自己,覺得傷心嗎?答案是,不,不傷心,有什麽所謂呢,他想說便由得他去說好了。
  “打攪了你不好意思,可是我原以為,你真正想勾引的人不是隴本次山而應該是我。”從他嘴裏吐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咄咄逼人,“所以我還有一個疑問,為什麽你還沒勾引上我,就已經在這裏搞七撚八了?難道真的如你所說,他與我都是一流的情人?所以無他時可我,無我時可他?”
  她垂下眼,“我什麽時候勾引你了?”
  他驟然出手,捏住她的下巴逼迫她看他,力道之重讓她覺得疼痛,眼眸如同寒光利刃,他的薄唇內吐字如冰。
  “你不是很懂得掩飾自己?你不是一向安然自若?卻為什麽總在我麵前流露出一些不經意的情緒?你努力表現讓自己在公司裏盡可能出眾,你聽的歌,你流的淚,你枕上我的手臂,你若有若無地招惹我,通通這些,為了讓我感知你的念念不忘,難道全是巧合?一點都不是出自你的有意無意?”
  溫暖定睛看他,隻覺無話可說,罪名已被他釘在她發寒的脊梁。
  “就是這樣一副楚楚可憐的表情,這就是你對付男人無往不利的武器?來,寶貝,親口告訴我,你進淺宇從來就不是為了我,你對我耍弄的那些心機從來就不是為了想讓我再度在乎你,你也從來沒有在我麵前流露過一丁點你放不下我的心事,更從來沒有給過我你仍默默等待的暗示,你肯定也從來沒有希祈過有一天我會回到你身邊,來,你親口告訴我,所有這些,你通通都沒做過。”
  她幾乎忘了他一貫的思維有多縝密口才有多雄辯,有那麽一瞬她幾乎被他說服,幾乎就認同他所指責她的這些罪行,每一條都是她在不知不覺或有意無意中對他犯下。
  他緊緊捏著她的下巴,鋒利質問如萬箭同時襲入她的胸口。
  “為什麽不說話?還是你根本無法否認?告訴我,既然你明明近期內才向我發出過暗示的邀請,為什麽現在房裏卻有另一個男人?難道你真的喜歡三人行?真的要我們兩個同時侍侯你?不這樣你那顆放蕩的心就得不到滿足?!”
  她用盡全力掙開他的手,顎骨仿佛被捏碎掉那樣劇痛,下巴大概已留下瘀痕,不過沒關係,再深的傷都會好,疤痕都會淡,事情都會過去,記憶都會消退。
  即使被活生生撕裂再灑上一把把鹽粉的心,最後都一定會彌合。
  時間而已,她早試過。
  力圖讓語氣平穩,她問,“你說完了嗎?”他雙眸裏濃怒依然狂卷,點點星光早變成燃燒的烈焰,壓迫得她喘不過氣,“親口對我說一次,這個世界上,你唯一隻愛他?!”她努力嚐試再度微笑,就為了這句說話,他把她整個人從頭頂侮辱到腳趾尖。
  “南弦。”已多少年,她沒再叫過這個名字,那一刹如此心酸,“我和臨路已經談婚論嫁。”
  他二話不說,轉身就走。
  她定定站在原地,看著自動關閉的電梯門將他僵直的背影合上,把兩人隔成了別離。
  朱臨路打開門把她扯進屋裏,眯起雙目再三審視她,“告訴我他什麽時候見過你的眼淚?我好象從來隻見你笑,沒見過你哭。”
  她抓著他的手臂,“臨路,我們結婚吧。”
  沒有比這更能一了百了地解決問題了。
  朱臨路的俊臉上帶著抑鬱和譏誚,“他準確無誤地說中了你的心事,你根本就忘不了他,是不是?所以你才惱羞成怒?”
  “我們結婚,好不好?”她誠心哀求,“讓我嫁給你。”
  這個世界上不會有人比他們兩個更適合成為夫妻,因為他與她誰也不會傷害誰,在一起隻有快樂,永遠沒有妒忌,爭吵,悲傷,或漫長到最終變成陌路的別離。
  朱臨路執起她的手深深吻了吻。
  “等哪天你會為我流淚時記得告訴我,也許到那時我會考慮娶你,還有,你最好與你的上司保持一點必要的距離,否則我會——非常,非常生氣。”他靜靜拉上門離開。
  溫暖回房間趴倒在床,合上眼陷進無邊黑暗,不明白自己做人為何如此失敗,兩個一流的男人最後都毫不猶豫地離她而去。
  認識占南弦時她十三歲剛升女中,他十六歲,和溫柔同班讀高一。
  那是一個周末,她跟著溫柔回校看籃球比賽,年少的占南弦是班級主力,個人全場得分超過總分一半,單憑他一人就已把對手打得潰不成軍。
  籃球場被圍得水泄不通,他在場上的耀眼吸引了所有目光,不管是快速的走位接應,準確無比的中投還是在幾人夾擊下強行突破上籃,動作皆一氣嗬成流暢自然,每一次得分都會引來女生們著迷的尖叫。
  勝負毫無懸念,散場後揮汗淋漓的帥氣少年們在場邊席地而坐,喝水休息,被不肯離去的女生們蜂擁圍住。
  她這才發現溫柔不知去了哪裏,一隻籃球被人無意踢到滾來她的腳邊,她順手揀起,抱著球四處看看,仍不見溫柔的人影,想了想她決定留在原地,萬一溫柔回來找不到她會更麻煩。
  索性自己一個人玩起球來。
  三步上籃,底線回身勾手再投,居然不中!飛身搶過籃板,拉到三分線外再來一記遠射,賓果!揀回球對著空氣虛晃一招假動作,再度出手往籃框投去,籃球在空中劃出完美弧度,在即將到達拋物線的最高點時卻突然被騰空斜伸而出的手臂蓋了下來。
  她一愣,那矯俊身影已從半空躍落地麵,一雙黑漆得盛氣淩人的眼眸灼灼地盯著她,在籃下仿佛天地大獨他最大。
  認得他正是比賽中最呼風喚雨的美少年,她撇了撇嘴,心想拽什麽拽。
  仿佛明白她在想什麽,他彎了彎唇,“來,過得了我,請你吃冰。”
  把球扔回給她。
  一股好勝之心被他的倨傲挑起,想她七歲就跟曾是職業教練的鄰居伯伯打籃球,總也算名師之徒,半個球場那麽大,就不信一對一的情況下她在他麵前得不了分。
  第一回合她輕敵,在運行中被他閃電般出手偷走了球,惹來旁觀女生的刻意大笑,幾乎沒把她氣死,再來時她警覺了,不讓他近身,從右邊突然變線左切疾射出手,誰料他身形猛地往後躍起,淩空一展如鷹翔於野,球在瞬間被蓋了下來。
  那爆發力和彈跳力連圍觀的男生也為之大聲喝彩。
  把球再度扔回她麵前,他薄唇微翹,仿佛她是逗樂他的小玩意。
  @#$%^&*,她在心底暗暗問候他祖宗。
  原地慢慢運著球,她磨蹭了大約有半分鍾,他警戒的身體線條終於稍微鬆懈,雙手抱胸有絲興味又有絲警戒地看著她,就在那一刹她忽然衝他辦個鬼臉,他一怔,她馬上運球朝他直衝過去,他直覺舉高雙手封殺,她刹下腳步的瞬間右手中的籃球往後一勾貼腰交到左手,他的手臂剛好慣性半落,她斜退半步借力起跳,直接左手單投——空心著籃!場邊圍觀者發出轟然的口哨聲和叫好聲。
  得意地朝神色錯愕的他再扮個鬼臉,她拋下一串銀鈴般的開懷大笑,飛跑向不遠處正走回來的溫柔。
  那是他們第一次見麵,一個星期後他便出現在她家裏。
  僅一麵,這個大女兒的同班同學便收服了她善良可愛的老爹。
  那時懵懂年少的她情竇未開,但十分活潑好動,興趣無比廣泛,每個周末都興高采烈地跟著他去參加各種活動,他教她網球羽毛球壁球甚至足球,帶她去聽爵士樂,去看新上映的電影,陪她上國畫班和鋼琴課。
  而她則逼著他去學每一首她喜歡聽的歌,偶爾周末下午拖他去卡拉OK包房,她負責點,他負責唱,不聽到心滿意足她不肯回家吃晚飯。
  這樣過了大半年,到她十四歲生日那天,剛好是星期六。
  早上起床的她習慣晨浴,才剛剛洗好,樓下已傳來溫和的大叫,“小溫暖!小南弦來了!”
  幹毛巾往濕漉漉的短發上一搭,她衝下樓梯,“為什麽這麽早啊?”
  不是已經告訴過他中午會出去和同學逛街吃飯,晚上才會在家和老爹及溫柔吹蠟燭?
  “老爸你不是說請他晚上來吃飯的嗎?”
  溫和無辜地聳肩,“我去買菜了,你自己問小南弦。”
  她一雙靈氣大眼轉向他,發覺他好象又長高了,黑寶石一樣的眼睛清亮得懾人心神。
  “又一早洗澡了?”占南弦走到她跟前,取過她手中的毛巾。
  她趕緊把頭低到他胸前,最喜歡他幫她擦頭發了,腦袋被他的手掌暖暖地包著輕輕摩挲,每回舒服得不想他停下來,可惜今天不能蹭太久,“我一會要出去啦。”
  “你約了她們幾點?”
  “十一點。”
  “現在才十點而已,還早。”說著在沙發上坐下,把象棋擺出來,“先陪我下兩局,一會我送你過去。”
  她坐到他對麵,直接把他的車馬各抽掉一個,他忍不住笑。
  她舉起手掌,磨刀霍霍,“中炮!”
  “起馬。”
  “上卒!”
  “飛象。”
  “出車!”他抬頭凝視她,似乎想笑而又沒有笑出來。
  “幹什麽?”她問。
  “你怎麽這麽單純。”她瞪大眼看他,“什麽意思?”
  他彎起唇角,“每回都是這幾招。”
  邊說還邊搖頭,那悲天憫人的神情仿佛她是個絕世小笨蛋。
  她探過身打他,“這說明我專一!懂不懂?!”
  他捉住她的手,眸色變得有點怪異,“真的?”
  “什麽真的?”
  他慢慢地道,“你專一?”
  不知為什麽那一刻她覺得心頭似被什麽撞了一下,很奇怪的感覺,有點酸酸麻麻地,明明才洗完澡,耳稍卻無端燥熱,下意識甩開他的手,然而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她竟不敢回眼看他。
  他不再說話,指尖推過棋子。
  她舉棋應對,飛快看他一眼,他低垂的長睫倏然一張,捉住了她原本打算掠過的眼神,她隻覺整片脖子根都潮熱起來。
  他依然什麽也沒有說,她卻越來越坐立不安,心底沒來由地有種悄悄的奇特的渴望,想趕緊起身離開,又想這樣和他一直待著,心念怪異而矛盾地纏亂交織。
  “溫暖。”他懶懶地開口。
  心口刹時漏跳一拍,她竟有絲莫名的期待,“什麽?”
  “你沒棋了。”
  她一呆,看向棋盤,他支車在左,馬後炮在右,她的紅帥已被徹底將死。
  她惱撥棋子,“不玩了!”
  “再來。”
  “不要!”她瞪他。
  他微笑,擺好棋盤,“乖,隻要你能撐過十五分鍾,我送你生日禮物。”
  她想再度擾亂棋子的手停在半空,將信將疑,“真的?”
  “恩。”她斜視他,這條豬似乎連唇角帶眼睛都在笑,她飛快地把他的車馬炮各取一個扔得遠遠的。
  他大樂,伸手要抓她,“你這個小賴皮!”她躲開他的手,咯咯大笑,“中炮!” “起馬。”
  “我也起馬!”
  “我上卒。”
  她開始認真對付,每下一步前都凝神思考後續棋路,然而即便如此,也還是很快中了埋伏被他吃掉一車,她看看棋盤,自己多出一馬一炮,不如逼他拚子,這樣就算不能贏也可保不輸。
  幾步棋後看他笑意漸濃,她知道走對了,馬上小人得誌,“叫你欺負我!”
  “不錯,和棋了。”
  “不管,那算我贏!”她大叫,“快給我禮物!”
  “還是留到晚上吧,現在給你就不神秘了。”
  “不要不要!”她直接撲上桌子翻到對麵,伸手去搜他的口袋。
  他捉住她的雙手,眸內仿佛有些遲疑,又有些誘惑,“你真的要?”
  “速速!”
  “好,你閉上眼睛。”
  她快樂地合上眼,一隻暖暖的手掌撫上她的腦後,她直覺道,“我的頭發已經幹——”有柔軟而熾熱的什麽吮上她的唇將她的說話堵了回去。
  思維即時停頓,她睜大眼,對上一雙柔情濃得要燒起來的黑眸。
  心髒驟然在胸腔裏不受控製地突突亂蹦,幾乎能聽見它蓬蓬蓬劇跳的聲音,直覺想推開他卻反被他緊緊抱住,他身上異樣好聞的味道源源不斷地籠罩著她全身,偎在他懷裏如此自然,無法形容的快樂感從他的唇輕柔地傳遞到她唇間,異常奇妙令她不知不覺合上了眼,暖洋洋地整個人舒服得似要輕飄飄地融化了。
  “鈴鈴鈴……”
  “電話……”她軟喃。
  “要專一……”他將她的喘息喂回她唇內,讓她吞裹入腹。
  “咳,咳咳——”
  “有人……”
  “說了要專一……”
  兩人同時從沙發上跳了起來。
  手裏拎著好幾袋東西的溫和擰眉肅臉地站在門口。
  “小南弦。”
  “咳——是。”
  年輕俊秀的臉紅得比溫和剛買回來的西紅柿還透。
  “下次絕對不可以再讓我看見。”
  溫和側了側頭,似有些困惑,“這樣我會很為難的——你們幹嗎不到樓上溫暖的房間去?”
  “爸!”溫暖尖叫,抄起一把棋子甩射過去。
  溫和連忙轉身奔向廚房,“小南弦,記住不能擦槍走火,否則我閹了你小子給小溫暖燉湯喝!”
  “死老爸!你站住!”
  溫暖拔腿追過去,為老不尊!太過分了!“哇哇!小溫暖,不關老爸的事,哎喲!你要算帳應該找小南弦,他才是最陰險的啦!”
  她停下,怒目而視,“你胡說!”溫和一臉委屈,“我這麽聰明的老爸怎麽會生下你這麽笨的女兒,小溫暖,你是不是被我揀來的?”
  “死老頭!”她氣得把十指張成九陰白骨爪,再扯淡可發飆了!
  “唉,癡兒啊癡兒,小南弦故意教會你象棋,每次你周末一有約會他就提前來讓你先陪他玩兩局,下著下著你就會忘了自己要外出,是不是?”
  她一愣,老爸的說話怎麽和記憶中的情景異常吻合,好象……還真有那麽回事。
  溫和雙掌一攤,“然後小南弦就會順理成章地幫你擋掉那些小朋友們苦侯你不至的連環奪命call,接下來你一整天的時間都會被他霸占,唉,我就不明白了,每次都是這種毫無趣味的套路,你這小傻瓜怎麽死活看不出來,小溫暖,你真的確定你是我生的?”
  鈴鈴鈴——她霍然回首。
  占南弦倚在廚房門口,手裏正拿著他們家的無繩電話,他一本正經,“溫爸爸,這你就不懂了,溫暖那是專一。”
  說著摁下通話鍵,輕柔帶笑地對電話另一頭道,“溫暖有點不舒服,她不出來了,你們自己逛吧,逛完直接過來吃晚飯,溫爸爸已經買好菜等大家——”
  她一把奪過溫和手上的菜刀,“占南弦你別跑!”
  
  第八章 愛過,為何
  這是什麽地方?溫暖微微再張開些眼,看向朦朧的天花板,房外似乎隱約仍殘餘著說話聲和笑聲,恍惚間張口欲叫,然而“老爸”二字還未出口視線已自動轉向厚重窗簾,一絲微弱光線從縫隙飄入,在風過後簾幕墜回原處時被徹底遮斷,無邊無際的黑暗在深宵蔓延。
  她拭幹夢中滲出的眼淚,摸索著看手機,淩晨三點四十五分,拿起遙控器打開CD,老歌絲絲低回。
  片刻後,有溫熱的液體沿著眼角流下,緩慢滑入兩鬢,沾濕枕上發絲。
  惆悵舊歡如夢,覺來無處追尋。
  沒法把往日搬到而今,所以記憶裏那處舊歡如夢的缺口一碰就痛,刺骨錐心。
  太過美好的東西,從來不適合經曆,因為一旦經曆,便無法遺忘。
  即使早已成為過去,也會一直在生命裏息息糾纏,控製不了的苦苦懷念使一顆心長年沉溺在追憶裏,不肯浮出來與現實麵對。
  曾到過美得無法形容的彼岸,所以在塵世裏耿耿於懷,經曆那樣深刻,讓人不但難以割舍反而渴望繼續追尋,然而這世上消逝得最快的永是最美的時光,一去不返後隻餘午夜夢回,醒來時讓人肝腸寸斷。
  到最後什麽都不想要,隻想拿有生的一切去換回過去。
  老歌無休無止地反複播放,似始終不肯承認,人們根本留不住時光。
  當晨曦降臨,她已起床。
  準時回到公司,然而直到高訪打來電話她才知道,在全無計劃且對自己毫不知會的情況下,占南弦突然出差。
  按下被告知的驚愕,她手忙腳亂地打開他的日程安排,一一致電抱歉需要延期,她編造了一個他離開的理由,但就據實回答,不,她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回來。
  她甚至不知道他去了哪裏,連指示工作的電郵也沒有給她,他完全不與她聯絡。
  兩日後,幾乎所有娛樂報都登出了大幅照片,以“攜手羅馬,暗渡巴黎”作頭條,她這才知道,原來占南弦不聲不響去了羅馬探班,照片上他笑容一如既往地淺淡溫然,與薄一心手牽著手逛許願泉。
  報道說他接了薄一心兩人秘密飛往巴黎後不知所蹤,鋪天蓋地的猜測全在暗示他們是不是訂婚紗去了。
  難得清閑中她再次收到杜心同寄來的感謝卡,說新工作很適合自己。
  然後她很快發現,占南弦不在的這幾天辦公室裏蔫得最快的不是角落裏的盆栽而是丁小岱,她垂頭喪氣的樣子象失去灌溉的花朵,臉上再也沒有鮮豔的顏色。
  到了第四日,溫暖見她又毫無精神地趴在桌上,終於忍不住問,“你是不是不舒服?”
  丁小岱側枕著頭,向她嘟了嘟嘴,“溫姐姐,我可能犯相思病了。”
  溫暖撫了撫心口,象放下一顆心頭大石,“幸虧,隻是相思而已,我看你那萎靡不振的樣子,還真怕你說你已經懷孕了。”
  丁小岱即時從座位上跳起,撲過來掐她的手臂,“哇哇哇!溫姐姐,我好懷念這樣子的你啊!我求求你了,再虧我幾句吧!”
  溫暖失笑,“隻見過討賞的,沒見過象你這樣找罵的。”
  丁小岱愁眉苦臉,“你說占老大什麽時候才回來啊?”
  溫暖瞥她一眼,“你相思他?”
  丁小岱搖頭,“我早就不是暈道中人了,隻不過他一日不回來,我就一日見不到意中人,唉……”
  看她這麽可憐,溫暖決定當一回月老,“這裏有份文件,你幫我送去給管惕?”
  丁小岱眼前一亮,“溫姐姐,知我果然莫若你!大恩大德不言謝,來世我再為你做牛做馬做小妹!”
  “反正也沒什麽事,你收拾東西走吧,不用再回來了。”
  “喳!奴婢這就快快樂樂地告退!”丁小岱蹦蹦跳跳地走後,溫暖獨自留在六十六樓。
  格調高雅而大氣的辦公室裏充盈著節能燈一成不變的光亮,每一日從早上進來到傍晚離去,都是恒濕,恒溫,恒風,連輿洗間內水龍頭流出來的水都是二十四小時溫熱,人為調控的舒適其實與實驗室無異,以隔絕為代價,每一處每一樣惟數值指標。
  密閉空間內了無生息,感覺不到天日,正應了那句也無風雨也無晴,這樣的沉寂,以往會一直延續到丁小岱高呼“下班了”,驟然抬首才反應過來,又一天無聲無色中過去。
  有時候忙完,端杯開水走進會議室,在玻璃前臨窗而眺,餘輝落盡的夕陽如一盤淡明的圓月,讓她不由得想起一段清詞,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燈和月就花陰,已是十年蹤跡十年心。
  十年蹤跡,十年心。
  高樓下,馬路邊,或近或遠的梧桐在黃昏裏如一簇簇火柴,象極被遺忘在某個角落小小的陳舊聖誕樹,唯一的不同是可望而不可及,如同內心深處,關於某些人,某些情緒……那麽遙遠。
  離開前看到提示有新郵件,連忙打開,卻是某個主管發來,她默然靜坐良久,才起身離去。
  行道樹梢頭碧綠蒼翠的葉被晚風吹得沙沙作響,直到走遠以後才驚覺原來自己忘了取車子,已懶得回頭,依舊信步前行,風過,入身仍覺一絲夏末的悶熱,她下意識扯了扯領口。
  疾馳的車輛偶爾從身邊飛過,碾起一抹幾抹呼嘯。
  徒步穿過十字路口,精品店,咖啡廳,車站,便利店,一路上那麽熟悉,似乎上一次踏過這條青磚路才在昨天,恍惚中似乎一切一切,才剛剛發生在昨天。
  當被身邊川流的人潮驚回神來才驟覺,原來,換過時空已多少年。
  有些人,等之不來,便隻能離開,有些東西,要之不得,便隻能放棄,有些過去,關於幸福或傷痛,隻能埋於心底,有些冀望,關於現在或將來,隻能選擇遺忘。
  有些心事,無能為力,便隻能自我消蝕,有些思念,無處可付,說之便不如不說……然而,當思念太過積聚,深沉得有如負贅,會使一些遙遠記憶中的說話浮到嘴邊,讓人忍不住想再聽一遍。
  因為沒人堪寄,所以隻能借一雙耳……說給自己聽一聽。
  在漫長年月裏惟有這種虛無寄托,才能聊以慰籍已走到絕處的相思。
  周六下午溫暖依然在兩點半出門,準時回到淺宇。
  地下停車場裏,直到電梯門打開了再自動關上,占南弦都沒出現。
  她沒有上樓,站在緊閉的電梯前,向密合的鏡麵上嗬氣,冷熱交加一刹凝成薄汽,她抬起右手,用食指在上麵劃出一道弧線,沿起點往下再劃一道弧線接上終點,在兩弧中央畫出瞳仁,加上數點星光。
  那是一雙全世界獨一無二的眼瞳,俊冷得毫無瑕疵。
  歡喜的時候,眼角會往上斜斜微翹,濃密睫毛完美得讓人想以指尖去點一點,不悅時,雙眸會全然打開,黑瞳微微收縮似遠空的星倏然凝聚,變成兩道極之無情的寒厲冷光,讓人在他麵前無所遁形。
  平靜的時候,半笑的時候,專注的時候,凝神沉思的時候,發怒的時候……無一不是那麽那麽美,如同這世上,Nothing compares to you,你無以倫比。
  到傍晚六點,下班時分,她終於離去,鏡麵上淡淡的眉眼在她轉身之後消弭,終究不留一點痕跡。
  就在感情到了無法挽留而你又決意離開的時候,你要我找個理由讓你回頭可最後還是讓你走,你說分手的時候就不要淚流。
  就在聚散到了最後關頭而你又決意忘記的時候,我也想找個借口改變結局可最後還是放了手,你說分手了以後就不要讓自己難受。
  車子在馬路上漫無目的地遊蕩,一遍複一遍聽著這歌。
  出神中手機忽然響起,她手忙腳亂,接通耳麥。
  “溫姐姐,你現在有空嗎?”丁小岱抑製不住興奮的聲音傳來。
  她一怔,“怎麽了?”
  “我本來想約管大哥看電影,可是他說約了高經理去金壁王朝喝酒,叫我一起去,可是我——我一個人很緊張啦,你能不能也過來?反正他們兩個你都很熟的嘛。”
  溫暖正在遲疑,丁小岱已飛快道,“就這樣說定啦!你趕緊過來,五樓玫瑰包廂。”
  她看了眼已被丁小岱不由分說掛斷的電話,搖搖頭,隻得打轉方向盤改道往金壁王朝開去,該刹那她對丁小岱無比欽佩,那種大無畏蒙頭往前衝的勇敢,彌足珍貴得也隻有純潔的年輕人才會擁有。
  走進金壁王朝時不期然和一個人打了照麵。
  潘維寧見到她也是明顯一怔,馬上就走了過來,“好久不見。”
  她微笑著點了點頭,舉步便走。
  “嘿,嘿!”他快速攔下她,“不能聊兩句嗎?”
  “不可以。”
  她禮貌而簡短地答,說著就要越過他。
  他一把扣住她手臂,“我不明白,你既然可以不計前嫌為郭如謙和杜心同另謀出路,為什麽獨獨對我有所介懷?”
  “因為他們不曾在我麵前扮演仁義,但你不同。”
  卻是以感情為幌子行欺騙之實,雖然隻是短短一麵,但他讓她相信過他,溫暖想了一想,“我平生最不想經曆的事,就是信任破滅。”
  潘維寧沉默,鬆手放開她,“對不起。”
  “我接受,不過還是請你別送花了,我們永遠也不會成為朋友。”
  潘維寧無言看著她走遠,直到此時才真正意識到,這個看上去溫雅隨和的女子原來外柔內剛,她隱藏在知性外表下的內心世界仿佛單純得黑白分明,在必要的時候性子比誰都烈。
  溫暖搭乘電梯上五樓,心想都過去了,再怎麽詭譎百變都好,到最後也不過雲淡風輕,往事無非都是如此,到了某年某日,一件件劃上句點。
  出了電梯她折往洗手間,可能因為晚飯沒吃的緣故,胃腹有些不舒服,漱過了口,洗完了臉,吹幹了手,人在化妝間的椅子上坐下來,靜靜地獨自待著。
  直到手機又響,丁小岱催促說都到了就隻等她,掛了電話她不得不起身,對著鏡子裂裂嘴,自言自語道,“笑得真醜。”
  話一出忍不住又笑了笑,拿起包出去。
  才將一條腿跨出拐角便瞥見長廊的另一頭走來兩道翩翩身影,條件反射地她迅即縮了回去,背靠著牆壁,幾乎出了一身冷汗。
  該死的丁小岱!居然沒告訴她占南弦和薄一心會來,幸虧她來了洗手間,否則毫無心理準備下在包廂裏迎頭碰上,到時要多難堪就有多難堪,周一回公司非把那小家夥從六十六樓扔下去不可!
  等了足足有十分鍾,確定豎直的雙耳再聽不見任何細微聲響,她悄悄往外窺望。
  占南弦一手插在褲袋裏,另一隻手的指間夾著點燃的煙,正倚在房門緊閉的包廂門口,見她探出一點點頭來,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後收回眸光,唇線微張,呼出透明薄絮似的煙氣。
  不料被逮個正著,強按下內心的慌亂和失措,她硬著頭皮走出去,停步在他跟前,笑了笑道,“占總。”微微呼出一口薄煙,他不說話。
  空腹加上剛才被嚇一跳,緊張的神經緩和下來後胃內疼痛變得明顯,她不自覺捂了捂。
  看她一眼,他淡聲問,“晚飯吃的什麽?”她過了一會才答,“沒吃。”走廊裏安靜得不聞人聲,隻有一兩盞水晶壁燈將兩人的影子疊映在牆,淺淺橙光落在她如玉的臉,從精致額頭沿眉心而下,嬌俏鼻梁和著瀲灩唇色半暗半明,長睫每眨一眨便在眼底下顫出濃密陰影。
  那模樣,十分惹人惜憐。
  他夾煙的掌心忍不住貼上她的頰,她側了側頭,讓自己脫離他的氣息,感覺到胃部一抽,不自覺皺了皺眉。
  他收回落空的手,目光落在她輕抿的唇,微有薄責,“胃痛?”
  心口忽然毫無來由地一酸,她原本垂視他胸前的水色眸光抬了起來,隨著這個動作而微微揚起的下巴象是無聲勾逗,記憶中的滋味在胸腹一蕩,他的唇由著大腦指令就那樣貼向她的櫻瓣,她掙紮,頃即被他壓在牆上動彈不得,一手迅速插入絲般鬢間捧住她的臉,他強硬地逼迫她迎承自己的渴切。
  碾轉吮過她每一寸柔媚唇澤,靈巧滾燙的舌以極大耐心將她緊閉的皓齒誘開一線,下一瞬全然進占,令她在他霸道的狂熱下逸出呻吟。
  當似滿足似詠歎的輕淺嚶嚀傳入自己耳中,即刻化為洶湧的羞恥充斥於心,她奮然掙開他懷抱,力度之大差點使自己受傷。
  想也沒想她幾乎是小跑著離開。
  溫暖沒有走出太遠,下到一樓又見到潘維寧,他坐在吧台的高腳椅上和調酒師聊著什麽,她似急不可待逃命般的匆忙令他再度微訝,轉眼看見在她身後不遠大步跟上來的占南弦,心念乍掠,他起身走進一前一後的兩人中間,擋在了占南弦麵前。
  溫暖在幾步後刹住雙腿,微愕回首,看著兩人。
  占南弦神色不變,淺淡地勾了勾唇,“借光。”
  潘維寧眯眼一笑,“占總不是去了巴黎試婚紗?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
  “一心不喜歡巴黎的款式,我們打算過段時間再去米蘭看一看。”
  溫暖轉身想走,占南弦即時伸手抓向她手腕。
  同一瞬間潘維寧襲向他橫在半空的手臂,他驟然抬高避開潘維寧的攻擊,溫暖還沒反應過來已被他疾扯入懷,一股柔力使她雙肩閃電般一百八十度大轉,她擋在了他身前麵向著潘維寧硬生生收在她鼻尖前一寸的拳。
  潘維寧又驚又怒,“你算什麽男人!”
  占南弦唇弧若燦,似讚還譏,“你還真是個男人。”
  輕描淡寫的一句說話不知為何卻讓潘維寧即時啞口,當場回不了嘴,眼睜睜看著他將溫暖強行拖出門去。
  將她塞入跑車,疾駛上路後占南弦撥打手機,“一心?我離開一下,晚點回來接你。”
  掛了電話他冷冷開口,“你習慣性把我的話當耳邊風?”
  好一會溫暖才反應過來是對她而說,“什麽耳邊風?”
  車窗外路況還算熟悉,雖然不知他會帶她去哪裏,但似乎不是打算賣掉,她也就安靜地坐在位置裏。
  “我有沒有叫過你離潘維寧遠一點?”
  她即時反駁,“我從來沒有離他近過。”
  他一噎,“除了頂嘴你還會什麽?”
  “我是不會什麽,尤其不會拉女人到身前幫自己擋拳頭。”
  他嗤笑出聲,“隻有神誌不清的白癡才會為了女人爭風吃醋在公眾場合大打出手。”
  “哎,我忘了閣下是出了名的人麵獸心——不好意思,說錯了,是冷麵智心。”
  他張了張嘴,最後還是忍氣回腹,一隻手肘擱在車窗外,臉微別過去,唇邊慢慢彎出一抹淺莞,還以為她真的修煉成金剛不壞之身再也沒有火性,原來也不過隻要身體虛軟意誌薄弱就會跟從前一樣容易被撩起。
  仿佛從心底最深處滲上來一絲愉悅,柔和了他極其俊美的五官,神色自如中似笑還含,神情引人致命,大概任何一個女人見了此時此際的他都會抵擋不住那異樣魅力,直看得溫暖心內柔腸微微百轉,怔怔然移不開視線。
  車子回到淺宇,卻是駛入附樓的地下二層,她奇怪,忍不住問,“周末餐廳不開吧?”而且現在都幾點了?就算是平常也早已下班。
  “餐廳不開還有私人廚房。”看她不動,他翹唇,“胃不痛了?”
  “再痛我也不敢上去。”她淡掠他一眼,免得到時候又一頂意圖勾引占大總裁的帽子蓋下來,那麽大的罪名她一個小小的秘書擔當不起。
  他砰聲甩上車門,徑直走向電梯,頭也不回拋下一句,“溫暖,你最好別在此時此刻和我恃寵生嬌。”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她咬了咬唇,站在原地進退維穀。
  站在電梯前,他側首看來,“我給你兩個選擇,一是你自己走過來,二是我過去扒了你的裙子打一頓你再自己走過來。”她被逗得想笑,死死忍住才沒有破功,終於慢騰騰地挪步過去。
  到了六十六樓,剛出電梯他的手機響起,隨口和她道,“開門。”
  她一怔,他已走到窗邊講電話,她望向電子密碼鎖,遲疑了一下,抬手按下零九零九,聽到輕微的一聲哢嗒,她試試推去,門扇應手而開,門後視野非常開闊,感覺上象一眼望不到盡頭。
  仔細一看才明白那奇特感原來來自於設計,舒適空間內沒有任何作間隔用的白牆,不管是電視牆,客廳,書房還是餐廳和廚房,全是以幻彩璀璨的琉璃磚藝術造型巧妙地分隔出完整區域,半開放式的臥室裏一張大床依著玻璃幕牆放置,入門瞬間視線穿透玻幕溶入夜空,燈亮後玻幕如鏡,更把房中一切原形折射使空間放大不止一倍,影影幢幢使人覺得看不到盡頭。
  占南弦給她衝了一杯熱巧克力,“先暖暖胃,我給你做蛋炒飯。”茶幾上隨意擺著報紙和電視遙控器,書房裏隱約可見手提電源線接口的螢螢藍光,許多細節顯示這間套房並非閑置,而是有著人煙氣息,她想問他是不是住在這裏,話到嘴邊又覺得問題過於私人唐突,終於還是沒有出口。
  幾分鍾後他端著炒飯出來,因為空腹過度,她也沒有多吃,隻六七分飽便放下了匙子,趁他在沙發上看報紙,她端著飲品隨意參觀,走進書房時她傻了眼。
  靠牆一字排開頂天立地的銀色金屬架上,看上去約有幾千張CD。
  她隨手抽出,風居住的街道,再一張,Yanni的If I could tell you,如我可告訴你,隔幾格見到喜多郎的Matsuri,太鼓,然後是法語的Indescribable night,夜色迷離,輕悄如絲的吟然。
  再來是Pacific Moon和平之月的所有專輯。
  那首Bamboo Dance,竹之舞,水珠一滴一滴落在湖裏的清音出塵入心,還有Exodus,出埃及記,聽過的人都知道彈奏者馬克西姆的傳說,在戰火紛飛中,被困在地窖裏他仍堅持每天練琴七小時。
  梭巡的眼光落在一個名字上,鄭源,她慢慢抽出CD,專輯名愛過的人。
  “這張專輯不錯。”背後傳來低低的說話。
  她隨口問,“哪首最好聽?”
  “為愛停留。”頓了頓,“不過,我常聽的是……曾經愛過你。”在他看不見的胸前,她的指尖微微一顫,輕輕打開透明盒子,拿出歌詞,找到曾經愛過你,入目便見幾行字句。
  傻傻的想了很久,卻依然想不出分開的理由,你走的時候用沉默代替了分手。
  是你太殘忍還是我太認真,如果愛情可以瞬間忘記,我又何苦那麽的愛你。
  她慌忙疊好放回原位,轉身時卻撞入他已等候許久的胸膛,淺淺的呼吸拂在她耳際,一聲惆悵的低喃輕得她幾乎聽不見,“為什麽?”她屈起手臂抵在兩人之間,別開頭不敢看他。
  “告訴我,為什麽?”她靜默,然後聲音和發絲一齊低了下去,“我還以為你已經知道。”
  “隻除非是你親口告訴我,否則在我心裏,當年永遠是個解不開的謎。”
  “現在談這些還有意義嗎?”都已經事過境遷,兩人的身份也早已不同往日。
  “至今我還是想不通,到底什麽原因讓你當初那麽殘忍,是別人比我更重要?還是你對我的感情不夠深?告訴我哪個才是答案。”
  “你別這樣……”
  “你還希望我能怎麽樣?”
  他話聲中的挫敗和一抹自嘲的淺譏讓她變得異常難過,她艱難道,“對不起,當初是我的錯,如果可以回到過去我一定不會那麽做,這十年裏無時無刻我寧願死的是我,而不是……如果可以回頭,如果可以重來,如果一切的一切可以補救,就算讓我剜肉剔骨萬劫不複地去換我也願意……”
  她知道自己錯了,隻是他不知道……這些年來她背負的是什麽。
  沉默半響,他嗓音輕柔,“已經太遲,我不會原諒你,永不。”
  眼內迅速凝起霧汽,她側首,他的唇在她嘴角擦過。
  “所以我也從來沒想過請你原諒。”她說。
  “是啊,你從來不想……知不知道就因為你不想,什麽都不做,一切才會發展到今天?”
  努力驅散眼裏的薄霧,她輕輕笑了笑,“那你想我怎麽做?你說,隻要我能做得到,不管怎麽樣我都答應你。”
  他便是要想她的命都沒關係,她能活到現在已經是個奇跡。
  “真的?”
  “是。”他解她的襯衣扣子,“那就先把你自己給我。”
  她無措,抓緊他的手,“不包括這個。”
  “不包括?那告訴我,除了你自己你還能用什麽來還我?”
  她抬起水眸,“我不打算還你,我欠你的根本還不了,所以這一世裏不打算還了。”
  他凝視她良久,“可以這麽無賴嗎?”
  忽然想起朱臨路說的周芷若和張無忌,她脫口而出,“不如我答應你三件事,好不好?”
  “玩什麽把戲。”他凝視她,見她神色認真,他笑了笑,“好吧,那麽第一件,我再次和你強調,絕不能和潘維寧來往,別問為什麽,隻要按我的話去做。”
  “好。”
  “第二件,去和朱臨路分手。”
  她啞了啞口,懊惱道,“你不能這樣。”
  “我能。”
  他強硬的口氣將她惹出了一絲脾氣,“那你是不是也會和薄一心分手?”
  唇線一彎,他笑得極詭魅,“是你欠我,我有欠你嗎?”
  她堅持,“別的都可以答應你,這點不行。”
  “我警告你別再為了任何人尤其是他和我不歡而散。”
  “南弦!”他不為所動地看看表,“他們應該快結束了,我送你回去拿車子。”
  “走吧。”她長舒口氣。
  他卻忽然將她按定在原地,在她的猝不及防中吻將下來,有些迫切還有些狂熱,長久,將她緊緊抱在懷內,他輕聲低喃,“想我嗎?”
  額頭抵著他的心口,她想說,每一天,十年來每一天都在思念,然而肺腑內酸意泛濫,滿盈得讓她發不出任何聲音。
  丁小岱照舊半個身子趴在溫暖的桌麵。
  “溫姐姐!你昨天晚上怎麽沒來?還把手機關了!”
  溫暖白她一眼,“我去了,隻是在門口見到不想見的人,所以沒進去,這次你死定了。”
  “不關我事的!我也不知道占老大和那個女人會來!我去到之後聽到高經理在講電話,好象告訴誰我們的位置,我還以為他有別的朋友要來,根本沒想到會是神出鬼沒的占老大,報紙不是說他們在巴黎嗎?誰想到已經回來了嘛!”
  “不管,你給我好好打完這疊文件,再過一百年也別想下去見管惕。”
  “一百年?!我不活了,你掐死我吧!”
  丁小岱大聲呻吟中聽到電梯聲響,一轉頭看見管惕,她和溫暖咬耳朵,“哈哈哈,你人算不如天算,就連老天都不恥你的詭計而被我的癡情打動。”
  溫暖掩嘴,對管惕揚聲道,“你以前見過花癡嗎?”
  丁小岱即時嚇傻,手在桌子底下死命掐她的腿。
  管惕嘿嘿一笑,“小溫妹妹,誰是花癡?”
  溫暖指指丁小岱,“她——哎喲——花癡占總。”
  暗暗揉了揉大腿,小妮子下手還真狠。
  丁小岱漲紅了臉,訕訕地對上管惕玩味的目光,“溫姐姐開我玩笑的,我才沒有花癡占老大。”
  溫暖接口,“啊哈,不是占總那就是別人咯?難道——唔,唔唔——”
  一隻手緊緊掩著她的嘴不再讓她說話。
  管惕身子一低,挨著丁小岱一起趴在桌麵,大眼對上溫暖的大眼,“小溫妹妹,坦白講我覺得你比較花癡占美男哦。”溫暖瞪圓了眼。
  管惕朝她的手提努努嘴,“屏保密碼一三九九,小溫妹妹想和誰一生久久?”
  丁小岱好奇問,“什麽一生久久?”
  管惕拿文件拍拍她的腦袋,“占美男的生日是一月三號,你家溫姐姐的生日是九月九號,你說還有什麽一生久久?”
  溫暖倏然臉紅,馬上起身離座,冷哼出聲,“有本事管惕你搬到六十六樓來辦公,我看你能保這丫頭幾回。”
  “哇!哇哇哇!”丁小岱趕緊端起資料追過去,一邊回頭對笑著跟上來的管惕做鬼臉,一邊叫道,“好姐姐!你別遷怒啊,不關我事呢!哈哈哈,花癡無罪!小妹無辜!喔耶!”
  坐在沙發裏的占南弦和高訪在溫暖推開門的那一刹聽到了丁小岱的叫聲,高訪笑起來,“什麽無罪無辜的?”
  丁小岱把文件放下,吐了吐舌頭,“沒什麽。對了,高經理,你以後會和誰一生久久?”
  管惕噗嗤一笑,溫暖一張清顏全部嫣紅,含羞帶恨地瞪著丁小岱。
  占南弦微微別開臉,長睫輕顫。
  隻有高訪明白不過來,“什麽一生——”
  “好了,開會吧。”
  占南弦打斷他,眸光掠過溫暖時唇邊忍不住又現淺莞,他從桌麵拿起一份文件,“昨天晚上大華電信的楊文中約我吃飯,大華計劃在下半年進行業務係統改造,這個工程對他們很重要,楊文中的意思是希望我們參與進去。”
  高訪奇道,“這個案子大華在年初就已經報批備案,隻是不知道什麽原因遲遲沒有提進日程,業內都知道大華電信是代中關係很鐵的老客戶,我本來以為代中會是他們內定的合作人,所以也沒去跟這個案子,為什麽現在楊文中會來找我們?”
  “不管他出於什麽原因,既然主動找上來,我沒有理由不分一杯羹。”見溫暖始終低著頭,頓了頓,他問,“怎麽不說話,是不是有什麽想法?”
  她猶豫一下,終於還是說了出口,“一定要針對代中嗎?”
  他唇邊的莞爾悄然隱去,“你第一天進淺宇?”
  “我隻是覺得這不是做生意的正確手法。”他淡聲道,“別這麽輕易下你的定論,正確與否看的不是過程而是結果。
  你如果覺得不方便,可以不參與這個案子。”高訪和管惕麵麵相覷。
  溫暖把手中的文件放回桌麵,“好的,我本來經驗也不足。”
  在她站起前占南弦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定睛看了她十秒,他原本冷沉的說話聲變得異樣輕柔,“你想清楚了?”她低頭看向他,好一會,聲線平靜,“這段時間我們已經搶了代中不少生意,就算你對他們有什麽不滿,也應該可以消氣了,又何必一定要趕盡殺絕呢?”
  他冷嗤一聲,“就憑你這句話,我保證代中會死無全屍。”
  潛藏了千年的情緒終於被他的強硬從黑暗的最底處勾出一絲幾絲來,她想收回手,然而細微的掙紮始終被他鉗緊的手掌所消弭,她抿唇,凝聲道,“你放開我。”
  那一點硬碰硬的抵觸將他的脾氣真正惹了起來,手無情地一甩,她即時跌躺在沙發裏,他倏然壓下身來,全然不顧房內瞬間的安靜,在場人事都成了無關緊要的背景,鷙冷眸光如出鞘冰刃,他森寒地擒著她雙眼,“我昨天才和你說過什麽?這麽快你就已經忘得一幹二淨?”
  她以手死死抵著他的胸膛,無處著力的腰腹和長腿卻躲不過他矯岸壓緊的身軀,原本便微弱的抗拒終究轉成了羞躁和沮喪,“你快起來!”眼底盡收了她的無措,兩簇冰淩一樣的寒眸半響之後才稍稍化淡。
  他起身的同時執著她的腕將她也牽了起來,若無其事地對作聲不得的高訪和管惕勾了勾唇,“不好意思,請給我們幾分鍾。”尷尬異常的兩人快速退出火拚現場,把門緊緊關上。
  占南弦走回辦公桌後,眸光含譏帶誚,“我想有件事還是告訴你的好。”
  “你說。”
  “有人見到朱臨路在澳門和一個女孩子出雙入對。”
  她笑了笑,“他的女朋友一向很多。”
  “這個可能不太一樣。”她合上眼,輕輕呼了口氣,睜開來,不再回避他,“謝謝你,我知道了。”
  他唇一勾,“不客氣。”
  “我也有件事想告訴你。”
  “哦?”
  他沒什麽興致地應了聲,低頭打開公文。
  “如果你沒意見的話,我想提出辭呈。”才剛打開的公文被緩緩合上,推到一邊,他抬首迎上她沉寂無波的視線,“關於大華的案子,我本來還打算留半邊餅給代中,既然你辭職,倒方便了我,僧麵佛麵都不用看了。”
  她微笑,“那我先提前祝占總馬到功成,淺宇生意蒸蒸日上。”他也笑,“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你,大華的這次係統改造包括硬體設備更新,由於楊文中和溫柔有點私交,所以他們原定全部硬體向新加坡一家全球銷量第五的公司采購——那家新加坡公司和溫柔有點淵源,不過同樣的配置其實我可以和No. one合作拿到更好的折扣供應給他們,所以還拜托你和溫柔說一聲,這次我要抱歉了。”
  溫暖驚異地咬了咬唇,禁不住薄有恨意,性子卻十分倔強,“你放心,我一定幫你把話帶到。”
  說完便想轉身,卻見一道藍光疾閃,她驚在原地,驟然間無數紙張在空中飛舞,那本被占南弦擲來的硬皮藍色文件夾在她肩外一尺處跌落地麵,發出砰地一聲響。
  兩人隔著飄悠悠的紙張含怨而視。
  他率先開了口,語鋒比先前更冰冷也更輕柔,“代中我是毀定了,至於你,自求多福。”
  白紙還沒落到地麵,她已一聲不發轉身走了出去。
  
  第九章 冷戰,傷離
  張端妍被臨時調上六十六樓協助大華電信的案子,潘維寧也終於停止了送花。
  占南弦和溫暖表麵上若無其事各有各忙,偶爾狹路相逢時她一如既往低眉順眼地叫聲“占總”,而占南弦也和往常一樣,微微對她頷一頷首,之後兩人擦身而過,仿佛什麽都不曾發生過。
  隻是細心的丁小岱很快發現,占南弦有什麽事會隻打張端妍的內線,再也不找溫暖,而溫暖有什麽事也隻會叫她這個小妹跑腿,再也不去敲總裁辦公室的門,三番四次下來她終於可以確定,一三和九九正在冷戰。
  意識到形勢不對,一不小心可能就會成為炮灰,她馬上變得乖覺,再也不敢隨便嬉皮笑臉。
  唯一不明就裏的是被無端拉入戰圈的張端妍,眼見總裁什麽事都吩咐自己去辦,幾乎架空溫暖把她晾得和花瓶相差無幾,內心暗暗驚奇不知道溫暖怎麽得罪了老板之餘,不免還有著隱隱約約的欣喜。
  然而讓她迷惑不解的是,那兩人似乎已經到了不說話的地步,明明誰都不看誰一眼,可是占南弦也不說炒了溫暖或把她調離,溫暖也不說辭職,每日間就那樣僵持著,仿佛這裏不是公司,他們也不是上司和下屬的關係。
  眨眼又到周五,半忙半閑中忽然有客人到來。
  張端妍連忙起身,丁小岱遲疑了一下,雖然有點不情不願,也還是慢騰騰地站了起來,惟獨整張臉趴在桌上假寐的溫暖頭也不抬,讓頻頻回顧的丁小岱直想搓一個紙團丟她。
  “薄小姐。”張端妍忙不迭問好,“總裁正在辦公室裏,你想喝點什麽?我去泡給你。”
  薄一心笑笑,“謝謝你,給我來杯咖啡好嗎?”走過溫暖桌邊時,目光經意不經意地從她趴伏的身子上一掠而過,意思意思地敲了敲占南弦辦公室的門,不待應聲她已直接推開進去。
  辦公桌後的占南弦抬頭看見她,淺笑著放下手邊工作,“今天沒通告?”
  薄一心懶懶地坐到沙發裏,“不想去。”
  “身體不舒服?”
  “沒有,隻是覺得沒精神。”
  “醫生說了前三個月要特別當心,我看你還是休息一段時間。”
  薄一心摸了摸自己的腹部,麵上隱隱含笑,“你說叫什麽名字好?”
  門聲響,張端妍端著咖啡進來,那一瞬占南弦的眸光往外掃去,秘書桌的座位裏空無人影,收回目光他對薄一心皺了皺眉,“怎麽還喝這個?”
  淺淺啜飲一口,薄一心放下咖啡,“習慣了,改不了。”說著瞥他一眼,“你不也是一樣?”
  占南弦微微一笑,不說話。
  “有時候我真的很佩服你。”
  “很多人都這麽說。”
  “代中的事,你還就能不動聲色到現在。”在她麵前始終隻字不提。
  “小事一樁,何必掛齒?”她微諷,“連溫暖也覺得是小事?”
  占南弦淺笑,“看上去她是。”
  薄一心怔了怔,好半響不說話,又過了會,才輕歎口氣。
  “以前我不明白你為什麽那樣深愛她,現在終於有點想通了,你和她,你們兩個人的眼裏隻看到對方,心裏隻容著對方,除對方以外其他一切都不重要,是不是這樣?”
  “誰說的?你肚子裏的孩子對我就很重要。”
  “是啊。”薄一心失笑,“重要到你要娶我,也算是不容易了。”
  她定睛看向已微笑著低頭工作的他。
  一個即使丟了幾億的大單也滿不在乎,一個即使遭到致命的陷害也毫無所謂,他們僅僅隻要對方還在自己身邊,尤其在經曆過漫長的分離之後,變得更是格外珍惜……到底怎麽樣的感情,才會達到靈魂如此相繾相屬?糾結成一體再也拆不開,也容不得外人進來。
  端起咖啡又飲一小口,她喚,“南弦。”
  “恩?”他抬頭。
  “我後來想了很久,那天你回來吃晚飯,明知道維寧第二天會來,為什麽那麽巧——你剛好就忘了把方案帶走,而由它隨意地放在書桌上?”
  占南弦勾了勾唇,淺笑帶上一絲謎樣,“朱臨路曾送過我一筆冷氏的生意,我怎麽樣也得表一下謝意。”他很誠心地回送了代中一枚定時炸彈。
  薄一心歎口氣,“我們都自動自覺地跳進了你的圈套是不是?”
  “潘維寧既然敢追你,早該有心理準備會被潘家掃地出門,至於朱臨路,既然溫暖不肯和他分開,那就隻好由我親自動手。”他看向她,唇角彎得極高,隱不去一抹揶揄,“不過,我倒沒想到你會參與進來。”
  星期六溫暖照舊關在書房裏作畫,中午時溫柔再度率性而至。
  她道,“我來下麵條,你今天將就一下。”
  “出去吃吧。”她搖頭,“很快的。”
  溫柔跟著她進廚房,“你真的應該出去走走,認識一些新的朋友。”
  “你知道我喜歡待在家。”
  溫柔不悅,“才二十五歲生活就已經象一潭死水,難道你打算一直活到五十歲都一成不變?”她按住溫暖打開冰箱門的手,“跟我來!”
  把她硬拉出去後甩上門,在電梯到時把她急急推了進去。
  溫暖看看自己,披頭散發,領口大開到露出黑色內衣肩帶的居家棉恤,牛仔短褲和休閑拖鞋,穿成這樣出去認識新朋友?叫她去和十五至十八歲的學生混成一團應該勉強還可以,如果他們也算溫柔所說的新朋友。
  溫柔笑,“有什麽關係,你穿這樣保證回頭率比穿套裝高。”
  她萬般無奈,“你還不如保證一會別有人和我說衣冠不整恕不接待。”溫柔把她帶去喝下午茶,才落坐她已經看見溫柔拿出手機打開,溫柔一直是個忙人,忙的意思是她的電話十分之多,多的意思是溫暖不得不和她約定,在她家時請溫柔關上尊機。
  開機幾分鍾內已進來三個電話,溫柔自顧自講,她也就自顧自吃。
  隨著在附近購物的人逐漸進來午休,餐廳裏的人慢慢多了起來,溫柔又有電話進,不知道是太吵還是對方信號不好,她喂喂幾聲後起身去尋一處安靜的地方。
  溫暖吃飽喝足,閑得無聊,等著等著卻老半天也不見溫柔回來,她放眼看向四周,遠遠近近不見她人影,隻看到侍應生向自己走來。
  “請問是溫暖小姐嗎?”他問。
  “我是,什麽事?”
  “剛才一位溫小姐說她有急事先走了,讓我來告訴你一聲。”溫暖即時從座位上跳起來,按下心中恐懼,問,“帳單付了沒?”
  “她已經付過了。”她稍為安心,“謝謝。”
  這就是為什麽她很少和溫柔出來吃飯的原因,十次裏總有八次溫柔會中途拋下她而去,隻是那些時候都不過是她獨自一人食之無味,遠沒有這次這麽慘——她身上一無所有,沒有錢包鑰匙電話。
  借餐廳電話撥溫柔手機,卻一直是忙音,再撥給朱臨路,不在服務區。
  她努力回想還有沒有哪個人的電話是她記得的,高訪管惕丁小岱杜心同……一刻鍾後她不得不接受一個讓人吐血的事實,她有限相熟的幾個人的聯絡方式,全都記錄在電子手帳裏。
  溫柔的手機在半小時內始終忙音,到最後變成了關機,她隻好放棄離去。
  仿古地磚拚出各種花卉圖案的步行街上人來人往,巨幅玻璃櫥窗裏琳琅滿目,不是擺放著以各式姿態穿上當季最潮流服飾的模特,就是陳列著價格麵議的三克拉晶瑩裸鑽。
  人行道的鐵柵欄外,最新款的跑車和最古老的公共交通一同被堵在紅燈路口,橫馬路兩邊有幾叢叫不出名字的矮樹,沿街商鋪上方密密掛著形形色色的招牌,或大或小一塊緊挨一塊,廣告語有的華麗有的直白。
  這就是她所生活的城市麽?為什麽看上去象在異域。
  所有一切對她而言都很不熟悉,陌生得甚至讓她覺得有一絲新奇,直到此刻才知道溫柔的說話多麽正確,她真的已經很久沒再出來,習慣了在自己的生活裏一成不變,對外界已經忽略到了漠不關心,全無意識外麵的天地是如何地日新月異。
  狹窄街上越來越擾攘,走到路的盡頭她終於鬆了口氣。
  眼前是個開闊卻充滿人潮的廣場,大型商廈前有著三層高的音樂噴泉,在水池邊的大理石階上坐下,她想她迷路了,不知道這是哪裏,然後開始發呆,如果再找不到溫柔今晚她會無處可歸。
  “溫……暖?”一把似曾相識的聲音在她身後試探性地響起,她回過頭去,隻見幾步外站著一位五十歲左右衣著端莊素爽的婦人,帶笑的麵容依稀熟悉,她整個愣住,“占——媽媽?!”
  “我看了你很久,還怕認錯人呢。”占南弦的母親周湘苓高興地走上來,“這麽多年了你還是和從前一樣啊,看上去一點也沒變。”
  “好久不見了,占媽媽。”從心底裏覺得欣喜,她幾乎是笑容滿麵,和占南弦分手前她常常去他家玩,周湘苓一直很喜歡她,分手之後她去了英國,從此再也沒有聯係,兩人已經很多很多年沒見。
  “你為什麽坐在這裏?”周湘苓問。
  溫暖正待回答,一把聲音已在她背後響起。
  “媽,你怎麽跑來了這裏?我到處找你。”熟悉嗓音將那日如冷刃一樣凍傷人的說辭帶上心頭,她不再說話,也不敢回頭,正以為他沒有認出她,下一刻肩頭卻被人大力擰了過去,她痛呼出聲,對上他怔然微變的臉。
  “媽,你去車裏等我。”他說,聲音冷沉。
  周湘苓看看他,再看看溫暖,遲疑地站起。
  看出母親的狐疑和不安,難得地占南弦臉上露出微笑,一隻手摟上溫暖的肩頭輕輕擁了擁,柔聲對周湘苓道,“我們有些話要說。”
  “哦,好。” 周湘苓笑著走了開去。
  他麵上笑容迅速冷卻,收回手後眸光從她的臉一路往下,停在她露在拖鞋外的小小腳趾上,一句話也沒有,轉身便離去。
  他與她之間,似乎確然,已是無話可說。
  溫暖盤腿坐在石階上,腦裏有兩個問號象絲一樣纏繞不去。
  他那警戒的神色仿佛在說不希望見到她和他的母親待在一起,可是,為什麽他又會刻意摟著她,以一點點親密的動作向他母親演戲?這兩種舉動矛盾得無法解釋。
  垂首以指沾起池水,她在黑色大理石上劃出一道柔美弧線,然後再一道。
  太陽在高樓的縫隙中逐漸西斜,天際出現一抹紫霞。
  暮色逐漸暗淡,繼而華燈初上。
  大理石上已經一片濕漉,麵前再沒一點幹的地方,周遭似乎人來人往,她沒有過多在意,隻是一直沾起池中的水,憑感覺在全濕石麵一弧一弧畫著已看不出來的眼形。
  “你穿成這個鬼樣子就為了在這裏鬼畫符?”忽然有人譏諷。
  她快速向側後方回頭,垂得太久的腦袋驟然暈旋,隻覺腰腿一軟整個人重力失衡往池中栽下,在頭臉全然沒入水中的一瞬間,她真正見識到了占南弦的絕情。
  他原隻需伸手略為定一定她的肩頭,她就什麽事都不會有,但不,他沒有救她,那美到極致的星芒閃過與他全然無關的冷光,他就那樣一臉無動於衷地站在原地,幾乎是惡意地看著她在他麵前倒了下去。
  當她從池水中狼狽不堪地爬起時已是全身濕透,惹來路人矚目。
  一分鍾後她終於放棄尋找不知跌在何處的拖鞋,赤腳走到馬路上,招手想攔計程車,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她沒有家門鑰匙,甚至沒有錢付車資,不過這些問題都可以等她無賴地上了車之後再去考慮。
  終於有空車駛到麵前,她拉開車門,下一瞬它卻被人一甩而上,司機罵了一聲娘後把車駛走。
  她沉默,水珠沿著濕成團狀的長發和貼身衣物滴落在路麵。
  不久,又有一輛車停了下來,她回過頭,平靜地道,“讓我走吧。”占南弦斜翹唇角,“我好奇你這樣能去哪裏。”他之所以重新回來,就是為了想觀賞她無處可去的窘狀?溫暖淡笑,這個城市這麽大,哪怕是回公寓的大廈管理處借一宿門房,世上終歸應有可以容她落腳的地方。
  她伸手去開車門,內心正要感謝他沒有再甩上,不料他已緊隨她身後鑽進了車裏。
  “你的高傲什麽時候才會改一改?”狹窄空間內響起他的冷問。
  就是這樣?寧願流落街頭也絕不向他求助?“你的標準呢,又什麽時候才能夠清晰一點?”
  “你什麽意思?”
  “郭如謙和杜心同的事,你怪我沒有向你開口,那代中的……我開口了吧?”
  結果如何?她差點沒被他在心口砸出一個大洞。
  占南弦微微一嗤,“我都不知道該說你天真還是該說你愚蠢,你怎麽就能肯定,朱臨路想要你充當他的代言人?”
  她側頭看向他,“你想說什麽?”
  “你何不去問你的心上人?”
  “如果你肯把電話借給我打去問他,我會感激得馬上涕零。”
  占南弦的薄唇微抿起來。
  她知道,通常這種時候朱臨路都想直接掐死她。
  亟需清洗身上令人難受至極的濕濡,再顧不得那麽多,她伸手進他外套內取來電話,第一千一百次撥打溫柔的號碼。
  謝天謝地,這次終於接通,一片嘈雜中聽到溫柔道,“占南弦?”
  “是我,溫暖!你馬上來我家,我沒鑰匙進不了門。”
  “天!”溫柔似乎張嘴結舌,“我人在新加坡,要過幾天才能回來。”
  溫暖呆住,如果可以,她發誓這輩子都不想再理那個人。
  什麽都不再說她直接掛斷,改撥朱臨路的號碼,仍然不在服務區,她沮喪得——希望下一刻可以發生車禍——或許這樣能賴到一位苦主先救她渡過難關。
  她慢慢地把電話還給占南弦,他完全清楚發生了什麽,但,不,他涼淡的冷星眸子裏沒有一絲仁慈,那微彎唇角更是帶上刻意的嘲諷,意思十分明顯,她根本不用癡心妄想他會主動伸出援手。
  隻除非——他在等她向他開口。
  他要她臣服,他要她自己說,他要她主動要求,他要她撤下所有的脾氣和驕傲拜倒在他的休閑褲前。
  兩相僵持中他的手機響起,接通聽到對方的聲音,他忍不住微微一笑,“恩……我知道……你放心好了。”
  不久車子駛到目的地,司機說,“小姐,到了。”
  溫暖不出聲。
  占南弦的唇角彎得更甚,“你還不付錢下車?”
  “我能不能——先預支一個月薪水?”
  “當然。”他說。
  她歎氣,怎麽可能這麽好說話,“條件是什麽?”
  “和朱臨路分手。”
  就知道還不如發生車禍的好,她心想。
  車前廂裏的司機已經不耐煩了,“你們到底下不下?”
  “稍安毋躁。”占南弦不緊不慢地道,“這位小姐會付你雙倍車資。”
  司機馬上不再出聲,從觀後鏡裏看了他們一眼。
  被逼到懸崖邊的溫暖無計可施,隻能作最後嚐試,“能不能破例一次,給我一個討價還價的機會?”
  “如果你的還價能讓我感興趣。”她蹙眉,什麽能讓他感興趣呢,改天還他三倍的錢?可她知道十倍他也不會感興趣,又或老套一點以身相許?可他們占總身邊已有一位相伴十年的固定女友,怎好插足他人感情?
  想來想去她還是想不出,貧乏如她有什麽可能是他感興趣的。
  罷罷罷,她什麽也不說,再度伸手進他外套擅自取出錢包,拿了豐厚鈔票遞給司機後把錢包塞回他口袋。
  “當我欠你一次。”她身手去開車門。
  他一把拽住她手臂,明白地告訴轉回頭的她,“別人可以,你不行。”
  她疲憊不堪,“你到底想怎麽樣呢?”
  真要絕到不留一點餘地麽? 他眸裏冷星閃動,她不知道他在想什麽,此刻也無心揣測,她真的很累,很累很累。
  他轉頭對司機道,“去洛陽道一號。”
  “不!”她即刻反對,“我要住酒店。”
  他一怔,“你鬧什麽別扭?”
  她別過臉望向玻璃窗外,“我想住酒店。”
  他將她拉回身來,“看著我。”眼內全是薄霧,她麵無表情地看向他,人已經很煩,很累,很難受,很委屈,想尖叫,想洗澡,想擺脫他,她隻想回自己的家,想獨自待著……為什麽一定要這樣逼她。
  他思索了一下,側頭盯著她,“你以為我住在那?”再度無所遁形的感覺讓她覺得異常羞辱,是,她是沒興趣去朝見與他共棲一宿的女友,那又怎樣?她咬緊唇甩開他,然伸出的手還來不及握上車把已聽到他道,“洛陽道一號,三倍價錢。”
  喀聲輕響車門被鎖上,車子飆了出去。
  被衝力彈回原位,她已強忍許久的眼淚,終於一滴一滴落下在他麵前。
  當車子駛上山頂時溫暖才想起,外頭盛傳占南弦偕其女友的住所是洛岩道,而不是現在他們所走的洛陽道,心裏不知不覺悄悄鬆了口氣,人也漸漸安靜下來。
  出租車駛進花木蔥蘢掩映著的銀色金屬大門後往裏繼續開了一刻鍾,隨著車子的駛過,幽幽路燈下修飾精美的園林景致,轉眼開闊的大片綠茵草地,遠處繁盛的花園,高低銜吐的露天遊池,以及網球場和直升機降落坪,全部一一納進她越來越驚異的眼底。
  從不知道本市竟有這樣一處絕對可評上十大豪宅卻低調到完全沒有被媒體披露的宅所。
  車子停在一幢龐大而寧靜的五層高主宅前,月白色大門上精致鐫刻著西式宮廷風格的花卉圖案,各個細部鑲嵌有華貴寶石,而占南弦握上的門把她前幾天才在雜誌上看到過,那是目前世界上最先進的指紋鑒別儀。
  門扇打開,她滿懷疑惑地跟隨他進去,不知道這到底是哪裏。
  大廳裏有人轉過頭來,對她狼狽的樣子驚訝不已,“小暖你怎麽了?”
  她無法控製地張圓了嘴,“占——媽媽?!”
  震撼無比的她愕然轉頭望向身邊的占南弦,他淡淡地彎了彎唇角,“這是我家。”對侍立一旁的傭人道,“歡姐,帶她去浴室。”看也不看她一眼,他徑直走到沙發邊上摟著母親坐下。
  溫暖仍反應不過來這難以消化的信息,腳下如踩在雲端霧裏,一絲絲茫然地隨著歡姐上樓去。
  從光鑒照人的大理石地麵到以毛皮,水晶和罕見冷色金屬製成的各式家具,鑲嵌著各類珍貴寶石的大小擺設以及牆上色彩奇特的壁畫,無不尊貴而時尚,揉合了纖巧和華美,而明明是安逸優雅的風格,卻又和諧地在層次間透出迷幻與強烈的誘惑,每一處最細微的地方,都在傳遞著一種獨特的張力和美感。
  仿佛,仿佛是……她記憶中似曾熟悉的出奇品味……推開浴室的門,門邊銀澤幽然的開關是控製挪威Nexans地坪加熱係統之用,放眼望去過百坪的闊落空間內,不知從歐洲還是南美進口的全白大理石洗手台和地麵。
  正中央是意大利Teuco下沉式超音波按摩浴池,旁邊一角有德國Hansgrohe淋浴組合,室內到處皆是Cappellini對細節的追求堪與最珍貴珠寶媲美的各式橡木家居、精致飾物和浴室用品。
  溫暖把自己從頭到腳泡在仿海洋之色的淺藍清澈水裏,連同眉毛和每一根漂浮的發絲,下墜,沉沒,直至無法呼吸,才潛出水麵大口喘息。
  心神恍惚地看著室內,各道手工雕刻拋光閃著自然色澤的原木架上搭著超過三十條大大小小不同用途的純棉白巾,她努力回想,這尊貴夢幻得如同現代宮殿的感覺,到底是在什麽地方從前曾經看過。
  在浴室裏幾乎耗去一小時,待披著浴巾出來,門外起居室裏已放著幹淨衣物。
  周湘苓在一樓樓梯口等她,“乖孩子,來吃些點心。” 偌大廳內已不見占南弦的人影。
  大概看出了她的疑惑,周湘苓道,“南弦走了,這裏平時就我一個人住,除了周末他很少回來。”
  心頭那絲疑惑更甚,他先前不是顧忌她接觸他母親麽?怎麽把她帶來後自己卻匆匆走掉,隻拋下她一人在此?她喝口熱茶,“占媽媽,這裏是什麽時候建的?”
  “讓我想想——應該是兩年前,聽南弦說有很多材料要從世界各地運來,所以花了很長時間才建好,我搬進來還沒多久。”
  兩年前……那時她剛進淺宇。
  “怎麽外麵都沒有人知道?”周湘苓笑了起來,“南弦不想傳出去,這裏一切都是用我的名字操作,自然就沒有人知道了。”
  溫暖終於想起來,好象在哪家報紙上曾經有過簡要的報道,說有神秘富豪在山頂建了一幢華宅,但因為門禁深嚴沒人得以進去一窺真貌,後來也就不了了之。
  從來沒想過,竟然是他。
  “小暖。”周湘苓不經意問,“你和南弦一起做事?”
  “恩,我是他的秘書。”
  “你們還好嗎?”
  溫暖吃好拭嘴,微笑著抱抱她,“我和南弦純粹是同事。”
  他是她上司,她是他下屬,僅此而已。
  周湘苓看著她,“你真的這麽想?”
  她微微別開臉,麵上笑容不變,“我們都長大了。”
  “小暖,你是他帶回這裏來的第一人。”
  她怔了怔,那一刹分辨不清心頭微微一顫的感覺是什麽……他為什麽不送她去酒店而帶她來這裏?又為什麽……走得那麽急?
  “差點忘了。”周湘苓拍拍腦袋,“南弦讓我告訴你,三樓有間三十座的電影院,裏麵有很好的視聽設備,你睡覺前可以去那聽聽音樂。”
  溫暖全身一震,抬起頭來,眸內如風起雲湧。
  周湘苓漫不經心的說話仿似弦絲撥動,不經意間觸動了她心口最纖細的一線記憶,所有不得而解的迷惑和熟悉感,在聽聞此言的瞬間掃開了歲月流逝蒙上的塵埃,全部逐漸變得清晰。
  “是不是還有室內壁球場和籃球場?”她輕聲問。
  “有,你可以去玩。”
  “還有圖書館,畫室和琴房?”
  “南弦和你說過了?”
  “是不是……”她再控製不住聲音中的微微顫抖,“還有三個兒童房?”
  “咦?你都知道?”周湘苓驚訝地看著她。
  溫暖無法作聲。
  這幢樓裏可能有超過二十個浴室,但一定隻有三個兒童房,而且會是布置成兩男一女,畫室裏會有整櫥古今中外的名家畫冊,桌上會擺好文房四寶,圖書館裏必然搜羅有她喜歡的著作,花園裏一定種滿了嬌豔的薔薇。
  她通通都知道。
  伴隨著無止盡的酸澀,所有年少時占南弦曾經對她說過的話許下的諾,在十年滄海桑田後的這一刻,如潮水一波一波襲上她欲哭無淚的心間。
  “老婆,你別迷這些家居畫冊了,以後我給你造一間比它好看十倍的。”
  “老婆,以後我們在家裏打球聽歌,不用這麽熱的天還要你跑出來。”
  “老婆,媽說我隻帶你回家,問我什麽時候娶你回去給她做媳婦。”
  “老婆,我想要三個小孩,兩男一女,這樣就十全十美了。”
  “老婆,這個世界上,我唯一隻愛你。”
  爬升 速度將我推向椅背,模糊的城市慢慢地飛出我的視線,呼吸提醒我活著的證明,飛機正在抵抗地球我正在抵抗你。
  遠離地麵快接近三萬英尺的距離,思念像粘著身體的引力,還拉著淚不停地往下滴。
  逃開了你我躲在三萬英尺的雲底,每一次穿過亂流的突襲,緊緊地靠在椅背上的我,以為還擁你在懷裏。
  在飛往紐約的頭等艙裏,相對寬敞的空間內回旋著迪克牛仔的三萬英尺。
  也許是因為在這種時刻聽到這樣的歌,也許是因為終於飛離了地麵,占南弦臉上一貫的淡薄神色不知何時已消失不見,望著窗外出神的他仿佛靈魂出了竅飛入某個虛幻境界,思緒飄渺地遠溯不回,顯得形影有些孑然,有些疲倦,有些落索,還有些悲傷。
  相識十年管惕還是第一次見到他這樣子,難以形容地似滿懷心事,似寂寞如煙,還似想離世絕去。
  不由得十分驚奇,他終於忍不住問,“你怎麽了?在想什麽?”潛入往事的如絲思緒被從中間打斷,一半迅速沒入記憶長河,一半迅速回到現實裏,占南弦彎了彎唇,“想初戀情人。”
  “一心?你們怎麽了?”
  “不是她。”頓了頓,他的眉宇間隱見一絲柔和,“溫暖。”
  管惕瞪了瞪眼,雖然有些驚訝,卻不算震撼,早知道這兩人之間有些什麽,還以為是朝夕相處以至暗生情愫,沒想到原來是舊情複熾。
  大學時入學之初就知道他有女友,但寢室裏都沒見過,直到大一下學期臨結束前,他帶來薄一心給大家認識,以至所有人都以為他的初戀女友就是薄一心。
  “這麽說溫暖是你的小小女友?你們是青梅竹馬?”
  “我認識她時她才十三歲。”很天真,淘氣,驕傲,也很善良。
  他每周都抽時間陪她,就這樣一年過去她還是單純得懵然不覺他對她的意思,而一直隻是把他當作溫柔的同學,隻不過是和她成了比溫柔還好的好朋友而已。
  後來,他的耐心終於告磬,在她十四歲生日那天索了她的初吻,那也是他的初吻,她的少女情懷終於被他勾動,兩人相互交出了純真的心。
  “你們當時年紀那麽小,雙方父母都不反對?”
  “她十四歲生日過後我就把她帶回了家,我父母雖然驚訝她不是他們想象中應該和我同齡的高中女生,不過他們一向開明,凡是我的事從小就由我自己拿主意,所以也不幹涉。”
  當時他父親被公司派駐瑞士,每三個月才能回來一次,母親隻有他一個獨子,平時下班回到家裏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難免寂寥,一看他帶回來的溫暖活潑可愛,簡直從心裏覺得歡喜,常常開玩笑叫他早早把她娶回家。
  溫暖的父親溫和就更不用說了。
  在雙方家長都樂見一對小兒女兩小無猜的默許下,那段年少歲月是他們此生曾經最幸福的日子。
  管惕算了算時間,“這麽說你們在一起三年?”
  “恩,那時我非常非常愛她。”愛到把心剜出來給她的想法都有……現在回想起來,簡直不可思議。
  她對他的感情也並不比他少,這點他能感覺得到,因她各項天賦都異常高,在學校折服了一大批同學朋友,他們擁護她追隨她,而她對任何人都熱情,親和,樂於助人,生氣時最多不理不睬而已。
  但惟獨在她父親以及他的麵前,卻異常刁蠻任性,隻要她想做什麽就不許他們管頭管腳,否則她會嘟起小嘴把他關在房外,他舍不得惹她不開心,所以隻要是在他的陪同下,不管是什麽事幾乎都對她千依百順。
  那時他把他寵入了心,也寵到了無法無天,以至於她對珍惜這兩個字完全沒有概念,那麽輕易就——
  “你們後來怎麽會分手?”管惕好奇問。
  回憶帶起的微暖從眸內瞬間消失,他勾了勾唇,漾出一絲淡然疏離的笑,“分手是她提的,就是在我讀大一時。
  那時她剛上高一,和一心分在同一個班裏,兩人還是同桌,開學第一天就成了好朋友。”後來才知道,原來那天他送溫暖入學被薄一心見到,就那遠遠的一麵她對他一見鍾情,因為家境不好,她從小懂得巧言令色,當知道與溫暖同桌時,便去刻意接近她。
  “你們分手是因為一心?”占南弦搖頭,“這倒不是,和一心無關。”
  隻有從小生活單純的溫暖才想不到薄一心與她形影不離是為了想見她的男朋友,他卻在見到薄一心的第一麵時就已覺察到了她的心思,隻是溫暖談到她總是滿懷信任,他也就一聲不響,隻是刻意和她保持距離,且嚴禁溫暖讓她參與到他們兩人周末獨處的時間裏來。
  可以說當時薄一心費盡心機,但卻總是碰到他有意無意豎起的銅牆鐵壁,溫暖卻自始至終不知,而薄一心對她其實也並非全無友情,隻是看著她在學校裏象眾星捧月般意氣風發,在家又象個公主似的被父親和男朋友嗬護在手心,羨妒之餘對她的感覺難免也變得複雜起來。
  “那我就不明白了,如果不是因為一心,你們又為了什麽弄到分手?”
  占南弦微澀,“開始時我也不知道。”
  她提出分手時他根本不知道原因,還以為她知道了薄一心的事,後來想想又覺得應該不是。
  她雖然天真,但並不懦弱,從她認識他起就知道給他寫信的女生一向不斷,有的還刻意製造一些假象想讓她誤會,即使她偶有吃醋,但也從來沒想過要因為她們而和他分開,所以哪怕就算她知道薄一心對他有意,也不應因這個荒謬的理由而結束自己三年的感情。
  “不會吧?你的意思是,她要分,但是卻沒有告訴你原因?”
  “恩,當時我比你還困惑,因為我們的感情——可以這麽形容——濃得化不開,就算死也要死在一起。”
  所以他怎麽也想不明白。
  星期六他在她家時還一切安好,第二天星期天他們本來約了打網球,但是當他去接她時,沒有任何預兆地,她突然就說以後不要再見麵了,他大愕,又驚又怕,然而她的性格那麽倔強,不管他怎麽逼問怎麽哄,她始終隻字不吐,隻是堅持不想再和他見麵。
  管惕大惑不解,“後來呢?你知道原因了嗎?”
  “後來我知道了,不過中間過程有點曲折。”
  管惕不作聲,等著他說下去。
  “我和她很多地方非常相似,其中一點是我們對認定的事都會無比堅持,所以不管她怎麽樣拒不見我,我始終不同意分開,然後有一天,當我去她的學校找她的時候,看到她上了朱臨路的車子。”
  管惕一驚,“朱臨路?!”
  難怪他無論如何也要打擊代中,原是積怨由來已久。
  想當年在淺宇成立前代中已經是數一數二的大公司,象朱臨路那種有錢的太子爺,毫無疑問會是所有女生夢想的白馬王子。
  “其實,不管對她還是對這份感情我都很有信心,她不是那種喜新厭舊貪慕錢財的女孩子,我根本不相信她會變心,但是她死活不肯告訴我分手的原因,由此我心裏不免還是產生了一絲懷疑。”
  那夜他在她家樓下等了很久,終於等到她回來,他抓著她問是不是因為朱臨路才想分手,她沒說是,也沒說不是,咬著嘴唇一聲不出,隻急著想掙脫他上樓,一副從此再也不想和他說話的樣子。
  他終於被激怒了,為了她他已經整整失眠一周,她一味的沉默和想擺脫讓他忽然覺得自厭,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變得如此墮落,為了她逃學逃課什麽都不管不顧,最後也不過是眼睜睜看著她把自己的真心踩成了泥屑。
  如此尊嚴掃地,就為了糾纏根本不懂不肯不願珍惜他們三年感情的她,那一刻他傷心欲絕,決定放棄。
  如果他能事先預知那是他和她最後一次單獨談話,可能事情的後續發展會徹底不同,但他不是先知,而且他真的異常憤怒傷心,離開前他指著她的鼻子發誓,總有一天,他會比朱臨路更有錢。
  總有一天,他會讓她自己回到他的身邊。
  
  第十章 大華,繾綣
  一連兩天都是占宅的司機接送溫暖上下班,按原定行程原本隻有管惕需要去美國兩天,但是那晚占南弦在半夜發來一封E-mail交代行蹤,翌日一早人便消失了。
  她心頭堆積的無數問題找不到出口。
  中午無人的寂靜時候,唯一隻是裝點著室內的大盆綠色植物才讓寬宏無比的空間顯得有一絲生氣,額頭枕在疊著的手臂,溫暖一動也不動地趴在桌子上。
  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桌麵被人輕敲兩下,她霍然抬首。
  高訪關心地問,“不舒服?”斂去心神不寧的失望,她搖了搖頭,看見他手中大華電信的資料。
  “怎麽這個時候過來?張端妍去吃飯了。”
  “你幫我給她就行。”
  溫暖想了想,欲言又止。
  看她這神色,清明如高訪不由得笑了笑,“你誤會南弦了,這次真的不是我們去找代中麻煩,確實是大華電信來找我們。”
  好一會她才說話,“怎麽回事?”他拉張椅子坐下,“你也知道代中裏麵的關係很複雜。”她點點頭。
  恩怨情仇也許是每一戶豪門都無法避免的衍生物,如同潘家一樣,朱臨路的家族也很有點糾纏不清。
  十年前朱老爺子過世時原本把生意交給敦厚的長子也就是朱臨路的父親去主持,但是不知為何最後落在了他二叔即朱令鴻的父親手裏,老二把老大這一支係全部踢了出局,隻讓他們每年涼快地領取分紅而完全不能插手公司事務。
  這種景況直到朱臨路大學畢業進入代中後才有所改觀。
  他在極短的時間內組建起自己的勢力,且借助一次精心的設計把當年支持他叔叔奪權的一些老臣子踢了出去,從那以後代中裏的員工乃至業內都私下稱他為太子爺,跟隨他的人叫太子黨。
  幾年來他將叔叔那一支保皇黨逐步排除出公司,即使他叔叔仍是代中的董事長,但兩年前在某次他掌控的董事會決議上,他順利地讓自己被任命為了總經理。
  “今年年初朱令鴻之所以博士還沒畢業就被他父親急召回來,正是為了想牽製朱臨路。前一次朱臨路丟了冷氏的單子,代中裏有人刻意拿他和你的關係作文章,然後上次朱令鴻又把益眾從我們手裏搶走立了功,所以經由他父親的背後操作,代中的董事會同意這次把原本朱臨路一直跟開的客戶,也就是大華電信這個案子轉由朱令鴻去負責。”
  “你的意思是,臨路被他叔叔和堂弟架空了?”他從來不和她談公司裏的事,她又很少在外走動,所以這方麵她對他的了解並不比其他人還多。
  高訪想了想,“外麵傳言是這樣,不過有一次我聽到南弦無意中說,朱臨路不過是順手推舟,意思好象是他自己有意把大華放出去給朱令鴻似的。”溫暖不解皺眉,沒作聲,靜聽他說下去。
  “本來大華確實已經把案子內定給代中,但是因為代中的負責人忽然變成了朱令鴻,這就使得原來和太子黨有傭金交易的楊文中變得不放心。
  另一方麵,朱令鴻為了把大華這個客戶牢牢控製在自己手裏,也想擺脫和太子黨關係相當深的楊文中。”
  “我明白了,是不是朱令鴻做了什麽,導致楊文中對他不滿,所以才來找我們?”
  “不錯。朱令鴻倚仗大華的係統原本就是他們做的,隻有他們的技術人員才最熟悉整個工程,就想故伎重施聯合楊文中的副手企圖把楊文中排擠出去,為此朱令鴻指示業務經理跟楊文中放話,以前朱臨路同意給楊文中的每筆生意百分之十五的傭金,以後會降為百分之五。”
  “難怪楊文中會不樂意,想撇開代中找淺宇。”
  “這中間關係就有點複雜了,楊文中是不可能完全撇開代中的,因為他也擔心,萬一代中不惜一切把他拿回傭的事捅出來呢?但他又對朱令鴻有很深的不滿,所以即使我們不會付他傭金,他也想借助我們公司的力量去保住他的位置,承諾就是我們可以分掉代中碗裏的一半。”
  “楊文中這麽做,代中不是一樣可以以揭穿他作為要挾,要求他不得和我們或別的公司合作?”
  “不一樣的,首先,雖然代中的份額少了,但是仍有既得利益在裏麵,即使朱令鴻不甘心也不敢有小動作,因為一來他們董事會不會同意和大華撕破臉皮,大華始終是朱臨路一手培植起來的他們相當重要的大客戶,二來如果朱令鴻暗中檢舉楊文中,以後要是泄露出去代中就徹底完了,再也不會有任何公司敢跟他們做生意。”
  溫暖恍然醒悟,“原來如此。”生意場上真正幹手淨腳的人根本不多,私下的傭金交易早是不成文的約定俗成,所以除非事情真到了迫不得已,一般情況下不會有人想釜底抽薪,拚個魚死網破同歸於盡。
  兩人聊著聊著看到張端妍和丁小岱一前一後都已回來,便止住了說話,高訪把資料交給張端妍後離去。
  爾後溫暖的手機響起,朱臨路笑嘿嘿道,“有沒有想我?”
  她不禁微笑,拿著電話走進會議室,“你在哪裏?”
  “澳門。”
  澳門?頓了一頓,她才問,“大華電信的案子你真的不管?”
  朱臨路懊惱道,“真失望,我還以為你會問我為什麽來澳門。”
  她笑了,“為什麽?”
  他冷哼一聲,“我不想告訴你了。”
  她的笑意加深,“OK,那你告訴我大華的事。”
  他大叫,“氣死我了!你為什麽不追問?!”
  “我在追問啊,我不是問了你兩遍大華的事?”
  朱臨路惱極反笑,“等我回去非掐死你不可。其實沒什麽,我養著楊文中那條貪得無厭的大魚那麽久,就是為了這一天。”
  “你不怕到最後你堂弟把大華這個客戶徹底搞丟了?”
  她沒有忘記吵架那天占南弦發脾氣時說過的話,而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既然從他口中說出了要踢掉代中,他就一定會做得到……他向來言出必行,大概就是這一點,一直讓她心裏隱隱約約有種驅不散的恐慌。
  “目前來說還不至於會丟,大華的係統是代中創建的,服務也一直外包給我們,這麽多年合作下來,很多技術資料都掌握在我們手裏,楊文中再怎麽不爽也無法一下子就把代中連根拔起,以後就難說了。”意味極深地笑了笑,他繼續解釋:“楊文中的做法很明顯,一方麵把占南弦拉進來,另一方麵找一個不相關的新加坡公司作陪襯,這樣一來既讓兩家公司和代中形成三足鼎立的抗衡局麵,又不會引起大華高層對他突然改變合作方的疑心。”
  溫暖長歎口氣,“你們還真複雜。”
  朱臨路笑,“為什麽問這個?占南弦讓你跟這個案子?”
  “沒有,我以為他針對你,跟他提出辭職。”
  隻不過他沒批,她也就收斂了沒再重提。
  聞言朱臨路忍不住開懷大笑,“哈哈哈,不枉我疼你一場,真乖。不過暖暖,你現在還不能辭職。”
  溫暖一下子說不出話,占南弦的冷譏再次在她的腦海裏重現——你以為朱臨路就一定樂意你幫他做代言人?
  臉上一陣陣發燒,她硬著頭皮問,“為什麽?”
  “令鴻急功近利,經驗不足加上考慮不周,所以才把事情搞成現在這樣,董事會對他已經很有意見,如果你現在辭職,我們公司高層就會順階下台,肯定把爛攤子扔回給我這個總經理,我處理得好是應該,如果處理不好,二叔他們那一派就會再拿你來抨擊我。”
  聽到這裏溫暖終於明白,“所以你才避到澳門去,連手機都不開?”
  “一半是,我借休假的名義離開讓他們找不著,另一個原因是我和拉斯維加斯的財團把投資的事情已全部談好,澳門這裏正準備動工填海,嘿嘿,我要建造全亞洲最豪華的賭場。”
  溫暖專心聽畢,忽然慢聲問,“那個女人是誰?”
  朱臨路又一陣哈哈大笑,“我還以為你永遠也不會問。”
  “你是為了她才去澳門?”
  “我來了澳門之後才認識她。”聽他聲音異常輕快,溫暖有些惱,忍不住道,“你們都把我當什麽了!”
  啪聲蓋子一合,掛了電話。
  在紐約兩天忙得不可開交,直到回程,安坐在長途客機上,管惕才有時間繼續追問占南弦,“你後來怎麽和一心走到一起的?為了報複溫暖?”
  占南弦淡淡彎了彎唇,“恩。”
  那段時期……任何時候回想起來都覺後怕。
  整個人陷進一種絕望的瘋狂狀態,無比沮喪,憤恨,自尊心和自信心遭到摧毀性的打擊,十八年來的人生觀和理念全然分崩離析,碎如浮塵,在漫長黑暗裏無法重新聚集,脫離形銷骨駭軀殼的靈魂困在狂痛不止的深淵。
  曾多少次,他想死而不能。
  “那段時間我受盡煎熬,人幾乎要瘋了。”
  “我記得有整整一周沒見過你的人影,還以為你生病還是出事了。”
  “我在家,每天都把自己關在房裏……明明知道自己放不下,但又不敢再去找她,殘餘的一點自尊和傲氣不容許我這麽做,同時也沒信心自己可以承受再一次的拒絕,那樣我絕對會瘋掉。”
  然而噬心蝕骨的思念強烈得讓人控製不了,他常常會在深夜時分跑到她家樓下,找一個黑暗的角落,徹夜徹夜地看著她房間的窗。
  有時候一窗都是幽黑,暗得就象他完全沒有一點亮光的心,有的時候,那格窗欞內一直到兩三點都還會亮著微光,似乎主人無法入睡,那時他心裏就會翻來絞去,酸痛難擋,想象著她是否如他一樣,都在苦苦地思念著對方。
  每一日都是如此,白天關在房裏飯也不吃,晚上出去守侯一個通宵,淩晨時回家蒙頭大睡。
  在他心靈受重創,最挫折,最無助的時候,根本想不到,會是薄一心趕也趕不走地陪在他的身邊。
  鬼使神差地,自暴自棄地,他接納了她。
  “一心頂著所有流言蜚語和我在一起,對她而言那樣並不容易,因為她是溫暖的同桌,她們的同學都知道我和溫暖本來是一對,卻莫名其妙地分手,我又莫名其妙地和她好了。”
  直到這時溫暖才了悟,原來她一直無比信任的同桌,之前種種所作所為都是有預謀,雖然兩人的分手與薄一心無關,但是她與薄一心之間也已無可挽回地到此為止。
  不知內情的人都以為是薄一心搶了溫暖的男朋友,由於溫暖在學校裏有無數Fans,她被完全孤立,每天一踏進教室就需要麵對種種惡言諷語,不時還會被整。
  “我對一心很愧疚,不管怎麽說她所受的委屈都是因我而起,後來我把捉弄她的人全都狠狠教訓了一頓。”占南弦的唇邊悄然浮現淺淡的澀意,“在他們的教室裏,我警告溫暖不要把事情做得太絕……她當場就從座位裏站起來,公開說是她先變心喜歡上了別人,所有事和一心無關。”
  管惕同情地搖了搖頭,這句話聽在占南弦耳裏,情何以堪?“我離開了他們的教室,在操場裏一個人坐著,一直等到他們下課,然後我再回教室去接一心……我吻了她。”之前他連薄一心的手都沒有牽過,然而那一刻,心口一種麻木了的痛令他當著她們全班同學的麵與薄一心擁吻,溫暖被堵在座位裏,他就是要她看,直到他和薄一心熱吻完手牽手離去,背靠牆壁的她才得以走出來。
  “回家後冷靜下來,我很後悔……三年那麽長的感情,不是無疾而終,而是在最濃的時候被硬生生拗斷,我心裏一直很不好過,我想,她應該也是吧……”雖然沒再有過交談,但在他每次借口去接薄一心實際卻是忍不住想去看她一眼的時候,不難發覺她的精神狀態非常萎靡。
  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她異常活潑開朗,什麽都愛玩愛鬧,然而從分手以後,薄一心告訴他再也沒有見她參加過任何活動,每天就是上課、下課,課間休息時趴在桌子上連教室門也不出。
  “我真的很懊悔,又很……擔心她,連飯也不吃就把自己關在了房裏,當時我父親被派駐在瑞士工作,母親拿我沒辦法,隻好打電話叫他請假回來……”說到這裏占南弦垂下長睫,神色異常憂傷。
  管惕心頭一凜,“發生了什麽事?”他轉頭望向窗外,側影深幽,長睫象是無法控製地微顫,良久不再出聲。
  視聽室裏由FM Acoustic特別精密定製,以懸浮技術將碟片置放在最好的介質——空氣之上,氣浮式LP唱盤使唱機可以絲毫不受振動和阻力幹擾而重播出最自然的聲音,原音波形裏所有最細微的音色,都忠實地得到了充分釋放。
  但即使這樣富震撼力的聽覺效果,也無法撫平溫暖內心的不安。
  她把唱機的樂聲拉高幾度,Sissel的Should it matter響徹整個寬闊空間,把十幾米外熒幕上的對白完全掩蓋過去,她抬首望了一眼,完全不曉得那不知名的電影講的是什麽,她隻是習慣性地拿起遙控器隨便選了一個鍵打開。
  當一切越了界線就會讓人難以接受,聲音也如此,原本動聽的樂聲在與電影對白不和諧的混合中變成了刺耳的噪音,她沮喪而煩躁,索性把兩者都關掉。
  其實讓人心煩意亂的不是音樂,而是自己。
  沉寂經年的心緒已很久沒試過如此動蕩,久到她已不記起上一次的煩躁是在哪一年,內心的某一個角落在多年前已蒼老到了感覺盡失,那時隻盼至歸老的百年之間自己的世界始終是永恒寂靜的死水,此生別再泛一絲波瀾。
  這幾夜的煩鬱卻來得如此突然,讓她難以抗拒。
  離開視聽室,下樓,走出屋外,漫步在一望無際的遼闊夜空下。
  始終無法如同往常一樣讓心緒靜回,她不得不嚐試對自己道,溫暖,請勿心動,請勿失控,請勿混亂,請勿讓它再一次滋生成真正的思念,請勿對現在或未來存在憧憬。
  請不要賭,一顆心隻剩傷痕累累的一半,真的再付不起。
  她坐下在地,一根一根撥著腿邊小草。
  曾經,她很努力想增加體重,然而至今手臂還是如初,仍然細削得比不上一個十幾歲少年的來得粗,從前她以為努力可以實現很多,後來終於明白,很多時候努力隻是無用的徒勞。
  草尖上微薄的霧汽沾濕了她的指,她選擇放手,起身回去。
  從什麽時候起的?她懂得了做人不能執著,從什麽時候起的,她選擇了全部放棄,連同對待她心愛的歌……和她最心愛的人。
  曾幾何時,不管醒來或熟睡,那讓她喜愛到一遍遍重複播放整整二十四小時的歌,每天起床時必第一時間打開唱機讓它流淌,因它隻屬於她與他,依戀和情感在那些年裏為它完全付盡,放開它後她再沒有愛上任何一首。
  在那之後,原來專一的她轉而追尋一張張紛湧而出的CD,記憶卻似繁華盛世過後倒塌了的廢壁殘垣,一想起就滿目蒼痍。
  時光一年年流逝,到最後任如何思憶,她能找回的也不過一點點沉沒在音樂水底的殘缺影子……那熟悉到靈魂裏,曾經相擁相吻的畫麵。
  終於,還是控製不住,想起了從前。
  終於還是,讓人控製不住,想匍匐在一個胸膛裏,好好地對他哭一次。
  她輕輕推開月牙白的大門,抬腿進去的刹那整個人變成了一具雕像。
  黑暗中不遠的沙發上明明滅滅地閃著一點火光,不知是誰躺在那裏無聲吸煙。
  良久之後,她在黑暗中摸索過去。
  也許,這是她此生唯一的機會。
  她坐在他麵前的地毯上,即使近在咫尺也看不清他仰望著天花板的臉,看不清他的表情,無邊黑暗使她稍微放鬆了心弦,給了她一點點勇氣。
  “為什麽?”她問。
  他不答,夾煙的指伸到茶幾上,無聲彈下一截煙灰。
  她不明白,為什麽平日裏她難得外出一趟,卻會巧遇他?為什麽朱臨路半夜三更跑來她家,他會隨後而至?為什麽兩年前她進淺宇時,他開始蓋這座庭宅?為什麽在宅子蓋好後,她被調上了六十六樓?為什麽每個周六下午,惟獨是她需要回公司陪在他左右?為什麽帶她來這裏,他卻刻意離開?為什麽,為什麽今夜他偏偏又會回來?她將頭枕在膝上,輕微而痛苦地喚,“南弦,求你。”求你答我,到底為什麽?所有這些,通通,到底為了什麽?無止境的沉默。
  煙被掐滅的嘶聲,黑暗裏他啞聲道,“為什麽你不離我遠一點?”插進她發間的手將她的頭抬了起來,他側過身,離她的臉隻有幾寸距離的眼眸裏依然閃著薄夜冷星,帶著一絲掙紮過後的疲倦,以及一點她無法明白的慈悲憫憐。
  他伸出長臂將她攔腰攬起,她被他翻身壓進沙發裏,他的唇印了上來,暗黑如無限深淵,蹦出理智束縛的心帶著勒傷血跡急速下沉再下沉,他們忘記了對方多少年,他們等待了對方多少年,他們缺失不全的心亟需這彌補的另一半已經多少年。
  薄嫩唇瓣因他的急切狂烈而受損,嘴裏有淡淡的甜腥味道。
  他解她的上衣紐扣,她才欲製止已被他驟然擒住,他的手一刻未停地繼續原來的意圖。
  “別這樣。”她掙紮。
  以長身緊緊壓製她的身體,“為什麽?”他問,一把褪下她全敞的衣襟。
  “南弦——”她的叫喚被他堵在了嘴裏。
  為什麽分手?為什麽離開?為什麽會有別人?他在她耳際的喘息帶著狂亂,“為什麽我不行?” 她恐懼得無法作聲,隻能緊緊抱著他的肩頸。
  他再度封住她的唇吞噬她混亂無邊的思緒,狂熱動作沒一秒消歇,失去耐性地將她腿間僅有的一點遮蔽直接撕裂,大掌強硬打開繼而曲起她雙腿,他的身軀異常熾熱,嗓音因壓抑而沙啞,“我控製不了。”話聲未落抵在她腿心的堅硬猛然強行刺入。
  她痛得全身痙攣,一口咬在他的肩胛。
  他即時反噬,猛吮她耳下嫩膚。
  她尖銳的牙齒用盡全力。
  終於他不再動,全身緊繃如鐵。
  濃鬱腥甜從齒根滲進舌尖喚醒一絲清靈,她鬆開嘴,他肩胛上溢出的血染暈了一片,在她眼底清晰可見。
  他仍在激然喘氣,與淚流滿麵的她在黑暗中對視,兩人仿如兩頭相互攻擊已使對方致命受傷的皋狼,在對方眼內都看到了一些關於思念、渴望、痛苦、狂熱和眷戀。
  他咬牙退出,下一瞬將她抗上肩頭直線走向樓梯,碰倒了不知是花瓶還是擺設,暗黑裏隻聽到砰砰連響,不到一分鍾她已被甩在主臥的床上,他赤條的長身緊壓下來。
  已無路可退,在淚水如狂潮洶湧中她合上眼全然棄守,他卻忽然靜止。
  散發炙熱的長軀如火源密實地貼著她全裸的身子,滾燙如燎讓深深恐慌的她禁不住微顫,良久,他的手輕輕貼上她的臉,指掌沾上她的淚,往下緩慢地撫過她每一寸肌膚,停在她從未示人的私密之處刻意撩撥。
  那明顯的克製和似有似無的溫柔,逐漸一點一點地安撫了她,不自覺微動時鼻尖蹭過他的脖彎,她聞到了從前熟悉的如今已添上成熟和陽剛的男人氣味,是那種隻屬他才有能讓她安心依賴的獨特馨香。
  止住了淚,雙手似自有意識地悄悄爬上他的脊背,黑暗中她輕輕把他抱在懷裏。
  他全身一僵,將她的手扳離他的身體扣在枕邊,撕裂的極痛在她心口緊揪的瞬間襲來,他一寸一寸堅決推入,忽地毫不留情把她猛然貫穿,那施盡全力的沒根進占仿似十年來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找到了地方安置自己。
  就連窗外夜色也分不清愛恨,無數情緒瘋狂交織,他渾忘一切地在她體內反複縱馳,仿佛要與她結合到天長地久,從今以後至死不分。
  溫暖幾乎一夜無眠,醒來已是晨光初照。
  睜眼的瞬間以為自己在夢裏去了一個陌生時空,要過好一會出竅的靈魂才肯入殼,她慌忙推被起身,這一擾攘把淺眠中的占南弦也喚醒過來,他側過身,以手支頭,安靜地看著她在套房裏各道門之間出出入入,似微微心慌意亂,連看也不敢看一眼大床上的全裸俊軀,在他一雙長腿魅誘人心地半卷半臥著的白色床單上,染著一灘奪目鮮明的暗玫色血跡。
  直到她完全收拾停當出去起居室裏等候,他的唇邊才悄然彎出一抹淺弧,慢吞吞地起床。
  用過早餐他把她送回淺宇,然後與高訪一同去了大華電信。
  大約兩小時後溫暖收到一份快件,密封袋裏是一把她家門的鑰匙,拆開看到的那刹她心裏縈過萬千滋味,這把鑰匙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昨夜之後才來。
  她撥打溫柔的電話,卻聽到對方關機。
  午飯過後占南弦和高訪回來,兩人在總裁室裏一談就是一個多小時,直到高訪離開後,她桌上的內線響起。
  “進來。”占南弦說。
  按下心頭一絲控製不住的慌亂,她敲門進去。
  大辦公桌後的他頭也沒抬,隻指指桌上的一份合同,“中間少了一頁。”
  她赫然,“對不起,我馬上處理。”一個小時前他回來時說要看這份合同,她把文件列印出來沒仔細檢查就交了進去。
  這種低級錯誤她還是第一次犯下。
  她的職銜是總裁秘書,實際上權力比高級經理隻高不低,所有呈給占南弦的文件都會先由她過目,把內容上有歧義、遺缺、錯漏的打回去讓人重做,或有對其中條款存疑的,她會加上備注再轉交他審核。
  把缺頁打印出來,仔細檢查無誤後她用文件夾重新裝好拿進去。
  “這份沒錯了。”他點點頭,神色如常,視線依然專注於正在批閱的文件上,仿佛一點也沒覺察到還有人遲疑地站在桌子對麵,她臉上刹時顯見一絲羞辱和局促,見投入工作的他完全心無旁騖,她垂首,無言地咬了咬唇。
  轉身出去,她輕輕拉上大門。
  直到傍晚下班占南弦都沒出來,也沒再找過她,下班時間一到溫暖馬上走人,搭乘計程車回到自己已久違了整整一世紀的小窩,倒在沙發裏把頭埋入軟枕,一動不動,直到深宵。
  在事情發生之後,如果當事人不再提起,那等於什麽也沒發生過。
  整整一周,占南弦和溫暖之間就是這樣,一個依然忙碌地做著大企業的決策人,不時飛來飛去,一個也還盡職盡責地做著總秘,在六十六樓出出入入,兩自各不相礙,偶爾同桌會議也是雲淡風輕。
  成人的世界裏,哪會有那麽多的追問和解釋?唯一的變化似乎是在高訪的建議下,大華電信的案子最終還是交回了溫暖手裏,張端妍在失望中搬下樓去。
  又到周五,中午時她把一份文件拿進去讓他簽署。
  就在此時沒關嚴的門外響起她的手機鈴聲,在他抬起頭的同時她迅速低下眉睫,眼觀鼻鼻觀心,直等到他簽下遒勁筆跡,她拿起文件,淡然平聲道,“沒什麽事我出去了。”
  桌上她的Bressanone仍然在唱,拿起看去,是人間蒸發了百年的朱臨路。
  “嗨,女友!”他誇張地叫。
  她忍不住微笑,“你回來了?”
  “有沒有時間?”
  她看看表,已是中午一點,“隻有半個小時。”
  “那下來,我在你們公司街對麵的咖啡閣。”
  “好,你等我。”
  合上電話她由衷高興,卻在轉身時被一道人影困在了桌椅裏。
  “這麽著急?”占南弦彎起唇角。
  那淡薄的神色與平常並無不同,然而不知為何,他眸中一抹完全不加掩飾的微冷光芒,令她備感壓迫。
  “占總,我不是著急。”她好心情地解釋,“而是必須得趕在上班前僅剩的這一點時間去吃午飯,這樣下午才好繼續為你老粉身碎骨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地賣命。”
  他難得地笑了笑,“你與其和我耍嘴皮賣乖,不如留著這點小聰明去和朱臨路分手。”
  異樣淡冷卻含三分認真的說話讓她一怔,他輕柔道,“同樣的話我不會說第三次,而你,真的不要再把我的話當耳邊風。”
  看著他那雙一貫密封得不泄情緒的冷星眼眸,她內心忽然就想笑,麵上卻是一聲不哼,繞開他飛快奔下樓去。
  女人對於感情這種東西一向敏感,她從不妄自菲薄,但也絕不自作多情,他對她如何,此刻的她,比任何過往都要清明得多。
  這一周來他對她的態度與往常完全一樣,隻談公事不言私事,在一成不變中已非常清楚地表明了他的意思——如果他與她之間曾經有過一點什麽,那也絕不是藕斷絲連,而僅僅隻不過是時尚男女之間的正常交往。
  對他而言,仿佛那夜隻是個意外,甚至也許連意外都不是,不外一男一女做了一場尋常得不能再尋常的愛,這種事本城裏每一分鍾都在發生,僅此而已。
  所以她不明白,明明他與她之間並非有著什麽,他卻為何一而再地要求她和朱臨路分手,要知道按他那夜之後這段時間裏一如既往的淡薄表現,她與朱臨路或別的男人是什麽關係對他來說應該毫無意義才是。
  見到朱臨路已是一刻鍾之後,她笑著揶揄,“你回來得還真是時候。”大華電信和淺宇、代中、新加坡公司的四方合作已通過其董事會的同意而成了定局,最近已進展到商討細則的階段,很快就會簽約。
  “那當然,本少爺沒閑情幫別人收拾爛攤子。”
  “賭場的事怎麽樣了?”
  “很順利,明年年中我就可以給你一張全世界最豪華賭場的VIP卡。”
  “代中那邊呢?你以後打算怎麽辦?”
  朱臨路嗤笑出聲,“如果不是為了陪占南弦玩兩招我早抽身了。”
  說話間眼內閃過難解的邪惡光芒,“我一定會給二叔一個完美的交代。”溫暖微微一笑,垂首吃飯,沒幾口發現他盯著她看。
  她摸摸左臉,沒有飯粒,再摸摸右臉,確定也沒有。
  朱臨路忍俊不禁,終於說道,“之前電話裏你明明沒事的,怎麽現在好象不太開心?”
  一匙海鮮炒飯塞在嘴裏,她瞪大眼睛看他,好不容易全咽下去,她說,“朱同學,請問你身上是不是裝了隱形情緒感應儀?”他冷哼,“這個世界上還有誰比我更關心你?我拜托你有事沒空時好好珍惜珍惜。”
  她看他一眼,低頭吃飯。
  “什麽事?”他逼問。
  遲疑了一下,她的眸光落在麵前的炒飯上,輕咬下唇,“臨路……”他忽地橫過手來抬高她的下巴,目光在與她對視中慢慢變得嚴厲,“暖暖,如果是我所想的——你千萬別告訴我。”她不出聲,如同默認。
  他“啪”地一巴掌打在她頭頂,力道之猛使她的鼻尖觸到了飯粒,下唇也被咬在外的牙齒擦傷,她痛得頭暈目旋,卻欲哭不敢,從未見過朱臨路如此生氣,全餐廳都能聽到他罵她的聲音。
  “你這個蠢女人!!” “那隻是一個意外。”她試圖解釋,說話卻虛弱得連自己都覺沒有底氣。
  “你知不知道薄一心已經對記者暗示婚期在即?!”溫暖一呆,她很少看娛樂新聞,對這些消息向來後知後覺。
  朱臨路的眼內幾乎噴出火來。
  “我拜托你這個蠢人把過去和現實分開來!你現在的上司!那個叫占南弦的男人!他絕對已經不是你年少無知時的童伴!我求你別再把記憶中的影象搬到他身上,你對現在的他根本一無所知!他心機深沉得不是你這種死心塌地的傻瓜能玩得起的!你再靠近他的下場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是重蹈覆轍!你到底明不明白?!”
  她低頭不敢看他,因為太清楚他所斥責她的每一句說話都正確無比。
  他霍然起立,“我真他媽的——”他力圖克製自己的火氣卻仍是放不緩語調,“非常火大!你馬上回去辭職!沒離開他以前不要再來找我!”
  
  第十一章 鑰匙,辭職
  高興而來,敗興而歸,溫暖毫無情緒地回到淺宇。
  趴在辦公桌上她覺得異常無助,一個叫她分手,一個叫她離職,到底應該何去何從?隻希望忽然有個人跑來告訴她怎麽選才是正確,她很怕,怕迷茫的自己難以清醒抉擇。
  這世上有一條路無論如何也不能走,那就是歧途,隻要走錯一步結果都會是粉身碎骨。
  有人敲她的桌麵,她抬起頭。
  “打電話給大華,約他們下星期一上午十點過來簽合同。”占南弦說,眸光落在她受損的粉唇上,一貫淡冷的神色明顯沉了沉。
  她不自覺摸摸自己的嘴唇,說話自動出了口,“我自己咬的。”
  這一刹她忘了他的上司身份,也忘了心內設置的界限,忍不住扯扯嘴角想牽出一個笑,卻不成功,笑容顯得異常勉強,一絲絲全是澀意,“臨路說得一點沒錯。”
  他不以為然地彎起薄唇,“他說了什麽讓你這樣奉為真理?”
  “他說我再也不懂你。”回想起上六十六樓以來與他近身工作的日子,越來越發覺他再也不是從此那個將一顆心全然交付給她的少年。
  工作中許多時候她與他仍然心靈相通,默契得有時他一個表情她就知道他想要什麽,然而也隻限於工作而已,在這之外他的情緒和心思深沉莫測得她根本無從捉摸。
  這個異常年輕卻驚人理智,魄力非凡,果敢堅毅,淡薄冷酷兼擁有巨額財富的男人,的而且確再已不是她記憶中曾發誓此生與她相守相護的少年,意識到這點心口驟然一酸,她眼中幾乎湧淚,“我好象……已經不認識你。”
  他彎身執起她的手,“知不知道原因是什麽?”
  手腕被握得生痛,她掙了掙,然而他鉗得更緊,她隻得問,“什麽?”
  “你對我的心思太淺,花給我的時間太少。”
  她垂下眼,難過得無法說話。
  手上早空空如也,幸福已全部賠在十年前那一場不應該發生的災難裏,負罪的她可以拿什麽去與他麵對?那痛苦不堪的記憶和經曆,她怎麽敢在餘懼未去中再次淒酸地泛成對他的相思。
  她的沉默不應令他的薄唇輕輕微抿,倏地將無言以對的她扯進他的辦公室,甩上門的刹那他將她壓緊在門板上,唇覆了下來,他的索求熱烈而激切,還帶有隱隱約約的一絲忿惱。
  在恐慌迷亂中朱臨路的說話一句一句在她腦海裏響起,她知道他說的全然沒錯,她知道自己可能已經走上內心最怕的那一條路。
  然而,隻能請上天原諒。
  她孤獨一人在黑暗的路途中已經彷徨很多年,好不容易盡頭終於出現了一線曙光,也許那是虛無的海市蜃樓,也許那是她自欺欺人的幻覺,也許當她終於到達時它早已熄滅或飄走——隻請上天原諒,請讓她飛蛾撲火一次,如果結局真的會是在這逐漸火燎火燒之中化為灰燼,她亦算死得甘心。
  他忽然以舌尖舔戀她頸後敏感的肌膚,令她無法控製地喘出微聲,隻她才能聽見的曼然輕語帶著一絲諷冷,“我還以為你真的不認識我了,還好你的心比你的小嘴來得真實。”
  就在此時他外衣口袋裏忽然響起鈴聲。
  噬咬著她耳墜的齒尖並未鬆開,他掏出電話,在想扔掉前瞥見了上麵的號碼,而那一眼仿佛使他改變了主意,他改為接通,柔軟唇瓣漫不經心地輕蹭她的耳根,“一心?”她全身一僵,身子驟動,但他比她更快一步,已迅速將想退開的她緊抵在身體與門板之間,令她無法動彈。
  “恩,現在有點忙。”他對著電話那頭道,說話間一心二用,空餘的手抓住她曲起的手臂強製壓到她背後,“在辦公室呢。”
  他溫柔得難以想象的語氣讓她奮力掙紮,脫口叫了出聲,“你放開!”
  仿佛怕真的傷著她,他慌忙鬆開她的手改為扣緊她的腰,同時對著電話吃吃笑了起來,“對,我和她在一起。”
  任她如何推打他的嗓音輕柔不改,“好,我一會過來。”他扔開電話捉住她雙手扣在門上,俯視著她一寸之隔的眸光,那隱隱怒色讓他翹了翹唇角,極輕極輕地道,“寶貝,現在懂我了沒有?”她霍然側頭,避開他再度俯低的唇瓣,“我早該聽臨路的話。”他微微一僵,指尖強行將她的下巴轉過來,咫尺處他的眸色湧上寒冰。
  “別讓我從你的小嘴裏再聽到那個名字。千萬,別再有下一次。”
  休息日溫暖在家聽音樂碟,白日夢,一位韓國天才的鋼琴獨奏。
  每一首曲子裏的每一個音符,似乎都注入了彈奏者靜靜閉目落指於鍵的情感,琴色似行雲流水,她最愛的Tears更是無比專注輕悄,如羽毛拂過輕輕觸及她的心。
  她不知道曲中訴說了什麽,她又感悟了什麽,隻知道音樂似隻無形的手,穿越時間空間與她的心靈搭上微弱感應的橋,讓她從肺腑到胸腔都充滿了它細致的憂鬱,歎息,眼淚,和萬念俱灰。
  從前曾在一個女作家的書裏無數次看過這幾句拜倫的詩:如我再遇見你,在多年以後,我將何以致侯,惟沉默與眼淚。
  就在她一遍複一遍地聽著這首眼淚時,溫柔來了。
  開了門,她話也不說,懶無情緒地再躺回長沙發裏。
  溫柔踢掉鞋子,癱在單人座裏唉聲歎氣,“我現在總算知道了,原來做生意比炒股票還難。”
  她抬了抬眼,“你做什麽生意了?”
  溫柔笑,“沒什麽,不過是跟著別人跑跑碼頭,見一見世麵。”
  她不再出聲。
  溫柔這才發覺她不對,“你怎麽了?生病了嗎?怎麽臉色這麽差,連眼圈都青了。”
  她笑笑,“你還真關心我。”
  溫柔一怔,坐直了身子,“到底怎麽了,無端端發什麽脾氣,我又哪裏惹到你了?”
  靜默了會,她輕聲道,“對不起。”
  “就算上次我把你扔在餐廳裏是我不對,可你也沒流落街頭啊。”她慢慢側過頭,“我沒有——流落街頭?”
  “難道不是嗎?那天我本來想告訴你,你家門的鑰匙就在占南弦那裏,你當時不是和他在一起嗎?可你連話都沒讓我說完就掛了——”
  她整個人從座位上跳起來,幾乎是疾喝,“你說什麽?!”
  她的反應之大把溫柔嚇了一跳,有些無措道,“你掛了我電話,我再打回去時是占南弦接的,我叫他送你回來啊,他沒有嗎?”
  溫暖的說話顫抖得模糊不清,“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昨天晚上,到底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事?”
  把握成拳的手緊緊塞在嘴裏,她收到鑰匙卻是在一周前,在占南弦送她回公司又出去之後。
  一把拿起溫柔的包,扯著她手腕拖向門口,將她推出門外後把包拍在她懷裏,對著一臉驚愕不解的她,二十五年來溫暖首度語帶憤恨,“我再也不想見到你,真的。”說完當著她的麵啪聲甩上了門。
  溫柔呆住,好半響才懂得拿出手機撥給占南弦。
  鈴聲響過十遍,無人接聽之後自動斷掉,直到傻傻地下到一樓,溫柔過於震驚的腦袋仍茫然不解到底是怎麽回事,把車開出之後,雙手自有主張直接往洛岩道疾駛而去。
  樓上溫暖走進浴室,連人帶衣站在蓮蓬底,水柱撲麵而下。
  洛岩道有幢曾經轟動一時的獨棟別墅,是三年前占南弦花五千萬買下來送給薄一心的訂婚禮物。
  拿出占南弦特製的名片通過大門口戒備森嚴的盤問,車子駛到門庭前隨便一停,溫柔衝上台階對著門大踹大叫,“占南弦你給我出來!”幾秒後門被從裏打開,身形高大的潘維寧堵在門中央。
  溫柔盛氣淩人,“占南弦在不在!”
  半掩門內傳出一把柔和女聲,“讓她進來。”潘維寧側身讓過,溫柔毫不客氣大步進去。
  裝飾華麗的偏廳裏薄一心半臥在臨窗的軟榻上,麵色平和地看著一臉怒容的來客,“南弦不在這兒。”
  溫柔冷聲問,“他在哪?”
  “通常這個時候他會陪苓姨用午飯,然後下午會回公司。”
  “他在哪裏用餐?”
  薄一心笑了,“你何不去問溫暖?她前兩天還住在那呢。”
  溫柔結舌,“你說——什麽?溫暖住在哪?!”
  薄一心仿佛十分訝異,“你不知道?”
  溫柔隱隱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再看薄一心那種看好戲的神色,心頭不禁一沉,“你,還有占南弦,你們對溫暖做了什麽?”
  薄一心優雅地起身,“三年前,當溫暖和朱臨路突然出現在我和南弦的訂婚宴上時,你怎麽不問問她對我們做了什麽?”
  溫柔冷嗤,“翻舊帳?那你整溫暖的事要不要一起算?”
  薄一心淡淡道,“溫柔,我衷心給你一個建議,要麽你回去說服溫暖,最好象以前那樣從世上消失不見,永遠也不要再回來,要麽,你就耐心地看下去,好戲通常還在後頭。”
  “喲嗬!威脅我嗎?我本來還真的想叫溫暖辭職,既然你這麽說,那好啊,就讓我看看你有多大本事,能怎麽樣欺負我們姐妹倆。
  薄一心,我也給你一個建議,如果你敢再惹溫暖,我用人頭擔保就算占南弦也罩不了你。”
  薄一心也不動怒,隻是對潘維寧道,“麻煩幫我送客。”
  溫柔拂袖而去。
  山頂洛陽道,一輛寶藍跑車緩緩自古銀色大門裏開出。
  任由手機鈴聲一遍遍響徹駕駛座,微彎唇角的占南弦始終充耳未聞,就是不接,直到他的另一支私人專線響起。
  “一心?怎麽樣?”
  “人剛走。也真禁不起激,我好心好意勸她一兩句,她卻氣得決定把妹妹繼續留在你的虎牙裏。”
  他輕莞,“哦?”
  “我告訴她你下午會回公司。”帶點賭氣的語調不無挑釁意味,“可能她會去堵你。”
  占南弦淺淺一笑,“今天不回去,再過半小時是職網巡回賽年終總決賽的開幕式,你要不要一起去看?”
  薄一心靜了片刻,“你不是一向把周六下午騰出來隻和溫暖獨處?”
  淺笑自臉上悄然消失,他輕柔道,“她今天不會回來。”
  她抬了抬眼,“你做什麽生意了?”
  溫柔笑,“沒什麽,不過是跟著別人跑跑碼頭,見一見世麵。”
  她不再出聲。
  溫暖是因這個而不悅,溫柔去新加坡明明是為男朋友的事,溫暖有意無意提過幾次溫柔卻直至如今仍絕口不提,所以溫暖心裏不舒服。
  星期一是淺宇和大華電信簽約之日,溫暖一早回到辦公室,先打好辭職信,裝在白色信封裏放進抽屜,等到丁小岱回來時,她把所有簽約要用的資料都已準備完畢。
  十時正,占南弦和高訪領著一群人進來,為首與他並肩而行的是一位年約四十的精瘦矮小的中年男子,長著一隻鷹勾鼻子,眼風淩厲,高訪笑吟吟地稱他楊總。
  一行人魚貫而入進了會議室,溫暖和丁小岱分頭行動,一個趕緊去端茶水,一個抱著合約跟隨進去。
  溫暖先把合約,方案書,進度圖表,附件等需要簽定的文件完整擺放在楊文中及其律師麵前,然後向主位走來,占南弦定睛看著她行近,她的神色很淡,淡到他沒有忽略她的反常,自他們上來到現在,她一聲招呼也沒打。
  她頭也不抬地把同樣的資料放到他麵前,當放下最後一份文件時,他抬手來接,不經意觸到她的指尖。
  她象被毒蛇咬到一樣倏然驚退,不小心撞到正從身邊經過的丁小岱,丁小岱受力的身子穩不住,手中托盤裏的杯子在驚呼中跌了出去,旁邊幾人慌忙躲閃,水全潑在了桌麵的文件上。
  水勢沿著會議桌蔓延,現場一片混亂。
  丁小岱嚇得戰戰兢兢地躲在溫暖背後。
  占南弦沉聲道,“你們怎麽做事的!”頓了頓,轉頭對楊文中道,“楊總,出這種意外真不好意思。
  高訪,你先陪楊總去附樓消遣一下,等溫暖把文件重新準備好後再過來。”
  楊文中看這情形,也隻能夠起身,“不忙,早就聽說淺宇附樓的設施獨一無二,今天我可要好好參觀參觀。”高訪笑道,“聽說楊總對麻將牌頗感興趣,不如今天我們打個七七四十九圈怎麽樣?”
  “哈哈哈,高經理你不提還好,一提我還真有點手癢,可惜今天不能待太久,我下午還要去代中把合同也簽掉。”
  “楊總放心,我們肯定在中午前把事情辦妥,不會耽擱你的時間。”說話間一群人熙熙攘攘已經出門走遠。
  會議室裏占南弦放緩了臉色,對丁小岱道,“你先出去,一會再叫人進來收拾。”
  丁小岱慌忙應聲是,離開前偷偷看了眼麵無表情的溫暖。
  旋轉椅往左側一轉,雙手手肘擱在扶把上,占南弦十指交握,仰首望向站在麵前的她。
  “你怎麽了?”他柔聲問,唇邊忍不住彎出笑痕。
  她的語氣十分冷淡,“我先出去把文件重新準備一下。”他向她伸出手,“溫暖——”她幾乎是反射性地迅速退後,遠離到他可觸及的範圍,抬起的清瞳裏閃過無聲傷怨和濃濃戒備。
  他冷星眼內極快飛起一絲複雜情緒,在眨眼之後消失不見。
  他忽然道,“對不起。”她扯扯嘴角。
  是她自己蠢,明知是火坑還踩得義無返顧,無謂怨天尤人。
  他彎了彎唇,“三年前,洛岩道的別墅在公開銷售前把目錄寄了一份給我,當時一心很喜歡他們的風格,於是我花五千萬給她買了一幢,沒多久洛陽道的房子也開始籌建,在我的親自監督下——你知道那花了多少錢和我多少時間?”不無自嘲地笑了笑,他道,“耗時整整一年十個月,總造價是六千七百萬美金。”
  她長睫一顫,抿唇不語。
  他站起身,繞過她踱到落地的透明幕牆前。
  “雖然我很清楚那是為你而建,但也不能平白無故地帶你回去,因為這些年來你從沒真正想過回到我身邊……帶你回去幹什麽呢?向你展示我今日的成就?讓你知道我實現了當年的諾言?還是借此告訴你,你離開我是大錯特錯?”他回過身來看她,背光的眼眸淡明暗幽。
  “我不知道你是否能夠了解我內心的矛盾和掙紮,由此當天上掉下一個絕好的機會,讓我遇到有家不能歸的你時,我毫不猶豫就把握了。”
  咬咬唇,她終於開口,“你帶我回去真的——不是……?”
  “要是我目的隻在於和你做愛,又何必第一天晚上把你送到之後就離開?”唇角不自禁再度彎起,他向她走來,眸光閃熠,“相信我,如果我隻是單純想把你搞上床,不需要等到那一天。”
  她白玉凝脂的臉飛上淡淡緋色,也許是躲不及,也許是沒再想躲,遲疑間他的手已撫上她柔和的頰線,“別再躲我,今生今世……再也不要。”
  有人敲門,她慌忙掙開他,一臉帶笑的高訪走了進來。
  她趕緊道,“我先去準備文件。”
  占南弦搖搖頭,“不用了。”
  “為什麽?”
  高訪道,“楊文中已經回去了,今天不會簽約。”
  溫暖愣住,有點如驚弓之鳥,“怎麽突然變卦了?不會又和我有關吧?”
  高訪忍俊不禁,“不關你的事,半個小時前有人向大華董事會的每一位成員寄遞了一份文件,舉報楊文中和代中有傭金交易,大華現在內部大地震,勒令他馬上回去交代清楚。”
  溫暖看看他,再看看占南弦,他臉上含著成竹在胸的淺淡笑意,她的目光最後落在會議桌麵的水漬上,終於明白了一點什麽,拉張椅子頹然坐下,“原來你們故意的。”
  全世界都以為大華和淺宇會在周一上午十點簽約,現在看來,不過是占南弦設的一個局,“你們早知道到會有人暗捅楊文中?”
  “不是知道,隻是判斷。”
  “到底怎麽回事?”
  “南弦預料到整樁生意中必有這麽一個人,他既不想讓大華和代中順利合作,一定會選在他們簽約之前搞破壞,同時又不想讓我們從楊文中被搞下台這件事裏獲利,所以他最好的破壞時間是在我們簽約已成定局之後、又趕在代中未簽約之前。”
  由此他故意布了一個迷陣,先把淺宇的簽約時間定在與代中同一天,隻比代中提前四五個小時,到了這一天他虛張聲勢,被蒙在鼓裏的楊文中粉墨登場。
  這樣外人多數會以為淺宇已經和大華如期簽約,那個人就算有什麽懷疑,也因為時間倉促而無法等得到消息的確認,因為他必須得趕在下午代中簽約前揭發這件事。
  溫暖想了想,“我還是不太明白。”
  高訪解釋道,“憑借楊文中個人的能力,他不可能敢獨自向代中抽取高額傭金如此之久,由此可以推斷,在他背後肯定還聯合了董事會裏的其他成員,隻不過因為他這一派目前當權,事情又一向做得隱秘,所以別人拿他們沒辦法。”
  而如無意外,這突如其來的一擊會讓楊文中致命,被辭退自不必說,還極可能官司纏身,這就必然會牽連到大華董事會裏的權力更替,其內部想趁機踩著他上位的人絕不會少。
  “這和我們簽不簽約有什麽關係?”
  “當然有,一方麵由於我們是和楊文中簽約,要是他出了事淺宇可能也會被牽連進去,雖然我們什麽都沒做,但如果傳出去需要接受商業調查,那對公司影響不好。”
  “這點我可以理解。”
  “另一方麵,楊文中出了這種事,大華不但陷進誠信危機,和代中的關係也肯定從此破裂。如果我們已經簽約,被捆死了在這樁生意裏,則大華最終上位的人就有機可乘,他免不了會想方設法把代中吐出來的那一份交給相熟的公司去做,以此來鞏固他的地位,而絕不會考慮再交給我們。”
  “你的意思是,如果我們已經簽約,那麽在已有了淺宇這個合作商的基礎上,新的當權人一定會把原來代中的那份交給自己人去做,這樣一來,淺宇除了手中已得的這份合約,不可能再有別的漁利——告密者要破壞代中又不讓淺宇得利的目的就都達到了。”
  “沒錯。但現在我們什麽都沒簽,隨時可以中途抽身走人,這樣情勢就微妙了。”
  “怎麽微妙?”
  “很簡單,我們完全可以向大華提出,要求他們把代中的那一份也交給我們來做,如果他們不答允,大不了這單生意我們不接。”
  “我明白了。”
  如果淺宇在此時退出,則大華之前為了篩選合適的合作商以及一次次磋商談判所投入的大量人力物力就等於付諸東流,在這個焦頭爛額的時候還得再耗費漫長的時間去把流程重來一遍。
  另一方麵,能幫大華克服技術難關的大公司本來就不多,如果既沒代中,又缺淺宇,就算得權者想把生意交給別人去做,也未必能在董事會上獲得通過——董事會裏隻要存在野心勃勃的人,就不可能會讓得權者順利運作。
  在這種如戰國烽煙各派相持不下的境地,為了保持勢力的平衡,反而和任何一派都沒有深入往來但資本雄厚實力超群的淺宇,會是大家都能夠接受的最佳中庸之選。
  由此占南弦要想拿下代中的份額,隻需保持充分的耐心,等大華內部各不相讓的派別明爭暗鬥到最後,等他們通通認識和接受誰也壓製不了誰的事實時,自然而然會達成統一意見,就是同意他開出的條件,把整個案子交給淺宇去做。
  而這個達成統一意見的時間不會太久,因為淺宇無所謂,但大華本身卻拖不起,他們一定會想盡快解決這個事情。
  想通這些道理之後,溫暖沉默了許久。
  朱臨路終於還是丟了大華這個客戶,占南弦也終於全盤拿下這樁生意。
  原來……他是蓄意碰觸她的手,在他看到丁小岱走過她身邊的時候,他蓄意借由她們使簽約進行不下去……原來,他根本就知道她對他的情緒,知道她對他會有的反應……由此可知,他後來對她所講的一番說話,其實也是早已打好腹稿。
  在他知道自己已將達到拿下大華的目標之後,為了一種她未知的原因,或是她較之平時反常的疏冷讓他預料到了她想走人的可能,所以他試圖安撫她,用他早就準備好的一番措辭。
  似乎不管是生意,還是她的情緒,一切盡在他運籌帷幄中。
  忽然便覺意興闌珊,似乎一下子便對這份工作覺得厭倦,日複日也不知是為誰辛苦為誰忙,到頭來隻覺了無生趣,什麽都不想再問,什麽都不想再知道。
  她從椅子裏站起,在高訪略微訝異的目光中靜靜地離開了會議室。
  直到她從門外消失,占南弦才收回凝定在她背影上的視線,轉而望向厚透的玻璃牆外,良久不動。
  連日來各大報追蹤報道著幾樁大新聞。
  一是網壇天王羅格費德勒偕世界排名前八的選手到埠參加職網巡回賽年終總決賽。
  二是代中公司自爆發出傭金醜聞後,股價大幅爆跌。
  整件事原來是因為太子黨裏一個高級成員的車子被盜,連同車裏的手提也丟失不見,有人破解了他的密碼,把手提裏有用的資料全拿去賣給了相關的公司,其中記錄著楊文中每一筆傭金來龍去脈的絕密檔案,被賣給了與楊文中向來不和的某個大華董事會成員。
  事情被揭露出來後,朱臨路宣布引咎辭職,跟隨他的太子黨精英們也在同日內全部遞上辭呈,當天的代中股價再狂跌百分之十。
  原本已經被傭金醜聞搞得焦頭爛額無法應對各大媒體追蹤采訪的代中公司,加上緊接而來的高職人員集體辭職、管理層混亂事件,尤其股市裏投資者失去信心後無法止瀉的大量拋盤,景況之淒已相當於是被推到了懸崖邊上搖搖欲墜。
  而朱臨路說到做到,再也沒有和溫暖聯絡。
  星期五時她給溫柔電話,兩人無關痛癢地聊了幾句,都不提前事。
  周六溫柔依約過來午飯,吃到一半時,她小心翼翼地道,“七周刊說占南弦在米蘭給薄一心訂的婚紗已經運了回來。”溫暖微微笑了笑,“是,我也看到了。”這是近日裏的第三樁大新聞。
  價值三百萬美金轟動米蘭和巴黎時裝界,鑲嵌有一百顆水晶,一百顆珍珠和一百顆鑽石,比當年冷如風為林瀟訂做的世紀婚紗還更奢華。
  溫柔看看她,欲言又止。
  她起身,“昨天買的芒果不錯,我榨果汁給你喝。”
  溫柔放下筷子,“你真的打算永遠也不談那件事?”
  她沒有回頭,無比平靜,“都過去了。”
  “你從英國回來的這麽些年,看著你生活得這麽自閉有時候很想罵你,話到嘴邊卻總出不了口,因為我實在沒有立場說你什麽。”
  溫柔跟著她走進廚房,似鐵了心要和她談個一清二楚。
  “你想得太多了。”溫暖道,在滄海桑田之後她在世唯一所有,也不過僅剩下溫柔而已,手中一刻未停,把芒果剝了皮放進果汁機裏,她若無其事,“有沒有辦法弄到明天晚上費德勒對陣羅迪克的球票?我想去看。”
  溫柔沉默半響,終於還是在無奈中第一千次由著她改變了話題。
  “我拿到後叫人送給你。”
  “謝了。”
  她把榨好的芒果汁倒出杯子裏。
  象這種世界頂尖選手的現場秀,外麵公開發售和炒賣的門票不過是針對普通觀眾,最好的觀看席早在球員踏上本市前已被內部定購一空,沒有一點背景肯定坐不到好位置,更何況象她這樣臨時起意。
  這個時候她是沒辦法弄到好球票的,但交遊廣闊的溫柔應該有這個能力……如同這每周的陪伴,如果讓她為自己付出一點什麽可以讓她感覺好受一些,又為什麽不呢?下午溫暖再次提前回淺宇,獨自上去辦公室。
  把抽屜裏的白信封取出來,這一周來她都沒有機會交出去,自周一起占南弦便忙得不可開交,一方麵和大華進行密集的談判,另一方麵她從高訪偶爾的說話中也隱約猜到了,淺宇似乎在秘密吸納代中公司的流通股。
  而她之所以沒有在當天就給他,無非是想把事情處理得負責、成熟和大度一點,不管是什麽關係都應好聚好散,沒必要賭氣或一走了之,所以她等一個心平氣和的時機。
  成長的悲哀或許就在於,人們再沒有機會去表現純真和幼稚。
  好不容易淺宇和大華終於順利達成共識,而她這一周來也著意把一些工作交給了丁小岱,細心指導她去處理。
  要是占南弦回來不太忙,也許今天她就可以解決這個信封。
  思緒正飄忽中,聽到電梯叮聲響起,她迅速把信封放回抽屜裏。
  梯門一開就見到她略為慌張的樣子,占南弦不動聲色地走過來。
  在他快到她麵前時,她從座位裏站了起來,“占總。”占南弦看她一眼,這周來她一直這樣,刻意把兩人的關係打回到相見之初,仿佛他與她之間什麽都不曾發生過,她依然還隻是當初那個剛剛上來六十六樓時他的秘書。
  正當溫暖以為他會和以往一樣,直接從她身邊經過進入他自己的辦公室時,他卻忽然停下在她跟前,“我有沒有和你說過,你的社交禮儀可以打足一百分?”
  她笑了笑,不明白他為什麽無端端談到這個話題,半垂長睫下不動如山的水色眸光,依舊隻停在他的襯衣扣子上。
  他的唇角慣常地勾起弧線,“在你們女子必習的禮儀裏,是不是有這樣一條,如果不想直視對方的眼睛而又不能顯得沒有禮貌,最佳方法就是在對方說話時看著他的鼻子或嘴巴,是這樣?”
  他此言一出,她不得不尷尬地微微側了側首,將目光從他頜下調離。
  “整整一周不看我一眼,除了公事外不和我說一句話,真有你的。”他的說話隱隱含笑,似乎她的如立針氈讓他心情愉悅,然後漸化成親昵的微微低喃,“還是那麽要強。”
  在他的手撫上她的臉前桌上手機如同救命般及時響起,她迅速退開,接通電話,“Hello……好,我馬上下來,謝謝。”掛了後匆匆對他道,“我下樓一趟。”
  望著她幾乎是奪路而逃的背影,無人看到他的眸色再次變得幽深無底,仿佛交織著萬千種說不明道不白的情緒,兩簇暗黑濃得看不見盡頭。
  直到她的身影在視程裏消失,他才收回追遠的目光,轉身時眼風不經意掠過桌下微開一線的抽屜,來時電梯開處她那一瞬的慌張閃入腦海,他輕輕把它拉開。
  溫暖在一樓大堂收取了溫柔叫人送來的球票,一看座位是包廂裏的第四排,不得不感歎溫柔果然能力非凡。
  返回辦公室後,她開始準備占南弦處理完電郵就要批閱的文件。
  那個將深沉發揮到極限的男人,確然已不再是從前那個她記憶中的占南弦,如今的他隻是隨便地往她麵前一站,周遭便形成壓迫的氣場。
  和他待在一起不但隨時會被識破最深的心事,他全身散發出來的魅力,也越來讓她越覺得難以適從,尤其當他打定主意要讓她對他的存在無法忽視時,應付他便成了一件極其艱難的事,即使隻是短短幾分鍾,也已足夠令她深感辛苦。
  這份工作,早已失去最初的平靜輕鬆。
  她拿出抽屜裏的辭職信,和文件一起捧起敲門進去,放在他的桌麵。
  “這些文件都需要你批複。” 他頭也不抬,“你過來,我沒明白這封郵件在講什麽。”
  她走到他身側,俯首看向屏幕,下一瞬強力驟然襲來令她跌入他懷內,他在電閃間將她轉身,柔軟唇瓣壓了下來,她極力掙紮,躲避著他如雨點般落下的星吻,“不要!你放開我!”
  他猛然將她橫腰壓在桌麵,“我也想放。”扣緊她十指如願吮上她的唇,與她深深糾纏,他火一樣吟喘,“可是你不知道……我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多久。”
  不管她如何掙紮也避不他的熱吻,他的體熱隔著衣物依然將她燙得無力,抗爭的意誌被一點點吻成了柔弱放棄,最終在他漸悄變得溫柔時心神全然渙散。
  長久之後,直到在兩人相視喘氣中結束,虛軟的她仍然無法明白。
  這抵擋不得一次次服從他的故伎重施到底是因為什麽……答案幾乎呼之欲出,而她那麽那麽害怕地令思緒戈然止住,不能容許自己再想深下去,那個禁錮在破碎往事中的心念,絕不是此時她可以伸手碰觸。
  “明天有時間嗎?”他輕聲問。
  明明內心惱怨不已,然而從她唇間流淌出來的聲音卻因微顫而近似賭氣般嚶嚀嗔怨,“我有事。”
   他淺淺笑了笑,不再言語。
  
  第十二章 宿夜,新聞
  星期天一整天,溫暖都在揣測占南弦到底有沒有看到她的辭職信。
  在那樣親密的行為之後,她原本聚集的勇氣最後消失無蹤,再無法開口告訴他,那堆文件裏夾著一個白信封,潛意識裏她隱隱覺得,如果她真的向他提出,可能會再度惹起他的脾氣。
  時至如今她已不得不承認,她有一點點怕他,或者確切地說,在他曾經把她寵翻天的從前她已怕他,天不怕地不怕的她唯一隻怕他,每一次做錯事後站在他麵前,即使他什麽都不說隻是那樣淡淡地看著她,她已然覺得心虛。
  此刻她的感覺就是,仿似自己做了一件明知是錯的事,一方麵她渴望知道另一方麵她又不敢想象他的反應,人陷進矛盾的煎熬。
  欠他太多,無法償還,沒有人知道她內心對他的愧悔有多深,所以在僅有的可以相處的時間裏,她幾乎是毫無原則地一步步後退,無論他如何索取,她始終無法下定決心抗拒。
  因為,她不想見到他不開心。
  這世上,惟獨對他,在她心底最隱蔽柔軟的一角,有著一種難以言喻想盡己所能去嗬護和補償的情緒。
  難以排解的悶亂縈繞了她一整日,她很想知道他有沒有看到那封辭職信,然而從上午到中午到下午到傍晚,一直到晚飯後她出門往網球館,他始終沒有打來電話,雖然她很清楚,即使在工作中也幾乎沒有接過他的電話,也還是控製不住心頭掠過淡淡的失落。
  她很不想承認,可是,她真的……不知不覺中開始思念他了。
  泊好車,她走進球館。
  這次網球賽事全部在室內硬地進行,她之所以想來看這一場是因為羅傑費德勒和安迪羅迪克都是她喜愛的球手。
  可容納一萬五千人的網球館內座無虛席,她的座位在次席貴賓廂裏,可能屬於某些隨行的讚助商,真皮軟椅非常舒適,扶手旁有報紙雜誌和飲品,旁邊大部分都是金發或碧眼的外籍人士。
  在她前麵還有三排,尤其位於中間位置的包廂,囊括一至三排每排六個中央座席的絕佳看點,可以清楚地看到雙方球員的每一個最細微的動作,這是有錢也買不到的白金頂級席位,包廂入口處還配有專人服侍。
  這時溫暖聽到背後有人嘀咕。
  “到底是什麽人?包下了最好的位置卻不來看,簡直就是浪費。”
  他的同伴說,“誰知道,也許是參加比賽的球員吧。”
  她抬眼看去,球場對麵那個頂級包廂裏依然空無一人,在館內幾乎爆滿的情況下,那十八個空蕩蕩的座位確實顯得有些刺目。
  費德勒和羅迪克在如雷掌聲中進場,主裁一再要求觀眾安靜下來。
  這場比賽為三盤兩勝製,每盤十二局,其中誰先拿下六局即得六分為贏,如果打成六比六平,則以搶七來分勝負。
  比賽準時開始,溫暖看得專心致誌。
  素來以打法古典著稱的球王費德勒開局狀態不佳,勉強贏得兩局後在第三局以三十比零領先的情況下連續失誤,被羅迪克正手截擊獲得破發機會,結果最後費德勒自己雙發失誤,羅迪克不戰而勝,率先破發成功。
  局間休息時許多男士高叫著“GO Roger!”為費德勒鼓氣,令人莞爾的是有為數不少的女生花癡般連聲尖叫著“GO Andy!”,仿佛在比誰更迷戀網壇第一帥哥羅迪克,讓本來沒什麽心情的她聽得也不由自主地微微笑了。
  然後感覺到袋裏的電話震了起來,她取出一看,竟然是……占南弦。
  刹時胸腔內百味交陳。
  這個名字這個人,從昨天離開公司後就一直在她心間盤旋不去,好不容易一夜一天後她終於可以靜下心來,剛剛才成功地把他驅逐出腦海,他卻又忽然撲了出來,那一刻她很想知道,這樣的糾纏到底何時才會休止?直讓那忽隱忽現的名字在手心中震了許久,她才遲疑地接通。
  “臉色變得真快,再笑一個。”他說。
  她一怔,“什麽?”
  “象剛才那樣,再笑一下。”
  她霍然抬首,目光所見,對麵一直虛位以待的包廂裏此時已坐了一個人,也隻坐了一個人,占南弦穿著休閑的運動服式,手裏電話貼在耳際,唇角正微勾出她熟悉的弧度。
  隔著仿佛一條銀河那麽遠她也能看到,他眸中閃著的淺淺星光。
  如果不是第一盤裏的第四局比賽已經開始,觀眾不能隨意走動,她一定會起身離去。
  “我和你賭一個吻,這一局仍然會是羅迪克勝。”他說,然後掛了電話。
  合上眼呼吸再呼吸,她一遍遍對自己道,請自我控製,請平靜下來,請不要試圖逃避,你有你自己的生活,不能繼續這樣一而再地受他影響。
  一陣轟然叫好的掌聲喚開了她雙眼,即使不去對視也能感知得到,如同進入他視程的獵物,她已被他似白熾探照的眸光鎖定,在這樣渾身上下沒一處自然的坐立不安中,她強自集中精神,再度專心觀看比賽。
  卻是不出占南弦所料,雖然費德勒打出了不少精彩的穿越球,但仍是連續兩局都被注重強拍進攻的羅迪克拿下,羅迪克流星般的ACE發球和頻繁上網決定了比賽走勢。
  最終羅迪克以六比四的總成績先拿下第一盤。
  第二盤比賽漸漸精彩,費德勒雖處於劣勢卻依然不急不躁,狀態漸趨穩定,兩人把比分咬得很緊,連連擊出精彩紛呈的好球。
  到第二盤的第十一局結束,場間休息時,溫暖的眼角餘光瞥見對麵的人影起身離開,直到比賽開始仍沒有回來。
  她長長籲出口氣,他終於走了。
  沒什麽人知道,在商界叱吒風雲的占南弦其實也是個網球高手。
  他高超的球技之會不為人所知是因為他對對手非常挑剔,記得當年他這樣和她說,“我寧願被別人打成三比零,也沒興趣去和會被我打成三比零的人走過場。”不僅隻是網球,還有籃球,壁球,保齡球和國際象棋,所有當年她曾經喜歡或因他而喜歡的運動,他都是個中翹楚……她再次看向對麵空空如也的包廂,左邊和右邊,皆不見他的人影,看來確然是中途離開了——
  “你在找我?”微微含笑的低聲在她頂上發間響起。
  她嚇了一大跳,倏然回首。
  占南弦正雙手交疊趴在她背後的椅欄上,臉孔就在她眼前咫尺,一貫淵然淡冷的眼眸反常地拉展成兩泓彎月,閃耀著一絲和熙,唇邊更是漾起引人至極的愉悅,那瞬間令她怦然心動。
  在她轉身之前他已捧住了她的臉,“我愛死了你剛才的表情……乍然狂喜無比,一眨眼黯然神傷,然後好象愛上了我一樣羞澀不安,簡直讓我心猶憐。”他彎身,柔聲道,“前麵我賭贏了。”
  毫無顧忌地吻了下來。
  肺腑裏漲滿的是無助難過還是甜蜜淒酸,她分辨不清。
  好不容易他肯鬆開了,還未待她喘過氣他已豎起食指,“噓……好好看球。”說罷眼睛一眨不眨地專注盯著場內,隻餘下她獨自麵對周遭投來的注目,似乎剛才兩人不合時宜的出格舉動根本與他無關而全是她所發起。
  心頭仍因那一吻狂跳不止,她又羞又惱卻發作不得,隻能端正坐姿。
  沒多久她的注意力就被場上緊張刺激的搶七吸引住了,羅迪克以五比二遙遙領先,失誤過多的費德勒已被趕到了失敗的邊緣。
  然而在羅迪克以六比四贏得兩個製勝點後,費德勒卻用一記正手穿越把比分追成五比六,緊繼著又在一發後以正手斜切把比分扳為六比六平,局勢飆到了精彩的最高潮,所有觀眾都緊張地屏息等待最後的結局。
  如果不是有人俯首在她耳邊低語,她幾乎忘了他的存在。
  “寶貝,我和你賭一夜,羅迪克這局搶七要輸。”
  “為什麽?”她看向交換場地後繼續激戰的兩人,羅迪克已重新獲得八比七的優勢,並沒有明顯落敗的跡象。
  “羅迪克的情緒已經顯露出不穩,麵對費德勒這種冷靜的對手,那會使他必死無疑。”
  他剛說完不久,費德勒即以九比八反超。
  下一個球時占盡優勢的羅迪克飛身扣殺,然後讓全場為之扼腕連三歲小孩都無法想象的事情發生了——羅帥哥竟然把這個上網攔截成功的高壓球打飛出去,原本可追成十比十平的比賽就這樣匪夷所思地變成了費德勒以十比八勝出。
  她回過頭去,占南弦半勾的唇朝她嘟了嘟,仿佛他很無辜地並不是有意要說中事實。
  很快第三盤開始。
  直到這時,人們才終於見識到了費德勒幾近完美的技術,不管是發接球和正反手,還是直線斜角或上網截擊,除非他自己失誤,在進攻與防守之間幾乎完全沒有缺口,加上情緒冷靜,戰術變換異常靈敏,全麵施展得如同霸王花驀然綻放讓人驚歎絕豔。
  而羅迪克正如占南弦所言,不穩定的情緒導致他的表現忽好忽壞,手風不順的他中途向球童要球時,聽到觀眾的叫聲忽然蹦跳起來,象個孩子似地在空中交叉揮舞雙手,這童真動作惹來一片掌聲和笑聲。
  縱然拚到了最後,羅迪克在最末幾局依然輸得如同直線崩潰,整場比賽以費天王二比一翻盤,他穩然無波的臉上這才流露出一點點勝利之後的得意,微笑著一記大力回抽,球飛向了最高最遠的後排觀眾席。
  整場比賽看得溫暖蕩氣回腸意猶未盡,在經久不息的掌聲和尖叫聲中眾人紛紛起身,她這才想起背後還有個占南弦,回頭一看,座位上早空空如也,她竟不知他在何時已經離去。
  隨著陌生的人流湧向出口,眾裏尋他,然而目光所及全不是那道熟悉影子,她的心頭不禁微微悵惘。
  微淺的失落一直伴隨她回到家裏,一路上心底竟隱約懸著一線期盼,希望電話忽然會響,希望他的車子會忽然身邊出現……沮喪的她不得不承認,他的手段的確高超,一來一往之間已將她的心牽動成亂。
  洗漱後她百無聊賴地看電視,音樂台裏正在訪問四個男人,那是聞名世界的愛爾蘭音樂組合,全球專輯銷量超過三千四百萬張。
  很多年前,在占南弦房中可以臨風眺遠的窗台上,每一個假日的清晨和黃昏,於無由而莫名的快樂中,曾以音樂打動過她無數次的就是這幾個男孩,即使其中一位單飛後,也仍使她異樣迷戀。
  熒屏上氣氛熱烈,四個手舞足蹈的帥哥都是球迷,當被問到他們之間誰足球踢得最好時,幾個人一致指向右邊那位,依次而來是最佳前鋒和最佳後衛,左邊那位則是——最佳板凳隊員。
  她在笑不可遏中再次想起了占南弦。
  總有一些人,總有一些歌,沉澱在年少最深的記憶。
  隻要稍稍觸及,就會引出已陳舊的苦澀情懷,事隔多年後再度重聽Unbreakable熟悉的旋律,仿如往事在耳際輕輕吹氣,提醒在從前的那年那日,正是這人這歌,陪伴過從別後孤獨無依的自己。
  曾經他們眼中閃亮的星光,象極了那兩千五百個日夜裏她內心最渴望見到的人。
  而今時光已在四人的容顏上留下年痕,歌欄仍在,而朱顏已改,福態蛛絲可見,俊秀早不複當年,他們已非曾經的男孩,如同她,也早跨越在年少的幾世之外。
  在萬水千山之後回頭去看,隻覺世事無日不滄桑。
  正對著電視發呆,乍然聽到敲門聲,她整個人從沙發裏紮起。
  盯著門後狂喜與恐懼緊密交織,那麽希望在她等了幾乎半生之後是他終於到來,又那麽慌亂,害怕在她好不容易耗費了半生才平複之後,卻還是他卷土重來。
  手心微微沁出細汗,隔著門她怯然輕問,“誰?”
  “你希望是誰?”她幾乎流淚,額頭虛弱地抵在門板上,良久,才能轉動把手放人進來。
  “你開的是門,還是你的心?”優美唇線在勾起之後覆下,她被裹進一身汗意伴隨著男性氣味的旋渦,占南弦在她舌齒間輕喃,“下次別再讓我等到天長地久。”昏沉意識裏掠過心底最深的歎息,從此再也回不去了。
  他鬆開她,輕喘調息。
  手掌下他的衣物全然濕透,她問,“你運動過?”
  “貴賓席的嘉賓可以在賽後和球員比試,我和費德勒較量了一下。”
  占南弦拿出電話撥通一個號碼後扔給她,“叫他們給我送些衣服來。”雙手一掀直接除下運動恤,徑自往她的浴室走去。
  “喂,你……Hello?請稍等。”她追過去,“你的一些衣服是指什麽?”
  他回首一笑,傾身取過她手中電話,“正裝,襯衣,內衣,襪子,皮帶領帶,隨便什麽揀齊送來,對了,不要睡衣。”再把手機扔回她手中,“告訴他們地址。”
  他的笑容無比飛揚,星光熠熠的雙瞳定格在浴室門後,正對上她傻住的美眸,然後門扇在她麵前喀嚓關起。
  她恐懼地拿起電話,“剛才他說什麽?”千萬千萬別告訴她他真的打算在這過一整夜,“你沒有聽錯?哦……”確認後的答案令人無力,“你記一下地址,請送到這裏來。”
  二十分鍾後衣物還沒送到,而占南弦已裹著浴巾出來,她幾乎是條件反射地退到客廳裏一角,戒備地看著他。
  濕漉漉黑發上的水珠沿著頰線滴落在他裸露的胸膛,浴水後的黑眸愈顯清亮和野性十足,似笑非笑的朗容惑人異魅,“嘿,我雖然沒指望你尖叫著撲上來,不過你這種反應也太讓我傷心了。”
  她馬上反駁,“這位同學,我還沒拜托你在別人家裏自重一點呢。”她是很喜歡男色沒錯,也與他有過雲雨之歡,但二十五年間何曾試過在如斯夜裏,和一個隻下半身裹著一條半短浴巾的男人待在一起?蒼天在上,她柔弱的心髒真的已經砰砰跳到了承受不起。
  他看了眼電視,“你在看他們?”多少年前的六月份,愛爾蘭國家隊以點球憾敗給西班牙結束世界杯之旅後,那四個男孩當時唱了一首歌來迎接歸國的球隊。
  他轉過頭來,兩人的視線交纏在一起,久久沒有移開。
  是,那是他們曾經最心愛的歌,World Of Our Own,我們的世界。
  如同,此時此刻。
  眼看著他就要走過來,敲門聲忽然響起,她直衝過去,解脫般鬆了口氣,幸虧衣服送來得及時,再不來她的鼻子跟心髒要一起浴血了,她打開門,卻差點一口鮮血先從嘴裏噴薄而出,“臨——臨路?!”
  朱臨路一手勾過她的脖子,聲音大得近乎咆哮,“你是不是想氣死我?我叫你別找我,你這蠢女就真的一次都不找?!”他一腳踹開門。
  “我——”她決定閉嘴。
  廳裏占南弦正雙手抱胸,好整以暇地眯眯笑彎了唇,看著她和朱臨路。
  朱臨路象突然被人在嘴裏塞了個鴿蛋一樣無法反應,而出浴未幾的占南弦臉上的笑容則幾乎擴大到了耳根,“朱總剛好路過?”
  她以手捂臉,絕望地想,居然開這種玩笑,老天爺真的是太荒唐了。
  長歎一聲,她用力把僵在原地的朱臨路推出門外,對從電梯裏出來的人指指門內,“把衣服送進去給那位先生。”然後假裝沒有看到朱臨路的臉色千變萬化,她把他推進電梯裏幫他按下一樓,“改天再和你解釋。”
  回到屋裏占南弦已簽好單子,她把來人送出去,砰聲甩上大門。
  “嘿!嘿!”他無辜地舉高雙手,唇邊依然蕩漾著心情極好的淺笑,“我就算是神仙也不知道他今晚會來。”
  她咬牙切齒地指著他,“你快穿上衣服回去!”
  他嗤笑出聲,向她走近,“做你的春秋大夢。”
  看她躲往一邊,他的眸光倏然深沉,“你敢再躲一次,我保證你明天一天都見不到太陽。”
  “Fuck you!”她尖叫著跳上沙發,險險避過他抓來的手。
  他一怔,繼而哈哈大笑,“My pleasure honey. Come to fuck me please.”
  她在他跨步過來的同時跳下沙發扶手,氣急敗壞,“我原諒你不諳英文的精髓,讓我翻譯給你聽!那兩個詞的意思是,快滾你的蛋!”她撲進房間,將門反鎖後激烈喘氣。
  “寶貝。”門板另一麵傳來他柔和聲線,“告訴我,你有沒笑得象隻偷腥的貓?”
  她撫撫臉頰,把不知何時已翹得老高的唇角努力拉平,“沒有!”說話一出再忍不住撲哧而笑,同時聽到外麵傳來他壓低的愉悅笑聲,不知為何那一刹她有種感覺,似乎他與她一樣,已多年不曾如此快樂。
  “記不記得有一次你咳嗽了不肯吃藥?”他問。
  “恩,那個藥水好苦。”
  “不管我使盡千方百計,連口水都哄幹了,你就是死活不吃。”
  “哼!你還說,最後竟然威脅要打我!”
  “我隻是想意思意思地拍兩下你的小屁股而已。”
  她得意地笑,“結果你沒打著啊沒打著,哈哈哈。”
  “跟現在一樣,被你躲到了房內。”他溫柔的語氣仿佛無比寵溺。
  她雙手捧著臉,怎麽還是熱得發燙,“喂,你好走了。”
  “寶貝,後來我沒機會告訴你,其實在那之後我專門學了一種技藝。”
  “什麽?”
  “如何尋找備用鑰匙。”她大笑到激烈咳嗽,然後聽到哢嚓聲響,眼睜睜看著門縫被打開一線,情急之下她想也沒想直接跳上床爬到窗台,“你別過來!”
  門開處他笑容倏斂,臉色微變,沉聲道,“快下來。”說完緩慢退後一步。
  她稍稍心安,試探著把腿放下踮往床麵,他的神色有些嚇人,她開始後悔自己的鹵莽,隻得事先聲明,“不許打我。”
  他雙眸裏再度閃起她愛極的星光,薄唇半彎,“這麽多年怎麽就一點沒改,還是那麽衝動任性。”
  孩子氣得讓人既想笑,又心疼,“一根汗毛也不會動你,下來。”
  她呼口氣,跳落在床,然後回到地麵,想了想,已自搖頭失笑,“我也不知今天怎麽了。”
  完全不是平時的她,不管是行為還是心態,全都脫離了平日的軌道。
  他走過來,“你明明知道的。”她別過臉,避開他奪人心魄的凝視,內心有些迷惑,不知道是否在多年以後,當心底的防線不知不覺中放下,這樣的她——從前那個少年的她,是否隻會呈現在他麵前?下一瞬感到他手臂施諸她腰的力道,強得不似隻擁著她那麽簡單,她微驚看他,“你答應過——”
  他封住她的唇,扯開浴巾將她壓倒在床,極輕柔道,“我怎麽舍得打你,寶貝,我不過是想好好寵寵你而已。”
  “溫暖,溫暖。”有人歎息著叫,“醒一醒。”
  她迷蒙地張開眼,看到一個人站在床前,驚愕地揉了揉眼睛後她在刹那間淚流滿麵,飛撲進他懷裏。
  “爸!老爸!你終於回來了!我好想你!”
  “傻孩子。”溫和慈愛地笑了。
  她狂哭不已,“對不起,對不起!老爸你原諒我,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爸爸沒有怪你。”溫和心疼地摸摸她的頭,“別哭,乖孩子,別哭。”
  她的眼淚如潰堤之洪,“老爸,我求求你!再也不走了好嗎?老爸……老爸,老爸!不要走……”
  “噓……乖,別哭,別哭,怎麽了?你怎麽了?”
  溫暖艱難地睜開淚眼,黑暗中不知身在何方,隻覺心口痛得難以抵擋,掙開身邊那人緊抱的臂彎,她支著床板斜靠起身,張開嘴不住喘息,“好痛,我好痛……”
  橘黃的床頭燈即時被擰出柔和亮光,占南弦緊張地抱過她,“為什麽揪著心口?你怎麽了?不舒服嗎?”她搖頭再搖頭,眼淚在臉上縱橫,手掌連連揉著心髒位置。
  他有些無措,隻得覆上她的手,順時針規律地幫她按摩著胸口。
  大約過了四五分鍾,她才逐漸平複下來。
  “做噩夢了?”他問。
  她淚痕未幹的臉容慘淡不已,“你知道嗎?有時候我完全不想醒來。”
  他變得異常沉默,良久不出聲。
  汪洋一樣的淚眼無邊地望進他暗寂的雙眸,她哽咽,“對不起,我不知道還會連累到占爸爸……南弦,真的對不起,對不起,我不知道會這樣……我以為,我以為單純隻是我們兩個人之間的事……”
  原本那一切都不該發生,就隻因她年少的固執任性,最終釀成無可挽回的大錯,她此生也成了負罪的人,墮進肉身愉悅裏不過為求一份慰籍,她哪有什麽資格和他談愛情。
  他垂下眼睫,吻了吻她散落在枕的發端,“和你無關,那是一場意外。”熄燈將她拉進胸膛內,“我真不該一時心軟放過你……天亮之前,你別想再有時間入夢。”喃喃細聲裏泄露出異樣無解的情緒,似寒冰肅索,又似疲憊焦慮,仿佛有什麽心事在他胸口裏矛盾地交織壓迫,令他煩倦而遷怒為需索,他瘋狂得幾乎把她整個揉碎了,一反斯條慢理的節奏,強烈得完全不顧她的哀求,凶猛持久的激撞近乎施虐。
  疼痛和極致歡娛刷過她的全身,竄進每一寸神經末稍引爆了敏感到發狂的顫栗,意識淩亂中不知道他反複持續了多久,也不記得自己被拋上雲端死去了幾次,這種經驗對她而言極為震撼,心神體膚俱被他深深烙印。
  直到窗簾透進一線暗弱曙光,他再度痙攣迸發,才在喘息中宣告淋漓盡致,待他放手後虛軟無力全身酸痛的她在三秒內昏睡過去。
   睡境恒久,如同死亡一樣平靜。
  一千年以後,有人在她耳際模糊地唱。
  我站在布列瑟儂的星空下,而星星,也在天的另一邊照著布列勒。
  請你溫柔地放手,因我必須遠走。
  雖然,火車將帶走我的人,但我的心,卻不會片刻相離。
  哦,我的心不會片刻相離。
  看著身邊白雲浮掠,日落月升。
  我將星辰拋在身後,讓他們點亮你的天空。
  ……布列瑟儂,那個唱歌的人那時瘋狂地愛上了一個女孩,他們在加州的約塞米蒂國家公園歸途中相遇,邂逅一麵即已別離,之後僅靠通訊維持相思,幾個月過去,終於機會來臨,他們都去了歐洲,相約在意大利南部蒂羅爾山區的一個小鎮見麵,那就是Bressanone。
  快樂的時光總是易逝,即使他們真摯地交付了彼此的心。
  當離別在即,他流著淚水陪伴她去附近鄉村的火車站,他們都將踏上各自的歸途,回到工作和自己人生的道路。
  在短短的四十分鍾車途裏他緩緩入睡,夢中隱隱約約聽到了這樣美妙而悲傷的旋律和歌,醒來後他即刻把它記錄下來……在他的心裏,永遠會留一個地方給那個女孩,還有那些小鄉村,以及這首布列瑟儂……
  “溫暖。”有人淺笑,“醒一醒。”
  翻身縮進被單,躲開在臉頰如羽毛般騷擾的手掌,她的布列瑟儂……
  “溫柔?我叫不醒她,睡得象一頭粉紅的豬。”
  誰在笑?擾人清夢,好可惡……
  混沌中把沉重眼皮撐開一線,被歌聲帶走的魂魄仍未回來,她茫然問,“什麽事?你在和誰說話?”
  這是誰的眼眸,光波流轉,辰星若燦,一絲癡然眷戀在眼底稍縱即逝,快得讓她幾乎錯過,誰,誰令她熟悉到了如此毫無防備,乍然入目的臉容讓複蘇的心田喜悅如斯。
  “溫柔找你。”他說。
  她合上眼,努力晃了晃腦袋後再睜開,陽光從窗台打進來,斜灑在半邊床沿,一切在記憶中慢慢歸位——
  “你接我的電話?!”
  天啊,好想大聲尖叫!完了,完了,被捉奸在床了,“姐?”她怯然叫喚。
  “溫——暖!”另一端恨不能殺了她的噴火龍暴戾尖叫前所未聞,她嚇得把電話拿遠一點,結果被占南弦順手取去。
  “什麽事?”他問,在登堂入室之後天經地義地擅作主張。
  直到這一刻她才後知後覺,她與他是身無寸縷且毫無遮掩地偎坐在一起,當這個意識竄進腦袋她幾乎是連滾帶爬地翻下床,揀起淩亂一地的衣服飛快穿上,奔出去衝到浴間捧起冷水連連潑臉。
  終於完全清醒。
  洗漱後占南弦走了進來,她還沒來得及轉身已被他從背後一把抱入懷內,他們看向鏡中對方的眼睛,不約而同微微笑了。
  他輕吻她唇邊。
  心頭一掠而過,她用嘴形無聲地說出四個字。
  “什麽?”他問。
  她輕聲道,“溫暖的弦。”他埋首在她發間,滿含笑意。
  她倚在他懷裏微笑,那枚他特意為她而刻的田黃石印章,溫暖的弦,從他送給她後,她的每一幅畫都印下了這四字篆文。
  從前曾有太多太多美好得令人心酸的往事。
  “溫柔找我有事?”她側身幫他調淋浴的水溫。
  他鬆開她,走進蓮蓬底下,“一會和你說。”
  她出去帶上浴室門,時鍾已指在正午,撥了個電話回公司向丁小岱交代工作,再熱了杯牛奶放在餐桌上,然後走進廚房去準備午餐。
  用膳時占南弦看著她,眼神極深,“寶貝。”
  “恩?”
  “溫柔叫你今天別出門。”
  “為什麽?”
  “因為你上了今早的各大報頭條。”
  她大愕,“怎麽可能?”作為朱臨路最舊最沒炒作價值的陪襯花邊,她已經很久不再見於娛樂版,怎麽會忽然上了報紙頭條?占南弦抬起頭來,那一刹她敏感地覺得他臉上的淺笑隱隱地不同尋常,心底不由警信一閃,她狐疑地走過去打開手提電腦,鍵入娛樂報網址,幾秒鍾後赫然看到屏幕上以行雷閃電的方式打出兩行猩紅大字。
  “薄一心赴國外取景至今未歸,占南弦攜秘書看球公開接吻。”她傻在當場。
  往下一頁頁圖文並貌聲色俱全,先是多張他們在球館裏喁喁細語傾身相吻的照片,旁邊附有極其煽情的文字,緊接著她和朱臨路的舊聞也被翻了出來,就連本城十大名媛之一她的姐姐溫柔也不能幸免被波及在內,她自己都不知道什麽時候曾和溫柔有過那樣妖嬈的合照。
  旁邊有一條醒目的鏈接,標題是“三年緣分走到盡頭”,她點擊打開。
  入目便是“就溫暖和占南弦在網球館內公開接吻一事,今晨朱臨路在接受記者采訪時大方承認,早在半個月前已和溫暖和平分手,但就強調分手原因與占南弦無關……”她緊緊掩嘴。
  相關鏈接裏還有一條如是說,“當記者電話連線遠在瑞士的薄一心時,她的經紀人說她目前對此事一無所知,所以暫時無可奉告。”整個版麵,滿滿全是與此事相關或沾邊的圖文,仿佛一夜之間全城已為之沸騰,隻她這個當事人一直待在自己寧靜的小空間裏,懵然不知外麵早天翻地覆。
  她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娛樂台裏主持人正在播報:“我們追蹤欄目的記者目前還聯絡不到占南弦,不知道一向低調的他對此事會作何解釋,不過有知情人說,昨天晚上看到他進了森林路十號溫暖所居住的雅築園,據我們現場的同事估計,目前雅築園外大約守著四五十位各大電視台和新聞媒體的記者。”
  溫暖把臉埋在雙手掌心,完全不明白怎麽會突然變成這樣。
  占南弦拍拍她的肩,“很快就會過去。
  一會高訪過來,我讓他送你去溫柔那先住幾天。”
  她避開他的手,不,不不,有些什麽地方不對,讓她好好想一想。
  片刻後她抬起頭,盯著他,慢聲道,“你看了我的辭職信?”他笑容微斂,“那麽顯眼的白信封,想看不見也難。”
  她點點頭,象是似有所悟,“你叫我和臨路分手,我卻和你談辭職。”
  所以,事情應該是這樣:就算昨天晚上朱臨路沒那麽巧過來,等到今晨報紙一出,他也必然不得不公開宣布和她之間早已結束,否則就等同於是默認一頂綠帽當頭戴下,然而即便如此,他的社會名位和男性尊嚴也已無可避免地受損。
  “你不覺得你這巴掌把人煽得也太狠了一點?”她問,就算她的辭職惹惱了他,也是她與他之間的事,為什麽要把朱臨路扯進來呢?他唇角半勾,“你現在是質問我?”
  “我隻想知道事實。”
  “哦?還要求證什麽?你心裏不是已經認定了我是故意的?”
  “如果你不是,那就告訴我——”
  “我當然是。”他直接打斷她,眸中冷星淡寒,隔陌如疏,“你拖著遲遲不肯和他分手,我當然隻有親自動手——就是你心裏所想的那樣,又如何?”
  她啞口無言。
  無法明辨自己是誤會了他還是確然說中了事實,他存心不願解釋,不想讓她感知他內心深處一些微乎其微卻真實存在的東西。
  僵持中門鈴響。
  她起身,“你走吧,我哪都不去。” 他一把扣住她手臂拖向門口。
  他打開大門,當著高訪的麵對她淡聲道,“我給你兩個選擇,一是跟他走,二是跟我下去見記者。”
  心頭如尖刺紮出血珠一樣的疑問,她聽見自己荒涼地說出了口,“能不能告訴我,昨晚對你而言是什麽?”
  是兩情相悅水到渠成,還是未婚妻不在空虛寂寞?抑或為了完成這縝密計劃最後的壓軸重戲,個中順便而已?“你問我?”
  他不怒反笑,淺淡笑痕在浮至冰色冷眸前蕩然無存,“我沒有答案給你,不過我可以放你一個禮拜假,下周你不用上班,有足夠的時間去想清楚這麽高深的問題。”
  言下之意,在未來七日內,他完全不想看到她。
  她一聲不響隨高訪離去。
  
  第十三章 決絕,自私
  十多名保全人員嚴陣以待,幾乎是一字排開,把許多拿著各種設備的記者擋在雅築園的入口之外,當見到一輛窗玻璃貼著防光膜的普通車子從裏麵駛出,車牌和司機都很陌生,記者們以為是園裏的住戶,皆不在意。
  駛遠後坐在後座的高訪再忍不住笑,拍拍蹲藏在他腳邊的溫暖。
  很快去到溫柔家中。
  本來怒容滿麵的溫柔一看她臉色慘敗,整個人萎靡得連話都不想說,模樣顯得十分落魄可憐,不禁心頭一軟,什麽都不再說了,長歎一聲之後便去泡茶。
  連日來溫暖足不出戶。
  然而無論她想盡任何辦法,幾乎把電話打爆,也始終聯絡不到朱臨路。
  最後溫柔終於受不了,“你能不能不要這麽固執?如果他想見你自然會找你,如果他根本不想見你,你找他又有什麽用?”
  又過兩日,她決定出門,對溫柔道,“把你的車子借我。”
  溫柔朝她翻了翻白眼,“小姐,我隻怕你一出去就會被人扔得滿身雞蛋。”
  她自行取走車鑰匙,“該來的始終會來,隨他們去吧。”自從占南弦在露麵那日懶無表情地贈送眾家記者和薄一心同樣的一句“無可奉告”後,拜他所賜,情勢已愈演愈烈。
  薄一心的玉女形象多年來始終不食人間煙火,擁有何止千萬影迷,從各大報紙的讀者來信到各大網壇的留言,溫暖無一不被斥為朝秦暮楚朝三暮四水性楊花人盡可夫,讓人驚歎的形容詞層出不窮應有盡有。
  總結成一句話,她是破壞他人感情的狐狸精,應該被千刀萬剮後再扔到油鍋裏煮上一萬年,每日裏看得溫柔捧腹大笑,需知她這個妹妹的人生從未試過如此精彩紛呈。
  溫暖離開時很順利。
  去到朱臨路所居住的大廈,門口守衛認識她,很快就放行,當她剛剛把車子駛進去,自後視鏡裏看到不知從哪裏撲出來十幾道抓著相機的人影,幸而他們被及時上前的保全人員攔下,才不至衝過來趴上她的車尾。
  按了半小時對講門鈴始終沒人應答,她終於肯定朱臨路是真的不在家。
  她坐在門口等。
  從下午到天黑到晚上,他始終沒有回來,半夜十二點後她從大廈西麵的側門出去,叫了計程車離開。
  翌日溫柔讓秘書去把車子取回,下班回家時把一遝報紙扔在茶幾上,“這些人也真能寫。”
  溫暖瞥眼看去,隻見頭條標題寫著:“溫暖風頭火勢下出門,去會前男友一夜不歸。”
  溫柔氣忿不已,“很明顯是薄一心的公司在趁機炒作,把這件事哄抬起來遲遲不讓平息,踩著你這個壞女人上去會襯托得她更熱更紅,什麽玩意!故作神秘地還不回來,先把場景搭好布好吊足觀眾胃口,屆時一露麵當然搶盡眼球。”然後再故作姿態楚楚可憐地大度寬容一番,把看客的熱度煽到頂端,如此一來薄玉女原定在下月上市的影片極可能造成萬人空巷,想不刷出票房新高都很難。
  不論溫柔說什麽溫暖都隻是笑笑,那微微的笑容仿佛對這些事根本無動於衷,此時此刻她隻有一個心念,就是無論如何也要找到朱臨路。
  傍晚時她取過溫柔另一輛車子的鑰匙,再度出去。
  一連三天,溫暖想方設法避開記者的捉捕進到朱臨路所住的大廈守株待兔,由此她的“癡心苦候”也被報紙寫了整整三天,謠言漫天亂飛,公眾的興致全都轉移到了關注她和朱臨路的後續走向上來。
  一時間她風頭勁爆,多家公司和溫柔聯絡,想請她說服不但外形不比薄一心差、在氣質上更獨樹一幟的溫暖進演藝圈。
  溫柔心情大悅,“笑死我了,不過幾天而已,薄玉女在報章上占的版麵就被你這個狐狸精取代了,他們大概怎麽也想不到,機關算盡最後卻捧紅了你,回頭我得擺幾桌參鮑翅好好謝謝他們。”
  終於薄一心的公司宣布,她將乘翌日中午的航班歸來。
  這消息自然又掀起一波騷動。
  溫柔冷嘲,“還真不出我所料,真沒新意。”溫暖不聲不響地看著自己的電話,她的號碼隻得為數不多的幾個人知道,溫柔,朱臨路,高訪,丁小岱和占南弦……隻第一天時丁小岱打來亂叫亂吼了一番,除此以外再也沒有響過。
  溫柔看她一眼,不再出聲。
  第二天中午,溫柔死拉著她看電視直播。
  “玉女掌門粉墨登場的好戲,你這個當事人怎麽可以錯過?”電視裏隻見機場出口處已擠滿黑壓壓的人群,不僅有大批記者,還有捧著鮮花拿著禮物來支持薄一心的許多歌影迷。
  溫暖斜躺在沙發上,慢慢品著茶。
  終於,在助手和大批隨行人員的擁護下,那張她並不陌生的容顏微笑著以絕代風姿在鏡頭前出現,五官和身材俱精美得無可挑剔傾國傾城,現場鎂光燈閃爍如淋。
  無數麥克風遞到薄一心麵前。
  “薄小姐,請問你對占南弦和溫暖一事有什麽看法?”她嫵媚地側了側頭,剛想說什麽卻忽然閉嘴,臉上漾出動人的柔情和歡喜,現場所有記者紛紛隨著她的視線回頭,一道玉樹臨風的背影瞬即進入電視觀眾的眼裏。
  占南弦在走上前的那短短幾步裏含笑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薄一心,他什麽也沒說,在一幹記者和人群的包圍中俯唇吻上她的臉,歌影迷們連續尖叫,鏡頭裏歡呼聲和鼓掌聲泛成令人無比興奮的浪潮。
  溫柔從地毯上跳起來時撞倒了溫暖手中定格在半空的茶杯,被茶水潑了一身的溫暖無動於衷,隻靜靜看著電視屏幕裏濃情蜜意擁抱的兩人,此刻任誰也無法否認,這對金童玉女的而且確是深深相愛。
  壞男人逢場作戲在外一夜春宵後浪子回頭對女主角從此忠貞不渝,在愛情故事裏再沒有比這更讓人感動得一塌糊塗的經典情節,於是才紅了不過三日的她即刻被打回想破壞他人感情最終還是沒有得逞的賤人原形。
  “也許是薄一心的公司請他配合做這一出戲。”溫柔說。
  溫暖看著她笑,這實在是個很爛的安慰人的籍口,她還真的不知本城誰有那麽大麵子可以請得動占南弦做事。
  隻除非,是他自己願意。
  在他的未婚妻踩著她踏上更高的星途時,他不但連一個電話都沒有給她,還毫不猶豫地站出來表示與未婚妻同進退,那等於是他也抬隻腳踩了上來,仿佛不知被踩在腳下的人是她,又或者是知道的,不過他全不在意,在她承受著他們兩人沉重的踐踏時,他用實際行動把滿懷歡欣的未婚妻捧到了至高無上的位置。
  那一刻她想,不知道朱臨路會怎麽樣嘲笑她。
  “我出去一下。”她第四次去找臨路,這次連掩飾都不用,大廈外已空無一人,那些記者全都聚集在了機場裏。
  在一樓摁下電子對講鈴,長嘟空響良久,依然無人應答,她不再上樓,坐在開滿薔薇的花圃邊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扯著圃內稀疏的雜草,不知過了多久。
  “你坐在這幹嗎?!”有人訝聲叫道。
  她抬起頭,朱臨路熟悉的臉龐風塵仆仆地懸在頭頂上方。
  那一瞬間她淚盈於睫,他忽地抓過她的手,“手指出血了!”
  “對不起,臨路。”
  他習慣性地搔搔她的頭發,裂嘴一笑,“真是個傻瓜,不許哭!”
  大大的手臂張開,把她緊緊抱在懷裏,憐惜不已,“你看你,當年是這樣,現在還是這樣,沒有我你怎麽活下去?”
  她喃喃道,“上天讓我認識他,是不是真的隻是為了要我成全他和薄一心?”
  那她自己呢?誰又來成全她?眼淚不知不覺流了下來。
  在臉孔埋入他胸膛的側首之間,她看到一個手裏拿著相機的清秀女孩站在不遠處靜靜看著他們,她驚然抬頭,那女孩子的背影已迅速消失在拐角。
  “你來多久了?”朱臨路問。
  “一輩子那麽久。”
  “我去了澳門。”
  那些記者煩得要死,期間他索性把手機都關了,“上去聽聽,我給你帶回一張CD。”進入他的屋子她第一件事就是開了他的珍藏紅酒,然後倒在沙發上聽他帶回來的碟,那不是一首新歌,但的確,是她所喜歡的優美旋律的類型。
  不,我不願意結束,我還沒有結束,無止盡的旅途。
  看著我沒停下的腳步,已經忘了身在何處。
  誰能改變人生的長度,誰知道永恒有多麽恐怖。
  誰了解生存往往比命運還殘酷,隻是沒有人願意認輸。
  我們都在不斷趕路忘記了出路,在失望中追求偶爾的滿足。
  我們都在夢中解脫清醒的苦,流浪在燈火闌珊處。
  去不到終點回到原點,相守那走不完的路。
  既然沒終點回到原點,我想我們都不……不在乎。
  直到此刻她才明白,原來朱臨路一直都是正確的,他知道她會踢到鐵板會粉身碎骨,正如他知道她喜歡什麽樣的歌,在他幫她包紮手指時,她把頭靠在他肩膀上,“我們結婚吧。”
  他大笑,“除非你求我。”
  “我求你,臨路,我們結婚吧。”她認真道。
  “現在知道我好了?”他一巴掌拍在她頭上,眼內全是戲謔笑意,“你這個蠢女,來,跪在這求我三天三夜。”
  她被他逗笑,“我是不是真的很蠢?”
  “絕對。”
  “臨路,我一直想不明白,我到底做錯了什麽?”為什麽事情會變得如此糟糕?為什麽占南弦會那樣對她?所有美好在一夜之間碎成泡影,混亂到連記憶都變得失真。
  朱臨路大驚失色,“你到現在還不明白你錯在哪裏?”
  她搖頭。
  他一臉含血的悲壯,“女人,你最大的錯就是——居然沒有愛上風流倜儻舉世無雙的我!”
  她笑得流出了眼淚,一串串如斷線珍珠,透明無比地滴在血紅的酒裏,止也止不住。
  這夜她喝到酩酊大醉。
  當幾乎所有報章雜誌都以占南弦和薄一心在機場擁吻的照片為頭條時,惟獨一家大唱反調,辟了整整兩版對溫暖和朱臨路作獨家報道。
  報紙上每一張照片都非常清晰,依著暗紅而開大朵大朵薔薇花等待的她,臉上的哀傷幽愁真摯動人,爾後朱臨路出現,她仰首狂喜的眉睫上掛著一滴晶瑩淚珠,而她滲血的指尖,在緊緊環抱他時染紅了他背後的襯衣。
  溫柔合不攏嘴,“天啊,全世界都會以為你深愛他。”就連溫暖自己看罷也忍不住想,一定得打電話告訴朱臨路,她已經為他流淚了。
  文章寫得很含蓄,記者以自己親眼所見覺得深深感動,刻意為溫暖平反,強調現代女子在婚前誰沒有交過幾位異性?比較和選擇根本無可厚非,溫暖的行為沒什麽可被指責的。
  最後一段十分辛辣刻薄,嘲諷說占南弦當初在溫暖家過了一夜似乎也沒有得到她的心,反而她往朱臨路處等了幾日幾夜把他等到後通宵不走,含沙射影地隱指占南弦在某些能力上可能遜於朱臨路。
  溫柔笑得在沙發上打滾。
  仿佛擾攘了百年之久,當新的熱點把人們的注意力吸引過去後,這件事總算告一段落,隻溫暖被野草割傷的手指反常地沒有全好,那個微小傷口似無法自行愈合,始終不能複原。
  當溫柔問她還回不回淺宇上班時,她很肯定地搖了搖頭。
  然而她才搬回家第二日,高訪已出現在她的家門口。
  那一刻她覺得自己仿似是古代帝王的妃嬪,萬歲爺一個不高興她就被打入冷宮,不知什麽時候皇上忽然想起此人,於是一道旨下,她又得誠惶誠恐地提頭麵聖。
  考慮過後,她還是隨高訪回了淺宇。
  上到六十六樓她看見自己的位置已經換了人,丁小岱不知去了哪裏,張端妍坐在原來她的椅子裏禮貌地和她打招呼,辦公桌上所有擺設都已撤換一新,一點她曾在這裏工作過的痕跡都不留。
  她幾乎微笑,還以為高訪接她回來是因為占南弦認為遊戲還沒結束,所以不準她卸下戲服離場,而今看來竟連這一點點都是自作多情。
  走到總裁室前,她舉手敲門。
  “進來。”當聽到那抹熟悉了幾十年卻又因最近分離太久而變得有點陌生的淺淡嗓音,她握在門把上的手竟控製不住微微顫抖,在原地站了半響,直到情緒穩住,她才推門進去。
  占南弦依然是頭也不抬,工作時永恒認真專注,修長手指在極薄的鉑金筆記本上擊鍵如飛。
  “找我有事?”她淡聲問。
  “秘書部經理劉丹然懷孕請假長休,她推薦由你來接任,遲碧卡評估後認為可行,例循公事我得問問你的意思。”這段對話並不在預料當中,她怔了怔,反應過來後輕聲道,“我打算回英國繼續讀書。”
  “申請到學位了?”他的嗓音十分穩和。
  “差不多。”他終於停下工作,十指交握,視線依然凝定在電腦屏幕上,半垂的濃密長睫遮去了眸色,線條分明的側麵慣常地勾起一抹唇弧,“上次一走就是七年,這一次呢?你又打算離開我多久?”
  有一瞬間她以為自己聽錯,他的話聲中怎麽可能會帶著淡淡的痛楚,還有一絲隱隱約約的薄恨,她不作聲,隻覺無法適應他的變幻莫測,完全不知道他的心在想什麽。
  他側過頭來,她幾乎在那雙淡冷眸中看見近似虛無的思念,但下一刹他的說話馬上讓她清楚,一切和從前一樣,不過全是她自以為是的錯覺。
  “朱臨路比我還行?”他問,淺勾的唇角似極端懷疑,“恩?”一顆心刹時酸到無以複加,她不知道有沒有人和他說過,他大概是這個世界上最懂得如何打擊別人的人。
  “你到底想怎麽樣?”她問。
  “你呢?你又想怎麽樣?再跑一次?可是寶貝,英國還不夠遠,我隨時可以半夜探訪你的床,你如果真的想眼不見為淨,我建議你還是另尋好點的地方。”
  她用手按著胸口,深深呼吸,不,她回來這裏不是為了和他吵架,“南弦,讓我這麽說,你想我怎麽樣?”
  到底要她怎麽做,他才肯放過她呢?他冷星冽亮的眼瞳內仿佛閃過一抹怒恨和悲哀,忽地站起,手一揮桌上文件全數落地,薄唇中吐出的說話卻異樣輕柔,“我想你躺上去,然後告訴我誰比較行。”
  她無助地立在原地,完全不知道什麽地方激怒了他,幾乎落淚,“我知道是我對不起你,如果一切可以重頭來過……”
  “重頭來過?”他似輕笑,卻帶著一絲她從未見過的蒼涼,“即使一切重來又怎麽樣?我現在就可以肯定,你的選擇會和當初一模一樣。”
  “你到底想說什麽?”
  他轉過身看向玻幕之外,嗓線極其輕涼,“你不愛我。”
  她看著他的背影,裂了裂嘴角,“當然,普天之下都知道我愛的人是臨路。”
  任怎麽強忍最後也還是忍不住眼淚奪眶而出。
  覺得事情異常可笑,同時心口痛到幾乎枯竭,不久之前他才對她做過什麽?這麽快就忘了?還是他覺得可以隨意傷害她而無所謂?怎麽可以這麽快就大言不慚地來和她談愛與不愛?
  他一動也不動,良久,似疲憊不堪的聲音從空氣中傳來,“告訴我你怎麽做到的,不管是當年還是現在,教教我,你怎麽做得到自始至終隻想到你自己?”那一刻她真的很想很想笑,可是她不能,因為隻要牽動一絲臉皮眼淚就會繼續湧出來,這天大的誤會到底是怎麽產生的?無名指上的細疤仍因心傷牽動而無法痊愈,而他此刻公然指責她自私。
  三年初戀,七年離別,回來後整一年看著他和別人出雙入對而隻能苦苦思念,花了兩年時間努力才來到他的身邊,他占據了她人生整整一半的歲月,卻原來在他眼中,她愛的隻是自己。
  還是就這樣吧。
  已無話可說。
  她走上前,把手心已緊攥出血色紅痕的印章輕輕放在桌麵,然後轉身。
  聽到了她的腳步聲,聽到了關門聲,然後一切歸於寂止。
  麵向幕牆而站的他依然一動不動,闊大的辦公室裏靜得嚇人,仿佛有些什麽東西在門扇合上發出輕微的一聲喀嚓時被帶了出去,使原本流動的空氣被抽離了生機,寂定得就象已經在無聲無息中死去。
  足足過了一個輪回那麽久,他才回過身來,眸光定在桌麵那枚兩指寬的田黃色印章上,慢慢地變成無法置信,那是他對她的承諾,是當年他拿著刻刀,在玉石上親手一橫一豎刻下。
  溫暖的弦,這四個字,代表著他給她最真摯的心。
  她竟然……還給了他?她——還給了他?!胸腔內堵得幾乎無法呼吸,撐在桌麵的雙手因用力過甚而使修剪整齊的指甲邊緣泛白成紫,終究,對她還是心太軟,咬緊了薄唇,他臉上出現一種恨亟滅世的冰淩之色。
  有些事,或許已經結束,而另一些,卻仍遠遠未到時候。
  這日益眾的潘維安出現在淺宇六十六樓,高訪和管惕早已上來,與占南弦一行四人在會議裏落座。
  高訪道,“潘總,客氣話我不多說,讓我們開門見山,關於上次被令弟和朱令鴻搶去的案子。”當初占南弦曾私下找潘維安談過,應允可以有條件地把這樁案子重新拿回給他,“現在我們已經有辦法了。”潘維安有些狐疑,“你們約我來就是想談這個?”
  管惕把手中的資料一份份交給他,“這是我們當初給貴公司做的方案,這一份是貴公司和代中最後簽定的合同,還有這份,是我們不久前買下美國ODS公司的協議。”潘維安接過這三份文件,仔細察看。
  高訪道,“因為在客戶關係管理和數據挖掘這方麵,我們公司的技術領先全球,所以當初我們給貴公司所做的方案裏,其中有一個重要的商業智能模塊是我們自己的研發產品。”
  “但是你看代中的合同。”管惕接著道,“由於商業智能恰恰是他們公司最薄弱的環節,所以在整個方案中,他們把這個功能模塊改為向美國知名的ODS公司購買。”潘維安皺了皺眉,“而你們則把ODS公司買了下來……”他恍然大悟,臉上盡顯欽敬之色,“占總果然是占總。”占南弦微彎唇沿。
  淺宇當初的方案的而且確做得非常出色,如果它有紕漏,即使潘維寧和朱令鴻看不出來,他們手下的技術人員也會發現,所以潘維寧在洛岩道的別墅裏拿到的是一份完美的方案書。
  僅僅隻是,這個方案裏關於商業智能的一部分,淺宇可以應用自己開發的產品,但以代中的條件卻無法做到,由此他們必須得向軟件提供商購買。
  而國際上在商業智能方麵做得出色的公司屈指可數,除了淺宇首選就是ODS,他在知道ODS和朱令鴻磋商之初,就已經以極豐厚的條件和ODS秘密談妥了並購。
  在代中為了益眾的案子而與各大商業智能軟件商逐一詢談的時候,他暗中指示ODS的總經理親臨本城,以極優惠的價格和完善的售後服務承諾,欲擒故縱地去和朱令鴻麵談。
  ODS不僅是國際上首屈一指的大公司,而且可以開出比最惠價還更有誘惑力的條件,所有明細都會白字黑紙列得一清二楚,朱令鴻自然滿心歡喜,還以為是自己把價格殺到對方無還手之力,根本沒想到背後另有乾坤。
   “目前的情況是,隻要我們寧願賠付違約金也不把產品出售給代中,那麽代中的方案就無法實施。”管惕道。
  潘維安點頭,“不錯,屆時代中一定會來找我們益眾協商,希望我們公司可以同意他們更換軟件品牌和提供商,而隻要我們堅決不允,就必然造成他們的違約。
  占總這一招釜底抽薪果然是高之又高!”高訪笑,“如此一來,這樁案子豈不是理直氣壯地重新落回潘總手裏?之前令弟費盡心機搶走它,到頭來卻搞得身陷囹圄無計可施,還得你出來救場,潘總可說是大獲全勝了。”
  潘維安哈哈大笑,“高經理,客氣話不用多說,我們都爽快點,淺宇的條件是什麽?”
  “既然潘總問到,我也就直言,第一是我們繼續之前的合作計劃,雙方一起把這個案子完成。”
  “這是當然,這樁生意舍淺宇其誰?”
  “第二,以我方在合同裏拉高價格的方式,把代中賠給貴司的違約金做進去,全部轉給淺宇,以此來彌補ODS需要付給代中的賠償。”
  “高經理,容我說幾句,ODS畢竟隻是賣一個模塊給代中,就算不賣,所賠違約金最多也就上百萬,但代中和我們是幾億的生意,要是他們違約,少說也得賠給我們三四千萬,淺宇把這筆錢全要了不太合理吧?”占南弦淡笑,“潘總,我們賠給代中的錢確實很少,如果單純隻是這麽點錢,以潘總你和我的交情,我送給你都還不算個人情是不是?隻不過潘總你可想到,為了你我們賠進去的可是整個ODS公司的聲譽,光這一點,已經值多少億?”更別說淺宇買下ODS所搭進去的投資。
  高訪接著笑道,“坦白說益眾這個案子我們接不接無所謂,其實正如占總所言,我們接了反而是害大於利,隻不過因為上次事情出在我們公司,在商講的是誠信二字,我一直想找機會給潘總一個交代,所以好不容易才說服占總同意了這個計劃,如果潘總覺得我們條件苛刻,不接受也沒關係。”
  潘維安沉吟了一下。
  生意場上誰真比誰善良?他不是不懂占南弦和高訪這段威逼利誘的雙簧,依他看來,即使沒有代中和益眾這件事,占南弦本身也早就想收購ODS,隻不過是碰巧兩件事同期執行,所以他順帶著打擊代中一把,反正不費吹灰之力。
  淺宇要把代中給益眾的賠款全部吞掉,這無疑是獅子大開口,可他們就是看準了,他潘維安隻有這個唯一的機會可以重整旗鼓再奪江山,而且他自己也很清楚,不和淺宇聯手他根本不可能翻身。
  把心一橫,他道,“行,我答應,既然占總這麽看得起潘某,不惜為潘某折損一家公司,我就當是報答占總這個人情。”占南弦微微一笑,“那我先謝謝潘總,此外還有一個小小的問題,潘總先聽聽看能不能幫忙。”
  “請講。”
  “如果我跟潘總說,把潘維寧趕出潘家,不知潘總意下如何?”這話聽進潘維安耳中著實一驚,他微有戒備,“占總的意思是——”
  “請潘總及令尊,想辦法和令弟斷絕關係。”潘維安眼內的戒備之色緩和下來,“實不相瞞,我早有這個想法,隻是一直沒有合適的機會。”
  “這次不就是?”潘維安略為躊躇,“光憑這個案子的失敗,可能還不夠。”
  “放心,會有人幫你推波助瀾。”
  “誰?”占南弦唇角微翹,“我的對手。”
  從淺宇回來後溫暖一直把自己關在家裏。
  不經意從某個角落翻出一盒五千塊的拚圖,她盤腿坐在地上,廢寢忘食地拚了起來,任窗外日出日落她渾忘時光,幾天後終於拚到隻剩下中央部分,即使腰酸背痛也仍專心致誌地一格格接壤。
  就在她以為快要拚好時,才發現獨獨不見了最重要的一塊,翻箱倒櫃找遍整個房子依然毫無蹤影,布滿裂痕的拚圖上留下一個小小黑洞,如同無法填補的創傷。
  仿佛沒過多久,又仿佛已不知是何年何月,朱臨路一通電話過來把她約去私人會所,自從辭去代中總經理一職後他一直在本市、澳門及拉斯維加斯三地之間飛來飛去,她比從前更難找到他,每回都隻能等他出現。
  見到她時朱臨路大吃一驚,“暖暖你生病了?!”她摸摸自己已瘦削下去的臉,不用照鏡子也知道形容憔悴,對他笑了笑,“是啊,相思病,想你想的神魂俱毀。”他又好氣又好笑,“還懂得開玩笑,看樣子還不算太糟糕。”
  “臨路。”她忍不住問出心裏已經憋了很久的問題,“你對南弦的計劃就是一步步利用他來搞垮代中?”
  “我是利用他沒錯,不過重點是他也得願意被我利用,你以為他不知道我的意圖?吃下代中對淺宇有百利而無一害,所以他才樂得沿著我放的長線上鉤。”她微微懊惱,“你和他兩人倒是心知肚明,卻獨獨瞞著我,為什麽你不事先告訴我一聲?”害她一而再地枉作小人。
  朱臨路笑,“要是先告訴了你,我又怎麽知道你對我如何?”她幾乎想拿筷子摔他,“現在你滿意了?!”
  “滿意,非常滿意,哈哈哈。”朱臨路笑容滿麵地躲過她搓成團砸來的餐巾,“我就知道,這個世界上你唯一隻愛我,是不是?”精瞳笑得半眯起來,不經意間掠向不遠處她背對著的門口。
  溫暖惱得霍然起立。
  朱臨路慌忙舉起雙手作投降狀,“女友大人,我錯了!我該死!我對不起你,再給我一次機會嘛……”他可憐兮兮地拉長尾調。
  她忍不住被他惹出笑意,白他一眼,終於還是坐了下來。
  他附和著笑眯起了狹長雙眼,她背對著看不見門口的剛才,有兩道身影正從那裏經過,在他刻意挑釁地說出某句原本隻屬於她與某人的誓言時,毫無意外地收到了某人瞥來的兩道淡冷眸光。
  似乎每次他約溫暖,這某人都會出現,他不相信會那麽巧,他尤其不相信的是,這一次竟然還巧到就連某人也俊容清減,那一眼瞥去是前所未見意興闌珊薄為消沉的樣子。
  眼風掠向對座的溫暖,他不在的這些日子裏,發生了什麽?她並沒有察覺他的異樣,隻是問道,“現在你也離開代中了,和——南弦之間是不是沒事了?”
  他毫不猶豫地撇嘴,“沒事?我告訴你,我和他之間還早著呢!”她怔住,“為什麽?”一隻大掌橫過桌麵拍落在她頭頂,“你還敢問我為什麽?!問問你自己啊!是誰給我戴了那麽大一頂綠帽子?如果不是念在你癡心悔改在家我樓下等了三天三夜,你看我還管不管你!”一想起某天晚上某人那種傲慢得意的笑容他就火冒三丈!沒事?想得美!溫暖尷尬地垂首,不敢再多說什麽。
  講到底多少還是因她而起,如果不是不知內情的她一次次在占南弦麵前維護朱臨路,他們兩個之間原本也隻是王不見王而已,還不至搞成今天這樣水火不容的局麵。
  另一方麵她也委屈,朱臨路不滿意她在占南弦身邊工作,所以許多時候用些順水推舟的手段,還故意將她瞞在鼓裏,偏偏占南弦更是從來不會向她解釋什麽,隻冷眼看著她扮演正義使者。
  結果那兩個執子的人都心知肚明,惟獨她象個瞎卒一樣,在他們謀略交鋒的棋局裏亂衝亂撞。
  終於,忍隱多時的占南弦也火了,一出手就把朱臨路扔到被女友背叛的風尖浪口去丟人現眼。
  長廊盡頭某間幽雅的包廂裏,薄一心半臥在韓式和榻上,眸色清淺地看著對麵的占南弦,從進來他就沒說過話,隻是沉默地一小杯一小杯緩慢喝著清酒,臉容似迷離飄忽,又似凝神思遠。
  良久,他說,“一心。”
  “恩?”
  “幫我一個忙。”
  “你說。”他拿起隨意放在榻上的外套,從中取出錢包,遞向對麵。
  薄一心接過,打開,錢包裏夾著一張小照,她抽出來仔細看。
  那是一張很有曆史意義的合影,年少的他與溫暖穿著同款的白恤衫白短褲和白球鞋,一起盤腿坐在灑滿陽光的草地上,溫暖倒在他懷內,他雙手緊抱她的腰且臉貼著她的臉,兩人都笑眯了眼,純真稚氣的容顏異常快樂。
  薄一心撫了撫腹部,把照片放下,微笑道,“我先去一下洗手間。”起身出去,走到長廊盡頭,推門而入的刹那她一怔。
  正在洗手的溫暖見到她也是微愕,迅即反應過來,朝她笑了笑。
  薄一心定定看著她。
  溫暖走向門口,與她擦肩而過的那瞬,薄一心忽然道,“等一等。”她停下了腳步,側首看去。
  一雙近似寒涼的絕色晶瞳瞥來,“你真的不恨我?”
  “恨你什麽?”
  “我和維寧陷害你。”溫暖搖了搖頭,“不恨。”
  “為什麽?從前你可沒這麽大度,現在怎麽變了?要在南弦麵前扮天使了?還是離開那麽些年你腦子燒壞了,真以為自己成了救苦救難的觀世音?”溫暖麵容平靜,“一心,有句話我想和你說很久了。
  謝謝你,真的謝謝,謝謝你陪他走過最痛苦的歲月。”薄一心微窒,然後冷譏,“真好笑,你所謂的謝就是回來和我搶他?”
  “我不否認我有過那種想法,我的確想過重新和他在一起,然而我發現我錯了。”
  薄一心睨眼看她,“你也會錯?”
  “重新接觸他之後我才知道,原來一切早已經事過境遷,麵對我時他根本無法忘記以前的傷痛,始終帶著意氣,報複,和不安,這麽多年來是你讓他平靜著,而我,卻隻會令到他情緒動蕩。”
  薄一心冷嘲熱諷的神色微微放緩。
  “如果你象他和我一樣經曆過就會知道,一個人的理念世界在崩潰之後重建,那是一個非常非常黑暗艱難的過程,好不容易他憑著自己的頑強已經從以前裏走了出來,在很矛盾的時候我問自己,我真的有能力抹平曾經發生過的一切嗎?而他要重新接受我,就必須得推翻我從前給他留下的傷痛,我又真的希望他再一次經曆那種心理的顛覆和重建過程嗎?”寂靜的空氣中蕩著一抹蒼茫餘音。
  “我知道他對我也有著餘情,然而今時今日他早不是當初未入世的少年,現在他比誰都清楚怎麽做可以讓他自己過得更好,感情這個東西,對今日的你我他而言,也許都已經不是最重要的了,我又何必非要以自己的存在,去逼著他麵對那些痛苦的過往。”她望向薄一心。
  “因為有著那麽複雜的往事,他和我之間永遠會有些東西成為疼痛的焦點,我在他身邊這麽久,唯一的收獲是不得不承認自己再也不了解他,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麽,我不知道他的心在哪,我能夠親身感受到僅僅隻是,我所帶給他的更多的是矛盾和摩擦,隻有很少的快樂。”
  一絲傷感而無奈的笑痕浮在她的嘴角。
  “我不是想和你搶他,我隻是希望他幸福,我之所以會想回到他身邊,是因為我原以為自己可以讓他的將來變得幸福,如果他的幸福在於我,無論你怎麽樣哪怕是死是活我都不會再放手,然而,如果他的幸福在你,則哪怕你要求我此生再也別回來這個地方,我也可以為你們做到。”
  薄一心的神色在這短短的時間裏變了幾百次,中間想說什麽,卻始終啞口,一直等到溫暖把話全部說完之後,她靜望溫暖良久,最後眉間眼際流露出的依然還是諷意。
  “溫暖,我現在相信你的確是不再懂他,因為,你還是那麽自以為是,你給自己找了那麽多堂皇冠冕的理由,說到底你是怕再次傷害到他,還是怕傷到你自己?你確定他怕再次受到傷害嗎?你憑什麽用你一己的想法去冠在他的頭上?你清楚他真正的心意嗎?你是不是以為你所謂的放棄和犧牲很偉大?在我看來簡直可笑至極!你何必那麽虛偽地找借口為自己的自私作粉飾呢,說穿了你不就是懦弱得根本不敢再為他的未來負責嗎?!”淡淡地看過她最後一眼,薄一心開門而去。
  溫暖在原地站了許久,神色有些發呆,好半響後才走近洗手台,捧起水往臉上一潑再潑,這就是為什麽那天占南弦和她吵架?他認為她的退卻是自私、懦弱,沒有勇氣……為他的未來負責?
  
  第十四章 遺情,恨棄
  當高訪公開向財經界宣布早在幾個月前已經把ODS收為淺宇所有,並以合約條件過於苛刻不能接受為由著律師給代中發函拒絕履行之前ODS與其簽定的銷售協議時,整個業界為之震驚,代中內部更是炸開了鍋。
  正如占南弦所料,事發後朱令鴻不得不第一時間聯絡潘維寧,希望他去說服益眾董事會同意代中以同類的其他軟件來替代ODS,然而在潘維安的刻意阻撓下,朱令鴻唯一能夠救命的一招也以落空告終。
  代中還沒有時間去和淺宇打官司,就已經不得不麵對擺在眼前十萬火急的事實,他們必須得在一個月內向益眾支付巨額違約金。
  就在財經界爆出大新聞後不久,娛樂版忽然也喧聲奪人。
  溫暖是看到溫柔帶來的報紙後才知道,在別人茶餘飯後的談資繞了一圈後,好不容易才得以風平浪靜的她,又一次突如其來地回到觀眾的焦點裏成為熱門話題。
  事件的女主角還是兩個人,這兩個人同樣還是她和薄一心。
  不同的是這次她們兩人之間並無牽連,隻不過是某報登了一張十年前她和占南弦的合影,同天裏另一家卻刊出了薄一心和潘維寧的吻照,由是引起軒然大波。
  要知道未幾前占南弦才送了一頂聞名全城的綠帽給朱臨路,誰想到還沒過多久,他自己頭上也被人戴了大大的一頂,如此振奮人心的戲劇化發展,想不讓八卦愛好者們津津有味地唾沫橫飛真的很難。
  而本城曠世愛情故事之薄一心與占南弦是彼此初戀情人的經典傳說,終於被溫暖和占南弦的合照轟然推翻。
  娛記們又再發揮無比豐富的想象力和專業挖掘精神,先是占南弦為什麽忽然與她爆出緋聞得到了原來舊情複熾的正解,然後薄一心在與占南弦戀愛期間,曾遭遇潘維寧瘋狂追求的史前舊事也被翻了出來。
  原本已等同於“狐狸精”代名詞的“溫暖”,忽然便得到了全城諒解,憐憫,吹捧,讚美,代為不憤等種種言論如雨後春筍,看得溫柔目不暇接,哈哈大笑。
  “外麵都在傳,說是占南弦和薄一心外出吃飯時遺失了錢包,有人揀到後把他錢包裏的這張合影以二十萬的價格賣給了報社,真沒想到他竟然這麽長情,到現在還把你的照片放在錢包裏。”
  溫暖看看報紙,再看看自己,感慨道,“姐,我們是不是都變了很多?”
  “坦白說你和他都變得很厲害,以前一個鋒芒畢露一個光彩照人,走到哪裏人家不說你們是小小的一對珠聯璧合?可是現在呢,一個變得象天上的恒星遙不可及,一個變得象大門不出的深閨閨秀。”溫暖輕輕搖頭,時光易逝,世事易變,容顏易改,情緣易折,這通通原是世途不可或改。
  手中報紙翻過來,看到薄一心和潘維寧的照片,兩人的衣著式樣都很新,照片裏的背景,豪華瑰麗大朵浮雕式牡丹花的天鵝絨牆麵,意示著某些高級場所,感覺有點似曾相識。
  那瞬間她腦海中極其飛快地掠過一些什麽,隱隱覺得哪裏不對,可是一時之間又抓不住。
  在溫柔走後不久,溫暖完全沒有料到,薄一心竟會找上門來。
  門鈴響時她還以為是溫柔落下了東西所以回來取,誰知道打開門一看,竟是身穿便服也顯絕色嬌妍的薄一心站在外麵。
  她呆了呆,緩緩拉開門扇,把人請了進來。
  薄一心瀏覽著房子中的裝飾和擺設,慢慢踱到廳裏坐下,因為溫柔來過,幾案擺著成套的茶具,溫暖換過新的茶葉,盤坐在地做足一道一道藝序沏茶,時間過去良久,兩人誰都沒有開口說話。
  過了三盞水,她給薄一心斟上茶。
  薄一心端起,小口品嚐,讚道,“清氣持久,香馥若蘭,是明前龍井?”
  “恩,溫柔帶來的,據說是七星柴灶炒製。”薄一心垂下眼睫,“那天有些話我沒說完。”洗手間畢竟不是什麽適合談話的地方,“今天沒預約就過來,希望沒有打攪到你。”
  “沒關係的。”
  “溫暖,首先,我不會為當年向你道歉。”溫暖笑了笑,“你從來沒有對不起我。”
  “不管你怎麽看。”薄一心淡聲道,“我從沒否認過,當初的確是背叛了你。”她可以去和任何男生交好,但無論如何也不應該是同桌的男友。
  溫暖起身,“要不要吃幾件小點心?”關於多年以前,其實記憶自有主張,早已經漸殘漸缺抹輕抹忘,如果沒有人提起,也許再過幾年她便會忘得一幹二淨,相對於她人生的其他經曆,年少那段短暫的友誼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薄一心看著她走入走出,長久不再說話。
  慢慢喝著茶,再開口時睫下浮起輕愁淡怨。
  “以前看報紙提到你和朱臨路,形容你高貴典雅,溫和含蓄,我覺得很好笑,那樣的人怎麽可能會是你?後來我問南弦,溫暖真的是那樣嗎?他說,你很自閉。”溫暖靜默。
  “你知道南弦為什麽會和我走到一起嗎?”溫暖好一會才笑了笑,說:“我一直有個心願,就是希望——不管愛過我的人還是我愛過的人,餘生都幸福快樂。”所以,不管他當初為了什麽,隻要現在的他寧靜開心,她始終會祝福。
  “你非得那麽置身事外嗎?”薄一心譏誚地牽起嘴角,“讓我告訴你吧,他當初會接受我是因為我正好和你相反,那時你鐵了心要把他推離身邊,而我卻喜歡他喜歡得發狂,一門心思隻想占為己有。”溫暖垂首,說不出話來。
  “有些話我放在心裏已經很多年……那時在班上你以為你最好的朋友是我,卻不知道背地裏最妒忌你的人也是我,我妒忌你從一出生就被有錢父親捧在手心,也妒忌你那麽小就交了南弦這樣的男友,但你知道我最恨你的是什麽地方嗎?”溫暖輕輕歎口氣,“你好象說過。”說她不懂得珍惜。
  薄一心的眼眸裏升起深深的隔離。
  “我真的不明白,為什麽上天會特別眷顧你,你上課看漫畫下課打球周末談戀愛從不複習背書,可是分數卻永遠比努力付出的人考得還高。”不僅課業上如此,就連琴棋詩畫和各種運動也無所不會樣樣精通,在男生中更是一呼百應,不管她說什麽都沒人會逆她的意,但是這些都不足以讓人對她有太深的成見。
  “我最痛恨的就是你從來都不珍惜你的天分,別人費盡千辛萬苦也達不到的目標取不到的成績,對你而言卻輕輕鬆鬆就唾手可得,每一項都好象天經地義到你可以滿不在乎。”
  薄一心輕啜手中的茶。
  “你可以因為一時衝動而跑去夜以繼日地學鋼琴,卻在拿了比賽的第一名後覺得沒有挑戰性了而從此再也不彈,然後你改學網球,卻又在打敗校園無敵手後沒了興趣,每一項都是如此,到達一個高度後你就會放棄。”她以前一直相信,不管隨便挑哪一樣隻要溫暖好好地認真堅持,以後都會有所成就,但毫無機心的溫暖偏不,全都無所謂地當成日常的消遣遊戲,根本不求上進,日複日地踐踏著她自己所擁有的別人夢寐以求的天分。
  這在當年,看在薄一心眼裏真是無比厭恨。
  “不過我也得承認,那些女生包括我在內都很矛盾,在妒忌你的同時也不由自主地喜歡著你,你天性熱情,真誠,單純,快樂得沒心沒肺,你身上有些與生俱來的東西象陽光一樣總是感染著我們,所以即使你刁蠻任性到永遠隻能你打別人、別人不可以打你,那些女生們也還是對你趨之若騖,這其中也包括我自己……就說杜心同,是,是我唆使她去害你,可是當她真的那麽做時,我忽然就對她變得很厭惡,所以我失信於她。
  我也不知道是什麽想法,隻覺得自己可以害你,可是當別人那麽做,我卻會不喜歡。”她停了下來,神色自嘲。
  “你知道嗎?曾多少年來你一直是我心裏無法達到的顛峰,為了超越你我從來沒有停下過努力,我今日的成就不是憑臉孔或南弦的財勢換來,而是這十年裏每分每秒都不曾放鬆過的刻苦付出,我沒有你的天賦,那我就比你更努力更拚搏,上天總不會連這樣都不許吧?”溫暖輕輕咬唇,她真的從來都不知道,自己曾經給身邊的人帶來那麽大的壓力。
  “這十年裏——你快樂嗎?”她問。
  薄一心嗤笑出聲,“快樂隻對你這樣的人才顯得重要吧。”溫暖合上眼輕籲口氣,隻是笑了笑,沒有說話。
  她與溫柔自幼失母,少年喪父,她們就沒有傷心事嗎?隻怕未必。
  隻不過是,有什麽必要以一顆殘缺的心示人呢?非要時刻提醒自己無依無靠,可能死了也沒人收屍的景況是多麽淒慘,在顧影自憐之後再自我暗示要頑強堅強,以從“活得不能比別人差隻能比別人好”的成績中獲得心靈慰藉和自我滿足——非得那樣人生才算有意義麽?可是如同天性的懶散,不管變故再大,她早習慣了隨遇而安。
  這世上,能夠登頂金字塔的人隻有萬分之一,其餘萬分之九千九百十九不管再如何出眾到最後也不過是個平凡人,有著平常人都會有的喜怒哀樂和悲歡離合,她也不過是這平凡眾生中的無名小蟻而已。
  沉默良久,薄一心繼續緩聲道:“曾經一度,在你終於出現回來讀書時,我以為自己超越了你,不管走到哪裏我薄一心的名字人盡皆知,而從前輝煌得有如天人的你,最後也不過是個默默無聞的普通的女大學生而已。
  可是,從你進了南弦的公司後我才明白,這些年來他對你隻字不提根本不是表示他已經忘了你,恰恰相反,正因為感情埋藏得太深,所以他才會對你的消息和行蹤完全不聞不問。”薄一心攥著手中茶杯,眼底浮現無限悲傷。
  “你能明白那種感受嗎?即使我如此努力,到頭來就算能俘盡全天下男人的心,卻獨獨得不到他的,而你,那麽輕而易舉十年來什麽都不用做,卻始終盤踞在他心頭,卻偏偏直到如今——你仍然還是不懂得珍惜。”溫暖仰起頭呆看著她,似乎不太能夠反應過來她在說著什麽。
  “我真的很不明白,為什麽非得是你這個涼薄的女人,論感情你不會比我愛他更深,論付出你不會比我為他做的更多,論了解你不會比我更明白他的種種舉措,可是我卻永遠隻能是紅顏知己,他內心有一個角落永遠隻儲存著對你最深的情緒,他恨你當初堅持要分手,恨你一聲不響地離開,恨你那七年裏沒有回過一次頭,恨你直到現在還放不下往事去爭取,恨你就這樣避之不及地要把他拱手讓給我。”溫暖跳起來,“別說了!”心頭有種微弱的澀痛壓得她無法呼吸。
  薄一心把茶慢慢飲盡,放下杯子起身。
  “當年如果不是南弦,我早被欠下大筆賭債的父親逼去做舞女了,是南弦供我讀完高中,也是他在我出道之初花了大筆的錢和力氣,才使我不至於受圈子裏那些男人的騷擾,可以說沒有他就沒有我薄一心的今日,溫暖,我坦白告訴你,占太太這個稱呼曾經是我最深的夢想,這個世界上不會有人比我更愛他,隻是,我做不到象你一樣自私,永遠隻顧自己單方麵快不快樂。”
  她邊說邊走向門口。
  “你大概不知道,南弦最恨的其實是——他仍然愛你。
  你好自為之吧。”
  天空很陰,異樣的暗淡灰蒙,在整一個下午,欲來的雨似在躊躇很久之後始終還是不願落下,似這種陰鬱低沉的時候永遠少不了音樂,溫暖在聽S.E.N.S.的Aphrodite。
  阿普羅狄,又譯作阿芙洛狄忒,羅馬神話中宙斯與狄俄涅的女兒,掌管人類的愛情和婚姻,亦即以美麗著稱的女神維納斯。
  溫暖不知道這是連日來所聽的第幾張碟,因為它,她想起了古老的理想王國,已經消失的阿特蘭提斯,米蘭昆德拉曾經如是說:“很久以前,美就已經消失,它滑落到喧囂的噪音之下——語詞的噪音,就像傳說中沉入大西洋底的阿特蘭提斯島。
  惟一還留存下來就是語詞,年複一年,它們的意義越來越失去了明晰與簡潔。”
  從當年離開後,她就開始厭倦言語,曾經有半年裏她隻字不說,這許多年來她唯一隻喜歡音樂,一個人安靜的世界裏,隻有音樂才是她永恒最好的伴侶。
  落地長窗外的天空終於飄起了雨,撲打在樹葉和樓牆上,如絲如線,綿綿不絕地低低淅瀝,不知道為什麽心情那樣抑鬱,也許因為雨,也許因為這首帶點憂傷的低回曲子。
  阿普羅狄,那個美麗的維納斯,許盡人世蒼生的愛恨仇情,卻在神的天界裏最終也許不了一個圓滿給自己。
  百無聊賴,她手中的遙控器把可以連播八碟的CD機翻過另外一張,這次是氣質神秘的北歐女郎在唱,Should it matter。
  這沒有什麽,我將做和已做的,和我的心一樣深,你始終是恒久不變的唯一。
  我聽到你如是說,可我想你根本不知,我希望我能夠是你最忠誠的。
  Should it matter,此時此刻仿似唱出她後悔了半世的心,有那麽一瞬她想拿起電話撥給占南弦……然而最終還是心怯,放下一整天都抓在手裏的手機,對著空氣無能為力地合上了眼睛。
  薄一心有一點說得沒錯,的確,她懦弱。
  她的愛情和勇氣在碾轉多年間早已消磨成灰,隻剩下一點猶未肯徹底死心的餘燼,即使把它扇旺,也未必能感動占南弦已冷硬如鐵的石心,但如若失敗,則一定會反噬她這一生。
  所以,她非常懦弱,一直以來不敢踏出真正關鍵的那一步。
  隻是薄一心已清楚地讓她知道,占南弦恨她的退避,他強硬的自尊心不會容許自己對她再有任何表示,若她選擇再度離開或繼續沉默,一切,極可能會就此成為定局。
  她不肯定自己對他的愛能否克服內心深處的恐懼,因此生再不想重回那段漫長黑暗自我療傷的日子,然而這也不是最重要的,真正讓她惶恐不安的是,她不知道他對她的餘情是否真的足夠讓他徹底拋開從前。
  他對她一步一步地撩撥招惹,向她索求無條件的全然付出,卻從來沒有說過——哪怕是暗示,他以後會和她一起。
  從來沒有。
  有沒有感情是一回事,兩顆傷痕累累的心重逢後能否再度在陽光下開始,是另一回事。
  大概就是這點,讓她患得患失,始終卻步不前。
  一遍複一遍,依然還是那些曲子,在已近停下的微雨中不見斜陽,惟有獨自的阿普羅狄。
  當夜幕降臨,她終於還是起了身,換過衣服,開車出去。
  漫無目的地在華燈初上的潮濕天空下遊走,擦過高樓霓虹,滑離茫茫車流駛上不知名的路,當意識到越走越幽靜,車道漸闊而兩旁林木漸蔥鬱時,已經停在了半山洛陽道一號緊閉的閘門前。
  熄了引擎,她伏在方向盤上瞑目許久,之後才疲憊地抬起頭,張開眼簾時看見遠程電子控製的閘門正無聲地自動打開,鑲嵌在門柱上監視器的液晶屏卻依然黝黑,沒有閃過任何光影。
  發動車子,雙手把在方向盤上,她久久沒有動作。
  到底應該進去,還是掉頭離開?躊躇一刻之後她作出了決定,咬咬唇,把車子緩緩退後,方向盤往右一打,再不猶豫直接駛了進去,世事不能重來,所以她沒有任何機會改變過去,她唯一可以做的,僅僅隻是努力嚐試將來。
  當從後視鏡中看見閘門迅速合上,再回頭無路,她的心內反而有種豁出去後的輕鬆。
  林木與草地在車燈外一一隱去,生或者死,得或者失,就這樣了。
  遠遠便看見一道人影站在主宅外,以全白樓層作背景,空曠的草坪,橘黃的鐵藝路燈,他雙手插在褲子口袋,一動不動地看著她從車裏下來。
  浴雨後的微風帶著青草氣息拂起他鬢邊發絲,有幾縷墜落,似遮未遮著眉下那雙幽潛的眼,瞳色非常暗沉,深如黑夜沒有盡頭,眸心交織著長睫陰影和淺淺橘波形成奇特光影,仿佛透出一絲飄忽情緒又顯複雜無邊。
  他的眸光那麽異樣,如深海旋渦,以至後來她一直記得這夜他的眼。
  “為什麽來?”他平靜地問。
  “對不起。”她早應該親口說出這一句,“對不起,當年是我傷害了你。”
  “我不想聽這個。” “那枚印章,請你再送給我一次。”溫暖的弦,在事隔多年以後,你可依然還是我的弦?
  “我不要聽這個。”他說,薄唇漸抿。
  “我看了報紙上薄一心和潘維寧的照片,那是在金壁王朝是嗎?潘維寧想害我是因為他想把我從你身邊趕走去成全薄一心,而薄一心之所以想害我,其實不是因為你,而是她以為潘維寧真的追求我,還有你一而再強調不許我接近潘維寧,是因為你早知道薄一心現在愛的人是他,是這樣嗎?”
  “我不要聽這些!”他一把將她壓在車門上,人隱隱焦躁,“告訴我,你為什麽來?”
  半垂的長睫內升起霧汽,她低低地問,“你呢?你為什麽開門?”他的右手倏然握上她的脖子,力道深了又淺,似極力控製,最後以額抵著她的額,如絕望的困獸嘶啞了聲線,似脅迫,似誘哄,還似懇求,“就一句話,有那麽難嗎?乖,快說,快告訴我。”
  最後的心理防線被他夾雜著痛苦和渴望的急切全然扯斷。
  她抱著他,顫聲輕道,“我愛你,真的愛,愛到不敢再愛的地步。”他刹時再也不動,全身每一寸線條都變得極其僵硬,任她雙臂環抱著自己的腰身,整個人呆呆地全然失去反應,仿佛不相信耳中所聽到的這些說話,又仿佛一顆心在石化了一千八百年後,終於還是等來了她親口說出這一句,無邊往事一幕幕曆曆在目,此時此刻的他心底毫無歡欣,惟隻覺大悲大慟。
  她伏在他胸前,因強抑心間直衝眼眶的酸澀而沙了嗓音。
  “不管過去多少年,不管遇見什麽人,不管經曆多少事,不管我身在何方……我愛你,從來,從來沒有變過。”他幾不可察地抬了抬肩,將她感覺到他動作而想抬起的頭壓回自己的胸膛,他的手臂終於環上了她的背後,把她緊緊箍在懷內,力氣之大似渴望就這樣把她勒死了讓這一刻定格成永恒,永別過去。
  夜色靜謐,不遠處傳來一兩聲蟲鳴,然後是風過樹梢的微沙之音。
  她悄然止住了微滲的淚,隔著一層襯衣她手掌下緊貼著的他的肌理,也慢慢恢複成了韌軟。
  他終於開口,說話很輕很輕,“為什麽現在才來?為什麽現在才說?”拂在耳際的氣息,輕到她需要確認,“什麽?”
  “為什麽讓我等了那麽多年?”
  “我——”臉龐被他熱燙的頰線擦過,他堵住她的嘴將她壓向車門。
  後腰被車把猛磕得生痛,她試圖把他推開一點,這輕微的抵觸動作卻如導火線一樣使他的情緒在瞬間爆發,他全身線條再度僵硬,掣住她的手幾近發狂地卷咬她的唇舌,凶猛到令她無法呼吸,下一秒臀後傳來接觸到金屬的冰涼,那種冰涼感迅速傳遞到她被外力強硬抬高的大腿。
  刹時她的緊窒被逼張到最大容限,他一寸寸無情地推入直至把她完全漲滿,她咬緊牙關,掂高著地的腳尖嚐試舒緩不夠潮潤的難受充塞感,而他忽然抽動,剛硬牽扯她緊絞著他的內壁引發尖銳撕痛,她全身每一個毛孔都因此而緊縮,忍不住叫了出聲,“弦……會痛。”
  “你有我痛麽?”傷心到了極點的反問讓她幾乎澘然淚下,她被勒抱得喘不過氣,隻在耳際聽到他恨極的輕輕悲鳴,“為什麽狠心到連一個電話都沒有?”
  “南弦……”她痛得苦叫,耳朵中收進他的說話,意識卻被他的抽扯撕得全然渙散,無力地攀住他的肩頸,她強忍得額上滲出了汗,“別再動……”他在激喘中停下所有動作,“第三件事。”
  “什……麽?” “你許諾我的三件事,現在,第三件。”
  “哎……你……你說。”
  “這一生,不許有別的男人。”她一怔,別的男人?他已然動作,“快答應!”
  “你……”他猛然加劇,毫無耐心,“別廢話。”她的思維被震得無法集中,雖不再扯痛卻因他過快的速度而仍難消受,理智散失的她睜不開眼,徒留的反應是順承他心意,“哎……好……”唇邊彎出絕美的淺淺微笑,他終於緩下節奏,嗓音輕如夜魅,“吾愛,這一次,我會好好寵你……”
  近來各大報皆爭相報道,對於之前溫暖事件淡不回應的占南弦,在薄一心和潘維寧傳出緋聞後,在出席某個宴會於入場前被記者攔下時,一反常態地麵對攝像回答了問題,高調表明自己的態度是絕對信任薄一心。
  由此眾皆揣測,占南弦是否因此事而非常不悅。
  這日下午,淺宇六十六樓總裁辦公室裏,高訪和管惕剛從益眾回來。
  “事情辦得怎麽樣?”占南弦問。
  管惕嘿嘿笑道,“高訪很委婉地轉達了你的意思,如果潘家無法就此事給出一個讓你滿意的答複,你會不惜任何代價象打擊代中那樣擺平他們。”此話一出,當時會議室裏在座的潘家大老們無不臉色微變,業內有眼所見,占南弦在短短幾個月內,就把已經富過三代的代中玩得一蹶不振麵目全非,已到了很難翻身的地步。
  占南弦勾了勾唇,“高訪,我們幕後所控益眾的股額已經達到多少?”高訪笑,“要是讓各大基金聯手拋盤,足夠把益眾股價打下去百分之四十。”
  管惕驚道,“真狠,基金這樣異動,肯定會引起大戶和散戶們的恐慌而跟風出倉,到時益眾想控製局麵都很難。”
  “先出一部分,下午收市前把他們的股價打下百分之十,當作是警告,如果明天他們還沒有明確的答複,就等著籌錢救市吧。”管惕假裝抹抹冷汗,“高訪,我發現一個真理,就是這個世界上誰都可以惹,但絕不能惹到占美男,否則一定死無全屍,你說潘維寧誰不好追,偏偏去追一心,唉,真想為他掬一把同情淚。”
  占南弦瞥他一眼,“據我所知,最近好象有一個人你還真的惹不起。”管惕眼光閃爍,“我不是惹不起,我是大人不記小孩過,隨便讓讓她。”
  高訪搖頭,“你明知道她和溫暖要好,所以不喜歡張端妍,還非得一視同仁,在她麵前象逗溫暖那樣逗張端妍,她不給你臉色看才怪。
  說真的,你在鬧什麽別扭?”占南弦淺笑,“他是吃醋,前段時間有個新聘回來的經理,上來六十六樓開會時發現丁小岱竟然是他高中學妹,一時同門相認,忘乎所以,天天約她午飯,於是就——”他攤攤雙手,一副“你明白啦”的樣子。
  管惕嘟嘴,“占美男,說到底還不是因為你,你說你既然那麽重視一心,為什麽還去招惹溫暖,要不是那個豬小妹認定是你害得溫暖離開,無端遷怒把我當成豬的朋狗的友,我也不用遭受那些非人待遇。”
  “好吧,既然是因為我,那我把你的豬小妹調下去做你的私人助理,隔絕除你以外其他任何男人的狼爪,這樣你總該滿意了吧?”
  “恩哼,這還差不多,我勉強原諒你一次。”一旁的高訪失笑,他看看占南弦,“說起來,挺長時間沒見溫暖了。”占南弦靠向椅背,微微一笑,“我上星期見過她。”兩人一怔,管惕道,“難怪,我說你最近怎麽那麽反常。”整日裏笑咪咪地好象心情出奇地好,那些高階們因為摸不著頭腦反而變得心驚膽戰,私下都在問總裁是怎麽了,卻原來是從小溫妹妹那裏充電了,“占美男你到底和哪個在一起?不會真的想妻妾同堂吧?!”占南弦星眸一挑,“我就是這麽想,不然你告訴我——我喜歡和一心戀愛,卻喜歡和溫暖上床,你說我該選誰?我聽你的。”管惕叫起來,“占美男你瘋了?!”
  “說,如果你是我,你選誰?”管惕為難地蹙眉,“按說一心跟了你那麽多年,無論如何你也不應該拋棄她,可是在情,我又覺得你心裏真正喜歡的是小溫妹妹,這還真是個兩難的問題。
  高訪,要是你你選誰?”
  高訪笑,“你還是先擔心你自己吧。”這時桌麵的電話響起,占南弦摁下對講,擴音器中傳來張端妍的聲音,“占總,溫暖在一線。”
  他的雙眸驟然閃過晶光,下一瞬卻暗得如鬼似魅,緩慢彎起唇線,神色深得格外難以捉摸,他道,“以後凡是她的來電都說我不在。”說完便切斷了通話。
  管惕和高訪愕然對望,後者忍不住道,“南弦你在幹嗎?”占南弦轉過皮椅麵向玻幕,背對著辦公桌對麵的兩人,隔著又高又厚的椅背,平穩得不帶一絲情緒的說話聲從空氣中傳來,“你們知不知道為什麽會有淺宇?”管惕和高訪麵麵相覷。
  “你們知不知道為什麽我和一心到現在還不結婚?你們知不知道當初我為什麽會同意讓溫暖上六十六樓?你們知不知道為什麽在她做我的秘書後我就搬到了淺宇附樓?你們知不知道為什麽我要在洛陽道建一座宅院?”高訪皺眉,管惕卻似有所悟。
  “惕,還記得在飛機上,你問我發生了什麽嗎?”
  “記得,你說那時你母親管不了你,隻好叫你父親回來。”皮椅後一片死寂,靜得能聽見一絲細微的有點紊亂的呼吸,占南弦低聲道,“我父親沒有回來。”從此以後再也沒有回來。
  “怎麽了?”
  “他所乘的航班……飛機失事。”當他知道這個消息時,第一個反應就是想毀滅全世界,他覺得人生已經到了盡頭,往後不管如何都再沒有意義,不過最終他沒有把那個瘋狂的念頭付諸行動,因為有一個人比他更不想活下去,那就是他的母親,他在她麵前跪了三天三夜,陪著她不吃不喝,最後才讓她重拾生存的意願。
  “你們相不相信有時候世事真的很邪?當我陪我媽去航空公司領取賠償金時,竟然發現,溫暖的爸爸也在罹難名單中。”原本遷怒使他恨到無以複加,禁止任何人在他麵前提起她,當看到溫和也在是次空難裏死於非命時,他的心情在震驚中變得非常複雜,第一個想法是不知她怎麽樣了,緊接著想以後她怎麽辦好?
  她從小被父親捧在手心裏象公主一樣供養,世界單純得沒有灰色,也完全不懂得照顧自己,如果連他都接受不了這樣的打擊,更無法想象她會是什麽樣的情形。
  “我強忍著一直沒去找她,這樣過了兩周,在父親的事情處理完之後,終於還是忍不住,我找了一個下午去她們學校……我很想看看她,想知道她還好不好……誰知道去到時,卻看見她的座位空空如也,一心這才告訴我,她在舉行完溫爸爸追悼會的第二天就去了英國……當時我覺得心裏有些什麽東西,徹底死了,永遠也不會複活。”當一種傷害足夠巨大,人就會在心死的麻木中變得平靜。
  那時他就是這樣,因她的離去,曾經的一切全都隨風而逝。
  他恢複了正常生活,每天早上按時回校,下午回家陪伴母親,晚上按時休息,專心課業,成績斐然,然而隻他自己知道,在她走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裏,除了上下課外他完全不記得自己還做過什麽。
  那段空白的記憶要過許多年之後,他才能夠慢慢回想起來。
  曾那麽深愛過。
  玻幕外遙遠天邊出現火燒一樣的紫霞,漫天絢麗美得驚人,卻在短暫的黃昏裏迅速黯淡,最後消弭於悄然拉起的灰暗色夜幕。
  占南弦收回飄離無限的視線,嗓音平靜依然。
  “你們知不知道,今天這個電話,我已經等了多少年?”答案是,整整十年。
  這十年裏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為著一個目標,這十年來的每一天,他無時無刻不在想,到底還要再過多久,多少年,多少時候,她才會——回來他的身邊。
  “從我十八歲和她分手到現在,今天,是她第一次找我,十年來這是她第一次打電話給我,是她第一次和我聯係,是她第一次想到我。”整整十年。
  誰又知道,這十年對他意味著什麽?記得漁夫和魔鬼的故事嗎?在她離開後的第一年,他曾天真地心存祈盼,希望她什麽時候看開了,放下了,想他了,會主動和他聯絡。
  第二年,依然還是沒有她的一點音訊,他開始失望。
  第三年,對她的思念漸漸變成了恨,他想不通,難道過去的感情全是假的?她怎麽狠得下心就這樣消失?第四年,他在等待中逐漸絕望,開始刻意讓自己遺忘。
  一年又一年,他把自己徹底投入到工作中,曾經有一段時間,每天早上醒來他都去照鏡子,想看看自己的頭發已經等白了沒有。
  七年過去,在漫長的等待中對她的愛和恨終於兩皆變淡,終於,他接受了她再也不會回來的事實。
  就在他決定重新開始自己的人生,認真地向薄一心提出訂婚之後,她卻在他的訂婚宴上突然冒了出來,沒有人知道那一瞬他的感覺,如果可以,那一刻他很想、親手殺了她。
  在她家樓下決裂的那一晚,他曾指著她的鼻子說,總有一天他會超過朱臨路,總有一天他會讓她回到他身邊,事隔七年,七年後當他在自己的訂婚宴上見到她的那一刻,他在心裏告訴自己。
  總有一天,他會把她施之於他的種種,一樣不少通通還給她。
  他對著玻幕上自己的鏡影彎了彎唇,鬢發尤未白,在十年之後終於還是被他等到了這一天,不管淺宇的成就再大,從來就不是他的目標,他努力那麽久,無非就為了這一天。
  他會讓她知道,這世上哪有那麽好的事,她說走就走,想回頭就回頭?唇邊悄然彎出深得異樣難解的笑痕,“高訪,叫人看著她。”
  
  第十五章 拒見,反追
  在淺宇的多重施壓下,尤其益眾股價異動讓潘家大駭,一查,發現拋售他們股票的各大基金手中仍持有的益眾流通股總額高得超人意料,如果這些股票繼續被大量拋售,後果會不堪設想。
  事態緊急,潘家當機立斷馬上召開家族會議,潘維安自動請纓去與占南弦磋商,帶回來的結果是,占南弦的態度非常強硬,什麽條件都不接受,隻要求潘家必須把潘維寧除名。
  關係極其複雜兼心裏各有盤算的潘家人,很快就以超過半數的同意通過決議,決定由潘父出麵登報公開和庶出的潘維寧斷絕父子關係,把潘維寧趕出家門,有生之年不得重回潘家大宅。
  得勢的潘維安又趁機提議,不如把原來給代中的案子還給淺宇去做,並適當給對方多一點利潤,以使益眾和淺宇的緊張關係得到真正緩和,讓占南弦熄下餘火,這個建議幾乎得到所有潘家人的讚同。
  然後潘維安在操作合同時,暗中把代中給益眾的賠款分散做進各項采購裏,變相地把錢轉移給了淺宇。
  至此,占南弦和潘維安的暗箱交易全部達成。
  當潘維安好奇問及潘維寧和薄一心的照片是誰提供給報紙時,占南弦淡笑不語。
  至於禍不單行的代中,在賠款之後更是資金短缺,信譽破滅、股價暴跌、黴事纏身、生意稀少、周轉不靈加上不少機敏的高階另謀出路,內部還傳言為了縮減開支要小規模裁人,簡直是敗如破竹,大勢已去。
  而占南弦更在和益眾簽好協議的翌日,公開宣布收購代中。
  形勢比人強,消息一放出去,還沒等高訪逐一聯係,那些手裏握有代中不能在流通市場出售的股權份額的董事已急不可待地上門,就連代中的親族皇戚們也蠢蠢欲動,都想趕早一步向淺宇賣個盡可能好的價錢。
  溫暖放下手中的報紙,看著版麵上占南弦的側影,有些怔然。
  這些日子以來,無論她什麽時候撥打他的手機,都是一把溫柔的女聲說,“您撥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打到他辦公室,直線永遠沒人接,打給他的秘書,張端妍總是禮貌地和她說他出差了,打給丁小岱,誰知道她調到技術部跟了管惕,職員卡換過之後已經不能再上六十六樓。
  溫暖看著自己的手機,沉思了下,她撥給高訪。
  響過三聲後有人接通,“溫暖?”
  “高訪,打攪你了,請問——南弦在哪?”
  “他出差去了。”
  “你能不能聯絡上他?”高訪遲疑了下。
  溫暖的心終於微微一沉,勉強笑笑,“不方便?”
  “其實——”
  “他不想接我的電話,是嗎?”高訪沉默,讓他說什麽好?溫暖輕聲道,“我明白了,謝謝。”掛了電話後她躺在沙發上,怎麽也想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為什麽忽然之間,毫無端倪地,她已經成了占南弦的拒絕來往戶。
  她抄起車匙出去。
  二十分鍾後到達淺宇地下二層,把車停好她去按他的專用電梯,按鍵上方的小屏幕要求輸入密碼,她摁入零九零九,液晶屏閃了閃,打出一行字,“密碼錯誤,請重新輸入。”
  她怔住,重新一個數字一個數字再輸進去,確認沒有錯。
  液晶屏再閃了閃,“密碼錯誤,請重新輸入。
  警告,如再出錯將通知保全中心。”
  退後兩步,她深深呼吸,密碼被改了。
  她望向冰冷鏡麵中的自己,那鏡影的最上方是攝像監視器,如果此時總裁辦公室裏有人,那麽她的影像早被投在牆麵的白熒上,係統會自動發聲請示端坐在辦公桌後的主人,是否打開電梯讓人上去。
  朱臨路一直說她蠢,也許,她剛才的蠢樣,已經落在了別人眼裏。
  她再度撥通高訪電話,“請他抽空見一下我,隻需要三分鍾。”他不能這麽殘忍,如果真的隻是一場遊戲,也請給她一個明確的結局。
  “南弦真的不在公司,他有很重要的事去美國了。”
  “那麽請給我他的聯絡電話。”高訪沉吟,似乎在斟酌該如何用語。
  “高訪,如果你可以直接告訴我他的意思,我會感激不盡。”
  “你等我一下。”兩分鍾後高訪來到樓下,遞給她一個小盒子,“南弦走之前交代我,要是你來找他,就把這個給你。”溫暖打開盒子,紫絨上是一根精致的鉑金項鏈,那枚她還給他的田黃石印章串在鏈子當中成了吊墜,石身已被雕成精巧玲瓏的弦月樣,中間還鑲嵌有她說不出名字的青藍色寶石,隱隱閃著流光。
  她笑了笑,“他什麽意思?送給我的紀念品嗎?”她的反應之快令高訪驚訝,“是,他說給你留做紀念。”
  “就這樣?”沒別的話了?“他和一心——”高訪輕呼口氣,“他們會在兩個月後舉行婚禮。”手中的鏈子應聲落地,溫暖僵在當場。
  婚禮?他和薄一心的婚禮?兩個月後舉行?這就是為什麽——那夜他會說那麽怪的話?他要她承諾為他守身,就是因為他打算去和別人結婚?在她那樣對他剖心掏肺之後?他準備就這樣一腳踹開她去和薄一心結婚?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微笑,彎身揀起地上的鏈子,再微笑,轉身離去。
  占南弦和薄一心的婚禮,會在兩個月後舉行。
  不知道把這個消息賣給娛記,她可以得到多少報酬?占南弦和薄一心的婚禮……他要結婚,他要和薄一心結婚。
  結婚?哈哈哈,結婚!要恭喜他了,結婚。
  她撥通朱臨路的電話,“你在哪?現在能不能來我家?”
  “暖暖?怎麽了?”她輕輕一笑,“沒什麽,就是想找個人陪我一下。”
  “發生什麽事了?你現在在哪裏?”
  “回家路上——”眼前車影一晃,她猛踩刹車,吱聲厲響後對麵的車子停在路邊,車主推門而下,氣勢洶洶地走過來,“你瘋了?!”朱臨路緊張地問,“暖暖,什麽事?!”她掛掉電話,一手把方向盤,一手擱在車窗,微探身子出去,站在車前方的男子長著一張峻臉,濃眉大眼神采奕奕,體魄挺拔強健十分帥氣,她笑顏如嫣,“給你三秒鍾走開。”
  他明顯一愣,馬上怒容滿麵,指著她喝道,“你下來!”她收回腦袋,腳踩油門,三,二,一,車子疾飆過去。
  “啊——死瘋婆子!媽的——下回別讓我再見到你!”叫罵聲被撇得越來越遠。
  居然沒有撞到,真是讓人遺憾,下一次她找占南弦來試試。
  手機在響,她看也不看,連連衝過紅燈。
  當朱臨路臉色發白地衝上溫暖的住處時,發現門大開著,她躺在沙發裏,睜眼看著白色的天花板,象具失去精魂的長發娃娃,就連有人進來也毫無反應。
  雖然神色不對,起碼她人安安全全在這裏,他鬆了口氣,蹲在她麵前,搔搔她的腦袋,“怎麽了?”她搖頭,翻身朝裏蜷成一團。
  茶幾上有一個沒拆開的大信封,朱臨路拿起看了看,是某所私家醫院快遞過來,他關心地問,“你生病了?”
  “沒有。”她懶無情緒,“早些時候有天半夜心口疼醒,南……弦讓我去看醫生,一直拖著沒去,最近有空,所以去做了個全身檢查。”他將她的人扳過來,“那發生了什麽事?為什麽這麽不開心?”她也很想知道發生了什麽事,輕聲道,“他避開我。”朱臨路不出聲。
  “高訪說……他兩個月後結婚,和薄一心……”
  “暖暖。”朱臨路看著她,欲言又止,最後他抹了把臉,道,“我一直沒有告訴你,其實當年我沒把你的履曆寄給淺宇,我抽起了那一份沒寄出去。”溫暖隻覺腦袋一陣暈旋,她強迫自己慢慢坐起身。
  “這就是你一直反對我接近他的原因?”從頭到尾——都是一個局?占南弦從開始就設了一個局?隻等著她心甘情願,一步一步地踏進去?她用雙手按著太陽穴,很暈,麵前的茶幾和人影如同相機調了四十五度天旋地轉,想站也站不起,失重的身體軟綿倒下在沙發裏。
  “暖暖!”她在黑暗中勉力撐開眼皮,“給我一杯水。”他匆忙倒來,滾燙的玻璃杯暖著冰冷手心,她慢慢喝下去。
  被震碎的思維逐漸連了起來,串成清晰的線。
  首先是兩年前,她畢業時投給別家公司的履曆不知為何出現在了淺宇,遲碧卡約她麵試是有人刻意的安排,目的是為了讓她獲得這份工作。
  然後,不久前占南弦的前任秘書楊影離職,按規定升任者必須在淺宇服務超過三年,工作成績比她優秀的杜心同和張端妍都被刷了下來,獨她以短淺的兩年職資被破格提升。
  電梯密碼,他在附樓住所裏的CD,他在洛陽道的房子和設施,他所說的每一句話,所做的每一件事,包括薄一心一而再在她麵前的出現,全都是——隻是一個博大縱深的局?
  就因為當年他曾經發過誓,要讓她自己心甘情願回到他身邊?由始至終,他對她所做的一切不是出於餘情未泯,而是,而真的僅僅隻是——為了實現他當初的誓言?從兩年前她進淺宇時就開始布局,他要把她當初曾加諸於他的痛苦釋數還回,讓她也領受一趟那種被深愛的人無端拋棄的痛苦和絕望?他對她就象對待冷氏、代中、益眾和大華的生意一樣?一環扣一環的連環計隻不過是為達目的?她——隻是一項他需要完美實現當年目標的案子?
  溫暖合上眼,用力搖頭,不,“臨路,我不相信。”朱臨路不可置信地瞪著她,“你說什麽?!”
  “臨路,你不明白,不應該是這樣的。”
  全世界都可能會傷害他,但絕不應該包括占南弦。
  沒有人曾比他更寵她,那時她少一根頭發他都會自責半天。
  “我他媽的——”朱臨路中止自己的暴喝,煩躁地耙耙頭發,女人怎麽都他媽的這副德性!蠢起來全世界找不到藥醫!“暖暖,當我求你,別做夢了好不好?到底我不明白還是你不明白?我以在女人堆裏打滾超過半輩子的經驗告訴你,當一個男人真心愛上一個女人,絕對不會是占南弦對你那種遊刃有餘的表現!你是眼睛瞎了才看不出來?他不但自己始終收發自如,對你的情緒更是拿捏得恰倒好處,你知道這代表著什麽嗎?!”她深深呼吸,無法反駁他說的都是該死的事實,“什麽呢?”
  “這意味著他在泡你,僅僅隻是泡而已!他在泡一個他感興趣的女人,但並不打算真正投入,在我們這些公子哥兒的圈子裏,通常這種情形的結果都是,泡到手後玩膩了遲早拜拜,也許可能會收起來做一段時間的情人,但絕不會把這種隨時隨地都能上的床伴考慮作妻子人選。”
  手中的水從杯裏晃出潑落地麵,她全身發抖。
  “你怎麽了?為什麽臉色這麽白?!”她將臉伏下埋入膝頭,本來已抱定主意不管朱臨路說得再有理有據,她都要等一個占南弦親口承認的答案,但,胸腔內最軟的肋骨被他無心的說話如薄刃劃過,完全無備之下斷成兩截。
  隨時隨地都能上。
  心口好痛,好痛,象被強力撕扯,難受得無法抵擋。
  她用手撫上,不覺碰到一抹冰涼,掛在胸前的田黃石此刻就象利刃一樣,剖開了記憶提醒著過去的種種。
  “暖暖?!”朱臨路輕拍她的肩。
  “讓我靜一靜。”讓她好好想一想,他曾經給過她多少暗示?他叫過她離他遠一點,以前不明白他那種無來由的憫憐眼神,原來……是因如此?隨時隨地都能上……從一開始他就無懈可擊地演繹了這一點?
  她,溫暖,隻是一個他隨時隨地都可以上的女人,僅此而已?朱臨路歎氣,“任何一個男人這輩子都不會忘記自己的初戀情人,但這僅僅隻是天性使然,就算他真的對你還有點殘留的餘情,也並不代表什麽特別的意思,他和你在一起的那段時間很可能隻是為了緬懷自己的過去,你告訴我,這麽久以來你什麽時候曾聽他說過會離開薄一心?”
  “你的意思是……”
  “他現在純粹隻是難以啟齒和你說聲到此為止。”
  “所以才選擇避而不見?”希望她自己知難而退?“我相信是這樣。”
  她蜷成團縮回沙發裏,一切已接近水落石出。
  隻除了還有一點她想不通,她已如他所願,把自己的心捧出去任他宰割——卻為什麽,他還開口向她要一個此生不能再有別人的承諾?為什麽他還要這樣做?那個心思如謎樣變幻叵測的男人,在反複玩弄她的情緒後突然丟給她一顆炸彈,他打算拍拍屁股去結婚,而以她有生以來對他的了解,偏偏知道他就算把結婚當成某個計劃中的一環在玩,也是玩真的。
  思緒混亂如麻,且彷徨恐懼,他到底,要她怎麽做?說不清楚為了什麽,隻是一種直覺,一種從前曾無數次出現在他與她之間的心靈默契,她有隱約的感知,仿佛他在給她最後一次機會,謎底卻隱晦得她無法捉摸。
  如果她就此撤退,那麽兩個月後他會成為別人的丈夫,從此與她真正陌路,絕不會再有任何交錯。
  而即使她鐵了心對他死纏到底,過程中隻要有一步出錯,不能讓他完全滿意,那麽他也會——她不知道他打算怎麽做,但有一點顯而易見,定是以某種她不知道的行事方式折磨她,而這種折磨會貫穿未來,他已經向她預支了一生的時間。
  不許有別的男人……從她離開到返回,到再次對他親口說愛,她曾從他身邊消失的時光,他反過來要她承諾還他一輩子。
  盡管當初的分離幾乎讓兩人徹底割裂,然而再度重逢之後她與他共知,不管過去多少年,他們之間有些純真的東西永遠不變,那是獨獨隻存在於他與她兩人之間,一種奇特的無條件的信任和相互了解。
  她的一句說話一絲眼神隻有他會明白,他的一個動作一些念想也隻有她會了然,這就是朱臨路薄一心或其他任何人所不能感受到的,隻存在他與她兩心之間的一些東西。
  除了他與她,這世上誰都不是,曾加入他倆當中親身經曆的人。
  由此好比她固執地認定他不會真正傷害她,可能他也有些確信的東西,譬如,她對他的愛——他一直在等她開口,繼而在確認她的感情後,以此為籌碼,來達到一種她未明的目的。
  計劃如此縝密精心,一切盡在他的掌握。
  如果他的目的僅僅隻是要她也去經曆他曾經因她而受過的傷害,那麽就算要她求他一萬年也沒什麽,她願意付出一切去換回他的心,世界那麽大,她唯一的心願無非是餘生都想和他在一起而已。
  然而讓她深深害怕的卻是,所有這些全出於她不能確定的猜想而已,在真假當中隻占一半的幾率,要是——要是萬一事實正如臨路所言……她翻來覆去,怎麽也想不明白,他到底想幹什麽?
  先布起一個迷陣,然後給她留下一點似有似無的蛛絲馬跡,讓再怎麽了解他的她也始終不能確定,他到底想做什麽?他到底想要她做什麽?是把他的遊戲展開到最顛峰,將她玩弄至對他的愛念欲罷不能,期待有朝一日看著她在他麵前求生求死?還是想把情景還原到他們決絕的最初,等待著這一次她是再度放棄還是真正懂得了珍惜?
  萬千思緒延伸到盡頭皆觸及銅牆鐵壁反彈而回,怎麽也理不出一個清晰的頭緒,隻絕望地知道,黑暗中看不見的死途無數,而她,從洛陽道那兩扇古銀的大門在身後關起時已不能回頭,隻能無助地在他布下的迷宮裏找尋不是死巷的出口。
  一顆心空懸在極其脆弱的細絲下無邊恐懼,隻要有一點點風吹草動,都可能會使那根細絲斷裂,而她會就此沉亡。
  活路隻有唯一的一條,但願——但願他仍愛她。
  可能是成年後已柔順得太久,所以連溫暖自己幾乎都忘了,一旦對某件事卯起性子,她會有多固執多堅持,不分白天黑夜,她每天不是堵在淺宇就是守在洛岩道占南弦和薄一心的住所,或是在洛陽道占宅的大門外。
  當溫柔和朱臨路發現不管如何苦口婆心或破口大罵,都無法扭轉她不見棺材不流淚的固執時,最後不得不雙雙放棄了電話和人肉轟炸試圖與她溝通。
  而占南弦偏偏就象已人間蒸發,無論她費盡千方百計,永遠都是徒勞,連他的影子也見不著絲毫。
  如此反複一周後已是人盡皆知,溫暖三番四次闖上淺宇六十六樓。
  履度撲空似乎也在她意料之內,她極其沉默,隻是堅持不懈地日複日早出晚歸,把所有時間都花在了苦海無邊的守侯上。
  年少時她曾把許多東西都當作理所當然,尤其是對占南弦。
  不料風水輪流轉,今年到她家,現在換她追求他。
  記得那時,假日裏不管什麽緣故外出,他永遠與她攜手出現,從不會放她一個人落單,而要是他沒空,她也沒興趣獨自參加什麽活動,寧願留在家裏等他忙完來找,久而久之,他們生活的全部就是對方,兩人活在甜蜜的小世界裏,每日隻要有著對方已覺心滿意足。
  占南弦寵她甚至遠遠超過她的父親。
  每個周末他都會早早過來,因為他需要花一小時甚至更長時間的耐心,才能把她哄起床來吃他認為重要的早餐。
  隻要溫和與溫柔不回家吃晚飯,不管他人在哪,都會六點前準時過來為她煮三菜一湯,因為他知道她不喜歡外賣,在沒人照顧的情況下肯定是抓起餅幹水果隨便了事。
  不管她怎麽生氣,怎麽打他,怎麽跟他吵架,怎麽把他趕走,半小時後他一定會再出現,至少也一定會給她電話,因為他知道她的火花脾氣維持不到十分鍾,過後就會覺得委屈,會很鬱悶地想他。
  她的所有衣物,從外到內連鞋襪帽子手帕,全是他一手包辦。
  第一次來潮,是他一項項教導她生理知識。
  生病發燒,是他徹夜不眠陪著她在醫院的病房裏。
  從前的每一分每一秒,全都是一段讓人柔腸百轉的回憶。
  所以,她很想很想知道,她必須得知道,最後見到他的那一晚,他俯首在她耳邊輕吟的究竟是“這一次”,還是“最後一次”?那時她的神誌被他纏得淩亂混亂,而他說得又啞又低,她根本沒有聽清。
  溫暖向淺宇地下二層總裁專用電梯緊合的鏡麵輕嗬,然後用指尖在薄汽中,一遍複一遍勾畫那雙含星的眼睛。
  “溫暖。”一聲輕喟讓她倏然回首。
  高訪站在五米開外,不遠處的員工電梯正緩緩合上。
  她微微失望,“是你。”
  “適可而止吧。”
  “我的要求不高。”
  隻要他肯見她一麵,哪怕隻一分鍾。
  “你的行為已經給我們帶來了很大困擾。”
  “有麽?”她微微一笑,雖然每次出現都會讓淺宇所有員工第一時間停下手中工作,豎起耳朵收聽一層層傳遞上去的最新進展,但起碼,她還懂得沒給他們引來其他不必要的麻煩,譬如記者。
  “南弦的性格相信你比誰都了解。”她當然了解,他想做或不想做的事沒有人可以改變他分毫,隻是,“高訪,我相信他也比誰都了解我的性格。”
  既然他要把她逼得無計可施,她會出此下策不是應在他意料之中?
  “溫暖,聽我勸一次,回家去好好休息,暫時別來了,等南弦回來我會告訴他你來過。”
  她垂首,“謝謝你,不過……我還是想等到他回來。”
  高訪無奈地搖了搖頭,“等到了又怎麽樣?能改變現狀還是能改變結果?你何苦——”
  他把後半句咽了回去,然而那不忍出口的幾個字,在他愛莫能助的眼內已表露無遺。
  她何苦——如此辛苦自己,又為難對方。
  背挨著電梯慢慢滑坐在地麵,她習慣性地將臉埋入膝頭,拋開一切這樣苦苦守侯,到頭來,他派人來叫她走,她在黑暗中笑,“就算想我死,也應該讓我做個明白鬼是不是?”
  “他過兩天回來。”高訪輕道,“會召開記者招待會宣布婚訊。”
  溫暖緊緊咬著膝頭的褲子,襯衣內田黃石觸著的心口不可抑製地又隱隱刺痛起來,她聽到空氣中飄起一把嘶啞無助的聲音,說話出口才知道原來發於自己。
  “你走,走開。”原來一切推斷都是敏感和多餘,原來不管她知不知道背後的事實,他的目的那麽明確,就是決意要和她一刀兩斷。
  百分之五十的幾率,這一次,還沒與他正麵交鋒,她已全盤皆輸。
  她的死纏爛打除了讓自己顯得如斯卑微外,再無別的意義。
  可是,她那麽,那麽愛他。
  背靠著電梯門,伏在膝上無人看見的臉,再忍不住淚如雨下。
  “你是不是真的瘋了?!”
  門口開處,溫柔直衝而入溫暖的家中,把一樣東西摔在她的麵前。
  溫暖不答,隻是揀起跌落地麵的請柬,打開,君凱酒店三樓牡丹廳,下午三到五時,底下是占南弦的簽名,不知道原來是發給哪家報刊。
  “謝謝。”她說。
  “溫暖!”溫柔懊惱地跌坐在沙發裏,“你到底還要瘋到什麽時候?你能不能清醒一點?你打算就這樣跑去他和薄一心的記者招待會?讓所有人都經由明天的新聞頭條把你當一個笑話看?”
  溫暖看看表,應該還來得及,“我想去剪頭發。”
  溫柔呆住,雙手掩臉,再抬頭時大眼裏滿是悲哀,“溫暖,我——”
  “姐。”溫暖打斷她,“你要不要去做一下保養?”
  兩行眼淚從溫柔美麗的臉龐上滑下,仿佛悲傷已經去到盡頭,她反而變得平靜,“我直到現在才知道,原來你是這麽鐵石心腸的人。”
  溫暖蹲下去,輕輕擁抱她,“今天真的不行。”她隻有兩個小時的時間,“改天,改天我們好好談一談。”
  溫柔拭去淚水,搖頭,“不用了。”
  溫暖將臉埋在她的手心,“對不起。”
  “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雖然這十年來你從不想聽。你走吧。”
  “你知道——”溫暖艱難出聲,“我從來沒怪過你。”
  “是嗎?”溫柔扯扯嘴角,“你從來沒怪過我?”溫暖咬唇,溫柔不相信,此刻不管她說什麽,溫柔都不會相信。
  “你不怪我?如果你不怪我,又怎麽會讓那件事至今還壓在我心裏?這十年間,你從來不肯給我一個向你道歉的機會……我們是親生姐妹,你對占南弦——愛到了連自己都不要,但,對我呢?”
  溫暖不能置信地抬頭,她仰望著溫柔,眸色竟然無波,隻是靜靜地問,“你以為——我是故意的?”
  溫柔反問,“你能讓我怎麽想?”溫暖起身,想笑,卻發覺自己怎樣也笑不出來,她們是親生姐妹。
  也許正因為太親了,所以最應該相互了解的人反而在交錯之後變得陌生,不是麵前有鴻溝,而是在本應最親近卻日漸相離的背後。
  溫柔認為她避而不談是為了懲罰。
  溫柔認為她不愛她。
  正如她從沒想過自己的姐姐竟會對自己有如此誤會,原來溫柔也從不了解,她的妹妹不管做什麽想什麽,但有樣東西從小到大永不會變,就是不撒謊。
  那一刹她覺得無比悲哀,連解釋都失去了力氣。
  “姐,謝謝你幫我弄到這份請柬,有什麽話我們以後再談。”以時速超過一百三十飆在馬路上時溫暖想,一切都會變成習慣,從這樣疾駛的速度直視車流塞湧的路麵,她已不再感到害怕,既然占南弦想一把將她推下懸崖,讓她經曆他曾經的恐懼,她又何妨飛給他看,最壞的結果也不過是手中的方向盤在某秒失穩而已。
  車廂裏如舊環繞著歌聲,很老的老歌,原本應是梅豔芳的胭脂扣,此刻播的卻是張國榮所唱,那低沉婉轉,慢悠輕息一句“隻盼相依”,乍聽之下恍見其人,覺得十分淒酸。
  似乎還在不久前,那出戲,是他們一起演,這首歌,是他們一同唱,可是眨眼之間竟已雙雙離世,離去時還不知各懷著多少遺憾心事,她想,不知道他們在另一個世界,是否已經重遇?
  不知道如果此刻她也去了另一個世界,是否會讓某個人想與她重遇?神思恍惚間車子已順利駛到君凱,她步入二樓的美發沙龍。
  年輕的發型師挽起她的長發,驚疑不定,“小姐,你確定要剪掉?”
  “是。” 他一臉惋惜,“留了有四五年吧?這麽好的發質剪掉很可惜啦,真的不再考慮考慮嗎?”
  她合上眼,“請快一點,我趕時間。”也許別的女子會是長發為君留,短發為君剪,但她不同,當初之所以留長,不過是想改變短發時的心理習慣——每次從浴室出來,都不期然地渴望仍然有一雙暖洋洋的手掌為她拭發,而這種念頭會刺傷自己。
  如今剪掉,也隻是不想在占南弦即將開始的招待會上被人認出,僅此而已。
  自然而然地,她又想起了Sinead O'Connor的綠眸和光頭,是否那個歌女,也曾想過從頭開始?
  長發大把大把落在麵前。
  有歌詞說,隻需要這樣,就可以剪斷牽掛。
  可惜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從頭開始,譬如她,就無人肯給她重來的機會。
  
  第十六章 病變,結束
  穿著襯衣牛仔褲,垮著大大的帆布袋,戴上淺啡色纖維片的眼鏡,胸前掛著數碼相機和錄音筆,手中一塊方帕捂著鼻子和嘴連聲咳嗽,遞上請柬後溫暖就這樣混進了人來人往的記者招待會場內。
  牡丹廳裏人頭簇擁,熱鬧的景象讓每位新入場的人都如她一樣怔了怔。
  “不是說才邀請五十位記者嗎?這裏怎麽看都超過兩百位啊。”身後傳來低聲議論。
  “開玩笑,這可是占南弦第一次正式接受媒體采訪,有哪個同行不擠破腦袋想辦法鑽進來?就算沒有獨家新聞,回去寫一兩版花絮也能提高不少銷量。”大廳中央的主位是以百褶紫藍天鵝絨團簇著的長桌,長桌前為記者而設的十排軟椅早座無虛席,就連兩旁過道也已被扛著攝像的職業人士搶占一空,大家都在等待的空隙中交頭接耳。
  溫暖移步到一個幾乎是死角的角落,這荒僻一角不起眼到別說前麵的人不會回望,就連偶爾從她身前走過的人,都不會有意識偏過頭來看她一眼。
  準三時正,當幾道人影從長桌旁邊的側門走進來時,全場起立。
  站在所有獻給他的熱烈的掌聲背後,那一刻她隻想落淚。
  思念仿佛走了十萬光年,又仿佛從地球誕生走到了毀滅,她已經追尋了他那麽那麽那麽久。
  射燈交織下長桌明亮,居中而坐的他連外套都不要,隻見式樣別致線條簡潔的白襯衣,映得俊美麵容似阿修羅又似天使,懾人的眼瞳依然閃耀著清亮星光,便連習慣性微彎的唇角都絲毫無變,渾身上下雍容淡冷,貴氣閑雅。
  伴在他身邊的薄一心美顏令人驚豔,笑眯的眸如兩泓水月,望向他時柔情萬千,這對金童玉女令溫暖想到一個古典的詞,賢伉儷。
  長桌後,薄一心臉上笑顏完美如昔,隻是壓低了聲音,“你怎麽會臨時改變主意?”
  “恩?”漫不經心地應著她的話,占南弦的眸光停在右手掌心,手機屏幕上左下方有個小紅點正一閃一閃地發著提示,他打開,接收從衛星發來的信息,然後把衛星拍攝到下傳而來的圖片一一看完。
  明白到他不想多談,薄一心隻得改變話題,“美國那邊都談好了?”
  他抬首,梭巡的眸光最後落在人群中的某一點,“大方麵我已經敲定,細節留給歐陽慢慢去談,再過一個月對方會來香港,到時候我去簽約就可以了。”他收回淡冷視線,轉頭問薄一心,“如果女人突然把長發剪短,這意味著什麽?”
  薄一心一怔,“通常是想結束過去,重新開始吧。”
  占南弦勾起薄唇,“結束過去?”
  放下手機,他環視全場,微微一笑。
  待位的工作人員馬上遙控打開擴音係統,一切在幾秒內迅速就緒。
  占南弦揚聲道:“感謝各位來參加一心和我的招待會,今天主要想講兩件事情,第一件就是——最近大家都很關注的一心和潘家二公子的吻照事件。”
  現場有記者插話,“有知情人說,薄小姐和潘維寧的照片是朱臨路提供給報社,想籍此報複占總裁之前和溫暖鬧出的緋聞,不知道占總裁對這個說法怎麽看?”
  “朱臨路先生有沒有給報社提供過照片我不清楚,不過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訴各位,報紙上所登的那一張照片是假的。”
  薄一心微笑著接過他的話,“我也是昨天才知道,整件事其實是一個人為錯誤,電影公司未經我同意就擅自把我和潘維寧先生的照片用電腦合成,然後發給了報社,想以此為我擔綱的新片進行炒作。”
  場下嘩然,沒想到紛紛擾擾那麽久,原來不過是招老套的冷菜翻炒。
  隻有站在角落裏的溫暖,似發呆又似了然地遠遠看著長桌後的兩人。
  不能怪她會踩進他的陷阱,實在是他的圈套設得無懈可擊。
  那麽巧,他和她年少時的合影被披露了,仿佛在向她暗示他一直對她念念不忘,又那麽巧,薄一心和潘維寧的照片同時也登上了報紙,仿佛在向她暗示他和薄一心其實毫無瓜葛。
  他就象一簇憑恨而燃的火焰,別有用心地向她這隻愚蠢的飛蛾發出種種誘惑信息,而她,竟真的信了,就那樣奮不顧身地撲去洛陽道,此刻她終於想起克裏斯蒂筆下大偵探波洛的台詞:世界上真正的巧合是很少的。
  那個在鎂光燈照耀下勾出絕世微笑清智銳睿的男人,那個對記者們花樣百出的問題答得凝練得體幽雅自如的男人,那個為了他的女人站出來應對全世界的男人,根本無法與記憶中深夜裏在她窗外守候的癡心少年重疊。
  他的眸光不經意間掃來,仿佛是種錯覺,似乎定睛看了她幾秒。
  而她的視線回落在他交握於桌麵的雙手上,他左手無名指戴著的那枚鉑金淨戒閃過一線亮光,在那刹深深刺傷她的眼,直到此時此刻,她才真正意識到自己確然來錯了。
  直到這一刻她才突然明悟,為什麽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曾與她暗示,他不再是她的弦,蘇軾的詞無端湧上悲涼的心口,十年生死兩茫茫,他與她,在此刻縱使相逢,也已應不識。
  原來,一個男人和他的少年,隔著記憶被紛亂的塵世拉開,會遠至不僅隻是三萬英尺的距離,原來,這就是她一直不肯麵對的現實,他已不再是,早已不再是她的弦。
  “小姐?你沒事吧?”有人壓低聲音問。
  無意識地回首,直到對上旁人訝然的注視,她才恍覺自己在流淚,方帕迅速掩臉,隔阻了數道疑惑的目光。
  “占總裁,請問你和溫暖到底是什麽關係?”現場有記者揚高聲音問。
  她轉身離開,答案是什麽,已經不再重要。
  如同外頭是晴天還是陰天,不管她知道與否,它都不會改變。
  “溫暖——”身後從遠處傳來的熟悉嗓音低如魔咒,迎著一張張陌生的臉,她在擁擠的人群裏執意前行,離門口還有五米,再過五米她就可逃出生天,“借過。”她不住輕道,說話出口才發覺全場都在屏息等一個人的答案,自己細微的聲音在寂靜中惹來小範圍窺望。
  “她是我這輩子也不會忘記的人。”她在突發而來的喧嘩聲中閃身穿行,徑直走向門口,還有三米。
  “占總裁,能不能講詳細一點?”
  “我們是彼此的初戀。”情緒適度的和悅聲線從空氣和人群中傳導而來,聽進她耳中感覺那麽陌生,且覺得好笑,又一個美麗的圈套麽?還是早就事先演習的標準答案?忽然記起有個作家寫過兩本書,曾經深愛過,如何說再見。
  “占總裁,可以談談你和溫暖的戀愛經曆嗎?”
  “認識她時我才十六歲,那段感情沒維持多久,三年後我們就分了手。”
  他的說話似遠在天涯,又似近在咫尺,嗓音中一抹顯而易辨的懷念和遺憾與她心頭信任毀滅後的衝擊形成奇特交織,明知答案已經不再重要,一切的一切都不再重要,可她還是不由自主地慢下了腳步。
  她慢慢回首,看向人海的另一端。
  那整整半個多月來拒絕不肯見她的人,眸中兩簇星光似一直定定盯著她的背影,看見她回身,麵帶冷色的他微譏微誚,還微惱微恨地彎了彎唇,她的心口控製不住微微一顫。
  “占總裁,我想問在那段純真的戀情裏,你印象最深的是什麽?”
  “印象最深?讓我想想……有一次我們聊電話,從晚上七點一直聊到十二點,兩個人都舍不得掛掉,不過十二點是她必須休息的時間,再晚她第二天會起不來,所以我還是強迫自己放下了話筒。”
  “可是掛了後心裏卻想著她鬱悶的嘟囔,人怎麽也安定不下來,於是索性坐車到她家,因為太晚了怕影響她休息,所以我沒上去,那天晚上月光很好,我就站在樓下,看著五樓她的房間,有一種——異常滿足的感覺彌滿心田,記憶很深,但是——難以形容。”半垂眼睫的身影揉合著唇邊淺笑,仿佛陷入回憶。
  “大約過了半個小時,我忽然看到她的窗戶被推開,她穿著睡袍出現在月光中,微微仰起腦袋看向天空,當時我心裏蓬地一聲,象有什麽非常美好的東西很激蕩地炸了開來,隻覺得此生再不會有別的一刻更能讓我狂喜的了。”有女記者發出輕微歎息,似被他所描述的情景打動。
  占南弦抬起了頭,很輕很輕地道,“然後,她看見了我。”
  這一次溫暖終於肯定不是她的錯覺,他的眸光確是向她遠遠掃來。
  那夜看到他時,她快樂得幾乎蹦起三尺高,馬上飛撲下樓,與他緊緊擁抱誰也不肯放手,然後她把他偷偷帶回房裏,那是她第一次在他懷內入眠,單純的相擁而眠,翌日他便改口叫她……老婆。
  “占先生,既然你們感情這麽好,為什麽會分手?”女記者惋惜地問。
  回憶帶起的微暖瞬間從他臉上消失,他勾唇,漾出一絲迷離的笑,“分手是溫暖提的。”
  “是什麽原因導致她提出分手?”
  “這些陳年往事我們可以稍後再說。
  我今天要談的第二件事是,和溫暖分手之後我經曆了一段非常黑暗的時期,在這段讓我受盡折磨的日子裏,是一心一直陪在我身邊,可以說沒有她就沒有我的今天。”
  “占總裁——”占南弦作了個暫請安靜的手勢。
  “其實今天召開這個招待會的目的,是想告訴大家——”
  隱藏了淡冷的眸光不期然飄向門口,唇邊微笑似滲入一絲外人不明的寒涼,“一心已經有兩個月身孕,我們的婚禮定在九月九日,屆時希望各位賞臉光臨。”
  幾句話驚得全場起立,不知是誰率先反應過來,帶頭熱烈鼓掌,刹那間廳內掌聲如雷,所有人滿臉堆笑連聲道喜。
  在影影幢幢的一排排背影後,溫暖一步一步後退。
  這就是他給她的答案。
  時間對受傷的人而言是撫慰傷口最好的良藥,對於愛戀的人卻是致命的分離毒藥,十年滄海桑田,他與她的緣分不知不覺已消磨殆盡。
  陪伴在他身邊和他一起走來的早是別個女子,她說沒有他就沒有今日的她,他同樣說沒有她就沒有今日的他,那十年時間已使他們的生活和生命糾纏成團,再也容不下別人,哪怕舊人。
  “占先生,還是有一個問題,溫暖到底為什麽提出分手?”
  眸光掠向已退至門邊的那道瀟湘身影,占南弦靠向椅背,唇弧一彎,“你們何不問她本人?”
  這句話無疑引起極大震撼,所有人無不回頭,視線沿著占南弦望去方向的朝溫暖洶湧射來,一雙雙凝聚成火眼金睛逼人現形。
  旁邊的記者迅速向她包圍過來。
  “溫小姐,你今天為什麽會來參加這個招待會?”
  “請問溫小姐,當初你和占南弦分手的原因是什麽?為了朱臨路嗎?”
  “溫小姐——”
  溫暖一手掩耳一手遮睫,無措地想避開淅瀝不斷的鎂光燈和人潮。
  慌亂中從指縫間仍然一眼看到,那個與她分隔在人海兩端的肇事踴者,臉上正掛著淡而遠的神色冷眼旁觀,薄一心依在他身邊,輕輕挽著他修長手臂,不管從哪個角度去看,兩人都堪稱完美絕配。
  紛繁嘈吵中忽然湧進一聲無奈到極點的歎息,“暖暖。”
  漂浮無依的心終於遇到了救命稻草,她發狂地推開所有人,衝過去偎進朱臨路懷內,她緊緊抱著他,臉埋在他胸前,嘶聲啞語,“我們結婚吧。”
  為什麽……為什麽會有人以為她堅強得足以承受這一切……為什麽……黑暗中她想發問,張了張嘴,卻問不出來。
  朱臨路輕輕歎息,說不出憐愛地輕撫她的後腦,“都是我不好,沒有早應承和你結婚。”
  精瞳迎上廳內那道目光森冷的白色身影,他怒意和嘲諷共生,“如果一個人遇見另一個人是有因緣的,那麽有沒有一種可能,上天安排他與你相識,最終不過是為了成全你和我?暖暖,我們現在就去結婚。”
  她在他懷裏無意識地應道,“恩……”
  模糊中在頰邊摩擦的柔軟麵料變成了白色棉恤,熟悉的懷抱和紮實肌理與當年無異,青春蓬勃的心在他胸腔內一下又一下地跳動,和著血液汩汩溢出愛意,腦後再度被他暖熱的掌心憐愛地撫住……不需要毛巾嗎?她癡然而笑,“最喜歡你幫我擦頭發了。”
  “暖暖!”
  她的身子猛然被人推開一臂之距,一聲驚惶暴喝如閃電劈入她不清的神誌。
  似有精氣從四肢百骸往外遊走,腦袋暈旋不堪,她用力甩了甩頭,幻覺停頓,魔影和魅聲變成了清晰的嘈雜,她抬眼,勉力接收從頭頂灌入的一絲清明,茫然不解為何朱臨路臉色大變。
  “你怎麽了?”
  為什麽她好象很想笑,膝頭一軟,已被他攔腰抱起。
  “醒醒!快睜開眼睛!”朱臨路氣急敗壞的聲音鑽入她越來越模糊的意識,“我帶你去看醫生!暖暖!暖暖你醒醒!占南弦!你最好祈禱她沒事!!”
  要過十天,十天之後溫暖才意識到自己經曆了一場驚心動魄的病情。
  從入院伊始她就昏迷低燒,吊了一夜藥水熱度也不退,連續三天沒睜過眼,隻是嘴裏不停地發出模糊的囈語,溫柔被嚇得半死,隻差沒逼迫看著她們兩姐妹長大的世交叔叔主任醫師周世為,要他二十四小時守在溫暖的床前。
  直到第四天,溫暖才勉強能認出人來。
  第五天她稍微清醒了一點,但仍無法起床,隻覺全身上下沒一處正常的地方,扁桃體,咽喉,上呼吸道和支氣管全部腫痛,連吞咽口水都困難,聲帶完全失聲,要什麽不要什麽,除了點頭就是搖頭。
  熱度退後轉成傷風,眼淚鼻涕一起來,塞得她腦袋悶痛難當,身上還發出大片紅疹,而由於除了藥和水連續多日吃不下東西,胃已變得神經性淆亂,不吃就痛,一吃就吐,完全無法進食,隻能靠輸液維生,由是雙手手背全是青紫針痕。
  她虛弱得連抬手抹虛汗這樣的動作,都象足了電視裏的慢鏡頭,是一秒一秒,異常吃力遲緩,喘著氣完成。
  無法離床,活動範圍隻限於是躺著還是靠著床板稍微坐起,半躺的時間超不過十分鍾,因精神無法支持,複又得躺下去,意識間歇性混沌,仿佛魂魄早已離體飛升,徒餘一身皮囊不肯腐壞,在人世間作最後抗爭。
  到了第七日,半夜忽然在虛夢中醒轉。
  看到自門縫外往房內投下一線白光,光上有人影閃動,她以為自己眼花,把眼睛閉上再睜開,果然什麽也沒看到,再閉上睜開,依然什麽都沒有,迷糊中人複沉沉睡去。
  再醒來已是清晨,見到已好幾天不休不眠的溫柔趴伏在她的病床床沿,臉色灰白,頭發淩亂,衣服皺痕明顯,過往一切如潮水般湧上溫暖的心田,凝視溫柔疲憊中沉睡的臉孔,在該刹那溫暖完全放下了往事。
  第八天她的胃翻江倒海,吐得腸子都翻了卻隻吐出一口苦水,奇異的是,吐完之後胃腹反而平穩下來,人漸覺精神,中午和晚上已可以吃下五分之一碗的稀粥。
  同樣的情景在下一日重複上演,胃裏鬧騰,惡吐,吐完反常地精神轉好,勉強可以進食——每頓她隻吃得下幾調羹的流質食物。
  夜裏依然不平實,漫長夜半,每兩小時即從夢中咳醒,睡睡咳咳。
  清晨朦朧,翻身間兩眼驟開刹那再次幻覺凝聚,似見一道人影立在她蓋著床單的腳邊,半透明的長身,幽然淡黯的眼眸,心裏想不可能的,複眨眼後也不知是幻影消失還是她又沉迷睡去,翌日清早醒來,隻覺依稀一夢。
  仍然無法象平常一樣飲食,但已感覺精神好轉良多,晚飯後溫柔用輪椅推著她出去散步,從前所熟悉的自己的身體,大病初愈後仿似已成陌生之軀,此時再見花草人樹,恍惚中隻覺如同隔世。
  她想站起來,膝蓋卻酸軟無力,腿輕飄飄的似沒著體。
  紫藤架下,晚風習習,右手指尖習慣性拂向鬢邊,落空時才記起,早在上一世已剪掉三千煩惱絲,忍不住微微失笑,不恨天涯行役苦,隻恨西風吹夢成今古。
  原來,已成今古。
  經曆有生以來最大病劫,靈魂往他世轉過一趟後人似被點化,心胸豁然徹悟,隻覺世間種種都不重要,即使景再好,情再深,呼朋喚友或樹仇立敵,再怎麽投入,若注定無福消受,所謂良辰美景也不過是一場鏡花水影。
  夜半時分,深靜悄暗,月光從窗外灑進來。
  吱呀一聲有人推門而入,溫暖被驚醒,迷茫中看向站在門口的暗影,有兩道幽如淵潭的眸光落在她微微驚惶的臉。
  占南弦在原地站了良久,直到她從迷朦中清醒,臉上驚懼的神色慢慢退去,他才緩步踱到床邊,拉過椅子坐下在她跟前。
  “南弦。”她輕聲道,右手從白色被子裏抽出,抬起向他。
  他伏下身來,握著她的手,把臉頰貼上她的掌心,合上眼輕輕摩挲。
  好半響,他才輕柔道,“我真的恨你。”
  微微沙啞的聲線帶出無人知曉的淒酸,埋在心底已多少年。
  她苦澀地輕裂嘴角,“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他輕吻她的指尖,每一根,然後逐一噬咬,“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恨你……你記住,在你對我的恨如同我恨你一樣深之前,你不能死,不能走,不能有事。”
  她驚惶,不安地看著他,“你要我……恨你?”
  “單方麵的愛無法維持太久,很容易就會被時光衝走,如果愛和思念沒有變成又深又痛的恨,也許我早已經遺忘了你……”
  他俯身,微悄氣息在她的唇邊徘徊,如同亟欲勾魂,“恨我吧,用你愛我的心來恨我,用你的恨來牢記我,用我曾痛徹肺腑的思念,來還給我……用你的恨,來還我的恨吧。”
  “南弦……”她惶惑無助地抓緊他的手,為什麽要她恨他?他明知她無法做到,恨他,最痛的那個人隻會是她。
  他喃喃細語,“暖……你不明白,隻有當你象我一樣,愛一個人愛到無比痛恨,恨到自己幾乎發狂,恨到了錐心刺骨萬念俱灰求死不能,隻有嚐過那種滋味你才會領悟,我曾經愛你多深……隻有當你恨我,當你的心經曆我所經曆過的,你才會了解,這些年來我等你等得多苦,曾多痛和多絕望……”
  一滴冰涼透明的水珠,從他一動不動的長睫,滴落在她的掌心。
  “就算是千針齊刺,也比不上你離開後我心頭萬分之一的慘傷……你知道嗎?如果你不回來,這一生我無法複原。”
  她作聲不得,胸腹中湧起的痛楚堵得心口幾乎不能呼吸,隻想牽他的手去就自己的臉,無能為力地想籍此讓他心安,想告訴他她從來不知道自己傷他這樣深,想擁抱他撫慰他,想和他傾談很多很多說話。
  他反握她的手,站了起身,手掌既眷戀不舍又決然絕然地,輕輕從她的指縫間滑走,隻有語聲依舊輕柔,“恨我吧,隻有這樣我才知道,這一次,你愛我有多深。”
  “南弦……”她驚惶地看著他悄然後退的身影,急聲叫了起來,“別走!南弦……我知道我錯了,這次一定不會再和以前一樣,我再也不會離開,我發誓!再也不會,求你信我一次,不要走……南弦……南弦……”
  西下的斜月隱入黑雲,寂夜中詭異地“砰”聲一響,玻璃碎裂的清脆聲尖銳得驚魂,令人從床上紮起。
  黑沉沉中溫暖左右望望,不知自己在何世何方,直至感覺到手背上傳來扯痛才恍然明白,是她別著針帶的右手打翻了床頭的水杯。
  靜悄中忽然聽見緩慢的輕微的嗑吱聲,象是有人從外麵合上還是擰開了門鎖。
  她馬上緊張地瞪向門後,離奇的夢境仍然清晰地盤踞腦海,還沒來得及感到害怕,電光火石間已脫口輕喚,“是南弦嗎?”
  門外一片死寂。
  她傾耳細聽,黑暗中沒有一絲一毫的聲音。
  她一動不動,定定看著門板,靜等良久,直等到精神疲乏,終於確定那細微聲響不是夢中殘餘就是錯覺,重新躺下縮回被子裏,困意湧上,潛入睡界時她嘴中無意識地輕輕喃道,“南弦……”
  不知過了多久,微風穿窗而入,與回廊的風息連成氣流,將門扇輕輕扯開一線,廊道裏的燈光沿著門縫切入,在房中投下細長的白光,過了會,似乎微風又過,那一掌寬的白光慢慢收縮為三指寬,然後兩指,接著細成一線。
  最後伴隨著一絲微不可聞的合上門的咯嚓聲,全然消失。
  病床上溫暖在囈語中不安穩地翻了個身。
  發作得毫無緣故如山倒來的一場凶猛大病,在去時似抽絲。
  恢複緩如一點一滴,又過幾日,溫暖感覺元氣終於回來了百分之六七十,雖然說話鼻音仍然沉重,身體仍時出虛汗,咳嗽還在繼續,嘶啞的聲帶也未完全恢複,但已有精神看看電視。
  新聞裏說淺宇的代中收購案已發展到白熱化階段,原本計劃周詳且進展順利的案子,因朱令鴻不知從哪裏拉來了大財閥的支持而陡生波折,雙方持股不相上下,已成近博之勢。
  此外,因收受傭金而鬧出醜聞的原大華老總楊文中已被正式落案檢控,目前保釋侯審期中,等待開庭日的到來。
  占南弦在洛陽道的房子也終於被媒體刊出大幅圖片,極盡文字奢華地介紹,可同時容納五百人的宴會廳預備在他和薄一心的婚禮當日首次對外公開宴客。
  溫暖正看得專心,不意有個挺著大肚子的女人走了進來。
  仔細一看,竟然是杜心同,在她的身後還跟著郭如謙。
  溫暖意外而驚喜,“幾個月了?什麽時候結婚的?怎麽連消息都沒有?”
  郭如謙牽來椅子小心地侍侯杜心同坐下,不好意思地笑笑,“還沒結婚,心同不肯。”
  杜心同白他一眼,轉而對著溫暖嘖嘖連聲,“你怎麽把自己搞成這樣,那時對我不是很凶嗎?怎麽,現在鬥不過薄一心了?那天的報紙真是精彩啊,看得我簡直心花澎湃,如果不是溫柔一直不肯告訴我你在哪個醫院,我早想過來當麵對你表達景仰之情了。”
  溫暖無奈地搖了搖頭,“別告訴我你的新工作是靠這條毒舌混起來的。”
  “奇了怪了,我明明和你不是很熟,你怎麽就那麽了解我。”
  溫暖莞爾,看向郭如謙,關心地問,“郭經理還在代中?”
  朱臨路辭職時帶走的全是業務和管理人才,技術那邊並不曾動,如果淺宇成功收購代中,那麽郭如謙的身份可能有點尷尬,不知是否已提前作打算到時何去何從?就見郭如謙和杜心同對視一眼,神情顯得略為窘迫。
  溫暖微微一笑,“原來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有什麽就直說吧,毒婦。”
  杜心同抗議,“我現在可是孩子的娘,別把我叫得那麽不積德好不好。”
  說完瞥了郭如謙一眼,悶聲道,“你自己說吧。”
  郭如謙不安地低著頭,“溫小姐,對不起,其實……我,我一直和管學長有聯絡。”
  溫暖怔了怔,心念電轉,淺宇、代中和益眾的種種刹時在腦中飛掠而過,漸漸全部歸位串成一條清晰的線,頃刻後她恍然大悟。
  占南弦越是不給任何解釋地以郭如謙個人請辭為由讓他離開淺宇,業界就越想知道郭如謙出走的真正原因,所謂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這一招欲蓋彌彰反而會使眾所周知郭如謙其實是被革職,由是朱令鴻也就越相信他和淺宇確實是撕破了臉。
  郭如謙的技術才能在業內小有名氣,在朱臨路把他引進代中後,朱令鴻就算未必盡信,但在人手告急的情況下也不得不暫時倚重他,由是他便乘機建議朱令鴻和ODS合作——因為隻有這樣才能夠解釋,為什麽占南弦可以先發製人,在代中和ODS簽定合同前就已經無聲無息地把ODS買了下來。
  就算朱令鴻選的不是ODS而是別的公司,結果也會是一樣,隻要郭如謙把消息告訴了管惕,占南弦都會想方設法把該公司買下來,造成代中對益眾最終違約。
  杜心同愧疚非常,“對不起,溫暖,我也才知道不久,沒想到會是這樣,當初你幫了大忙才把他介紹進代中,誰想到他卻……我覺得真是很對不起你,為了這件事我已經和他吵翻了天,我跟他說了,如果沒有取得你的諒解,我決不會同意結婚!”
  溫暖側頭想想,問郭如謙,“你是什麽時候開始幫淺宇做事的?”
  郭如謙紅了紅臉,“是在我和心同陷害你之後,其實離開淺宇前的最後那天管學長有幫我向占總裁求情,占總裁已經答應隻是撤去我副經理的職務,薪資減三分之一,但還是可以讓我繼續留在淺宇工作,我知道後還沒來得及告訴心同,沒想到她去找你幫忙,那麽巧她回來和我說時剛好被管學長聽到了,所以,所以就……”
  溫暖理解地點點頭,“所以管惕和占南弦就順水推舟。”
  “什麽順水推舟?”
  人沒到聲先到的朱臨路大踏步從門外進來。
  “朱、朱總。”郭如謙緊張得結舌,和杜心同兩人神色局促到了極點。
  朱臨路的眼光在他們三人臉上狐疑地掃過,笑了笑,坐下在溫暖的病床邊上,不說什麽。
  溫暖微笑著對杜心同道,“你們先回去,趕緊去補辦喜酒,別等孩子滿月了還沒寄請柬給我。”
  杜心同囁嚅一下,溫暖已搖了搖頭,“沒關係的,他不會介意。”
  在兩人離去後朱臨路才捏捏她的鼻尖,“誰不會介意?說我嗎?”
  “恩,你當初答應我讓郭如謙進代中時,是不是已經猜到了他會幫淺宇做事?”
  “不算百分百猜到,但確實有想到這個可能性。”
  “為什麽你會想到有那個可能?占南弦也不過是臨時起意而已。”
  “所謂知己知彼,在生意場上了解對手的性格很重要,我覺得有可能的原因很簡單,郭如謙實際上並沒有給淺宇帶來實質性的損失,以管惕和郭如謙的交情不可能不為他說話,更別說管惕本來就有能力保住他,占南弦又一向不過問主管的職權行使,在這種情況下,郭如謙卻毫無懸念地迅速從淺宇離職,多少會讓我覺得蹺蹊。”
  溫暖感喟,“我對你們這群人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所以我才說,以你這種還沒入門的道行,怎麽可能鬥得過占南弦?”
  溫暖微澀,“在感情裏有必要鬥智鬥勇嗎?”
  到最後也許不過是兩敗俱傷。
  “你不想,但對方偏要,你怎麽辦呢——”
  朱臨路忽然打住,笑了笑,改口道,“其實也沒什麽難辦。”
  “哦?你有好主意?”
  “我已經決定了,不如一次過把你以後的難題全都解決掉,免得你什麽時候再來一場這樣的大病,簡直把我嚇個半死。”
  溫暖輕輕一笑,“臨路——”
  “暖暖。”朱臨路打斷她,一臉嚴肅,“我決定同意你的求婚。”
  笑容瞬間凍結,溫暖呆看著他。
  “你沒忘記還欠我一件事吧?我現在就向你要求,暖暖,我們結婚。
  你要麽和我結婚,要麽繼續發蠢對他癡心不改,這次你必須二選其一,再沒有商量餘地。”
  溫暖出院那天,溫柔早早到來幫忙收拾東西。
  “檢查報告都出來了沒?周叔叔怎麽說?”
  “今天還沒見到周叔叔。
  你放心,我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已經全好了。”
  “我拜托你下次玩什麽也別再玩這個,你才住了十天醫院,我已經覺得自己短命了十年。”
  “讓你擔心了。”溫暖垂頭,猶豫了一下,才緩聲道,“對不起,那一次……沒去看你。”
  溫柔有點不置信地定睛看著她,“你確定你病好了?”
  溫暖啼笑皆非,“我確定我沒再發燒。”
  溫柔陡覺眼眶有些潮潤,“你知不知道,你有時真的很讓人受不了?”
  以前一百次想談時,她一百次都拒絕,在她生病之後,自己已決定把往事全部用血液纏成結石,永遠埋在心髒最深處,想著隻要她健康,隻要她沒病沒災就行了,還有什麽好懺悔好求解的呢。
  好不容易才打定主意遺忘一切,她偏偏這個時候卻挑起話端來。
  “姐,你怪我嗎?”
  “如果說我心裏一點都不介意,那是假的。”
  她自殺呢,唯一的妹妹竟然從始至終不去醫院看她一眼。
  “那時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麵對你,所以就借著籌備爸爸的追悼會給自己籍口不去。
  我總在想,如果不是我,你就不會躺在醫院裏,我很怕,怕再見到我會讓你情緒又變得動蕩,姐,如果那時你再出什麽事,我不是短命十年,我想我們一家四口……會在天堂相聚了。”
  溫柔沉默許久,然後自嘲地笑笑。
  “是啊,該怎麽麵對呢?一方麵很失望你對我不聞不問毫不關心,另一方麵心裏也很矛盾,在想如果你真的來看我了,我們又能說什麽呢?”
  兩姐妹麵對麵無話可講,那情形會更讓人難過吧,所以相見還確實不如不見。
  頓了頓,她別過頭望向窗外,“你呢,溫暖,你怪我嗎?”
  溫暖毫不猶豫地搖頭,“我發誓,從來沒有,整件事從頭到尾是我自己處理不周。”
  薄一心說得很對,她太嬌縱,自以為是,把占南弦對她的感情當成了理所當然,以至後來弄成那樣……
  “我真的很後悔很後悔。”
  隻是,一切都不可能重來了。
  她的聲音低下去,“還有,關於爸爸,我想告訴你——”
   “溫柔!你別太過分!”
  未完的說話被一聲暴喝打斷。
  兩人愕然看著從門口大步走進來的陌生男子,那神色不豫線條棱剛的五官和高大身影,依稀給溫暖一種似曾相識感,思維飛快往記憶庫裏搜索,曾在哪裏見過?她正在迷惑中,溫柔已驚訝脫口,“執隱,你怎麽來了?”
  淩執隱一把將她抓到麵前,臉容隱惱,“下次別再讓我找不到你。”
  目光移向坐在她身旁的溫暖,微微怔了怔,下一刹恍然想起什麽,神色間迅速浮起一抹毫不掩飾的厭嫌,“原來是你。”
  溫柔張圓了嘴,“你——你們認識?!”
  溫暖輕拍腦袋,終於想了起來,微微一笑,“不認識。”
  隻不過是曾經有過一次交通摩擦而已。
  “這就是你妹妹?”
  淩執隱隔膜而無禮地把溫暖從上到下打量一遍。
  溫柔語氣不悅,“你想死了是吧?給我客氣點。”
  淩執隱一臉不以為然,“你口口聲聲說因為要照顧妹妹,所以一直不肯跟我回新加坡,可是以我曾親眼所見你這個妹妹的惡劣,我實在看不出她有哪一點需要你照顧的地方。”
  “你胡說什麽!”溫柔狼狽地狠踢他一腳,“快給我閉嘴!”
  淩執隱手一勾將她攔腰攬進懷內,完全當溫暖不存在,“我還以為你妹妹是什麽十幾歲不良少女,非得你每個周末都去盯著,原來已經是成年人,她自己不會對自己負責嗎?要你管那麽多,你快跟我走!”
  溫柔尖叫,“你瘋了!快放開我!”
  溫暖正看得目瞪口呆,一隻手指直直指到她的鼻尖前,淩執隱毫無感情地道,“我不知道你和溫柔之間發生過什麽,不過她已經用一個女人一生中最珍貴的三年時間來還給了你,我希望你到此為止。”
  “淩執隱!你有完沒完!溫暖你別聽他胡說!”溫柔火大地手腳並用對他又打又踢,“你要發瘋滾到外麵去!我要和你分手!現在!你給我滾!”
  掙紮中手掌揮過,淩執隱的臉馬上被尖尖的指甲刮出幾道貨真價實的紅痕。
  他再次強行扣緊她的雙手,怒氣被惹了上來,“你竟然打我?”
  溫暖直看得輕輕歎氣,“這位先生,拜托你先放開她,她手腕都紅了。”
  再不放別說溫柔打他,連她也要動手了。
  真後悔,那天就應該撞死他,看他還這麽囂張地來搶人。
  淩執隱這才注意到溫柔的手腕已通紅一片,而她不知是氣紅還是急紅了眼眶,睫內已經湧上霧氣,遲疑一下,他鬆開了手,溫柔毫不猶豫一記直拳擊向他的小腹,令他發出一聲悶哼。
  在淩執隱發作前,朱臨路和主任醫師周世為一同走了進來。
  “我把出院手續辦好了,你們可以走了嗎?”
  目光掠過一臉暗鬱站在溫柔身後的淩執隱,朱臨路裂嘴笑笑,對方向他點了點頭。
  一直低頭看著手中報告的周世為並沒有察覺現場四人之間氣氛微妙,徑直對溫暖道,“檢查結果都出來了,基本上沒什麽,和上次一樣,隻是心髒下壁ST-T有點輕度改變。”
  溫柔一驚,“周叔叔,什麽改變?嚴不嚴重?”
  周世為抬首看她,有些驚訝,“溫暖沒告訴你嗎?她之前來做過檢查,她以前患有心肌炎,引起心肌缺血而造成了心壁輕微損傷,導致心電圖上ST段和T波抬高,不過不用驚慌,隻是輕度沒什麽事的。”
  “不如她還是先別出院,等全好再說。”
  溫柔直接將溫暖按回床上,含怒責備,“你躺下休息。”
  周世為和顏悅色道,“溫暖的身體已經沒事,至於ST-T輕度改變,目前世界上還沒有任何有效的治療藥物,也沒有治愈的先例,它隻是心肌損傷的一個後遺症狀,對日常生活不會構成任何影響,隻要每年定期檢查,別發展成重度就沒事。”
  說罷轉頭看向溫暖,神情略顯困惑,“溫暖你沒收到體檢報告嗎?你以前那個小男朋友還來要走了一份副本呢。”
  溫暖原本乍聽之下有點怔然,她雖然拆了醫院寄來的大信封,卻沒有細看裏麵大大小小的十幾頁紙,再聽到周世為說占南弦來過,不禁愕了一愕,似乎無法理解他嘴裏說出來的話。
  她側頭,目光從溫柔擔心的臉迷茫地轉到微微皺眉的朱臨路臉上,仿佛這才醒悟過來自己的身體狀況,眼角眉梢慢慢轉向放鬆,悄然牽出一朵微笑,笑容慢慢擴大,最後在所有人的愕然注視中她大笑出來。
  溫柔隻覺十分氣惱,“你還笑得出來!”
  溫暖笑不可抑地挽起她的手步出病房,朱臨路從後麵跟上來,一把勾過她的脖子,淩執隱也毫不客氣地把溫柔扯到自己身邊,四人一字排開,霸占了整個走廊。
  “你笑什麽?”溫柔追問。
  溫暖點點自己的胸口,“心髒ST-T輕度改變,無藥可治,那意思是,從此以後,這一生我都有一顆傷了的心。”
  原來這世上真的有些心傷是無法醫治,無法複原。
  仿佛領悟了一個天大的諷刺,她臉上的笑容有如春風拂麵。
  而她那滿不在乎的樣子令溫柔雙眼刹時通紅,她戈然止住腳步,“你這樣,是不是想我再短命十年?”
  溫暖收斂起笑意,輕輕擁抱她,“對不起。”
  不經意間抬頭,看見廊道的拐角處走出兩道人影。
  一雙黑深無底的瞳眸在那一刹撞入她的眼睛,薄煙之色說不出是否蘊涵什麽意緒,垂眼時她的掌心全是細汗,仿似整個人從頭到腳已走過一趟生死輪回。
  朱臨路馬上將她摟進懷內,然後溫柔也見到了占南弦和薄一心,臉即時一沉,隻有不知就裏的淩執隱出聲招呼,“占總裁,這麽巧?”
  腳腕忽然又挨了一踢,他極度不滿地瞪向身邊的溫柔,這女人今天怎麽回事!占南弦微微一笑,“是啊,淩總,沒想到這麽巧。”
  朱臨路的目光掠瞥過薄一心身上的孕婦裙,往溫暖額頭輕輕一吻,柔聲道,“機票我已經訂好了,過兩天我們就飛拉斯維加斯。”
  溫柔一怔,“你們去拉斯維加斯幹什麽?”
  “注冊結婚。”朱臨路擁著溫暖與占南弦迎麵走去。
  一絲久違的獨特氣息飄入嗅覺,她的手肘幾乎挨著他的袖管,就這樣擦肩而過。
  朱臨路側過身來笑著拋下一句,“南弦兄,有空不妨來觀禮。”
  “溫暖。”足下一滯,目不斜視的她沒有回頭。
  薄一心說,“我能不能和你談一談?”
  朱臨路直接將人推進電梯,轉過身來冷嗤出聲,“下輩子吧。”
  占南弦回過頭來,不比平時更暖或更冷的眸光帶著隱約淡寒的警示意味投向電梯內的兩人,精瞳一眯,朱臨路忽然俯首,裂出一抹惡意的彎唇就那樣印在了溫暖唇上,完全無備的她呆在當場。
  “臨路兄。”適時插入的說話喚醒溫暖的神智,條件反射地飛快推開朱臨路,隻見占南弦臉上展出一個她從未見過的陌生神色,仿佛與她和朱臨路全不相識,“觀禮我就不去了,不過我早給你準備了一份大禮,本來還怕你沒機會拆封——溫暖,新婚之夜別忘了告訴他,我才是你的第一個男人。”
  淩執隱吹了聲口哨。
  還沒等朱臨路開口,站在淩執隱身旁的溫柔忽然一掌掃向薄一心腹部,薄一心驚得後退,跌入手疾眼快的占南弦臂內,溫柔還想攻擊已被淩執隱製住,“你瘋了?!”
  “你放開我!”占南弦寒眸帶冰,直視在淩執隱臂內掙紮的溫柔,“別太過分。”
  “我過分?!”溫柔恨急攻心,睫眸一垂,她猛地掙開淩執隱抬腿踢向薄一心,然而下一刹已被淩執隱再次從背後攔腰抱住,將尖叫中的她死死拖向電梯,他大吼,“你冷靜點!”
  “你放開我!我要殺了他!他是垃圾!他害死我妹的孩子你知不知道?!醫生說我妹生病導致胚芽發育不良!才懷了一個月的孩子就被逼拿掉了你知不知道?!”
  就象這場爭鬥完全不是為了自己,溫暖靜靜而帶點茫然和驚惶地旁觀著,直到溫柔被淩執隱強行架進了電梯她似乎才清醒過來,意識到鬧劇已經結束,她抬手按下關閉鍵,梯門合上的那刹長睫下流露出蒼茫的悲涼,輕輕一抬,便映入了占南弦陰鷙暗沉的瞳子。
  無縫閉合的梯門將凝結的視線切斷,有人還站在原地,有人已飛馳墜落。
  一切已經結束。
  其實,從來就沒有重新開始過。
  愛與恨,都不過是一場歸零破碎的幻覺。
  
  第十七章 分手,離開
  作者有話要說:本節有修改.當打擊足夠大,也許一顆心便會適應得足夠堅強。
  經曆過生關死劫,也許深心處糾纏難解的死結會不自覺微微鬆開。
  出院後溫暖恢複了正常作息,整個人也恢複了沉靜,每天清晨起床,在書房裏作畫,一筆一墨,每個步驟都細致而專注,近中午才擱筆洗手,進廚房做羹湯。
  因為溫柔忙碌,最初幾天都是朱臨路抽空過來看看,見她家居潔淨,神色平和,每日裏即使一個人吃飯也講究地做三菜一湯,從不隨便應付,總算放下了心。
  陪她說說笑笑,直到出門離去,才不由得輕聲歎氣,不該放任的時候執意勇往,該脆弱的時候卻如此自製,讓人怎麽說她好。
  接到周湘苓的電話時溫暖正在吃維丸,藥片不慎從指縫間落下,黃色粒點滾進沙發底下,她彎腰去撿,一低頭看到沙發轉角處暗黑的椅腳內似壓著一張小小紙片,她呆了呆,輕輕揀起,拂開上麵的塵埃。
  轉頭看向掛在牆上似少了一瓣心的拚圖,一時間立在原地。
  多少次眾裏尋他,卻原來,它一直在,隻是她沒有將它看見。
  還未回過神,電話已響起。
  老人家請她到洛陽道去坐坐,她本想改約在外見麵,轉念又覺勞駕長輩走動是件無禮的事,也就柔聲答應下來。
  洛陽道依然掩映在幽靜林木中,將車停在雕花的古銀色柵門外時她有種驚悸的荒涼感,從前不管多早多晚、去或離開占南弦的家,他都一定負責從門口接送到門口,到如今,每次都隻能是這樣一個人獨來獨往。
  她按響喇叭,幾秒後柵門自動打開。
  景物在車窗外緩緩後退,即使已是第三次到來,這處私人宅第的廣闊磅礴仍給她的視覺帶來細微震撼。
  周湘苓親自開門牽她進去,“歡姐,盛一碗冰糖銀耳來。”
  她拿出精致的茶葉盒子,“占媽媽,送給你的。”
  “你肯來我已經很高興了,還買什麽禮物。”周湘苓仔細端詳她,好一會,才言若有憾地,“怎麽頭發剪這麽短。”
  溫暖眯眯眼,左右側了側頭給她看,“是不是很象十幾歲的時候?”
  她的頑皮樣把周湘苓逗笑,“是很象。”
  說完又不覺有些唏噓。
  年少時的溫暖是個開心果,既單純又天真,占南弦很喜歡逗她,兩人象極了一對小冤家,他總是不把她氣到跳腳不罷休,每每看著她叫叫嚷嚷滿屋子追打笑容滿麵的兒子,周湘苓打心底裏覺得歡喜。
  在他們分手後那段時間裏,半夜起床時她在恍惚中仍有種錯覺,似乎兩個孩子追逐中銀鈴般的笑聲,仍遺留在暗夜裏的某些角落。
  然後,當丈夫過世而溫暖離開之後,占南弦徹底變了。
  他似乎在一夜之間成長,仍屬年少的臉上不知何時已浮現與他年齡完全不相襯的沉寂清冷,此後十年間,她再也不曾在他臉上看到過從前那樣歡快的笑容,仿佛有些什麽東西,已從他身上經徹底消失。
  大學畢業後他搬了出去住,如果不是她堅持不肯離開舊居,也早被他安置去了別處,最後卻也還是他拗不過,在洛陽道的邸宅建成後遷進來,因為他說那是他給她媳婦建的宅子,讓她住下來等他娶妻。
  她一直以為他要娶的人會是溫暖,沒想到從報紙上才知道幾個年輕人之間扯出那麽複雜的關係,而他公開聲明要娶的人竟是薄一心。
  她對薄一心並無惡感,不管兒子想娶誰她都不會反對,她擔心的隻是,那真的是他內心想要嗎?年輕人畢竟還是過於執著,很多事一葉障目難以看開,其實世情如浮雲,有什麽過不去的呢?
  銀耳端上來,溫暖勺起一匙一匙送進嘴裏,隻覺清甜爽口,不由得道,“占媽媽你還記得我喜歡吃這個?”
  “怎麽不記得。”周湘苓寵憐地看著她,繼而有些疑惑不解,“你和南弦怎麽會搞成這樣?”
  之前不是還好好的嗎?她雖然表麵上不聞不問,但並不代表她不關心自己唯一的兒子,實際上這兩人的舉動盡在她眼底,她還以為他們已經守得雲開見月,誰料會忽然情緣突變。
  溫暖淺淺一笑,“占媽媽,我還沒恭喜你呢,就快有孫子抱了。”
  周湘苓的慈目中閃起清光,“我看到報紙上是那麽說,不過,南弦沒和我提。”
  溫暖沒有回話,以再過兩個月就要舉行的盛大婚禮而言,現在已應開始準備,然而這屋子裏卻見不到一絲喜慶裝飾的影子,她不知道是什麽原因,也不想問。
  她已經不想再去追問為什麽。
  喝完最後一口甜品,她放下手中的碗,眼眸半垂,“占媽媽,占爸爸的去世……你怪過我嗎?”
   看到周湘苓輕輕搖了搖頭,她幾乎鼻子一酸。
  “你們這些傻孩子,淨喜歡胡思亂想,其實生死修短,福禍在天,一個人一輩子吃多少,穿多少,享年多少,都是注定的,根本與人無尤。”
  溫暖紅了眼睛,不知是因終於獲得諒解而放鬆了緊繃多年的心弦,還是希望周湘苓不如痛罵她一頓,那樣或許她還好過一點。
  “你那時也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孩子,哪會知道後來事情會發展成那樣?隻能說一切都是天意吧。”
  周湘苓執起她的手,歎息道,“真要怪我首先怪的還不得是自己?如果不是我一次次催促南弦的爸爸,他也不會急著回來。”
  溫暖無言。
  這世上每日裏不知有多少男女分分合合,隻不知她何德何能,偏偏被上天選中去背負蝴蝶效應,原應是極為單純的一件事,卻給身邊一個又一個人帶來死傷劫難。
  “小暖,你能不能告訴我,當初為什麽要和南弦分手?”周湘苓問。
  溫暖長呼口氣,在十年後的如今去回憶當初,內心酸澀難辯,那是迄今為止她做過最愚蠢——夜夜做夢都想重頭來過的一件事。
  “那天是星期六,端午節的前一天,南弦在我家待到晚上十點才走,把他送出門後我才發現他忘了帶參考書,當我拿著書追到樓下時——看到他和溫柔站在角落裏。”
  她心血來潮想嚇他們一跳,於是偷偷摸過去躲在離他們不遠的老榕樹後麵,就在那時,“我聽到了溫柔和他的說話。”
  周湘苓驚訝,“他們說什麽了?”
  溫暖苦笑,“她喜歡南弦,從高一認識時就喜歡上了。”
  年少的她是個單細胞生物,怎麽也想不到溫柔竟然三年來一直暗戀著占南弦,直到那時她才明白,為什麽每個周末溫柔必外出而從不待在家裏,為什麽有時會對她忽冷忽熱,她還以為是溫柔的性格使然,殊不知原來她有著那麽沉重的心事。
  “之前你一點都不知道?”
  “她把自己掩飾得很好。”
  任是朝夕見盡占南弦和她親親熱熱,溫柔也從來沒在她麵前表露過一點聲色,當時溫柔也隻得十七歲而已,她不知道姐姐是怎麽做到的。
  那夜溫柔喝了酒,人並沒有醉,但壓抑了整整三年的愛戀和可望而不可及的痛苦,難得歸家時在樓下單獨遇見他,趁著黑夜和酒意她終於爆發,把心事一股腦兒傾吐在他麵前。
  他怎麽選擇是他的事,她有權利讓他知道她的感情。
  愛一個人,不是錯吧?周湘苓蹙了蹙眉,“你心無城府所以不知道你姐姐的心意,這點我能理解,但三年時間那麽長,南弦呢,他也不知道嗎?”
  “這就是為什麽我會被憤怒衝昏頭腦堅持要跟他分手的原因。”
  占南弦當時好象一點也不意外溫柔突如其來的告白,而且回絕的說話也異常委婉自如,仿佛早就打好腹稿,躲在樹後旁觀的她雖然單純卻並不愚鈍,馬上明白他顯然對溫柔的心意早就有所覺察。
  他明明知道,卻從來沒和她提起。
  如果他早點說出來而不是一直把她蒙在鼓裏,她不至於三年來一直置溫柔的感受於不顧,起碼她可以和他外出消磨時光,不用他一天到晚過來陪在她家而將溫柔逼了出去遊蕩。
  如果他一早告訴她,她不會時時在半夜爬到姐姐的床上,嘰嘰喳喳地和她傾訴自己的甜蜜,快樂無比地想和她分享自己愛戀裏的酸酸甜甜。
  她無法想象,那幾年對溫柔而言是一種怎麽樣殘酷的煎熬。
  親眼見到溫柔伏在他胸前,哭得撕心裂肺,躲在樹後的她原本完整的一顆心被震得徹底粉碎,她不知道他們是在什麽時候分開,不知道溫柔什麽時候上了樓,也不知道占南弦在什麽時候離去。
  蜷縮在樹下的她意識裏隻有唯一的一幕,就是自己的姐姐緊緊抱著自己相戀情深的男友,直哭得肝腸寸斷。
  那一幕景象,令她終生難忘。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到樓上,不知道自己是以什麽借口搪塞過去溫柔驚疑的追問,那夜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失眠,隻要一合上眼腦海裏就會浮起溫柔哭泣中無助絕望的臉。
  第二天,端午節,她和占南弦提出了分手。
  周湘苓沉思了好一會,道,“南弦沒和你說,我覺得這點他沒有做錯。”
  “是的。”其實他沒做錯什麽。
  要到長大之後她才明白,他有他的理由。
  溫柔沒有和他告白前,他也不能確定自己的感覺是否真實,萬一不是,他說出來不過是枉做小人,而且就算他說了,她也不一定相信,若她不知天高地厚跑去追問溫柔,反而會使溫柔更難堪。
  而就算他的感覺是真的,就算她也相信了,那時的她也肯定無法自然地麵對溫柔,她可能會變得憂心忡忡,再也快樂不起來,而敏感的溫柔一旦感覺到她的變化,肯定也不會好過。
  占南弦比她更了解她的性格,他不想單純的她有壓力,更害怕她會反應過度——從她知道後馬上和他提出分手可見一斑,她會是以什麽樣激進而蹩腳的方式來處理這件事。
  隻是,從小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她不僅嬌生慣養,那三年裏更被他寵得不知人間疾苦,哪領會得到他始終把她保護在光明快樂的光環內,把所有可能引發她不開心的事全隔離在兩人之外的一番苦心。
  隻覺得這麽重要的事他竟然一直瞞著她,害她成了把痛苦加諸溫柔的罪人,這讓她非常憤怒,連解釋都不想聽就直接把他判了罪無可恕。
  “你當時為什麽堅持不肯告訴南弦原因?”
  “占媽媽你也清楚他的性格,如果讓他知道了,他肯定說什麽也不會同意分手,而且一定會去找溫柔要求她和我把事情當麵說清楚。”
  如果讓他那麽做了,即意味著她和占南弦聯手,把溫柔逼到了盡頭。
  她知道分手傷了他的心,那段時間裏她也很難過,隻是,她以為,她原以為——溫柔是女生而他是男生,與其讓溫柔繼續受傷還不如由他承擔,而且潛意識裏,她想通過自己彌補溫柔一些什麽。
  “你想把南弦讓給溫柔?”溫暖搖頭。
  “沒有,我從來沒想過把他讓給誰,隻是一時之間承受不了意外,我想不通為什麽事情會變成那樣,還有就是,在知道姐姐那麽痛苦之後,我做不到——自己一個人過得很幸福。”
  以溫柔的性子,如果占南弦的女友換作別人,她早與之公開大戰三百回合,而因為是她溫暖,因為愛她,所以三年來不管唯一的妹妹在自己麵前如何放任,她始終咬緊牙關獨自承受。
  在知道姐姐的心事之後,她又怎麽可能做得到,隻顧自己繼續沒心沒肺地快活?
  她天真地以為,分手可補償溫柔,她以為,即使占南弦再痛苦事情也會過去,她原以為,那樣做對大家都好,時間會治療一切憂傷,毫無人生經驗的她根本意料不到,上天會和她開一個世上最悲涼的玩笑。
  雖然她始終閉口不提分手的原因,溫柔還是從她的語言情緒中敏感地捕捉到了端倪,當時溫和正在瑞士渡假,可能是出於不安和擔心,溫柔叫了大學裏的死黨朱臨路來陪她。
  在那種敏感時候,難免讓占南弦起了猜疑之心。
  盡管他可能並不信她會背叛兩人之間的感情,盡管他可能多少猜到了她分手的原因是為溫柔,然而在他目睹她上了朱臨路的車子,而後在她家樓下熬足四五小時才等到她歸來時,她始終不肯開口那種不管不顧對他再不信任的決絕,終於將他隱忍多時的抑鬱和怒火引爆。
  那一夜,是他們平生第一次爭吵。
  她咬著唇一聲不哼,由得他獨自上演獨角戲的爭吵。
  或許一顆心再傷,也比不上這種自尊被她的沉默逐寸撕碎的絕望更讓人淒苦彷徨。
  平生第一次,他在她麵前無情立誓。
  他發誓要比朱臨路更有錢,他發誓有朝一日會讓她自己回到他身邊。
  平生第一次,他在麵前毫不留戀地轉身,離去時頭也不回。
  沒多久,他便和薄一心好了。
  即使明知他是借薄一心來刺激自己,然而她已勢成騎虎,加上一貫心高氣傲,幾年來早習慣他的寵溺,忽然之間他就變了臉,讓她很不適應,而他越是那樣做,她越是放不下自尊回頭。
  直到薄一心被同學惡整,他警告她事情別做得太絕,她當即公開聲明是自己先變了心,直到,她親眼看見他吻了薄一心,那刻隻覺心口痛到麻木不仁,對他的感情當場就碎了。
  怎麽也想不到,竟然就在那夜,導致……兩人的父親雙雙過世。
  年少驕傲的心不懂珍惜也不懂寬容,失怙的巨大傷痛更使他與她無所適從,在各有一腔傷心懷抱中,那份甜美卻稚嫩的感情終究破裂到無可挽回,從此走向不歸陌路。
  而她所以為的好,竟成了給溫柔與占南弦造成巨大心靈創傷的元凶。
  曾多少年多少個黑夜,在悔恨的夢中驚醒而悄然抹淚,捂緊疼痛的心口對著天花板無聲自問,如果當初她不是那樣絕情任性,如果她沒有在他一次次苦苦哀求下仍固執堅持不肯和好,如果在他和薄一心傳出小道消息時她肯低一低驕傲的頭顱,一切的一切,會不會有所不同?
  如果,可以給她一個機會重新來過。
  哪怕付出再大傷損再重,哪怕需終其一生傾其所有,如果可以,給她一個重新來過的機會。
  “南弦後來知道你為什麽要分手了嗎?”周湘苓問。
  她沉默,片刻才道,“我想他知道。”
  這才是他恨她的一部分原因吧,恨她太輕易放棄,恨她可以為了別人犧牲而寧願讓無辜的他絕望傷心,歸根到底,他恨她愛他不夠。
  這段感情對他而言是一場災難,那種疼痛在許多年裏無法磨滅。
  周湘苓凝視著她,“都說知子莫若母,南弦的性格我很清楚,他一向對你十二分寵愛,就算他爸爸去世那時也沒有遷怒過你,卻為什麽——在記者招待會上那樣做?我這顆老腦袋真是怎麽想也想不明白。”
  溫暖低頭,不說話。
  周湘苓的目光停在她黑發削短的耳邊,輕聲試探,“是不是——你做了什麽事故意激怒他?”
  溫暖咬了咬下唇,仍然不出聲。
  “小暖,這麽多年過去有一件事我始終沒想明白,你爸爸——怎麽也會在那趟飛機上麵?”
  溫暖眼眶一紅,輕輕別開頭,將眼淚逼了回去。
  周湘苓歎息一聲,不再說話,隻憐惜地拍拍她的手。
  想了想,她回身吩咐歡姐取來一串鑰匙。
  “這是我們老房子的鑰匙,你有空回去看看。”
  溫暖沒有接,好一會才低低道,“占媽媽,我們已經很難回頭。”
  “回不了頭也沒關係,你找時間去一趟,就當是懷念好了。”周湘苓把鑰匙硬塞進她手裏,目光慈睿,“小暖,我清楚你一向是極聰明的,需知恨極必傷。聽占媽媽勸一句,人生苦短,還有幾個十年可供你們蹉跎?這樣值得嗎?”
  眼眶再度泛紅,溫暖傾身抱住周湘苓,將臉埋在她肩,右手手心被緊握的鑰匙硌得微微生痛。
  “你好回去了。”溫暖對著蔫蔫地躺在沙發上的溫柔道。
  那日出了醫院門口溫柔便和淩執隱大吵一架,氣得他甩手而去,發誓此生再也不想見到她這個不可理喻的潑婦。
  溫柔悶聲不哼,隻是拿了軟枕蒙過自己的頭。
  溫暖把衣物和零碎雜件裝進旅行箱,不經意眸光掠過已在茶案上靜靜躺了幾天的一串古舊鑰匙,手中動作頓了頓,她抬頭,問溫柔,“在醫院裏為什麽那麽說?”
  溫柔嗤地一聲,“誰讓他說是你的第一個男人,我討厭他們兩個,就想刺激他!”
  看到他臉色當場微白真令她大大過癮,斜過眼眸瞥向溫暖,她有些心不甘情不願,“還是告訴你吧,他每天半夜都來,在你病房外。”
  溫暖臉色如常,沒說什麽,繼續整理箱子。
  溫柔有些惱,“走走走,你就知道走嗎?都已經這麽多年了,你到底想怎麽樣?你到底還要別人怎麽樣?雖然我現在很討厭姓占的那頭豬,卻不能否認他為你做的早超過了絕大多數男人,你能不能別老是那麽難侍侯?!”
  溫暖看她一眼,忽然問,“為什麽一直不肯把人帶來見我?”
  溫柔氣焰頓軟,在枕下微哼,“我怕他會喜歡上你。”
  那樣撕心的經曆,一次已經足夠。
  溫暖笑笑,出生至今還沒遇到過比淩執隱更討厭她的人。
  “他分明恨不得我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你不是應該放心才對?怎麽又和他吵架?”
  溫柔翻身坐起,攬著抱枕,晶瑩大眼內閃著某種經年後回頭看來路時才領悟的光澤,“因為當事情臨到自己頭上時我才明白……如果要我在他和你兩者之中選其一,我毫不猶豫會選你。”
  溫暖心口一窒,停下手中動作,側頭看她,“你——說什麽?”
  “我說,我終於明白了。”溫暖走到單人沙發邊坐下,把臉深深埋進掌心。
  “溫柔,你回去。”她沉聲道。
  “怎麽了?”溫柔驚訝,她又說錯什麽了?溫暖霍然起身,麵容下流動著難得一見的隱約怒氣,抄起茶幾上的鑰匙,語氣是一種克製的平靜,“來,我們一起走,你回家,我去一個地方。”
  溫柔剛要發怒,迎頭看見溫暖眼內無聲悲涼壓抑傷離的眸光,一時怔住,再說不出話來,溫暖乘勢抓住她的手腕將她牽出去,回手甩上了房門。
  電梯裏兩皆沉默。
  直到走進停車場,溫暖才緩緩開口。
  “我一直一直很後悔,當初為什麽選的是你而不是南弦,我真的很後悔,為什麽沒有去問問你的意見?為什麽不問一問你想不想被我選?如果當時我選的不是你,我和南弦不會走到今天,如果我選的不是你,你不會割脈住進醫院,不會到現在還為了陪我而禁錮你自己不肯去真正愛一個人,如果我選的不是你,南弦和我們的爸爸都不會坐上那趟該死的飛機!”
  她坐進車子的駕駛座,緊緊咬唇。
  “曾經,我以為放棄意味著成全,我以為自己沒有做錯,隻是結果和代價沉重得出乎所有人意料而已,直到重新遇上南弦之後我才明白——你知道他為什麽要那樣對我?因為他要我明白!因為他要我明白!有時候一些沒必要的執著是多麽可笑!他要我明白自己愚蠢到什麽樣的地步竟然把自私當無私!他還要我明白!這麽多年來我怎麽可以為求一己心安,而始終置最愛我的人於絕苦的境地!”
  將車子駛出車位,她停在溫柔麵前,“告訴我,溫柔,這些年來你有沒有覺得痛苦?你有沒有和他一樣,恨極了我遲遲不歸?”
  溫柔怔怔看著她沒有任何表情的側麵,完全無法作聲。
  手中方向盤一打,溫暖疾馳而去。
  一步錯,步步錯,沒有人知道,她曾經經曆過什麽。
  是,她自私,這一次她真的自私,她不想被溫柔選。
  她不想無緣無故擔負她曾經自以為是地強加過給溫柔的巨大壓力,那曾經差點讓溫柔窒息的壓力,她不想溫柔步上她的後塵,沒走過的人永遠不會知道,踏上歧途後每一步都會是與絕望形影不離,一顆心在漫長得沒有盡頭的孤獨中將死未死。
  將車子駛進一個已有二十多年曆史綠樹碧枝的老社區,她隨意挑了個地麵車位泊好,下車,拿著那日周湘苓塞給她的鑰匙,搭乘電梯上去。
  十六層B座。
  樓道裏空無一人,她把鑰匙插進鎖孔。
  就在那一刻,忽然聽到裏麵傳來極細微的聲音,似乎就在門後不遠,有人說了什麽,爾後引起另一個人細碎的笑,她直覺地把鑰匙飛快抽回,閃身躲進旁邊的消防通道裏。
  緊掩的黃色對開門扇上裝有兩格如同電腦屏幕大小的玻璃,由此她清晰看見占南弦和薄一心從屋裏走出來,背對著她在等電梯。
  薄一心似乎有點累,挽起他的手臂,頭隨意靠在他肩膀上,“南弦,你真的不去找溫暖解釋一下?”
  溫暖清楚地看見他的側麵,在薄淺的淡笑中不以為意地勾了勾唇角。
  “解釋什麽?說你和我聯手不過是為了看看她銳氣大挫的窘樣?還是說九月九日的婚禮絕不會改期?或者說孩子的名字都已經取好了就等著出世後叫她甜心阿姨?”
  薄一心咯咯一笑,捶他一拳,嬌嗔道,“你真是壞到家了。”
  他側首看她,淺笑,“你不壞嗎?”
  她滿足地把頭再依回他的肩膀,“誰說我們不是天生一對?”
  兩人相視而笑,一起步入電梯。
  藏匿在樓梯口的溫暖隻覺雙手秫秫發抖,掌心裏的鑰匙幾乎滑出指尖,全身虛軟無力,雙腿象被截掉一樣毫無知覺,才試著抬動已經軟綿綿地跪了下去,她整個人癱坐在地,攥著鑰匙的手緊緊握成了拳塞在嘴中,牙齒深深陷進手背。
  電梯下到一樓,感覺傳來震動,占南弦掏出口袋裏的手機。
  左下角的紅點一閃一閃,意示著有新的消息,手指觸摸打開,邊向車子走去邊接收衛星訊息,收到一半時手機發出電源不足的警報,他微微皺了皺眉,摸摸口袋才發覺沒有帶備用電池。
  “怎麽了?很重要的簡訊嗎?”薄一心問。
  占南弦淺淡一笑,“沒什麽,隻是一些圖片。”
  把已嘟聲自動關機的電話放回口袋,坐進駕駛座,“晚飯想吃什麽?”
  “最近吐得厲害,沒胃口,還是回家讓三姐熬點粥好了。”
  “會所來了個做素菜一流的廚師,要不我陪你去試試——”
  如離弦的箭在三秒內飆出十幾米遠的寶藍跑車霍然刹住,占南弦對綁在安全帶裏被驚了一跳的薄一心歉然道,“對不起。”
  眸光卻盯著後視鏡裏在路的盡頭樹蔭掩映下的車影。
  “怎麽了?”薄一心訝問。
  他不答,把車子向後倒回去,一直倒到他能從後視鏡中清晰看見那張車牌,確定自己沒有看錯,正是溫暖的車子。
  為什麽她會在這裏?他即刻推門下車,放眼四處皆不見她的人影,想了想,他低下頭對薄一心道,“你等我一下。”
  三步並兩步走回樓內,搭乘電梯上去。
  習慣性想掏手機,手掌插進口袋裏才意識到已經沒電。
  到達十六層,樓道裏空無一人,他在家門口站了站,凝神頃刻,掏出鑰匙開門進去,從客廳緩慢地走遍每一間房,專注審視的眸光沒有放過任何一個角落。
  所有東西都歸在原位,沒任何一點曾有人到訪過的跡象。
  眸光黯了黯,他在自己從前的房內床沿靜坐片刻,然後才起身出去。
  鎖好門,走過去按下電梯,不經意間側首,視線停在樓梯入口處緊掩的門上,心頭掠過一絲什麽,下意識抬腿走過去,他抬起手,掌心貼在門上的瞬間不知為何心頭有種說不出的微微恐慌,這種恐慌從大腦疾傳到手臂,手掌下意識握起,緩了緩才再張開。
  他把門輕輕推開,樓梯口空空如也,再推,十五級階梯連同上下轉角全收眼底,依然空空如也。
  輕籲口氣,說不出心頭的感覺是放下了擔心還是微微失落,收回手臂,自動閉合的門在眼前迅速合起,他轉身——倏地手肘一橫擋住已關成一線的門再用力推開。
  在樓梯轉角處扶梯旁邊的地麵,躺著一串不起眼的暗銅色鑰匙。
  他拾起,看了看樓上,再看了看樓下,空寂中先前那種恐慌的情緒再度漫上心頭,薄唇抿了起來,他拉開門衝向電梯,對著明明已亮紅的下示鍵連連急按。
  一樓騎樓外,坐在車裏的薄一心靜靜看著他的身影從裏麵衝出來,在眸光掠過她身後不遠處已空蕩的車位時臉色微變,那樣情緒莫測心如磐石的男子,從她認識他至今,整整十年,由始至終他的心隻為一個人而異動。
  “她走了。”她淡聲道,“你剛上去不久她就出來了。”
  占南弦坐進駕駛座,“我送你回去。”
  她看他一眼,“你不是說會所來了新廚師?我想去試試。”
  “好。”他神色不變,跑車以不同尋常的速度在路上疾馳,“你先陪我回去拿塊手機電池。”
  一手把著方向盤,另一隻空閑的手肘擱在車窗外,他專注地望著前方路麵,濃密長睫下的眸光因心潮起伏而不斷幻過暗色,仿佛陷入某種遙遠的神思而忘了旁邊還有人存在,一直微微抿著的唇角顯得異樣疏離。
  薄一心按下車載CD。
  他側頭看了看,收回手把車窗升起,無人說話的寂靜車廂內環繞起沙啞低沉的歌聲,是布萊恩-亞當斯的Please forgive me。
  first time our eyes met, same feeling i get. only feels much stronger, wanna love you longer. you still turn the fire on. so if you're feeling lonely, don't, you're the only one i ever want. i only wanna make it good, so if i love you a little more than i should. please forgive me, i know not what i do, please forgive me, i can't stop loving you. don't deny me, this pain i'm going through. please forgive me if i need you like i do. babe, believe me every word i say is true.一路飆回到淺宇附樓,占南弦上去取了電池,換上開機重新接收衛星訊息,全部閱讀過後他發出新的指令,然後撥通高訪的電話。
  “最近那邊有沒有動靜?”
  “暫時還沒有,你放心,我都安排好了,不會有事。”
  “恩,麻煩你了。”說話中手機震動,他讀取新下傳的資料。
  看完把手機放進口袋,默無聲色地望向電梯鏡麵裏自己的影子,插在口袋裏的手並沒有抽出,而是仍然握著手機,象是隨意把玩,又象是蠢蠢欲動想撥通某個快捷鍵。
  十年,十年來他也隻在不久前給她打過兩個電話。
  那一夜,再忍不住深沉的思念,他把她叫去了藤末會所。
  又一夜,在網球館內不期而遇,即使隔著那樣遠,他仍一眼看到了她就坐在對麵。
  太長的年月使某些東西凝成了隔閡和不想碰觸的禁忌,此刻不是不敢去打破,而是事到如今,驟然發生計劃外的變故,出乎意料之下一時間讓他產生猶豫,不知該如何、又是否適合跨出那一步。
  太長的歲月,他早已習慣了不向任何人解釋什麽。
  下得樓來,略為躊躇之後,他還是陪薄一心去了私人會所。
  森林路,雅築園,溫暖家裏。
  把行李箱合上的時候她想,一個人愛另一個人,到底需不需要理由?收拾好所有證件放進隨身攜帶的包內,她摘下頸項上即使生病那時也還一直戴著的鉑金鏈子,把那枚已是精美鏈墜的田黃石印放進了抽屜裏。
  拖起行李箱出去,輕輕拉上門,在該刹那,她決定嫁給朱臨路。
  人世間的很多決定,往往就在轉瞬的一念之間。
  原本她隻想出去散散心,如今終於醒覺,其實人生中種種,很多時候不過是庸人自擾,很多時候,本毋需十二萬分慎重,毋需思前想後,毋需反反複複,毋需恨己恨人。
  放下,原來可以毫無來由。
  一年又一年,身邊人來人往,時光流去無聲,思念在異域的風霜中開開謝謝,而她曾經費盡心思追尋的幸福,卻原來不知何時已飄到了陌路邊緣,屬於她與初戀情人的緣分,兜兜轉轉十年之後還是無法如花綻放。
  最終,還是消謝殆盡。
  從今以後,她隻想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愛與恨,那些滄海桑田的故事,再與她無關。
  
  第十八章 止步,結婚
  薄一心看向對麵幾乎沒動過筷子的占南弦。
  “你怎麽胃口比我還差。”
  整晚隻是對著手機看個不停,難得一見心神不寧的樣子,她夾起一箸鹿角菜,漫不經心地道,“打個電話真的那麽難嗎?要不要我幫你?”
  他輕籲口氣,“你慢慢吃,我去抽支煙。”
  “手機留下來,要打就當著我的麵打,別背著我時忍不住。”薄一心淡淡地笑,“我好不容易惡毒地留下你,要是什麽都聽不到,那多沒意思?”
  占南弦彎了彎唇,依言把手機留下,隻人走了出去。
  沒有去吸煙區,他邁步走出會所,踱到一枝桂樹下。
  夜空中掛著一輪初升的月,月色如水,隱約可見圓盤當中的半邊暗影,小時候書裏說那是吳剛的月桂,他每日執著斧無休無止地砍伐,可是月桂總是隨砍隨合,斧頭落下時劈得裂縫見骨,斧刃一起便了無傷痕。
  如果人的心也有這種神仙般的自療該多好?那麽兩個相愛的人,不管對方說過什麽做過什麽,不管傷心還是悲痛,心頭也隻會泛起短暫的波瀾,眨眼消逝無蹤,就象什麽都沒發生過,一切恢複到相戀之初。
  雙手習慣性插進褲子口袋,右手落空摸不到手機的一刹心裏掠過難以言喻的一絲情緒,而左手隔著煙盒觸到了金屬的冰涼,是那串被他揀到的鑰匙。
  縮回指尖,順手撈出煙盒,葉影婆娑的桂樹下燃起一抹藍色火點。
  曾經也是這樣的月夜,多少次在他家和她家的樓下,兩個人額抵著額,他舍不得送她回去,她舍不得看他離開,蕩漾在心口的情愫纏綿入骨,隻恨不能把對方融進體內與自己合二為一,從此再不會有分離的一刻。
  那幾年的經曆太美好,美好得他完全無法適應生命中再沒有她的日子,就如同即使已咬著牙獨自活過來十年,也依然無法排解直到如今仍鎖在內心深淵的空虛寂寥。
  還有……強烈思念。
  恨她嗎?為她做了那麽多,把淺宇發展成今日的規模,把其他公司製於股掌,全不過是為了方便,他所做的每一件事,不是為生意,不是為幾個億,不是為了任何其他,通通都不是,而僅僅隻為了想讓她回到他的懷抱。
  幾乎早生華發,為等她歸來,費盡百般心思,為讓她重新回到他身邊。
  隻是恨嗎?曾那樣毀滅過,他不知道,自己對她的信任該如何重新建立。
  隻知道曾經的痛他無法承受第二次。
  在她上來六十六樓之初,每日裏見到她的容顏都不自覺害怕,怕下一瞬她忽然已轉身走掉,怕第二天她忽然已消失不見,那麽怕,怕到隻要她有一絲風吹草動,他整個人會焦慮不安。
  要如何長久留住她?要如何確定她再也不會一聲不響地離開?唯一的辦法,既然她愛他,那麽,就按他所想要的方式來愛吧。
  他從來善用機會,當察覺她平靜外表下的心性仍如從前一樣執念,當感覺到她對他的感情是那樣克製、反複和躊躇不決,他給了自己師出有名的籍口。
  從始至終,他清楚知道自己在有意無意帶給她傷害,他知道自己在折磨她,逐寸逐寸地摧殘她的心、傲氣和自尊。
  但他從來沒有那些時候比這樣做時更冷靜理智,比處理有史以來任何一樁生意還要小心翼翼,謹慎得似如履薄冰,他比誰都清楚該如何拿捏這份傷害的尺寸,才致讓她愛他不得,又恨他不能,想眷戀他不敢,想離開他又割舍不下,既明白他的心意,亦了解他的堅持,一顆心絞結成對他欲罷難罷。
  如果她是斷橋邊那枝驕傲的梅花,那麽,他會把她徹底折下。
  他想讓她記憶深刻到,從此以後再不會想離開他半步。
  當煙蒂在指間熄滅,終於,他忍不住問自己。
  還要繼續嗎?他從來沒有試過做事半途而廢,更何況這次何止精心謀劃幾年,若在此時放棄,會不會功敗垂成?可是,還要繼續嗎?她仍搖擺不定,但,他還要繼續嗎?電梯裏她那雙美麗的眼睛,那雙從前始終含著無限自責和寬容,在那一刻終於浮上隔離之色的悲心瀚然的眼睛,在電梯門合上的最後一瞬燙到了他的雙眸,有一種被熾傷的感覺從眼底蔓延到心頭。
  關於孩子,他清楚問過周世為,確認隻是溫柔信口胡扯,他一直克製著自己,每一次都謹慎地選擇在她安全的日子裏,他不會讓她在那種情況下懷上兩個人的孩子。
  隻是縱然他掌握得再好,也還是無法百分百避免意外情況的出現。
  十有八九的可能,她聽到他和薄一心那番揶揄玩笑的說話了。
  心口沒來由地煩躁,一種直覺,一種他的敏銳融合了與她心連心的直覺,總覺得有些什麽事會發生,他一向了解她不比她自己少,他幾乎可以斷定她幾種可能的行事方式,把自己關在屋子裏不出門,收拾東西離開不知去哪裏旅行,或是去找朱臨路——下午那種莫名的恐慌再一次迎胸襲上。
  左手伸進口袋,袋中混著那串老房子的門匙還有一串車匙。
  在壓製了這許多年後,有些話他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順利出口,他不知道,一顆心第二度完全交付給同一個人,會否將來某日他依然重覆當年可怕的結果?隻知道自己無法承受,在未知的什麽時候她可能會再度離他而去。
  這十年間,每每憶起這個名字這個人,心口都一絲絲鈍鈍地痛。
  良久,當第三支煙在暗黑中熄滅,他告訴自己,最後一次。
  這將是最後一次,他屈服於她會將人折磨至死的倔強性子。
  長籲口氣,他往自己的車子走去。
  就這樣吧。
  如果傾他下半生也還留不住她,那麽,就當作是他把當年殘餘的半條命,從此以後為她死盡了罷。
  餐廳裏,當占南弦的手機響過三遍時他的人仍沒有回來。
  連續響起的三遍鈴聲似三道奪命金牌,不知道對方是否真有什麽急事,薄一心隻好拿起桌上他的電話,一看來電的人是高訪,她接通,“高訪?南弦走開了。”
  高訪似有些困惑不解,還有些急切,“他什麽時候能回來?”
  “你稍等一下,我叫人去找他。”
  “好,麻煩你讓他盡快打給我。”薄一心揚手召人。
  然而一眾侍者在會所裏誰也沒有找到占南弦。
  此時此刻他正站在溫暖的家門口外,敲了幾十次門都聽不見裏麵有一絲回響,心口一點點地往下沉,他的臉色開始微變,有些驚,有些緊張,還有些惶懼。
  又等了十分鍾,依然沒有絲毫動靜,他立刻下樓。
  看到她的車子靜靜地泊在車位裏,一顆心即時沉了一半。
  他以幾乎極限的時速狂飆回會所,卻在門口見到服務生,說薄一心交代轉告他,她已經先回去了。
  那抹被勉力壓製的恐慌逐漸擴張成沉甸甸的惶亂,心口某種高高提起了的緊窒感揪成尖銳一線,越來越覺得仿佛黑暗中有張巨大的網當頭而來,他有種極不祥的預感。
  飛馳至洛岩道,嘶厲的刹車聲還未完全停止人已跳出地麵,他在衝上台階前沉喝出聲,“一心!”
  門開處一隻手把他的手機遞來,“高訪找你——”
  電話被劈手奪去,他驚亂的神色嚇了薄一心一跳,“你怎麽了?什麽事急成這樣?”
  他恍如未聞,隻對著電話道,“高訪?!”
  “那邊說溫暖提前去了機場,問還要不要跟,到底怎麽回事?”占南弦臉色大變,“什麽時候?”
  “四十分鍾前,她原定飛英國的航班本來應該是半夜十二點,但他們發現她提前離開,和朱臨路一起去了機場,朱臨路訂的是九點五十分去拉斯維加斯,飛機還有半小時就要起飛。”
  高訪頓了頓,“南弦,她拿的是英國護照,隨時可以離境,所以——”占南弦握著電話的白玉色手背浮現出淡青血管,力度之大似要將整部手機捏碎,預感如噩夢成真,那個曾一度拋下他的女子再次選擇了離他而去,拉斯維加斯,那天朱臨路特意邀請他去拉斯維加斯觀禮。
  她竟然,真的,跟別的男人去拉斯維加斯。
  在他等了她十年之後。
  薄一心看著百千種難以描述的情緒如潮水般從他臉上一點點地緩慢退去,他抬起一隻手,輕輕搭在她的肩頭,似將她摟住,又似借她的肩給自己一點微弱支撐的氣力。
  他的神色在蒼涼中有種奇異的平靜,“我今晚住在這裏。”
  十年,他終於跑到連自己都覺得蕭索疲累,不想再追。
  暗玫色的大辦公桌上放著一封從拉斯維加斯寄來的快件。
  占南弦拆開,閱罷,無聲無息地在椅子裏靜坐良久。
  直到暮色落下。
  他起身,站到落地的玻幕前,看向華燈初上的城市夜空,偌大的空間裏隻見一道靜如雕像的頎秀長身,暗色穿過半透玻璃,室內室外仿佛連成一個世界,而這個空曠寂靜的世界中隻剩下他一個人。
  至今仍然無法明白,為何年少時會有那樣驚狂的感情。
  是否從遇見的那一瞬開始,冥冥中已經注定?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裏怕碎了,就連無時無刻放在心口,也猶怕自己的專情會不會把她嚇到了。
  許多時明明是她少不更事,是她體會不到他心意,是她刁蠻過份,然而隻要她小嘴一嘟眼眶一紅,他一顆心便軟得無以複加,不管她錯得多厲害、要求多離譜,他通通都會依她,因為,舍不得她有一絲一毫的不開心。
  那時不知多怕,怕有日與她分開自己會即時死去,誰知道越提心吊膽,事情越毫無預兆地發生,他措手不及,接受不了,整個人幾乎瘋掉。
  那段時間,覺得自己真的在一點點死亡。
  隨後接二連三發生的事件,象一波波連綿襲來不容人喘息的巨浪。
  許多年間,回憶時他都會想,如果當初他的性格不那麽剛強,反應不那麽激烈,如果他沒有怒恨為什麽他可以對她全無二心而她卻不能愛他更多一點,如果他不是那樣在意她可以為她姐姐全然犧牲,卻為什麽不能對他有足夠信任。
  如果當時他再耐心一點,冷靜一點,最後的結果,是否會有所不同?可惜世事無如果,不能回頭,所以,最終他亦無答案。
  隻知道,若然她的一去不返是自懲也是為給他懲罰,那麽他也會默然承擔自己該負的責任。
  漫長的七年過去。
  七年,他以為在苦海無邊的等待中對她的感情已經變淡,他以為自己已經接受了她再也不會回來的命運,卻在某個如同這樣無人的寂寞的夜,也是站在同樣的這一處地方,俯視黑暗中隻需一念一瞬便可縱身飛下的塵空,壓抑過度的心緒終究破出一絲裂縫,原來,即使時光也敵不過某些思念早深滲骨髓。
  原來,他對她的渴望在七年之後仍然沒有分毫變改。
  原來,在這個隻留下他一人的孤獨世界裏,他始終在等著她回來。
  那一刻隻覺得奇怪,為何自己竟然不會流淚。
  愛她?還是恨她?一顆不完整的心已被漫長年月腐蝕得鏽跡斑斑。
  當最後一個等待的黑夜被白晝取代,終於,他決定放過自己。
  如果她的刑罰注定漫漫無期,他又何苦再無止境守侯?他決定,訂婚。
  是決定與前半生從此割裂,還是潛意識背水一戰?他不想自問。
  一顆心在七年裏已被折磨成恐懼和絕望,又絕望得他刻意選擇了遺忘,當消失了幾乎一輩子的她終於出現在麵前,他不肯承認,在強烈浮現的百般情緒最底下,自己是如何悄悄地深深鬆了口氣。
  明白到她以朱臨路女友的身份出現是還沒準備好麵對他,事隔多年後重新歸來,顯然她還需要一段時間來適應舊人舊事,由是他不逼她,他尊重她的意願,他甚至做到了不去接近她。
  三年過去。
  他甚至已把她從前夢想中的華宅建造完畢,而她依然故我,即使上來淺宇六十六樓在他的身邊工作之後,也仍對他回避如是,竟能那樣客氣有禮地就隻把他當作上司,仿佛從前什麽都不曾發生。
  每一次從辦公室裏靜靜看著門外那道嬌俏身影,他都勸誡自己不能走過去把她直接掐死,他告訴自己,他是男人,他應該大度,應該寬容。
  在她最無助的那些歲月,是朱臨路代替他陪在她的身邊,他知道她重視和感激那個男子,由是他默許了她對他的依戀,即使心裏略微介懷,也放任她稍有不順心便投奔去尋求一份安全,她欠那個男人一份真情義嗎?他幫她還,就由他來成全朱臨路想搞垮代中的心願。
  然而,他長久的等待,最終換來的是什麽呢?是她一次又一次濃重的戒備,對朱臨路的維護和對他的抱怨,是他親眼看著她淚流滿臉地在大街上撲進另一個男人的懷裏,是他親耳聽到她兒戲地對另一個男人說出他當年真摯的誓言。
  他沒有去問她是當真以為他不介意,還是有意無意地想給他一些刺激。
  他根本就不問,不想問,不會問。
  到得那日中午,觀看完網球賽後往她家過了一夜的翌日中午,當她一而再為了局外之人指責他時,他用了一個很男人的處理方式,他直接將她趕離身邊。
  其後她與他鬧意氣。
  明知道這樣的行為十分幼稚,他竟控製不住自己與她幼稚到了一起,也許,心底多少還是恨她的吧,七年之後又三年,恨她怎麽可以就這樣把腦袋埋在沙子裏一天天過下去,而始終不開口、不解釋、不表示。
  即使如此,由始至終他也還是以著真心和她斡旋。
  直到——她把印章退還給他。
  這樣的決絕,讓他在憤怒之下更添隱隱恐懼。
  平生第一次,他對她使用了商業謀略的手段,透過媒體將兩人年少的照片刊出給了她震心一擊,事實上,那張照片也的確在他的錢包中放了十年。
  然後便是那夜,十年後她第一次主動回來找他的那夜。
  當從手機熒幕上看到古銀色大門外停著她的車子時,他永不會忘記那一刻自己的心曾經如何狂跳,幾乎蹦出了胸腔,劇烈至讓他不得不屏住呼吸,將手機緊緊捏在手裏一動也不敢動,那麽怕,怕下一秒她就會調頭離去。
  那種巨大的期待交織著恐懼使他全身緊繃,用盡全力才壓製住自己沒有飛撲出去將她一把抓進來。
  他永遠不會告訴她,這一刻他已等了多少歲月。
  然而,然而,她竟那樣猶豫。
  定定凝視著屏幕上那一動不動的車子,以及駕駛座內那道將臉伏在方向盤上一動不動的身影,每一秒,都象是漫長一年。
  他劇烈的情緒在如刀割般的等待中慢慢平靜,慢慢地,埋藏了半生的失望和辛酸無法遏止地滋生,洶湧,漫天席卷,象一顆心被人摘下拋上半空,興高采烈地飛了一趟,最後也不過是落地為塵。
  三十分鍾,她在門外猶豫躊躇,難以決斷,整整三十分鍾。
  神戶地震,泰南颶風,世界毀滅也不過是短短三到五秒。
  摧毀他的十年守侯,她花了三十分鍾。
  他滿腔劇烈愛意被她一分鍾一分鍾逐寸淩遲,到她終於下定決心將車駛進來時,他對她的渴望已近蕩然無存,直覺地將電子門關上不容她有路退,到此時他才察覺雙掌掌心全滲出了細汗,而那在等待中已消磨成荒蕪的歡喜,被巨大的悲哀心潮淹沒過去。
  他不明白,為什麽?為什麽每一次都是他愛得比她深?!為什麽他可以毫無顧忌毫不考慮,而她卻需要小心翼翼地衡量了得失之後才能決定付不付出?
  她的到來,一個心不甘情不願思緒矛盾內心激戰後的抉擇,對他是回報還是施舍?
  她把他、把他十年來全心全意的感情到底當作了什麽?內心的悲涼難以形容。
  那一夜,他等在門外,發狂一樣要了她。
  他需要宣泄,哪怕天地無聲,他需要一些見證,他需要讓她知道這些年來他已為她受盡煎熬,他很想問卻絕望得無法出口,這些年來她想過他嗎?她到底想過他嗎?自私如她這些年來曾經為他想過嗎?她有嗎?那夜之後他的態度三百六十度轉變,他對她拒之不見。
  是懲罰,亦是試煉。
  愛情不能試煉嗎?他占南弦就是要試。
  因為他恨,真的恨。
  恨她在他把一顆心毫不猶豫地打開迎接她時,她卻那樣殘酷地在他麵前清清楚楚地展現著遲疑,熬罷多少個漫長白晝和無眠黑夜,在十年之後,他等來的隻是她的顧慮和躊躇不決。
  趁著出行美國,他決定扔下她任由她自生自滅。
  太過長久的等待已經將他的耐性消耗欲盡,這一次他想清楚明白地知道,她對他的愛到底在什麽程度,她是否如他一樣也會恐懼失去,她到底能不能到達他所渴望的毫無保留……關於她那顆遊移不決的心,他再不想繼續縱容,這次,他要一個絕對明確的答案。
  如他所願,她終於表態。
  然而想來是惱怒他用這種方式逼她吧,她潛藏的火烈暗性也終於被他挑了起來,竟天天飆車,存心往淺宇或他的府邸外不分日夜地守侯,他一天不肯見她?她就讓他擔心一天。
  他惟有投降,甚至等不及合同簽定,便已趕回來現身。
  不是不惱她拿自身的安危來和他賭氣,他一邊透過高訪誤導她,一邊讓薄一心安排記者招待會,他知道以她的性格一定會來,他原想,如果這次她不再中途逃避而能夠堅持到最後,那麽,一切會如她所要。
  可是她卻出乎他的預料,竟在到來前去剪了長發,尤其看到她未等他把話說完,便再次早早縮回了殼裏,逃也似一步步往門口退去,他本已冰凍三尺的脾氣,在那刹終於被真正惹起。
  男人的榮譽和尊嚴在多年前已被她徹底踩碎過,他絕不容許自己在同一件事上再失敗第二次。
  十年後的他已足夠強大,商界生涯也早使他的心髒足夠強硬決絕,那場原應是做做樣子對媒體宣布與薄一心緣分已盡兩人和平分手的招待會,被他毫不憐惜地變成了一出打擊她的戲碼。
  他必須得讓她知道,他已經不是十年前那個在感情裏去到最盡不懂為自己保留半分的少年,他對她的寵溺不再是全無底限,他未必還會等在原地,如果她不能放下前塵往事到達與他同樣深的感情之淵,那麽,別妄想他會再次交出真心。
  隻沒想到,竟會令她當場暈倒,那著實不在他的預期。
  心疼和後悔是在那一刹開始往心腔內蔓延。
  她病情之重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守在她病房外的那幾夜心緒悔亂,聽著她夢中囈語,不時叫著他的名字,胸臆酸澀難當,不想見她嗎?卻為何夜夜守在她門外,想見她嗎?卻為何始終沒有推門進去。
  對她的情感再柔軟,也已在無休止的相互折磨中生出了些許疲倦。
  問自己,真的是他太執著,太計較嗎?可是他已經錯了一次,那時錯就錯在,愛她愛到不求回報。
  後果太過慘烈,讓人永世難忘。
  他回首,看向靜靜擺在桌子上的快件,手中火機“啪”地一聲,點燃唇間的煙,深深呼吸,將煙支夾於指間,長長地籲出口氣,廣闊無垠夜空下玻幕映出他忽明忽暗的麵容,唇邊似隱隱約約帶著一絲微淺笑意。
  這該死的女人,她還就真的竟敢、竟會、竟然這樣對他。
  溫暖嫁給了朱臨路。
  兩人在拉斯維加斯正式注冊後去了裏斯本,慕尼黑,司特拉斯堡和伊比利,地點的選擇並無特別意義,不過是往地圖上隨手一指,就這樣不知不覺玩掉大半個月。
  然而去的地方越多,她越是想起一句說話。
  世界有多大,心裏的黑洞就有多深。
  有一天,當漫步在阿姆斯特丹的Kloveniersburgwal大道時,朱臨路有電話進來,溫暖坐在舒適的露天咖啡座裏,看著路麵被水從中央分開,科洛芬尼爾運河綠韻幽深,薄煙生波,景致美到極點。
  抬眼間不經意看見斜對麵立著一抹白衣身影,蒹葭蒼蒼的暮色中那人宛如在水一方。
  明知不可能是他,心頭仍微微震蕩。
  仿佛感應到她的注視,那男子回過頭來,英俊的北歐臉龐露出友好微笑,確然隻是旅途上的陌生過客,該刹那她忽然醒悟,任景致美得再如何白露未晞,也無法改變兩岸的人隻能隔水相望。
  誰在水之湄,誰又在水之涘,即使溯遊而上,也無法到達誰的身邊。
  等朱臨路講完電話後,她說,“我們回去吧。”
  他咧嘴,笑得極歡暢,“是該回去了。”
  她伸個懶腰,“什麽事那麽得意?”
  “我忘了和你說——”他刻意停頓,“我把結婚證中你的原件寄給了占南弦。”
  她看著他,端起馬克杯靜待下文。
  “還附了一封信,我說,媒體上關於——”朱臨路惡意地拉高兩邊嘴角,笑得極其囂張卑劣,“他不如我的傳言,我可以肯定那就是事實,因為,你和處女沒什麽分別。”
  一口濃褐色的液體飆噴在桌麵,溫暖手忙腳亂抽過麵紙,抑鬱萬分,“看來不僅是你,就連咖啡也嫌我的醜出得還不夠。”
  朱臨路眼裏閃過莫名的光芒,“有件事得告訴你,今天申市各大報紙都登出了公告,占南弦和薄一心的婚禮提前到下周也就是八月八日舉行。”
  她神色如常,“那和你或我有關係麽?”
  “我隻是覺得好笑,他這一招還真是屢試不爽,三年前用訂婚將你逼了回去,現在又打算用結婚。”靜了靜,她搖頭,“這次你錯了,他會真的結婚。”
  就象他們已經提前一步走進了婚姻殿堂,她相信占南弦也同樣會娶薄一心。
  他決定的事,從來不會改變。
  朱臨路懶聲道,“他是不是真的不要緊,要緊的是出來這麽久了,你氣消了沒有?”
  忽然傾身向前,臉對著她的臉,眼睛盯著她的眼睛,“我現在才知道,暖暖,原來你一直還是個孩子。”
  她長睫一眨,露出極嫵媚的笑,“當然,我年年十八。”
  他失笑,瞳內光芒再現,“連溫柔有了淩執隱你都會不爽好幾日,從前對你百依百順的占南弦,如今卻寸步不讓,樣樣事與你針鋒相對,是不是差點把你鬱悶瘋了?”
  她向後側首,斜睨著他,“相對於心理分析師而言,你更適合去當編劇。”
  他嘿嘿一笑,“怎麽樣,想不想回去在他結婚之前再見他一麵?”
  收回身子,閑散地坐入軟椅裏,“就算你不想也沒辦法了,我已經訂好回程機票。”
  她一怔,“怎麽這麽急?”
  “最近淺宇不惜血本收買那些股東,令鴻已經招架不住,這幾天二叔一直在纏著我爸,不是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就是以淚洗麵痛哭流涕,死活要我回去收拾殘局,說什麽不要讓代中落到外人手裏。”
  為了將他們逼回去,某人也真夠雙管齊下。
  再不回家一趟了結這件事,他一定會被愚善濫好的父親煩到耳朵長繭而死。
  “你打算怎麽辦?”溫暖問。
  “不怎麽辦,回去應付一下狂轟濫炸,再把你捧成富婆,然後拍拍屁股走人,唉,從此淪為破落人家的不肖子弟,人生慘淡啊,搞不好哪天就改行去乞食了。”
  溫暖拿出錢包,在他不解的目光中招來服務生結帳,然後安撫地拍拍他的肩膀,“放心,我養你。”
  他哈哈大笑。
  幾個小時後,當飛機爬升的速度將她推向椅背,在遠離地麵快接近三萬英尺的雲上,腦海裏不期然浮起那兩句歌詞。
  要飛向哪裏,能飛向哪裏。
  假寐養神,恍恍惚惚之中,似入夢未夢,人一時清醒一時迷糊。
  當疲憊到隻覺已支持不住這長途航程時,飛機終於抵埠。
  出閘後溫暖沒有和朱臨路一道走,她直接去了溫柔處。
  從行李裏搬出精銀茶具,說,“走了幾個地方好不容易才相中一套,不合心意你也別告訴我。”
  溫柔撇嘴,“你還真是跟爸一樣,出門一趟非帶些禮物——”
  她抬首看向溫柔,溫柔同樣望著她,一時兩人無話。
  她拉過溫柔的手,撥開紋飾奇特的鐲子,輕撫過她手腕上淡紅的線痕。
  如果時光可以重來。
  “你什麽時候去新加坡?”她問。
  溫柔遲疑一下,淩執隱已給她下了最後通牒,“這次如果再去……我可能就不回來了。”
  溫暖長籲口氣,“請你有多快一定要走多快,別再留在這裏。”
  “什麽?”溫柔對她的說話反應不過來。
  她微笑,“溫大小姐,我終於可以扔開你這個包袱了。”
  溫柔呆住,然後尖叫,拿起軟枕死命打她,怒吼不已,“我是包袱?!枉我這些年來為你做牛做馬!你把我當包袱?!你這個死沒良心的,就這麽恨不得我趕緊走人?!”
  罵著罵著她忽然流下眼淚。
  溫暖凝視著她,這張臉,與她有三分相似,十分血緣。
  她輕輕握著她手,“我真的愛你,從前是,現在也是。”
  將來,大約再沒有她的份了。
  溫柔失聲哽咽,“那天晚上要不是我喝了酒——”
  “請一定停止你的自責。”
  這世上誰也無法改變過去,但她已經慢慢明白,不記得是誰說過,應該與生命中未走的路和平共處,“溫柔,我再不想做你的責任,所以也請你放過你自己。”
  讓兩人的心都真正自由。
  溫柔怔怔地看著她,有些悵然若失,“沒想到一眨眼你就結婚了。”
  張了張嘴,終於還是把占南弦的名字壓在齒邊,沒有問下去。
  溫暖低頭收拾行囊,“什麽時候走不用通知我,我大概送不了你。”
  這樣一反常態的言語姿態,似整個人飄然地豁出了塵世之外,想起報紙說占南弦過幾天也要結婚,溫柔禁不住有一絲心驚,“你最近有什麽事嗎?為什麽會送不了我?”
  已走到門口的溫暖回首,“格連菲爾德商學院的錄取通知這兩天應該要到了,我可能走得比你還早。”
  
  第十九章 心結,情潮
  朱溫蜜月歸來,占薄婚期在即。
  周湘苓合上手中圖文並貌大幅報道的報紙,抬頭望向歡姐,“南弦呢?”
  “下班回來進了視聽室就沒出來,都大半個月了還是每天如此。”
  歡姐不無憂心,“看上去好象什麽事也沒有,除了很少說話,吃飯休息都正常,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從他搬回來住那日起就讓人覺得怪怪的。”
  周湘苓輕輕歎口氣,“這孩子,都十年了,怎麽也沒改變一點。”
  “他是不是真的要娶薄小姐?”
  “他心裏未必是真的,我就怕他會把事情做成真的。”
  周湘苓拿起電話,“你再去看看他。”
  歡姐應聲而去。
  她撥通溫暖的號碼,“小暖嗎?”
  “占媽媽?”聽到對方的聲音,正在家裏整理東西的溫暖不自覺翹唇,那善良慈愛的老人家,是她在世唯一的長輩了。
  “我一會要回老房子,你能不能過來我們見一見?”溫暖遲疑了一下。
  “怎麽,你不方便?”
  她想了想,微笑應道,“好的,占媽媽,我過一刻鍾到。”
  放下電話後溫暖靜靜坐在沙發裏。
  有人在一夜之間暴富,有人在一夜之間白發,有人在一夜之間成長。
  如果說過去十年時光裏她的心靈始終在靜止中沉睡,那麽與占南弦重逢後的這幾個月,則仿佛是封閉的力量再壓製不住有些什麽東西破繭而出,如藤蔓瘋狂攀生將她拉扯得失重暈旋,又似一波波海潮不斷衝擊使她猶如被拋在浪口風尖,跌跌宕宕回不到實地。
  直到出國,半個月漫遊,換了世途空間,複雜繁亂不能適應的心緒得以慢慢平複下來,從前當局之中不自覺迷情,直到終於走出局外才能夠靜下來思考,關於從前,關於現在。
  長籲口氣,她起身出去。
  還是那個老社區,還是那些她十年前就已熟悉的林蔭路。
  還是十六層,也還是那扇她曾敲過捶過踢過的鐵門,入眼仿佛沒有太大變化,可是卻經不起細看,視線隻要停留多幾秒便不難發覺,各處都顯出了歲月流逝後抹下的陳舊斑駁。
  物是人非,有什麽可能永恒?便是天若有情,也一樣漸老。
  當周湘苓應聲開門時,溫暖完全想不到,竟會看見遲碧卡坐在內裏。
  兩個人不約如同地朝對方笑了笑。
  周湘苓牽她坐下,“小暖你真的結婚了?”
  似有些不解,還有些不信。
  溫暖笑笑,“是,改天再給占媽媽送喜糖。”
  原以為她鬧著玩的周湘苓一下子受到了打擊,她呆了呆,看向遲碧卡,“怎麽會這樣?那時丁小妹不是說他們已經很好了嗎?前陣子鬧不開心我還以為小兩口隻是拌拌嘴而已,怎麽突然就……變成這樣了?”
  遲碧卡有些尷尬地看向蹙眉不解的溫暖,“請別怪我多事,周老師一直想撮使你和占總複合,所以——”
  溫暖一愣。
  某個一直懸而未決的疑問在那一刹一閃。
  記憶的齒輪往回轉過一百年。
  腦袋象被人敲了一記悶棍,震得魂飛魄散。
  張圓了嘴,她不置信地驚惶地看向麵前兩人。
  周湘苓輕歎,“雖然這些年來南弦一直不肯和我說什麽,但我知道他始終沒有忘記你,大概是兩年前,有一天我無意中見到他在看你的照片,他說你快畢業了,那時我就動了心思,讓碧卡想辦法把你招進他的公司裏。”
  溫暖結舌,“我……我一直以為是南弦……”
  遲碧卡搖頭,“不關占總的事,是周老師私下對我授意,他不知情。”
  “包括讓我升上六十六樓——也是你?!”
  “是,周老師覺得你們分開了那麽多年,是時候應該在一起了。”溫暖傻在當場。
  幕後促使她走上淺宇那段曆程的人竟然不是占南弦?並非如她原來所想那樣他從一開始就處心積慮地要把她戲弄於指掌?原來篤定的結果一下子被推翻,她心亂交加。
  周湘苓神色擔憂,“南弦這段時間的狀態很不對勁,就和你們以前分手時一樣,每天除了上班,其餘時間他全把自己關在視聽室裏,連話也不多說。”
  長睫控製不住微微顫抖,溫暖再聽不進她在說什麽,“占媽媽,我……我想靜一靜。”
  說完徑自起身,下意識走向占南弦原來的房間。
  垂首坐在床沿,她隻覺腦子裏一片空白,想想點什麽,卻什麽也想不出來,躺下去,枕著枕頭,蹬了鞋子連人帶薄被蜷成一團。
  門外傳來遲碧卡的聲音,“溫暖,周老師還約了醫生,我現在陪她過去,麻煩你走的時候鎖門,要是方便,你——還是去一趟洛陽道看看占總吧。”
  整張臉埋在枕頭裏,她一聲不應。
  為什麽?為什麽會不是她一直以為的他?她煩躁不安地翻身,扯高被子想蒙過頭去,不覺意觸到枕下硬物,摸索著抽出來,入眼心口微微一震,那相冊的封麵她並不陌生,打開來,一頁一頁,全是當年他們的合照。
  慢慢看完最後一頁,合上相冊,眸光轉向房內,終於明白為什麽周湘苓始終希望她回來看看。
  門後放著他當初買給她的網球拍。
  牆上貼著她初學國畫時的拙作,那時他嗤之以鼻說就算烏鴉沾一身墨水在紙上塗一塗都會比她畫的好看,她氣惱不過,把十指張成九陰白骨爪狀逼他非把她認為最得意的一幅山水習作貼在他房內最顯眼的位置。
  電視機機身的兩個頂角各放著一隻小小的粉紅豬,那本來是一對接吻豬,一向擺在電視機正上方的中間位置,有次她和他鬧別扭,一賭氣就把兩隻小豬遠遠分開在機角的兩端,威脅他說如果他再欺負她,她就和他這樣遠遠地再不相見。
  她記憶中最後一次見到這對小豬時它們還吻在一起,如今卻相望不相親……不知道它們這一分,是否也整整過了十年……她起身走過去,憐惜地把它們擺回接吻的樣子。
  書櫃裏一半是書一半是CD,她的鋼琴琴譜隨意地擺在某個架子上,琴譜上還放著她舊時束發的發帶,灰紫的顏色看不出已用過多久,那樣閑散地擺著,仿佛女主人隨時會回來順手把它拿走。
  電腦桌上,顯示屏四周滿滿貼著兩人的拍紙快照,什麽樣精靈古怪的樣子都有,有他偷親她,有她回頭時撞到了他的下巴,有用鼻尖打架然後比誰的睫毛長,還有他從背後抱著她兩人十指交握笑顏如花。
  她把房內每一處全看過一遍。
  手指往書桌桌麵輕輕一揩,幹淨得纖塵不染。
  這間房就象是一間小小的博物館,把十年前的一切保留如初,什麽都沒有改變,就連床前兩雙一模一樣隻是號碼不同一大一小的米奇拖鞋,也來自於遙遠當年。
  明明應該早已過去、改變、湮滅的地方,卻完整地保存了十年前的那一段時空,在這刻給她一種強烈錯覺,仿佛中間已過去的時光並不存在,她隻不過是出去客廳轉了一圈就已經回來。
  可是,可是床上卻沒有那一個人,那個在她推門進來時總會以一雙漆黑星眸凝定她的眼睛,即使她已走到他身前也還久久舍不得移開視線的人。
  忽然間她很想知道,到底是她愛他更深,還是他愛她更深?想知道答案的念頭在萌生之後即刻往腦中每一個細胞蔓延,強烈得她一秒也無法再多作停留。
  奔跑下樓,她飛駛而去。
  當歡姐從裏間匆匆出來開門起時占南弦正從二樓下來,溫暖走進來的第一眼就是不由自主地望向歡姐身後。
  占南弦倚著牆壁站在樓梯口。
  合上門,歡姐悄悄退了下去,安靜空間裏隻剩下遠遠對望的兩人。
  他沒有走過來,她也沒有走過去。
  華貴的沙發,精致的落地燈,插著大把幹花的藍釉高頸瓶,以及寬闊潔白的大理石磚,構成Kloveniersburgwal大道從中央破開的水麵,時光早已把他們分隔在遙不可及的塵世兩端。
  他垂首,掏出一支煙,手中多了個打火機,嚓一聲亮起藍曳火點,火光清晰映出他如精雕細刻的五官,夾在薄薄唇角的煙被點燃,徐徐呼出一口透明霧氣,把火機收進褲袋,他轉身一步一步上樓。
  她望著他拾級而上的背影,直到他踏上最後一格樓梯,轉進走廊,消失在她的視線。
  要到這一刻,她才肯真正承認,自己對他的傷害有多深。
  為了溫柔,她不想做夾心餅幹,所以不給任何理由地和他分手。
  離開那麽多年,不肯回來,不肯給他一點音信。
  即使回來之後,也總是未求證就認定他對朱臨路使用惡劣手段,對他全不信任,還因為薄一心,就算她已在他的公司裏直至調到他的身邊,也始終不肯主動和他親近。
  又因了他不肯見她,她負氣剪掉一頭長發,其實那時她並未死心,她不信他真的就這樣和她一刀兩斷,她隻是……恐懼自己會是首先受傷的那一個人,所以率先祭出從頭開始的旗幟,向他宣示以後情如發斷。
  就連他說要結婚,她也先下手為強。
  因為不想自己更痛,所以通通由他去痛。
  然而其實,她那麽……那麽愛他。
  如果這次回來還有未了之事,那就是她還欠他一些必要的解釋。
  欠誰也沒有背負他多,還不完,所以不打算還了,誰讓他愛上她呢……隻是,如果他心頭也有著如她一樣的巨大黑洞,哪怕撫不平,離開前她也該盡力為他打開一些死結,還他此後應有的平靜。
  逐級上樓,走進主臥,穿過會客廳和起居室,她推開睡房的門。
  他和衣躺在床上,一手枕在腦後,一支長腿無緒地擱在床沿地麵。
  她走到旁邊的貴妃榻上坐下。
  寂靜中可以聽見兩人的呼吸聲。
  “溫柔曾經和你一樣,認為我不愛她。”她說。
  在溫柔眼中她可以為他付出一切,對自己的姐姐卻十分吝嗇,而他,她知道,想法大致和溫柔一樣,覺得她為了姐姐竟連這份感情也不要,可以就這樣沒有任何解釋地把他扔在傷害的深淵。
  “我不知道是什麽原因,但我想一定有些地方是我做錯了。”
  所以才會讓這世上與她關係最密切的兩個人,都以為她對她或他不愛。
  良久,他終於緩慢開口,“對於當時的事,我從來沒期望過一個十五歲的女孩會比你處理得更好。”
  “如果在這點上你不怪我,那告訴我,我做了什麽讓你那麽介意?”
  他翻身側躺,眸光落在她臉上,黯淡而憂傷。
  “你走後我曾委托偵探社查遍英國所有高中,都說沒你這個人。”
  在她離開之後,他曾經發狂地想滿世界找她。
  到最後卻無能為力,年輕的他沒有足夠的錢,沒有號令天下的勢力,為此他才創建了淺宇,他不要求成為世界上最富有的男人,但一定得是他想做什麽,就可以做到什麽。
  她想說話,嗓子卻被酸澀堵得作不了聲,滿腔歉意最後化成了最尋常卻也最難開口的三個字,“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你就這樣消失,連讓人保留一絲幻想的餘地都不留。”她低低垂下眼眸。
  再開口時,聲線已然微沙,“我知道你恨我……可是你卻不知道,我也恨你,恨之入骨,恨到……無法和你麵對。”
  指間的煙一滯,他定了定,然後再慢慢彈去煙灰,微彎的唇角帶上難以言喻的苦澀,“你終於肯說了麽?”
  想愛他,卻又下意識抗拒,想放開他,卻又看不得他和別的女人在一起,她種種矛盾至極的舉措,除了恨,還有什麽可以解釋?
  “你知道……我爸爸為什麽會在那架飛機上嗎?”
  他定睛看向她。
  “他本來和朋友在瑞士玩得好好的……是你,是你白天當著我的麵……吻薄一心,所以晚上爸爸打電話回來時……”
  當聽筒裏傳來父親熟悉親和的聲音,她那段時間裏過度的壓抑,終於有了依憑崩潰,“我什麽都不說,隻是……隻是對著電話大哭,一直一直哭……你知道他有多疼我和溫柔,當時他被嚇壞了,說他馬上……馬上趕最快的航班回來……”
  她緊緊掩臉,再也說不下去。
  他慢慢擰熄了煙。
  “才剛剛知道爸爸出事……還沒等我真正接受他已經不在人世,溫柔竟然……竟然自殺,當臨路把門撞開的那刹我看到一地的血……她躺在地上,半邊臉浸在血裏,但……但她的眼大大地睜著,一動不動地看著我,好象……好象在說,都是我,都是因為我這個罪魁禍首……”
  他從床上坐起,走過去半蹲在她麵前,執著她的手輕輕牽下。
  她的眼淚一滴一滴落在兩人交握的手背。
  “爸爸過世時我真的很恨你,很恨很恨……可是沒想到上天會如此弄人,當知道占爸爸也在那趟失事的飛機上之後,我就沒想過還能和你聯係……有時候夜裏想你想得快瘋了,卻怎麽也不肯、不敢打電話給你,我很怕……怕你不會原諒我,我……我……我也不想原諒你……”
  他抬手,輕輕拭去她臉上淚痕,卻止不住她眼內洶湧而出的淚波。
  “沒有人發覺我已經不說話了,爸爸的追悼會上我一個字也沒有說,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追悼會一結束臨路就安排我離開,我是去了英國,但第一年不在那裏,在愛爾蘭……還記得嗎?我喜歡愛爾蘭的音樂,你說總有一天會帶我去那個地方……我也不知道當時自己一個人是怎麽過去的,隻記得……我在都柏林看了整整一年心理醫生。”
  她的男朋友和她最好的朋友談上了戀愛,她的父親因她的一通電話過世,緊接著她的姐姐在她麵前自殺,全然崩塌的世界不剩下哪怕一根最微小的支柱,而這一切,皆因她而起。
  “我無法找你,那時的我……哪怕是一根發絲那麽輕被你怨恨的重量都承受不起……過了半年我才再開口說話,一年後情緒總算穩定下來,我離開了都柏林,漫無目的地在愛爾蘭各大城堡莊園和一些音樂節上遊走。”
  他把她從貴妃榻上抱下,一同坐在白色開司米純羊絨地麵,將她整個人擁入懷裏,柔憐撫拍著她抽泣中的脊背,帶著慰籍意味的唇瓣疼惜不已地在她耳際悄而綿長地輕輕吮蹭。
  “後來臨路安排我返回倫敦重讀高中,我全心全意投到了課業上,在我大學臨畢業那年,有一天臨路告訴我報紙上登出了你和薄一心訂婚的消息,聽到這個我很怕……很恐懼,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辦,最後我回都柏林……去找了從前的心理醫生。”
  心理醫師幫她做了一個深層的意象映射。
  讓她進入自己被意識強行封閉的內心世界,把她心底最真實渴望的東西呈現在她出竅的靈魂前。
  催眠中,她去到了一個地方。
  那是一個依山倚海而建高低兩層的無人泳池,她從來沒見過的仿如天上才有的純淨藍水從高池流入低池,然後溶入無垠大海,四周景致美得似置身天堂,流動的透明水色使心靈被蕩滌無塵,全身每一個細胞都浸滿了平和愉悅,整個人從每根頭發到腳趾都蔓延著舒暢。
  這個時候,占南弦出現在海邊。
  他的臉和身影那麽清晰,即使站在山上她也能看到他眸中的星光,她踏著池水狂喜地向他飛奔過去,但還沒等她跑到他麵前,已眼睜睜看著他走向海裏,水從他的腳踝淹到膝蓋,再從腰部蔓延到肩,她肝膽俱裂,然而不管她怎麽吼怎麽叫他始終不肯回頭,她的心象被鋒利的錐子紮出三角形血洞,痛得無法形容。
  就在此時她被醫師喚醒,潛出眠夢的那幾秒聽到自己肝腸寸斷地大喊大叫著他的名字,睜開眼時全身仍劇烈抽搐,不知何時早淚流滿麵,醫師說她的意象沒有做完,因為她在催眠中的反應太過激烈,他擔心繼續下去她會有危險,所以決定臨時終止。
  在聽完她的夢境後醫師沉思良久,最後建議她順應自己的心,回自己想回的地方,去見自己想見的人。
  返回倫敦後她申請作交換學生,終於趕在他訂婚宴那日出現。
  雖然很惆悵他身邊有了別的女人,內心卻又不自覺鬆了口氣,太過沉重的人命和負疚烙在心口,往事糾成最淒涼的死結,那時的她真不知該如何麵對他。
  隻想著,此生還能讓她見到他,對她已是極大恩賜。
  他將她緊抱在懷,輕緩地撫摩著她的後背,靜默良久。
  半響,唇瓣微蹭在她耳際,“溫柔說……你曾有孩子?”
  他問出心頭那絲懸了許久的微微不安。
  “沒有,她隻是想刺激你。”
  明知那話當不得真,但也還是從她口中確認了,他才算真正放下一顆心。
  “對了,占媽媽怎麽會認識遲碧卡?”她問。
  “爸爸去世後我怕她一個人在家會胡思亂想,就讓她開了一個才藝館教插花,碧卡是她班上的學生,後來她把碧卡介紹進了淺宇。”
  他說著,執起她的手,轉著她指間造型象一彎弦月的戒指,眸內閃過柔和星芒,“我從沒在任何場合聽到過你承認自己是朱臨路的女朋友。”
  “臨路帶我出席你訂婚宴那天故意誤導記者的。”
  當時她沒有否認,事後朱臨路也沒有澄清,由是外間一直以為她是他的固定女友,“有天他陪我上街,我無意中看到這個戒指,他說哪有女人給自己買戒指的,所以幫我付了錢。”
  他將她的手牽高,咬她的手指,她強忍,到最後實在忍不住,逸出輕微痛呼。
  無名指通紅一片,已留下觸目的凹陷牙印,邊上滲出細線一樣的血絲。
  她微弱解釋,“我之所以結婚——”
  “又是為了溫柔?”他淡勾唇角。
  報紙上鋪天蓋地全是她和朱臨路在異國的蜜月旅程。
  她垂首,如果她的幸福是溫柔唯一肯放手的理由,那麽她願意以此去讓唯一的姐姐放下她遠走高飛,“我已經拖累她陪著我活在往事裏太久。”
  眸色淡黯,他輕哂,“我在你心裏,永遠也排不到第一?”
  她眼眶一紅,搖了搖頭,“有件事你一直錯了。”
  “什麽?”
  “在我生命中你比任何人都親,是我心頭最血脈相連的那部分,所以我才會犧牲你。”
  因為,那如同犧牲的是她自己,雙臂環抱他的頸項,她伏在他的肩窩,“我不能和你在一起,我必須恨你,你明白嗎?原諒你就意味著原諒我自己,可是我害死了爸爸,我有什麽資格得到幸福?”
  她的說話因哽咽而變得模糊不清,“對不起,南弦,對不起……請你相信我,這個世界上……不會,真的不會……還有人比我愛你更多……”
  瞳內迅速閃過一絲震動,他倏然將她拉起緊緊壓在軟榻上,薄唇懸在她唇上一線之隔,“再多說一些。”
  細顫嗓音似泄露出再承受不起的微懼,又似帶著亟欲誘哄更多的焦慮,他全身每一寸肌理都凝聚著高熱,蓄成強大氣場,仿佛再多一些觸動的火點就會劇烈爆發。
  “臨路給你寄了一封信?他故意氣你的,我和他沒有。”
  “這個我知道。”
  他煩躁不安地擠進她腿間,強健體魄壓出她胃內微薄的空氣,淡冷隱去的魅然眸色浸沉著淩亂和迫切,“別的,寶貝,我想聽剛才那些,多說一點。”
  心口有一個角落漫起愛憐的酸意,她流淚輕吻他白襯衣內的胸膛。
  “你的心,是我去到地盡頭也想回來的地方。”
  他心滿意足地合上驟然星光璀璨四射的眼,仿佛那絕妙感覺美好到他舍不得一次回味完畢,狂疾地扯開她的衣物他迫不及待地對準她,然後以極端折磨人的緩慢一點點擴張研進。
  薄唇輕輕覆上她沾淚的柔軟粉唇,他吻她,那樣輕,那樣細致,無比耐心地安撫她酸楚的情緒,逐漸誘引出她幾不可察的羞澀回應,唇舌纏綿中他暖熱雙掌撫刷過她全身肌膚,極度動情而無限憐愛地輕柔逗引,將她惹得不由自主地失魂微囈。
  他抬起上身,這動作直接導致密合處的驟然深入。
  她的身子在難以覺察的咿唔中動了動,被他交握十指扣於枕邊的雙手無措地抓緊了他手背,她睜不開眸子的迷亂難耐在那刻將他孤獨半世的心柔化成水,再度吮上她情不自禁微咬的唇,撬開她的貝齒與她深深纏吻,他開始輕憐蜜愛般來回送入。
  慢慢地,當她變得柔滑,他逐漸加注力度和速度。
  無比舒暢的快意迅速堆積,他在勉力控製的喘息中抬首,映著她美麗容顏的暗眸狂熱而專注,一絲不漏地收入她所有動人表情,腰下越來越強勁,仿佛每次蜿蜒抽出都為凝聚他無法出口的鬱結,每次貫穿撞擊都為傾注他守侯了幾乎一生的愛念,萬般刻意地,要讓她全身內外乃至每一寸靈魂,都被他以銷魂蝕骨持久烙印。
  回旋,緊揪,快速,激蕩,柔婉,她美妙得如同被他帶上了天堂。
  無邊絞裹而來的壓力讓他的飽滿欲裂飆穿臨界,狂潮激射中她柔致腰脊被他的掌心掬起,令她緊緊抵磨他欲死欲仙的快活,細微而尖銳的一抹冰涼劃破她肌膚上的連綿熾熱,電光火石間她腦裏躍出他無名指上的信物,貼在他發線的唇邊再牽不出哪怕一絲微笑。
  雙手卻自有意識,如同曾經那樣,輕輕把他舒緩的身軀環腰抱在懷裏。
  匍匐在她身上的這個男人,有些純真的東西已經冰封,密藏在萬年冰川的黑暗底下從此不再顯露,唯一隻想無止盡地汲索,以彌補他心口在多年前的缺落,即使此刻兩軀交頸纏腰深入糾結至無法拆解,然而時光流逝,隻怕……她已不再是他心愛到想娶的人。
  不知第幾回酣暢結束後,已是月上中天。
  占南弦下床覓食,她蜷在床上癱軟如泥,兩頰的嫣紅蔓延至睜不開的眼睫和滲過汗意的鬢邊,體力和精神俱透支到近乎虛脫。
  不知何時傭人已在會客廳擺好點心,占南弦端進臥房。
  “起來吃些東西。”
  “不要。”渴睡中的她直接拒絕,軟慵嘟囔令他莞爾。
  他抱她起來,掛上他頸的皓腕不到十秒已無力下垂,扶緊她不盈一握的腰肢,借出胸膛讓她柔裸的背著力,調整她的坐姿使她在他懷內倚得更為舒適,所有動作熟練得自然而然,之後他端起杯子。
  就著他的手,她小口地飲下牛奶,然後被他咬去半塊的藍莓甜點也遞到了她唇邊。
  在多年以前,周末的時候,他總就是這樣坐在她床沿,陪她吃早餐。
  枕著他肩窩的腦袋側滑向他的臂彎,她回眸,閃起他久違的晶淘亮光,“我也喂你好不好?”
  唇邊勾起一抹拭目以待的笑,他把手中糕點遞向她。
  她沒取,卻是俯首咬了一口,忽然將他推倒,滿塞的嘴往他的唇直印下去。
  他慌忙躲閃,可是一手牛奶一手點心,不管怎樣擺頭側腦,根本招架不住她的追身緊纏,下巴和耳根都已失守,眼看菱唇就要不保,情急生智他斜身往下躺去,唇一側吮住她胸前惹眼晃蕩的嫩蕊,於齒間惱意輕噬,警告她別再輕舉妄動。
  被驟然反製的她在笑顏下輕呼出聲,拿過他手中杯子將牛奶飲盡吞淨,這樣置他不理的肆意惹來了胸前微痛,她不得不停下所有動作,嫣笑中嬌聲投降,“好了,好了,我不鬧你了。”
  他忽然把點心塞入她空著的左手將她反壓在床,雙手鉗著她纖凝雪色的腰肢,直起上身倨傲地微笑,“寶貝,你今夜的熱情真是讓我驚訝,很遺憾剛才沒被你喂成,不如我來好好喂一喂你?”
  “不要!”她急聲叫停,趕忙把雙手裏的東西放到旁邊,然而還來不及回身已被一記撞入震得發出悶哼,“哎……”
  他將她全身最柔軟的那處喂了個徹底漲滿,惹事生非的她以一敗塗地而告終。
  愈漸激烈,快致的喘息不久便變成呻吟,他全身緊繃的那一刹貼著她白玉耳墜的薄唇張了張,幾乎衝口而出的說話不知為何頓在最後關頭,咬了咬唇,他猛地噬齧她白晰的頸子,在她驚痛的緊縮中驟然長灌,一注到底。
  這夜他們沒有離開過房間,耗去半生歲月的波折似乎讓兩人都心生微微恐懼,怕這美景良辰會不會隻是曇花一現,由此格外纏綿繾綣。
  當第一抹晨曦的光線穿窗入戶,占南弦同往常一樣睜開了眼睛,入眼乍見懷中嬌顏,清晨的心情異常奇特,那情形就象許願已久的美夢終於成真,讓人一時之間不能適應,又怕隻要動一動夢境會就此消失,他屏起呼吸,凝視她沉睡中的臉,眸中現出絕世罕見的溫柔。
  視線移至她微翹的嬌嫩唇角,他幾乎失笑,沒想到便連這裏,昨夜都不能幸免地被他惡意吮出點點粉痕。
  在她唇上輕輕印落一吻,一點點將臂膀從她頸下移開,他翻身起床。
  直到傳來浴室的關門聲,溫暖才將眼睛悄然睜開一線。
  正如徹夜歡娛並沒有擾亂他的生物鍾,他依然按時早起,即使床上有著她在,似也不能令他的日常行程改變分毫……如果他連這點都不會為她而做,還遑論其他?自重逢之後他對她有著不可思議的強烈欲望,但除此之外,她見識過他在商言商的淩厲,見識過他驚人的冷酷理智,見識過他對自我情緒的平穩控製,更親身經曆他俘獵女人心的高超伎倆。
  但就再也不曾見過,那發生在當初分手時他因她而失控的情形。
  他對她施用的手段幾乎是致命的,她無法抗拒,而他,卻始終高明地與她保持著一種無形的距離,隻除非是他自己撤開那道立在她麵前的藩籬,否則,關於他與她之間有無未來,她無法開口去問,他則永恒閉口不談。
  他一直,氣定神閑地運籌著手中一切。
  那如堅冰一樣的意誌力早突破了九重天,獨自停留在無人能及的第十層上,強硬如剛,冷漠如冰,沉潛如老僧入定,再也不會因了任何人而影響一絲情緒或半毫舉動。
  玻璃門再度牽動的聲音讓她迅速合上雙眼。
  占南弦邊走邊擦拭仍滴著水珠的黑發,潔白闊大的浴巾往更衣室的藤籃裏一扔,依牆而設的架子裏整排都是各種質地、麵料和時款的法式白襯衣,全部由巴黎名設計師手工縫製,褲架上則排滿珠色,米色,灰色和黑色係列由淺至深的長褲,旁邊的西裝、休閑外套和禮服全部在名牌處植有超薄芯片,袖口往嵌在牆麵的紅外線儀一掃,液晶屏幕便會列出該衣裳曾被他披身在何年何月何日出席過何種場合。
  穿著完畢他在床邊坐下,看著那蜷成一團的人兒似仍宿睡未醒。
  這對穿衣乃至居住的苛刻品位,開始時是她強行灌輸給他,她喜歡各種時尚,每每皆能敏銳地捕捉潮流尖端,從衣飾到室內裝潢都有自己的獨特見解和喜愛風格。
  他便是受她影響而慢慢形成觀感,在她離去之後,又仿佛想經由什麽來懷念,循著她當年留下的品味軌跡,最終一切在日常生活裏成為自覺平淡無奇的習慣,卻不意被雜誌登上封麵,驚歎從來沒有人能如他這樣,把素淨清雅的白色穿出高貴尊榮的格調。
  俯首,下巴擱在她的肩沿,他輕舔她性感致命的頸窩。
  她忍癢不禁,眼睛還未睜開嘴角已牽出微彎笑痕,四周籠罩而來的清新氣息鑽入鼻端,讓人心曠神怡,而她深呼吸不願醒的陶醉表情使他眸中掠過溫柔暖色,但在迎上她慵眼微張的瞬間,他臉上隻剩下勾魂含笑。
  相互凝視,誰也沒有開口,仿佛都舍不得打破這一刻兩心相印的迷離。
  最後還是她忍不住,仰首看著他薄櫻似的唇瓣,“你要遲到了。”
  她仍記得,他每天準時八點半一定會出現在六十六樓。
  牽來薄被細致地蓋好她裸露在微涼空氣中的一隻玉足,然後另一隻,他道,“今天我要飛香港,有個合同要簽。”
  輕描淡寫仿佛隨口而出的閑言,又似和她解釋為何他要一早出門離去。
  她微微一笑。
  這嫻熟無比的動作早成為她最好的情緒掩飾,此刻的他不會知道她的內心有一點點歡喜,然而更多的是失落,毋庸否認,她原渴望更多,不是這簡潔到似有似無的一句交代所能滿足。
  “好的。”她柔聲道,刻意避開一聲再見。
  仿佛全不介意她的毫無回應,他吻她的唇,然後起身,對視的最後一眼他沒有問她會否留在這裏,她也沒有問他何時回來。
  他走出去。
  定睛看著門在他身後被無聲合上,她這才清清楚楚地知道原來自己的懦弱已到了什麽程度……隻是,如今的她,已經沒有了勇氣去再度證明自己還會為了誰不惜一切。
  緊關的門外,占南弦並沒有即時離開,而是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這不經意的停留終於還是泄露了他細微的情緒。
  轉身穿過起居室和會客廳,走到套房門口時他遲疑了,回首看向睡房那扇他親手合上的門,裏麵無聲無息,一絲憐惜劃開種種情緒漫上心頭,凝成微弱的悄然提醒,門後有一個他無比珍愛的女人,此刻正極需撫慰。
  克製住心軟,他還是抬腿走了出去,然而腳下卻越來越慢,還沒走到樓梯已停了下來,輕輕歎口氣,唇邊不自覺彎出一抹無奈,他轉身回去。
  房內溫暖正打算從床上起來,忽然聽到Bressanone的歌聲。
  她攀過身去取來手機。
  “我已經把戶頭結清。”溫柔說。
  她笑,“怎麽樣,小數點前的零夠不夠讓你晉身十大富婆排行榜?”
  溫柔大大驚訝,“你快看看外麵太陽是不是從北邊出來的,怎麽有人一早心情這麽好?居然跟老姐開起玩笑來了。”
  真是萬年難遇。
  溫暖失笑出聲。
  占南弦安靜地站在門外,直到裏麵把電話講完,他才鬆開握著門把的手,緩慢收回,再度轉身離開。
  下到一樓他撥通高訪電話,“幫我辦件事。”
  等在門口的歡姐把大門拉開,將行李箱子遞給司機,他上車離去。
  途中高訪回電,“溫柔把溫暖的股票基金債券已全部清空。”
  他不出聲,好一會,才掛了電話,神色幾乎看不出一絲波瀾,如止水那樣平靜。
  她愛他,她依然愛他,但卻愛得那麽有條件。
  一直愛得那麽有退路。
  明明愛他,卻愛得那麽矛盾和小心翼翼,從不衡量他的付出而始終隻以她自己反複的心情來決定進退,那麽害怕再以他為她的責任,在他一次次如飛蛾撲火一樣追逐她時,那樣吝於無條件地給他再多一點點幸福。
  她回來,竟是為離去作打算,終究還是,再一次讓他失望了。
  曾經,年少時他愛對了這個人,但卻愛錯了方式。
  此後許多年間,他才真正領悟一個道理。
  不求回報,是愛情裏最致命、最要不得的縱容。
  如果愛一個人愛到隻是付出而不求回報,甘心犧牲而並不想擁有,太過寬容而從來不怨不恨,那隻說明,對方的愛與自己的並不對等,在付出的過程中全然不計得失的純淨會令人快樂,當其時他也確實十分快樂,然而,太多的悲慘實例從未間斷地證明,象這樣天平向一方過度傾斜的感情,往往最後都走到了結束。
  因為不求回報,對方也就習慣了自己的付出,而沒有意識去回報。
  以至,當初她可以那樣輕易地說出分手。
  即便不是因為溫柔,也肯定會有其他的導火線,她的輕易來自於完全沒有珍惜的概念,隻是未料由此衍生的代價一生也無法磨滅而已。
  感情中兩個人的付出孰多孰少無法精確量化,然而多少如同他們一樣的戀人最後走到分手,原因恰恰正是其中某方一直不求回報——如果,從相戀最初就令對方也有付出的自覺,如果從一開始就潛移默化地令對方形成與自己同等的珍視意識,結局卻極可能會截然不同。
  所以在十年之後,他費盡苦心,隻為要她給他一個公平對待。
  寵她,是一件太輕易的事,但他不能,至少現在還不能。
  因為已深深明白,隻有當兩人之間的感情天平保持在相對平衡的狀態,才能到達他想要的永恒長久。
  如果他與她之間始終是一場博弈,那麽這次她不能再撥亂棋子,不能再撒嬌賴皮,而必須得把這遲了整整十年的棋局與他下完,戰和方休。
  不管是辦法,還是手段,他一定,會令她如他所願。
  
  第二十章 收購,機會
  溫暖在君凱的西餐廳裏等朱臨路。
  輕柔的背景音樂在播著Yanni的November Sky,十一月的天空,她記得那樣深秋的天空,金黃的銀杏樹落葉灑滿一地,踩上去沙沙作響,天邊紫霞幻彩眩目,美得超越人間萬物。
  那種霞色,她在離開占府的早上也見到過。
  離開前她特地再去了視聽室,拿著遙控器慢悠悠一張一張地翻過cd的名字,她一直知道,他可能比她更接近她自己的內心,但是當看到那些音樂,還是忍不住覺得悸動。
  所有那些CD,在她書房的博古架上幾乎都有著同樣的一張。
  明明,他們有著完全同樣的一顆心。
  為什麽最後會變成她嫁了朱臨路,而他要另娶別人?是因為她做得還不夠麽?他難得柔和的態度告訴了她,她已經接近迷宮出口,但卻就是不知道,怎樣才能正確繞過他心中最後的那堵牆。
  而他並不打算再給她任何暗示,他要把這個遊戲玩到——這就是她覺得驚怖的地方,她不知道他打算把這個捉心遊戲玩到什麽時候才肯停下手來,也許,他真的會讓她親眼見著他娶回別的女子。
  朱臨路一眼就看見那抹倚窗出神的身影,走到她對座坐下,他把手中的大信封拍在桌麵,引來她驚訝抬睫。
  她拿起信封打開,從裏麵取出一疊照片。
  照片以廣角拍攝,背景是金碧輝煌的獨特蓮花造型,車水馬龍的街對麵立著一麵電子招牌,閃出紅色的永利兩字,在它不遠處是臨海而建的觀光塔,她認得,這是澳門最繁華的地段。
  其中一張就在老葡京前大片廣闊的磚石路麵,地下通道的出口前占南弦摟著一位長相極其俏麗的年輕女子,他的唇附在她耳邊仿佛說著什麽,唇角勾起極其曖昧的微笑,而他的眼眸,卻帶著明顯挑釁諷刺地看向鏡頭。
  “怎麽了?”她問。
  “他寄給我的。” 溫暖嘴一張,忽然明白過來,頓時大笑。
  朱臨路探手一把揪起她的衣領,有點惱羞成怒,“不許笑!”
  她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連連咳嗽,“早叫了你不要惹他。”
  “為什麽不說是他先惹我?”朱臨路叫屈,“怎麽說你也是我的掛名女友好不好?!”
  好不容易才忍住笑,她問,“他都做了些什麽?”
  “叫人每天送一枚鑽戒。”她掩嘴,“他是真的在追她?”
  “珍珠都沒這麽真。”
  “她有沒有動心?”她好奇問,想笑又不敢。
  朱臨路嘿嘿一笑,“不知道,最好沒有,否則我就把你拐走,讓那個賤男這輩子都再找不著。”
  她看他一眼,“這次來真的了?”
  朱臨路想了想,“本來不覺得,可是看到這些照片後,心裏還真有點不爽。”
  “她知道你結婚的事嗎?”
  “知道。
  她說我心裏一直有一個人的影子,我想那是不是你呢?不如索性娶了你,看看自己到底是怎麽回事。”
  “結果呢?”
  “結果是——暖暖,我好象變心了。”他唉聲歎氣。
  她微笑,“知不知道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變得有所不同?”
  他挑了挑眉,“什麽時候?”
  “從你三更半夜跑到我家來叫我結婚時起,那之後我就覺察到了——按她的說法,你心裏已經有了一個人的影子,但你自己分辨不清對她的感情是什麽,所以你覺得恐慌……和我結婚或許是你認為最好的逃避手段?”
  “可是,暖暖——”朱臨路苦著臉,“我明明喜歡你的,你以為我吃飽了撐著會在一個女人身邊待上十年?”
  溫暖笑意更濃,是,他喜歡她,他對她有感情,但這種感情裏最重要的成分不是愛,而是青梅竹馬的關懷,“臨路,我也喜歡你,真的,你信不信我曾經妒忌過她?”
  那個女子的出現,使得這個世界上最好的男人再也不屬於她了。
  這麽多年來一直是他陪伴她,愛護她,支撐著她……不是不失落的。
  她有感覺,自己即將失去一生中最重要的兩位親人,溫柔和他。
  沒有了朱臨路,沒有了溫柔,最終可能也會沒有了占南弦。
  終於被年輪趕到了成熟邊緣,自己的人生,從此以後,不得不一個人走。
  朱臨路懶懶地靠向椅背,看著她的目光象專注又象迷離。
  到底是從什麽時候起的?她的身影,一顰一笑,開始在他的心底留痕。
  最初受溫柔之托盡一份同誼之義,然而相識在那樣特殊的環境下,她如初生小雛失了庇護,迷茫恐慌中把適時出現的他當作了唯一的浮木,無限信任與無比依附,無形中激發了他內心異樣的憐惜和責任,他沒有兄弟姐妹,那時不知為何就萌生了強烈的想法,想好好愛護她長大。
  她在英國的那些年,他時不時會飛過去看她。
  他原以為她會象任何別的曾經受過心靈傷害的孩子一樣,在漫長時光中會逐漸成長,會發生變化,會忘記從前,會淡了感情,總而言之,會重新開始生活。
  然而令他驚異的是,她變了外表,也變了行事模式,但一顆心卻始終一如當年,有限的容量裏始終隻存放著那一個人,明明兩人隔絕在兩個遙不可及的國度,別說見麵,她甚至連他的消息都沒有,可是一年又一年過去,不管這個世界發生任何變化,她身邊來又去了多少人,她都茫然不曉。
  浪蕩半生的他,從未曾在現實中遇見這樣的專一。
  身邊的男男女女,你情我願,來來去去,愛是什麽?他根本就不相信,更遑論永恒,忘記一個人需要多少時光?科技先進的今日早有關於影響愛情激素分泌的公式可算得出,最多不過兩至三年時間。
  即使口口聲聲說沒有了他會活不下去,曾因他離開而自殺不下三五次的女人,也不過半年後就已另覓新歡。
  可是,一年又一年,她就是讓他親眼見識了,他所不相信,所唾棄,所鄙然不屑的最世俗的感情,確確實實,有人就是擁有在手。
  而人,往往總會對自己所缺乏的東西心存極深渴望。
  他不知道自己是驚異是厭棄,還是渴望是妒忌,隻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對她的那段感情越看越不順眼,相應地對某個人也越來越看不順眼,如果這樣的感情真如世人所言的珍貴,憑什麽自己從不曾遇到過,而那某人就可以平白擁有?他超級不爽,為什麽她可以那樣深愛著那個男子,卻始終沒有一點愛上他呢?他真的很不甘,即使他心裏其實相當佩服那個某人,也還是忍不住想搞破壞,想把她奪過來。
  他想證明,他所不信的、存在於那兩人之間的某種特別的感情原就是個幻象,隻要他把他們之間的扭結摧毀,就可以證明他原來關於愛情的觀感是無比正確,什麽專一,什麽一生隻愛一個人,通通根本不存在。
  可是,做得越多越發覺,他的種種動作連石子的重量都不如,不過象是沙子投湖,在那兩個人之間甚至引不起一絲漣漪,他們的心沉止得形成獨特的小世界,除對方之外完全容納不下其他東西。
  他的關於情感的理念,最終在挫敗中受到衝擊,被撞開了裂縫。
  就在這將信將疑,似盼未盼之間,命運忽然將他送到一段緣份的入口。
  那個嬌俏的女孩給了他一種全新的感受,那特別的心口會蕩來蕩去的酸澀感,永遠不會在與麵前這個親如他父母兄弟的女子相處時出現,他被吸引而忍不住有一絲沉迷。
  繼而慌亂。
  他選擇了走進婚姻,他以為那牢固的外人眼中堅不可摧的外殼,或許可以給他帶來安全,哪怕隻是暫時的安全。
  可是……一隻纖纖素手在他眼前搖了搖。
  “看你的樣子雖不至於落魄,不過也夠失魂的了,與其留在這裏陪我喝茶還不如早點飛去澳門。”
  朱臨路捉著她的手,把另一份文件遞到她麵前,“這個給你。”
  她接過打開,抽出,越看越驚,“為什麽把你的代中股份全都轉到我名下?”
  朱臨路撇嘴,“我不是說了要讓你成為富婆?”
  她忍不住笑,“這也是你要和我結婚的原因?”
  “代中能說得上話的股東基本都已經立場分明,占南弦和令鴻所擁有的股權相當接近,這百分之十是當初爺爺留給我的,在這種關鍵時刻會起決定性作用,我現在把它給你,他們兩人誰能夠從你手裏拿到它誰就是贏家。”
  他早就想讓代中消失,但對於董事會製度完善的大公司而言,即使以前他是總經理,想讓一家公司底玩完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一個不慎代中還沒搞垮他就已經被撤職。
  為了保證代中在他手裏被瓦解,由是他想利用占南弦,因為同行業公司之間的惡性競爭是常見事,隻要他私下的小動作沒被發現,董事會那群老頭子就懷疑不到是他在扯後腿。
  雖然在這件事上他沒和占南弦直接對話,但兩人也算相識多年互相知根知底,再加上占南弦的智商,自然會在代中好幾次出現不應該的紕漏而讓單子被淺宇拿走時產生懷疑,由是加大蠶食以做試探,最後自然也就明白了他的企圖。
  既然他打算把代中雙手奉上,這麽好的機會占南弦當然不可能放過,由是兩人之間形成一種無形的默契,說白了兩人似友非友,似敵非敵。
  想不到的是,在他走到最後一步,隻需把手中股份賣給淺宇就可以完成心願拍拍手掌走人時,二叔似乎終於看出了他的打算,天天來他家裏糾纏他的父親。
  而最最最可恨的是,占南弦偏偏選在此時跑去澳門招惹他的女人,打算給他來一招人財兩得。
  本來明明是他在利用占南弦,現在卻變成引狼入室,反被占南弦將了他大大一軍,而此時他已是騎虎難下,手中的股份不賣吧,一切會回到原點,他這半年來的心機算是白費,但真賣給占南弦,他又死不甘心!最好的解決辦法自然是——把這個燙手山芋扔給他名義上的妻子。
  這樣他父親再也嘮叨不到他,而不管是二叔還是朱令鴻或占南弦,誰想得到這百分之十的股份,都隻能去找她。
  朱臨路邪笑,“他狠難道我不會?嘿嘿,想要代中?讓他來求你。”
  溫暖笑而不語。
  占南弦為這單並購案投入了大量成本,不可能會空手而回,而且就目前的情勢而言,代中基本已是他囊中之物,就算朱臨路手裏這百分之十的股份不出手,說到底也不過隻能頑抗一時而已。
  這個事實朱臨路並非不知道,他隻是不忿,不想讓占南弦順利得手。
  “以後有機會你再把他整回來好了。”她安慰道。
  朱臨路哈哈大笑,“我早已經把他整得夠慘的了。”
  “恩?怎麽說?”
  “蠢女,你以為他為什麽會這麽大動幹戈跑到澳門去?”朱臨路得意無比地拍拍她的腦袋,“雖然他是你的初戀情人,是你的第一個男人,但,我卻是你的第一任丈夫,哈哈哈。”
  隻要一想到這點就覺爽得無比解恨,他朱臨路這輩子都會是溫暖曾經的丈夫,任占南弦再有通天本領,也更改不了他和她一度曾是夫妻關係這個既成事實。
  溫暖無奈又好笑。
  翌日溫暖把高訪約了出來。
  朱臨路不甘心親手把股份賣給淺宇,隻好由她這個中間人來進行。
  “這是代中百分之十的股份,不過我不想賣現。”
  “我以股權置換的方式折成淺宇的等值股份給你?”
  “好。”等以後朱臨路有了孩子,可以當滿月禮物送去。
  高訪拿出一張支票遞給她,“還有這個,你幫忙給朱臨路。”
  溫暖看了眼上麵的金額,微驚,“怎麽回事?”
  “這筆款項是當初代中劃給益眾的賠款,後來益眾又把它轉給了淺宇,南弦覺得應該把它還回朱臨路手裏。”
  溫暖明白過來,占南弦認為是和朱臨路兩人聯手搞垮代中,那麽怎也不應該到最後隻有淺宇一方獲利,所以過程中他也為朱臨路小小地從代中敲了一筆,說白了那原本也是朱臨路應得的。
  秘密辦理完全部手續已是八月六日,之後電視和財經雜誌爆出轟烈報道,由於占南弦出差未歸,接受媒體采訪的是高訪,他坦言會把代中幾個仍有核心價值的部門並入淺宇,至於其他子公司將會被拆解出售。
  鬧得沸沸騰騰的兩大巨頭並購案,在占南弦大婚前夕終於以淺宇成功收購而劃上句點。
   看到這個新聞時,溫暖正在幫溫柔打包行李,原本她還以為自己會先一步離開,沒想到溫柔突然說走就走。
  “朱臨路現在在做什麽?好久沒見他了。”溫柔問。
  “他另有事業,估計以後會長在澳門。”
  “你跟他一起去嗎?”
  “不會,我打算去旅行一段時間,然後回英國定居。”
  做了二十多年姐妹,小時候她被鄰居小男生欺負,溫柔會去幫她打回來,過馬路時溫柔一定會牽著她的手,叫她不要亂蹦亂跳,忽然之間別離就在眼前,雖然交通便利,但也從此山長水遠,即使再見也不知何年何月。
  晚上溫暖返回住所,不意在樓下見到高訪口中應該還在出差的占南弦。
  她意外,“怎麽不打我電話?”
  他不答,隨著她進電梯,才道,“去哪了?”
  “溫柔家。”
  “她什麽時候走?”
  “明天的飛機。”她開門進屋。
  “你呢?”她回頭看他。
  他唇一彎,“你什麽時候走?”
  她沒想彰瞞他這項事實,但被他這樣公然挑破不在她的預料之內,好一會她才道,“我還以為你應該在澳門。”
  他的唇弧更彎,“我隻不過是順道去探望一下朱臨路的女友而已。”
  “哦?那你本來是去幹嗎?”她微笑,每天送一枚鑽戒原來隻是順道,她還是第一次聽聞這麽新奇的說法。
  “我本來是去香港和一家美國公司簽約。”她隨意坐下,無比認同地點頭,“從香港搭乘直升機到澳門隻需十五分鍾,確實很順道。”
  “其實我認為你更應該問的是,我去香港簽什麽約。”他頭枕著她的腿在沙發上躺下。
  “請問占總裁,你去香港簽什麽約?”她從善如流。
  他合上眼,“我買下了一家世界頂級的藥廠。”
  她笑,“淺宇什麽時候連醫藥業也——”
  忽然想到什麽,視線從他密合的長睫收起,停在自己心髒的位置,她當場說不出話來。
  ST-T輕度改變,無藥可治,終此一生她都有一顆傷了的心。
  胸腔內洶湧著一些什麽,想叫他別再和她玩這些既縱又擒的把戲,又想問他不是過兩天就要舉行婚禮了?何必再這樣大費周章,明明想問的,可是所有的話都如鯁在喉,一句也說不出來。
  “你什麽時候走?恩?”他問。
  “別逼我。”她喃聲道。
  “逼你?怎麽會,我隻是想知道,你要不要等到喝過我的喜酒才走?”他唇邊的笑容淺淡如常,仿佛在和她談論的是天氣問題。
  受傷的感覺在那一瞬湧上心口,如果她原本還有些什麽話想和他說,此刻也已全部咽回肚裏化成了灰,扶著他的肩頸把他輕輕移開,她起身,“我渴了,你喝茶還是果汁?”
  他側過身來,以手支頭仰看著她,眸光有點柔又有點涼,“過來。”她站在原地不動。
  “到我身邊來。”
  她怔了怔,她不就站在他身前一尺之處?他隻需抬抬手即可以碰觸到她,垂首與他相視,為什麽她會覺得……他弧度完美的唇邊蘊涵有某種隱約的含義?他的眸中浮上一絲失去耐性的脅迫,“來。”
  那神色仿似多年以前,她不肯乖乖就範吃早餐時他總會這樣警告地看著她。
  她彎身,對上他的眼,展顏一笑,“我偏不。”
  說完快速避開他驟抓過來的手,轉身便走。
  看著她倔強的背影消失在廚房門口,他臉上薄笑再次化為引人的淺莞。
  廚房裏她一口一口飲著冰水。
  從十三歲愛他愛到現在,他到底還想她怎麽樣呢?為什麽不明白告訴她怎樣才可以令他滿意?他明明知道,隻要做得到她一定會為他而做,為什麽偏要這樣操縱著她的情緒,好玩嗎?
  煮了一壺咖啡端出去,看見他仍然半躺在沙發裏,正側身看著電視。
  新聞簡要說涉及收受賄賂的原大華老總楊文中棄保潛逃,警方已頒布通緝令,然後薄一心的經紀人公開承認,外界關於薄一心已連續幾天收到恐嚇信的傳言是確有其事,警方懷疑是反對她結婚的狂熱影迷所為。
  溫暖看了眼占南弦,“有人恐嚇你們?”
  “恩。”
  “很嚴重嗎?”
  “連續一個禮拜,每天神不知鬼不覺寄來一封信,內容都是說如果她結婚就殺了她。”
  溫暖隻覺毛骨悚然,“真的是影迷嗎?她最近有沒有得罪過什麽人?”
  他淺笑,“她得罪的人不多,也就你和溫柔。”
  溫暖氣結,還沒來得及說話他已接著道,“不過我得罪的人倒是不少。”
  她握著杯子的手一顫,“你的意思是——那其實衝你來的?”
  他勾了勾唇,“以一心要結婚為由進行恐嚇,豈非是個很好的掩人耳目的借口?”
  最起碼,警方的視線就已經被成功轉移了。
  溫暖忍不住擔憂,“如果真這樣,那你結婚當天不是很危險?”
  他的眸光異樣清亮,“你是不是……想叫我不要結婚?”
  她窒了一窒,輕輕別開頭,“我一直都相信,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睫底閃過百千種顏色,他問,“你呢?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她低著頭,不說話。
  “如果你真的不知道我有多介意你嫁給朱臨路,那麽我現在可以告訴你,我不打算讓你好過,你別指望我還會再放過你。”
  悶意在胸口凝集,她咬了咬唇,脫口而出,“如果你再這樣,我——我就去和臨路生小孩!”
  當年她慣用的毫無威懾力的賭氣說話,在這刻完全出乎意料,惹來他懶懶一笑,“這種事不勞你為他操心,關於他的小孩,我已經找人幫他生了。”
  她驚跳而起,“你對他做了什麽?”
  他唇邊的笑帶著淺淺勾魂的誘魅,“想知道?到我身邊來。”
  那句他一再重複的說話帶給她心頭極異樣的感覺,仿佛他給了她一把重要的鑰匙,然而她卻不知用來開啟什麽,猶豫一下,她終於還是走了過去,在他身邊坐下。
  她的柔順讓他滿意,舒緩了神色,撐起身子,薄唇有一下沒一下地含弄她的耳墜,直至眼底的凝脂膚色飛起粉霞,他才從嘴裏一字字吐出溫熱誘人的氣息,“寶貝,想不想讓遊戲結束?”
  拂在耳邊的呼吸暖麻入心,她受不了地把頭一側。
  “不想?那好。”靈舌輕巧滑落到她胸前鎖骨,“正好我也不想。”
  她不由得推開他,身子挪離兩尺遠,眼內隱著戒慎。
  他輕柔道,“知道我最恨你什麽嗎?就是這樣,一次次離開我。”
  說完他淺笑,那笑意象一泓深沉無底的湖水,表麵漾著漣漪,內裏百尺卻是紋絲未動,“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你自己,到我身邊來。”
  他緩慢起身,俯首凝視她,“相信我,這真的是最後一次了。”
  彎身在她驚愕微張的櫻唇上印下一吻,他飄然離去。
  溫暖把自己關在書房裏畫了一天畫。
  強迫自己投入的結果是最後太過投入,她甚至忘了要給溫柔送機,到終於醒覺不對時已是一天過去,太陽早走到了日落西山,懊悔不已的她趕緊撥打溫柔的電話,毫無意外地聽到對方已然關機。
  從書房走到客廳,無事可做,再走到廚房,還是無事可做,再走回客廳,心和腦袋都空空地不知自己可以做什麽,最後她走進臥室,把自己整個倒在床上。
  “到我身邊來。”這句說話在她腦海裏縈繞了整日。
  她不明白,怎麽樣才是到他身邊?她已經讓他知道她始終愛著他,從來沒有變過,還不夠嗎?
  為什麽這樣還不夠?他到底想要她做什麽?什麽叫做到他身邊?他離開時頭也不回的絕然讓她心慌,而明天,就是他結婚的日子。
  她一遍遍拿起枕邊的手機,又一遍遍放下。
  忽然間想到什麽,她起身拉開抽屜,拿起那根鉑金鏈子,遲疑地,也拿起了鏈子底下壓著的機票,那是明天上午飛倫敦的航班,他昨晚之所以過來,又說那樣的話,是不是……因為他已經知道她訂了機票?沉思了一會,她把機票放回原處,拿著鏈子走去書房,把已卷好的畫拆封,用印石沾了紅泥,溫暖的弦,她一幅幅按下在畫的一角,補回先前遺漏的印章。
  印好後擦拭幹淨,將鏈子掛上胸前,她拿起手機。
  就在她想摁下撥出鍵時,電話忽然響了起來。
  此時金壁王朝的玫瑰包廂裏閑散地坐著三人,其中一位陌生麵孔的俊容男子正眯著丹鳳眼在高訪身邊側耳傾聽,待高訪講完電話,他急急追問,“怎麽樣?”
  “她答應來。”管惕眯眯眼笑,“菊含你搞什麽鬼?是不是在美國待得太久把你待了昏頭,還是楊影虐待壞了你的人頭豬腦,為什麽一回來就迫不及待地要見老大的前秘書?今晚不是說好了給占美男慶祝告別王老五的嗎?”
  做人怎麽可以那麽壞,居然想看好戲——不過,他也是很想看呢。
  歐陽菊含不答反問,“你們有沒有聽過占美男唱歌?”
  高訪驚訝,“他不是號稱五音不全?”
  歐陽菊含嗤笑出聲,“官方說法都是騙人的,他的歌聲簡直稱得上天籟。”
  管惕懷疑地看著他,“真的假的?這麽多年不管是公司慶功宴還是出來喝酒,多少美女借醉扯著他的衣袖要合唱他都推辭,全世界都知道他的口頭禪是‘可以出錢買單絕不能出醜唱歌’。”
  “當然是真的,我曾經聽過一次,他可以把一首Without you唱得比Harry Nilsson還要蕩氣回腸,象呢喃一樣又低沉又悲愴,簡直震人心弦。”
  “那和溫暖有什麽關係?”高訪問。
  “坦白說我也不知道是什麽關係。”歐陽菊含雙掌一攤,“不過我聽到他唱歌那次是在大一,大概在他爸爸去世後不久,有一天他從外麵回來,整個人失魂落魄,你們都不在宿舍,就隻我陪著他在操場喝酒,喝著喝著他就唱起歌來,當時他一點也沒哭,但每一句從他嘴裏唱出來的詞都讓我覺得,他已經傷心到不想再活下去,聽得我鼻子直發酸,還以為他是不是和薄一心分手了,誰知他唱完後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話。”
  管惕好奇到了極點,“他說了什麽?”
  “他說,她走了。”
  “誰走了?”高訪問。
  “當時我也是這樣問,他神情呆滯地說,溫暖,她走了。”
  高訪和管惕對望一眼。
  歐陽菊含歎了口氣,“之後他什麽都不再說,不過我已經永遠記下了這個名字,一個月後他就創建了公司,整個人象脫胎換骨,除了學習就是工作,狂熱到一天隻睡三小時,沒想到一眨眼就是十年,十年裏那是我唯一一次見到他唱歌和喝醉。”
  才說著話,一襲白襯衣配珍珠色長褲的溫暖已然到來。
  歐陽菊含跳起身,走到她跟前笑道,“溫暖你好,我是淺宇美國公司的歐陽菊含,第一次見麵,請多多指教。”
  溫暖有點摸不著頭腦,隨即便展開笑容,“你好。”
  腦海裏一閃,“歐陽先生是——美國那邊的總經理?楊影的上司?”
  管惕嘿嘿笑,“歐陽變態不是楊影的上司,是她的愛奴。”
  歐陽菊含大叫,“管小豬你想找死?居然在美女麵前這樣詆毀我!”
  一隻遙控器向他淩空襲來,“你再叫一聲管小豬試試!”
  “這裏又沒外人,叫叫怎麽啦。”
  歐陽菊含口裏叫囂,腦袋卻在管惕的厲眼下縮了縮,他扁扁嘴,回頭對溫暖道,“還是溫美人好,不會象管小豬那麽凶我,來,我們唱歌!”
  溫暖掩嘴,“占美男,管小豬,歐陽變態,那高訪叫什麽?”
  “高古板。”管惕和歐陽菊含異口同聲道。
  高訪無奈地笑笑。
  “來來來,唱歌唱歌!管小豬幫我點一首那麽愛你為什麽,溫美女今晚就你一個女生,請務必和我合唱!否則要是讓管小豬在胸前塞兩顆橙子出馬,我怕他到時會愛上我!”
  管惕惡道,“超級不改死變態!”
  歐陽菊含端起眉訓斥,“閉嘴!小孩子別沒大沒小,不要妨礙我和溫美女談心。”
  一轉頭對著溫暖馬上嬉皮笑臉,“美女你放心!就算你唱得比殺豬還難聽我也不介意的!”
  溫暖失笑。
  管惕對高訪道,“問問占美男到哪了。”
  高訪拿出電話撥給占南弦,“就差你了,什麽時候到?”
  還沒說完手機已被歐陽菊含劈手奪去。
  “占美男你再不來就聽不到我和溫美女的經典合唱了,離開你是傻是對是錯,是放棄是軟弱——”
  他刻意拉高腔調,眼珠忽然一轉,“美女你不想唱也行,先給我親一個!”
  說完嘟著嘴就向她傾身過去。
  溫暖嚇得尖叫,整個人從沙發裏彈起,引得管惕大笑。
  聽到她的叫聲占南弦怔了怔,明顯不悅,“為什麽她會在?”
  歐陽菊含賊笑,“我也不知道啊,你來了問高訪。”
  說完直接掛了電話。
  一刻鍾後占南弦推門而入。
  歐陽菊含隻當沒看見他,一把攬過溫暖的肩膀,以膩死人的嗲聲說道,“美女,你想唱什麽?我幫你點!本帥哥今天為你做牛做馬!”
  不意在眾目睽睽之下被吃豆腐,溫暖無可奈何,卻也十分大方,用一隻食指把歐陽菊含的手推開一臂之距,半玩笑半認真道,“做牛做馬我不敢當,乖,一邊去做個好小孩阿姨就感激不盡了。”
  高訪嘴裏一口紅酒全噴出來,管惕笑得最是猖獗,“歐陽啊歐陽,上得山多終遇母老虎了吧?”
  便連麵色不豫的占南弦也忍俊不禁,朝歐陽菊含的腿脛踢了一腳,“阿姨已經發話了,乖侄子你還不滾遠一點?”
  歐陽菊含慘叫不迭,抱著腿飛快躲到一旁,委屈地嘟嘴,“占美男你真狠,我不過動動手而已,你居然就給我動腳了。”
  占南弦淺淺一笑,很自然地依著溫暖坐下,而她的眼角收入一旁高訪和管惕忍笑的表情,多少有絲尷尬。
  歐陽菊含撈起遙控器,“占美男,唱什麽歌?我幫你點。”
  “我不唱——”靠向沙發時眸光落在她的側麵,他改變了主意,“來一首Still Loving You。”
  溫暖不自然地端起酒杯。
  一隻手掌當著在場三人的麵輕輕搭上她的肩頭,把她擁入臂彎裏,她全身微僵,握著杯子的手心因緊張而滲出了微微細汗,蠍子樂隊的老歌Still Loving You,愛你依然的旋律在房間內響起。
  他在她耳邊,把音調放低了八拍,柔聲唱道: 如果我們重來一遍,一切從頭開始,我會試著改變,那些毀滅我們的愛的東西。
   你的驕傲建起了一堵堅固的牆,我無法穿越,真的沒有機會從頭再來嗎?我愛你依然。
  試著,寶貝,試著,再次信賴我的愛,我就在這兒,就在這兒,愛,我們的愛,不應該就這樣流逝。
  那原應是極尖銳如二胡拉出一樣的歌,被他反其道地降為古琴音色般低沉的傷感吟唱,有種蠱惑人心的魔力,十年之後當他重新在她耳際如此低回軟語地唱著情歌,她心口內引發的震撼難以形容。
  當破天荒接到高訪的電話問她有沒有空出來坐坐時,她幾乎沒有猶豫就答應了,因為,想到可能會遇見他,她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麽或做些什麽來讓他滿意,但她知道,再不說不做,過了今夜就沒機會了。
  然而此刻,她好不容易凝聚了一整天才鼓足的勇氣,卻被他的歌聲震得潰缺,象是全身力氣都已被他縈繞耳邊的魔咒抽走,幾乎連杯子也握不住,而隻想隻想哭。
  想伏在他懷裏放聲痛哭。
  在他唱完最後一句時她再忍受不住,低著頭起身,“我出去一下。”
  用盡全力撐著霧汽眼睫的她並沒有看到,在她起身時背後有一隻手已伸到了她手邊,下一刹聽見她微沙的哽聲時在半空滯了滯,隻錯失那短暫一秒,她人已走遠。
  占南弦靜靜看著房門在她身後合上,一直不作聲的其餘三人對視一眼,歐陽菊含端起酒瓶坐到他身邊,“來吧,今晚不醉無歸。”
  管惕也走過來,“美男,把你手機給我,我要下載一款新的遊戲,我電話內存不夠,打不了。”
  占南弦掏出手機扔過去,接過歐陽菊含遞來的酒杯。
  出了房間後,溫暖眨落凝結了許久的兩滴淚珠。
  心口酸澀得透不過氣,她信步下樓,走到大門外的夜空下。
  沒走出多遠,身後響起陌生的腳步聲,她在淚眼中回頭,一股極端刺鼻的味道掩唇而來,驟覺天旋地轉,她來不及掙紮已眼前一黑,整個人軟綿綿地倒了下去。
  
  第二十一章 生路,出口
  當清早的初陽在天空破開朝霧,金壁王朝的包廂內仍暗沉得不分日夜,寬闊的凹形三邊沙發裏橫七豎八地躺著四個男子的長軀,在桌上散亂立著或橫倒在地的滿目酒瓶,以及幾人眉頭微蹙的沉睡麵容和衣衫不整,茬茬都顯示著宿醉未醒。
  寂靜中不知道誰的手機響起鬧鈴,高訪被率先驚醒,睜眼一看占南弦已坐了起身,緊繼著歐陽菊含也揉開了眼,迷糊中看看兩人,邊打哈欠邊踢了踢睡死在旁的管惕,“管小豬,起床上課了。”
  高訪幾乎與占南弦同時清醒跳起,他緊張道,“南弦,你是今天結婚?”
  他話聲未落占南弦已拿起桌麵上被管惕打了一夜遊戲的手機,大步走了出去,邊走指尖邊在屏幕上連點,飛快往衛星發出指令。
  “占美男!”身後管惕喊道,三人一同小跑跟了上來,“我們是不是先回洛陽道準備花車?然後再去接一心?”
  “恩。”他應了聲,看見屏幕左下方終於閃起紅點,然而還沒等他打開,一串號碼突然而至躍入眼簾,他接通電話,“一心?好,我知道了……你別緊張,我讓高訪馬上過去。”
  高訪關心地問,“怎麽了?”
  “她又收到恐嚇信,你去處理一下。”忽然就失了耐心,他有些煩悶地直接把電話放進口袋,打開車門,“菊含你和高訪一道走,管惕和我回洛陽道作準備,準時十點我們去接新娘。”
  三人麵麵相覷,最後還是高訪道,“你是真的要結婚?”
  他勾了勾唇,“我什麽時候假過?”
  話聲未落車子已如箭飛射而去。
  三人隻好趕快上車緊隨其後,再在某條岔路路口分道揚鑣。
  在某處地方,早從黑沉睡鄉中悄然醒轉的溫暖並沒有睜開眼睛。
  感覺到自己是躺著,身體下傳來硬木板的觸感,她輕輕動了動別在背後的手腕,發覺已被繩索綁緊,便連雙腿腳踝也無法動彈,且張嘴不得,唇上應是被人封了膠條,腦海裏把最近與自己相關的所有事情全過濾一遍,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出她到底得罪了誰。
  到底是誰?又為了什麽,要把她抓來這裏?忽然雜亂的腳步聲響起,越來越近。
  “為什麽她還沒醒?”有把聽上去十分年輕的聲線略帶慌張地道。
  “管她呢。”另一個人不耐煩地應聲,聽上去並比不前一位年長多少,約莫似在十七八歲的年紀。
  “阿權,不會是我們的藥用過量了吧?”
  有手指伸到她的鼻子底下探測氣息,她的肩膀被人猛地推了推,“喂!醒醒!阿龍,你去拿碗水來。”
  被搖得頭暈腦脹的溫暖聽到這句話時不得不假裝醒轉,微微睜開了雙眼,驟然見到俯在眼前兩張瞠目獠牙的鬼怪麵具,她嚇了一跳,驚慌之意盡顯無遺。
  “終於醒了。”身形略為瘦小的阿龍似鬆了一口氣。
  “把她扛出去,那人就要來了。”高大的阿權吩咐。
  兩人合手並腳把她從房間抬到外麵,安置在椅子上。
  搬動中接觸到她帶有乞求之意的眼睛,阿龍遲疑了一下,麵具後的目光抬起看了看同伴,見阿權隻是撇撇嘴並沒有出言反對,他轉而對溫暖道,“你……你不能喊哦?”
  溫暖趕緊點頭。
  嘴上封條被撕開,窒息感鬆弛散去,她深深呼出口氣。
  破舊的屋子裏幾乎家徒四壁,除了一部老舊的電視,一張木沙發,一張茶幾和兩三把椅子,就隻有牆上一麵電子掛鍾在喀喀地走著,時針正指向早上九點四十五分。
  敲門聲響,兩男子霍然對視,阿權警戒問道,“誰?”
  “我。”溫暖一怔,那把聲音依稀有一點熟,似曾聽過,但又不是很有記憶。
  進來的人身形中等,毫無特征可尋,且同樣戴著麵具,迎上溫暖的注視時他下意識別了別頭,從口袋裏掏出大遝鈔票遞給兩人,“這是十萬塊,你們數一數。”
  阿權接過,隨手點了點,收好後對阿龍道,“我們走。”
  阿龍跟在他背後離開,快走到門口時不自覺回頭看了看溫暖。
  捕捉到他有點擔憂的目光,心念電轉,她忽然輕聲道,“為什麽隻是十萬塊?”
  兩人即時停下腳步,三個人六道目光齊刷刷射在她身上。
  後來的男子目露厲光,揀起地上的膠條就要去封她的嘴。
  阿權冷冷道,“大叔,等一等,我想聽她把話說完。”
  被喚作大叔的中年男子看了看阿權以及他身邊的阿龍,二對一形勢比人強,而且錢已經過手,如果對方此刻和他翻臉對他隻有不利,由是他不得不垂下了手。
  該刹那溫暖意識到這三人都不是專職匪盜,強作鎮定的心稍稍鬆了口氣。
  阿權望向她,“你最好別耍我們。”
  “別急,請過來坐下。”她看向大叔,“這位先生,不管你因為什麽原因把我綁來,請告訴我你的目的,讓我看看能不能幫到你。”
  她萬事好商量的態度讓在場三人同時一怔,中年大叔反應過來手掌霍然抬到半空,最後不知為何硬生生頓住沒有揮下去,握成拳青筋暴現,麵具後的目光桀驁惱狠,“就你這黃毛丫頭也敢來教我做事?”
  溫暖微怯地看著他,到底是誰?薄一心?朱令鴻?還是——腦中乍然閃過一個名字,越看眼前的身形越有可能,但令她萬分不解的是,隻除了打過一次照麵她和他從無交集,為什麽他會抓她?這根本毫無道理。
  不經意眸光掠向牆上時鍾,指針已轉到了十點,她有些失神,再過半個小時,他的婚禮就要在教堂舉行。
  站在一旁的阿權已十分不耐,“喂!你說怎麽隻是十萬到底什麽意思?”
  她看看他,再看看時鍾,視線最後停在那台老式的電視上,忽然之間似乎天開雲散,一直徘徊在她眼底的陰霾和焦慮被驟然驅走,她臉上慢慢浮現笑意,那笑容從一絲漾成一抹,然後迅速展為燦爛花容,象滿天星光全落在了她臉上,皎潔而純真,美麗得奪人心魄。
  包括大叔在內三個麵具後的男子全被她的笑顏震懾住,呆呆地看著她。
  “阿權,阿龍,大叔,謝謝你們,謝謝!我一定會好好報答你們,不管你們想要什麽,我發誓會讓你們如願。”
  她說什麽?謝——謝謝他們?!這種話從一個被綁者嘴裏說出來,絕對會讓人懷疑她是不是被嚇壞了腦子以至神經錯亂語無倫次,阿龍緊張地扯了扯阿權的袖子,“她……她……要不要送她去看醫生?”
  阿權回頭怒斥,“你是不是也瘋了?!”
  再看溫暖神色十二萬分的誠摯,不似撒謊或唬人,他不由得撇嘴,“你真有那麽本事,給我一億好了。”
  “好,我給你。”她馬上應承。
  阿龍傻住,“一、一、一億?!”
  溫暖望向大叔,“你知道我可以給得出這個數字,對不對?”
  麵具後一雙微眯的眼刹時間轉過無數次,似在衡量什麽,而他遲疑中沒有出聲否認,無疑於等同默認她的說法,這令阿權也如阿龍一樣睜圓了眼,年長的他目光中不自覺流露出恐懼之色。
  因為急需一筆錢救命,所以當某夜在某條黑暗的後巷裏被這個大叔攔下,要他們幫忙把某個女人綁來教訓一下時,不用幾分鍾他和阿龍就已被說服,從五萬加到十萬的豐厚報酬衝昏了他的頭腦,來不及細想既然這個大叔有錢為什麽不去找道上的人,在對方承諾不會傷人後他當場答應下來。
  但,一億……這個看上去氣質十分貴雅還給人一點熟悉感似乎曾在哪裏見過的美女子,一張口就答應給他們一億!這樣的天文數字隻暗示著一件事,他們——很可能綁了這輩子都得罪不起的人。
  他緊緊拽起阿龍的手,“我們走,快走!”
  “阿權,怎麽了?阿權?”阿龍腳步趔趄地跟在他身後。
  溫暖緊張得想從椅子上站起,“別走!我說真的!”
  忘記了足踝正被綁著,她才站起已倒跌在地,微聲呼痛,牆上時鍾已指向十點一刻,挪移中掙紮著想起身卻始終隻是徒勞,她急紅了眼眶,“求求你們,別走……”
  薄薄短發下梨花帶雨的柔弱神情和無助婉音,似極了迷途中的孩子,令回頭看她的阿龍隻覺心口一酸,他摔開阿權的手走回來扶起她,對大叔道,“我們把錢還給你,你放了她吧。”
  “謝謝你。”溫暖咬唇緩和一下情緒,再不說就來不及了,再也顧不得揭穿綁匪身份是個大忌,她急促道,“楊文中,我不知道你為什麽綁我,但請聽我說,不管你想要什麽想做什麽,有一個人一定可以辦得到。”
  被識破身份的楊文中索性摘下麵具,緊盯著她,“朱臨路在哪裏?”
  溫暖一怔,為什麽他要找朱臨路?臨路做過什麽讓他——我養了楊文中那麽久無非就是為了今天——朱臨路曾經說過的話從她腦中一晃而過,她終於恍然明白,顯然當初是他指使下屬把楊文中受賄的記錄泄露出去,才致使代中和大華的合作擱淺,同時也導致了楊文中身敗名裂。
  “臨路去了澳門,不過你找他也沒有用,我和他已經離婚。”
  “什麽?!”
  “我們在拉斯維加斯結婚的當天就已經離婚。”
  “你想耍我?!”他倏然從口袋裏挑出一把槍。
  阿權飛快將嚇了大跳的阿龍拉到自己身後,警慎地看著楊文中把黑洞洞的槍口頂在了溫暖的太陽穴。
  楊文中陰聲道,“你知不知道我多艱難才把你綁來這裏?他會和你離婚?!他要是和你離婚還會叫人天天暗中保護你?他要是和你離婚會對外麵放話誰也不能動你?”
  鬢邊傳來的戳痛令溫暖蹙了蹙眉,她沉聲道:“我不太明白你在說什麽,不過我沒有耍你,你現在找臨路真的沒用,他人不在本地,我還不一定能聯絡得到他,反而有另外一個人,他可以把一切還給你,讓你恢複名譽,讓你擁有公司或者大把的錢,不管你想要什麽,相信我,他一定會滿足你。”
  楊文中冷笑,“你說的是人還是神仙?我坦白告訴你,今天就算是神仙也救不了你。”
  “占南弦。”她鼓起勇氣看向楊文中,“隻要你拿我的手機給占南弦打一個電話,告訴他我在你手裏,相信我,就算你要神仙他也會弄來給你。”
  “占——占南弦?”阿龍從阿權身後探出頭來,驚得結舌,“那個——今天要結婚的占南弦?”
  “阿龍,請幫忙打開電視,今天有他的婚禮直播。”溫暖緊緊看著滿眼驚疑的楊文中,“你比我更清楚他的能力不是嗎?要影響司法界雖然不是翻手為雲那麽容易,但我相信他不難做到讓檢控方出來辟謠,說明對你的一切指控都是誤會。”
  槍口終於從她的太陽穴上撤離,精狡如楊文中也無法否認自己確然被她說得一絲心動,如果本城有人能夠如她所說,幫他洗脫罪名、恢複身份、還回財富,的確占南弦是其中一個,他完全可以做得到她上述所言。
  相對於逃亡一生或在監獄裏蹲完下半輩子,這個前景對他更具吸引。
  阿龍忽然道,“啊,我想起來了!阿權,難怪我會覺得她麵熟,她是溫暖!那個和占南弦鬧緋聞的溫暖!”
  即使生性多疑的楊文中,也禁不住心頭又動了動,這兩人的緋聞當初鬧得人盡皆知,再看她神色如此篤定,似乎那些報道不是空穴來風?占南弦真的有可能會為她做些什麽?雖然他今天要娶薄一心,但哪個男人在外頭沒有一兩處藏嬌的金屋?但他仍有最後一絲遲疑,“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她為什麽要幫他?為什麽要那麽急切地讓他聯絡占南弦?是不是想耍什麽花招?溫暖仿佛沒有聽見他的說話,雙眸直直盯著電視屏幕,大教堂裏已經坐滿了來賓,不是商貴就是權要,不是名流就是明星,幾乎每張臉孔都可以被電視機前的觀眾叫出名字,身穿嚴整黑袍的神甫也已肅立在旁,安靜地等候著儀式的開始。
  一身幽雅的白色禮服將隨意站在禮案前的占南弦襯得神清氣爽,脫俗飄逸,俊美唇邊如常地彎著淡然淺笑。
  作為伴郎的管惕站在他身後。
  準十時半,婚禮進行曲響起,大門被拉開,竟然是潘維寧挽著薄一心的手走進教堂。
  阿龍看傻了眼,扯著阿權的手臂叫道,“你看薄一心!她身上穿的那套就是報紙上說價值三百萬美金的婚紗!”
  溫暖一顆已懸至喉嚨的心在見到占南弦眼中閃起的柔和星芒時直線沉入萬丈深穀,她倏然回頭,神色急切而絕望,對楊文中道,“我不是想幫你,而是我寧願死在你的手裏,也不想見到他娶薄一心!”
  當歡快的交響樂聲停下,教堂裏薄一心已經走到了占南弦麵前。
  即使華貴的婚紗也掩蓋不住她微微外凸的腹部,相對於她臉上絕世無雙的愉悅歡顏,站在她麵前的占南弦以及攙扶著她手的潘維寧,兩人的表情雖然同樣帶笑,但細看之下始終有點稍欠喜色。
  似乎都有著幾不可察的心事。
  兩男子交換了一個眼神,潘維寧抿了抿唇,把薄一心的手交給占南弦。
  薄一心側頭看向潘維寧,笑容絕豔,“謝謝。”
  臉微微一白,潘維寧一聲不發,默然退下。
  占南弦牽著薄一心的手麵向神甫,管惕忽然斜退半步,避開眾人的視線從褲子口袋裏悄悄拿出震動著的占南弦的手機,一看屏幕上閃著溫暖的號碼,他遲疑地看向占南弦。
  眼角餘光收進他的神色,背對著所有人的占南弦麵上微笑已全然褪下,變得有些說不出的森冷,淡無表情地勾了勾唇,他對神甫道,“請開始。”
  神甫依言打開聖經,開始誦念禱告。
  管惕暗暗歎了口氣,把手機放回去,改為取出裝著戒指的絨麵小盒,無人接聽的手機在褲袋裏震過最末一下後中斷,但隻隔了一秒又劇震起來,他為難地再度窺向占南弦。
  薄一心輕輕瞄了兩人一眼,臉上微笑不知何時已變得有點僵然。
  占南弦輕抿的薄唇邊沿滲出了一股徹骨怒意,他壓低寒涼嗓音,“如果她想說恭喜,就幫我謝謝她,如果是別的什麽,通通都不必了。”
  聖旨已下,管惕連忙再拿出手機,以手輕掩,“溫暖?”
  誦完禱告的神甫抬起頭來,“占南弦先生,你是否願意——”
  “南弦!”管惕失聲叫了出來,儀式當場被打斷。
  顧不得連神甫帶台下嘉賓全都神色愕然,管惕緊張地把手機塞進占南弦手裏,“不是她不想來,而是她根本來不了。”
  占南弦盯著他,把手機放到耳邊,不知對方說了什麽,他微微一怔,似不確定,“你再說一次?”
  似乎對方又重複了一遍,他半垂著長睫,神色靜如平淡無波的湖麵,看不出半絲動蕩,“我知道了,你別掛電話,等我一下。”
  他放下電話,沒有掛掉,隻是放下。
  一手拿著電話,一手插在褲子口袋,側首看了看神甫麵前的聖經,無意識的眸光繼而又落在了管惕漆亮的皮鞋上,短短幾秒間唇線抿起,鬆開,又咬了咬,似乎直到這時,他才終於接受了電話中傳來的事實,平靜的臉色逐寸逐寸龜裂,現出狂怒的前兆。
  下一刻在電視機前收看直播的所有觀眾都驚跳起來,隻見那個著白色禮服有如天使一樣的新郎忽然抬腿踹向禮案,力道之大竟使沉實的木質案子當場轟然倒塌,如果不是管惕疾速扯開嚇傻了的神甫,此刻他已成案下冤魂。
  他的驟然發飆把一旁的新娘駭得連步後退,一道身影迅速竄過去扶住薄一心的腰,下意識把她攬入懷內,潘維寧大喝,“占南弦你瘋了?!”
  禮案倒塌撞倒了旁邊的花籃和連串擺設,蓬蓬聲連響使不少女性驚得發出尖叫,現場一片混亂。
  占南弦抽過管惕手中的戒指盒砸向潘維寧,“你現在就給我娶她!半小時之內婚禮沒完成,我會叫人把她肚子裏你的孩子活活打死。”
  大步向外走去,他終於再拿起手機,聲音如冰刃劃破烈日下的天空。
  “楊文中你聽著,不管你有什麽要求我都答應,隻是一點,溫暖的心髒不太好,我麻煩你好好看著她,如果她有什麽閃失,我會把你一家十七口全部吊上淺宇廣場的旗杆頂端。”
  不待對方回答占南弦已啪聲關上電話。
  在他走出教堂大門的那一刹電視信號中斷,屏幕上隻剩下沙沙的雪花,過了會插進廣告,顯示直播已經結束,緊緊守在電視機前的阿龍這才合攏一直張圓的嘴。
  “好厲害……”他轉頭望向楊文中,有些幸災樂禍,“你完蛋了,他那麽生氣。”
  楊文中氣急敗壞,揚手就要煽溫暖耳光,“你陷害我?!”
  “別忘了你的一家十七口。”
  冷冷插入的男聲令得楊文中硬生生再次將手掌收停在半空,暴怒中他反唇相譏,“你以為這件事捅出去後你們跑得了?”
  阿權撇嘴,“我們為什麽要跑?”
  他瞥向溫暖,“一億還算不算?”
  “算。”
  她應聲,對無計可施暴躁地走來走去的楊文中溫和道,“楊先生你別激動,我沒有陷害你,他發脾氣也不是因為你綁架了我。”
  三人如同被無形的手擺布的棋子再次摸不著頭腦。
  “那是為了什麽?”阿龍好奇問。
  溫暖微微一笑,他生氣是因為——他永遠再沒有機會知道,她到底會不會去搶親。
  再沒有人說話,過了一會,溫暖被捆綁過久的雙腿因血液不暢漸漸發麻,她難受地動了動。
  阿龍看看她,伸手摘下麵具,露出一張十五歲上下極其清秀的臉,“反正也穿幫了。”
  他蹲下去幫溫暖解開腳上的繩子,抬頭看看阿權,再看看楊文中,“現在怎麽辦?”
  這個問題一出,即使在生意場上見慣風雲幻變的楊文中也有點傻眼,與人勾心鬥角他在行,但綁架卻是頭一遭,接下來該怎麽辦他也不知道。
  他原來的計劃是想利用溫暖好好折磨和敲詐朱臨路,關於她的去留可以到時再作打算,雖然被逼急了發狠跳牆,但也知道他原本所犯的賄賂和殺人有很大區別,手槍隻是買來進行綁架和防身,他還沒蠢到要犯下命案。
  隻是沒想到會被溫暖三言兩語誘上了一艘意料之外的賊船,占南弦的威脅言猶在耳,現在就算他真敢狠下心殺害她,也不敢拿自己一家上上下下的命去作賭注,已經騎虎難下,他真的不知該怎麽辦了。
  手腕的繩索也被解開,獲得自由的溫暖站起來活動四肢。
  阿權仍臉有戒色,“你要保證我們沒事。”
  溫暖輕笑,“你放心,南弦不會對你們怎麽樣的。”
  “寶貝,你這麽確定?”
  淡冷低回的嗓音帶著淺譏不知道從哪裏傳了出來,就在此時溫暖隻覺眼前一花,數道黑影已在瞬間破窗而入,房內三人還來不及回頭已被六支短槍同時抵住了腦袋。
  占南弦從門口施然而入,依次走進來的還有高訪,歐陽菊含和管惕,管惕大搖其頭,“小溫妹妹,你很不乖哦。”
  似什麽也沒聽見,溫暖隻是定定看著占南弦,看著他身上的白色禮服。
  她唇邊被突發狀況凝結的笑意異樣礙眼,他輕柔道,“你玩得很開心?”
  眨眼之間,真的隻是眨了眨眼,兩行淚已清晰滑下她的臉龐。
  他再也說不出話來,視線落在她身後的椅子,忽然一腳飛去,那把折椅被踢出兩米遠砰聲撞上楊文中,死靜空間裏驟然響起一聲慘叫,他輕輕歎息,微薄的籲氣聲裏似蘊涵了萬年壓抑,仿佛直到如今仍難以釋放。
  他側首,“高訪。”
  “放心,我會處理。”高訪揮了揮手,西裝革履的黑衣人全部退後。
  無情的眸光從她臉上掠過,占南弦轉身就走。
  她呆呆地看著他大步流星而去的背影,全身象生了根一樣釘在原地動彈不得,臉上淚水無聲流得更凶。
  歐陽菊含搖了搖頭,推推她,“溫美人,走了。”
  為了天下蒼生著想還是趕緊跟過去吧,否則一會別說火山冰山,連喜瑪拉雅山也會爆發。
  她啊了一聲,看向恨鐵不成鋼的歐陽菊含,再看看一臉不以為然的管惕和含笑鼓勵的高訪,人如夢初醒,匆匆拋下一句,“高訪,拜托別為難他們,我答應過——”
  “我知道,快去吧。”她飛跑出去,以最快的速度撲出樓外,攔在他恰恰發動的跑車前,兩人隔著玻璃對視,她跑過去拉開門鑽進車內,下一秒車子已疾駛出去。
  一路上誰也沒有說話,她知道這一次他是真正動了氣。
  怯然地望了望他,他目不斜視的側麵暗得象陰雲密布的天空。
  緊緊咬著下唇,她垂頭,看著自己的膝蓋。
  如同十年前,沒有任何解釋,她始終一聲不發的沉默,換來的是方向盤被他抓得更緊,鈦合金上幾乎要被他捏出指痕,手中圓盤忽地一百八十度急打,原本駛往洛陽道方向的車子改道而馳,她還沒明白過來他為什麽突然之間又怒氣暴漲,車子已很快飆到她所住的雅築園。
  他一腳踢開車門。
  她恐慌地跟了下去,記憶中他從來沒有對她真正發過脾氣,這樣的占南弦是她所陌生的,極不熟悉,讓她怯懼得完全不知所措。
  開門進屋,他大踏步走進她的房間,往妝台上四處亂翻。
  “你……找什麽?”她驚惶地問。
  他一聲不發,伸手把抽屜一拉,用力過猛使整個抽屜跌出來摔在地上,裏麵的機票和她的護照等證件全都跌了出來,他抿緊了唇,俯身一手抄起,終於說話,卻聲如寒冰,“十一點五十?
  還來得及。”轉身就走。
  從上車伊始就一直提心吊膽的溫暖,此刻終於知道他想做什麽。
  她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任眼淚在臉上肆意橫流。
  已走出房間外的他忽然轉回身來,一把抓起她的手腕要將她強扯出去。
  “我不要走!”她尖叫,一隻手緊緊巴著門框不放。
  他掰開她的手,索性將猛然掙紮的她攔腰抱起,任她捏成拳的雙手狂亂地捶著自己的胸膛,冰冷臉容決絕得完全不為所動。
  在他抱著她一步跨過書房門口時,兩個人都沒有看見,裏麵鋪在桌子上沒有收起的畫紙,被從窗戶湧入的風無聲卷落地麵。
  門被大力摔上發出震天巨響。
  進了電梯,下得樓來,將她拋進車裏,他發動車子往機場方向疾駛,被綁在安全帶裏的她微微嗚咽,隨著他的車速越開越快,她終於放聲哭了出來。
  不久機場便出現令人側目的一幕。
  那個一小時前還現身在電視裏的新郎,俊美五官因蓄滿了怒氣而緊繃出淩厲線條,他的左手裏拿著一疊機票證件之類的小件東西,右手扣著一個女子的手腕,將她強行帶向通往侯機廳的安檢口。
  滿臉淚痕的溫暖已經放棄了掙紮,雙眼紅腫不堪,木然地任由他拖著去辦了登機手續,再被拖向安檢口,嘴裏一遍遍喃喃自語,“我不要走,我不要走……”
  排隊等候中很快就到了她,他放開她的手,將證件塞進她手中,以手背拭淨她臉上的淚,勾了勾薄唇,淡笑中帶著一絲了無生息的慘然,“乖,去吧,就當是放我一條生路。”
  說完頭也不回轉身離去。
  怔怔看著他迅速走遠的背影,已經流幹的淚不知道從哪裏又湧了出來,她一邊哭一邊抬手去抹,淒涼得讓旁觀者惻然,排在她身後的一位伯伯說,“孩子,別哭了,回去找他解釋清楚,會沒事的。”她不說話,隻是哭,一邊哭一邊走進關檢口。
  啲,啲,啲——安檢門發出警報長音。
  “小姐,請過來這邊。”機場的安檢人員小聲地把旁若無人地抽噎的她請到一邊,檢測拍往她全身上下掃過,最後停在她的胸前,那啲啲聲正是從這裏發出,“請把你戴的鏈子摘下來。”
  她木然取下鉑金項鏈,安檢人員拿起對講機向上級匯報。
  在每個旅客走過她身邊都投來異樣一眼的等待中,幾個穿著高等職別製服的負責人匆匆而來,其中一人拿著小型儀器,象紅外線一樣的光譜掃過溫暖的鏈子和石墜後,那人臉上露出震駭之色。
  “沒什麽,這位小姐,你可以進去了。”他說,抬起手阻止其他人的疑問,把鉑金鏈子還給溫暖。
  她接過,也不再戴上,隻是拿在手裏,隨著其他旅客往裏茫然走去。
  直到她走遠之後那人的同伴忍不住低聲問道,“怎麽回事?她那根鏈子到底是什麽東西?你為什麽就讓她走了?”
  “那根鏈子沒什麽,不過,你們知不知道那個印石石墜值多少錢?”
  “多少?幾百萬?”那人一笑,“全球有三大衛星定位係統,一是俄羅斯的CL係統,一是美國的GPS係統,這兩個係統都由二十四顆在赤道上空三萬米處的靜止衛星組成,第三個是歐洲正在實驗階段的伽利略係統,預計由三十顆衛星組成,這三個衛星定位係統值多少錢,她的石墜就值多少。”
  “什麽?!看上去不就是一顆普通的石頭,和衛星有什麽關係?”
  “石頭本身是很普通,但它上麵鑲嵌的藍青色晶石卻是極其精密的衛星信號接收器,可以同時接收三大係統發射的電波。
  CL和GPS的原理是地球上任意一點都能同時接收至少四顆衛星的電波,也就是說,不管她人在世界的哪個角落或是近地空間,譬如飛機上,都會被至少四顆衛星征測到身上的信號。
  這個信號被傳送到接收站後,通過專用儀器計算收到的不同衛星發來的電波的微小時間差,就可以得到經度、緯度和高度的三維立體坐標和精確時間。
  如果還要更精確,可以動用高分辨率照相衛星來仔細觀察信號源,合成孔徑雷達獲取的條幅式定點偵察照片,最小可以精確到半英尺。”
  旁聽的人無不咋舌。
  “所以你們明白了?有人動用了三大衛星定位係統對民用開放的功能,來確定她的日常行蹤。”
  旅客逐漸多起來,竊竊私語的工作人員隨後散去。
  機場出口外,在來來去去的各式車流中,有一輛寶藍色的跑車始終停在原位未動。
  天空的陽光異樣刺眼,車內卻暗沉得象全無生機。
  溫暖靜靜坐在侯機廳裏,一直到所有人都已離座登機,一直到催促她抓緊時間登機的廣播放了無數遍,一直到已延誤了時間的飛機終於飛走,她還是呆呆地坐在已人影寥落的侯機大廳。
  當口袋裏的手機響起時,她不知道自己已坐了多久。
  我站在布列瑟儂的星空下,而星星,也在天的另一邊照著布列勒。
  請你溫柔地放手,因我必須遠走。
  雖然火車將帶走我的人,但我的心不會片刻相離。
   看著身邊白雲浮掠,日落月升,我將星辰拋在身後,讓他們點亮你的天空。
  她定定看著手中屏幕上一閃一閃的占南弦的名字,不知道它響過了幾次,閃過了多少遍,隻知道每次在歌唱完後鈴聲消失的下一秒,都會一直重複再重複地閃起。
  輕輕掛斷電話,她起身離開。
  沿來路返回,走出關檢口外,她往售票窗口買了最快一班起飛的航班,然後一步步走去重新辦理登機手續,再從之前他送別她的同一個關檢口進去,過安檢門時她手中的項鏈再次報警,安檢人員驚異地看著她,例行公事地拿起檢測拍掃了掃便予以放行。
  走過長長的通道,找到了登機口,排隊,驗票,進入登機通道,一直到在機艙裏找好座位坐下,她仍懵然不知自己將要飛向哪裏。
  手機堅持不懈地響起,一遍,一遍,又一遍。
  終於,她顫著手摁下通話鍵,把手機慢慢放到耳邊。
   “占大總裁,你不是要我放你生路嗎?”她說,已停歇不知多久的眼淚再度無聲流了下來,一滴一滴連珠落下,濺濕了手中的石墜。
  “對不起。”他聲音微沙。
  委屈瞬間泛濫,她抽泣得不能自已。
  “這麽多年來,你為什麽不放我一條生路?多少個夜晚,當我獨自一人在黑暗裏合上眼睛的時候,都向上天祈禱請他讓我在第二天早上醒來時忘了你,隻要忘了你,我的心就不會再痛,你試過那種思念到痛不能抑的滋味嗎?你試過眼淚一直一直流從滾燙流成了冰冷的滋味嗎?你試過想一個人想到無法控製卻相見不相識的滋味嗎?你試過看著自己心愛的人和別的女人出雙入對的滋味嗎?”
  那邊陷入死寂一樣的沉默。
  “你試過愛一個人卻覺得自己不應該享有幸福那種撕扯的滋味嗎?你試過恨一個人卻象中了毒,無法離開而隻能留在原地承受無止盡的傷害那種痛不欲生的滋味嗎?你試過看著自己最心愛的人和別的女人站在教堂裏那種極度恐懼的滋味嗎?你知不知道當時我怎麽想?我和自己說,如果你真的娶了她,我就搶楊文中的槍自殺,既然你要這樣折磨我,那我去死,我死你滿意了嗎?”
  她的哭聲未落,一道身影已出現在艙門邊,眼內布著紅絲。
  淚水洶湧,眼前驟然一片模糊,象隔著苦海海麵的大霧,她再看不清他的麵容。
  他走過來把她攔腰抱起,她哭得太累已經全無掙紮的力氣。
  抱著她走出機艙,走過長長的通道,一直走出關檢口,走出機場,他把她放進車裏,靜靜拭去她紅腫不堪眼底的淚痕和水霧,為她扣好安全帶。
  車子駛過紅彤彤晚霞下的機場高速。
  每走一段便看見上上落落的入口出口,或是駁接其他高速的三岔路口,那麽多的出口也許隨便選一個都可以到達他們想回去的地方,然而人們的習慣永遠是選擇最便捷的路,而直覺地認為其他方向都是繞圈子。
  常常會忘記有時候最便捷、最快的路,卻往往可能也是最長。
  一路到底,終於到達唯一出口。
  當一輪圓盤似的黃昏落日隱入樹蔭樓角,車子再度回到她家樓下。
  他熄滅引擎,餘音漸靜,兩個人誰都沒有動。
  許久,擱在方向盤上他靜如泥朔的手終於垂下,插進上衣口袋。
  “婚禮是為一心準備的,為你,我隻準備了一樣東西。”他緩慢響起的聲音帶著她從未聽過的陌生沙啞,縈繞在不大的車廂裏讓人奇異地覺得遙遠,荒涼和空曠。
  他攤開的掌心中承著一隻已打開的小小盒子,盒子裏是一枚沒有鑲嵌任何寶石的鉑金素戒,優雅獨特的造型和他左手無名指上所戴的如出一轍。
  “你戴的那枚戒指我看著礙眼,所以去美國時定做了這一對。”誰知道回來後她對他的抵觸情緒那樣大,由此也惹起了他的惱意,不無自嘲地彎彎唇,普天之下他獨獨在麵對她時會控製不住脾氣,也不知是她之不幸,還是他之不幸?“那時我想,戒指不送了,就讓我看看這個女人是不是還會象以前一樣不聞不問,自以為寬容隱忍。”她定定看著車前的擋風玻璃外,不作聲,也不回頭。
  “一聲不響走了七年,甫回來便在身邊掛上個朱臨路,知道我的感覺嗎?”雖然人前不動聲色,心裏幾乎想把牙齒咬碎。
  “在你大學畢業那年我開始建造宅邸,全部按你的喜好來,大到整體風格小到各種飾設,連最細微的一個杯墊一根湯匙都不會出離你昂貴到苛刻的品味,可是,卻怎麽也放不下早被你踏碎的尊嚴,我做不到主動示好,哪怕有這種想法都覺得不能原諒。”和她一樣,他的脊背上也烙著父親的亡魂,放過自己?談何容易。
  “七年的物換星移象一道深淵,你不會過來,我也無法過去,但放不下,始終放不下,最後隻好自欺欺人,有意無意地讓媽知曉我的心意,借由她設法把你弄進了淺宇……過去兩年來我一直在等,等你什麽時候肯放下往事,肯放過我和你自己,但沒有,我沒有等到,你似乎什麽都不打算做,你根本不打算麵對我,整整兩年,與你名字一起被人相提並論的,除了朱臨路還是朱臨路。”
  由是他徹底失去了耐性,安排楊影調升出國,告訴遲碧卡幫他補選秘書,不出所料,他那善良的母親果然插手,分別十年後她終於還是回到了他身邊。
  “我很清楚,過去那段感情對你是一場毀滅性的浩劫,你看似自信的背後其實無比膽怯,明明渴望我卻始終畏縮不前,既怕承擔不起我的拒絕,又怕自己無法帶給我幸福,一朝被蛇咬,可能你比我更恐懼,擔心你自己不知什麽時候會如從前那樣再次傷害到我。”
  “我理解你的苦衷,但,無法接受你因此而退縮,我等你已經等得太久,太久,我那麽迫切地渴望你愛我,渴望你專一、堅定、忘記過去、至死不離不棄地愛我。”由此他才忍不住出手,一步一步把她誘入他以感情設下的圈套。
  “我對你的目的隻有一個,當初是你不要我,所以一定得是,由你主動開口要求我回到你身邊,不管你做過什麽想做什麽我都可以包容,但你有必要,給我這許多年的等待和痛苦一個回報。”
  曾經的錯他不打算重蹈覆轍,他不會讓自己的感情再度走至失衡境地。
  “我想,這一次我不能再象從前那樣把自己打包送到你麵前,而應該讓你學會得以同樣的深情來向我換取,應該讓你學會向我開口索求,因為隻有當你向我要求承諾、當你主動給我承諾,你才會清晰認知到自己對這份感情的責任,惟有這樣,你才會懂得我存在的重要,珍惜我的付出。”
  他以為自己沒有做錯,所以根本沒想到,竟會把她逼得跑去結婚。
  “你出國的那段時間我很迷惘,為你,我成立淺宇,為你,我往天上安置衛星,為你,我建造宅邸,為你,我從不知道別的女人長什麽樣子,為你,我買下全世界最知名的藥廠,隻為想發明一種藥來醫治你的心,從認識你以來你就是我的整個世界,這十年裏我甚至不知道你之外的天地是什麽樣子。”
  “我反反複複問自己,這樣費盡一生的心血和心機,為什麽到最後竟然是將你逼走?我想不明白,為什麽我做了那麽多,卻仍然無法給你幸福,即使你趕在我結婚前回來,也隻是想把沉屙拔起,想解開我愛你至深的心結,而並沒有下定決心留下來和我長相廝守……我不知道我錯在哪裏,我不知道是什麽造成你的恐慌,我問自己,真的是我愛你愛得太過,是我在逼你麽?”
  他靜了靜,陽光透過樹枝在擋風玻璃前跳躍著星星點點。
  “其實,你離開的那七年裏,我曾不止一次動過放棄的念頭,我不是聖人,那樣希望渺茫的等待比十八般酷刑還殘酷,而且以你剛強的性子,就算我把你等了回來也結局未知,許多個失眠的夜裏我都想,不如算了,就這樣吧,就讓往事過去吧,讓我們天各一方重新開始。”
  “可是,做不到,我始終做不到忘記,你的名字象被人用刀刻在了我心口,一筆一劃都抹不去,我隻好不斷地給自己找借口,我告訴自己我等你不過是因為對於往事我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如果不是因為我,你的人生不會經曆那麽大的劫難,也許用盡我下半生也無法補償你曾經的痛苦,但,我想親眼看到你幸福。”他頓了頓,唇邊一抹無奈和複雜稍縱即逝。
  “你希望我幸福,卻恐懼自己未必能保障我的未來,所以始終躊躇,你不會說一句要我留下,不會說要我陪在你身邊,不會說你想聽我說愛你,也不會過問我的任何事,不管是一心還是我手上的戒指,從你回來至今始終對我沒有任何要求,你甚至連問都不問,我到底還愛不愛你。”
  “我希望你幸福,卻是恐懼自己無法給你更多,所以不斷做著一切,費盡萬千心機,那麽迫切地想補償你,想把全世界最美好的東西都捧到你麵前……從來就不是迷局,不是遊戲,隻是我無法出口的心思,每一次接近都隻是想告訴你,我的幸福隻在於你,隻有當你珍惜我才意味著完滿。”
  同樣心思的兩個人,卻走著兩條完全相反的路,她的反應讓他恐慌,極度缺乏安全感,她越退縮他就越脅迫,他渴望著什麽時候她再忍無可忍,會象從前那樣敞開心懷對他大呼大喝,叫他向東向西,對他拳打腳踢,他要的是她平起平坐的對待,而不是一味沉默,寬容和忍耐。
  長睫輕垂,落在方向盤上的眸光透出一縷幽傷。
  “十年歲月,我以為你還是當年的你,你希望我還是當年的我,卻不知道我們都不是了,你已經長大,我也已經改變。”曾經無可取代的美好時光,原來隻能存放在已經過去的記憶。
  “現在的你和我,明明比當初更相愛著,卻始終走著相互悖離的路,是你不夠愛我嗎?我知道不是,正因為愛我太深所以你才會猶豫,是我對你愛得太狂熱嗎?可是如果我真的放手你會不會更痛?”無關對錯和應該或不應該,隻是她與他的觀念無法折中,關於愛,兩人有著完全相反的信仰,就象是一把尖利的拉鋸,時間越長牽扯越深,傷害越大她和他便越來越疲憊,而他對她的感情始終有那樣深沉急切的渴求,以至他們連和平共處的時光都無法維持更長一點。
  “正如你是你,我也是我,就算讓這幾個月從頭來過,可能所有的事我還會是原封不動地再做一遍,不管你是否能夠領會,我可能也還是不會作任何解釋,所以,如今的我……並沒有足夠信心也無法保證,如果繼續這樣下去,會不會讓你陷入新一輪的傷害和折磨。”
  他的說話越來越傷感,隱隱約約帶著自責和無能為力的蒼涼。
  “一次次帶給你這樣大的悲慟,早遠遠背離我想你幸福的初衷。”她終於慢慢回過頭來,神采已被眼淚衝流殆盡的寂色瞳子看向他。
  他執起她的左手,將戒指輕輕套進她的無名指,習慣性微彎的唇弧此刻隻牽出一線,幾乎淡不可見,“我等這一刻,已經等到了天荒地老。”
  不知為何,她覺得那個戒指很冷,很冰涼,一點點滲入薄薄皮膚下的微細血管,然後經由血液將冰寒刺骨的感覺速度傳遞到心口,造成心髒一點點地收縮。
  “暖,我們分手吧。”他輕聲道。
  
  第二十二章 消失,管理
  淺宇最近從精英到非精英全部忙著人仰馬翻。
  占南弦臨時決定把下半年的所有項目抻上日程,————預作決策。
  於是總裁辦公室裏各部門加急送上來的卷宗一疊疊堆在桌麵,六十六樓每日裏大小會議不斷,他幾乎把每一分一秒都投到工作裏,早上七點已出現在辦公室,中午隨便吃些東西,晚上工作到深夜才離開。
  每一天批複無數文件,開會專注聆聽,神態沉靜。
  原本打算在他婚後返美的歐陽菊含被留了下來,包括高訪和管惕在內全被繁重事務壓得暗無天日,如此過了一個星期,好不容易周五下班前開完最後一場會議,所有重要案子的下半年發展計劃總算大致敲定。連續多日缺休少眠,三人終於累癱。就連精力過人的占南弦也不禁微露倦容。
  散坐在他辦公室的沙發內,歐陽菊含怨念:“老大,就算要上吊中間也讓我們喘口氣嘛,無端端把下半年的計劃提前作決定,又不是急著五時三刻就要執行,你到底想幹嗎?”
  占南弦不答,對高訪道:“事情都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阿龍和阿權向我寫張借條拿走了三百萬,說以後會還,至於楊文中,按你的吩咐給他換個身份送出國安度晚年,淺宇助學基金會供他的孩子讀完大學。”
  管惕好奇問:“到底是誰恐嚇一心?”
  一對新人已經完婚去斐濟度蜜月,警方卻好像至今還沒鎖定嫌疑犯。
  占南弦微彎唇象:“是朱令鴻。”
  “啊,我明白了,是不是他不滿你收購代中的手段,所以在你們傳出結婚的消息後,為掩人耳目他不找你,倒聰明地找一心的麻煩。”
  管惕想了想,還是有點不解,“既然你早知道是他,為什麽還讓他一直恐嚇下去?”
  “是一心的意思,這樣潘維寧會經常過去陪她。”
  “是不是結婚也是她的意思?”
  “嗯”
  “包括潘維寧被趕出潘家?”
  “沒錯,潘維寧追她時潘家放話不同意讓她這種女人進門。”
  “她那麽心高氣傲,想來也不屑進潘家的門——所以就找你幫忙,要你設法讓潘維寧和潘家脫離關係?”這一來就變成隻是她和潘維寧之間的事了。
  聽到這裏高訪臉上也露出了恍然之色:“你要我找人暗中保護溫暖,也是因為朱令鴻?”
  “嗯,搞挎代中這件事從頭到尾是朱臨路和我聯手,朱令鴻敢下手找一心的麻煩,我擔心他也可能因為朱臨路的原因而找上溫暖,隻是沒想到後來動手的不是他而居然是楊文中。”
  歐陽菊含奸笑著插進話來:“我隻好奇一件事,占美男你真的那麽大方,就這樣放過朱臨路?”他可是娶了溫美女,發某男恩怨分明的性格,應該扒掉他一層皮才地,怎麽好像無所謂似的任他往澳門逍遙去了。
  占南弦半彎的唇弧帶上一抹極其少見的惡意。
  “我找人灌醉他取了他的精子,再灌醉他女朋友取了卵子,然後把他女朋友弄暈,把受精卵給她打進去。”
  “你搞那麽複雜幹什麽?他們要孩子不會自己生?”
  “他們沒有上過床。”
  歐陽菊含張圓了嘴:“那豈不是——”
  “嗯,朱臨路不知道那是他的孩子。”
  “天啊!太恐怖了!”歐陽菊含全身發抖,大叫,“高古板,管小豬!你們以後一定要時時提醒我,得罪誰也千萬別得罪占美男!”
  占南弦微莞,看向管惕:“智能機器人的案子進展得如何了?”
  “雛形已經開發出來,暫命名為一宇,我遠程安裝在你的桌麵裏了,你試用一下,看有哪些地方需要改進。”
  高訪皺眉:“南弦,你這麽急著敲定下半年的計劃,到底為什麽?”
  占南弦倦怠一笑:“過兩天你們就會知道。忙了這麽久都累了,你們早點回去休息,我測試一下管惕的機器人。”眸光轉向桌上電腦,發現屏幕上多了一個“宇”字樣圖標。
  沙發裏的三人相繼起立,走了出去。
  掩上總裁辦公室的大門後,管惕看向高訪:“真的不太對勁。”
  高訪不出聲,似沉思什麽。
  歐陽菊仿拍拍他們的肩頭:“別想那麽多了,看來他心裏已經有了某種決定。”
  高訪輕輕搖頭:“走吧。”
  門內占南弦雙擊點開一字,屏幕上跳出一個騎牛而來的小小人形圖像。
  方方扁扁的臉,一雙眼睛似睡不醒地拉成兩條橫線,頭上居然戴著頂早已失傳的鬥笠,矮矮的身子,平額寬肩配上細長手腳,著一身古代牧童裝,整個看去十分趣怪,就像個“宇”字。
  他失笑,管惕還真童心。
  上方的攝像孔紅線一閃,小機器人橫他一眼:“笑什麽?你是誰?”
  難得被引出一絲心情,他以手托腮:“你覺得我應該是誰?”
  白色眼珠從橫線一端飛快滾到另一端:“我知道了,你是占美國。”屏幕上啪地打出兩張圖片,一張是儲存在記憶體裏他的照片,一張是攝像頭現拍的他以手托腮淺笑的樣子。
  啪的又一聲,屏幕上再打了一張照片,一宇興奮道:“這個是溫暖,你的妾室。”
  占南弦怔了怔,淺淡笑容迅速退去。
  他的反應讓一宇顯得有點迷茫。
  指尖輕撫屏上溫暖的眉睫,他輕聲道:“不是妾室,這是我老婆。”
  “老婆?”一宇茫然不解。
  他拉過鍵盤,輸入指令,想看看透管惕給這個小牧童都定製了什麽。
  兩條橫線倏然睜圓,一宇警戒地看著他:“你想做什麽?”
  “閉嘴。”
  “啊啊啊!頭好痛!不許碰我的腦袋!”一宇大叫。
  他歉然:“對不起,我忘了動手術前應該先讓你失去知覺。”說話間鼠標一點,一宇嗚嗚哭叫著騎上牛消失。
  更改完一宇的設置保存好之後,他開始著手工作。
  天色漸暗,室內感應燈自動亮起,偌大空間裏靜謐無聲,埋首於案的他專注得不曾抬頭。
  不知不覺的時間過去,全部處理完畢後他長舒口氣。
  抬手看看腕表,已將近九點。
  推開椅子起身,習慣性地站玻幕前看向夜空。
  遠遠近近的高樓霓虹,不知何處有藍綠色激光來回射向無邊天際。
  一堵玻幕將內外隔成兩個世界,這方他守候經年的室內,華美得似自困之城,無聲無息十分孤寂,而外麵那幕他從未真正好好見識的天地,夜色中有無名的孤禽飛掠而來,俯衝滑翔而去,仿佛前方鵬程萬裏,十分廣闊。他回到座位,寫了一行字發給高訪、管惕和歐陽菊含,然後把該封已發送郵件清除,熄了電腦。
  走到門口時回頭掃了眼自己的辦公室,輕輕拉上兩扇暗玫木門,他搭乘電梯離去。
  溫暖天天出門逛街。
  總是每天下午三點出現在溫柔曾經帶她去過的餐廳,點一杯咖啡,坐在窗邊看淺綠色下班外人來人往,不知為什麽她特別想回到這裏,常常一坐下便不再動,無人打擾的時光靜悄悄地從午後消亡。
  結帳後離開,擠身在擾攘街上,穿行於人潮中。
  幾趟下來即使閉上眼睛她也能知道,每踏過多少塊仿古地磚會準確無誤地踩上花形圖案的墨青色磚石,一次次合上眼試下來,她的直覺和悟性已能令出錯率為零………卻為什麽在通往一顆心的那條路上,她了合上了眼睛?
  當眼前陷入短暫的黑暗時,她總會不由自主地這樣問自己。
  而當睜開雙眼,那輕淡的彷徨馬上在青天白日下灰飛煙滅,入目與她麵對的仍是櫥窗後千姿百態的模特和一顆顆光華璀璨的晶鑽,那樣像一個人盈淵的眼睛。
  一切對她而言已經很熟悉,人行道,鐵柵欄,橫馬路,廣告牌。路的盡頭是開闊而充滿人潮的廣場,在水池邊的大理石階上坐下時她想,有一種莫名的窒息其實比溺水還厲害,還更讓人無法呼吸。
  溫柔已去了新加坡,朱臨路已奔赴澳門,清楚知道從此已確然孤身一人,不能再不小心落單,因這世上各有各的人生要走,再不會有人出現將她救起,再沒有誰——會長陪她左右。
  仿佛每個人都可以輕易放下她。。。。。。可以說愛就愛,說走就走。
  事情到底是怎麽走到那一步的?
  似乎是他堅持結婚,隻為想看她會不會開口,如果她不來,,那麽他可能就真的娶了,而她堅持離開,隻為想看他會不會挽留,如果他不來,那麽她可能就真的走了。
  相屬的靈魂,如同一個模子裏印出來的,連驕傲都不輸人後。
  終於,這次出自他的口。
  原來被人說分手的感覺是那樣脆弱無助,像心口最軟的地方被人重重捶了一拳,直痛到每一絲神經末梢裏,痛得五髒六腑都微微地出血。
  麵上卻完好如初,依然精心煮食細致作畫,生活規律得怎麽也看不出靈魂已經碎掉。
  周一這日,溫暖起床不久便接到電話。
  “溫暖?我是高訪,你能不能過來公司一趟?”
  高訪的語調十分複雜,嚴肅中帶點無奈,還隱藏著一絲擔憂。
  溫暖一驚:“怎麽了?”
  “你過來再說,我們在六十六樓南弦的辦公室等你。”
  “好,我馬上過來。”
  掛了電話她抄起鑰匙出門。
  飛駛途中一顆心略微下沉,不自覺有些惶恐,發生了什麽事?六十六樓的秘書位裏依然坐著張端妍,見到神色緊張的溫暖出現時明顯有些意外,她禮貌道:“總裁還沒回來。”
  溫暖心口一悸:“是高訪找我。”
  打過招呼她推門進去。
  高訪管惕和歐陽菊含三人齊坐在內,神色俱是少見的凝重。
  “什麽事找我這麽些急?”她問。
  高訪從沙發裏站起來:“南弦不見了。”
  溫暖整個人一愣:“什麽?”
  “隻留下一封EMAIL叫我們好好幫他賣命。”歐陽菊含吧氣。
  管惕懊惱道:“他和占媽媽說出去度假一段時間,可是我隻能查到他了境,怎麽也查不到他的人具體在哪裏。”
  溫暖垂在身側的手輕輕握成了拳頭,以此控製自己不讓指尖發抖。
  心口怦怦怦跳動著,每跳一下都牽扯出巨大疼痛。
  走了?就這樣一聲不響地走了?
  “他有沒有說——什麽時候回來?”她顫聲問。
  高訪搖頭。
  她緊緊咬著下唇。
  歐陽菊含苞欲放收起玩世不恭的表情,臉色罕見的正式。
  “淺宇是南弦半生的心血,現在他忽然全部放手,我們不知道是什麽原因,不過我們三個商量過了,既然他已經劈腿,我們兄弟再留在這裏打拚也沒什麽意義,錢我們不缺也不在乎,陪著南弦辛苦了這麽多年,不如也趁這個機會好好休息。”
  溫暖越聽越吃驚:“我不太明白,你想說什麽?”
  “南弦讓我做代理總裁。”歐陽菊含指向暗玫色大辦桌後那張無人空椅。“問題是我不但毫無興趣,反而覺得這麽高處不勝寒的位置應該由你來坐坐,那樣或許你能真切感受到這麽多年來他所承受的一些東西。”
  溫暖驚愕得無法做聲。
  高訪平聲道:“我們不知道南弦什麽時候回來,不過,他曾經等了你十年,現在換你來等等他也不為過。”
  管惕沒有做聲,卻也忍不含怨地看她一眼。
  溫暖終於明白麵前三人在責怪她,他們認為占南弦的出走肯定與她有關,因此擺下陣勢逼宮,古人是逼上者退位,他們如今是逼她去坐上位,領悟到這一點後,因意外萬裏引發的震驚、恐慌、無助、痛苦、悔恨等種種情緒所交織的混亂心潮,在無法言喻的一刹那間全部沉靜下來。
  她的神色出人意表地平靜;‘是不是我坐了這個位置你們就留下來?”
  歐陽菊含嘿嘿一笑:“孺女還算有藥可救。”
  高訪看著她:“溫暖,如果你不介意,我還是想問一下,為什麽你明明——愛著南紡,卻始終沒想和他在一起?”
  她靜默,過了許久,才輕聲道:“我當年曾在父親的靈前發誓,要還他老人家十五年。”
  在珍驚異地對視一眼,歐陽菊含長嗟出聲。
  過去十年來她一直延續著沒有任何娛樂的單調生活,直到占南弦出現,她苦行僧般的生活模式才被打破。
  用情太深以至他對她有著極高的期望,那給了她很大壓力,用盡一生之心愛首他,卻毫無信心自己一不定期可以給他幸福,所以雖然示愛卻從不爭取,同時還覺得不能就這樣原諒害死父親的自己,無法放任自己投奔渴求已久的幸福,那種非人的自我折磨,令她在過程中承受能力巨大苦楚。
  最終,也令他選擇了無聲無息地離開。
  命運的輪轉,竟在十年之後讓她去飲當年她留給他的的那杯苦水。
  在這已太遲的一刻,她終於大徹大悟。
  管惕以占南弦的名義往內部發出公告,說明自己因私人原因暫時離開,在此離開期間任命溫暖為代理總裁,全權負責公司裏的一切動作。
  公告發出之後引起軒然大波,但由於高訪管惕和歐陽菊含這三位除占南弦外的公司最高管理層聯名聲明該公告屬實,所以雖然個個好奇心大熾,私下裏議論紛紛,倒也不得不接受事實。
  溫暖每天早上把車停在地下後返回一樓大堂,搭乘總裁專用電梯,對每一位經過她身邊視線無不驚異地在她無名指的戒指上略作停留,然後向她友好向候的員工微笑回禮。
  沒幾天周湘苓帶著用人中午來給她送自製的便當,各種版本的故事至此全部刹車,盡皆恍然大悟,原來現在執掌公司的正牌的未來總裁夫人,代理女總裁的形象就此江山落定,大樓裏終於完全平複下來。
  之後歐陽菊含如期返美。
  她剛漸漸養成占南弦當初的習慣,每日早上八時半一定出現在淺宇,逢周六必回占宅陪伴周湘苓用膳。
  即使有高訪和管惕協助,溫暖仍然對龐大的繁雜事務應付得很吃力,剛開始時她反時間大量花在翻閱卷宗上,而不敢獨自對重要文件做最終批示,動輒過億的生意,隻需看漏或誤解幾個字,就有可能造成重大損失
  一捆捆捧來的卷宗,裏麵記載有占南弦對和數繁多安全的批示。
  不同項目在不同階段所遭遇到的各種她可能想破頭皮也想不出來的疑難雜症,他總能巧妙地化解,即使同一類型的業務隻要對象換了不同公司或區域,他的處理手法也會大相徑庭。
  慢慢理解消化之後,接觸得越深,她內心對占南弦愈加折服。
  而且越投入便越覺得,比起中介方肩負一個大企業的動作,她從前那種王一已怕傷春悲秋是多麽藐小。
  也許當初占南弦創建淺宇時並沒有考慮太長遠,但當一個企業擴展到承載了太多人的夢想、事業、和生活之後,一切已變得截然不同。
  隻要一朝還坐在總裁辦公室那張至高無上的椅子裏,每一個想法都必須深思熟慮,每一個決定都必須慎重周全,任何時候都不能出一絲差錯,因為需要為這些錯誤付出代價的永遠不會騍決策者本身,當一個企業走向衰亡、減薪、降職、裁員等禍難隻會降臨到最無辜的員工身上。
  淺宇過去十年從未解雇過任何職員。
  淺宇斥巨資員工建造了一幢設施超級完善全部免費開放的附樓。
  那不僅僅隻是回饋,更重要的是意味著,為這許多人遮風擋雨已成他肩不能卸的責任。
  單純隻是維持企業的良好動作已需要耗費巨大精力,還需很強的決斷能力,如欲使它永遠走於同業前端保持世界領先水準,使依賴他羽翼生存的員工夢想能縱深發展,飯碗能長期保障,則絕對少不了一個有著高瞻遠矚、魄力果敢和才華卓越的頂尖領導人。
  過去十年,占南弦把這一切都做到了。
  每每忙碌中不經意抬頭,見兩扇緊掩的暗玫色精雕漆門內一室空茫寂靜,那瞬間她會怔一怔,不知身在何地,而心頭浮掠過他清晰的身影,仿佛此刻他正站在她麵前。
  半個多月下來,溫暖學習的過程十分艱苦。
  所幸占南弦在離開前已把絕大部分事情都作了指示,,甚至一些他們沒有考慮到的細節他也提前留了批示,她和高訪及管惕隻需沿著他製定好的方向穩健前行。
  她逐漸把吸收到的知識應用到業務和公司管理上,並在實際處理中融會貫通,在經曆過幾次決策失誤被高訪提醒才不致於造成實際損失的深刻教訓後也積累了經驗,這超人的聰穎和上手之快令高訪驚異,管惕則大跌眼鏡。
  而為了緩解她的壓力和照顧她的廢寢忘食,丁小岱被再次安排上來。
  準十二時整,小妹拎起每天中午都周湘苓派專人送來的四層飯盒敲門進去。
  “溫姐姐,午飯時間到了!”
  溫暖從辦公桌抬起頭來,伸個懶腰,看表:“你還真是分秒不差。”
  丁小岱嘿笑著坐在她對麵:“周阿姨說了,晚一秒都要唯我是問。”看著擺到麵前那碗加了花旗參的燉湯,溫暖歎氣:“誰想出來
  的這種口腹酷刑。”
  “雖然苦了點,不過對身體有益,你快喝啦!”
  方拿起鋼勺,高訪已敲門起來,一見桌上陣仗,未語先笑。
  溫暖如遇救星,叫道:“來得正好,快,幫我滅了這碗湯。”
  丁小岱一手拍過去:“你敢!”
  意識到他們有事要談,瞪了一眼溫暖後她起身出去。
  高訪道:“我收到消息,朱令鴻暗中以其他公司的名言,想買下我們拆解出售的代中的其中一家子公司。”
  溫暖想了想:“賣給他,就當做不知道這件事。”
  如果他能東山再起,那是他本事。
  高訪點頭:“日本方麵,由於競爭劇烈,隴本次山一再提出降價的要求,這幾天他又在催促我們盡快答複。”
  “這件事我想過了,價格我們不能降,開了這個先例以後很麻煩,不過隴本是老客戶,而且是一向合作良好,我的想法是,如果他在下一季度能夠完成這個銷售額。”溫暖抽過紙筆寫了一個數字,“我們可以考慮把日本的代理權給他。”
  高訪笑:‘這主意不錯,我比較過日本市場定年來的銷售數據,其他幾家都被隴本打壓得厲害,估計不出半年就會開始萎縮,屆時壓貨達不到額度也就不再值得我們花精力扶持。“
  現在給隴本次山代理權,不過是相當於提前送他一個順水人情。
  商議完畢高訪離去,飯後溫暖撥通管惕的電話。
  “我看到研究所寫給南弦的郵件提到絕密計劃,那是什麽?”
  “是一組投資超過三十億美元的智能芯片開發,占美男前年做出的提案,他認為現在百分百的年輕人不管工作生活都已經離不開網絡,由此決定研發一個包涵工作助手、聊天對象、心理醫師、輔導管教等種種功用在內的非實體智能機器人。”
  溫暖頗感興趣:‘那豈不是無所不能?“
  “接近這個原理,這組智能芯片具有龐大的知識庫,獨立思考能力和事件處理能力,還擁有完善人格,使用者可以按自己的喜好定製它的外形、性別、性格、語言和溝通模式,占美男的桌麵電腦上安裝有第一階段試用版,你可以打開來玩一玩。“
  “唉,現在還沒時間,忙得像隻死狗。“
  她言若有憾,管惕大笑。
  掛了電話,溫暖逐一審閱擺在桌上的文件。
  或簽名,或核準,或駁回,處理完畢後轉向郵箱,先批示公文流轉部分,再對百分之八十以上匯報工作進度的郵件一覽而過,隻挑些重點關鍵的寫下簡明扼要的指示然後轉給相關負責人處理。
  慢慢已開始得心應手,臨下班前終於空閑了些。
  拿過桌上的果盒,取顆梅子含在嘴裏,生津醒神。
  果盒旁擺著兩張明信片,一張來自新加坡,一張來自澳門。
  視線不經意掠過液晶屏,捏手成拳了捶後腰,在闊大安靜的辦公室裏來回踱步。
  走著走著站到玻幕前,無聲俯視。馬跡車塵忙未了,任西風吹冷長安月,又蕭寺,花如雪。
  何事最催人老?大約非等待莫屬。
  一日一如年,心字如幾成灰。
  靜靜看著六十六層高樓下的地麵,人蟻車盒,馬路像是長長的蜿蜒的海帶,太高的高度,使原來現實的一切在眼底變得如此失真起來,如同往事,明明一幕幕才發生在昨日,此刻想起,卻已像一場不真實的夢境。
  一輪夕陽掛在遙遠天空,大朵大朵的支層被染成燦紅。
  無邊無際,牆內牆外,全是華美天色下孤身一人的寂寥。無人分享,無人陪伴,有的隻是噬骨的思念,以及不知那個身在何方的惶恐。
  “老婆,生日快樂。。。。。”
  溫暖倏然回頭,雙眸驚駭睜圓。視線在最短時間內迅速掃過每一個角落,全無人跡,狂震的心稍微壓下,終於意識到那鬼魅似的說話聲來自於桌上電腦,她幾乎是撲過去。
  屏幕右下角坐著一個戴著頭笠的小小牧童,似被驟然出現的人影嚇了一跳,白眼珠在橫線上滾了滾後興奮不已:“你是溫暖?”
  溫暖有點傻眼:“剛才——是你在說話?”
  “剛才?喔,今天九月九日,那是老大設定的開機自動提醒。”
  屏幕上即時打出照片,占南弦以手的托腮坐在位子裏,略顯落寞的微倦俊容帶著淺淺笑意,星閃雙眸仿佛在那一刹那無意識地撤下了所有心防,還原出最初一絲純真,空氣中再度傳來他低低的聲音:“老婆,生日快樂。。。。。。”
  微怯嗓音像極了十年前,那個專被她欺負的美少年,每每無辜收到一封不知哪裏來的示愛信,都要被她狠狠質問一百遍。溫暖當場流下淚來。“啊———你為什麽哭了?”
  小牧童被她的反應弄得手足無措,急得一下子跳上牛背想騎牛離去,一下子又翻身跳下來,在原地不停轉圈,不知如何是好:“老大在哪裏?都怪他改了我的設置!”
  強大的後台處理功能被慌張的小人兒不假思索地觸發。
  幾秒後整個淺宇大樓裏每一部電腦都啪聲打出一行來曆不明的字:“老大在哪裏?快出來!”緊接著覆蓋在大樓範圍內的每一部手機都收到了莫明其妙的簡訊:“老大在哪裏?快出來!”,同一時間安裝在機房獨立服務器上連通內部網絡的衛星係統被強行侵入,屏幕上小牧童越越快,采集來的大量數據在飛速運算中被除數分析過濾,很快就鎖定了兩處信號源,在萬分之一秒間排除近在咫尺的接收點,自動生成的數據包隨即往另一處扔了過去:“老大在哪裏?快出來!”
  良久,發去的訊息如石沉大海 ,毫無回應。
  “怎麽辦!怎麽辦!“橫線眼珠滾來滾去,隻差沒有也滾出來兩滴淚來,無計可施的小牧童兩次翻身騎上牛背,正待逃走,傳輸記號一閃,終於有人傳回:‘你怎麽會闖入這個特殊頻段?”
  “啊啊啊!終於找你了!快出來!”
  “別再調皮,小心管惕拆了你洗腦重裝。”
  小牧童既驚又慌,抓起視頻成像就砸過去:“溫暖哭了!”
  屏幕上溫暖的黑發螓首伏在桌麵,仿佛是忍耐了許久此刻終於爆發,充徹整個空間的哭聲毫不遮掩,淒切得像極了怨恨,又像無處發泄,由於哭得過久她的嗚嗚聲中已不時帶上喘息,抽動的雙肩顯得異樣孤零無助。
  這次回應奇快:“你做了什麽?”大大的問號加驚歎號,似一股控製不住驟湧而來的焦慮和怒意。“不是我!是你設置的自動提醒!她一聽到就哭了!你快改掉——”
  “你閉嘴!叫她起來。”滾在橫線上的白眼珠拉向桌麵,小牧童出聲叫道:“溫暖,你起來,我找到——”
  “少廢話”一道指令無聲拍入它的處理元中樞。
  小牧童扁扁嘴,哼了一聲,不高興地轉過身去坐在地上,隻留下一個委屈背影。
  溫暖終於緩過了情緒,控製住哭聲,抬起頭來,抽過布紙抹淚,心底的說話無意識流淌出口:“他到底在哪兒?”小牧童一動不動。
  過了幾秒,屏幕上啪地打出兩個字:“海上。“
  她嘶啞抽噎:“我好想他。”
  良久,沒有任何訊息。她又道:“我還有好多事情想問他。”這次有了回應:‘什麽事?“她苦笑,自言自語:”很多,想問他有沒有和薄一心上過床,想問——”
  “沒有”。
  溫暖一怔,將臉忱在桌麵的手臂上,側頭看著電腦,惆悵不已:“原來你真的可以和人聊心事。”
  “還有什麽想問的?”
  “別的女人呢?有沒有?”
  “沒有。” “隻有我一個?”她抬首,秀美下巴擱在交疊的雙腕上,完全忘記回答她的隻是一組虛擬智能程序,紅腫雙目內既是期待又是緊張。
  “是。”毫不猶豫的肯定回答像一杯水樣巧克力,入眼後甜得她的心花開始一點一點漸放,臉上淚猶未幹,卻不禁微微笑了:“雖然你的話當不得真,不過還是謝謝你,一宇。”
  小牧童嘟囔著聳了聳了後肩。
  一會兒後,屏幕上再打出一行字。
  “還有問題嗎?”
  她沉默,長睫垂落,聲音低悄如絲;‘他。。。。。還愛我嗎?”
  過了許久,屏幕上一個字一個字寫出來。
  “永是你的弦。”
  眼淚再度激湧而出,如願獲得虛幻的安慰,卻徒然令一顆更苦更痛苦,失控的情緒使她一下意識做了一個阻止自己繼續沉溺的動作,她在起身一刹那直接關了電腦的電源。
  地球的另一端。
  南太平洋某處無邊無際的海域上停著一艘海艇。
  廣袤天空下,萬裏夕暮,一道頎修身影靜靜倚著般舷。
  極目遠眺,見天不見地,除了浩瀚的海水還是無垠海水,世界的盡頭拉成水天接壤的海平線,一波波深墨似的海浪拍艇而來,然後漫打向不遠處露出海麵的石峰峭壁,除了怪石嶙峋的懸崖頂端密密生長著不知幾百幾千年的樹木,在這方天與海的深處,荒陌得甚至不見飛鳥痕跡。
  半晌之後,暮色中他的唇邊慢慢蕩出一抹引人致命的漣漪。笑容一直伴隨他走入船艙,把手中早已關閉 所有功能隻剩下了衛星導航作用的手機,固定回篷上的扣環裏。
  第二十三章 歸來,引領
  此後兩個月內,溫暖再沒有打開那台桌上電腦。
  日複一日的忙碌和磨練已使她柔軟的心逐漸變得硬朗,那樣的軟弱,一次已經足夠,那天之後她再沒有哭過,所有時間全投進了工作裏,隻期待在年底的股東大會上交出斐然成績。
  星期六上午,杜心同生產出院後約她在君凱喝茶。
  兩人剛坐下在靠窗的軟座裏,便看見潘維寧扶著薄一心走進來。
  薄一心見到她們,想也不想直接走過來。
  “介不介意?”她嘴裏淡聲問著,身子卻已施施然落座在溫暖對麵。
  潘維寧向兩人頷首,一桌三位女士,實在沒他逗留的理由,借口抽煙走了開去。
  杜心同白薄一心一眼:‘不請自來,擾人心情,這頓你付賬。“
  薄一心淡笑:“憑什麽?”
  “憑你還欠我一聲對不起。”
  “是嗎?那你和溫暖說了沒有?”
  “跟她說?我怎麽也得排在你後麵。”杜心同反唇相譏。
  “STOP!”溫暖舉起雙手,“這頓我請,OK?”
  兩姝同時瞥眼看她:“關你什麽事?”
  意氣相通的異口同聲,使得薄一心和杜心同重新打量對方。
  “爛好人是不是就指她這種?”薄一心率先調轉槍頭。
  “再找不出第二個了。”杜心同馬上附和,“就算被人一巴掌打在左臉,剩下的右臉也還是一副玉女觀音的慈悲樣,真讓人受不了。“
  溫暖撫額長歎:“果然是唯毒婦與小人難養也,恭喜你們兩樣都占全了。“
  薄一心彎唇,杜心同失笑。
  不知哪裏鎂光燈一閃,似有人遠遠對著她們拍照。
  杜心同道:“我們要被大明星提攜上報了,不知道明早的標題會是什麽樣的噱頭。“
  溫暖心中一動。
  說笑鬥嘴中時間過得極快,最後自然是唯一的男士潘維寧買單。
  青山依舊,怎奈流華,時光終淘盡是非恩怨。
  分道揚鑣後溫暖帶了些精致的點心回洛陽道占宅。
  歡姐趕緊端來早泡好多時的參茶。
  周湘苓牽她坐下:“小暖,你什麽時候搬過來住?”
  溫暖笑,每次見著她,周湘苓的第一句話必然是要求她入住占府,理由是方便照顧,還有就是屋子太大她連個伴了沒有,占南弦又不知道什麽時候才回來,她一個悶得慌。
  想了想,她道:“就這周吧,找一天讓司機去幫我搬些東西過來。”
  周湘苓大喜:“你真的想通了?”她微笑:“再過段時間我自己開車也不方便了。”平日裏出入還是司機接送安全些。
  “唉——”周湘苓繼而歎氣。“你說南弦這孩子到底去哪了?這麽長時間了,連個電話也沒有。”過一會兒,溫暖才柔聲道:“你別擔心,該回來的時候他自然會回來。”
  午後她駕車離去,駛出古銀色的大門後按下車載CD。那是一首很老的老歌,歌中故事蕩氣回腸,說的是一個女子愛上了不該愛的人,然而她願用一世去世交換他一次真心對待,歌中說:‘我是寧願改我生命,癡心也不願改。“
  秋陽夕早,山路上的樹葉成簇成簇也變成金黃。
  每過多一日,便多一分積怨。
  十年?不,她等不到了,才三個月,她已經等得全然失去了耐心。
  這一次,換成是她不打算放過他。
  如果她與他之間的愛情始終洽注定是一場奇特的戰爭,軌跡重疊的同一條路上需要這樣輪回追逐,那麽時至今日她亦不介意對他使用手段。她期盼有朝一日,他一貫神閑淡雅的臉容上會乍現精彩絕倫的表情。
  周一回到公司。溫暖召來市場部經理:“全球最有影響力的雜誌是哪幾家?”對方報出幾個名字。她笑,傾身靠向椅背,眸光溫和而堅定:“我給你一個月時間,讓我登上它們的封麵。”
  淺宇市場部和公關部聯手,加班加點在三天之內製定全盤方案。
  交由溫暖審核通過後,計劃被快速而嚴格地執行。
  率先是溫暖與薄一心兩位容光四射的美人一齊出席某個晚宴,翌日報紙雜誌無不對此盡情渲染,一場場舊事被重新挖出回籠加熱,在成功地吸引了大眾眼球之後,溫暖大張旗鼓地搬進占南弦府邸。其後從不在媒休上露麵的占南弦之母周湘苓公開陪伴他四處購物,對準兒媳的喜愛疼惜之情溢於言表,為此溫暖又賺進半周筆墨。
  一群專業人士開進淺宇附樓,負責她的儀容儀表以及對她進行各種訓練,譬如麵對鏡頭時的表情表現,又預設百千種問題,但就是始終對占南弦的人間蒸發閉口不談,隻笑著“請讓他保持一點神秘感。”
  迅速紅透半邊天後,卻將一切娛樂版及報紙全拒之門外,
  隻接受有限幾家商界、財經等專業領域權威雜誌的人物采訪,為與之配合,淺宇同時對外宣布展開幾大重要項目,三個月前占南弦的決定此刻冠上她的榮譽。
  各種各樣的美名:“最美麗的領導者”、“最具影響力的企業領袖”,甚至誇張如“東方最嫵媚的商業殺手”、“全亞洲最出色的牡丹裙”等陸續封銜而來。
  如此三四周後,隨著淺宇對全球統一發布期投資逾三十億美元的非實體智能機器人研製計劃,已初步取得突破性成果的震撼新聞,至此淺宇機構的最高領導人溫暖,終於抵達此趟旅程之顛,在月底時如願登上了世界性首屈一指商業雜誌的封麵。
  淺宇附樓,布置雅致的高級經理專用咖啡座裏,高訪放下物中的雜誌,唇邊忍不住泛笑,曾幾何時這個城市裏無不仰首翹盼占南弦與薄一心的婚期,不過僅僅隻是大半年,擔綱的主角已換成溫暖,她如假似真的成就像有魔鏡佑護,忽然耀眼得無人匹敵。
  隻除了曾經的神話人物占南弦。
  高訪看向對麵的管惕,終於第一次開口問道:“南弦在哪兒?”
  管惕眨了眨大眼:“你問我?”
  “你好戲還沒看夠?”高訪端起咖啡,笑道:“別忘了菊含說過,得罪誰也千萬別得罪南弦,如果讓他知道你知情不報——到時可別說我沒事先提醒你。”
  管惕嘟嘴:“我本來是真不知道,後來一宇無意觸動了衛星係統,我檢查時才發現原來占美男開了一條專用的特殊頻道,嘖嘖嘖,你想都想不到,他這幾個月居然沒上過陸地,從菲律賓的博龍岸到普吉島旁亞灣,過馬六甲到斯裏蘭卡和馬爾代夫後穿越紅海到地中海,再經馬耳他出了直布羅陀。”
  高訪驚訝,不走則矣,這一走就走了半個地球?
  管惕牙癢癢:‘你知道他那艘裝備精良的快艇時速多少海裏嗎?也根本早有預謀,航遊路線、沿途補給和停靠申請提前安排好了。“
  “他現在在哪兒?”
  “愛爾蘭附近的凱爾特海域。”
  那是一座極美麗的無人島嶼。島的一麵是高陡的山崖,從崖頂到地麵遍布參天密林,把那方屏蔽得連陽光也照不進去,偶見一些闊大枝葉下露出空隙,也黑漆漆如暗夜旅渦,讓人看不清內裏,即使是白日,森林深處也間或傳出一兩聲野生獸物的啼嘯,那種大自然的力量、震開林葉,向天空傳遞蔓延。
  沿密林往島的另一端逐漸變成稀疏的灌木叢,地麵爬生著綠色蔓草,蔓草下是硬實的沙礫,離灌木叢不遠地勢較高的平台上,淩空兩米高處以紮實木樁搭建起一間麵朝大海的簇新木屋。
  從木屋向前走過百步遠的沙灘,赤足踩上去世,越來越覺腳下白沙細如銀粉,一步一個淺印,當走到海邊,已是說不出的舒適柔軟。
  離岸不遠的海中停著一艘海艇。
  海水由淺而深一層層幻變著美麗的顏色,沙灘上的純白,漾接著清澈見底的嫩綠,既而轉變為美得無法形容的透明澄藍,在一片淨藍中還有些地方因為海底長滿珊瑚礁而使水色呈現暗黑,深海中央更似是打翻了黑缸,逐浪到水天相接外處,則是一片視野已不能及的灰蒙。
  沿著長長的海灘慢悠悠一路走到盡頭,在臨海那麵峭壁直聳寸草不生的懸崖底下,布滿大大小小被海水衝刷得已無棱角的礁石。
  冬天陽光柔和無溫,照在身上帶著一絲揮不去世的寒意,盤起一條腿坐在半人高的褐色石台上,淺薄的海水一抹一抹漫上來,沒過垂下的足尖,然後,沙沙作響地退去。
  聽久了規律的海浪聲,會令心口萌生難以形容的愉悅。
  望不見盡頭的海水更著奇特的磅礴力量,似具有一種無形而極溫柔的人力不能抵抗的奇異安撫作用,注視得越久令人內心越寧靜,海麵上永恒無際一起一伏的水浪,經由眼睛攝入無聲洗滌著胸膛,種種不愉快的過往全被衝刷帶走,還原出一泓純淨。
  收起腿,平躺在褐石上,雙手枕的腦後。已經慣了這樣遠離塵囂,隻置身天地間,看浮雲過。招手海邊鷗鳥,看我胸中雲夢,蒂芥近如何?
  楚越等閑耳,肝膽有風波。
  海闊天空,他終於來到地盡頭,日出日落,潮漲潮退,幾個月時光就這樣一擲如梭。自然而然,想起了她,不管漂流到哪處海域島嶼,一直心心念念著她。唇邊不自覺彎出一抹如絲笑痕,她會恨他的吧?
  以她的的性子,一定會。那種不動聲色的暗恨,曾讓他惱得想把她咬啐了吞裹入腹。從那日她哭聲中發泄出來的難抑怒意,他可以肯定,在回去之後不用幻想獲得太好的待遇。
  “他。。。。。還愛我嗎?”問那樣怯生生,像初戀的少女,忐忑而期待,還帶著太過明顯的恐懼。
  那一刻他很不厚道地想放聲大笑,心口很暖,暖得幾乎想放棄這個航海計劃馬上飛回她身邊。
  終於還是控製住了那份悸動和衝動。
  她與他,都需要一從而足夠的時光。
  讓往事和太過激烈的傷痛及愛意充分沉澱。
  在微風撫拂中合上雙眼靈敏耳尖卻似隱隱聽到一絲破空這聲。
  占南弦起身,眯眸遠眺,海麵上的黑點隨著飛速駛近逐漸呈現出船形。
  知道他在這裏的,隻有負責給他運送補給的公司。
  跳下石台,他往回走去。
  快艇很快飛駛而至,在駛近海邊時不但速度不減,還忽地猛轉九十度,在驚險花式中衝出一米多高的白浪浪帶,引擎突突聲中一個褐發灰眼神情淘氣的年輕人站上船舷向他猛揮雙手,高聲叫道:“嘿!占!你居然還活著!沒被寂寞淹死?”
  艇上跳下幾個年輕人,抱著一箱箱東西,涉水上岸,往木屋運去。
  桑馬斯走過來給他一個大大的擁抱:‘你還打算在這鬼地方待多入?”
  “再一個星期。”桑馬斯別有含意地向他眨眨左眼:“我這交華僑你帶來了好東西。”
  “哦?”他配合地表現出興趣。
  桑馬斯目光曖昧,刻意把嗓子捏得尖細:“你寂寞嗎?你需要妞嗎?請翻開本期XX雜誌,找到我的名字,撥打一二三四五六七。“
  占南弦淺笑不已。
  桑馬斯臉上的淘氣神色成了迷醉:“天,我從來沒見過如此美麗的東方女人,簡直就是童話中走來的公主,太迷人!驕傲英俊如我也忍不信對她一見傾心!占!你是怎麽認識她的?”
  占南弦一怔:“什麽?”
  桑馬斯調頭對已走近木屋的一位年輕人喊道:“嘿!夥計!等等!”他跑過去,打開那人手中的紙箱,亂翻一通,抽出一本雜誌跑回到占南弦麵前:“這裏麵有你的照片,占,你很了不起!為你的皇後建立了一個王國!”
  占南弦接過,看到封麵人物照,他倏然睜大了雙眸。
  深紫色洛可可式百花盛放的織錦牆紙,大朵大朵的花形華貴無比,胡桃木長條地板上擺著一張中世紀時期的貴妃椅,同樣深紫色的天鵝絨椅麵,鑲金的象牙扶手上繪有精細的聖經故事。
  長椅上側臣著一位絕色美人。
  精致的瓜子臉襯著白玉耳珠,粉櫻唇邊似笑非笑,一雙黛眉下卻眸光璀璨,似幽然閃著纖塵不染的明淨,又似幾不可察地隱隱流動一抹深湖沉淵的波色,極其迷妙。
  層次感極強的及肩黑發亮澤如緞,一絲絲垂在她的微則臉頰,身上穿著由幾層紫色薄紗縫成的長袖連身裙,方形的蕾絲領口繡有中式古典精致的花紋,領口內露出性感細致的鎖骨。
  閃著銀紫色澤的絲帶環縛的前胸下方,修飾出完美的柔軟弧度,沒有任何腰身的紫紗裙長直用膝,白皙無暇,線條優美的兩支小腿貼在一起,在纖細的足踝處輕輕交疊,隨意地平曲在深紫色的天鵝絨椅麵上,足尖末端著一雙黑錦繡紫色菱花緞麵的平底鞋。
  她就這樣闌珊地半臥椅裏,右手肘輕擱在椅端扶手,全身上下唯一的飾物,是輕撫腹部的左手無名指上的素淨鉑金指環,整個人說不出的意態慵懶,神色間仿佛有絲無意中發現被人抓拍的訝然,又似高貴坦然接受得落落大方,而不知是否曆經多月來的商業磨練,她似笑非笑的唇邊不經意地翹含出一抹凝練冷朗,使她典雅靈動的氣度添上一絲別樣的魅力。
  占南弦定定看著封麵上溫暖以手輕撫的腹部。
  迅速翻開內頁,當從字裏行間確定她真是已婚懷孕四個多月,他脫口叫出:“SHIT!SHIT!”懊惱得揚起雜誌拍打在自己頭上,“SHIT!”
  又到夕陽黃昏,司機載著溫暖從淺宇回到洛陽道。
  一進門歡姐告訴她周湘苓被除數遲碧卡約了去看音樂劇。晚飯後她習慣上到三樓書房,打算把剩餘的一些工作處理好。
  推開門時一愣,寬闊的書桌桌麵攤放著一幅國畫,想著不知道是哪個收拾房間的傭人好奇拆開而忘了收起,她走過去把畫卷起,隨手放進旁邊的青花梅瓶裏,然後便皺了皺眉,瓶裏的畫一幅幅全被撕開了蠟紙。“寶貝。。。。”身後傳來一聲低低的歎息,受驚的她被人從背後整個兒攬進懷裏,“噓。。。是我,是我。。。。。”她的下巴被一隻手強行向後抬起,熾烈而渴切的唇瓣深深印了下來,全是她熟悉到靈魂裏的氣味。狂喜如潮襲上她的心口,隻覺滿身新的舊的傷,便連心頭那份不時的悸痛,也全因縈繞周身他的體溫而抹去無痕,久違的淚水幾乎壓眶而出,下一刹那神誌複蘇,思維短暫停頓後怒氣驟然巨湧。她奮力掙紮,尖叫:“你放開我!”占南弦不得不鬆開她,半垂的眼睫飛快隱去潛然笑意。
  溫暖一把抓起桌麵的畫砸向他:“你滾出去!”怒為和委屈在胸腔內燒得控製不住,她接二連三抽起瓶中的畫卷劈頭蓋臉地朝他砸過去:“你回來幹什麽?!別讓我見到你!”
  “嘿!寶貝,冷靜,冷靜,你會嚇到我兒子的。”他舉起雙手做投降狀,不躲不避任她丟砸,但就大大退後幾步站到她的安全距離外,以祈讓這個凶悍孕婦能平靜下來。
  低頭看見散亂在地上的一幅幅畫,他的眼眸裏閃起無限溫柔。畫裏麵全是他,每一幅。
  發泄了一通後,溫暖扶著桌麵微微喘息。
  這些畫,就像別人的日記,平均每周幾幅,全是她對著報紙雜誌上登出的他的照片畫下,每一筆,每一抹,三年下來她對他的五官尤其那雙清亮眼眸的線條,早已熟悉徹心。
  三年,她不記得自己畫過多少幅他的臉容,隻知道每一幅畫的左上角都印著四個,溫暖的弦,畫裏的人他是她的弦,她原以為,哪怕海枯石爛,哪怕藍田玉暖,他永遠會是她的弦。
  然而他竟然就這樣消失,整整四個多月。
  她冷冷地看著他,什麽話也不說。
  “寶貝。”他彎唇輕喚,眸光柔軟入心。
  她抿了抿唇,終於還是壓下滑到嘴邊的“滾”字,而隻是冷嗤出聲。
  “占大總裁,分手傾斜角也說過了,失蹤你也玩過了,不如告訴我你下一步還打算再玩什麽?先讓我有個心理準備,那樣我才能更好地配合你,你說是不是?”
  一頓譏諷讓他停止向她的行近,怕再次惹起好怕脾氣。
  “寶貝。。。。。。。”他柔聲再喚,唇忍不住向上翹起,“封麵上的你非常美,真的非常美,美得——”他側頭,似乎想找一個合適的形容詞,抬眸看她,瞳色如流光幻彩,“美得。。。。。。。讓我很有感覺”。
  她惱得又伸手去抽畫。
  “噓。。。。。別急,我還沒說完。”示意她少安毋躁,他臉上笑容愈深,“在雜誌上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告訴自己,這就是我的女人,是我占南弦想要的女人,是我一直夢寐以求的女人,寶貝,你真的讓我控製不住地心地。”
  她眸中的冷怒終於緩緩平複下來。
  出口的語氣卻仍帶著不甘和責備。
  “我問你,我生病住院那時,淩執隱是不是你叫來的?”
  “嗯,她不讓我見你,那我也就讓她早點走人。”
  隻需讓她親眼見著溫柔的愛侶,不用他再有什麽動作,她自己會斬斷這份依戀,親手將自己送去新加坡。
  “臨路呢?也是你私底下做了什麽時候讓他急著去澳門的?”
  “他本身就想過去,我隻是把他走的速度稍微加快了而已。”
  其實他也沒有做什麽,不過是是在朱臨路的後院點了把火,讓他自顧不暇飛快滾離她身邊。
  “這麽說占媽媽找我去老房子也是你的意思?”
  “第一次不是,鑰匙是她自己給你的。”如果他事先知道,絕不會失策到讓她撞見他和薄一心,“至於第二次,我隻能這麽說——她看不下去我悶悶不樂。”
  心機深沉得簡直絕世無雙,她不無戒慎:“還有什麽我不知道的呈?”
  “有。”他慢慢向她行近。
  “什麽?”
  占南弦小心地把她抱起坐在書桌上,站進她的雙腿間,執起好怕手,帶笑唇瓣緩慢覆下,滑過她的耳珠:‘這一生,我永是你的弦。“說完他用力堵住她恍然大悟的尖叫,令她跳也跳不能,動也動不得,罵也罵不出,而隻能乖乖地被他吻得伏貼在他懷內。
  他悄然翹起的唇線似極力忍笑而終於還是隱忍不住,漾出了絕美弧度。也許,等她生下孩子後,他會告訴她。
  他離開前曾寫了封EMAIL給高訪、管惕和歐陽菊含。
  大意是。。。。讓他們找點事給她做,別讓她在他離開後有時間胡思亂想。
  翌年,九月九日。
  籌辦了許久,辟出淺宇整層五樓作為的神秘畫展終於公開對外展出,不過所有慕名而來的各界人士都得排在九月十日之後才能進場,首日僅對畫展主人的親友開放,隻接待身份被存儲在電腦檔案裏的人。
  主持開幕儀式的不是占南弦,也不是溫暖,而是換上禮服裝的小一宇。
  這組建立有龐大數據庫的芯片連通鑲嵌在門口以及場內的十多個高精高彩的液晶屏幕,負責守門,監測,檢索,收費以及和參觀者對話。
  不用有疑問,這次畫展確實是要收費,而且還因人而異。
  當早已複職的劉丹然和遲碧卡並肩而來,拿出職員卡刷過。
  一宇彬彬有禮:“劉經理,你好,這次畫展擬向參觀者收取適量費用,所收費費用將全部捐作慈善用途,請在聽到滴聲後輸入你想捐的數字,該捐款將從你的當月薪資裏自動扣除。”
  劉丹然大奇,按下一個數目。
  “捐款已收到,非常感謝欠的善心。”屏幕上打了一朵玫瑰。
  遲碧卡笑著也刷過自己的卡。
  屏幕馬上打出笑臉:“遲經理,鑒於你的某些特殊貢獻,為了表示感謝感謝,本次收費一萬元,將從你當月的薪資裏自動扣除,兩位請進來參觀。”
  遲碧卡慘叫:“一。萬元?!天啊!丹然你聽到沒?一萬元!”天殺的強盜行徑!有這麽表達感謝的嗎?分明就是披著羊皮的報複!
  劉丹然笑不可支。
  緊閉的金屬門施施然向兩邊收起,將人放進後再度自動關上,與此同時場內的所有電腦屏幕全部亮起,閃出一行占南弦親筆所題的漂亮行書:“歡迎參觀,溫暖的弦。”
  隨後到來的是已懷上第二胎的杜心同和郭如謙。
  兩人按下指紋後,一宇皺了皺眉:“杜小姐,郭先生,很抱歉,由於在全球資訊庫裏搜索不到兩位的結婚證明,按溫暖的吩咐,本場畫展拒絕兩位入內。”
  “什麽?!”杜心同一急,叫道,“我是孕婦耶!來一趟容易嗎?”
  一宇為難地苦起臉:“倒是設定有另一個辦法可以讓你們進去。”
  “你說。”
  “隻要你們答應在孩子出生後給他起各叫郭毒。”
  郭如謙還沒來得及阻止,杜心同已手一揮:“沒問題。”
  “那兩位請進。”金屬門再度打開。
  郭如謙哭笑不行:“心同你怎麽可以答應它。”
  “切,我們以後給孩子起什麽名字它管著嗎?”
  “不管你給孩子起什麽,從孩子出生登記之日起它就會連通戶籍數據把我們孩子的名字改成郭素養,任何時候隻要它發現名字不對,都會自動修改過來。”
  杜心同尖叫:“你怎麽不早點說?!”她轉身想出去理論,閉合門邊的屏幕內發出嘿嘿笑聲:“杜小姐,你剛進來還沒開始參觀,請待滿五分鍾再離場,其實郭毒這個名字很有特色,聽上去就像惡毒,老大的老婆真是天才。”杜心同徹底呆住了。
  門外管惕和丁小岱手牽到來,丁小岱好奇問:“真的那麽神奇?”
  “你試試就知道了。”
  “怎麽試?”
  “就叫芝麻開門。”
  丁小岱依言而行:“電腦,電腦,請芝麻開門。”
  在千分之一秒內完成聲音識別的屏幕馬上打出無數紅心:“親愛的小岱,請回答以下問題,你最喜歡的掌法是?”
  丁小岱咯咯大笑:“天下無敵傲視淺宇的降臀十八掌!”說著一巴掌拍在管惕的屁屁上,引來他喲聲呼痛。
  “答案正確,請問你最喜歡的暈倒方式是什麽?”
  “普通暈!”
  “完全正確,確認為丁小妹本人。”
  丁小岱興奮地推管惕:“到你了,到你了。”
  臀部吃疼的管惕委屈地嘟囔:“死電腦,快開門。”
  一宇不悅:“沒禮貌的管小豬,請回答以下問題,你和丁小妹上床沒?”
  管惕傻住,丁小岱又羞又驚:“怎麽是占美男改了我的程式。”
  一宇催促:“到底上了沒?”
  管惕斜視它:“沒!”
  一宇馬上倨傲地說:“老大說你不是男人,請你回去上了再來。”
  管惕隻得忍氣吞聲:“上了上了,好了嗎?”
  一宇有點迷茫:“可以回答兩次的嗎?”
  “我是你爹耶,回答十次都行。”趁它解析混亂的瞬間他在具有觸摸功能的屏幕上飛快地寫入指令,哼,想整他?連窗子戶都沒有。
  來不及自行鎖定被修改了程式的一宇慘叫:“你對我做了什麽?”
  “沒什麽,隻不過把你給上了,快開門!”
  丁小岱掩嘴偷樂。
  一宇欲哭無淚地把門打開,當丁小岱走過跟前時,它委屈不已地小小聲道:“娘,管小豬上我是不是亂倫?”
  丁小岱幾乎栽了一個跟頭。
  在他們進去後,電腦收到網上連線要求視頻參觀的請求。
  一宇驚喜地與之對話:“溫大美人,這次畫展隻對你一人開放,如果你要讓身邊的執隱先生一同參觀,請先回答一個問題。”
  淩執隱撇嘴起身:“不看就不看,有什麽了不起。”
  溫柔笑著將他按回原地:“什麽問題?”
  溫柔遲疑了一下:“執隱。”
  一宇大怒:“回答錯誤,連線即將切斷,請求永不接收,再見。”
  溫柔和淩執隱愕然地就見麵前屏幕一閃,對話窗口已被強行關閉。
  一宇繼而接通另一個網絡呼叫,一判別出來人是誰,它發出邪惡的恐怖的興奮的喋喋笑聲,往對方的屏幕打出一個黑色骷髏。
  “朱太子,很不幸等著你到來的是攻擊程序,你的蠢材手提會在十秒內死機, 一分鍾內被格式化,兩分鍾內被燒掉主板和CPU。”
  遠在澳門的朱臨路懊惱大叫:“該死的占南弦!”
  當全部處理完畢正想稍事休息時,高訪走了過來。
  一宇感歎:“做人難,做電腦易乎?不易也。”
  高訪笑:“南弦呢?”
  “老大在家看碟聽歌泡老婆。”屏幕上打出一張女子的照片,“來吧,例行公事。星期六相親約會,我把資料發到你的郵箱。”
  高訪驚訝:“誰的意思?”
  “太後娘娘。”金屬門打開。
  高訪走進去,:“幫我謝謝占媽媽。”
  門再次合上,一宇把全部信息打包發往洛是道一號。
  那間全球屈指可數的頂級豪華視聽室裏,正播放著經典舊片。
  溫暖記得年少時看這部原音片時,和占南弦在戲院裏一坐就是三個半小時,在所有被拍成電影的歐美名著中,克拉克蓋博和費雯麗所演這一部完整版《亂世佳人》是最傳世的經典。
  再沒有哪出戲比它更忠實更淋漓盡致地表達了原著,從貼切的人物到瀏的劇情,從那個世紀浮華的服飾到壯麗場景,那一場大火,那一巴掌,那一個吻,這幾乎是唯一一部,她在愛上它的小說之後還深深愛上它的電影。
  懶散地躺在舒適軟絨椅上的占南弦頭枕在溫暖腿上,享受著她喂進嘴裏的藍莓,一邊打開手機上收到的信息,一邊手掌垂在地麵的嬰兒籃裏,輕撫逐漸陷入沉睡的小小占丞因。
  臉上漾出淺笑,他把管惕那段遞給她看:“老婆,笑死我了。”
  她讀完,忍俊不禁:“你好壞。”拿起莓子喂他嘴中。
  他吮住她的手指,輕噬,微微抬高的臉擦過她胸前的石墜:“老婆,我以前送你的其他東西呢?禮物呢?情書呢?都去哪兒了?”
  “鎖在銀行的保險櫃裏。”
  “老婆。”
  “我把你家以前的房子買回來。”
  她垂眼看他。
  “還有我認識你的學校,我們第一次約會的地方,我們常去的咖啡館,我們戀愛的公園,統統買了下來。”
  她微微一笑:“你是為了這些才想去賺錢?”
  橫肘支在椅麵撐起身子,他的臉擦過她胸前的圓潤,微彎的薄唇往上到達她的唇,清眸有如最初最亮的辰星,勾起的唇角牽出完美淺莞。
  “如果那天沒被楊文抓走,你會不會來?”
  “你問了一千次了。”
  “會不會?”修長手指這一次沒爬上她脆弱的脖子,而是往她的裙下探入,再探入。
  她想抓住他,卻反被他的另一隻手扣住手腕,三兩下拆解了她的反抗,
  長指惡意而緩慢地推進,與強硬動作完全相反的是他薄唇間吐出的話,帶著寵溺和誘魅而顯得輕柔無比:“會不會?”
  “呀。。。。早說過了。。。。。不知道嘛。”
  “寶貝,我們有三個兒童房,你想兩年添滿嗎。。。。。會不會?”
  他以身體裹卷她一同滾落在地麵軟氈上,碰巧壓到了遙控器,屏幕上電影悄然熄滅,漫起旖旎氣息的室內響起WESTLIFE的歌,《THE WORLD OF OUR OWN》,我們的世界。
  多年以前,當她在他房間裏聽到這首歌時,幾乎一瞬間就喜歡上了。
  是他,引領她走進聆聽各種曲風的世界,他的電腦裏永遠一周一換地裝載著麵世的最新曲目,而他玩世弄各種播放器於指音質嫻熟及跟著音樂隨意哼唱的瀏,常常讓她佩服驚歎。
  總會不斷地遇到某些人,在人生的某個階段,是自己的引路人。
  在被引領的時候,全無預料以後會發生什麽,隻有當走過了那段曆程,從結果處回顧,才有領悟,原來上天安排自己遇見迷個人,正是為了要讓他帶領自己來到人生之路的這一個地方。
  日和夜相繼消失,當人變得像歌那麽老時,或不複記得從前許多往事,但一定有一個人,此生也不會忘記,當初就是他,把在情路上混沌跌撞的她從山窮水盡中帶出來,牽著她的手,和她一起推開了一扇門。
  於是在浩瀚的人海裏就有了那樣美好的地方,THE WORLD OF OUR OWN。從踏進真愛領域起,是他和她,牽著手溫柔地在兩人的世界裏行走。
  從她飛過三萬裏河山,重新回到他麵前的那一刻開始。
  有一樣東西,不再是一朝一夕,從此以後,亦不止一生一世。

  番外
  自從溫暖做了淺宇總裁之後,占南弦再不肯回去投身於工作,無論她費盡唇舌,他始終有千百個聽上去似是而非但她又反駁不得的理由,一次次說服她任他逍遙世外。
  當他們的第一個兒子占丞因出世時,兩人有如下對話。
  “南弦,你什麽時候回公司上班?”沉浸在初為人父驚震與幸福交織情緒中的美男子,因為喜得麟子龍顏大悅而變得很好商量。
  “寶貝,你說什麽時候就什麽時候,孩子的娘全世界最大,我都聽你的。”
  “真的?”溫暖大喜。
  “恩,不過有一點,能不能先讓我過足當爸爸的癮?”溫暖笑,“沒問題。”估計那種新鮮感不用半個月就會過去。
  “那好,我們說定了,等兒子會叫爸爸之後我再考慮回去工作的事。”
  “什——麽?!”某男振振有辭,“兒子不會叫我爸爸,我怎麽過當他‘爸爸’的癮?”一隻軟枕劈頭蓋臉地砸來。
  到占丞因懂得叫“爸爸”時,他們的二女兒占鴦格也已出世。
  溫暖又問,“南弦,你該回公司上班了吧?”
  “寶貝,你太讓我難過了,我們的女兒才剛出生,你就叫我離開她?”兩三隻軟枕霍霍聲連環襲來。
  春去冬來,這年夏天他們迎來了小兒子占晴北。
  “南弦,你——”
  “寶貝,你難道不覺得我們有必要給三個孩子公平的對待?我怎麽能夠獨獨拋下北北不管而回淺宇上班,那絕不是為人父所應該做的。”數不清的流彈轟枕。
  再後來,當兩人在臨睡前又次談及這個話題,他伸臂將她攬進懷裏,唇弧微勾,“寶貝,你覺得在管理和決策上是你的能力強還是我的?”
  “當然是你。”否則她何必死心不息希望他重回淺宇?“再問你另外一個問題,公司和孩子們,誰對你更重要?”
  “這還用問?”
  “答我。”
  “孩子。”她願為他們付出一切。
  “OK,我的能力比你強,孩子比公司重要,那麽,讓我來打理孩子,你去管理公司,這不正是最合適的分工麽?寶貝。”溫暖語塞,明知他是強詞奪理,她卻反駁不得。
  經此一夜,溫暖終於放棄遊說,此後多年間仍是她日日回淺宇坐鎮,做著這樣或那樣的發展計劃,而已閑雲野鶴的占南弦,始終隻對留在占宅裏做一個快樂奶爸倍有濃鬱興趣。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孩子們逐漸長大。
  一日,占丞因正在看書,鴦格和晴北在比劃著新買的武器,你來我往,大廳內一片刀光劍影。
  玩得興奮,邊打邊威脅,“等會我拿坦克炸你。”另一個反威脅,“我拿飛機炸你。”
  丞因受不了幹擾,書一擱頭一抬,淺淺一笑,“再吵,我一飛毛腿送你們兩個到姨媽家去。”
  時光飛快,眨眼又已是三幾年後。
  這日,占宅的親子休閑室裏齊聚著一家五口。
  “南弦,我認為你還是回公司工作比較好。”說話聲帶有警告意味。
  “我不是早回過了?”
  “什麽時候?我怎麽不知道?”這次是驚奇和愕然。
  “讓我算一算。”占南弦執起身邊人的柔荑,一隻一隻掰開她白玉青瓷般指尖,“今年丞因九歲,那應該是——十九年前,而且我一回就回了十年,從十八到二十八歲,那可是男人一生中最寶貴最青春最無價的時光。”
  語氣從對當年意氣風發的滿含懷念,到最後變成哀悼般沉痛和自我憫憐,“真想不通,我當初怎麽會愚蠢到把人生虛擲給了淺宇。”
  “占、南、弦!從我懷著因因起你就賦閑在家,現在格格已經八歲就連北北也七歲了,你還沒玩夠嗎?”
  “寶貝。”被質問的人顯得委屈又無辜,“雖然你貴為淺宇總裁,但你也會說因因格格和北北都九八七歲了,可見這麽多年來我在家相妻教子也不容易,對不對?”
  “咳咳咳——”哭笑不得的人嗆到了氣管,最後不得不化作一聲長歎,“你天天待在家裏無所事事,不覺得悶嗎?”
  “當然不悶,而且誰說我無所事事了?我每天都很忙的。”
  “你忙什麽?”
  “白天忙著曬太陽,晚上忙著曬月亮。”
  怒氣燃燒的小宇宙終於爆發,美眸一冷,溫暖臉上呈現出在淺宇浸練多年的威儀,“別以為我在公司就不知道,你在家天天教兩個兒子打暴力遊戲,我瘋了才會讓你和他們這個暑假都待在一起!”
  手中軟枕毫不客氣當胸掃去,家庭教育必須得從丈夫抓起。
  “哇!老婆你下手真重……啊啊啊!”某個為人父多年但囂張不改的美男子被厚實抱枕打得在原木地板上抱頭鼠滾,“寶貝,冷靜,千萬冷靜,需知父權乃天賜予——啊!好疼疼,嗚嗚嗚。”
  占丞因從書本中抬起頭來,神色平靜地掃了眼休閑室裏抱枕四飛的混亂現場,複聲色不動地低下頭去,隻口中說道,“媽,容我更正一下,不是兩個兒子,和米蟲老爸一起打不良遊戲的是你的二女兒和小兒子。”
  正在習畫的小小占鴦格抬眸瞪他,“臭大哥,哼,我要把你畫成猶大!”
  一旁盤腿坐在地板上的占晴北正對著電視幕牆,兩隻小手操縱著遊戲手柄,沉迷得忘乎所以,根本不知室內已經發生家變。
  “砰砰砰”的射擊聲聽得溫暖心驚肉跳,“北北!”
  從背後包抄狙擊,啪地一聲幹掉最後一個土匪的腦袋,占晴北這才退出遊戲,回過頭去,很不以為然地對著被母親攔腰壓在地板上含笑不語的占南弦大搖其頭,“爸你也真是的,從我認識你起就見你天天被媽欺壓。”
  他此言一出,在場四人全部爆笑。
  占南弦唇弧彎得極高,“兒子,你確定——是從你認識我起?”溫暖笑著瞥向占南弦,“恩?這就是你的相妻教子?把兒子教得語無倫次?”果然是豐功偉績。
  占南弦斜撐起身,手一勾把她拉入懷內,淺笑著在她額上印下一吻。
  “爸!”占鴦格抗議,“我們還未成年!”
  “誰說的?我和你媽早就成年了。”
  “臭老爸!我是說哥哥、弟弟和我!”占南弦掉頭看溫暖,“老婆,你聽見了?女兒說他們還未成年。”溫暖警戒地看他,“你想說什麽?”
  “寶貝,以後你得注意言行。”
  “那個人不應該是你才對?”占丞因再度從書中抬起頭來,“媽,爸的意思是,你別動不動就家暴他,這樣容易給我們幼小的心靈留下創傷。”占南弦哈哈大笑。
  占鴦格撇嘴,“大哥就愛和爸狼狽為奸。”
  溫暖也笑,“丞因,我不是家暴你爸爸,我是調教他。”
  好讓這個為父不尊的一家之主改邪歸正。
  占晴北馬上站起來,“媽,我去給你拿道具!”
  “什麽道具?”溫暖奇問。
  “你不是要調教爸爸嗎?我去給你拿蠟燭和皮鞭!”
  “占南弦!”溫暖尖叫出聲,“你在家都教了他們什麽東西?!”抄過軟枕又是一頓狠砸,“你明天就給我回公司上班!以後沒有我的同意,你不能和孩子們單獨待在一起!!”
  “媽!”二兒一女同聲抗議,沒有父親的暑假,人生還有什麽樂趣?冷淩眼風往回一掃,溫暖柔聲問,“誰有意見?”
  兩個小的腦袋縮了縮,隻見占丞因淺淺地笑起來,“沒有,完全沒意見,隻是想提醒媽控製一下力道,都說男人四十一枝花,爸爸今年三十七,正是含苞待放的年華,經不起太過分的摧殘,所以,媽,記得辣手留情。”
  溫暖張圓了嘴。
  占南弦一手捂唇不敢笑出聲來,另一手卻捂著腹部,明顯已憋到內傷。
  這時周湘苓和歡姐出現在門口,手裏拿著托盤。
  “孩子們,我們去花園裏喝冰糖蓮子了。”占鴦格發出一聲歡呼,放下畫筆奔出去,“爹親娘親都不如奶奶親!”
  溫暖失笑,一側首,迎上占南弦溫柔無比的眸光,專注而寵溺,歲月未減分毫,情深一如既往。
  占丞因起身,手中書本拍向占晴北的腦袋,“還不走?等著老爸一槍把你的腦瓜打爆嗎?”
  “嘿嘿,再過兩年老爸就不會是我對手啦。”房門被占丞因帶上,說話聲漸去漸遠。
  占南弦躺向地麵時手臂一帶,溫暖跌入他胸膛。
  “寶貝……”濃情蜜意化為一聲絲般吟喚,他輕輕在她鬢邊耳語,“你給了我世上最美好的一切。”她滿足地合上眼,雙手勾上他頸項,伏在他身上聽著他胸口內規律的心跳聲,唇邊悄然逸出一絲美麗得出奇的微笑。
   作者有話要說:發覺我真的不會寫番外。
  寫完回頭複閱,覺得很難看……
  番外和正文內容無關,亦不收入紙書。
  本文至此暫告段落,需到出書一段時期後才可恢複正文更新。
  如無意外,紙書最遲會在二月上市,然世事難料,一日未出,一日無法打包票。
  謝謝大家,從啟程陪我到達這裏。
  祝新年快樂,所有人平安幸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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