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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不

(2008-11-10 13:50:15) 下一個

今夜不 不稱意 城市戀愛 冬天 很久以前 婚姻生活
母親與戀人 年輕的時候 通訊朋友 誤車 一隻手袋

今夜不
  她一直坐在那間酒吧裏,那一家低級地區的酒吧,雖然沒有水兵出沒了,然而還是有許許多多奇怪的人的地方,有一隊六音不全的長毛小子在彈彈唱唱,據說她一直在那裏。
  至少他們說她一直在那裏。
  那一天我回來,他們替我接風,吃完飯看完了戲決定去酒吧坐一下子,莫名其妙的跟了去。我一直是個無所謂的人,人家給我麵子,我浪費幾個小時又有什麽所謂,時間根本是用來浪費用的。
  我們一大堆人坐下來,各自叫了喝的東西,女孩子們就下去跳舞,一聳一聳的扭著,我忽然覺得無聊。好看的女孩子這麽少,沒有一個是值得留戀的。他們叫了五顏六色的酒,我喝啤酒。
  然後小李說:“咦,她今天又在。”
  我問誰。樂隊的聲晌震天價似的。
  嗓子已經啞了,因為煙酒過度的關係,幾天來玩得昏頭昏腦。
  小李手指一指,我看過去,是一個女人,坐在沙發上,喝著不知道什麽。
  我不在意,根本就是有這種女人,天天來這種酒吧勾搭生意,不然她們吃的是什麽飯,小李也見過世麵,有什麽好值得大驚小怪的?
  我沒出聲。
  小李推我一下.“喂,是真的,她又在。她不是那種女人,不相信你跑過去看一看,長得還頂不錯呢!”
  我懶洋洋的說:“小李,咱們回去吧,你是怎麽找到這種酒吧來的?累死了。”
  小李笑笑:“凡是酒吧,都是一個樣子,你過去看看,那女的真值得一看!”
  我也笑笑,什麽好人會常常就到這種地方來?有什麽好看的?再紅的女明星也不看。
  不過好奇心是人人都有的,我遠遠的看她抽煙。是一種很落寞、很風塵、很熟練的樣子。不是正派女人,燈光又暗,瞧不清楚,隻覺得她仿佛穿著一件恍恍惚惚的裙子,極美的!非常少見的。
  她的頭發很短。
  然後小李說:“主客要走,走吧。”
  我就跟著他們走了,在酒吧門口道謝與道別,那幾個女孩子仿佛還都依依不舍。她們長得真不好看,不是一種蒼白,蒼白倒是浪漫而美麗的,她們的膚色帶種半黃不黑的暗綠,相當的恐怖。
  小李帶了她們出來,不外是替我找個人陪陪,以便不那麽寂寞,可是這樣的女伴,要來無用。
  天忽然下起雨來,我們在門口等了近半小時的街車,一個個把朋友送上去,隻剩小李與我。
  忽然我們身邊多了一個女孩子。看樣子她也是在等車。
  她在抽煙,長長細細的濾咀煙,夾在手指中,腕上套著幾隻銀絲織的手鐲,都是極之別致的,那一件袍子,她穿著的那一件袍子,非常的好看,一種極薄的布料,幾乎拖在地上,裙角都濕了。
  她瞼上帶著一種滿不在乎的神色,每一個人都爭先恐後的想擠上車去,可是她隻是閑閑的等在一旁,雨水偶然經過屋簷濺在她的身上,她躲都不躲。
  我搖搖頭,這般清秀人物又如何?為何帶著一種世紀末的頹喪?社會有何對她不起之處?
  小李見我瞪著她,便說:“長得好,是不是?”
  忽然我想起了她抽煙的姿態,就記起她原來是剛才獨自在一角喝酒的那個女的。
  於是我微微一笑。
  小李在埋怨:“開車出來,不知道停在哪裏,又抄牌又拖車,不開車,又叫不到車,真正討厭!”
  那個女孩子仍然抽著煙,目光在數哩以外,根本不知道她在想什麽。她是一個美麗的女子。我心想,這是一個吸毒的孩子。
  小李說:“喂!上車!上車!”
  他總算截到了一部車子。
  我捉住他,走到那個女子身邊去,說:“車子,小姐,該回家了。”
  她的目光引了回來,看了我一眼,點點頭,我扶她上車,替她關上車門。她說:“謝謝。”雙手攀著車門,那目光中有一種奇怪的、吃驚的感覺。她是一個美麗的女孩子。
  車子開走了,小李笑:“想不到你對她有興趣。”
  我還是微笑。一定要誰對誰有興趣嗎?下雨天,讓那車子先給一位單身女客,也不算過份。我跟小李說我想步行回家,路不見得遠,而且又不見得十分夜。
  小李答應陪我,即使在雨中。
  走著走著,他忽然問我:“你寂寞嗎?家明?”
  我呆了一呆,一時間不知怎樣回笞才好。
  他又問:“你寂寞嗎?家明?這些年來,一個人在外麵?家明,這裏熱鬧,不如回來吧。”
  我問:“你們這麽熱鬧,你們快樂嗎?”
  小李忽然笑了,“家明,隻要時間被占據了,沒空去想東想西就好,我怎麽知道快樂是什麽?我隻要一大班人對著我,大家一起吃喝玩樂……家明,做人是不能想的,想來無益,是不是?家明,做人要及時行樂。”
  我看他一眼,雨下得十分急,我們早就渾身濕了。
  小李說:“剛才那些女孩子——家明,找個女孩子陪陪,聽她們嚕嚕蘇蘇,日子容易打發點。”
  不知道為什麽,我竟一直微笑看。小李是個好人。
  小李說:“做人……”
  我點點頭,他拍拍我的肩膀。
  “你畢業了嗎?”他問:“還差一年?”
  我點點頭。
  忽然我們身後緩緩的跟著一輛車子,早聽說香港不大太平,我就轉頭看,是輛開篷的愛快羅蜜歐兩千的蜘蛛跑車,紅的,俗氣得很,也普通得很,但車上的人卻使我一怔,是那個女子。她倒真神出鬼沒,怎麽跟我們跟到這麽遠?
  我停下腳步,她也停下車子來,小李一看,馬上就笑,拍拍我肩膀,說:“明天見。”我想叫住他,已經來不及了,他走得那末快。
  我隻好把手插在口袋裏,看著車裏的她。
  她很美麗。
  她說:“上車?”
  我搖搖頭,可是雙腳沒有動,到底不是天天有一個這麽美麗、身份年齡不明的女人來跟我說話的。
  她靠在車窗上問我:“你幾歲?”
  我笑一笑:“二十二。”
  她點點頭。“不要怕,上車吧,可以照顧自己了。”
  我還是沒動,“你幾歲?”我問。
  “三十一。”她說。
  “看不出來。”我說
  她忽然笑了。
  我拉開車門,上車。
  她開車開得很好,而且不快,一下子到了一家很名貴的咖啡店,我陪她進去!她向我笑笑。我們各叫了咖啡,她實在看不出是那個年紀,不過女人的年紀一向是很難說的。
  她喝著咖啡,酒大概是醒了,我很直截了當的看著她,她的肩膀很圓,但是胸脯不大,我不大喜歡大胸脯女人,我喜歡女人的臀部。每個男人都是色狼,坦白一點有什麽關係。我這樣的跟了她來,難道還是為了跟她聊天?算了吧!!這種叫豔遇,十六歲的小子也不放過!何況是我?我都快廿二歲了。
  她掏出打火機點煙,手上的鑽戒閃閃生光。她身上的貨色都是好的,難道不怕我是拆白黨?而且她那氣派也不是假裝的,看得出是好出身,天天孵在那種小酒吧裏做什麽?我沒有問她。當然沒有問她!為什麽要問?
  多年前我也談了一次戀愛,什麽都問,什麽結果都沒有,後來就改過自新,變成現在這樣,我們這一代,學得快。
  我說:“你長得很漂亮。”
  她笑,雪白的牙齒,“你才漂亮,我喜歡漂亮而年輕的男孩子。”
  我說:“香港別的沒有!這種男孩子特別多。”
  “你不同,你怕難為情,你會臉紅,”她坦率的說:“你現在就瞼紅了。”
  我隻好笑。
  她把咖啡喝完,“我一直跟著你,你不知道?為什麽讓車子給我?”她問。
  “因為我不知道你的車子就泊在附近。”我說。
  “你喜歡我?”她問,問得真突然。女人到底是女人,再聰明的還是忘不了這種話。
  “我不喜歡你,”我說:“所以我才跟了你來這裏,因為全世界的女人都死光了。”
  她仰頭大笑,那種神情,就是詩人說的一朵花,盛放的花,最一朵花。
  她收斂了笑,正容說:“我喜歡你這種男孩子。”
  “我可以為你做什麽?”我問。
  “你從那裏來?”她問。
  “英國。”
  “念什麽?”
  “法科。”
  “民營還是上庭?”她好內行。
  “民營。”我問:“你呢?你丈夫呢?”
  “我沒有丈夫,我從來沒有結過婚。”她說:“你還想知道些什麽?”她看看我。
  我搖搖頭,“我什麽也不想知道,隻是沒說話的題材。”
  她溫柔的說:“那麽不要說話。”
  我把手按在她的手上。
  她問:“你寂寞嗎?”
  我微笑。為什麽有這許多人問這麽多的問題?為什麽?寂寞與不寂寞,不過是數十年間的事,有什麽關係?什麽關係?
  “你是孩子,你不懂。”她還是溫和的說。
  我笑得很勉強,我說:“你認識很多孩子,我是比較特別的,相信我,我懂。”
  她看著我,頭微微地側著,她是一個美麗的女人,若在晨間,不要喝酒,穿一件清秀的裙子,她可以是一個二十歲的女孩子。
  我掏出鈔票,放桌子上,她要付,我用眼睛瞪她。
  她柔弱的抗議:“我比你大嘛!”
  “大你的鬼!”我替她收拾桌子上的打火機香煙,拖起她就走。
  她的手是冷的,糯的,汗濕的。
  出了咖啡廳的門口,她說要去拿她的事子,我說:“坐我的車子,就在這附近。”
  她略為驚異了一下,就跟了我去。在停車場,我找到了我父親的白色勞斯萊斯跑車,替她開門。
  她扶著門,凝視車牌,凝視我,“你是李某人的兒子?”
  我不響。
  她笑,“真巧,遇上了,怎麽會在那種酒吧遇見你?”
  我說:“因為你也泡在那種酒吧裏,而且天天去。”
  我扶她上車,她輕輕的擋開我,她輕輕的說:“慢著,我先要告訴你一件事情。”
  她一切都是輕輕的,於是我問:“什麽事?”
  “我跟你父親有來往,”她仍然很平靜,“那輛蜘蛛是他送的。”
  我心裏怔了一怔,卻笑道:“不能怪他,他出手是不夠闊綽。上車吧,愛去哪裏?”
  “你沒聽清楚?”她問。
  停車場裏有風,把她那身薄薄的衣服吹得貼在身體上,一個可愛而悲哀的女人。我父親與我有什麽關係呢?我與他唯一相同的一點,就是他寂寞,我也寂寞,誰不寂寞?
  我捧起她的臉,我吻了她的唇,她太輕柔了,多久沒有抱住一個如此輕柔的身體了?多久了?我的記憶隻是粗糙的金發與汗臭。
  我把她抱得這麽緊,這麽緊,把她的頭埋在我胸前,我胸前。
  隔了很久,我說:“上車吧。”
  她上了車。我開動車子。她的頭發隨風揚起,我一隻手放在她頸子後麵。
  這麽細膩的一個女人,除了做這一行,也沒有什麽可做。
  “你住哪裏?”我問她。
  她反問:“你住在家裏?”
  我問:“你要去我家?你有沒有上過我家?家裏沒人,妹妹絕對沒這麽早回來。”
  她毅然說:“去你家。”
  “好,”我說。
  我開車是飛快的,朋友們濫用成語,說是義無反顧。
  開回家要廿五分鍾,我一直隻用一隻手,吸煙,她幫我點姻,我的手始終在她頸子上。有時候我看她的側臉,隻是一種沒有喜怒哀樂的溫柔。
  到了家,我看表,兩點卅分,燈火通明。
  我停了車,說:“又是通宵舞會。”
  我把她扶出車,她有點猶疑。
  我向她微笑。“是我妹妹與一個洋小子。”
  我大力敲門,門根本沒鎖,我推進去,一手拉著她。
  妹妹在廳堂打電話,穿一件不成裙子的裙子,整個背露在外頭,火辣辣的紅,那洋小子一隻手就在她背部摸來摸去。妹妹見到了我,飛一個吻,我走過去,把那毛茸茸的手拉開,大聲的說:“快點散!吵死人,叫他們快走!”
  妹妹一邊聽電話,一邊點著頭。
  我帶看她上樓,進了自己的房間,才鬆了一口氣。
  她坐在我床沿,微笑,一種很端莊的微笑,仿佛什麽都明白了,這樣的父親,這樣的妹妹,這樣的我。
  我脫外套,解領帶,除襯衫,到浴室去洗臉,用毛巾擦幹,然後倒在床上。
  床很小,不過是張軍人床。
  她仍然坐著,很端莊的坐著,打量看我的房間。是,一切都是最好的,最好的,最好的車子,最好的衣服,最好的大學,最好的睡房。
  我看著天花板。
  就算是我身邊這個女人,也是最好的吧?
  她照我的口氣問:“我可以為你做什麽?”
  她在微笑,應該是職業性的了,卻出乎意料的清新。
  我坦白的說:“我喜歡看你!我要你睡在這裏,天亮才走。”
  樓下的音樂停止了。
  她點點頭。
  她說:“我淋一個浴。”
  我開抽屜拿兩條新毛巾給她。她笑說:“用你的毛巾可以了。”
  她進了浴室,我看見她的皮包放在地上,我從口袋裏拿出一疊大鈔,數了數,隻十張,全數塞在那隻銀色的小皮包裏,合上,放在原來的地方。
  這不是侮辱,人要吃飯,吃老子的飯也不容易,何況是她。我抽著煙等她,她很快,馬上出來了,裹著我那一條棕色大毛巾,那個P剛剛在胸前。
  我笑,“輪到我了。”
  她拉住我,“我不要你洗澡。”她輕聲說。
  我看著她,她的頭發有點濕,幾絡垂了下來,忽然有一種媚態,我替她擦幹了肩膀上的水點,一邊說:“不洗澡怎麽行?出來了一天,臭了。”
  “抱一抱我。”她說。
  我抱住她。
  “請緊一點。”
  我把她擁在胸前。
  然後妹妹就大聲敲門:“哥哥,哥哥!”
  我沒有放開她,高聲的問:“什麽事?”
  “爸爸長途電話,聽不聽?聽我就接給你!”
  “有什麽話?”
  “不知道。”
  “接過來好了。”我嚷。
  我拿起話筒,父親的聲音傳過來,“兒子嗎?好嗎?”
  “好。”我說:“什麽都好。”
  “錢用光了沒有?向劉律師去要,我隔三天就回來,別玩瘋了,開車當心。”
  “是。”
  “沒有什麽特別事吧?”
  “沒有。”我說。
  “再見,兒子。”他很快樂似的。
  “再見,爸爸。”我掛了電話。
  是的,我擁著個半裸的女人,說不定他還抱著個全裸的女人呢。
  我輕問身邊的女人:“你叫什麽名字?”
  “玫瑰。”
  “我叫家明。”
  “我知道。”她說,“你父親常提起你。”
  我說:“你倒是與他很熟。”
  她翻過身來。
  我說:“我想跟你睡覺。”
  “你以為我來幹嘛?”她問:“跟你聊天?姊弟關係?”
  她有一個美麗的身體。
  但是她卻說:“家明,你是一個美麗的孩子。”
  我說:“我不是一個孩子,假如我漂亮,你也很漂亮。”
  “我老了。”
  “胡說。你沒有老,你不會老的。”
  她微笑。她的微笑,我說過一千次,真是美麗。
  我大概累了,睡得很熟,真的沒有洗操。因怕她走掉,把她一條手臂壓得牢牢的。
  臨睡之前,玫瑰又問我:“你寂寞嗎?”
  我記得我答:“今夜不。”
  她那夜沒有走。
  我們睡到差不多中午,在香港,在暑假,早午晨昏是不分的,隻要有一間漂亮的房間,隻要有夠厚的窗廉,隻要有空氣調節。
  隻要有一個漂亮的女人。
  我比她先醒,她仰睡,手臂仍在我脖子下。我稍微挪動一下身體,免得把她壓醒。在白天,她的瞼更蒼白了,頸子上懸一條極細的金練子,下麵一塊極小的牌子,隻指甲般大,是像牙的,上刻“三五六個快樂日”,我看著笑了。
  啊!她是一個天真的女人,一個天真的女人。
  她的鑽戒放在茶幾上,我歎一口氣。那麽大的鑽戒,誰送的呢?她的臉有一種無以名之的蒼白,咀唇沒有顏色,眉毛倒沒有修過,漆黑的濃眉,睫毛也很長。這樣的女人,在十六、七歲時,是怎麽樣的呢?
  我拿了一枝煙,用打火機點著了。
  才那麽一點點聲音,驚醒了她。
  她張開了眼,完全清醒,隻想了一秒鍾,便對我說:“早。”
  “早。”我說。
  “幾點了?”
  “肚子餓嗎?”我問。
  她搖搖頭,她摸摸我的頭發:“熨的?”
  “才見鬼,天然卷的。”我笑著說.
  她又摸我的瞼。
  我打開她的手,“別裝那副養小白臉的樣子出來,你還沒到那個年齡呢,現在——人養你。”
  說了,我有點後悔,怕她難過。
  她卻笑了,“李家有財有勢,我知道。”
  電話鈴又響了。我接聽,是妹妹。“吃飯嗎?”她問。
  我問身邊的人,“吃飯嗎?”
  她搖搖頭。
  “不吃。”我對妹妹說:“謝謝。”掛上電話。
  “你們家,你們家很絕。”她說。
  “我們家好極了,別亂扯,我們一家三口,從不吵嘴。”我笑,“你別挑撥離間。”
  “你們母親呢?”
  “離了婚,嫁在法國。”我說:“我一年也去看她兩三次。”
  “她一定很美。”
  我看她一眼,“並不見得。”
  “你與你妹妹都很美。”她很天真的說。
  “你父母美嗎?你也很美。”我問。
  “傻孩子。”
  “哦,又是孩子!”我把她整個人抱起來,又用力摔到床上去,她忽然一動也不動了。
  我嚇一跳,“玫瑰!玫瑰!”
  她還是不動。
  我趨向她臉上去看她,心驚肉跳,她卻睜大了眼,向我吹一口氣,笑了。
  是假裝的,當然是假裝的。
  一切都是假的,我應該想得到。
  她那種女人,我能要求什麽呢?
  我忽然沉默下來。這是她的職業,等於我父親做紡織業,等於我的論文,這是她的職業。
  我有點累了,昨夜必然是醉了,或是有點無聊,怎麽會把她帶進屋子裏來的?我點了煙抽,應該把她帶進酒店去,她是一個美女,不錯,全身上下無瑕可擊,不錯,可是她也是一個妓女。她對幾個客人吹過氣?別對我也來這一套嘛,雖然我也是個嫖客,到底我年輕點,令她滿足點,她不該使那些庸俗的把戲。
  我轉頭看她,她並不在乎我的沉默,仍在微笑,目光又在數千哩外了,她在想什麽?
  她一定是在想心事,昨夜她獨自走出酒吧,我以為她在等街車,她就是這個表情。她想什麽?很久以前的一個愛人?大概是的,一個愛人,不是嫖客,嫖客都是一樣的,年輕年老有什麽分別?她不在乎做我這一筆生意,到底是她嫖了我,還是我嫖了她?還弄不清楚呢。
  至少我昨夜不寂寞,昨夜不,我還好要求些什麽?
  於是我按熄了煙,我說:“下午三點了。”
  她說:“我該走了。”
  她收斂了微笑,起身找衣服。完美的身材。
  那條裙子圍在一角,縐而且髒,昨夜下雨,是不能再穿了,她看了看,沒有作聲。那是條好裙子。
  我馬上打電話去妹妹房間,“妹妹,找一件十號的裙子,淺蘭色的,是,不要管為什麽,料子薄一點,馬上送過來。”
  妹妹大罵了三分鍾,說我吵醒她,結果還是三分鍾內送了過來,敲門,說擱在門口。
  我起床洗澡。
  等我出來,她已經穿上了妹妹的裙子,我呆呆的看著她,窗廉拉開了,化妝洗光了,還是一樣的美。
  我歎一口氣,“我送你回去。”
  “我已經叫了車子。”
  “我送你回去。”
  “我已經叫了車子。”
  我光火了,“你聽著,你這女人!我送你回去!否則你別想踏出這房間,我把你宰了不相信就得填命!媽的!你跟別的男人躺完叫車子回去,是你的事,跟我睡了,就得讓我送回去!”
  她不說什麽,坐在床沿。
  我穿衣服。
  等我穿完衣服,她還是那個姿勢,坐在床沿。
  我蹲下來看她,她的臉永遠看不出喜怒哀樂,她沒有生氣,她的氣沒有露在臉上就是了。
  她開口說:“你是個漂亮的孩子。”
  “謝謝你。”
  我抱住她的腰,頭擱在她胸前。
  然後她說:“我得走了,我還有個約會。"
  我點點頭,拉好了襯衫,與她下樓。
  司機開出了我慣駛的林寶基尼愛斯百達,我開門讓她上車,她說了個地址,是假的?是真的?
  到了那裏, 她下車,走了,沒說再見,我忍不住叫她:“玫瑰!"她沒有應,沒有回頭,這真是她的名字嗎?玫瑰?像她那種女人,是不應回頭的。
  後來我回去了,隔了十天才走的,她沒有來找我,也沒有把我塞在她皮包裏的錢還回我。正常的舉止,這畢竟是生活,不是做戲。
  她是個美麗的女人,曾經某夜,她令我很舒服。

不稱意
  小平的男朋友跟人家跑了,小平天天說:“人生在世不稱意”,說說也是,她在這裏念書三年,那學費零用與生活費用,每一毫每一仙都是她的儲蓄,假期與周末也得去做工,苦是苦得說不出,她說這是活該。她家中沒有經濟支持她,精神支持也沒有,把她當作死在外頭也算了,偏偏她母親三日兩頭的來信嚕嗦她,又說她父親這個那個,又要她趕快回去養家過活。
  小平說:“真就快逼出肺病來了。”
  偏偏這時候,她的男朋友又跑了。
  小平悶得連苦也不訴,說不出的苦,她到了我的房間,就把閑書拿起來,躺在我的床上看,看累了睡,睡醒了看。我見她暫時是無心向學了,反正離考試還有一段日子,就勸她去散心。
  “哪裏去散心去?”她問我。
  我笑,“你不是說人生在世不稱意嗎?咱們索性散發弄扁舟去吧。”
  她抬頭想了想,“本來我也想去走走地方,去巴黎嗎,那是春風得意的人去的,真學你說,我們去劍橋如何?那裏真有扁舟,可惜你我頭發不夠長,散不開來而已。”
  我們商量好了,決定去三天,如果玩得高興,再多留幾天。我與她收拾了一隻小皮箱,兩個人鎖了宿舍門,上火車去矣。沒有男朋友也有這個好處,愛走就走,沒有留戀,反正什麽地方都一樣。
  在火車裏,小平默默無言。一下子她又睡著了,我看這窗外的景色,郊外是一色的綠,看久了也很悶。果然人生沒有什麽得意的事,可是能夠這樣無端端跑到劍橋去一次,也不容易呢。
  我買了咖啡與小平喝著,小平說:“到了劍橋,如果天氣不好,怎麽辦?”
  “也照樣上船,”我說:“下雨有下雨的好處,淋死了幹脆不用活了,豈不是更好?煙雨蒙蒙,你我坐一葉扁舟,比大太陽下更美。”
  小平問:“你又有什麽不得意?”
  “不該多念幾年書。”我說:“這是我平生最不得意處。”
  她微笑。
  到了劍橋,我們倆找到了小旅館,不管三七廿一,睡了再說。睡覺睡慣了,會上癮的,跟喝醉酒一樣,不知身在何處,有一種異樣的感覺。
  我們睡了一個下午,買了點吃的填肚子,在河邊散步,著地形。我們兩人都不會撐那種長而狹的船,可是小平明天要試那種,我勸她租隻普通船劃劃也算了,不要太風流,可是小平不依。
  偏又不巧,天下起微雨來。
  這時是我們的複活節假期,剛巧是春天,老實說,這種雨根本不討厭,真細得像絲一樣,連雨衣也不需要,一頂帽子也就夠了。劍橋在雨下永遠是美麗的。
  我們躲在一棵柳樹下, 小平把柳枝在手中慢慢的, 一下一下的摸著,她說:“真是歡情薄!怎麽真下雨了?”我轉頭向她笑了一笑,她心情不好,當然一切都不美,我不好怪她。她自己也發覺了,嘲弄的說:“看我這個人,有你這樣的朋友,還嚕嚕嗦嗦,沒完沒了,太不應一該了。”我淡淡的說:“我又沒有為你做什麽,聽你發幾句牢騷,也是應該的,你看這雨,真是十二分浪漫。”
  小平點點頭,苦笑。我們靠在樹幹上,大家都有話說不出來。春天還是很清涼的。
  就在這個時候,窄窄的河麵忽然撐出一隻蝴蝶舟,撐船的人還是一個女孩子呢。我與小平都看呆了。
  那女子穿著一條米色構料子的長裙,飄飄然,站在小舟上,小舟悠然地蕩在河麵,河水給雨點映得縐縐的,又有點霧,這女子一身白衣恍恍惚惚,看上去竟不像人,像個樹林裏鑽出來的仙精。
  小舟停了下來,她把頭靠在長篙上,雙手扶看篙杆,一頭黑發從肩膀披下來,垂在肩膀上。
  小平笑,“有人比我們早一步,而且真正的風流,這不是享受是什麽?”
  太冷了,下雨天,又是傍晚,天已漸漸的暗下來了,這女子一個人穿得這麽單薄,泛舟河上,大概也有什麽說不出的心事吧。
  小平說:“是中國人。”
  我點點頭。
  她坐了下來,小舟左右左右的幌動,她聽見有人聲,轉過頭來,她有一張令人吃驚的美麗的臉,隻是太蒼白了一點,毫無血色,長發有幾綹貼在她臉上。
  她顯然不高興有人打擾她,又站起來,把長篙輕輕一點,那小舟也真聽她的,馬上蕩了開去,三兩下就不見影子了。
  小平也看得傻了,過了很久,她說:“咱們不是看見鬼了吧?哪裏有這樣的人?”
  “是一個奧菲莉亞的鬼,”我說:“回來尋漢姆列特的。”
  “奧菲莉亞不會是中國人。”小平輕聲說。
  “那麽是誰?鬼正應該是這樣子的,醜的鬼不可愛。”我說:“咱們還是回旅館吧,不然在此坐久了,看到拜倫的鬼,可真嚇死了。”
  “拜倫據說常常出現。”小平說:“不少人見過。”
  “他也是不服氣,”我說.“一下子人人把他捧得那樣高,一下子又不讓他回家。”
  我與小平一邊說.邊走向旅館。
  她說:“我是個男人,一定追求剛才那個女孩子。”
  我說:“也許有一千個、一百個男人在追求她了,她煩不過,才躲到河上來泛舟的。”
  “不會。”小平肯定的說:“我看她是寂寞的。”
  小平寂寞,最好人人陪她寂寞,她的心理可以理解。
  我說:“就憑那麽一眼,就去追求她?”
  “是,”小平堅決的說:“就憑那點風采,足夠過一輩子了。”
  我笑,“可惜你我都是女流,無從下手。”
  小平笑。
  我說:“她是這裏的大學生吧,看她撐船的技巧,完全第一流,沒有三載五載,決練不出來。你我平時自視不凡,比起人家,也差得遠了。可知山外有山,人上有人。”
  “輸給她,我是心甘情願,”小平說:“可惜男人的趣味是這麽低級。”
  我不晌。男人娶個能幹的老婆幹什麽?除非他比老婆更能幹,否則終久要看老婆的眼色行事,那又多麽困難,小平不明白這一點。
  第二天我們一早就起來了。
  去租了一隻小扁舟,那隻小舟不聽小平的,一直兜圈子,幸虧我們去得早,河上沒人,否則真引人發噱,小平一氣之下,放棄,我們改租一隻小艇,她半躺在小艇的木板上,才舒了一口氣。
  我問她:“怎麽樣?快樂了一點沒有?”
  她仰麵看著陰陰藍灰色的天空,她說:“我自小不知道什麽是快樂。”
  “你不公平,虧你名字中還有一個‘平’字,你有過快樂,即使是短短一刻也是好的。”我說。
  “好的,我承認,可是那麽來去忽忽的,我也搞糊塗了,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年紀也大了,又一事無成。”
  “考完試,拿張文憑,也是好的,什麽叫一事無成?釣個金龜婿便叫成功?那咱們不必來念這個千奇百怪的三年書。”
  小平笑,“到底中國人三千年來,衡量女人的本事,是看她有沒有法子利用得一個男人死心塌地。”
  我也笑,“那你我是最最無用的了。”
  “所以呀,我們在社會上如此沒有地位,怎麽出去見人?隻好躲在學校裏。一年複一年,我怎麽快樂得起來?開玩笑!”小平哼了一聲。
  我也躺在船上,有這樣的日子可過,活到八十歲也罷了,誰還高興出去服侍一個男人進進出出?我伸一個懶腰,思量著未來的日子。
  小平忽然也靜了下來。
  我們倆在船上打了一個盹,真是兩個渴睡蟲,我也承認一這點。
  雨絲把我們打醒的,我脖子酸軟,再伸一個懶腰,推了推小平,坐起來,把船劃到比較遠的地方去。小平醒了,吃著拖肥糖,並不起勁。
  我又看到了那個女孩子。
  她仍舊是在蝴蝶舟裏,一種出世的樣子。她躺在舟中,窄長的船隻容得她苗條的身子,她把頭擱在船邊,濃厚的黑發一半掉在河中。發上甚至沾著浮萍。這一角的河水深而且幹淨,但她這種做法,仍然給我一種異樣的感覺。她的咀唇緊緊閉著,眼睛卻看著天空,又下雨了。她好像是專候下雨才出來的。身上的衣服換過了,但是款式還是差不多,這種天氣我與小平都還穿著毛衣,小平與我都比她壯健,她卻穿得這麽薄。她離我們不遠,可是既不打招呼,也對我們沒有興趣。我與小平比起她,真還算是大俗物,既然來散悶,應該一個人來,如果來享受,也一該一個人來,我拉著小平,小平又拉著我,由此可知我們真是湊美,自視清高,人家才是風流不為人知呢,春光好就該麽高興一番。
  小平也看見了她,她說:“我最羨慕第一個穿薄衣服的女孩子,人家還裹得密密麻麻,她已經飄飄出世了。又羨慕最後一個穿冬衣的女孩子,人家閃閃縮縮,她還是自由自在,我也學過,我什麽都學了,可是學不成,那次差點要害肺炎。”
  我說她,“你別過份自責了,連穿一件衣服也怪上半天。”
  她說:“我不能怪社會怪人倫呀。”
  我說:“怪社會最好,根本就是社會人類對我們不起,一沒有投胎在有錢人家,二沒有嫁一個有錢老公,以致誤購墮風塵,高不成低不就,委委屈屈的懷才不遇。”說著我也笑了,“罷了,小平,你有什麽大不了的事?不過是一點兒女私情不如意,就怨氣衝天,也太過份了。”
  “我是最自我中心的,我看不開。”她說。
  “過一陣子就好了。”我說:“肚子餓了沒有?”
  “咦,那隻小舟呢?”小平問。
  我們說話的時候,那個女孩子已經把船駛走了。
  也許我們兩個的聲音還不夠低。
  吃午飯的時候,小平說:“沒有見過那麽雪白的臉。”
  “是呀,是一種象牙白。”我說:“我若長得那麽好,就留在家中做明星了,還來劍橋讀書呢。”
  “怎麽一樣?”小平白我一眼,“誰敢把這種身份一口氣說?隻有你。”
  “有那樣的美麗,展覽給大眾看,是很應該的。”
  “大眾也有分別,大學裏的大眾……”她不晌了,開始低頭吃她的牛肉麵包,做人還是要看得開一點才好,小平漸漸在學,她學得慢。
  吃完飯,我們去城裏逛。劍橋的店不多,可是也有服裝店,小平看中一條長裙子,是那個女孩子穿的那種。我說不好,不適合小平。小平與我還是穿牛仔褲好一點。
  小平說她難忘那女孩子飄然的姿態。我笑她,這是與生俱來的,買一條裙子就學得了?她也太天真了。小平氣我,她的注意力漸漸分散,那是好事,過去的事何必苦記,不如往前頭看看,看什麽?看柳暗花明。
  水仙花都開了,一地的金黃。
  人家是偷得浮生半日閑,我們是打算玩三天。
  我問:“今天是第二天了,你猜明天是下雨還是天晴?”
  小平懶洋洋地說:“當然是下雨,要不要賭一下?”
  可是第三天卻是個大晴天,而且有意外之喜,大學空地裏來了一隊樂隊,免費奏起民歌來,草地雖然有點濕,大家也都不管,有的鋪了毛巾,就坐在地下聽,歌唱得並不好,到底是免費的,而且就因為唱得不好,有一種稚氣,歌聲哀怨動人,訴說著女子的愛人遠征不歸。
  我在人群中找那個女孩子,可是找不到,找不到是意料中事,她怎麽會在人群中出現呢?她此刻在做什麽?莫非又在河上?
  她換上牛仔褲與毛衣,也必定一樣動人吧?下次見到她,我希望可以大聲對她說:“看開一點!看開一點!”像她那樣的人材,應該抬起頭來,征服十打八打男人,為我們出一口氣才是。
  小平推我一下,“喂,在想什麽?”
  我沒有想什麽,我在多管閑事。
  聽了一上午的民歌,小平精神略佳,在陽光下我看她的容貌,也堪稱色如春曉,這樣才貌俱全的女孩子,男朋友還跑得無影無蹤,難怪她要生氣。
  我們在冰淇淋車買了冰淇淋吃。我長長籲出一口氣。
  “太陽好。”小平說。
  我笑說:“你還年輕,太陽自然是好的,我簡直不敢見陽光,這太陽像照妖鏡一樣,什麽雀斑皺紋通通照出來了,我還是照月亮好。”
  “要不要今夜出來月夜泛舟?”她興致好得很。
  “你別折騰了,改明兒找個新男朋友,再耍花樣吧,我是不高興舍命陪君子的。”我教訓她。
  “我自己去。”她仰頭,“女朋友總不及男朋友,男朋友什麽都肯,你這個人,不夠豪放。”
  我火了,我說:“他媽的,男孩子跟你泡,那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不過是想把你弄上床去,我跟你在一起,有什麽好處?我還有興趣摸你的手呀?我不好此道,男女自然有別,你若不欣賞我,簡單得很,我打道回府好了,留你在此快活。”
  她歎一口氣,“你以為我真的不知道?我就是不想馬馬虎虎的。”她再歎一口氣。
  “對,你想八人大轎抬你回家做太太奶奶,你等吧,等好了,反正你有的是時間。”我笑說。
  “現在做女人益發不如以前了。”小平說:“還是以前的女人好,咱們都叫女權運動害的。像我媽媽,活了六七十歲,嫌我爹這樣不好,那樣不好,封封信說男人靠不住。是呀,男人是靠不住,可是我母親不能說這句話,她靠了我父親五十年了,一輩子沒賺過半毛錢,她自以為勞苦功高,不過是養了幾個孩子,捱過幾年窮,這算什麽?像我們這一代,做人家老婆,人家娶你是給你麵子,家裏事哪一樣不用動手?還得上班去工作來倒貼家用,平時上街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嘿,那才難呢。早十年八年又好點,現在真是王小二過年了。”她苦笑。
  我與她散步,我不想與她多說這種問題,我支開她,“喂,上哪裏?”
  她卻說得興致上來了,“你看我,做錯了哪一點?我人長得不壞呀,又不少眼睛不缺鼻子,我書也讀得好呀,全校承認。我爭氣這些年,苦了這些年,滿以為畢業可以結婚去,誰知又來這麽一下子,什麽都是空。”
  我不阻止她,說了出來,她心裏也舒服一點。
  我輕輕哼披頭士的歌——“沒有一樣是真的……草莓田……”
  “真的沒有一樣是真的。”小平說:“什麽是真的?有幾個人長得像那個撐船的女孩子?”
  我不晌,那個女孩子……我們又不知道她,誰曉得呢?
  “我母親這麽一把年紀,還來向我訴怨。媽的,我跟誰說去?誰要聽我的?”小平問我:“你要不要聽?你要不要聽?千篇一律的故事!她還來煩我哩。我不如幹脆死了,我告訴你,我是不舍得我父親的。”
  我笑,“何必這麽氣憤呢?你說給我聽好了。”
  “你聽?你轉過麵就笑我。”她說:“你自己也有煩惱事。”
  “過一陣子就好了,活到哪裏是哪裏,這裏氣憤作什麽,你看我們!悠然遊南山,豈非美哉?”
  “你倒是詩興大發,我受不了。”她說。
  “這兩天濫用詩詞的是你,不是我。”我指正她。
  “你與我,咱們瀟灑不起來,咱們不過是普通女人,不過因為運氣不好,我告訴你什麽人才是一流的——”
  我接上去——“我知道,那個駛蝴蝶舟的女孩子。”
  “是啊。”小平向往的說:“真是,她才是智者,像她這樣的女子,一定是莊子般的。”
  “你怎麽知道?”
  “看得出來。”小平說。
  就在這個時候,河的那一頭有一個小孩子突然叫起來,“救命!救命!”是一個小女孩,指著河頭。
  我不由分說,急步奔過去,拉住那個孩子,問她:“什麽事?你受了傷?”
  她搖頭,恐怖的指著河中間,我隨著她的手指看過去,嚇呆了。
  有一個女子浮在河中,飄飄然,衣服是白色的,在河麵浮浮沉沉,有說不出的詭異,太陽下,她仿佛在仰泳,長發在水中拂來拂去。
  是她!
  是那個女孩子!
  我狂叫一聲,衝下河去,我沒有脫衣服,沒有顧到河水冷,我向她遊過去,我努力遊過去,抓到了她的手,拉住她的手,然後托起了她身子,向岸邊遊,她真冷,冷得像一塊冰一樣,等我掙紮上岸的時候,岸上已有一大堆人了。
  他們要拉我,我說:“這個女孩子!快快!”
  “你!”一個警察說:“你先上來,她已死了。”
  “沒有!”我尖叫。
  他們把我們兩人一齊拉上岸。
  我渾身濕的跪下來,看著這女孩子的屍身。她溺斃了,警察說得對,死了不止幾個小時了,薄薄的衣服緊緊的貼在她身上,仍然是一個美女。
  有人拿來了兩張毯子,一張蓋在我身上,另一張在她身上。小平抱住我,我抬起頭來,問小平:“為什麽?為什麽是她?”
  小平臉色白如紙,渾身顫抖。
  我倒不覺得冷,我心裏害怕。
  “為什麽?”我問著。
  我把毯子拉開來看她的臉。她的咀唇是紫色的。一點也不可怕,就像擦了時下流行的唇膏一樣,眼睛閉著,睫毛長長的,臉上是那種象牙白。
  警察們扶起我,“小姐,你要換衣服,你很勇敢,但她已經死了。”
  在警署裏我換了衣服,烤火,喝拔蘭地,女警替我梳好了濕頭發。他們有話要問。
  小平整個人崩潰了,她在嚎啕大哭。
  警察問:“你們是親戚?”
  “我不認得她。我們不是劍橋城裏的人,我們來住幾天,可是在河裏見過她幾次,我們皆是外國人,我們覺得她很漂亮,所以有印象……最後一次見到她是昨天,是的,昨天。今天有陽光,我們在聽民歌……然後,就是這樣了。是的,我確實是昨天,昨天下午,她躺在小舟上,像奧菲莉亞,你知道奧菲莉亞?”
  警察點著頭,另一個警察匆匆的進來,說:“查到了,學生,法科院的三年級生。好女孩子,但是幾個禮拜前輟了學,每天下雨就來撐小舟,不知道是什麽道理,一個男孩子據說,他不再來找她了……。”
  小平尖叫起來,我過去抱著她。
  那個警察轉過頭來,莫名其妙的說:“她發生了什麽事?要不要叫醫生來給她一點鎮靜劑?”
  我說:“不用了,我帶她回去,我們要回家去了。”
  我扶起她,我把小平扶回旅館。
  到了旅館換衣服,我們什麽都沒有說,便找到一間小酒吧,我一杯一杯地喝著拔蘭地,我希望自己不要著涼,不要傷風,我很高興我還活著,我覺得明天一早回到宿舍,我應該把筆記拿出來看看,不應再浪費時間了。
  小平則喝伏特加與橙汁,沒有幾杯我們便有酒意了。這間小酒吧裏多數是學生,有人在一角打彈子、看電視,見到兩個陌生麵孔的異國女生走進來,又沒有男伴,隻坐在那裏獨飲,當然大表興趣,因此過來搭訕。
  原本碰到一種情形,我與小平都是不睬的,原本我與小平根本不會到酒吧來,可是今天我隻是悶聲不響的喝著酒,讓他們在我身邊嘻笑著。小平更與他們聊起天來。
  小平是很漂亮的一個女孩子,隻是平時不肯對男人稍假辭色,她一放鬆,追她的人不知多少。以前她有男朋友,自然把自己把守很嚴,現在男朋友丟了,心情不一樣,又喝了酒,所以很肆意的說說笑笑,我倒覺得是這樣好,做人,活到哪裏是哪裏,天天板著個臉,有什麽好處?把生活看得太緊張,遲早活不下去。
  我繼續喝著酒。
  他們的話題漸漸移到今天發生的意外上去。
  一個說:“……其實水也不十分深,就算掉到水裏,隻要遊兩下,便可以到岸了,而且抓篙,也就可以浮上來,她是會遊泳的。”
  “你們認得她?”小平問。
  “同一間學校的,她又這麽出色,怎麽不認的?隻是她從來不跟我們說話,她基本上看我們不起,她是一個非常驕傲的人,這次發生了以外,我們很難過。”
  小平問:“你們認為是意外?”
  “當然是,她不小心,摔到一塊石頭,昏迷溺斃,警方都這麽說。”
  我喝著酒,不分辯。這明明是自殺,怎麽會是意外呢?我們看見她的時候,她死念已熾,根本身上已經沒有活人的味道,但求解脫。現在想起來是很明顯的,隻是當時不覺得,以為她出世脫俗。
  小平說:“她是一個很美麗的女孩子。”
  “是呀,”一個男孩子說:“大浪費了。”
  他們又說別的,我覺得我的頭有點沉重,我想回旅館去,於是便跟小平說了。她還不想走,我便一個人站起來。有好幾個男孩子要送我,我急忙推辭,但是他們很堅持——因為夜了,我隻一個人,下雨、路滑、又半醉。我想想也是,於是答應了。
  其實走回去隻要十分鍾,那個男生是意大利人,問我可懂意語,我說我隻會講句“媽媽咪亞。”他笑了。我們走過一個花園,玫瑰花開了,他說:“費奧莉。”我點點頭。花,他指著攻瑰:“露薩。”我點點頭。
  然後到了旅店,我向他道謝,他回去了。
  我上樓至房間,放熱水痛痛快快的洗了操,用毛巾裹住身體,擦幹了便上床,昏昏的睡過去,睡了半夜,才聽見小平回來,她輕輕的也睡下了。
  第二天我倆睡到太陽曬到臉上為止。
  我醒了,居然頭也不痛。小平還睡得很香甜。我輕輕起來,拉開窗簾,窗外真有點春意了。咱們活著的人,總是有明天的。
  我看看火車表,下午兩點半有火車,我可以在火車上吃點東西,就趕這一班回去好了,我推推小平,她睜開眼睛,我說:“回去了,大把功課要做。”她搖搖頭,“你回去吧,我約了人,我今天跳舞去。”我說:“真的?”她說是真的。我問:“我可以放心嗎?”她說:“你當然可以放心,我們這樣子的人,能夠活下去,絕對活下去,決不跟自己開玩笑,我想真的再樂三天,就回來好好的念書,應付考試。”
  我說:“你每天下午打一個電話來,電話費我來付好了。”
  “沒關係,我一定打。”她說。
  “你可別叫我等。”我說。
  她感動的說:“你真好,你對我真好,有你這樣的朋友,我也不應該抱怨了。真的,我不會叫你失望的,我沒有那麽傻。”
  我轉過去換衣服。
  那個女孩子泛舟的情形又出現在我麵前,那種衣袂飄飄的樣子,在微雨下,象牙白的臉。
  我低下頭穿襪子穿鞋子,我說:“這雙鞋子,要廿鎊呢。”
  小平說:“可真漂亮。”
  我向她一笑。她的聲音心平氣和。
  我說:“我的東西都留待你替我收拾,記住打電話,別玩得太瘋。”
  她點著頭。我一個人走了,在火車上,我叫了三文治吃,車窗外的郊外風景,是一色的綠,看慣了,真有點悶。但是活著總是好的。悶管悶,可是活著總是好的。像小平,她一直活下去,不一定有什麽大團圓的結局。可是至少她母親有個訴苦的對象,我有個人陪著去劍橋。
  三天後小平回來了,我們放完了假,依舊去上學。拖著沉重的書包,日子過得跟以前一模一樣,刻板得叫人炸開來,可是不知怎地,我們兩個人都不再抱怨了,小平尤其一聲不晌的工作著,有時隻見她在紙上書寫:人生在世不稱意,不稱稱意。
  是的,大家都不稱意,不相信到街上去問問,有誰是活得特別稱心樂意的。我與小平有一種默契。咱們積極地活下去,消極地過日了。積極地做事,消極地做人,有很多事是不能控製的,凡事隻好看開一點。

城市戀愛
  早晨。
  九點半。
  我睜開眼睛。
  馬上想到昨夜發生的事。
  身邊的女郎還在,正熟睡,桃子色的被單擁在胸前。她臉型是鵝蛋,睫毛很長,嘴唇略厚而柔軟,身裁高挑,最漂亮的是她的胸脯。
  初秋的早晨,冷氣機微微呻吟,陽光淡淡,從米色窗簾照進來。我看腕表,九點半。
  昨天她問:“你不把手表脫掉嗎?”
  我反問:“你呢?”
  “噢不,”她說:“我永遠不脫手表,我半夜也習慣看時間。這是我的安全感。”
  我看看她的左腕,一隻十八K金的勞力士蠔式表。她的手指很細長,指甲健康,怎麽看都是一個“好人家女兒”,換句話說,良家婦女。
  我想起床,但又怕吵醒她。
  我應該偷偷起床,穿上褲子,拉開門就跳下樓——香港好幾百萬人口,一輩子再也見不到她也是可能的,那我便可以脫身了。
  但是我有靈感,她不會纏住我,我可以再睡一會兒,等她醒來,我們可以說幾句話,我或者可以告訴她我有多寂寞。
  她轉一個身,臉埋在兩隻枕頭之間,露出一邊酥胸。這個女孩子。她有太美的胸脯,我所見過最美的。東方女郎的乳尖永遠是棕色,西方女郎則是粉紅色。她的顏色介乎兩老之間……
  我一定要走了, 這種“一夜站”One Night Stand很少有可能發展成羅蜜歐與茱麗葉情史,我必須離開這裏。無論她有多漂亮,走為上著。
  呀!可是已經太遲了。
  她睜開眼睛。
  她也記起昨夜的事,隻是笑一笑。
  我清清喉嚨,“早”。
  “早。”她點點頭。
  我遲疑一刻。
  她很幹脆,“你現在走,還是用早餐?”
  啊!把我當嫖客?我也不是女人送上門來就一定要的。我跟她來這裏是因為我喜歡她。
  我賭氣地,“早餐。”
  “OK。”她說。
  她是這樣處變不驚,抓起床頭的白色大毛巾,往身上一裹,便起了床。
  “你可以淋浴。”她說著開房門走出去。
  這倒也好,證明香港社會的進步,已經直追歐美拍攝的電影境界。
  我起床,看到她昨夜脫下來的衣服。金色涼鞋,青蓮色麻布衣裙,淺紫色內衣褲,她有非常太陽棕的皮膚,比基尼泳衣遮住的部位卻是又白又膩。肯把這麽白的皮膚哂黑,女人真是不可思議。
  我痛痛快快的淋浴。
  她浴室放著滴露藥皂,非常清香。
  這是她的公寓?
  管它呢!以後不會再來了吧?
  在蓮蓬頭水聲“嘩嘩”之下,我覺得惋惜。
  初秋淡淡的太陽。雪白整潔的浴間,滴露肥皂。
  這個女子是陌生的。
  她在早上的眼睛閃亮如寒星,很年輕,很好看。
  我擦幹身子,照著鏡子梳洗,然後穿上襯衫褲子。
  十點正。
  我聞到煎蛋的香味。
  她敲敲房門,在外麵說:“早點做好了。”
  我打開房門,她已經換上短褲T恤,頭發洗過,濕濕地束在腦後。
  “請坐。”她自己坐下來。
  早點有烤麵包、果醬、牛油、煎蛋煙肉、橘子汁、咖啡。
  我老實不客氣吃起來。
  她很沉默,神色自若。
  食物的香味帶來更重的內疚,我欠她良多。
  客廳雖小,但布置得十分雅致,有一幅中國字,上麵寫著“如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咖啡香得離譜。
  哦,初秋的一個星期天早晨。我在一個陌生女子的家中醒來。
  “謝謝你的早餐。”我說。
  “不客氣。”她淡淡的說。
  “這是你的家?”我問。
  “是。”她簡單的答。
  我用手背擦擦鼻子,  “你不應該把陌生人帶回家來, 你看過LookingForMr.Goodbar這本書?”
  “看過。”聲音還是很平靜。
  “那麽,你還把我帶回來?書中那個女郎就是這樣被殺害的。”
  “她自己不好,事後馬上叫男伴滾蛋,我可沒有叫你馬上走,我讓你睡到天亮,並且一起吃早餐。”她很鎮靜。
  我有點啼笑皆非。
  我強調說:“你這樣做太危險了。”
  “我知道。”
  我遲疑片刻,又問:“你常常這樣做?”
  她抬起頭,眼睛先狡黠的笑起來,臉上不動聲色。
  關我什麽事?我吃完早餐就要走的。
  我為自己辯護:“你要愛護自己,倒不是我多事。”
  “謝謝你的關心。”她說。
  語氣裏不是沒有諷嘲的。
  隔壁有人彈琴,柴可夫斯基鋼琴協奏曲第五號C大調。連綿不盡地彈下去。
  這個白色、小小的客廳。泰絲坐墊,蓮花圖案下一對鴛鴦,在AvantGarde買的,種種小事證明她不是那種女人。
  我轉過頭來。“為什麽把我帶回家裏?”
  “我很寂寞。”她說。
  “寂寞也不能這樣做。”我說。
  “我想我應該尋歡作樂。”她說:“我的頭發還是黑的,皺紋尚未爬出來。生活太令我疲倦。”
  “你還很年輕。”我指正她。
  “我失去一份舒適的工作,我的男朋友娶了別的女人做老婆,我總也得娛樂一下吧?”
  “你快樂嗎?”
  “至少這證明我還是一個可人的女子,有男人肯陪我睡覺。”
  我沉默一會兒。
  她的臉有點軔強的孩子氣,可是對我仍然很客氣禮貌,聲音帶種不在乎,像在訴說別人的故事。
  她收拾桌上的碟子。
  我說:“我幫你洗。”
  “OK。”她說:“謝謝。”
  “你一個人住?”
  “是。”她答。
  我洗一隻她抹一隻。
  “你失業之前做什麽工作?”
  “圖書館管理員。”
  “你是被開除的?”
  “不,我辭職。”
  “為什麽?”我詫異。
  “因為我男朋友在同一所大學做助教。”
  “你很愛他?”我問。
  “是的。”她笑一笑,忽然露出溫柔的神色。
  我有一絲妒忌,就沒有女於為我傾倒,念我不忘。
  “不要太容易被男人得到。”我說。
  她看我一眼,“男人。婦解運動再成功也沒用。女人做了港督,男人們也還是希望娶個處女做太太。”
  我很尷尬。
  “告訴我,如果男人樂意到處睡,又怎麽可能有那麽多處女留在世上呢?”她似乎是很認真的。
  “我並不在乎妻子是否處女。”我洗完最後一隻喋子,抹幹手。
  “你在乎什麽?”她問。
  “我如何與她心靈交通。”我說。
  “你要讀早報嗎?”她問我。
  “我認為你大膽透頂。當然,昨夜你是有點酒意了。”
  “這是早報。”
  “我不要早報。”我問:“你是九點鍾到那個舞會的?”
  “我不記得。”她說:“七八點鍾。我本來不想去,後來因為電視上沒有好節目,所以去了。”
  “我在那裏是因為主人與我是舊同學。”
  她問:“你何以為生?”
  “我是個牙醫,在公立醫院任職。”
  “牙醫也好算醫生?”她問。
  “你有牙痛時就會承認我是醫生。”我眨眨眼。
  “你可是大壞蛋?”她問。
  “我是的,昨夜我不是證明了?”
  我以為她會臉紅,但是她沒有。
  “找一個男朋友,”我說:“戀愛,不要放棄。”
  “很不容易。”
  “找一份工作,從頭開始。”我說。
  “不容易。”
  “那麽振作一點。”
  “當然我是很振作的,”她說:“你看不出來?”
  我沉默一會兒。
  她看著我。
  “我要走了。”
  “OK。”她說。她很喜歡說OK。
  我看著她的麵孔。我說:“謝謝一切。”
  “你是受歡迎的。”她說:“我們兩個都享受了。”
  我吃驚於她的答案,並且感動。
  “下午你打算做什麽?”我問。
  “我不知道。”她說。
  “你有沒有看過一部電影,叫做JohnandMary?”
  “有,故事與你我兩人之間的事差不多。”
  “真沒想到香港也有這種事。”我幹笑一聲。
  她牽動一下嘴角,不響。
  “我要走了。”
  “OK。”她又說。
  “這公寓很舒服。”我說:“布置得很好。”
  “謝謝你。”
  “其他的男人說些什麽?他們是否起床就走?”我問。
  她答:“不,他們起床後送我鑽戒或玫瑰,並且向我求婚,婚後我們同住在白色堡壘中,從此快樂地生活下去。”她的圓眼睛很平靜。
  “對不起。”我終於站起來。
  她替我打開門。
  “再見。”我說。
  “再見。”她說。
  我想我真的要走了。
  我眼睛接觸到她尺碼適中的胸脯,纖小的腰圍,修長的腿。
  她沉默著等我踏出大門。
  “再見。”我說。
  我終於踏出大門,她關上門。
  我在門外站著,終於離去,我記熟了門牌。
  初秋。
  涼意。
  一個星期天。
  胃很舒服,一個陌生女子做的豐富早餐填飽著胃。
  我連她的名字也忘了問。
  她叫什麽?
  我不能就此踏出她的屋子,一輩子也不見她。
  她的電話放在什麽地方?我甚至沒有記下她的電話號碼。我溜答在街上,心中充滿這個女人。
  她柔軟的手臂。昨夜我告訴她。“有一陣子我認得一個女郎,她的手臂上有玫瑰的紋身。”
  “是外國女郎嗎?”她問。
  “噢是的。”我說:“金發,金色汗毛,手臂上一朵一寸大的玫瑰,細致得很。”
  “她幹什麽的?”
  “醫科學生。”
  “有大胸脯?”
  “是。三十七寸半C。”
  她笑,指指自己的胸,“當然你知道這隻是三十二。”
  她是這麽富有幽默感。
  在街上想起,不禁微笑起來。
  有趣的女郎。從沒認識比她更懂得說笑的女孩子。
  回到家,鍾點女工正在清理我的“住宅”。我靠在沙發中,點起一支香煙,慢慢的吸。
  星期天的下午,用來思念一個女人。沒有更好的用途了。
  我們在一個派對裏認識,她有幾分酒意,很微笑地很溫和地坐在沙發的一角,我們開始攀談,提到張愛玲的小說。她說她更喜歡魯迅的小說。她喜歡短篇小說。人生也短。
  然後我們溜到外麵去散步,去小公園中,我們在石凳上坐了很久,情侶們擁抱著,我們卻坐得規規矩矩,一路看星空,然後散步。
  她詫異地問:“看這些男男女女,何必在公眾場所親熱?”
  我說:“很多人家裏太擠迫,你知道,不能做這樣的事。”
  她朝(目夾)(目夾)眼睛。“我一個人住。”她說。
  像她這樣的女子,在香港不多呢。即使在外國,也不容易找到。女人太小器、太多疑、太猜忌、太缺乏安全感、太緊張、太自私、太依賴、太脆弱、太結黨。女人最大的錯誤是不肯把性視為單純的享樂——她跟你睡是因為她愛你,因為男人永遠欠女人一大筆債。
  但是她說:“我們兩個都很享受。”
  我把擱著的腳換一個姿勢。
  媽媽會怎麽想,尖叫起來吧,淌眼淚吧,嗬,兒子竟留戀於人盡可夫的女人。然而與女人上床並不是做她的丈夫,上床隻不過是雙方愉快,做別人丈夫要付出感情與責任。中國人從來沒有把這種關係搞清楚過。
  我奇怪她是否有父母,他們又住在哪裏,他們又想些什麽?
  我們如果演變成朋友……嗬,多麽大膽的設想。
  我在沙發上睡著了,女工的吸塵機“胡胡”作晌,變成我夢中的配樂。
  我一個人醒來,喝啤酒,看“神奇女俠新傳”。我緊張,手心冒汗,每次看這種片集都是投入的,我有點傻,我喜歡神奇女俠,因為她美麗。
  我喝了半打啤酒,明天早上一定有宿酒味。
  大不了星期一到醫院,整天用口罩,牙醫總是要用口罩的。
  我躺在床上,伸手出去,碰不到她柔軟的手臂。這手臂不是任何一個女人的手臂。
  我想念她。
  我有過女人,很多女人,沒有一個值得我思念又想念。
  我知道一起床就該走。不該留在白色的小客廳裏吃早餐。不該與她交談。心靈上的交流稍遲定會成為烙痕,肉體的享樂則容易遺忘。
  我到醫院,一早補好七隻牙齒,拔掉十隻。
  中午吃膳堂淡出鳥來的飯菜。午飯後我抽空跑到皇後花店。
  “有玫瑰?”
  “三塊錢一朵。”
  “兩打。”
  我把地址與鈔票同時交出去。
  “馬上送去。”
  下午拔掉六隻牙,補三隻,照四張X光片。
  中國人不喜歡看牙醫。六個月檢查一次?開玩笑。洞爛得比牙齒大也不來,除非痛得滾在地上。
  有一次我幾乎愛上一個按時來看牙醫的女孩子。但是她太年輕——雖然她的牙齒十全十美,她隻有十二歲。
  下班。
  花該送到了吧。或者她不在家,花便擱在門口,等她回去已經枯謝,或者被鄰居揀到,插在奇奇怪怪的花瓶裏。
  我從來不送花,事情總得有個第一次——她收到花沒有?
  一個衝動而沒有經驗的小子,她會想。或者每個周日她都與陌生男子早餐,在周一收一束花。
  我為什麽在想像如此多事情?為什麽我不能讓她的影子由時間磨滅,對於一個這樣萍水相逢的女子,隻需要兩天,或是三天。
  所以我在幹什麽?
  在馬路上閑蕩,有人在我肩上用力一拍。
  “嗨,醫生,這麽悠閑?”
  我抬頭,在中環一天之內你會碰到三十個熟人,這是我的一個中學同學,後來念了香港大學的文科。
  “嗨,老友。”我說。
  “無聊?在香港一個年輕的醫師不應無聊。”他笑。
  “牙醫也能算醫生?”我反問。
  “申請入英籍還得需要你幫忙呢。”他說。
  “要去喝一杯啤酒?”我問。
  “好,哪裏?”
  “我知道一個地方!劉伶巴。”
  “這又不是冷門地方。”他笑著搭著我的膊頭。“走吧。”
  【士隱便笑一聲走吧(如聞如見),將道人肩上褡褳搶了過來。竟不回家,同了瘋道人飄飄而去。】
  我隨著同學快步走到劉伶巴。可惜喝完了酒我們也還是要走的,並不能老呆下去。
  同學問:“我去約兩個女孩子出來好不好?”
  “隨便。”我聳聳肩。
  “如果看得順眼,可以接下去吃飯看電影。”
  而我喜歡劉伶巴,因為大酒店裏的巴多數叫“金蓮花”、“金龍”,再雅不過是“摩羅街”,而此地叫“劉伶”。當然你知道誰是劉伶。
  同學約的兩個女孩了來到,中環的典型寫字間女郎,化妝,尼龍纖維料子的衫裙,絲襪加露趾鞋,一隻印有字母的皮包。當然我們約不到一流中環女郎,她們早已成為有錢有勢公子哥兒的私人秘書。
  我向她們點點頭。
  那幾分含羞答答有很多俗氣。
  或者我應該向其他的中上級王老五看齊,跑到電視台去找個小明星約會。……
  我覺得悶。
  小白客廳不住的閃現。
  我送的花,她收到沒有?
  女郎甲說:“……詩韻的衣服並不那麽好看……”
  女郎乙:“那隻不過是因為你買不起——至少你那個時候買不起,所以你喜歡喬哀斯精品店,因為你現在可以到喬哀斯看看。當心你的工作,一丟掉恐怕你又會開始嫌喬哀斯不夠型了。”
  她們不是像互相追咬的母狗的。
  我要回到那間小客廳去。那裏有真正的寧靜。
  同學拍拍我的肩,“說話呀。”
  我想了很久,我問:“為什麽甲戌本的石頭記中白字那麽多?”
  女郎甲乙齊齊向我瞪眼。
  我站起來,“我去付賬,”我對同學歉意地說:“我忽然地想起來,有病人在醫院裏等著我拔牙。”
  我逃出劉玲巴。
  在街上取了車子,飛馳向我要去的地方。
  我一定要見她,與她說話。
  在外麵旁徨無依的世界裏,我再也找不到第二個她。
  我沒有乘電梯,電梯太慢,乘客太多,我一口氣奔上樓梯。我有大多的話要跟她說,太多的話。
  樓梯是回旋的,我奔得快,也轉呀轉了。
  是的,我知道我不該忽然認真起來。
  她不是“純潔”的好女孩子。
  她距離白雪公主很遠。
  她是很隨便的一個人,隨便把男人帶回家上床。
  她的手臂柔軟,昨夜我躺在她的身邊,那張床隻有三尺半,我們擠在一道,她整個人都柔軟,而且她很沉默,不多說不必要的話。
  我喜歡她,這是為什麽?這是為什麽要按鈴?我喜歡那小小白色的客廳,喜她的早餐,喜歡。
  如果她是隨便帶男人回家的女人,OK,我也好不了多少,我是隨便跟女人回家的男人。
  我舉起了右手,長長的按門鈴,喘著氣。
  我很慶幸自己沒有放棄,她一定在裏麵。
  她走來把門打開。
  “是我。”我說。
  她恬靜的看著我,有點詫異,然後問:“你忘了錢包?”
  “不。”
  “你忘了什麽?”
  “你的名字。”
  她笑。
  “我可以再進來嗎?”我問。
  她仰仰頭,長發震蕩,一種籃黑的顏色。
  “我沒有事,我也很寂寞。如果你不介意,我們可以聊聊天。”
  “你仔細考慮過?”她問:“很明顯地我不是好女人。”
  “你收到我的花?”
  “收到。”
  “那麽閉嘴,請我進來。”
  她又笑一笑。雪白牙齒。魅力女郎。像這樣的女孩子,隻要跑到外頭兜個圈……而她是說她寂寞。
  我又回到她的屋子裏麵,恍若隔世,有種失而複得的感覺。
  無線電已經扭開,在播流行歌曲。
  ——“毫無安全感,作為戀人,我們失敗了
  公主與白色武士
  隻在童話中生活
  故事發生
  打頭開始我們就如此讀到
  但是現在在此是兩顆破碎的心
  別讓我們如此分手……”
  她什麽也不說,窗口米色的窗簾微微拂動,我相信床鋪已經整理好,作業已經過去。
  “請坐。”她說。
  白色沙發上有打開的武俠小說。“倚天屠龍記”。
  “要喝什麽嗎?”她問。
  她聲音有點低沉沙啞,很富魅力,孩子氣,自然。
  “有礦泉水?”我問。
  “有Perrier。”
  “太好了。”我說。
  “為什麽回來?”她在礦泉水加冰。
  “我想回來。”
  她微笑,“為什麽?”
  “與你說話很高興,你很坦白,很有思想。”
  “我隻認識你一天。”她坐下,伸出長長的腿。
  “我喜歡你。”
  她仰起頭,“我的自信因你而恢複不少。你知道,在香港這種地方生活,簡直像搏殺,藝術是不能做得太明顯,最重要是自信。”她笑。
  “你在什麽地方念的大學?”我問。
  “倫敦。倫敦大學。”她說。
  “自你的英國口音中聽得出來。”我說。
  “你有女朋友?”
  “現在沒有。”
  “嗬。”
  沉默。
  “你叫什麽名字?”我問:“你還沒說。”
  “你呢?”她問。
  “家明。”
  “我叫玫瑰。玫瑰花的玫瑰。”

冬天
  我不要再住宿舍了。自從中學到現在,寄宿已有五年光景,好不容易考上大學,且又是劍橋大學,我不高興住在宿舍裏,多美多好的宿舍我也不要注,我要出去找一層房子。
  怎麽樣的房子呢?我看了冬日的報紙,找了很多地方,都沒有看見合適的。不過至少住自己租的房子,可以有一點自由,可以隨時隨意帶朋友出入!可以把女人裸體畫到處掛著,可以把房間弄得亂糟糟的,可以……做很多事情。我騎著腳踏車到處找房子。
  整個劍橋都是綠的,花間柳旁有很多斜頂的紅磚屋。
  分類廣告上說:“征求中國籍年輕夫婦合租屋宇”,我看看地址,它說是牛津道七十號。在劍
  橋有牛津,在牛津有劍橋,英國就是這麽的混人。
  大概房東也是個中國人,這倒是很好的。
  我找到了跟一般屋子沒什麽不同的紅磚屋,大門收拾得很漂亮,玫瑰盛放,那些紅磚一塊塊整齊的疊著,這間屋子大概還可以站五百年。
  七十號,我按鈴。
  腳踏車要看得牢,上回那一輛,就是這麽在朋友家門口一放,不見了。
  一隻狗嗚嗚的在裏麵叫,然後是主婦的腳步聲。
  門打開了,一個中國女人,我很高興,馬上微笑,“有房子出租嗎?”我問。
  那中國女人看看我,問:“你要租房子?”
  她一口的牛津音,卻住在劍橋。
  “是的。”我快樂的說:“我來租,可以進來嗎?”一麵探頭探腦的看著屋子裏麵,可幹淨,
  可適合。
  “請進。”那女子說:“貴姓?”
  “姓方。”
  “哪裏人?”她問。
  “上海。”我說:
  “還會講上海話嗎?”她忽然微笑了,用上海話問。
  我也笑,“這……會聽一點。”
  “像你們這種技了,哪裏人都一樣,家鄉話早忘了。”
  我說:“我會說廣東話,貴姓?”
  “我丈夫姓張。”
  “張太太。”我稱呼她。
  屋子非常的精致美觀,就像一切英國的屋子一樣,垂著白色的紗簾,明窗淨幾,因為是中國人,客廳裹倒著幾張字畫,我覺得這地方是非常適合我的,出租的一部份在什麽地方呢?
  我說:“張太大,我先去把腳踏車鎖好,然後煩你帶我看屋子。”
  我回到門口,把車子結結實實的鎖好了。
  張太太說:“我出租的地方相富大,你才一個人,住不了那麽多地方的。”
  “在哪裏?”我問。
  她向屋頂指了一指,“喏,是這個三樓,屋頂,完全獨立的,後麵有小樓梯可以上去,你要走大門也行,兩邊都通,我們把房子買下來的時候,已經是裝修好了的,一個大房間、浴間、廚房。
  房間很大,如果有一屏風,可以隔為一層一廳,所以我們想租給一雙夫婦。”
  我見那尖尖的屋頂,就很喜歡,“帶我上去看看。”
  她說:“我拿鎖匙,請你等等。”
  沒一刻她拿-鎖匙來。 從後園子的樓梯上去,把一扇很小很漂亮的門打開了,裏麵是一個極大檢光亮的房間,一張大銅柱床,一張寫字台,還鋪著地氈呢,有一張搖椅,上麵還堆著點毛線。除了斜窗之外,還有一張落地長窗、窗外有一個小陽台,剛剛容許一個人站著的。
  我開心得怪叫起來!
  從此以後沒有可怕的舍監了!
  “我租!”我問:“一個星期要多少錢?”
  張太太看看我,坐在床沿,好象很為難。
  “沒關係,你說好了。”我鼓勵她。
  “本來我想一個禮拜租十八鎊的。”她說:“可是你是一個孩子——”
  我不響,孩子長孩子短的。
  我說:“租來做功課,我不要再住宿舍了,受不了啦,你放心,我一定不欠你房租。”
  她笑了,“你在哪裏念書啊?”
  “諾,就是劍橋。”
  “哪個學院啊?”
  “聖三一學院。”
  “啊,是工科。”她微笑。
  “噯,入學證、學生證、護照,我都有啊!”我全抖了出來給她看,“瞧,絕不欠你房租,其實住宿舍也要十五鎊,真不貴。”
  她笑了,側側頭,“這樣吧,我算你十五鎊好了。”
  “真的?”
  “真的!不過告訴你一聲,冬天蠻冷的。雪就積在屋頂上麵。”她說:“而且你要付電費,省一點,別把家裏給的錢都花光了。”
  我笑。你知道,女人是一模一樣的,給她一個機會,她就馬上教訓人,說兩車話。
  “我下午就搬進來。”
  “這麽快?”她微笑。
  “噯,有幾個同學,他們還沒溜走,叫他們幫忙。”
  “你幾歲了?”她忽然問。
  我又笑了,“怎麽?我十八歲了。學生證護照都可以證明啊。”
  “十八歲,”她也笑,“你自己煮飯?”她問。
  “可以。”我說。
  “不可以的時候,下來敲敲門,總餓不壞你。”
  “謝謝張太太。”我一鞠躬。
  下午搬進來的時候,裝了兩部車子,找了三個同學,都是外國人,常在一起打網球的。行李裏大部仍是書、筆記、運動器材,還有三隻吉他,一套鼓。搬了上樓,同學們都很羨慕,說我現在有個一“窩”了,我煮了茶,大家喝,又忙不及的插上了電吉他,彈了一首,同學們興致來了,索性一塊兒練了起來,連鼓都裝好了,我們練了一首“你是我生命中的陽光。”
  洋小子問:“你的陽光呢?”
  我唱下去:“你是我眼中的蘋果……”
  他們把我推倒在床上,我發覺被單床褥都是折的,換過了。我馬上簽了一張支票,四個禮拜的房租。
  洋同學說:“這麽大的床,家明,你必需立刻找六個女朋友。”
  “去你的!”我笑,“好了!沒事了,可以走了,明天下午我請啤酒,在友誼酒吧。”
  他們歡呼一聲,隨我下樓,我反正要交房租,張太太正在花園裏剪玫瑰,她見了我們微
  笑一下。我把支票給她,她收下了,說一會兒送收條上來。
  洋小子們交頭接耳。
  “說什麽?”我喝問。
  “多麽美麗的一個女人。”他們讚歎,“家明真交了好運了,摔都摔不掉。”
  我不出聲,隻是笑,他們懂什麽。我到附近的小店去買了麵包、牛油,就回閣樓了。隻見一張收條在桌子上,茶杯都洗過了,放在廚房裏。
  我聳聳肩,在外國,房東也幫房客理理東西的。
  就這樣量我住了下來。每個禮拜我準期的把房租交去,放在她的信箱裏。我不是每天見得到張太太的,天天要上學。晚上有時候放學,可以聞到她燒的菜很香,不過我總不打攪她,多數自己弄點罐頭、啃啃麵包算數,這樣過了一秋。
  功課開始緊,忙得不亦樂乎,常常做到半夜。有時候會放下筆,拿起吉他,彈那首“你是我生命中的太陽”,我很喜歡這首歌,有時候也彈別的,總之可以鬆弛一下便好。
  張太太有一條鎖匙,她趁我在學校,每個禮拜上來替我換被單,替我把一星期來的髒東西收拾幹淨,常常使我不好意思。有一個黃昏,天早暗下來了,她獨自買東西回來,我在樓上的窗口看到她。也許那班洋同學是對的,她真是個好看的女人。  張先生不常出現,他是一個很胖很油膩的人,開著一部車子,很名貴的平治四五O, 不常常回來,據說是開中國餐館的,很賺了一點錢,我不明白,張太太是怎麽嫁給他的,兩個人仿佛拉不上關係。
  隻有一次,在城裏見到了張先生,可是不與張大大在一起!他身邊夾個很俗的洋婆子,我知道他也看見我了,一壁就避開,不知道為川麽,我卻氣得很,氣了很久。當然沒有告訴任何人。
  聖誕來的時候!我去百貨公司買了一瓶香水,是“蒂婀拉瑪”,一安士的,這是送給張太太的。下雪了,我騎著腳踏車回家,一路上風很緊,我把絨線帽與長圍巾拉得很牢,口袋裏放著一樣包紮精致的禮物。
  到了家,樓下的燈亮著,門口三個洗得晶亮的空牛奶瓶子。我想,標準的英國生活,是什麽令中國人留在外國不肯回家呢?
  我按了門鈴。
  她的狗又鳴嗚的向了幾聲,她的腳步響了起來。
  然後門被打開了。
  “家明,進來。”她說。
  她的臉紅撲撲的,正在做餃子還是餛飩?也看不清楚。我脫了帽子、手套。
  “請近,請坐。”她說:“我跟你倒茶去。有事嗎?家裏都好吧?我跟你倒杯茶。”
  我坐下了,她擦幹了手,替我倒了一杯茶。龍井茶呢!三片頭的!是雀舌,不是旗槍。張先生不在。爐子裏融融的燒著大。聖誕節了,剛才與同學們喝了幾品脫的啤酒,現在盡想去洗手間。冷得很,現在才暖和了,我搓搓手,順便把那瓶香水拿出來放下。
  “送你的,張太太,聖誕了,謝謝你。”我說。
  她很詫異,眼睛睜得大大的,眼睛很亮。
  忽然之間我覺得很難為情,活脫脫像個十八歲的孩子,盡做傻事,我吱唔一下!便逃回閣樓去了。
  我洗了臉洗了澡,拿出我的電吉他,開始彈:“你是我生命中的陽光,你是我眼裹的蘋果,啊!你真是我的陽光——”
  有敲門的聲音,我去打開門了,是張太大,她捧著一大碗食物。
  她大方的說:“你一整個秋天就是啃麵包,今天聖誕,吃碗餃子吧。”然後笑了笑,“謝謝你的禮物。”
  我連忙接過碗,“張太太,進來坐一會兒。”
  她進來了。腳上穿著雙繡花拖鞋,露著纖細的足踝——也不怕冷的。拖鞋是白緞繡紅花,一隻蝙蝠,一個福字,鞋頭已經踢破了一角,露出裏麵的襯裏來。
  她進來把大碗放下,原來又另留了小碗調羹。
  我笑了,我真是連碗也沒有一隻,罐頭陽是在杯子裏喝的。我老實不客氣的全吃光了,然後跟自己說:“聖誕快樂。”
  張太太指著結他說:“你一直彈這個?”
  “是的。”我說:“沒吵你吧。”
  “這麽多東西,難怪宿舍房間放不下。”她笑。
  我也笑,後來我就問:“張太太是北方人?”“幾時來英國的?”“打不打算回去?”“飯店
  生意好嗎?”“習慣英國?”“喜歡這裏的天氣?”
  然後她告訴我,她是一個碩士。念管理科學的。
  我嚇一跳,然後又鎮靜下來,我不明白的事很多,可是最最不明白的,是她怎麽會嫁給張某這種人。
  我撥著結他弦。
  她問:“你父母籠你嗎?”
  我答:“寵我就不會讓我充軍六年了。”
  “你不回家?”她問我。
  “兩年一次,另外一年去歐洲。”
  “都逛遍了?”她問。
  “隻喜歡巴黎。”我說:“你呢?”
  “都一樣啦。”她說。
  然後我們談論起畫來,我非常吃驚,她學識這麽豐富,叫她為我洗被單洗茶杯的,簡直是罪
  過,我張大了嘴巴。她反而覺得我不該念工科,好象我對美術也很喜歡。
  我說:“可是你知道我父親,他卅年前是劍橋聖三一院的,非要把我們幾兄弟也弄進去不可,他有這毛病。”
  張太太笑了。她這麽自然,穿著毛衣,一條長褲,這麽自在,跟她是什麽都可以談的,可以相信她的。她不是長舌婦!她是一個有智能的女人。她是可靠的,溫暖的,屋子裏她一進來,就完全不一樣,仿佛閣樓給照亮了,她就是這麽一個女人。正像我的洋同學一樣,此刻我認為她非常的美麗。
  “來,”我說:“我彈給你聽。”
  我把擴音器的聲音扭大了!正式的自彈自唱的一次,又一次,又一次。因為兩個禮拜的假,我是非常輕鬆的,難得有個這麽好的聽眾。彈完了我又打鼓給她聽,是一首獨奏,叫“魔鬼跳舞”。
  奏完之後我熟練的收了鼓棒,問:“怎麽樣?”
  “好極了。”她說:“當心功課。”
  我笑,“我功課是很好的,即使沒有多大的興趣,還是做得好好的。這是咱們中國人容忍的美德。”
  她忽然一呆,然後是一個微笑漾了開來。
  我問:“你冷了?”
  “沒有。”她說:“晚了,你該睡了。聖誕節,我還以為你們年輕人一定有節目呢。”
  “什麽節目!不外是跳舞,趁機會跟女孩子摟摟抱抱的,我不愛這一套。”
  她看我一眼,“好啦,睡啦!”
  我還是笑了!這女人,她一輩子把我當孩子了。
  “謝謝你。”我說:“那點心好極了。”
  “你有興趣可以常常下來吃的。”她說。
  我問:“怎麽念管理科學,也會包餃子呢?”
  她笑,“咦,你剛才不是說,這是中國人的美德嗎?即使沒有太大的興趣,還是把那件工作做得好好的。”
  我一呆!她已經下去了。
  過了很久我才關門。閣樓裏有點“蒂婀拉瑪”的香味。我很快樂的睡看了。
  在假期裏,除了做功課,我幫張太太繞毛線。看她畫國畫,跟她練書法,與她把狗兒牽出去跑路。還跟她做拉麵,包餃子。
  我從來沒有過過這麽活潑的假期,把原先要去瑞士的計劃拋在腦後,天天跟她在一起說說笑笑的過時光。
  她會說:“噯噯,‘方’字要寫好,是自己的姓呢,你別胡來!我這支筆可是二等的狼毫,這硯台也是好貨!”
  等我把一個‘方’字練得端端正正了,我還是沒弄明白,她是怎麽樣嫁給張某的。
  我們還替玫瑰接枝呢,她明年想要粉花鑲黃邊的“匹其的裏”種,我們坐在泥地裏,戴著橡皮手套弄半天,不知道明年如何。
  她有時問我:“這手套、帽子!仿佛是手織的呢。”她很細心。我說是,是一個小女孩子織給
  我的,雖然織不好,倒是一番心意,所以我一直用著,她就說我們這一代早熟,早談戀愛。
  我說:“……隻不過為了她一頭厚厚的紅發,紅發是很好看的,除了黑發,就是紅發了。”
  她笑一笑,仍是非常大方得體的,那姿態就跟揮筆臨字一般的。
  沒過幾天,她買了毛線來,是一種天藍色的灰,活脫脫就是英國的晴空,她說花一個星期,就織了一整套的圍巾帽子手套給我。那花樣是密密麻麻的。
  她微笑道:“算是還了禮了。”
  我說:“謝謝你。”我呆呆的看著她,心早被感激充滿了。
  有一次去買東西,掉了一隻手套,我騎了一下午的車找,才把它自陰溝邊檢回來,以後就舍不得再戴,手套有五隻手指的,真不知道是怎麽編出來的。
  她說:“給小孩子做東西,要做得特別漂亮,哄著他們穿,”她很得意的樣子,這人,早十年是怎麽的樣子呢?
  有時候我躺在銅柱床上想她。
  這張床也是,據她說,一直就在這閣樓上,門這麽小,當初不曉得怎麽抬進來的,結果也沒法子抬出去!所以隻好留在閣樓上,擦得亮亮的。可是怕閣樓會塌下來,她笑說。
  有一次有個女孩子來找我,是同一係的,也騎個腳踏車,這女孩子對我不錯,我見到她金發飛揚在微弱的陽光下,在樓下高聲叫:“方,方!”我一看,就奔下樓去,非常感動她在假期還遠來看我,就心花怒放的摟著她吻了一下。
  我留著她吃了早點才走,又玩了幾隻歌給她聽,然後把她送走了。
  黃昏的時候張太太笑說:“這不是,這個是金發的。”被她看見了。
  我頓時有點訕訕的,非常的不好意思,好象她總把她空間的時間給我,而我卻在招呼別人,是不當的一件事。至於這些日子裏,張先生這人在什麽地方!我是實在不知道,也不方便問,根本也不想問。
  雪晴之後,麻雀就開始出來亂跳。
  張太太說,“真不知道是幾時生出來的!反正春天還沒來,牠們先來,非要把所有的花蕾光顧了去才是。”
  我就站在她身後笑。有時候她一回頭,著見我滿臉的笑容,就會說:“傻孩子,”但也並不生氣。
  有時候我跟她去買菜,大的小的拖著很多包東西,她不開車,我們總是擠公共汽車,我總是跟她搶著提東西,然後又搶著付錢,把她安排在我內裏的位子坐,不知怎地,就有種心滿意足的安全感,快樂得難以形容的,想著怎麽回去一包包的把那些東西拆開來,怎麽幫她下鍋,然後煮了一塊兒吃掉它們,把骨頭分給她的狗,那隻西班牙獵犬。她的狗,沒有名字,就叫“狗”。
  不過有一天回家,是那張先生來開的門。
  我頓時一陣失望,把菜全放在門口,就奔上閣樓去了。
  那胖胖的張先生笑著一個非常油膩的笑,說:“謝謝,謝謝。”哈著腰。
  我皺著眉頭走掉了。
  他幾時回來的呢?我的假期還沒有完畢。
  後來又覺得不對,這是他的家,怎麽有理由不讓別人回家呢?我跳起來,拿起了我的“弗蘭達”結他,調好了聲音,唱我的“你是我生命中的陽光”!可是聲音是非常的啞,使我自己吃了一驚。
  我連忙放下了結他。
  我燒了一壺水,看著它開了,那小小的茶壺“勃勃”的冒著氣,蓋子一動一動的,非常好玩,如果她在,我會馬上指給她看。
  後來我終於拿那水泡了咖啡,一個人喝著。
  沒多久她上來了,換了一身便服。我讓她坐下。
  她看著我一會兒,我低下了頭,不出聲。
  她笑說:“你不喜歡張吧?”
  我沒說什麽。
  “孩子們總是喜歡好看的人,好看的書,好看的東西……其實他是不錯的。”
  我想起那回碰見他與個洋婆子在一起的事,益發不開心了,一張臉,大概是很沉的。
  她說:“張跟我說,他決定把店搬到利物浦去,那邊的生意好,而且有親戚照顧。”
  我一時尚未覺悟過來,還一直在調整結他的弦。
  “劍橋城不是不好,但學生大多了,做不到什麽生意,於是我說:搬了也好,其實這件事,計劃了也一秋了,我總覺得劍橋氣氛好點。據人家說:利物浦活脫脫就是香港的灣仔,這又怎麽辦呢?”
  我看著她!漸漸我明白了,呀,就像有誰在我的胸口給了一記悶拳一樣,我呆呆的看看她,臉色就變了,她是要搬走了呀。
  “不過慢慢總會習慣的。這裏的房子,我們賣給朋友了,也是中國人,你不會介意吧?我特別關照好了,不準加房租的,而且他們一家,有孩子,不會太靜,那位太太非常勤儉,一定把你的地方收拾得更好。”她微笑著。
  “你要……走了?”我問。
  “是的。利物浦。張做事總是這樣,事先不大告訴我,不遇到時也總有相當妥當的安排,我會把地址與電話給你,你有了空,可以來看我們。”
  然後她說了一點關於他們店裏的事。
  我都沒聽進去,我唯一知道的是,她要離開我走了。
  忽然之間,帶著一點氣憤的,我的眼淚汩汩的淌下我的臉,停也停不住,我也沒有要停住的意思。
  她看見了,很是吃驚,連忙來替我擦眼淚,我用手推了她幾次,終於抱住她大哭起來,像一個小孩子為了一個同學抱不平的哭,我哭得十分盡情。
  我隻是斷斷續續的說:“……請容許我先搬走……”
  她先頭還怕我的肩膀,後來就默默的抱著我,讓我的頭理在她肩膀上。
  我哭了很久,直至沒有什麽眼淚了。
  然後她也沒說什麽,看我睡了,把被子替我蓋好,她下樓去了。
  第二天我去上課的時候,眼睛又紅又腫,我找到了舍監,請他盡快給我一閑宿舍,他答應星期一。這兩天我都沒有看見張太太。我沒有後悔哭了那麽一場,我早說過,她是一個善良可靠的女人。然而她還是替我收拾房間,弄得快快齊齊。
  我開始收拾我的東西,把她織的毛線圍巾與手套折得好好的,藏在箱子底下,到了星期一,我就搬過去了。她是不會不知道的,她一定知道我今天搬。等我把行李都裝上了車的時候,她走出來了,身邊的是她的狗。約莫是過中國年的時分吧,她穿了絲棉襖,臉色是非常白的,她向我走過來。
  她說:“怎麽笑也不笑呢?搬家也不可以生氣的。”
  我說:“我……是一直很喜歡你的。”
  “家明,我也喜歡你啊。可是……”她微笑一下,“你不能把聖三一學院住利物浦搬啊。”
  就這樣,她把一大漬濃墨給化開了,就像她作畫的時候。我握住了她的一隻手,看著她。
  她說:“別鬧孩子氣,你這個人……家明,又帶點女孩子的小性子,好好兒念書,有空寄個信來,喏,這是我的地址。”她塞了一個紙條給我。
  “我說:你叫什麽名字呢,你叫什麽名字我都沒來得及問,我以為——我以為還有很多時間。”
  “我叫玫瑰。”她輕輕的說。
  “你叫玫瑰?”我問:“你應該叫淑貞的啊。”
  她微笑,仍然是標致的,四平八穩的一個微笑。
  我說:“再見。”
  “再見,家明。”她揚揚手。
  自她手裏,我仿佛可以看得兒我的快樂也跟著落下來。一道虹彩落下來。
  我發著呆,然後我上車,搬回宿舍去了。
  宿舍比我想象中的好。但是那張床是小小的,被單是白的,漿得挺硬,有種睡醫院的感覺,一隻小小的洗臉盤。小小的房間,一間間的排滿了核條走廊,每個門上一個號碼。就像監獄。
  我哭了很久,隻曉得是剛剛得到的新東西,還來不及細看,就被別人自手中搶走了。
  哭了一個春季。
  到夏季,因考試的成績還不錯,父母匯了一筆款子來,叫我到處玩玩,我到歐洲痛玩了一次。
  回來之後,總算好過得多了。
  然而每次在箱子底看見那套手致的毛線圍巾帽子,總還是出奇的想念她。
  畢竟後來我沒有寫信給她。
  她也沒有寫信給我。

很久以前
  小陳說,娶老婆要到台北去。
  台北的女孩子又漂亮又由又高貴,中文程度好,態度大方,也能吃苦,且沒有不中不西那毛病。
  在小陳眼睛裏,娶老婆如果不娶台北女孩兒,簡直是罪過。
  陳太太當然是台北人。好象原籍蘇州,不過移居台北有三代以上了,精通國語、台灣話,會一點日文、英文,在小陳教導之下,居然還可以說廣東話,那廣州話雖然說得不怎麽好,但略帶外省口音,反而可愛。
  他們的戀愛是速成的,快得不得了,前後不到三個月光景,就在台北結了婚,小陳隨即把太太帶到倫敦,小陳太太雖然伸出一雙手來如春筍一般,卻會弄小菜做家務——小陳那一套理論,不是沒有道理的。
  小陳太太身裁很好,曲線分明,皮膚是不是很白,實在不得而知,但是她一張臉的確是粉擦得油光水滑,香聞十裏,頭發做得非常美麗,一雙眼睛雖是單眼皮,卻水汪汪的,反正小陳太太一到,所有的中國女孩子都給比下去了:香港來的太做作驕傲,馬來亞那幾個更是不用說了,又胖又矮又粗,於是乎,大學裏的男生都傳染了一個思想——小陳的思想:娶老婆,要到台北去挑。
  台灣的女孩子,也就像台灣的水果,尤其像菠蘿,因帶一點點酸味,一想起來,那口水就淌呀淌的。
  小陳太太很好,我們去打秋風,吃一頓,擺明是揩油,她從來不說什麽,老是笑嘻嘻的。其實也不見得個個台北女子都像她,反正她是例外,一位可愛的大大。
  她老是說:“家明,你看,家裏是獨生子,今年也廿五六歲了,老吊著不結婚,令尊令堂也很心焦吧,我為你物色一個對象好不好?別怕難為情。”
  其實她自己也不過廿五六歲。“你去過台北沒有?”她問。
  他們都覺得很奇怪,可是也沒追問,我一混就混過去了。
  是呀。我去過台北。
  我脫口而出:“去過。”說了臉就紅了。
  在那一年,我也遇見過一位台北小姐。是一個很漂亮的女孩子。那是四五年前的事了,我在寄宿學校出來,升了大學,媽媽很高興,親自陪我逛東南亞,什麽地方都去了,我獨自喜歡台北,所以媽媽讓我留在表姨家多住幾個禮拜,就在那個時候,我認得了那位小姐。
  她恐怕有廿七八歲了,可是一點也不顯老,有一種莊重的神色,偶然間也非常天真活潑的。
  那個時候的台北小姐並不見得時髦,不時髦也不要緊,她們都非常的鄉氣,擦粉都擦在臉上,耳後脖子後都是黃黃黑黑的,當時年紀輕,看著覺得很好玩,像那些做戲的戲子,擦粉擦得太匆忙了,反正很有鄉土味道,是別的地方所沒有的,因此住得很過癮。
  那一年我廿歲,夏季是極美的,廿歲的男孩子是不怕出門的,我一個人到處走,沒到兩個禮拜,就曬得黑炭似的,不過頭發還是留著原來的樣子,見了警察,講英文,雖然說才廿歲,也已經很壞了,故此長頭發就被留了下來。
  我見到她,是在一家書店裏。那書店是她開的,她在裏麵做主持,另外雇著一個女孩子做幫手。後來我知道那店是她父親留下來的,專賣外國書——翻版的,生意很好。
  第一次踏進那書店,我真正嚇昏了,所有的書都是原值的十份之一,雖然沒有原版精美,但是隻要看得清楚,還是非常值得的,我沒有覺得這是一項非法行為,這簡直是俠盜嘛,減輕了學生多少負擔!
  因我選擇了機械工程,故此拚命的買,把一切有關的書籍都捧成一堆,興奮得不得了,心想這一次回去,可以少跑圖書館了。
  我把書拿到櫃台付錢,就看到了她。
  她一點化妝也沒有,頭發剪得齊耳朵,直直的,穿一件由麻紗藍點子的旗袍,非常的好看。
  我還沒兒過這樣好看的中國女子呢?很有點疑惑,就朝看她看。她醒覺了,抬起頭來,微微一笑,就把我那疊書算錢。
  她說:“三千六百塊。”
  我摸口袋,拿著一大疊鈔票,數來數去,差八百塊。
  我的臉紅了。她說:“沒關係,你留個地址,我們替你送去。”
  我說:“書很重的,不方便的。”
  她笑了,“沒關係。”她說:“你付點定洋。”
  我把手上的錢都給她。
  她給我一張收條,我接過了收條,看著她的手,她手腕上各戴著一對黃金扭絲鐲子。恐怕是很重的吧,那種黃澄澄的顏色,本來是極惡俗可怕的,但是戴在她手上,卻非常的中國化。
  我當時就覺得,台北是最中國化的地方。
  她見我呆著,就向我解釋:“下午就把書送到,你把餘錢付清了就好,謝謝光顧。”
  “謝謝你。”我說。
  我會聽國語,可是不會講,隻限於“早”,“謝謝”之類的,可以聽得出她的國語是非常標準的。
  買了那些書,我心安理得的回家,心情異樣的好。叫了出租車,到了家門才發覺沒有車費,所有的錢都在書店裏用光了,隻好叫家中的下女出來付。
  表姨當時說:“你看這孩子!”可是還笑著。
  後來書送到了,我搶著出去看,卻是個長得粗粗的後生,心裏沒有什麽失望,當然,她是不會出來送書的,但是看看也好。
  表姨又替我付了鈔票,又再給我一疊鈔票。她說:“你這孩子也可憐,十幾歲跑出去外國,簡直外國人一樣,回了中國地方,看的也還是外國書。”
  第二天我又去了。
  她還是照樣坐在櫃台上,我買了幾本花生漫畫,遞上去付錢,她替我包好了,還我。仿佛不認得我的樣子。
  她有一張鵝蛋臉,眼睛很亮,一種世故的明亮,皮膚是象牙色的,不是白,是那種奶油般的米色,看得出有少婦的風韻,還是穿著旗袍,換了件淺灰的。
  我默默的看她,像看一幅畫一樣。
  她又抬起頭來,問道:“啊,那書收到了?”
  嗬,她記得我,我喜悅的點點頭。
  她又忙著照顧別的客人,我隻好回家了。
  後來到她的書店去,就成—個習慣,多數買些小說,或是漫畫。
  她總是笑著,一種含蓄的笑。
  那短發與苗條的身段,那種聲音。我想我是愛上她了。
  有一次她說:“這本《麥田捕手》,你買了三次啊。”
  她不曉得知不知道我是去看她的。
  又有一次經過她的書店,已經關了門了,而且在下大雨。台北的大雨是驚人的,一個雷接著一個閃電,我雖然沒做過什麽虧心事,老是覺得很害怕。於是到附近的公共電話用了一下,叫家裏的司機出來接。
  我站在她書店門口,雨嘩嘩的下來,腳下汪著約莫兩吋的水,我默默的等著,沒有傘,沒有雨衣。我隔著玻璃看她的書店。她慣用的算盤還擱在櫃抬上呢——
  “咦,你在這邊幹嘛?”
  我一驚,快快回頭,卻看見了她,她站在我麵前,笑臉迎人。
  “你呀!”我說。
  她打著一把傘,旗袍拂在膝下,都濕了,腳上穿雙繡花鞋,是白緞上一朵紅牡丹,這雙鞋子是毀了。但是我從來沒見過她的腳,她的足踝是如此的纖細,我呆呆的看著,真覺得她是全世界最好看的女人了。
  “等車子呀?”她溫柔的問。
  “是的。”我結結巴巴答道:“是的。”
  她點點頭,摸著傘,顯然也在等車。
  “我——你們店不是休息了嗎?”我問,那國語是壞透了。
  “我在後麵結賬。”
  “啊。”
  雨還是下著,我想起一本書,叫《你喜歡巴拉姆斯嗎?》一個男孩子,也是這般在雨中等一個年紀比他大的女子出來。
  我的臉很熱。
  “你很愛看書?”她問。那聲音是出奇的平靜溫柔。
  我忍不住急促的心跳,“是的。”我說。
  “是外國回來的學生吧?”她微笑。
  “是。”我如釋重負。
  表姨的車子來了,停在我麵前,女傭人打著傘出來。一邊笑,一邊叫:“少爺!這裏!”
  我靦腆的看看她。
  她說,“去吧,賈寶玉似的。”那笑意更濃了。
  我說:“我送你一程。”冒著雨打開了車門。
  她倒呆住了,“不用呢,噯,真的不用。“
  可是雨那麽大,我扶她進車子裏,然後我也進車。
  女傭人關了車門,坐在司機旁邊。
  她隻好把地址告訴司機,說的是台語,沒聽懂,可是我會問老黃,老黃是個好司機。
  我把手帕給她擦手臂上的雨水,她接過了,隻是在手腕上印一印,又還給我,不知道為什麽,她又笑了。她笑是非常洞悉的,非常了解的。怎麽她有這麽多種文呢?
  光是一笑,就懂得她想些什麽可是她到底想些什麽?
  車子到了她的家,是一座老式日本房子,大門照例是紅的,女們人用傘遮著她出去,我記住了門牌。
  “謝謝。”她說;”你別出來了。”
  可是我還是站看看她用鎖匙開了門,不用說,整個人自然淋得像落湯雞。
  到了家,洗了澡,在房裏看書的時候,我還是愉快的。老黃告訴我,那條路叫新生南路,是一段一零三巷。
  我很開心。
  她是這麽美麗的一個女子。
  可是那下女也真多嘴,就把這事告訴表姨了。
  表娘來讓我聽道理:“唉,家明,你有女朋友,就應該帶回家來,原來天天出去,是為了這個啊?你住在我這裏,就算是我的孩子了,有什麽事,我替你作主。你看這,動不動就臉紅,還是個孩子呢,就是長得又高又瘦,頭發留那麽長……。”
  我真的是又高又瘦嗎?六呎高,一二八磅,算是又高又瘦嗎?
  下了三天雨,我一直在想她那雙白緞繡牡丹的鞋子,怎麽這年頭,還有人穿那種鞋子呢?雨晴了之後,我又跑到那家店去了。我隔著玻璃看她,她向我笑一笑,
  示意我進去。
  她跟我說:“我找到了三本新的機械工程書,已經替你包起來了。”
  我點點頭,拿錢付。
  她笑說:“噯,這是獎給好孩子的,是本店一點小小意思。”
  我怔了一怔,她倒是頂調皮的。
  孩子?誰是孩子?我笑了,她真把我當孩子了?我遠在寄宿的時候!就已經有女朋友了。
  我笑一笑,“怎麽好意思?”
  “噯,國語倒是進步了。”她完全像哄小孩子一樣。
  我把書拿著,笑問:“國語有進步的小男孩,可不可以請你去喝一杯咖啡?”
  她沒料到我會來這套,頓時一呆,她猶疑了一刻,突問:“你不怕女朋友?”
  我索性撒賴,一本正經的說:“小男孩子,怎麽會有女朋友?媽媽不準的。”
  她倒沒生氣,她大方的說:“這裏收了工,你來一次吧。”
  “好的。”我樂極了,“一會兒見,現在不妨礙你做生意。”我走了。
  一直在西門町逛著,走過一個花店,台北一切店鋪都擠得要死,隻有花店,倒有一點陰涼,我進去看了看,沒有什麽好花,隻有玫瑰。台北的玫瑰是漂亮的,我用手一指,買了兩打。
  我拎著花在路上散步,走了很久,看看時間差不多了,又走回她的書店去,這個時候,才發覺她的書店叫做“中西書局”。招牌字例寫得不俗氣。
  我推開玻璃門,她不在,那個小女職員說她一回就來的,端把椅子叫我坐,我坐下了,她又倒茶給我,一邊偷偷的笑。
  我也微笑了,把花擱在一邊,拿茶來喝,倒是好茶,顯然是上等的烏龍,泡得很濃,有點苦澀,也唯有這樣的茶,才可以解暑。
  書局裏冷氣幽幽的透出來。
  我在這裏做什麽呢,等一個年紀比我大十年的女子。一個美麗的女子。穿旗袍繡花鞋的女子。為了跟她去喝一杯咖啡。
  為了這是一個暑假?
  在暑假,學生可以做一點荒唐的事,但是我知道,我是喜愛她的。我喜歡一切屬中國的東西。自小泡在外國,回來的時候,已經錯過了太多,我會的隻是網球,不是打棱角,我從來沒有與女孩子默默相對,我們隻有熱烈的擁吻,甚至是上床,我愛中國的一切,我愛她。
  盡管這一切都是傻的,我也可以為她留下來。
  她來了。
  我站起來,茶杯沒拿穩,潑了出來,濺在我的白褲子上。
  她微笑著,“我把錢拿去銀行呢,啊,這花——?”
  我把花遞過去,她溫柔的接過了。
  她即使是走一步路都是溫柔的。這樣溫柔的女子,卻答應一個長頭發的男孩子,陪他去喝咖啡。
  她微笑,“不是說去喝咖啡嗎?喝完咖啡,這花必謝了。多麽可惜,這樣吧!回家插好了花我們才去,好不好?”
  我點著頭。
  她把玫瑰花抱在胸前,忽然說:“你是這樣一個可愛的小孩子。”
  我笑了,小孩子。
  我們沿路叫了一輛出租車,很快到了她家裏。
  推門進去,是一個小園子,種著清一色的玉簪,香氣撲鼻。進了屋子,窗明幾淨,陰涼得不得了,四壁掛著字畫,我跑去看一看,雖然不懂,也曉得是好貨色。我連忙換了拖鞋。
  轉頭向她笑說:“家裏倒是高雅得很,怎麽開個店,卻賣翻版書呢?且是外國人的。”
  她並沒有生氣,她微笑道:“你沒聽說過,奸商奸商嗎?”
  我們都笑了。
  她就是這點好,有涵養,有幽默感,跟她在一起,是舒服的。我最討厭十七八歲的女孩子了,動不動失約,遲到,鬧別扭,使小心眼兒,唯恐天下不亂的樣子,大概最好嫁給七八十歲的老頭子做小老婆,也隻有七八十歲的老頭子會得忍受她們的矯情做作。
  我比較喜歡大方瀟灑的女子,像我對著的這一位,真正“從頭看落腳,風流往下落,從腳看上頭,風流往上流”。我是尊重她的,可是偶然一兩句笑話,也可以放心的講,不怕她動氣。
  下女把玫瑰花插好了,是一隻白底藍花的古瓶。
  我笑,“我雖然不懂,卻也知道是個好瓶子,該插菊花之類的。”
  “不,”她溫和的說:“這就很好。這裏難得有紅色。”
  “為什麽你老穿素色?”我問。
  “家父過世才三年半,還是素色好一點。”
  “啊!對不起。”
  “這孩子,盡學了這些洋禮節。”她笑說。
  下女端來了茶,大家都沒提喝咖啡的事了。
  她的紅木茶幾上放著一本字帖,我拿來看了,莫名其妙,她走過來,坐在我身邊,仔仔細細的說給我聽,我一個字都沒聽進去,隻是看著她的側麵,她的耳朵穿過孔,然而沒有耳環,皮膚細膩得一個毛孔也看不見,鼻子是筆挺的。她小時候是什麽樣子的呢?也是這麽溫柔嗎?不會,看她偶而露出來的狡黠,該也不是一個好惹的人吧。
  我的手碰到了她的頭發,她猛地抬頭。我看著她,我微笑。
  她握住了我的手,“你真年輕。”她說。
  我聽著她。
  她也微笑。怎麽我們兩個人一見麵就直笑呢?
  她說:“見到你,就想到以前自己年輕的時候來了,真沒法子,年紀一大,就會戀著過去。從來沒有見過你這麽可愛的男孩子,秀氣得像個女孩兒,”她笑一笑,“簡直不好意思引誘你。”
  “你想引誘我嗎?”我問她。
  她直笑了。
  我想起表姨的話來,“我太高太瘦,太容易臉紅了,你不會稀罕的。”
  她吻了我的手一下。
  “你在哪裏念的書?”我問她。
  “劍橋。”她說:“念英國文學。”
  我又笑了,“差點被你的繡花鞋子唬了。”
  “來,起來,我們喝咖啡去。”
  我站起來,忽然說:“讓我抱你一抱,隻是抱一抱,好不好?應當相信我。”
  我沒等她答複,就把她擁在懷裏。也許那個時候年紀還輕,大概的確還隻是個大孩子。也許因為實在是喜愛她的,故此真的隻是抱著她,連嘴唇也沒有碰到她。也許因為可以拉上床的女人太多太多了,何必需要損壞這一段回憶呢?故此我隻是狠狠的抱了她好一會兒,聽到她的心跳,也聽到自己的心跳。
  後來放開了她。我們才去喝咖啡的。
  以後我常常在她書店休息的時候去等她。我們常常約會。但是再也沒有類似親密的行為了。
  她陸陸續續的問我:“真沒有女朋友?”
  “有是有的,不致於結婚的地步。”
  “蠻要好的囉?”
  “她常常來陪我睡覺的。”我坦白的說。
  她也不以為奇,“那麽,一定會吃醋。”
  “管她呢!”我笑。
  “這樣吧,若果她問你在暑假裏做—些什麽,你就說:“常跟一個老太太在一起。”
  “你好算老太太嗎?”我笑問。
  “你就說:那老太太寂寞,看一個人,實在卻不過人情,所以略陪了她幾次,以後再到台北,也還是要去看她的,老太太喜歡跟小夥子打交道。”
  我一震,問她:“你以後還想見我嗎?”
  她不晌,也沒有微笑,隻是看若我。這時候我們正走在公園裏,我注視若她的一張臉,這麽毒的陽光,並沒有在她臉上曬起一顆雀斑,那種象牙色是近乎透明的,在她的瞳孔裏,我看到了自己的臉,我心裏先是一種狂喜,隨即是一種悲哀。
  下次來,是幾時呢?
  我應當吻她的,但是始終沒有。我甚至希望那天沒有擁抱過她,那麽可以留一個十全十美的回憶。大年輕的人並不懂得生活,隻想製造回憶。
  我們繼續走看。
  後來我把她送了回家,上到家門,她也沒有請我進去。
  我們並沒有說:假如我年輕十年……之類的話。
  我看著她進屋子,關上了門,開亮了電燈,我才走的。
  我是一個很懶的人。反正在外國,那些女孩子會自動送上門來,犯不著勞心勞氣,隻有為了她,我像小說裏一個不懂事、情竇初開的小夥子,這樣子天天去等她下班,天天送進送出,買了花與糖果,連她的手都不多碰一下,隻是靜靜的欣賞著她的旗袍,甚至是她的足踝。至今還不明白為了什麽,恐怕年紀輕就是這樣,恐怕她也就是喜歡我這樣子。
  後來母親就自香港來了。
  “寫了那麽多信,一封不回。”媽媽說:“又打長途電話,也不接,什麽意思?”臉上還有笑容。
  我不吭,隻是訕訕的站在一旁。
  表姨笑,“現人叫麽年頭呢!還叫兒子站著聽教訓,未來!坐下再說。”
  媽睨我一眼:“他爸爸下禮拜五十大壽,我來把他押回去,不然算什麽樣子?做兒子的把老子的生日都忘了。”
  我嚇一跳。五十歲?爸爸五十歲了?
  我緊張起來,“媽媽,那我買什麽給他呢?媽,你說呀。”
  “買什麽?隻要你孝順點也就是了,買禮物,還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你自己又不賺錢,”媽媽說:“我們再往三天,一起回去,到了家裏,給爸爸磕個頭,也罷了。”
  表姨捂著嘴笑,“留洋十年,回來照樣是中國規矩。孫悟空跳不出如來佛掌心。”
  我也不響了。
  但是她呢?
  回去以後,還是可以來的吧,一小時的飛機罷了,的確是隨時可以來的。
  當夜我去她家,她沒有在。我並沒有進去等,即使要進去,下女也會放我進去,不知為什麽,我隻站在門口,她家花圃的玉簪香味直傳出來,是一個月夜。
  然後她回來了。
  身邊有一個中年人,她與他有說有笑的,一副情侶模樣。我並不十分傷感,廿歲也算是大孩子了。也不驚奇,她總該有男朋友的,不然日子怎麽打發呢?隻是這男人長得很庸俗普通,一套西裝是最老式不過的,她沒有用鎖匙開門,她按了鈴。
  我看了那男人的臉很久,是一張忠厚的臉,是一個理想的結婚對像,跟這樣的男人結了婚,再跟我這樣的黃毛小子聊聊天,恐怕是理想的。
  我沒有跟她打招呼,我走掉了。
  我記得是一個月夜,我把她家門口的一塊石子一直踢回家,到了家,就睡了。
  第二天,媽媽說:“咦,怎麽好好的一雙‘巴利’,鞋頭全破了?”
  我想去跟她道別,想去跟她說,我是會回來的,也許她可以等我幾年,我們可以通信,等我有自立能力了,或者可以進一步的談更現實的問題。
  不過,這些都是看小說太多之後的影吶。
  三天後,我跟媽媽回了香港,熱熱鬧鬧地,爸爸過了他的五十大壽。
  我過完了暑假,就從香港回到英國去了。
  又過一年,爸媽也移民到英國,後來我們去的地方,不外是瑞士、巴黎、羅馬之類,親戚——爸媽多數鼓勵他們來英國見麵,他們也很樂意接受這種慫恿,爸媽的日子實在過得不寂寞。
  這是很久很久的事了。
  現在想想,真是一點風度也沒有,說失蹤就失蹤,她會怎麽樣想呢?我們在一起不過是幾個禮拜,倒是很高興,那天晚上到底沒有前去說什麽話,是為了那個中年男人嗎?還是為了什麽?
  我並沒有多想。
  她想必也沒有多想。
  不過後來我老是叫媽媽穿旗袍,又買了繡花拖鞋給她。
  媽媽說:“這孩子,簡直瘋了。”她笑。
  媽媽老是笑,但凡女人都是厲害的,像表姨,像她。
  後來事情就十分明白了,表姨見我天天出去,放心不下,就叫老黃跟下女盯梢著看,看出那女的總比我大好幾歲,又非常的親熱,就把媽媽從香港叫了來,說幾句好聽的話,把我帶了回去。
  她們都能笑,笑得人糊裏胡塗的,即使被擺布了,心頭也還甘願。
  現在在她那家書店買的翻版書,倒是全擱在那裏,常常翻著做參考的。
  小陳自然還在那裏誇口:“看我的太太,放句良心話出來,是不是才貌雙全,是不是?娶太太啊,要在台北挑!”
  小陳太太自然會瞄他一眼,說:“死相!”不過是十分言若有憾,而心實喜之的。
  可是他不知道我去過台北,他當然也不會知道台北有那麽好的一個女子,比他陳太太高明十倍呢。
  不過這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年我才廿歲。

婚姻生活
  過年的時候,公司裁員,毛毛被開除了。當然,薪水對她來說,不過是買花戴的錢,但是戴慣了花的女孩子一下子沒花戴,她的怨言是可以想象的。
  我約她出來喝茶,本來打算吃晚飯,但是為了省一點,隻好喝茶。
  她沉默著不出聲。
  我說:“一朝天子一朝臣,與你的工作能力無關,換了總經理,誰不想用自己請回來的人?”
  她還是沉默。
  “趕快找另外一份工作吧。”我說。
  毛毛問我:“傑,我們是否可以結婚?”
  我沉默了一會兒,我反問:“結婚跟工作有什麽關係?”
  “有關係的,結了婚之後!我就不要工作了。”
  我又沉默了一會兒,我說:“我的能力不夠。”
  “你的能力不夠?”她愕然的問:“什麽意思?”
  我揭揭了嘴唇,“我的意思是,我的能力不夠養一個太太在家。”
  毛毛說:“你這是什麽意思?”
  “我說的是實話,信不信由你,也許再過了兩年,等我的工作有了基礎以後,我們可以結婚。”
  “我不相信!”毛毛大為震驚,“你是高新職員,你的收入在六千元上下,你已買了一層房子,你隨時可以結婚,你……”
  “你聽我說,毛毛——”
  “你並不愛我!”她憤然。
  “如果我不愛你!我可以馬上娶你,叫你在家天天為有限的家用頭痛,叫你一天到晚洗衣服煮飯,天天對我訴苦!”我苦澀的說:“如果我不愛你,我會馬上那麽做。”
  “這樣說來,你還是——”
  “你聽我分析,”我阻止她,“目前我的收入隻夠支出,不能結婚。房子是分期付款買的!首期連裝修家私花了我八萬塊,每個月要付兩千元出去,負擔父母的生活要一千元,零用與車錢,飯錢要一兩千元,剩下的添點衣服,與你約會,你不要以為現在的六千塊是個大數目,你誤會了。”
  毛毛愕然,“照你說,你都結不了婚!那麽那些小職員,兩夫婦才收入一千幾百,那他們怎麽過的活?”
  “各人對生活的要求不一樣。”
  “我不明白。”她說:“我真的不明白,省一點便可以了”
  “你自問是節省的那種女孩子嗎?”我微笑,“真的節省不是說放棄一雙‘恩加羅’的靴子不買,真正的節省是夏天沒有冷氣機,每餐每頓在家中吃。”
  毛毛不快的說:“我並不是貪慕虛榮的人。”
  “是的,但是我不想你吃苦……”
  “我願意吃苦。”她埋怨,“人人知道我們在一起已經有三年了,你是事事有計劃的人,婚戒你都買好了,讓我們結婚吧,我不再想拋頭露麵的出去找工作,傑,讓我們結婚吧。”
  我不忍再瞞她,“毛毛,我父親將要退休,打算住在我家中。”
  “什麽?”毛毛愕然,“你是小兒子,為什麽他們不住在你大哥與二哥的家中?”
  看,麻煩馬上來了。
  我分析,“我還沒有結婚,大哥二哥他們家中客滿,有孩子有傭人,擠得一屋人,那些孩子都沒有禮貌,口無遮攔,如此商量下來,眾望所歸,住我的屋子。”
  毛毛想了一想,“那也還好!你的屋子有三間房間,還可以空出一間來做書房。”她說:“將來做嬰兒房。”
  我苦笑,我說:“毛毛,我父親與母親不和,他們要分開一人一間房。退休之後,沒有收入……”
  毛毛這次沉默下來。她抬起頭問:“照你說,應該怎麽辦?”
  “再找一份工作!大家蓄儲一點,過一兩年再說。”
  毛毛想了一想,冷笑說:“你是叫我再浪費一兩年時間,然後帶著錢過來嫁給你?”
  我正那麽想!但是我沒有膽子應允一聲。
  “那算了!”毛毛站起來,“你如果不能在任何方麵幫助我,不肯負任何責任,我趁機會現在就走,青春越耗越不見用!”
  “你打算怎麽用你的青春?”我問:“你又不是舞女!”
  “我們別吵架,”她說:“別忙著損害對方的自尊。再見。”她走了。
  我呆了一陣,也走了。
  回家慢慢想了很久。
  我們是打算結婚的,戒子都買好了,訂婚戒子是很體麵的方鑽,一克廿五分,另外婚戒上也有六顆小方鑽,我與毛毛都不打算鋪張擺酒,太俗氣了,但是我們的確想到歐洲旅行一次,看樣子可能永無希望了。
  毛毛在家可以陪父母聊天,夥食可能會由大哥二哥他們津貼一點……結婚還是可以的,三五年後再養孩子……希望毛毛與我合作。
  我與朋友俊華商量。
  俊華說:“傑,你的毛病是太慎重,事事想得太多,船到橋頭自然直,想結婚便結婚,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好,人家租一間房間也結婚,人人都似你這樣,非得買得起一層古堡,雇用三十個傭人不成?”
  我心裏麵覺得很是。
  俊華說:“難怪毛毛要懷疑你!換了是我,我也不想信你結不了婚。”
  我馬上打一個電話給毛毛。
  毛毛不想聽,是她母親做好做歹叫她來接聽的。
  廿三歲的女兒,隻有一個男朋友,如果這樣的事,從頭開始,一下子就老了,還真不知道在家要耽多久,做母親的當然希望少生一事好點。
  毛毛在電話中不作聲。
  我說:“毛毛,我現在正式向你求婚,很抱歉!我們的婚禮將會是最簡單,連渡蜜月都不可
  能。幸虧家中家具是簇新的,婚後也用不起傭人,得麻煩你主持家務。”
  毛毛輕輕的說:“蜜月可以去台北,為什麽非往歐洲不可?我有件衣服是白色的,才穿過一次,不必買新的,注冊完畢大家去吃一頓茶,一百幾十,誰出都可以。”
  女孩子就是這樣,想嫁人的時候,再遷就她也就肯了。待她意氣風發的時候,她怎麽肯委屈一點點?
  我還是被感動了!我說:“我們明天去婚姻注冊署約時間。早上十點見麵,我將請假一上午。”
  “好,明天見。”
  “我來接你。”
  “傑,我——”她輕輕說:“我愛你。”
  “我也是。”我放下電話。
  從今以後,她將為我洗衣服,倒煙灰缸,鋪床,我將為她分外辛勞地工作,個個月把薪水拿回家,我將永遠不敢與老板吵架。
  換句話說,我們兩個人都淪落了。在生活中淪落。
  木來,本來每一年過年的時候,我總可以買一件象樣的大衣,閑時添隻都彭打火機,如無意外,甚至可以計劃買一部日本小汽車。
  現在完了,如果毛毛出去工作,賺來的錢是她自己的,如果不賺,我得養她一輩子。
  一輩子。
  還有我們的孩子。
  也是一輩子。
  或者我不是不愛毛毛,我或許更愛自己,原本一個男人在結婚前夕,不該想這種問題,應該是快樂的,因為可以占有這個自己所愛的女人。
  下班我去找大哥,告訴他我要結婚的事。
  大哥冷淡的說:“你應該等一二兩年,你找到這份工作才幾個月,這樣短的日子,人家在試用你,你也在試用人,結婚太冒險了。”
  我靜默了一些時候,我說:“毛毛也可以賺錢。”
  大哥的聲音更冷淡,“一個鍾點女工也比她賺得多一點。”他說:“不做也罷,索性在家好
  了。但是還有一樣,父母不是要跟你同住?”
  “是的,照原定計劃。”
  “將來如果有衝突,不要埋怨。”
  我不吭。
  坐了一會兒我告辭了。
  再到二哥那裏去。
  二哥不在,我隻好告訴二嫂,二嫂很代我高興,她說:“結婚是好事,冷暖到底有人知道。”
  是的,商業社會這麽忙,不是親密如夫妻,有誰關心另外一個人的疼癢?
  我想起一個女孩子寫給她愛人的信:“你走了……我們都活著……”誰也沒有因為他走了而活不了去。
  自二哥家告辭出來,回家,我沉思了很久很久。
  終於我睡著了,一共睡了六個小時。
  第二天早上起來,我燃了一枝煙,吸半晌,然後出門去接毛毛。
  毛毛顯得很高興,她精神煥發地吻我一下,我默然。
  我不覺得有什麽快樂,但是不結婚我一樣不高興。
  我把戒指交給她,她套上看了半晌!異常滿意。
  我們帶了身份證去登記,佳期在三星期後,吃茶的時候我吃得很多,一種自暴自棄,做人不外如此,結婚生子,生老病死。
  天是黃梅天,非常潮濕,衣服穿得多太暖,穿得少又陰惻惻,可惡的天氣。
  我們告別,我去上班,她去看新居有什麽要添置的。
  毛毛並不見得十分有頭腦,但主持家務是女人的天性,相信她可以學習。
  在公司裏我沉默寡言,一點喜意也沒有。
  煙也抽得比平時多。
  第二天陪毛毛去買一件絲絨套裝做婚服,她雀躍著。
  我看著她,無異地她是一個漂亮的女孩子,但是為什麽我要把辛苦賺來的錢供她使用?
  我其實並不需要一個妻子,因為我還是十分的愛自己。
  我溫和的摟著她,這個女子將會成為我的妻子,我們的子孫,將來自她。
  我歎息的想:我的妻子!
  我們坐出租車去吃飯。
  毛毛不斷的在說話、揮手,樂得非常,我靜靜聽著她的遠見。
  我說:“毛毛,記得要與我父母和平共處。”
  “是的,我懂得。”
  我仍然覺得空虛,沒想到年輕時的幻想畢竟是一場夢,我並沒有發財,並沒有成名。
  我說:“毛毛,孩子無論如何是三年後的事,希望你明白。”
  她說:“我明白。”
  不久我們便結了婚。
  毛毛帶著她的衣物搬進來。
  她想到台灣去渡蜜月,我不想去,也是出一遭門,那麽麻煩那麽近!我真不想去,毛毛遷就了我。
  她不會持家,菜燒得很糟,手忙腳亂,但是她既然肯嚐試,我也不怕吃,我幫她洗碗,兩個人都忙得筋疲力盡。
  她覺得她是為我犧牲了,我卻願下班回來吃隻漢堡飽,看電視,逍遙自在!有空打電話約會一些女孩子,
  做一個女人,結婚是港口,嫁得好,她一生衣食不用愁,值得賭一記,但是男人就似在平靜轉為艱苦。
  我是不該結婚的,因為我埋怨甚多。
  父母相繼也搬進來,我們把書房騰出來,一個小樓宇中住了四個人,頓時顯得非常擁擠,毛毛有點失望。
  樣樣都整理好了,毛毛坐在沙發中發呆。
  我說:“快去洗澡吧。你是怎麽了?快製水了。”
  她說:“爸爸在裏麵。”
  我說:“噢。”
  我們請了一個鍾點女工,晚上煮一頓飯,中午胡亂吃些什麽。
  兩星期後,毛毛跟我說了一番話。
  她說:“我想找工作做。”
  “為什麽?”我問。
  “在家裏,很悶……”
  “你可以找些事做,像清潔家具,縫紉……”
  “我一個人做什麽都可以,但是——”毛毛說。
  來了。
  “你知道父母親,我跟他們沒話可說,對著很尷尬。”
  來了,我真是自尋煩惱,女人是永遠沒有滿足的。
  “所以我想出去工作,至少可以避開八個鍾頭。”
  “避開?”我反問:“我父母是什麽洪荒猛獸?沒有那麽嚴重吧?”
  “你不明白的。”
  “是不明白,我也不想明白。”我說:“我很累,我要睡覺,明天一大早還要上班,我沒那麽空。”
  我睡了。
  她或者哭了,或老沒有,我沒去理她,我不能從大到小都對她負責,我自己也是一個無能可憐的人。
  自悲與自憐,充滿了我的心,我不出聲。
  第二天早上,毛毛沒起床,我與父母吃完了早餐,便去上班。
  下班,母親跟我說:“毛毛說娘家有事,回去住幾天。”
  “哦。”我打開了晚報。
  “你跟她吵架了嗎?”母親很關心的問。
  “沒有。”我說。
  如果毛毛以為我有空去求她回來,她錯了,我忙得要死。
  同學老蔡打電話給我:“晚上有夜校請教師,你去不去?”
  我笑,“不去。”
  “有個中學生請家庭教師,每天兩小時!一星期六日,八百元一個月,去不去?”
  “這麽好的薪水?”我反問:“教什麽?”
  “物理化學地理,純數生物。”他說:“我教不了。”
  我說:“嗬?幾年級?”
  “中學四年級。”
  “我接下來,住什麽地方?”
  “又一邨。”
  “晚上八時到十時,我會準時到,你可以把我的博士論文拿去給他們看。”
  “真沒想到博士連這種雞碎也要吃。”老蔡笑。
  “話不是這麽說的,”我說:“如今做人,也不行了,賺多一點好一點,況且晚上這一段時
  間,很難打發,我也不過是看看電視而已。”
  “那好,我去通知他們。”
  他掛了電話。
  母親聽到了我的對白,她說:“你也不必太辛苦了。”
  “不辛苦的,”我說:“我喜歡教書。”
  她笑笑。
  毛毛沒有打電話來,我也沒有打電話去。
  我睡了。
  第二天上班,老蔡找到我,他說:“今天晚上就開始教書,”他把地址告訴了我。
  我有點高興,多了這八百元,我又可以多點自由,如今當家的是母親,我的零用減至不能再
  我打一個電話到毛毛娘家,她來接電話。
  我說:“毛毛,你可以回來了,如果生氣,你可以說出來。”
  她說:“我覺得你變了,你不是我要嫁的那個傑。”
  我說:“毛毛!我們不要在生活中用小說對白好不好?”
  她說:“你討厭我?”
  我說:“你是否要我在以後的三十年中天天說'我愛你'?”
  “不是。”她說:“但至少——”
  “毛毛,我隻覺得我的擔子很重,我心情不平穩,需要一段時間才能夠平靜下來,暫時我不適應婚姻生活,你呢?你覺得是否應該幫我?”
  “你是在提醒我,是我要結婚的!”她摔了電話。
  她很幼稚。
  我很不幸,她並不符合做我妻子的條件,如果我收入再多一點,她會得成為一個好妻子。
  下班,我與父母一齊吃飯,乘車到又一邨去補習。
  白衣女傭為我打開大門,招呼我。
  一個很美的女學生在大廳等我。
  她還穿著校服,秀氣的臉,眼睛中有驕傲,向我笑一笑,帶我進書房。
  她是一個聰明的學生,指出的問題都很扼要,我一一指明,她的功課相當深,但我還是修這一行的,沒有困難。她漆黑的眼睛如靈玉一般,深深的看看我。
  我知道了。
  毛毛什麽都好,就是俗。
  這個女孩子眼睛內的清晰告訴我,毛毛的眼神不可能有這種神采。
  我教了兩小時的課,她一刻不停,一直把去年功課中不明白的東西都拿出來查根問底。
  我相當疲倦。
  走的時候,她差司機送我。
  回家我感覺到真正的累。
  躺在床上床了。
  電鈴響起來,我去聽。
  是毛毛。我說。“毛毛,什麽事?”
  “你打算怎麽樣?把我扔在家中不理了?”
  “是你自己回娘家的,今天是你掉我的電話,你要怎麽才肯回來?”我笑了起來。
  她說:“你來接我。”
  “現在很夜了,明天上午回來吧。”
  “不!”她大叫:“你要馬上來接我,不然離婚算了。”
  我說:“永遠叫離婚的人永遠不會離婚。”
  她說:“你——”
  “我馬上來!”我笑著掛上電話。
  放下電話我覺得一點也不好笑,這麽疲倦,還要出去接毛毛,這年頭,做女人好過做男人,做男人有什麽用?不比女人,稍微有點事業,就算女強人。
  花了廿元計程車,把毛毛接回來。
  我問:“為什麽忽然回來了?”
  “明天二嫂大嫂要來,我媽媽生日,請他們吃午飯,我住在那裏,她們會笑。”
  “如果她們不去,你永遠不打算回來?”我微笑。
  她不出聲。她說:“我已經嫁給了你,如果你覺得欺侮我是很過癮的事,你盡情好了,我永遠不會再回娘家了。”
  聽她這麽說,我靜了下來。
  不能逼人太甚。
  第二天,我們又重新做人。
  我天天準時上班,下班後上補習。
  毛毛不久也找到了一份工作,收入不錯,我們的情形,在短短幾個月內轉得很好。
  毛毛雖然不說,但我知道她心中並不想與我的父母同住,她坐在房中不方便,在客廳中近來逛去也不行,諸多不便,相當麻煩。
  她說:“如果可以兩個人分開住,那該多好,”
  我說:“家中有老人照顧——”我沒說完。
  漸漸我很喜歡去補習。
  我那年輕富有義貌的女學生代表了人生美麗的一麵,她代表無憂無慮,健康活潑,上進,有前途,我與她見麵的時候,感染了她的青春,我有機會凝視她光潔的皮膚,美麗的濃眉,隻因為我覺得年輕是那麽好,當我們都年輕的時候,世界是不一樣的。
  我對我的學生說話,有種特殊的溫柔,她很快就覺得了,她很喜歡我,從來不缺課。
  家變得乏味。
  毛毛的臉色灰暗,好象不停的在說:“都是你,都是你為了你的父母!”
  連爸媽都覺得了,他們對我說:“我們決定搬出去住。”
  我非常反感,他們來住,我並沒有選擇,現在他們平白的搬出去,惹得大哥他們判我一輩子有話柄。
  媽媽解釋,“本來我們以為你未婚,住在你處比較簡單,既然大家都結了婚,還是住你大哥家,要不你爸爸有點積蓄,自己搬開往好點,這年頭!供兒女讀書到博士,有什麽用?徒然看你們麵色、你那個老婆……也不用我們搬進去才兩個星期,她就搬回娘家去示威。”
  我沒有答辯,我很煩惱,很難過。
  父母離去之後,家中還是靜默得很,預期中的歡樂並沒有來臨,我為了要令毛毛知道,不與父母同住,也是沉悶的,我恨她設計逼走爸媽,即使他們不在,我也不能讓她如願以償。
  每夜我靜靜的見我的女學生,我要見到她,並不是我要占有她,她成了我的精神寄托,看到她,我得回了我幼時的歡娛、幻想。
  有一天,她問我:“老師,你結了婚嗎?”
  “是的。”
  “為什麽人們都那麽早結婚?”
  “人們都寂寞,除非一個人十分美麗與十分富有,否則隻有結婚才能解除寂寞。”
  “你真以為是?結婚可以解除寂寞?”她問。
  “日子慢慢過去,大家認了命之後,老來便成伴侶,因為隻有妻子知道丈夫,隻有丈夫知道妻子。”
  她微笑,看上去很明白的樣子。
  當然她不明白,她太年輕。
  每日下班,鍾點女工準備好兩菜一湯,那麽簡單的飯菜,那麽單調的生活。
  有一日我十分歉意的打一個電話給母親,想與她聊聊天,電話接到大哥處,傭人說她在打麻將,不來聽。我隻得把話筒放好。
  杞人憂天,誰也沒有因為我而傷心。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
  婚姻生活並不適合我,我沉默寡言,有什麽大事小事自己放在心中,毛毛常在晚餐桌前獨白。
  她看上去比以前快活。
  “你覺得寂寞嗎?老師?”
  “很多時候。”
  “習慣嗎?老師。”
  “大多數時候。”
  “但是你已經結婚了,老師。”
  “我知。”
  她年輕的笑容令人有震蕩感。
  過年的時候我與毛毛到台北旅行了一趟。
  酒店的房間空氣不佳,住的是三等酒店,我先就悶了一截,玩的地方也似曾相識,可是毛毛的興致很高,買了許多許多土產。
  因為她那麽快樂,連我也有點喜氣洋洋。
  毛毛說:“雖然遲了大半年,但還是來蜜月了一次。”
  我微笑,“也許到老了,我們始終可以到達巴黎。”
  毛毛忽然緊緊的握住我的手。
  “是嗎?我們可以一起老嗎?”她含淚問:“告訴我,傑,你、心中還有我。”
  “毛毛,你是我的妻子……”
  “你生我的氣,是不是?”她問。
  “沒有,真的沒有。”我說。
  “不要去補習好不好?”她懇求我,“我們兩個人下了班,可以多點見麵時間,可以去喝咖啡,可以看場電影。”
  我說:“這世界不是你的,毛毛,為什麽每個人都得照你的意思行事?”
  “但我們是二人世界!”她嬉皮笑臉的說。
  毛毛忽然改變作風,跟我來輕的,我怔住了。
  “好不好?辭掉那份補習!”
  我隻好點了頭。
  女人真有辦法。
  回到家,我跟女學生說:“我太太要有多點時間見我。”
  她笑一笑。我辭了補習。
  毛毛約我的父母出來喝茶,媽媽忘了她在毛毛處受的氣,向毛毛訴苦,大嫂是如同的不體貼,如何連水果都不買一點給她吃。
  毛毛耐心的聽著,然後說:“傑今年並沒有加薪。”
  我再也見不到那年輕女學生的笑容了。
  毛毛經過一年,打贏了她的仗。女人,尤其是家庭主婦,是最佳的政治家。
  日複一日,我上班下班,我在等待毛毛說一句話:“我懷孕了。”我有心理準備。
  是的,這是我的婚姻生活。
  我相信也是大多數人的婚姻生活。
  生活是這麽令人失望。

母親與戀人
  第一次認得芝兒,是朋友介紹的,大家在吃茶,我遲到,走到他們那一桌前,看到一個女孩子在那裏笑得前仰後合,一連串爽朗的笑聲。
  這種笑聲足以驅逐任何陰霾,我因而向她看了數眼。
  她有直頭發, 穿件白T恤,脖子上細細一條項鏈。牙齒雪白,耳朵上戴貝殼耳環。
  很清爽悅目,難得的是她絲毫不帶造作。
  這年頭漂亮的女孩子多,但是多數是矯情的。她根本沒看到我,笑完之後一股勁的聽人說話。
  這時候有人介紹:“芝兒,這是世傑。”
  她明快的轉過頭來,“世傑,真是好名字。”聲音很稚氣。
  我馬上喜歡了她,很主動地端一張椅子坐在她身邊。
  她在喝一瓶Perrier礦泉水。
  一個人的愛好與她的個性多數有點類似,她一張臉便如礦泉水那麽透明。濃濃的眉毛,圓圓的眼睛。
  吃完茶她先走,和煦地向每一個人說再見。
  我沉吟一會兒,問在座的朋友,誰有她的電話。
  他們說:“世傑,我們隻能把她公司的號碼給你,因沒有征求過她的同意。”
  我不介意,見麵隻短短時間,我已知道她是我喜歡的女孩。
  打電話到她寫字褸,我了解她在律師樓辦公。
  “芝兒?”那邊說:“請等一下。”
  接通之後芝兒親切地說:“這是芝兒,那一位?”
  “世傑,記得嗎?名字很好聽的那個。”
  “啊是,世傑,好嗎?”
  “好好。”我有點緊張,“他們把這個號碼告欣我,你不介意我用吧?”
  “不,當然不,我把住宅號碼也告訴你好嗎?”她說。
  我求之不得,馬上接受下來。
  然後我們約好去吃飯,事情是那麽開始的。
  我們在一起很愉快!她真是好伴侶、了解,熱情,坦率,成熟。
  她有一個嗜好,喜歡看話劇。我經常陪她去,有時甚至預先買好票子,令她驚喜。
  就像許多追求的故事一樣,我太喜歡見到她,以致自周末約會演變成周日約會,最後我希望天天兒到她。
  她思想作風都很新,自己獨居一層公寓、我常常在她的客廳坐到深夜才告辭。並沒有什麽不軌行動,因為大家都是成年人!而且有太多的自由,我們反而控製得很好。
  她告訴我在紐約念法律學校的經過,同來足足找一年才尋到職位,說得很是投機,我們有很多觀點是相似的,因此相處十分融治,有點像戀愛,又有點不像。
  芝兒也這麽說:“戀愛似乎不該這麽心平氣和。”
  心平氣和,是的,就是這四個字。開會時,閑時,當她不在我身邊的時候,我一想起她,心內有種溫柔的牽動,同時又有種安全感。
  因為她從不發脾氣,弄嬌嗔,她對我是這麽慈善,這麽公平。她工作應酬有時候也很忙,家中電話常沒人接,但是一兩天之後,她總會推掉約會與我見一次麵,來聽電話的時候總是明快地:“啊世傑,這幾天我工作很緊張,秘書拒絕把電話接進會議室呢,老板的吩咐。”
  是以我的心永遠是踏實的。
  半年之後,我考慮到結婚,奇怪,以前我也遇見過很多女孩子,但是卻未曾考慮到要與她們結婚,但是芝兒實在太適合我了,我知道像她這樣的女孩子可遇不可求。而且我們終於發生了關係。
  那是一個下雨天,我與芝兒同樣地直一歡下雨天!陰涼,清新。從早上到夜裏,我們一起聊天。
  入暮時在她家吃羅宋湯與法國麵包,並且喝了一點酒。
  聽著音樂的時候我很自然地親吻她。每次接吻都是激情,她很大方很可愛地吻我鼻子、眼睛、嘴唇,連親吻都是如此自然。
  這年頭把愛與性分開是十分困難的事,而且也沒有必要這麽做。早上在淺藍色的床褥上看到芝兒的臉,心中滿足感是難以言喻的,這麽秀氣漂亮的臉。
  我撫著她的頭發,問:“芝兒,我們結婚好嗎?”
  她一怔,隨即笑了,“世傑,”她說:“你知道不必與我結婚,我也一樣高興。”
  “不不,並不是我內疚!”我說:“我實在願意與你共渡此生。”
  她起床,用一條白毛巾包住身體,背住我不出聲。我詫異,把她轉過來,她哭了。
  “芝兒。”
  她笑,抱住我的腰。
  當時我不明白,不久我便知道了。
  我一直住在家中,家裏有母親。父親已經去世。
  我沒有把芝兒帶回家,做母親的總有一個錯覺,如果兒子把女朋友往家中帶,這一定是未來媳婦。
  我沒想到母親自己先知道了。
  “世傑,”她問我:“你最近認識一個新女朋友是不是?”
  “是,”我非常愉快,“媽,你怎麽知道?”
  “我怎麽知道?外邊傳揚沸騰得很呢!”母親的麵色沉下來。
  我以為她不高興是為我沒早通知她,這種事情,她得的是二手消息,難怪要生氣。
  我陪笑:“媽媽,是誰說的?沒有到那個地步,你別多心,改天我把她帶回來給你看。”
  “給我看?為什麽給我看?”
  “媽媽——”我怔住。
  “你自己才要看看仔細呢。你知道她是什麽人?”
  我努力解釋,事情鬧大了不好,對芝兒會有影晌。我說:“媽媽.你會喜歡她的,我保證。”
  “是嗎?”媽媽既生氣又擔心的問:“你那麽肯定?那麽請問她什麽年紀?她的曆史你知嗎?”
  “我的確是不知道她什麽年紀,但是這有什麽重要呢,不過是廿多歲罷了,有什麽曆史?”我笑。
  “世傑,外麵的人——”
  “外邊的人是誰?”我有點生氣。
  “外邊的人都知道她是個離婚婦人,還有一個小孩子。”
  我懷疑我聽錯了,“什麽?”
  “我也是聽來的,你為什麽不問問她?如果她喜歡你,不該瞞你。”
  我的心沉下去,半年了。她為什麽瞞我?
  “媽,你放心,我會去問清楚,你放心好不好?”
  “行,我放心。你這麽一表人材,還怕找不到女友?別連聲名也帶壞了。”
  我沒話好說。馬上把芝兒約出來。
  我們坐在車子裏兜好久的風,然後上她家半。
  她問:“你有心事嗎?”
  “有。”
  “什麽事?我可以幫得看忙?”
  “芝兒”我凝視她,“不要騙我,告欣我,你是否結過一次婚?是否有一個孩子?”
  她臉色馬上變了。我知道一切是真的。我充滿內疚。我說:“對不起,芝兒!或者你在等待時機成熟才與我談及這個問題,但是人們已經把這件事告訴我母親。很抱歉。”
  “我很抱繳。”她說,“中國人的社會仍然是中國人是社會,我很抱歉,世傑。”
  “這又有什麽關係呢?”我溫和的說:“對我來說,我不在乎,我隻是生氣世上有那麽多飛短流長的人,我還是一樣鍾愛你。”
  “‘還是一樣……’”,她喃喃的重複,“因此你的人格更偉大,是不是,因此你是我的救世主,是不是?”她目光中第一次有怨憤的神色。
  “不不,芝兒,你結過十次婚也好,這與我無關,過去的事我說什麽都不會在乎,我隻知道我與你太投機太愉快,我向你求婚一點也不衝動。”
  “你真的可以對我的過去置之不理?”她問。
  “當然可以。”
  “你不想知道我的前夫是什麽人,我的孩子是男是女?現在他們住在什麽地方?”
  “不不,我不想知道,如果你不想說的話,我便不想知道。”我向她保證。
  “那麽好,我以後再也不提。”芝兒說。
  “你會考慮我的求婚嗎?”我問。
  “太早了。”芝兒說:“我不認為事情有這麽順利,一個人年輕的時候往往把婚姻視為兩個人的事,實際上婚姻牽涉甚廣。”
  “我會說服我母親。”我說。
  “何必呢。”芝兒說:“母親隻有一個,而天下有那麽多可作賢妻的女孩子,討個處女,別羞辱了你家門楣。”
  她以很溫柔的語氣來說很嚴厲的話。女人都像貓,平日那麽溫柔,要緊關頭尖爪子還是露出來。
  “但是我不怪她,當然一個人必須保護自己。”
  我握住她的手,誠懇的說:“芝兒,世上沒有第二個你。”
  她低下頭,眼淚淌下來。
  我跟母親說:“我們有什麽門楣呢?父親去世的時候我不過十二歲。他也不過保險公司的小職員,我念大學一半靠獎學金一半靠姊夫救濟。我們家實在很普通。我至今環境也並不是很好。”
  “我等你回來,足足等了十年,好容易捱到你念完博士……”
  “媽媽,這十年的日子你總要過的,怎麽說是為我捱的呢?當然我感激姊夫幫我的忙,但是媽媽,你這樣說,不公平之餘,還使我心理負擔很重。”
  媽媽臉色變好幾次,“當然囉,你現在是這麽說,因為你現在不需要我喂奶洗尿布了。”
  我突出來,“媽媽,這些台詞是誰教你的?台語片鹹豐年的對白,當然每個母親都為孩子喂奶洗尿布,這是母親的天職,我知道是辛苦的,但誰叫你把孩子生下來呢?快別這麽說話!”
  媽媽真是可愛,她歎口氣,“唉,現在的孩子,簡直油嘴,說什麽都不領情,說什麽也等於白說。”
  “別反對我,媽媽。”
  “我不喜歡她。”
  “媽媽,你還沒見過她,怎麽知道你會不喜歡她?”
  “她都有自己的孩子,說不定常住你家中帶,說不定以後再生孩子,她會不喜歡。”母親很煩惱。
  “媽媽,”我說:“請不要這樣想,陌生人家的孩子,你也對他們很好。”
  “可是媳婦的孩子……”母親悻悻地,“叫我向親友怎麽交代呢?”
  我笑問:“何必向他們交代呢?”
  “哎,世傑,你自然不明白的,你的生活圈子與我的相差三十年,你的朋友不在乎,我的朋友想法可不一樣呢,對媽媽公平點好不好?”
  “是是,我忽略了這一點。”
  “何必偏偏選中她?”母親很不服氣,“聽說年紀也不小,都廿六七歲,與你一樣大。”
  “媽媽,”我說:“感情這件事,很難解釋,你說得對,那麽多女孩子,我就是看中她,你得相信兒子的眼光,母親,兒子的眼光遺傳自你。”
  母親不響。
  我摟著她的肩膀,“媽媽,放心。”
  “我還是不喜歡她。”母親委委屈屈的說。
  我知道媽媽看在我的麵上,是會讓步的,
  我興致勃勃地告訴芝兒,芝兒很禮貌婉轉地說:“不,我覺得去見你母親很不方便,我又不是想跟你結婚,這樣隆重,真是的。”
  “為什麽?”我很失望,“芝兒,當然我們是會結婚的。”
  “不不!我想過了,”,芝兒說:“我不適合結婚。”
  “胡說,別人我不知道,你最適合嫁我。”
  芝兒很感動。“世傑,認識你簡直是我畢生的幸運,謝謝你。”
  我很難過,“芝兒,這是什麽意思?或者你有過一次很不幸的經驗,但是你還如此年輕,來日方長,何必這樣倔強?來,讓我抱抱你。”
  我把她擁在懷裏,她哭了。
  可憐的芝兒兒,我要加信的保護她,別人怎麽說有什麽關係?我們的生活不過是兩人的世界,我惱。
  與她生活在世界上,不是為了裝飾別人的是非標準。我唯一希望獲得的諒解,是來自我的母親,因為我也很愛她。
  媽媽說:“雖然我百思不得其解,但是如果這樣會令你快樂,我還是覺得安慰的。”
  “媽媽,你真是好。”我說:“我很感激。”
  “我也不明白這些事理,但是眼看見兒子快樂,我也會快樂。”
  我的眼睛濡濕。不是許多人有一個這麽明理的母親,我真幸運。
  芝兒,我們的荊棘已經除掉了。
  芝兒說:“在我沒有見遇你母親之前,或者你要見見我的母親?”
  “你的母親。”我驚訝,“她從紐約回來了?”
  芝兒的家人都住綱約。
  “是的,回來看我。”
  “很突然呢。”我說。
  “因為我說……我在考慮結婚。”芝兒說。
  “芝兒!”我的心情又完全恢複狀態。“我很快樂,你到底被我說服了。”
  芝兒顯然也振奮得很。“你這對白像國語文藝片裹的。”
  “是呀,但不是這麽說!不足以證明我劉你的感覺。”
  芝兒與我都笑起來。
  她看上去這麽年輕爽朗,簡直不像有過一次不愉快的婚姻。不管像不像,她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不變。我永遠愛她。
  芝兒的母親住在半島酒店。
  她是一個美婦人,一眼看上去簡直與芝兒年紀差不多。而且瞧得出很有錢。芝兒的母親跟我的母親簡直是兩回事。
  她看到芝兒,埋怨連篇!“芝兒,你看你的樣子!瞧!好的襯衫都沒一件了,你在幹嘛?人也瘦,原本我是不想你獨自回香港的!”
  芝兒隻是笑。
  她母親完全沒看到我。
  “媽媽,這是世傑。”芝兒讓我站到前麵去。
  她上上下下把我打量一番,詫異地看牢芝兒,“就是他?”
  芝兒答:“是。”
  她很不愉快,“真是的,芝兒,自火堆中出來,跳進油鍋中,我實在是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但是我知道這個美婦人不喜歡我。
  “媽媽,我了解到婚姻生活是很私家的,我們並不需要交遊廣闊,生活豪華。”芝兒說。
  美婦人擺擺手,“芝兒,但是人家還嫌你不是處女,你何必到這種鄉下人家去受氣?他們沒有知識!”
  芝兒笑,“母親,你太粗魯,對著世傑批評他的家庭。”
  我臉上麻辣辣地不知所措,心中隱隱覺得不妥,我從不知道芝兒來自這麽富有的家庭。
  “芝兒,回紐約來,你不能夠做小家庭主婦的。”
  芝兒說:“媽媽,當然可以。”
  “你受不了這種醃臢氣。”
  “沒有人會給我受氣。”
  她轉向我,“那麽好!世傑,你能夠給我女兒什麽東西?”
  我遲疑地說:“愛。”
  “應允與行動往往是兩件事。”她盯著我。
  “是,我會盡力而為。”我說。
  “物質上呢?”她問。
  “我在大學教書,一個月拿六千多港幣,有房屋津貼。”
  “你以為能滿足芝兒?”她問。
  “我的天!”芝兒笑,“媽媽!不是每個人都要開摩根跑車才可以上街的,”
  芝兒的母親顯然很心煩,“我不懂得!”
  “媽媽,你不需要懂得,我隻需要獲得你的允許。”
  我站在一邊,心中滿不是滋味。她為什麽歧視我?或者我不是百萬富翁,但是我願意負責任,願意盡量愛芝兒。
  芝兒媽媽歎口氣,坐下來,她問我:“年輕人,你婚後打算與母親同住嗎?”
  “我母親隻有我一個兒子,自然與我住。”
  “你聽過孔雀東南飛的故事嗎?”
  我笑一笑!“我母親與我皆不是戲中的主角。”
  “小家庭中有一個老人,你覺得會方便?”她問。
  芝兒搶說:“媽媽,這是我的困難,你別替我擔心。”
  “那麽好,你安排個時間,咱們親家總得見個麵。”
  “媽,到時你穿個旗袍,”芝兒提醒她,“別袒胸露背的,人家老太太可吃不消。”
  我忍不住微笑。女兒教訓起母親來。
  芝兒媽媽氣得差點沒昏過去。
  我們倆乘機告辭出來。
  我說:“你媽媽是這麽漂亮。”
  “是的,她看上去如此年輕,四十五了呢。”芝兒說。
  “你沒說過你家這麽有錢。”我說。
  “不,我家並沒有錢,母親跟我親生父親離異後,改嫁一個富翁,她是富有的,自然。”
  我意外地看著芝兒,這些我還是第一次聽她說起。
  芝兒慎重的說:“別告訴你媽媽,她不會接受。”
  我苦笑。
  終於在正式見麵之前,我說服芝兒先去見我的母親。
  母親開頭很不自然,有點苦澀。
  芝兒買了四種水果,四色蜜餞,靜靜地坐在角落,一聲不晌,臉上個沉靜的微笑。
  母親坐在大客廳中,又不開燈,有點暗,讓芝兒坐對窗處,她自己背著光,以慈禧太後式的目光逼著芝兒,芝兒一派自在,不以為意。
  我暗暗禱告,天啊天,一切包涵,芝兒,給我麵子。
  母親與芝兒攀談數句,都很客氣。
  “你是大學畢業生?”
  “是。”
  “婚後不介意與老太婆同住?”
  芝兒很簡單的說:“不介意。”
  母親想一想,終於取出一隻翡翠戎子,一串珍珠項練,替芝兒戴上。再想想,把自己脖子上的一隻墜子也取下給芝兒。
  “都是些不值錢的東西,留作紀念吧。”
  芝兒又明潔的說:“我很喜歡。”
  “好好,”母親總算笑了:“那麽星期日請令堂到我們家來便飯吧。”
  “是。”
  我們到外頭去喝咖啡。
  我問:“為什麽不多說話?”
  “多說多錯。”她說。
  “其實我母親不介意獨居。”
  “看情形才說吧。”芝兒似乎胸有成的。
  她的白襯衫配著米黃的珍珠練子很好看。
  芝兒愉快地告訴我!“我一直想買串珍珠,不過又嫌貴。現在可好得很。”
  她很愛我!盡量使我高興。如果她真想要,別說一串,一百串也得到了。
  母親說:“芝兒這女孩子很厲害。”
  “她有什麽厲害?”
  “不聲不響的。”
  如果她又聲又響,她也是厲害的。婆婆總愛把媳婦說成是個厲害的女人。
  “母親。”我拍拍她的背部,安慰她。
  星期日,我開車去接芝兒媽媽,她穿黑色累絲旗袍,齊胸的養珠項練,她揚揚手,很不耐煩,問我:“世傑,為什麽要我去拜見她?為什麽令堂不能稍移玉步到酒店來?我已經賠出女兒,遲要賠上自己?”
  “媽。”芝兒不客氣地說:“人人說你年輕,你再嚕蘇下去,也就是個近五十歲的老太太。”
  芝兒媽媽連忙噤聲,我幾乎沒笑出聲來。
  我們到了家。
  芝兒媽媽又高興起來,“哦,舊式洋房,我最喜歡這種房子,氣質好。”
  我點點頭。
  母親見了“親家姆”,非常驚異。沒想到對方這麽時髦美貌。
  芝兒媽媽帶來四幅衣料,很客氣地呈上,並且得體地說好話。母親隻能受下。
  “芝兒的親戚都在外國,這裏隻有她一個人,老太太多照顧點。”
  “是。”母親得體地說:“我家的媳婦一向沒人敢欺負,是不是,世傑?”
  芝兒媽媽點黯頭,喝過茶。告辭。
  我們送她回酒店,她說:“世傑母親年紀大點,看上去是個正派人,正派人最可怕之處是愛替天行道,芝兒,你當心一點。”
  為什麽一家人要活得像間諜鬥間諜?我不明白。
  “有什麽不如心,回紐約來。”
  芝兒答:“我有分數。”
  “芝兒,我是真舍不得你。”芝兒媽媽眼睛都紅了。
  芝兒看看我,眨眨眼。
  “芝兒,你連一枚象樣的首飾都沒有。訂婚戒子呢?”
  “我們不想訂婚,媽媽,”芝兒說:“一切從簡。”
  “唉。”
  “媽媽,你別歎那麽多氣好不好?”芝兒說:“我會很幸福的,真的。”
  “芝兒——”
  芝兒與母親擁抱。
  我的母親卻說:“也四十多歲了,怎麽還打扮成那樣!看倒是看不出來,仿佛隻有三十多歲,保養得這麽好,大概狐狸精的道行不過如此。”
  兩個母親活在不同的世界裏,卻有一個共同點:怕自己的兒女會上對方一個大當。
  我說,“媽媽,狐狸精隻能稱‘大仙’,不然他們會被得罪的。”
  “呸,”母親笑,又正容說:“你不去問清楚?芝兒怎麽處置她前夫的孩子?別也抓了來一起住。”
  媽媽不知道芝兒家很富有,她的夫家也是華僑中佼佼者!兒子決不能跟外姓人住。
  “孩子住在瑞士, 跟他父親, 隻準芝兒去看他,他不能探訪母親。”我說;“母親不必多慮。”
  “哦!瑞士?”母親問:“是個好地方,是不是?”
  “是的。”我想我一輩子也住不了瑞士。
  我不知道芝兒是怎麽與這個男人分手的,看情形他的條件勝我十萬倍,但是我不能判芝兒的曆史妒忌,也不想追問,慢慢我會知道一切,真相遲早會得呈現,我們將自相處一輩子,何必心急?
  婚禮終於舉行了。老天。
  我們在大會堂注的冊。
  母親穿深灰色嗶嘰禮旗袍!黑襪子,黑鞋,插一朵紅花。
  芝兒媽媽穿粉紅色禮服,戴頂寬邊草帽,帽沿有麵網有絹花,肩上披白色狐狸披肩,鏤空高跟鞋。
  兩個母親,兩種顏色。
  芝兒則穿白色簡單的禮服,脖子上是她婆婆送的珍珠。
  每個人的麵色都很慎重。
  我們簽好字,在花園中拍照。
  我覺得很滿足,但是也很困惑,結婚是兩個人的事嗎?那麽芝兒的母親與我的母親為什麽占
  這麽重要的位置?
  芝兒說:“我們隻是給她們麵子,她們再反對也是沒有用的,因此她們也懂得什麽時候該下
  台。”
  但是母親們仍然喜歡插手子女的戀愛,母親們期望子女與她們喜歡的人結合。處處加以幹涉,表示母愛的權威。她們總覺得子女結婚是離開她們的表示,長大了,飛走。母親們沒有想到子女有他們的生命,有他們的生活。唉。
  婚禮之後,芝兒媽媽回紐約,芝兒在我們家老房子定居下來。
  我們相處很好,芝兒收斂婚前的豪爽!是個好媳婦,母親的掛慮是多餘的!我們會愉快地共渡一輩子。

年輕的時候
  這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算起來.是十二年前的一個暑假,那一年的暑假特別熱特別長,我與姐姐回台北過夏季,成日聽著蟬叫,泡在泳池裏,曬得金星亂冒,終於瞌睡,盹著了,還是不肯自水裏出來。真是最長的三個月,一天可以抵現在的三天來用。
  我認識了他。那一年他四十歲,我十七歲。他是父親的客人,那個時候父親的生意做得很大,也很好客,常常有朋友來住一、兩個月不稀奇,他也是其中的一個。當時陽明山並沒有幾幢別墅,主人都是可以叫得出名字來的,父親的屋子蓋得好,全新的現代建築物,不比當地的土屋子,四四方方一個項,白粉牆,單調而且貧乏。
  父親的錢由祖父留下來,祖父死得遲,父親做了大半輩子的太子,心有不甘,祖父一死,他馬上花錢,盡量的花,因此我十七八歲昀時候,是家裏的全盛時代,姊姊很快的覺得了,十分喜歡擺千金小姐的姿態,吃的用的穿的都是精品,挖空心思地趕排場。我與姊姊不一樣,我不懂這些。
  姊姊去過一年英國,一事無成的回來,又去一年美國,也是一事無成的回來,可是人家開玩笑地說她留英留美,她卻矜持地笑,笑得這樣的於心無愧,我真覺得她丟臉,可是一個人的本事是如何騙倒自己,姊姊既然有這樣本事,我不必替她擔心。
  她是這樣的人……很樂觀的,沒有大腦的……就像一頭蚱蜢,春天的時候盡量歡樂,她沒有冬天,自然也沒有明年,因此也沒有煩惱。
  到人台北後沒多久始識得一大班人,整天不是在李家就是王家,瘋瘋癲癲的開舞會看電影,她喜歡把頭發梳成一條馬尾巴,穿各式各樣的大花裙子,後來大花裙子不流行了,她又改穿袋袋裝。
  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然後有一天,舞會開在我們家裏,我自下午其便在房間了看武俠小說,不去打擾姐姐。姐姐進進出出的說:“……小豆,今天是中秋。”我說:“別瞎攪了,熱得發昏,怎麽是中秋?”姐姐說:“不騙你,傭人都在吃月餅。”我問:“那麽爸爸媽媽呢?往年中秋,大家至少在一起吃頓飯。”姐姐說:“他們也許在新加坡,有什麽關係呢?月餅哪一天不可以吃?你也太那個了。“
  我說:“聽說發財的父母才那麽忙,他們發了財嗎?”
  姐姐對著鏡子左顧右盼,她說:“我們家不是暴發戶,咱們是一直有錢,你要記住。”她很驕傲。
  “有什麽分別?”我問。
  “分別很大。”她說。
  “你暑假後幹什麽?”我問她。
  “何必一定要幹什麽?”她反問:“什麽也不幹!不可以?”
  “我十五號要去倫敦,今天是十號了,爸爸媽媽總會回來吧?”我問姐姐。
  “錢已經替你匯到那邊銀行了,飛機票全訂好,又替你做了兩件皮大衣,你怕什麽?不敢去?”
  我說:“那感覺不好。”
  “真奇怪,咱們家裏人坐飛機,都是自來自去,比不得那些小家子氣,有什麽人遠遊,全家出動,哭哭啼啼——哼!”姐姐那種神情,簡直可以說是狂妄。
  我冷冷看她一眼,她長得美,她才廿一歲,我知道,可是……我揀起武俠小說,翻來翻去。
  “噯,我告訴你一件事。”姐姐很神秘的說。
  “什麽事?”我打一個嗬欠,“你買了新衣服?換了新皮鞋?”
  “不,咱們家來了一個客人,早上到的。”
  “是嗎?”我抬起頭,“爸爸真是,有客人來,他也不在。”
  “他長得真漂亮。”姐姐壓低聲音。
  “是嗎?”我非常的感興趣,“多大年紀?”
  “卅多歲——”
  “那不是老頭子嗎?”我又揀起武俠小說,“你別煩我,你管你打扮,做今天的皇後吧!”
  她站起來,又照了鏡子,說:“不用你擔心。”
  她出去的時候把我的房門帶上。我馬上放下小說,真是悶,還好還有幾天便得離開家去闖世界。銀行有那麽多匯款,世界不會難闖,況且又可以先住在親戚家中,直到找到理想的房子為止。我覺得非常的興奮。再悶幾天,我便可以自蛹內脫出,嚐試蝴蝶的滋味。
  我起床,推開窗門,風吹來很涼爽,蟬聲不停的晌著,初來簡直睡不著覺。我順手關掉冷氣機。再躺到床上,居然睡著了。
  一覺醒來天還大亮,夏天已經近尾聲,夏日卻還正長,時間不曉得怎樣打發才好,我換了泳衣,又再跳到泳池去,遊泳是最容易疲倦的,而且肚子容易餓,一個夏天的遊泳、吃、睡覺,起碼胖了十磅,姐姐老叫我當心我的肚子,我早已經哂得混身上下變咖啡色了。
  我在浮床上眯著眼睛,想像著倫敦的風景。媽媽甚至替我製了兩件旗袍,預備我在重要的場合穿著。媽媽還是好媽媽,就是太忙了一點。
  就在這個時候,二樓的陽台的長窗被打開了,有一個人走出來,太陽剛剛落山,金光萬道,因此在不清楚他的頭臉,想必是那位客人。我心想,那個老頭子。
  如果他是客人,我比他更像客人,我也是過幾天馬上要走的。
  姐姐穿了長裙子走出來,揚聲問我,“喂!小豆,你參不參加我們?我叫他們不必弄晚餐,咱們在泳池旁烤肉吃,老實告訴你,你今夜可沒飯吃。”
  我遊到池邊,抬頭一看,那人已經走進去了,我說:“我不參加。”
  姊姊聳聳肩,又去忙她的。我從泳池裏爬起來,這時候太陽已經完全下了山,天空有一抹藍紫色。我上樓洗澡換衣服,姊姊又說:“你簡直曬得熟了。”我穿上牛仔褲,開電視,吃蘋果,不去理她。
  “喂,”姊姊低聲說:“我問了他要不要參加,他也說不。但是他拒絕得很客氣,一點也不叫人難堪。”
  我看姊姊一眼,“他是誰?”我問。
  “唉呀,你這個人,就是爸爸的客人呀!”姊姊說。
  “哦?”我仍然不感興趣。
  姊姊自己的客人到了,她再也沒空跟我閑談。
  在七八點鍾的時候,我接了一個長途電話,是媽媽打來的,她在香港,叫我明天一早乘飛機回那邊的家,看看該收拾什麽東西,我很雀躍,她到底沒忘掉我,媽媽還是媽媽。母親接著說:“宋先生到了沒有?是爸爸的朋友,叫他聽聽電話好嗎?”我連忙找到客房,大力敲門,叫他聽電話,隨後我回自己房間,繼續看那電視節目。
  年輕的時候,特別容易適應環境,任何事都好像在掌握之中,不會吃驚,到外國去是我渴望的。
  我不知道宋先生是幾時聽完電話的,可是他膈沒多久便走到我房間來,坐在我身邊,陪我看電視。我看他一眼,他穿了一件白襯衫,長袖子卷起一半,正在吃三文治,他並不老,頭發梳得很整齊,向我笑一笑,非常有震蕩感,忽然之間我明白姐姐為什麽念了他一整天,他是一個非常好看的男人,男性化。我並沒有男朋友,但如果要挑男朋友的話,我不會挑那些咀唇上頭帶點毛的男孩子,至少要有這位宋先生的可親感覺。
  於是我說:“三文治哪裏來的?”
  他馬上分了一半給我,我笑笑,便照吃不誤,他遞一瓶啤酒過來,我喝一口還給他。
  他坐在我的藤椅裏,看上去很舒適的樣子,但是也很沉默,頗有點寂寞。他不像爸爸的朋友,爸爸的朋友,都是……老頭子。
  電視上在演亨夫利鮑嘉的“加薩布蘭加”,但是我沒人說話已經有好些日子了,因此我顧不得看戲,我問:“你從哪裏來?”
  “英國。”他笑了一笑。
  “真的?我隔五天就去倫敦了。”我說:“地方好嗎?你為什麽回來?還去不去?”
  “地方……還可以。”
  “你回來幹什麽?”我一直問。
  他說:“為了一個女子。”
  “哦,她在台北。”
  “不,她在英國,為了她,不得不回來。”
  “我不明白,”我說:“為了她,你應該留下來。”
  他又笑,“事情沒有那麽簡單,你長大了自然知道。”
  “大人就喜歡這樣,把事情弄得很複雜。”我說。
  “說得很對,小豆,你說得很對。”他說。
  “你怎麽知道我名字?”我問。
  “我聽見你姊姊叫你。”
  “真的?”我笑,“我姊姊喜歡你,你為什麽不下去跳舞?她會很高興。”
  他在黑暗中搖搖頭。
  我開亮了一盞燈,他抬起頭來,我吃一驚,他真是漂亮,眼睛十分亮,眉毛很濃,重要的是,他百份之一百像個男人,高大強壯。
  於是我說:“你是個英俊的男人。”
  他莞爾,“老的可以做你父親。”但他有點高興。
  “真的?你有多老?”
  “四十。”他答。
  “真的很老了。”我問:“你覺得生命如河?是失望或是滿足?”我看著他。
  “你是一個很尖銳的小孩。”他微笑。
  “我不是小女孩子。”我說:“我有很好的身裁,每個人都那麽說。我承認我年輕,但是我不小。”
  他笑了,他們大人都這個樣子,永遠不聽年輕人在說什麽,一直笑,隻會笑,仿佛咱們說了最好笑的笑話,我斜眼看著他,很不服氣。
  “年輕真是好的,我願意付出一切代價,隻要再年輕一天。”他說。
  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
  他喝完了啤酒,站起來,走到露台上去。
  我問:“有沒有螢火蟲?”
  “有。”他答。
  我關了電視,也走到露台去,姊姊的客人都到了,坐在泳池旁,有說有笑,放唱片,吃烤肉。
  他問我:“那條路是通到什麽地方去的?”
  “附近的一條村子。”我說,“要不要探險?可惜有蚊子咬。”
  他看看我,又微笑,他說,“夜了,不要走小路。”
  我問:“是不是真的?一個人年紀大了就會小心謹慎?”
  他說:“一點也不錯,不但小心,而且明哲保身,像我,年輕的時候,脾氣很壞,有一句說一句,現在越來越怕得罪人,含糊得很。”
  我笑,“那多可怕。”
  “並不可怕,年輕的一輩又成長了。在他們的身上我看到往日自己的影子。四十歲的人還能穿個牛仔褲到處跑?同樣的道理,我不想再暴躁發脾氣。”
  他的聲音是那麽溫柔動人,隻不過是穿著一件白襯衫、但看上去已經十分雍容,人家說男人是要到中年才會好看,恐怕一點也不假。
  “你有工作嗎?”我問。
  “我是教授。”
  “真的?”我問:“教什麽?”
  “物理。”
  “噢,物理,”我說:“我從沒修過物理,我沒興趣。喂,別告訴我爸爸我們談話的事情,他怪我沒禮貌。”
  “我不會說。”
  “你居然肯跟我說話——你不覺得無聊嗎?”我問:“媽媽說我講話一塊一塊,從這裏跳到那裏,莫名其妙,答非所問。”我哈哈的笑。
  “不,很有趣。至少你想什麽說什麽。”他在露台坐下來。
  我把蚊香點上了,黑暗裏看到一粒火星。
  “你來告訴我,你認為生命如何?”他問。
  “我不能說什麽,簡直無可奉告,我的生命要等到達倫敦才正式宣布開幕,以前的十七歲隻有作廢。”
  “你隻有十七歲?”他問。
  我點點頭,“你覺得生活得如何?”我再問。
  他說:“要忘記的事太多。”
  “那才好呢,要是活到四十歲,連一件事也沒有發生過,那才痛苦。”
  “是的。”他微笑,“可是我的記性太好,忙著忘記這個那個,結果什麽也忘不了,時間都糟蹋掉。”
  “你是想忘記那個女子?她一定非常的美麗,是不是?”
  他沒有回答,沉吟著。
  這時候姐姐在房間外問:“小豆?你跟宋先生說話?”她走進來,瞪我一眼,很有份量,很具敵意的向著我,“你懂什麽?老是煩人!”
  我冷冷的哼一聲。
  姐姐馬上笑著對宋說:“我們開始跳舞了,宋先生,你反正沒事,參加我們,好嗎?”
  宋忽然說:“好的,可是小豆能不能做我的舞伴?”
  我幾乎懷疑聽錯話,耳朵不管用,可是他正看著我呢,我連忙答:“是,我馬上換衣服。”
  姊姊很勉強的說:“小豆不會跳舞的。”
  我指著姐姐大聲說:“我會,七月份才學的,三步四步全行,我會跳。”
  宋笑起來,“好,我給你十分鍾。”
  我從櫥裏拉出裙子,馬上到浴間去換,才三分鍾就好,衝出來找鞋子,一抬頭,姐姐已經走了,我問:“姐姐呢?氣跑了?”我裝個鬼臉。
  宋說:“我希望女孩子永遠不會長大,永遠不要長大。”他蹲下來幫我穿好鞋子。
  我是這麽感激他,他為我爭了這麽大的一口氣,又長得這麽漂亮,我還能要求什麽?忽然我愛上了他,因為我隻得十七歲,因為我急於要戀愛。
  “好了,寶貝。”他放下我的腳。
  “現在下去?”我抬起頭問他。
  他站起來是這麽的高,至少有六尺一寸,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麽高的男人。好看的男人可以分兩種,一種是好看得非常孩子氣女性化的,所以女人一見就母性大發,忍不住要保護他愛他,還有一種就是像宋,大樹一樣的,百份之一百男性味道,使我馬上覺得,我是個女人,緊緊被他吸引著,年齡不重要,我呆呆的看著他。
  “可以。“他說:“我們下去跳舞。”他把我的手放在他臂彎裏。
  我是這樣的高興,好像生命中忽然出現了太陽,他是這樣子了解。我與父母間從來沒有如此融洽過,因為我連跟他們見麵的機會都不多,不必說其他的了。真沒想到第一次接觸的外人會這麽可愛。
  我們到了客廳,我像小狗的跟著他,我們跳了兩隻舞,他的舞跳得很好,我穿了兩寸高的鞋子,可是才到他耳際,他並不瘦,可是看上去恰恰好。事實上我覺得他是十全十美的。十七歲的人總是這樣,做事不經大腦,但這樣又有什麽不快活呢?
  這是一個值得記念的晚上,我記得他說的每一句話,姊姊終於也參加了我們,她準我喝一點水果酒,我們坐在泳池邊,我帶點妒忌的問他女朋友的事。
  他很坦白的說:“她說話沒有一句是真的,可是都非常的好聽,她依然很浪漫,但決不流眼淚,她很美麗,但是不再年輕,主要的是,她的心不再年輕。”
  “她的樣子……她可瘦?”我問。
  “很瘦,很小的腰身。”他說。
  “我希望我可以見到她。”我說。
  他微笑。
  這時候泳池旁已經沒有人了,大家都在客廳裏跳舞。音樂微微的傳出來,忽然之間,我聽見蟋蟀叫,秋天來了,大概從明天起,蟬聲就要不見了。
  我說:“聽,聽這種尖叫,隻有熱帶的地方才有。”
  他聽著,然後說:“是的,我也多年沒聽到了。”
  我問:“從這裏你要去哪裏?”
  他說:“不知道,真是還不知道。”
  我說:“如果你來英國,你要來找我,我一會兒把地址全抄給你。”
  “我即使寫信給你,你也不會看呢,”他說。
  我氣紅了臉,“怎麽不看!一定看,最怕你不寫,如果你肯寫的話,我馬上回,比你多寫三倍。”
  “像你這樣的女孩子,一到外國,什麽都忘得快,要吸收新的東西還來不及,真會讀一個老頭子的信?”
  “你不是老頭子。”我沒好氣的說:“我不知道跟你說過多少次了,而且我會讀你的信,回你的信,隻是怕你不會記得我——你會記得我嗎?”
  “當然會。”他說:“我的記性很好。”
  “那就行了,我們一言為定。”
  他忽然伸手摸了摸我的頭,這個人,他真的把我當作小孩子,受不了,假如我知道他會來,我或許會晚一點才去香港,書是天天可以讀的,但不一定天天會碰見這麽有趣的人。那個時候我已經有個感覺,知道像他這樣的人不多,所以特別留戀他。
  “明天我就要走了。”我說。
  “我知道,你父親托我送送你。”他說。
  “你呢?”我問他:“你去不去見他?”
  “你父親過一、二日便來找我。”他說。
  我不滿的說:“你將來有家庭,可別像他這麽忙。”
  “是,我聽教訓。”他又微笑。
  我笑,“你別這樣好不好?”我把腳伸到泳池水中,打水花,鞋子脫在一邊。
  他說:“我上去換泳衣,你等我等。”
  “喂,我也換,我陪你遊。”
  “不好吧?”他遲疑了一下,“你看著就行。”
  我好氣而又好笑,沒想到他那樣的人會是個大古板,我說:“不用怕,你那麽老,人家不會誤會的。”
  他笑,“你太聰明了。”
  我上樓把姐姐的兩件頭泳衣偷了出來穿,我比姐姐胖,所以繃得很緊,不過天黑黑的看不見。我回到泳池,把燈開了,一下跳進水,浮在池上看滿天的星,一會兒月亮出來了,像水晶球一樣,高高懸在天空,今天是中秋節呢。我是一個沒有心事的人.隻覺得心曠神怡。
  宋站在泳池邊,慢慢走到水裏,他遊─兩個圈子,幾乎一點聲音也沒有,水花都沒有濺起來。他沒有說話,浮在我身邊,也看著天空。去年我才學會遊泳,差點沒俺死,沒想到今年會有這麽異樣的享受,實在太高興了。
  這時候是深夜,水很涼,有種說不出的寫意,當時雖然年輕,也知道這樣的日子不可多得。人長大了,再活潑瀟灑,也難免有很多心事,宋就是個例子。
  我們兩個人在泳池裏泡了很久,後來我把燈也關了,隻有月亮的顏色,遊到肚子餓才起來,我們兩個人都沒有吃晚飯。我穿著毛巾衣到廚房去找吃的,舞會不知道是幾時散了,客廳裏散著杯子、紙巾,傭人要到明天才會收拾,我翻出罐頭,與宋兩個人合作火腿蛋炒飯,他很會弄,而且快,我也幫了不少的忙,一下子,就香噴噴的放在眼前,我們大吃一頓,坐在地上聽音樂。
  他笑說:“沒想到我找著一個忘年之交。”
  我懂得他意思。他四十歲、我十七歲,其實也差不到很遠,時間對男人來說很寬裕,很多四五十歲的男人,還娶廿歲出頭的老婆,我沒說出來。上半夜說了太多話,現在沉默一下。
  舞會過後的客廳很有意思,不知道誰把一隻口琴放在沙發上上,我拿起來吹一首民歌——
  蜜蜂本為采花死。
  梁山伯為祝英台,粱山伯為祝英台。
  學口琴也是學校教的,學校規定每個人要會一種樂器,我懶得緊,就挑一樣最簡單的,後來發覺也不容易,但已經上了當,十分無可奈何的學下去。
  宋反而說:“你真是個聰明伶俐的小女孩子。”
  我很疲倦,不過還是感動的說:“明天你一定要送我去機場。”
  回到房間我就睡著了。第二天很晚才被姊姊叫醒,宋正在等我呢!我洗臉刷牙,隨身邊沒有行李,胡亂套上襯衫牛仔褲,襪子也找不著,光腳穿雙橡皮鞋,宋又蹲下來為我縛鞋帶,我扶著他的肩膀,把我的地址偷偷塞給他。
  姊姊很生氣,她數落著我:“你幾時長大呢?連褡飛機都要人叫醒!偷穿我的衣服,剝肓下來就一扔,你這種人到外國去?沒三個月就叫救命逃回來。”
  我嬉皮笑臉,看見宋也在笑。他在白天還要更漂亮,臉上有青色的胡髭渣。
  我輕輕問他,“那麽多胡髭長在臉上,癢不癢?”
  他但笑不語。
  他送我到機場。我沉默下來。
  我說:“將來我們還要見麵的,不要忘記我,跟我寫信。”
  他摸摸我的頭發。
  我抱住他很久。
  他是一個大好人,一定有很多很多的女子愛他。
  我回到香港家裏,見到媽媽,媽媽怪叫起來,說我太胖太胖,連忙不讓我吃太多,又叫我去剪頭發,又帶我去買一大堆夏天衣服,才把我送到英國去。
  我的行李超重超得很厲害,有幾隻箱子根本沒有打開過,學生生活很樸素,穿不了那許多衣服,而且一到英國人家胖,我反而瘦了下來,直到聖誕下雪的時候,才有空到處看名勝。
  我一直在等宋的來信。
  他並沒有寫信給我。
  我寫了信回家給媽媽,問她要宋的地址。
  但是媽媽說爸爸的朋友太多,根本不曉得我指的是誰。我很失望。
  十八歲的時候,親戚朋友們,開始為我介紹男朋友,但是這些男生都普通得很,我還是努力的在找像宋那樣類型的男人,成熟、可靠、溫柔。我常常記得他為我穿鞋,常常記得他的笑,但是他失蹤了。
  在英國第三年,父親的生意失敗,欠下一大筆債,把一切部賣掉,隻剩一點點錢過日子,姊姊連忙嫁人,生活並不好,我幾乎不相信這一切是事實,台北那個遊泳池——我竟不能再回去了。留學生活馬上成了問題,父母叫我放棄學業,立刻回家,親戚們看不過眼,才叫我在英國讀下去,完成最後一年。那一年我的功課一落千丈,而且在什麽時候都想念宋。我有種感覺,覺得如果他在我們身邊,他會替我們出主意的,我與他相處隻四十小時,但是我記得他很清楚,每年夏季將結束的時候,他的微笑總會湧上我的心頭。
  畢業之後我找到一份工作,薪水極低,還得儲蓄起來還給親戚。那年我用掉近一萬港幣,可真要還到頭發也白了。我們一家歡樂很少,我與姐姐不再吵嘴,要把家恢複以前的樣子是太難了。那麽多的錢,究竟是怎麽花掉的?難怪爸爸要悔恨。
  我還是沒有見到宋。
  我也問過姐姐:“你記不記得那一年在陽明山?我們家來了個客人,姓宋,你記得嗎?”
  姊姊黯然的說:“還提以前的事幹什麽?”她存心要把以前的事忘記,叫我怎麽提醒她?
  她忙著過她的新生活,爸爸媽媽也是,隻有我,念念不忘那一天晚上,當我年輕的時候,所碰見的一個陌生人。我連他的名字也不知道。
  現在我也老了,吃過很多苦,父母更不用說,有時候爸爸還會提提以前,都帶一種不堪回首的感覺。宋今年該五十上下,可是像他那樣的人是不會老的,我多麽希望可以再見到他,與他說一夜話,說我們的生活,現在我有很多很多的事可以告訴他。
  他可記得我?
  也許他記得的,像他那種人……
  我沒有結婚,債還清以後,我把錢帶回家中,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我的生命並不空虛,我其實並沒有長大,常常做夢,回到那個星夜,那個遊泳池旁,那一夜實在比任何夢更像一個夢,永遠的失去了。
  我想過很多辦法,要再見宋一麵,到處打聽,可是沒有人記得他,他仿佛是失蹤了,他隨著我的青春失了蹤,再也見不到,碰不著。
  可是我一生中遇到的男人,都沒有他好,我很固執的堅持,我與他的關係是純潔的,跟其他的男人,就是一般的男女關係,日子久了以後,我再也不清楚我找的是一個人,還是失落的過去。
  我登了報紙,在英國登,在香港登,在台北登。廣告上這麽說:“宋,請寫信,小豆。”附著報館的信箱,但是沒有人回答。我仍然在等,等他的電話來,告訴我,我是又聰明又伶俐的,一直等下去……希望他會看到這一篇東西,寫信給我,他答應過寫信的,很久很久之前。

通訊朋友
  佩姬素來找我的時候,才清晨七點。她大聲擂門。我昨晚很遲才睡,如何受得起這種刺激,想不理她,她又大力敲,並且叫:“阿五!起來,阿五!我知道你在房裏,別裝蒜!”
  這就是住宿舍之痛苦,猶如大家庭一般,大家眼睛鼻子的對著,誰也別想避過誰。
  我轉個身,掀開電氈,披上睡袍,跑去開門。
  她一手推開門,幾乎把我夾死在門後麵。
  這人就是這樣。
  我讓她進房裏來,她坐下,倒靜了下來。
  房裏窗簾拉得密密的,這是我的習慣,睡覺誰不拉窗簾?隻有佩姬素。黑地裏我也看得出她的臉上塗得紅是紅,白是白,一把卷發垂在腰間,曲曲折折,波波浪浪。
  “什麽事?”我問她。
  鍾上指著七點廿分。
  “阿五,幫我一個忙。”
  “我為你兩肋插刀,佩姬,你又不是不知道。”
  “阿五,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是知道的——”
  “得了,別來這一套,你也有中國血統,做人爽快一點,說了吧,什麽事?”
  “你現在有沒有男朋友?”她忽然問我。
  “沒有,過去沒有,現在沒有,將來也沒有。”
  “行了,你幫我打發一個人。”佩姬素說。
  “什麽人?我又不會功夫,打架沒力氣,吵架也沒喉嚨,你另請高明去。”
  “阿五,你聽清楚了,這不是開玩笑的——”
  “誰跟你開玩笑?我這個忙幫不了,你讓我睡覺吧,小妞,睡醒我還得趕功課呢!”
  “這可是生死關頭,你聽我說了再說!”
  “好好,你說,你說!”
  佩姬素說了。
  她要我幫她打發一個男孩子。德國中國混血兒,現在西德念原子物理,去年暑假經朋友介紹,做了通訊朋友,聖誕他請她去慕尼黑度假,她沒去,她到巴黎去了,結果春天來了,這中德混血兒忽然來一封電報,說後天到。
  佩姬素說:“這不是要了我老命!”
  我白她一眼,開始洗臉刷牙,“活該。”我說。
  “我可沒請他來,大不列顛合眾國卻不是我的!他來敲門,我怎麽辦,我有什麽空見他?你就冒充我,打發了他吧,求求你,阿五。”
  我洗了臉,梳頭,聽到她這樣的話,我放下梳子說:“你既然沒空,就別去惹人家,通什麽信,做什麽筆友?真無聊!葉公好龍,龍真來了,又驚得這般模樣。原子物理學生有什麽不好?反正你倆都是雜種,不中不西,正應談得攏,見見他,也許做了好朋友,豈非美事?我看他比你現在這幾個男朋友都登樣點!”
  她苦笑,“阿五,你想想,咱們什麽年紀了?咱們現在還找人怕拖呀?咱們抓老公還來不及呢!”
  “也許他就是個有可能性的老公。”
  “對不起,”佩姬素在我床上躺下來,眼睛看著天花板。“我現在要的老公條件跟十年前不一樣了,現在我要的是錢錢錢!一個破學生,誰稀罕,你不肯幫這個忙,我索性避而不見就罷了。”
  “從沒見過你這種人。”
  “阿五,我寂寞。我男朋友多,誰都曉得,可是你瞧瞧,那堆活鬼之中,有個像人的沒有?都是想在女人身上撈油水的,我都怕了,遲早也學你,帶發修行,哪裏都不去。這個人我是決定不見了。”
  我白了她一眼。
  “好,你恨我吧,你罵我吧。”她攤攤手。
  “我又不是你老娘,我罵你幹什麽?可是人家這麽巴巴從西德趕了來,老實說,飛機票又不便宜,又得從倫敦搭火車上來,又得住酒店,這開銷不少呀!若是泛泛之交,我看他不致於此,你現在叫我冒充你,開什麽玩笑!誰知道你們這筆友做到什麽肉麻程度了?”
  佩姬素笑,“筆友就是筆友,我難道在信封裏跟他上床?你放心!”
  我搖頭,她是越來越不堪了。混血兒就是這樣,集中外之混賬於一身。
  “他見過你的照片了?”
  “沒有,”她說:“真的,阿五,我騙天騙地也不騙你,我跟他不過是寫了幾封信,這人不曉得怎麽,硬是心血來潮,要來瞧我——也許不過是參加什麽會議,順便而已,也許是悶慌了。反正你敷衍他幾天,他回去了,就完了事了。”
  “你敷衍他幾天,不也一樣?”
  “我沒空,我正跟一個小子泡。”她老實說:“這小子對我不錯,你知道我跟別人耍花樣,我就完了,劃不來。”
  佩姬素的算盤打得真靈光。
  “幸虧你我都念美術,相貌也差不多,準沒事,喂,你若想我早點走呢,你就答應下來,否則我就在這裏磨你。”
  “他幾時來?”
  “晚上。也許明天早上。”
  “神經病,晚上我十點要上床,明早要上學。”我說:“我哪有時間?”
  “放了學,我會留封信給他。”佩姬素說:“叫他五點鍾來找你。”
  “你倒是安排得巧妙!”我說:“你就不替我想想!”
  “你不是一直喜歡原子物理學家嗎?”她小姐還仿佛受了老大冤枉似的。
  我也歎口氣。“原子物理,他媽的!能當飯吃呀!正像你說,咱們什麽年紀了?不外想找張好點的飯票,住間花園洋房,開輛小跑車,喝下午茶,逛逛公司,然後去接丈夫下班,什麽原子物理!”
  她一拍大腿,“正說到我心坎裏去了!”
  我苦笑,“我還拍拖呢!跟小子們混呢!不如養養精神,打個中覺好一點,他們能幫什麽忙?隔壁才有一個女生,因為男朋友在此留宿,被舍監轟了出去。開什麽玩笑?這就是談戀愛的結果了,我可受不了。”
  佩姬素說:“咱倆是一輩子嫁不出去的了。”
  我說:“也勝過嫁個畜牲!”
  “不過,這一位總算是原子物理學生。”
  我嘲笑說:“是好的,你還留給我嗎?我希望嫁個原子物理學家,不錯。但必須是中國人,高、瘦、漂亮,是個教授,開的車是費拉裏勃納琳泰保薩,戴的表是白金康斯丹頓,穿的鞋是瑞士巴利,住倫敦雪萊區洋房,閑時讀紅樓夢。這樣的原子物理學家,你介紹給我,我向你磕頭,現在這種普普通通,擠公共汽車的,算了。擠巴士是十五六歲小女孩子的事兒,頂浪漫,咱們不量量力,老骨頭就得擠碎了!”  我換上T恤牛仔褲,泡了茶,與她對喝。
  “你有你的理想,我很佩服,”佩姬素說:“阿五,可是你不敢麵對現實。我活在現實裏,可是理想全沒了。”
  我說:“也有人嘲笑我們,說:瞧,這就是念美術的女學生了,一點兒藝術家味道也沒有。去他媽的!現在畫冊都卅五鎊一本,油彩畫布什麽價錢,我的畫筆禿了頭,兩年前就該買新的了,叫我哪裏變錢?周日大念美術理論,周末可要到中國餐館去洗碟子,賺外快,我沒精神崩潰,蠻好了。”
  佩姬素說;“唉,牢騷到此為止,總之此人你代我招呼招呼。”她作著揖。
  “我麵色難者點,你可別怪我。”我說。
  “把他嚇跑了更好。”她笑。
  我也笑了。
  她走了,大概又約了誰。也好,出去樂一下子,勝過耽在屋子裏。我伸個懶腰,把功課拿出來,全堆在桌子上。反正這個人要晚上或明早才到,慢慢未遲。若明天到,對不起,我得留在圖書館裏,非八點鍾見不了麵。正如佩姬素說,他覺得乏味,也就回去了。千裏迢迢來見一個女孩子,也虧了他的,一個人到了這種年紀,還有這種興趣,可真難得,難得之餘,就使人覺得有點笨,大約念科學的人都很純真,也可以維持著這種純真。
  佩姬素是早沒有感情了,她對待那些男朋友,不過是小狗小貓一般,用來解解悶,差他們幹點活兒,這裏那裏跑跑,如此而已。
  托一終身,這年頭還有這樣的男人嗎?隻除了我的弟弟罷了,他可算是男人,然而我也隻這麽一個弟弟。
  至於我,我是沒有看破紅塵,隻可惜紅塵看破了我,早將我束之高閣,再也不要我了。
  我把佩姬素留下的卡片看了看,上麵寫著“漢斯.艾遜”,這人的父親是德國人,母親中國人。嫁洋人的女人,大告不妙。我也說過佩姬素,“你媽是怎樣嫁洋人的?不可思議,我看一本紅樓夢,看到現在還沒看通,不要說是洋人了。”佩姬素聳聳肩,給我的答案是:“人各有誌。”
  佩姬素是個妙人。美麗,簡直美得豔的,也難免俗一點,但是那種俗卻是最受男人歡迎的俗, 她身裁好,又不穿胸罩,三十五C的胸就在毛衣下,走起路來,不知道毛衣是活的,還是她是活的。
  而我,我是排骨。可憐的漢斯什麽,他隻能見到一個替身,一個半點兒也不接近的替身。
  我隻寫了半篇功課,傳報員就叫“佩姬素史蔑夫小姐,有人外找。”
  叫了三次。
  我想是佩姬素已出了街了,我隻好放下打字、筆,下樓去看。一看之下,我就知道是誰,是那個半中半德的原子物理學生。他站在那裏,身邊放著小小的一隻皮夾。黑色的頭發。佩姬素的頭發也是黑的。眼珠是深咖啡,所以我想如果我努力一點,應該充得過。
  他來早了。
  於是我走過去說:“漢斯?”
  他轉過頭來,很漂亮的一個男孩子,臉有點圓圓的,孩子氣很重,可是太甜了,有點糯糯的,薄薄的嘴唇仿佛像女孩子,身裁普通,不高不矮,穿著花襯衫,洗得很幹淨的牛仔褲,很平凡的一個混血兒,看上去也很像一個混血兒,唯一的特色是他的眼睛,是一種晴天的澄清的藍色,很少見,令人驚異的美麗的藍。
  他瞪著眼睛看我,“佩姬素?”
  我沒有回答,“你早到了。”我說:“幸虧我沒有出去。”
  他與我想像中的原子物理學家完全不一樣,我覺得既然有了德國血統,又念了這一科,總該高瘦挺拔,冷酷理智,有種蓋世太保的味道,而他!他卻糊裏糊塗,說來就來,千裏迢迢來看一個對他一點沒有興趣的女孩子。
  “你找到可以住的地方了?”我頭一句問他。
  “咦?我告訴你了,這裏宿舍有空,接受外來學生,我訂了一間房,不貴。佩姬素,你好,我想見你已經很久了。”
  他伸出了手。
  我隻好與他握一握手,然後連忙把手藏到口袋裏去。
  我說:“我住九號房。你要不要人幫你收拾行李?打算住幾天?”
  “一個星期。”
  我怔住了。我的媽呀!我還以為他住三兩天,一個星期?
  我再有空也沒有這麽多的時間呀。
  我回轉頭去。
  他說:“可是我要到牛津大學去開會。”
  “啊。”我鬆一口氣。
  我看了他的鎖匙牌,他住的是七十三號。
  我陪他到了他那邊宿舍,他放下了行李,我攤攤手,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他自皮夾裏掏出一張卡片給我看,說:“我最喜歡這一張。”
  我打開來看,是花生漫畫卡片,薄荷佩蒂靠在樹上說:“我承認我喜歡物事:美麗的、閃亮的、柔和的,我都喜歡——”轉過後頁,他說:“但是你,我愛。”下麵打著無數的XXXXXX,然後龍飛鳳舞的簽著:佩姬素。
  我嚇一大跳。真是混賬忘八羔子,這樣的通訊朋友,現在變了心,塞到我這邊來,叫我如何應付?我一抬頭,偏偏又看到他那張孩子氣的臉,而且一臉的微笑,我幾乎昏過去。
  我隻退後兩步說:“漢斯,我想……你一定累了,你休息休息,把行李整好了,咱們再見麵。”
  “好的。”他說:“我洗個澡來找你,九號房,是不是?”
  “是是。”我連忙退出他的房間,逃也似的奔走了。
  我握緊了拳頭,佩姬素太不公平了,這混球!真是敢為人之所不敢為者,算我服了她!
  到吃飯的時候,我先把漢斯尋了出來,怕他不曉得飯堂在什麽地方,老實說,我真有點兒累,而且要做的事又這麽多,所以沒有什麽好氣,隻是默默的坐著。而且那飯堂的飯菜又不大好吃,一直是老款式。
  在外國就是這樣,大家是學生,名正言順的窮著,一天到晚吃著那些鬼東西,唯一的娛樂是到公園坐坐。
  漢斯說:“你怎麽剪了頭發?”
  我愕然:“你怎麽曉得我把頭發剪了?”
  “感覺。”他笑笑。
  我嚇一跳,他以前見過佩姬素的照片?佩姬素說沒有。
  我問他:“有什麽打算沒有,節目安排好了嗎?”
  “你可有空?”他問我。
  “漢斯,我沒有空,你來得真不合時,我沒有打算見朋友,我們在下月份要考試呢,我溫習得很緊張,應該早跟你說的,可是……”我說不下去了。
  想想也是,人家千裏迢迢的來看女朋友,看到的不是本人,我的態度這麽冷淡。他一定弄不清楚,這年頭誰是笨子呢?他也一定很快會發覺真相的。
  於是我改口:“放學後,做完功課,把雜事都做完了,也許有空。”其實也好不了多少。
  他隻看了我一眼,眼色很深沉,但是依然微笑著。
  “你不是佩姬素。”他說。
  我一點也不驚異。我說:“我又沒認我是,是你開口叫我佩姬素的。弄明白了更好。”
  “佩姬素呢?”他問。
  我坦白的說:“她不想見你了。”
  漢斯沉默了一會兒。我的心懸著,怕他有什麽抱頭大哭之類的舉止。誰知他不過是沉默了一點點時候, 馬上抬起頭來, 好一個科學家,喜怒不形於色,他問:“我做錯了什麽?”
  “不是,”我說:“隻是佩姬素這人……很情緒化,你不要生她的氣,這不是她的錯,也許隔一陣子,她的心情太好了,跑來看你也說不定,到時你也可以拒絕見她。”
  他笑了,“女方有權改變主意——是她叫你招呼我?”
  我點點頭,“我本來打算告訴你的,哪知道你先說了。”
  “你與佩姬素是不一樣的。”他說。
  “長得有點像。”我改正他,“你又沒見過她。”
  “性格不一樣。”他說。
  我笑了。“身裁也不一樣。”我補一句,“她身裁美得多。”
  這倒使我鬆了一大口氣,大家弄清楚了反而好。
  他解釋:“其實我沒有別的意思,隻是來開會,順道見見朋友,倒沒想到她不開心,不見客。據說很久之前,任何人都有不見客的權利,現在太忙碌,每個人都得做不願意做的事,像你受人所托,就不得不對著一個乏味的人。”
  我倒一愕,說:“我……無所謂,我答應佩姬素陪你的。”
  “不用了,我過兩日自然到牛津去。”他一點也沒有不高興,至少我看不出他有什麽不開心的樣子。“但明天中午,假如有空的話,我想請你吃一頓中國飯,好不好?”
  “中國飯很貴,這錢可省即省,我明天自上午九點一直有課,到下午五點,還得在圖書館做功課。”
  他微笑,“我知道,你是怕你男朋友不開心。”
  我也微笑,“我沒有男朋友,我不騙人的,佩姬素也不騙人,咱們是念美術的,美術講‘真’。”
  他不晌。
  “你可以到我房裏來休息一會兒,我泡個茶你喝。”我說。
  “打擾了。”他大方的應允著。
  他跟我到了房間,我那房間真見不得人,到處都是畫冊、顏料,又堆著畫架,架上有幅永遠畫不完的畫,地上有素描,書桌上有功課本子。
  他看了一看,我開亮了燈,然後去廚房做菜,我真難得有個客人,故此著實泡了杯好龍井。回到房間,見他在翻我的畫冊。
  我想,這就是不公平的地方了。我若去看他的原子物理冊子,一定半句也看不懂,但是他看我的畫冊,多多少少有點反應。
  他抬起頭來,“我一點看也不懂。”他說。
  我忽然大笑起來,心平氣和。
  “這幅畫,是畫得什麽?”他又問。
  “我不畫大題目。這幅畫叫:‘她說:我總還是記得你’。”
  他白我一眼,“但是我看不過是一堆雲,一片草地,那邊有霓虹燈,這一堆什麽?名字又這麽長,還有,地上的素描倒是很好,鞋子像鞋子,紗簾像紗簾,由此可知你是個可以畫畫的人,全浪費了!”
  我愕然看著他,這人不通得很。
  我隻好說:“畫畫不是講究像的,要像,可以買個哈素勃拉特照相機,照什麽像什麽。畫講的是神采、美麗、創造。我想這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得明白的,原子物理也不是三言兩語就可以解釋得出來的。”
  他點點頭,“我明白你說的。反正這兩行倒是有一個共同點:將來大家都找不到飯吃,你想想是不是?”
  我笑了,“讀書又不是為找飯吃。”
  “可是為什麽中國人說.‘書中白有黃金屋?’”他側著頭,眼睛的藍是任何顏料所調不出來的。
  我說:“那是騙你的,我們中國人最會騙人。或者他們書跟咱們的書不同,我書裏著名人物,少數除外,其餘都是餓死瘦死病死的。”
  “別這麽悲觀,那我一天到晚瞪著電子層,豈非更糟?”
  他喝著茶,我們都笑了。
  “這床單這枕頭套很好看,”他說:“我母親喜歡這種花樣,在哪兒買的?”
  “我自己做的。”
  “真的?”他取過細看。
  “這已經舊了,若她喜歡,我做一套給她。”
  他聳聳肩:“到底美術還要比原子物理實際一點,我可不能送你一堆中子。”
  我看著他,心想,這人的母親,是個怎麽樣的女人?也許是個美婦人,而她的兒子,為了這個中國母親,而向往著中國女孩子,然而中國女孩子並不如她想像那樣的,中國女子的缺點是千瘡百孔的。而他的母親,是如何的適應著外國的生活?外國,女人吃苦是理所當然,天經地義的,不能怨,不能嚕嗦的。
  於是我問:“令堂好嗎?”
  他點點頭,“她長得很美,人極好的,然而十年前與我父親離了婚,如今嫁了中國人,是開飯店的。”
  他很坦白。瞧,又是一個故事,我後悔畫了畫,若是寫小說,一輩子寫不完的故事啊。
  “你父親可有重婚?”我忍不住問。
  “有呀,養了一大堆弟妹,都是典型的德國人,金發,淺色眼球。”他笑了一
笑,笑中有無限的惋惜。
  “家裏隻你做原子物理?”我又問。
  “我父親是原子物理教授,極著名的。”他說。
  “啊。”我說。
  “而你呢?我連你叫什麽名字還不知道。”
  “我叫阿五,家裏五個女孩子,父親煩死了,索性叫號碼,很科學的樣子。後來老六是個男的的,父親跟他改了個很堂皇的名字。做阿五也有好處,家裏早把我忘了,我也名正言順的不用負任何責任,流落在外國根本不想回去。閑時到中國餐館去做個天昏地暗,去年暑假賺了五百多鎊,差點沒吐血而死,非人生活。”
  “我開計程車。”他天真的說:“也賺得很多。”
  我笑了,是的,事後說起來都很有趣的樣子,然而現在浪漫的季節已經過去了,人都得象佩姬素說的那樣,想法子找點錢,否則我一輩子在中國餐館做女侍乎?這樣的男孩子,盡其量不過是說話、聊天的對象,淌混水就不值得,像我們這種年紀,沒有什麽好玩的了,倒不是什麽潔身自愛這一套。
  如果是多年前,這樣的男孩會帶來很多快樂。
  我用眼睛瞄著鍾,九點多了,我習慣了十點半上床的,除了有天大的喜事悲事,否則無動於衷。
  他很靈敏,馬上拍拍手站起來說:“謝謝你的茶,我也該去休息了。旅途很累。”
  “好,我送你下去。”
  我一開門,佩姬素就自對麵房出來,看我一眼,又看了我身邊的人一眼,又關上了門,縮進去了。
  我沒法子,隻好一個人送他回七十三號。
  我說:“那就是佩姬素。”
  “很漂亮。”他說:“漂亮的女孩子實在太多了。”
  我忍不住幫了佩姬一句:“原子物理學生也很多。”
  他的臉沉了一下,不高興了。
  我歎口氣,回到自己的房內,他懂什麽?無怪佩姬素不想見他,惹多一段故事。無論在大學耽多久,終歸要出來麵對世界的,五百年後,有什麽分別,“白骨如山忘姓名,莫非公子與紅妝”,他懂什麽,念理科的人是不會懂的。
  我收拾著東西,佩姬素推門進來。
  “那就是他?”她問。
  我點點頭。
  “太普通了,信倒是寫得不錯,就沒想到除了一對藍眼,長得那麽普通,缺乏一種秀氣與高貴。”
  我又點點頭。
  “他住多久?”
  “一星期。”
  “我的媽!”佩姬素說。
  我說:“佩姬素,你根本開頭不該去惹他,這種人讀了幾年書,是死心眼的,你又寄那種肉麻卡片給他,我都看了,這就是你的不是。”
  佩姬素說:“是我不對。但是我寂寞。你想想,這裏這麽多人,又有那麽多的好卡片,我見到了心癢,就忍不住要買,但是買了寄給誰?想想隻有這個人最遠,是寄給他,總沒問題吧,誰知他又老遠的來了。”
  我說:“這話你說與誰聽,誰都不相信,隻我明白罷了。老實說,你也太寂寞無聊了,找對象,也讓我找個正確的,胡亂……”
  “我知道,我都知道。”她落寞的坐了下來。
  “他倒沒有不開心。”我說:“人還算大方。”
  “大方什麽,不過故作大方而已,看樣子也非常的不開心,這等人,我還有看不穿的!過三五天,原形就畢露了,有什麽分別!”
  我不晌。
  “難為你了。”她說。
  “看樣子你好像很不開心,為什麽?”我問她:“早上還鮮龍活跳的。”
  她苦笑,“唉,生不遇時,遇又非偶啊!”
  “小姐,去睡吧。”我說:“明天一大早還要趕功課。”
  於是她去睡了。我有夢。夢見著三年前的本身,寂寞空閑無聊傷心,醒來之後,決定把那幅畫畫好,她說:“我總是還是記得他”。這是個好名字。穿衣服趕到學校去,路上倒是有點開心,至少現在忙得昏頭昏腦,除非夜裏做夢,否則沒有時候不歡。
  放學回來,我想那個叫漢斯的家夥大概又來苦纏,誰曉得他留下一信,走了。
  我詫異得不得了,我倒是小覦了他,他倒是比我們想像中大方得多,恐怕是因為有點中國血統的緣故,走了。信中附著地址姓名,他說:有空請來信。我是不愛寫信的人,再空也不寫信的,於是我遞給佩姬素看。
  佩姬素看了,也有點一意外,她說:“啊,走了。”仍把信還我,那聲音是淡之又淡的。
  自然那不過是一個普通的男孩子。也許多年之前我們曾深愛的男人,也不過是更普通的男人,隻是那時候年輕。
  佩姬素又加了一句:“他走了倒好。”
  這人來得不是時候,他來遲了幾年,若是早一點,說不定佩姬素跟他回了家鄉,像他母親那樣,至於隔幾年是否離婚,又是另外一件事。
  這是佩姬素的通訊朋友。

誤車
  去參觀表姐的婚禮,她決定在利物浦結婚了。利物浦是一個好地方,可是不是結婚的地方。但是表姐要在利物浦結婚。
  而且她終於結婚了。
  三十二歲才結婚,大家都說,可是終於還是結婚了。
  我很愛表姐,這種愛不是姊弟之愛,換句話說,我單戀她很久了,自從很小開始,我就覺得她是一個美麗能幹、黑白分明、有肝有膽的女子。但我是她表弟,而且比她小了十年,我怎麽可以向她示愛。
  我是一個笨人,七情六欲是放在臉上的,別人也許不會留意到,但她是知道的,她怎麽會不知道,她見我的時候,總還是那麽大方,有說有笑。
  我們的時間是默默渡過的。
  然後她結婚了。
  我要去參觀她的婚禮。
  自黑池趕去,到了她那裏,客人都沒有到。婚禮安排在第二天,我是特別早一點去的,不想與人群混在一起,表姐在客廳裏。
  那是一問美麗新蓋的平房。
  表姐穿著一件圓角的棉祆,雙捆邊。她實在是十分考究的,這跟在香港有什麽兩樣。
  她在寫字,一張大大的宣紙壓在兩條紙鎮下,用毛筆大大的寫著草書,“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於至善……”
  當時我問她,“你怎麽寫起《大學》來了?”
  她抬頭一笑,一雙眼睛黑白分明,反問:“你要我寫什麽?逍遙遊?”
  “至少應該是:誰道閑情拋卻久,每到春來,惆悵還如舊,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裏朱顏瘦……”
  她微微一笑,“你看我還是有閑情的人嘛?”
  我抖起那張字看,我說:“這麽好的字,現在這些人裏,也隻有你會寫了,咱們都不行了。”
  “又算什麽?”她放下了筆。
  我看她。
  她的臉上,沒有快樂,沒有不快樂。她的丈夫是個做生意的人,經濟上是過得去的,不過視她為一個頗具姿色的女人,她最最好的優點,他是不會知道的,然而她還是嫁人。一個女人,靠自己雙腿站了那麽些日子,也該累了吧。
  我沒有說什麽,至少她的臉是祥和的,溫柔的,美麗的。
  三十二歲對她來說,還是年輕的,皮膚有一種深沉的,蜜糖似的顏色,非常吸引。
  我跟她說:“我是乘火車來的,我那輛小車子壞了。明天有一節重要的課要上,得趕回去。”
  “真的那麽重要?”她問,“我明天晚上差人送你走。”
  “不行,那節課非去不可。”我說。
  “那麽你來了也等於沒來,並沒有參加我的婚禮。”
  “來了就是來了,怎麽說沒來?我下午五點走。”
  她仍然微笑,“我不勉強你。”
  “還有,媽媽說他們的禮物押後著,等你回去了才給,因為我在此地不會挑——”
  “明白了。”她仍是微笑著。
  我覺得她笑得太多了。即使終於結了婚,也沒有什麽好值得如此高興的。有什麽開心呢?結了婚,也不過與所有其他的女人一樣。
  我坐到五點。
  吃了很多點心糖果,從未沒吃得這麽多。她家的起坐間有落地長窗,草地修得如地毯一般,玫瑰盛放。我默默的注視著這個花園。
  到了五點,我說要走。
  她送我。如果她真要留我,也留得住的,但何必呢?即使她要留我,也不必待至今日,我不過是她一個不相幹的遠房表弟而已。
  我覺得很乏味。真的白來了。
  況且她沒有送我去車站,我叫了街車。她站在門口,平房的門口是雪白的,她那件棉襖是紅的,我向她擺擺手。她進屋子去。
  車子到了火車站,我買了票子,問是哪一列車站,服務員向前指了指,我便向前走,一直走。
  一卡一卡的火車,我一直走,一卡一卡的火車。
  然後我憑意識上了車,挑了個位子坐下,看看表,五點一刻,車子五點半就開。我閉目養神。真是白來了,她嫁得與所有的女人一樣,非常的開心,非常的慶幸她得到了買主。這使我非常的傷心。
  火車移動了,我很疲倦,一小時零一刻鍾以後,我可以回到黑池,到我那十全十美的宿舍裏睡一覺,然後醒來之後,就什麽事都沒有了,有時候睡一覺可以解決很多煩惱事,我閉上了眼睛。
  火車移動著,移動著,移動著。
  無論如何,我是不會有希望的。即使她一輩子不嫁,我一輩子不娶,也是沒有希望的。況且她也變了,以前她是那種“天缺一角有女蝸,心缺一塊難再補”的人物,現在
  她隻求住一間豪華點的平房而已。一個人是會變的,我不能要求她還維持十八歲的模樣。
  況且她不是一直微笑著嗎?她一直在微笑。
  我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我看表,七點半。
  七點半?
  七點半!
  火車還在動,我跳起來,怎麽可能?七點半?早就該到了,火車不過開一個多鍾頭就到黑池了,這輛車去什麽地方?我推開了窗門一看,外麵都是黑的,隻聽得火車隆隆響。我跳起來,抓住了一個服務員問:“這車去哪兒的?”
  那人詫異地說:“蘇格蘭,先生,蘇格蘭。”一副蘇格蘭口音。
  我的媽呀,我幾乎吐出血來,蘇格蘭,我上錯車子了,怎麽會到蘇格蘭來了?我呻吟一下,怎麽回去呢?我必需馬上下車。
  我立刻走到車門去站定,問下一站的地點,結果他們說了一個小鎮的名字,我隔了十分鍾,便下了車。
  奇怪的是,我並沒有什麽害怕或是憤怒,也沒有心灰。我很少碰到這種事情,迷了路,在蘇格蘭邊境,我要趕回黑池,明天有一節課要上,很重要的,但是我沒有著急。很奇怪,我沒有著急。
  平常我是一個很緊張的人,可是這次我很冷靜。我再看看時間,最後一班火車已經沒有了。怎麽辦呢?叫計程車?沒有那麽多錢。順風車?站三個小時未必有人載我。怎麽辦?袋裏有十鎊。
  我站在車站上,風很緊,我拉了拉圍巾。
  有霧。
  我坐在長凳上。
  然後我發覺長凳那一頭也有一個人坐在那裏。
  是個外國女人。
  金色的頭發如一幅畫般,又如馬鬃,飛揚在風中霧中。包在雨衣中的身型還顯得纖細。她轉過頭來,倒是一張清秀的臉,如一個女學生般,大眼睛是一種透明的淺色,是藍是灰,看不清楚,天色很黑了,路燈又不明。我呆呆的看著她。
  她的大眼睛是無可奈何的,幽幽的。
  我沒有出聲。
  她問我:“等人?”
  我答:“我乘錯了車子。”
  “真的?你原先去什麽地方?”她問。
  “黑池。”
  “我也乘錯了車。兩列車排在一起,一輛去黑池,我上了去蘇格蘭那輛,結果在這裏下了車。”她聳聳肩。
  我笑了,天下這麽巧的事。
  她一張臉倒是很清秀的,沒有一般洋女人的粗糙可怕,而且沒有搽得紅顏綠色。我歎了一口氣。
  我問:“我們應該怎麽辦?”
  “我也不知道,我在想。”她說。
  “我也在想。”我說。
  “你是中國人?”她問。
  “是的,中國人。”
  “我是英國人。”她說。
  “我猜到了。”我禮貌的說。
  她的英文很準很好。像是出身不錯的一個女人,約莫二十三四歲。不過外國女人很難講,但凡看上去二十餘歲的,其實不過十餘歲而已。
  我忽然說:“你的頭發,像鮑蒂昔裏的女人。”
  她笑了。“在這個時候,在這種天氣,在這種情況下,你還可以說這種話,我真佩服你的勇氣。
  我微笑,“我不能哭啊。”
  “你打哪兒來?”她問。
  “參加婚禮。我心愛的女人結婚了。”我忽然說了實話,一個秘密,我從來沒有對別人說過的一件秘密,“我很難過,又有點輕鬆,我不再介意了。她是我表姐,大我十歲。”
  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很了解的問:“她可美麗?”
  “很美。”我淡淡的說,“再也沒有更美的了。”
  “她一定很美。”她說,“一定的。”
  “你呢?”我問,“你在利物浦幹嗎?”
  “我?我到博物館去。”她又聳聳肩膀。
  “做什麽?”我奇怪的問。
  “很久之前,我認得一個男人,我們來利物浦,在博物館看過一幅畫,叫《但丁初遇比亞翠絲》,後來我覺得寂寞,又回來看這幅畫。”這大概也是她的秘密?她也很平靜。
  “他呢?”我問。
  “走了。”
  “哪裏?”我又問。
  “我不知道。”她說,“已經與我沒有關係了。”
  “但是你又回來再看這幅畫。為什麽?”
  “因為我笨。”她很溫柔的說。
  “我也很蠢。”我微笑。
  “你的英文說得那麽好。”她說。
  “我念英國文學兼曆史,我明年拿博士了。”
  “恭喜。”她說。
  “我們怎麽辦?”我問,“坐到天亮?我不介意,隻是太冷了,到了深夜,一定更冷。怎麽辦?”
  “找一間小旅館。”她說,“睡一夜,明天走。”
  “哪裏去找?”我問:“倒是好主意。”
  “看看火車站裏有沒有小廣告。”她說。
  我們站起來。她是一個聰明的女孩子。身上的衣服貨色也很好。不像是蹩腳女人。在外國,男人也得當心。能看《但丁初遇比亞翠絲》的女人總不會太差吧?
  我們看到了一段廣告,那旅館就在火車站後麵,我們很幸運。我們向後走去。
  他說:“看看如果有房間,我們要一間雙人房如何?一人睡一張床,可以省一點。我身上隻有十鎊,明天還要另買火車票。”
  我說:“我的天,我也隻有十鎊,一間單人房要多少?”
  “我不知道,所以我要跟你商量。”
  “好的。你放心,在某方麵我是很君子的。”
  她不出聲。她很漂亮,這是我第一次覺得英國女人漂亮,她有點蒼白,但是她的麵孔賣在相當好看,而那頭厚而且長的金發,是可以一把又一把抓起來搓揉的。
  我們到了酒店,它是一間很體麵的酒店。
  單人房五鎊,雙人房七鎊,我們馬上決定省下三鎊,租雙人房。很奇怪吧,兩個不相識的人,忽然睡在一間房間裏。我們簽字王先生太太。接待員什麽也不問。
  上了房間,她往床上一躺。
  我也往餘下那張小床上一躺。
  “我太累了。”她說。
  “我想淋浴。”我說,“如果你要用洗手間,我讓你先用。”總要客氣一點。
  “沒關係。”她說,“你先用。”
  我馬上淋浴,把水開得很熱。好好的蒸了一下,寒冷疲倦都沒有了,倒是有點肚子餓,已經十一點多了。明天要上課,看情形是泡了湯了。原可以打電話去表姐處求救——算了,明天趕回去吧,什麽都是注定的。
  我裹著大毛巾出去,把襯衫衣服折好,放在椅子上,然後鑽進被窩裏。
  一張床,一張床,竟可以這麽樣的舒服。
  她微笑一下,也去淋浴了。我聽到浴間裏蓬蓬夾嘩嘩的聲音。我看到她手邊有一包餅幹,便順手取了過來吃,吃得很有味道。
  她穿著襯衫出來,兩條腿很光滑有致。她美得不像英國女人。
  她也鑽進被子裏,歎了一口氣。
  我說:“晚安。”
  “晚安。”她說。
  我吃著她的餅幹,“沙沙”的作響,滿床是餅幹屑,睡酒店就有這個好處。
  “明天我還你三鎊半。”她說。
  “沒關係。”
  “明天你回利物浦?”她問。
  “不,黑池,你忘了?”我說,“你呢?”
  “南港。”
  “很近。”
  “是的。”
  “晚安。”我說。
  “晚安。”她說。
  我轉了一個身。不知誰把窗簾拉開了,有一彎月亮。是初五初六?抑是初七初八日,中國人聰明,看月亮可以知道日子。然而再聰明,也無法控製感情,寫情詩怨詞最多的,也是中國人。為了感情,我希望我是洋人,即使刻骨銘心,也有股瀟灑之風。
  我怎麽辦呢?明天的課……可以補考吧?我準備了那麽久的科目。我並不十分擔心,我一直告訴自己,忘了,忘了,把她一百個一千個缺點數出來,但是她還是她,我自幼愛得己成了習慣的一個人。
  我把手臂放在腦後,看著窗外微微的月色。
  她終於嫁了。
  我翻了一個身,看到睡在我隔壁床上的洋女孩……。
  她臉上掛著兩行眼淚。怔怔的看著我。她不是在看我,隻是我剛巧調轉了頭,她來不及抹幹眼淚。
  我柔和的說:“既然完了,就應該完了。”
  她微笑,“我知道,我心靈雖然願意,但肉體卻軟弱得很。”她任由眼淚落下來。
  “時間,醫治一切憂傷。”我說。
  她又微笑,“這話是‘小王子’說的吧,時間可沒醫好他的憂傷,他騙人。”
  我笑了。
  她的微笑,使我想起了表姐。表姐也不一直在微笑嗎?一直笑,難道不疲倦?也許一個人在真正無可奈何的時候,除了微笑,也隻好微笑了。
  我看著她,她的金發垂在被單上。
  我問:“你的頭發長了多久了?”
  “從小沒有剪過。洗一次頭要好幾個鍾頭,黑頭發好。”
  “黑發若這麽長,就像義塚裏鑽出來的鬼,還是金發好一點。”我說,“黑發比較適合一種輕俏的、秀氣的式樣。”
  她呆呆的聽著。
  “你疲倦嗎?”我問。
  “其實並不。”她說。
  “我的意思是,你日常生活疲倦嗎?”我問。
  “哦,是的,我是常常疲倦的。”她用手支住了頭,“非常的倦,一種睡眠無法消除的疲倦,我覺得死亡是自然的,上帝設造的,因為活到某一個程度,你明白……”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
  然後我說:“晚安。”
  她也說:“晚安。”
  我閉上了眼睛。毯子大概是剛洗過,有一種好聞的味道。
  她忽然又說:“明天我們趕早上七點三刻的火車。”
  我盡量使自己入睡,至少不再開口說話。
  我朦朦的入睡。想到表姐第一次教我說法文——“不不不!你這笨孩子,老說不好,不是這樣的,再來一次。”她教我跳狐步。她與我背溫飛卿的詞。她是那麽的美麗,穿一件袋袋形的裙子,頭發剪得短短,漆黑的短發,露著雪白的脖子。連我的代數,也還是她教的呢。我是她塑造出來的,在這麽多小表弟小表妹中,她挑了我,是不是因為我特別的笨?特別的聽她指使?
  她自然有非常多的男朋友,數不清的。一個去了,一個又來了,有的時候她拋棄了人,有時候人拋棄了她,然而她是不愁的——她愁嘛?
  從來沒有人問過她。
  在我的心中,她永遠是好的,到現在,她還是好的。永遠永遠。
  也許有一日有一時,我會遇見一個女人,是我所愛的,那麽我可以忘了她,忘了一切。然而現在,現在她還是在我心坎裏。
  聽說男人找女人是比較容易,隻要他有能力可以供給起女人一口飯吃。但是女人找男人,除非要求特別低,或是長得像表姐。
  我不知道。
  我最好快快的睡著,像一隻豬,或是一條木頭一樣,睡得死死的。
  但是我聽到隔床的女孩子起了身, 她裹著毯子走過來, 蹲在地下,跟我說:“你哭了。”
  我張不開眼睛,一切像做夢一樣,終於我感覺到一隻溫膩的手指畫過我的臉頰,她的聲音,“我替你擦掉了眼淚,過去是過去的事,完結是完結了。”
  我終於醒來了,睜開眼睛,看到她伏在我胸前,一大把的金頭發。
  我啞聲問:“我哭了嗎?”
  “你哭了,像個嬰兒。”
  “我做了惡夢。”我說。
  她抬起了頭,很溫柔的說:“是的,你做了一個惡夢,毫無疑問,你做了一個惡夢。現在你醒了。”
  我拍拍她的頭,我說:“與我一起睡。”她拉開了毯子,躺在我旁邊。她很溫暖。我常常想身邊有一個溫暖的身體,但我不是那種隨便的人,所以我失去了許多機會。我身邊的人必需是我所愛的。
  我並不愛她,我喜歡她,她是一個很有性感的女子,但是我不愛她。
  我心中始終隻有一個穿圓角棉襖的女子。
  “晚安。”我說。
  她不說什麽,我是很柳下惠的,同學常常笑我。笑我看到女人不心動。有時候逢場作戲有什麽關係。逢場作戲?我沒有自暴自棄的衝動。我是一個讀書的人。
  我睡著了。
  我一定睡了很久很久,很舒服很舒服,太陽在我臉上,暖氣洋洋,美不可當。
  我想,一定日正當中了,多可愛的周末。然後一幅幅圖書在我腦子裏集中起來。周末?我跳起來,看手表,下午一點三刻!
  我大叫:“該死!”
  有人笑了,“該死是該死!可是至少你睡得很舒服。”
  我看著她。我也笑了,索性再躺在床上。
  “我打電話去訂了票了,兩張二等的,在黑池下車;二點一刻開車。”
  “謝謝。”我說。
  “沒有關係,多年之後,你會記得在一家小旅館裏曾經好好的睡過一覺,你不會記得趕著去做的重要工作是什麽。”
  “是的。”我說。
  然後我洗臉刷牙,穿好了衣服,與她出來。
  我們在路上走著,太陽太好了,她的金發閃閃生光。她穿得很厚,很暖,不像一般英國女人,零下幾度還袒胸露臂的,看上去有種恐怖感,她是個好女子。
  “昨夜我很禮貌吧?”我問。
  “非常,”她微笑。
  我扯扯她頭發,“你頭發很幹淨,我見過這麽多英國女人,隻有你一個人的頭發是幹淨的。”
  她拂開我的手,“你真壞。”
  我笑了,路上都是黃黃的牛油杯花。我們挑了一塊草地,坐了下來,等火車到來。
  她側頭看我,“你長得真好看。”
  我吃驚的問:“我?”
  她點點頭。“可以扮女孩子,還比很多女孩子漂亮。”
  “你算是讚我?取笑我?”我問。
  “讚你。”她說。
  我擁住她的肩膀。
  火車來了。我們這次問得清清楚楚,才上了車,挑了一個最好的座位坐下來,她靠在我肩膀上,我說她是個好孩子,我們胡扯著,然後火車開動了。我買了張報紙看,體育版上登著裏茲隊輸了給利物浦,兩方擁躉打架,警察抓了三十個人,我笑著扔開了報紙。有什麽好看的呢。很快就可以回到家了,今天不能算一天,明天才開始做人吧。
  我忽然想到表姐。
  她現在是否在教堂裏?是不是?那個念頭一閃而過。火車窗外的牛油杯因風都歪在一邊,仿佛在說:忘了吧忘了吧。
  我向身邊的女郎笑了一笑。
  她吻了我的臉,我連忙看有沒有人在偷瞧,她笑我畏羞,我拍打著她的頭臉,倒成一團。
  最後,她說:“你有一張嬰兒似的臉。”
  “我是一個男人。”我補充一句,“一個規矩的男人。”
  “我真喜歡你。”她說。
  我吻了她的鼻尖。“我到了黑池,打電話給你。”
  “真的?”她問。
  “真的。”
  “你不過在說笑,像你這麽樣子的男孩子,是不會認識外國人的。”
  “我不是認識了你?如果你對我不好,我還會到處去詆毀你呢,說你與我睡過。”
  她微笑。她不會相信我會做這種事。
  火車開動著。
  “你連我叫什麽名字也不知道。”她說,“而且也不問。”
  “你叫什麽名字?”我溫柔的問。
  “安琪。”
  “安琪。”我笑了,“好名字。安琪。”
  我仍然挽著她的手。她的手指上有好幾隻細小銀色的戒指。我把她的戒指把玩著。
  她把其中一隻脫了下來,戴在我的尾指上。那是一隻結,很別致的。我揚了揚手,很得意的樣子。
  火車駛得飛快。不知道為什麽,我又渴睡起來,我枕在她手臂上,睡著了,我們在火車上得好幾個小時呢。我已經夠累了,實在太累了,好不容易得到這麽一個機會,有一種安全感,一種莫名其妙的溫暖舒服。而且我不會過站,因為她會叫我起身。
  我睡得很舒服,直到火車收票員叫我起來,“黑池!黑池!”那老頭子的聲音一聲叫。
  我睜開眼睛,馬上說,“安琪,我到了。”我轉頭,“安琪?”她不在,她到洗手間去了?我到處找她,問其他的人。
  收票員說:“那個金發女孩子?她早你一站下車了。”
  “什麽?”我抓住他。
  “早你一站下車了。她說:到了黑池,叫你起來。”
  “她走了?”我震驚。
  “是的,”收票員搖搖頭,“我恐怕是的,先生。”
  走了。我發著呆,走了。我摸著她給的銀戒指。
  車到了黑池,我下車。火車緩緩的又開動。她走了,安琪,留下一隻戒指。我摸摸手指,留下一隻戒指,旅館費是我出的,火車票卻是她付的,兩不拖欠,她走了。
  那一頭金發。
  我叫了計程車,向大學駛去。我不再疲倦。我睡夠了,但是她呢,大概做人是這樣的。我們同時誤了車,又再一同乘車回來,然後就完了。

一隻手袋
  阿健打電話來說:“唐!借你的公寓用一用,你不是要去東京三天嗎?”
  我說:“不借。”
  “唐,做人別做得那麽絕呀。”阿健說。
  “不惜就是不惜,你這個人攪七撚三,到外邊的酒店去攪,不要到我屋子來。”
  “這次不一樣!你別想歪了頭,絕對不是你想像中的那回事。”阿健幾乎要指天發誓。
  “阿健,我壓根兒不相信你。你少說廢話,不但屋子不能借,車子也不能借。”我掛上了電話。
  結果阿健下午來了,他賴在我的辦公室裏不走,遊說了三個小時,我奇怪怎麽會有那麽多人上他他的當。或者是他上了女人的當,誰知道呢?這世界不是男女平等了嗎?
  我的眼睛看看窗外。男人的趣味這麽壞,女人的趣味也這麽壞,到底這世界除了肉欲與互相利用還剩下了什麽。
  我希望我可以像那個男孩子,在雨中等他所愛的中年婦人,淋得一身濕,然後後的女人出來了,他微笑,顧左右而言他,看到身邊的廣告招貼,隨口問:“你喜歡勃拉姆斯嗎?”廣告上做的是勃拉姆斯的音樂會。沙崗的小說。我也希望像梁山伯,匆匆趕下山去,見到祝英台,樓台相會,祝英台告訴他,她要嫁為馬家婦了,他也沒說什麽,傻半日,隻是默默的道:“你可知,我為你一路上,趕得汗淋如雨啊。”沒有多大的抱怨,回家開門,吐血死了。
  現在怎麽辦呢?現在天下充滿了阿健這種人,偏偏又有那麽多的女人,從床上跳上跳下,我覺得厭悶,這樣下去,我快變成性無能了。
  阿健是不會放過我的,他問:“到底借不惜?”
  我抬起頭,“好的,借給你,假如這樣做會令你快樂,我不介意,我希望每個人都快樂,真的。”
  “謝謝你”阿健將於良心發現了,“我認識你多年,唐,你家那盞燈不大好看,我另送你一盞。”
  我嚐試微笑。
  我把鎖匙給阿健,我說:“我家的傭人會服侍你,我明天走,星期五回來,當心我的家具,別弄壞了。”
  “不會不會,你別小器,我會小心的。”阿健說了便走。
  下了班,我默默的收拾行李,這麽多年了,旅行、水遠是一個人,不論是公幹,不論是玩,總是一個人。飛機上悶悶的看小說,看得眼花繚亂,到了站一個人到處亂逛,好不痛苦,巴黎去了四次,都是一個人。
  我快心理變態了,老處男的脾氣。
  我收拾好行李,第二天一早便走了。寂寞的飛機場,寂寞零落的飛機。在東京三天,也沒有女孩子托我買東西,一氣之下,一口氣買下一大堆時裝,每個女秘書發一件。
  回來也沒人接,自己叫了輛計程車,計程車司機以為我是個遊客,大大的敲我一筆,我並不講價,我已經太累了,一皮夾子的文件資料,帶回家來整理,連休息的時間也沒有,我隻想好好睡一覺。
  傭人笑眯眯過來開門,看樣子阿健留給她的小費還真不少,阿健把鎖匙留在茶幾上。
  傭人對我說:“少爺,房間都整理過了。”
  “是。”我說。
  我進房,躺下,看著天花板。
  轉過頭來,看見床頭櫃子上有一隻女裝手袋,我一怔。抓了過來,那是一隻小型的晚裝手袋,銀色金屬綢織的,觸手冷冷、軟軟的,又發出輕微的聲音。
  誰的?誰把手袋都忘了帶回家?
  還有誰?這裏根本不會有女人進來,當然是那阿健的女人。阿健這女人挺高級,不但不向阿健收鈔票,還把這麽漂亮的手袋給漏在此地了。
  明天,告訴阿健吧,叫他把手袋取回去。
  但是這手袋這麽小巧美麗別致,令人產生想像力,它的女主人到底是個怎麽樣的女人?
  我想了一會兒便放棄了,最多不過是別處陪人睡覺的女人。
  我把那手袋放回原處。
  第二天我見到阿健,說了這事。
  阿健愕然,“是嗎?這麽冒失的女人,怎麽辦呢?”
  “怎麽辦?把手袋送回給她呀。”我說。
  “但是我不認識她!”阿健居然理直氣壯的說:“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不知道她的地址,不知道一切!”
  我的媽,我真的無法忍受。
  阿健解釋,“你知道,大家都寂寞,都有需要:…”
  回到家中,那隻小小的金綢手袋仍然在那裏。
  阿健也許這輩子也見不到它的女主人了。即使見到,也不會認得,這個女子也不會把這手袋認回去的了。真是。
  我靜靜的打開了那隻袋,把裏麵的東西傾在桌子上。
  一支美麗的原子筆,純銀的,上麵刻著漂亮的花紋,一隻打火機,與原子筆同牌;一包香煙,銀星牌,沒有薄荷的那種,一張五百元的紙幣,幾隻角子,一隻藍金牌的粉盒,粉是棕紅色的,小鏡子已經打破了,裂成一片片,一隻小鑽石耳環,隻有一隻,沒有第二隻。因為手袋的麵積是那麽小,因此也沒裝太多的東西,有一條銀色的鎖匙扣, 長方型的牌子上一個C字,她連鎖匙都不要了,阿健認識的女人都是這麽偉大。
  我把一切雜物都放進那隻手袋裏,誰揀到了真是誰的便宜,單是那顆鑽石耳環都有廿分大。這女人到底是誰?恐怕她也不認得阿健了,兩人在路上碰見如陌路人般。
  日子過去,咱們也不提這事了,那隻手袋始終在我抽屜裏。
  終於有一天,有個親戚替我介紹一個女孩子,她幾乎是令我一見鍾情的一個畫家,作品頗有點名氣,她有一頭短而天然卷曲的頭發,迷人的神情在一個淡淡的笑容裏,她開自己的跑車,常常一身米白色的衣服,很瘦,並不偽裝她的胸脯,腿長而細,足趾是纖細的。我最喜歡她潔淨的皮膚,臉上洗得幹幹淨掙,隻薄薄抹上一點油,真的半點化妝也沒有,臉型是扁扁的,這麽有特別味道,這年頭美女太多了,太美太假的下巴,太美太深的眼睛,太美太高的鼻子,都來自同一個美容院,所以偶然見到一張純真的臉,我的媽,開心得我跳起來。
  是呀,人出生的時候都是平等的——真的平等嗎?大學教授的遺傳跟小工的遺傳細胞一樣?但是後天環境的影晌是這麽大,居移體,養移氣,星加坡舞廳出來的女孩子再善良也不是我的對象。我好色,我好的色不是在肉上頭,大胸脯對我來說並不怎麽稀奇,我喜歡一個女人的氣派與雍容。她是我看中的女人。
  我約過她幾次。她準時,她脾氣並不好,但是她容忍得極佳,她幾乎無所不曉,貝殼的種類她懂得十餘種,又集英國自一九六五年開始發行的每一種郵票,她是奇妙的女子,百分之一百的美麗。
  我很明顯的開始追求她,我一有空便約會她。她的工作繁忙,她在一家建築公司任要職。
  我會問:“工作辛苦嗎?”
  她微笑,“辛苦倒是不怕,然而一個單身女子在外頭多多少少得受點氣。有時候難免想嫁人。”
  “嫁人似乎是解決一切煩惱的答案,真嫁了之後,才發覺煩惱剛開始。”
  她說話就是這麽有趣。
  我問:“在你畫畫的時候,想得很多?”
  “嗯。想怎麽嫁了人可以享福,就不必畫畫了。老實說,嫁掉之後還得洗衣服煮飯的,我不幹。”她朝我笑一笑,“場麵做大了,什麽都自己賺得到。這些年來,我賺得最多的是寂寞,真可怕。”可是她仰頭笑了起來,牙齒如編貝一般。
  她是一個美麗的女子,那才是百看不厭的,她讀那麽多的書,時間不知道哪裏抽出來的,像紅樓三國水滸那是不用說了,連白先勇張愛玲,國家地理雜誌新聞周刊時裝雜誌都全部包銷,家裏上下下都是書本。
  她說:“那是因為我不搓麻將。香港人如果全體放棄打麻將三個月,那種人力可以蓋另外一座萬裏長城,然而萬裏長城還有什麽用呢?所以大家還是搓麻將吧。”
  她的歪理真是好笑的,但是笑後也覺得是事實。
  她非常成熟,與她說話是一種享受。
  我是怎麽認識她的?
  對了。
  一個表弟的婚禮,在禮拜堂舉行,她坐在我前麵,我坐她後麵的一排,她的後頸讓我看得一清二楚,我隻看到她卷曲的短發,耳朵長得那麽秀氣,我曉得女孩子勇敢,喜歡穿耳洞,但是每雙耳朵穿兩個洞,一共戴四副耳環就顯得有點怪怪的了。她偏偏就那樣。
  她偶然轉過頭來笑,我馬上愛上她了。她的氣派是無法遮掩的,於是我立刻叫人介紹,人塚說:“唐,這是安琪。”我馬上抄下了電話號碼。
  是的,是這麽樣開頭的。
  我不會忘記她回頭的那一笑,那麽瀟灑,她戴著一頂小草帽,帽子一層網,都是米色的,我見過含情脈脈的笑,豪爽的笑,溫柔的笑,但是最吸引我的,卻是這一種不在乎的、微帶輕佻的笑。
  婚禮完畢後,她向新郎新娘道別,那日下微雨,她的一雙米色皮鞋濺滿了泥斑,她不在乎,照樣往水裏踩,看都不看,開車走了。
  我能夠找到女朋友也算是不大不小的奇跡,多少女孩子在我眼前走過來走過去,我隻是涼涼地看著,微笑也沒有一個。那種平凡的漂亮,地縫裏掃一掃一大堆的漂亮,家裏麵開雜貨店式的漂亮有用嗎?我的妻子是要與我過一輩子的,我怎麽可以冒險亂娶一個?我太愛自己了,我甚至不肯亂交女朋友,憑什麽這些女人以為自己有天賦的本錢就可以從街頭睡到街尾?
  女人有時完全是水準問題。安琪的水準那是沒話講的,能夠看懂她的人還沒幾個。多數人會計較她穿得素,她看太多的書,她太驕傲。是的,她與人群相處得不好,但是那些人群怎麽比得上她!怎麽會明白她,她根本沒有損失。
  她的世界與他們的世界不一樣,何必要勉強她?隻要我們兩個人可以有共同的世界,那已經足夠了,世界隻需要兩個人共組,人越多越亂,把雙方父母兄弟姐妹親友方算進去,大家也別結婚了。
  安琪與我一樣,有點目中無人。
  目中為什麽要有那麽多奇奇怪怪的人呢?傳統的想法真是好奇怪好奇怪。
  安琪每天早上起來,麵對一個令她痛苦的世界,陌生的人,陌生的城市,她無法適應,卻勉強著她自己去適應,粗心的人們在她身邊晃來晃去。
  她說:“這是一個鋼鐵水泥的世界,我落後了,我還活在象牙塔裏,不肯接受現實,是我該死。”
  這麽多粗心的人。
  她說:“我不是沒有好處的,我的好處很多,隻是人們看不到,他們看不到。
  她曾寫信給很多朋友,朋友們都是那麽粗心,把信看完,扔了,於是她以後也不寫信。她失望是那麽大那麽多,說不完說不盡的,所以笑中有種無可奈何的味道,從來不是真誠的笑。
  她沒有男朋友。請吃飯看電影的人多如過江之鯽,可是沒有固定的、對她負責任的男朋友。
  那一天我約她去音樂會,她來了,穿黑色的紗裙,珍珠耳環;她是那麽美麗,令我心折,她手中拿著一隻手袋,小小的,抓緊在手中。
  我伸手過去歡迎她,她笑,“唐,你真多禮。”
  我笑,她的手一鬆,那隻手袋掉在地下,我連忙為她拾起,在手中一看,卻已呆住了,為什麽如此熟悉.金屬網織的,小巧的,放在手中冷冷的。
  我抬起頭來看安琪。
  安琪還在笑,“對不起,我就是這樣,亂掉東西。”
  “哪裏。”我一邊說一邊把手袋還給她。
  用這種手袋的女人真是太多太多了,我怎麽可以這樣多心?這是隨街可以買到的東西,沒什麽稀奇,雖然是這麽湊巧。
  坐在劇院裏,我的心思始終在那隻手袋上,她沒有當眾撲粉的習慣,她一直抓著那隻手袋。但是她有掉手袋的習慣,會不會那個粉盒的鏡子就是這樣打破的?
  我怎麽能夠問她:你是用藍金牌的粉嗎?
  我莫名其妙的緊張起來。
  我注視著她的臉,她這張與眾不同的臉,清秀的,稚氣的,可愛的,完全天然的,她的談吐是這麽奇怪,有時候甚至是這麽高雅,她會是那種女人嗎?不不,我的聯想力太豐富太豐富了,隻是為了一隻手袋,可能嗎?
  但是我無法平靜下來。
  如果她掉了隻同樣的,她會不會再去重買一隻?那隻手袋裏有一隻鎖匙圈,上麵一個C字。
  她叫安琪,她姓辜,不可能是個C字。
  “安琪——一]
  “什麽?”她轉過頭來。
  我想問:你可有掉過一個類似的手袋?但我問不出。
  她嫣然微笑,“唐,有時候你就是有這種傻勁。”
  “我傻什麽?”
  “叫了我的名字,常常沒有下文。”她說。
  “借支筆給我,我想記一記這劇中人的名字。”我說。
  她毫不懷疑地打開手袋。取出筆給我,一校都彭金筆,鑲紫紅邊的。
  我一邊用筆記下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名字。
  “你抽煙嗎?”我問。
  “抽的,但是不在公眾場所。太多的女人在公眾場所抽煙,以示瀟灑,所以我隻好罷抽。”她微笑。
  她算是把我當作一個熟絡的好朋友了,說話的語氣這麽親昵而坦誠。
  “你用的是都彭打火機?”我問。
  “是呀,一套買的。”她說。
  我把筆還給她。我明白了。
  那隻小小的手袋一整套名貴的東西,一切都不是偶然的,我的心如掉進冰窖裏去似的。為什麽是她?她真的不像是那種人。
  我還要證實,我問:“你抽銀星香煙?”
  “不了,以前用銀色打火機的時候抽銀星,現在用都彭,抽莫亞。”
  “你掉了你的打火機——?”
  “常掉,我極之不小心,終於有一天會把頭也掉了。”她微笑。
  “你扔掉過整個手袋嗎?”我顫抖的問。
  “咦?”安琪注視著我,她覺得奇怪了。
  我們後座的外國人煩了,“噓”的一聲,表示我們不該在戲劇上演的時候,大庭廣眾之間交頭接耳。
  我拉起安琪,“我們走吧。”
  她溫柔而鎮靜的問:“為什麽?”
  “走吧。”我說。
  她聽話的跟我走了。
  離開了劇院,我經冷風一吹,頭腦忽然清醒起來。如果我愛她,何必計較她的過去?即使她一時寂寞,即使她一時需要,無論如何,她是一個人。
  “嗬,安琪。”我心酸的叫她。
  “唐,今夜你真的奇怪得很。”她容忍的微笑。
  “嗬,安琪,我愛上了你。”我痛苦的說。
  “我覺得非常的驕傲。”安琪認真的說。
  “但是,安琪,你的手袋——”
  “我的手袋?”
  “安琪,你沒有來過我的家嗎?我現在請你去坐一下,可以嗎?”我問她。
  “當然。”她大方的答。
  我多麽希望她會拒絕,我多麽希望我可以忘記這件事情。但是阿健是個這麽隨便的男人,這是男人自尊心的問題,我不可以容忍,我一定要查清楚,我心痛如絞,但是我一定要搞清楚這件事。
  我把車子一直開向家去,安琪一直不說什麽,她水遠如此的鎮定平靜,世界上發生的事與她無關,即使有關,也沒有大不了,誰能夠奈何她?沒有人。
  車子到了家,我們下車,我摸出鎖匙,帶她上公寓,看她的表情。她一點沒有異樣,黑色的紗裙飄拂,珍珠耳環閃爍。嗬安琪。
  我輕聲問:“這公寓對你來說,熟悉嗎?”
  她說:“現代布置漂亮的公寓,都是這個樣子,不大分得出來,單身男人或女人住最方便?”
  我關上了門:“布置真的一樣嗎?”
  她一眼看到我牆上掛的一張米羅版畫,馬上轉過頭來,“我來過這裏。”她居然微笑了,“我記得這張畫再清楚沒有了,我的確驚奇,怎麽會在這種公寓裏看到米羅呢?但那次我不是與你來的,這公寓到底是什麽人的?”
  她問得這麽不在乎,這麽大方,這麽開朗,這麽快樂,我整個人幾乎瘋掉了,她是什麽意思?
  她以為與一個男人到公寓來是等於跑咖啡館?有這種事?
  我反而怔在那裏。嗬安琪,你怎麽可以這樣子?
  “這是你的公寓?我可不知道你喜歡畫,真是太難得了,這年頭喜歡畫的人少之又少。”她問:“我可以坐下來嗎?”
  “當然可以。”我隻好說:“請不要客氣。”
  我做夢也沒有想到她的反應會是這樣子的,我真的整個人呆住了。
  我緩緩的問:“上次你跟誰來的?”
  她側起頭想想,“我忘了。”她抬頭看看我一點也沒有犯罪的感覺。
  “一個男人?”
  “是的一個男人。”
  我問:“你可記得,你忘了一樣東西在這裏?”
  她笑問:“是什麽,我可以確定不會是我的。”
  嗬,安琪,大方也該有個限度,幽默也有個止點。安琪,請不要在這個時候說這種話,我的心如刀割,“這是你的手袋。”我很低聲地說:“你那日丟了手袋在這裏。”
  “一隻手袋?哦,難怪,我才覺得奇怪呢,我那隻手袋哪裏去了?”她的聲音又低又溫柔,像在說一件完全不相幹的事,“原來是在這裏。”
  “是的,在這裏,我的臥房裏,那一日你早上起床,走得匆忙,忘了拿走!我們無法找到你的人,你沒姓沒名沒地址。那時候我不認識你。”
  “沒有關係。後來我買了一隻新的。”她揚揚手中那一隻新的。
  她不知道她已經傷透了我的心。也許這不是她的錯!她會以為這年頭每個男人的心都似阿健,傷不了的。
  “我記得在手袋裏有一隻耳環,是不是?後來另外一隻尋到了,丟了它,倒是可惜。”她說。
  “我去拿出來還給你,保證一切原封不動。”我說。
  她還是微笑,潔白美麗的皮膚,雪白的牙齒,誰會曉得她竟有這麽隨便……阿健這種人……借來的公寓!我不能聯想在一起。我連話都說不出了,連忙進房間,拉開抽屜,把那隻小小的手袋,冷凍的,拿在手中,猶疑一下,走出房間,遞還給她,我的眼眶已經濕了。
  “謝謝。”她自然的說。好像我遞給她的是一塊巧力克蛋糕。
  她打開手袋檢查了一下,拿出粉盒,照了照碎鏡子。
  “據說是不吉利的,”她說:“但我老打破鏡子。據說破一麵鏡子要走七年黴運,那麽我倒不必擔心,我的黴運已經走到二零零一年了。”
  我笑不出,安琪,你怎麽可以這樣傷害我。
  她把手袋揚一揚,“謝謝。”她再說一聲,“我走了。”
  我低聲說:“我送你。”
  “不,不必了。”
  “一定要送。”我說。
  她並不堅拒。於是我與她一起下樓上車,我把她送回塚,我連不高興的樣子都不大敢露出來,閑閑地與她有一句沒一句的說著話。人長大之後,如果還真情畢露的話,會被人笑是白癡。
  我隻是說:“東西失而複得,是最好的了。”
  她說:“可不是。我十分喜歡那副耳環,另外一隻在家中尋到了,現在又成為一對。”
  送她到家,她跟往日一樣,向我道謝。然後說:“唐,再見。”她擺擺手。
  黑色的紗裙,珍珠耳環。她飄逸的走了。
  再見,這恐怕算是個永久性的再見吧。
  再見,多麽可怕,就是那樣,再見,她與我說再見?
  那時候,也是一樣吧,恐怕是的,為什麽不呢?我們不都是年輕的男人嗎?關了燈,在黑暗裏,躺在床上,如果沒有愛情,不都一樣嗎?憑什麽她要愛上我?
  我一個人寂寞的回到家中,倒了一杯威士忌,加冰,喝了一大口,然後坐在沙發上。一側頭,又看見一隻手袋。我的天呀,她又忘了帶走,但是這一隻是新是舊的呢?
  我恐懼的打開它,看裏麵有什麽東西,這隻是新的,她倒是有性格,丟了舊的馬上買套新的,拾回了舊的又立刻忘了新的,做人本來就該這麽幹脆。
  這次手袋裏多了一小瓶“哉”香水。
  我靜靜的流淚。這樣的一個女孩子,難道還會這麽寂寞?難道還會饑不擇食?我不明白。
  我去睡覺,手中抓著那隻手袋。
  我很久很久沒看見她,也很久很久沒約會她,我沒有勇氣再去找她,她也沒有來問我要回手袋。她說她習慣漏東西,她不在乎。也許她根本不記得,如果我約會她,碰巧她又有空,我相信她是會出來的,但是她不會主動來找我,這點我還明白。
  我把手袋裏的東西倒出來,一樣一樣的數,一樣一樣的看,我可以把它送回去,我知道她住哪要,那將會是個好籍口,可是我肯這樣做嗎??
  為什麽我要先向她低頭,這個隨便的女人。她可愛是她的事,她猶如一隻石灰籮似的,到處留下痕跡。
  但是我愛上了她,我愛上了她,我的愛情是這麽不幸,我告訴自己,這樣的女人是不能愛的,真的不能愛嗎?但是我已經愛上了安琪。旁邊擺一個十全十美、冰清玉潔的女子也沒有用。我愛她的笑,愛她的嬌態,愛她的灑脫,甚至愛她的那天晚上的勇敢,沒有一點慚愧,沒有一點遮掩,她實在是個了不起的女子,我愛上了她。
  內心很矛盾,去還是不去見她,
  與這種人在一起有什麽保障,說不定她明天又去找阿健這種人約會了,又借別人的公寓。 但愛情是一種賭博, 生命是一種賭博,愛情不能提條件的,愛情不是“你得好好跟我在家呆著。”或“除我之外,你不能見任何男人”不,不,如果她不願意,也不會快樂。
  如果她不快樂,我又有什麽快樂。我如果願意賭,就痛痛快快賭一場,如果不願意賭,就在家中痛苦一場。
  那天晚上,我終於決定了。
  第二天早上,我胡子都沒有刮,便抓起她的手袋,開車趕到她家去。我要她,她以前的行為如何,我不能管,我不能夠介意。她以後的行為如何,那得看我的影晌力。這將是一楊公平的賭博。
  清早,我大力按她的鈴,按很久,我希望隻有她一個人在屋子裏,隻有她一個人,沒有其他男人。
  她終於來開門了,睡眼惺忪,披一件半新不舊的睡袍,見到是我,震驚的站在那裏,我們兩人相對無言,很久很久。
  她叫我一聲:“唐。”
  我啞聲說:“我來看你。”我自口袋中掏出她的手袋,“我來還你一件東西。”
  她看看我,嘴唇微微一抖,讓我進她的屋子,她隨手關上門。她的公寓小巧舒適,屋子裏並沒有旁人,我放下了心,我自坐了下來。
  “安琪,”我的聲音仍是啞啞的,“我想過了,今夜不知道你有沒有空,或者我們可以去看一場電影,我喜歡與你看電影。”我的聲音甚至顫抖了。
  她看我一眼,隨即垂下睫毛:“謝謝你,我剛巧沒有約會。”
  我說:“那麽我們晚上見,我六點半來接你。”
  她忽然說:“唐,我的記性忽然轉好了!我想從此以後,我不會把手袋丟在別人家中了。”
  我轉過身來,抱住她,她也抱住我。我吻她的耳朵,我說:“沒有關係,丟在我的家裏也沒有關係,隻準丟在我的家裏。”我把她的頭按在我懷中,但是還是感覺到她點了點頭。
  我抱緊了她。
  嗬安琪。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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