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蝴蝶過期居留

(2008-09-06 13:51:46) 下一個
  楔子 
  在重重疊疊的時光裏
  我們一直以為,時間是自有永有的。我們在時間的長河裏經曆生老病死,歲月榮枯。然而,有科學家說,時間其實是彎彎曲曲的。
  因為彎曲,所以會有許多時空交疊。
  這部小說裏的人物都在某個時空交接,或擦肩而過,或相遇相愛,或是離別之後被思念折磨。我們所謂的過去與現在,也許是虛無的。
  那麽,所謂永遠,不過是人類主觀的願望,而不是一個客觀的實體。
  永遠,到底有多遠?
  我們追求永遠的愛,卻不知道甚麽是永遠,那是多麽的可笑?
  我們老是覺得思念的時光是漫長的,而回憶都是美好的。假使時間彎曲,也就無所謂“逝者如斯”了。
  我們渴望跟自己所愛的人有一個美好的將來。然而,在重重疊疊的光陰裏,並沒有所謂“將來”。
  英國物理學家巴布雅在他的近作《時間的終結》一書裏說,時間不過是一種人為的測量方式,並非真實存在。日出月落,季節遷移,人的衰老,是物質生長的必然過程,時間和空間—樣,隻是見證這—切。
  巴布雅認為,天下萬物,包括宇宙和人類,也無所謂過去與將來,隻有現在。每—個“現在”都包含了從前與將來。
  流逝的光陰,不過是人類的幻覺。
  現在就是永遠,這是科學家說的。
  在相愛之前,也許我們曾經相遇。相聚的每一刻,就是將來。縱使有一天,我們分開了,天涯各處,我們仍然是在一起的。
  這樣相信的話,是不是比較幸福?
  在流淌的歲月裏,我們從未分開,而是重疊又重疊。唯一的真實,是肉體會敗亡。時光可以輪回,人卻不能。相愛的時候,就要珍惜每一個現在。你是不會重來。
  張小嫻 

  半夜裏,範玫因被樓上的琴聲吵醒了。今天晚上,她喝光了十三瓶在便利商店裏買的嬰兒香檳才終於能夠睡著;現在,她真想把樓上那個女人幹掉。
  樓上住著一個二十來歲的女人。範玫因曾經在電梯裏碰見過這個蓄著一頭長發的女人,當時,她懷裏抱著一大疊琴譜,口裏哼著調子,手指頭在琴譜上愉快地打著拍子。可是,她的琴技真是糟透。她白天在彈,傍晚也在彈,如果琴音可以用來殺人,她的琴音絕對可以稱霸武林,殺人於千裏之外。
  然而,今天晚上,鬈發女人的琴音跟平日有點不同。她好像一夜之間進步了。從前是殺人的魔咒,今天卻是溫柔的撫慰。她彈的是DanFogelberg的《Longer》,琴聲戛然停止了,範玫因拿起放在狀邊的長笛。從家裏的窗子望出去,是一盞昏黃的街燈,就跟她八年前在邵重俠的房間裏看出去的那盞街燈同樣的寂寞。
  她用長笛吹了一闕柴可夫斯基的《思念的旋律》。她吹得不好,她學長笛的日子太短了。當天忽然學起長笛來,也是為了邵重俠。那年夏天,她在同學會的聚餐會上遇到他。他就坐在她旁邊。
  “從前在大學裏好像沒有見過你。”邵重俠說。
  範玫因微笑點頭。邵重俠比她高班,而且是不同係的。他不是沒見過她,隻是他忘記了吧。範玫因曾經跟他的室友邱清智走在一起。他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她在邱清智的被窩裏。那天晚上,邱清智告訴她,他的室友應該不會回來。當他們在床上做愛的時候,邵重俠忽然喝得醉醺醺的跑回來,邱清智尷尬地把她藏在被窩裏。她在被窩的縫隙裏偷偷看到了邵重俠。
  邵重俠在邱清智的狀邊坐了下來,垂頭喪氣的說:“可以聊天嗎?”
  “我很累!明天吧!”邱清智打了幾個嗬欠,假裝要睡。
  邵重俠隻好站起來,回到自己的床上。
  待到半夜裏,邱清智竟然睡著了,範玫因怎麽推也推不醒他,隻好悄悄的從被窩裏爬出來。她聽到邵重俠在漆黑中嗚咽。她躡手躡腳的想走出去,邵重俠忽然從被窩裏探出頭來,聲音沙啞的問:“誰?”
  “我!”她嚇了一跳。
  “你是誰?”
  “我是剛才躲在被窩裏的人。”
  “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們——”
  “沒關係。”她聳聳肩膀。
  房間的窗子外麵,可以看到一盞黃澄澄的街燈。範玫因看到了邵重俠半張臉,邵重俠卻看不清楚她。
  “我聽到你在哭,是不是失戀?”她問。
  “隻是想起舊情人。”邵重俠說。
  “你們分手多久了?”
  “很久了。”
  “為甚麽會分開?”
  “她愛上了別人。”
  “你仍然很愛她嗎?”
  “她是我的初戀。”
  “她不愛你了,你多麽愛她也是沒用的。”
  “你說得對。”悲傷的震顫,“謝謝你。”
  “不用客氣。”
  “我們還可以聊下去嗎?”
  “改天好嗎?我現在沒有穿衣服,我快要冷死了!”範玫因身上隻有一條床單。
  “喔,對不起!”
  “我走了!在我離開之前,不要開燈。”
  “你可以答應我一件事嗎?”
  “甚麽事?”
  “不要告訴別人你看到我哭。”
  “好的。你也不要告訴別人你在這裏看見我。”
  “我根本看不見你的樣子。”
  “好極了,那我便用不著把你的雙眼挖出來!”
  “你是不是看武俠小說看得太多了?”
  “再見!”範玫因卷著床單揚長而去。
  “再見,女俠!”
  後來,範玫因跟邱清智分開了。每一次,當地在校園裏碰到邵重俠,也會想起那天晚上的事。她從來沒有想到,許多年之後,機緣之鳥再一次降臨在他們的肩膀上。她看到邵重俠手指上並沒有戴著結婚戒指,她的心忽然篤定了。更幸運的,是邱清智並沒有來。她也向邵重俠打聽過了,畢業之後,他跟邱清智沒有再聯絡。
  那天晚上,範玫因和邵重俠交換了名片。回家之後,她等了很長的一段日子,邵重俠並沒有打電話給她。他並沒有愛上她吧?然而,思念卻折磨著她。
  一天下午,範玫因來到邵重俠的辦公室樓下。她想假裝偶遇他。可是,當她看到邵重俠從大廈裏走出來,她卻沒有勇氣跑上前。她隻敢默默的跟蹤他。她跟蹤了他好幾天。他住在跑馬地景光街,樓下有一間樂器行。她突然想到一個比偶遇他更好的方法。
  她走進那間樂器行,負責人是個年輕的女人。
  “我想來學樂器。”菹玫因說。
  “你要學哪一種樂器?我們這裏有鋼琴、電子琴、小提琴、單簧管、長笛,還有古箏和琵琶。”
  “長笛。”範玫因說。她喜歡笛子。
  “你想上星期幾的課?”
  “每一天。”
  “長笛的課隻有星期三和星期五。”
  “這兩天都學。”
  教長笛的老師放假,代課老師名叫翟成勳,年紀和她差不多。長笛班裏,總共有四個學生。一個十二歲,一個九歲,一個更小,隻有七歲。當她第一次走進課室時,三個小孩子恭敬地叫她老師。直到真正的老師走進來,他們才知道她是班上最老的學生。
  她的苦心並沒有白費,終於有一天傍晚,她在樂器行裏看到邵重俠從外麵回來。她匆匆背上背包走出去,在門口碰到了他。
  “咦,是你?”範玫因露出一副驚訝的神情,問他:“你為甚麽會在這裏?”
  “我住在樓上。”邵重俠說。
  “真巧!我在這間樂器行學樂器。”
  “你學甚麽樂器?”
  “長笛。”
  邵重俠瞄了瞄她,露出奇怪的表情。
  “你一定覺得我現在才學樂器太老了,是嗎?”
  “年紀老一點才學樂器,說不定領悟力也會高一點。”邵重俠笑了笑。
  “喔,謝謝你。”頓了頓,她問:“你知道這一帶有甚麽好吃的嗎?”
  “你還沒有吃飯嗎?”範玫因搖了搖頭。
  “有一家日本料理很不錯,我來做東吧,反正我還沒吃飯。”
  吃壽司的時候,範玫因的心跳得很快。從中學開始,她的追求者從未間斷,她也從來不需要暗戀別人。可是,她現在卻不明不白的暗戀著這個男人。回家的路上,她想,愛情來的時候,也許是一種報應吧。今天晚上,她要早一點睡覺,因為她答應了明天早上叫邵重俠起床。剛才吃飯的時候,他說明天大清早有個早餐會議,他怕自己起不了床,她立刻自告奮勇的說:
  “我打電話叫你起床吧。”
  “那怎麽好意思?”
  “沒關係,我一向很早起床的。”
  她哪裏是個早起的人?今天晚上,她不敢睡。她抱著鬧鍾看影碟,一直待到天亮。她怕自己睡過了頭,忘記了叫邵重俠起床。
  早上七點半鍾,她用愉悅的聲音在電話裏跟邵重俠說:“起床了!”
  邵重俠蒙蒙朧朧的說:“謝謝你!”
  後來,範玫因知道了邵重俠每天也沒法早起,於是,她說:“我每天起床的時候也叫你起床吧!”
  就是這樣,邵重俠每天早上聽到的第一把聲音是範玫因的聲音。範玫因每天臨睡前的願望,是明天能夠聽到邵重俠的聲音。她的每一個清晨,從此變得踏實了。這麽幽微的心事,難道邵重俠看不出來嗎?然而,他沒有任何的行動。
  範玫因仍然每星期兩天到樂器行裏學長笛,她差不多每天都會跟邵重俠通電話,他們偶而會一起吃飯、聊天,甚至去看電影。也許,邵重俠並不是不知道她的心意,他隻是沒有愛上她。
  一天晚上,他們兩個從電影院出來,邵重俠忽然說:“你是我的好兄弟!”
  範玫因生氣極了,整個晚上板起臉孔,邵重俠還以為她在鬧甚麽情緒。
  難道她在邵重俠心中真是如此不堪,連半點吸引力也沒有嗎?還是邵重俠故意這樣婉轉地拒絕她?
  隔天,範玫因跑去把一頭長發剪短了。邵重俠看見她的時候,嚇了一跳。
  “你為甚麽把頭發剪短?”邵重俠問。
  “這樣才能跟你做兄弟!”範玫因幽幽地說。
  “你的短發很好看!”
  邵重俠說她好看的時候,範玫因忽然又心軟了。這個人真壞,每當她再也熬不住了,想放棄了,他又在她心裏燃起了希望的火光。她想,或許他終於會愛上她的。有那麽一天,他會把她擁入懷裏。
  一天晚上,範玫因在樂器行上完課出來,看見邵重俠在樂器行外麵徘徊,似乎在等她。她以為,那一天終於來臨了。
  “我記得你好像是這個時候下課的。”邵重俠說。
  “你是不是想請我吃飯?”她俏皮地問。
  “你喜歡吃甚麽?”
  “單是每天早上叫你起床的”叫床費“也應該值不少錢吧?”
  “當然!當然!”
  “嗯——”範玫因想了想,說:“我想吃意大利菜,我知道有一家很不錯。”
  那是一家小小的意大利餐館,沒有菜單,廚師在市場裏挑選當天最新鮮的菜回來烹調。客人吃到的,都是廚師認為最好的。
  喝蘑菇湯的時候,邵重俠問她:
  “你知道暗戀的滋味嗎?”
  範玫因的臉漲紅了,邵重俠是在暗示一些甚麽嗎?
  “我從來沒有暗戀過別人。”她違背良心的說。
  “我也沒有試過,可是,這一次——”
  “你在暗戀別人嗎?”
  邵重俠靦腆地笑笑。
  “她知道嗎?”
  “應該還不知道。”
  “你為甚麽不告訴她?”
  “我怕她以後會避開我。”
  “或者她也喜歡你,隻是在等你開口。”
  “我不知道怎樣開口,她是我的下屬。”
  範玫因的眼眶紅了,連忙低下頭。一朵油花飄浮在她麵前那碗蘑菇湯襄,像一顆豆大的捩珠,她覺得鼻子都酸了。她嚴重警告自己,不要哭,也不準哭。
    “她長得漂亮嗎?”她抬起眼睛問他。
  邵重俠微笑點頭。
  “你喜歡她甚麽?”
  “也許是她給我的感覺有點像我的初戀情人吧!可是,她已經有一個要好男朋友了。”
  “那又有甚麽關係?她還沒結婚。”
  “搶人家的女朋友,不是我的作風。”
  “如果地不愛你,你要搶也搶不到。”
  她真的是瘋了,竟然鼓勵他去追求另—個女人。
  “暗戀是一種自虐。”邵重俠苦澀地說。
  “思,我大概可以想像那種滋味。”範玫囚努力裝出一副瀟灑的樣子。
  邵重俠終於和那個叫林康悅的女人走在一起。他痛苦地做著第三者的角色。她太不甘心了,他寧願選擇—個有男朋友的女人,也不選擇她。
  從那個時候開始,範玫因常常在便利商店裏買—種淺藍色小瓶裝的嬰兒香檳。說是嬰兒香檳,並不是給嬰兒喝的,而是那個瓶於跟一瓶小號醬油差不多。這種香檳不過是汽酒,味道很差勁。每一次,當她徹夜思念邵重俠的時候,她就罰自己喝一瓶嬰兒香檳,直到她吐了一地,或者喝醉了之後像嬰兒般睡著,才能夠抵受那撲麵而來的思念。
  每一天的清晨,範玫因仍然奮勇地爬起狀,像往常一樣用電話把邵重俠從床上喚醒。可是,她知道,每天晚上,在他懷抱裏的,是另一個女人。她還等甚麽呢?她真是無藥可救,她在等他回來。
  有時候,喝嬰兒香檳也是沒用的。也許,她該去找其他男人。
  一個寂寞的晚上,她無聊地上網,想找個人聊天。她在網上ICQ 了一個男人。找上他的原因,是他的代號跟邵重俠的生日是相同的。
  “你知道暗戀的滋味嗎?”範玫因在網上問。
  “暗戀是卑微的,因此,我會說,我從來沒有暗戀過別人。”對方回答。
  “我也沒有。”網上的好處,是不必說真心話。
  每一天晚上,範玫因孤單地坐在電腦屏幕前麵跟這個不相識的男人聊天。
  直到有—天,那個男人約她出來見麵。
  “好的。”範玫因一口答應。
  她選了一間酒吧作為第一次見麵的地方,這種地方可以讓她放蕩一點。
  “我怎樣知道是你?”對方問。
  “我總不能帶著一支玫瑰花出現吧?這樣吧,我穿一個有玫瑰花圖案的胸罩。”
  範玫因故意挑逗他。
  “那我怎能看見?”
  “好吧!我帶一根長笛。”
  “那我也帶一根長笛。”
  “一言為定。”
  當她看到這個拿著長笛的男人時,她有點意外。她以為他是個熱衷在網上結識女孩子的男人,但他看來是個很乖的男人。他自我介紹說,他的名字叫鄭逸之。
  “你為甚麽會玩ICQ ?”她問。
  “我失戀了,你呢?”
  “我也可以說是失戀。是的,你為甚麽會用這個代號?”
  “這是我小學一個女同學的學生編號。”
  “你暗戀她?”
  “是她暗戀我。”
  “那後來呢?”
  “後來,是我單戀她。”
  “為甚麽會變成這樣?”
  “中間相隔了十一年。我們十一年後重逢,她愛上了另一個人,我隻是個後備。”
  “你比我幸福,我連個後備都不是。”範玫因傷感地說。
  “做後備並不幸福。”鄭逸之說。
  “後備起碼是有機會上場的。可是,我隻是他的啦啦隊。”
  “他知道嗎?”
  “但願他永遠不知道。”
  離開酒吧之後,範玫因和鄭逸之去了酒店。大家脫掉上衣的時候,鄭逸之看到範玫因果然穿著一個有玫瑰花圖案的胸罩。
  “你真的有一個這樣的陶罩?”
  “誰騙你!”
  鄭逸之爬到範玫因身上,半晌之後,他翻下來了。
  “不行!我還是掛念著地。”鄭逸之痛苦地說,“請不要恥笑我。”
  “那你躺著好了,讓我來!”
  “好的,你來吧!”鄭逸之張開了雙手和雙腳,乖乖的躺著。
  範玫因爬到他身上,動也不動,眼睛濕濕的望著他。
  “甚麽事?”鄭逸之問。
  “不行,我也掛念著他。”她趴在鄭逸之身上嗚咽。
  “不要哭。我們不一定要做的。”鄭逸之輕輕拍著她的背脊安慰她。
  “為甚麽你也有一根長笛?”範玫因含著淚問。
  “我小學時是學校長笛班的。你呢?”
  “我最近才開始學的。他家樓下有一間樂器行,為了親近他,我才去學長笛。”
  範玫因爬起來,問鄭逸之:“你可以教我吹長笛嗎?”
  “我已經荒廢很久了。”看到範玫因失望的表情,他說:“我試試看吧。你想聽甚麽歌?”
  “你會吹RichardMarks的《RightHereWaiting》嗎?”
  鄭逸之把長笛放在唇邊,彷佛回到了童年的歲月;隻是,那支歌變成了一串哀傷的思念,流過了陌生的狀,在無邊的夜裏飄蕩。
  歌是這樣唱的:“我在這裏等你……”,他們兩個要等的人,卻在癡心地等待著另外的人。
  第二天早上,範玫因在蒙朧中醒來,一把聲音在耳邊說:
  “起床了!”
  她張開眼睛,是鄭逸之,他已經穿上衣服了。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要上班。”他說。
  “是的!”範玫因連忙爬起來。
  這是她第一次發覺,早上被人喚醒是多麽的幸福。她和鄭逸之在酒店外麵分手,大家沒說過會不會再見。現在是ICQ 的年代了,她還在玩暗戀,她真是該死的落伍。她沒有再在網上找鄭逸之,她知道淫樂救不了她。
  範玫因終於等到那一天了。林康悅回到男朋友的身邊。在兩個男人之間,她選擇了原來的那一個。分手之後的一個星期,邵重俠病倒了,他患上重感冒。她第一次看到他時,他在宿舍的房間裏因為想念舊情人而哭;這一次,他居然因為失戀而病倒了。他以為他自己是現代梁山伯嗎?他說不定還在吐血呢!然而,她還是跑去看他。
  看到邵重俠病倒在狀上,她淒然爬進他的被窩裏,怯生生的說:
  “你可以抱我一下嗎?”
  邵重俠怔怔地望著她。
  “我隻是想你抱我一下。”她把頭埋在他的胸懷裏。
  邵重俠把她抱住。
  “我在腦海裏想像這種感覺已經想像過許多許多遍了,是的,就是這樣。”她摟著他說。
  範玫因終於剖白了自己。然而,這一次的表並沒有她在夢裏想過千百回的結局。邵重俠一臉歉疚的說:“你可以找到一個比我好的。”
  他是永遠不會忘記那個女人的吧?
  無論他多麽孤寂和傷心,他仍然不會愛上她。
  “換了是別的男人,今天晚上一定會和我睡。”她不甘心的說。
  “是的,你很有吸引力,但我不想傷害你。”
  “我不介意做後備。”
  “你怎可以做後備?”
  “就連施舍一次你也不願意?”
  “別這樣說,你在我心裏是高尚的。”
  “我不要高尚,我要愛!”她別過頭嗚咽。
  範玫因記起,八年前的那個夜晚,當她第一次遇到邵重俠時,她安慰他說:
  “她不愛你,你多麽愛她也是沒用的。”
  當天的一句說話,難道便是今天的寫照?隻是,哭泣的人換了是她。
  八年前的往事彷如昨日,她和邵重俠卻是關山之遙。
  樓上的琴聲又響起了。範玫因用長笛吹出那一支《Right Here Waiting》。八年前的那盞街燈倒退回來她的窗子外麵,喚回了那些青春美好的日子。她忽然原諒了所有在半夜裏彈琴的人。午夜的歌聲,不免有悲涼的理由。
  她垂頭看著自己身上那個繡著玫瑰花的胸罩,那天在被窩裏摟著邵重俠的時候,她身上穿的,也是這個胸罩。在流逝的光陰裏,羞恥轉化成遺憾,她無可救藥地思念著那個遙遠的被窩。
  天快要亮了,她喝下第十四瓶嬰兒香檳。也許,待會她仍然會拿起話筒,把邵重俠從睡夢中喚醒。
  方誌安剛剛回到家裏,電話便響起來。他拿起話筒,聽到一把久違了的聲音。
  “可以出來見個麵嗎?我是範玫因。”
  “好的,甚麽時候?”方誌安問。
  “你吃了晚飯沒有?”
  “還沒有。”
  “那麽,去吃頓飯吧?吃意大利菜好嗎?”
  掛上電話之後,方誌安連忙去洗澡。洗澡的時候,他忍不住唱起歌來。一個女人忽然去找自己的舊情人,除了失戀,還有甚麽原因呢?以前就有一個女人告訴過他,她失戀的時候,會去找舊情人上床。
  “為甚麽?”他問她。
  “是要報複吧!報複現在的男朋友。”她說。
  “那為甚麽一定要找舊情人?你可以找個新相識的。”
  “跟舊情人上床,好像沒那麽吃虧,反正以前也上過了。”女人說。
  “說的也是。”
  “所以,如果你有很多舊情人,你是幸福的。每一次,當她們跟男朋友分手,她們會來找你上床。”
  “那我豈不是應接不暇?”
  “而且,和舊情人上床的女人,是不會有任何要求的。她們發泄過之後就會離開。”
  “發泄?我是用來發泄的嗎?”
  “也許我說得難聽了一點。女人去找舊情人,隻是要一個懷抱,一點慰藉罷了。即使是報複,也是值得同情的。”
  說這番話的女人,離開很久了,她一定生活得很幸福,因為她還沒有來找他上床。
  方誌安把臉上的胡子刮得幹幹淨淨,然後擦上須後水。範玫因是要找他來報複另一個男人吧?好吧,作為她的舊情人,他是有這個義務的。希望她還是像從前那麽可愛,沒有走了樣吧。否則,他履行義務就有點困難了。
  在那家小小的意大利餐廳裏看到範玫因時,方誌安的心篤定了,範玫因比從前更迷人。
  “你轉工了嗎?我打電話到你的舊公司,他們說你離開了。”範玫因說。
  “我辭職兩年了。”
  “你跳槽了嗎?”
  “不,我離開了這一行。”
  “那你現在做些甚麽?”
  “你每天抬起頭也會看見的。”
  “跟天空有關的?”
  “嗯。”方誌安點點頭。
  “不會是飛機師吧?”範玫因吐了一口氣。
  “為甚麽你說起飛機師的時候,會有這種表情?”
  “我最近見過我的初戀情人。他以前的夢想是當飛機師,可是、這個夢想沒有實現。我以為,竟然是巧合地由你去實現。”
  範玫因最近見過初戀情人嗎?然後又來找他,她一定是輪流找舊情人報複了。
  “跟天空有關,又不是飛機師,那是甚麽?”範玫因問。
  “是鳥。”方誌安回答說,“我管理香港的鳥,是政府的雀鳥管家。”
  “香港所有的鳥都是你管的?”
  “可以這樣說。當然,野生的鳥我們是管不來的。我們主要的工作是監察飼養在政府公園裏的鳥,同時負責鳥類的繁殖。”
  “這跟你以前做的工作完全不一樣。”
  “我更喜歡這份工作。”
  “是的,我記得你家裏有許多關於雀鳥的書,那時你也常常去觀烏。”
  “每次你都不大肯去。”
  “我比較喜歡人。”
  “我卻寧願做—隻高飛的鳥。”方誌安說。
  “我也轉工了。”
  “是嗎?”
  “我在網路公司工作。我負責的是一個尋人網站。你有聽過嗎?missedpcrson.com?”
  “沒聽過。我沒有人要尋找。”
  “你肯定沒有?”
  “當然沒有。”
  “但是,有人找你呀!”
  方誌安怔住了:“誰?”
  “王佳佳。”
  “誰是王佳佳?”
  “你不認識她嗎?”
  “不認識。”
  “我會不會弄錯了?”
  “到底是甚麽一回事?”
  “她是一個住在德國的網友,小時候在香港念書。她想找她小學四年級的同學方誌安。我以為是你。”
  方誌安笑了:“香港可能有一千幾百個叫方誌安的人呢!”
  “對呀!我怎麽沒想到呢!跟你一起的時候,我就有點嫌棄你的名字太平凡。”
  “你曾經嫌棄我的名字?”他有點不服氣。
  “我又不是嫌棄你!”範玫因理直氣壯地說。
  “說的也是。”
  “你小時是不是在北角炮台山道中安台的寶血小學念書的?”
  “對呀!”
  “你念四年級時,大概是一九八O 年的事。”
  “是的。”
  “小時候的你,是胖胖的,很頑皮,最喜歡攝影和寫生。”
  “是的。”
  “那你還不是那個方誌安!跟王佳佳提供的資料完全吻合。”
  “等一下。”方誌安想了想,“王佳佳這個名字好像有點熟。”
  “根本你就是那個方誌安!”
  “你為甚麽那麽肯定?”
  “這是我的直覺!”
  “我好像真的有一個女同學叫王佳佳。”
  “太好了!”範玫因興奮地說,“我要你去看看是不是這個人。”
  “她來了香港嗎?”
  “不。你們可以在網路上聊天。”
  “她為甚麽要找我?”
  “不知道呀!也許她從前暗戀你吧。”
  “她長得甚麽樣子的?”
  範玫因笑了:“這個我不知道。”
  “你找我就是為了這件事?”
  “你以為是甚麽?”
  “沒甚麽。”方誌安沮喪地說。
  “你的鳥兒幸福嗎?”範玫因問。
  方誌安抬頭看看天空。
  範玫因用手指頭指指他藏在桌子下麵的下半身,說:“我說的是你身上那一隻。”
  方誌安的臉紅了,說:“還好。”
  他的小鳥今天—點也不好呢,他心裏想。
  方誌安幾乎已經把王佳佳的事情忘記了。過了幾天,範玫因打電話來催促他。
  “你找了王佳佳沒有?”
  “還沒有。”
    “為甚麽不上網看看,你沒好奇心的嗎?”
  方誌安不是沒有好奇心。然而,範玫因愈是催促他,他卻愈不想去知道自己是不是那個王佳佳要找的人。範玫因為甚麽要他去跟小學同學相認呢?那個女人可能是暗戀他的,說不定還會發展一段感情。範玫因不妒忌的嗎?她對他已經沒有半點餘情了吧?
  “好的,我會上網跟她聯絡。”最後,他答應了。
  方誌安照著範玫因給他的網址進入了那個尋人網站,果然有一個王佳佳尋方誌安,並且留下了ICQ 號碼。方誌安跟地聯絡上了。
  “我想我是你要找的人。”方誌安說。
  “你是方誌安嗎?你還有攝影和寫生嗎?”王佳佳問。
  “已經沒有了。”
  “你記得我嗎?”
  “對不起,印象真的有點模糊。”
  “不如我把我的照片傳過來給你看看。”
  然後,方誌安看到了王佳佳的照片,蓄著一頭鬈發的她,長得很漂亮。他開始有點印象了。小學時,他有一個長得像洋娃娃一樣,滿頭鬈發的女同學,他最愛扯她的頭發。她是班上最美的女孩子。
  這不是飛來豔福嗎?
  “我肯定就是你要找的人了!”方誌安說。
  “那麽,你也把你的照片傳過來吧。”
  方誌安在抽屜裏找到一張自己最滿意的照片傳過去。
  看過照片之後,王佳佳說:“你還是胖胖的呀!”
  “喔,是的,我還有一點嬰兒肥。”方誌安尷尬地說。
  “你有一個哥哥方載文,比你高一班的,長得比你可愛。”
  “現在是我比較可愛。”
  “他好嗎?”
  “現在也是我比較好。”他俏皮的說。
  “我們以前念的那所小學還在嗎?”王佳佳問。
  “幾年前已經拆卸了。”
  “是嗎?”失落的聲音。
  然後,王佳佳說:“我記得學校裏麵有一座很漂亮的小教堂,我常常一個人躲在教堂裏。”
  “你記得阮修女嗎?”方誌安問。
  “記得!她很凶的呢!晃眼間,已經二十年了!我現在已經不去教堂,心事太多了,隻怕天主聽到也會皺眉頭。”
  方誌安心裏想,又是一個失戀的女人無疑了。不過,這個失戀女人比較奇怪,她不找舊情人上床,她找小學四年級的男同學上床。
  幾天之後,範玫因約了方誌安在網路公司附近的Starbucks 見麵。
  “王佳佳寫了電郵多謝我們,她說已經跟你相認了。她找你到底是為了甚麽?”
  方誌安故意微笑不語。
  “她現在是單身的嗎?”範玫因問。
  “是的。”
  “你也是單身的,那麽,你們會不會……”
  “說不定呀!”
  “但為甚麽會是你呢?”
  “我有甚麽不好?”方誌安有點不服氣。
  “我是說,找一個小學同學太渺茫了。”
  “現代人就是缺乏這種情懷。”
  “對了,你哥哥好嗎?”
  “為甚麽女孩子都愛問起他?”
  “他長得比你帥嘛!”
  “可惜,他—生隻愛一個女人。”
  “那個女作家?”
  “嗯。”
  “這樣深情的男人,不是很好嗎?我也希望舊情人沒法忘記我,像遊魂野鬼,永遠沒法輪回!”
  “好殘忍的女人!”
  “可是,你看來並沒有思念我呀!你早就輪回了。”範玫因呷了一口野莓味的Frappuccino,微笑說:“有件事情要向你道歉。”
  “甚麽事?”
  “上次見麵,我說我沒有嫌棄過你,是騙你的。”
  “你嫌棄過我?”
  “就是你買了一條燒肉回來的那一次。你說是要拿去拜神,我沒法接受一個會去拜神的男朋友。”
  “所以,後來你走了。”方誌安恍然大悟。
  “可是——”範玫因說,“我現在倒覺得無所謂,每個人都有一種迷信,隻是大家迷信的東西不一樣罷了。雖然,我還是不明白你為甚麽會去拜神。”
  方誌安笑了笑,沒有解釋。
  那天晚上,方誌安收到王佳佳的電郵,她打算來香港找他。他答應了。他不知道為甚麽會答應。他真的想見她嗎?還是,今天晚上他感到了一點屈辱?
  在約定的日子,他到機場接王佳佳。她跟照片一樣,是個美人胚子。
  “你住哪一家酒店?”方誌安問。
  “我沒有訂酒店,你家裏有沒有地方可以讓我住?”
  他沒有猜錯。王佳佳說不定是給一個德國男人拋棄了,便來找個香港男人報複。
  報複,也是要落葉歸根,認祖歸宗的。
  方誌安家裏有兩個房間,他把王佳佳安頓在客房裏。
  兩個人坐在陽台上喝咖啡的時候,他問王佳佳:
  “你甚麽時候移民去德國的?”
  “是五年級的時候。我的家人在那邊開餐館。我記得你也很喜歡吃東西。”
  “是的。”
  “你最喜歡吃香橙朱古力。”
  “是嗎?”他有點愕然,他從小到大也不愛吃橙,他小時候愛吃的是朱古力豆。
  “你還喜歡吃國貨公司的涼果。”
  “涼果?是嗎?”方誌安—點印象也沒有。
  “你不記得運動會那天,我送了一包涼果給你嗎?那天,你拿下四百公尺接力賽跑第二名。”
  怎麽他完全不記得這些事情?方誌安一臉狐疑地裏著王佳佳,會不會是她記錯呢?
  “不過,你最喜歡的還是雀鳥。那時,學校養了幾隻白鴿,你常常去喂它們。”王佳佳說。
  這個他倒是記得的。
  “沒想到你現在成了雀鳥專家。改天我可以去看看你工作的情況嗎?”
  “當然可以。”
  “我記得你很喜歡唱歌。”王佳佳說。
  他喜歡的嗎?難道他年紀大了?往事真的太模糊了。
  第二天清晨,方誌安帶王佳佳到香港公園去,這是他辦公的地方。
  一隻蒼鷺生病了,方誌安要喂它吃藥。
  “你跟這裏的雀鳥,感情都很好吧?”王佳佳問。
  “我不能對他們太好的。”
  “為甚麽?”
  “假如我對它們太好,它們會忘了自己是鳥。”
  “那它們以為自己是甚麽?”
  “它會以為自己是人,可以跟人談戀愛,於是就不肯去跟異性的雀鳥交配,那便沒法繁殖下一代了。”
  “那不是很可憐嗎?”
  “它們到底不是人。”方誌安搖搖頭。
  “人類的曆史是由人寫的。”王佳佳說。
  “那是甚麽意思?”
  “如果是鳥寫的,它們可能會說,鳥對人太好,人會愛上鳥,忘記了自己是人。”王佳佳掃著那隻蒼鷺身上的羽毛說。
  “是的,人和人之間也有許多誤解,何況是人和鳥呢?我以前有一個女朋友,她因為我買了—條燒肉去拜神而跟我分手。”
  王佳佳笑了:“你為甚麽會拜神呢?你不像一個會去拜神的人。”
  “那陣子我常常賭馬,拜神是希望自己贏錢。”
  “你是賭徒?”
  “不,我隻是想贏一筆錢,然後買一所房子跟她一起生活。”
  “她說過要你買房子嗎?”
  “沒有。”
  “那就是呀!”
  “因為很想和她有將來,所以,想買一所房子。可是,她不明白。我現在不賭馬了,也沒有房子。”
  “我記得你喜歡砌積木的。你砌過一幢房子,還拿了獎呢!你曾經擁有過一幢房子的。”王佳佳說。
  “我從來不砌積木的,我沒耐性。”
  “喔,是嗎?”王佳佳怔忡了片刻,“也許我記錯了,畢竟是很遙遠的事。你還記得我們有個男同學名叫翁朝山的嗎?”
  “對,我們常常一起玩的。”
  王佳佳舒了一口氣,說:“幸好,這一次我沒記錯。你們還有聯絡嗎?”
  “小學畢業之後,已經各散東西了。”
  “你有沒有他的消息?”
  方誌安搖搖頭,說:“即使在街上碰到,也不一定認得出來。”
  “對了,今天晚上,由我來下廚好嗎?”王佳佳說。
  “你?”
  “你忘了我家裏是開餐館的嗎?我去買菜,你下班回來就可以吃飯了。”王佳佳興致勃勃地說。
  裏著王佳佳離去的背影,方誌安有些茫然。人的記憶都是有選擇性的吧:大家記著的事情,是不一樣的。這個突然闖進他生命的女人,是來尋找哪一些記憶呢?
  晚上,方誌安回到家裏的時候,王佳佳已經做好了三個菜。她捧著第四個菜從廚房出來。
  “這個你一定喜歡的。”王佳佳鬼馬地說。
  “是甚麽?”
  王佳佳掀開蓋子,說:“是黃芽白煮燒肉。是燒肉呢!”
  方誌安笑了:“你真是很會諷刺人!”
  王佳佳做的菜很好吃,他想,一輩子和這個女人一起生活,也許是不錯的。雖然,他對她的了解還是太少了。
  “如果能夠找到翁朝山便好了,我們三個人可以聚聚舊。”王佳佳說。
  “對了,愛砌積木的,好像是他。”
  “是嗎?我都把你們弄錯了。真的沒辦法找到他嗎?”
  “重逢也是要緣分的。”
  “他現在變成怎樣呢?會不會已經結婚了?”
  “他也許已經忘記了我和你。”
  “會嗎?”王佳佳臉上流露了惆悵。
  “說笑罷了,你長得這麽漂亮,他怎會忘記呢?”
  “有一次,我一個人躲在學校的小教堂裏哭,你來陪我玩搖搖,你記得嗎?”
  “我不記得有這件事。”方誌安茫然說。
  “哦,也許我記錯了。”王佳佳低下頭吃飯。
  是他記性太壞了,還是她的記性太壞?他望著王佳佳,她一直沉默著,那個神情,充滿了沮喪和失望,她要找的那一段記憶,是真實的嗎?
  他們默默地吃完那頓飯。
  “我來煮咖啡吧。”方誌安說。
  在陽台上喝咖啡的時候,王佳佳沒有再提起那些遙遠的往事了。她隻是拿著他那本《鳥類圖監》,問他:“這是甚麽鳥?這個呢?你都見過嗎?”
  他們因為往事而相聚;然而,這一刻,童年的記憶彷佛又變得陌生了。王佳佳的眼眸裏,已經失去了重逢的神采。他多麽願意自己是她回憶中的那個人。可惜,他的確不曾在教堂裏跟她玩搖搖。
  夜裏,方誌安努力去做一個夢,希望夢回童年的日子;可是,他在床上翻來覆去,還是記不起王佳佳說的那些片段。
  幾天之後,王佳佳向他辭行。
  “我要回德國了。”她說。
  “這麽快就走?”
  “嗯,餐館需要我呢!”
  “我送你去機場吧。”
  “不用了。”
  方誌安替她拿下行李,說:“走吧,我送你。”
  分手的時候,王佳佳抱了抱他,說:
  “對不起,我可能找錯了人。”
  方誌安微笑著,從背包裏拿了一份禮物出來,說:“給你的。”
  “是甚麽來的?”
  “你拆開來看看。”
  王佳佳把禮物紙拆開,是一盒香橙朱古力。
  “本來想遲些才送給你,沒想到你那麽快要走。”方誌安說。
  “謝謝你。當我抬頭看到天上的鳥兒,我會想起你。”臨別的時候,王佳佳說。
  方誌安目送著王佳佳離去。他的確是方誌安,可是,他知道她要找的是翁朝山。那些往事,是屬於翁朝山的。
  回到辦公室,他打了—通電話給範玫因。
  “出來喝咖啡好嗎?”他問。
  在Starbucks見麵的時候,範玫因說:
  “還以為安安和佳佳應該是一對的呢!海洋公園那對熊貓也是叫安安和佳佳。”
  “這個佳佳不是熊貓,是過境鳥。”
  “過境鳥?”
  “是一種在移棲時,短暫停留在某個地方,然後繼續往前飛行的鳥類。”
  範玫因燦然地笑了:“我們生命中,不是也有許多過境鳥嗎?”
  “是的。”他微笑。
  “你的鳥兒好嗎?”她問。
  方誌安望了望自己身上的小鳥。
  “我是說天空上由你管理的那些。”
  他的臉紅了,笑笑說:“還好。”
  範玫因望著窗外的天空,說:“那就好了。有鳥兒的天空比較漂亮。”
  方誌安離開Starbucks ,回到辦公室。那隻生病的蒼鷺已經複原了,他把它放回公園裏,看著它拍翼高飛。
  過境的鳥,隻是一個美麗的偶然。
  淩晨十二點半鍾,林康悅駕著她那輛小小的敞篷車回家。車停好之後,她並沒有立刻把收音機關掉,她還想聽下去。夏心桔在節目裏提出了一個問題:“如果可以讓你回去人生某個階段,你要回去哪個階段?”
  她又要回去哪個階段呢?
  她就要現在這種幸福的日子。
  她走出電梯,一邊哼著歌一邊從皮包裏掏出鑰匙開門。門開了,她亮起客廳裏的燈。翁朝山直挺挺的坐在沙發上,眼睛冷冰冰的,嚇了她—跳。
    “你還沒有睡嗎:”
  “為甚麽這麽晚才回來?”他幽幽的問。
  “不是告訴過你,我今天晚上跟舊同學吃飯嗎?”
  “玩得開心嗎?”翁朝山微笑著問。
  “嗯!我們很久沒見麵了。”
  “你今天打扮得很漂亮。”他說。
  “是嗎?”她今天穿了一襲黑色的緊身連衣裙,是去年買的,一直放在衣櫃襄,沒有怎麽穿過。
  她脫掉鞋子,在翁朝山身邊坐了下來,依偎著他說:“李思洛結婚了,羅曼麗跟男朋友鬧得很不開心。”
  “跟舊同學見麵也要穿得這麽漂亮的嗎?”翁朝山的目光充滿懷疑。
  “你又來了!”她望著他,很想說話,最後還是把說話吞進肚子裏。
  “我去洗澡。”她站起來,走進房間裏。
  翁朝山璽著她頹喪的背影,他有點痛恨自己。
  林康悅洗澡的時候,翁朝山也脫掉了衣服走進來。
  “對不起。”他在後麵抱著她,頭擱在她的肩膀上。
  “你為甚麽老是懷疑我?”林康悅生氣的說。
  “我不是懷疑你,這麽晚了,還不見你回來,我擔心你。”
  林康悅轉過身來,難過地裏著翁朝山,說:“你已經不再信任我了。”
  “沒有這回事。”翁朝山拿了一塊肥皂,在手上揉開了泡沫,塗在她身上。
   “你知不知道每個女孩子在參加舊同學的聚會時,都會刻意打扮自己的?因為大家都不想在外表上輸給對方。”林康悅覺得她因為那一襲黑色裙子而受了委屈,不能不說出來。
  “我不知道,我隻知道你不回來,我便睡不著。”翁朝山說。
  “你永遠也不會再像從前那麽愛我了,對嗎?”她悲哀地問。
  翁朝山捧著她濡濕的臉,說:
  “我和從前一樣愛你。”
  他拿起蓮蓬頭,替她衝去身上的肥皂和臉上的眼淚。
  林康悅蹲了下來,臉埋在雙手裏。她應該相信他嗎?還是,他所說的每一句話,隻是愛的謊言?
  翁朝山也蹲了下來,溫柔地把林康悅掩著臉的一雙手拉開,說:“快點穿上衣服吧,這樣會著涼的。”
  林康悅搖了搖頭,把翁朝山手上的蓮蓬頭拿過來,擱在他的肩膀上,讓熱水緩緩流過兩個人的身體。她坐了下來,緊緊地摟住翁朝山,雙腳纏著他的身體。水蒸氣在四周彌漫著,這一刻,除了水聲和呼吸聲,她甚麽也聽不見,也看不見翁朝山的瞼,一種溫柔的幸福降臨在她身上,喚回了更加美好的歲月。
  那個時候,她正和翁朝山熱戀。一天晚上,她和羅曼麗在尖沙咀吃晚飯。吃完飯之後,她們在彌敦道散步。那一帶有許多流動小販的攤子,她在其中一個賣胸針的攤子上看到一個“Love”字的胸針。那個“Love”是用許多顆假寶石嵌成的。
  “我要買這個!”她拿起那個胸針。
  “不是吧?”羅曼麗搖著頭問她。
  “為甚麽不?”
  “你不覺得很肉麻嗎?”
  但她始終不肯放下那個胸針。
  “誰會買這個字的胸針?”羅曼麗說。
  “你不需要”Love“嗎?”
  “但是,沒有人會把需要掛在胸前的呀!”
  林康悅沒有理會羅曼麗的勸告,堅持把那個胸針買了下來。
  “要是你把這個胸針掛在身上,我才不要跟你一起外出。”羅曼麗笑著警告她。
  她根本沒有打算把那個胸針掛在身上。它很沒有品味、很粗糙。然而,那一刻,她不聽羅曼麗的說話,硬要買這個胸針,也許是因為正在熱戀吧?
  心裏有愛,被人愛著,也愛著別人,整個世界都充滿了愛,看到“Love”這個字,雙眼也會發光。明明知道自己不會掛這個胸針,仍然買了下來,因為她正在享受愛,也正在感受愛。那個時候,她忽然理解,壞的品味,也許有幸福的理由。
  她告訴翁朝山:“羅曼麗說,要是我掛上這個胸針,她拒絕和我一起外出。”
  翁朝山聽了,隻是微笑不語。他的微笑裏,充滿了幸福。她從來沒有在一個男人臉上看過這麽幸福的神情。一向以來,都是男人許諾給女人幸福;然而、那一刻,她很想給他車福。可是,這個幸福的許諾並沒有兌現。她曾經以為翁朝山是她最後一個男人了。後來,她卻愛上了另一個人。
  邵重俠是她的上司。大家認識的時候,他就知道她有男朋友了。
  一天,她發現自己放在荷包裏的一張照片不知甚麽時候不見了。那是她四歲的時候在家裏那棵聖誕樹下麵拍的,底片已經沒有了。
  到底是甚麽時候遺失了的呢?她在家裏怎麽找也找不到。那天傍晚,她一個人在辦公室裏,翻箱倒篋的找。
  “你在找甚麽?”邵重俠問。
  “我在找一張照片。不知道在甚麽地方遺失了,那是我很喜歡的一張照片。”
  “是這—張嗎?”邵重俠從皮包裏掏出她遺失了的那張照片。
  “就是這一張!”林康悅歡天喜地的說。她還以為,她會永遠失去這張照片。
  “你是在哪裏拾到的?”她問。
  “在咖啡機的旁邊。”
  “一定是我買咖啡的時候不小心掉了的。你是今天拾到的嗎?”
  “是四個月之前。”邵重俠說這句話時,耳根陡地紅了起來。
  她忽然明白了。
  這個男人一直偷偷藏起她的照片。
  她望著邵重俠,他滿臉通紅。誰能拒絕這種深情呢?那一刻,她愛上了他。那時候為甚麽會愛上他呢?她心裏不是已經有另一個人嗎?那是她曾經相信的幸福。也許,她太年輕了。人在更年輕的時候,總是對愛情需索無度。
  林康悅瞞著翁朝山,偷偷的和邵重俠見麵。她用上了許多借口:開會、加班、跟舊同學眾會、和羅曼麗吃飯……,為了另一段感情,她說了不少的謊言。而其實,她從來就是一個不擅於說謊的人。
  一天晚上,當她從邵重俠的家裏走出來,她看見翁朝山幽幽地站在對街那家便利商店外麵等她。原來,翁朝山從家裏跟蹤她來這裏。看到他的那一刻,她震驚得想立刻逃跑。可是,她能逃到哪裏呢?她在他麵前,慚愧得沒法抬起頭來。還是翁朝山首先問她:
  “你要跟我回去嗎?”
  她望著翁朝山,她從來沒有在他臉上看過這麽痛苦的神情。她是多麽差勁的一個人?她在他眸中看到一個殘忍的自己。甚麽時候,她已經忘記了在彌敦道的流動攤子上買“Love”胸針的幸福?又在甚麽時候,她開始義無反顧地背叛一段摯愛深情:而這一刻,這個男人的臉上甚至沒有一絲怨恨。他來這裏,彷佛是要帶這個迷途的小女孩回家。
  她回報他的深情,竟是背叛。她多麽痛恨她自己?
  兩個人坐在那輛敞篷車上的時候,她掩著瞼失聲地飲泣,翁朝山一句話也沒有說。收音機擰開了,夏心桔在節目裏問:
  “無限的盡頭究竟在哪裏?”
  這個問題,來自米謝·勒繆的一本小書,書的名字是《星星沒有出來的夜晚》。
  一個小女孩在暴風雨之夜,對於無限、生命、死亡、自我、愛與孤寂提出了許多問題。
  無限的盡頭在哪裏?
  她的哭聲在寂靜的夜裏回蕩,翁朝山卻一直痛苦地沉默著,哭的為甚麽不是被背叛的那個人呢?無限的盡頭是愛。他用無限的寬容來饒恕一個不忠的情人。
  他太愛她了,他是來帶她回家的。冷冽的風從外麵吹進車廂裏,翁朝山伸手去後座拿起自己的外套鋪在她身上。林康悅哭得更厲害了。她很想跟他說對不起,可是,在這一刻,“對不起”這三個字對他來說,太痛苦了,翁朝山也許寧願她沉默。誰能忍受自己的愛遭受背叛和遺棄呢;那一刻,她才深深的知道,她愛的是翁朝山。她不能想像他從她的生命中消失。沒有了他,那些日子將會多麽難過?
  林康悅離開了那家公司,離開了邵重俠。愛總是有輕和重。有些愛情輕盈,有些愛情比較重。歲月會決定它的重量。她隻能辜負遲來的一個。邵重俠在她的生命裏,遠遠比另一個男人輕盈。他的價值,也許是讓她知道,她更愛翁朝山多一點。如果不曾愛過另—個人,她怎麽知道,她最不能夠失去的,是翁朝山的愛?她回到他身邊,用以後的日子償還她對他的虧欠。
  可是,她曾經見過的,在翁朝山臉上的那個幸福的笑容,自她回來之後,彷佛就沒有再出現過了。有時候,他會變得多疑和憂鬱。
  一天晚上,她發現翁朝山在書房裏翻她的東西。
  “你在找甚麽?”她問。
  “我在找我的電話簿。”翁朝山說。
  她知道翁朝山在偷看她的日記。
  自從她回來之後,翁朝山總是害怕她會再—次離開。因為內疚,她—次又—次的,由得他懷疑。誰叫她曾經辜負過他呢?也許,他還需要多一點的時間,才能夠像從前那麽相信她。她會等待。
  今天晚上,她和幾個舊同學見麵,翁朝山竟然又懷疑她。他說是擔心,她知道是懷疑。他是永沒可能忘記過去的吧?
  翁朝山把水籠頭關掉,用一條大毛巾把她牢牢的包裏著,溫柔的說:
  “現在去睡吧。”
  林康悅忽然覺得,她是他放在掌心的一隻小鳥。她曾經從他手上飛走,她背叛過他,她願意用她的餘生去修補那道裂痕。
  後來,有一天晚上,她在羅曼麗的家裏陪著她。羅曼麗跟男朋友吵架了。她跟那個男人一起一年零三個月了,可是,那個男人依然想念著七年前的舊情人。他根本不愛她。
  “我想去找那個女人。”羅曼麗說。
  “那個女作家?”
  “嗯。”
  “你找她幹甚麽?”
  “隻是去看看。”
  “你知道她住在哪裏嗎?”
  “不知道,但我可以去出版社碰碰運氣。”
  “你要看些甚麽?”
  “她在我愛的男人心中永垂不朽,我是既羨慕也護忌,要去仰望一下。”
  “別瘋了!”
  “不去仰望,去自憐也是好的。你猜邵重俠會不會偷偷去看你,或者看翁朝山?”
  “我不知道。”
  “這個世界上,每天到底會有多少人去偷看舊情人和舊情人的情人呢?”
  林康悅笑了:“有誰知道呢?被偷看的人,也許是比較幸福的。”
  “你愛的,到底是翁朝山,還是邵重俠?”
  “翁朝山。”林康悅甜絲絲的說,“他在我心中也是永垂不朽。”
  今夜刮起暴風雨,林康悅那輛敞篷車在公路上飛馳。她想快點回去,翁朝山會擔心她的。
  她擰開車上的收音機,夏心桔的節目播出了最後的一支歌,那是DanFogeberg的《Longer》,地久天長。然而,這一段路卻好像永遠也走不完,她想快點回去。翁朝山一定還沒有睡。他說過,她不回去,他是睡不著的。
  當她打開門的那一刻,迎接她的不是溫柔的等待,而是一張憤怒的瞼。
  “曼麗的心情壞透了,所以我……”她連忙解釋。
  “你真的是在她那裏嗎?”翁朝山問。
  “是的。”她囁嚅著,她從沒見過他這麽凶。
  “這是甚麽?”翁朝山把一個信封遞到她麵前。
  她接過那個信封,裏麵是一張違反交通規例的罰單。
  她不明白他為甚麽這麽憤怒。
  “我忘記了繳交罰款!”她說。
  “這張罰單是兩個月前發出的,地點是跑馬地,姓邵的那個男人,不就是住在那裏嗎?”
  “你以為我去找他?”她覺得受了很大的委屈,“那天晚上,我就是去跟舊同學吃飯。飯後,我送李思洛回家,她是剛剛搬到那裏的,我事前也不知道。”
  “你真是一個說謊的高手,我比不上你!”翁朝山冷冷的說。
  “我根本沒有說謊!”
  “你說過的謊話實在太多了!今天晚上,又是跟姓邵的見麵吧?”
  “你太過分了!”她向他咆哮,“既然你不相信我,為甚麽還要跟我一起!你從來就沒有原諒過我,那為甚麽還要假裝大方!”
  “是的,是我的錯!”翁朝山痛苦的說。
  “我不是這個意思——”
  她望著翁朝山,眼淚從他的瞼上滾下來。她從來沒見過他哭。她太知道了,他沒有辦法忘記她的背叛。他懷疑她的時候,比她更痛苦。她曾經很願意用她的餘生去修補這段感情的裂痕,但她現在明白了,無論她這一輩子多麽努力,也無法修補。他們流著淚對裏,她比從前愛他更多,他又何嚐不是?然而,也是時候要完了。
  第二天,林康悅一個人搬了出去。那輛敞篷車仍舊停在大廈裏,那是翁朝山從前送給她的禮物。夜裏,隻剩下他一個人,他不用再等門了。
  翁朝山多麽討厭自己?曾經有一天,他竟然偷偷翻看她的日記。一次又一次,隻要她不在身邊,他便會聯想到她是和另一個男人一起。
  這一輩子,他也沒法忘記那天晚上發生的事。他從家裏跟蹤她出來。她坐的那輛計程車停在跑馬地景光街一幢公寓外麵,姓邵的男人在那裏接她,他們一起走上去。
  他就知道她偷偷的和別人來往。他站在對街的便利商店外麵等她。他既憤怒而又害怕,他害怕失掉她。那一刻,他才知道自己愛她比他所以為的更多。
  等待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錐心的折磨。當林康悅從大廈裏出來的時候,她臉上是帶著微笑的,她是給別人抱過吧?有哪個男人可以承受這種苦楚?他走上前去,接她回家。他很想忘掉她的不忠,可是,曾經有過的裂痕,是永遠不可能修補的。他討厭自己變成這個樣子,他不想再懷疑她,那會削弱他對她的愛。也許,唯有分開之後,兩個人各自的生活,他才能夠永遠思念她。
  無限的盡頭究竟在哪裏?
  林康悅一個人走了出來,她沒有恨翁朝山,她知道他心裏是多麽的難受。告別,隻是不想再彼此傷害。她的錢包裏,放著一張翁朝山的相片,那是他九歲那年照的。
  他手上拿著一片香橙朱古力,笑得天真而幸福。這樣幸福的微笑,在他們一起的日子裏,她是曾經見過的。
  如果可以選擇回到人生某個時刻,她要回去沒有裂痕的時候。她以為裂痕是可以用愛去修補的,原來她錯了。
  無限的盡頭不是愛,愛是有限的,止於背叛和不忠。這一次,她知道翁朝山不會再來接她了。
  午夜一點二十分,羅曼麗拿著電話筒的手,微微的顫抖。電話那一頭,夏心桔的助手告訴她:“我們接著就會聽你的電話。”
  她常常嘲笑那些打電話到電台節目訴心聲的人,沒想到她自己竟然也會做這種傻事。她現在終於體會到那些在空氣中訴說自己的故事的人的心情了。有些鬱結,你隻能托付於一個你不認識的人,這樣是最安全的,也唯有這樣,心裏的痛苦才能減輕一些。
  電話那一頭,傳來夏心桔的聲音:
  “你現在收聽的是ChannelA,我們要接下一個電話了。喂,是羅小姐嗎?你有甚麽想跟我們談的?”
  “假如一個男人和你一起一年零三個月了,他還是不願意公開承認你是他的女朋友,那代表甚麽?”羅曼麗用震顫的嗓音說。
  沉默了片刻,夏心桔反問她:
  “你說這代表甚麽?”
  羅曼麗憂鬱地對著電話筒笑了笑,說:
  “他不愛我。”
  “你自己都有答案了。”
  “可是,他是有一點點愛我的——”羅曼麗喃喃說。
  收音機裏飄來一支哀婉的歌,那是RichardMarks的《RightHereWaiting》。
  掛上電話之後,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她覺得現在好過一點了。這支歌,她以前聽過了。那時她比較快樂,不明白思念和守候的痛苦。現在她終於明白了。痛苦的時候,一個人甚至會做一些她平常絕對不會做的事,譬如她今天晚上所做的事。
  她也沒有太多時間傷心。明天是公司的周年晚宴。今天晚上,她要好好的睡,讓自己看來容光煥發。
  她在一家美國藥廠工作。這天在周年晚餐會上,同事杜蒼林的太太王莉美就拉著羅曼麗,很認真的說:
  “曼麗,我有一個表哥在美國矽穀工作的,他還沒結婚。下個月他回來度假,我要替你們做媒。”
  杜蒼林說:“曼麗長得這麽漂亮,還用你來介紹男朋友嗎?”
  “曼麗就是沒有男朋友,她常常形單隻影的。”王莉美頓了頓,又問:“曼麗,你到底有沒有男朋友?”
  羅曼麗尷尬地說:
    “工作這麽忙,我哪有時間談戀愛?”
  “聽見嗎?”王莉美對她丈夫抬了一下頭,證明自己是對的。
  杜蒼林指指旁邊的方載文,說:
  “方載文也沒有女朋友,你不如撮合他們兩個吧。”
  “方先生,你沒有女朋友的嗎?”王莉美問。
  方載文靦腆地說:“暫時還沒有女孩子看上我。”
  “怎麽會呢?你的條件這麽好!”王莉美說,“隻是太專注工作吧?”
  羅曼麗的終身大事成了下半晚的話題。這一次,王莉美是很認真的要為她做媒。
  晚宴結束後,羅曼麗一個人從酒店出來,碰到方載文開車和幾個同事一起離開。
  “再見。”方載文跟她說。
  “再見。”她跟車上的人揮揮手。
  望著方載文的車子開走之後,她登上一輛計程車。
  “小姐,你要去哪裏?”計程車司機問她。
  “你隨便繞幾個圈子,然後去銅鑼灣加路連山道。”
  最後,車子停在銅鑼灣加路連山道一幢公寓外麵。羅曼麗下了車,走進公寓,來到十九樓。她扳下A 座的門鈐。方載文來開門的時候,還沒有脫下剛才在晚宴上穿著的那套西裝。
  方載文抱著她,微笑著說:
  “你今天晚上很漂亮。”    “是嗎?那你為甚麽不肯公開我們的關係?我和你都是單身,我不明白你有甚麽好怕的?”
  方載文吻了吻她,說:“我不是說過很多遍嗎?這是我們兩個人的事,沒有必要公開。況且,我們一直也沒公開,忽然公開,其他人會覺得很古怪的。”
  “是不是因為你不愛我?”羅曼麗難過地問。
  方載文拍拍她的頭,說:“你又來了!”
  他就是這樣,每次當她問他愛不愛她,他總是不肯直接回答。
  方載文脫去她的裙子,把她拉到床上。當他在她身體裏麵的時候,她感覺得到他是有一點點愛她的。可惜,那一點點的愛太少了,還不足以讓他肯公開承認他們的關係。她多麽希裏他對她連這一點點的愛也不曾有過,那麽,她便可以灑脫地離開。他偏偏讓她在他眼睛最深處看到那一點點的愛,讓她存有希望。
  “杜太太說要給我做媒呢!”她刻意試探方載文的反應。
  “她說說罷了。”
  “她是認真的。”
  方載文甚麽也沒說。
  忽然之間,所有淒然的感覺都湧上心頭,羅曼麗說:“是的,你是不會妒忌的,我根本不是你女朋友!”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不要這麽敏感。”他有點不耐煩。
  “你是不是還沒有忘記她?”她盯住他的眼睛深處。
  “你在說誰?”他避開她的目光。
  “你知道我在說誰的。”
  “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翻過身子去睡覺。
   “但是你仍然沒有忘記她!”羅曼麗光著身子站起來,走到方載文的書房裏,拉開書桌的第一個抽屜,放在上麵的,是一本關於候烏的書,是他弟弟送給他的。那本書下麵,全都是韓純憶的小說。羅曼麗指著那些書,憤怒地說:“你仍然有買她的書!”
  方載文站起來,生氣的問:
  “你甚麽時候翻過我的東西?”
  羅曼麗眼淚汪汪地說:“你為甚麽要這樣對我?”
  她的眼淚軟化了他。方載文摟著她,說:
  “你不要這樣。”
  “走開!”她推開他,走到床邊穿上衣服。
  “你要去哪裏?”
  “回家!”
  “你喜歡怎樣便怎樣吧。”他無可奈何。
  羅曼麗一邊穿鞋子一邊跟他說:
  “明天回到公司裏,我會把我們的關係告訴所有人。”
  “你不要發瘋!”
  “你害怕嗎?”羅曼麗慘然地笑笑。
  離開了方載文,羅曼麗踏著悲傷的步子回家。她自己也知道,明天回到公司,她絕對不會有勇氣把他們的關係公開。她害怕會失去他。
  認識方載文的時候,她剛剛失戀,他也是一個人,開始的時候,是大家都有點意思的。女人總是希望和其他人分享自己的快樂。但是,他說:“我們才剛剛開始,太早說了出來,我怕對你會不太好。”過了一些日子,她覺得應該公開,他又說:“在辦公室裏談戀愛,會讓人說長話短的。”現在他又說:“這是我們兩個人之間的事,沒有必要公開。”方載文不但在公司裏不承認她,在朋友之間,他也不承認她。他從來不肯帶她去見他的朋友。他跟他的弟弟那樣要好,也從來不肯讓他們見麵。今天晚上,當他在王莉美麵前不承認自己有女朋友的時候,他的表情是多麽的自然,一點破綻也沒有。他是由衷的認為自己沒有女朋友。
  方載文是曾經有過女朋友的。他和她在七年前分手。她就是現在成了名的女作家韓純憶。他不肯說他們為甚麽分手。七年來,他斷斷續續交過幾個女朋友,但他始終沒有忘記韓純憶。韓純憶走了那麽多年,卻在他心裏霸占著最重要的位置。
  為了他的緣故,羅曼麗買了聽有韓純億的小說,企圖從地她的故事裏找到—點方裁文的影子。
  作家寫的東西,總是離不開自己的經曆。可惜,羅曼麗無法在韓純憶的故事裏找到一點線索。也許,韓純憶根本沒有懷念方載文。羅曼麗覺得方載文很可憐,他那樣撕心裂肺地想念著一個舊情人,那個舊情人卻早已經把他忘記了,永遠不會回來他身邊。
  她忽然有點同情他,原諒了他對她的冷漠。第二天,她在公司的電梯裏與他相遇,電梯裏還有其他人。她站在他身後,看著他的背影,她的心更軟了。其他人出去了,電梯裏隻剩下他們兩個。
  “對不起。”她跟方載文說。
  方載文用手拍拍她的肩膀微笑,那是原諒的手。他原諒了她。她歡天喜地的摟抱著他。電梯門打開,他們立刻熟練地分開。方載文走了出去,她走在後頭。她一邊為跟他和好如初而興奮,一邊卻又為自己感到難過。她並沒有做錯些甚麽,她為甚麽要首先說“對不起”這三個字?對了,通常說“對不起”的,不是做錯事的那個人,而是處於下風的那一個。
  這天晚上,她跟李思洛和林康悅去吃意大利菜。李思洛婚後的生活很快樂。結婚之前,李思洛去找過十五年前的舊情人薑言中,她一直沒有忘記他。她終於找到薑言中了。他們還上了床,她以為薑言中會叫她不要去結婚,然而,他卻開車把她送回家,然後跟她說:“祝你幸福。”十五年來,他並沒有她所想像的那麽懷念她,是她一廂情願罷了。終於,她的夢醒了,可以了無牽掛的去結婚。
  羅曼麗也去找過舊情人梁正為,可是,梁正為已經愛上另一個人了。方載文為甚麽不可以呢?她覺得那些懷念舊情人的人,都患上了可憐的考古癖。
  這個星期,羅曼麗和方載文去了印尼吝裏島度假。這是她夢寐以求的一次假期。
  方載文從來不肯和地一起請假,他說,兩個人一起請假,會惹起同事懷疑。她覺得他根本不想和她一起去旅行。這一次,也許因為內疚吧,他答應陪她去印尼玩。
  假期本來很圓滿,直到他們回來香港的那一刻,所有的快樂都變成了悲傷。他們排隊過檢查站的時候,他在人叢中發現了杜蒼林和他太太王美莉。方載文立刻從羅曼麗的身邊走開。羅曼麗出來的時候,找遍了機場和車站,也見不到方載文。她以為他會等她,他卻竟然害怕得撇下她走了。
  風冷冷的吹來,羅曼麗一個人站在機場外麵飲泣。方載文不是否認她,他簡直就是遺棄她。他把一個今天早上才和他上過床的女人遺棄在機場。她一邊走一邊流淚,她真的有那麽糟糕嗎?在《新約聖經》裏,彼得三次不認耶穌。在這一年零三個月裏,他已經不止三次否認她。她不是耶穌,她沒有耶穌那麽仁慈和寬大,她也不能像耶穌一樣,死而複生。她的心死了,很難複活。
  家裏的電話不停地響,她坐在電話機旁邊,想著這個她愛過和恨過的男人。電話的鈴聲徹夜響起,她終於拿起話筒。
  “你沒事吧?”方載文在電話那一頭緊張的問。
  所有甜酸苦辣都忽然湧上眼睛,羅曼麗淚著眼睛說:
  “我真的希望我有勇氣不接這個電話。”
  為甚麽他總是在她決定死心的時候又燃起她的希望?她知道,她又會原諒他了。
  她不甘心。她到底有甚麽比不上韓純憶?這個女人憑甚麽在離開七年之後還霸占著一個男人的心?
  第二天回到公司,羅曼麗把累積下來的假期一次拿光。她騙方載文說,她跟林康悅一起去意大利玩。
  假期開始的第一天,她從早到晚在出版社外麵守候。她不知道韓純憶住在哪裏,唯一的方法就是在這裏等她出現。以後每天,她都會這樣做。她在韓純憶的小說裏見過她的照片,但是她很想看看她到底有甚麽吸引力。這是她兩個月來做的第二件傻事。第一件傻事是打電話到電台節目訴心聲。她覺得自己很可笑。她一向心高氣傲,卻為了一個男人淪落到這個地步。
  她等於整整十三天,也見不到韓純憶。到了第十四天的黃昏,她終於看到韓純憶了。韓純憶遠遠的走來,羅曼麗立刻跑上前,假裝跟她擦身而過。在擦身而過的那一瞬間,她望了望韓純憶一眼,韓純憶也下意識地看了地一眼。
  她終於等到這一刻了。韓純憶也不過是個普通女人。她真想告訴韓純憶,有一個男人在跟她分手七年後仍然痛苦地想念著她,她是多麽的車福。
  第二天晚上,羅曼麗來到方載文家裏。
  “意大利好玩嗎?”他問。
  “嗯,我看到了我—直想看的東西——”
  “是哪一個名勝?”他天真地問。
  羅曼麗摟著他,淒然地問:“你有沒有掛念我?”
  “你又來了!”他摸摸她的頭發。
  他總是這樣的,他甚至不曾想念她。
  她撲在他身上,粗野地脫去他的褲子。她是如此沒有尊嚴地想把自己送給他。
  半途中,她伸出手去擰開收音機。
  收音機裏傳來夏心桔的聲音:
  “我們昨天已經預告過了,今天晚上將會有一位特別嘉賓,她現在就坐在我對麵,她是名作家韓純憶小姐——”
  “把它關掉好嗎?”方載文伸出手去想把收音機關掉。
  羅曼麗捉住他的手,把他那隻手放在她心上,說:“我想聽——”
  韓純憶開始說話了。
  羅曼麗盯住方載文眼睛的深處,傷心地發現,她曾經在那裏看到的,他對她的一點點的愛,根本不是愛,而是憐憫。他憐憫她那麽愛他。
  他沮喪地從她身上滑下來。
  “你是不是無法做下去?”她笑著笑著流下許多眼淚。
  當一個女人不被一個男人所愛。她赤身露體,在他眼裏,不過是一堆血肉和骨頭。她可以忍受他心裏永遠懷念另一個女人,但她不可以忍受自己在他心中隻是一具橫陳的肉體,沒有感覺,也沒有尊嚴和痛苦。
  她穿上衣服。臨走前替他把收音機關掉。她不恨他,她甚至有點可憐他。他也想忘記韓純憶,隻是他忘不了。今天晚上,韓純憶的聲音又喚回了他那些沉痛的記憶。
  他知道她是不會回來的,他的夢早已經完了,他卻不肯醒來。
  羅曼麗想起她曾經讀過的兩句詩:
  夢醒時,生活是折翼的鳥,不能再飛了。
  夢來時,生活是一塊覆滿雪花的不毛之地。
  夢醒夢來,都是可悲的。她的情人是一隻折翼的小鳥,他沒有能力再去愛。
  韓純憶收到出版社寄來她的新書,急不及待從頭到尾看一遍。翻到第—百一十二頁,她看到這一句:
  “不要相信男人在床上所說的話。他說同一句話一百遍,也是謊言。到了第一百零一遍,他說的,仍然是謊言。然而,有些男人是例外的。”
  原文根本沒有“然而,有些男人是例外的。”這一句。最後一句,到底是誰加上去的?她氣衝衝的打電話到出版社找薑言中。
  剛剛衝好一杯Starbucks 咖啡準備好好享受一下的薑言中,拿起話筒,聽到韓純憶在電話那—頭很憤怒的命令他:
  “薑先生,請你翻到我的新書第一百一十二頁。”
  薑言中手上那杯咖啡差一點就潑在桌上。他放下咖啡杯,好不容易才在亂糟糟的書桌上找到韓純憶的新書,連忙翻到她說的那一頁。
  “韓小姐,有甚麽問題呢?”
  韓純憶凶巴巴的說:“這一頁最後的一句是誰加上去的?是你嗎?薑先生。”
  “當然不是我。”
  “那是誰擅自在我的書裏加上這—句?是你們的編輯嗎?”
  薑言中望向坐在他附近的紀文惠。紀文惠剛好打開一個小圓罐子,把一顆酸梅放進嘴裏。她看到薑言中裏向她這邊,於是拿起那個圓罐子走到薑言中麵前,問他:
  “薑先生,你是不是也想要一些?”
  “不,不,不。”薑言中搖著手。
  “未經作者同意而改動他的作品,是對作者最大的侮辱。”韓純憶說。
  “我會徹查這件事。”
  “好的。你最好能給我—個合理的解釋。”韓純憶在電話那—頭悻悻然的掛線。
  紀文惠看到薑言中手上拿著韓純憶的新書,便問他:
  “薑先生,是不是出了甚麽問題?”
  薑言中指著第一百一十二頁最後一句,問她:
  “這一句是不是你加上去的?”
  “嗯。”紀文惠點頭。
  “你為甚麽——”他氣得說不出話來。
  “不是每一個男人都說謊的——”
  “但,但——”
  就在這個時候,葉永綠來了,準備接紀文惠下班。
  “剛才是韓小姐打來嗎?”紀文惠問薑言中。
  “不,不是。我隨便問問罷了,你可以下班了。”
  “嗯。”紀文惠放下了心頭大石,跟葉永綠說:“我去一下洗手間。”
  紀文惠出去了,葉永綠問薑言中:
  “她是不是做錯了甚麽事情?”
  “她擅自在作者的小說裏加上自己的句子,怎可以這樣做的呢?”
  “那現在怎麽辦?”
  “作者剛才打電話來質問我。這個韓純憶是一點也不好惹的。”
  電話鈴聲又再響起。
  “糟糕,—定又是她打來的。”薑言中戰戰兢兢的拿起話筒。
  電話那一頭,果然是韓純憶。
  “薑先生,查到是誰做的沒有?”
  葉永綠知道是紀文惠闖的禍,立刻示意薑言中把話筒交給他。
  葉永綠接過話筒,說:“韓小姐,這件事我可以解釋。”
  “你是誰?”
  “我是紀文惠的男朋友。”    “那關你甚麽事?”韓純憶不客氣的問。
  “韓小姐,我是你的讀者。在六年前的書展上,我找過你簽名,我的名字叫葉永綠,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
  事隔六年,韓純憶並沒有忘記這個名字。六年前,她出版第一本書,那時根本沒有甚麽人認識她。在出版社的攤位上,她被冷落一旁。一個男人拿看書來請她簽名。
  他不獨是當天第一個找她簽名的人,更是她有生以來第一個找她簽名的讀者。他的名字叫葉永綠,她怎會忘記?
  看在這個情份之上,她答應跟他見麵。
  “她肯見你?”薑言中也有點意外。
  “嗯,真是對不起,要你安插文惠在這裏工作,還給你添許多麻煩。”
  “別說這種傻話。你對女朋友這麽好,真是令我慚愧。你明天真的有辦法安撫她嗎?”
  “我會盡力的。”
  “可以走了。”紀文惠從洗手間回來說。
  “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去吃飯?”葉永綠問薑言中。
  “改天吧,我今天還有很多工作要做。”
  葉永綠和紀文惠走了。薑言中放下手上那杯擱涼了的咖啡。世上就是有兩種女人,一種聰明而孤絕,太了解愛情的真相,所以不快樂,像韓純憶。一種天真而簡單,幸福地被一個男人愛著,像紀文惠。
  這一天,韓純憶比約定時間早了一點來到咖啡室。她不記得葉永綠長得甚麽樣子,隻記得他的名字—永遠青綠的葉子。她答應來聽他的解釋,是為了報答他六年前的青睞。
  葉永綠來了,他穿著咖啡色的襯衫和藍色的西褲,打扮得很樸素。他的臉上,掛著陽光一般的笑容。她開始對他有點印象了。
  “韓小姐,對不起,我這麽冒昧——”葉永綠坐下來說。
  “隻有你一個人來嗎?”韓純憶冷冷的問。
  “是的。”
  “紀文惠自己為甚麽不來?反而要你來替她解釋?”
  “她還不知道自己闖了禍。”
  “你為甚麽不讓她知道?”韓純憶有點光火了。
  “我不想她知道了會不開心。”
  “你怕她不開心?那我呢?那是我的書。”
  “韓小姐,請你原諒我。我願意做任何事情去補救,隻要你別責怪文惠。
  “為甚麽你要這樣做?”
  “我答應過會令她幸福——”葉永綠微笑著說。
  “那跟這件事有甚麽關係?”
  “令一個女人幸福,就是篩掉所有會令她不開心的事。”
  “那就是不讓她知道真相——”
  “真相有時候是很令人難過的。這六年來,我都努力做這件事。所有她聽到的,都是好消息。”
  “如果有一天,她發現真實世界並不是她一向聽到的那麽完美,她會很痛苦的。”
  “隻要一天我還在,她也不會聽到不好的消息。”
  韓純憶很訝異,問葉永綠:
  “就是為了一句承諾?”
  “嗯。”葉永綠堅定地點頭。
  韓純憶從來沒見過這樣一個男人。她有點羨慕紀文惠。如果有一個男人這樣保護她,她也會感動,可是,她沒有紀文惠那麽幸福。無知的女人,畢竟是比較幸福的。
  “韓小姐,我知道這個問題很笨,但我可以做些甚麽賠罪呢?”葉永綠問。
  “不用了。”韓純憶說。
  “不用?”葉永綠微微怔了一下。
  “就當是我被你感動了吧。”
  “那真是謝謝你。”
  “你像是天使——”
  “天使?”
  “隻報佳音。”韓純憶微笑著說。
  葉永綠傻傻的笑了一下。
  第二天,薑言中約了葉永綠在Starbucks 見麵。
  “你是怎樣說服韓純憶的?她竟然不再追究。”薑言中一邊喝expresso一邊問。
  “我也沒說過些甚麽,其實她人很好。”
  “我知道。”
  “但你好像很怕她——”
  “哪有這回事?我是嫌她麻煩。”
  “她人很講理啊!這件事你不要告訴文惠。”
  “我會了。”
  葉永綠好像看到了一個熟悉的人,轉頭跟薑言中說:“那邊正在喝Frappuccino的女孩子,不是你以前女朋友的好朋友範玫因嗎?”
  薑言中望過去,看到範玫因正在跟一個男人喝咖啡。
  “是的,是她。”薑言中說。然後,他站起來:“我們走吧!”
  “你不要過去打招呼嗎?”
  “不用了。”
  離開Starbucks ,外麵下著微雨,葉永綠上班去了,薑言中在附近找了一家小餐廳坐下來吃午飯。他有點後悔剛才走得太匆忙了,打個招呼又有甚麽關係?他也想知道他愛過的那個人現在怎樣了;然而,他就是沒法麵對從前的自己。
  與這家小餐廳相隔一條街的另外一家意大利餐廳裏,韓純憶和紀文惠正在吃午飯。
  “韓小姐,謝謝你請我吃午飯。”紀文惠說。她還是頭一次跟韓純憶吃飯。
  “你有男朋友嗎?”韓純憶想聽聽她口中的葉永綠。
  紀文惠幸福地點頭,說:“我們一起六年了。他對我很好。”
  “真的?”
   “我們第一次上床的時候,他說,他會令我幸福,他一直也有這樣做。男人在床上說的,不一定是謊言。我覺得自己很幸福。我不知道怎樣說,總之,我覺得心裏有一種滿滿的感覺。每天早上張開眼睛,也覺得這個世界很美好。”紀文惠天真地說。
  韓純憶笑了一下,她麵前這個女人,並不知道,世界之所以這麽美好,是因為她有一個不讓她聽到壞消息的男朋友。
  “既然他對你那麽好,你們為甚麽還不結婚?”
  “我想他更疼我。結了婚之後,我怕他會沒有現在這麽疼我,我是不是很貪婪?有時我也覺得自己很自私。”
  “也不是。”不知道是不是受了葉永綠的感染,連她也想保護這個幸福的小女人。
  “韓小姐,你有男朋友嗎?”
  韓純憶微笑了一下。
  “對不起,這是你的私事——”
  “沒關係。我現在是一個人——”
  “你好像對愛情很沒有信心。”
  “不,我現在仍然相信愛情。”
  “是不是你遇上了喜歡的人?”
  “他不是我的,但是,他讓我相信愛情——他向我報了佳音。”
  紀文惠離開之後,韓純憶在那裏坐了—會。雨停了,她走出餐廳。六年前,葉永綠是第一個找她簽名的人。當地失望而孤單地坐在出版社的攤位時,葉永綠拿看書來,請她簽名,說很喜歡看她的書。他是來向她報佳音的天使。六年後,他再一次向她報佳音,讓她重新相信愛情。他和紀文惠,也是一起六年。世事為甚麽總有微妙的巧合?
  “韓純憶。”—個男人叫她。原來是薑言中。
  “你為甚麽會在這裏?”
  “應該是我問你才對,我的辦公室就在附近。”
  “噢,是的。我剛才跟紀文惠吃飯。”
  薑言中嚇了一跳,問:“你沒對她做些甚麽吧?”
  “我不是你想的那麽凶吧?”
  “當然不是,葉永綠也說你人很好。”
  “你們很熟的嗎?”
  “是舊同學。”
  “我沒見過像他這樣的男人。為了令女朋友幸福,努力地不讓她知道這個世界有多麽不完美。”
  “你覺得真、善、美這三樣東西應該怎樣排列?”
  韓純憶想也不想,便說:“當然是真,善、美。”
  “我覺得是美、善、真。”
  “為甚麽?”
  “真實的東西,有時是很殘忍的。”
  “你甘心活在一個充滿謊言的世界裏嗎?”韓純憶反問薑言中。
  “我們本來就是活在—個充滿謊言的世界裏。”
  “好了,我不要再聽你的道理。我的新書銷量怎樣?”
  “你要聽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韓純憶想了一下,說:“好消息。”
  “銷量非常好,已經登上了暢銷書榜第一名,”
  “謝謝你。”韓純憶叫停了一輛計程車,回頭問薑言中:“那壞消息呢?”
  薑言中搖頭笑了一下。
  “你笑甚麽?”
  “你就是改不了這個缺點,你太喜歡尋找真相了,這樣會不快樂的。”
  “到底是甚麽壞消息?”
  “銷量太好,書賣斷了,來不及補貨,要等一個星期之後才有新書交給書店。”
  “以後隻告訴我好消息就行了。”
  “我會盡力的。”薑言中隔著車窗跟她說。
  韓純憶在計程車上微笑,從此以後,她也要聽好消息。
  回到辦公室之後,紀文惠打了一通電話給葉永緣,告訴他她剛才和韓純憶吃午飯。
  “你們聊些甚麽?”
  “就是聊聊男朋友的事。跟她吃飯很開心。”
  “那就好了。”
  “阿綠——”
  “甚麽事?”
  “謝謝你,我覺得很快樂。”
  紀文惠放下話筒,打開麵前的小圓罐子,拿出一顆酸梅放進嘴裏。這些酸梅是葉永綠買給她在辦公室吃的。他知道她喜歡吃酸梅,總是知道她甚麽時候差不多吃完,又給她買一罐新的。
  這天黃昏的時候,韓純憶覺得肚子有點餓,換了衣服出去買點吃的。經過公園時,她看到葉永綠一個人坐在公園的長椅上捧著—大盒曲奇餅吃。
  “你為甚麽會坐在這裏吃東西?”
  “是曲奇餅來的,你要試一塊嗎?”
  韓純憶吃了一塊,說:
  “太甜了,好難吃。”
  “韓小姐,你真是坦白。這些曲奇餅是文惠親手做的,她要我帶回去請同事吃,可是,大家都不感興趣。我不想她失望,所以要把盒裏的曲奇餅吃光了才敢回家。”
  “你真是——”韓純憶在葉永綠身邊坐了下來,說:“其實你是在向她說謊。好吧,我來替你吃一些。”
  “謝謝你。”
  “上一次,你不是說過你願意做任何事情向我賠罪的嗎?”
  “嗯。”葉永綠點頭。
  “我想寫你們的故事。”
  “我們的故事有寫的價值嗎?”
  “像你這種男人太稀有了。你不介意吧?”韓純憶一邊吃曲奇餅一邊說。
  “當然不介意。我們的結局會是怎樣?”葉永綠好奇的問。
  “我還在想。放心,我會給你們一個幸福的結局。”
  葉永綠幾經努力,終於把盒裏的曲奇餅吃光。他捧著肚子站起來說:
  “糟糕,我明天可能跑不動了。”
  “你明天要賽跑嗎?”
  “嗯,是校友會的慈善馬拉鬆賽跑,我和薑言中都要參加。”
  “那麽,預祝你們勝利。”
  “謝謝你——”
  “紀文惠會去打氣嗎?”
  “會的。”
  “那麽你一定要贏,否則她會不幸福。”韓純憶取笑他。
  “我會加油的!我會是第—個衝過終點。”
  比賽那天,葉永綠衝過終點時,忽然倒下了。
  在急症室的長廊外,醫生告訴薑言中,葉永綠的死因是心血管閉塞,平常可能沒有病征。
  薑言中不知道怎樣告訴長廊另一端的紀文惠。她是從來沒聽過壞消息的。紀文惠遠遠望過來,薑言中低下頭飲泣。
  紀文惠貼在走廊盡頭的玻璃門旁邊,外麵已經天黑了,她很害怕明天會來臨。天亮了,她的夢就要醒了,她的幸福也完了。她的幸福,都是阿緣給她的。
  後來有一天,她做了一盒曲奇餅拿去給韓純憶。
  “阿綠以前是不是找過你?”她問。
  韓純憶怔住了:“你是怎麽知道的?”
   “我知道很多事情。我知道出版社的工作是他給我安排的。我知道我做的曲奇餅太甜,很難吃。我擅自在你的小說裏加上自己的句子,令你很生氣,阿綠一定是找過你道歉,不然的話,那天你也不會請我吃午飯——”
  “你甚麽都知道?”韓純憶很詫異。
  “我並不是阿綠所想的那麽天真——”
  “那為甚麽——”
  “我裝得那麽天真,隻是感激他為我所做的一切。”紀文惠抹去眼角的淚水,說:“多少年來,他為我篩掉所有不開心的事。從今以後,再沒有這樣的人了。”
  “我以前也有一個男朋友。”韓純憶說。
  “他也是替你篩掉所有壞消息?”
  “不。他喜歡把甚麽也藏在心底。”
  “那你們為甚麽會分手?”
  “我們吵架吵得很厲害。也許是我的問題吧。”
  “你有甚麽問題?”
  “愛情小說寫得太多了,根本不知道自己活在現實中還是夢想之中,我要的愛情,或許根本不存在。”
  “如果阿綠能夠活著回來,我願意和他分開。即使他不再愛我,也沒關係。隻要他活著。”紀文惠說。
  “不是我們可以選擇的。”韓純憶說。
  韓純憶啃了一塊曲奇餅,說:“這一次的味道剛剛好,不會太甜。”
  “謝謝你,韓小姐。可惜你太老實了,你說的謊言,沒阿緣說的那麽動聽。”
  “是的,他才是天使。”
  “可是,天黑了,我的說謊天使要睡了。”紀文惠遙裏著窗外的星星說。
  “你覺得思念是甜還是苦的?”
  “應該是甜的吧?因為有一個人可以讓你思念。”
  “我認為是苦的。因為我思念的那個人永遠也不會回來了。他是我男朋友,他死了。”
  “他不會想看到你現在這樣的,他會想你活得快樂。”
  “是的,我的快樂常常是他最大的幸福。”
  “你最懷念他的甚麽?”夏心桔問。
   “他會為我篩掉所有壞消息,隻把好的消息告訴我。他是我的天使,是來向我報佳音的。”紀文惠說著說著流下了眼淚。她知道流淚是不應該的,阿綠不會想看到她這個樣子。她用手指頭抹去眼淚,又笑了起來。
  “這支歌是送給你和你的天使的。”夏心桔說。
  一支《平安夜》的鋼琴曲溫柔地從收音機裏飄送出來。
  紀文惠多久沒聽過這支歌了?她念的是教會學校,從前每一次唱《平安夜》,她也懷著聖潔和崇拜的心去唱。隻有這一夜,她是懷著一顆哀傷的心去唱。
  “多少慈祥,也多少天真,
  靜享天賜安眠,靜享天賜安眠——“
  她從來沒有細讀歌裏的每一個字,今夜,她一字一句的聽進心坎裏,這是《平安夜》嗎?這支本來是頌讚聖嬰降臨,為世人贖罪的歌,今夜卻變成一支安魂曲。
  是的,天使總是要回到天上,阿綠給她的快樂,也是有期限的。期限到了,他就要離開。多麽不舍,她也要接受這個安排。從此以後,過著沒有他在身邊的日子。
  阿綠走了之後,她沒有去碰過他的東西。她不敢去摸他的衣服,不敢拿起他的書,她不想接受他離去的事實。可是,今夜,她心裏忽爾有無限平安,她不再害怕了。除了她,還有誰更愛惜他留在世上的一切呢?
  她把阿綠的衣服折疊起來放在箱子裏。阿綠的衣服不多,都很樸素。她常常認為他應該穿得稍微講究一點,如今他不在了,他的樸素,反而成為他的優點,讓她懷念。
  阿綠的書很多,她不是每一本都有看。今夜,她坐在地上,用手把書上的塵埃抹走。她無意中拿起一本書,是米蘭昆德拉的《生活在他方》。書裏麵好像夾著一些東西,她把書打開,裏麵藏著一張照片,是阿綠和一個女孩子的合照。照片上沒有日期,阿綠看來很年輕。那時候,她和阿緣應該還沒有認識。那個女孩子笑得很甜,她身上穿著紅色的護士學生製服。阿綠的手拖著她的手。這個女孩是誰呢?阿綠從來沒有提起過這段往事。為甚麽他從來不說呢?這張照片又為甚麽放在書裏,是巧合還是有某種意義?
  第二天早上,紀文惠拿著照片回去出版社,問薑言中:“你認識照片中的女孩子嗎?”
  薑言中拿著照片看了看,說:“我不認識她。”
  紀文惠失望的說:“你們是同學,我還以為你知道。”
  “大學時我去了美國念書。這個女孩子也許是他在那個時候認識的也說不定。”
  “那時候你們有沒有通信?”
  “有的,阿綠常常寫信給我,反而我很懶惰,很少回信。”薑言中不好意思的說。
  “那麽,阿緣有沒有在信裏提起這個女孩子?”
  薑言中想了許久,抱歉的說:“這麽久以前的事,我真的不記得了。”
  “那些信呢?你可不可以讓我看看?”
  “離開美國之前,我扔掉了。”
  “甚麽?你把阿綠寫給你的信扔掉?”
  薑言中尷尬的解釋:“我這個人不喜歡收藏東西,我連以前女朋友寫給我的情信也扔掉了。這樣的人生比較簡潔嘛!”
  紀文惠失望地把照片放回皮包裏,突然又想起甚麽似的,說:“她當時穿著護士學生的製服,現在應該已經是護士了。我可以拿著照片每間醫院去找。”
  “香港的醫院這麽多,護士又有這麽多,這不是太渺茫了嗎?你為甚麽要找她?”
   “在阿綠的書裏發現這張照片的那一刻,我有點生氣。為甚麽他從來沒有跟我提過這件事呢?我一直以為自己是他最愛的人,但是,他最愛的人會不會是照片中的女孩子呢?照片中的阿綠,看起來很幸福。可是,拿著這張照片多看幾次之後,我又不生氣了。我很想認識這個女孩子,我和她之間好像有某種連係。她知道阿綠已經不在嗎?我想,我應該把這個消息送去給她。”    “女人真的會做這種事嗎?我是說,去找死去的男朋友的舊情人。”
  “這種做法聽起來有點奇怪,但是我很想知道阿綠的一些過去。跟一個曾經和他—起的女孩子見麵,對我來說,也許是—份慰藉。”
  薑言中笑了笑:“假如有天我死了,我的女朋友也會去找我的舊情人嗎?”
  “這個很難說啊!”
  “她們可能會坐在一起投訴我的缺點,然後愈說愈投契,後來更成為好朋友呢!”
  “這樣不是很溫馨嗎?”
  薑言中向往地笑了。那個場麵不是很有趣嗎?他死了之後,他的舊情人們坐在一起懷念他。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有一次,他上網時無意中發現一個“尋人網站”。
  “你或許可以去”尋人網站“試試看。”他說。
  “甚麽是”尋人網站“?”
   “那是個專門幫人尋找失去聯絡的朋友和親人的網站。你可以把想要尋找的人的資料、照片,甚至書信放上去。瀏覽這個網頁的網友,說不定正是當事人或當事人的朋友。你去碰碰運氣吧。”
  “真的會找到她嗎?”
  “我不知道,但是,說不定她的朋友會看到。”
  “我會試試看的。”
  “尋人網站”的網址是www.missedperson.com。 在網上尋人的人真多啊!這裏有一個已經移民德國的女孩子尋找小學四年級的男同學,有—個香港女孩子尋找她在街頭偶遇的畫家。
  紀文惠把阿綠和那個女孩子的照片,跟那本《生活在他方》一起放在網上。她用阿綠的名義刊登這段尋人啟事,也留下了阿綠的電子郵箱,這樣,那個女孩子說不定會願意回覆。
  每一天,紀文惠也會打開郵箱好幾次看看有沒有消息,可是,一直也沒有回音。
  已經是深秋了,她穿著阿綠留下的—件毛衣,每天晚上,坐在他那台電腦麵前,等待佳音。
  深秋時分,醫院的病人特別多,尤其是外科病房,擠滿了各種病症的人。其中一位老伯伯,名叫翟長冬,梁舒盈有空間的時候,最喜歡跟他聊天。翟長冬是個魔術師。他的肺癌複發,大概過不了今年冬天。他是個樂觀的人,並沒有自怨自憐,反而常常表演一些小魔術逗病房裏的人笑。
  一天午夜,翟長冬睡不著,梁舒盈走到他的床邊。
  “你為甚麽還不睡覺?”
  “梁姑娘,你有想念的人嗎?”
  “為甚麽這樣問?你是不是有—個?”
  翟長冬微笑:“真的希望有機會再見到她。”
  “她是你舊情人嗎?”
   “那是一九六八年的事。我在”荔園“表演魔術,其中一個項目是飛刀,那就是把一個女人綁在一塊直立的木板上,然後,魔術師蒙上眼睛擲飛刀,每一把刀也不偏不倚的擲在她身邊——”
  “我知道,我也在電視上看過!”梁舒盈興奮的說。
   “那天晚上的觀眾很多,我問台下有沒有人自願上台,一個女孩於立刻跑上台,她長得很漂亮。”翟長冬回憶著說,“換了任何人都會害怕,她卻一點也不害怕。我的飛刀當然也沒有擲中她。當我替她鬆開手上的繩子時,她狠狠的盯著我,說:”我恨你!你為甚麽不擲中我?“
  “那後來呢?”
   “我沒有再見過她。也許她當時很想尋死,卻沒有勇氣自己動手,所以想找個人代替她下手吧。在我幾十年的魔術師生涯裏,這是我最難忘的一件事。我真的很希望再見她。”
  “她現在已經變成一個老婆婆了。”
  “但我會把她認出來。”
  “你為甚麽想見她?”
  翟長冬笑了起來,眼裏泛著柔光:“也許我愛上了她吧。”
  “我可以替你找她,但有一個條件。”
  “甚麽條件?”
  “你要教我魔術。”梁舒盈笑笑說。
  “這個太容易了。你有甚麽方法找她?”
  “前幾天我聽到幾個同事說有一個叫”尋人網站“的東西,可以在那裏尋人。
  一個一九八O 年在香港念小學四年級,後來移民到德國的女孩子,在網上尋找她當年的一個男同學,結果給她找到了。看來這個網站也是有效的。“
  “甚麽是”網站“?”
  “是九十年代的魔術,你做夢也想不到的。”
  翟長冬並沒有那個女人任何的資料。梁舒盈隻好把一九六八年在“荔園”發生的那—幕寫在尋人欄裏。當事人一定會記得這件事,如果那位老婆婆還會上網的話。
  這個“尋人網站”真是千奇百怪。有人尋找在街上偶遇的人,有人尋找不辭而別的男朋友。翻到下一頁,梁舒盈看到自己的照片,是她和阿綠一起照的。阿綠在尋找她,那本《生活在他方》也一並放在網上。她立刻把電腦合上,連插頭也拔掉。她坐在床上,用被子包裏著自己。她第一次體會到“近鄉情怯”這四個字的意思。一個日夕盼望回去故鄉的人,終於接近故鄉時,卻膽怯起來。長久的期待一旦實現了,好像不太真實,太不可信,也太難接受了。她怕。
  第二天,在病房裏,翟長冬問她:
  “找到了沒有?”
  “不會這麽快的,你要耐心等一下。”
  幾天之後,翟長冬去世了。他等不到冬天,也等不到那個他想念了三十二年的人。他帶著永遠的遺憾離去。
  拒絕被尋找的人是否太殘忍了一些;梁舒盈重新打開電腦,來到“尋人網站”的尋人欄。那張照片是在醫院草地上照的,當時她還隻是個護士學生。阿綠正在念大學。
  多少年來,她一直在等他。現在,她一雙手緊張得有點顫抖。
  “阿綠,是你找我嗎?”梁舒盈寫了—封電子郵件給葉永綠。
  當天晚上,她收到阿綠的回音,他問:
  “我們可以見麵嗎?”
  他們約好在一家意大利小餐館見麵。這天是她的休假。她懷著興奮的心情赴約。
  那麽多年沒見了,阿綠現在好嗎?他變成怎樣了?他結婚了嗎?不會的。她真想快點見到他。
  來到餐廳裏,她見不到阿綠。坐在那裏等她的,是一個個子瘦小的女人。
  “你是誰?”
  “我是阿綠的女朋友。”
  “你找我有甚麽事?”
  “我想告訴你,阿綠死了。”
  梁舒盈本來滿懷希望來這裏跟阿綠重眾,現在,竟然有一個自稱是阿綠女朋友的陌生人告訴她,阿綠已經死了。那個根本不是甚麽“尋人網站”,而是一個專門作弄人的網站!
  “我是在收拾阿綠的遺物時,在那本書裏無意中看到你們的照片的。”紀文惠說,“請你原諒我用阿綠的名義找你。我覺得我應該把他的死訊告訴你。”
  這個女人看來不像是作弄她。那麽,阿綠的死是真的嗎?他這麽年輕,不可能的。
  “阿綠是怎麽死的?”
  “他參加賽跑時突然昏倒了,是心髒病。”
  “你為甚麽要告訴我?”她流下了眼淚。
  “因為你們曾經一起呀!”紀文惠天真地說:“照片上的你們很幸福。”
  “是的,我們是初戀情人。”
  “喔,原來是這樣,可不可以告訴我,阿綠以前是一個怎樣的人…”
  “他很好,真的。”
  “我知道。”紀文惠微笑說。
   “我在護士學校的時候,他在念大學,大家可以見麵的時間不是很多。為了幫補家計,他每天下課之後還要去替學生補習,又要去教夜中學。我埋怨他沒時間陪我,我們為了這個原因常常吵嘴,後來也就分開了。”
  “跟那本《生活在他方》有甚麽關係?”
  “我們第一次約會,就是去逛書店,那本書是當天買的。我們都很喜歡那個故事,後來,阿綠又買了一本給我,所以,我們每人也有一本。”
  “原來是這樣。”
  見麵之前,紀文惠本來很想知道阿綠有多愛這個女人。然而,這一刻,她根本不想知道他愛她們哪一個多一點,她甚至不介意阿綠愛另一個女人多一點。這又有甚麽關係呢?阿綠已經不在了。
  “謝謝你給阿綠—段快樂的日子。”紀文惠由衷的說。
  “你也是。”梁舒盈含淚說。
  “你最記得阿綠的甚麽?”
  梁舒盈笑了起來:“他穿衣服太老實了,比實際年齡老了十年!”
  “對呀!他就是這樣,我從來沒見過他穿牛仔褲。”
  “他會穿咖啡色襯衫配藍色褲子,難看死了!”
  “是的,他穿衣服真沒品味。但是,這是他的優點。”
  “是的。”
  忽然之間,一種幸福而悲哀的感覺幾乎同時從這兩個女人的心底湧出。她們對望著,雖然素昧平生,因為愛過同一個男人的緣故,卻變得很親近。她們微笑相對,互相慰藉。
  一支童音唱頌的《平安夜》飄來,縈繞心頭。
  “這是《平安夜》嗎?”梁舒盈問。
  “是的,聖誕節快到了。”紀文惠說。
  “多少慈祥,也多少天真,
  靜享天賜安眠,靜享天賜安眠——“
  這不是《平安夜》,對她來說,這是一支最哀痛的情歌。
  梁舒盈伸手摸了摸紀文惠的臉,從她的鬢裏變出—朵暗紅色的聖誕花來。
  “送給你的。聖誕快樂。”
  “你會變魔術的嗎?”
  “是一個病人教我的。本來我是想變給阿綠的。”
  “謝謝你。聖誕快樂。”
  夜裏,粱舒盈把她一直放在抽屜裏的那本《生活在他方》拿出來,裏麵夾著她和阿綠的一張合照,跟阿綠收起的那張,是同一張。照片上的阿綠,真的很幸福。那時候,她太任性了。兩個人最初走在一起的時候,對方為自己做一件很小的事情,我們也會很感動,後來,他要做更多的事情,我們才會感動。再後來,他要付出更多更多,我們才肯感動。人是多麽貪婪的動物?
  多少年過去了,她才知道自己最愛的是阿綠。她以為如果阿綠也思念她,他會找她的。也許,某年某天他們會在路上重逢。
  紀文惠告訴她,阿綠出事之後,被送進東區醫院,那不正是她工作的地方嗎?她回去翻查急症室檔案,果然有阿綠的入院記錄。那一天,她不也是在醫院裏值班的嗎?原來,他們已經重逢過了。
  她爸爸因為太思念死去的妻子的緣故,穿了妻子生前穿過的裙子和她用過的皮包,回到他從前每天陪她上班的那段路上徘徊,結果被巡警逮住了,以為他是個易服癖。思念,是多麽的淒苦?爸爸可以穿著媽媽的衣服來懷念她,紀文惠也留著阿緣的衣服,她卻隻有一本《生活在他方》。阿綠的確已經在另一個地方生活了。書中的詩人,在結局裏死去。書的故事與名字,難道是一個預言嗎?她顫抖著雙手翻開書的第一頁。這些年來,她不知道重看過多少遍了。可是,這一次,眼淚模糊了她的視線。
  兩個人分手之後,天涯各處,不相往還,我們總是以為,對方還是活著的。原來,那個人也許已經不在了。
  相約在意大利餐廳見麵的那天,她以為她和阿綠唱的是一支重聚的歌;誰知道,阿綠沒有來,也永遠不能來了。她能為他唱的,也隻是一支安魂曲。
  從溫哥華飛往香港的班機,已經在停機坪上等候,乘客們陸續上機。莫君怡用育兒帶把兩個月大的兒子係緊在胸前。她左手拿著機票,右肩搭著一個大棉布袋。重甸甸的棉布袋裏放著嬰兒尿布,奶粉、奶瓶、毛毯和孩子的衣服。她幾乎是最後一個進入登機走廊的。
  空中小姐看到這位年輕的媽媽,連忙走上前,問她:
  “太太,需要我幫忙嗎?”
  “不用了。”她客氣的說。
  “你帶著孩子,是可以早一點登機的,不用跟其他乘客一起排隊。”空中小姐說。
  “是嗎?”
  莫君怡從來就沒有使用過這種媽媽優先的服務。她以後會記住。這種方便,是單身的時候沒有的。
  這班機差不多全滿。狹窄的甬道上,擠了幾個還在努力把隨身行李塞進頭頂的箱子的乘客。孩子在她懷裏不停扭動身體,莫君怡狼狽地在機艙裏尋找自己的座位。
  她的座位就在甬道旁邊,是她特別要求的。她的左邊坐了三個人,是一對老夫婦和一個男人。男人的膝蓋上放著一本韓純憶的小說。
  莫君怡先把大棉布袋放在座位上,然後鬆開育兒帶,那樣她便可以抱著孩子坐下來。孩子的小手使勁地扯著她的衣領,她一邊的胸罩帶都露了出來。她拉開他的小手,他忽然哇啦哇啦的哭起來,似乎老是要跟她過不去。她發現遠處好像有一個熟悉的人。她抬起頭;就在抬起頭的一刹那,那個人已經投影在她的瞳孔上。
  她連忙坐了下來。懷裏的孩子仍然不停的哭,他用手不斷抓她的脖子,在她脖子上抓出了幾道紅色的指痕。她的眼淚簌簌的湧出來。
  為甚麽會是他?為甚麽會是在這裏?
  杜蒼林就坐在後麵。剛才看到他的時候,她看到他身邊坐著一個女人。那個人,大概就是他太太吧?她跟她在腦海裏想像的全然不同,她一直想像她是一個自私而相貌平凡的女人。可是,坐在他身旁的她,雖然平凡,看來卻很賢淑。她的肚子微微的隆起,幸福地依偎著丈夫。她有了身孕。
  “太太,你沒事吧?”坐在她旁邊的男人問她。
    “我沒事。”她一邊哭一邊說。
  看到孩子在她懷裏不斷掙紮,他問她:“要不要我替你拿著你的寶寶?”
  他很快發覺自己用錯了字眼,嬰兒不是物件,不能拿著。
  “我是說,要不要我暫時替你抱著你的寶寶?”他誠懇的說。
  “不用了,謝謝你。”
  “我姓薑,有甚麽事,盡管開口。”
  “薑先生,我現在的樣子是不是很糟糕?”莫君怡微微抬起頭問他。
  薑言中不知道怎樣回答她的問題,他想,她大概是一個產後有點抑鬱的女人。
  “也不是。”他安慰她。
  “我知道是的。”
  她沒有化妝的臉上,還有些殘餘未褪的紅斑,那是幾天前開始的皮膚敏感。一個多月來帶著孩子的生活,把她整個人弄得蒼白憔悴。孩子昨夜不肯睡,把她折騰了一晚。今天早上趕著到機場,她沒有打理過頭發,由得它蓬蓬鬆鬆。生產之後,她的乳房變鬆了,又長滿奶瘡。她今天穿著一件六年前的舊棉衣和一條廉價的棉褲。
  她糟糕得不會有任何男人想多看她一眼。
  為甚麽偏偏要在這個時候遇到杜蒼林?
  重逢的一刻,竟是如此不堪。
  她完全不敢轉過頭去再望他一眼。離開他的時候,她以為他會永遠懷念她。
  三年前的那個晚上,她和杜蒼林在家裏的那張床上做愛。他戴著兩個安全套。除了在她的安全期和月經周期之外,他每次都是戴著兩個安全套。她知道,他是害怕她懷孕。他怕她會用懷孕來逼他離婚。
  “可不可以不用?”她勾住他的脖子,問他。
  “不用的話,會有小孩子的。”
  “我想替你生孩子。”她微笑著說。
  “生了孩子,身材就沒有現在這麽好了。”他笑了笑。    “我不怕。你猜我們的孩子會長得像你還是像我?”
  “你真的想要孩子嗎?”
  “嗯。”她堅定地點頭。
  “你會後悔的。”
  “那就是說,即使我有了孩子,你也不會跟我結婚,對嗎?”她哭著說。
  “你又來了!”杜蒼林停下來,為她擦淚。
  “你和你太太做這件事的時候,也是用兩個嗎?”
  “不要提起她好嗎?”
  “我要知道。”她執著的望著他。
  “我已經很久沒有碰過她了。”
  杜蒼林用力地摟抱著她,說:
  “我永遠不會放棄你。”
  莫君怡的眼淚又再洶湧而出。她知道她不應該相信他。假如他那麽愛她,為甚麽他不肯為她離婚?就是為了所謂道義嗎?他老是說很久沒有碰過太太了;可是,他們天天睡在一起,他怎麽可能碰也不碰她?他不碰她,她難道不會懷疑?
  可是,看來這麽難以置信的事情,她卻深深地相信。如果她不是這樣相信,她怎麽能夠忍受杜蒼林每天晚上跟另一個女人睡在一起這回事?
  她相信杜蒼林永遠不會放棄她。無論是真或假,有些事情,她想永遠相信下去。
  那天下班的時候,她本來想去買點東西,天忽然下起雨來,她隨便走進一家書店避雨。在書店裏,她無意中看到了一本韓純憶的書。書名很古怪,所以她買下來了。
  雨停了,她坐地車回家。
  在車廂裏,她開始看那本小說。故事的女主角,愛上了—個已婚的男人。
  她一邊看,眼淚一邊流下來,地車來回了好多遍,她沒有下車,她舍不得不看下去。
  為甚麽韓純憶竟然說中了她的心事?她不單說中她的心事,也說中了她的痛苦和快樂。
  她這一輩子,從來沒有像跟杜蒼林一起時流的眼淚那麽多,卻也從來沒有像跟他一起時這麽快樂。
  至苦和至樂,都是他給的。
  小說裏的女主角跟她的男人說:
  “我想,我應該嫁一個我不怎麽愛的人,然後,再跟你偷情。這樣比較公平。”
  莫君怡也曾經這樣想過,可是,她做不到。她跟杜蒼林說:
  “假如有一個男人跟你完全一樣,而他是沒有太太的,我會立刻愛上他。”
  然而,怎麽可能有一個人跟他一模一樣呢?
  在她公司裏,一個男同事跟她很談得來。她知道他對她有意思,她一直躲避他。
  那天,她跟杜蒼林吵架了。他們幾乎每個星期都會吵架,都為同一個問題吵架。
  她要他留下來過夜,他沒有答應。
  第二天,她瞞著杜蒼林去跟那個男同事吃法國菜。
  她打扮得很漂亮的去赴約。她很想愛上別人;那麽,她便可以忘記他,也可以把自己從無邊的痛苦中釋放出來。
  可是,那頓飯糟糕得不得了。
  她一邊吃一邊感到內疚。她內疚自己竟然背著杜蒼林和另一個男人約會。她為甚麽會覺得內疚?他已經有太太。她有權愛另一個。然而,她就是內疚。
  當那個男人起來上洗手間的時候,她望著他的背影。跟杜蒼林比較,他的背影是那麽蒼白而沒有內容。除了杜蒼林,她再也不可能愛上任何人了。
  她要做一個專一的第三者。這樣可笑嗎?她專一地愛著一個不專一的男人。她知道,杜蒼林愛她遠多於他太太,遠多於他最愛他太太的時候,如果他有愛過他太太的話。她必須這樣相信,才可以繼續下去。
  那個男人開車送她回家的時候,她擰開了車上的收音機,剛好聽到夏心桔主持的 Channel A。
  一個二十三歲的女孩子打電話到節目裏說,她男朋友已經五個月沒碰過她了。他是不是不再愛她?她在電話那一頭哭起來,一邊抽泣一邊說:
  “我覺得自己像個小怨婦。”
  “當男人不愛一個女人,是不是就不會再碰她?”莫君怡問他。
  “也不是的。”
  “男人可以跟自己已經不愛的女人上床的嗎?”她悲傷地問。
  “你要我怎麽回答你?”
  “說真話。”
  “有些男人可以。”
  “為甚麽?”
  “雖然他已經不愛那個女人,但是,那個女人愛他。她會爬到他身上去。”
  那天晚上,她回到家裏,一進門口,就把身上的衣服脫光,爬進被窩襄。她肯定,她的男人是例外的。杜蒼林不會再碰一個他已經不愛的女人。雖然他這刻不是睡在她身邊,但是,她光著身子,一隻手搭在另一個枕頭上麵,想像他就在她身邊。
  午夜醒來的時候,她才知道,杜蒼林並沒有睡在她身邊。
  她好想打一通電話給他,好想聽聽他的聲音,可是她知道,她沒有這個權利——
  沒有在午夜打電話給人家丈夫的權利。
  第二天晚上,他們在床上作愛的時候,她抱著杜蒼林,不停的飲泣。
  “你為甚麽哭?”他緊張地問她。
  “你知道我昨天晚上去了哪裏嗎?”她含著淚問他。
  杜蒼林搖搖頭。
  “大部分的事情,你都不可以陪我做。”她抹幹眼淚,苦笑一下。
  “是的。”他深深地歎氣。
  “我時常在想,你陪我走的路,可以有多長,又會有多遠。”
  她裏著杜蒼林,沉默了良久,杜蒼林也沉默了。
  “我知道終於有一天,會隻剩下我一個人繼續走下去。”她說。
  “為甚麽你總是在最快樂的時候說這種話?”他難過地問。
  “因為我害怕會失去你。”她蜷縮在杜蒼林身上嗚咽。
  “不會的。”他輕撫她的身體。
  “難道你可以一輩子也和兩個女人共同生活嗎?”
  他答不上。
  “我常常告訴自己,你是我借回來的,期限到了,就要還給別人。”
  “你想把我還給別人嗎?”他微笑問她。
  “我希望我能夠那麽狠心。”她淒然地笑。
  “你不會的。”
  “我會的。”
  她在他身上睡著了。
  為了不要弄醒她,他由得她壓著自己。直到深夜,回家的鍾聲敲響了,他必須要走。他輕輕的把她移到旁邊,起來去洗澡。
  莫君怡買的肥皂,是和杜蒼林在家裏用的一樣的。很久以前,她問他在家裏用哪個品牌哪一種香味的肥皂,然後,她就買相同的。那麽,當他從這裏回家,他太太不會在他身上嗅到另一種肥皂的香味,不會因此而懷疑他。
  誰都沒有她沒想得那麽周到。
  有時候,她覺得自己太善良了。假如她想把杜蒼林搶過來,她應該故意買另一種香味的肥皂,讓他太太知道他有了別的女人,那麽,她或許會跟他離婚。到時候,他便自由了。
  杜蒼林洗了澡,用毛巾抹幹身體,然後穿上褲子準備回家去。
  她望著杜蒼林的背影,一陣鼻酸。在她的生活裏,其中一件最難受的事便是每次跟他做愛之後,看著他穿上褲子回家去。
  她假裝睡著了。杜蒼林穿好衣服,在她瞼上深深的吻了一下,然後輕輕的關上門。他的背影總是那麽惆悵。就在一瞬間,她認清了一個事實——他是個必須回家的男人。他永遠不可以和她一起待到明天。
  她的明天,隻有她自己。這個事實是多麽的殘酷?
  他們幾乎每次見麵都吵架。每次想到他是屬於別人的,她就覺得難以忍受。
  當杜蒼林的生日快到,她跟他說:
  “生日那天,我陪你慶祝好嗎?”
  他沉默良久。
  到他生日的那一天,她在家裏等他。他早上打電話來,說:“我明天來好嗎?”
  “你今天不來,那就以後也不要來。”她掛上話筒。
  她也許並沒有自己以為的那麽善良,她買一片跟他在家裏用的一樣的肥皂,不是不想他太太發現他有第三者,而是害怕當他太太發現了,杜蒼林便不能再來見她。在她和他的婚姻之間,她沒有信心他會選擇自己。
  她現在偏偏要把自己逼到絕境,她要成為跟他廝守終生的唯一的女人。
  那天晚上,杜蒼林終究沒有來,她輸了。她悲傷得無法去上班,第二天下午,仍然默在床上。
  聽到杜蒼林用鑰匙開門的聲音,她假裝睡著。他走進來,坐在她旁邊,為她蓋上被子。
  她轉過身來,凝視著他。
  他是那麽陌生,從來不曾屬於她。
  她歎了一口氣,說:“你回去做你的好丈夫吧。”
  “別這樣。我說過永遠不會放棄你。”他輕撫她的瞼。
  她別過臉去,說:
  “不是你放棄我,而是我放棄你。我不想你痛苦,也不想自己痛苦。”
  沉默了片刻,她又說:
  “有一天,當你自由了,你再來找我吧。”
  那天之後,她搬走了,換過電話號碼,也換過了一份工作,不讓他找到她。
  兩個月後,她發現自己懷孕了。一定是上次錯誤計算了安全期。
  她終於懷了杜蒼林的孩子,可惜,她和他分手了。她不打算告訴他,她不想破壞他現在的生活。
  她一個人跑到溫哥華,準備在這裏悄悄的把孩子生下來。她在這裏沒有親人和朋友。她幸福地期待著孩子降臨,他是她和杜蒼林相愛的最後的憑據。
  然而,當肚子一天一天的隆起來,她的情緒波動也一天比一天厲害。夜深人靜的時候,在那個狹小的公寓裏,她常常獨自飲泣。她需要一個丈夫,她的丈夫卻是別人的丈夫。她是不是太任性了?
  臨盆的那天,她一個人背著一大袋產後的用品走進醫院。她陣痛了整整二十個小時,孩子把她折磨得死去活來。她最需要丈夫的時候,陪著她的,隻有醫生和護士。
  孩子在她懷裏呱呱地哭。起飛半小時了,他仍然拚盡氣力的哭。機艙裏麵的人全都望著她,露出煩厭的目光。
  坐在後麵的女人抱怨說:
  “吵死人了!”
  “乖乖,不要哭,不要哭!”坐在她身邊的薑言中幫忙哄孩子。
  “太太,你要不要幫忙?”空中小姐上來問她。
  跟她坐在同一行的老婦說:
  “孩子可能受不了氣壓轉變,你試試喂他喝點水吧,他會安靜下來的。”
  她向空中小姐要了一杯暖白開水,用奶瓶喂他。孩子把奶瓶推開,水濺在她臉上。
  坐在前麵的一個中年女人轉過頭來教她:
  “你起身抱他走走吧。”
  她不是不知道可以站起來走走,但她根本沒有勇氣站起來,她不想讓杜蒼林看到她。
  杜蒼林的太太正幸福地懷著他的孩子。為甚麽這個女人可以名正言順地為他生孩子,而她卻不可以?
  他不是說過已經很久沒有碰過她的嗎?她走了之後,他又和她上床了。
  男人能夠碰他已經不愛的女人。她隻好這樣相信。
  孩子哭得頭發全濕透,瞼也漲紅了,還是不肯罷休。他使勁地抓住她的頭發不放手。他為甚麽老是要跟她過不去?他知道她為他受了多少苦嗎?他就不能讓她好過點。
  “求求你,不要再哭。”她裏著他,眼淚湧了出來。她恨自己,她根本不會帶孩子。
  今天是她一生中最糟糕的一天;比起那天一個人在醫院裏生孩子更糟糕。她曾經以為那已經是最糟糕的了。
  “我不準你再哭!”她戳著他的鼻子說。
  孩子哭得更厲害,幾乎要把五髒六腑都哭出來。
  她抱著孩子站起來。他的哭聲變小了。機艙裏每一雙眼睛都望著她。她一步一步的走向杜蒼林。
  杜蒼林望著她,不知所措。
  她把孩子放在他大腿上,說:
  “他是你的孩子,你來抱他!”
  他太太嚇得目瞪口呆,流露出驚愕的神情。
  機艙裏每一個人都靜了下來。
  杜蒼林用手輕拍孩子的背,在他懷裏,孩子果然不哭了。
  她很久很久沒見過杜蒼林了。她還是死不悔改地愛著他。他在她記憶裏永存,思念常駐。
  這一刻,杜蒼林抬起頭來,心痛地望著她。那心痛的表情一瞬間又化為重逢的微笑。微笑中有苦澀,離別的那一天,他為她蓋被子的那一幕,又再一次浮現在她腦海。她忽然諒解,他不想她懷孕,不是基於自私的理由,而是他知道,她承受不起那份痛苦。
  她虛弱地用手支著椅子的靠背,用微笑來回答他的微笑。她從來沒有懷疑過他對她的愛。隻是,她也知道,他可以陪她走的路,不會有太長,也不會有太遠。他是個必須回家的男人。
  他永遠不可以和她一起待到明天。
  晚上九點鍾,中環California健身院的一列落地玻璃前,每個人都流著汗,忙碌地做著各種器械運動。他們是這個城市的風景,這個城市的風景也點綴了他們。
  莫君怡在跑步機上跑了四十分鍾,頭發和衣服全都濕透了。剛來這裏的時候,她不敢站在窗前,怕街上的人看她。後來,她習慣了。是她看街上的人,不是街上的人看她。過路或停下來觀看的人,不過是流動的風景。
  準備去洗澡的時候,她看見了薑言中,他在踏單車。十個月前,他們在飛機上相遇,他就坐在她旁邊,幫了不少忙。
  “薑先生,你也在這裏做運動的嗎?”
  “喔,是的,我是第一天來的,沒想到人這麽多。”
  “因為寂寞的人很多呢!”
  “你比上次見麵的時候瘦了許多。”
  “我天天都來這裏,減肥是女人的終身事業嘛。你為甚麽來?你並不胖。”
  “我有個好朋友,年紀很輕,卻在馬拉鬆賽跑時心髒病發過身了。”
  “所以你也開始注重健康?”
  “也許我怕死吧!”薑言中說。
  莫君怡想不到說些甚麽,終於說:
  “我先走了。”
  離開California,她走路到附近的Starbucks ,買了一杯Caffemocha,坐下來看書。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一個男人在她身邊說:
  “在看《星星還沒有出來的夜晚》嗎?”
  莫君怡抬起頭來,看見了薑言中,他手上拿著一杯expresso。
  莫君怡挪開了自己的背包,說:“最近買的。”
  “這本書是給小孩子看的。”薑言中說。
  “對小孩子來說,未免太深奧了。”
  “是的,小孩子才不會想,無限的盡頭到底在哪裏?更不會去想,人是否可以任意更換自己的皮囊。”
  “如果可以的話,你想換過—副皮囊嗎?”莫君怡問。
  “當然希望,我想換一副俊俏一點的。”薑言中笑著說。
  “我也想換過一副,那就可以忘記過去的自己。”莫君怡呷了一口咖啡,說:
  “有時候,我會想,會不會有另一個我存在呢?”
  “你不喜歡現在的自己嗎?”
  “不。隻是,如果還有另—個自己,那—個我,或許會擁有更多感情和肉體的自由。”
  “我從沒想過有另一個自己。”
  “這是女人常常胡思亂想的問題。另一個我,也許很灑脫、很快樂,甚至會跟自己所愛的男人去搶劫銀行。”
  薑言中笑了:“會嗎?”
  “也許會的,因為是另一個我嘛!”
  莫君怡望著薑言中,忽爾不明白自己為甚麽跟他說了這許多話。也許,他的笑容太溫暖了,而她也太寂寞了。
  莫君怡放下手上的咖啡杯,拿起背包,說:“這裏要關門了,你住在哪裏?”
  “銅鑼灣的加路連山道。”
  “真的嗎?我也住在附近,我送你—程吧。”
  “那謝謝你了。”
  車子是她兩個月前買的,是一輛迷你四驅車。從前,她做夢也沒想過自己會喜歡這種車,那時候,她夢想的車,是舒適的轎車。
  “我喜歡這種車。”薑言中說。
  “雖然說是四驅車,卻不能翻山越嶺。這種車子,是設計給城市人開的。他們隻是要一個翻山越嶺的夢想。”莫君怡說。
  她擰開了收音機,問薑言中:“你喜歡看書的嗎?”
  “我是做出版社的,韓純憶的書都是我們出版的。”
  “真的嗎?她的書陪我度過許多日子。”
  “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喔,對不起。我叫莫君怡,我也隻知道你姓薑。”
  “薑言中。”
  收音機播放著夏心桔的節目,一個女孩子在電話裏說:
  “你相信有永遠的愛嗎?”
  夏心桔說:“我相信的。”
  “你擁有過嗎?”女孩問。
  “還沒有。”
  “那你為甚麽相信?”
  “相信的話,比較幸福。”夏心桔說。
  “你相信嗎?”莫君怡問薑言中。
  “嗯?”
  “永遠的愛——”
  薑言中搖了搖頭。
  “為甚麽不?”
  “不相信的話,比較幸福。”
  車子到了,莫君怡微笑著說:
  “在California再見。”
  他們再見的地方,卻不是California,而是在街上。莫君怡在車裏,薑言中在車外。她調低玻璃窗,驚訝地問:“你為甚麽會在這裏?”
  “我有朋友住在附近,你呢?這麽晚了,你—個人躲在車上幹甚麽?”
  “你上來好嗎?”莫君怡推開車門,薑言中爬到駕駛座旁邊。
  “你在等人嗎?”
  莫君怡苦澀地笑了笑:“也可以這樣說。這樣吧,你陪我等人,我送你回家。”
  “聽起來很劃算,好吧,反正我的好奇心很大。”
  莫君怡忽然沉默了。薑言中看到一個男人從一幢商業大廈走出來,登上一輛計程車。
  莫君怡發動引擎,跟蹤那輛計程車。
  “他不就是飛機上的那個人嗎?”薑言中說。
  “是的。他叫杜蒼林。”
  十個月前,他到溫哥華公幹,回來香港時,跟莫君怡同一班飛機。當時的她,手上抱著一個剛滿月的嬰兒。那個嬰兒哭得很厲害,他問她要不要幫忙,她卻隻是微微抬起頭來,問他:“我現在的樣子是不是很糟糕?”
  那個孩子哭個不停,莫君怡突然抱著孩子走到後麵一對夫婦跟前,把孩子放在那個男人的大腿上,說:“他是你的孩子,你來抱他!”
  飛機降落香港之後,莫君怡從男人手上抱回那個孩子,那天之後,薑言中沒有再見過她,直到他們在California重逢。
  杜蒼林坐的計程車在北角一幢公寓前麵停下來,莫君怡遠遠的留在後麵,看著他走進公寓。
  “他住在這裏的。”莫君怡說。
  “你們還在一起的嗎?”
  “怎麽可能呢?他是屬於另一個女人的。我們已經分手了。”
  “既然已經分手了——”
  莫君怡反過來問他:“難道我不可以看看他嗎?”
  “你天天也來?”
  “隻是想念他的時候才會來看看。”
  “這是為了甚麽?”
  莫君怡慘然地笑笑:“我想知道有沒有永遠的愛。”
  薑言中並不明白,這樣跟蹤一個舊情人,為甚麽就可以知道有沒有永遠的愛?然而,女人是從來不講道理的。她們的道理,就是自己的感覺。像紀文惠、她竟然會去尋找阿綠以前的女朋友,這是多麽難以理解?
  “你有沒有對—個女人說過你永遠愛她?”莫君怡問。
  “有的。”
  “後來呢?”
  “後來——”薑言中靦覥地笑笑,“也許忘記了。”
  “你說的時候,是真心的嗎?”
  “是的,後來,環境改變了。”
  “能夠讓環境改變的,便不是永遠。”
  莫君怡忽然指著車外說:“他太太回來了。”
  一個女人從計程車上走下來,匆匆走進公寓裏。那是薑言中在飛機上見過的那個女人,她就是王莉美。
  過了一會兒,杜蒼林和這個女人從公寓裏走出來,他們手牽著手,很恩愛的,好像是去吃東西的樣子。
  “我們走吧。”莫君怡的車子在杜蒼林身旁經過,他看不見地。
  “我的車子換了,所以他不會留意。”莫君怡說。
  “喔。”
  “一個人是不是可以同時愛很多人?”她問。
  “是的。”
  “明白了。”
  莫君怡擰開了收音機,剛好聽到夏心桔在Channet 》節目襄說:
  “無限的盡頭,究竟在哪裏?”
  她望了望薑言中,無奈地笑了。
  車子到了加路連山道,薑言中說:
  “下次需要我陪你去跟蹤別人的話,盡管打電話給我好了。”
  “謝謝你了。”莫君怡說。
  薑言中可以陪她去跟蹤杜蒼林;陪她去追尋過去的承諾的,卻隻有她自己。
  後來的一個晚上,莫君怡一個人坐在車上,車子就停在杜蒼林的公寓外麵。她沒有看見杜蒼林,卻看見他太太王莉美神神秘秘的從公寓裏走出來,鑽上一輛在街角等她的車子。開車的,是個男人。
  車子駛到了淺水灣一條幽靜的小路上,莫君恰悄悄地跟蹤他們。車子停在樹叢襄,王莉美和男人並沒有下車。莫君怡從車上走下來,走到他們那輛車子旁邊,她看到王莉美和那個男人在車廂裏親熱。
  王莉美看到了她,嚇得目瞪口呆,連忙把身上的男人推開。莫君怡看了看她,走開了。
  “不要走!”王莉美從後麵追上來。
  “你是第二次把我嚇倒了,第一次,是在飛機上。”王莉美說。
  “對不起,兩次都不是有意的。”莫君怡說。
  “你會告訴他嗎?”
  “我為甚麽要這樣做?”
  “隻要告訴他,他便屬於你的。”
  莫君怡淒然說:“他從來不屬於我,他是你的丈夫。”
  王莉美難堪地站著。
  “回去吧,那個人在等你。”莫君怡說。然後,她問:“車上的那個男人,是你愛的嗎?”
  “是的。”王莉美說。
  “你愛你丈夫嗎?”
  “我愛他。”王莉美流著淚說,“你會告訴他嗎?”
  “我愛他,我不想他痛苦。”
  “謝謝你。”
  “你用不著多謝我,我是搶過你丈夫的女人呢!”
  “現在我們打成平乎了。”王莉美說。
  “你相信有永遠的愛嗎?”她問。
  “我不相信。”王莉美抹了抹臉上的淚,哽咽著說。
  然後,她轉過身去,回到那輛車上,留下—個頹唐的背影。
  莫君怡爬上自己的車,離開了那條小路。原來,一個人的確是可以同時愛著兩個人的。愛情是百孔幹瘡,我們在背叛所愛的同時,也被背叛。或許,我們背叛了所愛的人,隻是因為沒法背叛自己。
  如果是一年前,她看到杜蒼林的太太偷情,她會很高興;然而,這天晚上,她隻是覺得悲哀。王莉美是第二個告訴她世上沒有永遠的愛的人,第一個是薑言中。
  後來有一天,她在杜蒼林的公司外麵等他,杜蒼林鑽上一輛計程車。可是,那並不是回家的路。她在後麵跟著那輛計程車,愈走愈難過。那是去她以前住的地方的路。
  計程車停在她以前住的公寓外麵,杜蒼林從車上走下來,莫君怡把車停在對麵。
  他為甚麽來這裏呢?他明明知道她很早之前已經搬走了。
  杜蒼林在公寓外麵徘徊,昏黃的街燈下,隻有他一個人,哀哀地追悼一段已成過去的感情。他曾經跟她說:“我永遠不會放棄你!”,他說的時候,是真心的。
  多少時間過去了,她很想走下車去擁抱他,然而,那又怎樣呢?他同時也愛著另一個女人。
  她開動車子,徐徐從他身邊駛過,杜蒼林忽爾回頭望著她的車。他看到她嗎?好像看見了,也好像看不見。她衝過紅燈,不讓他追上來。車子駛上了公路,她終於把車拐到避車處,失聲地哭了。
  一輛計程車在她的車子旁邊停下來,一個男人從車上走下來,是薑言中。
  “你沒事吧?”薑言中拍拍她的車窗。
  她調低車窗:“你為甚麽會在這裏?”
  “我正要回家,看到你的車子停在這裏,以為你拋錨了。”
  “我沒事。”
  “可以送我一程嗎?”
  “當然可以。”
  薑言中把計程車司機打發了,爬上莫君怡的四驅車。
  “你剛才看到我的時候,好像有點失望。”薑言中說。
  莫君怡笑了笑,沒有回答。
  “是不是又去了跟蹤別人?”薑言中問。
  “你怎麽知道的?”
  “這麽好玩的事情,為甚麽不帶我去?”
  “下次帶你去吧!”
  “真的還有下次?”
  “也許沒有了。我可以去你家嗎?我不想—個人回去。”
  “你不介意我的家亂七八糟嗎?”
  “沒關係,我的家也亂七八糟。”莫君怡說。
  她很想要一個男人的懷抱,她想過新的生活。
  可是,當她躺在薑言中的床上,她心裏想著的卻是杜蒼林在她舊居深情地徘徊的一幕。
  “對不起,我好像不可以。”她說。
  “我好像也不行。”薑言中尷尬地說。
  “你也有掛念著的人嗎?”
  “從溫哥華回來的那天,我碰到我以前的女朋友。”
  “你還愛著她?”
  “我覺得很對不起她。”
  莫君怡笑了:“為甚麽男人老是覺得對不起以前的女朋友,他們當時不可以對她好一點的嗎?事後內疚又有甚麽意思。”
  “男人就是這樣。”
  “你做了甚麽對不起她的事?”
  “我在她很愛我的時候離開她。”
  “我也是在杜蒼林很愛我的時候離開。這樣或許是最完美的。”
  “為甚麽?”
  “這樣的愛情,永遠沒有機會過期。”
  薑言中抱著自己的膝蓋,莫君怡抱著薑言中的枕頭,他們像這個城市裏所有寂寞的男女一樣,遙望著星星還沒有出來的天際。
  “你真的不相信有永遠的愛?”莫君怡問。
  薑言中搖了搖頭。
  “從來沒有人對你說,她永遠愛你嗎?”
  “沒有。可能是我的吸引力不夠吧。”
  “你不相信,便不會聽到。”
  “也許吧。”
  “我比你幸福。我相信有永遠的愛,而我看到了。”她說。
  “你知道永遠有多遠嗎?”她問。
  “我可沒有想過這麽遠的問題。”薑言中說。
  “我知道永遠有多遠。”她說。
  “有多遠?”

    莫君怡微笑著,沒有回答。她想睡了。
  誰會去想永遠有多遠呢?永遠一點也不遠,它太近了,就在眼前。你這一刻看到的,便是永恒。她看到了一個永遠愛她的男人,那一幕,是永遠不會消逝的。
  從香港飛往溫哥華的班機起飛了。杜蒼林與王莉美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從窗子往下裏,夜色璀璨。許多年前,他也是隻身到溫哥華上大學。這一次,他是來公幹的。
  一夜之後,飛機在溫哥華機場降落,自從離開之後,杜蒼林再沒有踏足這片土地。一個人不願意重遊故地,通常有兩個原因:從前的回憶太美好了,他不想破壞它。又或者是以前的回憶太痛苦了,他不想再去碰它。
  不論如何,他始終又回來了。
  溫哥華的秋天有點蕭殺。工作進展得比他想像中順利。這一天的會議結束之後,他坐計程車來到市內一家醫院,一個穿著白袍的女人站在走廊上等他。她是蔣安宇,他的大學同學,這家醫院的化驗師。
  蔣安宇走上來跟他擁抱,說:
  “昨天收到你的電話,真的嚇了我一跳。你結了婚沒有?”
  “結了。”
  “你呢?你結了婚沒有?”
  “我連男朋友都還沒有呢!”
  “嚴英如她好嗎?”杜蒼林問。
  蔣安宇笑笑搖了搖頭:“我早知道你不是為我而來的了。”
  杜蒼林有點兒尷尬:“很久沒有她的消息了。”
  “我們不常見麵。舊同學的聚會,她也很少參加。”
  “她結了婚沒有?”
  “好像還沒有。”
  “有男朋友嗎?”
  “這個我倒不清楚。我隻知道她在中學裏教生物。我把學校的地址和電話號碼寫下來給你吧。你會去找她嗎?”
  “假如你是她,你會想見到我嗎?”
  “那要看看我現在是否幸福。幸福的話,我也不介意跟舊情人見麵。”
  杜蒼林來到學校,有幾個學生在草地上打球。他問一個紅發男孩,紅發男孩告訴他,嚴英如在實驗室裏。
  他來到草地旁邊的一座實驗室,走廊上,空氣裏飄著微微的腥味。實驗室的門沒有關上,他站在門外,看到了嚴英如。
  嚴英如身上穿著一襲粉藍色的羊毛裙,戴著一雙深紅色的手套,正在收拾學生們解剖完的鮮魚。怪不得空氣裏有—股腥味。
  嚴英如抬起頭,看到了他。她的手套染滿了魚血,停留在半空。她太震驚了。
  杜蒼林向前走了兩步,說:
  “是蔣安宇把學校的地址給我的。”
  “甚麽時候來的?”
  “大前天。”
  “哦——”
  “你好嗎?”他靦覥地問、
  “很好。”她微笑。
  嚴英如把手套脫下來,丟到垃圾桶裏。
  “這次來溫哥華是幹甚麽的?”嚴英如一邊收拾桌上的書一邊問。
  “是來公幹。”
  “那甚麽時候要走?”
  “明天。”
  “哦。”
  “我剛才看見附近有家Starbucks你有空嗎?我們去喝一杯咖啡。”
  “也好,可以吹一吹身上的腥味。你在外麵等我,我去拿我的皮包。”
  嚴英如回到教員室,把手上的書放下,呆呆的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杜蒼林不是一聲不響的走了嗎?他那麽殘忍地把她丟下,為甚麽現在又要來幹擾她平靜的生活?    她的心有點亂。她把頭發整理了一下,穿上大衣出去。
  她從二樓走下來,看見杜蒼林在樓梯下麵,雙手插著褲袋,挨在柱子上。曾經有無數的日子,他也是這樣等她下課。
  “走吧。”
  也曾經有無數的日子,他們在溫哥華的秋天這樣結伴走路。
  他們沉默地走著,多少往事穿過歲月的斷層撲來。
  那一年,她和男朋友邵重俠一起到溫哥華上大學。她和邵重俠上了不同的大學。
  她念生物,他念數學。邵重俠是個很好的男朋友,他對她好得沒話說。他體貼她、遷就她、寵她。
  在大學裏,她認識了也是從香港來的杜蒼林。杜蒼林的舊同學蔣安宇和她是同班的同學。
  杜蒼林是念化學的,他們很談得來。當她不大願意在他麵前提起男朋友,也不大願意讓邵重俠跟他認識,她就預感到有一天,會有一些事情發生。
  她和邵重俠已經一起五年了。那五年的歲月是沒有甚麽可以代替的。然而,風平浪諍的生活往往使人變得善忘。她忘了那些美好的日子。她還年輕,她不想為了所謂道義和責任而收藏起自己對另—個男人的愛。
  況且,那份愛已經再也藏不起來了。
  那年的萬聖節,邵重俠把自己打扮成日本超人,她打扮成恐龍怪獸。他們和其他朋友一起去拍門拿糖果。
  鬧了一個晚上,邵重俠捧著超人麵具和滿抱的糖果跟她一起踏上回家的路。
  “我們分手好嗎?”她說。
  “為甚麽?”邵重俠呆住了。
  “你—定要知道為甚麽嗎?”
  邵重俠痛苦地望著她。她不說,他是不會罷休的。
  “也許,我已經愛上了另一個人。”
  “甚麽”也許“?”
  “因為我不知道他愛不愛我。”
  “他是誰?”
  “我不能說。”
  “你為了一個不知道會不會愛你的人而離開我?”邵重俠流下了眼淚。
  她回避了邵重俠的目光,捧著怪獸的頭繼續往前走。是的,她也覺得自己很笨。
  她和杜蒼林還隻是很要好的朋友,雖然是有一點曖昧,畢竟還沒開始。她為甚麽忽然要跟邵重俠分手呢?
  今天一起去拿糖果的時候,她就想跟邵重俠說,她已經不愛他了。她不知道那是突如其來的感覺還是在杜蒼林出現之後才發生的。但那又有甚麽分別呢?她和他一起走的路已經走完了。
  本來,她不用現在就跟邵重俠分手。她應該先和杜蒼林開始了,確定這段感情是穩當的,確定杜蒼林也同樣愛她,然後,她才跟邵重俠分手。對她來說,這樣是比較聰明的,然而,這種愛有甚麽值得稀罕呢?
  她要用自由之身去愛另一個男人。無論得或失,這種愛才是高貴的。
  邵重俠哭得很厲害,她麻木地站在他身旁。超人一向是戰勝恐龍怪獸的。可是,這一次,超人被打敗了。
  她身上還穿著那件怪獸衣,飛奔到杜蒼林家裏。杜蒼林來開門的時候,扮成一隻斑黃的大蝴蝶,他正和朋友在家裏開化妝舞會。
  “我跟男朋友分手了!”嚴英如一邊說一邊在冷風中抖顫。
  “為甚麽?”他問。
  她微笑不語。這個笑容,是一個剖白。假如杜蒼林不明白,他也不配愛她。
  那天之後,她沒有再離開他的房子。
  隻是,這段情並不是她所以為的那麽高貴。杜蒼林跟邵重俠壓根兒就是兩個不同的人。邵重俠寵她,甚麽都遷就她,杜蒼林很有自己的原則,不喜歡就是不喜歡。邵重俠總是把她放在第一位,可是,杜蒼林會在周末丟下她,和朋友出去玩。
  她和邵重俠一起那麽多年了,跟杜蒼林一起,她明明知道不應該拿兩個人比較,但是,她總會比較他們。
  那天晚上,他們為了一件她已經忘記了的小事吵架。
  她從來沒有試過生這麽大的氣,她對著杜蒼林衝口而出:
  “如果是他,他才不會像你這樣對我!”
  杜蒼林的臉色難看極了。
  深夜裏,她爬到他身上飲泣。
  “對不起。”她哭著說。
  “沒關係。”杜蒼林抱著她。
  她吻他的耳珠,又用臉去擦他的脖子。她用親密的作愛來贖罪。如果可以,她願意收回那句說話。
  可是,一句已經說到對方骨頭裏的說話,是收不回來的。
  第二天,嚴英如下課之後回到家裏,不見了杜蒼林。他的證件和衣服也不見了。
  她為他背棄了初戀男朋友,他對她的回報,竟是不辭而別。也許,這就是她的報應。
  後來,她知道他去了三藩市。她沒打算去找他,她太恨他了。
  邵重俠也退學回去香港,現在隻剩下她一個人留在溫哥華。她本來被兩個男人所愛,現在卻成為最失敗的一個。太可笑了。
  她和杜蒼林來到Starbucks 。她要了一杯Cappuccino。
  “學校的生活還好嗎?”杜蒼林問。
  她望著杜蒼林,多少年的日子倏忽已成過去。他走了之後,她談過幾次戀愛,沒有甚麽美好的結果。她刻意不跟以前的同學來往,她不想記起那些往事。
  杜蒼林望著她,思量著,她現在幸福嗎?他不敢問。
  那個時候,他曾經為愛她而痛苦。她已經有一個那麽好的男朋友了,他不可能得到她,也不應該破壞她的幸福。萬聖節那天晚上,當她告訴他,她和男朋友分手了,他也同時告訴自己,要好好的待她。
  他盡了最大的努力去愛她,但她總是拿他和她以前的男人比較。
  他受得了單戀,卻受不了比較。
  —天晚上,他們吵架的時候,嚴英如向他咆哮:
  “如果是他,他才不會像你這樣對我!”
  他知道,假如他再不離開,他會恨她。為了不讓自己恨地,他一個人悄悄的走了。他在美國上了另一所大學,過著另一種生活。後來,他認識了王莉美。他不是太愛她。在寂寞的異鄉,那是相依為命的感情。
  多少年來,每次想起嚴英如,他總是很自責。他應該可以做得好一點的。嚴英如為他背棄了另一個男人,也放棄了原來的串福,他怎可以就這樣拋下她走了?
  莫君怡離開他之後,他撕心裂肺地想念看她,不知道她到哪裏去了。一個人痛苦的時候,就會想起自己以前也曾經令人痛苦。
  “對不起。”他對嚴英如說。
  “你來找我,就是想對我說這句話?”嚴英如用震顫的嗓音說。
  是的。這句話藏在他心裏很久了。
  “為甚麽要跟我說對不起?”
  “我不該一聲不響地離開。”
  嚴英如笑了:“你記不記得我也跟你說過一聲”對不起“?”
  杜蒼林茫然,一點印象也沒有。
  “我知道你不記得。”嚴英如站起來,說:“我要回去上課了。再見。”
  她在風中抖顫著。是的,他不記得。
  她恨他,不是因為他不辭而別。
  她恨他?是因為他不辭而別的前一天晚上還和她作愛。
  她爬到他身上跟他說對不起。她挑逗他,用親密的作愛來贖罪。他衝動地抱著她,深入她的身體。經過一場激烈的爭吵,他們狂熱地吞噬對方。那一刻,她以為他接受了她那一句“對不起”。
  誰知道第二天他就不辭而別了。
  沒有甚麽羞辱比這個羞辱更大。
  既然忘了,他為甚麽要回來呢?他仍然是那麽自私,隻希望讓自己的良心以後好過一點。
  從溫哥華飛往香港的班機起飛了。杜蒼林帶著滿懷的疑惑和失落回去。
  機艙裏,一個嬰兒哭得很厲害。
  抱著嬰兒的女人,突然站起身,朝他走過來,那是莫君怡。她為甚麽會在這裏,會抱著一個孩子?
  莫君怡把孩子放在他懷裏,說:
  “他是你的孩子,你來抱他!”
  他抱著孩子,孩子不哭了。
  然後,王莉美開始哭泣。
  莫君怡用手支著椅子,虛弱而苦澀地裏著他。
  夜裏,嚴英如把那年萬聖節她扮成恐龍怪獸的那件戲服拿出來穿在身上。多少年來,每當她不開心,她會穿起這件怪獸衣。這件衣服喚回了她許多美好的回憶。那天晚上,她也是穿著這一身衣服跑去找杜蒼林的。杜蒼林穿的,是大蝴蝶的衣服。他走的時候,留下了那套蝴蝶戲服。她—直把它和自己的怪獸衣放在—起。
  她早就應該把他忘記了,這隻假蝴蝶是過期居留的。真的那一隻,在許多年前已經飛走了。
  多少年來,周曼芊一直想著那天晚上發生的事。天長日久已經泛黃的記憶一次又一次重現,同時也一次又一次讓她鼻酸。她還是沒法理解,她所愛的那個男人為甚麽會悄然無聲地離開她的生命。
  她和薑言中一起七年。最後的一年,他們住在一起。一天午夜裏,當她醒來,她看到他直挺挺的坐在床上。
  “怎麽啦?你在想甚麽?”她輕輕的問。
  薑言中看了看她,歎了口氣,說:“我想過一些一個人的生活。”
  周曼芊慌亂地從床上坐起來,看到薑言中的眼睛是紅紅的,好像哭過。
  “你在說甚麽?”她問。
  沉默了片刻之後,薑言中說:
  “我想以後有多—點的私人時間,你可以搬回去家裏住嗎?”
  “為甚麽?”她用顫抖的嗓音說。
  薑言中望著她,半晌沒有說話。眼神是悲哀的,心意卻決絕。
  整個晚上,周曼芊躲在被窩裏飲泣。身旁的薑言中,已經不像從前那樣,看到她流淚的時候,會抱著她、安慰她。她很清楚的知道他沒有愛上別人。他對她是那麽的好,他們天天也在一起。每晚睡覺的時候,他會握著她的手。天冷的時候,他會把她那雙冷冰冰的腿放在自己溫熟的肚子上,讓她覺得暖一些。
  這七年的日子太快樂了,沒可能會這樣終結。
  也許是工作壓力太大吧?也許他是有苦衷的吧?她應該讓他靜一靜,第二天,她聽他的話暫時搬去好朋友範玫因家裏。走的時候,她隻是把幾件簡單的衣服放在他的皮箱裏帶走。那個小小的灰色皮箱,是用帆布和牛皮造的,是薑言中許多年前買的。
  箱子的頂部,有一隻鴿子標誌。
  周曼蘆提著行李箱離開的時候,薑言中坐在家裏那張書桌前麵,手裏拿著—奉書,心不在焉的看。
  “你打電話給我吧。”她回頭跟薑言中說。
  他點了點頭。
  走出去之後,她才又哭了起來。她不敢在他麵前哭。她盡量把整件事看成是一個小風波,她甚至認為自己處理得很聰明。她悄悄的離開幾天,當她不在他身邊,他會思念她。
  然而,一天一天的過去,薑言中並沒有打電話給地。
  一天晚上,她回去了。薑言中還沒有下班,家裏的東西有點亂。他似乎很快便習慣了沒有她在身邊的日子。她把大衣脫下來,將家裏的東西收拾一遍。最後,她連浴室和廚房的地板也擦得光光亮亮。她抱著膝蓋,坐在冰冷的地上等他。已經是深夜了,他還沒有回來。也許,他已經過著另一種生活。
  周曼芊從皮包裏拿出一包咖啡豆。這是他最愛喝的咖啡。她把咖啡豆放在桌子上、那裏有整整一千克,足夠他喝一段很長的日子了。一直以來,都是她去替他買咖啡豆的,那家店就在她上班的路上。從今以後,她也許沒法為他做這件事了。
  後來,她去了美國進修。她不能待在這裏天天想念他,她寧願把自己放逐,就像薑言中也放逐自己一樣。或許,在另一個地方,她可以把他忘記。
  從美國回來之後,她在一所醫院裏任職。她是一位心理醫生。病人來找她解決問題,卻不知道,這位醫生的心裏也承受著沉重的過去。這些年來,她沒有愛過別的人。
  現在,剛剛下班的地正開車回家,今天最後的一個病人、名叫王莉美,患上了夢遊症。
  “夢遊症?”周曼蘋沉吟了一會。
   “是的。兩個星期前的一天晚上,我從睡夢中醒來,拿了車匙,走到停車場,爬進自己的車子裏,然後把車開到高速公路上。我丈夫醒來時不見了我,開車去找我,在公路上發現了我的車子。當時,我的車子停在路邊,而我就昏睡在裏麵,當他喚醒我時,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為甚麽會在那裏。”
  周曼芊根本沒有留心聽王莉美的故事。當她聽到“夢遊症”這三個字的時候,她的心已經飛得老遠了。薑言中小時也有夢遊症。六歲的那一年,他半夜裏從床上爬起來,一個人走到大廈的天台。他爸爸媽媽發現他不見了,四處找他。當他們終於在天台找到他的時候,他趴在天台邊緣一道不足一米寬的欄杆上熟睡,隻要翻一翻身從那裏掉下去,他便會粉身碎骨。他媽媽嚇得全身發抖,他爸爸小心翼翼的走過去把他抱起來。當他醒來的時候,他完全不記得發生過甚麽事。從那天開始:他的家人每晚臨睡前也把門和窗子鎖好。然而,夢遊的事,還是斷斷續續發生過好幾次。等到他十二歲之後,這個症狀才消失。
  和薑言中分手之後,周曼芊很希望自己也能患上夢遊症。即使隻有一次,也是好的。她不知道自己為甚麽會這樣想。也許,如果她也有夢遊的話,她和薑言中會更接近一些。那就好比你愛上一個人之後,你發現原來你們小時候曾經住在同一條街上。    也許,你們從前已經相遇過許多次了。彼此的感覺,好像又親密一些,大家還可以一起回味從前在那條街上的生活。
  她就是很想有夢遊症。薑言中已經遠去了,能夠再次親近他的唯一方法,也許就是回到他六歲的那一年去,跟他一起患上夢遊症。可是,這個希望畢竟太渺茫了。小孩子患上夢遊症,有可能是中樞神經係統發育末完全。成年人之中,很少人會有夢遊症。她可以在夢裏思念他千百回,卻沒可能走進他夢遊的世界裏。
  她回到家裏,放下公事包,泡了一杯咖啡。她本來不愛喝咖啡,現在也隻是偶然才喝一杯;或許不能說是喝,她隻是喜歡嗅著咖啡的香味。那股香味,常常能把她帶回去從前那些美好的時光裏。
  薑言中一個人坐在這家Starbucks 裏,叫了一杯expresso。
  “今天很冷呢!”韓純憶來到的時候說。
  “要喝杯咖啡嗎?”
  “我不大喝咖啡的,就陪你喝一杯Caffclatte吧。”
  “是的,喝咖啡不是甚麽好習慣。”薑言中低著頭說。
  “為甚麽你今天好像特別憂鬱似的?是跟天氣有關嗎?”
  “是跟你的收入有關。”薑言中從口袋裏掏出一張支票交給地,“你看,你的版稅收入比我的薪水還要高,真令人妒忌!”
  韓純憶看了看支票,笑笑說:“如果賺不到錢,還有甚麽動力去寫作?”
  “喜歡寫作的人,不是不計較收入的嗎…”
  “誰說的?張愛玲拿到第一次投稿的獎金,不是用來買書,也不是用來買筆,而是買了一支口紅。我寫小說,也是為了生活享受。”
  “你常常把自己說得很現實,你根本不是那麽現實的人。”
  “是嗎?”韓純憶不置可否。
  “你的小說寫到哪裏?趕得及明年出版嗎?”
  “我在搜集一些關於夢遊症的資料。”
  “夢遊症?”
  “小說裏其中一個角色是有夢遊症的。”
  “你為甚麽不來問我?”
  “問你?”
  “我小時候有夢遊症。”
  “快點說來聽聽。”
  “這要從六歲那一年開始說起——”他呷了一口咖啡說。
  王莉美第三次來到周曼芊的診所。這一次、她終於說出心底話。她有外遇。她的夢遊症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人是多麽複雜的動物?這位太太努力隱藏心裏的罪惡,那個罪惡卻凶狠地操縱著她的身體,夢遊是她良心的歎息。她不能原諒自己背叛丈夫,卻又沒法離開情人。
  “為甚麽你可以同時愛著兩個男人?”周曼豐問她。
  王莉美笑了笑:“他們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
  丈夫和情人,是兩個完全不一樣的人,這就是地為甚麽同時愛著他們的原因。這個答案,是如此理所當然。
  那一刻,周曼芊忽然覺得自己的問題很笨。她該問自己,她又為甚麽隻能愛著一個男人呢?她慘然地笑了。
  離開診所的時候,王莉美指著她桌上的傳呼機,說:
  “現在已經很少人用傳呼機了,而且你的傳呼機還像掌心那麽大。”
  “是的,我這一部是古董。”周曼芊笑笑說。
  這一部傳呼機,她一直舍不得換掉。即使是去了美國讀書的時候,她還是托範玫因為她繳付傳呼台的台費,保留著這個傳呼號碼。也許、不知道哪一天?薑言中會想起她。那麽,當他用以前地號碼找她,還是可以找到。
  留著一個號碼,不過是為了守候—個人。
  那天晚上,薑言中說他想要過一些一個人的日子,他沒說那段日子要有多長,隻是她也沒想到已經有那麽長了。她一直盼望他過完了一個人的日子,便會回到地身邊。
  薑言中已經喝到第三杯expresso了。
  “十二歲之後,我的夢遊症也消失了。”他說。
  “那麽,你十二歲之後的事呢?”韓純憶問。
  “那時我剛剛開始發育,你不是想知道詳細情形吧?”他打趣地說。
  “我從來沒聽過你的情史。”
  薑言中笑了笑:“我才不會這麽笨。我告訴了你,豈不是變成你的小說題材?”
  “難道你沒有被人愛過,也沒有愛過別人嗎?”
  “沒用的,我不會告訴你。我不相信女作家。”
  “那算了吧、反正你的戀愛經驗也不會很豐富,”
  “為甚麽這樣說?”
  “你是個表麵瀟灑,內心柔弱的男人。我有說錯嗎?”
  韓純憶怎麽會這樣了解他呢;他有點尷尬。
  “你想再要一杯咖啡嗎?”薑言中問。
  “好的,我還想談下去呢。”韓純憶托著頭說。
  現在坐在診所裏的男人,名叫梁景湖。他的女兒梁舒盈是東區醫院的護十,周曼芊在那裏待過一段日子,跟她是舊同事。幾個星期前,這位還有一年便退休的教師穿上死去的太太的裙子,打扮成女人在路上徘徊,被警察逮住了。粱舒盈希望周曼芊可以跟他談談,她答應了。上一次,梁景湖是和兒子一起來的,他甚麽也不肯說。今天,他沒有預約,自己—個人跑來。
  梁景湖哀傷地思念著逝世的太太。那天晚上,他身上穿著的裙子,還有假發,高跟鞋和皮包都是亡妻的。雖然這種做法有點不可思議,但是,他太思念地了。穿上太太的衣服回去他從前每天送她上班的路上,彷佛也能夠喚回那些美好的歲月。
  “我是不是有病?”梁景湖一邊說一邊流淚。
  “不,你沒有病。”
  “我以後也不會這樣做了,我不想失去我的兒女。”梁景湖說。
  每一個人都會用盡方法去跟自己所愛的人更接近一些。這位可憐的男教師,穿上亡妻的衣服,讓妻子在他身上複活,那樣他便可以再次撫摸她,再次牽著她的手陪她走一遍他們從前常常走的那段路。周曼芊想夢遊一回,卻比穿上舊情人的衣服要艱難許多。
  開車回到家裏的時候,已經是夜深了,周曼芊脫下大衣,趴在床上,把護照和機票從狀邊的抽屜裏拿出來。明天,她要起程去美國羅省參加一個研討會。剛才跟範玫因吃飯的時候,喝了—點酒,她昏昏地睡著了。
  她覺得很冷,醒來的時候,她發現自己不是在床上,而是在天台的地上。她手中拿著家裏的鑰匙,身上穿著昨晚臨睡時穿著的衣服,左瞼擦傷了,還在淌血。她為甚麽會在這裏呢?
  她跑到大堂找管理員。
  “周小姐,早。”管理員跟地打招呼。
  “你昨天晚上有沒有看見我?”
  “是啊!我半夜三點多鍾巡邏的時候看到你在天台。”
  “我在天台幹甚麽?”
  管理員搔搔頭,說:“是的,我也奇怪,天氣這麽冷,你站在那裏不怕著涼嗎?
  但昨天晚上的星星很漂亮,漫天都是。你靠著欄杆,看著天空,我想你是到天台去看星星吧。“
  “我的眼睛是睜著的還是閉著的?”
  “當然是睜著的。”
  “那謝謝你。”
  “周小姐,你臉上有血。”
  周曼芊摸摸自己那張幾乎凍僵了的臉,笑著說:“不要緊。”
  不管是甚麽原因,她夢遊了。她半夜裏模模糊糊地爬起來,拿了鑰匙開門,然後走上天台,在那裏看星星。第二天早上,當寒冷的北風把她吹醒時,她躺在地上,對所發生的事完全沒有記憶。她和薑言中一起夢遊了。就像薑言中六歲邪年一樣,她也是去了天台。如果可以,她想再睡一次,再夢遊一回,那麽,就可以更靠近他一些。
  第二天,周曼芊懷著快樂的心情登上飛往羅省的班機,夢遊的後遺症,是她著涼了,患上重感冒。但她很樂意有這個病。身上的感冒是夢遊的延續,讓她還可以沉醉在那唯一一次的夢遊襄。
  幾天之後,她從羅省回來。當她去領回行李的時候,她看見一個男人站在行李輸送帶的旁邊。那個背影很熟悉,是他嗎?男人回望過來,真的是薑言中。他也看到她了,靦覥地跟她點了點頭。
  “你也是從溫哥華回來的嗎?”薑言中問。
  “不,我是從羅省回來的。”
  薑言中看到她的鼻子紅紅的,聲音有點沙啞。
  “你感冒嗎?”
  “是的,是重感冒。已經好多了。”
  “有沒有去看醫生?”
  “吃過藥了。”
  薑言中不知道說些甚麽好。“哪一件行李是你的?”他終於說。
  “還沒有出來。”
  沉默了片刻之後,她問薑言中:
  “你還是一個人嗎?”
  他微笑點了點頭。
  她看見她那個皮箱從輸送帶轉出來。
  “我的行李出來了。”
  “是哪一個?”薑言中問。
  “灰色的那一個,上麵有鴿子的。”
  “我看到了。”
  薑言中替她把那個皮箱拿下來。
  “謝謝你。”
  “要我替你拿出去嗎?”
  “不用了。”她提起皮箱。
  “再見。”她回頭跟他微笑揮手。
  天黑了,薑言中已經喝到第十一杯expresso,他有點醉了。
  “你想不想聽—個關於背影的故事?”他問韓純憶。
  “是未自清的那篇《背影》嗎?”
  “不。是另一個背影。”
  “嗯。”韓純憶點了點頭。
   “男人跟一個女人一起七年了。他很愛她、日子也過得很甜蜜。一天、他發現自己原來一直也在逃避和遷就,他根本不喜歡這種生活,不是不愛她,而是他發現他正在一點一點的失去自己。一天晚上、他終於告訴她,他想一個人過日子。第二天,女人提著一個皮箱離去。他坐在書桌前麵裏著她的背影。那個皮箱或許重了一些,她的肩膀微微地向一邊傾斜。她回頭跟他說:”你打電話給我吧。“他答應了,卻沒有實踐諾言。許多年後,他跟她重遇。這一天,她也是提著那個皮箱。這一次,那個皮箱太重了,她的肩膀重重地向一邊傾斜。這些年來,他一直認為自己離開她是對的。既然他不享受那種生活,他不想騙她。早點分手,她還可以上愛另一個人。然而,重逢的這一天,當他再一次看到她提著皮箱離開的背影,他很內疚。他曾經是多麽的差勁,為了自由,辜負了一個愛他的女人。”
  “那個男人現在已經找到了自己,重建廠自己的生活嗎?”
  “找到了。但是,當然難免會有點寂寞。”
  “也許,她已經找到了愛她的人。”韓純憶說。
  “是的。她那天的笑容還是像從前一樣甜美。”
  今天晚上,周曼芊跟範玫因在一家意大利餐廳裏吃飯,她點了一杯expresso。
  “那天我跟方誌安在Starbucks ,見到一個人,很像薑言中,當我回頭再看,已經不見了他。”菹玫因說。
  “是嗎?”周曼芊悠悠地說。
  “你還在等他嗎?”範玫因問。
  “不等了。”
  “是甚麽時候開始不等的?你不再思念他嗎?”
  “思念,也是會過期的。”
  “喔,是的。”
  “你呢?還是每天早上打電話叫邵重俠起床嗎?”
  “沒有了。”
  “為甚麽?”
  範玫因笑了笑:“依戀,也是會過期的。”
  “那方誌安呢?”
  “他老早就過期了。”
  “有沒有永不過期的東西?”
  “有的。古董。”範玫因說。
  “你聽過一個關於蝴蝶的故事嗎…”周曼豐說。
  “甚麽故事?”
   “一個高僧,晚年在一道宏偉的山門上,看到一隻弱不禁風的蝴蝶搖搖擺擺就飛過去了。那一刹,他頓悟了人生的輕盈與沉重。我們以為自己愛得死去活來,沒法放棄;可是,就一個微小的關節眼,你會突然清醒過來。”
  “可惜,等那個關節眼,不知道要等到甚麽時候呢!”範玫因說,“隻怕等到自己都過期了,也還等不到那一天。”
  午夜時分,收音機裏播放著夏心桔主持的 Channcl A。一個二十四歲的女孩產戀上一個已婚的男人。她說,她會用一生去守候他。
  “你也無非是想他最終會選擇你吧?如果沒有終成眷屬的盼望,又怎會用一生去守候?”
  “守候是對愛情的奉獻,不需要有結果。”那個女孩溫柔而堅定地說。
  周曼芊坐在收音機旁邊的搖搖椅上,昏黃的燈下,她把自己那雙冰冷的腳放進兩隻羊毛襪子裏。現在,她覺得暖好多了。重逢的情景,她曾經在夢裏想過千百回。這些年來,她一直守候著這個男人,盼望他有一天會回到她身邊。再見的時候,她會告訴薑言中:“我的電話號碼還是跟以前一樣。”她永遠等他。然而,在機場碰到他的時候,她心裏很平靜。
  也許,因為她已經夢遊過了,她的守候業已完成。
  重逢的一刻,親密的感覺更比不上她走進薑言中夢遊的世界裏,和他體驗同一種經曆,宛若他們年少曾經住在同一條街上。在還沒有相愛之前,已經相遇過千百遍了。她也是時候給自己自由了,那隻蝴蝶已經飛過了山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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