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王文華:倒數第2個女朋友

(2008-09-06 13:30:35) 下一個

1.
  誌平的婚禮,當年三年2班的同學來了兩桌,都是禮拜天早上固定打籃球的。明宏是伴郎,黃世仁是司儀,杜方、李玉昌、吳英鵬是招待。現場是杜方設計的,很簡單,沒有表情誇張的“?”字,隻有滿山遍野的白花。
  “禮堂怎麽可以用白色布置?多晦氣!”做律師、一板一眼的吳英鵬曾經反對。幾個月前,一群人打完球,在南海路教師會館對麵吃冰,討論著婚禮。
  “我問你,婚紗是什麽顏色的?”設計師杜方辯駁。
  “那……那不一樣……”
  “天堂是什麽顏色的?”
  “我哪知道。”
  誌平喜歡創新,跟老婆Grace商量後,同意了“白色”主題,“Grace很喜歡白色……等一下……她好像也喜歡粉紅色……”
  杜方把舞台設計成小花圃,白花周圍配上粉紅的玫瑰。三十桌,桌上架起一根竹子,花繞在竹子上,竹子頂端擺著一筒粗蠟燭。三十桌蠟燭一起點燃時,像黃昏的伊甸園。
  “杜方,我不得不讚美你……”彩排後,明宏和杜方站在紅地毯起頭處看著會場。
  “你結婚時,我幫你弄得更好。”
  明宏笑笑。
  “我說真的,”杜方說,“我公司就等著做你的婚禮生意呢。”
  “那你公司前途堪憂,不能待啊!”明宏轉變話題,  “聽說你公司搬家了?”
  “搬到一個大一點的地方,”杜方掏出皮夾,“給你一張新名片。”
  “這麽不景氣,你們還有錢搬家,做得不錯嘛!”
  “你也不錯啊!聽說你最近升官。來來來,名片來一張。”
  杜方把明宏的名片放進皮夾,安安從後麵走過來。她是杜方的女友,才大二,剛下課趕來。她負責收錢,卻穿了一套正式禮服。
  “這……這位新娘,您……您是不是走錯地方了?許陳聯姻是在金龍廳……”
  “趁客人沒來,我想走走紅地毯。杜方,你陪我走好不好?”
  “拜托喔,不要搶主人的喜氣!”
  “走走紅地毯,可以改變我愛情的手氣。”
  “沒錯,”明宏說,“認識杜方,你真的很倒黴。”
  “認識我真的很倒黴,他有親身經驗,”杜方自嘲,“這是我最好的朋友林明宏!”
  “你到底有幾個最好的朋友?”安安很直。
  “我是其中唯一的男的!”明宏說。
  安安去廁所補妝,周琪走進來。周琪是新娘Grace過去的同事、今天的伴娘。
  “嗨,你是伴娘對不對?剛才彩排我看到你了。我是安安,我負責收錢。”
  “嗨,你好你好,我是Kiki。”
  周琪把一個旅行袋放在地上,拉開拉鏈,拿出另一雙鞋換上。
  “噢,好緊!”周琪叫。
  “幹嗎換?你現在這雙比較好看啊!”安安說。
  “剛才彩排時我發現,我穿這雙鞋會比新娘高,還是換一雙平底的比較好。”
  “來……”安安蹲在周琪腳前,從皮包中拿出一個OK繃,“你把腳抬起來……”她撕開OK繃,貼在周琪的腳跟,“這樣就不會磨破了!……你看我……”
  安安把自己的高跟鞋脫下來,周琪看到她的腳跟貼著同樣的、小熊維尼的OK繃。兩人對望一眼,笑了出來。
  七點一到,誌平和Grace準時站在門口。花瓣鋪出的紅地毯伸向舞台,伴郎伴娘在台前就位。穿著黑禮服的女歌手站到麥克風前,鋼琴師坐下。司儀點頭,鋼琴傳來簡單而清脆的前奏,誌平牽著Grace緩緩走進來,花瓣被踩得跳起來,女歌手開始唱:
  聽見別人提起你的名字,我就會臉紅
  一張有你合照的照片,看來看去都不厭倦
  坐在寂寞了很久的窗前,不停地想念
  從沒有對誰的隻字片語,可以讀了好幾百遍……
  鋼琴牽出大提琴,誌平牽出Grace。歌手的聲音很純淨,愛到深處沒有雜音……
  像童話中的世界,如今出現在真實人生的眼前
  再苦悶的時刻,也有彩虹,哪怕隻是輕靠你的肩
  像傳說中的愛情,如今出現在真實人生的眼前
  當你擁抱著我,輕輕地對我說,你會愛我到永遠……
  誌平笑著,喉結上下跳動。Grace比較胖,寬大的裙擺飄起涼風。他把她牽得好緊,仿佛到了此時此地,一不小心還是會牽掉。攝影機拍著他們臉部的特寫,傳送到台前的銀幕。攝影機拍他們手的特寫,緊得像一句誓言……
  伴郎明宏站在台前,聽著歌聲、看著走來的誌平,想起高中時學校的洗手台。高二剛開學,他們從高一各班分到第一類組,誰也不認識誰。高一時三十四個班,到了高二隻有三班是第一類組。他第一次看到誌平,是在廁所旁的水池。他從廁所走出來,看到一個人穿著卡其製服在水龍頭旁洗臉。滿臉肥皂泡,像被砸了奶油蛋糕。早上十點,洗什麽臉?他覺得這人很怪,走到水池,小心翼翼地跟他隔一個水龍頭,身體還偏向另一邊。沒想到誌平突然打開水龍頭衝臉,強勁的水柱衝到磨石子池麵,濺到明宏身上。他本能地罵出“幹”,那人抬起頭來。
  “嘿,你水開那麽大幹嗎?沒看到這塊牌子嗎?”
  那時政府正在倡導節約用水,每個學校都有節水標語。他們學校的壓克力牌子上寫的是:“開關勿開大”。
  “什麽牌子?在哪裏?”
  “你近視啊!”
  誌平抹掉眼睛上的肥皂,吃力地瞄一眼。
  “抱歉抱歉!”他嘴上都是肥皂,一邊說一邊吹出泡泡,“今天第一天來這邊上課,還沒看到。”
  “你哪一班的?”明宏問。
  “我2班的。”誌平說。
  “高二2班?”
  誌平點點頭。
  “我也是。”
  “餘誌平。”泡沫人說。
  “林明宏。”
  誌平把臉擦幹後,從口袋裏掏出眼鏡,明宏才發現:這小子真的近視!
  “不好意思把你的製服弄濕了。我買了新製服,今天剛繡好杠拿回來,先借你穿。”
  明宏穿上誌平的製服,奇怪地合身。那天,高二2班有兩個餘誌平。真的餘誌平當上班長。另外一個,一輩子把他當偶像……
  我就像Cinderella,等到了尋找我的他
  愛情的過程,總會有淚有掙紮,
  有你的溫柔我就什麽都不怕
  我就像Cinderella,等到了尋找我的他
  等待你是我付出最甜蜜的代價,快樂的Cinderella,
  真愛得到了回答……
  歌曲結束,誌平和Grace在台前站定,忍了好久的掌聲爆開,拉爆竹的客人一哄而上,白花興奮地臉紅,天塌下來。
  司儀黃世仁說,“剛才那首是阿妹的《灰姑娘》……嗯,這是我們高中的班歌……”
  大家爆笑,他們高中時,阿妹才幾歲啊?
  當某人開始說年紀的俏皮話時,就表示他已經老了。

2.
  年輕人個個不同,老年人彼此很像。老人的共同點之一:手機都沒有照相功能。
  “我們拍一張吧!……1、2、3……”
  杜方的女友安安用手機幫大家拍照。高中畢業後,誌平這群死黨禮拜天固定打籃球,所以沒有重逢的興奮。杜方帶新女友來,是唯一的新鮮事。大家自我介紹,搶著掏名片給她。
  “你們每個禮拜天打球?這麽多年,怎麽可能維持?”安安問。
  “有幾年打得很間斷,”吳英鵬說,“大家出國的出國,工作的工作,交女朋友的更不可能禮拜天一大早爬起來。不過三十歲以後,誌平回國,李玉昌結婚,打得又規律了。隻怕幾年後大家開始生小孩,又打不起來了!”
  “阿鵬是我們這些人中出席最勤的,畢業後這十幾年來,他沒有長期缺席過。”李玉昌說。
  “一直到今天,他每個禮拜三還固定發E-mail,提醒大家禮拜天要打球。”明宏說。
  “但是杜方從來不回信。”吳英鵬抱怨。
  “什麽E-mail,我從來沒收到過。”杜方說。
  “你少蓋。”
  “我們同病相憐,”安安舉起酒杯,“他也從來不回我的簡訊。”
  阿鵬拿起杯子,還在猶豫怎麽喝,安安一杯紅酒喝完了,“為什麽都是你聯絡,你以前是班長嗎?”
  “班長是誌平!”大家齊聲說。
  “因為我一直在國內,”誌鵬說,“明宏消失了幾年,像誌平這種出過國的,中間也有好幾年沒打。”
  “你們杜老爺呢,是回國後也沒來打,”李玉昌指著杜方,“你說,你上次來是什麽時候?”
  “嗯……半年前吧。”
  “那你上禮拜天一早怎麽說要去打籃球?”安安問。
  “什麽……喔,那天早上我要去,對對對,那天我有去……”杜方瞄明宏。
  “對啊,上禮拜天對不對?我記得那天你有去……”
  “對對對,”眾人一起說,“杜方那天有來!那天有來!”
  “那天好像12比21,我們大敗……”黃世仁說。
  “都是杜方,一直誤傳!”吳英鵬湊熱鬧。
  明宏趕緊補上一句,“什麽半年前,你醉啦,杜方?來來來,安安,我敬杜方,你代他喝。”
  安安體貼地喝了,不戳破老同學苦心編織的謊言。

3.
  平時見麵總是在球場,第一次大家一起穿西裝。當初那個“沒有前途,念不下去才轉第一類組”的班級,如今各自有了方向。新郎誌平三個月前辭掉銀行的工作,準備創業。明宏在企管顧問公司,專做金融界的案子。杜方搞室內設計,自己開公司。吳英鵬是律師,黃世仁還在念中文博士。李玉昌的變化最大,體格最好的他,當兵時抽到空軍,當著當著竟當出興趣,退伍後去學開民航機,現在是副機長。
  “你結婚結得太早了!每天跟這麽多空姐工作,怎麽能抵抗得住誘惑?”杜方調侃李玉昌。
  “隻能看看,過過幹癮。”
  “要不要我幫你分擔憂愁?”杜方慈悲地說。
  “其實當爸爸後,我覺得小孩比辣妹可愛!”
  “不不不,”杜方指著安安,“是像小孩的辣妹最可愛!”
  安安說,“其實你們一天到晚在外麵飛,老婆也抓不住你的行蹤。”
  “我給了她我的密碼。”
  “什麽密碼?”
  “我們公司的班表都在網絡上,打入密碼就可以看到。我結婚時宣誓對老婆效忠,就把密碼給了她,現在她隨時可以查我的行程。”
  “笨啊!”大家齊聲哀嚎。
  “密碼改掉不就好了?”
  “我一改,她不就起疑了嗎?”
  “所以你就讓她繼續監控你的行蹤。她有了這種安全感,反而不會來懷疑你。”黃世仁說。
  “沒這麽複雜,我又沒有非分之想,怕什麽?”李玉昌從小就是乖乖牌,現在當選了好老公。
  “唉,這麽好的職業,就讓你給浪費了!”杜方感歎。
  “你呢,你到底什麽時候拿到博士學位?”李玉昌反問黃世仁。
  “快了快了。”黃世仁說。
  “你十年前就說快了快了。”
  “中國文化博大精深,怎麽可能兩三下就念完?”
  “等一下,”杜方張大眼睛,“黃世仁,你是念中文的?”
  菜一道一道上,大家輪流糗不進入狀況的杜方。他最近去某個時尚派對,上了雜誌,瀟灑的杜方被拍得極胖。“侵犯我的隱私,我要保留法律追訴權!”“那是因為把你拍醜了,”明宏虧他,“如果拍帥了,你搞不好每個人送一本。”
  參加那個派對的還有金融界的大老板,明宏說起他們的八卦。坐在旁邊的安安沒聽過那些人,開始玩手機。她去上廁所時,同學們開炮。
  “杜方,我不知道你有女兒?這麽大了,高三那年生的是不是?”
  “你女兒這麽瘦,你這做爸爸的有沒有盡到責任?”
  “為什麽每次帶來的都不一樣?這是老幾?”
  “你上禮拜天到哪裏去‘打球’了?”
  杜方從高中被消遣到現在,早就習慣了。他一點都不生氣,彌勒佛似的,邊抽煙邊笑。大家表麵上笑他,心裏佩服他。他在美術方麵的天才,沒人比得上。高二時他代表學校參加書法比賽,寫王羲之的《蘭亭集序》,得了全島第一名。他們校長題的字,都是杜方寫的。
  不過大家羨慕的,不是他的才氣,而是他的女人緣。高二他當文體委員,負責跟女校辦聯誼。
  “我們到烏來——”杜方在班會上報告。
  “噓……烏來有什麽好去的,去過幾百次了!”
  “笨蛋,烏來可以洗溫泉,這樣才能脫她們的衣服!”
  杜方十六歲時就有這樣的雄心,可惜燕雀安知鴻鵠之誌,最後隻有十幾個人去。沒想到女生來了四十幾個,男比女一比四,是那天去的男生生命中最光榮的一刻。那些男生也因此培養了深厚的感情,十多年後還一起打球,參加彼此的婚禮。
  “杜方,教我們怎麽泡馬子好不好?”
  “這怎麽能教呢?”杜方擺出大師的姿態,“建築大師Ludwig Mies van der Rohe說過——”
  “誰誰誰?”明宏打斷。
  “Ludwig Mies van der Rohe。”
  “聽起來好像一種病!”
  “沒錯啊,這種病在你身上叫‘無知’!”杜方瞪明宏,“Ludwig Mies van der Rohe說過:‘有兩種建築設計我教不來,church和bar,因為它們都是非常spiritual的東西。’愛情我怎麽教?這也是spiritual的東西啊!”
  “她叫什麽名字?”
  “講到名字就有趣了。她本名叫張若安。現在叫張若儀。她說她每換一個男朋友就要換個名字,忘掉過去所有不愉快的回憶。”
  “所以你是她第二個男友?”
  “她是這麽說,鬼才相信!誰知道中間她換過多少名字?張淑惠、張美娜、張愛玲……”
  “你們怎麽認識的?”
  杜方張牙舞爪地說,“有一天下班我開車經過忠孝東路四段,在延吉街Starbucks門口停下來等紅燈。她從我車前走過,穿著一條很透明的裙子,大燈一照,裙子裏的內容照得非常清楚。當下我就愛上她了。”
  “哇——真有趣,”明宏說,“印度教有討論到裙子和靈魂的關係。人的靈魂就該像透明的裙子,讓街上每個人都可以看到。”
  中文博士黃世仁尋思,“這個算spiritual嗎?”他看著每一個人,征詢大家的意見,大家都假裝皺起眉頭,故作深思狀。
  然後眾人齊聲,“Spiritual!”

4.
  喜宴到一半,誌平和Grace走上舞台,眾人鼓掌。
  “呼……終於把婚紗穿上了,今天以後不必再減肥了!”Grace說。
  “你減過肥嗎?”誌平說。
  Grace捶誌平,“特別謝謝幾位從賓州來的好朋友,他們是我們在美國念書時的朋友。因為聽不懂中文,被塞在最後麵那一桌。”
  大家笑,誌平接著,“還有旁邊那一桌,是我高中的同學,今天都是他們幫忙策劃的,如果大家覺得菜不好,請怪他們……”
  Grace補充,“他們都住在台北,但陪誌平走了十多年,所以也算是遠道而來。”
  司儀黃世仁在台下叫,“既然今天大家都遠道而來,你們能不能給一些保證,讓大家覺得不虛此行。”
  Grace說,“大家放心,我們會把大家送的禮金全數用掉,不辜負大家的好意。”
  誌平補充,“我們發誓,不論發生什麽事,我們會好好照顧彼此。”
  “這種誓要怎麽發呢?”黃世仁問。
  Grace向樂隊點頭,鍵盤立刻響起來,Grace和誌平隨著音樂搖晃,唱了起來……
  我的一份柔情,我的一片心意
  我已奉獻給了你
  不要對我冷漠,不要不理睬我
  怕你冷冷地待我
  不求你的榮華,不求你的富貴
  隻願你把我珍惜
  給我一點關懷,給我一點安慰
  我就能滿足我心扉……
  很少有新娘敢在自己婚禮上唱歌,Grace敢是有原因的。她中氣十足,不但歌聲有專業水準,表情動作更是投入,絲毫不受禮服和高跟鞋的束縛。
  好好愛我,好好珍惜
  這份情感,得之不易
  好好愛我,互相勉勵
  幸福人生,藏在愛情裏……
  “你聽過這首歌嗎?”杜方問安安。
  “當然聽過啊!劉虹?的《好好愛我》嘛!我很喜歡這首歌耶。”
  “劉虹?是誰?”
  間奏結束,大家正期待Grace的第二輪,誌平忽然爆出歌聲:
  我的一份柔情,我的一片心意
  我已奉獻給了你……
  就歌聲來說,他們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但誌平極為投入,五官都擠到一起,把情歌唱得像軍歌。他的賣力為他贏得更多掌聲。副歌來時,兩人合唱,大家都忍不住打起拍子。
  好好愛我,好好珍惜
  這份情感,得之不易
  好好愛我,互相勉勵
  幸福人生,藏在愛情裏……

5.
  誌平和Grace送完客回到房間,已經十點了。打開門,眾人撲上來扒兩人的衣服。明宏和李玉昌抓住誌平,李玉昌使出空服人員製服劫機歹徒的技巧,扯掉誌平的衣服。悶了一晚的安安叫得特別大聲,和周琪合力對付Grace。兩人被推進浴室後,他們把門緊緊拉上。明宏隔門大叫,“限你們三分鍾內把衣服脫光跳進泡泡澡中,否則我們就奪門而入!”
  “這水太燙了,現在不能下去!”誌平說。
  “少來,我們剛才都試過了,這是最舒服的水溫!”
  “5、4、3、2、1!”三分鍾到,眾人破門而入。一人一邊,誌平和Grace已經躺進泡沫中,頭浮在水上。眾人踢開地上兩人的衣服,向浴缸逼近。
  “喂,誌平,手在水底下規矩一點!”杜方說。
  明宏補充,“咦,誌平,你大腿上的痣怎麽這麽大。”
  “嘿,誌平,從水浮上來的程度,可以判斷你們兩個的體積都不大。”杜方說,“剛才我和明宏下去,水都漫了出來。”
  “沒錯,”明宏說,“不知道誌平哪裏發育不完全……”
  誌平抓起一把泡沫,準確地丟到明宏臉上。明宏抹下,衝上去抹在誌平臉上。誌平嚇了一跳,把泡沫濺到Grace頭上。Grace大叫,泡沫飛到池外。池內的誌平和池旁的明宏對峙,兩人臉上都是泡沫。明宏看著浴缸裏的誌平,想起高中時那個在水池旁洗臉的男孩。
  “你有沒有想過,我們念得這麽辛苦,為的是什麽?”
  高三時,他們幾個放學後留在學校K書。五點多下課,先去打一場球。打到六點,衝個幹淨,到學校後門外吃自助餐。酒足飯飽,回來後剛好打開書本——大睡一覺。起來後罪惡感好重,於是猛K一個小時。九點多,夜補校下課的鍾聲響起,他們自動又餓了。每個人都有一個鋼杯,食指晃著鋼杯,走到訓導處盛熱水煮泡麵。泡好了坐在教室門口,看著操場,和滿天的星星一起吃。
  “你有沒有想過,我們念得這麽辛苦,為的是什麽?”明宏問誌平。
  誌平猛吸麵,聲音像馬桶衝水。
  明宏追問,“考上好大學、出國留學、回來後報效國家,然後呢?”
  誌平打個飽嗝,醬料味爆出來,“我從來沒想過念書是要報效國家,我隻覺得考上好大學,泡馬子容易一些。”
  今晚,誌平念書的目的達到了。明宏看著他,他最好的朋友結婚了,縱使滿臉泡沫,他仍看得出他幸福的表情。
  那晚明宏回到家,客廳的落地窗沒關。窗簾被風吹得不斷飄,牆上掛的畫輕輕搖。七月的台北,怎麽有點冷?
  他關上窗,轉頭看到窗旁的茶幾。錄音機上的紅燈急速閃動,紅燈旁邊的數字顯示著“72”。
  他沒有碰錄音機,甚至連客廳燈都沒開,在黑暗中安靜地走進臥房。
  他有72通留言。

6.
  林明宏在民生東路一家企管顧問公司上班。二十層的大
  樓,電梯有六台。1到10樓三台,11到20樓另外三台。那棟大樓外商到連電梯都講英文:“This is the 10th floor.”每天早上,明宏起床後聽到的第一句話是:“This is the 10th floor.”
  明宏的公司標榜人性化設計,加上大部分員工長期在客戶的公司工作,所以沒有人有固定座位。
  “這叫‘行動辦公室’,”老板說,“是國際上的新潮流!”
  行動辦公室的概念是:員工早上進公司,先在門口的電腦上選位子。電腦屏幕像書店的訂票係統,按一下鍵,嘩啦啦所有的位子都冒出來。早起的鳥可以選任何位子。晚來的人選擇較少,但可選鄰居。再晚的人什麽都不能選,隻有擠在牆角,連電話都沒有。最晚的人隻有坐在老板旁邊。沒有人有固定的分機,接電話都用手機。為了不錯過客戶的電話,很多人的手機沒有語音信箱。忙的時候,同事會幫忙接。在這樣的辦公室,沒有人有隱私。
  明宏訂了座位,到健身房式的置物櫃子中把行李箱拿出來。因為沒有固定桌子,公司發給每個人空中小姐拉的行李箱。讓大家在高科技大樓中當遊牧民族,逐水草而居。明宏將行李箱拉到座位旁,看看手機:8:10。他除了台灣的兩個客戶,最近開始支持深圳的同事爭取新客戶。每天從早上八點做到晚上十點。早午晚餐,都在辦公桌上吃。
  他放好東西,下樓買早餐。他穿越民生東路,走進對街的麥當勞。禮拜一早上,上班族規矩地排隊,每個人都露出疲憊的表情。
  “單點一個麥香豬柳加蛋帶走。”明宏點麥當勞已經熟練到把所有會被問到的答案一次講清,不給店員任何表現的機會。
  “加蛋要等三分鍾可以嗎?”
  “那不加蛋,‘麥香豬柳’就可以了。”
  回到座位,他插上網絡、打開電腦,在Windows跑的那一分鍾吃掉漢堡。公司升級到XP,他的壓力變大,因為啃漢堡的時間少了好幾秒。
  中午,杜方打電話給他,約他十分鍾後吃午飯。
  “你約人都是十分鍾前通知嗎?”
  “我約女朋友都是十分鍾前通知,而且還強調隨時可能有突發狀況,她手機要一直開著。”
  “這樣還有人願意跟你交往?”
  “你跟我吃飯,我告訴你其中一個。”
  他們約在明宏公司附近的北方館,明宏走進來時,杜方已經開始吃了。
  杜方說,“我知道你趕時間,不想讓你等,就先點了。鍋貼、小籠包、小米稀飯,你看,你一來就可以吃,我這朋友多好!”
  “你對我這麽好幹嗎?”
  “你這幾天可能會接到找‘林明宏’的電話,但其實是找我的。”
  “什麽意思?”
  “你這輩子有沒有遇到過一個女人,當你看到她的第一眼,就知道你這輩子離不開她?”
  “我媽。”
  “除了你媽之外……”
  “你那個小女朋友安安不錯啊……”明宏激杜方,沒想到他說,“那安安讓給你,我今天遇到另一個女人。”
  “天哪,怎麽可能!你這麽忠誠的男人!”
  “我早上到銀行辦事,看到一名美女。很高,有一米七吧。短頭發,一身黑,像電影明星一樣。她背對著我,所以我隻看到她的背影。她拿了一個號碼牌,走到等候區坐下。我雖然已經辦完事了,為了看她,也繞回到等候區坐下。我坐在她背後幾排,專心看她的背影……”
  “小姐,幫我們加熱茶好不好?”明宏故意不專心。
  “她隨手拿起銀行的廣告傳單在看,我一直注意她。後來電腦清脆地‘鈴’一聲,然後叫‘來賓254號,請到4號櫃台’,她站起來,走上前去。幾分鍾,她辦完事,掉頭要走,我這才看到她正麵……Oh, my God……”
  “Oh, my God!”明宏故意大叫,把杜方從陶醉中驚醒,“小米稀飯中有螞蟻!”
  “算了,不講了。”
  “你講你講,你說Oh, my God,然後呢?”
  “超辣的!她辦完事,走到門口,我看苗頭不對,立刻跑上去自我介紹。大概很多人跟她搭訕吧,她見怪不怪,很熟練地笑一笑。我拿出一張名片給她,我說你看,這是我最後一張名片,給了你我就沒有了,你是我這輩子最後一個搭訕的對象——”
  “哇……好浪漫的故事,”明宏假裝擦眼淚,“不過這跟我有什麽關係?”
  “我回到公司,打開皮夾,赫然發現:我那唯一的一張名片,還在皮夾裏,而你禮拜天給我那張,卻不見了!”
  “你是說……”
  “我錯把你的名片給了她!所以她現在以為早上跟她搭訕的帥哥叫‘林明宏’,在一家企管顧問公司做事!”
  “太好了!那我豈不是得來全不費工夫!”
  “耶,你少來,是我先認識她的!”
  “幹嗎,這又不是去圖書館,哪有什麽先不先的?”
  “你不會喜歡這種型的女人!”
  “‘Oh my God的辣妹’誰不喜歡?你怎麽知道我不喜歡這種型的?”
  杜方自信地搖頭。
  “等一下,你是不是常幹這種事?我常接到一些電話,對方開口就說:‘林老板,我是蜜糖啦!你怎麽好久沒有來了?人家好想你啦!’我一直在調查,是哪個王八蛋在酒店亂發我的名片。”
  “喔,這我倒發過一次……”
  “就是你!”
  “不過今天早上絕不是故意的!她如果打來,你就叫她打給我。”
  “你是說‘蜜糖’嗎?”
  “我是說‘來賓254號’!”
  “你怎麽知道她會打來?”
  “相信我,她一定會打來。”
  “那安安怎麽辦?”
  “她太小了。”
  “你不是喜歡年輕的嗎?”
  “但她的個性太幼稚。那天鬧洞房,最後不是一團亂嗎?我們回去後,發現我把她的披肩忘在洞房。她跟我一直吵,講不過我,竟然拿起一本女性時尚雜誌砸我的頭。時尚雜誌,你知道那玩意兒有多重嗎?她太幼稚了!”
  “那你當時怎麽反應?”
  “我當然氣得要死!大吼一聲,推了她一把,抓起雜誌,當場撕成碎片!我要讓她知道,跟我談戀愛是不能這麽幼稚的!”

7.
  明宏回到公司,立刻把杜方的托付忘得一幹二淨。杜方從高中起就是白馬王子,女友像天氣,三天一小變,三月一大變,改變時大家都知道,但變來變去還是那幾種類型。杜方是大陸型氣候,冬冷夏熱。他喜歡的不是冷若冰霜的模特兒,就是鬧哄哄的小女生。他變天時,抵抗力弱的,比如安安,會感冒,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但身邊其他人,比如說他們這幾個同學,早就習慣了。到時間不變天,還覺得不自在。
  高中時,杜方是大家的健康教育老師。除了定期提供“教材”,還帶大家實地參訪。他帶女生回家,走進房間。同時把家鑰匙給明宏,讓大家開門進來,跪在房間外偷聽。大家都譴責,也慶幸:杜方這麽低級!這種事做過一次,大家就不幹了。縱使杜方不介意,他們這幫人也無法忍受聽過之後,過了幾天在校園音樂會撞見那女生的尷尬。
  回到公司,明宏立刻被老板抓過去。下禮拜他們要提案,整組人在和PowerPoint遊擊戰。
  “台灣金融界逾放比率這麽嚴重,每家銀行都有壓力,他們的壓力就是我們的機會……”老板激勵大家。
  五個人坐在會議室,白襯衫和領帶像盔甲,讓他們講話大聲、姿勢唬人。明宏知道:專業形象隻是一種武裝,大部分的時候他們和客戶一樣茫然。什麽企管顧問?他們隻是一群沒有產業經驗的年輕人,憑著商學院的理論和PowerPoint的功能,試圖改變這個世界。
  晚上七點,公司仍像補習班一樣嘈雜。大會議室人進進出出,鬆開的領帶押解著每一個人。明宏正在PowerPoint裏做一個表格,手機響起來。
  “請問林明宏在嗎?”
  “我就是。”明宏戴起耳機,兩手仍打著鍵盤。
  “我是周琪,你記得我嗎?”
  “嗯……喔!你找杜方對不對?”
  “杜方?”
  “對不起,他給你的名片是錯的!那張名片其實是我的,我叫林明宏。你早上碰到那個人叫杜方,他把我的名片給了你。他叫杜方,我給你他的電話喔……”
  “你在說什麽?”對方笑出來,“我是周琪,Kiki,是Grace的同事,我們上禮拜六在她的婚禮上認識……”
  “喔……”明宏突然站起來,像被點到名,“你是……那個……”
  “伴娘。你記得嗎?”
  “當然記得……呼……那天你踢得我好痛!”
  “不好意思,我當時想在桌下把鞋脫掉,我那雙平底鞋太緊了!”
  “那雙鞋的底真的很平,像磚頭一樣……”
  明宏走出辦公室,走到電梯旁。他們聊了一下,讚美婚禮多成功。周琪說她出來開一個會,剛好就在他們公司附近,問他要不要一起吃晚飯。
  “嗯……”明宏看著電梯,門打開,有人走出來。
  “沒關係,”周琪聽出他的猶豫,主動說,“你可能在忙……”
  “謝謝你,Kiki。不好意思,我們正在趕一個東西,今天不太方便。”
  “那改天吧。”她輕快地說。
  “改天,改天我請你。”
  “好啊,那你忙吧。”她的口氣仍然開朗,“改天再找你。我的號碼剛才有顯示,你可以找到我。”
  明宏掛掉電話,走回座位,邊走邊回想那天的伴娘,隻記得她很漂亮。他坐下來,看著電腦屏幕、撐著下巴。那晚被她踢到的腿還隱隱作痛,他揉一揉。他是伴郎,她是伴娘。她打給他,他為什麽沒有感覺?
  “明宏,”同事叫他,“去吃飯吧。”
  “走。”
  他們一行四個人從電梯中走到lobby,明宏的電話又響了。他看著屏幕上陌生的號碼,以為又是周琪。
  “喂?”他猶豫了一下接起。
  “請問林明宏在嗎?”
  “我是。”
  “我們今天早上在銀行認識……”

8.
  婚禮那天踢到明宏的是周琪,她是新娘Grace的屬下,也是好友。她小Grace四歲,把她當姐姐。她畢業後到Grace的公司應聘,麵試她的正是Grace。她跟Grace做了四年,公私無所不談。甚至當另一家公司來挖她,她也第一個告訴Grace。
  “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你當然要去。你在這裏也學得差不多了,趁年輕,出去開拓更大的天地。”
  當時周琪自己都不太確定。離開,完全是因為Grace的鼓勵。最後一天,Grace出差不在,周琪桌上卻奇妙地擺著一個禮物。她把所有的東西收好,把一罐用完的乳液拿到廚房回收,走回座位,電腦關機後,才從袋子中拿出那個禮物。她用刀片小心割開包裝紙,一層一層攤開,裏麵是……
  IPSA的“Time Reset”乳霜。
  禮物袋中有一張卡片,上麵寫著:
  肌膚和事業,同時Reset。
  到了新公司,周琪雖然不常見到Grace,但她每天都在發揮Grace教她的東西。她在這家女性清潔保養品公司做行銷,短短六個月,業績就有起色。她的精明幹練,很快在業界傳開。  “Kiki,廣告公司下午五點來談合約,還記得吧?”她最要好的同事寶寶走來。
  “你跟大樓管理處講了沒?”
  “講什麽?”
  “請他們不要把空調關掉啊!”
  “喔,差點忘了。”寶寶說,“你總是這麽細心!”
  周琪外表溫和,談生意卻很利落。會議五點開始,一直到八點還如火如荼。三個小時她一次都沒站起來,一瓶礦泉水插著吸管擺在麵前,一口都沒喝。手機響了幾次,她接起來,遮著嘴小聲講了幾句,立刻回到會議中。
  “第15條的B項,”周琪說,大家翻到那一頁,“第三行,你們說我們收到發票後的10個工作日內要將款項匯到你們美國總公司的賬戶,你們怎麽定義‘工作日’?”
  對麵的男士笑出來,“工作日就是工作日啊,還需要定義嗎?”
  “當然要!”不介意對方的訕笑,她心平氣和地說,“你講的是美國的工作日還是台灣的工作日?萬一我們農曆除夕收到賬單,可以初五上班後再過10個工作日再付嗎?”
  對麵的男士啞口無言,前後翻合約。
  “這裏講的,應該是台灣的工作日吧……”對方說。
  “寫在哪裏?”
  “嗯……”男士說,“應……應該是第……”
  會議桌上的周琪和回到座位的周琪是不一樣的。開完會,回到座位,晚上十點多了。她把桌子收得很幹淨,HP計算器放進皮套裏。那瓶插了吸管的礦泉水,一天都沒喝完。吵了一整天的手機,六點後就沉沉睡去。她反複看著E-mail,每一條的深黑色都變成淺黑色,沒有新訊息。透過她座位旁的落地窗可以看到建國南北路高架橋,她開始算橋上有多少輛Mitsubishi的車,然後記在電腦屏幕旁的一張便利貼上。
  “算這個幹嗎?”寶寶走過來,坐在她桌上。
  “我有一個好朋友在Mitsubishi做事,這樣我就知道他做得好不好。”
  “這種資料你不能看報紙嗎?”
  “不一樣的。那種實際在街上看到車子跑過的感覺是不一樣的。”
  “就像我們到店裏去巡產品一樣!”
  “沒錯!那是一種很個人、很親密的感覺。”
  某種程度,那種親密感補償了周琪在另一方麵的空虛。沒有人相信她已經兩年沒交男朋友了。她聰明、年輕、個子高、皮膚好。和前任男友分手後,兩年來也有不少追求者。但那些男人都像她賣的洗麵皂,洗後不留痕跡。表麵上,她的生活很完美。早上,開著白色的March去上班,固定經過花店,買一朵玫瑰花。她在公司旁邊的大樓租了停車位,把車停好後,在摩斯漢堡買牛奶和三明治。摩斯賣的是全脂牛奶,她冒著變肥的危險喝,隻因為喜歡他們的牛奶瓶。那是一個透明的玻璃瓶,上麵有藍色、手寫的“milk”字跡。她喝完後,把瓶子洗幹淨,把玫瑰花插進去,也把自己插進旋轉椅。中午,跟同事出去吃飯,菜上來時,她會從皮包中拿出自己的餐具。
  “你有潔癖啊?”寶寶說。
  “沒有啊,我隻是想保護地球。”
  “這裏用免洗餐具,很環保啊!”
  “用免洗餐具,也是在浪費地球的資源啊!”
  “大家都在用免洗餐具,你一個人自備餐具有什麽用?”
  “那你要不要跟我一起?我送你一套,跟粉餅一樣,很方便的!”
  下班後,她練瑜伽、學日文、看雜誌、研究別人家的化妝品。她買了一百個小時的按摩時數,兩年都沒用完。為了了解日本的潮流,她訂《Taipei Walker》,買看不懂的日文女性雜誌。她最喜歡的是《ef》,覺得裏麵的模特兒最漂亮。中文版上市後,她立刻訂了兩年。
  婚禮上認識明宏的第三天,她收到《Taipei Walker約會新玩法》特刊。
  “這本特刊是一個征兆!”晚上七點多,寶寶找她去吃飯,她跟寶寶宣布,“表示我該開始約會了!”
  “拜托,這隻是雜誌社刺激銷售量的方法。”
  “那為什麽剛好今天寄到?我禮拜六認識他,禮拜一就收到雜誌?”
  “也許因為郵局周末不上班?”
  “我應該打個電話給他。”
  “千萬不可以!女生采取主動的戀情,通常都沒有好下場!”
  “什麽戀情?我隻是好幾天沒看到他,問候他一下而已。”
  “那我們也好幾天沒看到老板,要不要也打電話問候一下?”
  “我打林明宏,你打老板。”
  “我可以打給老板,但你千萬不要打給林明宏!”
  “嘿!”她指著桌旁一本攤開的《時報周刊》,“你不要泄我的氣好不好?你看我的星座本周的運勢,這邊說:‘由你主動規劃的約會將有意想不到的浪漫結局,但千萬不要強求。萬一對方沒有同樣強烈的反應,暫時休息,再接再厲!’”
  在寶寶的阻止下,她打給明宏。
  “請問林明宏在嗎?”
  “我就是,”她可以聽到對方的鍵盤聲。
  “我是周琪,你記得我嗎?”
  “嗯……喔,你找杜方對不對?”
  明宏以為她是別人,後來解釋清楚了,兩個人都笑了出來。他在忙,他們沒有多講。
  “我告訴你吧,”寶寶用圓珠筆敲她的頭,“女人不能主動!”
  “啊……”周琪假裝大哭,頭敲桌子,頭發散滿桌麵,“我被拒絕了啦!”
  “好啦,別泄氣,我們去吃飯!”寶寶說。
  周琪立刻抬起頭,“沒關係,誰需要男人?我們倆也可以去這些‘約會新玩法’的地方啊!”
  她們坐進周琪的車,電源打開就是日語錄音帶。
  “日文學得怎麽樣了?”
  “最近進步很多。而且我發現我的日文老師在追我!”
  “那很好啊!交個日本男友,日文一下就通了!”
  “不幸的是,他比我小五歲!”
  “客氣什麽?姐弟戀現在很流行的!”
  “我時髦的極限,是買假的凱莉包,姐弟戀對我來說太前衛了……對了,你不是說要幫我買嗎?到底什麽時候拿得到?”
  “快了快了,我朋友說這一家的貨,跟真的完全一樣。就是因為做得太好了,所以現在缺貨!”
  “連假的凱莉包都缺貨,這是什麽世界!”
  她們吃完飯,一起到超市看她們公司產品的擺設。
  “還好你沒跟那個林明宏見麵,你如果在他麵前巡產品,他一定會瘋掉!”
  周琪數著架上的貨,邊記筆記邊問,“為什麽?”
  “男人根本搞不懂這些東西。洗麵奶、保濕液、洗發乳、刮胡膏,對他們來說通通一樣。我走進我弟弟的浴室,隻看到五樣東西:牙膏、牙刷、刮胡刀、肥皂、洗發精。他們這樣活就很快樂了。你浴室有幾樣東西?”
  “37。”周琪說。
  “你還真的算過?”
  “有一個禮拜六晚上無聊,徹底算了一下。不過最近夾牙膏的夾子掉進馬桶,被我丟掉了,所以隻剩下36樣。”
  “什麽是夾牙膏的夾子?”
  “牙膏不是從後麵擠對不對?擠扁了的部分,我會把它卷起來,用個夾子夾緊,這樣,就不會浪費任何一滴牙膏。”
  “天啊!你怎麽還單身,就已經開始當媽媽了?”
  在收銀台,周琪把塑料夾和兩大袋蘋果放在櫃台上。
  “幫我拿一包。”離開超市,走到街上,周琪請寶寶幫忙。
  “你買這麽多蘋果幹什麽?重死了!為什麽不買輕一點的水果?”
  “我告訴你,蘋果是最適合單身者的水果。”
  “為什麽?”
  “單身的人吃飯的時間地點都不確定嘛,吃水果也就不確定。蘋果的好處是不會壞。你擺了一個月,吃起來一樣美味。香蕉、西瓜、葡萄,通通不能擺,隻有……”
  “God,Kiki,你知道你這句話多悲哀嗎?”

9.
  喜歡吃蘋果的,不隻是周琪。安安掛下電話,也咬了一口。
  誰是巫婆,喂她這顆毒蘋果?
  杜方又在開會了,沒時間講話。這跟她拒絕班上男生時說自己頭痛一樣,是萬用借口。我頭痛,我在開會,誰能證明這不是真的呢?
  她從小調皮,但碰到杜方,卻變成淑女。
  她在台中長大,爸爸在她高一那年離家,媽媽一個人養她。媽媽賺錢忙,沒時間管她。她也自暴自棄,對讀書失去興趣。高二那年,學校來了新校長。她服裝不整,被校長罵過好幾次。校長總是說,“你看看你,邋裏邋遢的,襯衫也不塞進裙子裏,一點女孩子家的樣子都沒有!”她因為頭發長,被記了兩個警告,一直對校長懷恨在心。
  新校長要整頓風紀,每節下課都在教室外走廊上巡邏。
  “跑那麽快幹嗎?”有一天下課,她靠著三樓教室外的欄杆,看著校長在二樓走廊喝斥跑過的同學,“你看看你,瘋瘋癲癲的,一點女孩子家的樣子都沒……”
  校長話沒說完,天上掉下一塊東西,直落在她頭上。旁邊的同學一時看不清是什麽,但都忍不住笑出來。校長很冷靜,沒有出聲,她慢慢把頭上的東西拿到麵前……
  是一塊用過的衛生棉。
  考大學時,安安也不知道要讀什麽。喜歡看日劇,就選了日文係。來台北上大學後,當然不會亂丟衛生用品了。那份衝動,通通轉移到愛情。她才二十歲,已經不記得交過多少男朋友。她交男朋友就像看電影一樣,隻看DVD,絕不到戲院。屏幕小無所謂,看懂故事就好。DVD隻租不買,看了十分鍾不喜歡,立刻就不看了。有的DVD兩三天就還,有的忘了還,在床下放一兩個月,都忘掉了。那些男孩當然也喜歡她。她激情、早熟,男生都還搞不清楚的狀況她都懂。但她就像台風,快來快去,走了之後,很多人家破人亡。
  直到她遇上杜方。
  杜方比她大一輪,一個在學校一個在社會,照理說是不會認識的。有一次她離開忠孝東路和延吉街口的Starbucks,杜方匆忙走進來時撞到了她。
  “對不起,小姐。”
  “看路好不好。”
  “你也喜歡他的小說?”
  “你是誰?”
  “一位書友。”
  那天安安穿著緊身牛仔褲,邊走邊把發票塞進口袋。動作大了點,所以其實是她撞到杜方,但她的口氣仍然很衝。
  “什麽書友?”
  “你手上這本啊。”
  也許是杜方的外表和誠懇打動了她,她沒有甩頭就走。
  “我還沒看過,好看嗎?”
  “不錯,不過我比較喜歡他上一本。”
  “他上一本是什麽?”
  他們一起走到旁邊的金石堂書店,杜方送給安安《挪威的森林》。
  那天晚上,杜方送她回家。她住在學校外麵,小小的房間隔成兩片。
  “這裏好像女子監獄。”
  “誰說的?我的室友小路常帶男朋友回來,你見過可以嘿咻的監獄嗎?”
  “這裏完全沒有隔音,那他們在那個的時候你怎麽辦?”
  “我躲到漫畫書出租店去。”
  “這麽夠意思?”
  “小路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們一起從台中來的!”
  安安的“房間”很小,兩個人要同時坐下,隻能坐在床上。她用被子蓋住床上的衣物,把桌上的雜物都塞進衣櫥。
  “這是什麽?”杜方看到衣櫥內架子上一排排的洗發精空瓶。
  “這是我用過的洗發精。”
  一眼瞄去,有二三十瓶。
  “這還隻是這兩年的而已,之前的都放在倉庫。”
  “你收集洗發精?”
  “我有一個誌向,要用過世界上所有的洗發精。”
  “這是什麽誌向?”
  “從小到大,我很少用過兩瓶相同的洗發精。每次用完一瓶,一定換另一個牌子,然後把用完的空瓶保存起來。每次我有朋友出國,我都請她們幫我帶不同的洗發精。”
  “這是什麽怪癖?”
  “這怎麽會怪?你集郵,我收集洗發精的瓶子。”
  “誰集郵啊?我哪有那麽老氣?”
  “那你的嗜好是什麽?”
  “我收集毛筆。”
  “喔……我誤會你了!你不集郵,你收集毛筆,這樣你年輕多了!”
  她的室友敲門,沒等她回應就闖進來。看到杜方,停下來,畢恭畢敬地說:“張伯伯,你好……”
  後來,安安都叫杜方“張伯伯”。

10.
  “我請你喝水!”
  “張伯伯”不像一般男孩,總是請她喝咖啡。他第一次約她,帶她到西華飯店對麵的誠品書店。
  “這個咖啡廳搜集了各國的水。起泡的、不起泡的、藍瓶的、紅瓶的、上麵寫法文的、上麵寫俄文的……”杜方一口氣點了十七瓶,每一瓶都嚐一口。十七杯水像十七個不同口味的濕吻。他連她的手還沒碰,她已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愛情。
  第二次約會,杜方叫她去他公司。當身旁追她的男生都還在跟家裏要零用錢,杜方已經有了一個一百多平米的公司。
  “你找哪位?”門口的小妹問。
  “我找杜方。”
  “總經理外找。”小妹拿起電話說。
  她大二,卻在跟總經理約會。
  她走進杜方的辦公室時,杜方正站在辦公桌前——寫毛筆字。
  “你坐一下,馬上就好了……”
  她自然好奇地湊上前去,那是她見過的最大的一張宣紙。
  “這是什麽?”
  “王羲之的《蘭亭集序》。”
  “什麽東西啊?”
  杜方專心地寫,一句話都不說。
  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
  “你真的在收集毛筆耶!”安安看著杜方辦公室的玻璃櫃,一枝一枝的毛筆,整齊得像衛兵。
  雖趣舍萬殊,靜躁不同,當其欣於所遇,?得於己,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將至……
  “哈……”安安打個大哈欠,“看你寫我都困了!”
  杜方不回答,專心地寫完最後一個“至”字,嘴巴還跟著一起念出來。
  “這到底在講什麽?”
  “這是王羲之描述知心好友在一起時痛快的感覺。”
  “寫這幹嗎?”
  “這是我寫給你的第一封情書啊!”
  那晚,他送她回家,把那張宣紙貼在她床邊的牆上。然後,杜方用還沾著墨的手摸著她的臉,在“當其欣於所遇,?得於己,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將至”幾個字下,吻了她。
  那天晚上,安安的室友躲到漫畫書出租店。

11.
  杜方跟安安在一起,也變得年輕。他把屋頂裝置成花園,七月的周末,和安安一起整理。杜方光著上身,穿著運動短褲和夾腳拖鞋。安安上身穿著三點式泳衣,下麵穿著很多須須的牛仔短褲。他們在屋頂花園洗地,安安噴水,杜方用力刷。水從地磚上濺起來,弄濕杜方的頭發。
  “I think you are cute。”安安對杜方說。大太陽下她眯著眼睛,手中水管的水暢快地流。
  “I think you are cute too.”杜方的笑容像太陽一樣炙烈。
  “I think you are cute THREE.”安安跟著說。
  杜方接不下話。
  “我們去買鞭炮,晚上在屋頂上放好不好?”她建議。
  “好啊!”
  “那要開車去中壢。”
  “中壢?”
  “台北很難找到鞭炮耶,我知道中壢有一家!”
  “喔……那我們還是在家看DVD好了。”
  中壢太遠了,杜方的極限是西門町。安安喜歡陶?,杜方被她拉去聽了一場Tension的演唱會,隻因為她聽說“陶?有可能會來”。杜方大概是現場唯一的男性,不然也是最老的人。Tension穿裙子出場,旁邊的小女生叫得哭出來,他卻哈哈大笑。最後,陶?並沒有來。他為了安慰她,回家的車上都在放陶?的歌。在《海灘》時,她在座位上滿足地睡著。他把冷氣關小,怕她感冒。
  他們認識幾個月後,安安二十歲生日。杜方帶她去京華城購物中心一家高級牛排館。他安排了餐廳正中央的桌子,走進來時很多人都看著他們。吃完後,杜方拿出他準備好的生日禮物。
  “生日快樂!”
  “這是什麽?”
  “打開來看看。”
  安安把方形的禮物放在桌上,興奮地拆開包裝紙……
  是陶?的新CD《樂之路》,封麵寫著:“祝安安生日快樂!”下麵是陶?的簽名。
  她看著禮物,手遮著嘴,忍著不哭出來。
  “生日快樂!”杜方摸她的頭,像爸爸哄女兒一樣,“吃蛋糕吧……”
  這時候餐廳的燈突然暗下來,音響放出陶?的《22》:
  春天是她最愛的季節
  當微風隨意吹亂她的頭發
  她並不在意身邊世界的嘈雜
  隻想著自己生命中的變化……
  在黑暗中,侍者從廚房走出來,拿出一個插著蠟燭的小蛋糕。蠟燭在黑暗的房間,像流星閃過天堂。侍者走過整個餐廳,所有的客人都放下餐具,眼光跟著蠟燭走……
  她今年農曆三月六號剛滿二十二
  剛甩開課本要離開家看看這世界
  卻發現許多煩惱要麵對Oh yeah……
  蠟燭和蛋糕最後放在安安麵前的桌上。杜方站起來,走到安安旁邊,在《22》的背景上唱出“祝你生日快樂……”其他客人受到這景象的感召,一起唱了起來。最後,安安吹掉蠟燭,所有的客人一起喊,“安安生日快樂!”
  人生偶爾會走上一條陌路
  像是沒有指標的地圖
  別讓他們說你該知足
  隻有你知道什麽是你的幸福……
  “他們怎麽知道我的名字?”
  “他們都是我公司的人,我找他們來一起幫你慶生。”
  安安轉頭看,一整間餐廳,大概有二三十人。
  “把蠟燭拔下,吃蛋糕吧。”
  安安拔下蠟燭……
  才發現蠟燭是嵌在一隻鑽戒上。
  她常會想望能回到那年他一十二
  隻需要好好上學生活單純沒憂愁
  她笑著想過未來Oh
  她應該得到幸福
  如此的簡單的夢
  有沒有實現……
  杜方和安安都曾經相信:他們是要結婚的。特別是當感人的儀式結束,他們走出餐廳,正要搭電扶梯下停車場時,杜方突然說,“往這邊走!”
  杜方拉安安往一樓門外走去。
  “喂……停車場在那邊……”
  “我先帶你去一個地方。”
  杜方帶安安走到京華城外,在黑夜中繞到市民大道和東寧路的交叉口。
  “你看看京華城這個入口,你覺得它有什麽特別的地方?”杜方問。
  “沒有啊……”
  “你看一看嘛!”
  “就是一個門啊!”
  “你看看門上方的結構……”
  “我哪看得出來?我又不是學這個的!”
  “你看一下門上的牆壁,有什麽不一樣?”
  京華城是一個球體,因為這樣獨特的形狀,建築物的結構也很不同。市民大道和東寧路的交叉口那個入口上方不是平的外牆,而是一塊凹進去的三角形。三角形彎上去,才連接到建築物的外牆。於是門前形成一個又像洞穴、又像雨篷一樣的區域,“這樣的門,你不覺得很奇怪嗎?”
  “是很奇怪啊……你為什麽帶我看這個?”
  “來,我們走進來……”杜方指著門上的字,“你看……”
  安安讀門上的字,中間是“回旋音入口”,左右各寫著“Echo Entrance”。
  安安問,“為什麽叫‘回旋音入口’?”
  杜方牽安安到門前的洞穴。他左右踏步,好像在探測地雷……
  “因為這塊角落獨特的結構,當你站在這個門前的某一點時,你一講話,可以聽到自己的回音。”
  “哪有可能?”
  “你不信?”
  安安搖頭。
  杜方站定,看著安安。夜裏的台北很安靜,連購物中心的門外都沒有聲音。
  “我們回家吧……”安安向馬路走去,杜方站著不動。
  “走了嘛……”
  杜方不理她,他站穩,深呼一口氣,然後大叫:“安安,我——愛——你——”
  安安轉過頭。那一刻,在台北的那個定點,杜方和安安都清楚地聽到,“我愛你”三個字的回音,一波一波,衝倒水壩,排山倒海而來。
  從那一刻起,安安被吸進回旋音入口。

12.
  安安不知道,回旋音入口還站著別人。
  那天在銀行搭訕的女子打給“杜方”。
  “喂?”他猶豫了一下接起。
  “請問林明宏在嗎?”
  “我是。”
  “我們今天早上在銀行認識……”
  “誰?”對方說。
  “我們早上在銀行見麵,你給了我你的名片。”
  “喔……”彼端的明宏會意過來,他解釋了一番,把杜方的電話給她,拿到電話後,沒等明宏說完,那女子就掛掉,隨即打給杜方。
  “我們約在哪裏?”她問。
  “你公司在哪裏?”
  “仁愛路和新生南路交叉口。”
  “嗯……”杜方想一想,故作嚴肅地說,“那我們就約在那個交叉口的大安分局好了。我們不熟,約在警察局門口我比較不會有危險。”
  “應該是我要擔心吧!”
  “你別擔心,我有正當職業。不信的話,要不要來我公司看看?”
  照例,杜方和陌生女子約在公司,讓她瞻仰他創業的成果。她一進門,看到一麵石牆,上麵寫著“Tu & Company”。牆頂端有一排鐵架,架著五個圓形投射燈,把“Tu & Company”照出莊嚴的陰影。走過玄關,空間被走廊分成兩邊,每一邊又分成三排,每一排各坐了兩個人。兩邊的最後一排後麵各有一個書架,放著嚇人的專業書。書架後麵有廚房、文具室,和幾間獨立的辦公室。
  “你的天花板怎麽會有這麽多管子?”
  “這個粗的灰色鋼管裏麵是空調,上麵這些聚在一起的白色細管裏是電線。”
  “這麽多管子多醜,你怎麽不把它們藏在天花板裏?”
  “怎麽會醜呢?結構本身就是美,管線也是結構的一部分,幹嗎要把它們藏起來?該露的地方就要露,暴露事物的原始狀態,就是一種自然的美!”
  “你是在講建築還是女人?”
  “你說呢?”
  杜方停頓一下,開始了他一貫的戲碼,“房子就是機器,有形式,也有功能。現代主義講,形式應該來詮釋功能……”
  “你看這邊的燈,”杜方指著右邊,“這些是日光燈,沒什麽稀奇,但因為我把日光燈藏在天花板下的鐵架內,日光燈往上照,光線感覺就比較柔和。”
  “日光燈要藏在天花板下的鐵架內……喔……你怕太主動的女人?”
  “我不怕女人,女人應該怕我!”
  他們走到辦公室後方。文具室擺著各種裝備,包括一台印設計圖的大機器。接下來是兩間主管的房間。杜方打開其中一間,“這是我partner的房間。”
  “怎麽還有一張床?”
  “我partner在上海,這個房間沒在用。所以我買了一張床,我們會計懷孕了,中午可以在這兒休息。”
  “你對員工這麽好?”
  “我不敢說我的公司多成功,但我最驕傲的是:我們公司就像一個家,十個人,感情很好。現在經濟不景氣,案子少,我都很open地告訴員工公司狀況不好,但我絕不裁員。大家一起減薪,但絕不裁員!”
  走到底是杜方的辦公室。一進門,最顯眼的是桌上的宣紙。
  “這是什麽?”
  “我在寫字。”
  “寫什麽?”
  “王羲之的《蘭亭集序》。”
  “喔,王羲之……他最近好像有在誠品演講。”
  “聽說他口才不錯,你去聽了嗎?”
  兩人配合得很好。來賓254號坐下,她看了一圈:玻璃櫃裏有毛筆,書和雜誌堆在牆角,圍著一台真空管擴大器,喇叭架在天花板,管線優美地隱藏在天花板內。
  “你不是說結構就是美嗎?那音響線為什麽就要藏起來?”
  “這不一樣。”
  “怎麽不一樣?”
  “音響線太細小了,暴露它隻會讓人感到瑣碎。空調管夠粗,比較容易做文章。”
  “唉,我覺得藝術都是詮釋出來的,隻要符合你們個人的品味,永遠可以編出一套道理來自圓其說。”
  長長的木桌上一團亂,一張圖攤在桌上,幾本建築雜誌堆在旁邊,彩色鉛筆盒大得像喜餅,攤開著,像小學的美術課。
  “你看這個,”他拿起桌上一個畫框,“這是我裱的一張餐巾紙。”
  “餐巾紙有什麽好裱的?”
  “你看看上麵的圖案。”
  “這是什麽?”
  “Museum fur Kunsthandwerk,這是法蘭克福博物館的外觀。博物館是德國建築師Richard Meier設計的,這張餐巾紙是他畫的博物館外觀的素描,隻在博物館內的餐廳拿得到。”
  “餐巾紙有什麽好裱的?”
  “你別小看它,這是這整個公司最有價值的東西。”
  “我永遠不懂,藝術的價值是怎麽定的。”
  來賓254號不耐煩地起身走動,看到杜方筆記本電腦的屏幕,“這是什麽?”她問。
  “設計圖。”
  “這麽複雜的圖怎麽畫出來的?”
  “有CAD軟件。”
  “你是老板,還要畫這種圖嗎?”
  “我隻畫sketch,他們會把細圖畫好給我看。”
  “那就讓他們畫,我們走吧。”
  她上車,杜方替她關門,自己再坐進去,這一晚進入第二階段。
  他們開在仁愛路,車速的熒光數字投射在車窗左下角。
  “這車真酷,車速還會顯示在窗子上。”
  “最酷的不是這個。”
  “那是什麽?”
  “這車會認人的。”
  “怎麽說?”
  他在收音機前彈了一下手指,收音機竟突然睜開眼睛似的打開,出現了頻率的數字。他又彈了一下手指,收音機關上。
  “這有什麽了不起?”
  “你試試看。”
  來賓254號試了幾次,收音機都沒有反應。杜方清脆地再彈一下,音樂響起。
  她搖搖頭,雕蟲小技。
  杜方帶她去中山北路一家意大利餐館。窄小的巷弄內,不是內行人找不到。他一手包辦,從酒、開胃菜、主菜、點心,都幫她打理妥當。她隻需在一旁,從容地表現性感。
  “我很喜歡你的耳環,”杜方伸手去摸,刻意碰到她的耳垂,“跟你的項鏈很搭。”
  “你是不是常跟女人說這種話?”
  “從來沒有,我欣賞女人,通常先欣賞她們的腿,你是唯一上半身先讓我感興趣的。”
  鄰桌隻有一個人,他站起來去洗手間。他一走,留在桌上的手機就鈴鈴響。杜方正要進入下一個階段,那手機卻響個不停。響了三輪之後,杜方忍不住了。
  “等一下……”他跟來賓254號說。
  他走到鄰座,接起陌生人的手機。
  “喂……對不起,他現在不方便講話……我?我是他旁邊桌子的客人……他可能去洗手間了……您要不要留下電話,待會兒他回來我請他打給你……喂?喂?”
  杜方走回座位,若無其事地對來賓254號說:“哪有人隨便掛人電話的?沒禮貌!”
  來賓254號笑,杜方讓自己的魅力燒。
  晚餐後進入第三階段,離開中山北路的餐廳,順水推舟,杜方帶她上陽明山。這是他最拿手的路線,跟他上陽明山能全身而退的,目前為止隻有他媽。
  看夜景時,他牽住她的手。
  來賓254號沒有抵抗,隻是笑笑,“我要警告你,其實我是一個很壞的女人。”
  “不會啊,我覺得你蠻好的。”
  “那是因為你還不認識我。”
  “那我們最好就保持這樣的距離,”杜方放下手,“不要太熟,維持對彼此都有好感的感覺。”
  “好主意。”
  “等一下,”杜方露出戲劇化的抗議表情,“不行不行,這樣我吃虧,因為我是一個你認識越多會越喜歡的人。”
  來賓254號又被逗笑了。
  那晚結束後,跟杜方上陽明山之後能全身而退的,仍然隻有他媽。

13.
  誌平和Grace全身而退,整趟蜜月旅行隻掉了一把梳子。
  回國後的周末,他們在新家辦housewarming party。Grace負責聯絡,第一個當然找周琪。
  “有沒有dress code?”周琪的第一個反應。
  “這不是國宴,沒有dress code。不過我可以特別替你準備紅地毯,誌平那些同學大概很早就會來,站在兩旁歡呼。”
  打籃球的那一幫果然都來了,明宏扛著一箱紅酒。
  “你是來狂歡的嗎?”
  “‘狂歡’?誰要跟結了婚的人狂歡!”
  誌平出去玩總會拍幻燈片,這次去歐洲也不例外。七月的午後,他們關上窗簾,放著幻燈片。
  “我們在羅馬,親眼看到搶劫!就在教堂前,一對美國老夫婦被搶,我們站在旁邊,嚇都嚇呆了!”
  誌平換幻燈片,哢嚓——
  “哇!Spanish Plaza!”周琪叫出來,“這就是《羅馬假日》裏戈裏高利·派克和奧黛莉·赫本吃冰淇淋的地方!”
  籃球幫每個人都睜大眼睛。
  “哇……真浪漫……”周琪很陶醉。
  安安問杜方:“《羅馬假日》是……”
  “一部電影。”
  “那‘奧黛莉·赫本’……”
  “不是你穿的內衣。”
  Grace說,“Kiki很喜歡這部電影,看完之後,她覺得騎偉士牌速克達的男人都很性感……”
  “我們都騎偉士牌!”籃球幫異口同聲說。
  幻燈片結束,大家自由聊起來,最關心的當然是誌平的動向。他一直在銀行做事,婚前辭去工作準備創業。以他的金融背景,大家都以為他要搞投資或網絡,沒想到他竟要開一家錄像帶店。
  “錄像帶店很難開吧!”安安說,“我同學都看盜版VCD。”
  “不隻是錄像帶店,”他糾正安安,“我的店是書店,你可以進來看書,可以買書。也是咖啡店,你可以喝咖啡、買咖啡。也是錄像帶店,你可以租錄像帶,甚至在現場一邊喝咖啡一邊看錄像帶。我出租很多的經典名片和藝術片,這是一般店找不到的。”
  “你有那麽專業的背景,幹嗎開店?”吳英鵬說。
  “嘿,開店是很專業的事!我喜歡看書、看電影、喝咖啡。我把我的興趣和專長變成生意,還有什麽比這更專業?開店要管會計、財務、operations、顧客服務,這些所需要的專業能力,比坐在辦公室裏強多了!我以前在銀行,每天寫報告、做簡報,常常一個簡報內容,是從半年前另一個檔案剪剪貼貼來的,那有什麽專業呢?”
  “畢竟是有名的大公司!”
  “公司越大,裏麵的人越小。大家你爭我奪,鬥來鬥去。到最後隻是為了把人家比下去而活,自己是不是真正想要那些東西都不知道了。我退出江湖,很多人不再把我當假想敵,朋友突然變多了。若是我還在公司,婚禮那天恐怕不會來那麽多人!”
  “你不怕這樣的店有點曲高和寡?”
  “為什麽?因為我出租藝術電影?我也出租好萊塢的商業片啊!就像我有藝術的書,也有暢銷書。誰說有氣質就一定會曲高和寡?”
  誌平的熱情是具感染性的。大家七嘴八舌地放炮,但真要跟他辯,還是很吃力。從高中起,他就有革命家的魅力。他要找你去做什麽,總可以用激情的語調說服你。你縱使看得出他邏輯上的漏洞,卻抵擋不了他滴水不漏的熱情。
  “今天中山女高校慶園遊會,我要去,誰要來?”
  “班上一下子少了那麽多人,不太好吧!”吳英鵬說。
  “所以我們才選你當風紀股長啊!”誌平對吳英鵬說,“如果老師問,你就編個理由。”
  “怎麽編?”
  誌平說,“就說病假,冬天感冒很普遍嘛!”
  “十二月高中校慶多,你們這個月已經感冒五次了!”
  明宏說,“沒錯,我們最近身體不好,所以今天得去做健康檢查!”
  “上個月檢查過了!”
  “就說我們都是校刊社的!請公假。”誌平說。
  “校刊社?你們連校刊費都沒交!”
  “哎呀,你見機行事啦!”
  “你們都走了,留我一個人在這裏?”
  誌平指李玉昌,“你陪阿鵬!”
  “為什麽?”
  “你體格最好,老師不會相信你又感冒了。”
  誌平帶大家逃學去女校,走到校門口,沒假單出不去。他帶大家繞到校門邊的校刊社辦公室,跟裏麵的同學哈拉幾句後,沒想到他們想一起去。誌平打頭陣,一行八人,硬是從校刊社天花板旁的小窗戶爬出圍牆。那天誌平認識了中山女高的吳倩蓮。吳倩蓮是學姐,誌平卻膽大包天,約她們班去聯誼。誌平的說服力也適用於女生。他跟吳倩蓮說她應該去演電影,沒想到她後來真的成了大明星。
  大家爭論著誌平的店的可行性,明宏大聲說,“你的店要開在哪裏?我正愁下班沒地方去。”同學中他跟誌平是最親的,誌平號召的事,他總是第一個參與。
  “我最近看上一個地方,在忠孝東路四段,房東要價很高,我還在跟他談。”
  “我挺他,”Grace走過來,摸摸他的肩,“如果店做不好,我養他!”
  “我也挺他,”杜方也走過來,摸他另一個肩,“如果店做不好,我頂下來開酒店!”
  安安跟周琪在一旁聊洗發精,興奮到兩人的頭發都閃閃發光。她們都喜歡陶?,最喜歡的歌卻不一樣。安安喜歡《22》,周琪喜歡《天天》。講到高興,安安唱了起來。
  杜方走過來。
  “你的手機在響。”他對安安說。
  “你認識他吧?”安安問周琪。
  “認識啊。”
  “你好,”杜方說,“我是陶?。”
  “你少臭美!”安安說。
  “為什麽不行?陶?年紀跟我差不多啊!”
  “但你其他方麵都差太多了!”
  安安去看手機,杜方跟周琪聊起來。
  “你賣洗發精,那你有沒有發現,最近女性的清潔用品,有越來越多證言式的廣告,那些女生的身份都是真的嗎?”
  “當然?!”
  “我也常在外麵談案子,我怎麽從來沒看過那麽漂亮的‘企劃專員’?”
  “也許你們那個行業比較少。”
  “你認不認識多芬的品牌經理?”
  “當然認識,我們是同行。”
  “可不可以幫我介紹?”
  “她好像有男朋友了耶。”
  “我不是要追她,我是要請她幫我介紹她的代言人。”
  “小聲一點,你女朋友在那邊!”明宏插進來,捶杜方的肩,和周琪握手,“嘿,又見麵了。”
  “誰說的?我女朋友在這邊!”杜方指著周琪,“這是我女朋友周琪。”
  “哈?。”周琪笑了出來,不急著否認。
  “周琪,你一定要相信,不是每一個男人都像杜方一樣,他是特例。”
  “不不不,每一個男人其實都像我一樣。那些看起來比較乖的,像明宏,隻是會壓抑而已!”
  “他不壓抑,所以你看,啤酒肚都出來了。”
  “胖一點女生才喜歡,你太瘦了,沒辦法給女生安全感!”
  “這倒是真的,女生都很喜歡他,他也很愛女人。”明宏說。
  “你話中有話!”
  “在餐廳吃飯,他去上廁所,男女廁門上各寫著Men、Women,杜方連看到廁門上的‘Women’,都會情不自禁地走進去。”
  “你把我說得太膚淺了吧!我也喜歡小孩啊!像我就常帶我的小侄子去SOGO買衣服。”
  “你這麽有愛心啊?”周琪讚歎。
  明宏說,“因為SOGO的童裝和女性內衣在同一層!”

14.
  杜方帶安安先走了,不知道是帶她去買童裝還是女性內衣。
  明宏和周琪聊天,一講就是一個小時。站在主臥室的窗前,從頭到尾沒改過站姿。他們從五樓看著底下的行人,連行人的發型都可以評論。明宏本來要去上廁所的,講著講著也忘了。
  他們有許多共同點:小學都當過童子軍,大學都念經濟,都喜歡旅行,都去過舊金山。他們都喜歡在舊金山拍的電影:《絕地任務》很酷,《甜蜜的十一月》很美……
  “不過那個故事太悲了!”明宏說。
  “可是你不覺得基諾利瓦伊就是要演悲劇才帥嗎?他每次演喜劇我覺得他呆呆的。”
  “他演過喜劇嗎?”
  “有啊,你有沒有看過《十全大補男》?”
  “喔……那部……”明宏想起。
  “我對那部就沒有感覺。”
  “嗯……基本上他演什麽我都沒感覺。你看他演《駭客任務3》,有一段那個Agent Smith不是一直在問他為什麽還要戰鬥嗎?Agent Smith說這一切都是母體營造出來的幻象,一切的戰鬥都是枉然的。那個Agent Smith滔滔不絕地講了大概十分鍾,基諾利瓦伊的響應是什麽你還記得嗎?”
  周琪搖頭。
  “Because I chose to.”明宏學基諾利瓦伊的生硬腔調,周琪笑了出來。
  “Because I chose to!”明宏又學了一遍。
  “哎呀,女生不在乎這個啦,帥就好了。”
  “好險我帥!”
  明宏當然稱不上帥,所以周琪的笑聲像煙火一樣爆開。
  “你最近有去舊金山嗎?”明宏問。
  “我下個月可能會去開會。”
  “哇,好羨慕。”
  “我會寄明信片給你。”
  “請貼足郵票。我收過欠資明信片,最後我還要付錢。”
  “那你朋友一定很不好意思。”
  “不會啊。她寫明信片跟我分手,開心得不得了。”
  周琪又被逗笑。
  “你童軍當了多久?”周琪問。
  “一年吧,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我被選上的,被迫花錢做製服,我根本不想當!”
  “怎麽會有人不想當童軍!”
  “每天綁繩子,無聊死了!”
  “嘿,童子軍講話怎麽可以這麽負麵呢?你不記得貝登堡講的話了嗎?童軍的精神就是要快樂。他要我們保持歡樂的神態,不要把自己搞得太嚴肅。”
  “貝登堡是誰?”
  “天啊,你真的要回來重修了!”周琪故作生氣狀,“這樣吧,我讀的小學下個月要開一個營火大會,他們邀請我回去,我帶你去,找回童子軍的光榮!”
  “那我得先複習一下……嗯……童子軍的信條是……‘快、狠、準’吧?”
  “‘智、仁、勇’啦!”
  那晚散夥後,明宏和周琪一起走出巷口。
  “你住哪裏?”明宏問。
  “板橋。你呢?”
  “我住師大那邊。不過我送你回去。”
  “你開車嗎?”
  “沒有,我可以坐出租車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喜歡坐地鐵。感覺很開闊。”
  “那我陪你坐地鐵好了,時候不早了。”
  “不用了,我常這麽晚自己坐車回去。你不要麻煩了。”
  “不麻煩,我很樂意。”
  他們在地鐵的昆陽站上車,那節車廂隻有他們兩個人。他們談著明宏的工作。明宏說起上禮拜到高雄出差。
  “我家在高雄。”明宏說。
  “你回家了嗎?”
  “忙死了,過家門而不入。”
  “你們住旅館?”
  “對啊。第一晚,我們三個人,坐在飯店大廳的coffee shop討論事情,從晚上七點一直搞到十一點。幾個很漂亮的女孩子,一直在我們身旁走來走去。到了十一點,其中有一個跑上來跟我老板說:‘大哥,你們工作得好辛苦,要不要跟我們去唱歌?’我老板被這麽一問,完全不知道如何招架,隻是一直目不轉睛地打著電腦,還好我替他解圍,說:‘小姐,不用了,謝謝你,我老板不是台灣人,不會唱中文歌。’
  ‘那我們可以唱英文歌啊,我朋友的歌聲很像瑪莉亞·凱莉喔!’
  ‘我老板是泰國人啦。’
  她們接不上話,我老板才鬆了一口氣。”
  “是鬆了一口氣嗎?你說他是泰國人,搞不好他因此對你懷恨在心。”
  “不會啦,我老板很黑,真的很像泰國人。”
  “但他不願意被提醒吧!”
  “咦?你講得對喔……難怪我回來之後,工作量增加了一倍。”
  他一路陪她坐到新埔站,而且跟她一起下車、一起上樓梯、一起把票插進出口、一起通過、一起乘手扶梯往上、一起看到大漢橋、一起走在紅磚道、一起走到她的公寓門口。
  “你跟爸媽住?”
  周琪點點頭。
  “那你不用邀我上去喝咖啡了。”明宏說。
  周琪笑笑,明宏說,“我走了。”
  “到家打個電話給我,讓我知道你平安到達。”
  “不用啦,我是男生,沒事的啦。”
  “你還是打吧。這樣我比較安心。”
  “下禮拜找一天吃飯。”
  “好啊。我再打給你。”
  兩小時後,明宏還沒打來。她梳洗完躺在床上,瞪著天花板睡不著。當她猶豫著該不該主動打去……
  明宏來簡訊,說平安到家,抱歉忘了打來。
  周琪滿意地睡了。
  滿意的周琪沒有告訴明宏:她其實有車。她的車,就停在誌平家的巷口。

15.
  杜方的車,則停在另一個巷口。他和來賓254號見麵,安安自然不知道。對於突然的疏遠,他以工作忙碌來搪塞。有一天他早上才回家,車一停好,一名女子跑上來,二話不說,一巴掌揮過來。杜方抓住她的手,她開始大哭,是安安。在大街上,她對杜方拳打腳踢,路人指指點點。杜方把她拉進大樓,安安在警衛麵前發飆。
  “我昨天晚上六點就在這裏等,飯都沒吃。你幹嗎關機啊?整晚都找不到你!你到哪去了?”
  “我在公司跟客戶談事情。”杜方很平靜。
  “男的還女的?”
  “男的。”
  “你少來,我昨晚十二點到你公司,一個人都沒有。”
  “他要看我的設計,我帶他到陽明山喝茶。”杜方設計了陽明山的一家餐廳,是他的得意作品之一。
  “那你關機幹嗎?”
  “我沒有關機,那邊收不到訊號。”
  “什麽客戶?要喝一整夜?”
  “我們聊得很開心,一直到三點。我送他回家,他又請我上去坐了一會兒。”
  “一聽就是謊言,你不要唬我啦。”
  “不信的話,你打電話問他。”杜方用手機搜尋一個名字,然後拿給她,“就是這個Jack。”
  安安拿過杜方的手機。他是很重視隱私的,從來不把手機給她看。她拿著手機,看著杜方。
  “你打啊。”
  清晨八點,他們在警衛麵前對峙。
  安安低下頭,杜方把手機拿回來。她抱住他,哭了起來。
  “肚子餓了吧?走,我帶你去吃豆漿。”
  “我可能得了憂鬱症,要去看醫生。”
  她說暑假生活不正常,每天恍恍惚惚。她一邊說一邊擦睫毛膏,她是那種在豆漿店也要看起來很美的女生。
  “我有個朋友是心理醫生,叫江誌傑,很有名,診所在天母,很高級。我幫你約。”
  “不要啦,我沒有錢。我要看有健保的那種。”
  杜方笑笑。她的憂愁有個底限,那個底限叫健保。
  “心情不好,幹嗎不回家?”
  “家裏沒人。我媽和我阿姨去‘劍湖山世界’樂園玩了。”
  “為什麽不跟她們去?”
  “這些主題樂園我都去過了,包括劍湖山。你喜歡去主題樂園嗎?”
  杜方搖搖頭,“我有恐高症,一坐上雲霄飛車,我就想把衣服脫光!”
  “少蓋!”
  “真的!”杜方拿起油條發誓。
  “你這種表情好白癡喔,不要動,我幫你拍一張。”
  她拿出數碼相機,杜方把油條放在舌前,像鬼的長舌頭。
  她連拍了好幾張,看著作品,邊喝豆漿,邊嗬嗬地笑,豆漿表麵激起一圈圈愉快的漣漪。
  “來,我也幫你拍一張?”杜方說。
  “等一下,可不可以給我蘋果光?”
  “還蘋果光哩?平常多吃蘋果吧你!”
  他們把相機當做調情的玩具,照了一堆鬼臉的相片。
  “走,現在路上沒什麽車,我帶你去兜風,散散心。”
  “你隻要帶我去屈臣氏,我的心情就會好起來了。”
  他們走到屈臣氏,她在洗麵皂的架子前蹲下。看了兩三個管裝的洗麵皂,挑了一支粉紅色的。
  “心情不好的時候,我喜歡買新的洗麵皂洗臉。我喜歡買日本的洗麵皂,上麵全是日文的那種,不知為什麽,洗起來就會覺得很幸福。最幸福的就是泡沫很多那種,還沒抹,就覺得洗幹淨了。臉洗幹淨,不開心的事也就忘了。”
  “那天party上周琪跟我說,泡沫的多少跟洗得幹不幹淨一點關係都沒有。”
  “我不是要洗幹淨。我隻是喜歡那種,被泡沫包圍的柔軟感覺。”
  杜方帶她回他家,把她安頓在自己床上。她還沒洗臉,就握著新買的洗麵皂睡著了。
  這時杜方才注意到她的穿著:她的T恤很短,肚臍露了出來。肚臍下是牛仔褲。她綁了一條很寬的白色皮帶,上麵兩排大洞,像刑具一樣。她穿著一雙休閑鞋,藍色的底,兩邊有黃色的“M”。她沒穿襪子,一躺上床,光腳背就露了出來。她的背包倒在牆角,背包正麵是一塊紐約的車牌。他坐在床尾,聽她微微的打呼聲。他摸她肩頭的一個蝴蝶圖案的印章,應該是某家pub的入場證明吧。他順著她手臂上的汗毛摸下,拿起她的手,發現她的指甲油和T恤的顏色是一樣的。他把她的腳放在他的膝蓋上,小心地幫她解開鞋帶,脫掉鞋子。她的腳底很髒,因為沒穿襪子而有味道。她的腳掌好小,杜方把她的腳握在掌中。
  她還隻是一個小孩呢。

16.
  但安安想盡辦法進入大人的世界,包括杜方的。
  禮拜三,吳英鵬照例發出了標題為“周日打球否”的E-mail,慷慨激昂地說,“上周隻有四人來,被東吳那批兔崽子吃死。本周請踴躍出席,一雪前恥。”大家回答得都很簡短。誌平寫“這禮拜要賭冰,要賭大家才會振作!”明宏阿Q地說,“年紀差這麽多,小輸就是大贏。”李玉昌說,“我們應該找一天固定練體能!”至於杜方,他從不回信。
  他們每個禮拜天早上在愛國西路的台北市立師範學院打籃球。挑師院,因為在市中心。他們不敢回母校,在學弟麵前丟臉太糗了。在師院,沒有人知道他們是誰。幾個東吳大學的也在那邊打,誌平他們報過隊,輸得很慘。後來東吳的把整個隊移到師院練習,就成了他們固定的對手。
  禮拜天早上,大家剛被東吳以21∶8打敗,坐在場邊哀嚎。都十一點了,杜方才慢條斯理地走過來。
  “同學們,請向我的女友揮手!”杜方指著背後。
  “嗨……”安安站在操場外圍,大家坐在地上有氣無力地揮手。
  “我跟她說我來打球,她不相信,一定要送我。”
  “你是不值得相信,”明宏說,“上次那個來賓254號呢?”
  “暫時冷卻一下。”
  “那麽快就膩了啊?”
  “你有沒有這種經驗,逛唱片行時聽到一首歌,覺得很好聽,興衝衝地買回家,卻覺得沒那麽好聽。”
  “是因為在家聽到了完整的歌?”
  “還是因為在家放了太多遍?”
  講到女人,大家又七嘴八舌,比打球更有精神。誌平先站起來,回到球場運球,大家也紛紛下場。
  吳英鵬瞄一眼安安,把球傳給杜方,“杜方,你既然已經有了別人,就不要欺騙這個小女生。她這麽幼稚,打個球還要監視,你們在一起會有什麽結果?”
  “她並不幼稚,她有很多優點。”杜方好幾個禮拜沒來了,跑起來有些吃力。帶球上籃,沒人守也擦不到板。
  “比如說……”
  “她的身體非常敏感,像PDA的屏幕一樣。”
  大家羨慕地點頭。
  “不要羨慕了,李玉昌,快投!”
  李玉昌隨意投出,杜方被羨慕後頗為自豪,竟神勇地搶下籃板,運到罰球線,準備遠射。
  “還有,她很可愛……”杜方出手,難得的空心,“你跟她約在外麵見麵,你遲到,她等了半個小時,不但不生氣,看到你終於來了,還會眉開眼笑,朝你跑過來……”
  “是偶像劇女主角在沙灘上那種跑法嗎?”
  “沒錯!還有她再見時都用雙手。”
  杜方把球丟下,兩手一起揮,“我們再見時吭都不吭一聲就走了對不對,她再見時會彎著頭,給你一個大笑容,然後雙手一起揮舞。”
  “我隻有在日本卡通中看過這種女生!”
  “她是讀日文係的啊!你知道她最大的誌願是什麽嗎?用過全世界的洗發精!”
  “什麽?”
  “沒錯,這也是我當初的反應。我看過她從小到大保存的洗發精空瓶,像兵馬俑一樣排得整整齊齊,她很少用相同品牌的洗發精。”
  杜方把球傳給吳英鵬,吳英鵬投了個籃外空心,誌平搶下,“Grace會喜歡她,她是行銷人的終極挑戰。”
  “猜我們昨晚在幹嗎?”
  “去pub跳舞狂歡?”
  “我剛認識她時,也以為她們這些小妹妹大概隻會做這些事情。後來才發現,那都是我們這些無知的老古板的偏見。昨天晚上,我們哪裏都沒去。她幫我用刷子刷我鼻頭的毛孔,你們有用刷子刷過鼻頭的毛孔嗎?”
  眾人麵容呆滯。
  “我隻有在理發廳用洗衣刷刷過頭發。”吳英鵬說。
  “你們應該試試看,你們會很驚訝地發現裏麵累積了很多髒東西!”
  “我不懂這些年輕人……”黃世仁說。
  “沒錯,”李玉昌說,“上禮拜飛紐約認識一個空姐,漂亮得不得了,但怪癖一大堆,她把從小到大剪的指甲存在一個罐子裏。”
  “幹嗎?當瓜子嗎?”明宏說。
  “她每次回國第一件事是什麽你猜得出來嗎?”
  “洗澡睡覺啊!”杜方說。
  “脫掉製服去巷口吃涼麵!”
  “要配味噌貢丸湯嗎?”杜方問。
  “我下次問她。”
  杜方罰球線投籃,“我們的誌願是做大事、賺大錢,她們是要吃涼麵,用過天底下所有的洗發精。這世界,怎麽會有和平呢?”

17.
  安安還沒有用過周琪賣的洗發精,這給了周琪加班的動力。
  禮拜六下午沒事,她開車到公司。拉開百葉窗,八月的陽光一湧而上。她擰開一瓶礦泉水,插上吸管,旋轉著座椅,不知道來公司的目的。她突然了解:工作,給了她生活某種意義。就像當年參加童子軍一樣,讓她的生命,大過自己本身。
  為什麽不能滿足於自己本身?
  也許自己本身的生活乏善可陳吧。
  覺得空虛時,本能動作是上網和看手機。
  “到台中看看吧……”
  她在網上訂了機票,下禮拜六到台中看他們的貨品在各超級市場的陳設。
  三點多,Grace打電話來。
  “你在幹嗎?”
  “你有沒有算過,電腦鍵盤上總共有幾個鍵?”周琪問。
  “五十個?”
  “我剛才算了一下,104!”
  “請問,知道這件事對任何人有任何幫助嗎?”
  “好像沒有。也許下一次可以變成在party上跟人聊天的話題!”
  “那你很快就可以用到!下禮拜六來我家吃飯,我找了幾個朋友。”
  “禮拜六不行,我要去台中做store check。”
  “那禮拜天好了。”
  “我禮拜天傍晚才回來。”
  “沒關係,我們等你。”
  “這樣不好吧,你不是還有其他朋友?”
  “你是主角。”
  那天晚上,誌平經過明宏公司的大樓,打電話上去,果然在公司找到他。
  “Loser!禮拜六晚上還在公司。”
  “什麽loser?我在增加國民生產毛額!你今天做了什麽促進經濟增長的事?”
  “完全沒有,那又怎樣?我今天還過得蠻開心的,這是唯一有意義的國民生產毛額……下來走一走吧,我請你喝咖啡,你想喝什麽?聽說這裏的焦糖瑪奇朵不錯……”
  “我喝黑咖啡!”
  明宏下來時領帶已經拉開,臉色像試圖上吊但失敗。
  “你這樣下去會累死。”誌平把黑咖啡遞給他,他們走在民生東路上。
  “啊,什麽?”明宏很恍惚,“你要去當老師?”
  “下禮拜天晚上來我家吃飯,我要下廚。”
  “難得,什麽場合?”
  “沒什麽,大家聚一聚,我約了周琪。”
  明宏看著誌平,嘴角上揚。
  “你怎麽都沒打電話給她?人家對你印象蠻好的!”
  “我知道啊。我不怪她。”
  “你不要臭美。”
  “好,告訴你實話,其實我們出去了好幾次,我還去過她家!”
  “真的?”
  “當然是假的!我連禮拜六晚上都要加班了,哪有時間聯絡?”
  “少來,這種生活我不是沒過過。你我都知道,忙都是借口。”
  “跟頭痛一樣,不需要提出證明的萬用借口!”
  他們在紅燈處停下,對街的綠燈小人向前衝。
  “周琪是個好女孩。”
  “我知道。”
  “不把握,過一陣子她可能就不在了……”
  “她要移民嗎?”
  誌平不覺得好笑,他把空的咖啡杯丟進旁邊的垃圾桶。
  “你知不知道有一種金色的奇異果?”他問明宏。
  “當然知道。很營養,很好吃,但也很貴,五個一百塊。”
  “你喜歡吃嗎?”
  “很喜歡。晚上回家當宵夜,一次吃兩個。我本來不喜歡吃奇異果,覺得太酸了。後來因為金色的品種不酸,才開始吃。”
  “你最好趁夏天多吃一點!”
  “為什麽?”
  “我那天去水果攤,看到金色的奇異果,很開心,對老板說:‘哇,金色的又出來了,之前好像消失過一陣子?’我原本以為是代理權發生了問題,或是通路談不攏之類的,沒想到老板跟我說,是因為冬天沒有金色的奇異果。”
  “什麽意思?”
  “冬天就過季了。”
  明宏呼吸。
  “沒想到吧!奇異果這麽常見的東西,也是有季節性的!”
  綠燈亮了,他們沒有往前走。
  “來,這個給你……”
  誌平把一顆金色奇異果,放在明宏的手掌中。
  明宏低頭摸著奇異果,“現在這個時候,我不想把生活弄得太複雜……”
  “複雜什麽,隻是交個朋友。”
  “誌平,”明宏打斷他,“我現在隻想過簡單的生活,你知道我現在生活中最大的單筆花費是什麽?李斯德林漱口藥水!沒錯,李斯德林漱口藥水!你知道嗎?這玩意兒小小一瓶要210塊,一兩天就用完了。”
  “你當水喝啊!漱口藥水是要稀釋著用的。”
  “我不要稀釋,我吃什麽、喝什麽,都不稀釋,我不是一個稀釋的人。我要麽就全要,要麽就沒有。”
  “所以你現在選擇沒有?”
  “我選擇簡單的生活。”
  “在你這簡單的生活中,最大的成就是什麽?”
  明宏想了很久,“一張1000塊的地鐵票,能完全用完,而不會半途弄丟。”
  “最高興的事呢?”
  “早上進公司打開信箱,有很多E-mail。”
  “還有呢?”
  “遲到的那天,老板剛好更晚來。”
  “就這樣?”
  “在7—11結賬,不用排隊!”
  “不會吧!”
  “禮拜六的下午,突然收到簡訊,但不是電信業者的廣告……開會時,你討厭的同事被老板罵,他還笨到去頂嘴……跟客戶約開會,他自願來你公司……一直用電話溝通的客戶,第一次見麵發現她是美女……在自助餐店買便當,歐巴桑把你點的各種菜擺得很整齊……打開冰箱,發現牛奶剛好明天到期……冰了半年的花生醬,還是很軟很好塗……打開一個紅西瓜,兩邊加起來也隻有五顆子……出租車費75塊,拿一千塊出來司機也樂意找……晚上加班加到十二點,坐出租車回家時聽到一首高中舞會時跳過的歌……沉睡後因為鬧鍾鈴聲,而不是因為外麵街上其他奇奇怪怪的聲音而醒來……刷牙時硬毛牙刷已經被刷軟了……天冷時洗澡水一下就熱了……換褲子時發現直接從烘衣機裏拿出來的褲子一點皺紋都沒有,穿上去,口袋裏摸出一千塊……出門前找鑰匙一下就找到了……刷卡走進地鐵車站時車剛好來了……地鐵上坐在你對麵的男生跟你年紀差不多,卻還在看‘學生版’的時代雜誌……街上發傳單的人因為你不是目標族群而不發給你……玩撲克牌時拿到K……辛辛苦苦地削了一個香瓜,真的是甜的……去中泰賓館的泰國餐廳吃飯,沒有訂位卻剛好有位子……喔,還有,沒看報紙,也沒訂票,突然跑到華納威秀看電影,還能買到五分鍾後開演的票。”
  “這些事都讓你快樂?”
  “等一下,還有還有,每個禮拜天去遊泳時,我遊的那個水道不超過五個人。”
  “這樣你就滿足?”
  “有一個禮拜天,我快關門了才去,泳池人很少,我自己遊一個水道,那時我覺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這是你要的生活?”
  “這是簡單生活。”
  “明宏,你有沒有發現,在你剛才說的所有讓你快樂的事情中,你都是一個人?”

18.
  禮拜天晚上明宏一個人去了。誌平親自下廚,做的菜說不出名字,但都好吃。細心的周琪煮了一碗酸辣湯帶來,上麵蓋著保鮮膜。進門後在桌上放下,保鮮膜拿下,保鮮膜上麵竟然一滴湯都沒沾到。
  “我從家裏一路帶來的!”
  “你是不是當過模特兒?”誌平讚美周琪的平衡感。
  “你開的車一定很高級,跑那麽遠都不會濺出來!”明宏補充。
  “你背著我偷偷去練瑜伽!”Grace說。
  “其實,隻是我的碗大,而湯的量比較少。”
  酸辣湯讓大家胃口和話匣打開。吃完飯後,Grace特別慎重,用她新買的咖啡機打了Cappuccino。當四個人都坐定後,她坐到誌平旁邊。
  “其實,今天有另一個好消息……”
  “其實也不是今天的事,隻是我們一直沒講。”誌平說。
  “你們是好朋友,沒什麽好隱瞞的。”
  看著Grace的眼神,周琪猜出來。
  “我們懷孕了。”誌平說。
  “其實我們結婚前就懷孕了!”Grace補充。
  “真的?”周琪沒有料到。
  “已經快兩個月了!”誌平說。
  “先上車後補票!”明宏興奮地說,“我認識你十幾年,終於找到一個以後可以嘲笑你的把柄!”
  “你們有什麽打算?”周琪問。
  “生下來啊!不然要去墮胎嗎?”
  “你準備好了嗎?這麽年輕就做媽媽?”
  “Kiki,我已經32歲,算是高齡產婦了!”
  “我的朋友中,還沒有生小孩的。”
  “那是因為你交的朋友,都是台北的上班族。我們以為這是世界的全部,其實這是很小的一個團體。我到醫院婦產科一看,天啊,所有的產婦都比我年輕!”
  “你不要嚇我!”周琪說。
  “Kiki,你應該到醫院婦產科的門診去看看,任何自以為是單身貴族的人,都應該到婦產科去看看!”
  “沒錯,明宏,”誌平警告,“你不去婦產科警惕自己,過幾年,你可能就要直接去泌尿科!”
  明宏笑笑,看著誌平。
  “來,吃點水果!”
  誌平端上一盤金色奇異果。
  “哇——金色的!”周琪叫出來,“多吃一點,冬天就沒有了!”
  金色奇異果上市了,Grace懷孕了,Cappuccino冷了。誌平跟他說的話他還沒忘:讓明宏快樂的事情中,隻有明宏一個人。讓誌平快樂的事中,已經有三個人了。

19.
  讓杜方快樂的事中,人永遠多得數不清。那晚,安安在杜方家做飯,來賓254號打電話來。在杜方的手機上,來賓254號顯示的名字,是“Jack”。
  杜方坐在客廳,瞄一眼廚房,放低了聲音,走到陽台。
  “你消失啦?”
  “最近比較忙。”
  “不是說從美國出差回來就和我聯絡?”
  “什麽?”
  “你不是去美國出差嗎?”
  “喔……對對對,我昨天才回來,行李都還沒打開。”
  “你來陪我好不好,我今天晚上不太舒服。”
  “今天晚上不行,我在開會,明天要跟客戶提案。”
  “那我來找你……”
  “不行!”
  “為什麽?”
  “我……我待會兒要去公司。”
  “你家有別人對不對?”
  安安雖然年輕,做菜卻不含糊。意大利麵醬的香味,從廚房一直飄到陽台,甚至飄到杜方的話筒裏。
  “我們出去吃好不好?”掛掉電話,杜方提議。
  “神經病,”安安端出海鮮意大利麵,“我都做好了。”
  杜方狼吞虎咽,西紅柿醬沾到嘴邊,麵條掉在桌上,腿在桌下抖個不停。
  “好吃嗎?”
  “很好啊。我出去買個甜點,你要不要吃什麽?”
  “我做了吉士蛋糕啊,出去買幹嗎……嘿,你不要抖好不好?”
  “我哪有抖?”
  杜方的心懸空,麵吃得滿臉。他很快吃完,跑到客廳看電視。安安一個人麵對滿桌的食物,胃口全失。她站起來,走進廚房,把麵倒進垃圾桶。很快洗了碗,收拾了東西說要回家。杜方驚訝地問,“怎麽了?”
  “沒什麽,明天要期中考,我想回去看書。”
  “你幹嗎?生氣啦?你不是做了吉士蛋糕嗎,我們來吃蛋糕啊!”
  “你的濾水器的濾心該換了!”
  那是她那晚講的最後一句話。
  杜方陪她走到樓下。
  “我幫你叫出租車!”
  她搖搖頭。
  杜方陪她走向地鐵。安安抬頭挺胸、腳步很快。杜方加速跟上,巷口站著一名高挑的女子,他再怎麽樣也知道不能去認。他瞄了來賓254號一眼,加緊腳步跟上安安。一路上安安不說話,杜方主動出擊。
  “你到底怎麽了?”杜方問。
  安安繼續向前走。
  “你生什麽氣啊?”杜方失去耐性,“就因為我吃得太快?你不要這麽幼稚好不好?”
  安安沒有回應,走下地鐵站的樓梯。
  月台地上警示的紅燈閃動,一陣風灌過來。安安的頭發飄起,杜方站在離她五步的距離。
  安安走進車,轉過身,門關起來。透過透明的門,杜方看她舉起了右手,比出那個她常比的“V”字形。車子開始移動,杜方看到她的嘴型無聲地說著:
  “Love and peace……”
  愛與和平,那是陶?常在呼籲的事。
  安安一個人坐在車上,回想著剛才杜方在陽台講電話的情景。她看著自己放在大腿上的雙手,抬起來內外檢查一番。她看著左右手無名指上的戒指,突然覺得自卑。她拿出鏡子看看自己,鏡中的臉像個四十歲的女人。她拿下發夾,夾在T恤的圓領上,開始梳頭發。
  她在台北車站換淡水線,長長的電扶梯往下。一名匆忙的旅客從左邊跑過,把她整個人撞向扶手。上了車,車廂很空。她拿出一本日文小說,翻到書簽那頁。她的書簽是盒裝麵紙的橢圓形開口,那盒麵紙現在放在杜方的臥房,杜方的臥房現在有……
  她回到家,洗了澡,坐在床上塗指甲油,半小時後,她的二十枚指甲都變成黑色。她看著手機,晚上十二點了,越想越氣,跑到室友小路房間……
  “我們去染頭發好不好?”

20.
  杜方回家後,原本在街角的來賓254號不見了。他在家等了很久,來賓254號沒有來。他打了幾個電話給她,都關機。十二點多,當安安開始染發時,杜方找到了來賓254號。
  “你不是要來嗎?”杜方質問。
  “有嗎?”
  “你剛才還站在門口!”
  “我不記得了,我要睡覺了,拜——”
  “我來找你。”
  “不要了,我要睡了。”
  杜方立刻開車到她家,在樓下按了十分鍾電鈴,她才讓他上去。
  “吃飯了沒有?”她站在門口,穿著睡衣。杜方問,她搖搖頭。
  “我特別幫你買了吉士蛋糕。”
  染了發的安安好幾天沒接杜方電話,杜方隻好在別處得到補償。他在客戶的公司開會,開到一半,假裝需要一份數據,請客戶的女秘書去影印。她站起來,轉過身,杜方坐在會議桌對麵,用力看她的好身材。像超人,他在發展他的透視能力。像聖人,他對每一名女子格物致知。
  安安不在,杜方晚上沒伴,開始慌張。他跑到明宏公司,拉他出來吃飯。杜方帶他去加州健身中心後麵巷子的“橘子工房”。一坐下,旁邊都是十幾二十歲的小女生。
  “幹嗎來這裏?”明宏問。
  “幹嗎每次都去鼎泰豐?”
  明宏轉頭看了一圈,“喔……因為這裏……”
  “東西好吃!”
  杜方把安安和來賓254號狹路相逢的事告訴明宏,對自己的齊人之福頗為得意。明宏把他臭罵一頓,“安安這麽小,你這樣對她真的很不公平!”
  “我對她很好啊,我上禮拜還送禮物給她!”
  “你送她的是股東會紀念品!”
  “那也是禮物啊!”
  “你會送給來賓254號那種禮物嗎?”
  “她不適合送熱水壺。她可能比較適合……嗯……內衣褲!”
  “你有病!”
  “什麽病?我跟其他男人有什麽兩樣?”
  “杜方,你去買D Size的電池都會興奮!”
  “那又怎樣?”
  “要不要去看醫生?搞不好是生理問題……”
  “什麽生理問題?”
  “搞不好你……荷爾蒙不平衡?或是你可以去找我們班那個江誌傑,他不是在當心理醫師,在天母有個診所?”
  “我沒問題。”
  “任何稱呼一個女人‘來賓254號’的男人都有問題!”
  “沒錯,我病了,應該多喝點水……小姐,”杜方轉頭叫侍者,“可不可以替我加水。”
  侍者笑容可掬地走過來加水,杜方看著她。
  “謝謝你喔,Jenny。”
  侍者聽到自己的名字,笑得更開心。
  “你怎麽知道她叫Jenny?”
  “我剛才聽到在廚房旁邊,她的同事叫她Jenny。”
  “你真是超人,坐在這邊跟我講話,還聽得到廚房那邊的聲音。”
  杜方自滿地把水喝光,又開始轉頭找Jenny。
  “你是真有病啊?喝那麽多水幹嗎?”
  “我隻是想多聞聞Jenny身上香水的味道。”
  明宏手上的叉子掉進盤中。隻有杜方,是的,全世界隻有杜方,才能把這麽惡心的話說得這麽真誠,而且會眼神迷蒙,好像自己都被自己感動了。
  “唉,人生真是很辛苦。昨天我去高雄,飛機降落後,我們排隊上接泊車。一個身材很好的女孩排在我前麵,她穿著牛仔褲和一件無袖上衣,上衣很短,腰都露出來。當她走上巴士的樓梯,上衣被撐得更高。我就站在後麵,眼睜睜地看著她露出腰部白肉,還看得到她的Levi's牛仔褲是W24,L32的。上了車,我立刻跟她搭訕,沒想到她年紀輕輕,已經結婚了!遺憾啊!”
  “唉,上天對你真不公平!”
  “你不要這麽酸,我知道你不以為然,但我就是這樣,我喜歡女人,從來不覺得有什麽不對。”
  “你當然不覺得有什麽不對!你就像是製造空氣汙染,對你的直接危害很小,但是對所有的人類是有害的。”
  “我又不是為人類而活。何況,任何男人看到W24,L32的女人都會有反應吧。你不會嗎?”
  “也許我會,但我不會像你,因為這樣就跑去跟人家搭訕。你怎麽知道她沒有男朋友?”
  “那又怎樣?你們學商的不是都講究‘有效率的市場’嗎?你還記得‘有效率的市場’的意思嗎?”
  “在信息完全流通的市場,股票的價格會被一名擁有充分信息的投資者,以不高也不低、最合理的價格取得。等一下,這跟女人有什麽關係?”
  “如果她有男朋友還能被我追走,就表示她那個男朋友不夠好。我是那個信息充足的投資者,她男朋友就是那個信息缺乏的投資者,所以她被我搶走,也是應該的!”
  突然間,明宏的臉沉下來。室內的燈暗了,空氣幹了。
  明宏微笑,看看表,“我該走了。”
  杜方知道講錯話了,想要補救,卻不知該說什麽,“嘿,那個叫Kiki的怎麽樣了,看她好像蠻喜歡你的。”
  “你又知道了?”
  “拜托,全世界都看得出來。”
  “我看不出來。”
  “怎麽可能?”
  明宏站起來,“也許因為我是那個信息缺乏的投資者吧!”

21.
  周琪也缺乏信息,但憑著《時報周刊》的星座運勢的激勵,打了兩次電話給明宏,但他都沒有接到。明宏的手機不能留言,她完全找不到他。他看到“未接電話”是周琪的號碼,也沒有衝動要立刻回。他總是找一些合理化的借口,“啊,待會兒回公司,坐定了再回。”“晚上下班,輕鬆一點再回。”“周末下午,時間比較多再回。”“十點多,太晚了,打去不禮貌,明天再回。”
  那是一個禮拜三的晚上九點。他坐在公司會議室,吃完便當,看著電視上的氣象預報。氣溫和晴雨的信息根本沒進入他的腦袋,但他仍銜著牙簽、癡呆地看著。下班的同事從門外走過,跟他說再見,他沒聽見。
  他關上電視,走回座位,準備收拾東西回家,他看到行李箱中,誌平給他的奇異果……
  “嘿,Kiki嗎?我是林明宏。”
  “嘿……你好嗎?”
  “不錯啊,你呢?”
  “還在公司。”
  “不好意思,這兩天到桃園受訓,沒回你電話。”
  “沒關係,沒什麽事,隻是看你好不好。”
  “你有空嗎,我請你喝東西。”
  “現在?”
  “如果你有空的話!”
  “好啊,可是你可不可以等我一下,公司裏還有件事沒弄完。”
  “好啊,你忙完了再打給我。”
  他們約在東區一家咖啡廳。他準時到,她已經站在門口。明宏走來,看到她在門外打公用電話。她放下話筒,叫他先進去。他進去,隔窗看著她。她拿著話筒,專心聆聽的同時還隔窗跟他揮手。幾分鍾後她走進來,提著一個環保袋。
  “你幹嗎打公用電話?”明宏問。
  “我這幾天整理抽屜,發現有好幾張沒用完的電話卡,立誌要在這個月把它們用完!”
  “這種事也要立誌?”
  “當然?,用手機太方便了,公用電話又少,一不小心,這些卡又要擺幾個月。”
  明宏笑笑。
  “你笑什麽?”
  “沒事。”
  “我這個人有一個優點,”周琪說,“就是當你說‘沒事’時,我會真的相信你沒事,不會一直逼問:‘一定有事,快說快說!’”
  “哇——這是所有男人夢寐以求的優點!”
  “就是啊,男人最怕女人?嗦。”
  “你EQ好高喔。”
  “沒有啦。好,言歸正傳,你剛才到底笑什麽?一定有事,快說快說!”
  明宏笑笑,“你吃過飯沒有?”
  “我吃了,好脹,不過我們可以點個甜點,你想吃什麽?”
  “既然好脹,還吃得下甜點?”
  “我現在在學日文,那天還學到一句話。你知道嗎,日文中有一句諺語說:‘女生都有兩個胃。’”
  “這是說日本女生的食量都很大?”
  “這是說她們有一個胃是專門用來吃甜點的!”
  “你很哈日對不對?”
  “沒有啦,隻是喜歡日劇而已。”
  “真的嗎?你最喜歡的日劇明星是誰?”
  “我喜歡《Good Luck》中的柴崎幸。你看日劇嗎?”
  “當然看啊。”
  “那你喜歡的是誰?”
  “嗯……中森明菜!”
  “拜托喔,你哪個年代的?”
  他們聊了聊他那個年代的生活,以及他現在的工作。明宏說這幾個禮拜馬不停蹄地工作,每天都弄到九十點。
  “你好像也很忙,你那一袋是什麽?”明宏問。
  “喔,這個……說來好笑。我們過幾天要辦一個新產品發布會,邀請了很多人。但是邀請卡今天才印出來,有點晚了。所以我就跟同事講一定要限時專送寄出去。剛剛我本來要走了,看到她桌上這些卡,發現她都沒有把郵政編碼寫上。你知道,雖然是限時專送,如果沒有郵政編碼,還是不能保證在一天內送到,所以我要回家把郵政編碼統統寫上。”
  明宏拿出幾封來看,地址遍布台灣,“你怎麽知道這些地方的郵政編碼?”
  “查這本書啊,”周琪從皮包中拿出一本冊子,“交通部郵政總局編的郵政編碼目錄。”
  明宏不由得笑出來,拿過來翻了兩頁,“你有多少封?”
  “五百多封。”
  “五百多封?要查很久吧?”
  “沒關係,就熬夜吧。我查這一次,查出來之後,輸到數據庫,就一勞永逸了。”
  “我幫你查好了。”
  “不用了。”周琪連忙揮手,“這很無聊的,怎麽能麻煩你?”
  “我本來就是個很無聊的人,這種工作最適合我!”
  “不好意思啦!我們聊聊吧,這我回家後慢慢弄。”
  “我告訴你,我數學很好,你回家弄要五個小時,我十分鍾就可以搞定!”
  “這好像不需要數學好,視力好比較重要!”
  “我視力2?0,而且是郵政編碼的專家!不信你給我任何一個台北的街名,我立刻可以告訴你郵政編碼。”
  “怎麽可能?”
  “你考我嘛!”
  周琪打開郵政編碼目錄,“忠孝東路?”
  “幾段?”
  “四段。”
  “大安區106。”
  “這太簡單了。嗯……臥龍街?”
  “106。”
  “耶,不錯喔……好,這個你不可能知道:瑞光路……”
  “114。”
  “真的還假的?”
  “在內湖啊,很多科技公司在那裏。”
  “算你狠……好,康定路?”
  “100。”
  “哇……好厲害!”
  “我瞎猜的,還真的蒙對了!”
  周琪看著手中的冊子:康定路,108。
  明宏把地上的袋子拿到桌上,把信封倒出來。
  “真的不用了,明宏。我隻有一本冊子,沒辦法兩個人查。”
  “那我來查,你負責輸入數據庫。”
  他們打開明宏的筆記本電腦。明宏翻著索引,把查出的郵政編碼寫在信封上。周琪則拿過信封,把上麵的數字打進電腦中。
  “台南縣永康鄉……”明宏一邊念一邊翻著目錄。
  “710。”周琪說。
  “你怎麽知道?”
  “統一企業在那裏,我們常常邀他們來參加活動,地址都背下來了。”
  “你知道嗎?”明宏查出興趣,開始考究起來,“和平東路一段1到153號是106,155號以上是110,然後所有的雙號都是106。這是為什麽?”
  “當初一定有一個偉大的人,坐在郵政總局一個小小的辦公室內,設計出這套龐大複雜的係統。這背後搞不好根本沒什麽道理,隻是因為他弄到一半出去吃午飯,回來之後忘記剛才弄到哪裏,所以和平東路一段的雙號,都變成106了。”
  “不合邏輯,對不對?”
  “沒關係,我E-mail給台北市長,跟他complain!”周琪說。
  “你有市長的E-mail?”
  “每個人都有啊,你隻要到市政府的網站上就可以看到。”
  “你寫過嗎?”
  “還沒有。我要把我對台北所有的complaint集合起來,寫一封大的,這樣他才會注意,搞不好還會召見我之類的。”
  “搞不好還會愛上你……”
  “真的嗎?”她很認真地問。
  “呼……”明宏搖搖頭,“我可不要當市長的情敵!”
  這個玩笑很甜蜜。
  他們查了兩小時,隻剩下十幾封。
  “我找不到桃園市耶。”
  周琪靠過來,斜著頭看索引,他們第一次靠得這麽近,“我看看……”她的手臂摩擦他的手臂,“桃園市……喔,這裏,330!”
  “桃園市怎麽會排在桃園縣裏麵?市不通常比縣大嗎?”
  “你沒學過縣轄市嗎?”
  離開咖啡廳,已經一點了。
  “我去洗手間一下。”
  明宏趁周琪去洗手間時把錢付掉。她回來,走向櫃台,明宏向她點點頭,表示已經付過了。
  當他們走出大門時,明宏卻拍她的肩,尷尬地說,“你忘了付錢了!”
  “啊,真的,我以為你付……對不起對不起。”
  周琪走回櫃台,小姐告訴她那位先生已經付過了。
  “你耍我!”
  她跑出來,作勢要揍他。他捉弄成功,哈哈大笑。她追他,他靈活地閃開。
  “我的車停在公司,我得先回去。”周琪說。
  “那我們一起坐出租車吧。”
  “你住哪裏,先送你還是先送我?”
  “當然是先送我?!”明宏理直氣壯地說。
  走到大街,很多車在排班。一輛新車停在他們麵前。
  “我們坐那輛好不好?”
  周琪走上前,招下一輛開過的舊車。
  “為什麽不坐那一輛?那一輛新多了!”
  “舊的出租車總得有人坐啊,不然他們怎麽活呢?”

22.
  那夜是百年一次的天文奇觀,像月蝕或流星雨,發生時令人驚呼,但短暫的幾小時後,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天際依然平靜,你突然不確定幾天前老遠跑來觀賞的異象,是真的存在,還是隻是你異想天開。
  一個禮拜過去了,周琪沒有接到明宏的電話。
  同時間,誌平卻打給很多人:房屋中介公司、房東、銀行、錄像帶經銷商、杜方。
  “我從來沒見過你一天打這麽多電話!”Grace說。
  “以前在銀行,每天隻要坐在那邊接電話就好了,光是電話的留言就回不完。”
  “以前是別人求你,現在是你求別人……”
  “有點諷刺,不是嗎?我因為覺得在大公司裏很窩囊,才出來自己創業,沒想到現在反而姿態更低。我去銀行貸款,才發現我們以前對待別人的方式是多麽傲慢!”
  “慢慢來,總是需要一些調適。”
  “不能慢慢來喔!我要在baby出生前把這個店做起來!”
  “幹嗎給自己這麽大的壓力?”
  “我希望他出生之後,能夠專心地照顧他。”
  經過了一個月的糾纏,誌平終於和房東達成了協議。店麵在忠孝東路四段Mango旁邊的巷子裏。
  “地鐵站出來隻要三分鍾呢!”他簽完約,先打給Grace,第二通就打給明宏,“這邊店麵很多,但巷子裏都是住家,這些住家都是我的潛在顧客!你中午有空嗎?我帶你看我的店。”
  他們在地鐵站碰麵。誌平興奮地在前麵帶路,明宏勉強跟上。那是一棟大樓的一樓,門前還有一排停車位。
  “我的店也分到一個停車位,我不開車,就留給顧客。你說,哪家錄像帶店有停車位的?”
  “周末生意好的時候,我可以過來代客泊車。”
  他們走進店裏,舊房客搬得很徹底,四周空曠得聽得到回音。
  “這裏有回音耶!”明宏說。
  “你也注意到了!聽說以前是KTV酒廊,跟外麵的隔音做得很好。”
  明宏左右張望,沒有酒廊的痕跡。那是一棟一百平米的房子,做錄像帶店是大的了。
  “這麽大的地方,裝潢一下要花不少錢。”
  “我跟杜方談過,他很夠意思,他說他從不打折的,我是第一個。”
  “杜方替你裝修,吳英鵬幫你辦營業登記證,你這家店快變成我們高中同學的老巢了。”
  “那你要幫我什麽?”
  明宏打開靠在牆上的折疊椅,放在房子正中央坐下,“我幫你記賬好了。”
  誌平說,“同樣做得那麽累,幹嗎不替自己當老板?”
  “我喜歡拿薪水,不喜歡發薪水。”
  “難道你打算當一輩子的顧問?”
  “有什麽不好?一輩子企業界都會有野心勃勃,卻沒有頭緒的老板。”
  “你明明對做生意有一些想法,何必一直窩在大公司?整天開無聊的會,伺候老板?你有被啟發的感覺嗎?你每天除了presentation,還在做什麽?過幾年,微軟可以發明一個軟件,完全取代你的功能,到時候你怎麽辦?”
  “我們可以去賣那種軟件的盜版。”
  誌平沒笑。
  “唉,我知道自己不是做生意的料,”明宏說,“穿著西裝、坐在冷氣房裏寫寫報告、作作簡報可以。一旦自己做生意,自負盈虧,那就是完全不同的遊戲!我們的工作其實跟模特兒沒什麽兩樣,隻不過他們在伸展台,我們在會議室。”
  “既然是遊戲,要玩就玩大的!”
  “為什麽不玩輕鬆的?我們從小奮鬥到大,現在三十多歲了,為什麽每一件事還要搞得那麽累?我現在的公司名氣響、薪水高,別人拿了你的名片,回去後會真的留在名片夾中,有什麽不好?”
  “明宏,我們要做的是那種不需要印名片的人!”
  “但是……”明宏笑笑,“開個店就能做到嗎?”
  “這隻是第一步。我跟你講,我們已經錯過Internet那一波,不能再錯過這一波!”
  “我們哪有錯過Internet那一波?那時候還沒有人聽過Yahoo的時候,你不是就叫我買Yahoo的股票,我們還真賺了幾萬塊!”
  “我不是說賺幾萬塊,我是說賺幾百萬!我們永遠停留在幾萬塊這個世界,都是被好學生情結所害的!”
  “什麽叫‘好學生情結’?”
  “永遠走最安全的路,作最安全的選擇。因為我們不能失敗,我們從小到大沒失敗過。我們習慣了順利,所以不敢冒險。總要選名牌、看前例。可是十年前,誰聽過Yahoo這個牌子?十年前,誰聽過Amazon這個品牌?如果當年那些投資人都選名牌,網絡根本就不會發生!”
  “如果當年那些投資人都選名牌,網絡‘泡沫’也不會發生!”
  “是不是泡沫,是我們可以決定的。”
  “誌平,其實我不是那麽喜歡凡事自己決定。在公司做那些presentation,我不累,累的是想每天晚上要吃什麽,周末怎麽安排。我好希望像軍中一樣,有人包飯,時間到了就送來。每天要變花樣,好累啊!凡事都要自己決定,也許你才被好學生的情結害了。”
  誌平拉來一張椅子,自己也坐下來,“想一想,你和我,我們一起創業,一起工作。我們一向是最好的搭檔。別忘了,你穿過我的製服!”
  “但我不是你。誌平,你比誰都知道,我不是你。”
  “那你不要跟我比。你看杜方。你別看他那個樣子,整天泡美眉,其實我蠻佩服他的。自己出來做,當初資本額也不過幾十萬,幾年下來,也把它做起來了。”
  “那是幾年前,現在不是好時機。”
  “你是說經濟不景氣?”
  “所有的事都不景氣!”
  誌平笑一笑,“你知道大乘佛法的最高境界是什麽?”
  “大乘佛法是什麽?”
  “我覺得你已經達到了。”
  “為什麽?”
  “大乘佛法的最高境界是無我,一個高僧年輕時花了很多時間修道,修得很好,有很多領悟,大家都很稱讚。然後到了某一個程度,他停下來了。他變得無我,不再想自己下一步要修什麽。他擺個測字攤,做起算命的。來來往往很多人請他算命,他都算得不錯。可是對他自己,他就不算了。”
  空氣凝重,好友四目相對。
  “你這樣講是不公平的……”
  “難道要一直這樣,把自己封閉起來?這兩年來,你也遇到過一些不錯的女孩,你總是嘻嘻哈哈,虎頭蛇尾地敷衍過去。介紹周琪給你,你也不積極,她哪裏不好?”
  “周琪很好……”明宏微笑,“我們約見麵對不對,我到的時候,她在門口打公用電話。我走過她身旁,通常這種狀況,大部分的人就是點個頭,然後繼續講,讓我很尷尬地站在那裏。聽也不是,不聽也不是。周琪那時候在跟國外的老板報告,還講英文呢,看我來了,很冷靜地打斷對方說:‘對不起,請你等我一下。’然後跟我說:‘對不起,美國的老板打電話來,有急事,你要不要先進去坐,我馬上進來。’這沒什麽大不了的,我當下也沒有感覺。可是我回去越想越覺得,這其實是需要某種細心,某種體貼,某種細致的個性。”
  “沒錯啊,她長得漂亮,又有細心體貼的個性,這種組合的概率有多少?杜方就說過,要不是看在大家是老朋友的份上……”
  明宏沉默了幾秒鍾,“會不會過了一個年紀,或是全力以赴地愛過一次後,你就再也不會感覺到比較年輕時感受過的那種愛,再也不會那麽義無反顧地愛上別人?”
  “不會!”誌平斬釘截鐵地說,“但是過了一個年紀後,的確是會變得比較膽小,編織借口的口才變得比較好!”
  “喔……”明宏裝作一箭穿心狀,從椅子上慢慢倒在地上。沒有人能像誌平這樣,輕輕一針就刺破了他。

23.
  杜方和明宏很多方麵都相反。明宏修大乘佛法修到無我,杜方任何事先想到自己。明宏對周琪無動於衷,杜方仍會為安安坐立不安。
  那天晚飯不歡而散後,安安就失去聯絡。打她電話她都不接,留言也不回。杜方坐在車裏,在安安家門口等了一晚。夜裏下雨,他對著雨刷吃禦飯團。第二天早上,台灣所有AM、FM電台的頻率,他都背下來了。早上她出門上學時被他攔下。她不理他,踏著濕的巷道往前走。他的車無聲地跟著,不開音響、不按喇叭,兩個人就這樣緩慢地走在窄巷中。後麵的車跟得不耐煩了,開始按喇叭。杜方不加速,仍然慢慢開。安安轉過頭,看著杜方後麵跟著三部車。她揮手叫杜方開走,杜方不管。她無可奈何,隻好坐進他的車。
  “你不怕被揍?我們這邊有很多流氓。”
  “揍我?我就是流氓!”
  說完他猛加速,在窄巷中飛馳而過。
  “我送你一首歌好不好……”杜方按著鈕,音響出現前奏:
  我的一份柔情,我的一片心意
  我已奉獻給了你
  不要對我冷漠,不要不理睬我
  怕你冷冷地待我……
  杜方拿起CD盒,“這是劉虹?唱的《好好愛我》……”
  安安摸著CD盒,一周來硬撐的倔強,一下就崩潰了。她轉頭看著杜方,鼻頭不停地收縮,慢慢說:“可是……我比較喜歡鳳飛飛那個版本耶。”
  他們又開始戀愛了。晚上,杜方帶她去吃大餐,服務一流,色拉和牛排是在客人桌子旁現做的。侍者將一盆色拉,像賭場的輪盤一樣旋轉,邊轉邊加入醬料。兩盤放在他們麵前,漂亮得像兩盆插花。
  “怎麽樣,跟龐德羅莎的色拉不太一樣吧!”
  “嗯……”安安大口吃著,點點頭,“這個比較冰!”
  啊!杜方想,隻有安安會有這樣的反應!
  馬鈴薯上來時,上麵插了一張小卡片。
  “這是什麽?”安安拿起來:
  I am a genuine USA potato.
  There is no need to act discreetly!
  I've been tubbed!
  I've been scrubbed!
  It's quite all right,
  To eat me completely.
  杜方解釋說,“卡片上寫的是:‘我是純正的美國馬鈴薯。對我請不要客氣。我洗得很幹淨!磨得很光滑!你可以把我整個吃下去都沒關係!’”
  “真好玩,”安安說,“馬鈴薯也會說話。”
  吃完飯,杜方帶她去看電影。
  “你想看什麽?”安安問。
  “當然是《絕地戰警2》?!”
  安安抗議,“可是……《向左走,向右走》比較好看耶?”
  杜方皺起眉頭。
  “好吧,那就《絕地戰警2》吧,威爾史密斯還蠻帥的啦!”
  杜方買了票,給她一張,“這一部保證比較好看!”
  安安拿著票……
  是《向左走,向右走》。
  電影演到一半,杜方手裏還拿著爆米花,卻張大嘴巴睡著了。安安把他手中的爆米花拿過來吃掉,靠上杜方的胸膛,和他一起睡。金城武在銀幕上,她卻閉上眼睛。安安心想:我有全世界最好的男朋友!
  看完電影,他們開車回杜方家。安安倚在杜方右肩,比排擋杆還輕。開到仁愛路上,杜方在富邦大樓前停了下來。他跑下車。
  “你幹嗎?”
  “下來,我給你看個東西。”
  安安下車,抬頭看富邦大樓。大樓內燈火通明,把樓前的池塘和花園照亮。
  “你知道這裏有個池塘嗎?”杜方問。
  “你神經病啊,半夜三更來找池塘。”
  “你來嘛……”
  他向她揮手,她跟上去。
  “來,我們到池塘旁坐下。”
  她坐在池塘旁的小亭子,時間晚了,整條仁愛路隻剩下他們。杜方的車還停在路上,引擎沒熄,兩邊紅燈閃著。
  “記不記得我送你的《蘭亭集序》?王羲之寫的‘蘭亭’在紹興,我沒去過,我一直把富邦大樓這個亭子,當作台北的蘭亭。”
  “這麽晚了,你就是要告訴我這個?”
  “還有這個……你坐好……”杜方確定安安坐好,兩手放在大腿上。
  “坐好了。”
  然後杜方跪在池邊,卷起袖子,手伸進池內。
  “你在幹嗎?”
  杜方伸到池底,摸了摸,
  “噢!”他大叫一聲,假裝被魚咬到。
  “怎麽了?”
  杜方看她上當,大笑出來。
  “你很無聊耶,我要回家了啦——”
  “等一下!”
  杜方的手從池中慢慢伸出來,濕淋淋的手上——拿著一個密閉的塑料盒。
  他用袖子把塑料盒擦幹。
  “打開來看看!”
  安安接過盒子,小心地放在大腿上。杜方跪在她腿旁,等著她的獎賞。她打開盒子,裏麵是兩小瓶酒。
  “當初王羲之在蘭亭和朋友飲酒作樂,有四十一個人。現在我隻要你一個就夠了……”
  他替她旋開旅館房間裏的超小酒瓶。他跪在她麵前,慎重地跟她敲瓶子。兩個人仰起頭,一飲而盡。
  他怎麽知道,她最喜歡辦家家酒?
  回到杜方家,安安已經醉了。和他冷戰這幾天的不愉快,像香檳的泡泡,一粒粒消失了。她躺在他的胸前,頭夾在他的胳肢窩裏。
  “要不要吃水果?”杜方問。
  “我吃不下了……”
  “等一下,我馬上回來。”
  杜方回到床邊,拿著一盤草莓。
  “哇,好漂亮,不過我真的吃不下了……”
  “那我吃?……”
  杜方把草莓放在安安身上的不同部位。
  他開始親吻她,她眼睛閉著,嘴角慢慢漾開。冰草莓在皮膚上刺刺的,杜方的嘴唇濕濕的。然後她聽到杜方開始小聲地唱歌,曲調她沒聽過,但風格是兒歌,或是催眠曲,不過歌詞卻很陌生。杜方在唱什麽?她仔細聽,慢慢聽出來:
  我是純正的美國馬鈴薯。
  對我請不要客氣。
  我洗得很幹淨!
  磨得很光滑!
  你可以把我整個吃下去都沒關係!
  安安摸杜方的頭發,慢慢微笑。

24.
  Grace不吃草莓,不吃馬鈴薯,事實上,她什麽都吃不下。她32歲,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有如此奇妙的變化。懷孕以來,她的口水變多,但食欲卻變差了。她以前愛吃,現在看到什麽食物都惡心。有時甚至沒看到食物,隻是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新聞頻道若有食物的畫麵,也會想吐。她的尿變得多,半夜要起來個兩三次。以前她是睡靠窗的那邊,現在換到靠廁所這邊。每次她醒來,誌平都會跟著起來。
  “你起來幹什麽?”她問。
  “我……”他摸起床頭的手電筒,照著廁所的方向,“我喜歡偷窺女生上廁所。”
  廁所裏一片漆黑,Grace坐在馬桶上,誌平背靠著馬桶旁的浴缸坐著。沒有開燈,他把手電筒放在磁磚地上滾,地上扇形的光圈在黑暗中起舞,照到她的腳趾,他從她的腳趾,慢慢摸到她的腳背。
  “我變得好醜……”
  “有嗎?”
  “以前隻是胖,現在更腫了。”
  “嗨嗨嗨,你不要侮辱我老婆!”
  “你看,”她解開睡衣的扣子,露出胸部,“懷孕之後,我的胸部變大了!”
  “那很好啊!我怎麽這麽幸運?”
  “可是你看,上麵凹凹凸凸的,好像一條柏油路。”
  “這是我聽過女人抱怨自己身材最有創意的台詞!”
  “還看得到下麵的血管呢!好像道路底下的管線……你不覺得嗎?”
  “你這樣講,我以後走台北的柏油路,都會覺得興奮了!”
  “還是你覺得像苦瓜?”
  “呃……我最討厭苦瓜!”
  “很多老公都在太太懷孕時有外遇耶,你會不會去趕時髦啊?”
  “嘿,我還沒想到耶,謝謝你提醒我!”
  “你若是有外遇,我OK,隻要不告訴……”
  他堵住她的嘴,輕輕吻她。她有些驚訝,腳一踢,把手電筒踢到牆角,室內更黑暗了。
  杜方和明宏下班後去看Grace,親自送上禮物。
  “這是什麽?”Grace問。
  “杜方的主意。”明宏說。
  “打開來看看吧!”杜方說。
  Grace打開,是一本叫《What to Expect When You're Expecting》(《懷孕時應有的心理準備》)的書。
  “我特別從Amazon上訂的,今天剛收到。”杜方說。
  “沒有沒有,”明宏補充,“杜方有存貨的。他一次買二十本,常送這本書給他女朋友。”
  “哈——哈——哈——”杜方假裝大笑,“你別傻了,我避孕做得最徹底了。如果台大要開‘避孕學’的課,我是最好的老師。”
  “你很盡責,下課後還會跟學生‘實習’對不對?”
  “那是校外教學啦!”
  明宏說,“那本書是懷孕時看的,我們還幫你訂了三年的《Child》雜誌,以後baby生下來,你還可以學些育兒常識。”
  “隻怕你沒時間看……”誌平摟住Grace的肩頭。Grace看著誌平,摸摸肩上他的手,“誌平希望我把工作辭掉。”
  “為什麽?”
  “Grace工作太累了,”誌平說,“我希望她休息一下,把孩子好好生下來,將來自己帶。”
  “這樣很好啊!你做事也十年了吧,一直沒有休息。”
  “我不願意,”Grace說,“誌平的店將來怎麽樣也不知道。我希望家裏還是有一份穩定的收入。”
  “唉,這你別擔心!”杜方叫道,“誌平私房錢很多的啦。當初還沒有人聽過‘Yahoo’這個字時,誌平就叫我們買它的股票,我們都海撈了一票。”
  “他哪有撈到!”Grace說,“他當初也叫我買啊!結果是在高點上買的。”
  誌平說,“對不起,當初我們還沒那麽熟,所以我沒有一開始就叫你進場。”
  Grace抱怨誌平,“等到我要賣時,也叫他賣,他死也不肯,最後通通賠光了!”
  “可以考慮休息一下,”明宏說,“我們做事也做這麽久了,知道企業就是這麽一回事。大家鬥來鬥去,真的學到什麽東西,做了什麽事情,倒也不一定。你每天鞠躬盡瘁做的那些事,十年後誰還會在乎?孩子才是真的。既然要生,就要好好生,將來好好養。”
  “你要聽明宏的,”誌平看著明宏,“他是顧問,幫別人算命都很準的。”
  明宏和杜方離開誌平家,走向杜方停在大街上的車。
  “你要去哪兒?”杜方問。
  “大同水上樂園。”
  “真的?”
  “這麽晚了還能去哪兒?當然是回家!”
  “這麽無趣……嘿,我介紹伊林給你認識好不好?”
  “誰是伊林?”
  “‘伊林’是一個模特兒經紀公司。待會兒有個聚會,好幾個美女會去,一起來吧。”
  “老兄,快十二點了耶,明天是禮拜三,你不用上班嗎?”
  “我當然要上班,我明天還要去上海呢!不過這幾個絕對值得你熬夜,都一米七以上的。你不是羨慕誌平娶到Grace嗎?搞不好今晚你就會碰到你的Grace。”
  “Grace隻有一米六,而且我猜她也沒聽過伊林。”
  “認識一些新朋友嘛,搞不好會拉到新客戶!”
  “你是說,模特兒需要企管顧問的服務?”
  “很難說喔,模特兒這一行競爭非常激烈!”
  “我要走了。”
  “喂,你不要這麽封閉好不好?”
  “我沒有封閉,我隻是累了。何況,我跟她們活在不同的世界,認識後能聊什麽?”
  “你看看,你就是成見太深。你這輩子若娶不到老婆,就是被這種‘好學生情結’害的!”
  “你說什麽?”這是他這個禮拜第二次聽到這個說法。
  你心中有很多刻板印象,都是當好學生的時候學的。你總覺得那些書念不好的人都很膚淺,甚至是壞人。你一路當好學生,又怎麽樣?你現在賺很多錢嗎?你快樂嗎?我那些模特兒朋友,都是很熱情的人,賺的錢搞不好比你多,最重要的,她們都比你快樂。”
  “你怎麽知道我不快樂?”
  “你這樣叫快樂,那全世界都在吃搖頭丸了!”
  明宏看著杜方,說不出話。
  “走吧,喝個東西而已。”
  “改天吧,我真的很累,想回去休息。”
  杜方放了他,繞到駕駛座,打開車門,本來要走了卻又補上一句,“明宏,人三十歲以後,老得很快。你自己要把握時間。你以前跟女生搭訕,碰到中意的,會問人家有沒有男朋友。慢慢的,碰到中意的,要問人家結婚了沒有。再過幾年,你會問人家有沒有小孩。到那時候你還找不到對象,你就隻能問人家說:‘哈?,你女兒結婚了沒有?’”
  “是你的親身經驗嗎?”
  “我都直接問最後一句!”
  明宏笑笑,他們還是好朋友。杜方點點頭,坐進車裏。車尾的燈打開,迅速地消失在車流中。
  明宏坐進一輛嶄新的出租車,一進去就聽到一首熟悉的歌。那歌像新車的冷氣,迎麵衝上。
  是電影《新娘百分百》的主題曲,羅南基頓唱的《When You Say Nothing at All》……
  It's amazing
  How you can speak
  Right to my heart
  Without saying a word
  You can light up the dark……
  新車的窗戶關得特別緊,冷氣特別強。明宏被《When You Say Nothing at All》團團包住,完全聽不到窗外的聲音。他看著儀表板,CD在播第8首歌。窗外忠孝東路的人潮,海浪一樣無聲飄過。
  The smile on your face lets me know
  That you need me
  There's a truth in your eyes
  Saying you'll never leave me
  The touch of your hand says
  You'll catch me whenever I fall
  You say it best
  When you say nothing at all……
  好不容易那首歌放完,明宏鬆了一口氣。音響短暫的靜默後,又開始重複那首歌。
  原來司機很喜歡這首歌,重複放著。
  明宏坐在後麵,暈車一樣,身體輕晃起來。他打開公文包,拿出公司文件來看,但是仍聽得到歌聲。他拿出手機,想打個電話,卻又不知道該打給誰。
  “先生,可不可以請你把音樂關小聲一點?”
  司機關小,但他耳中的聲音卻越來越大。
  “不好意思,我就在前麵下好了。”
  他匆忙地下車,座椅上一堆口袋中掉下的硬幣。他沒有撿,關上門。站在大街上。
  大街讓他感覺赤裸。他鑽到巷子裏,走進一家麵店,店快打烊了。像避難一樣,他自然地往店後頭鑽,一個人坐在十人座的大圓桌。他把手機放在桌上,手機上的液晶字因為太久沒有收到來電而疲憊地變暗。小弟在角落擦桌子,他看著醋和醬油緊緊靠在一起。他抬起頭,前方幾個桌子都沒人,他一眼可以看到門外。他看著有木欞的門,門上有水氣。窗外下雨,紅綠燈的光映在地上。出租車開過,行人撐傘走過。其中好像有一個是她,好像不是……
  他回到家,打開門,瞄一眼錄音機。紅燈閃爍,顯示留言數的紅色數字還是“72”,在黑暗中像救護車的燈一樣刺眼,一樣緊急。

25.
  誌平的大乘佛法,杜方的醒世箴言,羅南的歌,都刺激著明宏。幾天後,明宏寫了封E-mail給周琪,寫到一半,被老板叫去。回來後趕著去開會,就作罷了。第二天中午,周琪主動打來。
  “要不要一起吃飯?”
  “好啊。”
  “去吃西紅柿麵好不好?”
  他們約在她公司的lobby。他早到,站在正中央等,出去吃飯的人從他身邊走來走去。
  “你喜歡我們大廳的裝置藝術嗎?”她出現,笑容照亮整個大廳。
  “哪裏有裝置藝術?”
  “那個啊!”
  她指著外麵。明宏轉頭,一眼就看到大樓外街道上一排出租車,雜亂地停在紅燈前。
  “嗯……那些出租車的排列的確蠻有趣的……”
  “什麽?”
  “你不是說那些出租車嗎?”
  “我是說這個……”她指的是他們眼前大廳中的一件藝術品。用報紙包成的幾個假人,從地麵一個連一個,疊羅漢似的登上天花板。
  “喔……”明宏搖搖頭,“我的眼光遠大,哪會注意到這個?”
  “我的眼光短淺,所以要帶你去的這家麵店,就在我們公司附近,店麵很小,卻好吃得不得了!”
  他們在民權東路巷子裏一家小店吃西紅柿麵,店麵小得像檳榔攤,隻有一張補習班裏的細長白桌。他們坐著時膝蓋碰膝蓋,桌上手機靠手機,像芭比娃娃和肯尼。店門口掛著小風鈴,中午的微風拂過。輕微的鈴聲,從周琪的發後響起。
  “風鈴好可愛。”明宏說。
  “很棒對不對?沒有門的店,店門口掛一個風鈴。”
  “我就是喜歡這種簡單的感覺。一是一,二是二,不做作!”
  他們點了麵,明宏看到價錢,一碗四十元,他喜歡這種不做作的價錢。
  “我送你個東西,”周琪說,“謝謝你那天陪我查郵政編碼。”
  “幹嗎這麽客氣?”
  “打開來啊……”
  明宏接下這個包裝精美的盒子。他小心地打開包裝紙,是一條皮帶。他像抓蛇一樣把它拿起來,懸在半空。
  周琪先發製人,“不要想歪了!”
  “你不是那個意思嗎?”
  “才不是呢!”
  “好失望喔!”
  周琪幫明宏把皮帶收進盒子中,明宏問,“你怎麽知道我需要一條皮帶?”
  “那天你查郵政編碼,一直打哈欠。你伸懶腰的時候,我注意到你的皮帶中間的鐵牌退色了。”
  明宏看著她,想說些什麽卻說不出來,於是他本能地冒出一個笑話,“喂,非禮勿視,你怎麽可以看我下體呢!”
  “我不但看,我還用眼睛量了一下你的腰身。我選了這個長度,幫你多打了兩個洞,應該沒問題了。不過你要多吃一點,你又瘦了。”
  明宏想說謝謝,但說出口的是,“那天我伸懶腰的時候,你有沒有注意到我外套口袋裏的皮夾裏的錢好像也變少了。”
  “有啊!你怎麽知道?”周琪從皮包裏拿出一個更小的禮物,“這跟皮帶是一套的……”
  明宏打開,是一個新的皮夾,“天啊,我是隨便亂說的……”
  “那天我的確注意到你的皮夾的邊緣都起須須了……”
  明宏拿出舊皮夾,摸摸邊緣的須須。他把裏麵的東西拿出來,放進新的皮夾裏。
  “好漂亮的皮夾……”明宏說。
  “是仿造的Hermes。我有一個同事,他知道一家專賣仿造品的店,我們公司讀書小組都是在那裏開的。”
  “我喜歡!”
  “真的?”
  “如果裏麵有錢,我就更喜歡了!”
  他們笑到兩點,該回去上班了。周琪拿出一張一百元,解決了一頓飽滿的午餐。她收回老板找的二十塊。
  沒想到不用信用卡,也可以有好的約會。
  他們離開店裏,在街角招出租車。明宏送周琪坐進車內,幫她關上門。他站在路邊,向逐漸遠去的車揮手。他已經好久沒有跟任何人揮手了。
  西紅柿麵店裏,補習班的細長白桌上,兩個空碗中間,擺著一隻舊皮夾,被風吹啊吹的。皮夾邊緣的須須,被風吹得上下飄,像出租車裏的周琪,因為高興而不斷眨的睫毛……

26.
  安安的睫毛很長,她躺在地上時,睫毛看起來像地上的草。
  她躺在杜方客廳的地毯上,兩手舉起,拿著一份CD的小冊子在空中讀。她換一張CD,CD槽伸出來,滑過她眼前。她把新CD擺進去,把CD槽壓回,從頭到尾躺在地上,一動也不動。
  “為什麽國外的歌星都要在CD的說明書上感謝上帝?”安安問。
  杜方坐在飯廳餐桌上看報紙,沒聽她在講什麽。
  “我不是說什麽老氣的歌手,《真命天女》耶,夠酷了吧?在這張專輯說明書中她們就寫,‘要不是因為上帝,我們不會在這裏做這第三張專輯。’呃,好矯情。還說,‘世上沒有人像你一樣偉大!’這不是廢話嗎,世上當然沒有人像上帝一樣偉大……”
  杜方愛理不理,安安站起來。她走到杜方收集的DVD櫃子前,用手指滑過他的DVD。
  “真好笑。哪有人把《教父》放在《Playboy泳裝特輯》旁邊啦!”
  杜方還是沒反應。
  “我在跟你講話耶!”
  “我知道,因為美國是一個很虔誠的國家啊。”
  “我要去美國耶——”
  杜方抬起頭。
  “你要去哪裏?”
  “你要不要跟我們去黃石公園?”
  杜方回到報紙中,“不是說不去了嗎?”
  “我媽還是想去,她說要趁我暑假,剛好可以陪她。你要不要跟我們去?”
  “我要去上海,那邊的分公司現在很忙。”
  “你晚一點再去不行嗎?”
  “就算我能去,你媽在,多奇怪?”
  “怎麽會?”
  “下次我們一起去吧。隻有你和我。”
  安安坐回地上,把音響的音量開大。她猛按遙控器,每首歌隻聽幾秒鍾。
  “那我們就不能慶祝認識四個月了!”
  “嗯?”
  “我說‘那我們就不能慶祝認識四個月了’!”
  “喔,四個月……”杜方放下報紙,“你想怎麽過?我們在你走之前先過!”
  認識四個月,安安想唱KTV。約好七點,杜方臨時說要開會。她隻好找小路和幾個同學來唱。杜方十點才到。兩個同學先走了,包廂裏隻剩下三個人。安安一手麥克風,一手熒光棒,很努力地用鄭秀文的《眉飛色舞》帶熱氣氛。
  “嘿,小路。”杜方走進來,打了個招呼後,喝了一口茶,一首歌都沒完,又走到門外去接手機。
  他回來時,安安興高采烈地拱他唱歌。
  “他的拿手歌是《好好愛我》!”安安驕傲地跟同學宣布。她熟練地找到歌的代碼、輸入、插播。屏幕上的字變成紅色,和其他沒有插播的歌區隔。同樣的動作她重複了五遍,屏幕上一排五次紅色的《好好愛我》。
  “你神經病啊!”杜方說。
  “這樣歌才會比較快出來啊!”
  歌出來時,杜方在門外接手機。安安興高采烈地替他唱了一段,巴望著他能回來跟她合唱。
  “切歌!切歌!”小路叫。
  安安坐在鍵盤旁,不管觀眾怎麽要求、場麵怎麽冷清,她就是切不下去。
  安安一早走,在機場打給杜方,他沒開機。中午,杜方在飯店和客戶吃飯,吃到一半起身去洗手間。
  “前麵那個門出去右轉。”客戶告訴他。
  “我知道,這邊我常來!”
  他站起來,把椅子放進去,轉身走向洗手間。迎麵走來一名可愛的女侍。杜方露出微笑,突然停下來。
  “小姐,請問洗手間在哪裏?”
  小姐轉過身,“你看到那邊那個盆栽嗎?”
  “看到了。”
  “盆栽那邊右轉。”
  “喔,我以為你說那邊那個盆栽就是洗手間。”
  小姐笑了,杜方贏了。安安不在,他需要用別的方法找到這種贏的感覺。
  安安走的第一晚,杜方就寂寞了。在公司待到十一點,一個人回到家,開門後直接倒在沙發上。沙發上的軟墊掉在他腳背上,他連踢開的力氣都沒有。他的身體像一件癱在沙發上的大衣,好久沒有幹洗。他轉著電視頻道,一分鍾內就轉過100台。他無意間瞄到DVD的架子,《教父》旁邊,現在擺的是《神鬼戰士》。至於《Playboy泳裝特輯》,被放到《黑色追緝令》旁邊。
  他笑一笑,撥安安的手機。她關機,應該在飛機上吧。
  他一個人躺在床上,很累了卻睡不著。他沒有力氣去客廳看《神鬼戰士》,他唯一還有力氣做的事,是拿起電話。
  “喂……”
  一小時後,來賓254號來到他家。
  安安從美國打了幾次電話來,杜方都和來賓254號在一起。他看到手機屏幕上沒有顯示來電號碼,知道可能是美國打來的,就不接。
  “你跑到哪去了?都不接電話。我現在在黃石公園裏麵打電話給你,我們的小木屋裏沒有電話,我得跑到森林裏的公用電話打給你,晚上冷得要死,四周黑漆漆的,好想你喔。這邊到了晚上,回到小木屋,什麽都不能做,沒有電視,沒有電話,隻能睡覺。我媽睡了,我跑出來打給你,好想聽你的聲音。你帶著手機好不好,好想跟你講話……”
  安安在黑森林留言的那一刻,杜方正和來賓254號和她一群朋友,坐在安和路的pub裏,點了一杯“黑森林”雞尾酒。他們五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每個人都在偷瞄鄰座的客人,看有沒有人在注意自己。來賓254號低頭按手機,檢查留言,虔誠的程度好像手上捧的是祖先牌位。
  他們散了後,杜方送大家回去,最後剩下來賓254號。他看她整晚心不在焉,想奪回她的注意力。
  “想不想去聽卡雷拉斯的音樂會?”
  “我最討厭國家音樂廳了,”來賓254號說,“悶都悶死了。”
  “我不是說去國家音樂廳。”
  “那去哪裏?”
  “我帶你到吳哥窟去聽音樂會好不好?”
  “哈!”來賓254號爆笑出來,“我才不要去柬埔寨呢!那麽落後,連像樣的飯店都沒有!”
  杜方換擋,什麽也沒說。他開了一段,很溫柔地說,“我明天一早要跟美國做一個電話會議,今晚不想睡了,你來陪我好不好?”
  “不行,我明天早上要開會。”
  “沒關係,我一早送你去公司。”
  “不要啦,你現在送我回去吧。”
  “你還有事是不是?”
  “你這口氣什麽意思?我又不是你女朋友,你管我這麽多?”
  “你找我的時候那麽熱情,現在我需要你,你就變得這麽冷淡!”
  “你搞清楚,當初是你來跟我搭訕的——”
  他緊急刹車,她被安全帶拉住的身體向前衝。
  “你幹什麽啊?”她破口大罵,尖銳的聲音和優雅的外表格格不入。
  杜方猛踩油門、再緊急刹車、猛踩油門、再緊急刹車。來賓254號的身體被前後甩動。
  “你再說說看……”杜方也大叫。
  來賓254號扯掉安全帶,抓起皮包。杜方抓住她的手臂,她用力地甩開,打開車。

27.
  周琪的手搭在攝影機的監視器前,看著畫麵中導演調整模特兒臉上的光。她一整天都在內湖的攝影棚監督廣告片的拍攝。導演是一個叫Johnny的香港人,眼睛很大,綁個馬尾。周琪第一眼看到他,覺得他是不修邊幅的藝術家。但看他工作,又覺得他細心而有條理。外形是會騙人的,他並沒有藝術家的疏離。中午吃便當,他看周琪沒動雞腿,就用他的廣東國語問,“你吃素啊?”
  “我吃半素。”
  “‘半素’?你是說你吃的菜,一半是葷的,一半是素的?哇,那我也是吃半素!”
  周琪笑了出來。
  “等我一下……”
  Johnny去拿拍立得,回來幫周琪拍了一張。
  “拍我幹嗎?”
  “你笑起來很好看呢!有沒有興趣演廣告?”
  “你這是騙女生的標準台詞嗎?”
  “你怎麽知道?”
  “我被騙過。”
  “你冤枉我了。難道我不能真心地讚美一個女生嗎?”
  “我哪會演戲?何況,我是廣告主,怎麽能自己下來演廣告。”
  “你的皮膚很好啊,如果你們也拍證言式的廣告,你會是最好的代言人。”
  “我怎麽可能和那些專業的模特兒比?”
  “別傻了,我看過那麽多‘專業的模特兒’,他們都是化妝和燈光製造出來的。你沒化妝還能這樣,算是奇跡!”
  “你怎麽知道我沒化妝?”
  “那你讓我檢查一下……”他的食指,竟然直接伸了過來,周琪閃過臉。
  “你這邊有個飯粒……”他說。
  周琪把飯粒拿下來,Johnny接過去,“你看,飯粒上一點粉都沒有!”
  Johnny花了三個小時拍水潑到臉上的鏡頭。因為不能把模特兒臉上的妝弄糊,所以臉上還貼了一片透明膠布。當然Johnny有辦法能讓觀眾看不出膠布,這是他一部片子能拿上百萬的原因。他的眼神很銳利,鏡頭前任何小東西都被他自動放大三倍,於是工作的時間也自動加長。那晚一直到十一點才收工,整理東西的時候,周琪從皮包中拿出自己的手
  機。沒有人打電話來。她打了一個電話給明宏,響了十聲沒人接。她不知道,他的客戶找他的運氣會不會好一點?她也納悶,那天中午是不是隻有她喜歡西紅柿麵?
  “Kiki,”她轉過頭,是Johnny,“你怎麽回去?要不要我送你?”
  “你開車?”
  Johnny搖搖頭。
  “那你怎麽送我?”
  “我們可以散步啊。你家在哪裏?”
  “我家在板橋。”
  “喔……那我們坐出租車好了。”
  “不用了,我開車。”
  “好啊,那你送我!”
  Johnny坐上周琪的車,一路開往台北。Johnny常來台灣拍廣告,雖然沒車,對台北熟悉的程度不下於周琪。
  “我請你喝個東西?”
  “我沒看過客人請主人喝東西的。”
  “有什麽關係?因為客人很想跟主人多聊聊啊!”
  周琪逗他,“你知道,我是客戶,你是我們聘請的人員,我們之間是不能有曖昧關係的。”
  “那我們就不要曖昧,我直接告訴你我想追你好了!”
  周琪被逗笑。
  “好吧,你是客戶,我是員工。那就算夥計請老板喝東西吧,我總要跟你拍拍馬屁,希望你以後多給我一點生意。”
  “嗯……改天吧,今天有點晚了。”
  “別這樣嘛,難得有機會。我明天就要回香港了。”
  你怎麽拒絕“明天就要回香港了”這樣的話?
  她進了pub,Johnny和眾人打招呼,顯然是常客。他走到吧台尾端,和酒保講了幾句廣東話,酒保笑得把杯子打翻。
  “你明天回香港?”周琪問。
  “我兩天內會把A拷剪好。下禮拜把片子交出來。下下禮拜我要去巴西。”
  “巴西?”
  “亞馬孫河。”
  “亞馬孫河?去拍片嗎?”
  “去度假。”
  “去亞馬孫河度假?”
  “很奇怪嗎?”
  “我以為度假都是去巴厘島之類的,你去亞馬孫河?”
  “很好玩的,你有沒有看過印地安那瓊斯電影?就像那樣,是探險之旅。”
  “你跟團去嗎?”
  “跟團?你看過印地安那瓊斯跟團的嗎?”
  “亞馬孫河可以一個人去嗎?”
  “當然可以啊!我告訴你,真正好玩的地方都是一個人去的。比如說登陸月球,有跟團去的嗎?每隔三小時還讓你下車,上廁所買紀念品?‘喔,各位旅客,這裏是月球。我們在這邊停一小時,大家可以上上廁所,買買紀念品。我們一小時後出發!’”
  “你講得一副好像你去過月球的樣子。”
  “我將來會去。你知道現在俄羅斯可以送老百姓上太空,隻不過要好幾百萬。”
  “好幾百萬,我會先買房子。房貸比太空真實!”
  “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去?”
  “我沒有好幾百萬。”
  “我是說亞馬孫河,想不想跟我一起去?”
  周琪被這個問題鎮住,但她不動聲色。
  “聽起來很棒,但是我不能去。”
  “為什麽?”
  “我工作好忙,現在走不開。”
  “你該不是怕食人魚吧?”
  “食人魚?”
  “亞馬孫河有食人魚,”Johnny用手比出一隻魚,“小小的,看起來沒什麽。但是你如果掉進水裏,哇——”Johnny的手突然衝到周琪的麵前,成功地嚇得她大叫一聲,“它在半小時可以把一個大人吃得幹幹淨淨。”Johnny拿起桌上的胡椒粉,倒進水杯中,細致的黑色顆粒慢慢沉到杯底,“最後就剩下這些粉……”
  周琪被嚇得閉上眼睛。
  “張開眼睛!”Johnny說,“我變個魔術給你看……”
  他隨手拿起啤酒瓶旁的瓶蓋,放在掌心,“你摸摸看……”
  周琪用食指碰了一下瓶蓋。
  “瓶蓋在這裏沒錯對不對?”他合上手掌,變成拳頭,假裝向拳頭吐了一口痰。他把拳頭轉過來,張開手掌,啪啦!瓶蓋不見了!
  “怎麽會這樣?”周琪把他的手抓過來,仔細地檢查。
  “真的不見了!”周琪大叫。
  “你找不到的啦!”Johnny得意地笑,“我有執照的,哪會那麽容易被你抓到!”
  “什麽執照?”
  Johnny把手從周琪手中抽回來,拿出皮夾,抽出一張卡。
  “天啊……魔術師也是有執照的!”
  “我去參加過《哈利·波特2》的試鏡,他們沒要我。我魔術變得最好,但長得不像白人。”
  那的確是充滿了魔法的一晚。周琪送Johnny到敦化南路和信義路口的飯店,車停好,眼前路口的交通信號燈變成紅燈,Johnny坐著不動。
  “是這裏嗎?”周琪問。
  “沒錯。但我不要你一個人等紅燈,我陪你坐一下。”
  周琪的心暖了一下,兩個人不講話,一起等綠燈。
  綠燈亮,他很有禮貌地下車。周琪正要開走,他轉過身跑到她車窗口。周琪搖下窗戶。
  “嘿,別忘了這個。”他從包包裏拿出剛才在攝影棚幫她拍的那張拍立得。
  周琪走進家門,連客廳的燈都沒開,直接走進臥房。她打開桌上的燈,把拍立得插在電腦鍵盤上,Q到P的那一排。
  照片上她低著頭、吃著便當,笑得很開心。
  她看了看時間,一點了。她拿起手機,電池滿格,卻沒有人打來。手機躺在桌上,形狀像一輛在終點站等了過久,卻始終等不到任何乘客的公車。
  她關掉手機,放進皮包。
  然後她看見皮包裏——
  有個啤酒瓶蓋。
  閃閃發光,像Johnny的大眼睛。

28.
  中午周琪約Grace見麵,兩人坐在咖啡廳裏吃三明治和色拉。Grace從廁所走回來,無奈地搖頭。
  “我纖維吃太多,一天要上好幾次廁所。”
  “幹嗎吃纖維質?”
  “我本來就胖,懷孕後誌平更注意我的飲食。他把牆上的電影海報換成六大食物類的圖表,禮拜一到禮拜六,每天強調一個主題。禮拜一是澱粉,禮拜二是肉、蛋、豆類等等。橫跨六天的主題,是纖維質。昨天他還喂我吃馬鈴薯皮,說有很多維他命B和纖維質。我不想吃,他說多吃纖維質才不會害喜。”
  “你老公真細心!”
  “跟他吃飯有夠boring。都很營養,都很難吃。想吃甜點,門兒都沒有!”
  “那我們來點甜點吧!”
  “可以來杯咖啡嗎?”
  “不要跟誌平說你今天中午跟我一起吃飯!”
  提拉米蘇上來,Grace咬下一大口,“這景象給誌平看到,他會氣死。”
  “他的店還好嗎?”
  “已經開始裝潢了,大概還要幾個禮拜才能開張吧。”
  “你們真勇敢,結婚後立刻生小孩,開自己的店,你們都知道自己要什麽,然後不顧一切去追求。”
  “沒那麽壯烈啦!”Grace嚐了一口咖啡,“你也知道我們是先上車後補票的,這一切不在計劃之中。我們本來也沒也打算七月結婚。”
  “你們本來有什麽打算?”
  “我們本來根本沒在想結婚這件事,在一起那麽久了,覺得維持現狀很好啊。後來懷孕了,覺得那就結婚好了。我們無所謂,但還是要在乎爸媽的想法。”
  Grace喝著咖啡,周琪的舌頭卻冒出一滴苦味。
  “讓你失望了對不對?”Grace注意到周琪的表情,“其實我們本來就是平凡人,不因為懷孕或創業就變得有什麽特別。你看看外麵,每天有多少人懷孕或創業,我們跟他們沒什麽兩樣。你覺得特別,是因為我們這些從小就乖乖念書的人,都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也因此都把自己保護得很好。生活突然有了一點變化,就覺得很不得了!誌平多多少少就是抱著這種烈士的心情在創業,我一直很替他擔心。”
  “你不希望他創業?”
  Grace搖頭,“創業本身是好事,隻不過他把創業的意義膨脹得太大了,好像自己從小到大的學業經曆,或一生的價值,都維係在這一件事上。我一直告訴他:不要給自己這麽大的壓力。你越是把自己逼到沒有退路,你越會真的沒有退路。”
  Grace舔舔手上的巧克力,“所以,別人都說我現在事業這麽好,懷孕很可惜,還說我真是個偉大的媽媽之類的。我當然不會去糾正他們,但我知道我其實沒這麽偉大。其實我很討厭懷孕。如果時光倒流,我不會這麽快懷孕。懷孕後不能喝咖啡,好痛苦。我也不想創業,創業好辛苦。誌平現在沒有收入,變成一個小氣鬼,出租車都不敢坐。他把健保移到我名下的那天,好像家裏有喪事一樣,別扭了好幾天。”
  “但是你們考慮過這些,還是做了。你要生,他要創業。”
  “有時候,時間到了,你會知道。你一直在做那些偉大的計劃,想哪一年要做哪些偉大的決定,那些都不準的。時機真的到了,該生小孩了,該創業了,你都會感覺到。”
  “我還沒有任何感覺。”周琪笑笑。
  “那就是時間還沒到。或者,也許它永遠不會到。並不是每一個人,都應該經曆人生中每一件事情。”
  “我很羨慕你所經曆的這些……”
  “我還羨慕你的身材呢!”
  Grace調整了一下坐姿,把盤中的甜點吃幹淨。周琪看她吃得津津有味,把自己的那份也推給她,“我很羨幕你能把一塊提拉米蘇,吃得這麽津津有味。”
  Grace不客氣地接受。
  “你什麽時候發現你懷孕了?”周琪問。
  “六月。還不是因為月經,而是突然間性欲增加,而且很容易達到高潮。”
  “哇!”周琪睜大眼睛,“那我可能也懷孕了!”
  “小姐,我是說‘很容易達到高潮’!”
  “喔,那我不能往自己臉上貼金。”
  Grace知道:每一個玩笑,都有幾分真相。
  “最近有跟明宏聯絡嗎?”Grace問。
  “有啊,我們見了幾次麵。”
  “感覺如何?”
  “他蠻好的,很會耍寶。”
  “那很好啊。”
  “但是我一直覺得他……很疏遠。”
  “好像在做客戶服務一樣……”Grace附和,“對明宏……你要主動一點。”
  “我覺得我已經蠻主動的耶。他人很好啊,我們也出去過幾次。可是我覺得,他好像包著保鮮膜,雖然看得很清楚,但是摸起來就是不真實。”
  “我懂你的意思……他可以跟每一個人都當好朋友,但他很難跟人親。”
  “不會啊,那天在你家,我看他跟杜方他們就很親,打打鬧鬧的,一點顧忌都沒有。”
  “你知道杜方和明宏是什麽交情?”
  “高中同學?”
  “他們有一群人,從高中畢業到現在,一直在打籃球。那些人之中,明宏、杜方和誌平三個人是最好的!”
  “他跟誌平要好我還可以了解,他跟杜方簡直是天壤之別!”
  “他跟杜方才好呢!幾年前杜方有一個女朋友,在杜方床上拉出一件不屬於她的內衣。杜方情急下說昨天把家借給明宏,那一定是明宏女朋友的。那女的當然不信,杜方叫她直接打給明宏,她打了,接通後,你知道明宏怎麽說?”
  “他應該否認吧!”
  “他說:‘是我女友的啊,你們有沒有找到她的耳環?’”
  周琪笑出來。
  Grace說,“你認識他多久?一個半月?他和杜方認識十五年了!”
  “那我認輸。我快三十了,沒有十五年的時間來認識他。”
  “誌平蠻想撮合你們,但我覺得如果不適合,就算了吧。你條件這麽好,追求者不斷,何必這麽辛苦?”
  “我從來不把追求者的數目當做一種成就。我真正佩服
  的,是那些一個追求者都沒有,卻還能憑空找到另一個人,和他經營出一段美好的關係。那種感覺,好像在沙漠中創造出了自己的綠洲!”
  “你太理想化了。我怕你跟誌平一樣,把所有的情感都投注在一件事上。而那件事,是一開始就不被看好的。”
  “你不看好林明宏?”
  “他是一個好人,但我不會跟他交往。”
  “他有女朋友了?”
  Grace搖搖頭。
  “還是有過很好的女朋友?”
  Grace笑笑,“你自己問他吧。”
  “還是他就是對我沒興趣?”
  “不要這麽想……”Grace欲言又止,“每個人忘掉過去的能力不一樣。我有一個staff,跟男朋友分手,第二天請了一天假,在家看了一天的大愛電視台。第三天再來上班全好了。”
  “但明宏不是……”周琪說。
  “我覺得,這兩年認識明宏的女人都很倒黴。好像房客興衝衝地搬進一間新房子,卻被房東催收前任房客積欠的房租。”
  周琪微笑,喜歡這個比喻。她想:可是,我押金都付了呢!
  “別說了……”Grace笑笑,“你日文學得怎麽樣?”
  “很好啊,隻是我練習不夠,我想去日本……”周琪體貼地不再追問明宏的事。
  “我想,明宏就像日文,每個人都會兩句。但要學的好,你需要很多,很多的練習。”

29.
  日文,明宏、周琪都學得不好。她唯一擅長的,是工作。晚上六點多,她還在忙。她們有個新產品,要申請在軍公教福利中心賣。她花了一個下午填表格、照了好幾張產品的照片。
  寶寶過來,“走,幾個朋友喝東西,一起去吧!”
  “不行耶,我得把這個東西弄完。”
  “聽說有一個男的蠻cute的,你不去會後悔喔。”
  “那你先去認識,下次再介紹給我。”
  “幹嗎為這個加班?明天再弄不行嗎?”
  “你知道送件進去要多久才能通過嗎?兩個月!我分秒必爭,要趕快進入這個通路!”
  “這樣工作下去,你賣的洗發精通通進入了通路,但您老人家卻永遠待在家裏!”
  周琪弄到八點多才走。明宏打來時,她正站在地下室停車場。她從皮包中拿出手機,一看到是明宏,激動得皮包都掉在地上,裏麵的東西散了一地。他說他在晶華酒店開會,想約她過來吃飯。掛上電話,周琪坐進車裏,深呼吸一口氣。
  這是愛嗎?短短幾秒鍾的電話,結束後也要深呼吸。
  她坐在晶華酒店的大廳,凝視前方,他遲到了。
  “這麽專心,在思索人生的意義嗎?”明宏突然出現。
  “沒有,我隻是在看Bulgari的櫥窗而已。”
  他出現在她麵前,她第一眼去注意他的皮帶。他沒有戴她送他的新皮帶,她的心垮下來。
  “來,這是給你的。”周琪給明宏一個袋子。
  “幹嗎每次都送我東西?你好像慈善機構。”
  “我哪能救濟你?你賺的錢不知道是我的幾倍!小東西,我前幾天逛街看到的,想也許你會喜歡。”
  他從禮品袋中拿出一個小盒子,他打開盒子——
  是一串小風鈴。
  “這跟那天麵店那個好像……”
  “沒錯!我問他們是在哪裏買的,去買了個一樣的。好險,老板說是最後一個!”
  “幹嗎這麽麻煩……”
  “沒關係,我知道你喜歡。”
  “等一下,這是什麽……”他從禮品袋摸出另一個東西,“為什麽還有一個3M的塑料鉤子?”
  “這樣你就不用再去找鉤子啦,回家後直接掛上去就好了。”
  明宏感動,但也開始憂慮。
  “那你給我的禮物呢?”
  周琪逗他,兩手叉在身後,身體搖啊搖。
  “給你的禮物……”明宏的腦筋快轉,然後從包中拿出一本雜誌。
  “這是什麽禮物?這是……《經濟學人》雜誌……”
  “你看看……”明宏翻開雜誌,“這裏有一篇關於P&G行銷洗發精的文章,他們是你們同行,這篇文章你一定會有興趣!”
  “我送你風鈴,你送我《經濟學人》雜誌……”
  “沒辦法,我這個人就是這麽浪漫!”
  明宏在飯店內開了一天的研討會,吃完飯後想透透氣。他們開到國父紀念館,繞著廣場散步。九月的夜晚,三三兩兩的中年人在練土風舞,舊式的收音機放在地上,放著舊式的歌。
  “你常來這裏嗎?”明宏問。
  “我小時候家住在這附近,常常來。高一時,有一次我下課不直接回家,騙家裏說去補習,其實是穿著製服在這裏約會。我跟一個男生來,我們在外麵的麥當勞買了漢堡,走進來吃。那時候小孩子覺得吃漢堡超浪漫的。你看那邊,我們就坐在那邊那張椅子上,他喂我吃漢堡,我嘴巴張得好大,然後竟看到了兩個人……”
  “誰?”
  “我爸和我媽!他們吃完飯出來散步,我竟然剛好被他們抓包!”
  “怎麽會這麽巧?”
  “我嚇死了!當場就把嘴裏嚼到一半的漢堡吐出來,剛好吐到那男的手上。”
  “所以後來你就沒跟那男的聯絡了!”
  “不,後來我再也不吃漢堡了。”
  “呼……難怪麥當勞最近關了很多店!”
  “嘿,我食量有這麽大嗎?”
  “耶,你看,你爸爸在那邊……周伯伯好!”
  “哪裏?”周琪四處張望,才發現自己被戲弄了。她捶他一下,他誇張地叫出來。她是一家國際公司的行銷經理,下班後穿著套裝在國父紀念館捶男生。
  他們走到周琪昔日出醜的石椅上坐下。
  “你呢?你常來這兒嗎?”周琪反問。
  他搖搖頭,“我覺得一個人逛廣場,是很孤單的。”
  “沒錯,廣場好像凸顯了你‘一個人’的狀態!”
  “是啊!電影院也是。餐廳啦,地鐵啦,婚禮啦,通通都是不該一個人去的地方!”
  “那一個人的時候可以去哪裏?”
  “遊泳!”明宏說,“你呢?”
  “公司!”周琪說。
  他們離開孤單的廣場,走到忠孝東路,經過一家康是美。
  “我們來看看你一個人的時候跟誰做伴……”明宏說。
  周琪介紹她們公司的臉部清潔和保養用品。每個產品的特質、定價策略、不同的目標市場、廣告模式。
  “你常要巡視店麵嗎?”
  “當然,像康是美、屈臣氏這種連鎖店是我們很重要的通路。”
  “所以你每天都逛藥妝店。”
  “不隻藥妝店,還有很多其他的通路,超級市場是一種。像家樂福這種大賣場是另一種。軍公教福利中心,一般的獨立小店也都很重要。”
  周琪一邊說,一邊用手整理“露得清”架子上的產品。
  “我以前在露得清,現在雖然換公司了,每次做store check,還是忍不住會幫老東家整理一下架子,把產品排整齊。”
  “嗯……我了解那種感覺。”
  “你也常替老東家做事?”
  明宏看著周琪,一時答不上來。他怎麽能在周琪麵前、康是美明亮的日光燈下,整理過去的架子呢?
  “我們跟客戶提案時,都要講到過去做過的案例,所以以前的客戶的數據,我們都很熟悉。”
  他們離開康是美,轉進逸仙路,沿著國父紀念館的外圍的紅磚道走。在逸仙路和仁愛路的轉角,突然聽到貓叫聲。
  “你聽到貓叫聲嗎?”
  他們在鐵欄杆內的草叢中發現一隻貓。後半身低著,臉往後縮,以防衛的姿勢看著他們。周琪把手伸過鐵欄杆,貓退了一步,“好可憐的貓,一個人在這麽黑的草叢中,一定餓壞了。”
  “我們可以去買東西給它吃。”
  “我也這樣想!”周琪大聲叫出來,“可是這附近沒有7—11。”
  “當然有,在光複南路啊!”
  “你願意陪我走到光複南路嗎?”
  “嗯……算了,太遠了!”
  “那你在這邊等我——”
  “跟你開玩笑的啦!”
  他們走到光複南路的7—11,進門後沒說話,很有默契地分工,各走一邊。他在架子上選蛋糕,她到冷藏區挑牛奶。他買了一盒小的孔雀餅幹,她買了一包紙碗。
  “買紙碗幹什麽?”明宏問。
  “牛奶熱了之後,放在紙碗中,這樣它才比較好喝啊!你要貓用吸管啊?……你買孔雀餅幹幹什麽?”
  “我不知道貓吃不吃餅幹。如果它吃,孔雀餅幹比較鬆軟,吃起來比較方便。”
  “如果它不吃呢?”
  “我自己吃,我蠻喜歡吃孔雀餅幹的。”
  到了收銀台,收款機打出68塊。他們兩人同時掏錢,他先掏出50,當他還在口袋裏找時,她很順利地拿出18,好像兩人事先商量好了。
  “我去把牛奶熱一熱。”明宏說。
  “60℃。”
  “什麽?”
  “按60℃就好了。那樣熱出來的溫度最好喝。”周琪說。
  他們離開,周琪突然想起某件事,“等一下!”她回頭衝進店裏。
  “怎麽了?”
  她沒有回答。他隔著玻璃門,看她走到收銀台,從皮包裏拿出一個透明的塑料袋,裏麵是……他上前一步仔細看——
  裏麵是許許多多的電池。
  “麻煩您幫我回收好嗎?”
  他們循原路穿過國父紀念館廣場,回到逸仙路和仁愛路轉角。周琪小心地安置蛋糕和牛奶,好像在準備一場盛大的派對。明宏打開孔雀餅幹,把它弄成更小的一片一片,在牛奶中放進幾小片。
  兩人緊張地看著貓……
  貓仍然縮在角落,虎視眈眈,不敢輕舉妄動。
  “它再不吃……”明宏說,“我都想吃了。”
  周琪緊張地抓著明宏的手臂。
  貓慢慢走到碗前,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口。
  他們鬆了一口氣。
  他們離開國父紀念館。她要送他,他說不必了。她怕他還有別的事,不好意思堅持。他陪她走到她的車旁。
  “白色的車很適合你!”明宏說。
  “其實我最喜歡的交通工具不是汽車……”
  “那是什麽?”
  “偉士牌速克達,而且也要是白色的!”
  “喔……對,你上次說過,因為《羅馬假日》那部電影,你說騎偉士牌的人都很……”
  “性感!”
  “那你為什麽不買一台?”
  “我媽會殺了我!”
  她從皮包中拿出鑰匙,“真的不要我送你?”
  “不用了,我想走一走!”
  “你為什麽不開車或騎車?”
  “我喜歡大眾交通工具。”
  “為什麽?”
  “因為我坐在上麵時很輕鬆,我不必專心看路,我可以想自己的事情。”
  “你都想什麽事情?”
  “就是……事情嘛!”
  周琪點點頭,準備上車,突然又想起,“明天中午我會來看看它,再告知你最新狀況。”
  “它若沒吃,那些孔雀餅幹融化掉,那碗牛奶大概要變成奶茶了。”
  “你真的很惡心耶!”
  他看她上了車,她發動引擎。他敲她的窗,她把窗放下來。
  “想不想吃消夜?”他問。
  “你要請我吃消夜啊?”
  他點點頭,魔術般,從手指中變出一塊孔雀餅幹。
  “喔……你偷偷藏了一塊……”
  她從他手中接下餅幹,看著他,咬一口——
  他本能地,把手伸到她的嘴下,接掉下的碎屑……
  明宏一個人走回家,咬著孔雀餅幹。他拿出周琪送給他的風鈴,邊走邊甩,風鈴叮當地響著……
  這麽好的女孩,走進他空虛的生命,他為什麽像那隻貓一樣,如此懼怕向前?
  周琪上華江橋,開始加速。她嚼著孔雀餅幹,家好像越來越近了……
  那個風鈴,能不能讓他豎起耳根,終於聽到她的來臨?

30.
  安安睜大眼睛、豎起耳根。清晨下飛機時,偷偷希望杜方會給她一個驚喜:來機場接她們,送她一朵花,遞上一瓶礦泉水,抱著她說“累了吧”……走進入境大廳時,她四處張望,很多飯店的司機拿著牌子,一整排人沒有杜方。她和媽媽走向巴士候車處,外麵下著大雨。空氣好悶熱,像她的心。
  回台北的高速公路上,她的鼻子頂著玻璃窗,看旁邊車道的車,一輛一輛超過他們。雨水從那些車的輪胎間噴出,像煙一樣。
  她一回家就打給杜方,杜方壓根兒不知道她今天回來,看著手機上顯示的號碼嚇了一跳。但還是清清喉嚨,裝出興奮的聲音。
  “我今天下午有空,你要不要來公司?”杜方說。
  “好啊,我下午來找你!”
  “剛下飛機會不會很累?累的話你先在家裏休息。”
  “沒關係,我來找你。我有時差,如果不來找你,在家睡覺,晚上又睡不著!”
  “喔,我是幫你調時差的嗎?”
  “你就是我的時差!”
  下午,安安跑到杜方辦公室。她特別化了妝,讓自己看起來更漂亮。
  “我好想你,”她一走進杜方辦公室,就跳到他身上,“你有想我嗎?”
  “當然有啊,你走了幾天後,我就‘間接’地開始想你。”
  “你還是‘間接’地想我,不是直接的喔?”
  “‘漸漸’!不是‘間接’!”
  “這還差不多!”
  “你又染了頭發!”
  “我在舊金山染的,很好看吧!這種染料是有機的。”
  “有機的鬼,這年頭貴的東西都說是有機的!”
  “嘿,我花了那麽多錢,你就不能讚美兩句嗎?”
  “你的頭發好像變長了……”
  “算你眼尖!”她把頭發拉到胸前,“你看看,我去植發,讓頭發變長。”
  “你又沒禿頭,植什麽發?”杜方去拉她的長發。
  “嘿,不能拉啦……”她退後一步,“今晚我是長發造型!怎麽樣,像不像蔡依林?”
  杜方搖搖頭,回到他的製圖桌。安安看他失去了興趣,連忙大叫,“嘿,想不想看我送你的禮物?”
  “什麽禮物?”
  杜方本來以為會是名牌的皮包或領帶,沒想到她卻從包中拿出一張地圖。
  “這是什麽?”
  “美國地圖。”
  安安輕脆地拉開地圖,攤在杜方的製圖桌上。
  “你知道黃石公園在美國的哪裏嗎?”
  “嗯……”
  “你看,”她整個身體趴上製圖桌,手指著地圖,“我們這次先去舊金山,參加當地的旅行團,再從舊金山北邊的奧克蘭機場坐飛機到猶他州的鹽湖城,”她的手指隨著路線滑動,“鹽湖城是黃石公園附近唯一有機場的城市。從這邊開始,就要坐車了。我們沿著15號州際公路,向北走,進入愛達荷州。差不多早上十一點,先在一個叫‘黑腳’的小鎮休息。”
  “‘黑腳’?”
  “叫‘Blackfoot’,很好笑對不對?然後我們再向北走,在‘愛達荷瀑布’這個鎮停下來吃午飯。那個小鎮好小喔,大概隻有兩三百人吧,但竟然也找得到中國餐廳。你想想看,一對台灣來的夫婦大老遠跑到愛達荷州一個三百人的小鎮開中國餐廳,你不得不佩服他們……吃完午飯之後,我們上這邊這個26號公路,往東走,進入懷俄明州,下午三點左右,到了‘傑克森洞市’,這裏就是國家公園的門口。然後往北走,進入‘大提頓國家公園’,這是黃石公園南邊的一個小國家公園,風景也不錯喔!過了大提頓國家公園,就到了黃石公園的南邊入口。黃石公園在懷俄明、愛達荷,和蒙大拿三州的邊界。進去後再開一小時,就到我們住的小木屋。嘿,我就是在這個小木屋旁的公用電話亭打給你的。”
  安安轉頭看杜方,他正低頭看手機簡訊。
  “嘿,你有沒有在聽啊?”
  “這些圓圈是什麽意思?”杜方指著地圖上一路畫的很多圓圈,“舊金山”、“奧克蘭”、“鹽湖城”、“黑腳”、“愛達荷瀑布”都被圈了起來。像高中課本上的重點一樣,圈圈有很多層,畫得很用力,紙都被畫破了。
  “每次我想你,就在當地畫一個圈。這些都是我想你的地方。”
  杜方摸摸她的頭,像爸爸。安安說:“當然,這張地圖不是真正的禮物……這才是。”
  她從口袋中掏出一個貼在冰箱上的磁鐵,上麵是黃石公園地熱噴泉的圖案,圖案上寫著……
  Old Faithful。
  他帶她去吃飯,她給他看她用數字相機拍的照片。他的手機一直在他褲子口袋裏震動,他不理會。
  “你去哪兒?”安安問。
  “我去洗手間一下。”
  走進洗手間,他迫不及待地拿出手機。如他預期,是來賓254號。他想起她那天在街上無情地離他而去,決心要懲罰她。他回她電話,冷漠的口氣,“幹嗎?”
  “我們見麵好不好?”
  “我在忙。”
  “你在哪兒?”
  他學她那天的口氣,“我又不是你男朋友,你管我這麽多?”
  杜方掛掉電話,開心地笑出來。他在洗手池前,愉快地整理頭發。這一回合,他又贏了。
  他走回座位,若無其事地對安安笑。安安彎著頭,坐在椅子上張開雙手,迎接他回來。
  但他似乎回不來。幾分鍾後,他的手機又開始震動,他又讓它震動了幾次。
  “你手機在響耶。”安安說。
  “沒關係。”
  “要不要接一下?”
  “沒關係,是明宏,他打一天了。”
  “什麽事這麽急?”
  “他希望把他家重新裝潢一下,要我去看看。”
  “那你為什麽不接?”
  杜方向前倚,握著安安的手,“你剛回來,我想跟你講話。我天天見到他,不急啦。”
  快吃完時,手機又在他口袋裏震動。安安說,“你接吧,搞不好是急事!”
  “喂?”
  “你幹嗎不接電話?”來賓254號劈頭就問。
  “我在忙。”杜方維持正常語調。
  “我九點來找你,我有東西要給你。”來賓254的聲音很大,像爆裂的消防栓。杜方把電話靠緊耳朵,一個無力防堵的水壩。
  “九點?九點有點趕耶,明天好不好?”他邊講邊對安安笑。
  “怎麽,女朋友回來啦?”
  “沒有啊,就是我跟你提到的那個客戶……”杜方看著安安,她仍一臉天真的表情,拿著叉子卷意大利麵,然後塞進嘴巴,“沒事,隻是今天比較忙一點,你也有這種經驗吧。”
  “那你忙吧,下次你女朋友不在的時候,不要來找我。”來賓254號掛掉。
  杜方裝出大笑,“好啊!紐約很好啊,對了,洛克菲勒中心有一家巧克力店叫‘Teuffers’,你幫我帶幾盒好不好?安安最愛吃巧克力了!……好……好……他們有兩種,一種綜合的,一種香檳的,你就幫我各帶一盒好了!……夠夠夠,各買一盒就夠了……OK,謝了,明宏,拜!”
  他掛掉電話,“明宏要我九點去找他,看他的房子,他要出差一個禮拜,希望走之前能讓我看過。”
  “他要去紐約?”
  “我叫他幫你帶巧克力。一盒綜合,一盒香檳,你一定會喜歡。”
  “Yeah!”安安歡呼。
  吃完飯,他們回杜方家。在車上杜方想:安安畢竟太年輕了,兩盒巧克力,就可以讓她相信任何故事。
  第二天安安要去注冊,很早就醒來。旁邊的杜方還在睡,她沒有叫醒他。她洗完臉後走到廚房,水池裏堆了一排碗盤,她一一洗幹淨,放進烘碗機。她按“30”的鈕,讓它烘30分鍾。開水沒了,她打開水龍頭,注意到杜方還是沒換濾水器的濾心。她燒了一壺水,等待時把客廳掃了一遍。水開了,她在水壺旁放了一張紙條,上麵寫著:“剛開的,小心燙!記得換濾心!”
  她離開杜方家,走到地鐵站。她站在月台,打開在美國買的Prada錢包。錢包雖是新的,裏麵的東西卻是從舊錢包直接塞過來的,絲毫沒有整理。地鐵票、發票、拍立得照片、信用卡,甚至還有黃石公園帶回來的一片葉子。在葉子下麵,竟然還有兩個月前婚禮拿到的一遝名片。她翻了翻,找到林明宏的那張。
  明宏桌上的電話響起,“我是林明宏。”
  “請問林明宏在嗎?”
  “我是。”
  “嘿,你好,我是杜方的女朋友,我是安安。”
  “安安!”
  “你還記得我嗎?”
  “當然當然!”
  “嘿,杜方要我打電話給你。他說他昨天請你在美國帶的巧克力,可不可以多買一盒?”
  明宏的警覺性升高,杜方的女友直接找他,不是第一次。
  “嗯……不好意思,我這邊收訊不好,聽不太清楚,你剛剛說什麽?”
  “杜方說他昨天請你在美國帶的巧克力,可不可以多買一盒?”
  “要多買一盒?”明宏順著安安的話說,“我知道了,好,我多買一盒……確定隻要多買一盒嗎?要不要多一點?”
  “多一盒就好了。”安安說。
  “沒問題。”
  安安進一步說,“不好意思啊,一下子就叫你帶一打,太麻煩了!”
  “這有什麽關係?杜方是老朋友,別說一打巧克力。把巧克力店買下來都可以!”
  安安掛下電話。月台地上的紅燈開始閃,她的心揪緊。她蹲下,列車經過。風把頭發吹散在她的臉上。她的嘴巴好苦,巧克力加上謊言,竟然是這種味道。

31.
  安安打來有驚無險,明宏立刻打去警告杜方,留了言。明宏開了一早上會,中午和誌平有約,正要離開公司時,手機叫了一聲。他拿起來看,是一個簡訊。他打開:
  貓不見了,蛋糕沒動,但牛奶剩一半。謝謝你陪我喂它。Kiki
  他笑了笑,把手機放回口袋。他匆忙走出去,赫然看到安安坐在接待小姐旁。
  “你……”
  “你們公司好像K書中心喔!”安安滿臉笑容,像個等待剪頭發的小女孩。
  “你怎麽會在這裏?”明宏很鎮定。
  “來找你啊。”
  “你怎麽知道我的公司?”
  “婚禮那天你給過我名片啊!忘了嗎?喔……你給人名片都不記得喔,這樣不誠懇耶!”
  同事紛紛走出去吃飯,走過時瞄著他們。學生打扮的安安,不常出現在這樣的公司。
  “你們公司冷氣好棒喔!”
  “中央空調……”
  “外麵這麽熱,在這裏麵上班一定很舒服!”
  “有什麽事嗎?我趕著要出去。”
  “除了我,杜方是不是還有別的女朋友?”
  “什麽?”
  明宏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嚇到了。
  “你是他的好朋友,一定知道。”
  “我怎麽知道?”
  “你告訴我,讓我死心好不好?”
  “我隻知道,杜方很喜歡你。”
  “我隻是要知道她是誰。我隻是要確認我沒有被比下去。”
  “沒有人會把你比下去,杜方跟你在一起後,都很少跟我們混了。”
  “真的嗎?”
  明宏點頭。
  “不好意思,我中午還有約,我得走了。”
  “我跟你一起去。”
  “你怎麽能跟我一起去?”
  “你不要我跟,就告訴我杜方別的女人是誰。”
  “什麽別的女人?我根本不知道。杜方不會跟我們講這些,他跟誰交往,從來不告訴我們。”
  “喔……你這樣說,意思就是他真的有。”
  “我哪有這樣說?”明宏的口氣變成小學生。
  “你明明就有!”
  明宏不跟她糾纏,徑自走到電梯。她跟進去,全場緊迫盯人。電梯打開,明宏快步走過大廳,她緊逼在後,左右腳都跟他一致。他推開旋轉門,她加快腳步。他頭也不回,坐進出租車,往誌平店裏開去。
  到了誌平店裏,內部已經煥然一新。所有的架子都裝好了,新得閃閃發光。
  “你絕對想不到剛才誰來找我!”一進門明宏就說。
  坐在電腦前的誌平問,“誰?”
  “杜方的女友。”
  “你是說……她?”
  誌平站起來,明宏轉過身,安安開門走進來。
  “嘿,你就是那個新郎。吳……”
  “‘餘’!餘誌平。”
  “你怎麽跟來了!”明宏大叫。
  “好極了,一下子逮到兩個證人。”
  “證人?”誌平一頭霧水。
  “哦……這就是你的店……位置不錯嘛,還在Mango旁邊……”安安看著架子上的DVD,完全忘記她來的目的,“你知道嗎?我最喜歡電影了。”
  “好極了,那你以後可以當我的顧客。”
  “我可不可以當你的雇員?你缺人嗎?我可以打工嗎?”
  “這……”誌平和明宏不可思議地對看,這是最詭異的求職方式。
  “我有很多工作經驗,很能幹的。”
  “你不是還在念書嗎?有什麽工作經驗?”
  “打工啊,我在網絡公司待過。”
  “做什麽?”
  “Producer。”
  “‘Producer’?工讀生也能當Producer?”
  “我要走的時候,他們還要升我當Manager呢!”
  明宏說,“難怪網絡會垮。”
  “你說什麽?”
  “我說你有沒有做過網咖?有沒有跟顧客接觸的經驗?這是錄像帶店,最重要的就是服務顧客的技巧。”
  “沒有,不過大一暑假在電影公司工讀過,我很了解電影的。”
  “真的?”
  “你考我。”
  “你最喜歡什麽電影?”
  “《食神》!”
  “《食神》?”
  “沒錯,周星馳的《食神》!”
  誌平倒抽一口氣,“安安,我想你大概不適合這個工作!”
  “你們有沒有吃過‘爆漿瀨尿牛肉丸’,可以當乒乓球打的那種?”
  “沒有。我們不是小吃店。我們出租很多藝術片……”
  “我也看過很多藝術片啊!”安安說。
  “你看過什麽藝術片?”
  “《神鬼戰士》!”
  “嗯……”誌平思索,“這算藝術片嗎……”
  “當然算啊!羅素克洛超性格的!”
  誌平婉拒了她。她走到門外,在台階上坐下。明宏離開時,她仍坐在太陽底下。
  “你給我注意一點,”她對正要離開的明宏放話,“我今天沒時間追問你,下一次一定要問個水落石出!”
  “嗚……我好怕喔,”明宏故作驚嚇狀,“從今天起我都睡不著?!”
  下午四點,誌平出門辦事情,安安還坐在門口。
  “你怎麽還在這裏?你不用上學嗎?”
  安安坐在台階上,抬頭看著他,陽光直接打在她臉上,她眯起眼睛說,“去年我在餐廳的廚房裏打工,負責煮飯,有一次把電飯鍋放歪了,煮出來的飯有一邊都焦了,廚子看了很生氣,就叫我把那坨焦的飯吃下去,我吃了一口,感覺像仙貝一樣……”
  誌平聽著。
  “本來我最喜歡吃‘雪宿’那種仙貝……你知道‘雪宿’嗎?”
  誌平搖搖頭。
  “上麵有一點一點白白的糖,像雪一樣。”
  “聽起來很好吃……”
  “那次被迫吃下焦飯之後,我再也吃不下仙貝了!”
  誌平看著她。
  “你看起來像個好人,你老婆看起來更好。你如果不用我,我就得回去替叫我吃焦飯的那種人做事。我還沒跟你講他對我性騷擾呢!”
  誌平皺起眉。他不可能從早到晚守著店,的確需要一個人。他在104人力資源網站上找了半天,沒有合適的。安安長得漂亮,人又伶俐,可以拉到不少男顧客。
  “安安……你是杜方的女朋友,他又是我的好友……”
  “這不是剛好嗎?我有裙帶關係啊!就當做是杜方說情讓我進來的!”
  “我要先問問杜方……”
  安安把手機拿給他,“打給他啊!我剛才已經問了,他說好啊,他還說你很有錢,薪水要多付一點!”
  杜方當然說好。安安有工作,他就有更多自由。他壓根兒不怕安安從誌平那邊探聽出什麽秘密,他的朋友會保護他。而且,就算她探聽出什麽,又怎麽樣呢?
  安安來幫忙後,誌平的店進度更快了。他忙著在外麵跟各個聯營係統簽約,店內的整理就交給安安。安安很勤快,一下課就大老遠從淡水跑來。洗洗刷刷的,把店當寵物在養。DVD陸續進來,她一一貼上條形碼、放到架上。這漫長、無聊的工作,她熬了一個禮拜的夜,漂亮地完成。甚至連杜方打電話來,她都刻意地冷落。她坐在地板上,左右搖著頭,看著架子上排列整齊的DVD,像是約會前化好妝一樣快樂。
  “你真的很能幹!”誌平遞給她可樂,坐到她旁邊。兩人手放在背後、撐著地、看著整麵牆的DVD,像在博物館裏看著米開朗基羅的名畫。
  “很少漂亮的女生還這麽能幹的!”
  “你不要愛上我喔!”
  誌平笑,“我已經結婚了。”
  “就是這樣我才擔心!”
  安安歪著頭說,“《北非諜影》那個DVD擺得好像有點歪耶,會不會‘焦’掉?”
  誌平笑出來,“你放心,不會變成鍋巴。”
  “我這麽能幹,有沒有加薪?”
  “我沒聽過做兩個禮拜就要加薪的!”
  “嘿,我也可以四個禮拜才把這些弄好。”
  “沒有加薪,不過有這個……”
  誌平撐在背後的手輕輕滑動,把一個小東西推到安安也撐在背後的手中。
  安安沒有轉頭,也沒有把地上的東西拿起來看。她摸摸東西的表麵,慢慢笑了出來……
  那是一塊“雪宿”的仙貝。

32.
  正式開張的前一天中午,杜方來店裏看最後的成果,隻有安安在。
  “這麽漂亮的老板,你們店有沒有裝保全啊?”
  安安不理他,自顧自在架子前整理著DVD。
  “小姐,我來送快遞啦。”
  安安踮起腳放片子,杜方走過來,把DVD從她手中拿過來。
  “《愛是您愛是我》,‘Love Actually’……”他念著片名,幫她把片子放到架上。
  “你幹嗎?”
  “我來送快遞啦。”
  “什麽快遞?”
  他從背後拿出一罐……
  洗發精。
  上麵係著紅緞帶,蝴蝶結剛好打在正前方。
  “特別從上海快遞來的!這是內地很受歡迎的‘舒蕾’洗發精。”
  安安忍住高興,冷漠地說,“快遞這個給我幹嗎?”
  “我哪知道?我隻是快遞小弟。”
  安安仍然不理他。她從美國回來那晚的晚餐,他騙她是明宏找他,她雖然沒有拆穿,但必須給他懲罰。她得讓他知道:他不能把她視為理所當然。他不能在和她約會時,讓手機放肆地震動。
  “小姐,你拿到東西,那我走?。”杜方轉頭走到門口,“喔,對了,”他回過頭,“這張要請你簽收一下。”
  杜方從西裝口袋中拿出一張紙,放在安安麵前……
  是陶?十一月演唱會的票。
  安安還是瓦解了。
  “我可不可以租個DVD再走?”
  “你要租什麽?”她低下頭,不讓杜方看到她心軟的表情。
  “有沒有一部片子叫《親愛的老婆,我想你》?”
  安安忍住,“有啊,不過這是新片,要扣十點。”
  “沒關係。”
  “而且晚上就要還片。”
  “這是什麽黑店?”
  “隻有對某些信用不好的顧客才如此。”
  “好吧,我租。片子在哪裏?”
  “你會好好地看,記住它的內容嗎?”
  “我會背下來。”
  “這張DVD很貴喔,你能好好保護,不把它刮傷嗎?”
  “我會每天用絨布擦!”
  “萬一刮壞了怎麽辦?”
  “萬一刮壞了……我會把它買下來!”
  “確定?”
  “確定!片子在哪裏?”
  安安深呼吸,“你等一下……”
  她從櫃台後麵走出來,把自己從架子上拿下來交給杜方。杜方抱住她,溫暖的熱氣穿透西裝,進入他體內。
  “這麽好看的片子,”杜方說,“有沒有第二集?”
  他們親吻,安安可以看到落地窗外的行人。
  “你想不想看動作片?”安安一邊吻一邊問。
  “你們有沒有三級片?”杜方一邊吻一邊回答。
  “我們老板很古怪,他不進三級片……”
  “好,那你們動作片在哪裏?”
  安安推杜方移動,“在裏麵,比較隱秘的地方……”

33.
  誌平開張,親朋好友都來了。安安一網打盡,通通強迫加入會員。有個從美國回來度假的同學,也在威脅利誘之下,乖乖辦了金卡。
  “可是我住在美國耶!”
  “我拷台灣的連續劇寄給你。”
  “我那邊看得到台灣的電視。”
  “你看得到黃誌瑋演的偶像劇《薔薇之戀》嗎?”
  “我三十多歲了,不看偶像劇《薔薇之戀》!”
  “你一定要看,黃誌瑋很帥的!”
  “我是男的!”
  “所以你要跟他學啊!”
  大家對杜方的設計讚不絕口。紐約Soho風格,沒有招牌,店的外牆斜著懸了一麵大旗,旗子上寫著“Rest”。明明是英文字,卻用中國書法的風格。大門的整麵牆由六片落地窗組成,每扇窗後麵嵌著一台電視,對著街道放著最新的DVD。從外麵一眼可以看到屋內後方的櫃台,櫃台頭頂上裝著一個燈,把“Rest”四個書法寫成的字母投射在櫃台後麵的牆上。
  “這個燈每天換一個色片,”杜方介紹,“一個禮拜七天,每天打出的‘Rest’字顏色都不一樣。”
  進門後右邊牆上裱著四張經典名片的海報《公民凱恩》、《阿拉伯的勞倫斯》、《第三類接觸》、《教父》。進門後左手邊有個很高的茶幾,上麵擺了像古董的缸,缸內一盆清水。
  “放盆水幹嗎?”明宏問,“你們還賣手扒雞嗎?”
  杜方說,“你沒有聽過‘土地、空氣、火、水’嗎?”
  “這好像是明曜旁邊那家餐廳吧?”黃世仁說。
  “這是亞裏士多德的理論!他相信地球的四個基本元素是土地、空氣、火和水,分別代表著幹、濕、熱、冷四種特質。四個元素合在一起,就形成一個完美的體係。你們看看這個空間,我們踩在土地上,大門讓空氣流通,這裏再放一盆水,不就是完美環境了!”
  “你這是天文館還是錄像帶店?”明宏說。
  “等一等,”吳英鵬打斷,“你說有四個元素,我沒看到火啊!”
  “你看到那個店員沒有?”杜方指著牆角的安安,“別惹她,她火氣很大!”
  他們走到給客人喝咖啡和看雜誌的沙發上,坐下來聊天。
  “誌平,既然開了錄像帶店,你那些CD為什麽不順便拿出來賣?”黃世仁問。
  “我那些CD是自己收集的,才不會拿出來賣呢!”
  “誰要買你那些CD啊?”李玉昌說,“現在大家都聽周傑倫!你那些都是……”
  黃世仁補充,“劉文正啊、楊烈啊……”
  安安說,“這些東西沒有市場啦!”
  “誰說的?”誌平反駁,“我雖然不賣,但很確定它有市場。隻是它的市場不一樣。你到二手店去看看,這些CD,我是說CD喔,不是卡帶,那時候有CD不容易喔,可是搶手貨呢!你記得‘星星、月亮、太陽’嗎?”
  黃世仁說,“這也是一家餐廳吧?是不是跟‘陽光、空氣、水’同一個老板?”
  “胡曉菁、金玉嵐、馬萃如……少女團體啦!”誌平用力解釋,安安一臉迷惑,明宏說,“反正跟S.H.E很像啦!”
  誌平說,“‘星星、月亮、太陽’的同名專輯《星星、月亮、太陽》,二手店一張賣1000塊,‘S.H.E’賣得到這樣的價錢嗎?安安,你說,‘S.H.E’的CD多少錢?”
  “我都是用download的。”
  安安手機響了,她走到旁邊接。
  杜方不想聊古董唱片,站起來問明宏,“嘿,‘藝術電影’那個架子前麵那女的是誰?”杜方覬覦著一名陌生女子。
  “喔,那個啊……”明宏瞪杜方一眼,“那是你女友安安啊!嘿,安安!”
  杜方捂住明宏的嘴,向美女走去。
  “你幹嗎?”明宏跟著,“你女朋友在,你還敢泡馬子!”
  “我哪有泡馬子?我隻是問她是誰而已!”
  “杜方,你知不知道,三歲小孩的智力和黑猩猩一樣,你知道為什麽嗎?”
  “這是……腦筋急轉彎的題目嗎?”
  “因為人類是會進化的。”
  “那又怎麽樣?”
  “你幫個忙,跟著大家一起進化好不好?”
  “你是說,越進化的物種,就要越壓抑?”
  “不是壓抑,是自覺!”明宏拿下架上的一片DVD,“你有沒有看過這部片?”
  “《蜘蛛俠》?”杜方搖搖頭。
  “你拿回去看。看了以後你就會懂了。”
  “你是說,《蜘蛛俠》的智力也跟三歲小孩一樣?”
  “蜘蛛俠的舅舅跟他說,當你的能力越強時,責任就越大!杜方,這句話是對你說的!”
  “我是蜘蛛俠?”
  “你像蜘蛛俠,你有一種超能力。你知道你可以泡到任何女人,所以你對這些女人就都有責任。你不能濫用你的超能力,你要小心!就像蜘蛛俠自己說的,‘這是我的命運,也是我的詛咒!’”
  “我完全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你回去看嘛!”明宏把DVD塞給杜方。
  “沒興趣,女主角不夠正。”
  杜方隨手摘下一張Discovery出的DVD,“這一部才值得看。你看看狼。一匹雄狼跟無數雌狼交配,才能繁衍更多狼,狼才能成為強勢動物。你要講進化,這才是進化!”
  明宏摘下另一張DVD,“那你怎麽不看叢林之王獅子?當一頭雌獅病了,雄獅也會垂頭喪氣,不跟其他雌獅做愛。這又是什麽原因?你怎麽用這來解釋你說的動物本能?”
  “我怎麽知道?也許那隻雄獅是和尚?也許雌獅病了時散發出不好的氣味,壞了雄獅的性欲……你看這張DVD就知道,大部分動物都不是一夫一妻的!”
  “安安就在那邊,你要不要再大聲一點?”
  “其實安安也知道我有別的女人,她都不在意,你操什麽心?”
  “不在意?她都跑到公司來找我了!”
  “她了解我,給我一個平台,讓我自由發揮。”
  “所以你就在這平台上麵裝了各式各樣雜七雜八的軟件……”  “而且大多是盜版的……”杜方得意地笑。
  明宏放棄了。他搖搖頭,走向門外,“杜方,小心當機……”
  周琪和Grace在外麵的庭院聊天。周琪穿得輕鬆卻優雅,襯衫第一、二個扣子打開,露出細致的項鏈,下麵是洗成淡藍的牛仔褲,配上高跟的涼鞋。
  “昨天晚上打給你,你沒接……”Grace說。
  “我跟同事去看電影。”
  “男的還女的?”
  “當然是女的!”
  “為什麽‘當然’是女的?”
  “禮拜五晚上約男人,太敏感了吧!”
  “你哪來這麽多規矩?”
  “很好笑,我們去華納威秀,昨晚台北市衛生局在門口發保險套,推廣安全的性行為……就是這個……”周琪從包包中拿出一個保險套。
  “你拿這幹嗎?”Grace問。
  “我想要啊!”
  “Kiki,這不是麵紙,可以隨時拿來擦臉!”
  “我現在當然沒得用,但也很自然地拿了。”
  “等一下,搞不好這真的可以擦臉,當吸油麵紙!”
  “不過大概不能在地鐵上拿出來用!”
  兩個好友大方地笑出來。
  “我拿這個,不是因為我多想要有性關係……”周琪說完後轉一轉大眼睛,改口說,“雖然說我也真的是蠻想要有性關係的……”她笑自己,“但我就是想要這個保險套。”
  “為什麽?7—11可以買到更好的。”
  “不一樣,拿到衛生局發的保險套,你們就好像被台北市政府認證了一樣!”
  “我知道……”
  “你知道那種感覺嗎,一段愛情,被公家認證的感覺。”
  “好像你賺了錢之後,拿到稅單一樣。”
  周琪被Grace點醒。一個政令宣導的工具,為什麽被她賦予這麽大的意義?她把自己拉回來,“你還沒說昨晚為什麽打電話給我?”
  “喔……沒什麽,誌平和我去一家新的餐廳,在你們公司附近,想找你一起來。”
  “你們去哪裏?”
  “一家叫‘True Love’的店。”
  “‘True Love’,一定很擠吧!”
  “完全沒有人!”
  “怎麽可能?”
  “現在人不願作承諾,不敢跟對方去‘True Love’吧。”
  “那這家餐廳會不會開不久?”
  “True Love doesn't last。”兩個人笑出來。
  “好吃嗎?”
  “紅燒蹄膀很棒!”
  “你去True Love吃紅燒蹄膀?這麽不浪漫!”
  “這很浪漫啊!隻是結婚後,你對浪漫的定義改變了。”
  “什麽意思?”
  “都隻剩下一些細瑣,卻紮實的小事。”
  “比如說?”
  “誌平現在開店,我上班,我們見麵的時間越來越少。所以我們設計了一個機製,刻意改變我們生活的節奏,培養我們的感情。”
  “什麽機製?”
  “我們每個禮拜三晚上一定在一起吃飯,然後去看電影!”
  “禮拜三看電影?”
  “沒錯。大家都禮拜六看,我們跟別人去擠幹什麽?禮拜三,我們兩個人都忙了幾天,喘口氣不是很好?”
  “誰禮拜三會有心情去看電影?”
  “我們會去看,這才是True Love嘛!”
  明宏走過來,“兩個女人,聊得這麽開心,手上還拿著保險套,你們之間到底是什麽關係?”
  Grace立刻把保險套從周琪手中搶過來,“我在給周琪看我在衛生局拿的免費保險套,誌平創業維艱,什麽都要省,保險套也不例外,怎麽樣,你有意見嗎?”
  “我以為懷孕的時候是不需要用……”
  “你少沒常識了,”Grace斥責,“保險套的功能不隻是避孕好不好!”
  “那還能幹什麽?”
  “當吸油麵紙啊!”
  Grace把保險套帶著走開,周琪感激地看著她。
  “嘿,你好嗎。”明宏問得很心虛,他知道自己又好幾個禮拜沒跟她聯絡。
  “嗯,很好啊,你呢?”
  “找個時間吃飯吧。上次你請我吃西紅柿麵,這次我可以請你吃蛋炒飯。”
  “好啊,我最喜歡吃蛋炒飯了。蛋炒飯和印刷術,是中國人最偉大的發明!”
  “嘿,我們來訂一個規則好不好,以後我們彼此請客,要像上次吃西紅柿麵一樣,兩個人加起來不能超過一百塊!”
  “這很難耶……”
  “要用點創意對不對?”
  “那隻能吃午餐??”
  “反正晚餐吃太多本來就不健康。”
  “好吧。還好我本來就喜歡吃麵包。”
  “甜的還鹹的?”
  她對他微笑,他總是把話接得這麽好。
  “那下禮拜一中午有空嗎?”明宏問。
  “禮拜一中午我們固定開會。禮拜三好不好?”
  “禮拜三不行,我要去深圳。明天呢?禮拜天?”
  “明天我要去高雄辦活動。”
  “禮拜天還有活動?”
  “我要去高雄SOGO辦一個產品展。你知道,我們的產品都開架式,不是專櫃的,那些喜歡逛百貨公司一樓的消費者很少看到我們的產品,所以我們偶爾會去百貨公司辦展覽,讓他們試用一下。”
  “嘿……你們一定要在我的party上談行銷嗎?”誌平拿著雞尾酒走過來。
  “哇……餘老板,”明宏說,“我們談的行銷都是空談,這小子以後每天要跟客戶接觸,那才是真正的行銷。”
  “我很喜歡你那個‘藝術電影’的專櫃,我家附近的錄像帶店都是好萊塢電影,想找一些非主流的片子很難。”周琪說。
  “那你得加入我們的會員。”
  “我加入了,還買了2000塊的點數。”
  “喔?那我要叫安安把錢退給你,你應該免費才對。”
  “為什麽?”
  “明宏是我哥兒們,他的朋友當然要免費。”
  “那今天的客人不都要免費了?”
  “你不一樣……”誌平說,“你特別。”
  “為什麽她特別,我就沒有免費?”杜方和安安走過來,“這家店是我設計的,我都還要付會費!”
  “你當然要,”安安說,“我可是有業績壓力的。”
  “我很喜歡你的設計,很有style,不像錄像帶店,像東區的發廊。”周琪說。
  “我倒覺得像lounge bar,”杜方說,“其實我是有預謀的!如果做不下去,錄像帶拿掉,直接做lounge bar!”
  眾人噓他,“呸呸呸,開張的大喜日子!童言無忌!”
  “我告訴你,開lounge bar賣大麻,多賺十倍!”
  “那以後我開店,你也幫我設計好不好?”安安聰明地轉移話題。
  “你要開什麽店?”明宏問。
  “我想開一家咖啡廳,很浪漫的咖啡廳。”
  “別傻了,親愛的,”杜方搖頭,“我認識很多在大公司做事的人,通常是女生,她們賺很多錢,但是不快樂。這些人有一個共同點,就是都想辭掉工作,開一家咖啡廳,或是……花店。你以為咖啡廳那麽好開?十家咖啡廳有九家倒了!”
  “真的嗎?”安安向周琪求援,“你想開咖啡廳或花店嗎?”
  “我不想開店。不過我投資過一家pub,在明曜後麵的台南擔仔麵旁邊。”
  “那邊有pub嗎?”安安說。
  “當然沒有啊,因為倒了嘛!”杜方以先知的篤定語氣說。
  “那家pub叫‘Sax City’,我們本來要開一家專放爵士的pub。但是東區聽爵士的人好像不太多。”
  “我最討厭爵士,更討厭聽爵士的人。明明聽不懂,還一副很陶醉的樣子。難怪會倒。”杜方說。
  “嘿,不要一直說倒不倒的。今天是誌平開張,講點吉祥話好不好!”安安說。
  “我無所謂,”誌平說,“既然敢做,就不怕倒。我三十幾年,從來沒有失敗過,偶爾失敗也好。”
  “等一下,”杜方從口袋中掏出一張紙,故作大驚小怪地說,“你開的這張票子是什麽時候到期的啊?”
  大家一起笑,誌平看著杜方。隻有他知道,杜方掏出那張紙不是支票。從頭到尾,杜方從來沒有跟他收過,甚至談過錢。
  派對結束後,明宏陪周琪走到她停車的地方,本來說要約吃飯,似乎又要不了了之了。走著走著,沒什麽話,周琪也不介意。她反複想著誌平剛才說的:“明宏是我哥兒們,他的朋友當然要免費。”覺得很甜,什麽時候,她已經被歸為明宏的親友了。
  “要不要我送你回去?”走到車前,周琪問。
  “不用了,我回去幫誌平收拾一下。”
  明宏看到駕駛人座旁邊的椅子上放著一本《經濟學人》雜誌,“你真的在看《經濟學人》?”
  “這是你上次給我的那本啊,我就是因為你才看的!”
  “為什麽?”
  周琪把鑰匙插進車門、打開、拉開門,“我想了解你吧。”
  “我很難了解嗎?”
  “你有點像英國人,很幽默,很得體,但是有距離。”
  “哪有!”明宏裝出小孩的抗議表情。
  “很多地方看不懂,我還在查單詞呢……”
  “你不要管那些單詞,我碰到看不懂的,跳過去,文章的大意看懂就好了。”
  “我不是在講那些文章……”
  她笑一笑,坐進車子。明宏站在車門邊,舉起手來。她發動引擎、換擋,正要開走,明宏敲著窗,她打開,他說,“我們再約吃飯的時間!”
  她點了點頭,微笑。她知道,等待又要開始了。

34.
  但明宏讓她驚喜了。第二天,周琪在高雄SOGO的活動很成功,一天下來有一百多名顧客過來詢問或購買。這樣的業績雖然不大,但讓周琪進一步了解了南部的顧客。她幫工人拆台,把產品裝箱運回台北。她的手機響起,她一時找不到皮包。最後,她在滿地的紙箱和膠帶中接起電話。
  “活動辦得怎麽樣?”
  “很成功,我得到很多讚美喔!有幾個顧客問我自己是不是用我們的產品洗臉,我說當然是?,她們就立刻買了。”
  “不實廣告!”明宏大叫,“你是麗質天生,哪是用你們產品的結果?你用洗衣粉洗臉,大概也可以洗成這樣!”
  周琪好開心,“嘿,我們今晚見個麵好不好?”
  “今晚?現在已經九點了,你回來都十一二點了吧!”
  “沒關係啊,我們去吃消夜!好久沒吃消夜了!”
  兩個小時後,她回到台北,在車上打給他。他們約在他家巷口,他走出來時,看到她提著一個紙袋,穿著整齊的套裝站在川流不息的師大路。她看到他那一刻,遠遠地向他揮手。他覺得自己像歸國旅人,被接機的家人熱情歡迎。
  “這是什麽?”
  “我們的產品啊!來,送你一瓶,收縮毛細孔。”
  明宏把產品拿過來,搖頭笑笑,“我大概無藥可救了,我的臉粗得像橘子皮一樣。”
  “你說什麽?”周琪吃驚地問。
  “我說我無藥可救了,臉粗得像橘子皮一樣。”
  “你看過我們的廣告嗎?”
  “沒有啊,怎麽了?”
  “Amazing!”
  “什麽amazing?”
  周琪從皮包中拿出一本時尚雜誌,其中一頁夾著細長的便利貼。她打開那一頁,是周琪的產品的廣告。一名穿著白色的年輕女子皺著眉,她頭上是一顆橘子。文案是:“你的臉近看時,是不是像橘子皮?”
  “這個概念,就是我想的!”周琪興奮地說。
  “喔……你很沒有同情心喔!看我臉這樣不但不同情,還從我臉上想文案。我要跟你收權利金!”
  “我太有同情心了,我的比喻竟然跟你完全一樣!”
  明宏替她拎袋子,兩人走在師大路。車子很多,他要她走路的裏麵,好像她是眷屬。
  “你想吃什麽?”
  “我們吃減肥餐好不好?最近胖了一公斤。”
  明宏皺眉,一副“一公斤有什麽關係”的表情,“最近是多久?”
  “最近一個月。”
  “一個月?我今天中午吃All You Can Eat,下班時就胖了一公斤!”
  “嘿,男生跟女生不一樣嘛!”周琪辯解,“你們這邊有減肥餐嗎?”
  “有啊,我帶你去吃素食。”
  吃完消夜,他們把車子丟下,漫無目的地在台北散步。沿著和平東路,走到安和路,奇跡似的,一路都是綠燈。
  “我們散步的運氣很好呢!”周琪說。
  “‘散步的運氣’?”
  “朋友適不適合,就看他們在一起時各方麵的運氣,所以有‘散步的運氣’啦、‘停車的運氣’啦、‘等餐廳位子的運氣’啦……甚至還有‘避孕的運氣’耶!”
  “那情侶‘避孕的運氣’好,是指……”
  “嗯……應該是……不容易懷孕吧……”
  “那誌平和Grace‘避孕的運氣’太差了!他們不應該在一起!”
  “不會有人所有的運氣都好的啦,好一兩項,就可以白頭偕老了!”
  “那我們‘散步的運氣’好,可以怎麽樣?”明宏逗她。
  “就多散步啊!”
  話剛說完,在和平東路和安和路口,他們碰到紅燈。他們停下。綠燈亮時,上麵的數字從“45”秒開始倒數。
  明宏說,“你有沒有發現,台北市每個行人穿越道的綠燈秒數都不一樣,而且都是從很奇怪的數字開始倒數,45啦、64啦、36啦。你搞不懂這些數字有什麽含意。你不由得想,台北市政府交通局一定有一個天才,他每天工作就是設定所有綠燈的秒數,他也許有一個公式來決定每一路段綠燈的秒數,但那是台北市政府的最高機密,沒有人知道。”
  “就像郵政編碼一樣!”
  “沒錯。”
  “這我也要寫信給台北市長complain。”
  “你要不要自己出來競選議員?”
  “世上有好多數字我不知道是什麽原因:郵政編碼、紅燈的秒數、地鐵第一班車的時間、紅包和白包最適當的數目、收音機電台頻率的數字、高低血壓的數字、飛機飛的高度……”
  還有他們已經快樂地走了多久。兩小時?三小時?
  在安和路上,他們繞到小巷裏。兩旁是已經入睡的人家,月亮的陰影在寂靜的巷弄中拉得特長。他們在關了的小店前看黑板上的菜單,相約要找一個時間來試試在庭院中吃午餐的感覺。世界都睡了,他們在城市的鬧區,享受被孵化的寧靜。
  “好大的樹!”周琪指著一戶住家門口的大樹,“在小巷子裏有這麽大的樹很少見了!真希望我家門口有一棵!”
  “別傻了,有這麽大的樹,早上五點就有鳥叫,吵得你睡不著!”
  “這樣才好啊,每天不用鬧鍾就可以醒來!”
  “半夜裏還會有樹上爬下來的蟲跑到被子裏……”
  “沒關係,反正我也想有個伴!”
  “你這麽寂寞啊?”明宏笑。
  周琪順勢開玩笑,“我寂寞到睡覺時都要打開房門,這樣我才會感覺到在另一個房間的爸媽,不至於覺得我是一個人。”
  “真的還假的?”
  周琪楚楚可憐地說,“我寂寞到訂很多雜誌,《時報周刊》禮拜二來,《商業周刊》禮拜三來,《Taipei Walker》月初來,這樣我幾乎每天都會收到東西,感覺很多人記得我。”
  “這麽麻煩幹什麽?要別人記得你,一個月不繳電話費就好了!”
  “我寂寞到晚上回家,蹲下來脫鞋的時候,會覺得有點喘。”
  “所以我都不解鞋帶,更不蹲下來,腳一踢就把鞋子脫掉。”
  “我寂寞到電視遙控器要放在枕頭邊,早上醒來立刻打開電視。”
  “你有沒有注意到早上電影台的片子都很爛?”
  “沒錯,演員都叫不出名字。不過有一天早上八點我看到《莎翁情史》!”
  “真的還假的?”
  “男主角好帥,他是雷夫範恩斯的弟弟!”
  “他帥嗎?我覺得他瘦巴巴的。”
  “但眼神很憂鬱。”
  “喔,我知道了,你是喜歡憂鬱型的!”
  “我喜歡英國演員。”
  “喔……”
  “那你呢?你最喜歡的男明星是誰?”
  “湯姆·克魯斯。”
  “喔,對!我也喜歡他。”
  “但他是美國人啊!”
  “不管了啦,喜歡就喜歡嘛!”
  “嘿,你很沒原則耶!”
  “耶,你看,”周琪指著樹枝上懸吊著的東西,“這樹上為什麽吊了這麽多寶特瓶?”
  “咦……好奇怪……”
  他們討論了半天,想不出答案。是養蟲?種花?還是主人也很寂寞,把寶特瓶綁在樹上,等著某個人回來?
  “我告訴你,這邊有一個小公園!有時我睡不著,早上起早了,上班前就來這邊走走,坐在椅子上吃早餐,你來過嗎?”周琪說。
  “我隻知道大安森林公園。”
  “大安森林公園像是經濟艙的候機樓,這邊是頭等艙的休息室。”
  他們走進公園。因為下午下了雨,木椅是濕的。明宏四處看了一下,大叫,“等一下!”他跑到旁邊的便利商店,周琪一團霧水地站在原地等。他跑回來,拿著一份報紙。
  “你買報紙幹嗎?”
  他一句話不說,把報紙攤開,疊了好幾層,墊在濕的台階上。
  “喔……”她感動地叫出來。
  明宏淡化這個動作的意義,“我不想把褲子弄濕,我忙到沒時間去幹洗。”
  “你真好玩。有時候覺得你大而化之,有時候你又這麽細心。有時候你很搞笑的,可是每次打電話給你,又覺得你很嚴肅。”
  “我怎麽會嚴肅?你去問誌平,以前我在班上是專門耍寶的。”
  “我問啦,他和Grace什麽都不說。他們說:‘林明宏這個人,你要自己去了解才有趣。’”
  “呼!好險,我以為他們會泄露我的秘密。”
  “你有什麽秘密?”
  明宏沉默了幾秒鍾,“好吧,看在你送我收斂水的份上,我就誠實告訴你好了……”
  周琪睜大眼睛。
  “其實我是美國CIA的臥底探員,那些什麽企管顧問的工作,都隻是幌子而已……”
  “少蓋!”
  “你看,跟你說真話你又不信!”
  他們在公園坐了一個小時,明宏沒有躲避蚊子,卻躲避了很多話題。雖然她刻意避開感情問題,但明宏對他私人生活的任何細節都很小心。
  “我們那一班,每個人都不同。誌平從小就不安於室,喜歡冒險,老師越禁止的,他越要做。杜方的專長是寫毛筆字和交女朋友,他後來把這兩種嗜好合而為一,在一個女生身體上寫毛筆……”
  “哎喲……”
  “沒錯,我也覺得很惡心。”
  “我不想知道他們,我想知道你。”
  “你真的想知道?”
  周琪點頭。
  “你如果真想聽,二月份再告訴你。我的故事,要春節連續假期才說得完。”
  “你就先起個頭嘛。”
  “好吧,既然你一定要知道,我就說了。但我說了後就必須殺了你。其實我不是CIA,我甚至不是地球人,我的本名叫‘艾肯裏夫’,我來自一個遙遠的星球,叫‘納維亞杜’……”
  兩人一起笑出來。周琪知道問不出所以然來,體貼地改變話題,“耶,我今天在雜誌上看到一個倫敦飯店的廣告,飯店叫Halcyon……”她從包中拿出《經濟學人》,翻到有便利貼的一頁,“你看這……”
  明宏打斷,“你好喜歡用便利貼喔!”
  周琪笑笑,“便利貼和防毒軟件,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兩樣東西!”
  她翻開雜誌。那是一則細長的廣告,占那頁的三分之一。廣告上方是照片,拍的是飯店大門口前短短的石頭階梯,石階上方有一個寶蓋頭的屋頂,細細的黑色鐵架支撐著白色毛玻璃。
  “你看,這個廣告說,Halcyon位於倫敦市中心鬧中取靜的一區,是鬧市中的綠洲,位置在荷蘭公園旁,離電影《新娘百分百》描繪的、具有波希米亞風格的諾丁希爾隻有五分鍾……好美喔,對不對?你看過《新娘百分百》嗎?”
  “嗯?”
  “《新娘百分百》?茱莉亞羅勃茲演的。”
  “看過啊。”
  “那首主題曲很好聽對不對?”
  明宏沒接話。
  “羅南基頓唱的,‘You say it best, when you say nothing at all……’”周琪輕聲唱出來。
  明宏還是沉默。
  “你是在實踐歌詞的原則嗎?”周琪問。
  周琪看著明宏,明宏看著她,眼睛卻沒有光。像臥房調暗的燈,等待著不會回家過夜的主人。周琪收回想講的話,說,“時候不早了,我們走吧。”
  他們站起來,周琪拿起墊在地上的報紙,明宏說,“我去丟掉。”
  “讓我帶回家做紀念吧。”
  他們坐出租車回到師大路,明宏陪她走向她的車,“我家就在那邊。”明宏指著巷子的另一邊。
  “你住得這麽近?那我怎麽沒有常在這裏碰見過你?”
  “你常來嗎?”
  “那邊有一家女性內衣店,我常在那裏買打折內衣。”
  “真的嗎?我也是耶!”
  那是那晚的最後一個笑話,明宏的語氣已經有些勉強。他們告別。他說他會回去用她們的產品洗臉,她微笑說再見。她開走,駛上大馬路,在紅燈前停下才發現沒扣安全帶。她扣上,拉了兩下確定綁緊了。她看著旁邊空蕩的位子,想:他,為什麽總綁著安全帶?

35.
  杜方是不綁安全帶的。他像一條鯊魚,本能地不停向前遊。肚子不餓,也要張口。
  禮拜六中午,安安回台中媽媽家。杜方拿著一杯Starbucks到公司,一個人都沒有。會計把財務報表放在他椅子上,確定他一定會看到。他拿起來,看著被熒光筆標出的幾行,然後把報表甩開。他把臉放在手掌中,來回摩擦。
  他站起來,翻著桌上的信件,一份一份地拿起又丟開,直到看到一張明信片。
  那是一張黃石公園的明信片。
  你好嗎?我是為了這張郵票寫給你的。你在想我嗎?我在想你。
  明信片右上角貼了一張L、O、V、E四個字母組合成的郵票。
  他笑了笑,坐下來,把財務報表踢開,把腿蹺到桌麵。他挑出幾支色筆,把Starbucks給的餐巾紙拿過來,開始畫那張郵票。幾分鍾後,正方形的餐巾紙變成一張大型的郵票。他把它放進信封中,貼好,信封上寫著安安的地址。
  他工作到晚上,起來上廁所。回來後,看著外麵一排排的辦公桌,四周安靜得像墳墓一樣。他慌了,打給安安,沒有人接。他按手機上下一號碼,是來賓254號。
  “你又出現了。”來賓254號慵懶地說,好像還睡在床上。
  “天氣很好,我帶你出去走走。”
  “不行……我今天好累,要睡了。”
  杜方心裏刺了一下,“你是不是跟別人在一起?”
  “你管我?”
  杜方恨得牙癢,卻用力哄她,“別這樣嘛,我們見個麵,我帶你去陽明山……”
  “我去過陽明山了。”
  “你是不是不舒服,我帶你去看醫生?”
  “我要走了,拜。”
  “等一下!我們見個麵,一下就好。”
  “去找你的小妹妹吧。”
  “你什麽時候……”
  來賓254號掛掉電話。杜方再打,關機。他拿起鑰匙,衝到門外。他是一條鯊魚,必須不停地向前遊。來賓254號住在一條小巷中的四樓,他開到她家樓下,看到她房裏的燈還開著。他打她的手機,還是關機。他下車,踮腳往上看,完全看不到屋內的情形。他走到公寓門口,按門鈴,沒有反應。上次他按了十分鍾把她按出來,但這一次他沒有那麽多時間。他用手拉緊閉的鐵門,鐵門發出鏗鏘聲。他退後兩步,左右觀察,找不到攀爬的入口。此時他的手機響起,他趕忙拿起來,是安安。他隻要接起這通電話,就立刻有伴。但他不要。他是杜方,找伴不難。他無法忍受的是:無法隨時得到想要的東西。他用腳踢鐵門,響聲像漣漪,回蕩了好幾次,最後回旋地轟到他心裏。他拿出自己的鑰匙,徒然亂試。有一支插得進去,但轉不動。他用力左右扭轉,鑰匙柄咬進了他的拇指。他抽出鑰匙,又踢了一次鐵門,轉身走回車子。他坐進車,開始按喇叭。
  “按什麽按啊!”鄰居走到陽台上罵。
  窄小的巷弄,喇叭聲特別亮。他坐在車內,完全不受咒罵的影響。有人丟了一個啤酒罐下來,打到他的引擎蓋。他嚇一跳,鬆手一秒後,按得更凶了。樓上的叫罵聲越來越凶,他不鬆手,直到一名鄰居走出來。
  是來賓254號。
  這個喇叭聲,可比那天銀行叫她號碼的鈴聲響亮多了……
  那晚遠在台中的安安聽不到喇叭聲。她還在杜方的手機留言,約他明天去看電影。
  我們去看《美國派之婚禮》好不好?我已經去買預售票了,聽說超好笑的!
  第二天下午,杜方開車帶安安兜風。排擋前的飲料架上放著一罐咖啡,咖啡上麵的音響放著流行歌。經過和平東路和複興南路口,安安的鼻子貼上車窗。她一邊嚼口香糖一邊說,“嘿,這邊有個‘敦南通商大樓’。”
  “那又怎樣?”
  “你不覺得很奇怪嗎?‘敦南通商大樓’怎麽在和平東路上?”
  杜方答不出來,“你怎麽會有這麽多奇怪的問題?”
  “你不覺得這個問題很合理嗎?”
  “我一點都不覺得。那你怎麽解釋台北有‘New York, New York’。那家店應該叫‘Taipei,Taipei’才對!”
  “沒錯!”安安的嘴嚼個不停,她拿起咖啡,猛灌了一大口,“你怎麽這麽聰明?”
  “你一邊吃口香糖還能一邊喝咖啡?”
  “很簡單啊!”她張大嘴,伸出舌頭,露出舌尖的口香糖,然後把舌頭向左轉,用舌尖把口香糖頂在牙齒旁邊,口齒不清地說,“很簡單啊,你把口香糖塞在牙齒旁,就不會被衝下去了。”
  杜方笑一笑,“你真是個小孩!”
  “哪是?我已經20歲了!”
  “明年你就大四了吧。”
  “大三!”
  “我以為你大四了。”
  “你永遠搞不清楚我的年級!我是學什麽的你知不知道?”
  “嗯……”杜方假裝皺眉、露出想不起來的痛苦表情,“土木工程!”
  “你看吧!”安安生氣地轉過頭。
  “日文!我當然知道。雖然我不知道你學這個要幹嗎。你有沒有在計劃你的未來啊?畢業後你要幹什麽?”
  “當然有啊!”
  “你有什麽計劃?”
  “先去日本玩一趟。”
  “你不是去過了嗎?”
  “我還有好多地方沒去耶!北海道就沒去過!”
  “我不是說這種計劃,我是說人生的計劃,你畢業後要做什麽工作?”
  “去日本是我很重要的人生計劃啊。你看……”她從書包中拿出一本印刷精美的書,她迅速翻過,都是彩色照片,“這本書叫《世界旅遊圖鑒》,是很好的旅遊書,裏麵的照片都是彩色的,日本的這本很貴,要700元,不過我覺得很值得。我大一就買了,到現在,隻去過十頁左右。”
  “下次要不要買薄一點的書?”
  安安越講越興奮,“你帶我去好不好?”
  “我現在不能出國!”
  “為什麽?”
  “公司很忙啊,我有好幾個案子在做。昨天禮拜六晚上還在加班。”
  “我打給你都不接。”
  “就是在加班嘛!”
  “有這麽忙嗎?”
  “有這麽忙!我連離開辦公室的時間都沒有,別說出國。”
  安安縮回自己的座位,“你知道嗎?我們從來沒有一起出過國。”
  杜方很聰明地伸出右手抱住她的肩膀,“別這樣,過一陣子,等公司不那麽忙時,我帶你出國。”
  “你一直這樣講……”
  “去馬爾代夫好不好?”
  “真的?”
  “不過你千萬不要買一本馬爾代夫的旅行書!”
  杜方把車停到了華納威秀旁的停車場。他們下了車。
  “你帶著包包幹什麽?”杜方問。
  “我待會兒要去誌平店裏。”
  “我送你去,你包包可以放在車上。”
  “太好了!”
  安安打開後座,把包包放在座椅上。關門的那一刹那,她瞄到後座的地毯上,躺著……
  一隻保險套的包裝紙。
  她隻猶豫了一秒鍾,便清脆地關上了門。和杜方交往,驚訝與狼狽已變成了反射動作。她透過車窗看著裏麵的地毯,突然覺得無比孤單。遠方的杜方按搖控器鎖上車門,安安被遙控器的嗶嗶聲嚇得震動了一下。她摸摸自己的耳垂,若無其事地走向杜方。
  “沒事吧?”
  “沒事啊,”她露出燦爛的微笑,“今天忘了戴耳環了。”

36.
  周琪也有同等燦爛的微笑,但背後的心情截然不同。
  紅色數字“60”閃動,沒有人走進就診室。伴隨鈴聲,“61”亮起。這是一位名醫,下午的門診看到61號。周琪像個敬業的藥廠公司業務員,在就診室外耐心等待。她身上辦公大樓的套裝,對比著旁邊病人的絕望。她等了半小時,紅色數字停在“72”,醫生的門打開。周琪確定沒有病人後,才起身走進去,“陳醫師,您好,我是周琪,昨天跟您打過電話。”
  “嗨,你好,我們不是約三點嗎?”
  “您在忙,我不好意思打擾。”
  “下次直接進來就好了。幹嗎等到72號?”
  “您病人很多,他們比較急,我等一下無所謂。”
  “下次早一點進來,不要在外麵枯等。”
  周琪點點頭,醫師請她坐下。她花了十分鍾的時間,把自己產品的成分講給醫師。女醫師聽過之後點點頭,“你希望我寫多少字?”
  “三百字!我們廣告公司的人會幫您拍照,我再跟您約。”
  走出看診室,周琪高興地打電話給寶寶。
  “陳醫師答應替我們推薦了!”
  “算你狠!我吃過好幾次閉門羹!”
  “我一直強調ingredient。我就跟你說,醫生都是科學家,你跟他們講產品的功效,他們半信半疑。你跟他們講化學成分,他們才會聽!”
  走在醫院的長廊,周琪想把這個好消息跟別人分享。和寶寶掛了電話,她第一個想到的,是明宏。她發了一封簡訊給他——
  新產品得到皮膚科醫生推薦。很高興,跟你分享一下。你好嗎?
  明宏開了一天的會,傍晚才接到周琪的簡訊。他坐在電腦前,放下手機,把鍵盤旁啃了一半的漢堡拿起來。他沒有立刻回複,回到工作中。他看著電腦屏幕,嚼了幾口漢堡,突然停下來……
  他收到一封E-mail,一名朋友曾介紹給他認識的女孩要結婚了。幾個月前,他們曾愉快地共進晚餐。之後他變得很忙,打了幾次電話後,就沒有聯絡了。如今,他隻是她用E-mail通知的眾多朋友之一。
  周琪會不會是下一個送他這種E-mail的人?
  “喂,Kiki,我是明宏。”他看著那封結婚的E-mail,打給周琪。不是基於愛,而是基於同儕壓力,或是改革的決心,或是錯過的恐懼。就好像你的朋友都在討論一部電影,你也看到不錯的影評。它任何一天都會下片,你必須趁它下片之前去看!你真的喜歡電影的故事或明星嗎?你不知道。你隻知道朋友會問你,你得參加討論。在拿著高腳酒杯的場合,你必須拿著酒,不管你喝不喝。在朋友之中,你不能是一個不酷的人!
  “你在幹嗎?”明宏問。
  “我在看滅蚊燈。”
  “為什麽?”
  “我們公司有一隻蚊子,咬得大家心神不寧。福委會開會,推我負責把它殺掉。”
  “行銷工作就是做這些嗎?”
  “沒有……”周琪拖長了聲音,“行銷工作哪有這麽複雜!”
  明宏笑出來,“他們為什麽推你殺蚊子?”
  “我是福委會主席。”
  “你們福委會的業務真是繁重。”
  “明年不當了啦!”
  “你幫同事謀福利很辛苦,換我幫你謀點福利。我請你吃飯好不好?”
  “好啊!”
  “你想吃什麽?”
  “我沒聽到滅蚊燈電到蚊子的嘶嘶聲,有點失望。我們去吃炭烤好不好?讓我過過幹癮。”
  他們去新生南路的炭烤,他特別早到了十分鍾,坐在二樓等她。她走樓梯上來踏到二樓時,他第一次仔細地看她全身。
  “我從來沒注意到你這麽高!”明宏說。
  “嘿,今天是幾號?”周琪坐下,假裝看表。
  “10月27,怎麽啦?”
  “今天是你第一次讚美我喔,我要記住這一天!”
  “高是一種讚美嗎?”
  “高就夠了,我很知足。”
  周琪是常客,很會點。口味重,話就多。他們聊得很開心,從甜不辣講到螢火蟲。
  “現在是螢火蟲求偶的季節,我們去看螢火蟲好不好?”周琪建議。
  “哪裏有螢火蟲?”
  “我發現了一個很棒的地方,在新竹的內灣,你去過嗎?”
  明宏搖搖頭,“我沒看過螢火蟲……有一次本來要去,後來沒去。”
  “內灣山裏麵螢火蟲和天上的星星一起閃動,真的是奇景。我們可以坐火車去,超浪漫的!到新竹,下來後換內灣支線,坐到終點。一路爬山上去,山上的風好舒服!”
  “你果然是做行銷的,蠻會賣東西的!這個地方被你講的,好像巴厘島!”
  “我們也可以去巴厘島啊!你去過巴厘島嗎?”
  明宏點點頭。
  他很久沒有吃這麽重的口味,邊吃邊灌水,廁所跑了好幾趟。最後一次回來時,被周琪叫住。
  “等一下,”明宏正要坐下時,周琪說,“你長青春痘了!”
  “什麽?”
  “天啊,你的新陳代謝真健全。剛吃完炭烤,火氣就上來了。”
  “哪有青春痘?”明宏在臉上亂摸。
  “不可以亂摸啦!”
  明宏為她的認真語調笑出來,“你下午去看了皮膚科醫師,現在怎麽講話也像皮膚科醫師!”
  “你等我一下。”
  周琪起身離開,兩分鍾後匆匆回來。坐定後,她打開皮包,在裏麵找東西。
  “你剛才去哪裏?”
  “洗手啊!”
  “洗手幹嗎?”
  周琪沒有回答。她拿出一包吸油麵紙,正麵是幹的,反麵是濕的那種。她抽出一張,對明宏說,“不要動。”明宏還不知道怎麽回事,周琪用濕的那麵輕拍明宏的青春痘。
  “你幹嗎……”明宏躲避。
  “你不要動好不好!”
  她拿出一管小小的藥膏,熟練地旋開蓋,在指間上抹了一小點,“不要動喔……”
  然後她輕輕地,將藥膏搽在明宏臉上。那一刻,明宏的臉感到一陣熱。今天吃炭烤,他的臉在火爐上燒。
  “你看,”她拿出化妝鏡,讓明宏看自己,“完全看不出來對不對?”
  “這是你們公司的產品嗎?”明宏努力維持正常的語調。
  “這是競爭者的,不過我們會研發出能打敗它的產品。”
  “謝謝你,”明宏本想去摸患部,但立刻縮手回來,“這樣一定很快就好了。”
  “想得美!你還要勤洗臉!你會洗臉嗎?”
  “誰不會洗臉?”
  “聽你這樣說就知道你不會。走,我教你怎麽洗臉。”
  “上哪去?”
  “你家不是在這附近嗎?”
  明宏很猶豫,他不想給她錯誤的暗示,但也不好意思澆熄她因為專業而表現出的熱情。他家在附近嗎?他也搞不清楚。他每天在自己的床上睡覺,但感覺起來已經很久沒有回家了。兩年來,他每個禮拜六、日仍然七點起床,跑到公司上網。他不能賴在床上,意識到生活如此貧乏。忙了一天,半夜回家,就像回到旅館一樣,1067、1068、1069號房……他對那個房間並沒有特別的感情,哪一間都一樣。他的房門上沒有“請勿打擾”的牌子,他把那塊牌子掛在脖子上。因為那塊牌子,兩年來,很少人到過他家。誌平隻來過一兩次,其他的人更別提了。像某些高級飯店,常有鬧鬼的傳聞。兩年來,他也常常被壓。
  好吧,她要來就來吧。也許她可以幫助我,教我怎樣退房。
  他們先到屈臣氏買了周琪公司的產品,然後走到他家。他已經很久沒有帶朋友回家,打開門,傳來一股黴味。他開燈……
  “哇……”她驚歎,“這就是你家!”
  “幹嗎這麽驚訝?”
  “我終於打破你的神秘感了!”
  她走進客廳,第一眼看到牆上掛著的一幅畫。他第一眼看到的,是錄音機上紅色的“72”。
  “這是什麽畫啊?”周琪問。
  “這幅畫叫‘Echo and Narcissus’。”
  “誰畫的?”
  “一個叫John Waterhouse的家夥。”
  “Echo和Narcissus是兩個人的名字嗎?”
  “Echo是回音的意思。Narcissus,應該翻成自戀吧。Echo和Narcissus都是希臘神話中的人物。Echo是個多話的女精靈,她跟天神宙斯偷情,被宙斯老婆發現,宙斯老婆詛咒她,讓她永遠不能講話,隻能重複別人說的話。Echo後來愛上一名叫Narcissus的男子。但是Narcissus有一次看到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後,竟然迷戀上自己,不能接受Echo的愛。Narcissus因為迷戀水中的倒影,不願離去,所以不能吃飯,又因為不願破壞水中的影子,也不敢喝水,最後活活餓死。Echo也因為愛人死去,憔悴化成石頭。”
  “好悲哀的故事!跟你不像。你怎麽會喜歡這幅畫呢?”
  “別人送的。”
  周琪看著畫,沉默了幾秒鍾。
  “完了完了,你比我想象的更神秘!”
  “我哪裏神秘,我不是帶你到我家了嗎?我還沒去過你家呢!”
  “你家一看就知道是單身的人住的。”
  “為什麽?”
  “你的畫是歪的!”
  她走到畫前,指揮他把畫掛正。
  他們走進浴室,打開日光燈,蓋掉任何可能的曖昧氣氛。周琪脫下手表和耳環。
  “你幹嗎?”
  “我示範給你看啊!”
  她打開水龍頭,身體靠向池子,“喂,先生,你要一起洗啊!”
  她調整冷熱水龍頭,直到出來的水是溫的,“溫水才能把你的毛孔打開,”他們把臉打濕,她拿出自己公司的洗麵奶,先按一點到他手上,再按到自己手上。
  “第一次看別人洗臉,是高中時的餘誌平。你是第二個在我麵前洗臉的人。”
  “不要?嗦,趕快洗啦……先沾一點水,把洗麵奶在掌中揉一揉,然後抹在臉上。”他們對望著,兩個人都像上了妝的小醜,“我們從額頭開始洗起,兩隻手先順時鍾慢慢按摩……不要洗太用力!男生都覺得用力就會洗幹淨,其實是錯的。太用力會傷害你的毛孔,然後會越變越粗。”他們的臉上已經充滿泡沫,但因為都閉著眼睛,誰也看不見誰,“接著洗鼻子,鼻頭是積油最多的,要按摩得比較徹底。再來是兩頰,接著是嘴巴附近,然後是脖子……”
  他很快就按摩完了,想要衝水。他張開眼睛,看到她仍然細致地在處理鼻子。他不好意思,多按摩了兩下。
  “你好了嗎?”周琪問。
  “我去年就好了。”
  “好,你先衝掉。”
  “為什麽要我先?你先啊!”
  “你先嘛!”
  “為什麽?不公平!”
  “你是小學生啊!”
  她先衝掉,水沾濕了她的頭發。她把頭發往後翻,監督明宏衝洗。
  “我檢查一下。”
  她輕輕摸了他幾個區域的點。
  “不錯耶!”
  “好,我們現在來收縮毛孔。你的收斂水呢?”
  “什麽是收斂水?”
  “我上次不是送你一瓶收斂水嗎?”
  “喔……好像放在公司……”
  他們擦幹了臉,坐在明宏的客廳。
  “你的家有一種簡單的美!”
  “謝謝。”
  “唯一不協調的是這幅畫。”
  明宏站起來,把畫從牆上拿下來。他正反麵翻轉,讓畫麵壁罰站。
  “嘿,我隨便說說的,你不要當真啊!”
  “其實我也不怎麽喜歡。”
  他坐回沙發,和周琪的距離更近。
  “我發現一件事……”他語氣沉重地說。
  “怎麽了?”
  “你聽了後可能會難過喔。”
  “沒關係,你說。”
  他歎了一口氣,“你們家這個洗麵奶,洗起來會緊繃耶!”
  周琪忍住不笑,“你臉這麽嫩啊?”
  “我臉PH值5?5啊!”
  “那你要不要用我的乳液?”
  明宏點頭。
  周琪想:是到了Time Reset的時候嗎?
  她從皮包中拿出IPSA的乳霜,旋開蓋,擠一小坨在食指上。
  “來……”
  明宏看著她的食指,猶豫一下,用食指把乳液接過來。他食指一橫塗在臉上,像在信封封口塗膠水。
  “乳液不是這樣擦的啦!”
  “那要怎麽擦?”
  她又沾了一坨,站起來,麵對坐著的他,像替他化妝一樣,把乳液點在臉的各個關鍵位置。
  “然後,你要回旋地按摩!”
  她的手碰到他的臉,他自然地閉上眼睛。她把乳液按摩開,小心地好像他是嬰孩。她把他額前的頭發撥開,讓乳液能夠滲透到額頭頂端。他深吸了一口氣。不知道那是乳液還是周琪的香味。
  “好了!”周琪站著看著他,滿意的表情,“現在覺得怎麽樣?”
  “不緊繃了。”
  他拉住她的手,她坐下。他上前親吻她的臉頰,她的手摸著他的胸膛。乳霜掉到地上,四隻腳碎動。乳霜在腳中間滾,開始reset。他親吻她的頸部,親到她的頭發。他起身,跪在沙發上。她抱著他的身體。他親吻她的額頭,透過她的頭發,看到了沙發旁茶幾上的錄音機。他閉上眼睛,低下身,好像在躲避一顆子彈。他麵對她的臉,親吻她的雙眼皮。她張開嘴,碰到了他的下巴。他彎著頭,她張開嘴,他吻到她的嘴唇——
  然後他看到“72”。
  他收回下巴時,她沒有準備,頭懸在空中,像停車場中,唯一空蕩的車位。她睜開眼睛,發現他已經靠回沙發上。他對她微笑,用手摸著她的臉。他低下頭,不知是害羞,還是抱歉。
  “你好厲害!”她溫柔地說。
  他抬起頭。
  “你怎麽知道我今天生理期?”
  兩個人都笑了。
  他送她到她停車的地方,他沒來得及辦理退房。夜風吹,臉不緊繃了。雖然沒洗到心,但心卻繃了起來。
  “下次你教我怎麽擦收斂水。”明宏建議。
  周琪笑,沒有說話。
  出租車開過他們身邊,大燈把兩個人叫醒。
  “謝謝你。”明宏說。
  “為什麽?”
  “教我洗臉。”
  “應該我謝謝你。”周琪說。
  “為什麽?”
  “給我這個機會。”
  在出租車的引擎聲中,他聽不清周琪是說給我“這”個機會,還是給我“一”個機會。
  回到家,明宏發現,周琪的耳環忘在他的洗臉台。那是好久以來,他家裏第一次有女生的東西。
  回家的路上,夜空晴朗。周琪的雨刷搖動,她卻感覺不到。她唯一感覺到的是:她和林明宏,大概不會有結果了。

37.
  這種感覺,杜方最熟悉。和周琪不同的,他因此而慶幸。
  來賓254打電話給杜方時,他正在高速公路上。
  “哇……稀客稀客。”杜方說,“你怎麽會打來?”
  “你在哪裏?”來賓254號試圖保持冷酷的語調。
  “我要去新竹,跟一個客戶開會。”
  “晚上見個麵吧。”
  杜方在電話這一端得意地微笑,“你等一下……”他把手機放在右邊的座椅上,等了十秒鍾,再拿起來,“對不起,剛才過收費站。你說什麽?”
  “晚上見個麵吧。”
  “嗯……不行耶,”杜方裝出為難的語調,“我已經約好人了。”
  “少來這套。”
  “真的,我‘女朋友’晚上要來我家。”
  “喔,是嗎?她‘放學’後要來找你喔。”
  “什麽?”杜方故意裝作聽不見,“我聽不到你了,你再說一遍!再說一遍好不好?”
  她掛下電話。
  杜方得意地笑。至少他扳回一局。
  電話立刻又響。杜方讓它響了很久,才慢慢接起來。
  “我來新竹找你。”
  他們在新竹一間旅館見麵。性,還是像過去幾次一樣美好。杜方想,她像直升機,不需跑道、不需準備,一秒鍾就可以開始飛行。
  “你為什麽來找我?”結束後他問。
  “我跟他分手了。”
  “誰?”杜方故作冷漠的表情。她沒回答。
  “跟他分手你就來找我?你把我當什麽?”他問。
  “你還不是一樣?”她說,“我們不用美化這樣的關係。”
  “你這樣講,我受傷了。”
  “喔,是嗎?”
  “你不會嗎?”
  “我已經不會受傷了。”她說。
  “你如果不會受傷,怎麽會跟別人分手後,大老遠地跑到新竹來找我?你如果不會受傷,你現在應該在你家巷口的攤子……吃蚵仔煎之類的。”
  杜方的手機響起,他看了一下,是安安。來賓254看著他,他接起。
  “你在哪裏?”走在台北街頭的安安興奮地說。
  “我在新竹開會。”來賓254號轉過頭去。
  “你猜我在哪裏?”
  “黃石公園?”
  “我在信義計劃區新光三越這裏。我發現,光腳走在這邊的石頭地上好幸福。你有沒有光腳走過台北的地,是溫熱的!”
  “我在新竹,我不知道台北的地是什麽溫度。”
  “你什麽時候回來?我待會兒來找你好不好?我有個東西想拿給你看!”
  “我今天不回去了。什麽東西?”他把旁邊的來賓254號摟過來。
  “你聽我的聲音有什麽不一樣嗎?”
  “沒有啊!”
  “我現在是用新手機跟你講話喲!我剛剛跟網友買了一隻新手機!好漂亮喔,是《愛上女主播》裏金素妍用的那隻。”
  “我現在不能講話。我明天回去再打給你。”
  杜方掛掉電話,把手機放到床邊的櫃子,他關掉燈,把來賓254號摟緊。
  杜方的手機在黑暗中嘀叫了一聲,是簡訊。杜方沒有去看。
  簡訊寫著:
  新手機第一個簡訊,I·LUV·U。

38.
  誌平拿起手機,發簡訊給還沒到的人。禮拜天打球,他們固定去的師院在辦運動會。一行人隻好轉移陣地,跑到對麵的弘道國中。到了弘道,籃都被占滿了。他們報隊,被國中生打得潰不成軍,五上五下仍無招架之力。才一場,大家就癱在場邊。
  “玉昌好久沒來,體力卻越來越好。是不是在家被老婆‘訓練’的?”誌平說。
  “是啊,每天訓練,日日夜夜,她動不動就要我‘抱孩子’。”
  “哇……標準老公也開始抱怨了!”
  “哪有?我最愛我老婆了!”
  一瓶礦泉水,一排人輪著喝。還是像高中一樣,不碰嘴,從空中向嘴巴灌。
  “聽說你們公司最近換了一個新的總經理?”黃世仁問。
  “一上來鐵腕政策,空服人員一律強迫減薪。”
  “有這種搞法?”
  “你能怎樣,辭職不幹?他巴不得你辭職,還不用給遣散費。”
  “真的有這麽不景氣嗎?”做律師的吳英鵬問。
  “我們的生意掉兩成。”李玉昌說。
  “我很多朋友都沒有工作,”明宏說,“我不是講一般的勞工階級。我這些朋友也是聰明能幹,也有很好的學曆,在大公司待過,但公司裁員,一下就失業了。現在要在外麵找工作,你願意減薪都未必有機會。”
  誌平說,“外商裁員多狠,你早上去上班,還在想下禮拜的會要準備什麽資料。老板十點找大家開會,宣布整個部門被裁撤,下班前收拾幹淨。”
  “外商做事就是這樣,沒有情麵。”
  “所以我很佩服誌平,”李玉昌拍誌平的肩,“放著外商的高薪不要,自己出來創業。”
  誌平被拍得身體向前傾,臉上被拍出苦笑。
  “別佩服我,”誌平站起來,把球抓過來運,“我的店也不好做。”
  誌平走回球場,一個人對著籃投起來。
  “經濟不景氣,我們是最慘的,”明宏說,“高不成,低不就,隻有任人宰割。”
  “就像現在打球一樣。”黃世仁說。
  “別臭美了!我們哪是最慘的?我們還沒去開出租車呢,埋怨什麽?”
  他投籃,空心。
  “沒錯,我們不是最慘的,”李玉昌也站起來,搶誌平的說,“我看我的小孩,一歲,可愛的不得了,我卻為他擔心。我不知道他將來長大後,台灣會變成怎樣!”
  打完球,大家在水池前清洗。誌平把汗衫放在池裏衝,明宏卻整齊地走出廁所。
  “幹嗎穿這麽漂亮?”
  “爸媽來台北,約了親戚一起吃飯。”
  “在哪裏?”
  “天福樓,在西門町。”
  “西門町……”誌平長歎一聲,“好久沒去了。”
  “你還記得‘點心世界’嗎?”
  “當然,小時候常去,在中華路,他們有木頭桌和木頭板凳。我最喜歡他們的豆腐腦。它還不叫豆花,一定要叫‘豆腐腦’。冬天吃燙的,加點薑汁,多過癮。現在的豆花,好像要甜死你,現在的一切東西都好像要甜死你!”
  “你知道‘點心世界’現在搬到哪兒去了?”
  “不是倒了嗎?”誌平把汗衫擰幹。
  明宏搖搖頭,“前幾天我聽朋友說,他們現在在寶慶路遠東百貨公司地下室,他們搬了好幾個地方,現在在遠百地下室。”
  “真的?改天我們去吃。”
  “你中午幹嗎?沒事的話跟我一起去吃。”
  “不了,”誌平把擰幹的汗衫穿上,“Grace還在家等我,我要回去做飯給她吃。”
  “你做什麽?”
  “當然不是做天福樓那種。我做全麥吐司加花生醬,既有纖維又有蛋白質,不是很好嗎!”
  “纖維質吃太多,是會拉肚子的!”
  誌平驚訝地看著明宏。
  “怎樣?”明宏很無辜。
  “你怎麽說跟Grace同樣的話?”
  他們走到校外,和其他同學道別,一起走到重慶南路。
  “一起坐出租車吧?”明宏問。
  “不了,”誌平指著信義路的公車站,“我去坐公車。”
  “幹嗎?”
  “能省就省一點吧。”
  明宏趕去天福樓,他已經很久沒去西門町了,也講不清楚在哪條街和哪條街交叉口。短短一段路,出租車坐了二十分鍾。見了爸媽親戚,一開始當然是談工作。講到最後,難免又扯到老問題。
  “什麽時候要結婚啊?有沒有合適的對象?”
  明宏有禮地笑笑,搖搖頭,低頭吹著湯。天啊,這湯好燙!
  吃完飯,爸媽要去舅舅家打牌,他們就在餐廳門口道別。那是一個天氣很好的禮拜天下午,路上擠滿逛街的年輕人。他沒有留戀,立刻鑽進出租車。出租車開在昆明街上,轉到漢口街,在中華路路口等綠燈時,坐在後座的明宏注意到了旁邊的大樓。
  曾是台隆手創館的大樓,現在變成“美華泰流行生活館”。
  他抬頭看。綠燈亮了,車開始走。他轉過頭,曾是台隆手創館的大樓,慢慢被中華路上其他的大樓吃掉。
  他家對麵在拆房子,整棟樓剩下一半。鷹架用白底藍條的帆布遮蓋,微風中飄啊飄的。那些飄過帆布的風吹過空中,吹過他的陽台,吹過紗窗,吹過他的鼻孔。他的口很幹,但站不起來。

  天黑了,他換了衣服,走到家附近的學校操場跑步。禮拜天的晚上,操場一個人都沒有。學校旁的公寓中露出電視上周日晚上綜藝節目的光,閃閃的,把天空照得很亮。他在黑暗中慢跑著。他已經跑了20、30圈,他也沒有數。他漸漸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隻有一顆頭在黑暗中遊動著…… 
  那是她最喜歡的百貨公司,因為在裏麵可以買到很多日本商品。她的鐵製衣架、木桌、衣櫥、書架,都是在那裏買,然後回去兩個人一起拚裝的。她在那兒買過一枝鉛筆,筆身剛好是尺的刻度,她覺得這是最聰明的發明。她買過便利貼,不是boring的黃色正方形,而是白色牛奶瓶的形狀。她買過廚房洗碗池出水口的濾網,回來後發現尺寸不合,他答應幫她拿去退換……
  他在黑暗中奔跑。他大概已經跑了兩個鍾頭了吧。學校旁公寓裏已不再有電視的亮光,事實上連任何燈光都沒了。整個城市都已經睡了,他還在繞著圈子跑……
  夜深了,下雨了,他被淋濕,卻覺得口渴。他想找一些東西喝。他經過他們曾去的麥當勞,因為大雨,玻璃上全是霧,隻有Cappuccino的小霓虹燈,穿過霧,咬緊牙關閃耀著。燈上的水,像是燈太用力所擠出的汗。
  他的汗,卻一直流不出來。
  西門町的台隆手創館已經結束營業了,明宏心中的台隆手創館,卻燈火通明。

39.

  “請問你們有沒有一部老片叫《亂世佳人》?”
  “誰演的?”
  “克拉克·蓋博和費雯麗。”
  “誰?”
  “克拉克·蓋博和費雯麗。”
  “沒聽過。”
  安安像明宏一樣,毫無目標地奔走。她跑了好幾家錄像帶店,找一部叫《亂世佳人》的老片。誌平為了讓自己的老片齊全,常叫安安到別家店尋寶。
  “我可以幫你去找,但你要答應我一個條件。”
  “什麽?”
  “告訴我杜方其他的女友是誰!”
  “哪有員工跟老板開條件的!”
  “你不要逃避我的問題!”
  “怎麽會有呢!杜方很愛你的,他逢人就誇你,我從來沒看過他對任何女孩這樣。”
  安安知道問也是白問,但“問”這個動作就代表她還沒放棄。下午,店裏麵一個客人也沒有,她撐著下巴,無聊地上網。她打給杜方,他說正在開會。晚上見麵吧?晚上要加班!他最近常常加班,在忙什麽?其實她的懷疑不是一兩天了,車後座的保險套包裝、不時的關機,都隻是冰山一角。杜方當然有跟別人見麵,隻是交往的程度而已。杜方和她第一個月就上床了,和別人會有所不同嗎?好吧,就算上床,他愛她們嗎?就算他也愛她們,那種愛應該不會持久吧。
  安安不斷後退,她才二十歲,學校裏一大堆人追,卻已經學會全自動地委曲求全。
  她看著手機,係上有個叫小丁的,每天發一個簡訊給她,已經發了半年多。他頭發長長、胡子髒髒、嚼著口香糖、雙眼皮眨得很緊張。同學們都說他很有型,好幾個女生哈他,但她卻從來沒有回過他的簡訊。她總是拿他們和杜方相比,再怎麽酷的男孩,都變成小弟弟。
  慪了一下午,晚上小路約她去逛街,她又快樂起來。她在SOGO買了一條Kookai的裙子,站在鏡子前,想杜方應該會喜歡。他第一次脫掉她的裙子,就是一條Kookai,他念成“庫卡”,她總是糾正他“扣凱”,但他永遠記不住。
  從SOGO走出來,她再打給杜方,還是沒人接。
  “不用打了啦!”小路罵她。
  安安放下手機,手機垂到她胸前,像孩童遺棄的秋千。買到喜歡衣服的喜悅,立刻打了對折。
  “我搞不懂你,幹嗎跟他在一起?”小路說,“他那麽老,根本不適合你!”
  “他很有才氣的。我們去吃飯,他隨手拿過一張餐巾紙,就可以把餐廳內的裝飾畫出來。”
  “這有什麽了不起?那你幹脆愛上一台相機好了。”
  她們找了一家奶茶店坐下,安安邊嚼粉圓邊說,“他真的很有才氣。寫字啦,畫畫啦,戀愛啦。他寫的那些毛筆字,我也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但看起來真的很瀟灑,連我都想去買墨汁了。”
  “他搞不好就隻會寫那幾個字。你下次叫他寫‘蘋果日報’四個字看看!”
  “還有,他總是為現在而活。什麽好吃、好玩的,他都要第一個嚐試。”
  “可是你跟他在一起,卻完全是活在過去!”
  “不會啊,我們現在跟剛認識的時候一樣快樂啊!”
  “我不是說你活在你們剛認識的時候,我是說你活在你國中時你爸爸離開你的時候。”
  “你想太多了,我早就忘掉我爸了。如果他今天在開出租車,我坐上他的車,我認不出他來。”
  “我知道你忘了你爸了,所以你全心全力地找另一個爸爸。”
  “哎呀,你很煩耶。你到底要不要聽我講嘛?”
  “你講你講。”
  “杜方他的那些朋友,一個比一個老氣,每一個都有很多包袱,每天都在計劃未來的事。他不一樣,做什麽事情都是要現在。我老板現在才開始創業,杜方五年前回國就開始創了。他比很多我們這個年紀的人,都知道及時行樂的重要!”
  “是啊,所以除了你之外,他也跟很多其他的女人及時行樂。”
  “不講了啦!”
  安安的手機響起。她簡短回答後掛下電話。
  “他要我去找他。”安安站起來。
  “豈有此理?讓你等那麽久,還叫你去找他,你應該叫他來找你!”
  “叫他來找我,他就不來了!”
  “不來就不來啊!你試過嗎?你沒有試過怎麽知道!”
  安安低頭摸著手機。
  “你真的很喜歡他?”小路問。
  安安點點頭。
  “那就去吧!”小路說。
  “我想去廁所把這件新買的Kookai換上,他看到一定會很高興,你幫我把身上這件帶回家好不好?”
  安安換上粉紅色的新裙,在廁所補了妝。她坐車到一家pub,杜方已經和幾個朋友在聊天。看她走進來,他沒注意到她的Kookai,隻是立刻皺起眉頭,“你穿短裙怎麽穿球鞋,你要去打網球啊?”
  他沒有介紹她給他的朋友認識,任由他們好奇的眼光在她身上打量。他們在聊生意的事,她一句話都插不上。她把兩腿並得很緊,一直把短裙往下拉。煙霧繚繞的pub裏很熱,她卻覺得這張椅子異常冰涼。

40.
  早上醒來,Grace也覺得手腳冰涼,誌平坐在床前替她按摩。她害喜的情況漸漸好轉,食量突然變大。辦公桌的抽屜拉開,合約下麵都是零食。周末在家沒幾分鍾就跑廚房,冰箱被開到不冷了。她訂了很多孕婦雜誌,禮拜六下午兩點,坐在客廳沙發,看著看著,竟然睡著了。她到文具行買了一本有著透明書頁的數據夾,把雜誌上剪下來的育嬰文章夾在裏麵。她摸著數據夾的塑料封麵,像是摸著孩子平滑的臉。
  禮拜六晚上,她會去找誌平。當他正忙著跟客人講話時,她會假裝是另一名客人,踮著腳看架子頂層上的DVD,自言自語地說:“這裏的片子好多啊!”其他客人會轉頭看她,她會主動微笑。
  誌平忙完後,他們一起去吃晚飯,然後逛到仁愛路。
  “你看,這邊有一家嬰兒用品店!”
  他們走進像糖果屋一樣的店,Grace比進入米蘭的Prada店還要興奮。她拿起許多嬰兒衣服,在誌平身上比對,好像是在替他買衣服。
  “你現在就要買衣服?你還不知道是男是女呢!”
  “我感覺是女的,你喜歡女的嗎?”
  誌平說,“我喜歡女的。女的如果像你這麽漂亮,一定會幸福。男的如果像你,可能會變成同誌。”
  “隻希望她不要像我這麽胖!”
  “胖才好,胖有福氣!每次在街上看到瘦巴巴,特別是戴眼鏡的小孩,我都會想,你這父母怎麽當的!”
  “我喜歡這一件!粉紅色的!”Grace拿起一件有著米老鼠的朋友米妮的衣服,杜方拿過來看,一塊豆幹的大小。
  “這是她的第一件衣服。”
  “我們買一台推車好不好?”Grace說。
  “現在就要買?”
  “我喜歡家裏有一台推車,好像……好像還沒過年就把春聯貼起來的感覺。”
  禮拜六的晚上九點,一輛嬰兒車走在仁愛路富邦大樓前的紅磚道上,推在把手上的是Grace發胖的臂膀,跟在後麵的是她微微腫大的腳。
  他們一家三人,走在仁愛路上。那曾是杜方帶安安走過的一段,兩個同學走在同一段路,卻有完全不同的感覺。
  回家後,他們做愛。自從懷孕之後,做愛成了一個特別的儀式。雖然說醫生告訴他們應該維持正常的性生活,但他們總是小心翼翼。他轉過身,開始親吻她。他移動得特別小心,好像在切豆腐。他親吻她的肚子,像抱著一整個地球般有成就感。仿佛擁有了這個肚子,他就擁有了地球。

41.
  周琪的屏幕保護程序,是世界地圖。地球對於她的意義,是搞清楚美國總公司現在是幾點。
  早上第一個會在八點,向總公司報告這個月的銷售量。開了一個小時,掛完電話後大家鬆一口氣。有的出去買早餐,有的在茶水間看報紙。周琪則立刻跟業務部門談降價的活動。
  “我發現對方要模仿我們,推出一個類似的產品。所以我們要調整進度,搶先出來,而且做降價,讓消費者先試我們的產品。這類產品的購買周期是兩個月,我們搶在前麵,等到對方的東西出來,不管做得再怎麽好,消費者也會說,‘這東西好是好,不過我已經有類似的產品了,過兩個月再說吧!’”
  “你怎麽打聽到他們要推出類似的產品?”業務問。
  “哈哈,這就是我的秘密啦!”
  會議結束,回到座位,一個人坐在桌前。喝了一口的牛奶放在電腦鍵盤前,她對著吸管再喝一口,已經不冰了。她盯著電腦屏幕,開始做明年的年度預算。Excel工作表,像客廳的窗簾似的,拉一次拉不到盡頭,而且一拉,就遮住了所有的陽光。
  她心神不寧,把手從鍵盤上收回來,放到胸前的桌麵。她轉頭看窗外,嘿,又一輛Mitsubishi!她在屏幕旁的便利貼上畫一橫,完成另一個“正”。便利貼下是她的維他命。她看著那罐500mg的維他命C,第一次注意到罐子上的小字:“每日建議用量:一顆。”天啊,她怎麽從來沒有看到這行字,她一直都吃兩顆!
  對於明宏,她是不是也過量了?
  她看著E-mail中的“送出郵件”,她把送給明宏的郵件,特別用一個資料夾保存起來……
  我今天去學做肥皂。我想,我在賣肥皂,應該自己要會做肥皂。我今天學到,肥皂裏有兩種東西,一個叫皂基,一個叫皂堿……
  明宏沒有回信。她甚至不知道他收到了沒有。
  她轉頭看落地窗外的台北街景。他好像下麵的那些樹,風再大,也隻能把他的葉子往某一邊吹,但他的根仍是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何苦要這麽勉強?勉強得來,也不會長久。
  桌上的電話響,她沒有接。她必須要承認:不管你多漂亮,對他多好,多麽有耐心,多麽不求回報,愛情仍有可能不會發生。愛不像跑步,三十分鍾一定可以燒300大卡。愛可以跑上一年,仍然一滴汗也流不出來。沒有人能夠解釋,找答案隻是自尋煩惱。你隻能選擇快一點,或慢一點,接受。
  愛情當然是困難的,如果愛情容易,這個城市為什麽有這麽多美麗善良,卻孤單迷惘的人?
  中午,她和同事在會議室吃三明治,一邊吃,一邊看同事帶來的《美麗人生》。這是她看的第一出日劇,在電視上播時她就看過,這次再看仍有感覺。她特別喜歡劇中的配樂和每集結束前的獨白。木村拓哉和常盤貴子的旁白,已經預先暗示了悲劇結局。多麽淒美的故事,她就是看了《美麗人生》才想學日文的。
  下班後,Grace約她去逛街。她們約在地鐵出口。Grace遲到,周琪站在紅磚道上,拿出隨身聽和日文錄音帶。看著進出車站的人潮,聽著錄音帶中日本女人說著:“請問東京鐵塔怎麽走?”她跟著在口中默念,模仿常盤貴子的口氣。
  Grace來了,她們立刻殺到店裏。Grace講起她最近的shopping狂。
  “我們還沒搞清楚baby的性別,我就買了一大堆衣服。誌平很省,我這樣花錢,把他氣死了。”
  “你叫他別氣,我連baby都沒有,最近也買了一大堆衣服。”
  她們隔著更衣間的薄牆笑了開來。
  她們逛了一個小時,Grace就累了。她們在麥當勞坐下,周琪請Grace吃蛋卷冰淇淋。
  “我老公看到你請我這個,會殺了你!”
  “因為是甜的?”
  “因為裏麵沒有纖維!”
  “那我們再去買衣服!”周琪建議。
  “為什麽?”
  “因為衣服裏很多纖維!”
  她們笑得很開心。Grace問周琪如何,周琪裝出一副專業的幸福表情,卻忍不住地講到一個禮拜前到明宏家的事。
  “有一種人,一輩子隻談一次戀愛。接下來的所有情人,都是第一個的翻版。”Grace說。
  “我不要當別人的翻版。”
  “他知道,所以他不要讓你接近。”
  周琪也安靜下來。
  “你日文學得怎麽樣?”
  “不錯,我現在看日劇,可以聽懂五六成了。”
  “你看日劇,你應該知道,不是每個人都能和自己最愛的人在一起。”
  “好比說木村拓哉和常盤貴子……”周琪自言自語地說。
  “就當朋友吧!”Grace說,“他搞金融的,數學很好,你可以找他幫你報稅。”
  周琪笑出來。
  “真的,我和誌平的稅都是他報的!”
  周琪點點頭,微笑接受,“嗯,就當朋友吧,我可以找他報稅……”

42.
  周琪的“朋友”明宏知道自己失態了,對周琪,也對自己。
  他想打電話給周琪,不是特別要道歉,隻是看看她好不好。不是以一個曖昧情人的身份,隻是以一個朋友。
  但他沒打。
  回到忙碌的工作是最簡單,也是最有效的。周琪說對了,一個人逛國父紀念館很尷尬,一個人時,最好的去處是公司。因為辦公室永遠會接納你,不會吞吞吐吐,露出尷尬的表情。你32歲,住在台北,在大公司上班,有一些牽扯的兒女私情。So what?這樣的人生中所能碰到的任何問題,都能用忙碌來解決。
  明宏給自己排了很多會,見很多客戶。合作可能性很低的,他也去拜訪。坐在客戶公司的接待處,筆記型電腦在他的腳底。他翻翻桌上的雜誌,又放下。旁邊有一個紙杯,裏麵有涼了的茶。他的心的溫度,就像那半杯茶一樣。
  “不好意思,黃先生,麻煩您再等一下。”
  “沒關係。”他客氣地說。他不是黃先生,但何必去糾正她呢,我隻是另一個業務員而已。在這個城市中,很多人是像我一樣。
  但是,真的有很多人是像我這樣活著嗎?
  他的手機響起——
  “我是明宏……”
  同事打來的,提醒他下午另一個會。他掛掉手機,有些失望。
  晚上回家,經過一家新開的7—11,店裏亮得像一個降落的飛碟。裏麵一名女子的側影很像周琪。她側著頭,頭發蓋住她的臉。明宏走到窗外,那女子站在一排洗發精前,專注地看著。明宏在窗外注意她很久,她仍然站在原點,好像那上麵有一個真理,她正專心地等待它的誕生。除了周琪,誰會花這麽大的熱情看超市的商品?明宏繞到門口,正要進去,那名女子轉過頭來……
  明宏失望地走開。他看到7—11前,菲傭在講公用電話。周琪是他的朋友中唯一會用公用電話的。突然有個念頭,想打給周琪。一輛出租車開過,他閃到路邊,瞪了那出租車一眼。出租車走後,他打電話的念頭又消失了。
  出租車頂上的招牌寫著“大愛”。
  他揉揉眼睛,出租車消失。
  會不會有一種人,辛苦地愛過一次、用盡了所有的力氣之後,就再也提不起勁來,愛另一個人?

43.  
  杜方大概不會同意。
  “您要靠窗還是靠走道的位子?”
  “靠窗。”
  杜方坐在香港機場的登機門外,看著同班飛機的乘客搶著登機。這幾年台北上海來回跑,香港機場成了他唯一能放鬆的地方。這次跑上海,感覺比以往累很多。上海到香港,他一路睡。他從不在飛機上睡覺的。坐飛機,是杜方最重要的社交活動之一。他怎麽可以浪費在睡覺上?他總是坐靠走道的位子,這樣才能跟空中小姐搭訕。他總是坐華航或長榮,他不想費了半天工夫結果對方根本不住在台北。他的眼睛很利,當小姐問他吃魚還是吃雞時,他已經瞄到了她的姓名。“咖啡需要嗎?”每一次小姐拿任何飲料走過,他一概需要,讓小姐有成就感。“免稅商品需要嗎?”杜方家裏有個行李箱,放的都是飛機上買來、卻從來用不到的免稅商品。他從不在飛機上和小姐聊天,她們太忙了,就算對你有興趣也沒時間多聊。他總是在快降落前,小姐忙完了之後,站起來,走到廚房,拿出自己的名片,輕聲說,“嗨,楊小姐,不好意思打擾您。我姓杜,這是我的名片。我隻是想說,您的服務很好,我很感謝。如果我有榮幸,回台北想多認識您一些。”空中小姐那麽累,哪個乘客懂得感謝?杜方不但懂,而且風度翩翩。所以小姐總是笑得很甜,希望杜方問她們的電話。但此時杜方點點頭,轉身就走。多年的經驗讓他知道:耐心,是最大的魅力。不要問電話,給她們名片就好,她們會打電話來。也許不是今天,也許不是明天,但會是一個禮拜之內。“喂,請問杜先生在嗎?”她們總是會打來,一開始總是叫他杜先生。一個月後,她們打來時變成:“是我。”
  回到台北,杜方出關,聽見有人叫他的名字,他以為是那個空中小姐。
  “你怎麽來了?”
  安安在另一邊,高興地跳起來。還像飯店司機一樣,拿著一塊牌子,上麵寫著杜方的名字。
  “我來接你啊?”
  “你拿牌子幹嗎?”
  “好玩嘛!”
  “你怎麽來的?”
  “我開車啊。”
  “你哪有車?”
  “我跟朋友借的。”
  “你怎麽知道我坐這班飛機?”
  “我不知道啊,我隻是知道你今天晚上回來。我等了三個小時了!”
  他不知該覺得氣憤,還是幸福。萬一他跟別人一起回來?萬一楊小姐追了上來?萬一他從機場要直接去某人家?萬一他約了別人來接他……
  “我幫你推……”
  她把他的行李箱搶去,像是小學生搶著抱記事本。
  “我要你幫我買的洗發精買了沒?”安安問。
  “嗯……”
  安安體貼地轉變話題,“台北這幾天好熱……”
  “是嗎?”
  “我去把車開過來……”安安興奮地說,“你在那邊等我!”
  她跑走,像一隻工蟻,為了搬一片碎餅幹而上天下地。
  Grace也像工蟻般忙碌,花了一個周末布置好嬰兒房。因為不知道性別,所以房間的色調是米色係,很溫暖,適合男生和女生。小熊維尼的壁紙,把房間像一個禮物一樣包起來。小床、搖籃、推車、紙尿布,各擁山頭,彼此對望,像個蓄勢待發的驚訝派對,隻等壽星蒞臨。
  “最難找的,其實是intercom。”Grace跟周琪描述這種放在嬰兒床上,嬰兒哭時另一個房間的父母可以聽到哭聲的裝置,“要買到好的,要跑好幾家!”
  “我從來沒見你這麽興奮過。以前在公司,就算完成了一個大案子,你也不會這麽high。”
  “你慢慢就會感覺到什麽對你是真正重要的。以前那些案子,我一件都不記得了。現在買到一雙好看的嬰兒襪子,就高興個老半天。”
  嬰兒房的布置,誌平並沒有參與。整個周末他待在店裏,店內的電腦死機,顧客的數據都在裏麵。電腦公司的人來修,折騰了一天沒有結果。開張以來,生意一直不好。連鎖店的競爭,是他早就預期到的,隻是沒想到這麽厲害。裝潢店麵、購買DVD、每個月的租金……連安安都感覺到他的窘境。
  “如果你付不出薪水,我可以少來幾天。”安安坐在旋轉椅上,講到尷尬問題一樣大方。
  “開什麽玩笑?”誌平瀟灑地說,“我會付不出你薪水?”他把歸還的DVD放回架上。短短一個月,他對於每一張片子放哪裏都了如指掌,“你有沒有像你一樣可愛的同學,我馬上就要開分店,還得找人。”
  “這一家都沒生意了,還開分店?”
  “你沒有聽過新光三越在信義計劃區的策略嗎?”
  “喔喔,又要上課了。”
  “信義計劃區是百貨業者兵家必爭之地,新光三越開了A11、A8、A9,2005年還要開A4館?這不是自己打自己嗎?為什麽?”
  “因為有很多人喜歡Chanel?”
  “因為如果它不開,競爭者會跑來開。為了阻斷競爭者的機會,它自己開了好幾館。有沒有生意,賺不賺錢不重要,重要的是將整個市場先放在自己的口袋中。這叫什麽你知道嗎?”
  “浪費錢?”
  “‘Pre-emptive Strike’!這叫‘預防性的攻擊’!”
  “你啊……”安安指她的老板,“你們這些三十歲的,都是這樣。理論派。就知道發明一大堆唬人的名詞來總結人生,其實還不是在彌補內心的空虛。那個林明宏也是一樣,壓抑得要命。你們這輩子最大的不幸,就是書念得太好了。”
  “你男朋友不也是三十歲的。”
  “杜方不一樣……”安安露出崇拜的微笑。
  “沒錯,杜方是不一樣……”誌平點點頭,語意深遠地笑著。
  安安知道,杜方是不一樣的。他不是理論派,他是實踐派。他在自己的愛情中實踐了“預防性的攻擊”,連續開了A11、A8、A9、A4……
  而她是哪一館呢?
  杜方的確是實踐派。從上海回來後,第二天就見了來賓254號。那個姓楊的空中小姐,如預期地打給他。他們也很快地見了麵。
  “我第一次和飛機上認識的客人喝東西。”楊小姐說。
  “我也是。”杜方說。
  “你少蓋。你一看就是那種每天晚上跟不同女人吃飯的。”
  “那你還敢來?”
  “開開眼界、看看世界奇觀?,做空姐不就為了這個嗎?”
  “我跟不同女人吃飯不是因為我花,而是我不能一個人吃飯。我有一種病,一個人吃飯會睡著。有一次我一個人吃飯,菜還沒來,我已經睡著了。餐廳的人嚇得一直搖我,他們以為我食物中毒了。”
  “其實你隻是想借睡著來跟女侍者搭訕。”
  “我做了什麽事?你怎麽對我印象這麽壞?”
  “沒有,我不喜歡太過自信的男人。”
  “你覺得我太過自信?”
  “可能是因為被女人寵壞的關係。”
  “誰說的,我在上海就吃不開。”
  “你常去內地嗎?”
  “隻有去上海,我在上海有一個公司。”
  “哇,兩邊跑。”
  “我們這一代就是這樣,上海台北都不能放。”
  “你對女人也是這樣?”
  杜方知道碰到對手了。他轉變話題,“其實這是我第一次坐你們的飛機。我最討厭的是,你們飛機上報告時為什麽要講那麽多種語言,吵死了!這年頭還有人聽不懂國語嗎?”
  “總要顧及到不同客戶的需要嘛——”
  杜方的手機響起,他忘了改到震動,兩人同時看著他的手機。
  楊小姐指著他的手機,“就像你,也要顧及到不同客戶的需要……”
  “好吧好吧,”杜方關掉手機,“你崇高,我是豬,我配不上你。”
  “誰說我崇高了?這年頭還有人能在愛情中崇高嗎?”
  “聽起來你是很純情的。如果有人選愛情中的二十四孝,你應該會當選。”
  “我也有我的問題。”
  “幹嗎,你也周旋在很多男人之間?”
  “恰恰相反,我和另一個女人分享一個男人!”
  “老天,你這麽節省啊!”
  楊小姐笑了笑。
  “別擔心,你條件這麽好,最後一定會贏的!”杜方說。
  “我不可能贏,他是別人的老公。”
  “唉,這就是我不結婚的原因,我希望每個女人在我麵前,都有公平競爭的機會!”
  “其實,這樣的競爭,是對他老婆不公平。他老婆要理家,帶小孩。我一個人,自由自在。”
  “我的天,還有小孩!台北都沒有好男人了嗎?你幹嗎這樣委屈自己?”
  楊小姐睜大眼睛瞪杜方。
  “好啦好啦,台北是沒有好男人了。但你也用不著這樣委屈,你長得漂亮,又這麽聰明。”
  楊小姐用小湯匙攪一攪黑咖啡,“沒有人在愛情中有當聰明人的權利。如果你在談戀愛時覺得自己很聰明,你大概不是真的在談戀愛。你覺得自己在愛情中很聰明嗎?”
  “什麽?你說什麽?對不起我比較笨,這句話我聽不懂。”
  楊小姐和杜方一起笑了。雖然他們不會發生任何關係,但此時卻覺得無比親密。
  吃完飯,杜方要帶她去喝東西。楊小姐說第二天要飛,婉拒了。她讓杜方送她回家,但也隻到巷口。
  “下禮拜天我開生日party,你來吧,”杜方說,“我介紹我同學給你認識,他們都單身,是又笨又好的男人。”
  “下禮拜天我跟我男朋友有約!”
  “幹嗎,這是一周一次的配給嗎?”
  “對啊,不過我這個月分配到禮拜天,還不錯。”
  “其實我覺得禮拜一比較好,精力比較充沛。像我都把禮拜一分給我最喜歡的女生,禮拜天我隻想找最會按摩的。你不要自作多情,你男朋友搞不好也是打這種算盤。”
  “你嘴巴不要太壞,小心我男朋友修理你!”
  “好啊,你介紹我們認識,我想看看什麽樣的男人,值得你這樣犧牲!我還可以把他揍一頓,讓他趕快清醒過來。”
  “你省省吧。他是副機長,體格本來就好。他每個禮拜天跟高中同學打籃球,體力超讚。”
  杜方愣住。
  “我走?!”楊小姐開門下車,杜方坐著不動。在她關門前,杜方靠向打開的車門說,“嘿,今天沒吃到飯,你這趟回來,我請你吃東西好不好?”
  “好啊,你要吃什麽?”
  “嗯……涼麵怎麽樣?”
  “好啊!我最喜歡一回來就去吃涼麵了!”

44.
  杜方的生日party,李玉昌果然沒來。
  “李玉昌呢?”先到的誌平問。
  “他今天要飛!”杜方說。

 “怎麽會?上禮拜打球,他說他這個月都在台灣受訓。”
  “我昨天打給他,他說他臨時要飛紐約。”杜方假裝一笑,“他不來也好,他是乖寶寶,他在我們玩不起來。”
  杜方邀了周琪。她沒有刻意問明宏會不會去,她不是那種永遠必須看有哪些人會去然後才決定自己要不要去的人。
  “我得晚一點,公司最近在做預算。”其實預算早就做完了,周琪隻是希望到杜方家時,明宏已經在那裏了。
  她九點到,一屋子的單身男女,周琪一進來,很多男士轉過頭來。她東張西望,沒看到明宏。
  “真高興你能來,”杜方上前迎接她,“明宏到深圳去了。”她不知道杜方為什麽要特別跟她說明,但她很開心。
  客廳裏有好幾組。Grace、誌平和已婚的在聊天。杜方和安安帶領單身的玩交換禮物的遊戲,周琪自然被拉了進去。每位男士進門要交一條領帶,女士要交一瓶香水,然後眾人一一上台,自由挑選一條領帶或香水,針對領帶或香水的主人說出三個形容詞,然後再猜出主人是誰。周琪根本不知道要玩遊戲,沒帶任何東西。
  “沒關係,我借你一瓶。”杜方說。
  “你怎麽會有這麽多女人的香水?”
  杜方試著關上行李箱,裏麵東西太多,怎樣都關不起來,“我喜歡買免稅商品。”
  很多男士上台,都猜自己選中的香水是周琪的,都不對。反倒是她的那瓶真正被挑到時,那個蠢蛋連猜三次都沒猜到她。遊戲結束後,大家在客廳隨意聊天。一名男子來和她講話。
  “嗨,我是Kevin。”
  “嗨,你好,我是Kiki。”
  “我剛才以為那瓶Chanel是你的。你有那種氣質。”
  “什麽氣質?”
  “那種很富麗,很雍容華貴的感覺。”
  “天啊,你說我老。”
  “是成熟,穩重。你有一種歐洲的感覺,你有沒有在那邊念過書。”
  “我念輔大,是在新莊……”周琪笑笑,“喔,不過,我有訂英國的《經濟學人》雜誌喔!”
  切完蛋糕,好朋友們送上禮物。眾目睽睽之下,杜方拆開誌平的禮物。
  是兩張DVD。杜方舉高給大家看,《捍衛戰士》和《關鍵報告》,封麵都是湯姆·克魯斯。《捍衛戰士》上貼了一張便利貼,寫著“Tom Crusie,1987年”。《關鍵報告》寫著“Tom Crusie,2002年”。
  “打開卡片!”誌平催促。
  杜方打開,先笑了出來。
  “寫什麽?”眾人問。
  杜方念出來,“你跟Tom Crusie一樣,是越老越有魅力的人。”
  “誌平說的沒錯!”杜方自誇,“安安也說我的發型很像《香草天空》中的湯姆·克魯斯!”
  安安說,“我是說片中他毀容後!”
  杜方忙著招呼客人,明宏沒來,於是周琪跟安安聊得很盡興。拿著紅酒,你一句我一句。
  “你知道,陶?是《Elle》雜誌選出來的台灣女生最理想的情人,”周琪說,“我們麵對相當激烈的競爭!”
  “我們約定一下,如果最後是你或我得到他,我們都跟彼此分享好不好!”安安建議。
  “萬一我們都得不到呢?”
  “反正我們都有備胎嘛!我有杜方,你有林明宏!”
  好苦的紅酒。
  “我們過幾天可以一起去聽陶?的演唱會!你們買票了嗎?”
  周琪搖搖頭。
  “你們要趕快去買,再慢就沒有了!”
  她們從陶?聊到周琪的洗發精,安安聽說周琪最近要去工廠巡視,吵著要跟她一起去。
  “你還是別去吧。我們花了那麽多錢打廣告,好不容易建立了你對洗發精的浪漫印象。我怕你一到工廠,看到那些機器和化學原料,夢想全破滅了!”
  “不會啦,我沒那麽純情啦,”安安說,“你看,我還不是跟杜方在一起……”
  周琪摸摸安安的肩,安安微笑,一點都不傷感。
  “幹嗎?替我難過啊?我剛才不是說了嗎?他隻是我的備胎而已,我真正愛的還是陶?啊!”
  “好,你想去工廠,我就帶你去。”
  “幫我揭開這些東西的真麵目!”
  “一言為定!”
  “你知道我們還可以去哪裏嗎?”周琪說,“日本!你一定知道所有好玩的地方。”
  “我們還可以一起去洗頭啊!”安安說,“我知道有一家半夜可以染發的。哪一天你半夜失戀了,我可以帶你去。”
  “希望我不會用到。”
  “別說得太早。我覺得失戀像麥當勞,沒有人一個禮拜前就計劃好要去,都是最後一刻,臨時起意……”
  杜方電話響起時,旁邊的周琪和安安聊得正高興。但周琪仍忍不住地偷聽杜方講話。
  “明宏,你這家夥,我的party竟敢不來!”杜方接到電話破口大罵,“誌平、Grace、周琪都來了,就你這個王八蛋缺席!你等一下,我讓你跟周琪講……Kiki,Kiki!”
  周琪裝作沒注意,優雅地轉頭微笑。
  “怎麽了?”她輕聲問。
  “明宏,他在深圳,你要不要跟他打個招呼?”
  “喔,真的?”她驚訝地放下手中的紅酒,“對不起,”周琪有禮地跟安安說,然後大方地接過電話,“喂?”
  “嗨,Kiki,我是明宏……”
  他的聲音好近,仿佛就在隔壁。這會不會隻是一出惡作劇?他會不會突然從隔壁房間走出來,替壽星獻上一束花?
  “嗨,明宏,你好嗎?”
  “很好啊,我在深圳,支持一個案子。你呢?”
  杜方開玩笑地搭住周琪的肩,好像要偷聽他們講話,周琪笑出來,“我在杜方家,支持杜方,他喝醉了。”
  “那你好好照顧他,杜方喝醉是很可怕的!”
  “怎樣,他會脫褲子嗎?”周琪問。
  “不,他會脫別人的褲子!”明宏說。
  周琪笑了出來。
  “還好,我今天穿裙子。”
  “那更危險!他曾經拿女人的裙子擦打翻在地上的紅酒!”
  “我今天穿窄裙,不夠他擦,他可能會找穿長裙的。”
  “那你死定了!他會把紅酒倒在你的窄裙上!”
  “Kiki穿窄裙,好性感喔!”杜方起哄,抱住周琪。
  “聽到你的聲音很高興。”內憂外患中,周琪力求鎮定。
  “我也是。”明宏說,“我下禮拜回台灣再打電話給你。”
  “好。”
  他們掛掉電話。周琪坐下,摸著自己的長褲,微笑著。掛了電話,她一口喝完杯中的紅酒。
  誌平那晚玩得雖瘋,送Grace回家後,自己又回到店裏工作。Grace早上醒來,發現他整夜沒回來。她想打電話給他,卻覺得身體好重,想起床卻使不上力。這個月,她突然有些水腫,胖了兩公斤,更嫌棄自己的外形。她伸長手臂去開收音機,傳來的竟是搖滾樂,她立刻關掉。嬰兒在肚子裏動,她感覺到下腹部有些疼痛,於是又在床上躺了一會兒,不知不覺又睡著了。醒來時,已經中午。她在床上躺了一會兒,喘了一口氣,才打給誌平。
  “那現在還會痛嗎?”
  “不會了。”
  “要不要我陪你去看醫生?”
  “不用了。”
  “可能是你的睡姿吧。昨晚你是靠你的左邊睡嗎?”
  “我也搞不清楚,你不在,我睡得不好。”
  “安安下午會來看店。我回家,帶你去散步。”
  “我需要運動。我又胖了。”
  四點左右,誌平牽著Grace在國父紀念館散步。禮拜一下午,國父紀念館內隻有稀疏的遊客和老人。他們轉個彎,看到忠孝東路上擁擠的車流。不久前,誌平也是那車陣中的一輛。頂著大公司的光環,在周一下午四點,從一個會議趕向另一個會議,把一天中會議的數目當做自己重要性的指標。那時他們在車內看著國父紀念館內悠閑的人,曾斷定他們都是一群輸家。現在,他自己也從圍牆外走進圍牆內來。
  “你羨不羨慕那些現在在辦公大樓的人?”Grace問。
  “隻羨慕他們可以用Messenger聊是非。”
  “可是他們對經濟有所貢獻。我們在這裏散步,對經濟沒什麽貢獻。”
  “誰說的?我們在這裏散步,有助於你和胎兒的健康!”誌平摸Grace的肚子,像魔法師摸著水晶球,“這個孩子有你的美麗,我的聰明,你的行銷專長,我的財務背景,將來長大一定是張忠謀等級的人才。這樣的人才對經濟的貢獻,豈是那些現在窩在辦公大樓裏的人能比的!”
  “你希望你的小孩像張忠謀?”
  誌平搖搖頭,“太辛苦了!”
  他們走出國父紀念館,走在人行道上。國小的學生放學了,他們突然被學生包圍。Grace指著學生,“我們將來的孩子應該像那個。”
  “哪個?”
  “黃色書包那個!”
  “太胖了吧!”
  “你上次才說胖很好!”
  “胖可以,但我會叫他多運動,多吃纖維質!”
  “拜托,他才幾歲!”
  “健康是要從小培養的!我的孩子,不用像張忠謀。其實,我什麽都不求,隻求他們健康、快樂!嘿,我們叫就他‘餘樂’好不好!”
  “你少來,你一定會逼他們念書,考好的學校。”
  “不不不,我以前也許會,現在不會了。每天打開報紙,你看有多少書念得好的孩子自殺的?我可不要。書念得好又怎樣?不快樂都是白搭,你看看林明宏!”
  “你看看餘誌平!”Grace說,“何必做得這麽辛苦?開一個店,晚上都不能回家睡覺,再成功有什麽用?”
  “這是暫時的,過了這一陣子就……”
  “你不是隻要你的孩子健康、快樂嗎?這麽簡單的要求,自己卻做不到!”
  “誰說的?我很快樂啊!”
  “這樣吧……”Grace正式宣布,“我們生兩個孩子,不管是男是女,一個叫餘樂,一個叫餘康。提醒他們自己一輩子要健康、快樂,也提醒他們的老爸!”
  “‘餘康’?我已經可以預測,他以後的同學都會叫他‘魚缸’……”
  魚缸?也沒什麽不好。也許從小被嘲笑慣了,長大就不會這麽驕傲。驕傲,其實是所有不快樂的根源。驕傲,纖維質也沒辦法治。誌平最知道,因為他是患者。
  就快樂吧,好不好?像他們身旁走過的國小學童一樣。誌平抓過Grace的手,把四隻手放在她的肚子上,仿佛這樣就可以許下快樂的願望。仿佛快樂,是可以點石成金的。

45.
   安安最年輕,卻最不快樂。她手上的石頭很頑強,但她不懂魔法。
  禮拜天的傍晚,杜方回到家時,安安坐在大廈門口。
  “你昨天到哪裏去了?手機都不接?”
  杜方本來是高興見到她的,這個禮拜她考試,都沒有見麵。但走下車,聽到她質問的語氣,不高興起來。
  “你有打來嗎?”
  “你要不要看看,你有多少未接電話?”
  “喔,我以為是賣信用卡的。”杜方試圖用俏皮話來緩和氣氛。
  “你去哪裏?為什麽不接電話?”
  “我去打球啊。”他走進電梯,她跟上去。
  “打球是早上,你昨天下午去哪了?”
  “我跟誌平他們聊天去了。”
  “誌平昨天下午在店裏。”
  他停頓一下,開門走進家,安安理所當然地跟進來。
  “對啊,誌平先走了。我跟明宏繼續聊。”
  “我打給林明宏,他說他在公司加班,不能跟我講話。”
  這時杜方忍不住了,“你憑什麽調查我的行蹤?”
  “你知道昨天是什麽日子嗎?”
  “什麽日子?”
  她把兩張紙甩在他臉上。他撿起來,是陶?演唱會的票。
  Shit,他完全忘記這件事。她最崇拜的歌手,他兩個月前就幫她買了票。
  這時杜方的手機響起。他本來不想接的,但因為不知道怎麽和安安解釋昨晚的事,就接下電話,爭取一點思考的時間。
  是來賓254號,他們才分開不到半小時。
  “我待會兒再打給你好不好?”
  他掛電話,把手機放在茶幾上。背對安安走進廚房,腦子裏還在想借口。
  他從廚房出來,拿著一杯水,看到安安拿著他的手機在講話,“你是誰?你跟杜方是什麽關係?”
  他衝上去,搶下手機。
  “你昨天是不是跟這個女人在一起?”
  “你憑什麽看我電話?”杜方叫出來,聲音突然變得像小孩子一樣尖銳。
  “你說啊,她是誰?”
  “你憑什麽看我電話?”
  “她又是你在哪裏搞上的女人……”
  杜方打她。
  那響聲像房間裏碎了一塊玻璃。
  安安驚訝得不知如何反應。杜方也慌了,本能地歇斯底裏大叫,“你給我出去!”杜方推她,“出去!”
  她站在原地不動,他硬把她往外拉,像在機場拉一箱沒人認領的沉重行李。安安抵抗,放聲大哭,跌坐到地上,腳底在地上磨,發出尖銳的吱吱聲。她的腳踢翻了燈,手臂上有了抓痕。他不管,仍硬把她推到門口。她掙脫他的手,回頭往客廳裏爬。他抓住她的褲子,和她拔河。她肩上的包包掉在地上,掉出很多書和化妝品。她尖叫,想爬回去撿地上的東西。他故意把東西往屋內踢開,讓她一樣也撿不到。他把趴在地上的她往外踢,她的手被他的皮鞋踩痛了,猛收回來,人一傾斜,就被他順勢踹到門外。她哭著坐在門口,像個迷路的小孩。哭聲在空蕩的樓梯間回響,聽起來特別大聲。他用力甩上門,大聲地反鎖。快速關起的鐵門閃過一道銀光,閃電般劃在安安臉上。
  杜方像在倒垃圾一樣。
  他癱在沙發上,慢慢聽不見門外的哭聲。他拿起手機,關掉,他不想再接到任何人的電話。安安、來賓254號。台北、上海。真實、謊言。通通不想。
  他突然覺得好疲倦。他才剛從來賓254號的床上起來,卻覺得好疲倦。
  醒來時看錄像機上的時間,半夜一點半了。他轉頭看家裏的電話錄音機,驚訝沒有任何留言。他坐了一下,想起幾小時前幾秒鍾的衝突,覺得很後悔。他畢竟比她大這麽多歲,怎麽能就這樣把她踢出去呢?他站起來,撿起散落在地上的化妝品和書。他翻著安安的日文書,裏麵用不同顏色的熒光筆畫滿重點,還有他看不懂的日文眉批。安安比他想象的用功很多呢!她的日文寫得很可愛,一顆一顆圓滾滾的,好像小學生的筆跡。他把書放回書包,發現書包裏有一條仍在織的圍巾,兩根木針倔強地交錯著,像他和她的爭吵。他翻她的書包,發現一本教人織圍巾的書。他翻開,熒光筆也吃掉好多頁。他小心地拿出圍巾,是他最喜歡的紫色,長度看來已經快完成了。他從來不知道,年輕的安安還會織圍巾!
  他打安安的手機,關機。他打她家,錄音機。他打給小路,她冷淡地說安安還沒回家。他又連續打了好幾次安安家,都是錄音機。他把安安的東西裝進書包,到冰箱裏拿出一些水果裝進去。關上冰箱時,他看到安安在黃石公園買的,“Old Faithful”的磁鐵……
  他衝到客廳、打開門……
  安安坐在外麵,靠牆睡著了。
  她的腳趾上有幹掉的血跡。
  他揉她的腳趾。她抽搐一下,往後退縮,眼睛仍然緊閉。仿佛在睡夢中,依然恐懼。
  他像抱一個賣火柴的小女孩一樣把她抱進來。
  甜蜜的十一月,沒有基諾利瓦伊的台北。明宏從深圳回來,打電話約周琪。周琪改了好幾次,最後約晚上九點喝東西。周琪九點半到,明宏竟然還沒來。她本想打電話問他在哪裏,拿出手機,撥了幾個數字後就作罷了。
  既然隻當朋友了,急什麽呢?
  他來的時候她在看雜誌,“嘿……”他拍她的肩,嚇了她一跳。這年頭還有人見麵時拍肩嗎?她站起來,好像在迎接一個客戶。他們已經一個月沒有見了,他很熱情,甚至抓著她的肩頭,用力地揉一揉。
  “對不起,我遲到了。”明宏說。
  “沒關係,我也九點半才到。”
  “這年頭在台北約,大家其實都可以自動晚三十分鍾!”
  “不不不,那是晚餐。像我們這種約九點的,照理說應該要準時。”
  “有這種說法?”
  “網絡上在傳,你沒有收到嗎?”周琪笑笑,“在加班?”
  “我剛才去遊泳,結果遊泳池淹水。”
  她直覺笑了出來。這是個笑話嗎?她不知道。隻是從明宏口中講出來,她直覺想笑。
  “你又孤單啦?”她記得之前他說過,少數適合一個人去的地方是遊泳池。
  “你還不是!你從公司來的對不對?”
  “等一等,我是一早就在公司,所以這並不代表我孤單。你是下班後特別去遊泳池,你一定寂寞死了!”
  “就是啊,我特別去的,遊泳池還淹水,真倒黴!更衣室裏都是水,我好不容易才把衣服救出來。”
  “你連頭發都沒吹,天氣這麽冷,小心感冒了。”
  “如果吹的話,我可能會遲到更久。而且地上都是水,我會遭到電擊!”
  她很自然地隔著桌子,用手把他垂下額前的幾撮頭發扶正。她一摸,果然都是濕的。
  明宏並沒有被她的小動作嚇到,他開玩笑地說:“輕一點,我已經到了掉頭發的年紀。”
  明宏拿起周琪在看的《經濟學人》雜誌,“這個禮拜有什麽世界大事?”
  “這一期我看不太懂,單詞好深?!”
  明宏笑了出來,“你是我遇到的第一個敢承認看不懂《經濟學人》的人。”
  “有什麽關係,我又不是美國人,英文差一點有什麽關係?我長得漂亮就好啦!”
  “等一下,是誰在說話?”明宏假裝東張西望。
  “老實告訴你,”明宏說,“這上麵很多文章,我也看不懂。很多期,我看都沒看。”
  “那我以後不用訂了,跟你借就好了。”
  “不行,我都拿去墊桌腳了。”
  “你用《經濟學人》墊桌腳?”
  “很平啊!”
  喝完東西,他們走出餐廳。華納威秀附近的人潮已經散了,空曠的信義區反而更顯冷清。
  “你還是不買車?”周琪說。
  “我跟你說過,我要想事情啊!”
  “那我送你回去,”周琪說,“你可以坐後座,專心想事情。”
  她帶他通過Neo19大樓,往鬆壽路底走去。
  “你停在哪裏?”明宏問。
  “這後麵。”
  “這後麵有停車場?我從來不知道。”
  “你不開車,當然不知道。”
  “也是在地上嗎?”明宏問。
  周琪看了他一眼,勉強忍住笑說,“沒錯。它不是在天上。”
  明宏立刻辯解,“不是,我的意思是它是平麵停車場……”
  “嗯……它應該不是立體的!”
  “嘿,你很冷喔!”擅長捉弄人的明宏第一次嚐到苦頭。
  周琪打開車門,明宏直接坐到前麵。
  “喔,對不起……”周琪的前座上丟了一張喜帖。她從明宏屁股下抽起來,放在後座。
  “誰要結婚?”明宏順手把喜帖拿過來看。
  周琪左轉開上路,自然地說,“我的前男友。”
  “你前男友叫‘許木財’?”明宏皺眉。
  “嘿,不要這樣,他當初對我很好!”
  “是不是幫你釘了很多家具?”
  雖然很毒,周琪還是笑了。
  “他家開五金行的是不是?”
  “他在Mitsubishi做事。”
  “做什麽?”
  “Sales。”
  “他賣哪一款車?”
  “你要買車嗎?”
  “沒有啊。”
  “那你問那麽多幹什麽?”
  “我隻是好奇。他如果賣Mitsubishi,你怎麽開March?”
  “哎呀,就是因為他沒送我車,我們才分手了嘛!”
  “那你還幫他說話!”
  “好聚好散啊!”
  “喔……原來你是‘好聚好散’的那種人!”
  “什麽叫‘好聚好散’的那種人?還有別種嗎?”
  “‘玉石俱焚’?!”
  “你是‘玉石俱焚’喔?”
  “沒有,我是‘沉默是金’的那種。”明宏搖搖頭,“你知道最高境界是什麽嗎?”
  “什麽?”
  “‘視而不見’!不過那太專業了,隻有杜方才能達到!”
  “我覺得大部分的人都是‘好聚好散’。”周琪說。
  “誰說的?我很少聽到‘好聚好散’的。更沒聽過前男友還會寄帖子給分手的女友!你不會去吧!”
  “我當然會去啊!”
  “不會吧……這……這不尷尬嗎?”
  “怎麽會呢?”周琪打燈左轉,邊轉邊說,“紅包包少一點就好了嘛!”
  “我才不相信!你看到你前男友挽著另一個女人走進禮堂,你能坐在角落拍手?過一會兒,還能站起來跟大家一起跟他們敬酒?”
  “我還去鬧洞房呢!”
  “你有自虐狂啊!”
  “我真的不介意,”周琪說,“去前任男友的婚禮不讓我尷尬。唯一讓我覺得尷尬的,是我永遠是別人的‘倒數第二個女朋友’。”
  “什麽叫‘倒數第二個女朋友’?”
  “我交過兩個男朋友,兩個都是在跟我分手之後,就認識他們後來娶的太太。”
  明宏安靜地體會這種命運的意義。過了一會兒,車停在紅燈前,兩個人看著前麵走過的行人不說話。
  “這樣說來,你都是幫人家加工的……”
  “自己一點好處都沒撈到……”
  “你有點像那種送員工出國進修的公司,員工回國後就跳槽了。”
  “我從來沒從這個角度想過,但聽起來是同樣的意思。”
  “你有點像台灣集成電路這樣的公司,是好公司沒錯,不過終究是幫人家代工半導體的,最後的產品做出來,掛的還是別人的牌子。”
  “所以最近股價都不太好。”
  “其實你這樣的狀況跟我做企管顧問一樣。開了一堆會,做了一堆報告,累得半死,成功失敗都是客戶的。一個案子結束後,都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至少你有拿到顧問費,我還要送紅包。”
  “呼——”明宏長歎一口氣。
  “謝謝你的同情。”
  “所以哪天我真的想結婚,最好的方法就是先跟你交往,然後再跟你分手。”
  “嗯……應該是這樣……”
  兩個人憋了一下,然後同時笑出來。紅燈變綠燈,他們可以走了。那一刻,明宏第一次覺得,他是可以愛周琪的。

46.
  周琪感覺:當你隻想跟對方做朋友時,在一起反而愉快。第二天禮拜六,中午起來,拉開窗簾,陽光刷進來。她打開手機,有一通留言,明宏說:“今天天氣好好,想出去兜兜風,你有沒有空?”
  周琪打給他,一接通也不說“喂”,直接說,“你有車嗎?”
  “沒有啊!”
  “那你要怎麽兜風?跑步嗎?”
  “你有車啊……”
  “喔……原來你是要我當司機啊!”
  她開到師大路,看到明宏靠著電線杆在等。
  “你戴太陽眼鏡好酷啊!”明宏踏進車的第一句話,“我從來沒看過你戴太陽眼鏡。”
  “因為你從來沒有跟我去郊外玩。”
  “或是因為你太有氣質了,我不覺得你是那種會戴太陽眼鏡的人。”
  周琪有些不好意思,轉移話題,“你吃過飯了吧?”
  “早上吃了,中午還沒吃。”
  “我也沒吃,要不要去吃點什麽?”
  “沒關係,我不餓。不過我可以陪你吃。”
  “麥當勞好不好?”
  “你不是在國父紀念館跟男生吃麥當勞被你爸媽逮到,以後就不吃漢堡了嗎?”
  “沒關係,為了你我可以破例!”
  明宏不希望成為她破例的對象,“算了吧,你這麽有氣質的女生怎麽可以吃麥當勞?”
  “麥當勞也很有氣質啊!”
  “這附近哪有麥當勞?”
  “我帶你去。”
  她竟然上了高速公路,他想問,卻忍了下來。這是她的表演,他應該給她盡情發揮的空間。他們經過內湖,過了汐止收費站,從基隆下來,他們經過基隆軍港。車子上濱海公路時,飄起細雨來。
  “我的屁股好燙!”明宏低頭看著座椅。
  周琪笑笑,“你把座椅上的電熱器打開了。”
  “座椅上還有電熱器,這是什麽車?”
  “我媽有風濕,我特別為她裝的,我來關……你知道我最受不了的汽車配備是什麽。”
  明宏想了一下,“車燈上的雨刷?”
  “你怎麽知道?”周琪激動地抓住明宏的肩膀。
  “有一種奔馳車,車燈還要裝雨刷,我也想了半天,不知道用途是什麽。”
  “唯一的可能性是,當你下雨天開過泥濘地時,雨刷可以把車燈上的泥巴刷掉。”
  “但你開奔馳哪會經過什麽泥濘地?如果你開吉普車,還可能穿山越嶺,經過泥濘地。你開奔馳,經過的地方應該都有紅地毯吧!”
  他們像一首二重奏,此起彼落。周琪開得很穩,明宏坐低,滿意地幾乎要閉上眼睛。
  “我們到了……”周琪說。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公路左邊天空的風箏。一眼望去,二十多個風箏在天上飛。高低不同,顏色卻一樣鮮豔。每個風箏的顏色都一截一截,紅橙藍綠,清楚地分開。他們看不到放風箏的人,隻看到風箏穩健地在天上飛。如此穩健,仿佛眼前的景色是一張照片。
  “你看右邊。”
  明宏轉頭看,一家麥當勞。
  “這裏叫碧沙漁港。這是台灣唯一一家能看到海的麥當勞。”
  他們點了周琪最喜歡的雞塊,坐在二樓的落地窗前。他坐左邊,她坐右邊。他們把手放在桌上,屁股坐在高腳的圓椅。腿懸空,前後搖晃,踢著玻璃窗。好像這是暑假,他們坐在一個很高的堤防。他們居高臨下,更清楚地看到風箏和放風箏的人。
  “你知道風箏為什麽都五顏六色的嗎?”周琪問。
  “為什麽?”
  “因為它們都很快樂。”
  “你是說它們在天空中飛的樣子?”
  “那種很用力,很認真向前衝的樣子,快樂如果有一個姿勢,一定就是那樣理直氣壯、勇往直前的。”
  明宏點點頭,喝了一口可樂,“那是因為放風箏的人都是很快樂的。不會有悲傷的人會費那麽大的力氣,去跑,去叫,去拉,去扯,隻為了把一個風箏放起來。風箏是一種快樂的運動。”
  周琪轉頭看明宏,“我們去放好不好?”
  “嗯?”
  她放在桌上的手很自然拍他的手,“我們去放好不好?”
  他握住她的手,把五指伸進她的五指中……
  她的眼睛閉起來……
  被國父握到手,大概是這樣吧。
  他的手掌在她的手背上移動,他的大拇指,摸著她手腕處突出的骨頭……
  她的身體倚過來,他鬆開手,敞開肩膀,很大方地讓她的頭發種進他下巴和脖子間的洞穴。他的下巴抵著她的頭頂,他聞到她洗發精的味道。他把右手放在她的肩膀。她的上衣的肩比較低,他的拇指尖碰到了她肩膀的皮膚……
  窗外的風箏,飛得更高了。
  不是說隻當朋友嗎?
   安安也帶杜方去過碧沙漁港。台北以外好玩的地方,都是安安帶他發現的。
  杜方站在地鐵站入口等安安,看著來來往往的年輕女孩。他認識這麽多女人,到頭來,給他最多的快樂還是安安。不僅是身體上的,心理也是。她總是這麽容易興奮,這麽容易原諒,願意笑他的笑話,膽敢挖苦他。其他的女人冷若冰霜,無聊得像行軍床,除了臉蛋和身材,其餘平凡不堪。安安有一些別的東西,他沒辦法用兩個字的詞或四個字的成語形容,但他知道那是她跟別的美女不同的地方。她會突然打電話來說,“我們去吃鴛鴦鍋吧!”
  “神經病,夏天吃什麽鴛鴦鍋!”
  “沒關係,那家店的冷氣很強!”
  “不行啦,我在趕一個案子,今天晚上很忙!”
  “那你想吃什麽?燕餃還是花枝丸?我先去,幫你熱鍋,你二十分鍾後再來,到的時候就可以直接吃了!”
  他一個小時後到,連醬料和酸梅汁都準備好了。
  他的生命中很多冰冷的美女,卻隻有一個熱鍋的安安。
  那晚大吵後,杜方想要補償安安,“我們禮拜六去淡水吧!”他建議。
  “好啊!我們坐地鐵去好不好?像其他的情侶一樣?在車廂中手牽著手,故作神秘地討論終身大事。”
  其他的女人不會有這些微不足道的想法,其他的女人不會對生活還充滿這麽多詭計。她們在各自的美麗和專業中打轉,沒有時間和想象力,去取悅生活。
  “下雨了,”安安打電話來,杜方站在地鐵站外接起,她說,“你先進站,到月台上等我,我馬上就到了!”
  杜方走下月台,他已經十多年沒有用大眾運輸工具了,地鐵中竟然有這麽多的廣告,廣告上有這麽多美女!
  “這班車到淡水嗎?”他問旁邊等候的乘客,乘客點點頭。他突然回到高中時,去郊外跟女校聯誼的情景。
  他等了好一會兒,安安還沒來。當他開始在月台上無聊地踱步時,擴音器傳出——
  “杜方小朋友,杜方小朋友,聽到廣播請到服務台,你的媽媽在找你。杜方小朋友,杜方小朋友,聽到廣播請到服務台,你的媽媽在找你……”
  他當場大笑出來,旁邊的乘客都看著他。他在上升的電扶梯上行走,安安從另一邊向下的電扶梯走下來。她穿著一件白襯衫,脖子上套著一件粉紅色的毛衣。她旋轉著雙手,展示她新的粉紅色指甲油。
  “你以後要聽‘媽媽’的話,不可以亂跑喔!”安安說。
  他們在淡水吃完晚飯,臨時起意到北投的溫泉旅館過夜。泡完湯回到房間,杜方累得癱在床上。安安爬到他身上,他沒有反應。
  “杜方,你的手機在震動。是不是美女打來的啊?”
  “告訴她我已經跟最美的女人在一起了。”他用枕頭包著頭,虛弱地說。
  安安靠著床坐在地上,打開電視看了一下又關上。她摸著杜方伸出床尾的腳。
  “嘿,你的兩隻腳的大拇指的指甲長的速度不一樣耶。”
  “什麽?”枕頭裏的聲音。
  “你的左腳大拇指的指甲長得比較快,右腳大拇指的指甲長得比較慢。”
  “應該不會有生命危險吧……”
  “很難說喔……”
  安安從她的皮包中找出指甲刀。
  “不要動喔……”
  “你看我這樣是要動的樣子嗎?”
  哢嚓兩聲。
  “你把我的腳趾剪斷了是不是?”
  “沒有,我隻是把你兩腳的腳指甲剪成一樣長而已。”
  杜方睜開眼,一條彎曲的指甲邊緣擺在他的枕頭邊。近看,像是窗外的月亮。

47.
  那是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周琪打給明宏,沒人接。碧沙漁港回來一個禮拜,明宏又失蹤了。
  她走到寶寶座位,她在玩電腦遊戲。
  “去運動吧!”周琪建議。
  “你看起來很累的樣子。”她們走進電梯,寶寶說。
  “昨天晚上沒睡好。”
  “怎麽啦?在想林明宏啊?”
  “也不是,你會不會半夜三點睡不著,明明累得要死,腦袋卻還一直在跑。身體突然覺得很重,很想跟人家講話?”
  “神經病!”
  “我看我的天花板看了一夜,發現我的天花板越來越低。”
  “這就是你的毛病,你太敏感了。你應該去運動,流流汗,把這些念頭蒸發掉!”
  “我運動了啊,但晚上一樣很清醒。”
  “那就是因為你老了。我上禮拜跟一個做電影行銷的朋友聊天。他說電影的核心觀眾是18到26歲。我嚇了一跳,問他為什麽是26歲,為什麽不是像我一樣27歲?26歲跟27歲有什麽差別?他說他也不知道。我很生氣地說那你去搞清楚。他說你那麽激動幹嗎?我說:我那麽激動,是因為我不想掉入電影的核心觀眾之外!我雖然很少看電影,但我就是不想掉出任何年輕產品的目標市場之外!”
  周琪笑出來,她們開上信義路,看著窗外接二連三的幾家婚紗攝影店。
  “你有沒有覺得,婚紗店的燈光總是特別亮?”
  “對啊,有種光芒萬丈的感覺!”
  “為什麽?”
  寶寶說,“我們是搞行銷的,你應該知道,那是一種行銷策略,燈光輝煌,讓人覺得結婚是一件溫暖光明的事。”
  “真的蠻令人心動的。”
  “你自己做行銷,不要被騙了!”
  “我其實不是想結婚,隻是想有個伴。我不知道,昨天半夜很冷,我睡不著,幹脆起來,坐在沙發上。我打開電視,怕吵到我爸媽,不敢開出聲音。我看了一下新聞就不想看了,在沙發上坐了十分鍾,什麽事都沒做。那時我在想:如果這時候有一個人,能陪我坐在這裏。我不用假裝,他也不用假裝。在這個很冷的晚上,我們一起看一部……好比說羅賓威廉斯的《春風化雨》的DVD,不是很好?他甚至不需要是情人,隻是一個可以一起看《春風化雨》的人。”
  “隻要能一起看《春風化雨》就好嗎?”
  “當然,最好要能和我一樣,了解《春風化雨》的英文片名《Dead Poets' Society》是一個多好的片名!”
  “這太難了,你的標準太高。”
  “這樣還算太高!”
  “你準備做老處女吧!”
  “那你的標準是什麽?”
  “我隻要男人坐上車後,記得靠過來幫我開門。”
  “天啊,那我的標準真的太高……其實我還沒講出我真正的標準呢!”
  “你真正的標準是什麽?”
  “我真正想要的,是一個能陪我看BBC拍的《傲慢與偏見》影集的人,不隻是本片,還有20分鍾的幕後花絮。”
  “Oh,my God……”
  “不僅如此,還要能和我一起讚美片中柯林弗斯演的Mr. Darcy很帥。”
  “你不是喜歡Mr. Darcy,你隻是想當伊麗莎白而已。咦……等一下,他們這對不就像你和林明宏?”
  周琪和寶寶到了健身房,半小時後剛好有一堂有氧舞蹈的課。她們在更衣室換好衣服,周琪拿出她準備好的色拉,兩個人在休息區吃起來。
  “那個林明宏到底是怎麽回事? ?什麽??”寶寶質問,“沒有搞頭就不要浪費時間。你年紀不小了,shelf space是很寶貴的,他賣不起來就要讓他下架,沒什麽好留戀的!”
  “那天我們去基隆,感覺很好。但是……”
  “他說:‘對不起,Kiki,我是gay。’”
  周琪笑了笑,“我不知道,他人很好,有幽默感,很愉快。但每次有了一點感覺後,他又開始疏離了。”
  “疏離個屁,他是gay!”
  “你不要每一個男人都是gay好不好。”
  “本來就是,不然我們這麽好的女人怎麽還會單身?你看看剛才那些婚紗店裏試穿衣服的女人,哪一個條件比我們好?她們都結婚了,我們怎麽還沒結婚?她們在試婚紗,我們在吃色拉,豈有此理!”
  “那她們怎麽結婚的?”
  “她們都嫁給gay,隻是自己不知道而已。”
  “拜托喔。”
  “真的。台灣離婚率高居亞洲第一位,是有原因的!”
  “你怎麽知道台灣離婚率高居亞洲第一位?”
  “這種數據我都有在收集,這是我抵抗我媽逼婚的最好武器。”
  “唉,你真是越幫越忙!”
  “什麽,我幫了你大忙!我告訴你,林明宏是gay。你看,他瘦、會穿衣服、愛幹淨,鐵gay!”
  “他不是,”周琪自言自語地說,“他隻是不會是那種能跟我一起看《春風化雨》的人。”
  那《傲慢與偏見》呢?好像更遙遠了。
  “不要《傲慢與偏見》,一切都好談,”寶寶說,“你還有什麽條件?我來過濾一下其他朋友回收的男朋友。”
  “25歲之前,我要陶?加休·傑克曼,現在,隻要不是台灣國語都可以試婚一下。我很早就放棄期望男人坐上車後會靠過來幫我開門,所以我自己開車。”
  寶寶笑了出來,她看著周琪,這麽好的女孩,為什麽沒有伴?
  她們離開健身房,走在大街。多少夜晚,有多少像她們一樣成雙的好女孩,走在這像沙漠一樣的忠孝東路上。
  “我要搬家了。”寶寶說。
  “為什麽?”
  “我室友要結婚了,我一個人住不起那麽大的房子。”
  “再找個室友不就得了。”
  “不要。我覺得27歲還有室友是件蠻蠢的事。”寶寶說。
  “那我怎麽辦,我28歲還住在家裏呢!”
  “我想搬到公司附近,找一個比較小的地方。”
  “那,我有一個表,上麵有台北市各區合理的房租,可以給你參考。”
  “你怎麽會有這個?你又不租房子。”
  “我喜歡收集表格。台北各區的房租啦,各百貨公司周年慶活動的比較啦、各種水果中不同的維生素啦、壞男人的特征……”
  “這個還需要表?我可以告訴你,壞男人的第一個特征是:上床之後沒有‘follow-up call’。‘follow-up call’你懂嗎?事後主動關懷問候的電話!”
  “我們又沒有上床。”
  “拜托,你們去了碧沙漁港耶,那是比上床還親密的行為!”
  “唉,別說了,越說越沮喪,”周琪說,“我們去吃什麽?”
  “買東西到我家吃,順便看DVD。”
  “我們找不到男人,隻好靠自己啦!”
  “不過我可不要看什麽《春風化雨》!惡……”
  “那你要看什麽?”周琪問。
  “《晚娘》好不好?”
  “鍾麗緹那部?”
  “我朋友從香港帶VCD回來,這真的是寓教於樂的電影,特別是對你這種東挑西挑的人。你看了之後,會更懂得把握時間。”
  “怎麽說?”
  “上帝對女人是很殘忍的。鍾麗緹生了小孩後,身材真的差很多。”
  時尚雜誌裏的模特兒,身材都很好。安安在書店買了一本,一個人坐在咖啡廳看。一頁一頁的廣告,一頁一頁高挑豐滿的模特兒。她摸著雪銅紙,摸著她們的大腿和胸部。雜誌頁麵散發出新皮鞋一樣的味道,她卻感覺像樟腦。什麽時候,我才能像她們一樣?
  她和周琪有相同的困擾,她們的男人都不會用手機。她在等杜方的電話,他又遲到了,打過去他關機,她的心像投到大海的錢幣。她當然生氣,但對於這種模式,她又已經習慣,提不起勁在他的語音信箱大罵。也許杜方喜歡的是像雜誌上的這種女人,不是她這樣的小女生。杜方和別的女人在一起,她早就知道。但她卻不能說什麽,也下不了決心離開他。她曾經離開他一次,也是因為第三者,但隻維持了兩個禮拜,心防就像水壩決堤。杜方來找她,頂著兩個黑眼袋,說自己在附近逛街,想上廁所沒地方去,可不可以借她的廁所?上完廁所,他走到客廳,兩人四目相對,都不想去開門。
  “可以聽點音樂嗎?”杜方問。
  安安點點頭。
  他把音響打開,從西裝口袋中拿出一張CD,放進去。她走到客廳,是陶?的《Angel》。
  Angel,Angel,盼望你在我身邊
  Angel,Angel,是否聽見我在呼喚你
  能不能告訴疲憊的我,你永遠為我守候
  Angel,Angel,請你留在我的身邊
  Angel,Angel,請你不要放開我的手……
  她聽到一半,立刻就投入他的懷抱。他們坐在客廳,聽杜方錄給她的CD,上麵有所有她說過她喜歡的歌。去買這麽多CD,一首一首轉拷,要花多少時間啊?想到這兒,她立刻原諒了他。
  最後,他不僅借用了廁所,也再一次地借用了她的床和心。
  當然,那種甜蜜隻維持了幾個禮拜,杜方的行蹤又變得飄忽不定。她不止一次問自己:為什麽離不開他?為了打破杜方的魔咒,她試著和追求她的其他男孩出去。有一晚杜方失蹤了,係上的小丁帶她去跳舞。買了票,她被蓋上一個蝴蝶圖案的印章。Pub裏大家的打扮都一樣,擁擠的舞池不能飛翔。她不覺得自己像陶?唱的那隻高飛的蝴蝶,隻覺得自己是在魔鬼燈下蠕動的毛毛蟲。她走到門外,小丁走出來,遞上香煙。她抽了幾口,小丁上前吻她。她讓他吻她的舌頭,他很激烈,但她卻覺得味道很苦。
  安安走到書店的漫畫區,重看她之前看過的日本漫畫《哭泣殺神》。一個幫派的職業殺手,每次殺了人後都會流淚。有一次他犯案時,陰差陽錯地被一名女生看到,他本來要殺了那名女生滅口,卻情不自禁地愛上了她……
  她坐在地上,看了兩小時的漫畫。她用的書簽,是杜方畫給她的“LOVE”餐巾。杜方還是沒來。她再試著撥電話,還是打不通。她離開書店,站在大街上。她坐了兩小時,卻覺得好累,不知道下一站要去哪裏。她招了一輛出租車,跨上車,把自己晾在後座,“請到仁愛路四段325號九樓。”
  司機從後照鏡瞄了她一眼,“小姐,我可以帶你到325號,不過九樓你要自己上去。”
  這句話把她點醒了。她實在不想再一個人走到九樓,蹲在杜方門外等他。他若在家,她恐怕不想看到裏麵走出來的其他人。他若不在家,回家後看到她在門口等他,一定又會說她在監視他。那個地址,能帶她通往哪裏呢?
  明天還要期中考,一切等考完再說吧。
  “對不起,我要到地鐵站。”
  她在地鐵上睡著了,一直坐到淡水線終點。她一個人站在冷清的月台等回紅樹林的列車,她打給杜方,還是關機。她那電池豐沛的手機,終於開始漸漸失去訊號。
  杜方壓根兒忘了跟安安的約。他和三個朋友吃晚飯,整餐心不在焉。鄰桌四名女孩在談笑,都十幾二十歲。其中一個身體向前,興奮地在講一個男同學的糗事。因為前傾,她的上衣往上,杜方立刻可以瞄到她牛仔褲裏的丁字褲的邊緣。
  離開餐廳時,朋友之一John消遣他,“看得很過癮吧!”
  “我哪有在看女生?”
  “我有說你在看女生嗎?”
  “我在研究這家店的室內設計。”
  “杜方,你這麽喜歡小美眉,應該活在希臘。”
  “為什麽?”
  “那個時代父女戀是不會被社會譴責的。”
  杜方很快地反應,“不不不,我也喜歡老女人,隻不過我和她們的關係不一樣。”
  “那你跟老女人是什麽關係?”
  “同學。”
  “天啊,你真是有年齡歧視。走,我們去唱KTV,我介紹一些‘老女人’給你認識,也許會改變你的想法。”
  John上了車後打電話,四個人到了KTV坐定不久,幾名美女陸續抵達。John是有名的小開,這些女人當然不是“老女人”,最大的也不過三十歲,不是自己創業就是替很好的公司工作,其中一個還是媒體上的名人。她們一坐下來就大聲喧嘩,忙著抓東西吃,跟在電視上的形象完全不同。John介紹了一圈後,大家就像認識了三年似的你推我擠。KTV是最好的催情劑,半小時後,杜方已經要跟剛剛認識的女子唱《廣島之戀》了。這幾名女子和小美眉不同的是:她們很會玩,很有經驗。舉手投足、張口閉口之間,都是挑逗。一名女子唱莫文蔚的《陰天》,完全不看屏幕的歌詞,手上拿著麥克風,深情凝望著John。John拿起紅酒,淺淺地喂了她一口。他們沒有合唱,但搭配得完美無缺。
  “你會不會唱蕭亞軒的《沒有人》?”
  另一名女子問杜方。杜方想起有一次跟安安吵架,事後曾請秘書錄過一張CD,上麵好像有這首歌。
  “當然會啊!”杜方說。
  “我們一起唱好不好?”不等杜方回答,她已經輸入了電腦代碼。
  “你跟John在哪兒認識的?”杜方問女子。
  “KTV。”
  “你們認識多久了?”
  “沒多久,今天第二次見麵。”
  “真的?你們看起來很熟。”
  “是嗎?”她拉著杜方的左臂,“我們看起來也很熟啊。”
  杜方不是初出江湖,當然不怕肢體接觸。他抬起左手,摸摸她的頭發,“真的嗎?”
  “看你怎麽說?……”
  “你們常這樣玩嗎?”杜方問。
  “我朋友蠻多的,John就更不用講了,你嘛……你一看就是很花的樣子。”
  “冤枉啊,我天蠍座,最專情了。”
  “才怪!”
  “別說我,你這麽漂亮,男朋友一定很多吧!”
  “No!”她堅決地搖頭。
  “怎麽可能?”
  “你‘男朋友’的定義是什麽?”
  杜方聳聳肩,“上過床?。”
  “我標準沒那麽低。”
  “這樣還算低?”
  “男朋友當然要養我,所以要買過車子才算。”
  杜方不知道外麵的行情已經變成這樣。
  “你幹嗎要別人養?你自己做生意就賺不少錢吧?”
  “那不一樣。我做生意是因為沒有人養我,我不得不做。我巴不得趕快交了男朋友,把自己的店收起來。那麽累幹嗎?”
  “這不是很可惜嗎,你做得這麽好,大家都知道。上雜誌、上電視,做名人耶!”
  “能維持多久?那些都是假的。台灣的名人跟出租車一樣多。過兩年不紅了、車型舊了,誰還會理我?找個好男友才是真的。”
  “男朋友也會分手啊。”
  “所以在一起的時候一定要拿到車。”
  “真有這種男人?”
  她從皮包中拿出一把BMW的鑰匙。
  “這豈不是包養了嗎?”杜方義憤填膺。
  “你這麽氣幹嗎?”
  “我氣包養你的不是我!”
  “《廣島之戀》,誰點的?”旁人叫。
  “我們的歌來了!”杜方自然地抓住女子的手。火熱的指甲油下,她的手掌異常冰冷。

48.
  誌平的店也異常冷清。計劃了一年,開張了兩個月,花了那麽多錢整修,雷聲大雨點小。
  “你不能拿辦誠品那套來開錄像帶店,”禮拜天早上打球時,吳英鵬念叨他,“開錄像帶店隻有兩條路,一條是加入百視達,另一條是弄得像國術館。你的店麵這麽有氣質,沒有人敢進來。花那麽多錢裝潢幹嗎?杜方那小子,就會騙錢!”
  杜方沒來,誌平替他辯解,“杜方沒騙我錢。店開了幾個月了,杜方還沒把賬單送來。那些包商的錢,我看杜方都幫我墊了。我催了他好幾次,他總是說:‘我上海那邊一大堆大案子,收錢都來不及,哪有時間管你這筆小錢。’咦……杜方在上海是不是真的發了?”
  “誰知道?”明宏說,“他在上海的生意就像他的感情一樣,成功失敗、是多是少,永遠是個謎。”
  杜方的散漫倒也給了誌平喘息的空間。他和Grace工作這麽多年,當然有一點儲蓄。但辭職、結婚、房貸、生活費、店的開銷、baby的準備……他不可能沒有壓力。店的自動鐵門,每次按鈕後慢慢降下,到地上要一分鍾。每夜他注視著鐵門慢慢放下,思緒發出了像鐵門一樣絞動的聲音。他也在問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個愚蠢的決定?一年前,他在大公司做事,人人要拍他馬屁。現在,他是錄像帶店的老板,忙著跟三教九流的客人打躬作揖。
  “有沒有色情片?”
  “對不起,我們沒有。”
  “沒有色情片開什麽錄像帶店!”
  他去美國念商,拿了一個碩士,難道連一個小店都搞不起來?明宏會不會說中了,他們這種規規矩矩長大的,都隻能穿著西裝坐在冷氣房裏當無關痛癢的顧問,真刀真槍一上手,不但打不過別人,還把自己弄得滿身是傷?
  “你明天不是要考試嗎?幹嗎還不回家?”
  晚上十一點了,誌平催安安。
  “我在這裏念書反而更專心!”
  “這裏不是圖書館,我要省電費!”
  誌平把燈一一關掉,安安哀嚎一聲後收起書包。
  “你從小就想開錄像帶店嗎?”安安問。
  “沒有,我本來想當周傑倫。”
  “真的?”
  “當然是假的!這是什麽問題?誰從小想開錄像帶店?小時候作文課寫‘我的誌願’,有人寫開錄像帶店嗎?”
  “嘿,人家是很認真地問你耶……你這麽機車幹什麽?”
  誌平吐了一口氣,“對不起,我今天很累。”
  “不要拿我出氣好不好?我也很煩啊!”
  他們走到門外,鐵卷門關下來那一分鍾,沒有講話。
  他們走在夜晚的忠孝東路,誌平陪她走向地鐵站。
  “我曾經想開一個甜甜圈店。”誌平突然冒出來。
  “什麽店?”
  “賣甜甜圈的店。”
  安安大笑,書包掉到地上。
  “你喜歡吃甜甜圈啊?”安安驚訝地問,她很難想象這個在她和他朋友麵前都是領袖的人,竟然喜歡吃甜甜圈。
  “我很喜歡甜甜圈。而且是美國那種甜甜圈,不是台灣這種。”
  “美國的甜甜圈和台灣的有什麽不同?”
  “美國的甜甜圈的那個圓圈是實心的,台灣的甜甜圈的那個圓圈是空心的。”
  “所以呢……”
  “所以美國的甜甜圈在台灣都賣不好。”
  “台灣買得到美國的甜甜圈嗎?我去麵包店,買到的都是空心的甜甜圈啊!”
  “這就是你們這些小妹妹不知道的啦。美國最有名的甜甜圈店叫Dunkin Donut。1985到1986年曾經來台灣,做得不好,兩年就收了。1997年,另一家叫Ann Kiss的又進來,還開了五六家,南京西路和天母的新光三越都有店,光是永和就有兩家,當時我想,以前倒了一家,這一家一定不能倒。我很支持那家店,還去買了兩千塊的禮券,沒想到後來它也開不下去。我的禮券還剩兩百塊呢!”
  “這麽大費周章,都是因為空心和實心的差別?”
  “沒錯。”
  “也許我們,不喜歡吃實心的東西。”安安說。
  誌平點點頭,看安安走進地鐵站。下坡的樓梯,一步一步,她卻走得好沉重。
  “安安,”誌平叫住她,她回過頭來,在地鐵站慘白的燈光下,她的笑容依然溫暖。
  “回家的路上小心!”誌平說。
  “幹嗎跟我講這個?”
  誌平站在地鐵站入口,安安站在樓梯上。誌平想說什麽,卻掙紮著。他走下樓梯,隔著分隔上下方向的欄杆,看著安安。
  “你還好吧?”安安問。
  “我剛才沒有說完……”誌平東張西望,尋找適合的字,“我剛才不是說我喜歡吃實心的甜甜圈嗎?結果在台灣的麵包店買,買到的都是空心的甜甜圈……”
  安安點點頭。
  誌平想一想,“我買到空心的甜甜圈,還是吃了一口,發覺是空心的,就不吃了。不管它表麵多像真的甜甜圈,不管吃一口就不吃了是多麽浪費,因為它不是我想要的,我就不吃了。”
  安安看著他。
  “我隻是想跟你說……”誌平深呼吸,“如果你吃到這樣的甜甜圈……你也可以不要吃完……”
  人不像甜甜圈,沒辦法咬一口立刻分辨。每個人,都應該有第二次機會。
  周琪接到Johnny的電話很驚喜。
  “你還活著!”
  “是啊!沒被亞馬孫河的蟒蛇咬死。我在台北拍廣告啦,你有沒有空,我請你吃飯?”
  Johnny帶她到南京東路小巷內的法國餐廳,黑白桌巾交叉鋪著,整麵牆都是紅酒。
  “你怎麽會知道這家餐廳?”周琪慚愧地說,“我住在台北,我從來不知道台北有這麽有味道的餐廳。”
  “你工作太努力?,”Johnny說,“我來台灣工作,一住就是兩個禮拜,什麽人都不認識,能幹嗎?隻能吃!”
  “兩位要喝點酒嗎?”侍者問。
  “你想喝什麽?”
  “你決定吧,你一定很懂。”
  “給我們來個……鹹豆漿打個蛋吧!”
  周琪被逗笑。
  Johnny點了一瓶紅酒,名字周琪聽不懂。酒來了,Johnny晃動酒杯,聞一聞,淺嚐了一口,眼睛眨了眨,雙眼皮像夾子一樣,夾住了周琪的注意力。
  那天晚餐是她第一次真正認識他。上次拍廣告時,她隻覺得他符合業界的名聲:很專業。在攝影棚,他輕聲細語、慢條斯理的,像工程師在修機器,不像藝術家在搞創作。她記得他工作時手裏拿著拍立得,演員的每一個表情、背景的每一個細節,他都拍下來,然後坐在角落細細研究,一切想清楚了才開攝影機。正式開拍後,幹脆利落,一兩次就搞定。在片廠他很輕鬆,很穩定,坐在角落等,好像他隻負責收工後拖地。
  “你隻拍一兩次,不怕出來的東西不行?”
  “怎麽會呢?”他輕聲地笑,篤定像知道一加一不會等於三。
  “你想不想拍電影?”
  “不想。”
  “很多廣告導演都想拍電影。”
  “我沒那個才氣。拍三十秒的廣告對我來說已經很吃力了,更別說兩小時的電影。我喜歡東西越短越好。”
  “你拍不拍MTV?”
  “通常是不拍,不過你發片我可以考慮。”
  “那你還是多接廣告吧!”周琪說。
  “你知道我最喜歡拍什麽嗎?”
  “什麽?”
  “照片!”
  周琪笑出來。
  “為什麽你那麽會拍臉?”
  “其實我最擅長的是腳,”Johnny嚴肅地澄清,“何況我住在香港,最會拍香港腳。隻是香港腳的廣告預算都很低,沒有人會請我飛來台灣拍。”
  周琪笑得露出整齊的白牙,Johnny看得出神。
  “我不太想拍臉了,接下來我想拍牙膏,到時候你一定要來做我的模特兒!”
  “我現在終於確定,你都是這樣追女生的,請她們做你的模特兒。”
  “你又知道我在追你了。”
  “我常被追,我知道。”
  “你覺得我跟其他追你的那些人有什麽不同?”
  “嗯……你的國語是最差的。”
  “這要怪我爸媽。”
  “你住在香港,所以你的精神是最可嘉的!”
  “精神可嘉?這好像是拒絕的安慰話。”
  “不過,因為你說要請我拍廣告,所以你的預算是最大的!”
  “你紅的話,拍一個廣告可以賺幾百萬,別人的預算不可能這麽大吧!”
  “不可能!”周琪讚同,“我這輩子收過最貴的情人禮物,也不過是一張按摩椅。”
  “真浪漫!”Johnny拍手叫好,“我的競爭者如果是這些,我的希望可大了!”
  愉快的晚餐,結束後Johnny坐周琪的車回旅館。經過忠孝東路時,被警察攔下。
  “有沒有喝酒?”
  周琪的酒測過了,Johnny沒綁安全帶卻被開了罰單。
  “這真為我們愉快的夜晚畫上完美的句點。”周琪拿著罰單說。
  “前麵的巷子裏的7—11停一下。”Johnny說。
  “為什麽?”
  Johnny拿著罰單下了車,一分鍾後走回來。Johnny說,“這張還你,影印的給我。”
  “影印罰單幹什麽?”
  “我不要句點,我要紀念。”
  “要紀念幹什麽?你這樣講好像我們不會再見麵了。”
  這句話像一根針,刺在牙齒敏感的神經上。兩個人不說話。他們的車停在小巷裏,剛才那句話停在心上。
  他說,“嘿,現在是大閘蟹的季節,我帶你去香港好不好?”
  他轉頭看她,等她回答。她眨了眨眼睛,一隻蝴蝶飛起。Johnny是好人,聰明、幽默、很明顯地喜歡她。十一月了,天氣好冷。她的房間沒有暖氣,床上沒有餘溫。去香港多好!香港不是比台北溫暖嗎?她喜歡吃大閘蟹,喜歡把手弄髒的感覺。她好想掉頭回板橋拿護照,她的港簽就要到期了,她還沒有真正玩過香港呢!她好想在機場快線上,旁邊有一個人跟她解釋,窗外的山和海叫什麽名字,“青衣”的典故到底是什麽?
  她好想說,“我們把手機關掉,你帶我去香港!我有一個iPod,在飛機上耳機我們一人聽一邊!”她好久沒有和男人在一起了,她好久以來都這麽寂寞。夜裏刷著牙,浴室的燈泡突然熄了,她刷著刷著,竟然哭了出來。她走進浴缸,打開蓮蓬頭,水把頭打濕,才發現洗發精用完了。她走出浴缸,身子滴著水走過客廳,去儲藏室拿新的洗發精。走回浴室,走進浴缸,濕的手,怎麽樣也撕不開洗發精蓋子外密封的塑料膜。她好久以來下班後去停車場都繞路,不敢經過一家有落地窗的咖啡廳。落地窗最適合炫耀了,她羨慕窗前那些成對的客人,兩個人卻隻點一杯熱咖啡。而她隻能拿著關東煮,紙杯裏的熱湯溢了出來,燙傷她的手。有時她想減肥,走到停車場前去買水果做晚餐。買了一大包,水果店老板假設是給兩個人吃的,裏麵丟了兩根叉子。那多出來的一根,刺得她好痛。她走下停車場,把車開上來,出口的警衛向她打招呼,出口的橫杆打開,好像在向她的寂寞致敬。她也想跟一個男人窩在沙發上,燈全關掉,蓋著被子,看她剛買的《傲慢與偏見》DVD,跟她一起喜歡柯林弗斯。她也想跟一個男人擠在被窩,小腿摩擦小腿,腳趾交叉,感受他比她粗的皮膚和高的溫度。她想把手機交給他,把密碼交給他,把遙控器交給他,把車交給他,把家鑰匙交給他,把自己交給他。有沒有性都好,她隻是想有個伴……隻是想……有個伴。
  她轉過頭看Johnny,他靠上來,用食指的指背摸著她的臉。她喜歡他身上那種男人的氣味,比氧氣濃稠。她低下頭去,把沉重的頭全部丟給他處理。他親吻她的額頭,她閉上眼睛。他親吻她的眼睛,她的嘴角翹起來。他親吻她的耳朵,她感覺到他呼出的熱氣,從耳朵衝進她的腦子裏。慢慢的,他接近她的嘴。她的鼻子呼吸到他呼出的熱氣,混著晚餐的酒味。她親了他的嘴唇,很紮實的幾秒鍾。然後她鬆開嘴,慢慢把頭移開……
  如果開始,她要怎麽收場呢?貨一鋪出去,她就有義務去巡店麵了!再怎麽寂寞,困到三點也就睡著了。激情過後,她會失眠還是昏睡過去?寂寞?也許我養條狗吧!
  Johnny很有禮地回到駕駛座。他拍拍周琪放在排擋上的手,“沒關係,現在的大閘蟹,可能不太新鮮了。”
  他微笑地說,“我便車就搭到這裏,你回去吧。”
  “為什麽?”
  “這樣我就不會待會兒在旅館下車時邀你去第二個地方再聚而被你拒絕啊。”
  “你還想去哪裏再聚,我們去啊!”
  Johnny下車,周琪跟著下來。有客人走進7—11,門鈴響得很大聲。
  “我們再去上次那家pub好不好?你變魔術給我看的那一家!”
  Johnny在風中搖搖頭。
  “我是要聚很久很久的那種。”
  周琪懂了。
  “我的機會不太大對不對?”
  周琪聽到這句話,低下頭,流出淚。
  “你為什麽這麽說?”
  “別忘了,我的專長是拍臉。我最會抓表情了!”
  她想說什麽鼓勵他,卻無法由衷地說出來。
  “沒關係,”Johnny瀟灑地說,“過幾年我要去月球的時候,再來約你,”他用大拇指幫周琪抹掉眼淚,“可以嗎?”
  她站在街頭,用力地點頭。

49.
  明宏沒有想到,當Johnny和周琪告別時,他其實也站在那個街頭。
  那晚他去參加老板的生日聚會。老板請了樂隊到現場表演,他們端出鍵盤和薩克斯風,成了現場的KTV伴奏。客人輪流被拱唱歌。主人當然先上台,正當大家好奇他要唱什麽歌時,他冷不防搶來薩克斯風,即興地吹了《夜來香》,博得一片掌聲。老板說:“今天在這麽多朋友麵前,我要感謝我的老婆,我今天如果有什麽成就,都‘不’是她給我的……”大家大笑,“但我所有的快樂,都是因為她……”
  他把薩克斯風擺好位置,大家屏氣凝神,餐具都放下來。他閉上眼睛、鼓足了氣,吹出音樂……
  是《月亮代表我的心》……
  那一刻,明宏終於感到:自己少了些什麽。
  當他在神遊之際,聽見自己的名字,老板推他上台,同事跟著歡呼。他走到麥克風前,毫無準備,看著同事……
  “老板剛剛說今天若有什麽成就,都‘不’是因為老板娘……”他清清喉嚨,轉頭看老板,“我早就知道了,因為老板今天若有什麽成就……”他停頓,突然大叫,“都是因為我們啊!”
  眾人歡呼!明宏乘勝追擊。
  “老板,我們不需要你的回報,我們唯一的要求是……”
  老板笑得眯起了眼。
  “我們唯一的要求是……老板,可不可以不要再搞‘行動辦公室’了,我們想要有固定的位子!”
  眾人起立鼓掌。
  就這樣,明宏逃過唱歌的義務。笑話,可以讓他逃過一切的東西,包括工作,包括愛情。
  離開前,老板娘送他到門口,“明宏,我辦公室新來一個女生,二十歲,很可愛,改天找個機會一起吃個飯吧。”
  “好啊。”
  “你不要光說好,要有行動啊!大家替你介紹了這麽多人,有沒有一個你聯絡過第二次的?”
  “當然有!上次你替我介紹的那個,我們第一次出去時,我的手機掉在她車上,她說要拿來還我,我們見了第二次。”
  “你們第二次見麵幹什麽?”
  “她開車來,我們公司附近不好停車,所以我叫她不要下來了,我在大樓門口等她,我拿了手機,叫她立刻把車開走。”
  明宏和老板娘介紹的二十歲女生約在餐廳,他一眼就認出她來。
  “Tracy嗎?嗨,我是林明宏。”
  Tracy是一個一見之下能夠立刻討人喜歡的女孩。個子不高,但是臉蛋很甜。講話始終微笑,毛細孔散發出熱情。和她聊天,明宏忘了時間。坐了二十分鍾,還沒看菜單。他使出他慣用的風趣和表演,讓Tracy笑聲連連。
  “你看起來不像三十幾歲的。”Tracy說。
  “我很努力地運動。你沒聽說嗎?金融界歧視外表不好的人。”
  “真的嗎?”
  “騙你的啦!”明宏逗她,“不過你怎麽搞的,才二十出頭,看起來像生過小孩!”
  “我墮過胎啊。”
  明宏的水差點噴出來。他本來隻是要開她玩笑的,沒想到她竟蹦出這樣一個答案。
  “什麽?”
  “我墮過胎。”
  “喔,對不起。”
  “我墮胎,你對不起幹嗎?孩子又不是你的。”
  “不好意思讓你想起不愉快的回憶。”
  “誰說不愉快?除了墮胎那幾個小時之外,墮胎前的一切都蠻愉快的!”
  “你自己去的?”
  “當然啦,這不是Spa,沒辦法兩個人一起做!”
  “沒有人陪你嗎?”
  “你好像很遺憾的樣子?下次再去,我找你好了!”
  明宏歎口氣。
  “你不要這麽娘娘腔好不好?”
  “沒有啊,我隻是覺得你不應該一個人承受這種痛苦!”
  “哎呀,沒什麽啦……誰沒愛過呢?”Tracy聳聳肩。
  這句話像一個巴掌,打在明宏臉上。
  誰沒愛過呢?
  “你呢?我老板說你還單身。”Tracy問。
  “嗯。”
  “有沒有女朋友?”
  “沒有。”
  “那有沒有男朋友?”
  “什麽?”
  “你承認吧。我反而會更喜歡你。”
  “好,我承認,我的確有蛀牙。”
  “好冷喔。你也算是黃金單身漢吧,台北那麽大,難道沒半個中意的?你如果不是gay,偶爾也要帶幾個女的出來露露臉,免得別人說你。”
  “如果我是呢?”
  “那我們去shopping,因為跟你聊天蠻無聊的。如果你不想讓別人知道你是gay,我可以當你女朋友,做你個幌子,但我們各玩各的。”
  “你都幫我計劃好了,對不對?”
  “朋友嘛,就是要彼此幫忙啊!”
  “我怎麽沒有早一點認識你?”
  “因為你講話閃閃躲躲的,認識不到朋友。”
  “誰說的?”
  “你說嘛,你最近一年,認識幾個新朋友?”
  “你老板就是我朋友。”
  “我老板是你老板的老婆,這哪叫朋友?你今天來,還不是為了應付她?你是真的想來嗎?我不相信。”
  “那你幹嗎來?”
  “我想找人請我吃飯。”
  “那你吃飽了嗎?”
  “可以點甜點嗎?”
  她吃完甜點,明宏付了錢,陪她走向地鐵站。
  “你有幾個兄弟姊妹?”明宏問。他很少會對對方有興趣到詢問她們的家人。
  “我有一個哥哥。”
  “你哥哥在哪裏?”
  “他在醫院。”
  “喔,真抱歉,他怎麽了?”
  Tracy笑出來,“我隻說他在醫院,我沒說他是病人。”
  “喔……他是醫生!對不起對不起。”
  Tracy搖搖頭,“你雖然嘻嘻哈哈,其實蠻悲觀的。”
  “怎麽說?”
  “我一說有人在醫院,你直覺想到他住院了。”
  “嘿,這怎麽是悲觀?你如果跟我講他在殯儀館,我說‘人死不能複生請節哀’,這才叫悲觀!”
  “這兩個不是一樣嗎?”
  “你哥哥是什麽科的?”明宏轉變話題。
  “整形外科。”
  “喔,太好了,我有很多朋友想做鼻子,我可以介紹生意給他。”
  “他專門看兔唇。”
  Tracy的車走了,明宏站在月台上,被車揚起的風吹亂頭發。他站在往上的電扶梯,心想:二十歲的女生,如此聰明!
  出了地鐵站,他想:好久沒見到聰明的周琪了。
  他站在紅燈前等待,看著對街奔跑的綠燈小人,想起和周琪在和平東路散步、一路綠燈的夜晚。從碧沙漁港回來後幾個禮拜了,他常想起周琪,卻沒有打電話給她。為什麽他不把周琪當女朋友?為什麽當Tracy問他“有沒有女朋友”時,他不假思索地說沒有。他對周琪的感覺是什麽?他知道周琪是好女孩,未來也可能是好太太,但他對周琪似乎就總是沒有那種興奮的感覺。像從前一樣的那種火花、不安,每天不知道是禮拜幾,任何時候都可以一起吃東西。過去像火把,周琪像一個聚光燈,雖然能發出同樣的亮度,但沒有人會拿著聚光燈探險,沒有人會圍著聚光燈跳舞、狂歡、徹夜聊天、失去理性。
  他走路回家,走進超級市場,晃了三十分鍾。買了食物、推著車、走向收銀台、刷了卡、簽了名、東西沒拿、人就走了。“先生!先生!”小姐叫住他,他轉過身,才發現自己還想著周琪。
  這不是火把嗎?
  明宏轉身的那一刻,周琪剛跳完一個小時的有氧舞蹈,換回了上班服,坐在健身房外的樓梯上喝水。她在想:此時林明宏不知道在幹什麽?

50.
  Grace一邊喝水,一邊吃吉士片。這是誌平的新點子,為了補充鈣質。下午四點多,她接到一通電話,一個headhunter,問她有沒有興趣接一家化妝品公司大中華區總經理的位子,她一口婉拒。
  “為什麽?”
  “我懷孕了。”
  “懷孕也可以工作啊,你在業界的評價這麽好。”
  “我還是會工作,隻是總經理的責任太重了,我想好好照顧小孩!”
  一年前,她會為這樣的機會手舞足蹈。現在,她一點感覺都沒有。她頂著肚子坐在沙發上,看著陽台上的植物。第一次,她有時間和心情進行光合作用。“你在業界的評價這麽好……”她一輩子都幸運地活在好的評價中,也就不幸地一直在努力維持那樣的評價。工作十年來,她每天平均工作十二個小時,沒有自己的生活,每天被時間推著走。懷孕後,她強迫自己慢下來。戒掉毒癮般的加班習慣,E-mail沒寫完就先用“草稿”存起來,七點前一定閃。她對這種改變一開始也沒把握。她享受慣了鎂光燈,個性又喜歡熱鬧,真的能變成一個準時下班回家的賢妻良母嗎?結果她適應得很好。除了懷孕的不適外,她覺得休息時她變成一個快樂的人。她享受步調慢下來的感覺,她可以掌控時間,而不是時間拉著她跑。她衝了十年,是休息一下的時候。如果不是為她肚子裏的孩子,至少是為她自己。
  她想休息,卻睡得不好。半夜醒來,好好地躺在床上,小腿卻在抽筋。她不想叫醒誌平,但誌平總是靈敏地醒過來。他們不開燈,並肩躺著,黑暗中誌平說:“伸直腿,慢慢伸縮你的膝蓋和腳趾。”
  “笨蛋,腳趾怎麽伸縮?”Grace忍著痛說。
  “你不會嗎?這就跟伸縮耳朵一樣。”
  “我是在懷孕,不是在表演特技!”
  誌平坐起來,在被子中找到Grace的腳趾。他找到大拇趾,放在手掌中,像玉佩般慢慢把玩。Grace緊繃的臉慢慢鬆弛下來。他從Grace的腳麵開始慢慢摸上去,到小腿。他的手掌緊緊貼著她的腿,想要多給她一點溫暖。摸到膝蓋時,他慢慢地把她的腿從膝蓋處提起、慢慢放下、慢慢提起、放下……
  “還痛嗎?”
  Grace勉強微笑。
  “我幫你熱敷。”
  誌平爬起來,不披衣服,拖鞋也不穿地跑到廚房。Grace聽到廚房傳出鏗鏘聲。幾分鍾後,誌平端著一個臉盆回來。
  “你拿臉盆幹嗎?要接生啊?”Grace說。
  “我還要吃涮涮鍋哩!”
  Grace笑了出來。
  黑暗中誌平揉著毛巾,水嘩嘩地流著。
  “你開燈弄啊,這樣怎麽看得見?”
  “沒關係,你繼續睡。”
  誌平跪在床邊,把熱毛巾擰幹,水滴在臉盆,冬夜的寂靜中特別刺耳。他把熱毛巾放在Grace小腿上,再用雙手捂住,不讓任何一點熱氣跑出來。Grace看著天花板,看不到誌平。直到溫熱的毛巾按上她的膝蓋,她才確定誌平是在那兒的。每一分鍾,誌平就把逐漸冷掉的毛巾放進熱水中再熱一遍。每一分鍾,Grace感覺到他的存在一次。也不知道換了幾次毛巾後,Grace睡著了。第二天一早她醒來時,看到誌平坐在床邊睡著了。兩手還緊緊捂著已經冷掉的毛巾,深怕要給Grace的熱氣跑掉了。
  杜方從上海回來之後立刻趕到公司,他的會計師等在那裏,積存了很多熱氣。
  “我的留言你聽到沒有?”會計師臉色不好。
  “我人都回來了,還聽什麽留言。”
  他們走進杜方辦公室,會計師把門關上。
  “你等我一下,”杜方撥電話,“嘿……”不在乎旁人在,杜方自然流露出親密的語調,“我回來了,晚上吃飯吧?……有啦有啦,怎麽會忘呢?……我也是,我七點來接你。”
  “你還有心情調情?”會計師說。
  “再苦都要談戀愛。”
  “你為什麽都和年輕美眉交往?”
  “你怎麽知道這是年輕美眉?”
  “你不覺得自己的聲音幼稚了二十歲?”
  “這叫溫柔……”
  “這又是哪個女人?咦,你那個大學女朋友怎麽樣了?”
  “你在做人口普查嗎?”
  “要搞清楚你的女朋友,真的要做人口普查。”
  “那你不需要搞清楚。你要跟我談什麽?”
  “你下個月發不出薪水了”是杜方唯一聽到的一句,之後他就不在乎了。會計師已經警告杜方很久了,但他始終不以為意。會計師要他不要到上海開公司,辦公室不要開在那麽貴的地段,不要有那麽大的排場,人不要雇得太多,接案子要慎選客戶,客戶欠的賬要催收……這些話,會計師已經講了很久。但這些小鼻子小眼睛的問題,杜方怎麽會在意呢?他是這麽大的才子,財務怎麽會有問題?縱使上海做得不好,又怎麽會影響台灣呢?他從小到大,功課不好,女人麻煩很多,但也都活下來了。畢業後自己開公司,任性地接案子,賺不賺錢不知道,但過得很舒服。他不是最賺錢的設計師,但應該是最自在的。他相信他是才子,而不管環境再怎麽壞,才子總能活下來。
  “杜方?杜方?”
  他回神,“總有解決辦法的,你是會計,你去想辦法。”
  “杜方,上海的公司你要先收起來,台北也要裁員。”
  “這我們已經講過了,你不要再提了。我不裁員。”
  “你沒有那麽多案子,不需要這麽多人。”
  “我當初剛開始時就跟員工講過,我不裁員。必要時大家一起減薪,但我絕不裁員。”
  “餘誌平的那筆賬我們要收回來。”
  “不要催餘誌平。”
  “幹嗎?你要做白工嗎?”
  “不要催餘誌平。其他客戶呢?”
  “沒有其他客戶了!你真的不知道公司的財務有多糟嗎?我給你的報表你都沒看嗎?”
  杜方手機響,他立刻接起來,原本凝重的臉立刻轉變成一貫的挑逗表情,“……晚上吃飯吧?……我七點來接你好不好?”
  會計師搖搖頭。杜方掛掉電話。
  “又怎麽了?”杜方問。
  “你晚上七點不是要去接另外一個女人嗎?”
  “哪一個?”
  “五分鍾前哪一個啊!”
  “喔……”
  “杜方,這次不是鬧著玩的……”會計師的聲音開始聽起來像醫生。
  “哎呀,總有辦法的。我們怎麽可能發不出薪水?”
  杜方心不在焉地看表,會計師盯著他。
  “那隻有從你的個人戶頭先墊了。”會計師說。
  “好啊,這不就解決了嗎?從我個人的戶頭先墊,我們幾個案子的錢遲早會進來的。”
  “你沒有聽懂我的話,我們沒有案子了!餘誌平是最後一個!”
  “不要催餘誌平!”
  杜方站起來,穿上外套。
  “你去哪裏?”
  “我要走了,我七點有兩個約會。”
  安安不是兩個約會之一。她知道他回來了,但沒有接到他的電話。杜方就像香水,看不到,但聞得出來。她坐在店裏的櫃台,玩著手機上的遊戲。她和杜方的感情已經變成了手機遊戲:簡短、可以預期、不斷重複,隻能拿來殺時間,不能當生活的重心。
  但她,卻還是這樣不計分、無意識地玩著。
  誌平走進來,門上的鈴聲響。安安醒來,她雖然張開眼睛,卻感覺睡了好久。
  “下午怎麽樣?”誌平問。
  安安搖搖頭,“老板,我們這樣下去還能撐多久?”
  誌平抬頭看她,驚訝於她的坦白。“你覺得呢?”
  “我們改做網咖算了。”
  誌平笑笑。
  “那你就不能免費看日劇了。”
  “沒關係,我可以上網買盜版的VCD。”
  “你會花錢買嗎?你對我們這個產業這麽支持嗎?”
  “你們這些三十歲的講話怎麽都喜歡拐彎抹角、冷嘲熱諷的?你們以為這樣很聰明嗎?其實很冷耶!”
  誌平把新到的DVD一一放到架上,沒有回應。店的生意不好,大家都知道。但關店這種話,Grace和他的朋友不敢說,隻有安安最坦白。
  “老板,這禮拜六下午我要請假。”
  “要約會啊?杜方最近怎麽樣?”
  “不是約會啦,我要去參加同性戀遊行。”
  “你又不是同誌。”
  “咦,你的反應怎麽跟杜方一樣?誰說一定要是同性戀才能去參加同性戀大遊行,我支持同性戀者,一樣可以去啊!”
  “好好好,你去。”
  “那你要不要跟我去?”
  “我?”
  “我看你壓力這麽大,應該要緩解一下。”
  安安的壓力也許比誌平更大。店的生意不好和心的生意不好,不知道哪個比較難熬?遊行那個下午,小路臨時打手機說不能來,留下她一個人穿著彩虹T-shirt,站在集合的廣場。旁邊的同誌熱血沸騰,她卻手腳冰冷。她臨時打電話問其他的朋友,“嘿,要不要來參加同誌大遊行?這裏好多人喔,每個人打扮得都很酷!”
  “我又不是同誌!”
  “誰說隻有同誌才能參加同誌大遊行!”
  “Oh, my God,安安,你是女同性戀!”
  沒想到二十歲的年輕人,也會有老頭子的想法。
  遊行隊伍要開始走了,安安打最後一通電話。
  “喂,小丁嗎?”
  “你誰?”
  “我安安,你想不想參加同誌大遊行?”
  那天下午的遊行,從街頭延伸到餐廳。晚餐時,小丁什麽話都不講,連菜都要她來點。回到她家,她還拿著鑰匙在開門,他已經壓了過來。在床上,他好用力,好像在練功,或是比賽。高潮時,他失聲大叫,表情像小孩。結束後他翻過身去,好像她隻是他做伏地挺身的地板。他下了床,光著上身,檢查手機,自顧自地回簡訊。
  她孤單地從床上坐起來,撿起地上的內衣,穿上夾克。她打開電視,一邊吃土豆片一邊換頻道。小丁的手伸進袋子裏拿土豆片,她把整包給他,他連謝謝也沒說,唯一說的是:“你家有沒有可樂啊?”
  她拿著遙控器,看見牆上鏡子中披頭散發的自己……性好cheap,愛好cheap,自己好cheap。她想起國中那個新校長……
  “你看看你,邋裏邋遢的,襯衫也不塞進裙子裏,一點女孩子家的樣子都沒有!”
  她的遙控器掉在床上,眼淚流出來。她把夾克拉鏈拉高,但又能遮住什麽呢?

51.
  辦公室好冷,周琪也披上外套,反複地想Johnny。她把罰單貼在電腦屏幕、Mitsubishi的便利貼下,一直沒有去繳。那張罰單提醒著自己:有一個夜晚,她沒綁安全帶。那個夜晚,她很快樂。有一個男人,很喜歡她。但她為什麽不能喜歡回去?
  工作仍然忙碌。跟廣告公司開會時,她解釋著“左旋維他命C”。
  “‘左旋維他命C’很穩定,它能夠深入肌膚,發揮作用。‘右旋維他命C’就比較不穩定,像檸檬片,一下就死了。”
  會議結束,大家散了,寶寶把筆記型電腦從投影機上拆下來,帶回自己的座位。周琪一個人坐在會議室,看著投影機因為接收不到訊號而照出一片慘白的正方形。她過去的感情都像“右旋維他命C”,來來去去,沒有留下痕跡。她現在的感情像投影機,可以調焦,但收不到訊號。
  中午,她打開抽屜,拿出便利商店的購物袋,出去買便當。
  “Kiki!”老板在後麵叫住她,“怎麽拿個塑料袋晃來晃去的,倒垃圾啊?”
  “沒有,這是我的環保袋,我去買便當啦!”
  “穿這麽漂亮,幹嗎拎個環保袋?像歐巴桑一樣,一點都不符合你的氣質!”
  “怎麽會?環保就是我的氣質啊!”
  拎著便當回來後,大樓停電了。她在lobby等了一會兒,決定到隔壁的咖啡廳。吃完便當後,她一個人坐在咖啡廳,沒有手機、沒有電腦、沒有PDA、沒有公文包,她突然覺得好裸體。咖啡來了,她喝了一口,匆匆離開。她到附近的屈臣氏看自己的貨,調整了一下貨架,把一瓶瓶的洗麵奶擺整齊。回到公司大樓,電沒來。她決定走樓梯。
  “再等一下,電馬上就來了,爬15樓很累的!”警衛說。
  “沒關係,練練體力。”
  她推開安全門,走進樓梯間。一步一步,她開始爬。2F、3F……她很專心,好像是在考駕照,似乎在空曠的樓梯間有一個假想敵,她必須向他證明她的耐力。走到四樓時,她脫下高跟鞋,拿在手上,光著腳,緩慢、卻穩定地往上爬。她告訴自己,隻要有目標,緩慢是無所謂的。一樓一分鍾,15樓也不過15分鍾就到了。她想起早上開的會、待會兒要回的E-mail、晚上要上日文課、明天要跳有氧舞蹈、monthly review明天due、買的按摩時數還沒用完、SOGO百貨公司在sales、想去看以前童軍團的老師、最後一張電話卡快用完了、想辦PHS手機、該去洗牙了、爸爸下禮拜生日……當她在腦中把未來一個禮拜計劃完成之後,她到了15樓。
  她走回座位,陰暗的辦公室中,同事走了一半。寶寶留下紙條,先閃了。她拿起手機,聽了留言後,就不知道該做什麽。她打了一個電話給明宏,他沒接。她打給Grace。
  “如果是我,早就回家睡大覺。這豈不是老天幫忙,特別放你半天假?”Grace說。
  “現在回家我一定睡不著,我連晚上有時候都睡不著,不要說下午三點。”
  “你老了。”
  “不,我覺得我隻是神經衰弱而已。”
  “喔……你不老,你隻是神經衰弱。那好多了,我還在替你擔心呢!”
  “好啦好啦,別糗我了。我應該去健身房,現在去,剛好可以運動一個小時。接著去中興百貨逛一小時、吃飯一小時,然後剛好趕上日文課。太棒了,我最喜歡把時間表排得很整齊,沒有空隙,但也不會太緊張,這種感覺最幸福了!”
  “這也叫幸福?你真的需要談戀愛了!”
  “嘿,我日文快進級了,想去日本玩,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小姐,我要做媽了,你要我怎麽去?你為什麽不找……”
  “我剛才打給他,沒人接。”
  “你留言了嗎?”
  “他的手機不能留言。”
  “喔,對……送個簡訊吧。”
  “算了,有緣分自然會接到電話,接不到大概是沒緣吧。”
  “Kiki,我告訴你,緣分就像幸運,是你得到一樣東西之後,為了怕沒有得到的人嫉妒你,所講的客套話。但如果你還沒得到之前就相信它,你就死定了!”
  “我不同意。我現在覺得,為什麽要那麽辛苦地去追求一段感情?如果要奪命連環call,要那麽勉強地去約才能在一起,怎麽可能會持久呢?為什麽不輕鬆一點,讓感情自然發生在你身上,而不是敲鑼打鼓地去追求那個感情!”
  “沒有什麽會‘自然發生’,很多東西會‘自然毀滅’,但沒有什麽會‘自然發生’。你沒讀過達爾文的進化論嗎?所有的物種在不斷競爭,不競爭的或不具競爭力的就自然消滅。”
  “你的口氣好像《天下雜誌》。”
  “我是跟你講真的,”Grace說,“牛頓第一運動定律是什麽?”
  “人生而平等?”
  “動者恒動,靜者恒靜!”
  周琪靜止著。
  “但你知道牛頓第三運動定律是什麽嗎?”周琪反問。
  Grace說不出來。
  “所有的作用力,都會引起一個同等力量的反作用力……”周琪說,“我有親身經驗,這不是真的,所以牛頓運動定律不適用於愛情。”
  “我隻想告訴你:這年頭在台北,碰到好男人,你要用搶的!”
  “你覺得林明宏算好男人嗎?”
  “我是在講Johnny!”

52.
  Grace也許是對的,這年頭在台北,碰到好男人的幾率很低。電沒來,周琪提前下班,逛到敦化南路的人行道。禮拜四下午四點,竟然沒有看到幾個男人。隻有幾個附近小學的小男生,邊走邊打電動玩具。兩旁的名店裏,很多年紀跟她差不多的女顧客在挑衣服。她突然想:我們買這麽貴的衣服,其實都在穿給小男生看!越想越沮喪,她拿出隨身聽,聽起日文錄音帶:
  “今天天氣很好,我想去京都。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去呢?”
  “好啊!可是我不知道怎麽去京都。”
  “我們可以坐新幹線,這是很快的火車,從東京到京都隻要三小時。”
  敦化南路上的車輪不停轉,錄音帶不停轉,她的眼珠不停轉,她的心不停轉……
  “今天天氣很好,我想去京都。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去呢?”
  “好啊!可是我不知道怎麽去京都……”
  你打個電話給我,約我,我就跟你去了。Grace要我跟你做朋友,我也覺得這樣比較好,可是朋友怎麽會在碧沙漁港牽手呢?朋友,怎麽會幾個禮拜不打電話呢……
  從健身房出來後,她沒有依計劃去中興百貨。她在忠孝東路四段亂逛,突然想到誌平的店就在附近,就彎到巷子裏。遠遠看到誌平的店,外觀優雅的裝潢,和旁邊老舊的公寓格格不入。她推開門,門上的風鈴響,正在看書的安安從櫃台上抬起頭來。
  “嘿,安安,你顧店?”
  “謝天謝地,你來了。整個下午一個人都沒有,我快悶死了。”
  “誌平呢?”
  “他出去了。”
  周琪瞄到安安正在看日文小說。
  “你真厲害,可以直接看日文書。我隻能看句子。”
  “你日文不要補了,我教你算了!”
  “真的嗎?”
  她們聊起了彼此學日文的過程,周琪說過年想去日本,安安立刻說要一起去。她去過三次,如數家珍地說她們可以去哪裏。在安安生動的描述下,那些隻出現在課本中的地名突然活過來。兩人講著講著,還會穿插日文。安安講日文時那種自信,一點都不像大學生。
  她們從日文聊到彼此的生活,安安提到杜方,又變成小女孩。周琪雖然不是愛情專家,但也見過杜方好幾次,聽安安描述杜方的事,就知道這段感情不會有結果。她靜靜聽完安安的話,隻是微笑地用日文說:“加油啊……”
  “如果你是我,你還會跟杜方在一起嗎?”
  周琪笑笑,“我跟杜方不熟,怎麽能說呢?”
  “你給我一點意見嘛……我沒有人可以問了。”
  周琪想了一下,安安的大眼睛露出無限渴望。她是一個女人,怎麽能對另一個女人見死不救?
  “你給我一點意見,我教你日文……”
  “我想……”周琪說,“你會跟我的命運一樣,是對方的‘倒數第二個女朋友’。”
  安安不說話。
  “如果有一天他失去了你,他會終於了解到你有多好,他會痛改前非,然後便宜了下一個遇到他的女孩。他會娶她,做一個好丈夫,但他心裏想的永遠是你……”
  “那他太太為什麽可以這麽狗運?”
  “其實他太太也不好過。她得到婚姻,但是沒有得到愛情。這男的隻是改變了自己,但並沒有愛上她。其實我覺得他太太是很倒黴的!她隻是一個化學實驗中的‘對照組’。她隻是他緬懷過去的工具!”
  “真的嗎?”
  “所以你想想,當‘倒數第二個女朋友’也好……”
  “好個屁啊!我才不要他們心裏永遠想著我,那對我有什麽好處?”
  “當然好,你會像小學老師一樣,是他們永遠感謝懷念、但大概永遠不會再見麵的對象。你在他們心目中,永遠是當年你和他們在一起時那個年輕美麗的形象,不會像他們的太太,是會跟他們一起老的。”
  “這還差不多……”安安的一撮頭發垂在額前,她苦笑時吹動了一下,“你也當過‘倒數第二個女朋友’?”
  “我是職業的!”
  “你以前的男朋友也都很花嗎?”
  “不不不,他們都很老實。”
  “那他們為什麽跟你分手?”
  “很多理由啊。有的是說我對他們太好,給他們壓力。有的是嫌我太boring,像個童子軍。”
  “你當過童子軍嗎?”
  周琪點點頭,“你也當過?”
  “沒有,我應該算不良少女。”
  “沒想到童子軍和不良少女在感情上都一樣委屈,唉,這世界上的男人到底有什麽毛病?”
  周琪打開皮包,從裏麵拿出IPSA的乳霜,“這個送給你。”
  “‘Time Reset’?”安安問。
  “一切都可以重來!”
  “男人都這麽爛,我們不知道要用多少瓶!”
  “沒關係,我們過年就要去日本啦!在日本買不含稅隻要八千五百日元,大概台幣二千五百元。我今年做得不錯,年終獎金應該不少。我們可以買很多瓶,帶回台灣,慢慢對付這些男人!”
  安安爆笑,同時也哭了出來。周琪抱住她,才發現她這麽輕。她才二十歲,一切才剛開始。不管周琪自己相不相信,她都必須告訴安安:一切,都可以重來!
  真的嗎?
  開始流血時,Grace正在做蛋塔。最近公司很多事,她覺得很累,於是請假在家休息。懷孕這六個月來,她學會很多甜點,一方麵是好玩,一方麵也是誌平早出晚歸的點心。她把蛋塔從烤箱中拿出來,當她蹲下來細細觀察時,她看到小腿上的血。她拉開裙子,大腿紅了一片。
  她並不覺得疼痛,加上她做蛋塔太專心了,竟然沒有發現血已經流了一大片。她走到客廳,血滴在地板上,她拿起電話,冷靜地撥號……
  誌平關機。
  她不願驚動誌平,所以簡單地留話:“是我,回我電話。”
  她打到店裏,安安說誌平到銀行去了。
  “請他盡快打給我。”
  她拿出毛巾擦了一下,又多拿幾條放進旅行包中。她穿上一件長大衣,拿起鑰匙。她關上門,冷靜地反鎖、設保全。
  她走進電梯,血滴在電梯內的白色地板上。
  電梯打開,她緩慢地向前走,好像搶完銀行後若無其事地離開。
  “餘太太你好!”警衛跟她打招呼。
  “你好。”
  “吃過飯沒有?”
  “吃過了,謝謝。你呢?”
  “吃了啊,謝謝你。慢走。”
  她走到街上,平常熱鬧的街卻沒有一輛出租車。她向十字路口走去,邊走邊滴。她停下來低頭喘氣,幾名打扮得西裝畢挺的上班族從她身旁走過,卻沒有注意到她。她抬起頭來,抽口氣,繼續往前走。她的視線有點模糊,汗成熟地墜下。她摸著肚子,感覺baby往下墜落。她蹲下,天真地以為這樣可以撐住baby。她走到路口,終於攔下了一輛出租車。她打開門,先把毛巾墊在座椅上,然後才緩慢地坐進去。
  “台大醫院……”
  “舊館還是新館?”
  “急診。”
  然後她哭了出來。
  經過了兩小時的懇求,誌平的貸款案被他昔日工作的銀行拒絕。他走到街上,打開手機,聽到Grace的留言。他打回去,沒人接。他再試了幾次,還是沒有反應。他回到家,樓下的管理員說Grace剛出門,臉色不大好看。他有了不祥的預兆。他打回店裏,安安也不知道Grace的下落。她再打Grace的手機,響了很久後,終於有人接起。
  “Grace嗎?”
  “你是李玉惠的家屬嗎?”
  “我是她先生。”
  “你太太現在在我們這裏。”
  誌平趕到時,Grace已經進了手術室。
  “她現在在手術室。”
  “她怎麽了?在哪一間?怎麽會這樣?她今天上午還好好的……”
  “先生,你先不要急,在那邊休息一下,待會兒醫生會出來跟你解釋。”
  “她的手術室在哪裏?”
  “先生,你冷靜一點,在那邊休息一下,醫生很快就出來了。”
  “她的手術室在哪裏?”
  “先生,你現在不能進去……”
  “她的手術室在哪裏?”
  “先生,你冷靜一點,不要急。”
  他跑到手術室外,手術室外一排塑料椅,但沒有家屬坐得下來。他抬頭,看著電視屏幕上的病人名單:“李玉惠,婦產科,手術中。”
  他們結婚半年了,他在婚禮上答應要照顧她一輩子,現在卻讓她住進手術室。這半年,他創業不順利,讓Grace平白增加很多壓力。他現在突然明白他是多麽自私,為了發泄在大公司的悶氣,為了自己一個空洞的夢想,讓太太擔心受怕。
  他拿起電話,想撥給她的爸媽,卻撥不下去。他要怎麽樣向他們交代?
  嶽父嶽母來的時候,焦急的表情更令誌平難過。他們都六十多歲了,嶽父的鬢角半白,嶽母的眼角有了眼淚。誌平把自己知道的有限信息告訴他們,嶽父不斷地講“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
  手術區的鋼門打開,醫生走出來,拿下口罩,但把它懸在左邊的耳朵,所有的家屬都抬起頭,希望叫出他們親人的名字。
  “李玉惠的家屬?李玉惠的家屬?”
  誌平跑上去,“我就是!”其他的家屬泄氣地低下頭。
  “你是眷屬嗎?”
  “我是。”
  “她早產,母親平安,但胎兒沒有保住,很抱歉。”他好像隻是在描述天氣:今天陰雨,記得帶傘。
  “怎麽會這樣?她一直都好好的啊!”李伯伯問。
  “她的狀況叫‘子宮頸閉鎖不全’。她的子宮頸的組織很脆弱,沒有辦法支撐胎兒的重量,胎兒大到某個程度後,子宮頸提早打開,胎兒提前掉了下來。”
  “可是她之前好好的,完全沒有征兆啊!”誌平跟醫生辯論,好像這是可以吵贏的。
  “這種狀況通常是沒有征兆的。”
  “她是不是跌了一跤?”李媽媽問。
  “看起來是沒有外傷的痕跡。”
  “那一定是太累了,我就叫她不要上班了嘛!”李媽媽哭了出來。
  “可是……怎麽會這樣呢?”誌平扶著嶽母,自己都站不穩了。
  “可能是她之前拿過很多次孩子,也可能是她天生的子宮頸的力量就不夠。”
  “我們沒有拿過孩子啊……”
  醫師拍拍誌平,“她一會兒就出來了,總醫師會來幫你們辦住院。”
  醫生轉頭要回手術室,誌平抓住他。
  “我可以看看孩子嗎?”
  醫生看著他。
  “我想看看孩子。”
  鋼門開啟、關上。醫生帶他走進去。回去吧,去陪Grace吧。何必看孩子呢?何必這樣逼自己?
  Grace躺在推床上,眼睛緊閉,衣服上都是血。她的手掉到推床外,誌平拿起來,輕輕放進被單中。她的手冰冷,軟軟的沒有反應。他看不到她的肚子,但知道胎兒不見了。餘樂脫隊了,落在後麵,爸媽也找不回來。
  全世界有63億人,他卻可以清楚地感覺到:這一分鍾,少掉了一個。
  “你還要看孩子嗎?”醫生問。
  孩子被放在一個保溫箱中,遠遠看去,跟正常的保溫箱沒有兩樣。仿佛他被洗得幹幹淨淨,等著迎接一輩子的寵愛。誌平放慢腳步,落在醫生後麵。醫生停下來,站著等他。他走上前,醫生把白布揭開……
  他像一朵提早枯萎的蘭花,滿臉被辜負的表情……

53.
  Grace熟睡時,誌平一直坐在旁邊。她的眼睛閉著,眼皮顫動。氧氣罩的表麵被她呼出的氣吹得模糊,氧氣筒固執地站在床邊。她的手指夾著心跳器,顯示的數字小幅地跳動著。在黑暗的房間,誌平小聲地說故事:“你記不記得我們在美國的時候,有一年開著一輛破車,從費城開到紐約。開了幾個小時,到加油站加油,加完油後發動不起來,加油站的人幫我們檢查,發現機油該換了,就幫我們換了機油。我們上路,開了幾個小時,發覺刹車不太順,又找到一個修車廠,修車廠說我們的刹車皮該換了,我們也搞不清楚,就換了刹車皮……”誌平停下,把Grace額前的頭發拂整齊。“開到紐澤西,都已經天黑了,我們開著開著,突然嘣的一聲,好像什麽東西掉落了,我們慢慢開到路肩,停下車來,把兩邊的轉彎燈都打開,我們兩個都下來,找了半天,什麽都沒發現。我都已經回到車上了,你才在後麵大叫一聲:‘我們的排氣管不見了’!我們也不知道排氣管不見了是不是很嚴重的事,會不會開一開就爆炸之類的,但你很小心,所以我們又下了高速公路,在Murray Hill那個小鎮找了一家修車廠,換了個排氣管。然後再上路。最後到紐約時,我們等於換了一輛新車……”誌平看著Grace,她沒有反應。他緊握著手,咬著大拇指的指甲……“但是……但是,我們後來到紐約,還是玩得很快樂……”他在被窩中抓起她的手,“你不要難過……我們,我們隻是……換了一輛車……以後……以後還是會很好玩的……”
  儀器上Grace心跳和血壓的數字仍然穩定地跳動,氧氣筒的紅色指針維持在水平狀態。Grace躺著,誌平低下頭,額頭頂著病床旁可以升降的鐵杆。他突然感到有人摸他的頭。他抬頭,Grace醒來,慢慢轉過頭來看著誌平。房間很安靜,她蒼白的嘴唇微微笑著,像一朵慢慢開放的蘭花……
  “我就告訴你,纖維質吃太多,是會拉肚子的!”
  明宏到誌平家時,他已經好幾天沒睡了。誌平左手拿著手機,右手打開門。明宏拍他的肩,他很用力地呼吸,好像喘不過氣來。
  明宏扶誌平走進家裏,坐在沙發上。誌平一坐下,看著眼前空洞的電視屏幕,就睡著了。左手還緊緊握著手機,好像那是氧氣。
  明宏坐在飯廳看著他。他站起來,關掉燈,在黑暗中看著他的好友。誌平一直是他的偶像,從小到大,每一件事都做得比他好。“你看看人家餘誌平的字寫得多漂亮。”“誌平作文好,繪畫也好。”“誌平編校刊,參加社團,照樣考上大學。”“誌平要出去留學了。”“誌平在美國找到工作了。”“誌平拿到綠卡了。”“誌平要回來發展了。”“誌平要結婚了。”“誌平要創業了。”“Grace懷孕了。”“明年四月就要生了。”“是男的!”“我們取名叫‘餘樂’!”誌平每一件事,都比他快,他在後麵苦苦追趕,總是追不上。現在,他的偶像癱瘓在他麵前。他如此羨慕的家,如今一片黑暗。
  誌平睡了半個小時,突然驚醒過來。
  “我睡了多久?”
  “半個小時。”
  “糟糕,我睡過頭了!”
  他匆忙地開始整理,“Grace明天一早出院,我們得把家裏整理幹淨。”
  他把茶幾上關於懷孕和嬰兒的書收起來。明宏在旁邊幫忙,在餐桌上拿起一張紙,上麵有很多英文名字。他本想問誌平,但自己做主把紙折起來,悄悄放進口袋。茶幾下是一摞他和杜方幫Grace訂的《Child》,封麵嬰兒燦爛地笑著。明宏把封麵翻過來,把整摞搬到房間。
  他們一起把嬰兒房牆上的巨幅嬰兒海報收起來。
  “我們把那幾個箱子貼起來好不好?”誌平平靜地說。縱使在此時,他仍然是一個好的領袖。
  牆上靠著五個從郵局買來的紙箱,還沒折過,平平一大塊。
  誌平把箱子拿過來,一步步地折好,明宏把一條條剪好的膠帶給他,他把膠帶貼在接縫處。五個箱子貼好後,兩個人把自己買的、朋友送的嬰兒用品一件件地放進箱子。衣服、玩具、尿布、奶粉,還有一塊塊四方形、上麵有史努比圖案的泡棉地板。兩個人分工合作,一句話都沒有。誌平拿起那件米妮的衣服,他還記得,這是他和Grace在仁愛路幫baby買的第一件衣服。他沉思著,不知該怎麽做,明宏看到,從他手中把米妮拿過來,折好,小心地放進箱中。
  一個小時後,baby的人生被裝進五個箱子裏。誌平把箱子用膠帶封起來,他和Grace期待了六個月的“餘樂”的哭聲,就再也聽不到了。
  “我去把主臥室的燙衣板拿過來,房間完全空著也奇怪。”
  他們把燙衣板和幾箱雜貨放在牆角。原本餘樂的樂園,變成儲藏室。
  “哦,還有這個……”誌平拿起明宏放在牆角的雜誌,“這個也放進箱子吧。”
  明宏用刀片把箱子再割開,把一摞雜誌放進去。再封箱時,他多加了好幾條膠帶。好像裏麵是細菌,他必須小心隔離。
  “這個嬰兒車,可不可以先放在你家?”
  明宏點頭。
  誌平把嬰兒車拿出來,關掉燈,帶上門。
  “店,可能要收了。”
  明宏拍拍誌平的肩膀,他放下嬰兒車,拍著誌平的肩……
  “我不要求退費,我永遠是你的會員。”
  然後,在明宏麵前一向是領袖的誌平,終於跪下來,痛哭失聲。
  “他隻有一個洋娃娃這麽小……我看到他,他就像一個沒有眼睛的洋娃娃……”
  明宏也跪下,眼睛模糊。他兩手撐著誌平的肩,對他說,“包伯和露斯!包伯和露斯!”
  誌平沒有反應,仍抽搐地哭著。
  “誌平,你記不記得你曾經E-mail給我一篇文章,是關於包伯和露斯的,你記得嗎?去年?……誌平,你不要忘了,在這個家裏,包伯和露斯都在,你們都還在,這才是最重要的……”
  有人痛哭時沒有聲音。
  安安知道Grace的事後,一直找杜方,打了幾次都沒人接。那天晚上,連打第五次時,他接起來,背景很吵,像是電視節目,他匆忙地說:“我現在很忙,你不要一直打好不好,我忙完了打給你。”絲毫不給她說話的機會,就掛掉了。她看著手掌一般大的手機,覺得全世界都向她關機。
  她走出車站前的新光三越。十二月,天氣好冷。她圍著一條新圍巾,拎著一個小小的新光三越紙袋,一個人走在繁忙的忠孝西路。
  她走在大街,晚上八點卻感到一種臨睡前的疲憊。她拿著手機,手機在她手中搖搖欲墜,好像她的整個世界要從手中摔下來跌碎。她不甘心,再打過去,沒人應的鈴聲一直響著,像杜方跟別人在一起時的笑聲。她越是氣,越要打,然後突然間,她接通了……
  “喂?”
  對方沒有響應,隻是很嘈雜的電視聲,有一種被布蒙住的模糊。
  “喂?是你嗎?杜方?我聽不見。”
  杜方還是沒有講話,安安聽到刀叉碰撞盤子的聲音,像是現場的聲音被錄了下來。
  “喂?”安安大叫。
  “是誰一直打電話給你?”安安從手機中聽到彼端一名女子講話的聲音。
  “沒什麽,很無聊的人。”杜方一邊吃著東西一邊說,餐具在盤子上響。
  安安突然了解,杜方誤觸了手機。他要按紅色的掛斷,卻按到綠色的接通。她現在聽到的是此時杜方和另一名女子的談話聲。
  “又是那個大學生?”
  “煩死了,一直騷擾我。”
  “你不是跟她分手了嗎?”
  “對啊,一直纏著我不放。”
  “你們在一起多久?”
  “我跟她沒什麽,我們不要講她好不好?”
  “講講看嘛,我想知道你都喜歡怎麽樣的女人。”
  “我又不喜歡她,我們根本沒在一起過,有一次我到他們學校演講,她來聽。結束後問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問題。後來就一直騷擾我,很無聊。”
  “那她一定不漂亮,否則你搞不好還求之不得呢。”
  “漂亮什麽?小女生,什麽都不懂。”
  安安倒抽一口氣。
  “你這還要不要吃?”女人問。
  杜方說,“不吃了,”刀叉被放進盤中,“我要吃你……”
  兩人大笑出來。
  “你要不要吃水果?”杜方問。
  “我吃不下了……”
  “我們叫Room Service送一些草莓上來好不好?”杜方說。
  “送草莓幹什麽?”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安安把手機從耳邊拿開,遠遠看著手機屏幕,仍能聽到彼端女人的笑聲。
  她關機。她可以聽下去的,但她已經累了。她二十歲,卻感覺有一百歲那麽疲倦。
  她關機。台北車站,被她關掉。忠孝西路,整個暗了下來。

54.
  在最絕望的時候,安安沒有回家,她繞到杜方家,管理員跟她打招呼。
  “我不上去了……這個請你交給杜方。”
  她從新光三越的紙袋裏拿出……
  一個濾水器的濾心。
  她掉頭就走,卻忍不住回過頭來,把脖子上那條紫色圍巾拿下來,“這也是他的。”
  她沒有回家,她不敢回家,那個窄小的空間,會讓她窒息,她回到誌平店裏。
  “天啊,你還好吧!”明宏在店裏,替誌平把一些東西拿回家。他看到安安,她臉上的妝完全溶化。
  “你怎麽會在這裏?”安安強作鎮定。
  “誌平要我來拿東西……”
  他還沒說完,安安就奔上前來,把他緊緊抱住。明宏可以感覺,那並不是愛的擁抱。那隻是一個人溺水前,想抓住任何一個人或物體的求生本能。誌平剛剛這樣抱他。他也曾經這樣抱過誌平。
  他本來隻是被抱著,像根結實的電線杆。在被抱得窒息的幾分鍾,很多人的臉從他胸中被擠了出來:Grace、誌平、餘樂、安安、杜方、老板、老板娘、周琪、Tracy和他自己。他想起了發生在這些人身上的事情。從夏天到冬天,從高中到2003年。然後他伸出臂膀開始輕微地用力,也抱住了安安。他不知道此時此刻,安安和他兩個人,誰比較需要誰的依靠?
  “盡量哭吧,反正這件我馬上要送幹洗了!”
  安安在他懷中,勉強地笑出來。
  “是杜方?”
  安安沒有回答。
  “不要哭了……”明宏能說的隻有這些。
  她哭得更大聲了。
  “來,這個給你……”明宏從皮夾中拿出一張他們幾個高中同學合照的照片,“你回去,把這張照片放在牆上,拿飛鏢去射杜方,發泄一下心中的恨……嘿,小心不要射到我?!”
  “我不恨他……”
  “少蓋。你把我抓得這麽緊,我都不能呼吸了。我覺得你是恨烏及屋,要置我於死地!”
  “我也不恨你。你知道,今天12月29號,是什麽日子嗎?”
  “我不知道。”
  “今天是‘和好日’,證嚴法師說大家要‘說好話、大好年’……”
  “你怎麽知道這些?”
  “我走在路上,看到新聞播的。”
  “那你就……和自己和好吧!”
  安安仍抱著他,兩個人站在黑暗中的店中央。她似乎是在借著這個擁抱,來和所有的人和好。
  “你有沒有看過《哭泣殺神》?”安安問。
  “這是什麽東西?一個偶像團體嗎?”
  “我不恨杜方,我相信他像哭泣殺神一樣,當他跟別人在一起時,是因為他被催眠了。”
  她的聲音逐漸變小,說完就被催眠,疲憊地站在明宏的懷中睡著。明宏撐著她,慢慢扶她坐下來。他讓她的背靠著櫃台,把她兩腿擺直。他第一次仔細看她,雖然在黑暗中,在大花臉下,他仍能看得出來,她真是一個漂亮的女孩!天啊,我的朋友,究竟做了什麽事?
  明宏陪著她,坐在黑暗中的櫃台前。冬夜裏冷,他脫下自己的西裝,蓋在安安身上。他看著眼前一排排的DVD,幾個月前,這裏有過一個熱鬧的party,在香檳酒杯的碰撞間,來賓搶著說創業的夢想是多麽壯麗。而現在,隻有夜裏快速騎過的摩托車,和幾條迷路的狗,孤單地叫著,沒有人響應。
  “你聽到沒有?”
  黑暗中安安突然出聲。
  “聽到什麽?”明宏也從意識邊緣走回來。
  “回音。”
  “什麽回音?”
  “我在這店裏麵這麽久,第一次發現,在這裏麵說話,你可以聽到回音。你聽……”
  明宏豎起耳朵,真的聽到安安的回音,被室內的寒風吹著,飄啊飄的。
  “也許是平常在這裏工作時,都太吵了。我從來沒有注意到,這裏也有回音……”
  明宏不忍告訴她:以後,她不會再在這裏工作了。
  “其實我在這裏工作,隻是想接近杜方而已……”
  明宏轉過頭看著安安。
  “我以為接近誌平,就可以接近杜方。了解誌平,就可以了解杜方……”
  明宏把手環繞著她的肩,“你對自己要求這麽高幹嗎?我認識杜方十多年了,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還是不了解他。”
  “你幹嗎拿我跟你比,我又不像你這麽笨……”
  “我哪裏笨?”
  “你當然笨!我已經夠笨了,你比我更笨!”
  “什麽意思?”
  “你錯過了周琪。”
  明宏愣住:我錯過她了嗎?
  “我剛才做了一個夢……”安安把整個身體縮到明宏的西裝裏,“我夢到幾個月前,杜方帶我去京華城購物中心吃牛排,那一夜好浪漫,是我跟他在一起時最快樂的一天。離開前他帶我去京華城的‘回旋音入口’,你知道‘回旋音入口’是什麽嗎?”
  “好像是京華城的一個入口,你站在那邊講話,可以一直聽到回音。”
  “沒錯。那晚,杜方把我拉到‘回旋音入口’前,然後在那邊大叫‘我愛你’。我好高興,一直聽到回音……”
  “那裏的回音會很久嗎?”
  “很久,甚至在這個店裏,我都聽得到回音……甚至到今天,我都一直聽到回音。”
  明宏把頭靠在櫃台上,突然覺得有點涼了。
  “其實那句‘我愛你’,早就已經不存在了,對不對?”安安問。
  一陣長長的沉默,連沉重的呼吸都有回音。
  “你說對不對?”
  “我不知道,我不是杜方。”
  “你當然知道!你其實跟杜方一樣……你們都不懂得愛別人……”
  明宏低下頭。
  “你跟我也一樣。”安安說。
  “我們怎麽一樣?”
  “我們都知道,其實那句‘我愛你’,早就已經不存在了。”
  “我不知道。”
  “你當然知道!林明宏,其實你和我一樣,我們都一直活在‘回旋音入口’前……”

55.
  明宏送安安回淡水,自己再回台北。打開家門,客廳接陽台的窗簾飄啊飄。他脫掉西裝,坐在沙發上。空蕩的客廳擺著誌平的嬰兒車,看起來更冷清。黑暗中的電視屏幕反射出他的身影,和錄音機不斷閃爍的紅燈。他坐到錄音機旁邊,看著上麵的數字:72。
  他坐到錄音機旁,按下錄音機上的“Play”鍵……
  您有……72通留言,
  第一通留言:我到家?,你別擔心,好好睡吧。
  下一通留言:明宏,你看吧,要你辦手機,這樣找不到你多不方便,打給我。
  下一通留言:明宏,你在家嗎,現在是禮拜五的晚上十一點,你還沒睡吧?隻想問問你今天下午的簡報做得怎麽樣。好吧,再說?。
  下一通留言:你又不在,嘿,我懷疑你晚上在兼差。(喂?)你在家啊!(我剛才在廁所。)幹嗎,又拉肚子啦?(哪有?我打給你。)
  下一通留言:嘿,你買了手機,不裝語音信箱,你們公司座位又不固定,分機也不能留言。很煩呐!我在公司,你來接我好不好?
  下一通留言:早安!你還在睡吧?嘿,今天有寒流喔,你這麽忙,一定沒看新聞,所以我來告訴你。還有,下午會下雨,要帶傘喔。我早上開會,不會接電話,我們中午聯絡。
  下一通留言:我們明天去唱歌好不好,自從你送我《新娘百分百》的原聲帶之後,我一直在練羅南那首《When You Say Nothing at All》,好想去唱喔……我現在唱給你聽好不好?“You say it best, when you say nothing at all”……
  下一通留言:你到底在不在家,我按你電鈴按了十分鍾,沒人響應。我在樓下的7-11。趕快下來。
  下一通留言:今天好冷,我想起一首歌。我把這首歌叫做“棉被歌”。聽起來,感覺像蓋棉被一樣溫暖。這是徐若?唱的《老婦人》,你聽喔,等一下,好,來?:“你和我不是你我的,又何苦自私的要求。你和我是天給我的,有一雙翅膀很自由。你和我若沒了怨尤,那是最美麗的寬容。閉上眼睛,Remember,Remember,Remember,試著飛到最初,飛到剛出生的嬰兒般赤裸裸。I love you,I love you,I love you,帶著最美的翅膀,我們在努力飛往心中的天堂……”
  他們交往的兩年,她的每一通留言他都留著。
  留言繼續播著,明宏站起來,走到臥房,打開衣櫃,輕輕地把折疊門開了一邊,踮起腳,把一個鐵盒從衣櫃的高處拿出來。那是一個義美“IRIS”禮餅的鐵盒,上麵有一個穿著紅衣服、戴著粉紅色花的女生,下麵寫著英文字:“Feel the blessing of lovely flowers with various tasty desserts.Wish your dream may come true。”
  他把鐵盒打開,裏麵塞滿的東西掉出來:
  去舊金山的機票……
  在舊金山的酒吧喝啤酒時的杯墊。夜晚在舊金山鬧區留下的拍立得,她身後是一麵可口可樂的霓虹燈看板,上麵閃閃發光的廣告詞是:“You Never Look So Good”……
  華納威秀《十全大補男》的票,因為放在褲子口袋被洗過,上麵蓋的紅色稅捐機關的章已經模糊……
  Chili's的餐巾紙,紀念那晚在門口等了一個小時……
  Pub的火柴盒,她當時應景抽了一根煙,他幫她點起,用了三根火柴,所以火柴盒打開,像是掉了門牙的嘴……
  和她一起消費時的統一發票……
  她自己的統一發票,因為他數學好,她都把發票交給他對,最後兩個月的還沒來得及對……
  她的護唇膏……
  她的“Clinique Active White”粉底試用包,地鐵出口在發,她拿了後塞進他口袋……
  她去耳鼻喉科看病拿的藥袋,裏麵還有兩包……
  她暈眩的藥。有一次她在他家發作,倒在客廳中間一聲不吭。他從房間走出來,嚇得撥119……
  一隻放在白色心形盒子中的戒指,內側寫著“Lover Forever”……
  她送給他,周一到周五不同顏色的格子的藥盒……
  她送給他,周一到周五不同顏色的保險套……
  在淡水漁人碼頭,玩套環遊戲得到的鹹蛋超人……
  有一次開玩笑買的“?”字,因為貼到門上又撕下來過,皺巴巴的……
  他認識她時拿的名片,他畢恭畢敬地在上麵寫著認識的時間和事由。她公司在瑞光路,他因此認識內湖……
  Costco的會員卡……
  他們一起集點換的玫瑰唱片會員卡……
  三個橘色的3M耳塞,有一陣子鄰居在整修,早上八點就開工,禮拜六也不例外。四個掉了一個後,他自願隻戴一邊……
  日本地鐵的地圖……
  巴厘島“椰林”Villa帶回來的一塊肥皂,因為實在太貴了,他們住了一晚,過了癮就搬到便宜的旅館……
  台北到苗栗的火車票,他們本來要去南莊的向天湖看螢火蟲,後來因為她發燒而沒去……
  台隆手創館買的,廚房洗碗池出水口的濾網,太大了,他要拿去換……
  他坐在地上,把所有的東西放在地上。他靠著衣櫥,聽客廳錄音機的聲音。他隻聽到“Wish your dream may come true”……
  下一通留言:你又失蹤啦。你很厲害喔,母親節還送我媽花,我們家的小孩都沒送她花。我媽超愛你的,說下禮拜要請你到家裏吃飯。你心機很重喔,走師奶路線,我媽從來不喜歡我的男朋友,你可能要打破紀錄。
  下一通留言:喂,老大,你在哪裏啊?手機又不接,睡死了是嗎?你手機真的要裝語音信箱,不然我要跟你分手了。起床啦!起床啦!
  下一通留言:今天什麽都不順,找你又找不到。煩的時候找不到你,那我要你這個男朋友幹嗎?
  下一通留言:你有沒有想過?內湖這邊這麽多公司,像樣的餐廳卻很少。我們一起辭掉工作,在內湖開一家餐廳好不好?保證會賺錢!
  下一通留言:嘿,你不要這麽膽小好不好?一點創業精神都沒有!
  下一通留言:喂,我媽對訂婚的日期有意見啦!她說她請人算了一下,情人節那一天不好啦!你來我家,我們再跟她講一下。
  下一通留言:耶!我終於辭職了!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你確定下禮拜不跟我一起去?你那無聊的工作請一個禮拜假沒關係吧!我要開票了,最後機會!打給我!
  下一通留言:我平安到舊金山了,不用擔心,愛你,拜拜!
  下一通留言:我告訴你喔,舊金山真的是太好玩了,這次你沒來,真是虧到了!我又發現幾個新地方。你今天飛來好不好?我一個人好無聊喔!你工作真的有那麽忙嗎?
  下一通留言:我到Carmel了,這邊的太陽好美喔,你趕快來嘛!我告訴你喔,好好笑喔,杜方他女朋友找不到杜方,竟然打電話給我,我手機在漫遊,她竟然開始跟我哭訴。你那個朋友也太爛了吧!
  留言一直播,他把地上的東西一樣樣放回鐵盒中,才放一半就滿了。他硬壓,也關不起鐵盒。當初他是怎麽把這些東西放進去的呢?
  下一通留言:(電話掛掉的聲音)。
  下一通留言:(電話掛掉的聲音)。
  下一通留言:明宏,你在嗎?……明宏?……你在就接一下好不好?我想親口跟你說……我知道你在,我等你……
  下一通留言:你今天走了後,我一直很難過。我叫你不要來,一切等我回去後再談,你為什麽一定要來呢?既然來了,為什麽要弄成這樣?一定要這樣嗎?
  下一通留言:我還在舊金山……我寄了一張明信片給你……沒寫什麽,隻能說很抱歉……我知道我傷害了你,我……我也不能說什麽……
  下一通留言:明宏,我誌平,你還好吧?打你手機關機,公司的人說你請假一個禮拜,我打給你爸媽,他們說你沒回去。你在台灣嗎?回我電話,大家都很擔心你。
  下一通留言:你不要再找我了,我在舊金山一切都好,你不要擔心。我會在這邊住一陣子,多久也不知道。你自己多保重。
  他抱起關不上的鐵盒,墊起腳放回衣櫃。她當初走得太突然,連放在他家的幾樣東西都沒有帶走。他打開衣櫃另一邊的折疊門,她的洋裝一件一件,整齊地掛在衣架上,連白色掛鉤都朝同一個方向。一件件裙子的下緣對齊,但沒頭沒腳,像整裝待發,卻無處可去的遊魂。衣服上麵的架子,擺著電線卷好的吹風機、梳子、上麵有日文的保養乳液、發夾、Hello Kitty的指甲刀、一盒用了一半的棉花棒……
  下一通留言:我還在舊金山。誌平有打給我,說你情況很不好,要我安慰你。可是,我覺得我是最沒有資格安慰你的。你看,你的朋友都那麽關心你……
  下一通留言:明宏,我杜方,我跟幾個美女吃飯,她們都想認識你。我們會待很晚,打我手機。不來你會後悔。
  下一通留言:我杜方,馬子跟阿度仔跑掉,那又怎樣?我現在旁邊就有一個金發美女,你過來,我們一報還一報。
  他關上兩扇衣櫥的門,正要走回客廳時,右腳踩到了一樣東西。他蹲下來,撿起來一看……
  是周琪的耳環。
  那晚她來他家教他洗臉,忘在他洗臉台上的東西。
  他完全忘記了這個東西,很驚訝怎麽會突然出現在地上。是跟IRIS禮盒中的東西混在一起?還是從衣櫥中掉出來的?
  下一通留言:明宏,我誌平。老朋友找你也要留話,你太不夠意思了。今天同學會,你沒來,大家都很驚訝。我猜你大概還是在心煩吧。我想跟你聊聊,你又不接手機,隻好打到家裏。家裏也沒人接,隻好留言。你大概睡了吧。我今天mail了一篇文章給你,你收一下,這是2001年9月20日華爾街日報上的文章。這篇報道講的是9·11的一名受害者,叫露斯凱特勒。她是一名42歲的女子,在世貿大樓94樓一家證券公司上班。她有一個男朋友,交往了八年,叫包伯,五十多歲,是一個作家和大學講師。他們在80年代中期認識。包伯覺得他們太不同了,他是民主黨,她是共和黨。他是作家,她搞金融。他父母婚姻破碎,她家庭很美滿。所以一直沒有火花。他們從1993年開始交往。她一直想結婚,但他因為自己父母的婚姻不幸福,不願意結婚。9·11事發前的周末他們還在一起,躺在沙發上,吃芒果冰淇淋,女的說:‘包伯,你為什麽不娶我?’他隻是把頭躺在她的大腿上,什麽也不說。
  禮拜二去上班,災難就發生了。包伯打電話給露斯。露斯說隔壁那棟被炸了。包伯叫她趕快逃出去。她說大樓說沒有必要疏散。這時候露斯電話另一線響了,她說:“我愛你,待會兒再打給你。”
  然後他就沒有她的消息了。包伯打電話到各醫院和露斯的朋友,卻沒有人知道她的下落。一個禮拜後,一名叫查克艾爾文的救援義工在廢墟中找到露斯的公司銘牌。查克打到各醫院,都沒有露斯的消息。最後他打到104,查到了一個叫露斯凱特勒的人的號碼,他打去,是包伯接的……
  在誌平的留言聲中,他走回客廳。錄音機的燈仍興奮地閃著,小小一粒紅燈,卻把整個客廳打紅。他走到錄音機旁的沙發上坐下,把周琪的耳環,放在錄音機旁邊。耳環滾到紅燈旁,膽怯地停下。
  明宏,我講這個故事,你應該知道我要講什麽。她離開你,我們也很難過。但我們不能把自己關起來,永遠難過下去。你數學好,算一算,我們都三十多歲了,時間其實越來越少,該把握的東西,就要把握。這件事也好一陣子了,你要走出來。我們做朋友的,都希望你快樂。不隻是嘻嘻哈哈的,而是真正的快樂。
  錄音機長嗶一聲,停了下來,天漸漸亮了。
  最後一個留言後,明宏就把家裏的電話切掉,再也沒有人能打來了。那個錄音機,變成一個博物館,或太平間。上麵的數字,永遠停在“72”。
  沉默了很久,那72通留言在空氣中循環回放著,不斷地回音。
  安安說對了,他一直活在“回旋音入口”。
  明宏站起來,把客廳的嬰兒車推到陽台邊。他走到電話錄音機旁,看著這閃了兩年的紅色燈光。他再按一次“Play”鍵……
  您有72通留言,
  第一通留言:我到家?,你別擔心,好好睡。
  下一通留言:明宏,你看吧,要你辦手機,這樣找不到你多不方……
  他按“Stop”。
  他看著客廳牆上,她送給他的“Echo and Narcissus”的畫,終於恍然大悟:原來,他一直在玩Echo and Narcissus的遊戲。
  他想起老板的太太幫他介紹的那個女孩,叫……Tracy吧。他雖然隻見過她一麵,卻永遠忘不了她……
  當時他逗她,“你看起來像生過小孩!”
  “我墮過胎。”
  明宏的水差點噴出來。他本來隻是要開她玩笑的,沒想到她竟蹦出這樣一個答案。
  “什麽?”
  “我墮過胎。”
  “喔,對不起。”
  “我墮胎,你對不起幹嗎?孩子又不是你的。”
  “不好意思讓你想起不愉快的回憶。”
  “誰說不愉快?除了墮胎那幾個小時之外,墮胎前的一切都蠻愉快的!”
  “你自己去的?”
  “當然啦,這不是Spa,沒辦法兩個人一起做!”
  “沒有人陪你嗎?”
  “你好像很遺憾的樣子?下次再去,我找你好了!”
  明宏歎口氣。
  “你不要這麽娘娘腔好不好?”
  “沒有啊,我隻是覺得你不應該一個人承受這種痛苦!”
  “哎呀,沒什麽啦……誰沒愛過呢?”Tracy聳聳肩。
  是啊,誰沒愛過呢?
  周琪不也常做別人的……
  倒數第二個女朋友嗎?
  她們不都活過來了。
  而我卻跟杜方一樣。
  明宏喘了一口氣,他站起身,蹲在錄音機前……
  拔掉錄音機的電線。
  那個閃了很久的紅燈,慢慢,慢慢,閉上眼睛。

56.
  Grace坐在梳妝鏡前,慢慢地替蒼白的嘴唇畫上口紅,誌平坐在床邊。
  “你氣色很好。”
  “當然,”Grace轉過頭來,淡淡地笑,“我一輩子想減肥,這次終於成功了。”
  Grace出院一個月後,決定辦一個party。
  “我們忙著懷孕,好久沒有跟朋友們聚了。”一晚躺在床上,Grace說,“明宏交女朋友了嗎?”
  “我不知道。”
  “杜方現在的女友是哪一個?”
  “前天,我打電話給杜方,說要把欠他的錢匯給他,他給了我一個賬號,結果是錯的。”
  “他連自己的賬號都不知道?”
  “又怎麽知道自己的女友是誰?”
  Grace笑笑,“他們好像也很少跟我們聯絡了。周琪以前每天打給我,最近已經兩三個禮拜沒打了。”
  “他們大概也希望你好好休息。”
  “他們也許是怕我們難過。”
  “我們不要朋友們為我們難過。我不要大家在我們麵前戰戰兢兢的。你是頭頭兒,如果我們都掛了,大家不就沒戲唱了!杜方、明宏,你那幾個不爭氣的哥兒們,沒有你怎麽活得下去?”
  “說得也是。”
  “我們來辦個party吧!”
  Party約在禮拜六下午兩點,周琪一點就到了。Grace住院時她去看了兩次,兩次Grace都很累,聊得不多。她一走進Grace家,感覺客廳比上次來時明亮許多。
  “我們把牆壁重漆了一次,窗簾也換了。”Grace說。
  “對,以前牆是黃的,窗簾是……”
  “藍的。現在我們都換成白的,整個家感覺更亮一些。”
  “我喜歡這樣,”周琪說,“有住在露天的感覺。”
  “我們也喜歡,”Grace,“不過累慘了誌平,這些都是他弄的。”
  “怎麽不找人來弄?”
  “他說他創業賠了太多錢,現在能省則省。”
  周琪點點頭,不回應。Grace看出她在想什麽,主動地說,“他把店收了。他最近很累,白天要去interview。”
  “喔……”其實周琪已經聽安安說過。
  “對啊,我現在在找工作,”誌平說,“你們公司若有機會,要通知我一聲。”
  “我們怎麽請得起你。”
  “不要這麽說。我從頭來,什麽都做。”
  打籃球的朋友陸續來了,獨缺杜方。周琪大概有兩個月沒看到明宏,覺得他又瘦了一圈。他走進門時,周琪正好坐在麵對門的沙發。他一眼就看到她,筆直地對她一笑。她站起來,歪著頭,對他揮手。
  打籃球的同學送給誌平一個包裝精美的禮物,大小像是一個鑽石,放在Tiffany的藍色紙袋中。
  “幹嗎,我雖然窮,但還沒到需要老朋友接濟珠寶的地步。”
  “打開,打開。”眾人吆喝。
  誌平打開一層層的包裝紙,果然是一個藍絨布的鑽石盒,他打開一看……
  “十顆威爾鋼!”明宏戲劇性地宣布。
  “耶!”眾人齊聲歡呼。“萬歲萬歲萬萬歲!”
  “讓我們祝誌平和Grace……”明宏再帶頭。
  眾人說,“再接再厲再接再厲!”
  大家笑成一團,好像回到了高中時代。
  這時電鈴響起,打開門,安安拿著一大盆火鍋站在門口。
  “你幹嗎啊?”誌平叫。
  “我自己做的火鍋,拿來給Grace補的。”
  誌平接下,差點掉到地上。好重的一鍋,他不知道安安是怎麽拿上來的。
  “我在《料理東西軍》中學的,很好吃喔!”
  “幹嗎這麽麻煩?”
  “如果你不喜歡吃火鍋,我還準備了這個……”她從背後的包包中拿出一個紙袋……
  “這是什麽?”
  “你看嘛!”
  誌平打開紙袋,是一個甜甜圈。
  “你說得對,實心的甜甜圈真的很難找!這個是草莓口味的!”
  誌平伸出雙臂抱住她。
  她用日文說:“等一下!”她頓了一下,“你不要在你老婆麵前抱我,我這麽美,她會吃醋!”
  安安說得沒錯。她穿著白襯衫,圍著粉紅的毛衣,一件牛仔外套。她打著一條米色圍巾,上麵有紅色星星。她的頭發染成拿鐵的顏色,白皙的耳朵被外麵的低溫凍得通紅。
  她比以前更漂亮了!
  Grace捏安安的臉,故意配合她,“沒錯!嘿,美女,離我老公遠一點!”
  安安看到周琪,立刻靠過去,擺出勝利的V字,對眾人宣布,“Kiki和我過年一起去日本喔!”
  “去日本?你考完試了嗎?”誌平追問。
  “下禮拜考期末考,今天還來參加你的party,夠意思吧!……嘿,你不是也在準備考試嗎?”
  “對啊……”誌平從桌下拿出一本英文原版的參考書,“現在找工作,人家的要求都很高。我要考‘Series-7’。”
  “什麽是‘Series-7’?”
  “美國證券交易人員的執照。”
  “聽起來好像是戰鬥機。”
  “沒錯,準備起來像是學開戰鬥機一樣難。”
  “那太好了!我們都在準備考試,明天到店裏一起K書吧!”
  “哪來的店,早就頂掉了!”
  “什麽?我還有些衣服在那邊!”
  “Sorry。”
  “嘿,是內衣耶,流到外麵會不會不好?”
  “你怎麽會把內衣放到店裏?”
  誌平揮揮手,懶得問了。
  安安叫住一旁的明宏,“那你呢,你也失業了嗎?”
  “‘你也失業了嗎’?你都這樣跟別人打招呼喔?”
  “誰知道,你們這些人都怪怪的,動不動就辭職!”
  “你放心,我有工作,就在上次你來騷擾我的那個地方!”
  “太好了!嘿,誌平,我們可以一起去他們公司K書,他們公司的設計就好像K書中心,而且冷氣超強!”
  “歡迎,我還可以招待冰紅茶。”
  “你白癡啊!這麽冷誰喝冰紅茶?我要grande的latte啦!”
  安安的手機響起。
  “喂,我是張若琪!”
  誌平和明宏驚訝地瞪著她。
  “我在我老板家……今天我老板請客……我等一下再打給你。拜!”
  安安看到他們驚訝的表情。
  “他們找我去唱KTV,那麽驚訝幹嗎?你們又不是不知道我歌喉好!”
  “你怎麽叫張若琪?”誌平問。
  “我改名啦!”
  “你一年前不是才改過一次?你本來叫……”
  “張若儀!現在我叫張若琪!”她從皮包中拿出身份證,驕傲地炫耀。
  “為什麽要叫若琪?”明宏問。
  “你不知道,我現在最好的朋友叫周琪嗎?”
  “幹嗎一天到晚改名啊?”誌平問。
  “‘Time Reset’啊!”
  周琪笑笑,看著這個觀念的始作俑者Grace,“你想去唱KTV就去啊,”Grace說,“你露麵我們就很高興了,你有事就去。”
  “不要,我要在這裏玩。”
  “你不要再撐了啦,你跟我們這些老頭子在一起有什麽好玩?”
  “嘿,”安安假裝被侮辱,搖著新身份證,故作嚴肅地指著誌平,“你不要忘?,我跟老頭子交往可是有豐富的經驗喔!”
  誌平拍著她的肩。
  安安不需要安慰,她拿起電話撥,“我不能跟你們這些草莓族唱歌啦,你們都太膚淺了,我今天要跟有深度的人在一起。”
  明宏注意到安安的手機吊飾,一根紅線,連著一個紫色拇指大的絨毛物體。
  “這是什麽?”
  “這是一個茄子。”安安驕傲地說。
  “為什麽手機上要吊一個茄子?”
  “你們知道嗎,”安安看著大家,“茄子,在日文裏,跟哪一個字同音?”
  周琪微笑,其他人摸不著頭腦。
  “哪個字?”
  “茄子,在日文裏,跟哪一個字同音?”安安再問一遍。
  “香蕉?”明宏說。
  “‘完成’。”

57.
  大家把安安帶來的火鍋吃光後,絡繹不絕地上廁所。周琪去主臥室那間。她關了燈,走出來後,注意到靠牆的衣櫃第一個抽屜上,貼著一個OK繃大小的紅色紙條。周琪走近一看,上麵寫著:
  有子
  她的手捂住嘴,把悲傷吞回去。是個party呢!怎麽能傷感呢?她轉一圈,發現臥房的窗簾也換了,陽光穿過白色窗簾打進來,照在“有子”兩個字上。那兩個字好像活過來,在小小的臥房中舞蹈起來。
  “嘿,你好嗎?”
  明宏走進來,腳步放慢,好像不太敢進來,需要先征求她的同意。
  “嘿……”
  他們站在半年前第一次聊天的窗口。
  “好久沒看到你了。”明宏說。
  “對啊,你還好嗎?”周琪客氣地回應。
  “很好。你呢?”
  “你瘦了。”
  “我在減肥。”明宏說。
  “你本來就不胖,減什麽肥?”
  “醫生說我三胺基酸過高,要小心控製。”明宏說。
  “真的?”
  “騙你的啦。哪有‘三胺基酸’這種東西?”
  周琪笑出來,她不記得這是他們認識以來第幾個笑話。
  “你好嗎?三胺基酸高不高?”明宏問。
  “很好啊,我打了幾次電話給你,都沒人接。”
  “對不起。”
  “你手機壞了嗎?”
  “我……我大概一直在……講話中……”
  周琪看著他的眼睛,他第一次把眼睛完全睜開。
  “最近在忙些什麽?”明宏問。
  “喔,我下禮拜要去日本。”
  “真的嗎?出差嗎?”
  “不,去玩,我日文學了一年,除了看日劇之外,終於可以派上用場。”
  “一個人去嗎?”
  “跟安安。”
  “她是日本通啊,你有了最好的向導!”
  “對啊,我真幸運。”
  “什麽時候回來?”
  “我們去兩個禮拜。”
  明宏點點頭,沉默幾秒鍾後,慎重地說,“回來後,如果你有空的話,我請你吃飯。”
  “好啊。”
  “好嗎?”
  “好啊。”
  明宏點點頭,自顧自地微笑。
  “那……”
  “怎麽樣?”
  明宏隻是笑。
  “你笑什麽?”
  “我可不可以問你的電話號碼是幾號?”
  “天啊,你連我的電話號碼都忘了!”
  “對不起,”明宏拿出手機,緊握在胸前,好像在發誓不會再犯。他輸入周琪的英文名字“Kiki”,屏幕停在“輸入號碼”那個畫麵,光標跳動……
  明宏看著周琪,手指等著要輸入號碼。
  “我每次打給你的顯示號碼你都沒記下來嗎?”
  “對不起,我delete了很多東西。”
  光標一直跳動,明宏可以看出周琪的猶豫。他舉起三指,“我以童子軍的身份,發誓這一次不會再弄丟了!”
  “你從來沒好好當過童子軍,我怎麽能相信你的誓言?”
  “那你好好當過童子軍,應該知道童軍信條裏有一條是寬恕吧!”
  “哪有這一條?”
  明宏說不出話,周琪轉過頭去看窗外。半年前,如果明宏這樣問她,那該有多好!但她累了。她不願意當他平複創傷的情人。不斷地觸景生情,不斷地被比較,太多敏感的場所,太多禁忌的話題。那樣的角色,怎麽會幸福呢?最好的童子軍,也無法完成那種任務吧!
  “嘿,”明宏說,“你記不記得有一次我們在安和路一個小巷子裏逛,有一戶人家,院子有一棵很大的樹,樹上吊了很多寶特瓶?”
  周琪點點頭。
  “你知道他們為什麽要吊那麽多寶特瓶嗎?”
  “為什麽?”
  “寶特瓶裏有沙,他們想要讓樹在台風來時不會被吹倒。”
  “你這是不是像三胺基酸一樣,又是騙我的?”
  “這是真的。有一天我去按門鈴,屋主親口告訴我的。”
  “你為什麽去問他?”
  “因為我知道你想知道。”
  周琪微笑,明宏把手機拿高,遊標仍然跳著……
  她累了,她不要再做倒數第二個女朋友,更不要做他最後一個女朋友後麵的那個女人。
  “嘿,我告訴你,我終於E-mail給市長了。”周琪轉移話題。
  “他回了嗎?”
  “我上禮拜才E的。我抱怨了紅燈秒數、垃圾袋的厚度、停車場的不足,不過我沒有講郵政編碼的事。”
  “為什麽?”
  “我後來想想,那應該不是他管的。”
  “喔,對,那是交通部……”
  明宏點頭。兩個人陷入無言的尷尬,周琪笑笑,是該離開的時候了。
  “天快黑了……”周琪說。
  “趁天黑前我給你看樣東西好不好?”明宏說。
  “什麽?”
  明宏向窗戶走近一步,示意周琪往樓下看。周琪有些遲疑,明宏再鼓勵。周琪往前走一步,像窗上有火似的,小心地往下看……
  在一樓的綠樹之間,停著一台白色的偉士牌速克達。
  “我新買的,我想請你去過‘羅馬假日’……”
  周琪的眼睛一下子就濕了。
  “你不是喜歡搭乘大眾交通工具嗎?”
  “我改了。我後來發現騎車比較省……”
  她的聲音顫抖著,“你不是喜歡別人開車,你坐車嗎,你說這樣你才能想事情……”
  “我說過這種話嗎?”
  “你說過好幾遍。”
  “我現在……沒有什麽事要想了……”

58.
  一月的禮拜天早晨,台北的街道很安靜。明宏從師大路騎到台北第一女子高中旁邊的師範學院,隻花了五分鍾。
  他拎著安全帽,走進校門,經過穿堂,四周很安靜,典型寒假的校園。走過教室大樓的穿堂,看到後麵的操場時,發現大家早已經開始打全場了。
  “明宏!”Grace也下場了,戴著棒球帽,馬尾從帽後跳出來。
  “Grace!你也來了。”
  場上誌平、黃世仁、李玉昌、吳英鵬都到了,難得的大集合。他們的對手仍是那群東吳的學生,體力和速度都高他們一等。兩個快攻下來,他們已經在中場喘氣。
  “學長,加油喔!”東吳的早已回防,狂妄地叫陣。
  “加油喔!學長!”明宏在場邊跟著叫。
  “我不行了,”Grace叫,“明宏你上。”
  “我剛來,還沒熱身呢!”
  “熱不熱身沒差啦,反正都輸。他們都打快攻,你跟著跑就算是熱身了。”
  “那我要戴安全帽!”
  明宏脫掉夾克上場,東吳的已布好防守陣仗。明宏他們五個好像在逛大賣場,球已經運過半場,大家還不知道自己打哪個位置。明宏在右邊底線不停跳著,他已經兩個多月沒摸過籃球,更別說投籃。
  “嘿,打二號戰術!”誌平煞有介事地說。
  “好,二號戰術!”大家齊聲回答,狐假虎威。
  還二號戰術哩,他們連一號戰術是什麽都不知道!
  吳英鵬從罰球線傳到左邊的誌平,誌平運回中間,跑到右邊。明宏擠到籃下,誌平看他麵前有長人不敢傳給他。誌平傳給罰球線的黃世仁,他閃過長人跳投,彈出來。明宏跳起來搶籃板,卻被旁邊的長人輕鬆撥走。對方發動快攻,一個長傳到對角,卻被一直在後場休息的李玉昌攔下,眾人鼓掌叫好。他們的士氣突然被撩起來。李玉昌長傳給左邊底線的黃世仁。黃世仁投了,彈出來,明宏大叫一聲,跳起來抓球,連長人都被他嚇一跳。
  “我跳得沒你高,但嗓門比你大總可以吧!”
  明宏拿到球,用力丟給中場的誌平。他站在罰球線外,沒人要去守他。他自顧自地繞圈,好像在逛公園一樣。
  “還要用二號戰術嗎?”誌平問。
  “用三號戰術吧,”李玉昌大叫,“我已經跑不動了。”
  “學長,還聊天喔,三十秒都過了吧。”
  “那就用三號戰術吧……”明宏和吳英鵬根本不知道三號戰術是什麽,站在邊線,手撐著膝蓋。隻看著誌平在三分線站定,雙手拿著球,眯著眼睛瞄準籃。對方看他站得那麽遠,根本懶得守他。誌平不著急,慢慢瞄準,快攻的球賽變成他個人的繡球表演。Grace在旁邊喊起“加油”,明宏一群人也喊了起來。誌平兩手投出……
  刷一聲……
  刷過籃網落在籃外。
  刷一聲,像他們的青春。
  “原來三號戰術是三分球啊!”學弟一邊諷刺一邊快攻。
  “年紀大了,隻能打外線。”誌平說。
  球被學弟快傳到前場。隻有黃世仁一個人試圖跑到前場防守,剛過罰球線,學弟輕鬆上籃得分。
  “19比4,最後一球!”學弟大聲宣布。
  “喂,誌平,你這樣不準生不出小孩喔。”
  “暫停!”誌平大叫,“換人!”
  “幹嗎,空心一次就泄氣啦!”
  “換人!”
  “最後一球了,還換什麽?”學弟在後場抗議。
  “什麽最後一球?”誌平說,“秘密武器來了,我們會反敗為勝!”
  大家轉過頭,是杜方。他站在分隔籃球場和操場跑道的網子後麵,手抓著網搖晃。
  “嘿,帥哥。”大家齊聲叫出來。
  “其實誌平是很準的,”杜方邊走來邊說,“隻是在他要投籃時我剛好走過來,他看到我這麽帥,分了心,才會失手。”
  Grace忍不住補上一句,“那以後我們在生小孩的時候,拜托你不要突然走出來。”
  “不會的,不過你家是我設計的,我的精神永遠與你們同在。”
  杜方胖了,看起來很疲憊。下巴都是胡須,顯然已經好幾天沒刮。他的臉灰暗,皮膚很粗,像是煤炭燒到了盡頭。他穿著西裝皮鞋,根本不是來打球的。最突兀的,他綁著一條紫色的圍巾。
  “帥哥,你又是被哪一個女人踢出來的?”
  “這次是我媽!”
  誌平微笑。杜方和安安分了,他本來擔心安安會活不下去,沒想到卻是杜方崩潰了。他從來沒有看過杜方對任何一個女人這樣。一個多月來,杜方也不跑上海了,換了好幾個不同的女友,沒去上班,更別說來打球。
  但他知道,杜方會OK的。從小到大,他不是第一次這麽狼狽。每一次都弄得很難看,但最後也都賴活過來。他會OK的,如果隊友像以前那樣幫他,搞不好他還會得分。
  “上吧!”他拍拍杜方的肩,“我球鞋借你……”
  誌平坐下,一把拉開鞋帶,扒下鞋子。杜方本來也想豪邁地坐在地上,但看了看自己名貴的西裝褲,還是站著換鞋。
  “我替你拿。”Grace替杜方接過西裝外套。
  “最後一球?!”學弟在後場,防守架勢排好,等著他們攻去,“二號,二號。”學弟認真地比手勢。
  杜方、明宏、黃世仁、李玉昌、吳英鵬上場。穿著紫色襯衫和西裝長褲的杜方站在中間,像是被四個人提著的一盆蘭花。明宏回頭看,誌平和Grace坐在場邊,Grace抱著杜方的寶貝西裝,像是抱著他們的寶貝兒子。
  “他們打二號,我們打幾號?”杜方問。
  五人大眼瞪小眼。
  “攻過來啊!我們要睡著了!”
  明宏說,“我們就隨興吧。”
  五個人迎風向前跑,瀟灑了兩秒鍾,學弟一上來搶球就亂了陣腳,球被抄走。混亂中明宏看不到球,隻能轉過身,絕望地向前追趕快攻的學弟。他的隊友跑在他身邊,也使盡全力。大家衝到籃下,學弟上籃,他跳起來,跟著好幾隻手一起伸出去,他分不清哪一隻是他們的,也看不到球進了沒。但他發誓有一秒鍾,是的,有一秒鍾,他看到五個穿卡其服的高中生,在漫天風沙的球場上奔跑著。球場開闊,沒有回音。誌平、杜方、他,都需要第二次機會。他們沒有戰術,隻能硬著頭皮向前追趕。明宏看到球飛在空中,他和他的朋友們都跳起來,努力地搶籃板球……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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