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寂寞的心俱樂部

(2008-09-05 13:47:29) 下一個
  岑諾芹一進會議室就覺得氣氛有點異樣,簇新裝修,空氣有點寒冽,她拉一拉衣襟坐下。
  有人斟一杯咖啡給她。
  新任編輯尚未出現。
  諾芹聽前輩說,從前的報館或雜誌社設施多數簡陋,有的連冷暖氣也沒有,經過廿年發展進步,現在有規模的文化機構設備同其它大公司沒有什麽分別了。
  今日她應邀來到宇宙出版社見總編輯,一直以為還有其它行家,可是會議室隻得她一個人。
  開會時間已經到了。
  門一推開,一位年輕、目光炯炯、滿麵笑容的女子走進來,一邊伸長了手,“是岑小姐吧,我叫伍思本,是宇宙雜誌新總編輯。”
  諾芹立刻站起來與她握手。
  伍思本身後還有一位助手。
  她介紹:“我的好幫手,林立虹。”
  伍思本穿著一件鮮紅色外套,這正是諾芹最不喜歡的顏色之一。
  她靜待對方先開口。
  看樣子,伍思本已經代替了羅國珠的職位,國珠在宇宙機構工作五年,忽傳與老板不和,跟著銷聲匿跡。
  在該刹那,諾芹想念以前與羅國珠相處的好日子。
  她輕輕問:“其它的同事呢?”
  伍思本把身子趨向前一點,“今天,就是我同你開會。”
  諾芹留學英國,很感染了人家那種含蓄低調的靜,至怕美式咄咄逼人的大動作。
  果然,伍思本說:“我來自威斯康辛麥迪遜學院新聞係。”
  諾芹客套地點點頭。
  伍思本忽然大聲笑起來,“你看,現在中文報館的編、寫人才都留英留美,鍍金鍍銀,同從前是完全不一樣了,從前,中文報館最多是來自大陸的所謂知青,嘿,我對本市文化演進,作過詳細研究。”
  諾芹見她如此囂張,心中不禁反感,麵子上隻是不露出來。
  伍思本說下去:“我同老板說:我們這一批新文化人,允文允武。”
  諾芹真想揶揄地說一句不敢當。
  “岑小姐——”
  “叫我諾芹得了。”
  “名字真文雅。”
  “你的也是。”
  “是,中文名字動聽,反映文化,比愛麗斯、阿曼達悅耳多了。”
  咦,這話比較中聽。
  “我上班第三天,就下令叫公司裏所有叫櫻桃、雲呢拉的女孩子另覓芳名,宇宙不是冰淇淋店。”
  諾芹忍不住笑了。
  這些都是題外話,她到底想說什麽?
  “諾芹,你為我們撰稿,已經有一段日子了。”
  諾芹笑笑,怎麽樣,想朝她開刀?
  “諾芹,這半年來經濟不景氣,你想必知道。”
  諾芹微笑,“我亦有看報。”她語氣已開始諷剌。
  “你的短篇小說非常受歡迎。”
  諾芹欠一欠身。
  這是事實,毋需商榷,否則,她沒有資格坦然坐在這裏,看這位臉帶三把火的新官想說些什麽。
  “雜改版,我們的意思是,想增多一欄。”
  來了,來了。
  什麽都賴經濟衰退,聽說有間報館正在慫恿女性作者寫黃色小說,以廣招徠,亦推說衰退期人心好色。
  真叫人蒼白,諾芹的臉色漸漸嚴謹。
  諾芹不想否認,她的確對這些新主意沒有好感。
  “老板的意思是,想幫你訂一張合約,小說連新專欄,為期一年。”
  “酬勞呃?”
  “老板不是吝嗇之人。”
  “我知道。”
  “但他也不是獸瓜,現在這種局勢,不減價的也隻有你岑諾芹小姐一個人,老板不壓你價,是因為你有號召力。”
  好話誰不愛聽,諾芹照單全收,心想,這伍思本雖然鋒芒畢露,到底還算一個識貨之人。
  “寫什麽新欄?”
  伍思本示意助手,那位林小姐排開一張卡張,釘在壁報板上,諾芹一看,怔住。
  她不相信雙眼,白卡紙上書著粉紅色的串串玫瑰花環,加上淡紫色被箭穿過的兩顆心,襯住七個紫色美術大字:“寂寞的心俱樂部”。
  諾芹傻了眼。
  伍思本興致勃勃,“怎麽樣?”
  “為什麽不用‘寂寞之心’?”諾芹隻能避重就輕。
  “噯,諾芹,年輕讀者不喜歡之乎者也,一見就怕。”
  啊,錯把讀者當白癡。
  “今日大學生眾多。”
  “那些人都不是我們的讀者。”
  “餘不敢苟同。”
  伍思本凝視她,“我們做過市場調查,諾芹,你讓我把新計劃說完好不好?”
  話不投機半句多,照諾芹老脾氣,早應該站起來客氣地告辭了,但不知怎地,她仍然坐在會議室裏。
  也許是經濟不景氣令人心怯。
  行家中誰誰誰離鄉別井去了南洋寫電視劇,製作中斷,音訊全無,又阿甲四處歎五更,說找不到工作,而某人一支筆越寫越猥瑣,亂灑鹽花……
  唇亡齒寒,諾芹沉默下來。
  老行尊都說出版業全盛時期已過,八十年代幾乎每年都有好幾份新報紙雜誌出版,今日,文字行業式微。
  有些出版社欠稿酬已有一年,也許是真的逼不得已,也許,是乘機扣克。
  隻聽得伍思本說:“這是一個愛情問題信箱。”
  到這個時候,岑諾芹已經倒足胃口,她一邊耳朵發麻,她站起來,輕輕說:“士可殺!不可辱。”
  她原本以為一定能夠順利離去,可是伍思本站起來攔住她。
  “諾芹,給我十分鍾時間。”
  諾芹不怒反笑,“我投降。”她舉起雙手。
  “請接受改革。”
  諾芹說:“每個人都有原則。”
  伍思本說:“我的宗旨是保住飯碗。”
  “衣食足,知榮辱。”
  “喂,岑諾芹,你都不像是一個讀英文的人。”
  諾芹大笑,“講英文不等於無廉恥。”
  伍思本也動氣了,“喂,我又不是叫你奸淫擄劫。”
  這倒是真的。
  “唏,你反應奇特,真正豈有此理。”
  “伍女士,已經交出的稿件隨你刊登或否,我們談話到此為止。”
  “請留步。”
  “勉強無幸福。”
  “我也是受人二分四。”
  “不必這樣吃苦,天無絕人之路。”
  伍思本大嚷:“做愛情信箱主持人有什麽不妥?為讀者指點迷津,功德無量。”
  諾芹嗤一聲笑出來。
  “諾芹,今日被人捧上天際的大師也不過靠江南七怪、桃穀六仙起家,你鎮靜些好不好?立虹,去做兩大杯冰咖啡進來。”
  嗄,副編輯還得做咖啡?
  世事變了。
  岑諾芹冷靜下來,“我不會做信箱主持。”
  “不會,還是不願?”
  “那你就不必細究了,伍小姐,還有,小說搞你可用、可不用。”
  “嘩,夠派頭。”
  諾芹笑笑,不再與這紅衣女計較。
  “可是,如此倔強,是要吃苦的吧。”
  “我已硬頭一世,從來沒有請叔叔伯伯們多多指教過。”
  “諾芹,我們都很欣賞你這一點。”
  岑諾芹告辭。
  離開了宇宙,她朝天空看去,都會已很少看得到藍天白雲,說得好聽點是煙霞籠罩,實情是空氣汙染到極點。
  麽都有兩種說法,岑諾芹可以稱自己是作家,可是,輕蔑點!她也是一個爬格子的人。
  姐姐庭風曾經這樣介紹她:“諾芹筆耕為生。”
  她的小車子往姐姐處駛去。
  這部座駕還是長袖善舞的庭風送給她的生日禮物,否則,到了今日,她這個大作家還不是擠在地下鐵路裏,天天在專欄中抱怨同胞既吵鬧又粗魯。
  庭風住山上,十年前掙下的產業,這一年來價錢落了一半,可是比從前,還賺了三倍。
  庭風的口頭禪是“老錢才值錢”。
  她來開門,看見妹妹,打一個突。
  “嘩,幹什麽,灰頭灰腦。”
  諾芹摸一摸麵孔,“看得出來嗎?”
  “晦氣星下凡不過如此。”
  “唉,一言難盡。”
  “不如轉行吧,跟我做生意。”
  “多猥瑣。”
  “咄,你那行很清高嗎,一樣個個不擇手段想名成利就。”
  諾芹不出聲。
  “現在回頭還來得及,今晚有人客自上海來,跟我出去吃飯。”
  “不安於室,高計梁就是這樣跟你離的婚。”
  “你這張烏鴉嘴。”
  諾芹忽然對姐姐沒頭沒腦地訴起苦來:“叫我做信箱主持呢。”
  誰知庭風大表興趣,“咦,好呀。”
  “什麽?”
  “近日市民內心苦悶,有怨無路訴,信箱是宣泄好途徑。”
  “不是三十年前的老套嗎?”
  “舊瓶新酒,有何不可。”
  “可是,叫寂寞的心俱樂部呢。”
  “噯,是絕招,我的心就不知多寂寞。”
  “你的意思是說,這信箱有意思?”
  “當然夠生意經。”
  “不能庸俗?”
  好一個岑庭風,到底有生活經驗,她不徐不疾,和顏悅色地說:“親愛的妹妹,每張報紙每日副刊上都刊登數萬字,你認為有幾個字可以傳世?都不過是找生活罷了,何必太認真。”
  “總要對得住良心。”
  庭風咪咪笑,“是,不得誨淫誨盜。”
  “用筆名還是不用筆名?”
  庭風真當一件事來思考,“嗯!叫蘭心夫人好了,惠質蘭心嘛。”
  “為什麽信箱主持都是夫人?”
  “生活經驗比較豐富的成熟女子,才有資格指點迷津呀。”
  “蘭心夫人寂寞的心俱樂部?”
  “有何不妥?”
  諾芹駭笑。
  “你仔細想一想吧。”
  “不用想,已經推掉了。”
  庭風黑起一去煙,“意氣用事,至死不悟。”
  諾芹挺挺胸,“寧做一日獅子,莫做一世兔子。”
  庭鳳頷首,“能夠這樣豪爽,不外因為父親的遺產尚未用罄。”
  諾芹換轉話題:“你還在吸煙?”
  “在我家,我是主人。”
  “家裏還有孩子呢,你想看著你患肺氣腫或冠心病嗎?”
  這下子點中她的死穴,庭風跳起來,“信不信我趕你走。”
  “單身母親夠辛苦,有無前夫消息?”
  姐姐不去理她,更衣上班,竟也是鮮紅色外套。
  諾芹吟道:“每到紅時便成灰。”
  “今日的讀者聽得懂嗎?”
  “讀者什麽都懂,一個寫作人可以犯的最大錯誤便是低估讀者的智能。”
  “這種想法不過時嗎?”
  “永不。”
  “來,我們去喝茶。”
  “這麽些年來,岑庭風一到街上,本市消費指數立刻彈跳。”
  “一個人要自得其樂。”
  “滌滌放學沒有?”
  “司機會去接她。”
  “我跟車。”
  “多事。”
  諾芹跟車到校門,小小高滌背著沉重書包走出來,一見阿姨,立刻伏在懷裏。
  上次就這樣給老師著到了,責備高滌仍似三歲,不成熟,諾芹急急拉她上車。滌滌抱住阿姨手臂不放。
  “噓,怎麽一回事,功課很累人嗎”
  滌滌點頭。
  “我們去公園走走。”
  司機回過頭笑,“二小姐,滌滌要趕著去補習呢。”
  “啊,”諾芹好不失望。
  反而是滌滌笑起來,“我隻得星期天才有空。”
  姨甥隻得道別。
  諾芹一個人回到家中,丟下手袋,電話鈐響了。
  “回來啦?”
  “你是誰?”
  “咦,剛才見過麵,你的編輯伍思本呀。”
  諾芹踢掉鞋子,“什麽事?”
  “經濟不景,大家幫忙撐一撐,你是見過好世麵的人,應當回饋社會。”
  “咄,我入行不過五年,那些中年作家才享夠福,不少還移民當寓公去了。”
  “他們賺六元千字時吃的苦你不知道,小姐你一入行已經拿六元一個字。”
  “你哪隻手給我那麽多!”
  “各有各的難處。”
  “什麽難,聽說那時連不交稿的都可以成名,稿費年年上漲,搶來搶去,阿茂阿壽都是文壇香餑餑。”
  “奇怪,他們卻說今日成名易。”
  諾芹答:“即使出了名也賺不到錢。”
  “也有好幾十萬一年了。”
  “那算什麽。”
  伍思本歎道:“別動輒抬美國頂尖暢銷大作家的名頭出來,告訴你,我上個月才自紐約回來,書店大減價,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才平賣三元九毛九,岑小姐,比你的愛情故事廉宜得多。”
  諾芹忍不住笑,“跟你談話真有意思。”
  “那就多講幾句吧:我也不過是打工仔,聽差辦事,得向老板交待,姑奶奶您到底是寫呢,還是不寫?”
  “報酬如何?”
  伍思本大吃一驚,“什麽,問我拿稿費,小姐,你還做夢呢,上頭叫我減你稿費,我出不了手,才叫你送一個信箱,環境如此慘淡,你不是裝糊塗吧。”
  岑諾芹呆住。
  原來情況已經壞到這種地步。
  “話已說明白,明早有空來一次商議細節,大家同心合力捱過此劫,將來股票升到二萬點時,隨你敲竹杠,你說怎麽樣?”
  “文藝怎會同股票掛鉤。”
  “天地萬物都與股市掛鉤,明白沒有。”
  “多謝指教。”
  掛上電話,諾芹覺得頭昏腦漲,她像都會中所有年輕人一樣,是被寵壞的一代,穿意大利時裝,吃日本菜,喝法國酒,聘菲律賓家務助理,從來沒有受過什麽打擊,因為沒有刻骨銘心的對象,連失戀都未曾試過,可是,今日她也不禁跌坐在沙發裏。
  打仗了。
  這叫做經濟戰,都會彷佛節節敗退。
  扭開電視,看到俄國人民湧往銀行擠提,麵包店空空如也,都叫諾芹發凱。
  她去查自己的糊塗賬。
  上個月到書展去坐著簽名,一連五日,天天新裝,連上理發店等一共花去數萬元,效果雖好,血本無歸,寫作人到什麽地方去找服裝津貼,報稅都不能上呈。
  這種開銷若不省一省,一輩子不用想有節蓄。
  又前幾日逛峰羅街,某古玩店裏放著三塊葉狀淺褐綠色古玉,又忍不住掏腰包,叫人用蛋青色絲線串了當項錸,愛不釋手。
  這樣多嗜好,什麽時候才能退休?
  廚房裏堆著香檳酒,記者來訪問:“岑小姐,香檳最好伴什麽主萊?”諾芹記得她假裝大吃一驚,“什麽,香檳不是津飲的嗎?”
  競爭激烈,不得不加強演技,岑諾芹已是老新人,夾在根基深厚的舊人與毫無顧忌的真正新新人之問,壓力甚大。
  沒想到現在還得與大氣候打。
  她忍不住大嚷:“生不逢辰,時不我予!”用拳頭擂著胸膛。
  也根本不想與親友通話,人人一開口都先“唉”地一聲,大歎三十年來從未見過類此局勢。
  可怕。
  走到書桌前坐下,隻見稿紙上一隻隻格子似嘲弄地跳躍,所以許多同文索性改用電腦打字。
  諾芹讀英文,可是也費了一番勁學會打中文,不過始終選擇親筆,我手寫我心嘛。
  況且有一次,某編輯有疑問:“這篇小說是你寫的嗎,我們覺得風格不似,岑小姐,下次原稿可否用手寫?”以茲識別。
  大學裏一位教授收集名人筆跡,諾芹見過海明威親筆,一頁紙上隻寫十行八行字,字跡清秀細致,不似他外型粗獷,由他妻子捐到賣物會拍賣,當時隻售五百美元,今日也不貴,大約數千元有交易,可是看上去十分親切。
  諾芹文思打結。
  寫不下去了。
  她叫李中孚出來陪她。
  中孚可以說是她的男朋友,開頭,彼此還有意思發展將來,漸漸覺得沒有可能,感情升華,變成兄弟姐妹那樣,可是仍然喜歡調笑。
  中孚在政府機關做事,都會政權移交前後被嘲笑為朝秦暮楚,毫無貞節,可是經濟一不妥,他這份同輩眼中的雞肋工作忽然千人羨慕。
  李中孚說:“下班才能來陪你。”
  “都五點半了。”
  “小姐你卻不知民間疾苦,七點半我或許可以趕到,你打算請我吃家常萊?”
  “我不擅烹飪。”一開了頭沒完沒了。
  “諾芹,你得學做家務,環境差,嬌嬌女將受淘汰。”
  他當然是開玩笑,可是諾芹也發覺女作家這身份在經濟低迷的時到頗為尷尬:妝奩不會多,泰半不懂粗活,倘若不以熱情搭夠,前程堪虞。
  諾芹廚房裏統統是罐頭,罐頭鮭魚、罐頭龍蝦揚、罐頭煙蠔、罐頭椒醬肉、罐頭油燜徇……
  否則,弄得一頭油膩,還如何致力寫作。
  李中孚終於來了,順手帶來燒鴨、油雞,連白飯都現成,算得體貼入微。
  諾芹怪豔羨,“好象隻有你們才會有薪水加。”
  “明天就加入公務員行列如何?”
  “沒興趣。”
  “那就別妒忌。”
  “中孚,現在可是結婚時候?”
  “你說呢?”
  “大家心底不再虛榮,也不敢向上看,總算比較踏實,也許是結婚的好時刻。”
  中孚笑起來。
  “今天這一頓就很好吃。”
  “過去,都會風氣的確欠佳,實在太過繁囂奢華。”
  以前,誰要聽這種話,今日,倒是覺得有點意思。
  李中孚說:“我有穩定收入,又有宿舍汽車,清茶淡飯,養得活妻兒,可是,你會甘心嗎?”
  諾芹答:“有時很累,也想過這件事。”
  “我對你有信心,你尚有許多精力。”
  諾芹忽然問:“中孚,你可聽過讀者信箱?”
  “像親愛的愛比與安瀾達斯那種?”
  “是,你知道這回事?”
  “當然,六十年代盛極一時,寫得好還真不容易。”
  奇怪,他們對此彷佛都沒有反感。
  中孚問:“你想主持信箱?”
  “不,說說而已。”
  “你的經驗恐怕不夠,寫這種專欄,起碼要有心理學學位。”
  “至怕他們什麽都問。”諾芹喃喃說。
  “多數是感情問題吧。”
  諾芹改變話題:“外頭怎麽樣,都說些什麽?”
  “一年前抱怨房子放得太早,一年後悔恨房子放得太遲。”
  諾芹嗤一聲笑出來。
  “我同你身無恒產,免卻這種煩惱。”
  諾芹說:“是我倆品格廉潔吧,我真對投機生意一點興趣也沒有。”
  中孚笑笑,“我則覺得世上豈有這樣便宜的事:逢賭必贏,且非天下第一營生。”
  諾芹歎口氣,“可是一等好市民照樣受到壞影響,單是這種沉重氣氛,就叫人受不了。”
  “你真的一份股票也無?”
  諾芹答:“股票到底是一張證書模樣,抑或一迭票據那般,我都沒有見過。”
  “哎呀,岑諾芹,我愛你。”
  諾芹啼笑皆非,“神經病。”
  “令姐呢?”
  “她有靈感,去年八月某夜突然驚醒,大聲喊:沒有理由升成這個樣子,第二天清早把所有東西賣掉,幸保不失。”
  “算是老手。”
  “其實也很簡單,當全人類都去炒賣的時候,市場崩潰之期不遠矣。”
  “馬後炮。”
  “咦,李中孚,我們以前好似未曾如此暢談過。”
  “以前你愛拉著我往外跑,哪裏有時間訴心事。”
  諾芹承認:“是,以前天天有應酬。”
  不是這個請就是那個請,有時一日走兩場,怕主人不高興,隻得兩邊趕。
  還得接受電台電視訪問,那最勞神耗時,出鏡三分鍾,準備三小時。
  現在,這一切好似都靜下來了。
  諾芹問:“市麵會否複蘇?”
  “一定會。”
  “你倒是比那些著名經濟學家肯定。”
  “三兩年內一定有好轉。”
  “中孚,我想對世界經濟加以研究,該從何處入門?”
  李中孚似笑非笑,“馬克思的資本論。”
  “什麽?”
  “卿本佳人,不必理會世事,照樣吃喝玩樂可也。”
  “豈有此理。”
  “讓我來照顧你。”
  那一夜李中孚很晚才告辭,時間過得飛快,叫他詫異,從前陪諾芹去應酬,一頓飯似一年長。
  第二天,岑諾芹應邀到宇宙公司。
  伍思本迎出來,“嗬,大作家到了。”
  好話人人愛聽,誰還理真假,諾芹笑起來。
  “請到我辦公室?”
  她關上門,“考慮得怎麽樣?”
  “無心動筆,最好搭伊利莎白二號輪船去環遊世界。”
  “說得好,現在,我可以把計劃說一說了吧。”
  “請。”
  伍思本鬆一口氣,“每期答一封讀者信,由你與另一位作者一起主持。”
  “我不慣與人合作。”諾芹板起麵孔。
  “你倆不必見麵,各有各做。”
  “自說自話?”
  “正是,我兩位作者,是想給讀者多一個意見。”
  “另一人是誰?”
  “神秘作者,筆名文思,我不會透露他的身份。”
  諾芹又反對:“他在暗,我在明,不不不。”
  伍思本立刻說:“你放心,他也不知你是誰。”
  “我也用筆名?”
  “肯不肯?”
  諾芹反而鬆口氣,“計劃很有意思。”
  “謝謝。”
  大家不露麵,意見可以比較放肆。
  “對方是男是女?”
  “無可奉告。”
  諾芹真服了伍思本,做她那份工作也不容易。
  “大祗也是女子吧。”
  “我會把你的身份也守秘。”
  “真的要那麽緊張。”
  “這個安排會對讀者公開,好叫他們產生興趣。”
  “可以救亡嗎?”
  “不知道,編輯部盡力而為。”
  她給作者一個信封,“這是第一封信,明天交稿。”
  “我的筆名叫什麽。”
  “他叫文思,你叫文筆吧。”
  諾芹有點沮喪,“我們熬得過這個難關嗎?”
  “同心合力試一試。”
  “其它同事可有表示?”
  “上月起已減薪百份之二十。”
  “諾芹驚呼一聲。
  伍思本也歎氣,“士氣遭到極大打擊,主要是多年來我們隻聽過加薪,曾有一年拿一過五個月獎金,從來不知失敗滋味。”
  諾芹搔著頭,“怎麽會想到有今天。”
  “別氣餒,全世界如此不景氣。”
  “可是,我們一向是天之驕子,怎麽把我們也算在內。”
  “是,已經被寵壞了。”
  諾芹無話好說。
  “等你交稿。”
  諾芹識趣地告辭。
  另一位作者是誰?
  也許就是伍思本,她不說,也不便點破她。
  做一個寫作人,最好寫一本小脊便成名,以後吃老本,專門指摘人家妒忌他。
  世上哪有那麽便宜的事。
  諾芹的一支筆感到前所未有的壓力。
  寫些什麽好呢,繼續皮笑肉不笑,瞎扯一些不相幹的題目,抑或發奮圖強,揭竿而起,反映現實。
  兩者皆非她擅長,真正頭痛。
  嗬,入錯行了。
  又不是沒受過正統教育,原本可以教書,或是到商業機構謀一職位,五年下來,當有成績,現在絞腦汁為生,忽然文思淤塞,真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她輕輕打開信封裏的讀者信。
  “親愛的──”
  親愛的?諾芹想,真荒謬,我都不認識你。
  親愛的俱樂部主持人:我已經結婚十年,有兩個孩子,一個九歲,另一個三歲,家境還算過得去,雇著兩名慵人做家務,可是上次到溫哥華度假,看到朋友家花園洋房占地一畝,又有泳池,非常羨慕,回來後慫恿丈夫移民,他卻反對,我便悶悶不樂……”
  諾芹瞪大雙眼。
  這種毫無智能的信件,怎麽樣讀得下去!她用手撐住頭。
  諾芹用紅筆大力批下:“虛榮!貪心!是這種人給女性帶來惡名。”
  還幫這種人解答問題呢。
  她將信件傳真到編輯部。
  伍思本的答複很快來了。
  “意見不夠詳細,請至少書寫五百字。”
  也好,索性讓這個人知道岑諾芹真實的想法。
  諾芹痛斥她不學無術,外邊交給丈夫,家裏推給庸工,完全棄權,卻奢望有更舒逸生活,不勞而獲,還要希企得到更多。
  從前,她這樣寫:“我一直不了解為什麽老式男人要看低女人,現在,我有點明白了。”
  伍思本看了駭笑。
  同事說:“會不會引起讀者反感?”
  好一個伍女士,不慌不忙地說:“不怕,有噱頭。”
  “喂,人家隻不過豔羨一座遊泳池而已。”
  “不,你看仔細一點,這個女子的確不滿現實。”
  “我也有同樣毛病。”
  “我們正想叫讀者起哄。”
  “嘩眾取寵。”
  伍思本承認,“是又怎麽樣,現在已經到達肉搏階段。”
  “嘩,那麽難聽。”
  “來,大家赤膊上陣。”
  信箱正式登場。
  與文筆剛相反,文思冷靜地諄諄善誘:“這位讀者,夫妻貴乎互相體諒,他不是不想移民,給你與孩子們更好的生活,也許,暫時尚未有能力……”
  諾芹沒好氣,“這是哪處鄉下來的老太太。”
  編輯部一共接了百多通電話,讀者迅速分成兩派,一派擁護文思,另一派站在文筆這邊。
  三期之後,寂寞的心俱樂部成為最受歡迎的專欄之一。
  宇宙許多同事大惑不解:“我們出生入死做頭條新聞,受歡迎程度竟然不及這無聊的信箱。”
  “唏,世界幾時公平過,豔女裸照更意人注日。”
  一日,諾芹正在回信,電話鈐響。
  “諾芹?我是羅國珠。”
  諾芹一聲慚愧,噫,是前任總編輯,人一走,茶就涼,她都幾乎不記得這個人了。
  “出來喝杯茶。”
  “我──”諾芹走不開,但,實在不方便說不,“好,能不能到舍不來,說話方便些。”
  “半小時後見。”
  諾芹連忙把信箱資料收起來。
  羅國珠來了。
  她一坐下來便開門見山,提出要求:“諾芹,我已在新聯日報上班,打理副刊,請賜一段散文稿,至少寫三個月,我倆相識一場,請勿叫我失望。”
  諾芹惆悵地看著她。
  新聯是二線報,銷路格局都與宇宙差一大截,不能比。
  拂袖而去不要緊,但是去到更差的地方,就叫旁人難過。
  “下星期交稿。”她口氣一如從前般權威。
  “我──”
  你不是想推搪我吧。
  “我──”
  “如果忙不過來,停掉宇宙周刊那段也罷,你看,自從我走了之後,他們搞成什麽樣子,喂,連南官夫人讀者信箱這種東西都借屁還魂呢。”
  岑諾芹不敢說,她就是那條屍。
  “宇宙還有什麽好寫,不如移師新聯,你我並肩作戰,我好好替你宣傳。”
  諾芹斟上一杯薄荷茶,“大姐,你聽我說。”
  “講呀。”
  “我的工作排得密密麻麻。”
  “多給你三天時間。”
  諾芹提起勇氣,“不,大姐,我不打算寫新聯日報。”
  羅國珠好象沒聽懂,愣在那裏。
  “我想在宇宙守一守。”
  “什麽?”
  “目前不是東征西討的時候,你明白嗎?”
  “我已同上頭說過岑諾芹會加入我們。
  “大姐,你應當先與我說一聲。”
  我以為──”她以為可以代朋友發言。
  “恕我不能做這件事。”
  “那麽,幫我寫一個月。”
  “大姐,莫叫我為難。”
  “我明白了,人情冷暖,我不怪你。”
  諾芹送她到門口,“祝你凡事順利。”
  “我會成功”
  羅國珠氣忿失望地離去。
  兩個多月後,諾芹在報上讀到新聞,新聯日報結業。
  心裏替羅氏的遭遇難過。
  本來,東家不做做西家,現在,都沒有西家了,人,是應當有節蓄的吧。
  諾芹覺得嚴冬好似已經來臨。
  他們都是草蜢,不是螞蟻,不知熬不熬得過難關。
  沉默一會,她取出讀者信件繼續工作。
  “親愛的文筆,我是十八歲的女孩子,非常想紋身,以及穿鼻環,你讚成嗎?”
  諾芹據實答:“十八歲已經成年,你的身體,你的選擇,請到合法衛生的故身館,怕痛的話叫他們先注射麻醉劑。”
  這封簡單的信一刊出,四方八麵衛道人士發起瘋來,通過教育團體攻擊文筆,寫信到宇宙公司董事局要求開除文筆這個人。
  諾芹也有擁躉,他們來信說:“反封建反約束,十八歲已經成年!”
  文思怎麽答?
  這老太太保守討好地說:“紋身很難脫掉,將成為你終身烙印,身體發膚,受自父母,你願意人家以歧視眼光看若你嗎?”
  諾芹真正討厭這個迂腐脫節的女人,大聲對伍思本喊:“我要求換拍檔。”
  “人家也那麽說”
  “那麽,分手也能。”
  就因為二人意見猶如南轅北轍,所以才有瞄頭,夫唱婦隨,齊齊慶賀,有什麽好看。”
  老板會不會有意見?
  哈,他高興還來不及,如此富爭議性,始料未及。
  諾芹感慨,“不理我們死活。”
  “當然,全世界老板是另外一種人類。”
  諾芹籲出一口氣,早些弄清楚也好。
  她說:“前天,我見到羅國珠。”
  “誰?”伍女士連頭都沒抬。
  “羅國珠。”
  “誰?”
  這人已經消失了,彷佛從來沒有出現過。
  “沒有什麽。”
  “諾芹,你有無考慮用真名寫信箱?”
  “永不。”
  “你的信箱讀者人數已比小說多。”
  諾芹大為震驚,“不!”
  伍思本笑,“你應當高興才是呀。”
  諾芹心都怯了,“你們怎樣統計到數字,可靠嗎?”
  伍思本問非所答,“福爾摩斯的創造主河南道爾一直認為自己是個曆史小說作家,而非市場通俗的偵探小說作音,他寫偵探小說寫得非常勉強,一直想把福爾摩斯置於死地!好騰出時間來寫曆史小說,你們寫作人的心真奇怪。”
  諾芹黯然,“不敢當不敢當。”
  “這是俱樂部轉交給你的讀者信。”
  諾芹擺擺手。
  “你沒有時間的話,我會叫立虹拆閱。”
  “小姐,你肯用真名嗎?”
  真沒想到會那樣受歡迎。
  來信多得要用那種黑色大垃圾袋裝起來,每袋幾十封,一個星期就幾百封。給文筆的隻有信,可是文思還收到各種禮物,包括絲巾、鋼筆、毛布娃娃等。
  諾芹想,可不樂壞那老太太。
  伍思本想把信箱擴張到日報上去。
  “一日一信。”
  “太辛苦了。”諾芹反對。
  “不會叫你白辛苦。”
  諾芹歎口氣,“你恢複我長篇小說專欄可好?”
  “諾芹,我不過是個中間人,我本人並無喜悲,一切顧客至上。”
  諾芹不出聲。
  “聽說你也很會要價,出版社對長篇情有獨鍾。”
  諾芹取了信就走了。
  那天,她拆開一個中年太太的信:“子女長大了不思回報,金錢時間都各嗇,心目中隻有自己家庭,我十分不忿,不孝子女應由政府一止例懲罰……”
  諾芹這樣回答:“成年人不應向任何人索取時間金錢,施比受有福。”
  嘩,中老年讀者反應激烈。
  “毒婦,公開提倡不孝。”
  “你一輩子沒有兒女就好。”
  “祝你子女忤逆無比。”
  “毫不體貼,這種人怎有資格主持信箱,取銷資格!”
  岑諾芹覺得讀者寫得比她好。
  伍編輯有見及此,把這些反映的信也刊登出來,你一言我一*,不知多熱鬧。
  諾芹看著版麵,苦笑說:“像馬戲班一樣。”
  不過,馬戲班熱鬧好玩呀。
  小時候,諾芹向往離家出走,一輩子跟隨馬戲班生活,現在可以說如願以償。
  “文筆!這件事請幫我作主,我未婚懷孕,對方不願負責。”
  “文筆,我結婚十二年,丈夫現有外遇。”
  “我同時愛上甲乙二人,並且有親密關係。”
  “她一直用我的錢,但是一顆心並不屬於我。”
  “我遇到了七年前舊情人,感覺仍然在。”
  “我愛他,但是我始終認為,男方應有能力擔起所有家庭開支。”
  千奇百怪,什麽都有。
  因為世上沒有招同身受這回,所以文筆永遠瀟灑,給的答案十分新奇。
  像“你那麽享受蹉跎,何必問我。”
  “不舍得離婚,不必多言。”
  “真羨慕你有辦法可以同時愛兩個,怪不得來信公諸天下。”
  “你要她的心來幹什麽,血淋淋,別太貪心。”
  “找男人付錢的工夫,要自十六七歲開始鍛煉,你已經廿八歲,太遲了,實際點好,一人一半吧。”
  不出半年,文思,寂寞之心俱樂部的另一半,忍無可忍地向她發炮。
  “這女人沒一句正經,每個字似毒瘤般荼毒讀者,太太可怕了。”
  但其它報章紛紛效尤,創立同類信箱。
  “喂,電視台想請問你呢。”
  “訪問岑諾芹?”
  “不,文筆女士。”
  “不去。”
  “文思卻答允了。”
  “啊,我會拭目以待。”
  電視揭秘節目訪問這位信箱主持人,嘩,真精采,絲巾朦頭,又戴頂大帽子,隻拍背部,聲音又經過處理,完全見不得光的樣,故作神秘。
  諾芹在電視前發凱。
  她還以為對方是落伍、膚淺、故作溫情泛濫的老太太,或許是,但人家宣傳手法、掉頭、臉皮之厚!都勝她多多。
  並非一盞省油的燈。
  要做到那樣,也真不容易。
  不過,那樣出名!比不出名還慘。
  諾芹忽然累得不像話。
  “李中孚,過來陪我。”
  “沒問題,呼之即來。”
  幸虧還有這個老朋友。
  文思女士,這種關係可以維持多久?
  文思必然會一本正經地答:“你若對他無心,就不要耽擱人家的青春——”
  想到這裏,諾芹忍不住笑出來。
  文筆女士,你又怎度看?
  互相利用,各有所得,別太替人家擔心,若一點甜頭也無,或是已經找到更好的,他自然會一走了之。
  為什麽世人不愛聽其話?婆婆媽媽、虛偽的、不切事實的主話倒是受歡迎得很。
  實話,太殘忍了。
  李中孚抬著一箱香檳酒上來。
  諾芹問:“為什麽一箱酒隻得十支而不是十二支?”
  “人家放十二支你又問為什麽不是十四支。”
  “馬上開一瓶來淨飲。”
  “有什麽值得慶祝?”
  “活著。”
  “到底是女作家。”
  “太平盛世,同女作家做朋友真實有趣風雅。”
  李中孚笑笑,“我沒那樣看。”
  “逆市,世人想法完全不同。”
  “我仍然愛你。”
  諾芹笑,“普通人更有資格寫愛情小說。”
  “今天有什麽話同我說?”
  “還要熬多久緊日子?”
  “我隻知道公務員明年或許會減薪。”
  嗬,真沒想到情況已經這樣壞,諾芹瞪大眼睛,“本市開埠百餘年,從未聽過公務員減薪。”
  “我的感覺與你一樣。”
  “可是!你倒不是十分沮喪。”
  “我無家庭,又不必負擔父母,容易節哀順變。”
  諾芹覺得他帶來的禮物更加難能可貴。
  “不過,”李中孚說:“心情也大不如前了,有老同學自加拿大回來,也不想應酬,已經多年不見,無話可說。”
  “以前我們最好客,無論是誰,都樂於請酒請飯。”
  中孚沉默一會兒,“出手雖然闊綽,嘴巴卻不饒人,動輒笑人家寒酸。”
  “那是不對的吧。”
  “當然,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方式。”
  “發生什麽事?我們居然開始自我檢討。”
  “人心虛怯嘛。”
  他們大笑起來,到底年輕,竟也不大煩惱。
  第二天一早,她照常到樓下跑步,才轉彎,有人叫她:“芹芹。”
  連李中孚都不會叫她小名,這是誰?
  抬頭,“啊,姐夫。”
  應該是前姐夫高計梁,那高某倒是一表人才,一早已經穿好西裝結上領帶,像是去赴什麽重要的會議一般。
  一聽諾芹叫他姐夫,他突然鼻梁發酸。
  “芹芹,想與你說幾句話。”
  世上所有姐夫,對小姨都有特妹感情。
  “有什麽事嗎?”
  他欲語還休。
  “來,”諾芹說:“我們去喝杯茶。”
  她帶他到一間新式茶餐廳。
  高君的情緒似乎略為好轉,他輕輕說:“我想回家。”
  諾芹一時沒聽明白,回家?這與她有什麽關係。
  隔了一會見,她問:“你是指──”
  “可否持我采一探庭風的口氣。”
  諾芹吸進一口氣。
  太妄想了。
  表麵上她仍然平和地說:“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
  “我非常想念她們母女,我願意洗心革麵一切從頭開始。”
  “無論此刻多麽傷感,你都得把過去一切放下。”
  可是高君十分固執,“我覺得我們之間仍有希望。”
  諾芹覺得自己的口吻越來越像信箱主持人,苦口婆心,“當初,你傷透了她的心。”
  “請她多給我一次機會。”
  諾芹看著他,“你的生意出了紕漏?”
  他很坦白,“已於上月倒閉結束。”
  “那個女人呢?”
  “問我拿了一筆遣散費走了。”
  “我看到娛樂版上消息,她招待記者打算複出。”
  “芹芹——”
  諾芹感慨,“外頭沒有路了,就想到家的好處。”
  高計梁低下頭,“下個月我得搬離招雲台,將無家可歸。”
  “當初怎麽會住到一個叫招魂台的地方去。”
  “我是真正懺悔。”
  岑諾芹突發奇想:不知有多少個迷途的男人因為這個逆市而重返家園,又到底有幾個賢妻會接收這一票猥瑣善變的男人。
  “芹芹,拜托你。”
  高計梁是個超級姐夫,他熱情豪爽,對諾芹尤其闊綽,從來不會忘記她的生日,從中秋節到萬聖節都送禮物。
  但,他卻是一個不及格的丈夫。
  “話我會替你帶到。”
  “謝謝你。”
  “你一點節蓄也無?”
  “全盛時期四部車子三個女庸一個司機,每月起碼三十多萬周轉,怎麽剩錢?”
  活該。
  “是太過奢靡了,也想過節省一點,可是開了頭,又如何縮水,男人要麵子。”
  怎麽樣說,諾芹都覺得她不會原諒這個人。
  不知姐姐想法如何,當中,還隔著一個滌滌,這孩子仍然姓高。
  諾芹付了茶賬。
  “芹芹,我手頭不便。”
  諾芹翻出手袋,把數千現款全數給他。
  高計梁忽然笑了,“芹芹,我需要多一點。”
  諾芹十分慷慨,“多少?”
  “十萬才應付得了今日。”
  “我所有節蓄加一起不過三萬,現在可以同你去取出應急。”她隻願給這個數目。
  “也好。”
  真的窮途末路了。
  諾芹陪他去取了現款,交到他手裏。
  諾芹說:“我明天給你電話。”
  他點點頭離去。
  這短短的六個月發生了什麽事,那樣會得投機取巧風調雨順的一個人竟來問小姨借幾萬元周轉。
  諾芹立刻趕往姐姐處。
  滌滌已經上學,傭人替諾芹開門,一進門,就聽見岑庭風大聲叫嚷,一邊大力頓足。
  “完了,完了。”
  諾芹嚇一大跳,連忙搶進客廳看一究竟。
  隻見庭風對著電話講:“我馬上過來處理這件事。”
  諾芹拉住姐姐,“什麽事?”
  “政府動用儲備金托升股票市場。”
  諾芹一怔,“這是好事呀。”
  “你懂什麽!”
  “你又可以做什麽?”
  “我去銀行結束戶口換美元。”
  “不致於這樣悲觀吧。”諾芹動容。
  “我對市況一直抱有信心!直至這一刻為止。”
  庭風取過外套出門。
  “我陪你。”
  “我起碼要搞個多小時,你會悶。”
  “我有話說。”
  在車子裏,諾芹請教姐姐:“這與換美金有什麽關係?”
  “若托市失敗,則聯係匯率可能不保。”
  啊,連一個主婦都需有如此深遠眼光。
  “屆時擠破銀行也沒用,記得三元美金兌九元八角的慘事嗎?”
  “我聽說過。”
  “那時我也還小,可是大人臉色灰敗的情況曆曆在目。”
  “這次可有問題?”
  “每個人多多少少都在這次大衰退蒙受損失,可是,我一向小心翼翼,已將損失降至最低。”
  諾芹籲出一口氣。
  “不過未來三兩年,可能要吃老本了。”
  諾芹點點頭,創作界最喜諷刺人家吃老本無新意,卻不知有老本可吃,已經夠幸運,絕對是一種功力。
  諾芹苦笑,“報上天天都是裁員結業的消息。”
  姐妹倆到達目的地,庭風立刻找到經理,去處理她的財務,諾芹在大堂等候。
  三角鋼琴前,有人演奏著慢歌。
  曾經一度,銀行生意好得了不得,家家出噱頭招來顧客,這下午鋼琴演奏也是其中之一。
  諾芹走近,“你還在這裏?”
  琴師也很熟絡地回答:“今天最後。”
  啊已被解雇。
  “請彈一首沙裏洪巴哀。”
  小學時在禮堂合唱,老師奏起鋼琴:哪裏來的駱駝客呀,沙裏洪巴哀也哀……
  她也有份見證都會成長、繁華,她有義務輿社會共榮哀。
  這時庭風鐵青著麵孔出來,諾芹迎上去,“姐,我們不要兌美元。”
  庭風訝異地銳:“你傻了?”
  該刹那諾芹又恢複了理智,“都結算好了嗎?”
  “還有一筆定期要熬到年底。”
  “隻好賭一記了。”
  “走吧,找個地方喝杯冰茶。”
  天氣酷熟,不施脂粉的諾芹一下子全背脊濕透!到茶室坐下,才鬆口氣,昨天,空氣汙染指數是一六二,諾芹知道像溫哥華那樣的城幣,指數是五,或九。
  庭風看著妹妹,“你盯著我大半天,有何目的?可以坦白了。”
  “有人托我傳話。”
  “是嗎,我還以為你等錢用。”
  “姐姐,那人是高計梁。”
  庭風沉默,過一會兒才說:“他想怎麽漾?”
  “回到你身邊。”
  “嗬,沒有錢了。”
  “岑半仙,你猜得不錯。”
  “我同他已經完結。”
  “他說──”
  庭風打斷妹妹,“天氣這樣熱,真擔心滌滌的氣喘毛病又要惡化。”
  “是。”
  庭風再也沒有提到高計梁這個人。
  晚上,燕芹用雷毅將重台客串主持節目,她不露臉,可是不介意露聲。
  聽眾讀者問:“丈夫想回頭,是否應該原諒他?”
  諾芹哼一聲,繼而大笑,“每個個案不同,豈可混為一談”
  電台主持:“請文筆女士分析一下。”
  “若是LKS那樣人才,錯完又錯,也可維持婚姻關係。若是那種多賺三千塊就嫌妻子不夠溫柔,蠢蠢欲動想換樓換女人的賤男,回頭要來幹什麽。”
  大家沉默三秒鍾。
  諾芹加一句“為什麽全世界人之中,隻有糟糠之妻要犧牲尊嚴原諒一切呢?”
  聽眾突然發話:“文筆女士,你本人做得到嗎?”
  諾芹不加思索地說:“當然!”
  “你結過婚嗎?”
  “未婚。”
  “你有親密男伴嗎?”
  “我有男友。”
  “如果你一早知道他回頭你也不要他,那麽,你不算真正愛他。”
  諾芹忽然動氣,“愛裏也有尊嚴,不必像哈叫狗。”
  那聽眾歎口氣,“許多時,我們心不由己。”
  “更多時,有人欲火焚身,一定不肯放手,搞得醜態畢露。”
  主持人連忙打圓場,“到此為止,我們下一節再談,先聽聽音樂。”
  “唏,”諾芹說:“哪裏有那麽多偉大的愛情,統統不過是私心。”
  主持人賠笑,“是是是。”心裏想:這女人到底是誰,廬山真麵目如何?
  諾芹掛斷電話。
  元氣大傷,如此愚夫愚婦,不知該如何重新教育。
  之後,她也靜心自我檢討,是,她與李中孚一向十分理智,彼此尊重,從不迷戀。
  照說,嫁這樣的人最理想,永遠舒服順心,即使有什麽不測,也不會太過痛苦。
  但是,生活中會不會也欠缺了什麽?
  友人曾經笑說:“如果與他在船上環遊世界也不悶,那才是理想對象。”
  可是,與李中孚在一起,塞車三十分鍾,她就會不耐煩。
  諾芹為了那個聽眾的電話,思考了整個晚上。
  第二天一早,打開報紙副刊,她的腦袋轟地一聲。
  副刊改了版,她沒有接過任何通知,她的短篇小說給配上了漫畫插圖。
  不不不,應該說,她的小說已淪為插圖的說明。
  岑諾芹並非愛耍意氣的人,通常都沉得住氣,可是這一次她雙手顫抖,臉皮青紫。
  倘若羅國珠還在的話,不會發生這種事。
  現在才知道羅女士的好處。
  她撥電話給伍思本,對方嗬哈一聲,“你覺得版麵如何?”
  “我不能接受。”
  “諾芹,你的口氣如九十歲老太太,除出封你做皇後娘娘,一切不能接受,像陳秀歡、喬德秋、劉雪梅、張浩天這些老作者,因什麽都不能接受,已經知難而退,諾芹,人家已經賺夠,不必適應新潮流,你呢?”
  諾芹氣上加氣,“我也一樣。”
  “報館還需要你,諾芹,不然我幹嗎花那麽多時間幫你更新形象。”
  “我真的不能接受。”
  “那麽,取消短篇吧,我另外找人頂上,諾芹,我知道你出身的時候,編務製度與今日大不相同,我勸你盡華適應新環境。”
  伍思本掛上電話。
  諾芹不出聲,獨自坐了很久。
  這不比別的工作,行屍走肉亦可,混日子專等生糧,作者每寫一個字,都勞心勞力,做得那樣不愉快,如何捱得下去。
  她決定請辭。
  還年輕,無家累,轉行都還來得及。
  趁這人心浮躁的時候靜一靜也是好的,總還會有人家岑諾芹一樣!不甘心被隨意宰割而請辭。
  萬一班底統統走清,資方亦需擔心,也有不良後果。
  想清楚了,她攤攤手,長歎數聲。
  怪不得近廿一世紀了,許多女生還是盼望嫁得好,不必在工作上作出這種痛苦的取舍,已是幾生修到。
  那一整天,諾芹都沒有再聽電話,她全無心情開口。
  打了敗仗。
  伍思本給她寫傳真過來。
  “你的些微名氣得來不易,多少新人削尖頭皮鑽營,別叫他們乘機取替你的位子,潘明渝、蘇禮信、陳恩美等人虎視眈眈,你一定知道。”
  這些,都是真的。
  諾芹有點心灰意冷,做這一行,誰不想攀到一線位置,可是越高越是危險,滑坡時人人注目,而且有許多好事之徒,專門在人家失意時大力鼓掌。
  新嚐試也許是正確路線。
  剛入行,一直盼望有一日同前輩一般成為紅人,在街上被讀者認出來,追著要求簽名,並且急急問主角的結局如何……
  現在她也寫副刊,也有讀者認得她,可是不知怎地,她真心認為這一代的凝聚力不能同前輩比,再也不可能找到忠誠追隨的讀者。
  現在的讀者見一個愛一個,愛完一個丟一個,根本缺乏與寫作人共渡一生的長心。
  作風變得太厲害,破舊容易立新難,原有讀者流失,新讀者又抓不緊,稍後兩頭不到岸。
  捱過一晚,第二天早上,氣漸漸平了。
  工作而已,做與不做,均不必動氣。
  姐姐曾動:“氣惱使人老,你氣死了也是活該,誰在乎你,聖經上說過,切莫含怒至日落。”
  已經是弟一天了,夠了。
  電話鈐響,諾芹去應。
  伍思本說:“是我。”
  “我還以為是送報紙。”
  “一早起來,為著安撫你。”
  “對每個作者如此,抑或隻有我?”
  “你想想,我有那麽多時間嗎?”
  諾芹不出聲。
  “馮永春請辭,個多月縮輯部無一人出聲。”
  “那是你們無禮魯莽,貽笑大方。”
  “是,過一天算一天,再也沒想到以後會道旁相逢。”
  “以前老說世紀末如何如何,看樣子,末世光景的確來臨。”
  “你仍然受歡迎,請把握機會。”
  “你看看,四周圍都是什麽人在寫,有何修養學養。”
  伍思本大笑,“寫專欄需要這些嗎,從來沒聽說過。”
  她一點思想包袱也無,這一份工作,同所有工作一樣,是賺取生活的工具。
  “暫時,我願接受你的安排。”
  “謝謝你。”
  她才掛斷電話,又有人打進來。
  “我們是菁華小學,你是高滌家長?”
  “我是阿姨。”
  “請你立刻來一趟,高滌哮喘發作,駐校看護已經替她用藥,或者要送院。”
  諾芹吃驚,“可有聯絡她母親?”
  “家裏無人。”
  “我立刻趕到。”
  諾芹連牙都不刷便飛車往菁華小學。
  奔到休息室看見小小高滌躺在床上,四肢無力,像雙洋娃,都八歲了,還那麽小,那麽可憐。
  校方人員過來說:“已經叫了救護車。”
  高滌這時睜開眼睛,“阿姨。”靠在諾芹身上默默流淚。
  諾芹非常悲憤,強忍眼淚,她最怕看見孩子吃苦。
  片刻救護車來到,諾芹陪滌滌入院。
  醫生過來溫言安慰:“空氣質素惡劣,許多兒童都有這種毛病,並無大礙,放心。”
  這時,諾芹的手提電話響起,是庭風焦急的聲音。
  諾芹對姐姐說:“你還不來?”
  忽然之間,有一名看護轉過頭來,“你的聲音好熟,在哪裏聽過。”
  諾芹沒好氣,不去理她。
  那看護說:“對了,昨夜在收音機裏……你是那寂寞的心俱樂部主持人。”
  諾芹吃一驚,忽然被人認出,不禁心跳。
  嘴巴卻說:“不,你認錯人了。”似做賊一般。
  “這是你的女兒?她父親呢,你是單親?”
  諾芹惱怒,“喂。”
  “你生活也不正常,如何輔導他人?”
  “你亂說什麽?”
  滌滌害怕,“阿姨,這是誰?”
  那看護這才退出去。
  “沒事,滌滌,我會保護你。”
  滌滌忽然問:“我爸爸呢?”
  “你想見他?”
  “是。”
  “我叫他來。”
  這時,背後傳來一把聲音,“叫誰來?”
  岑庭風趕來了。
  滌滌這才鎮定下來。
  “又不是醫生,來了有什麽作用?”
  這是他們的家事,諾芹不便幹涉,隻得維持緘默。
  “諾芹,麻煩你了。”
  諾芹用舌尖黏黏門牙,“我尚未刷牙,怪髒的。”
  連小滌聽了這話都破涕為笑。
  “有我在,諾芹,你可以走了。”
  “單親真辛苦。”
  庭風卻說:“我不覺得,滌滌是我瑰寶,生命中陽光均由她而來。”
  母女緊緊擁抱。
  諾芹忽然覺得空虛,不過!唉,自己都養不活,還生孩子?選擇衰退期育兒,好比老壽星找砒霜吃。
  諾芹離開醫院,在走廊裏,先前那個看護卻追上來。
  “原來你不是病人的母親。”
  “你想怎麽樣?”
  “我有一個問題想請教於你。”
  “你認錯人了。”
  “不會,我真確認得你的聲音。”
  諾芹大步離開。
  她追上來,“丈夫變了心,應該怎麽辦?”
  諾芹沒好氣,“殺死他,吃掉他的肉,骨頭埋在後園裏。”
  對方怯怯地問:“有無更好方法?”
  “有,請他走,再見珍重,不迭不送,然後振作地過生活。”
  “謝謝你,謝謝你。”
  回到車裏,才鬆一口氣。
  下午,滌滌偕母親出院,諾芹即去采訪。
  “諾芹,我有事同你商量。”
  “請講。”
  “我想帶滌滌到溫哥華生活。”
  “別心急,慢慢考慮清楚。”
  “一則避開某人,以史夾纏不清,二則會對滌滌健康有益。”
  “要動身也沒有這麽容易吧。”
  “已經在進行。”
  “你太能幹了。”
  “連你都那麽說。”
  “你所有決定,我均鼎力支持,我衷心祝福你們母女。”
  “那麽,別透露我倆行蹤。”
  “明白。”
  庭風荒涼地笑了,“人,是有命運的吧。”
  諾芹不語。
  “有些女子由丈夫出錢保母出力,平日炒炒股票搓搓麻將,廿年後孩子順利進大學,她即升格為賢妻良母,而我們在社會拚力,招惹多少閑言閑語,一舉一動,皆成眾矢之的,再用功,也落得一個惡名。”
  這真是最難回答的問題。
  諾芹隻得說:“各有各的道路。”
  庭風苦笑。
  “而且,我堅信每個人對每件事都要付出代價。”
  庭風頷首,“這是比較時髦的說法,古老一點的講法是若然不報,時辰末到。”
  “你動身時我陪你一起去,幫你安頓下來。”
  庭風黯然說:“現在才知道小小就學英語為的是什麽。”
  “是呀,我們幸運,我們懂英文。”
  說說笑笑,庭風心頭寬鬆了,她說:“你知道我那畫家朋友曹肖顏?”
  “不是移了民去溫埠嗎,這下子你可以與她團聚了。”
  “她告訴我,一次家長會,有洋婦捐一瓶酒出來抽獎!見到她,叫她買獎券,以為她不諳英文,猛裝手勢,“香檳,喝,法國好酒*,肖顯不知怎地,竟與洋婦計較起來,她過去一看,以至標準英國口音回答:“不,女士,你這一瓶不是香檳,隻有在法國大小香檳葡萄區出產的汽酒才在法律上可稱香檳,你這瓶酒可以用來燜牛肉。”
  諾芹笑著搖頭,“何必分辦,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你做得到嗎?”
  “當然不!我不過那樣教人。”
  姐妹倆哈哈大笑。
  移了民,就是另外一種生活了。
  空氣再清新,花園再大,醫療教育再完善,丟卻一班老友,靈魂忐忑不安。
  是呀,誰,誰,同誰全在這裏,可是你要見的不是他們。
  諾芹說:“到了那邊,會不會找到新伴侶?”
  “為了自己,也為著滌滌,我不會再婚。”
  “不用固執,順其自然。”
  “又有什麽機會,這個年紀的人都有妻室。”
  “也有失婚人士。”
  “是,都似我這般,各自拖頭著孩子,還嫌不夠複雜嗎,算了。”
  而且,諾芹說:“你有錢,需要當心。”
  “去你的。”
  過兩日,高計梁又來了,這次,在門口等她。
  仍然穿著西裝,可是襯衫沒有換,有潰,且縐,已經顯得襤褸。
  奇怪,一個人這麽快就淪落,尤其是男人,丟掉工作,失去收入,再也無法獲得照顧,立刻髒兮兮。
  他們什麽都不會,連熨一件襯衫也不知從何入手。
  高計梁籲出一口氣,“她怎麽說?”
  “你說呢。”
  “她拒絕。”
  “你料事如神。”
  高計梁垂頭。
  “別再煩她了,你另外想辦法吧。”
  “我走投無路。”
  “輸得光光?”
  “是。”
  “我們幫不了你。”
  “你們看著高滌的父親做乞丐?”
  來了,一定是這個三步曲,先是趾高氣揚:老子愛怎樣就怎樣,反臉不認人,另結新歡,然後,環境不如前,又思回頭,苦苦哀求,子女當盾牌。
  “設法重頭再起嘛。”
  “現在我在中下區租了一間六百尺的公寓。”
  “人分中下,地區無昕謂。”
  “謝謝你的鼓勵。”
  “希望你放岑庭風一馬,幫不到她,也不要累她,一段短短兩年八個月錯誤婚姻,她已幾乎賠上一生。”
  高計梁不出聲。
  “往後她假使略過些太平日子,也是應該的,不要去破壞她。”
  高計梁不過是普通人,卻不是壞人。”
  “說到底,她沒有生過你,你也沒有生過她,兩人關係早已中止。”
  他開口:“諾芹,你可以做輔導主任。”
  諾芹忽然接上去:“或是信箱主持人。”
  “口才了得。”
  “你許久沒去探訪女兒。”
  “哪裏有心情。”
  “又不是去賭場或夜總會。”
  “無話可說。”
  他張開嘴,諾芹這才發覺高計梁右邊那隻犬齒崩了一角。
  換了從前,一定連忙放下手頭一切會議沒聲便叫秘書打電話到銀行區的最好的牙醫修補,順便洗一洗,第二天整副牙雪白見客。
  今日不比從前。
  越看越難過,諾芹別轉了頭。
  再說幾句,諾芹推說有約會,向地道別。
  溜回家中,她鬆一口氣。
  噫,好似有兩天沒聽到伍思本電話,最什麽道理?
  老實說,她聽到這種新派編輯的聲音頭會病,泰半有野心,無才能,不找她,隻有更好。
  電話終於來了。
  是一本婦女雜誌的主編:“諾芹,幫我們寫一篇訪問可好?”
  “我一向不寫散稿,你是知道的。”
  “公司裁員,助手已經撤職,實在忙不過來。”
  “訪問誰?”
  “名流太太黃陸翠嬋,三個月前訂好的約會,不好意思推。”
  諾芹倒抽一口冷氣,“老兄,你住在哪個荒山野嶺,黃日財夫婦前日上了新聞頭條,二人齊齊受商業罪案調查科拘留,還訪問她?”
  “嗄?”
  “唉。”諾芹掛上電話。
  每天都有這種新聞。
  她到遊客區去散心,發覺路邊多了大堆小販檔攤。
  噫,任何都市一窮,小販必多,你看孟買及馬尼拉就知道了,什麽都賣!故衣、食物、土產……擺滿一條街。
  諾芹發覺本市最大百貨公司門旁有人擺賣十元三條的人造絲內褲,年輕男性檔主很幽默,把貨品結在繩上,嫣紅姹紫像萬國旗。
  這個都會,淪落得院高計梁還快。
  岑諾芹目定口呆。
  她匆匆回家,找李中孚訴苦。
  很明顯與中孚的關係拉近許多,過些日子,姐姐移民,更加需倚賴他。
  中孚勸慰她,“別擔心,否極泰來,盛極必衰。”
  “幾時?”
  “下世紀初,一兩年後。”
  “到時不靈,拆你招牌。”
  “諾芹,我們去跳舞。”
  “什麽?”
  “反正天塌了你我又擋不住。”
  對,不如尋歡作樂。
  英國有許多跳茶舞的地方一邊吃豐富的下午茶,一邊跳華爾滋,多數是老先生老太太在散心,但也有年輕人,跳舞廳裝修豪華,可惜有點陳舊,諾芹就是喜歡那種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的感覺。
  “到什麽地方去跳舞?”
  李中孚把她帶到一間酒館,為了在生意欠佳的時候招來顧客,他們開亮了燈,做茶舞生意,但是仍然隻得一兩台人客,賠上四人樂隊,恐怕要蝕本。
  樂隊很年輕,是一組室樂團,用古典弦樂,彈得熱情揚溢,一聽就知道是音樂學院學生,出來找個外快幫補學費。
  諾芹很高興,上前與他們攀談。
  互相交換了身份,大家都很吃驚。
  “什麽,你是寫作人?晚上可要兼職做女侍?”
  諾芹笑,“不,做清潔女工。”
  彈大提琴的說:“這兩把小提琴來自茉麗亞音樂學校。”
  諾芹嘎的一聲,這樣的天才不過在酒吧間娛樂茶舞時間,做文藝工作,有什麽前途,她駭笑拍胸口壓驚。
  他們奏起一首情歌。
  “這是什麽老歌?如此悅耳。”
  “貝薩曼莫曹。”
  “什麽意思?”
  “西班牙文‘多多吻我’的意思。”
  諾芹怔住,大為讚歎。“李中孚,真沒想到你如此博學。”
  李中孚啼笑皆非。
  他倆在舞池中旋轉。
  “你得好好發掘我隱藏的才華,我還是接吻好手呢。”
  諾芹感慨萬千,是的,穿了,也隻得像少年男女那樣,躲在家中溫存當節目。
  今時今日,也許最受歡迎的是接吻好手。
  白色的遊艇、紅色的跑車,全部還給銀行!除出接吻,還有什麽可做?
  對了,還可以寫倍到寂寞的心俱樂部消遺。
  他倆盡興而返。
  第二天,諾芹撥電話到宇宙出版社找伍思本。
  接線生遲疑片刻,“伍思本已經不做了。”
  對方沒有再搭口。
  這一意外可不小,“現在誰坐她的位置?”
  “關朝欽先生。”
  “好好!謝謝你。”她掛上電話。
  岑諾芹發豈。
  入行五年,從來沒有聽過這個姓關的人,到底是何方神聖?
  為什麽這個素來太平隻不過略為虛偽的行業到了今日變成這樣刺激?
  伍思本離職為什麽一點交待也沒有,嗤的一聲好此遇熱的水點,一下子化為蒸氣消失在空氣中。
  諾芹百思不得其解。
  是突然拂袖而去的吧,無絲毫先兆,做得那樣精神奕奕,興致勃勃,什麽都要改改改,變變變,舊的全部打掉,照她的藍圖重新建立新宇宙,順我者昌,逆我者亡,身後跟著一幫自己人,興奮得紫醬臉皮,以為已教日月換了新天:這下子可輪到他們威武了。
  可是三數個月之後,忽爾下台。
  又輪到另一批人上,這次這個,叫關朝欽,真是兵慌馬亂的時代,不知伍思本去了何處。
  要記住這一幫人的名字,真不容易。
  電話鈴響了。
  “是岑小姐?我是關朝欽,宇宙負責人。”
  噫,聲音更加器張。
  “你好,久聞大名,如雷灌耳。”
  不知怎地,關某非常受落,那樣虛偽的陳腔溫調竟能使這人舒服,其人之膚淺,可知二二。
  “岑小姐,我們決定保留你兩個專欄。”
  “謝謝,謝謝。”
  奇怪,無比謙卑,岑諾芹卻做得非常自在,唉,生活逼人。
  “俱樂部信箱非常受歡迎。”
  “托賴,托賴。”
  “漫畫小說收視率也不錯。”
  收視率?這人可能來自電視台。
  “請繼續交稿。”
  “是是是。”
  我喜歡保留有功的舊人,改革的意思是,拿更好的來代替不好的,並非拿我喜歡的來代替我不喜歡的,伍思本上任以來,丟掉不少原有的東西,改了又改,可是銷路江河日下,公司賠本,你說改得對嗎?”
  岑諾芹噤若寒蟬。
  怎麽搞的,竟像聽黨訓話似。
  “大家明白了就好。”
  “是是是。”
  “開會時我會叫立虹通知你。”
  諾芹意外,林立虹還在?這女孩子倒厲害,真人不露相呢。
  她唯唯喏喏,掛上電話。
  咄,換了一年前,早就一走了之,彼時宇宙不做去銀河,要不然到金星,有什麽大不了。
  今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大家都氣餒了。
  諾芹咳嗽兩聲。
  她打開讀者信:“文筆小姐,請問,你與文思是否好朋友!你們答讀者之前,足否一起開會?”
  是,還寫報告呢。
  另外一封:“我結婚已經八年,以為生活就是如此,刻板、呆滯,上一代的人一直誇張平凡是福,我也願意相信,直至遇見了一個人,我們發展得很快,他吻我的時候,我全身痙攣,這是我多年來第一次與異性有肌膚之親,我想問你:我應該離開丈夫去享受這種愛與被愛的感覺嗎?”
  讀者文筆奇佳,直逼豔情小說作者,甚至更好。
  諾芹很感動。
  她立刻答:“有孩子嗎,如果沒有,還等什麽呢,立刻開門走出去,即使隻能維持一年半載,在所不計。”
  答案一出,信箱另一半主持人破口大罵。
  文思這樣斥責:“專門有一種傷風敗德之人,教人離婚,教人淫奔,像世上除出肉欲之歡,並無其它意義,並且把愛收窄到生理器官之內……”
  諾芹隻得扔下報紙。
  那老女人恨她是因為她更受歡迎。
  而且,她有男朋友。
  她去電林立虹:“文思到底是誰?”
  那女孩笑,“三分鍾前人家也剛問你是誰。”
  “我請你吃飯。”
  “文思還答應送我南洋珠耳環呢。”
  “你可有答允?”
  “當然不,我不會揭穿任何一方麵身份,時時有憤怒的讀者要把佚名作者揪出公審,難道都舉手投降不成,我們需維護言論自由。”
  失敬失敬,諾芹更加不敢小視這位林立虹小姐。
  “作者互罵,你不覺得有辱報格?”
  “唏,這叫筆戰,讀者最感興奮。”
  最好滾在地下撕打,扯衣裳拉頭發。
  諾芹賭氣!“真不知你想吸引些什麽讀者。”
  “所有讀者,他們是我們的米飯班主。”
  口氣似紅小兵。
  沒有年紀差距也有代溝。
  “岑諾芹,繼續努力”她出口號後掛斷電話。
  諾芹頹然。
  這個時候,門鈐忽然響了。
  諾芹去開門。
  “咦,庭風,你怎麽來了?”
  “有要緊事。”
  她姐姐一進來,四處觀望,“嘩,似狗窩。”
  扔下最新款的名貴手袋,點起一支煙。
  諾芹立刻把她手中的煙摘掉,“此處嚴禁吸煙。”
  庭風叉著腰,板起臉,“最近,你在寫些什麽?”
  諾芹十分心虛,“你怎麽管起這些芝麻綠豆的事來,外頭局勢那麽緊張,聽說明年政府可能要換班子,你消息靈通,說來聽聽?”
  庭風自手袋裏取出好幾本小並,問妹妹:“這些,都是你寫的?”
  咦,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大迭花花綠綠的小書,分別叫《歡樂之源》、《玉女私記》、《風流女學生》。”
  庭風聲音變得十分生硬,“聽說,都是你的大作。”
  諾芹大驚,“冤枉呀。”
  “你看,筆名叫勤樂沁,這不是岑諾芹調轉來讀嗎,還說不是你?”
  諾芹喊救命,“我怎麽會寫豔情小說?我連普通小說都沒寫好。”
  庭風冷笑一聲,“難得你這樣謙虛,可是外頭傳得十分熾熱,都說是岑諾芹小姐新嚐試新作風,看樣子你得登報澄清。”
  諾芹忽然冷靜下來,“確不是我。”
  “我相信你。”
  “是又怎樣,人總得生活。”
  “生活還不致於那樣艱難。”
  “一不能賒,二不能借,不是人人像你那般能幹,大把囤積。”
  “不需要連皮帶肉贍送讀者吧。”
  “外邊情況已經十分淒厲,一到這種情形,電影與小說黃色素大增。”
  “不是你就好,你在專欄裏澄清一下。”
  “姐,各行有各行規矩,我不會教你做生意,你也莫教我寫專欄。”
  庭風走了。
  她沒有把那些小書帶走。
  諾芹拾起一本翻閱,意料之中,寫得並不好,每隔三頁,便生硬地加插一些經典場麵,像是另一人所寫,與前文後理不甚吻合。
  銷路可好?諾芹茫無頭緒,一定有賺吧,奸商們這才樂於嚐試。
  她打開報紙,發現有編輯在編後語中發出下述厲的呼聲:“與報紙共度艱難!與報業共存亡!與本市共興衰!”
  本來精神緊繃的諾芹不禁笑出來。
  唉,還有什麽話可講,都被人家的伶牙利齒說盡了。
  她打開讀者來信。
  “文思與文筆兩位女士,我有一個獨生女兒,今年廿三歲,大學畢業後結婚,生活幸福,她最近懷孕,因打算在生育後繼續工作,想我幫她育兒,我對這個建議求之不得!可是,親家會否怪我獨霸孫兒?我沒想過與親家分享弄孫之樂,是否自私?”
  那麽可愛的懷疑,諾芹大笑起來。
  “自私的外婆:你大可放心,撫養嬰兒這等苦差,大抵不會有人與你爭個不休,至於女婚的父母,假日讓他們與孫兒歡樂時光,已經足夠,是休女兒生育的子女,你當然占大份,不必慚愧,祝婆孫彼此、水達愛惜。”
  真難得還有那樣的外婆。
  不料文思又來挑釁。
  “文筆,我接到另一位太太來信,她正是你那可愛的外婆的親家,原來這個外婆自恃身家豐厚,雇用兩個保母,決定將別人的孫兒霸占,現在連女婿亦住在她家,你說成何體統?”
  這時,演者紛紛加入戰團:有人罵媳婦,有人斥責公婆,所有家庭裏不如意的紛爭都拿出來報端公開,盛況一時無兩。
  信箱這樣成功,諾芹忽然想念伍思本。
  她到什麽地方去了,不知可有高就。
  在這個時候失業,哪裏還找得到更好的工作,聽說在樓價頂峰的時候!她買進一層兩千平方尺的公寓,分明打算大展鴻圖……
  一下子打沉,日子不曉得怎麽過,不知有無後悔當初作得太大,可惜已完全失去聯絡。
  李中孚撥電話來,“諾芹,到我家來吃飯。”
  “不,謝謝。”
  “家裏舒服,有好菜好酒。”
  “我怕見伯母。”
  “沒有伯母,我做你吃。”
  “真的,令堂去了什麽地方?”
  “到多倫多探親已有個多月,樂不思蜀。”
  “加國也不景氣呀,加幣跌至立國一百四十年來最低位。”
  “也許人家鈍胎,不見他們發愁,照樣種花釣魚泛舟。”
  “是否我們太敏感?”
  “不,我們賭得太大。”
  諾芹歎氣,“我們環境不一樣,人家資源豐富,自給自足,肉類穀物魚獲林木,什麽都有,最多不買法國香水、美國時裝,就可以熬過去。”
  “還有,”李中孚接上去:“從來沒有繁華過,也不覺什麽損失。”
  “所以,爬得高,跌得重。”
  “你來不來?”
  “不如出去吃撐著市麵,反正你是公務員,不受影響。”
  “一天到晚聽你們這種充滿嫉妒的語氣,已經胃生瘤。”
  “會嗎?”
  “有機會。”
  他們到一家很出名的中菜館晚飯。
  奇怪,招呼好得不得了。
  李中孚說:“咦,居然有餐牌看了。”
  諾芹吃驚,“從前沒有的嗎?”
  “從前,部長給什麽吃什麽,吃完付賬,並無異議。”
  諾芹駭笑。
  他們選了幾隻清淡小菜。
  一直到走,隻得三桌人客。
  中孚說:“連日本人都不來了。”
  諾芹答:“坡幫也跌得很厲害。”
  中孚揶揄:“你怎麽知道世事?”
  “我在那邊有稿費可收。”
  “原來如此。”
  “昨夜看國際財經消息:東南亞經濟不景氣,影響可樂銷路,故此股價大跌,竟達汽水都不喝了,可知是窘逼了。”
  “東洋人嘲笑我們的華麗海景隻值從前一半。”
  “虧他們赤著腳還有心情笑別人衣不稱身。”
  中孚搔搔頭,“忽然之間看清楚許多嘴臉。”
  “這是最痛苦的收獲。”
  “會不會有移民幸災樂禍?”
  “不會啦,自心息相關,舉個例:加拿大卑詩省廿年老木廠都裁員關門,不再輸往東南亞了,從前一天三個貨櫃,現在三個星期隻得一隻貨櫃,有什麽好幸災樂禍,唇亡齒寒才真。”
  大家一起歎口氣,隨即又笑起來。
  這樣聊一輩子也好呀。
  有位母親這樣忠告女兒:“嫁給你最好的朋友,他會照顧你,他也了解你。”
  李中孚的確是岑諾芹最好的朋友。
  諾芹說:“我們到庭風家去喝咖啡。”
  中孚很客氣,“不方便打擾她。”
  諾芹卻立刻撥了電話,半晌,女傭來接。
  “她在睡覺。”
  “不舒服嗎?”諾芹有點擔心。
  “也許是累,下午睡到現在。”
  “滌滌呢?”
  “做完功課在看卡通。”
  “乖嗎?”
  女慵笑,“她一向都乖。”
  掛了電話,諾芹感慨,“老了,竟要睡午覺。”
  中孚忽然覺得女友可愛無比,忍不住輕吻她的手。
  諾芹卻有點不安,看看手表,已經九點半。
  她說:“來,我們到庭風家去一趟。”
  “為什麽?”
  “我覺得不安。”
  “啊。”中孚笑,“不可輕視女子的第六靈感。”
  這個時候,諾芹已經沉默。
  趕到庭風處,女傭已經休息,十分不願地來開門。
  諾芹問:“滌滌呢?”
  “她已熟睡,明日一早要一學。”
  諾芹再問:“你有沒有去看過小姐?”
  “我不敢進房。”
  房門鎖著,諾芹敲一會,無人應。
  這時,連中孚都覺得不要。
  女傭找來門匙,諾芹開進去。
  寢室內開著小小水晶台燈,諾芹略為放心。
  “姐,姐。”
  庭風沒有應她,諾芹大力掌著她的臉,庭風毫無動靜。
  李中孚走近,隻見座風麵如黃臘,四肢無力地躺在床上,嘴邊有嘔吐痕跡。
  中孚大驚,“召救護車。”
  “不,我同你送她進私家醫院,免鄰居多話。”
  諾芹出乎意料地鎮定,李中孚不禁暗暗佩服。
  她替姐姐披上外套,叫男朋友:“背起她,抓緊她雙臂。”
  女慵嚇得手忙腳亂。
  諾芹低聲囑咐她:“你明早照常送滌滌上學,今晚的事不可告訴她。”
  “是,是。”
  兩人匆匆出門。
  不,是三個人才真,岑庭風一點知覺也沒有,像一袋舊衣物般搭在李中孚背上。
  奇怪,中孚想,一點也不重。
  百忙中他想起哲學家曾經問:人的靈魂有多重?難道岑庭風的魂魄已經離開了她的身軀,這麽說來,靈魂重量不輕。
  諾芹飛車往私家醫院,連行好幾個紅燈,迅速祗目的地。
  救護人員立刻出來接手診治。
  諾芹虛脫,坐倒在候診室內。
  她一頭一額都是汗,襯衫貼著背脊,中孚可以清晰看到她內衣的影子,在這危急關頭,他發覺她不可抗拒地性感。
  她斟一杯清水給他。
  二人無言。
  片刻,醫生出來說:“病人無恙。”
  諾芹放下了心。
  “休息三兩天即可出院。”
  醫生一句廢話也無,隻管救人,不理私事。
  “我進去看她。”
  庭風躺在病床上,緊閉又目,不知怎地,表情像是微微笑。
  諾芹一陣心酸。
  看護說:“明早再來吧。”
  中孚拉一拉諾芹,“該走了。”
  諾芹訴苦,“我腿軟,走不了。”
  “我背你。”
  他扛起她,往停車場走去,惹得途人側目。
  “可重?”
  “像死豬。”
  “謝謝你。”
  到了家,諾芹先喝半杯拔蘭地,然後去淋浴洗頭。
  自浴室出來,發覺男朋友在看她的舊照片部。
  他說:“小時候像番薯。”
  “今夜怎樣了,樣樣看不順眼。”
  李中孚忽然問:“你姐姐一向有吃藥的習慣?”
  諾芹答:“單親,壓力大,整個擔子在她肩上,睡不著,多吃幾粒藥,加半杯酒,便隻迷過去,她不會故意輕生。”
  “這種事,以前也發生過?”
  “一次。”諾芹不得不承認。
  “試得多,總有一次會出事。”
  諾芹不出聲。
  “有誌者事竟成。”
  “謝謝你。”
  “忠言逆耳。”
  “我是衷心感激,今晚多得你。”
  他籲出一口氣,“家裏有個男丁總好些。”
  “是,現在我才知道,姐妹倆有多麽孤苦。”
  “來,把你的身世告訴我。”
  “現在,可真有大把時間了。”
  第二天清早,諾芹去看姐姐。
  庭風掙紮著問:“滌滌──”
  “別擔心,一會兒我去打點她上學。”
  庭風鬆口氣。
  “真的愛女兒呢,還是注意身體的好,不然,怎麽照顧她上大學呢。”
  庭風不語。
  “病得像蓬頭鬼了,未老先衰。”
  庭風這才說:“真要戒酒戒藥了。”
  諾芹過去握住姐姐的手,“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庭風呆半晌,輕輕答:“三十歲了,有點感觸。”
  諾芹不出聲,這是現成的一篇小說名字。
  過一會兒她說:“平日那麽有辦法的一個女人……”
  庭風苦笑,一邊搓著麵孔,“雙頰痛得不得了,好象捱了打似。”
  諾芹不敢說是她大力捆打過姐姐。
  她借故看看表,“我去照顧滌滌……”
  “拜托你了。”
  “還說這種話。”
  諾芹趕到,女傭鬆口氣。
  “沒有事,你放心,一切如常,隻當她出門幾天。”
  女傭不住應是是是。
  諾芹親自替滌滌梳洗。
  真沒想到一個小孩出門也那麽費勁,同大人一樣,全副武裝,校服熨得筆挺,鞋襪整齊。
  還有那大大隻的書包,要是全部內容都消化得了,簡直是國際狀元。
  諾芹替她背起書包,重得肩膊一沉。
  滌滌笑了。
  司機在樓下等,在這都會居住,而不必擠公共交通工具,幾生修到,真是特權分子,岑庭風算得能幹。
  滌滌靠在阿姨身上。
  諾芹利用車上時間與她背默英文生字。
  滌滌忽然問:“阿姨,你幾時結婚?”
  “啊,還有很長很長的一段日子。”
  滌滌有點擔心,“媽媽說,你有了自己的家,自己的孩子,就沒有空照顧我們了。”
  “你媽媽太小看我了,我永遠是你的阿姨。”
  她送滌滌進學校。
  回到家裏,與李中孚通過電話,她坐下來,開始寫新的小說。
  三十歲了,有點感觸。
  這個關頭最難過,因為正式步入新中年階段,所有成績都抵擋不住那種人將老的恐慌。
  許多人因無法接受這個事實,隻得扮年輕,永遠作廿六七八歲狀。
  諾芹已抱定宗旨她不會那樣逃避。
  她立誌要成為城內唯一不隱瞞年齡的寫作人。
  她把小說首段傳真出去,剛想去看庭風,編輯部電話來了。
  “岑小姐,我是關朝欽。”
  “有何貴幹?”
  “收到你的新小說。”
  是要稱讚她寫得好嗎,語氣不像。
  “岑小姐,你想到什麽就寫什麽,給編輯部一個好大難題。”
  岑諾芹沉著地問:“什麽事?”
  “三十歲了,有點惆悵,這不是年輕讀者愛看的題材。”
  諾芹一愣,“讀者中沒有三十歲以上的人?你幾歲?”
  “我不是讀者,我是編輯。”
  “依你高見,應該怎麽辦?”
  “岑小姐,打算寫什麽,先到編輯室開會,同事無異議,才動筆可好?”
  諾芹笑了,“編輯部的權力有這樣大嗎?”
  “這是我的編輯部。”
  關朝欽態度無比囂張。
  岑諾芹忍不住教訓他:“但這不是你的報館,不是你的世界,你淨掛住弄權,幹涉創作自由,害得數十支筆一言化,我不讚成,我請辭,你不必傷腦筋了。”
  她放下電話,取過外套出門去。
  一路上心境平靜,隻覺得自己講多了話,各人都有一套辦事方法,無法合作,立即知難而退,教訓人家做什麽。
  他又不是十八廿二,他甚至不是廿八三十二,混到今日,一定也有他的道理,如有不安,社會自然會淘汰他,何用岑諾芹替天行道。
  到達醫院,庭風正在辦理出院手續。
  庭風看著她。
  “臉色比我還要難看。”
  “忘記搽粉。”
  “還記得不用化妝的歲月嗎?”
  諾芹笑,“像滌滌那樣大。”
  庭風惆悵,“父親剛去世,生活也不好過。”
  諾芹答:“我才不會留戀那段日子。”
  “也難怪你,自幼失卻父母,當然隻盼自己速速長大。”
  諾芹說:“我覺得一生最好的日子永遠是現在。”
  “我很欣賞這種樂觀。”
  “人要珍惜目前,兼向前看。”
  庭風忽然問:“李中孚有否求婚?”
  諾芹答:“中孚家不像一磅白麵包?乏味,但吃得飽,棄之,則可惜。”
  庭風說:“太刻薄了。”
  姐妹倆上車。
  諾芹說:“讓我想想白麵包可用來做什麽。”
  “我喜歡蒜茸麵包,配洋蔥湯,一流。”
  “牛油麵包布甸。”
  “唔,鹹牛肉三文治。”
  “雞蛋法式多士。”
  “嘩,不簡單。”
  庭風笑:“看,白麵包落在高手廚房,也可以多彩多姿。”
  “好,就看我的烹飪工夫吧。”
  她們笑半晌,諾芹忽然問:“你沒有事了吧。”
  庭風答:“請放心。”
  諾芹說:“我們都寂寞。”
  “對了,前些時候,你不是說要寫一個專欄叫寂寞的心嗎?”
  諾芹顧左右,“此刻我的胃最寂寞,想吃法式蝸牛。”
  把姐姐送回家,她一個人跑到最好的法國餐廳去。
  一連叫了三客時鮮:煎蠔、蒸淡菜,以及烤蝸牛。
  侍者客氣地問:“小姐,你是來試萊的嗎?”
  她搖頭。
  “配什麽酒?”
  “給我一客香草冰淇淋蘇打。”
  她吃得很香甜,一邊考慮自己的出路。
  索性跟姐姐學做生意,也是好辦法,要不,找一份教書職位。
  諾芹身後坐差兩個衣著豪華誇張的豔女,年紀與她差不多,正在聊天,聲音不大,可是諾芹耳尖,每句都聽清楚。
  “最近陳伯伯收入如何?”
  另一人笑,“他有的是辦法。”
  索性叫戶頭為阿伯,倒也誠實,娛樂性甚佳。
  “是嗎,”另一個不信,“還有什麽妙計?”
  “咄!股票每天仍然上落百餘二百點,看得準,還不是同從前一樣。”
  “嗬,陳伯伯真能幹。”
  “你那周叔公呢?”
  諾芹忍不住微微笑,精彩、幽默,真沒有想到這一代在戶頭身上找生活的年輕女性持這種態度做人。
  話題變了。
  “你有沒有看到黃簡慧芳將拍賣的珠寶?一大串一大串,毫無美感,好醜。”
  “連超級暴發戶都要急售資產套現,可知窘逼。”
  “她說她不等錢用。”
  “有一個老掉了牙的說法,叫此地無銀三百兩。”
  “當初不買,今日就不必賣。”
  “就算賣,也不用在這種時候賣!還有,根本不必現身號召喊賣。”
  “唉,好比黃粱一夢。”
  諾芹肅然起敬,阿,街頭智能勝讀十年年。
  她微微惻一側麵孔,看到那兩個女子。
  有廿七八歲了,眼神略帶滄桑,已經在這可怕的公海打滾十多年,可以上岸了,但是見還有點渣可撈,不舍得放棄,故采取半退休狀態,不過已不必濕腳。
  都會繁華了廿年,發了這一票無名女,錦衣美食,若有經濟頭腦,大可在三十之前上岸曬太陽。
  不過,也有無數人沉淪溺死,成為冤鬼,永不超生。
  諾芹籲出一口氣。
  她吃飽了,付賬站起來,轉過身子,那兩個女郎已經離去,座位空著,玻璃杯上有紫褐色的胭脂印,證明適才她倆的確坐在那裏,不是黃梁一夢。
  沒有喝酒,腳步也有點踉蹌。
  她駕車回家。
  數百萬人都沒有想到會有這一天。
  有電話在等她,是林立虹的聲音:“編輯部的指引是,有人請辭,決不挽留。”
  諾芹笑笑,自言自語:“我不會幼稚得用以退為進這種陳年手法。”
  “編輯部——”
  諾芹關掉電話錄音機。
  電話鈴又響。
  “岑諾芹,我是林立虹。”
  諾芹詫異,“你升了級?”
  “一樣是助手。”
  “太賣力了。”
  林立虹並不介意作者的揶揄,“應該的。”
  “不覺大才小用?”
  林立虹笑,“凡事有個開始。”
  這位小姐不簡單。
  “有什麽事?”
  “情緒好一點沒有?”
  “多謝關心,完全沒事了。”
  “關朝欽也是一片好心,從前老一輩的編輯也有更繁複指引,可是作者心服口服,視為金科玉律,新一代編輯卻沒有這種福份,你們多少有點看不起我們。”
  “他有他的手足兄弟,提拔那一班人好了。”
  “文筆小姐──”
  “我叫岑諾芹。”
  “等你的稿件呢。”
  “是否隻我一個人愛鬧情緒?”
  林立虹但笑不語。
  “抑或,人人需要安慰?”
  “沒有個性,如何成為作家,有個性,當然要耍個性。”
  諾芹大笑,警戒之心大減,“林立虹你真有趣。”
  “還不是跟你們學的。”
  “這份工作就是這點可愛,可以接觸特別的聰明人。”
  “那麽,請繼續交稿吧,不然,誰睬你。”
  諾芹坐下來,拆閱讀者信。
  “文筆小姐,我是網頁專家,幫你的信箱搞一個專頁可好?你可以與讀者直接對答。”
  諾芹搖搖頭,登堂入室,如何是好,她相信作者要與讀者維持適當距離。
  另一封信:“文筆小姐,我在遊客區有一間茶室,近日生意欠佳,想與你合作,打算一邊賣書,另一邊賣咖啡,並請你走期出現與讀者簽名、聊天,交換意見,你看怎麽樣?你可以加入股份……”
  諾芹駭笑。
  嘩,長駐候教,陪荼陪講陪笑,這不成了三陪小姐,要不要買鍾上街?太異想天開了,這叫做閉門家中坐,侮辱天上來。
  今天竟找不到一封可以回答的信。
  換了是那牛皮蛇文思,一定甜言蜜語、虛情假意地回答:“唉呀,你們的建議太好了,我就沒有想過可以這樣與讀者親近,彼此成為好朋友,我會同出版社商量。”
  屆時,她可以教讀者如何減肥、除斑、治癌、驅鬼、轉運。
  多好。
  第三封信十分可怕:“我今年十六歲,愛上父親的朋友,受到家長阻撓,非常痛苦,讀新聞看到台灣有遭遇類同的少女跳樓殉情,覺得是一種解脫。”
  信尾附著電話地址。
  諾芹一時情急,忘記她自己的戒條:保持距離。
  電話撥通,是一個女孩子來接電話。
  “我是寂寞的心信箱主持人文筆,我想找寫信給我的黎寶蓮。”
  “我就是黎寶蓮,哈哈哈哈,沒想到你真的會打電話來,謝謝你,我贏了這個賭注,喂,寶瓊,聽見沒有,我贏了。”
  諾芹氣結。
  她漲紅麵孔,啪一聲摔下電話。
  後患無窮,如果對方有來電顯示器裝置,不難知道她家中電話號碼。
  太衝動了。
  可恨那些歹徒總是利用人的同情心設陷阱。
  諾芹沉著氣看有無異樣,還好,不幸中大幸,對方沒有打電話來繼續騷擾。
  但是諾芹的胃口已經倒足,再也不想動筆。
  她倒在沙發上,用一隻座墊遮著雙眼,盹著了。
  心緒亂,不能完全安靜下來。
  忽然看見一美貌少婦朝她走來,一邊點頭一邊微笑,“工作上遭到困境了。”
  “你怎麽知道?”
  “看你的五官都皺在一起。”
  “咦,你是誰?”
  關懷之情,溫柔的語氣,都叫諾芹極之感動。
  少婦不回答。
  電光石火間,諾芹明白了,“媽媽,你是媽媽。”
  她落下淚來。
  “媽媽,媽媽。”
  諾芹驚醒。
  空氣有點涼意,總算捱過這個苦夏,接踵而來的,希望不是多事之秋。
  姐姐找她。
  “沒有事就過來吃飯。”
  諾芹輕輕說:“庭風,我做夢看見媽媽。”
  庭風不出聲。
  見到了姐姐,發覺她正在看溫哥華地產資料。
  奇是奇在外國人的地方,卻用中文刊登廣告,大字標題:“歡迎還價”、“勁減”、“考慮任何還價”、“請大膽還價”,還有一家“狂減一百萬”,看清形已受亞洲衰退拖累。
  諾芹一看,嘩,全是建築文摘裏示範那樣的華廈,主臥室可以踢足球,泳池邊牆壁有手繪風景,美奐美侖。
  諾芹說:“你買了,我跟過去也享享福。”
  “看這一間。”
  諾芹一看地址,“豪灣,太遠了。”
  可是房子對牢太平洋,寧靜得出塵,全屋雪白裝修,襯著瑰麗彩色晚霞,令諾芹內心向往。
  住在那種地方,也許可以與母親對話,也許。
  庭風問:“怎麽樣?”
  諾芹輕輕吟道,“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墮塵網裏,一去三十年。”
  庭風歎口氣,“你沒有那麽久,我則剛剛好。”
  “姐,你有那麽多錢嗎?”
  “不需要很多。”她微笑。
  諾芹佩服,“你真有辦法。”
  “最有本事的人,不是拿到好牌的人,而是知道幾時離開牌桌的人。”
  聽過不知多少次,可是,很難有人做得到。
  圖片中大宅火爐上有一張樣額,“咦,好似是中文。”看仔細了,原來那幾個字是“月是故鄉明”。
  哎呀,屋主是華裔。
  住在那樣漂亮的房子裏,天天都是良辰美景,家俱裝修,且西化得看不出一絲華人味道,但,但仍然想家,仍然感慨月是故鄉明。
  永遠離了鄉別了井,表麵上是習慣了融入了,但是內心至深處卻輾轉不安。
  諾芹願意認識這個屋主。
  “你在想什麽?”
  “阿,住那裏滌滌讀書不方便。”
  “庭風說:“我就是不想住在旺區。”
  “有比較則中的地方吧。”
  “得親自過去一次。”
  諾芹點點頭。
  “你也一起來。”
  “不,我留下照顧滌滌。”
  “將來,你會陪我們吧,二女共事一屋如何?”
  諾芹笑了。
  她陪滌滌說了一陣子話。
  滌滌忽然問:“外婆幾時去世?”
  “很久之前。”
  “你很傷心吧。”
  “生我的人已經不在,身體某部分也跟著她逝去,以後,再大的快樂也打了折扣,非常無奈。”
  孩子卻聽懂了,沉默片刻,“阿姨,我們談別的。”
  晚上,林立虹找她。
  “星期六關朝欽請吃飯聯絡編者與作者感情。”
  “我沒空。”
  “岑小姐──”林立虹拖長了聲音。
  “是家母忌日,我不方便飲宴。”
  “你以前最喜歡出來,大家吹牛猜拳喝紅酒,不知多高興。”
  諾芹接上去,“然後互相比較猜忌諷刺,多虛偽無聊。”
  “那文思會去嗎?”
  “會,你可以猜一猜,席中到底誰是她,最佳餘慶節目。”
  諾芹沒好氣,“對不起,我沒空。”
  “這樣臭硬脾氣──”
  “應該餓飯可是?”
  “天無眼,你也居然名成利就,於是更加無比驕矜。”
  這是他人眼中的岑諾芹嗎?
  “淡市中你的名字算得牢靠了,佩服佩服。”
  全靠一個信箱,真不知是悲是喜。
  讀者來信:“已經結婚三年,忽然在路旁與舊情人重逢,不能壓抑心底的渴望,很明顯,他也有同感,我們希望複合,可是,雙方都有家庭,他第二個孩子剛出生,我們非常彷徨,請給我們忠告。”
  諾芹歎口氣,自有信箱以來,數十年間讀音的信都好似沒有進步過。
  她這樣回答:“雙方都有家庭孩子,實在需要顧全大局,自我控製,忠告是忘記過去,努力將來,請虛假一點,維持目前與配偶的關係。”
  以為這樣標準的答案應當得獎,可是不,又遭到文思的毒罵。
  “冷血、胡鬧、不知所雲,毫無心肝的所謂忠告!”
  這個文思似乎已經決定要把快樂建築在文筆的痛苦上,無論文筆寫什麽,文思都要破口大罵。
  諾芹忍無可忍,同編輯部說:“我要與此人拆夥。”
  “你不服,可以回罵。”
  “不幸我多讀幾年書。”
  “我忘記告訴你!文思有博士學位。”
  “我仍然看不起她。”
  “諾芹,唯一比同你看不起的人做朋友更差的事是與他結怨。”
  “我決定拆夥,請為我另外找一個拍檔。”
  “諾芹你聽我說”
  “別多講了。”
  林立虹沉吟,“我們開過會再說。”
  那樣喜歡開會,人人有商有量,可是銷路卻江河日下,真是諷刺。
  文思是那種諾芹見了想狠狠捆她一掌直至她鼻孔流血的人。
  仇深似海。
  這人穿釘鞋狂踩岑諾芹,要把她五年多來建立的聲譽拆塌為止,假公濟私,好不毒辣。
  到底是誰?
  朱湘才、曹恒科、黃碧玉?一下子想起那麽多名字,由此可知岑諾芹的敵人還真不少。
  傍晚,電話來了。
  “諾芹,我同你去探訪一個人,若她肯出山與你對答,共同主持俱樂部信箱,則可踢掉文思。”
  “誰?”
  “龍言征。”
  “哦,是前輩。”
  林立虹笑,“千萬不要叫人前輩,見了她,稱龍小姐即可。”
  “此人言論會不會落伍?”
  林立虹不懷好意,“你先進不就得了,強烈對比,不知多有趣。”
  “人家會不會上當?”
  “已經答應見我們。”
  “真可惜,上了岸的人又來淌渾水。”
  “不甘寂寞吧。”
  由不甘寂寞的人來主持寂寞的心信箱。
  “禮拜六下午到她家去。”
  “住什麽地方,離島?”
  “別小視前輩,人家賺錢的時候,美金才兌五元正,她住山上。”
  失敬失敬,看樣子並非又一名老稿匠。
  到了前輩的住宅附近,諾芹不信市區內有那樣好環境。
  “喲,”她對林立虹說:“要加稿費了。”
  林立虹即時揄揶她:“岑小姐腦子裏沒有第二件事。”
  諾芹立刻警惕,要是真的大貪,盡管同她上頭要求,切莫口輕輕隨時隨地提著,叫人恥笑。
  諾芹頓時靜了下來。
  林立虹自覺失言,隻得噤聲。
  幸虧兩個女孩子都還算大方,不再追究,隔一會見林立虹訕訕說:“你看,在繁囂都會中,一樣可以住得好。”
  半獨立小洋房背山麵海,說不出的恬靜。
  一按鈐,女主人親自來應門。
  是一個眉目清秀的中年女子,短發、穿便衣,精神奕奕,笑容滿麵。
  “歡迎歡迎。”
  人與室內布置一般叫客人神清氣朗,感覺舒服。
  諾芹不由得生出一股仰慕之情:我老了也要這樣舒泰。?
  林立虹把她倆介紹過。
  女庸人捧出紅茶咖啡糕點招待。
  諾芹窩在白色大沙發裏,翻閱茶幾上一本夢納荷花池畫冊,渾忘此來目的。
  林立虹咳嗽一聲,“龍女士,你肯見我們,真是十分榮幸。”
  “太客氣了。”
  “龍女士,我們想請你出山。”
  好一個前輩,不慌不忙,不徐不疾地笑笑答:“你們邀請我,我覺得很高興。”
  林立虹跳起來,“那即是答應了?”
  龍女士按住她,“你且聽我說。”
  諾芹連忙放下嘴邊的芒果芝士蛋糕,“請龍女士賞麵。”
  可是前輩笑咪咪說:“我已經退休了。”
  諾芹心細,發覺前輩手腕上戴百德菲麗男裝白金表,腳上穿古茲平跟鱷魚皮鞋,性格又相當低調,並不愛出鋒頭,根本沒有複出的理由。
  果然,她這樣說:“寫作是苦差,留待你們做了,有空來喝杯茶,告訴我文壇新榮象。”
  林立虹大失所望。
  岑諾芹接著問:“你覺得宇宙日報的副刊可中看?”
  龍女士仍然笑容滿麵,“都寫得很好,我天天拜讀。”
  林立虹還想挽救,龍言征卻已經站起來,“請來賞花。”
  原來後園種著不少玫瑰,空氣中充滿甜香,大半已經謝落,但花蕾繼續生長出來。
  她們又閑談一會才告辭。
  林立虹頹然,“我還以為水到渠成。”
  “你太過高估宇宙日報的號召力,又太過低估前輩的智能。”
  “真沒想到退休生活可以那樣舒服,是故意叫我們去見識嗎?”
  諾芹搖頭,“我不認為如此,假使想招搖,大可請周刊來拍照,人家是真想請我們喝杯茶。”
  “唉,你還是照舊與文思做拍檔吧。”
  “我也退休。”諾芹怪豔羨。
  “你,你吃西北風?”
  真的,還穿著T恤搭地針,怎麽言退休。
  諾芹歎息,“原來,連一個寫作人要走紅,也得配上天時地利人和。”
  林立虹接上去:“天時是經濟向上,大把老板踴躍辦報,地利是都會具言論自由,還有,人和是讀者欣賞,缺一不可。”
  “說得真好。”
  “現在時勢是差一點了。”
  編寫二人沒精打采地回到市區,兩人都不想回去工作,她們去逛商場。
  “流行灰色呢。”
  “已經灰頭灰腦,不,我抗拒灰色。”
  “那麽穿大紅。”
  “凡是老女人想搶注意,都穿紅色。”
  “這個牌子好看。”
  諾芹嗤一聲笑,“一個編一個寫,都是手作,一無大戶,二無嫁妝,省著點花,充什麽場麵。”
  “岑諾芹,你這人挺有意思。”
  “林立虹,與你說話是賞心樂事。”
  “別人會說你籠絡編輯。”
  “我一向不理別人怎麽說,文壇曆年來私相授受的黑暗說之不盡,有一陣子,個個都自詡是老板的客卿,欺壓編輯。”
  “噓。”
  “是長是,不宜多說。”
  隔一會兒,諾芹想起來問:“有無見過伍思本女士?”
  林立虹搖搖頭。
  編輯來,編輯去,無人掛念。
  “關朝欽可是個好上司?”
  林立虹淡然答:“至少不會叫助編斟咖昨。”
  啊,原來一直記仇,伍思本實不該有風駛盡哩。
  林立虹說:“我已把你小說題目改過,現在叫做‘二十歲了,有點感慨’。”
  “二十歲有什麽好感慨?”
  “噫,考不上大學、失戀、姿色與資質一般平常,又不能做選美皇後,煩惱多著呢。”
  倒也是。
  “快點動筆吧。”
  “再勤力,也寫不回歐洲跑車。”
  “人人那樣想,那副刊統統得開天窗了,如此幼稚,虧你還做信箱主持。”
  “真累。”
  “我也是。”
  兩個人都苦笑。
  結果,還是由諾芹把編輯送返報館才回家。
  前姐夫在樓下等她。
  高計梁這次更加襤褸,連西裝外套也不見了。
  不要說諾芹看到他有點心驚,連大廈管理員也不放心地張望。
  “芹芹,一起喝杯茶。”
  諾芹有點心酸,“好。”
  管理員借故走過來,“岑小姐,沒事吧。”
  “沒事。”
  她把他帶到附近茶室。
  “你的平治車子呢?”
  “斷了供款,早就被車房拖走。”
  諾芹低下頭。
  “芹芹,我後天到澳洲去,今日來向你道別。”
  “什麽?”
  “那邊還有生意可做,朋友願意救我,我也乘機過去避債。”
  諾芹一時不知講什麽才好,忽然說:“那邊排華。”
  “全世界最排斥的是窮人。”
  諾芹不再出聲,他說的都是事實。
  “想向你借張飛機票。”
  “嗬有。”
  她立刻開出現金支票,交到高計梁手中。
  “謝謝你芹芹。”
  “不客氣。”
  他忽然說:“叫你姐姐小心點,今非昔比。”
  這是恐嚇嗎?諾芹聲音生硬起來,“什麽意思?”
  高計梁一怔,“你不知她做什麽生意?”
  諾芹抬起眼,“她做女性飾物像耳環頭箍批發出口。”
  “高計梁凝視她,片刻才說:“是,是,芹芹,我一翻身即時把錢加倍還你。”
  “不要擔心,你自己多多珍重。”
  高計梁感激,“芹芹,你是個好人,誰娶你有福氣。”
  他站起來走了。
  一年之前仍是個挺胸凸肚的暴發戶,一切該犯的罪都犯到十足:貪婪、色欲、狂妄、揮霍……今日連步伐都已踉蹌。
  原先以為都會在他腳底,此刻他成了這都市的腳底泥。
  正在冥思,有人走近,“小姐,可以搭抬子嗎?”
  一看,是李中孚。
  “你怎麽在這裏?”好不意外。
  “我來送水果給你,管理員說有形跡可疑男子同你去喝咖啡,我不放心,便跟了上來,那是誰?”
  “滌滌的父親。”
  李中孚詫異,“真不像。”
  諾芹感慨得說不出話來,“財產都叫黑洞吸走了。”
  “可是,一個人除出金錢之外,還應該擁有其它呀,不應減去財富,卻笑於零。”
  “我不明白。”
  李中孚解釋:“一個人的氣質學問修養品德……與金錢統共無關。”
  諾芹忽然哈哈大笑,“不不不,都會繁華了廿多年,漸漸進化或退化到除出s符號,一切都不重要,連寫作人都隻會四處招搖:我的稿費全城最高,沒有人比我收過更高的報酬……凡事都標榜錢,結果錢沒有了,一無所有。”
  李中孚用手撐著頭,“錢的確很重要,可是生活中應該還有其它。”
  錢當然好,今時今日,即時不能捐官,也能捐種種博士學位,有了財富,可聘請退休外籍議學教授將作品翻譯成英語,交名國際性出版社自費出版,舉行盛大學術研究會,包飛機票食宿兼送禮物請多多美言……
  何用去爭取政府區區文藝津貼,爭不到還起內哄,互相辱罵,慘不忍睹,真正有失斯文。
  “為何沉默?”
  “在想錢的好處。”
  “有錢的唯一好處是你不必再擔心錢。”
  這時,手提電話響了。
  諾芹去聽,“喂,喂。”
  “岑諾芹小姐?這是華人銀行,你今晨開了一張三萬元現金支票,可是支票戶口存款不足。”
  嗄?怎麽可能,除非報館沒有如期存入稿費支票。
  才說到錢,錢的麻煩就跟著來了。
  “我們查過你定期戶口內有現金,請立刻來辦透支手續。”
  “我馬上到。”
  到了銀行一查,嗬,某雜誌已欠下五個月稿酬。
  而岑諾芹毫不知情,糊裏糊塗照開支票。
  李中孚十分同情,“真的靠稿費養家活兒的又該如何?”
  諾芹沒好氣,“兼職做公務員。”
  “為什麽還有那麽多人向往做作家?”
  “因為不學無術,沒資格考公務員。”
  “喂。”
  “也有好景的時候,可預支稿費收取利息。”
  “你試過嗎?”
  “我是老幾,哪裏輸得到我這種二三線作家,我要是有能耐,早就做了公務員。”
  李中孚見女友決意要調侃他,也就逆來順受。
  “你不打算追討?”
  “人家是殷實商人,搞到今天地步,必有不得已之處,給他一點時間也是應該,當然,他要是肯賣掉老婆的首飾,也足夠支付稿費,但是,沒有一個商人會那樣做。”
  “你還打算繼續交稿?”
  “我雖然沒資格當公務員,卻還不是傻子,當然不會白報效。”
  “那麽,雜誌始終會受影響吧。”
  “那看老板的算盤怎麽打了。”
  “已有多久曆史?”
  “三十年老字號了。”
  “真令人氣餒,一個浪下來,全軍覆沒。”
  “你還泡在鹹水海裏?你還沒上岸?嘖嘖嘖,你還擔心風浪?高級公務員,你應該早有打算才是呀。”
  李中孚為之氣結。
  諾芹嬉笑怒罵,心中卻十分積,年輕的她投身這個行業,犧牲良多,沒想到甫出身就遇到世紀風暴。
  穿不穿得過風眼,就看她有無通天澈地的本事了。
  別的行業碰到欠薪減糧,立刻會到政府機關去示威抗議!可是寫作人遇到這種事,
  隻會忍聲吞氣,唯恐宣揚出去,有損聲譽。
  諾芹搖頭歎息。
  回到家裏,看到一大迭讀者信件,編輯部留言:“請挑選比較有趣味的來信。”
  諾芹喃喃咒罵:“是否要指導閨房耍樂?”
  隻怕有人嬉皮笑臉回答:“求之不得。”
  有一封信頗特別:“我打算移民加拿大,可是聽說那個國家實施半社會主義,福利好到這種地步:在公立小學,一個老師教廿六個正常學生,但由另一個老師專門照顧一名弱智兒,這樣高福利自然由高稅率支持,把寶貴資源丟入此類無底洞是否良策?人道主義泛濫的國家是否適合小資產階級移民?”
  諾芹微微牽動嘴角。
  她電編輯部:“想看文思答案。”
  片刻答案來了:“‘資料有限,無可奉告。’”
  咦,倒還是老實,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為知也。
  諾芹也寫上答案:“外國奇怪的事多得很,暗勇至激,走之間想清楚。”
  文思與文筆二人的意見第一次相同。
  不知怎地,編輯卻選擇刊登這封信。
  讀者群情洶湧。
  “加國就是這等先進。”
  “人人有生之權利,先進國家不實施精英淘汰製。”
  “什麽樣冷血之徒會妃忌這種福利。”
  “當你有弱知子女,你會怎麽想。”
  “別看得人家太好,申請人有問題子女者往往不獲批準移民。”
  寂寞的心信箱還是那麽受歡迎,其它模仿者望塵莫及。
  這個俱樂部稱淡市中奇葩。
  每一件成功的事背後都有嫉妒中傷,也有許多人當文思與文筆是毒草,要除之而後快。
  ──“兩支藏頭露尾的隱名筆,每個字都像一個毒瘤,遺禍人間,荼毒讀者心靈。”
  嘩,有沒有那樣厲害。
  “一看就知道是甄素某與伍某娟的筆名,裝神弄鬼,一唱一和,一對一答,做一台戲,扮小醜。”
  諾芹讀了,心裏非常不舒服。
  手裏拿若冰淇淋筒,總有人妒忌吧,尤其是這種時候,好象隻有這個信箱才站得住腳。
  “文壇吹起一股歪風,廟小妖風大,水淺王八多。”
  這也是名刊路上必需付的代價:對付一雙雙紅眼睛。
  諾芹攤開了另一封讀者信。
  “文筆,我認識了一個漂亮的女子,她從來不在白天出現,我們隻在黑夜見麵,她把我帶到她家裒去,啊,真是?個說不出奇妙的地方,沒有窗、沒有鍾,隻有音樂、美食,以及好酒,我遭到迷惑,不知怎麽辦好,請指教。”
  諾芹真心羨慕,“像賭城拉斯維加斯,那裏的賭場,也沒有窗,沒有鍾,目的不想人知道是什麽時間,也不想客人回家,方便永遠耍樂,你女友家一定也沒有頂燈,隻有一盞盞柔和的小台燈吧,好好享受這種情調,你是一個幸的男人。”
  文思卻這樣答:“快回家,這個女人一定有不良企圖,試想想,世上哪有免費午餐……”一直羅嗦了五百多字。
  在文思眼中,釘是釘,眼是眼,我付你十元,贖回九毛九都不行,全身找不到一顆浪漫細胞,這種人教小學最好,怎麽會從事文藝工作。
  叫岑諾芹好笑。
  不過,諾芹也明白,非得有文思在另一頭唱反調才算好看,否則,就落了俗套,伍思本這舊瓶新酒設計得十分精采。
  可惜,這位女士功未成身已退,不知去了何處。
  要找,當然找得到她,可是見了麵又該說些什麽?
  是故意遺忘她的吧。
  在這之前,逼刊上也有不少歌功頌德的記錄:“與本報三巨頭之一伍思本女士茶聚……”
  “伍思本小姐說得好,文壇需要新血。”
  “在伍思本英明的領導下,副刊欣欣向榮,淤血去盡。”
  現在一切不變,把伍思本三字割掉,填上關朝欽即可。
  諾芹無限欷虛。
  這是社會風氣上一種倒退,本來已經進步到講實力不講人事關係,公平競爭,能者奪魁,現在又搞個人主義,聯群結對,簡直是往回走六十年代
  岑諾芹當然不會說出心底話,她掃清自家門前雪算數,不過是一份工作,何用嘔心瀝血,這也是一種心灰的表現。
  傍晚,來到姐姐家,看到小滌滌在扮大人。
  諾芹忍不住笑了,也虧得庭風有那麽多玩竟兒可以借給女兒。
  看,鑽石項鏈、珍珠耳環、羽毛披肩、紗裙、釘珠片的高跟拖鞋……”
  諾芹哈哈大笑,“萬聖節到了,穿這身打扮出去討糖吃無往而不利。”
  庭風在一旁也笑,“不少社交名媛的品味也並不比滌滌好。”
  一會兒滌滌膩了,脫下衣飾,做功課去。
  諾芹順手取過項鏈,咦,她是識貨之人,觸手隻覺沉迭?不像是假的,她再仔細看;手工那麽細致,“姐,這是真貨。”
  庭風笑,“所以這個牌子大受歡迎,無比暢銷。”
  “嗬,幾可亂真。”
  “真同假,不是看首飾,而是看身份,這種身外物能有多貴?戴得不好看,或是存著炫耀之心,姿態無比庸俗,真的也沒有用。”
  諾芹抬起頭,她覺得有點不妥之處,可是一時間又講不出是什麽。
  庭風問:“高某還有無來找你?”
  “啊,又來過一次。”
  “還是要錢?”
  “他說要到澳洲去發展。”
  “哼,澳洲那麽大,哪個省哪個埠?”
  諾芹說:“安頓下來,他會有消息給我。”
  “錢用完了,一定會現形找你。”
  諾芹不回答。
  她手上拿著那副假南洋珠耳環把玩。
  “喜歡?拿去戴著玩。”
  諾芹順手夾在耳珠上。
  “他再來找你的話!你大可召警。”
  一點感情都沒有了。
  她甚至不想他跌倒給她看,對他的潦倒,也不覺痛快,隻有厭惡,怕沾惹上身。
  完全是陌路人了。
  諾芹一次這樣答讀音:“老實說,我希望前度男伴事業成功,名利雙收,國際問名,不是想沾光,隻是不想被連累,免得好事之徒嚼蛆,通常誹議別人夫妻關係欠佳,並非神仙眷屬之類的不是享福太太夫人,而是寡母婆或老小姐,很難同她們分辯。”
  叫他有一日後悔有什麽用?像岑庭風,早已把前夫所有記憶洗得一幹二淨。
  收到高計梁自澳洲寄來的明信片,諾芹鬆口氣。
  他沒有騙小姨。
  明信片上隻有三行字,諾芹讀了兩次:“幫朋友在暇艇上工作,越南人多,很凶惡,每天做十二小時,極累,但是一條生路。”
  文理不甚通順,但是諾芹明白他的意思。
  願意這樣吃苦,也真了不起,彷佛回到十年前,他跑傭金做經紀的時候,聽他說,十天就跑爛一雙皮鞋。
  信上沒有地址,郵戳是雪梨。
  那天,諾芹睡得相當好。
  第二天,她戴著假耳環上街,在商場裏,有時髦太太追上來問:“這位小姐,耳環在何處鑲?”
  諾芹訕訕,順手指一指某家法國珠寶代理,那位女士歡天喜地道謝而去。
  諾芹吟道:“一天賣了三百個假,三年賣不出一個真,唉,假作真時真亦假。”
  她約了林立虹喝荼。”
  林立虹帶著一個人來。
  她提高聲線介紹:“諾芹,這位是關朝欽。”
  雖是意外,諾芹也不好說什麽,笑容滿臉地招呼:“久聞大名,如雷灌耳。”這八個字無往而不利。
  那關某也禮尚往來,立刻取出幾本岑諾芹原著小說要求簽名,說是受朋友所托。
  場麵虛偽而融洽。
  關君這新中年相貌學識均普通,一雙眼睛卻炯炯有神。
  “沒想到岑小姐那麽漂亮。”
  “叫諾芹得了。”
  林立虹覺得是次會麵十分成功,有點洋洋得意。
  關某有意無意探問諾芹過去。
  已經換了國旗了,諾芹把留英一筆輕輕帶過,一味含蓄地表示為宇宙出版機構服務是何等光榮。
  那關朝欽全盤受落,彷佛他已不是打工仔,而是宇宙創辦人之一,代表宇宙講話。
  他滔滔不絕,傾訴他的宏願:如何改革文壇,提撥新秀,天將降大任於他,他辛苦得不得了。
  諾芹一味唯唯喏喏。
  也沒有幾個可以坐得暖位置,一轉眼不知流落何方,但是今日岑諾芹必需應酬他,何必得罪這個人呢。
  關朝欽對於岑諾芹相當滿意。
  “立虹,給諾芹做個專訪,放大彩照,叫全市讀者一打開報紙就看得到。”
  諾芹連忙答:“謝謝,謝謝。”
  那關朝欽忽然興奮地把手搭在諾芹肩上。
  諾芹輕輕一側膊,不露痕跡的將他的手卸掉,“我去洗手間。”
  林立虹看在眼裏,暗暗佩服。
  關某目光沒有離開過岑諾芹苗條的背影。
  “大眼睛,未婚,廿多歲,真值得捧紅。”
  口氣有點似五十年代舞女大班。
  “有無親密男友?”
  林立虹機伶地反問:“你說呢?”
  “生活一定很正常。”
  “那當然,不知多少人追求岑諾芹。”
  關朝欽的口吻忽然又家電影公司總製片:“給她做一張合約,叫她獨家為我們撰稿。”
  林立虹躊躇。
  “盡管試一試。”他鼓勵助手。
  諾芹回來了,她客套地說:“我還有點事,想早走一步。”
  關某說:“我們下次再一起吃飯。”
  諾芹一邊笑一邊退,走到街上笑容還末褪。
  唉,以為從此大權在握,可大展鴻圖。
  她兜進商場。
  忽然想起姐姐的皮夾子舊了,線口脫落,她想順便替庭風賣一雙新的。
  這時有兩少女走過來圍住她。
  “岑小姐,我們是你的讀者,請幫我簽個名。”
  諾芹欣然簽名。
  “岑小姐,我們最愛看你寫寂寞的心俱樂部信箱。”
  什麽?
  “文筆是你的筆名吧?”
  “為什麽叫文筆,叫文理豈不是更好?因為你的答案都是最理智的,與文思的溫情主義剛剛相反。”
  “要不,叫文智一樣恰當。”
  諾芹看著讀者純真的麵孔,鼻子忽然發酸,嗬,隻有他們是明白人,什麽都瞞不過他們的法眼。
  他們一直知道文筆就是岑諾芹。
  “岑小姐,請不要再拍彩照,愛登大頭照片的女作家已經太多了。”
  “請努力寫作,一年兩三部長篇小說實在太少,多寫點,我們熱切期待。”
  “是是是。”
  那樣辛苦的工作,一字一字伏案寫出,若不是為著讀者,誰耐煩那樣做,區區一分薪酬,什麽地方嫌不到。
  為讀者切辛苦都是值得的。
  兩個讀者再三祝福她才離去。
  諾芹長長籲出一口氣。
  真的,多久沒好好坐下寫小說了。
  “一直說繁華都會無事發生,乏善足陳,終於大時代來臨,社會動蕩,可是,又有幾人把這一切記載下來。
  書評人一直怨說都會開埠迄今,沒有一篇好小說,其實他也有紙有筆,為何不寫,一味嗟歎。
  諾芹決定動筆,一半時間為市場寫,找生活,另一半為讀者寫,報答他們熱情。
  經過名牌手袋店,諾芹走進去。
  她向店員解釋:“我想買一隻長方形皮夾子,外邊有你們那著名C字標誌。”
  店員一愣,隨即笑出道:“岑小姐,你好。”
  諾芹沒想到店員也認識她,連忙點頭。
  “岑小姐,我們從來不生產皮夾子眼鏡套或鎖匙包,隻有冒牌貨才做那些。”
  諾芹耳畔嗡一聲。
  有幾件事在該刹那彷佛勻連在一起了,可是,諾芹仍然隻有模糊的概念。
  她嘴裏說:“是是是。”
  “岑小姐看看我們最新款式的背包可好?”
  “不用了,我改天再來,謝謝。”
  一出店門,她就往姐姐家去。
  明知應該靜心動筆寫作,可是仍然愛多管閑事。
  一進門,不理女傭,就走進姐姐臥室。
  她打開衣櫃,就把庭風所有的手袋取出來,拉開窗簾,在陽光下細細檢查。
  嗬,諾芹抬起頭來,都是冒牌的假貨。
  己經仿得極之細致,幾可亂真,但是,因為成本有限,功力不足,還是露出馬腳。
  諾芹一顆心突突跳。
  是擔心姐姐經濟大不如前,用充頭貨撐場麵?
  不不不,她知道老姐的財政固若金湯,不用她這個妹妹過慮。
  而是電光石火之間,她明白到,岑庭風很可能就是造些冒牌貨的出品人,至少,也是集團的大批發家。
  諾芹不住叫苦。
  這是違法行為,海關追打其嚴,她想都沒想過姐姐會是個犯法的人。
  是高計梁一句話啟發了她的疑惑:“你不知你姐姐做什麽生意?”
  真是,賣發夾頭花,能賺多少,怎麽會有能力送汽車給妹妹。
  原來真相如此。
  手袋什麽牌子都有,法德意最吃香的貴價貨統統在此,真叫岑諾芹傻了眼。
  庸人進來,詫異地問:“是找手袋用嗎?”
  書房裏還放著新貨,淺藍色亮皮,正是剛才在店裏見過的最新貸色,魔高一丈,已經仿製出來了,隻不過真貨是真皮,假貨是塑料,一時也難分真假。
  諾芹呆呆地坐著。
  片刻,庭風回來了。
  看見妹妹捧著她幾個手袋發豈,心中有數。
  她不動聲色,笑問:“什麽事?”
  諾芹瞪著姐姐。
  “又是失戀?”
  “我從來沒有戀過,怎麽失戀。”
  “不愧是寂寞之心俱樂部主持人。”
  “小姐,你的筆法若沒有性格,也不會走紅,既有風格,誰認不出來。”
  諾芹低下了頭,原來,誰也瞞不過。
  庭風取過手袋,若無其事,真是高手。
  諾芹衝口而出,“姐姐,法網難逃。”
  庭風轉過身子來啐一聲,鐵青著麵孔,“掌你那烏鴉嘴。”
  諾芹急得哭出來,“姐姐,你快抽身吧。”
  庭風給妹妹塊熱毛巾,“你眼淚鼻涕的幹什麽?”
  “我害怕失去你。”
  “我又不是打劫販毒。”
  “走私樣是個罪名。”
  庭風的聲音越來越高,“你不說我不說,誰知道。”
  諾芹傷心得說不出話來,雙手掩臉,眼淚自指縫中流出來。
  一直以來,姐妹倆相依為命,庭風是她世上唯親人,她關懷姐姐,多過自己。
  想到多年來她倆的孤苦,庭風是一個年輕失婚女子,帶著小孩,在這個所謂風氣開放的社會不知受了多少委屈,諾芹哭得無法停止。
  “芹芹,你怎麽了?”
  庭風靜靜說:“記得你第一次看到我抽煙,也哭成這樣。”
  諾芹抽噎,“我以為我的姐姐墮落了。”
  庭風笑得彎腰。
  “姐姐,為著我,為滌滌,請金盆洗手。”
  “早已不幹了,不然怎麽會決定移民。”
  “道上的兄弟肯放過你嗎?”
  “你看武俠小說還是黑社會漫畫,那麽多術語。”
  “這些冒牌貨從何而來?”
  “東南亞幾個熱門地點製造。”
  “輸往何處?”
  “北美洲幾個大埠。”
  “你負責什麽?”
  “出入口轉運。”
  “搜出來怎麽辦?”
  “No pain,no gain。”
  “你晚上怎麽睡得著!”
  “講對了,”庭風歎口氣,“輾轉反側,所以衰老得那麽快。”
  諾芹拎起那雙最新的銀色晚裝手袋,“這雙款式我剛在一本雜誌見過,標價八千六,你賣多少?”
  “二千五。”
  “那麽貴?”
  “這不是紐約華埠運河街的貨色,相信你也看得出來。”
  “你賺多少?”
  “你來查帳?”
  “好奇而已。”
  “我賺百分之十五。”
  “發財了。”諾芹驚歎。
  庭風冷笑一聲,“所以,殺頭的生意有人做,虧本的生意無人做。”
  諾芹感慨得跌坐在沙發裏。
  “這一年冒牌貨生意暴漲,我卻已忍痛撒手,你放心好了。”
  “是怎麽踩進這個水在去的?”
  “想生活得好一點。”
  諾芹不語,答案太真實了。”
  “有人向我接頭,我覺得可以合作!”庭風似不願多說。
  在那種緊急頭7頭,是與非,錯或對,黑同白,都會變得十分混淆。
  “高計梁也知道。”她警告姐姐。
  岑庭風抬頭,掙大雙眼,訝異地說:“這件事由他接頭,是他認為可以賺的快錢。”
  諾芹頹然,“就我一人蒙在鼓裏。”
  “你小,不應該知道這事。”
  “姐,你可是真的洗手不幹了?”
  “真的。”
  諾芹已經哭腫了臉。
  “你看你,由始至終,沒有長大過。”庭風歎息。
  這時,工人帶著滌滌放學回來,小孩也懂事,看到阿姨眉青H腫,大吃一驚。
  “什麽事?”她丟下書包跑過去。
  庭風搶先說:“阿姨失戀。”
  滌滌放心了,“失戀不要緊。”
  諾芹不服,“失戀會死人。”
  滌滌卻說:“媽媽說,失戀自己會好,可是水廁壞了非修不可,隻有更煩。”
  這是什麽理論,岑庭風怎麽教女兒,匪夷所思。
  “媽媽還說什麽?”
  滌滌似背書似流利,“媽媽說,凡是失戀想死的人,讓他死好了,免糟塌社會米飯。”
  “嘩!一點同情心也無。”
  “咄,世上不知多少真正可憐的老人孤兒需要同情。”
  “多回家了。”
  庭風說:“我送你。”
  走到樓下,庭風握著妹妹的手,“我真的已經洗手。”
  “幾時的事?”
  “申請移民之前半年,免節外生枝。”
  “家中那幾隻也快快丟掉。”
  “好好,都聽你的。”
  “帶冒牌手袋入法國境是違法的。”
  “下雨了,小心駕駛。”
  諾芹靜靜回家。
  一個人坐下來,把小說寫完,又開始新的一篇,感觸良多,眼淚一直沁出,無法抑止。雙眼炙痛,被逼躺下。
  這幾年來她受姐姐恩惠甚多,所以才可以從事寫作,做她喜歡做的事。
  庭風照顧她無微不至,所以她可以大方瀟灑,時時對蠅頭小利嗤之以鼻。
  電話響了。
  是林立虹,“岑諾芹,你走狗運,關總說要捧紅你,叫你出來拍照。”
  “叫他先捧紅自己再說吧。”
  “又耍性格?”
  “我決定把宣傳時間用來努力寫作。”
  “瘋了瘋了,你是要學楊桂枝還是梅紹文?”
  “我做我自己。”
  “人家已經賺夠,離岸享福,當然不用睬人,你怎麽同人比?”
  “恕我不再應酬。”
  “自尋死路。”
  “隨得你詛咒。”
  “我正想搞一個猜文思文筆真實身份遊戲。”
  “立虹,你不愧是馬戲班主。”
  “我喜歡馬戲班,試想想,還有什麽可以叫你們這班不羈的文藝工作者低頭?”
  那條馴獸的萬能電鞭叫逼人的生活。
  諾芹哼一聲。
  “那,我叫劉浩英拍照,她會喜心翻倒。”
  “對,叫她好了。”
  “諾芹掛上電話。”
  稍後,她草擬一張合約,傳真到銀河出版社,主動表示一年願意提供四至六本小說。
  一個作者總得寫作,一個演員必定要演戲,學生要去上課,光是宣傳拍照,大抵是行不通的,並且,看看曆史,也沒有什麽人憑這樣成功。
  五年過去了,年紀大啦,得立定心思好好工作,不然,再過十年,有人問:“你做什麽?”“作家。”“你有什麽作品?”“……”
  說她靜靜等銀河出版社答複。
  那是一家殷實有曆史的出版社,他們不會耍手段。
  “過去,寫作人都嫌銀河不夠時髦,不擅花巧,又缺乏宣傳,現在一個衰退浪打過——來,反而類得難河實事求事,難能可貴。”
  門鈴響了。
  李中孚挽著水果上來,看見女友灰頭灰腦,麵目汙腫,不勝訝異。
  岑諾芹雖然愛鬧情緒,卻不常哭,這次是什麽緣故。
  他不勁聲色說:“我又沒說不娶你。”
  諾芹不甘示弱,即時回嘴:“想到有可能會嫁你,立刻悲從中來。”
  “什麽事,願意說出來嗎?”
  “一時想起亡母。”
  李中孚並不笨.知這她不肯傾訴,那也無所謂,每個人都有權保保留一點秘密。
  諾芹用冰水數眼。
  “桃子新鮮,替你加些奶油。”
  “李中孚,沒有你還真不知怎麽辦。”
  李中孚點頭,“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
  真的,以前五光十色,花多眼亂,四周圍都是旁觀,誰會注意老實的他。
  李中孚輕輕說:“來,抱一抱。”
  “仍然天天洗頭,這香氣叫什麽?”
  “南回歸線。”
  “十分新鮮。”
  “你聞不聞得出來茉莉花香?像是南國之夏!叫人神往。”
  “我沒有女作家那樣富想象力。”
  “嘿,女作家仿佛一直是個貶詞。”
  “你多心了,前日,上司問:‘你女友做什麽’,我才答:‘她是名作家’。”
  “對方即時問:‘她寫些什麽?’”
  “是。”
  “你怎麽回答?”
  中孚回答得非常自然,“她是小說作者,寫的故事十分受讀者歡迎。”
  “謝謝你。”
  “我以你的職業為榮。”
  諾芹十分感動。
  那日她精神不好,一早就睡了。
  半夜隻聽到電話鈴急響,她隻得掙紮起床,看一看鬧鍾,不過是一點多,可是說不出的孤寂。
  也取過聽筒,喂地一聲。
  那邊有人喧嘩大笑,“文筆女士,我想自殺,你快來救我,哈哈哈哈哈。”
  諾芹立刻知道發生了什麽,立刻按斷線、拔掉插頭,世上就是有那麽無聊的人。
  她喝了一點酒,再蒙頭大睡。
  第二天,諾芹很鎮定地請宇宙日報一名相熟的記者戚榆義陪她去報警。
  督察查過來電顯示器上麵的號碼,“那是一個公眾電話,無可追究。”
  諾芹不出聲。
  “岑小姐,你不如更換電話號碼,並且,所有公眾人物都應該小心保護私隱。”
  “是。”
  記者小戚陪她離開警署。
  “原來,你就是文筆。”
  諾芹笑,“現在,你已知道我最大秘密。”
  “我們早已懷疑,誰還有那樣巴辣的文筆。”
  諾芹唔一聲。
  “對不起,我太坦白了。”
  “不要緊,我最怕人家讚我聰明。”
  “為什麽?”
  “那是最不服點,明讚暗貶的刻薄語:試想想,一個人到了廿五歲還隻得小聰明,多麽悲哀,聰明即表示會迎拍,擅銑營,將一個人的勤奮用功一筆抹煞。”
  “你太多心了。”
  “你不是我們那一行,你不會明白。”
  “這麽說來,你們那行真的可怕。”
  諾芹苦笑。
  “不過,”小威說:“比起我們又還好些。”
  “咦。”
  “你想!本市開埠以來,至少出過三數位名作家,試問,又有沒有名記者。”
  諾芹怔住,小戚說的,都是事實。
  “還是做作家上算,不用上班,名成利就,還有,一直可以寫到老。”
  諾芹笑了,“聽你說,寫作彷佛是理想職業。”
  小戚笑,“我也是一顆寂寞的心,願意依歸你的俱樂部。”
  “是,”諾芹點頭,“還得忍受冷嘲熱諷。”
  岑諾芹隻把電話號碼告訴幾個人。
  銀河出版負責人梅紹文是其中之一,他非常誠懇:“我們已在草擬合約,岑小姐如有特別要求,可以提出來。”
  “協助宣傳。”
  那梅先生大為詫異,“一般寫作人巴不得多多宣傳。”
  “我想專心寫作。”
  他笑答:“可以商量。”
  “看過合同再答複你們。”
  “我們將予岑小姐最優惠條件。”
  真是,不做宣傳,何來名氣,少了號召力,怎樣叫價,一切在手,則應用功工作。
  林立虹的電話也來了。
  “諾芹,告訴你一個消息。”
  “請說。”
  “關朝欽今早辭職,即日生效。”
  雖然意外,諾芹也不覺驚訝,動蕩的時勢,變化無窮,同從前一位老總做三十年大不相同。
  她笑笑說:“糟,才說要捧紅我。”
  林立虹也笑。
  “你榮升了?”
  “是,請多多指教,多多支持。”
  就是因為時勢不安,才造就機會,令新人湧現,每人發五分鍾光。
  林立虹說:“還是做作家好,編輯屬幕後,辛苦無人知。”
  “你可以努力走到幕前。”
  “我還是先做好幕後,把銷路搞上去。”
  “有無密友?當心事業感情不可兼顧。”
  “我心寂寞。”
  諾芹欷虛,她繼續做功課。
  “文筆小姐,人生真是悲哀,學堂出來,努力工作,轉瞬已經三十,我不是典型愛情小說讀者,也不屬傷春悲秋之人,可是期待中的愛情、幸運、快樂全無出現,日出日落,生活隻似例行公事……”
  咦,岑諾芹想,這不是在說她嗎。
  “一日,喝完咖啡,借用洗手間,看到有一年輕男子匆匆自對麵出來,他容貌英俊、身型高大,手裏拿著帆布旅行袋,酒店一名護衛員立刻上來驅逐他,我忽然明白,他是流浪人,借用衛生間梳洗更衣。”
  講到這裏,諾芹想,麻煩來了。
  “刹那間,我見義勇為,一步踏上前,大聲說:‘積克,大家在樓下等你──什麽事?這位是我的朋友,有什麽誤會?請經理出來。’我一邊把名片遞過去,我在一間著名大機構內任高職。”
  啊,過份熱情,像岑諾芹冒險打電話給說要自殺的讀者一樣,有後患。
  “我替他解了圍。”
  讀者文筆與文思甚佳,諾芹追讀下去。
  “我們在酒店大門口分手,他向我道謝。”
  事情完了嗎?當然不。
  假使就此結束了,讀者不會來信。
  “三天之後,積克的電話來了,他目光尖銳,看到名片上的姓名電話,他想約會我,我應該怎麽辦?”
  諾芹搖頭,她把情緒沉殿下來,專心回複讀者,“這種人不是你惹得起,速速更換電話號碼,冒險家樂園內縱有奇人奇事,決不適合良家婦女,請努力克服寂寞芳心,致力親情友情。”
  像不像文思的筆跡?
  連諾芹自己都覺得好笑。
  終於又跑回傳統的軌道上。
  文思這樣答:“我的意見與文筆完全相同,你們會覺得奇怪吧,危險!決不可與這種人接觸,他是否社會毒瘡不在討論範圍,越遠離越好。”
  讀者興致索然。
  “嗟,這種忠告我媽也會給我,何用巴巴寫信到寂寞的心信箱。”
  “毫無新意,該打三十大板。”
  “我們要看的,是離經叛道,出奇製勝的答案。”
  “倘若與教務主任的答案一樣,請你們收拾包袱吧。”
  第二天,諾芹約姐姐喝茶。
  茶座上議論紛紛:“股票重上九千點。”
  “寧賣當頭起。”
  “入市是時候了,不要怕,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且觀望一下,等再穩定些。”
  “咄,你這種態度怎樣發財?”
  諾芹嗤一聲笑出來,賭心不死,都會不敗。
  庭風歎息,“永不學乖。”
  “是這種冒險精神使華人飄洋過海,縱橫四海。”
  “你就藉這次風暴寫一個五湖揚威的故事吧。”
  “我會嚐試。”
  “諾芹,我下個月帶滌滌動身去探路。”
  “不必擔心,溫埠有個朋友不小心廚房失火,白人消防員趕到,用粵語同她說:‘唔駛怕’你看,四海一家,多文明。”
  “真人真事?”庭風駭笑。
  “千真萬確。”
  庭風終於問“你可與我們一起?”
  “度假無所謂。”
  “但你不會落腳。”
  “我與你不向,庭風,你光是教育滌滌已是終身職業,將來還可以當外婆,我,我幹什麽,碧海青天,有什麽好做?”
  庭風說:“重新讀一個教育文憑也不過三年。”
  “我不是那麽愛讀書。”
  “你已愛上一個城市。”
  “是,”諾芹微微笑,一往情深,“像良家女愛上浪蕩子,要風光,嫁流氓,我相信都會能回複到從前光彩,甚或過之。”
  “你才是最大的賭徒。”
  “是,賭輸了,一無所有,贏了,與那會共享榮華,趁大哥大姐車船退休,處處空檔,升上去比那十多年容易多了,要抓緊良機。”
  “沒想到你有野心。”
  諾芹吐出一口氣,“我舍不下班豬朋狗友。”
  “隨你吧。”
  諾芹握著姐姐的雙手歉意地搖晃。
  “時時來看我們。”
  “一定一住就整月。”
  “男朋友也可以一起來。”
  “老姐你真是明白人。”
  庭風刹那間有一絲落寞,“我也怕寂寞。”
  “那邊有牌搭子。”
  “我怕一味坐牌桌的女人。”
  “那麽,創業幹老本行,賣你的假首飾。”
  “我也有此打算。”
  “趁加幣低,房產又幾乎半價,現在正是好機會。”
  “真的。”
  身後忽然一陣歡呼,原來有一桌人看到手提電腦上報價表:“升上九千一了!”
  聲音裏的興奮快樂感染了諾芹。
  為什麽不呢,你愛美術,他愛科學,有人卻偏愛股市。
  李中孚下班來加入茶座。
  庭風對他說:“好好照顧芹芹。”
  諾芹笑,“托孤。”
  “她若肯被我照顧,是我三生榮幸。”
  庭風訝異,“時勢真不一樣了,連老實人也口舌滑溜。”
  諾芹卻深思,那封讀者信打動了她,生活不是例行公事。
  中孚結了賬,先送庭風回家。
  庭風笑,“那風流的小區與倜儻的小張都銷聲匿跡了吧,豪宅與名車都還了行,還怎麽追求異性。”
  諾芹有點尷尬。
  “到頭來,隻有馬步紮穩,基本功深厚的老實人跑到終點。”
  諾芹不出聲。
  “文筆,”姐姐調侃:“解答你自己心中疑問才是最困難的事。”
  諾芹仍然一言不發。
  回到車上,中孚問:“姐姐說什麽?”
  “叫我保重之類。”
  “我們陪她一起走一次溫埠可好?”
  “你也想過去看看?”
  “許多人在那邊結婚。”
  諾芹沒想到他有勇氣說到正題。
  “我挑了一枚鐵芬尼指環,明日可以取貨。”
  諾芹看著他。
  他微笑,“不要告訴我媽媽不批準。”
  諾芹搖搖頭。
  “或是出版社不許旗下當紅女作家結婚。”
  諾芹笑了。
  “明日我帶花一齊上來。”
  “且慢,我需征求另一人意見。”
  中孚詫異,“姐姐已經默許。”
  文思。
  是文思。
  與她共寫一個專欄已近一年,她的意見最保守、可靠、值得參考,她那套古老的價值觀其實就是社會大多數人的觀感。
  你以為世界已經開放?對於別人的錯誤,社會還嚴苛得很呢。
  回到家中,諾芹硬著頭皮,傳真到報館。
  由文筆給文思女士:“我有一個表妹,廿六歲,已屆理想結婚年齡,有一殷實男子誠懇向她求婚……”諾芹把情況忠實描述一遍。
  也許,文思會譏笑她不會自醫,但,諾芹願意冒險。
  傍晚?答複從報館轉來,整整齊齊,由電腦打字。
  “文筆,你太客氣了,以後聯絡,可用以下號碼,我看仔細了信,研究一下,才給你分析。”
  噫,意外。
  對她如此斯文有禮,簡直不像文思,不過一貫認真,所以在讀者心目中,她有固定地位。
  稍後,她這樣答:“什麽時候結婚最適當?同生日蛋糕上插幾枝臘燭一樣,純屬私人意願,通常來說,二十歲太小,三十歲至四十歲頭腦比較清醒,處事較有智能,一般人覺得十分適合,而結婚這件事,一有猶疑,即應取銷,即使是賣買婚姻,如有躊躇,亦不是好賣買,將來必定後悔。”
  嗬,如此坦誠,叫諾芹吃驚。
  “可是,他對她很好……”
  “好是不足夠的,盡責的家務助理也對東家很好。”
  “他也極之體貼,事事尊她為大。”
  “一隻金毛尋回犬也可以做到。”
  “家母說,我丈夫,要找一個朋友。”
  “母親們的安全尺度極高,她們認為幸福是全無出錯。”
  “那麽,請告訴我,應該找誰結婚。”
  “一個你深愛的人。”
  “愛不會燃燒殆盡嗎?”
  “那是欲望。”
  “你說的那種愛,世上存在嗎?”
  “還有一點,我們華人總是難以啟齒。”
  諾芹微笑,“我明白。”
  “選擇對象,第一要經濟狀況健全,第二,需人格完全,很少想到,肉身的歡愉也很重要。”
  諾芹駭笑,嘩,這文思真不愧是信箱主持人,沒想到她會這樣坦白。
  文思寫下去:“她同他跳貼身舞嗎,他是否接吻好手,她會不會為他穿銀色緊斯絲睡袍?”
  諾芹頹然,她不會,全部不會。
  同李中孚在一起,她可能會穿法蘭絨布睡衣,再加一雙厚襪。
  “人好,很重要,但不是全部。”
  “表妹可能會永遠嫁不出去。”
  “那麽怕寂寞的人毫無選擇。”
  “文思,謝謝你的忠告。”
  “不客氣,文筆,有空再談。”
  什麽,竟同文思做了朋友?不久之前,她們不是恨惡對方嗎?
  諾芹必需承認,隻有在母親身上,才會得到那樣的忠告。
  第二天,李中孚來了。
  小小一束紫粉紅玫瑰花,一隻淺藍色鐵芬尼首飾盒子。
  他穿便服,神情略為緊張,但仍然舒坦,公務員都這樣輕鬆,習慣了,天塌下來又如何,十多萬人一起頂著。
  他看著女友。
  這個相貌標致、為人精靈、身段出眾的女子一向是他至愛,他最欣賞她的幽默感,她叫他笑,有時笑得濺出眼淚,同她一起生活,不愁枯悶,永遠色彩豐富。
  他輕輕說:“你有躊躇。”
  諾芹點頭。
  “怕什麽?”
  “生育完畢重一百八十磅及其它。”
  “我不介意。”他是由衷的。
  “看看是隻什麽樣的鑽戒。”
  小盒子一打開,晶光燦爛,非常體麵的高色無瑕圓鑽。
  這種時勢了,也隻有他才付得起現款買奢侈品。
  “太破費了。”
  “兩個半月的薪水化為永恒,非常值得。”
  諾芹一怔,“你幾時升得那樣高了?”
  “最近一次調動,將到特首辦公室工作。”
  “嗬,做京官。”
  中孚笑,“這些術語你也知道?”
  “你很長進。”
  “有得升級總比原地踏步好。”
  “宿舍也比從前寬大?”
  “倘若沒有家室,也不想搬動。”
  真是尋找歸宿女子的最佳對象。
  “需要考慮?”
  諾芹咳嗽一聲。
  “是花的顏色不對?”
  “不不不,一切都非常妥當。”
  “說你願意。”
  “但是中孚,我不愛你。”
  李中孚大表訝異,“我卻覺得你事事愛護關懷我,使我感動。”
  “不不,不是這種愛。”
  “你有幾種愛?”
  “中孚,你太天真。”
  “咄,這也是缺點?”
  諾芹隻得說:“是,我需要考慮。”
  他有點失望,站起來告辭。
  在門口,他吻了諾芹額角,那陣茉莉加橙花的香味又傳入他的鼻尖。
  他願意等她。
  諾芹用雙手捧著頭,太陽穴突然劇痛。
  正想找止痛藥,忽然有人傳電子郵件過來。
  “文筆,我與朋友在一起,常常做益智測試問題,多個話題,多些笑料,你願意參加嗎,昨晚的十個題目是:什麽是量子化學,花生漫畫中史諾比第一個主人是誰,(BM)怎麽讀,西廂記中什麽人的筆杆兒橫掃千軍,法文餐前小食一字的正確拚法,導演史哥西斯三部電影名,波拉波拉是基麽,還有,貓有幾層眼瞼,美利堅合眾國最近轟炸過什麽國家,以及蛤蜊燉蛋的秘訣。”
  諾芹咧嘴而笑,頭痛不翼而飛。
  這個奇怪的老太太。
  她什麽年紀,四十?
  諾芹居然一一作答,手揮目送,根本不必查字典翻百科全書。
  答案發出之後,她也擬了幾個問題。
  “世上為基麽隻有梵蒂崗及海牙兩個地名加走冠詞The,為何報紙頭條仍把李遠哲、朱棣文、崔琦等諾貝爾得獎者稱華人,印裔婦女額頭中心那點朱砂叫什麽,試舉十種芝士名,哪種恐龍食肉,還有,太陽係有大紅斑的行星叫什麽,國家地理雜誌的創辦人始誰?”
  文思居然也陪她消閑。
  “額角那一點紅真不知叫什麽。”
  “叫並蒂bindi。”
  “天下第一雜誌由誰創辦?”
  “電話通訊專家貝爾。”
  “你可以參加我們聚會。”
  “測試常識,總比說人是非高尚得多,我願意加入你們。”
  “歡迎。”
  “文思,從前,你完全不喜歡我,是編輯部故意叫你刺激我嗎?”
  “不幹他們事,是我認真討厭你的論調。”
  諾芹不出聲。
  “你驕橫、刁蠻、無理、完全被都會廿年來的繁華寵壞,不知惜人也不屑惜物,可以想象,男朋友的西裝若不是意大利名牌都會給你恥笑。”
  是,開日本房車也不行,讀錯酒名以後不同他出去,不願伺候女性,什麽也不要談。
  “你們什麽都懂,又什麽都不懂。”
  “文思,你觀察入微。”
  “父母寵壞的專橫女還有得救,社會寵壞的嬌女完全無望。”
  諾芹訕訕地問:“你不是我們那一代的人吧。”
  “我在餐廳吃不完的食物,會打包拎回家。”
  “別叫那麽多也就是了。”
  “是,我吃三文治,連麵包皮一起吃下。”
  “何必那麽省,你難道是環保專員?”
  “地球上許多兒童正捱餓。”
  諾芹忍不住笑,“文思你真有趣。”
  可惜,時間到了,還需趕稿。
  這時,文思問她:“你表妹的近況如何?”
  諾芹取過鑽戒,凝視一會兒,才答:“他給她指環。”
  “她怕錯失了機會以後不再?”
  “是,十年之後,她已老大,孤獨,失意,忽然在美術館碰見他,他攜同妻兒,正在參觀畢加索展品,那秀麗的太太左手無名指上戴的,正是她退回去的大鑽戒,他倆的小孩聰明活潑,他大方地走過來招呼她……”
  “真不愧是大作家。”
  “我還有其它事,下次再談。”
  噫,同文思成為筆友了。
  因為彼此不相識,可以坦率地發表意見,不必你虞我詐,顧忌多多。
  諾芹睡了。
  半夜,她忽然驚醒。
  在床上呆坐一會兒,她像是想到了一件重要的事,但是一時間不能肯定,又再入睡。
  第二天,她忙著做俗務:到爭行處理事情,買家常用品,選購內衣……一去大半天。
  怪不得女明星都用助手,若岑諾芹也有近身助理,就可以專心寫作。
  所有寫作人都不願承認天份所限,作品不受讀者歡迎,一定怪社會風氣差,沒人愛看書,還有,媚俗者金腰帶,清高人卻餓飯等。
  諾芹一度困惑:“還有人懷才不遇嗎?”
  一位編輯笑答:“有,仍有些老人家在報上填充,最愛指正他人錯字。”
  “不是說今日文壇屬於年輕人嗎,人人假裝廿二三歲。”
  “真假年輕人寫不了那麽多。”
  諾片問文思:“副刊應否取消?”
  “副刊文化屬本市獨有,人民日報與華爾街日報均無副刊,一樣生存得很好。”
  “總有一日會全盤淘汰的吧。”
  “嗯,作家可以像歐美寫作人一樣,同出版社合作,直接出書。”
  “文思,你可有正當職業?”
  “主持信箱不能維生。”
  “果然是業餘高手。”
  “不敢當。”
  “你的正職是什麽?”
  她不回答。
  “你教書。”
  “被你猜中,真是鬼靈精。”
  諾芹大樂,“在哪間大學?”
  “在維多利亞大學教法律。”
  諾芹怔住,“你不在本市?”
  “我住加拿大卑詩省。”
  “什麽,你一直在外國?”
  “是呀。”
  “可是,電郵號碼卻屬本市。”
  “我用衛星電話,任何號碼都一樣。
  “呀,原來你不是我們一份子。”
  “不可以那樣說,我在都會接受中小學教育。”
  “可是你刮盡都會資源後卻跑去外國,你沒有感恩圖報。”
  “……”
  諾芹理直氣壯,“你憑什麽主持信箱,你不了解都會情況。”
  那邊沒有答複。
  “喂,喂。”
  “我在聆聽教誨。”
  “不過,你不說,我真不知道要乘十二小時飛機才見得到你。”
  “你想見我?”
  “筆友總有見麵的時候。”
  “吵個麵紅耳赤,不如不見。”
  “不會的,我們都是文明人。”
  “你文明?哈哈哈哈哈。”
  “喂。”
  諾芹掛斷電話。
  她不住在本市,真奇怪,編輯部怎麽會找到這個人?一直以來,諾芹都以為可能在街上碰見她。
  下午,李中孚給她電話。
  “我談別的事,不是給你壓力。”
  “什麽事?”
  “記得你說過在伊利沙伯二號郵輪上度蜜月最舒服。”
  “是,我說過,環遊世界,三個月後才上岸。”
  “我剛才查過,明春有空位。”
  天瀝瀝下雨,天色昏暗,嫁了中孚,十五年後的傍晚可以閑閑說:“大兒明年進高中,長大不少,每隔三個月需買新鞋新襖”,那麽,對方會答:“幸虧收入固定,這些還難不倒我”,然後,寒夜跟著溫暖起來。
  “諾芹,你在想什麽?”
  “一會我去幫姐姐收拾行李。”
  “冬日去加國,好似不是時候。”
  “一下子看到最壞的,若能夠接受,明年春暖花開,更有驚喜。”
  “說得也是。”
  “上飛機那日,你來開車吧。”
  “也好。”
  出乎意料之外,庭風隻帶了一件中型行李。
  “就這麽一點?”
  “可以現買,何必多帶。”
  “順風。”
  庭風怨道:“一直騙我們說會陪伴我們。”
  “你才去個星期就會回來。”
  諾芹殷殷向姐姐道別。
  李中孚眼尖,“我覺得庭風不似隻去一星期。”
  諾芹一怔,“為什麽?”
  “第六感。”
  “不可靠。”
  “為什麽不跟隨姐姐?”
  諾芹本來想俏皮地說:“為著你”,隨即覺得這不是開玩笑的時候,“去了那邊,我會枯萎。”
  “那邊也有中文報。”
  “你是希望我走?”
  “不不不當然小。”
  諾芹說:“寫給六百萬人及二十萬人看是有分別的。”
  “我很慶幸你留下來。”
  “假如春假她尚未回來,我們去看她。”
  當夜,睡到一半,諾芹又驚醒。
  是為著一個疑團。
  她朦朧間摸不到關鍵。
  第二天早上,找到維多利亞大學的網址,諾芹細細查起資料來。
  法律係共有五個教席,六十名學生。
  教授與講師中都沒有華裔,亦無婦女。
  文思是信口開河嗎?
  她撥電話找林立虹。
  接線生大抵是新來的,對各色人等階級弄不清楚,又不夠勤力,沒把名單背熟。
  “林立虹?你等等。”
  電話接通,是另一個人的聲音。
  嗬,不是又走了吧,走馬燈似換人。
  “林立虹不是這個分機。”
  “對不起,我重新再打。”
  幸虧沒有離職。
  林的聲音很快傳來,“誰?”
  “岑諾芹。”
  “明晚是編者作者聯誼會,你來不來?”
  “我問你一件事。”
  “請說。”
  “文思可是住在外國?”
  “是,稿件由加國傳真過來,我已經說太多。”
  “她到底是什麽人?”
  “你不必知太多,總之是你的拍檔,一朝賣座,合作無間,萬一失卻讀者,關門大的吉,就那麽簡單。”
  “她交稿沒有?”
  “一向比你準時,毋需人催。”
  “你可有見過她?”
  “記得嗎,我不是約稿人。”
  對,信箱始創人是伍思本,一個幾乎已經被大家遺忘的名字。
  “我沒見過她。”
  “字跡如何?”
  “小姐,除了你,人人都用電腦打字了。”
  再也問不出什麽來。
  “沒事了吧,我得去開會,還有,晚會希望見到你。”
  諾芹把雙臂枕在腦後,躺在長沙發上。
  有什麽必要那樣神秘,真可笑,雖然說是私人意願,但完全沒有透明度,其人一定非常謹慎多疑。
  諾芹籲出一口氣。
  她站起來,這樣寫:“我的真名叫岑諾芹,想請教你的尊姓大名……”
  卻猶疑了,對方不說,岑諾芹為什麽要先招供?
  她又倒在沙發上。
  還是含蓄點好。
  片刻盹著了,恍惚間像是看到母親的影子朝一個灰色的空間走去,諾芹伸長手,想抓住母親衣角,但是影子已經消失。
  她有強烈悲哀感覺,知道以後都不再可以見到母親,胸口似中了一拳,悶納難受。
  剛在這個時候,電話鈴響了,是姐姐的聲音。BR>   諾芹詫異,“到了,這麽快?”
  “才半天而已。”
  “感覺如何?”——
  “真要我的老命。”
  “什麽事?”
  “處處禁煙,飛機上不能吸,汽車裏不準吸,憋死了,隻能站街上抵癮,像流鶯。”
  “用尼古丁黏貼呀。”
  “皮膚紅腫,受不了。”
  “還有尼古丁糖。”
  “都不行。”
  “老姐,索性戒掉,心身健康。”
  “你先把電話地址抄下。”
  “是什麽地方?”
  “月租酒店式服務公寓,對牢河,風景非常好,滌滌十分喜歡,一會我陪她到樓下遊泳。”
  諾芹駭笑,“你多久沒穿泳衣?”
  “太久了。”有點再世為人般感慨。
  庭風歎息,“凡事小心。”
  “再聯絡。”
  真巧,信箱裏有一封高計梁的信,也附著地址電話。
  “生活還過得去,獲朋友收留,做小食生意,已安頓下來。”
  諾芹連忙回一張問候卡片。
  從此天南地北,庭風再也不會同他見麵。
  傳真機裏有訊息。
  “早,你好。”
  諾芹回答:“像你這般有智能的人,是否全無煩惱?”
  “你對我估計過高。”
  “最近將來,會否返來探親?”
  “恐怕不會。”
  諾芹忽然問:“可憐高堂明鏡悲白發下一句是什麽?”
  “朝如青絲暮成雪。”
  “將進酒真是世上最佳作品之一。”
  “我第一次讀它是十二歲。”
  “我五歲,家母從沒教過我床前明月光。”
  “她一定是有趣的人。”
  “已不在人世。”
  “對不起。”
  “你呢,你家世如何?”
  “乏善足陳。”
  還是不願透露端倪。
  “看到這一期編輯部為我們挑的信件沒有?”
  “又是感情糾紛?”
  “你有沒有想過結束信箱?”
  諾芹答:“信箱不會結束,即使你我不寫,編輯部也會另外物色兩個人來當文思與文筆。”
  “可以那樣做嗎?”
  “當然,這兩個筆名屬宇宙所有。”
  “他們倒是鐵腕政策。”
  “精明到極點,作者除出有限稿酬,別想得到其它好處。”
  “你彷佛意興闌珊。”
  “你聽出來了?”
  文思沒有回答。
  “我們改天再談吧。”
  諾芹不想打中覺,一睡骨頭都酥軟,未老先衰。
  見有空,索性找上李中孚辦公室去,給他個驚喜也好。
  她乘車到山上,走進政府機關那刻板、毫無裝修的辦公室。
  諾芹還是第一次來。
  隻見辦公廳坐滿滿,黑壓壓一片人頭,說出李中孚名字,有人帶她到一角等。
  一間板隔房房門虛掩,可以看得見李中孚正在講電話。
  他沒看見她。
  工作崗位上的他另外有一個樣子。
  他板著麵孔,臉皮有點紫茴色,忽然像老了十年,煞有介事,一本正經。
  他對麵坐著一個人,那人顯然是他下屬,年紀比他大,卻得不到他的尊敬,他一味在電話中閑談,沒有掛斷的意思,任由那人坐冷板橙。
  諾芹真沒想到這世人頌讚的老實頭李中孚還有這樣的一麵,不禁錯愕得說不出話來。
  隻聽得他對電話那頭的人說:“這筆款子不是小數目,你另外找人想辦法吧。”
  終於放下電話,他順手抄起一份文件,摔到桌子上,鐵青著臉同下屬說:“你去看仔鈿!”
  那人一言不發,取過那迭紙,低著頭離開房間。
  諾芹張大了嘴,嘩,這麽有官威,簡直不是平日她認識的李中孚。
  兩麵人最可怕,可是,誰沒有兩副嘴臉呢,讀者要是見過岑諾芹與老板討價還價的腔調,還會有興趣看她的愛情小說嗎?
  不過,諾芹仍然非常吃驚,她小覷了李中孚,他在她麵前表現得實在大好。
  這時,他忽然看到了她。
  諾芹穿著蛋黃的套裝,整個人的亮麗為灰暗的辦公室帶來一絲金光,他表情立刻變了,似更換麵具般迅速,滿麵笑容地迎出來。
  “你怎麽來?”
  “想給你驚喜。”
  結果自己得到無限驚奇。
  “進來坐,地方簡陋。”
  這並非謙虛之詞。
  “你沒戴上指環。”
  諾芹卻問非所答:“中孚,豈有豪情似舊時下一句是什麽?”
  不出所料,李中孚一怔,“什麽是什麽?”
  諾芹又換了題目,“剛才你同誰通電話?那人似問你借貸。”
  “嗬,你來了已那麽久?”
  十分鍾而已。
  “那人是我表姨。”
  “她手頭不便?”
  李中孚微微一笑,“諾芹你不必理會他們。”
  “親友有困難,不應當幫忙嗎?”
  “諾芹,在過去十年,有許多人吃喝嫖賭,氣高趾揚,專門恥笑節儉樸素的親戚,這種人一頭栽倒,咎由自取,不值得同情。”
  諾芹不出聲。
  “那位太太最誇張的時候三個女傭一名司機,最愛譏笑家母不懂吃鮑魚,一世住屋郊。”
  “你懷恨在心?”
  “不,但是我不會借錢給她。”
  諾芹不能說李中孕不對,他完全有權運用他的私人財產,況且,夫子說過,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相信我,諾芹,我前半生的節蓄,還不夠她家半年花費。”
  李中孚又變回老好李中孚。
  “諾芹,你剛才說什麽豪情?”
  “剛才那位老先生,是你下屬?”
  “明年好批他退休了,還想延期呢,說幼子隻得十六歲,未上大學。”
  “你不打算幫他?”
  “他就是樹大有枯枝中的枯枝。”
  這口氣在什麽地方聽過?嗬是,伍思本、關朝欽,都曾經如此權威。
  諾芹微微笑。
  隻要有一點點權力在手,立刻發揮到盡頭,不顧後果,前程盡喪,在所不計。
  諾芹說:“我還有事,先走一步。”
  “我還有半小時就可以陪你喝茶。”
  “不,你工作重要。”
  她頭也不回的走了。
  這次造訪直接幫她作出決定。
  回到家中,先聽姐姐電話。
  “樹葉全落盡了,昨日降霜。”
  “聽上去十分浪漫。”
  “正在物色房子。”
  “樹木太多,需剪草掃葉。”她提醒庭風。
  “園工可以每星期服務。”
  “對,你是富戶,毋需自己動手。”
  “滌滌已報名上學。”
  “什麽,”諾芹大吃一驚,“不是說度假嗎?”
  庭風不出聲。
  “喂,回答我呀。”
  “不,暫時不回來了。”
  “呀,刮夠了,連本帶利一走了之。”
  “你說什麽?”庭風惱怒,“你益發瘋癲了。”
  諾芹掛斷電話。
  氣頭上,她這樣向文思訴苦:“表妹已決定拒絕那頭婚約,個人不可能不付出代價而走畢人生,嫁給那種誌不同意不合的人,將來會吃苦。”
  諾芹用手撐著頭,寫了一整個晚上小說。
  深夜十二時,文思的答案來了,“表妹那樣聰明的人,竟要考慮那麽久,才明白到不可能嫁給她不愛的人,你說多麽奇怪。”
  文思說得對,諾芹頹然。
  “同表妹說:良緣終於會來臨,切勿擔心。”
  “這種安慰好似太浮麵。”
  “當然,我不會算命。”
  “唉。”
  “在寫什麽?”
  諾芹不回答。
  “讀者愛看的小說?”
  諾芹說:“我從來不知道讀者想看什麽,是我先寫了我要寫的故事,他們選擇了我。”
  “說得好,有宗旨。”
  “文思,我想來采訪你。”
  “我住得比較遠。”
  “我有親人在溫埠。”
  “真是誰沒有呢,都過來了。”
  “你不會拒絕我吧。”
  “隻怕你要失望。”
  諾芹忽然問:“豈有豪情似舊時下一句是什麽?”
  “花開花落兩由之。”
  “謝謝你。”
  諾芹寫到淩晨才收筆,躺在床上,半明半滅間,忽然靈光一閃,恍然大悟。
  多日來的疑團終於在利那間打開。
  難怪信箱開頭的時候文思對她的意見如此反感,因為他完全沒有共嗚,因為他根本不是女人。
  文思是男人,他對人對事的觀點角度完全不同。
  諾芹長長籲出一口氣。
  真相大白。
  她有點啼笑皆非,岑諾芹這個時髦獨立的女子原來對牢完全陌生的男子訴了那麽久心聲,他在明,她在暗。
  喂,文思,你為什麽不說你是男人?
  他一定會回答:“由此至終,我有說過我是女人嗎?”
  一個男人,好端端怎麽跑來主持信箱?
  他的答案:“信箱主持難道是女性專利?”
  他是個辯才,難不倒他。
  諾芹興奮得一夜都沒睡好,真刺激,且別讓他知道她已發現他的身份。
  她終於忍不住,撥電話給伍思本。
  電話響了很久,諾芹以為她已搬走,電話已經取消,剛想掛斷,有人來聽。
  諾芹連忙說:“打擾你了,我是岑諾芹。”
  對方像是很高興,“諾芹,許久不見。”
  “可以出來喝杯茶嗎?”
  “我現時在工廠區辦公,穿戴比較隨便,不出來了,你有什麽事嗎?”
  “沒什麽,聚聚舊。”
  對方笑了,“你叫思本才對,如今世界,人一走,茶就涼,你肯聯絡我,算是好人。”
  諾芹喊一聲慚愧。
  “你們那信箱十分成功呀。”
  “是你的創思。”
  她並不居功,“人心寂寞,找個對象傾訴一下,有什麽比寫信給信箱主持人更安全呢。”
  “我與文思也不再爭吵了,過些時候,或者去探訪他。”
  “不吵不好看,當初我叫他故意與你唱反調,就是想營造一種氣氛。”
  “你的主意成功,當初怎麽找到文思?”
  “他是我大學裏的師兄,有事求他,一說即合。”
  “他中文程度相信好。”
  “可不是,真看不出是個外國人。”
  洋人!
  又一個意外,文思竟不是華裔。
  岑諾芹張大了嘴。
  “難得的是身為中英混血兒兩邊學問都那麽好。”
  “是,”諾芹答:“我明年去看他。”
  “說不定會有意外發展,全靠緣份。”
  伍思本語氣平和,十分可親。
  “思本,多謝你照顧我。”
  “什麽話,諾芹,祝你更上一層樓。”
  “談話到此為止。”
  伍思本那樣看得開,算是英雄,她把人情世故估計得好不準確,完全知道岑諾芹找她是為著什麽,爽快和盤托出,打開謎底。
  她甚至不會要求一頓茶。
  仍然同從前那樣灑脫磊落,她會再上去的。
  諾芹再把維多利亞大學的資料找出來看,啊,找到了。
  傑克列文思頓,年三十二,九六年加入維大……真沒想到文思會有一個那樣普通的英文名字。
  現在,她完全知道他的底細了。
  編輯部挑選的讀者來信:“文思與文筆兩位,我今年四十四歲,孀居,寂寞,非常富有,想征求男伴,陪我遊山玩水,以及打理業務,男方年齡由四十五歲至七十歲不拘。”
  諾芹這樣回答:“業務交給專業人士,金錢交給銀行,你的遊伴年齡應該降至廿五至三十五歲之間,經過那麽多,你還想對牢禿頂肚腩?別再作貶自己,男人的精力一過廿五已經開始衰退,玩不動的玩伴,要來作甚。”
  七十歲,諾芹哼一聲,瘋了,好做太公了。
  文思的回答:“由此可知一些女性仍然受教條規限,死要麵子活受罪,有什麽理由男伴年紀一定要比你大?放開懷抱出來享受人生,他不但要高大英俊,身段好,夠幽默感,而且必需有智能,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兩封信一注銷來,給讀者中衛道人士罵個狗血淋頭。
  文思問諾芹:“如果是男人征求女友,你會怎麽說?”
  “我會勸他選一個年紀相仿,溫柔敦厚的女性作伴,年輕的美女通常為著利益而來,達到目的即去,徒惹傷悲。”
  “男女選擇有別。”
  但是女性為什麽不能享受生活呢,女人也隻不過活一次。
  要是庭風願意找一個年輕的男伴,她舉雙手讚成。
  諾芹約了李中孚出來。
  中孚一早就到,喝著啤酒等她。
  諾芹坐下來就說:“看到新聞沒有,張端麟派駐倫敦,但願我也有執到這樣好戮的機會。”
  “他可不是那樣想,他當刺配邊流放。”
  “由此可知做官隻在乎威風。”
  “說過時事新聞了,諾芹,也該給我一個切實的回複了。”
  “是。”
  她輕輕把淺藍色小盒子推到他麵前。
  他十分意外,“想清楚了?”
  諾芹點點頭。
  那失望,也不會比以為可以升職而結果沒升更大。
  諾芹忽然聽得他說:“股市升上去了。”
  她揚起一家眉。
  “大家都在看一萬點。”
  諾芹仍然不明白。
  “失業率也在五巴仙之處穩定下來。”
  咦,怎麽說這些?
  “所以,你拒絕了我。”
  諾芹一愣。
  “時勢有轉機,人心活絡,不甘心安頓下來。”
  啊,兩者之間的關係可以寫一本論文。
  “假使股市直往下,跌至五千點,恐怕,你不會把戒子退還吧?”
  諾芹溫和地說:“什麽,叫一個城市的經濟崩潰來成全你的婚姻,那豈不是成了傾城之戀。”
  “回答我。”
  諾芹不肯說。
  五千點是不夠叫她低頭的,三千點也許,屆時人心惶惶,受到衝擊,可能就此遁入小家庭。
  他輕輕取回指環,小心放入口袋裏,那是他兩個半月的薪水,他的入息已過六位數字。
  諾芹說:“祝我好運。”
  “你那麽聰明,毋需好運。”
  “吝嗇。”
  “那一向是我最不討女性歡心的缺點。”
  諾芹站起來,“我還有點事。”
  “我們再聯絡。”
  銀行大樓櫥窗裏的電腦板顯示股票一日上升紀錄,嗬,雨過天青了嗎。
  前一陣子,她與李中孚像是在漆黑的山洞裏躲雨,彼此在雷電交加的惡劣環境下熟能起來,一起瑟縮。
  然後,太陽升起來,她看清楚了對方,這是她願意共度餘生的人嗎?
  不,隻得走出山洞,繼續尋覓。
  街頭行人熙來攘往,似乎又熱鬧起來,抑或隻是岑諾芹本身一種感覺。
  珠寶店門前本來冷清清,今日剛剛有一對年輕男女站在櫥窗觀望,男的見女及垂涎欲滴,低聲勸道:“這種華麗首飾,不是我們普通人可以配戴。”
  諾芹笑了,這是另一個李中孚,從來沒有非份之想,日日依本子辦事,人家沒說他不配,他自己先乖乖承認不配。
  然後,有誰愛爭取,不甘服雌,他說不定還批評人家太熱衷名利,虛榮心重。
  隻聽那年輕女子反駁:“將來,我一定會戴漂亮首飾。”
  不用再聽下去,毋需經驗豐富的信箱主持人,都知道這對男女立即就要分手。
  諾芹回家寫作。
  出版社這樣同她說:“岑小姐,作品不是有人閱讀,就定死亡,所謂eitherreador dead,切記不斷創作,切勿癡心以為讀者會呆等大作在十年後麵世。”
  諾芹埋頭做她的長篇。
  隻有姐姐的電話可以獲得她即時回應。
  “滌滌非常開心。”
  “那是因為休整日陪住她。”
  “是,隻有在陌生的地方,母女才會相依為命。”
  “物價如何?”
  “並不如傳說中那樣爛平爛賤。”
  諾芹微笑,“一個購物稅達十四個巴仙的地方,怎麽會有人敢那樣傳。”
  “想念你。”
  “我也是。”
  滌滌過來說了幾句,老師在等她練琴,又匆匆走開。
  “文思與文筆兩位,我立誌做一個作家,請指點賜教。”
  諾芹把這封短短的信拿在手上,隻覺千斤重。
  隻見字跡稚嫩,顯然是個少年,今日岑諾芹對他的忠告,可能影響他的前途。
  她這樣答:“這個問題你問錯了人,通常隻有那些剛出版了十本八本小書的人才會真心與興奮地認為自己是名作家,或是上了年紀喜歡寫,沒有出版過什麽作品的人也希望人家當他是作家,我兩者都不是,我不能給你忠告,至於我自己,我隻是比較喜歡寫。”
  列文思讀了這封回複,說:“何其謙虛。”
  “真心話。”
  “一年前你還瀟灑不羈,今日是怎麽了?”
  “這個城市的衰退教訓鞭撻了我。”
  “是,現在都會新一代終於明白人生會有挫折。”
  “以後必然會隨著慘痛的經驗沉著穩重。”
  “希望是。”
  “你又怎麽答讀者?”
  列文思的答案永遠中肯可靠。
  啊,諾芹現在知道他為什麽叫文思了,列文思根本是他的姓字,伍思本真夠心思。
  “這個問題彷佛要請教專業人士,我問過好幾位前輩,他們的意見有很大分歧,金庸與倪匡都說:寫作靠天份,後天的努力勤奮沒有太大幫忙,那麽,我又追問:什麽謂之天份,他們分別笑答:有天份的文字一看就喜歡,這樣說來,很多人都入錯了行,才華論叫人氣餒,中文寫作生涯又十分清苦,即使走紅,因市場所限,亦無法如美國作家般暢銷千萬冊,為什麽還有那麽多青年憧憬做作家?可能那是極端表現自我的一個行業吧。”
  來了,又來了。
  言無不盡,字字珠璣。
  可惜他不是職業寫作人,否則又多一名年輕導師。
  她問列文思:“你在何處學習中文?”
  “家母私人教授。”
  “嗬,了不起。”
  “許多在外國長大的孩子都不肯學中文,我倒是例外。”
  “終於派到用場。”
  “學習是一種樂趣,有用無用,倒屬其次。”
  “寫作也是,走紅與否,不應計較。”
  “聽得出你是由衷的,但,為什麽前一陣子通街都是你的彩色照片?”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諾芹略為汗顏。
  “現在轉了出版社,可以乘機轉變風格。”
  “謝謝忠告。”
  “活潑的你若完全失去俏皮,讀者也恐怕會失望。”
  “是,我會努力作出平衡。”
  “別太刻意,做文藝工作不能叫人看出過份用功。”
  “嘩那多難。”
  “是講點天份的,許多人若專心教書,早升為校長,可惜過於熱衷寫作。”
  “咄,你是外行,憑什麽批評我們。”
  傍晚,林立虹同諾芹說:“這陣子你太靜了,一點消息也無,人家會以為你不紅了。”
  “不紅就不紅。”
  “你看你,紅得不耐煩了,紅得要尋死了,真的不紅了你才知道滋味。”
  “我不怕,利息下調,樓市已有複蘇現象,說不定就有新報紙麵世。”
  林立虹笑:“對,我跳槽之際一定帶著你。”
  “立虹,辦公室氣氛如何?”
  “我相信股市上升到萬一二點時可恢複正常,大家臉上會有笑容。”
  “不知不覺捱了整年。”
  “從來沒有經曆過那麽可怕的一年。”
  “當心,尚未有雨過大青。”
  大家噓出一口氣,似乎又可以活下去了。
  庭風托妹妹變賣產業。
  諾芹這樣忠告:“回來有個歇腳處也好,何用急急出售,放著做租屋亦不錯,反正不等錢用,將來滌滌回來工作,可有地方住。”
  庭風答:“守著不放,如何謀利?”
  諾芹說:“可以,看樣子,我亦不會發財。”
  “最近你靜好多,工作上可有荊棘?”
  “我又不是歌星明星。”
  “是嗎,我一向以為你是會寫字的明星。”
  也隻有姐姐敢這樣嘲弄她。
  “一聽你聲音就知道李中孚已成過去。”
  “猜得不錯。”
  “三十年後你一定後悔。”
  岑諾芹微微笑,“可是,現在是現在。”
  寫到天亮,伏在桌子上盹著。
  電話鈐響,把她驚醒。
  “芹芹,有無把你吵醒?”
  咦,是姐夫高計梁。
  “已醒,不要緊,有什麽事?”
  “我回來了。”
  諾芹的心一沉,那豈不是成了四處流竄的遊民了。
  可是他跟著說:“手頭略鬆,想還錢給你。”
  “嗬,不急。”
  “順便來搜購一些東方文物回去做店堂擺設,芹芹,可否賞麵出來喝茶?”
  諾芹鬆口氣,“何用客氣?”
  “我們住在翡翠酒店。”他說出地址。
  諾芹從來沒聽說過有這樣一間酒店,她找上去,在附屬的小小咖啡室等他。
  這種酒店是東南亞旅行團員落腳之處,高計梁現在居然住了進來。
  他還沒有翻身。
  唉,東山冉起,拗腰重上,談何容易。
  有人叫她。
  她一抬眼,呆住,是他,是高君不錯,但體積大了一半不止,現在他是個胖子,紅光滿麵,不是曬得太厲害,就是啤灑喝得太多,在街上碰見,真會不認得。
  外型方麵,女性保養得較好,占優勢。
  諾芹微笑。
  這才發覺,高君身後還跟著一個人。
  嗬,是個紅發女子,身型比他更巨,一臉雀斑,可是笑得更燦爛。
  胖人多數和善,大抵是因為可以盡情大吃,故此心情開朗。
  高計梁介紹:“瑪挑達,這是我常常提及可愛的芹芹,芹芹,來見過我的妻子及夥伴。”
  諾芹靜靜坐著。
  人家一條大腿比她腰粗,她不敢輕舉妄動。
  問候過後,看得出高計梁是衷心對目前生活覺得滿意,他說:“芹芹,幾時來探訪我們。”絕處逢生,已沒有其它要求。
  絕不留戀從前的絲襯衫及花領帶,也是好事。
  人的一生,變化轉折竟可以那麽大。
  這時瑪挑達問她:“你可有到過澳洲?”
  諾芹搖搖頭,南半球,她隻對南極洲有興趣,要不,便是阿根廷最南尖端的火地島。
  “幾時容許我做主人招呼你。”
  “是是,”芹芹說:“大堡礁最吸引人。”
  真出乎意料之外,這次見麵十分偷快,到了最後,高計梁還是提到了前妻。
  “庭風還好吧。”
  諾芹守口如瓶,“托賴,不錯。”
  “滌滌呢?”
  “滌滌一向懂事。”
  “可有照片?”
  諾芹不覺殘忍,她淡淡說:“沒帶出來。”
  “瑪挑達已經懷孕。”
  諾芹隻點點頭。
  “庭風,她還一個人嗎?”
  這倒可以透露,“是,她不是一個隨便的人。”
  “她的生意如何?”
  “庭風已經退休。”
  “急流勇退,她比我聰明。”
  諾芹忽然說:“你也很勇敢。”
  他第一次露出欷虛的樣子來:“人總得活下去。”對自己那麽適應環境,也驚訝不已。
  “我還有其它約會。”
  高計梁取出一張支票還給諾芹。
  諾芹按住他的手,“姐夫,當我送給你的結婚禮物。”
  高計梁訕訕地說:“芹芹……”
  諾芹點點頭。
  那瑪挑遠聽懂了,也十分感動,擁抱諾芹。
  她身上有強烈的汗騷味,非常刺鼻。
  諾芹告辭。
  走到門口,還聽見高計梁對瑪挑達說:“芹芹是一名作家……”
  她大學畢業那年,高君出手闊綽,送一隻純金勞力士,那隻表,如今還在保險箱裏,簇新,諾芹嫌俗,無論如何不肯戴。
  他對她慷慨,她也知道回報。
  她隻想回家把南半球的汗騷衝洗掉。
  正走向停車場,忽然聽得有人叫她。
  “可逮住了。”
  是林立虹。
  她打扮過了,剛健中帶婀娜,諾芹從未自這個角度欣賞過她。
  “來,一齊去晚會。”
  “我有事。”
  “人是群居動物,也別太離群才好,來。”
  諾芹說:“我沒打扮。”
  “天生優質,不用脂粉。”
  “你看我白襯衫牛仔褲──”
  林立虹已經把她拉上車。
  到底是她的編輯,也就是諾芹口中的二層主子,平日接觸的是他們,有什麽要求,他們說放行,事情方便得多,否則,吵到老板麵前,隻有兩敗俱傷,總得給些麵子。
  諾芹在車上補了口紅。
  林立虹看她一眼,“行內數你最漂亮。”
  “是正式投票選舉結果?”
  林立虹笑笑。
  “今日晚會有梅雁嬋。”
  “嗬,高手也賞麵?”
  “全部雜牌軍如何打仗?”
  “她好似不大理睬我們。”
  “人家很大方,既然出來了,定談笑甚歡。”
  “那叫涵養工夫。”
  許多行家已先到,看到諾芹,都迎上來。
  諾芹看到遠處一張笑臉,連忙走過去招呼。
  “梅小姐。”
  “請坐。”
  前輩到底是前輩,氣定神閑。
  諾芹衝口而出:“有人不公平批評我,我應怎麽辦?”
  梅雁嬋一怔,隨即笑道:“首先,必需聲明一件事:我們的文字統統是全世界最好的,如不能傳世,隻是天無眼,所以,一切批評,均屬惡意中傷。”
  諾芹沒想到她會那麽幽默,笑得眼淚幾乎都流出來。
  “是,是,”諾芹說:“我的看法也一模一樣。”
  梅雁嬋說下去:“他由他批評,我由我寫,廿餘三十年過去,依然故我,隻覺毫無新意,什麽媚俗啦,空洞啦,早已見慣見熟,到某日作品不再流行暢銷,也就失去被批評的榮幸。”
  “啊。”
  “日子久了,你會習慣。”
  “可是,我不認識那些人。”
  “出了名,已成公眾人物,名為公用,人家毋需認識你。”
  “嘩。”
  梅雁嬋笑吟吟,“你願意付出這樣的代價嗎?”
  岑諾芹不住說:“為我所殷切盼望。”
  “我可有解答你的問題?”
  “如醍醐灌頊,茅塞頓開,我受用不盡。”
  兩個人哈哈地笑起來。
  大家連忙問:“什麽事那樣高興?”
  梅雁嬋立即顧左右言他。
  諾芹暗暗佩服,將來,她做了前輩,也要這樣落落大方,言無不盡。
  林立虹說得對,是有必要出來走走,從別人身上,總可學習,像通行都知道的一個笑話:某人所作所為,我們統統不做,已經成功大半。
  諾芹還有問題,她輕輕對梅女士說:“我害怕天天交稿的專欄生涯。”
  “是怕辛苦的緣故?”
  “不,日日急就章,片刻編輯部催稿電話又來了,必需寫滿字數交功課,不能好好思想,妥善組織文字,寫一些比較有意思的文字,時間、精力,就這樣被一個個專欄蠶食掉,匆匆忙忙,應付了差使,已無喘息機會。”
  前輩微笑,不發表意見。
  “很多時,慌忙間找不到題材,專欄便如寫日記,一點尊嚴也無。”
  梅女士籲出一口氣,算是答複。
  稍後,她們改變了話題。
  交際完畢,回到家中,發覺白襯衫有點點紅酒跡子,由此可知剛才十分盡興。
  公寓內靜默一片,諾芹甚覺寂寥。
  唉,小妹虛度了廿餘個春天,至今芳心淒寂……
  諾芹趁著酒意,哈哈大笑起來。
  笑得彎腰,笑得流淚,最後,蓬的一聲倒在沙發上睡著。
  第二天起來,發覺左邊身子緊緊壓著手臂,酸麻不堪,不能動彈,她怪叫一聲,連忙使勁搓揉。
  不得了,一臉皺紋,都是沙發布料印上去的凹紋,她呻吟幾聲,一晚應酬,倦足三天,交際花不易為,若要專心工作,以為還是少出去為妙,精力如彈藥,得儲備用來作正經用途。
  天氣轉冷了,遍街女士都穿出冬裝,從前買十件,現在也總得添一件應景,都選了鑲毛毛領子的上衣,諾芹一點也不喜歡,索性省下置裝費。
  秋去冬來,份外蕭殺,雖然是亞熱帶城市,冬季大衣可也不能少。
  每次整理衣櫃,諾芹都想搬到新加坡,多麽簡約,一年四季恒溫。
  舊衣並不算舊,頂多穿過三五七回,可是自己先看膩了,一件件折好,打包送往救世軍。
  將來子女問:“媽,你的收入全去了何處?”
  都穿光了。
  廿多歲了,也不小了,該有打算計劃。
  岑諾芹打了一個寒顫,真不願意想下去。
  不如找文思聊天。
  “為什麽人生每一個階段都充滿了惶恐?”
  文思答:“釋加在菩提樹下思想的也是這個問題,叫我如何回答。”
  諾芹被他引笑。
  他又問:“你喜歡大自然嗎。”
  “什麽叫大自然?”
  “大海、森林、深山。”
  “我們這裏很難接觸到,你們呢?”
  “花六十五加元,可乘船到托芬諾島附近去看鯨魚噴水。”
  “孩子們真幸運。”
  “接近大自然,你會對生命減少恐懼,在城市生活,一切彷佛人定勝大,漸漸將上天的工作攪在肉身上,當然吃苦。”
  “文思,你越來越有意思。”
  “從前,我們痛恨對方。”
  “是,一度我以為你是清教徒老太太。”
  “哈哈哈哈哈。”
  諾芹問:“文思,可願聽聽我聲音?”
  “我肯定你聲線如銀鈴。”
  “可以通電話嗎?”諾芹懇求。
  “何必太接近呢?”他溫言拒絕。
  “來不及了,你我已經成為好友。”
  “是,你攻擊性甚強,不知不覺,已經侵略到我私人感覺範圍。”
  “投降吧。”
  “永不。”
  “我不留俘虜。”
  “啊,居然格殺不論。”
  諾芹渾忘人生苦楚,接著打蛇隨棍上,“你已婚還是獨身?”她真想知道多一點。
  “未婚。”
  到這個時候,聰敏如列文思,應該猜到岑諾芹已知他真實性別。
  但他仍然不提。
  諾芹也不說。
  她繼續問談:“你可有寵物?”
  “我有一隻十二歲大的金毛尋回犬。”
  “自小養大?”是老狗了。
  “不,去年才自防止虐畜會領養。”
  “犬隻壽命頂多隻得十六七歲。”
  “是呀,所以沒有人要它。”
  “可見是人舍你取專家。”
  “不,挑選伴侶,決不會如此善心,要求非常苛克。”
  諾芹又笑了。
  第二天,打開報紙,頭條是“若幹大機構已決定不分發年底雙薪”。
  林立虹撥電話來發表意見:“逢商必奸,頭一件事就是想到扣克夥計,有些公司仍有盈餘,但卻也把握好機會刻薄員工,所以這些老板子孫不昌。”
  “宇宙機構呢?”
  “當然不甘後人:若要發,眾人頭上刮。”
  “環境好轉,明後年會加上去。”
  “工字不出頭。”
  “所以當時得令之際,需狠狠要價。”
  “你說得對,何用不好意思。”
  岑諾芹大笑,“付不出房租才臉紅耳赤呢。”
  “這個農曆年真不知怎樣過。”
  諾芹想起羅國珠,伍思本與關朝欽三人,他們的春節又該怎樣過?
  她笑答:“咬緊牙關過。”
  林立虹悶得大叫:“我受不了啦,心情走到穀底,感覺是那樣傍徨。”
  “寫信到寂寞的心俱樂部來訴衷情吧。”
  “說到俱樂部,有正經事找你商量。”
  編輯部一提到正經事,即不是好事。
  “不能在電話裏說?”
  “你親自來一趟可好。”
  “您老號令天下,誰敢不從。”
  諾芹真不想去。
  談判、交涉、商議……真傷害細胞,可是,不去也不行,一人做事一人當。
  岑諾芹麵對現實。
  會議室仍然簇新,空調冰冷,奇怪,都冬季了,仍然開著冷氣。
  從前斟茶的林小姐今日坐在重要的位了上,有話要說,一闊臉就變,他們的樣子都差不多。
  林立虹走進來。
  “諾芹,你真好,從不遲到。”
  “得了,有話直說吧。”
  “諾芹,同你講話真舒服,不必轉彎抹角。”
  “開槍吧。”
  “諾芹,近日,寂寞的心信箱兩個主持人已沒有火花。”
  “可是要取消?”
  真是好捎息,終於甩難了。
  編輯部叫你寫,你不寫,那是不識抬舉,不給麵子,故此不得不寫,有一日又下命令,說不用再寫,那多開心。
  那麽多形式的專欄中,岑諾芹最怕做信箱主持,最愛寫長篇小說。
  好極了,從此以後,哪個讀者的女友不再愛他,同岑諾芹無關矣。
  林立虹大表訝異,“你看你,高興得那個樣子,為什麽?”
  “立虹,是該換班子輪到新血上場了,你挑兩個牙尖嘴利,意見多多的新人頂上,仍然用文思與文筆這兩個名字,做接力賽,一定有新意。”
  “呃──”
  “文筆與文思隻不過是筆名,誰化入都一樣,這叫做慣性閱讀,製度取勝。”
  林立虹靜下來。
  “這鬼靈精永遠有好主意。
  過片刻她問:“讀者不會發覺嗎?”
  “寫得更好便不會計較。”諾芹的答案有點狡滑。
  “有一度你們寫得十分轟動。”
  “吵架而已,人人都會。”
  “咦,找幾個人來罵街,豈非更加精采。”
  “所以有打筆仗這回事呀。”
  “諾芹,這回是把你換下來,為什麽這樣高興?”
  “終於可以靜心創作了。”
  “不擔心收入來源?”
  “做了這一行,早作最壞打算。”
  “這樣豪氣,一定有人支持你。”
  “是,實不相瞞,那是我天生豁達的性格。”
  “羨煞旁人。”
  “那麽,我請辭了。”
  “慢著,首先,我得同上頭開會,冉者,我還得去找適當人選。”
  諾芹微笑,“不難不難,很多人願做作家,在你英明的領導下,才華很容易被發掘認同。”
  好話人人要聽,林立虹心裏想:岑諾芹真不愧是有名作家,觀察入微,恰到好處。
  “這幾期,還是由你主持。”
  “那當然,義不容辭。”
  岑諾芹這才明白什麽叫做如釋重負。
  回到家中,覺得應該向夥伴交待下。
  “文思,功成身退,我已辭去信箱主持一職,特此通知。”
  訝異的回複很快來到:“這樣重要的決定,為什麽沒有提早告訴我?”
  “我也是倉卒間決定。”諾芹把經過說一次。”
  “是。也隻能那樣做。”
  “我的底線早已超過,真的不想再玩新把戲了。”
  “那麽,我也跟你走。”
  “不不,你不需要與我共進退。”
  “我完全自願。”
  “真不好意思,連累了你。”
  “言重了,這一年我跟你學習良多。”
  “對,我做的錯事,你不做,已經成功一半。”
  “你真詼諧。”
  諾芹沉默了。
  “我佩服你的機智。”
  “不過是街頭智能,人家叫你走,高高興興也是走,怨氣衝天也是走,天下無不散之筵席,不如恭敬從命,欣然引退,免得惹人憎厭。”
  “這道理我也懂,隻是實踐起來比較困難。”
  “別人也許做不到,文思,我對你有信心。”
  “我得向編輯部請辭。”
  “文思,我們再聯絡。”
  “一定。”
  “文思。”諾芹戀戀不舍,她怕沒有公事,列文思就終止二人關係。
  “還有什麽事?”
  諾芹不出聲。
  列文思忽然說:“岑諾芹,我會每天向你問好。”
  諾芹微笑,關掉電腦。
  她伏在寫字台上,一分惆悵,兩分無奈。
  裝得瀟灑是一回事,心裏當然不舍得。
  忽然,她想到了一件事。
  諾芹跳起來,把剛才的電子郵件印出來再看一次。
  “岑諾芹,我會每天向你問好。”
  他早已知道她是誰。
  唏,兩個人你虞我詐了這些時候,簡直多餘。
  諾芹哈哈大笑。
  讀音來信:“我的女友變了心,我該怎麽辦?”
  文筆這樣答:“趕快忘記過去,努力將來,對方要變心,你一點辦法也沒有,千萬不要嚐試任何不自愛的行為,稍後,你一定會找到更好的伴侶。”
  這標準答案同三十年前的信箱忠告一模一樣,應該有人為都會的信箱文化做一個簡介,寫一本書,藉此反映出社會民生心態。
  信箱主持人到底拯救了多少癡男怨女?又有幾個讀者真正接納了主持人的忠告?還有,答案刊出來,起碼已是個多月之後,又能否真正幫得上忙?
  全是謎團。
  “諾芹,我們這裏下雪了。”
  諾芹以為是姐姐,卻是列文思。
  “文思,你還未回答讀者信。”
  “失戀慢慢會好,不勞你我操心。”
  “也許他傷心欲絕。”
  “要自殺的話早就成仁。”
  “過份理智有點殘酷。”
  “你可要問候庭風?第一個雪季,她也許會害怕。”
  什麽,連她有個姐姐叫岑庭風移了民都知道,這人不簡單。
  “諾芹,讓我公開疑團,伍思本找我做主持人的時候,已經陸陸續續將你的來龍去脈對我講清楚。”
  伍思本是隻狐狸。
  “你如果小器,一定生氣。”
  “我也知道你是誰,列文思教授。”
  “那多好,我毋需再自我介紹。”
  “文思,現在可以聽聽你的聲音了吧?”
  列文思說:“我立到打電話給你。”
  諾芹有點緊張。
  電話鈴沒有立刻響,有三分鍾時間叫岑諾芹手心冒汗。
  “終於來了,諾芹輕輕接過。”
  “對方問:“諾芹?”
  竟是女人聲音。
  諾芹嘩一聲叫出來。
  原來列文思真是女人,她驚惶得一顆心似自喉頭躍出。
  “諾芹,諾芹,什麽事,為何鬼叫?”
  啊,是庭風,諾芹喘息,是姐姐。
  “姐姐,是你!”
  “可不就是我,你在等誰的電話?”
  “沒有沒有,對不起,剛才似看到有一隻老鼠溜過。”
  “今日下雪了。”
  “啊,是嗎,雪景可美?”
  “滌滌趕著出去玩,摔了一跤,我替她拍了許多照片,唉,電影裏也看過下雪,真沒想到實境如此美麗,大開眼界。”
  “誰替你鏟雪?”諾芹立刻想到現實問題。
  “嗬,車道有自動融雪裝置,電費稍貴就是了。”
  諾芹不禁笑出來,看,什麽都不用擔心,連庭風的同鄉列文思都過慮了。
  “學校可因天氣惡劣放假?”
  “照樣上學,我聽老華僑叮囑,買了一輛路華四驅車,似坦克車一般,處處去得。”
  諾芹笑,“你絕對有前途。”
  “可是,真正寂寞呀,辛苦了半生,倘若身邊有個人作伴,多好,”庭風語氣沮喪,“三點天黑也不怕,融融爐火,閑話家常……諾芹,這可不是寡婦思春,你且別誤會。”
  諾芹連忙安慰:“八十歲老人也怕孤寂。”
  “前日與房屋經紀吃午餐商量一點小事,他忽然夾一塊雞腿給我,我感動得幾乎落淚,多久沒有人關心我。”
  “是個怎麽樣的人?你要格外小心,千萬不要相信陌生人,錢需抓緊緊。”
  “這是我一向教你的話呀。”庭風訝異。”
  “共勉之。”諾芹笑了。
  “我還有選擇,你放心。”
  “而且,要非常謹慎,我看過報道,說中老年婦女得傳染病比率突然增加。”
  “我明白。”
  “這種話,隻得姐妹才敢說。”
  “有姐妹的人都受上帝特別眷顧。”
  “諾芹問:“過來看你,廿四小時通知來得及嗎?”
  “隨時按鈴都可以。”
  庭風掛斷電話。
  真不巧,被姐姐占了線,說了幾分鍾,諾芹的電話並無插線裝置,她認為那樣做沒有禮貌,並且,平時一天也不用一次電話。
  列文思會努力地打來嗎。
  才擔心,電話鈴響了。
  “列文思找岑諾芹。”聲音低沉,相當動聽。
  “我就是。”諾芹心花怒放。
  “你好,夥伴。”
  “大家好。”諾芹咕咕地笑。
  他很爽快,“想約會你,你來我家,還是我到你家?”
  “就是你家好了。”
  “春假可有空?”
  “我隨時可以動身,這是自由職業唯一優點。”
  “給我廿四小時通知即可。”
  “文思,這幾日內我會作出重要決定:我想辭去瑣事,專心創作,彌補過去幾年懶散。”
  “那是好消息,不過,以往你也還算用功。”
  “你看過拙作?”
  “最近補讀了。”即從前沒看過。
  諾芹笑嘻嘻,也不打算問他意見。”
  他卻這樣說:“專心寫作,即暫時退出競爭,待你精心泡製的傑作麵世,會不會已與讀者群生疏?”
  “咦,我倒沒想過。”
  “都會流行作品的年輕讀者五年一代,三年沒有作品出版,就差不多完全脫節,後果自負。”
  諾芹愕然,沒想到他對市場這樣了解。
  “我一年寫兩本可以嗎?”
  “三兩本作品隻可守,不可攻,造成讀者閱讀習慣,至少要雙月刊。”
  “有這樣的規矩?”
  “這是人人都知道的秘密呀。”
  “我會詳加考慮。”
  千萬別像那種胸懷大誌的歌星,最最紅的時候一定要去升學,三年後學成歸來,仍然唱歌,卻退至三線,一臉無奈。
  不如先寫一百本,然後退休,正式寫嚴肅的題材?
  “你在想什麽?”
  “前途。”
  列文思笑,“有人一想數十載。”
  再聊了幾句,他們掛上電話。
  諾芹讀報,看到政府高層調動消息,李中孚的照片放在顯著的位置上。
  照片中的他相貌端正,笑容可掬,記者的評語無比推崇,說他是難得的才俊,前途無量,深得上司賞識,還有,他是那一個階層唯一的獨身男子。
  記者多嘴問一句未婚的原因,他笑答:“高不成低不就,不擅討好異性。”
  諾芹微笑。
  但願她所有的朋友都像李中孚那樣步步高升,榮華富貴,萬事順景,五世其昌。
  那樣,她與有榮焉,將來,同孫女兒說:“這個大人物,可是祖母以前的男朋友呢。”
  “發生什麽事?”
  “嗬,祖母認為性格不合,與他分手。”
  哈哈哈哈哈;多神氣,一點也不妥協,一點也不虛榮。
  岑諾芹笑吟吟合上報紙。
  林立虹來電。
  “諾芹,編輯部已找到信箱接班人。”
  “這麽快?可見誰沒有誰不行呢。
  “她想見一見你,請你指教一下。”
  諾芹忙不迭推辭:“人家一定聰明伶俐,何用我多嘴。”
  “不要吝嗇。”
  “我怕出醜,惹人恥笑。”
  “當幫我一個忙,稍後我們會來看你,請準備茶點。”
  “這叫做淫威。”
  “謝謝你。”
  信箱裏有銀行存結單,咦,稿費又存進去了,岑諾芹幾乎感激流涕,但願股市日日向上,否則全城人下一頓飯不知在什麽地方。
  她鬆出一口氣。
  隻有她這種神經兮兮的人才會從事文藝工作吧。
  諾芹趕到附近的茶餐廳去買剛出爐的波蘿及雞尾麵包。
  諾芹從來沒有在外國看見過這兩款麵包,隻有在唐人街才能找到。
  蒜茸麵包不是不好吃,但總之不及波蘿牛油。
  她會做大牌檔絲襪紅茶:連茶帶壺在爐上猛火滾三分鍾,濾去荼渣,加三花淡奶。
  剛做好,貴客來了。
  林立虹又饑又渴,一進門便說:“香死了,把靈魂換這頓茶也值得。”
  “你還有靈魂?別臭美了。”
  同行的女孩子聽見她們這樣互損,不禁駭笑。
  諾芹打量她,隻見接班人眉目清秀,似剛剛大專畢業初初入行,聰明但尚無鋒芒,有點矜持,不過卻不做作,還算可愛。
  不過別擔心,社會是個大染缸,不消三五載,她說變就變,保不定就裝模作樣起來。
  林立虹說:“來,替你介紹,這位是甄文才。”
  諾芹大奇,“是筆名嗎?”
  “不,是真名。”
  “那天生是該做這一行。”
  “廢話連篇,快把茶點端出來。”
  林立虹大吃大喝之際,諾芹才發覺,她拎著來的名牌手袋有點眼熟,也隻有她的法眼才看得真切。
  停睛凝視,嗬,正是岑氏代理的冒牌貨,幾可亂真,不知多少已經流入市麵,利用女士們的虛榮心而發了一注。
  沒想到連文化界也會受到翻版的荼毒,岑諾芹有點心驚肉跳,她別轉了頭,不敢再看。
  “……諾芹,你的意見如何?”
  “什麽?”諾芹回過神來。
  “我剛才說,想用另一種方式,主持寂寞的心俱樂部。”
  “啊。”事不關己,諾芹決定置身度外,不予置評。
  “過去一年,編輯部選出來的讀者信,不及百分之一。”
  她想說什麽?
  “信件中許多都有關生理上需要,都沒有交給你們回答。”
  諾芹抬起眼來。
  “我們想嚐試回答這些問題,盡量以醫學心理角度處理。”
  用大家都看得懂的文字說,即是編輯部打算采取黃色路線。
  錯愕之餘,岑諾芹作不了聲。
  心中悲哀一絲絲升上來,更加不想說話。
  林立虹說:“不住求變,才是生存之道,諾芹,你說是不是?”
  那新人甄文才,願意賭一記嗎?
  她很謙遜地說:“這件事,是人之大欲,不可忽略。”
  岑諾芹小覷了她的膽色。
  林立虹說:“由年輕男女來回答這方麵的問題,當勝過曆來老油條。”
  不知怎地,諾芹內心驚惶淒涼,鼻子發酸。
  隻聽得林立虹問:“你是怎麽了,不讚成這個方向?”
  諾芹勉強答;“極難寫得好。”
  甄文才輕輕說:“我願意嚐試,競爭激烈,不行險著,沒有機會出頭。”
  沒想到外表斯文的她有如此勇氣。
  這時,甄文才輕笑道:“前輩們多數對這方麵諸多避忌。”
  諾芹尚未回意,林立虹已經不懷好意地點破:“聽見沒有,岑諾芹,你已升格為前輩了。
  社會風氣變遷,前輩二字之內已無敬意,代表迂腐、過時、脫節。
  諾芹不出聲。
  幸虧早一步離場,否則,有人侮辱她,她還真得接受。
  不過,這也是她最後一次請喝荼,人客胄內的包點還沒消化,已經肆無忌憚,請客無用,白費精力。
  多好,一編一作,周瑜黃蓋,願打願捱。
  “祝你們合作愉快。”
  林立虹笑答:“我們一定會。”
  諾芹送她們到門口。
  “轉背,林立虹便問她的新將:“你看岑諾芹怎麽樣?”
  “人隨和。”
  “可是已無衝勁。”
  “她已到了結婚年齡。”
  “喂,你三年內可不準嫁人。”
  岑諾芹沒有聽到這番話。
  她急急電列文思:“他們要把寂寞的心俱樂部改為生理衛生信箱。”
  文思答:“做得好,也是一項德政。”
  “怎麽可能入目!”
  “你心存偏見,是因為不甘心嗎?”
  諾芹一怔。
  “既然走了,已經不幹你事,你不如計劃來度假。”
  “有什麽好去處?”
  “乘火車橫度加國,到了東岸,搭船南下紐約。”
  “嘩,幾乎是一輩子了。”
  “還有呢,接著,轉飛機到英倫,鑽隧道過英法海峽去巴黎,你看如何?”
  諾芹溫言問:“不必理會股市上落?”
  “下來的一定會上去,然後,高位必然摔低。”
  “你的世界非常智能明澄。”
  他哈哈大笑。
  林立虹及甄文才已經代表岑諾芹作出決定。
  諾芹深深歎一口氣,連漫畫小說也一並辭去,一按鈕,信件傳真過去,結束她與宇宙關係。
  同時,她把小說原稿交到出版社。
  負責人輕輕提醒她,“岑小姐,十個月內你還欠五本。”
  有人追真是好事,追稿同追人一樣,到了四五十歲,變了阿姆,至少有編輯殷殷垂詢:幾時交稿?我們派人來取,不過也得自己爭氣,寫得不好,誰來追催。
  諾芹忽然開了竅,馮偉尼、楊圖明、蘇肖容,林長風這一批作者,久無新作,也不是因為欺場欺客,而是因為寫得不夠好吧,嗬,無日不需奮鬥。
  她真想離開這個圈子一會兒,去看看世界,吸口新鮮空氣,回來再作打算。
  這比寫黃色小說更需要勇氣。
  她打電話到旅遊公司,電話無人接聽,才驀然發覺早已過了下班時間。
  諾芹累極而睡。
  噩夢連連。
  夢見自己已經四十九歲半,白發眾生,獨自天天撰寫專欄,拚命扮後生,裝作少不更事,愛情至上模樣,忽而又發覺自己在樓價至高之際買了一層小公寓,價格驟跌,就算甩手,也還欠銀行七位數字,損手攔腳,不得不在專欄中裝神弄鬼,滿天神佛,以穩住地位……
  半夜驚醒,一背脊冷汗。
  所有怨氣在該刹那消失。
  第二天早上起床,到旅遊社買了雙程飛機票。
  職員問:“岑小姐用什麽證件?”
  “本地護照。”
  職員像是不相信年輕時髦的她會沒有西方大國護照。
  “啊,岑小姐,那你就比較吃虧了。”
  諾芹微笑,“不會,哪裏不歡迎我,我就不去。”
  顧客至上,職員噤聲。
  反正是去姐姐家,不必提太多行李,帶些貼身用品已夠。
  她同庭風說:“我不打算給你意外,下星期六到,請你來接。”
  “我不熟往飛機場路線,你叫計程車吧。”
  “什麽?”有點失望。
  “是,好妹妹,你快進入自助國境,入鄉隨俗。”
  假使叫李中孚同行,什麽都可以交給他做,不過,還是靠自己吧。
  “飛機票雙程還是單程?”
  “雙程。”
  “嗬,還打算回去。”
  “人人都走,那可怎麽辦。”
  庭風不語,過一會兒她改變話題,“到了飛機場先給我一個電話。”
  “那我得先去我換碎錢。”
  “難不倒你這個鬼靈精。”
  “唉,人們高估了我的聰明,低估了我的勤力。”
  誰知庭風說:“得些好意需回頭,社會對你有期望,有評語,已經夠幸運,誰又會對我有任何興趣,一輩子默默耕耘。”
  諾芹連忙補票:“名氣有什麽用,還不是要來投靠你老人家。”
  庭風總算笑了。
  唏,諾芹想:女人越老越難侍候,若身邊沒有老伴子女親人,就把意氣拿到社會叫陌生人分享,真吃不消。
  自小就有點名氣的岑諾芹從來隻認為出名除了比久寫不出名略佳之外,沒其它好處。
  並且名氣也要小心維護,切切不可利用一點點名氣橫行,對於旁人那麽愛出名,她深感奇怪。
  她對列文思說:“下周我來探訪姐姐,希望可以與你見麵。”
  答案來了:“深切期待,請第一時間與我接觸。”
  諾芹也有點緊張。
  可是她也不能一走了之,還有其它的事需要處理。
  林立虹對她說:“收到你的辭職信。”
  “不便之處,敬請原諒。”
  “沒有什麽不方便,不久可找人補上。
  諾芹附和地說:“真是,誰寫都一樣。”
  “不是我說你,要回來就難了。”
  “是是是。”一味唯唯喏喏,她都想清楚了。
  “祝你前途似錦。”
  “我也那樣希望。”
  連岑諾芹自己都覺得笨,既不是結婚,又不是另有高就,好端端辭去手頭上所有工作,跑去旅行幹什麽。
  她自嘲:都是因為還年輕呀,不懂得珍惜,好高騖遠,總覺得前麵還有更好的在等著她。
  趁鎖上門,還可以天南地北那樣亂走,就得把握好時光了。
  出門之前,諾芹把公寓收拾幹淨,垃圾倒掉,同出版社交待過,留下庭風的電話號碼,她拎起背包就走了。
  感覺同十年前出去留學差不多,那時真是青春少艾,大把本錢。
  不知不覺,浪擲了寶貴光陰,現在的岑諾芹要吝嗇點才行了,再也不能像從前那般豪爽,時間真需留為己用。
  第二個十年再一過,隻剩下黃昏啦。
  她打一個寒噤,在飛機上要一條毯子,緊緊裏住,預備睡覺。
  不知怎地,那班飛機上沒有孩子嬰兒,不覺得吵,中年人低聲交換意見,話題全與的數目字有關。
  後邊坐著一個奔喪回來的中年太太,與丈夫閑話家常。
  “已八十多歲,不用太傷心。”
  “不知怎地,明知人生終局一定如此,等事情真的發生,仍然像頭上被大鐵錘重擊一下,頭腦開花。”
  諾芹想,這位太太形容得真好。
  “理智上知道母親已不在世,可是,心理上卻無法接受。”
  “過三五年吧,那時,你會漸漸明白,老人已經去到另世界。”
  諾芹心裏說,是嗎,為什麽我到現在仍然不接受事實?
  去衛生間的時候發覺有乘客在讀她的小說。
  她想說:嗨,我是該書作者,不過已經太累,不想開口,回到座位,很快睡著。
  航程比想象中近。
  沒有人送,也沒有人接,出了海關,她用角子打公眾電話。
  “姐,到了。”
  庭風鬆口氣,“我與滌滌正心急呢。”
  “計程車需走多久?”
  “四十分鍾,車費在四十五元左右。”
  “稍後見。”
  她又找列文思。
  清晨,他不在家。
  諾芹留言:“已抵溫埠,不過需要休息,睡醒再同你聯絡。”
  她叫了一部車子,照地址駛去,空氣寒洌清新,諾芹連連深呼吸。”
  姐姐與外甥女站在門口歡迎她。
  庭風十分激動,與妹妹緊緊擁抱,滌滌一直跳躍,身型高大不少,也開朗許多。
  “總算來探訪孤兒寡婦。”
  諾芹不陪姐姐自憐,“屋子背山麵海,環境太理想了。”
  滌滌帶阿姨參觀:“一共三層,五個睡房,四間浴室,地庫住工人。”
  室內泳池通往後花園,像荷裏活電影中布景。
  諾芹微笑,真是好歸宿。
  “你看,在這裏寫作多理想。”
  “寫作隻受才思影響。”
  “你住下來,四處活絡,也可以介紹人給我。”
  “嘩,叫我做聶小倩,你自己做姥姥。”
  梳洗後,又陪滌滌去參觀小學校。
  “嗬才五分鍾車程,怎麽會有如此德政。”
  從前,累得快死了,還可以頂三日三夜,現在,嘴裏就不倦不倦,神智立刻昏迷。
  真不甘心,又覺不值,可是,又有什麽辦法。
  在客房裏也聽見電話鈴響,隻是掙紮不起來。
  “是,諾芹剛剛到,在睡午覺呢,列先生,可需要叫醒她,稍後再打來?也好。”
  諾芹在夢中見到列文思。
  高大,好笑容,十分親切。
  他問她:“你這次來有什麽目的?”
  “找寫作題材。”
  “你不會失望,每一個華僑都有一個精彩故事。”
  “還有,見一見你。”
  “對我的期望,請勿過高。”
  諾芹的心一沉,“為什麽?”
  “小大學裏一個窮教授,同李中孚身份地位是差遠了。”
  諾芹愕然,“你怎麽知道有李中孚這個人?”
  “唉,誰不曉得。”
  諾芹怪叫起來。
  滌滌推醒她:“阿姨,阿姨,你做噩夢了。”
  諾芹緊緊摟住滌滌,“我沒事。”
  起來洗把臉,發覺天色已暗。
  屋裏統共隻得一個女人,一個小孩,難怪庭風抱怨。
  諾芹陪滌滌做功課,發覺家課本子上的名字是岑滌。
  她走到一角,悄悄問庭風,“改了姓字?”
  庭風牽牽嘴,“我生我養我教,跟我姓也很應該。”
  諾芹抬起頭來,“孩子可會覺得這是人生中不可彌補的損失?”
  不料庭風生氣了,“是又怎麽樣,我生命中也有無限苦楚,說不盡的委屈,這世上有完全的人生嗎?沒有,我已盡量做得最好,不由你來挑剔。”
  “姐,我沒有那個意思。”
  “寫作人隻會紙上談兵,忽爾戀愛,忽爾絕症,一下子又分手,不然就團圓,你懂什麽叫生活?憑想家滿紙胡言!”
  “嘩,乘長途飛機來捱罵。”諾芹大為不忿。
  庭風住了嘴。
  “好了好了,我像住在尼姑庵裏幻想街外花花世界,好了沒有。”
  “差不多。”
  “岑滌,這名字也很特別。”
  “一位滬籍家長笑說:滌滌要是開餐廳,可沿用從前著名的上海咖啡店第第斯一名。”
  “呀,DD'S。”
  庭風說:“我正想開一間茶室。”
  “你不如守著老本安全點。”
  “對,有一名列先生找你。”
  諾芹點點頭。
  “他是誰?”
  “維大一位教書先生。”
  “咦,稀罕,新發現,怎樣認識?”
  “是互聯網絡上的筆友。”
  “什麽,居然還有這種事?”
  諾芹微笑,“是,複古了。”
  “你們見過麵沒有?”庭風似聽到千古奇事。
  諾芹答:“快了。”
  “他長相如何你還不知道,嗬,我明白了,又流行肓婚啦,倒也好,先婚後友。”
  諾芹笑嘻嘻,“你講完了?我還有事做。”
  電話鈐響,是列文思找人。
  “醒來了?”
  “是,每次熟睡,都覺得壽終正寢實在是福氣。”
  “你的聯想力一向豐富。”
  “是,”諾芹自嘲:“可惜缺乏組織能力,不能將這些片段連接起來,成為完整故事。”
  “趁度假心靜好好構思。”
  拉扯已畢,二人沉默一會兒。
  諾芹先這樣說:“兩個寂寞的心俱樂部主持人將要見麵。”
  “希望你不會失望。”
  “你也是。”諾芹甚為謙遜。
  “聽說你樣貌清麗。”
  諾芹咕咕笑,“有限,真正的美女不會從事寫作。”
  “氣質一定很好。”
  “多年爭取稿酬,已焦頭爛額,庸俗不堪。”
  言下之意,乃一無是處,請他多多包涵,屆時切勿失望。
  列文思問:“在什麽地方見麵?”
  諾芹建議:“到府上可好?”
  “歡迎。”
  “明日上午十時,我準時拜訪。”
  “到我家來早餐:柚子汁、雞蛋煙肉、洋蔥牛肝、奶油窩夫。”
  “急不及待。”
  第二天,一早起來送滌滌上課,回來把整箱行李取出研究穿什麽服飾。
  庭風在一邊調侃:“大日子,筆友見麵。”
  “我不夠衣服。
  “你不是自詡最懂穿衣之道嗎,簡約即美。”
  諾芹頹然,打開姐姐衣櫃找衣裳,綾羅綢鍛堆了一床一地,就是挑不出來。
  庭風警告:“時間到了,岑家女兒不遲到。”
  諾芹隻得匆匆套上灰色凱絲咪毛衣長褲,配長大衣。
  “像學生。”但是已經沒有時間了。
  “我替你叫車。”
  “我有國際駕駛執照。”
  “可是你沒有保險,我不會借車給你。”
  “真沒想到到了外國姐你會那樣刻薄。”
  “戴上帽子手套否則零件統統會結冰掉地上。”
  說得那樣恐怖,諾芹不敢不聽。
  她把地址交給計程車司機。
  那人一看,笑了,“小姐,這家人住給多利亞島,你需乘船前往。”
  “什麽?”
  “我載你去碼頭。”
  “需多少時候?”
  “下午一時你可以到達。”
  “不不,我趕時間。”諾芹著急。”
  “那麽,我載你去乘水上飛機。”
  “好,快,快。”
  司機十分機伶,立刻用電話替她訂座。
  諾芹想,成本那麽高昂,早知,叫他到庭風家來。
  空中觀光,風景美不勝收,令人心曠神怡,諾芹覺得值回票價。
  飛機降落,諾芹再叫車子前往列宅。
  真正堪稱有朋自遠方來。
  說得那樣恐柿,諾芹不敢不聽。
  她把地扯交給計程車司機。
  那人”看,笑了,“小姐,這家人住維多利亞島,你需乘船前往。”
  “什麽?”
  一我載你去碼頭。”
  “需多少時候?”
  “—午二時你可以到達。”
  “不不,我趕時間。”諾芹著急。
  “那麽,我載你去乘水上飛機。”
  “好,快,快。”
  萬水千山,終於到達目的地。
  普通小洋房,麵海,與庭風家不同,在這裏,不止是觀景,可以步行到沙灘,空氣中洋溢著鹽香。
  諾芹四周圍巡視一會兒,走到門前,忽然發現一條小小斜坡路,有扶手裝置,通往大門。
  她一怔,跟若發現門口比平常寬大,並非標準尺寸。
  咦,通常這樣設計,是因為戶內有傷殘人士,輪椅需要通過。
  諾芹一愕,啊,他不會是……
  在門口,諾芹躊躇,即使是,他們仍然是談得來的好朋友。
  她鼓起勇氣按鈴。
  沒有人應,一隻黃狗搖搖晃晃走出來朝她搖尾,諾芹這才發覺屋門原來虛掩。
  “有人嗎。”她揚聲。
  有人高聲答,“你來了?”
  屋裏光亮寬敞,門口特別闊,諾芹心中已經有數。
  她內心上心下心,輕輕走近廚房。
  一個人急急迎麵走出,與她碰個滿懷,那人下巴被她額頭撞中,雪雪呼痛,諾芹也暈了一下,緩緩蹲下。
  她看到一雙穿厚襪的腳,隨即有強壯的雙臂扶起她。
  接著,身後有輪椅駛近,“教授,什麽事?”
  諾芹金星亂冒,一時間分不出誰是誰,待喘息停當,揉著額角,才看清楚有腳的是列文思。
  她微笑,“你好。”
  列文思仍然蹲著問:“你沒事吧?”
  輪椅上的年輕人說:“你一定是岑小姐,我是教授的助手陳怡亮。”
  招呼過後,他識趣地退出。
  列文思斟一杯茶給她,“抱歉害你額角起了高樓。”
  諾芹要到這個時候,才知道四肢健全是多麽值得慶幸,已經需要感激上天,她抹一抹唇上的汗。
  “你終於來了。”
  諾芹看到一個精神奕奕的年輕人,不算特別英俊,但五官端正,笑容可掬,穿便服,頭發需要修剪,胡髭最好刮一刮,可是他並沒有特別為遠方來客額外修飾,他有寬厚肩膀,強壯手臂,身型高大,混血兒特征不十分明顯,說一口好國語。
  諾芹微笑,“是,過千山涉萬水,終於來了。”
  她想象被那樣圓厚的肩膀擁抱,忽然有點靦腆,別轉了麵孔。
  像所有女生一般,她喜歡高大的男伴,但隨看女子身段一代比一代高挑,這個願望已不易實現。
  他帶她到廚房坐下,爐頭上食物香味四縊,他招呼她吃早餐。
  跑了十萬八千裏,還是值得的。
  列文思看著她微笑,“吃飽好出發了。”
  “去什麽地方?”諾芹大吃一驚。
  “由我安排。”
  “不,我的一生由我自己安排。”
  “那當然,”列文思笑,“可是這次旅行,卻由我作主。”
  “先告訴我去什麽地方。”
  “那就沒有意外驚喜了。”
  “有許多地方我不去。”
  “決不是舞廳賭場毒窟。”
  “是野外吧,不不不,我不愛觀星或是聽鯨魚唱歌,”諾芹叫苦,“我也決不是攀登雪山人才。”
  列文思好氣又好笑,“你喜歡什麽?”
  諾芹又微笑,一杯香檳,卿卿我我呀,這才是她不遠千裏而來的原因。
  “有靈性的人都會喜歡這個旅程。”
  諾芹撒賴,“我在罪惡都會長大,早已豬油朦心。”
  這時,又一張輪椅在廚房門口出現。
  列文思介紹:“我的明星學生馮家傑。”
  諾芹連忙與客人握手。
  她感動了,看情形列文思特別眷顧他們,把屋子改建,方便他們進出。”
  忽然她說:“好,我跟你去。”決定慷慨就義。
  列文思看著她,“你不會後悔。”
  他讓諾芹撥電話回家。
  庭風叮囑:“好自為之。”
  諾芹已決定憑直覺行事,命運已經帶她走到這裏,再下去就得靠自己。
  若不是經濟衰退,不景氣到幾乎沒有選擇地步,她不會答應寫寂寞的心俱樂部信箱,自然也不會與列文思有任何糾擱,當然更不會到這個遙遠的地方來作客。
  試想想,這次社會的動蕩竟成全了她的感情生活。
  她靜靜地喝著咖啡,不出聲,依然微笑,沒想到她見證了曆史之餘,還有這樣美好的收獲。
  她說:“沒想到你會主持信箱。”
  “那麽有趣的工作我不介意再做。”
  諾芹不出聲,信箱風格已變,已超過他倆能力範圍。
  “你得告訴我一件事。”
  諾芹立刻笑答:“我隻選異性為對象。”
  “我想知道你還打算回去否。”
  “我不想騙你,文思,魚兒離不開水,瓜兒離不開秧,我會回去我的基地共榮辱,這次不過是度假。”
  “那麽坦白實在難得。”
  “語氣裏彷佛有諷刺意味。”
  列文思笑,“居然被你聽出來了。”
  他帶她踏上一艘機帆船,甲板寬敞,船上還有其它乘客。
  水手送上茶點,諾芹問一位老先生:“我們去什麽地方?”
  老人詫異,“你不知道?為何上船?”
  “我跟男友上來。”
  白發翁眨眨眼,“你完全做對了。”
  一個十來歲的少年忍不住插嘴,“我們這次是去觀察可狄埃棕熊,你沒有帶望遠鏡?”
  老先生說:“船漸離文明,生活包袱漸漸放下……”
  空氣清新冷冽如水晶,岸上全是原始森林,政府的保護地,數千年如一日。
  帆船乘風緩緩駛過,列文思就坐她身邊,她靠著他強壯的背脊。
  少年低呼:“樹上有兩隻金鷹。”
  群鹿散步而過,看到船也不驚煌。
  老先生說:“每日隻準十個遊客到此瀏覽,以免破壞大自然生態。”
  諾芹動也不動,享受一切。
  她凡心未盡,仙境雖然打動了她的芳心,卻留不住她的肉身。
  她盡情貪婪地吸收日月精華,卻知道這並非她久留之地。
  列文思輕輕問:“還喜歡嗎?”
  “比我夢境還美。”
  “那麽,一日你想起此情此景,一日你也會想起我。”
  這時,一位女士忍不住低嚷:“熊。”
  一群棕熊現了真身,數目比人還要多。
  導遊說:“有人想上岸的話請舉手。”
  岑證芹無論如何不肯舉手,她雙膝發軟,隻會咕咕笑。
  列文思緊緊摟住她,“不要勉強。”
  老先生遞上一杯熱可可。
  六個人下船,個多小時後,總算全數返來,諾芹鬆一口氣。
  有兩個美國遊客大呼值得,不枉此行。
  諾芹好奇,“你們從何處來?”
  “舊金山。”難怪。
  “你倆是度蜜月吧,多麽別出心裁。”
  諾芹忽然好想好想結婚。
  留下來吧,嫁予教授,閑時寫數千字,一年也寫不出一本書,可偽稱是純文學作品,故貴精不貴多,無聊之際跟著她的文思遊山玩水,賽過神仙。
  她雙臂緊緊抱著這個認識了一年多見麵才一天的男伴。
  啊,不舍得走了。
  股市上落對她來說真正已無意思。
  這時一具無線電話響起來。
  眾乘客起哄:“誰,誰還帶著這等玩意兒?”
  岑諾芹笑嘻嘻取出手提電話,同那頭的姐姐說:“是,就回來了。”
  她出竅的靈魂被庭風喚返軀殼。
  下次,要同滌滌一起來見識大自然風光。
  帆船開動機器,往回程駛。
  她同列文思說:“全世界都有大學需要人才。”
  列文思但笑不語。
  “必要時你會否考慮轉職?”
  文思說:“噓。”指著天空。
  紫藍色蒼穹上掛著銀盤似初升的月亮,一隻斑點貓頭鷹鳴一聲飛過船桅。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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