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想起來,一點也不遠,所有細節都還曆曆在目,隻好像是幾個月前的事。
程嶺兒隻記得那一陣子一到天黑就戒嚴,規定熄掉燈光,窗簾拉得密密,不讓透光,小孩都得提早上床睡覺。
“為什麽?”她問大人。
“飛機看到光,要扔炸彈。”
“誰家的飛機,誰打我們,贏了怎麽樣,輸了又怎麽樣?”
大人麵麵相覷,作不得聲。
然後在一個早上,他們把嶺兒叫出來,囑她坐下。
嶺兒記得很清楚,程太太取過圓圓的香煙罐,打開蓋,取出一支姻,點上,吸一口,笑笑說:“嶺兒,你知道你為什麽叫嶺兒?”
嶺兒據實答;“我是領養兒。”
程太太鬆口氣,“是,你並非我親生,領你回來之後,我才生了大弟小妹兩個,見你腳頭如此之好,故在領字上頭加一山字,名字文雅多了。”
嶺兒看著程太太,忐忑不安,知道一定有下文。
“兩歲半領回來,在我家生活已有十年,現在快要讀完小學,你覺得媽媽對你怎麽樣?”
“爸爸媽媽對我很好。”
“嶺兒,我們要離開上海了。”程太太語氣無限惆悵。
“啊,去哪裏?”
程太太黯然答:“去香港.”嶺兒沒聽說過這個地方,“我們一起去嗎,幾時動身?”
“嶺兒,你還有親戚在杭州。”
“是。我舅舅。”
“我同他們說過,你若不願意同我們走呢,可以恢複本姓,跟舅舅舅母生活,否則的話──”嶺兒記得她立刻說:“我跟著爸爸媽媽。”
程太太七分為難,三分寬慰,“那個地方由外國人管轄,我們都不熟悉也許要吃苫,你想清楚沒有。”
嶺兒恐懼,“我跟爸媽走。”
她對舅父舅母並不陌生,他們一年總來串好幾次門,問要錢,拿到鈔票,卷起塞在襪筒裏,眼睛骨碌碌轉,發出綠油油的光,四處貪婪地打量,十二歲的她知道無論如何不能跟他們生活。
嶺兒走向前,拉住程太太旗袍角,“媽媽,請帶我一起走。”
她記得很清楚,程太太那日穿一件雪青色團花緞子旗袍,上海人口中的雪青,即是淺紫色。
程太太握住養女的手,相當為難,“可是,嶺兒,你並非我親生,將來有什麽事,隻怕你怪我,”她落下淚來,“媽媽,我不會,請帶我一起走。”
程太太歎口氣。
這時,背著她們站在窗前的程先生轉過頭來說:“嶺兒一直是個小大人,很懂事,她這樣說,心裏一定很明白,我們一家五口一起走吧,”程太太沉思半晌,“也好,我心已亂,已不懂計算,走了再說,”程太太按熄了香煙,“什麽該帶,什麽不帶呢?”
程先生笑道:“性堯先生說,其實無事,庸人自擾,叫我們去一會兒好回來了,隻帶金子與孩子足夠。”
“我不會講廣東話。”
“慢慢學。”
“又得重頭給孩子們找學校。”
“我有朋友,他們會幫忙。”
“唉好端端換啥個朝代,這一陣子我真心驚肉跳。”
程先生看著嶺兒,“沒你的事了,去。上學吧。”
就這樣,程嶺兒決定了自己的命運。
她永遠感激養父母給她一個選擇。
以致後來,她心甘情願感恩圖報,再大的犧牲在所不計。
從那天開始,程嶺兒提心吊膽,非常害怕放學或睡醒之後程家已經人去樓空。
不止一次,半夜做夢,發覺養父母已經棄她而去,家具搬得光光,隻剩她睡的一張床,她大聲叫“爸爸,媽媽,爸爸,媽媽”,無人應她,她一個人赤腳站在木板地上,空蕩蕩的客堂間激起回聲,猛地驚醒,一頭一腦是冷汗。
動身那日,她才定下神來。
程家將衣物大批贈予傭人廚子。
程先生慷慨地說:“到了香港再買,香港貨什麽都有。”
新來的江北傭人說:“太太,菜刀斬板留給我。”
程太太大奇,“你要那個幹什麽,家裏原先沒有嗎?”
傭人訕笑,“太太真是,我們家裏有飯吃已經夠好,還切魚切肉呢,平時不過醬菜豆幹送飯。”
程太太呆半晌,“你拿去吧。”
就那樣,每人帶幾套隨身衣裳,就出發乘船到香港。
站在甲板上看風景,嶺兒覺得海闊天空。
她與弟妹一直穿洋裝,上海永安公司買的英國貨,程太太特別喜歡水手裝:“清爽相,樣子書裏的小孩統穿這個樣式”,樣子書是時裝雜誌。
程嶺兒在船上照顧弟妹,十歲的大弟叫程霄,七歲的小妹喚程斐,名字筆劃太多,一直寫不好,他們都有英文名字,大弟叫卻爾斯,妹妹叫薇薇恩,好聽得要命。
差點忘了,程太太待嶺兒是公平的,她叫她馬利,可是嶺兒不喜歡它,一直要待很久以後,她才曉得馬利是傳統美麗的一個英文名,她沿用到老。
船頭激起白色海浪,一層一層倒退,嶺兒心情暢快蕩漾,嗬再也看不見那些綠油油的眼光了。
船上吃西式大菜,有電影院與跳舞廳,程先生有許多朋友在同一隻船上,時常坐在一起笑談時事,最要緊的是,到了香港,如何重新投資。
“老程,你是做搪瓷的,應該沒問題。”
“哪裏,周翁,做紡織才發財呢。”
“甄先生最好,辦出入口,隻要眼光準,三下五除二,立刻發財,哈哈哈哈哈。”
到了晚上,回到船艙,一樣談笑風生,可見樂觀並非強裝出來。
嶺兒教弟妹:“爸爸媽媽叫什麽名字要記得,爸爸叫程乃生,媽媽叫阮哲君,我們是浙江省上海人,上海,簡稱滬。”
船上的三日三夜過得不失愉快,到了碼頭,有朋友的汽車車夫來接,直駛到旅館去,程氏夫婦晚上應酬多,往往到半夜才回來,嶺兒待弟妹睡了,扭開無線電聽,有人絮絮不休地在話盒子裏講英文,說一會兒,放一隻唱片,有一首歌叫玫瑰玫瑰我愛你,被翻譯成英語唱,又有一首,叫七個寂寞的日子,嶺兒特別喜歡。
自夜總會回來,程太太一定帶些好東西,有汽球有小喇叭,還有一種外國爆竹,拉會膨一聲,彩色紙屑飛出來。
嶺兒第一遭看到玻璃絲襪,程太太笑道:“比起香港人,我還真算鄉裏鄉氣,你看這尼龍襪子多好多貼腳。”
過一會兒,嶺兒陪笑道:“弟弟說,不知道香港的功課跟不跟得上。”
弟弟哪會講這樣的話。
可是這一說提醒了程太太,“對,到涉已有十天八天,該替他們找學校了。”
程乃生說;“我早已打聽過,天主教學校好,不過要送筆禮,男女生分開學校上課,先得雇車夫。”
“房子找得如何?”
“山上交通不便,也比較貴,有個地方叫九龍塘,我蠻喜歡,可是飛機就在頭頂擦過,嚇煞人。”
程太太也談起觀感來,“我從未見過山,香港這山也就在眼前,”她忽然笑了,“不過粟子蛋糕做得真好。”
程乃生說:“找想先租後買。”
“買了幹什麽,三兩年就要回去的。”
“陸某張某都說會漲價。”
“陸先生不是說妥去美國嗎?”
“是,他到舊金山去落腳。”
“張先生去台灣可是?”
“不,到新加坡。”
程太太說:“我喜歡香港,近些,避過鋒頭就可以回去,”“你老是想回去。”
“暖,我那幾件豹皮同青秋蘭大衣全留在上海的衣櫃裏,不回去穿什麽?”
嶺兒小心翼翼地接上去:“我可是升中學?”
程乃生頷首:“那自然,那麽高大,自然是個中學生了。”
他帶嶺兒去見過校長,做了次測驗,程度不夠,嶺兒在發愁,忽然又沒有問題了,程乃生捐了筆款子,嶺兒同妹妹順利入學。
家搬到利園山上一幢公寓房子,全新粉刷過,家具由房東處頂讓過來,又另外添置一些,傭人,車夫統統來上工,這個家隻有比從前的家更有氣派。
學校由美國教會主辦,一班修女用美國口音教授英文,十分突兀,據說是香港最著名的女校。
妹妹程斐自然認為一切是理所當然,讀小學一年級的她放了學與姐姐一起等車子來接,已會得苦澀地抱怨:“我做夢看到外婆,我想念外婆,你呢?”
嶺兒微笑答:“我也是.”“我們什麽時候回上海?”
“我不知道。”
“我通共聽不懂老師與同學說些什麽,天天都忘了帶這個忘記帶那個,又不愛背書。”
“慢慢會習慣,我來教你。”
程雯氣餒,“我一個人回上海去。”
嶺兒隻得笑。
這大抵也是一種水土不服吧,弟弟程霄一直患扁桃腺發炎,喉嚨痛,發熱,時常告假在家,一星期也上不了三日課,程先生太太對孩子們功課並不十分操心。一日放學,傭人阿笑已在車上,吩咐司機到北角一轉,說要去買菜,車子駛到一半,銅鑼當當響,車子都停下來,嶺兒警惕地問:“什麽事?”
“爆山石。”
話還沒說完,隻聽得悶鬱地一聲轟隆隆,一個戴著寬邊帽子,帽沿上還鑲有一圈打褶黑布的女人手持紅旗出來揮動,司機立刻把車子駛走。
小小程雯問:“為什麽爆山石?”
司機解釋:“開辟平地蓋房子。”
車子經過工地,嶺兒看到與先頭那個同樣打扮的女子用長藤條柄製的槌子在敲石子,小小粒碎石堆成小山那麽高。
小程雯又問:“那麽多石子用來幹什麽?”
“製混凝士。”
“混凝士何用?”
連嶺兒都知道了,“蓋房子。”
女傭阿笑笑起來。
嶺兒想,難怪要戴那種寬邊布巾帽,那麽毒烈的陽光,會把人曬成焦炭。
程太太上街,一定帶把傘,即使是兩步路,也不甘心,上海人一向認為白皙即美麗。
阿笑下車,已有姐妹淘在等她,一人還背著個嬰兒,那幼兒已睡著,胖頭兩邊晃。
隻見阿笑談了兩句,交一包東西給其中一人,並無買菜,隨即上車。
她吩咐司機:“前麵,前麵樓梯口有個補絲襪檔口,停一停。”
程雯立刻說:“我也要看補絲襪。”
阿笑無奈,“好好好,快下車。”
嶺兒握緊妹妹的手。
每一幢房子的樓梯入口處一側都有小小一個店,那簡直是一間間小型百貨公司,出售貨色包括頭飾,拖鞋,內衣,襪子,童裝……店主很可能是香港第一批實業家。
一個女子坐在一張小竹凳上,正用支特別的鉤針補尼龍絲襪,手藝高超,破洞用一隻架子繃起,飛快修補好,阿笑放下襪子,那女子審視過說:“五角”。
阿笑在鄰店小食店買浸在大玻璃缸內的木瓜與椰子條給程雯,程雯雀躍,嶺兒輕聲勸:“媽媽說髒”。
可是那些土製零食的確難以抗拒,味道不比巧克力冰淇淋遜色,程雯吃得津津入味。
嶺兒心想,妹妹很快會成為小廣東。
阿笑又遇上熟人,這次嶺兒聽到她同人說:“細呢個係親生,大個晤係。”
嶺兒假裝沒聽見,拉妹妹上車。
總有人會這樣講吧,阿笑不說,阿月,阿二也會說,不是程嶺兒不介意,而是根本無從介意起。
車子往回程駛,程雯讀出街上招牌:“麗——池——夜——總——會,噫,媽媽常來這裏跳舞。”
嶺兒微笑,“是。”
真沒想到跳舞廳會有那樣漂亮的一個名字,還有,電影院叫璿宮,可是座位破舊,空氣汙濁懊熱,程太太一邊看戲一邊打檀香扇子,一套戲下來扇子都煽爛,程太太抱怨:“人家美國都有空氣調節了。”
一腳踢開滿地的花生殼與甘蔗渣。
對程嶺兒來說都是新鮮刺激的事。
嬰兒背在背上,不是抱在胸前,旗袍到了臀部便截短,配一條長褲穿,吵架時動輒聽到有人說:“斬死你”,馬路上開滿金飾店,海與山都那麽近,這裏的中國人又那麽愛講英文……
晚上程雯做功課時發脾氣,“我真笨!”嶺兒笑說:“此話何來,你才不笨。”
“隔壁西洋女孩伊凰看見爸爸,會得講程先生,你早,好嗎,今年天氣真是熱得早……她一樣七歲,爸爸便說我笨。”
“不,程雯我覺得你十分聰明伶俐。”
程雯略為好過,“將來我要比廣東人與西洋人聰明。”
“現在先讓我們來讀英文課本。”
“姐姐你昨夜很晚才睡。”
“沒辦法,我要補讀英文,我在上海都不知道有甘六個方塊字母。”
程雯老氣橫秋地說:“我也是。”
正在這時候,程太太推開門:“嶺兒,你出來一下。”
嶺兒立刻答:“是。”
一切都是恩賜,她需額外服從感恩。
程太太已經打扮好預備出去,她穿著雪白縷空麻紗旗袍裏邊配同色襯裙,腳上是同色露趾半高跟鞋,頭發熨過了,一圈一圈的流海,據說是最流行的式樣。
她真漂亮,嶺兒由衷地想。
“嶺兒,下禮拜英女皇加冕,我們去看遊行,女皇叫伊利沙伯,才得甘四歲。”
“是,媽媽。”
程太太忽然歎口氣,“嶺兒,你親生母親也在香港。”
嶺兒整個人僵住。
“她很想見你一麵。”
嶺兒搖頭,“我不要見她。”
“依我說呢,你見她一次也是好的。”
“不,我不要見她。”
程太太看著嶺兒,“在這件事上,你真是倔得毫無商量餘地,也罷,我同她說你不願意好了。”
嶺兒氣得落下淚來。
“其實你母親此刻十分得法,家住在山頂,露台看出去,整個海港在眼底,那處叫列提頓道……見見也無妨。”
嶺兒別轉了頭,答道:“給了程家就是給了程家,見什麽。”
程太太溫和地說:“你知道我不會勉強你,”她把手按在養女肩膀上一會兒,取過手袋外套出去了。
程雯在門邊張望。
嶺兒默默落淚。
程雯懂事地問:“可是要討還了?”
“我才不回去。”
程雯問:“可因為她是個舞女?”
嶺兒放下手帕,“誰告訴你?”
“一日阿笑與車夫說起,給我聽到,他們說那個舞女要將孩子要回去,我就想,那孩子一定是你。”
嶺兒木然道:“是,是我,”“舞女是什麽?”
“我也是剛自你嘴裏知道她是舞女。”
“那麽她很會跳舞羅?”
“大概是。”
程雯問:“媽媽也喜歡跳華爾滋,她是舞女嗎?”
這時姐妹聽到喇叭聲,知是程霄喚人,患喉痛的他開不了口,程太太給他一個橡皮球,按下去有喇叭聲,隻見阿笑念念有詞地趕進去。
程雯頓時忘記舞女一事,“醫生說,程霄要開刀才會徹底治好。”
“啊。”
“可是他不願意,治好就得天天上學,而且不能再用那隻喇叭。”
嶺兒說:“我是決不回去的。”
“回去哪裏?”程雯已經忘記前因後果。
倒是程乃生,在車子裏問妻子:“她願意回去嗎?”
“她不肯。”
“方詠音怎麽說?”
“她說隻想見一見嶺兒。”
程乃生說:“已經那麽大了,跟回母親也很應該,方現在這個男人很得體很明理,不會介意多一個十三歲的女兒。”
“她不願意。”
“那也不妨,不過是多雙筷子,就留在我們家好了。”
程太太同意,“是,隨她去好了,對了,我那筆金子——”
程乃生忽然笑,“已經對本對利,翻了一番,香港機會這樣多,此地樂,不思蜀矣。”
程太太看著車窗外,“我媽在信中說,開始三反五反鬥地主運動,我怕大舅舅他們凶險。”
程乃生詫異,“不是搞抗美援朝嗎?老翁那間小出入口公司生意忽然膨脹三四倍不止,朝鮮需要大量物資,老翁要發財了。”
程太太靜了下來。
程乃生勸道:“運動這種事一下子會過去,你我也見多識廣了,什麽打老虎結果變成打蒼蠅……管它呢,噯,今夜我們去皇仁書院看京戲。”
“京戲怎麽會在學校演出。”
“借他們的禮堂呀。”
“什麽戲?”
“白蛇傳,飾小青的是一個新進電影明星,一雙眼睛十分活潑,叫葛蘭。”
程太太說:“名字倒十分俏麗。”
在家裏,嶺兒猶自苦苦背誦英語課本。
弟妹早就睡了。
過兩日,程乃生帶嶺兒去領身分證明文件,文件上姓名一欄,寫著程嶺二字。
程乃生解釋:“人大了,不再是小兒了,替你去掉一個字。”
嶺兒不住頷首。
當日放學,與同學結伴走出校門,家裏車子還沒有來,她們在附近小店瀏覽,程嶺買了一角錢花生。
同學忽然說;“那是誰,為什麽朝我們看?”
抬起頭,發覺對麵公路車站旁邊的樹蔭底下站著一個穿大圓裙的女子,撐著把花傘,正看著她們。
程嶺不在意,“她在等車。”
可是公路車停了又開走,她並沒有上車。
程嶺又說:“也許號數不對。”
程家車子來了,程嶺與程雯一起上車。
第二天,同樣時間,程嶺自校門出來,自然而然抬頭向對麵馬路看去。
那女子站在那裏。
隔一條馬路都知道是個美女,身型高大豐滿,今日穿白襯衫,紅色旗袍裙,白色高跟鞋。
手上仍是昨日那把花傘,她戴著太陽眼鏡。
程嶺看了她一眼,隨即照顧程雯上車。
“那是誰?”程雯問。
“不知道,今日課室有什麽事發生?”
“周永發叫我上海妹。”
程嶺莞爾,“下次同他說,大家都是中國人,不要彼此歧視。”
“什麽叫歧視?”
“那周永發亂給你綽號就是歧視你。”
“好,我就那樣同他講。”
一連四日,那高大白皙的女子部站在對街等她們放學。
第五日,那女子似乎已經肯定她要找的是誰,一見程嶺,便自對麵走過來。
程嶺同妹妹說;“你先上車。”
程雯萬分不願意,上了車,仍把頭探出車外,看有什麽新聞。
那個女子摘下墨鏡,看著程嶺,“你是程嶺兒?我想與你說幾句話。
那女子有一張雪白的鵝蛋臉,眉毛畫得斜飛出去,嘴唇上是鮮紅的胭脂,端的十分豔麗。
這時,連車夫老邱都轉過頭來看。
程嶺木無表情。
“程嶺兒,我是你母親,我叫方詠音。”
程嶺冷冷答:“我媽媽叫阮哲君。”
“我是你生母。”
“我不記得你。”
“程嶺,我嫁了美國人,即將去美國。”
“你去好了。”
“我想把你帶著一起走,程乃生夫婦對你再好,與你並無血緣關係,我是你生母。”
程嶺雙目看著別處,“我不會跟你到任何地方。”
“程嶺,我們可以從頭培養感情,你可以恢複本來的姓名,你原來叫劉嘉銘。”
“不,”程嶺很平靜,“我叫程嶺,我沒有第二個名字。”
“程嶺,我們要去紐約,你會喜歡那裏,過去的事不要再去想它,讓我們從頭開始。”
程嶺忽然笑了,“你說得真輕鬆。”
那女子沉默下來,打開手袋,取出一張卡片,“想清楚了,回心轉意,打電話給我。”
程嶺並沒有伸手去接。
她把卡片塞進程嶺校服袋裏,忽然哭了,連忙用手帕掩住麵孔,轉身跑回對麵馬路。
程嶺不屑多看一眼,自口袋中取出卡片,扔到地下,上車,吩咐老邱駛回家去。
程雯追問:“是那個舞女嗎?”
“我才不理她是誰。”
“她哭了。”
“我才不稀罕。”
程雯問:“你不會離開我們吧,我有三條算術不會做。”
“不會,你放心,我不會離開程家。”
程嶺淚流滿麵。
那一個晚上,程太太與程嶺在露台上談天。
程太太已經淋過浴,脖子上灑著清香的爽身粉,坐在藤椅子上,嘴裏在吃青橄欖。
“你見過生母了?”
程嶺點點頭。
“你不要怪她,她也身不由主,說起來,還是我的中學同學,遇上一個不應該嫁的人,懷著孩子無法撫養,隻得交給我們,她隻身到香港來,做到這樣,已不容易,你使她很傷心。”
程嶺低下頭。
“她現在的丈夫對她不錯,在此地工作合約完畢,要回美國去,她不舍得你,這一去,也許以後都不能見麵了。”
程嶺不發一言。
“你生母叫方詠音,人家說她是個舞女,那是不對的,她的確在鳳鳴舞廳工作,不過她唱歌,不是伴舞。”
程嶺握緊雙手。
“嶺兒,你愛留下,我們都很歡迎,隻不過,將來你大了,就會明白人有許多苦衷,不是說想做得最好就可以做得最好。”
程嶺的嘴唇動了一動。
“像我,明知你們外婆生病,可是我能回上海去服侍地嗎,不能夠,我不想念她嗎,又不是,可惜我自己也有一頭家,我是你們的媽媽,我回去了,不一定再能出來,我需三思。”程太太雙眼潤濕。
程嶺側然,“媽媽。”
“詠音那時抱著你,母女隻有一起溺死,人有求生本能,我怎麽能怪她想活下去。”
程太太歎口氣。
半晌她說:“去睡吧。”
那一日之後,程嶺又足足過了一年好日子。
那個叫方詠音的女子不再來騷擾她,功課又跟上去廠,程氏夫婦依舊疼愛她,唯一壞消息似乎隻是弟弟需留級,而那也沒有什麽大不了。
程嶺與同班同學不大相處得來,她比較高,也比她們大了一歲多。
但是老師喜歡這個漂亮用功靜默的好學生。
一日上音樂課,修女用鋼琴奏出一首曲子,微笑道:“這是中國民謠,你們之間,有誰會唱嗎。”
隔了一會兒,程嶺才羞怯的舉起手。
“馬利,請你出來唱給同學聽。”
程嶺漲紅了臉,終於鼓起勇氣,修女替她伴奏,她用國語輕輕地唱出歌詞:“在那遙遠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們走過她的帳房,都要回頭留戀地張望——”
程嶺在上海靈糧堂小學學會唱這首歌。
這首歌使她想起當年小息時喝豆漿當點心的情形。
她溫柔清脆的聲音叫修女鼓掌,同學們露出欽佩豔羨的神色來。
程嶺覺得她不是不快樂的。
程家同外國人一樣過聖誕,程乃生帶著孩子們看電影吃大菜買禮物。
電影叫白色聖誕,男女主角又唱歌又跳舞,大菜中有一道火雞,味道極像鞋底,末了程嶺的聖誕禮物比別人多了一份,她心中有數。
“嶺兒,這是你生母自美國寄回來給你的,”程嶺捧著盒子回房,也不拆開,待假期結束,她特地跑到郵局說:
“無此人,請退回去。”
起先是把女兒當禮物那樣送人,後來又送禮物給這個送了出去的女兒……這位方女士不知玩些什麽把戲。
天氣暖了,阿笑說:“來,我們去買春季大馬票。”
小店把馬票用夾子夾在高處,迎風飄揚,票上號碼對中了,會得發財,可以一本本買,也可以一張張買,阿笑從來沒中過。
“來,”她說:“大小姐你來替我抽一張,”程嶺叫弟弟去高處取,看著阿笑鄭重地把馬票放入小錢包內。
她眉開眼笑地說;“中了獎,叫你們媽媽另外找傭人。”
程霄還不明白,“為什麽?”
“啐,發了財,還不走,還服侍你們?”
她沒有中獎,一直留在程家。
阿笑住在廚房後邊一向房間內,小小地方,倒也整潔,她房內有一隻無線電,叫麗的呼聲,天天用粵語廣播,程太太老是叫“阿笑,聲音調小些”,她說唱起廣東戲來那簡直是厲的呼聲。
阿笑喜歡在熨衣裳時收聽得津津有味,熨衣裳板上擱一隻銅噴壺,程霄時常偷來噴程雯.有時程嶺與程雯鑽在阿笑房內看她積聚的電影說明書:每部電影均在戲院免費派發一張說明書,講述劇情,還附著演員表,什麽人演什麽角色,這其實是程嶺最先接觸到的短篇小說。
他們三人當中,以程雯的粵語說得最好,尾音一字不漏,隔著房間聽那些羅,呢,啦,同廣東小孩一式一樣,有誰打電話來,程太太總叫程雯去講。
他們家隨即置了電冰箱,程霄一天起碼開它百來回,並且問:“冰箱裏那盞小燈,門關上之後,是否仍然亮著?”
程乃生一直沒有正式上班,程雯一日問母親;“爸爸的職業是什麽?學校作文,題目是‘我父親的職業’。”
程太太微笑答:“出入口公司經理。”
程雯氣餒,“那是什麽呢,消防員、清道夫才偉大呢,要不,就是醫生。教師。”
這回子連程嶺都笑了。
程雯真是可愛,她很凶,很倔,但是聰明好學,發起脾氣來隻有程嶺可勸得她熄火,姐妹倆感情是很好的,吃蛋糕時總問:“姐姐呢,姐姐有沒有?”明知不是親生,可是一樣親愛,南來這一年多,高了十多公分不止,會得挑衣服,挑發式,意見很多很趣怪。
可是就像旱天起的霹靂,事先並無先兆,程家垮了下來。
大人不說,小孩不明所以,可是程嶺首先發覺。
先是阿笑的臉色開始孤寡,她同車夫老邱說:“莫是投機生意倒了吧,欠了我兩個月的糧了。”
老邱勸道;“一定會發放的,東家不是那樣的人。”
“你認識張家的阿賢吧,半年沒發薪水,還得白做。”
“為什麽不走呢?”
“走了連那半年人工都收不到。”
老邱駭笑之後是一陣歎息:“上海人做生意太愛投機取巧,風險至巨。”
程嶺聽了,一顆心直沉下去。
她細心留意一下,發覺程乃生最近總是醉醺醺回來,還有,程太太時時無故哭泣。
晚上,程嶺看到一輪明月,風還是這個風,山還是這座山,可是程嶺知道,家境已經變了,一有變遷,地位脆弱的她總是首當其衝,遭受損失。
再過一個月,連程雯都發覺了,“媽媽為什麽哭?昨晚同爸爸吵架摔東西。”
程嶺握著妹妹的手不出聲。
程雯放下手中的兒童樂園。
程嶺搭訕地問;“今期有什麽好故事?”
“有,人魚公主。”
“說給我聽。”
程雯一刻忘記了父母吵架之事,講起故事來。
星期一,老師請程嶺下課後到校長室去。
校長是老修女,平時十分嚴厲,從沒見過她笑,程嶺坐在她麵前,動都不敢動。
“你是程馬利,三年級的程薇薇恩是你妹妹?”
“是。”
“你倆兩個月未文學費。”
“是。”
“有什麽困難?”
程嶺羞愧地低下頭不作聲。
校長說:“叫家長來見一見我好嗎?”
“是。”
“回去上課吧.”那日,姐妹倆在校門口等了一小時,不見車子來接,程嶺心中有數,問妹妹說:“我們去乘電車。”
程雯狐疑問:“為什麽?”
“電車叮叮叮多好玩,老邱一定是生病了,我們自己回家。”
到了家,程太太若若無其事迎出來,“我剛想去接你們,你們倒是回來了。”
程雯問:“媽媽,老邱呢?”
“把他辭掉了,”程太太不露聲色,“你們大了,用不著他,以後爸爸送弟弟上學,放學他自己回來,你們也是,還有,我們要搬家了,那處比較方便。”
說罷歎口氣,別轉了麵孔。
程嶺猛地想起,“阿笑呢?”
“在廚房。”
程嶺總算暫時放下一顆心,她知道養母完全不識家務。
搬家時才發覺一家五口有那麽多雜物。
程太太的舊皮鞋手袋,程先生看過的外國雜誌,弟弟的鐵皮上發條玩具,妹妹的甩手甩腳洋娃娃……統統撒了一地,都撇下不要了!
家具退還給房東,搬到新家一看,隻得兩間房間,三個孩子得擠在一起睡,那條街,叫清風街,他們住樓下一個單位,窗外有小販經過叫賣。
搬家那日落雨,不見程先生綜跡。
程霄問:“爸爸呢?”程太太苦澀答:“爸爸到台北避鋒頭去了。”
“他幾時回家。”
“我不知道。”
程霄與程雯頓時靜了下來,爸爸竟沒有向他們道別。
阿笑鐵青著臉問要買菜錢,程太太脫口說:“你先墊著。”
阿笑衝口而出:“打工還要墊錢給主人家買吃的?太太你已欠了我三個月薪水了。”
程太太茫然抬起頭,微張著嘴,手足無措,好出身的她從沒愁過錢,也沒有想到會有這樣的一天,立刻被擊沉,無助一如幼兒。
這時,程嶺站出來,擋在養母麵前,“你發什麽急,我家會欠你幾十塊錢?去幹活!怎麽可以對太太嚷嚷?”
阿笑一怔,被程嶺喝退。
程太太過半刻才說:“我有點首飾,已托朋友去變賣……”
那朋友傍晚來了,程太太鬆口氣,接過鈔票,臉上略有猶疑。
朋友人極好,尷尬地解釋:“急賣,隻得這麽多。”
程嶺記得養母有一隻藍寶石戒指,那藍色同太陽底下灩灩的海水一樣美,程太太時常戴起它舉起手欣賞,然後就愉快地哼起歌來。
此刻想必已經把它賣掉。
程嶺低下頭。
程太太把薪水數給阿笑。
程嶺下了決心說:“媽媽,把紐約的地址給我,我叫生母寄生活費來。”
程太太說:“嶺兒,你不如去投靠她吧。”
程嶺卻答:“我走不開,我要照顧弟妹。”
那天晚上,她寫了一封信給生母方詠音。
校長再傳程嶺時有點生氣,“你們搬了家為什麽不通知學校?”手上拿著校方被退回的信。
程嶺鞠一個躬,“妹妹的學費即將繳付,我退學了。”
“程嶺,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能不能叫家長來商議一下?學校設有獎學金,你成績上乘,不難申請。”
程嶺不語。
校長無奈,“可是家境有困難?”
程嶺點頭。
“學校並非唯利是圖,請家長來一次,我們商量個辦法。”
程嶺抬起頭來,“不,校長,我已經想清楚,我決定輟學。”
“我不明白。”
“我要幫著打理家務。”
“多麽可惜。”
程嶺微笑,“的確是,校長。”
老修女非常痛心,“所有不幸的世事中,我最痛恨孩子失學。”
程嶺隻讀到初中二,再過一個月,阿笑辭工不做,她就擔起了家務。
清風街過去一點點就是春秧街,那是一個菜市場,貨物齊全,十分方便,程嶺每日把弟妹送上學之後就去買萊,回來收拾地方侍候程太太起床,按看做洗熨,做中飯……鄰家十分豔羨,曾對程太大說:“你家的住年妹真好。”
程太太身體總不安,不是受了風寒,就是宿醉未醒,聽了鄰居太太這話,臉上一陣紅一陣白,隨後與程嶺開家庭會議。
“你回學校去,家務由我來。”
程嶺笑了,“爐子怎麽加火油你都不知道,還有,燈帶燒短了要常換,由我來做最好不過。”
“不行,我不能叫我女兒做傭人。”
“傭人也是人,不過窮一點。”
“你的功課——”
“不要緊啦,將來再算,八十歲也可以重返校園。”
程太太大力咳嗽,程嶺扶她進房休息。
那天下午,開信箱,原本盼望有程乃生的信,可是程嶺收到的,是她寄給生母的信,信封上蓋著當地郵局印章,“無此人”。
退回來了。
方詠音搬了家,收不到此信,以後,她即使想與程嶺通信,也無法找得到她,因為程家也搬了。
母女從此失散。
程嶺呆了一會兒,手頭上工夫實在忙,不容她多想,又出門選購菜式去。
當天下午,她蹲在天井洗衣服,程雯放學來找她。
程雯取過小凳子坐姐姐身邊。
程嶺勸說:“把校服換下,明日還可穿,體育跑鞋要洗了沒有?”
程雯說:“同學都想念你。”
程嶺問:“弟弟的喉嚨如何?”
“不痛了,你別擔心他,他什麽事都沒有,從前是詐病躲懶,現在知道勢頭不對,他才不敢生病。”
“來,幫我絞被單。”
姐妹倆一人一頭扯住被單,分頭用力絞。
程嶺說:“抓牢!莫滑到地上,弄髒又得重洗。”
程雯問:“姐姐,有沒有洗衣裳機器?”
“美國好像有。”
“那時你真應去美國,”“我走了誰煮飯給你吃。”
“姐姐我將來必定要報答你。”
程嶺笑。
“這一盒子是什麽?”
“肥皂粉,新發明,好用得多,洗衣物雪白,”程雯讀盒子上的中文字:“月老牌,多麽奇怪的牌子。”
“去換衣服,我幫你洗頭。”
“媽媽呢?”
“不舒服,躺著呢,”程雯說:“她也不搓牌了。”
是,所有牌搭子都不再上門,銷聲匿跡,全避著程家,當他們發豬瘟。
那些往日眉開眼笑的朱太太。張太太。周小姐。戚先生……都似失了蹤。
如此一家四口熬了整整六個月。
這六個月對程嶺來說,好比六年那麽長。
三個孩子都長得又高又壯,衣服鞋襪統統不夠穿,繃在身上,不甚雅觀,又不敢問媽媽要錢,明知媽媽荷包幹癟。
一日程霄把鞋子給母親看,囁嚅說:“實在不能再穿了。”
程太太笑,“我們明天出去買。”
程嶺不語。
她留意到程太太脖子上最後一條金項鏈都不見了。
第二天,他們一家乘電車到上環的利源東街買成衣。
弟妹們不懂事,居然還十分雀躍,程太太臉色黯澹,自惠羅公司降格到此地,已是再世為人。
程嶺安慰養母,“爸爸一回來,我們就好了。”
程太太握住程嶺的手,“這些日子沒有你,不知怎麽辦好。”
程嶺隻是笑。
末了一家在雄雞飯店吃便宜羅宋大菜,弟妹有許多時間沒上過館子,高興得不得了。
要過年了,程乃生仍然音訊全無。
付不出電費,電燈公司派人來剪了線,程雯不能做功課,哭了出來。
過兩日,程太太把兩件凱斯咪大衣賣掉,這才又接上了電源。
程嶺自那時開始懂得生活是如何艱難。
一個晚上,她同程太太說:“我媽媽是不得不做舞女的吧。”
“方詠音不是舞女。”
程嶺歎息。
程太太說:“嶺兒,看你的一雙手,又粗又紅。”
“不相幹,對了,弟弟想吃排骨。”
程太太慘笑,“嶺兒,山窮水盡了,又欠下房租,就要來趕我們走了。”
程嶺呆木地看著養母。
程太太苦惱地哭泣。
她雪白的臉龐已經又黃又枯,雙目深陷,健康情形甚差,她已經撐不下去了。
程嶺握住她的手,“不怕,媽媽,我有力氣,我不怕。”。
一整夜,程嶺都聽見程太太在低聲飲泣。
第二天蒙亮,有人大力敲門,程嶺驚醒,看到程太太渾身顫抖,縮在一角。
“來趕我們走了,他們來趕人了。”
程嶺覺得養母快要被逼瘋,“不怕,我去開門。”
一眼瞥見弟妹摟作一團瑟縮不已。
程嶺冷靜地拉開門。
門外是一個熟悉的身形,程嶺隻覺一股暖流打通了全身,程雯程霄直叫出來:“爸爸!”
程太太癱瘓在地,號淘大哭。
程乃生回來了。
程嶺連忙打發弟妹上學。
程霄挺一挺胸膛,“今天我放假。”
程嶺瞪他一眼,“放你個頭。”
程嶺捧出一杯茶給程先生。
隻見程乃生黑了瘦了,精神卻上佳。
“嶺兒,你坐下。”
程嶺坐在程氏夫婦對麵。
“這些日子多虧你了。”
程嶺不語,盼養父有好消息,她可以回到學校去。
“有幾個朋友願意幫我,我下個月可以上班,可是程家勢不能回複到從前模樣,我會幫弟妹轉到官立學校去讀書,至於你,嶺兒,你不便久留。”
程太太拚命咳嗽起來。
程先生又說:“媽媽身體有毛病——”
“我服恃媽媽痊愈再說。”
“那可能會耽擱你的學業。”
程嶺斷然說:“不要緊。”
父親已經回來,什麽都可以忍耐。
萬幸程太太不必到公立醫院輪診,程乃生服務的公司有保健製度,收費很低。
診斷結果,程太太患有乳癌,必須盡快做手術。
這是程嶺第一次聽到癌這個症候。
見程先生臉色淒慘,知道病情非同小可。
她盡量瞞著弟妹,陪程太太來回診所,時間不夠用,往往深夜還在替弟妹熨校服。
程雯一晚悄悄在她身後出現,“姐姐,讓我試試,我會。”
“好,你來做。”
程雯拿起熨鬥,忽然落下淚來,“姐姐,媽媽可是要死了?”
“胡說。”
“我聽人說癌症無藥可醫。”
“什麽人胡鬧!”
可是姐妹摟作一團,悄悄痛哭。
程先生早出晚歸,很多時候一句話也沒有,很少帶孩子們去看戲吃飯,可是自他返家後日常開銷有了著落,程嶺當家頭頭是道。
星期天,她付程雯四毛錢去附近都城戲院看早場動畫影片,與程霄擠在一張座位上,享受一小時。
程雯最喜歡大力水手勇救美人故事,那使她暫時忘卻母親的病情,對著銀幕鼓掌歡笑。
這孩子從此沉迷電影,成為標準影迷。
程嶺問程雯:“你與弟弟適應官立學校嗎?”
“官小老師也很好,”程雯有點困惑,“隻是不知怎地,最近程霄功課比我的分數更高。”
程嶺馬上說:“你看太多的電影畫報。”
程雯連忙合上麵前的國際電影。
話是這樣說,可是程嶺買菜時經過舊日書攤,總忍不住替妹妹挑過期的國際電影,揀新淨的才買,兩角一本,妹妹看見,往往開心半日。
一日程先生對程嶺說:“我此刻與朋友合做塑膠生意,他出錢我出力,倘若成功,家境可望起色。”
程嶺出力地點頭。
程先生接著黯然取出一封信,“上海來的消息,大舅舅是地主身份,已陷牢獄,此事莫叫你母親弟妹知曉。”
程嶺一驚,出了身冷汗。
慈祥的外婆怎麽辦?
外公早逝,外婆長居大舅舅家,程太太時常返娘家打牌聊天,總是取巧地說:“我們去外婆家”,其實外婆又不賺錢,如何維持一個家,那分明是程太太兄嫂之家,可是精伶的她偏不給嫂子這個麵子,她隻當是回娘家。
那和善的老人有一張長麵孔,信佛,對程嶺,一如親外孫般。
程嶺低下頭,不敢再想下去。
程太太終於進醫院做手術。
程嶺寸步不離地服侍她,醫院大房放滿了病床,天氣熱,程嶺揮著汗乘公路車,到了站還需步行一大段路,趕到已經一頭汗,探病有規定時間,不能錯過。
程太太與其他病人一樣輾轉呻吟,她痛得精神恍惚,已呈半昏迷,程嶺用濕毛巾替她拭汗。
鄰床一位女士問:“是你媽媽?”
程嶺頷首。
“你不用上學?”
程嶺不語。
那位女士讚道:“你很孝順。”
程嶺細心喂養母喝橘子汁。
程太太不久出院返家,傷口太大,影響到手臂也不能活動自如,需回醫院做物理治療,程太太害怕,有一次扯裂傷口,一身血,以後更不願出門。
程嶺怕她一條手臂從此殘廢,不住勸說,程太太堅持不肯複診。
程太太一無比一天弱,手術並無使她好轉。
一日深夜,程嶺聽見響聲,立刻驚醒,見養母打翻了茶杯,她連忙扶起她,給她喝水。
在微弱的燈光下,程太太對著程嶺嫣然一笑,像是恢複到她無憂無慮少奶奶時期,她輕輕說:“唉呀,嶺兒,你在真好,我做了一個惡夢。”
程嶺驚怖,渾身寒毛豎起,隻是不動聲色,“媽媽,你累了,睡吧。”
“嶺兒,”程太太握著女兒的手,“嚇死人了,夢裏你爸爸炒金子全軍覆沒,我們家連吃飯的錢都沒有了,哎呦,幸虧隻是一個夢,嶺兒,明早我們到外婆家去玩,先打電話去,叫大舅舅派三輪車來接。”
“是,媽媽,你先休息。”
程太太呼出一口氣,含笑閉上眼睛。
程嶺一直握著她的手到天亮,程太太再也沒有醒來,程乃生急忙召救護車將妻子送到醫院,又再過了五天,她才去世。
程雯與程霄都沒哭,隻是呆呆站著。
程乃生精疲力盡,眼淚早已流幹,隻是喃喃對程嶺說:“原本帶來的錢已夠一輩子用,是我不好,累得她擔驚受怕,又叫孩子們吃苦。”一子錯,滿盤皆落索。
她受了許多醃髒氣;肉體又受極大創傷痛苦才去世,程嶺非常替這個美麗善良的養母不值。
程嶺發覺原來一個人,一生中隻需作出一個錯誤抉擇,一生就完了。
辦完程太太的事,程嶺才有時間考慮到自己的前途,這樣下去,總不是個辦法,可是她又不知何去何從。
一日,程先生搔著頭皮說:“我有朋友自新加坡來,我想請他吃頓便飯——”
“爸,我來做菜好了。”
程先生大喜,掏出三十塊錢放桌上,“記得買一打啤酒。”
程嶺準備了四個小菜,全需要細細切,即席炒,一個筍片雞湯早已熬下,她打發弟妹先吃,好專心侍候客人。
客人姓印,是兩兄弟,長得非常相像,深棕色臉皮,像是在太陽底下曬了很久,穿香港衫,西裝褲,不約而同,在脖子上懸條老粗的金鏈。
程嶺先取出清炒蝦仁與香露筍片。
那印先生吃一口,看了程嶺一眼,“是你女兒嗎?”
程乃生有點羞愧,喝一大口啤酒遮醜,“是。”他答。
從前,他根本不會同印氏這一流人來往,即使會,請客也起碼到四五六,老正興,真正做夢也沒想過會叫女兒做灶跟丫頭。
“小菜美味極了.”印先生打量程嶺。
程嶺笑笑,再遞上炒腰花及芽萊炒肉絲。
大一點那個印先生又閑閑問:“幾歲了?”
程乃生遲疑一下答:“十六歲,”故意說大一點,免得人誹議程家有個童工。
印先生又笑說:“有隻東坡肉的話,我準可以吃三碗飯。”
程嶺大喜,適才弟妹吃的就是這個,還有剩,她連忙去盛了幾大塊出來。
那印先生真人不打誑言,果然哈哈大笑,吃了三大碗飯。
飯後閑聊,程嶺幫他們斟茶時聽見印大先生說:“加拿大排華法案已經正式撤消,移民再也不需付人頭稅。”
程乃生說:“加拿大好似太寒冷一點。”
“不,有個埠頭叫溫哥華,天氣十分溫和,風景也美,我們家老三在那邊做點小生意。”
“發財了吧。”
印二先生說:“年紀也不小了,尚未娶妻,四七年前加拿大政府嚴禁華人婦女入境,害得這票王老五苦不堪言。”
程乃生不經意,“外國人真會刻薄華人。”
“大戰期間,華人出了死力,和平後,論功行賞,政府實在說不過去,才撤消排華法。”
程乃生唯唯踏踏,“是是是。”
再坐一會兒,兩位印先生告辭。
程乃生有點著急,“印兄,那投資之事——”
印二先生把手放在程乃生肩上,“放心,明日我們上新達公司來說。”
程嶺陪他們出去叫計程車。
印二先生十分客氣,“程小姐,多謝你款待。”
程嶺鞠躬,“那裏那裏。”
印二先生忽然說;“聽你父說,你隻是養女?”
程嶺倒底還小,一時無措,倉促間隻得說是。
計程車來了,印大先生說:“程小姐,你請回。”
他倆上車走了。
計程車號碼是AA字頭。
程嶺記得那時他們家的汽車字頭是HK。
車子早已賣掉,多想無益,程嶺返轉室內。
她收拾了杯盞往廚房洗。
程先生一個人坐在客廳喝悶酒,不用問,也知道他在想什麽。
他在想,那時住利園山道,吃完晚飯定有車夫送客,他那出名漂亮的妻子陪他一起與客人話別,孩子們穿一式海軍裝站身後……
如今,大女兒已淪為家裏女傭,他適才看見兒子邊挖鼻孔邊做功課,他有點羨慕妻子去得及時,不必再為生活掙紮。
程乃生落下淚來。
他把客人喝剩啤酒全灌到肚內。
聖約翰大學畢業的他不識時務,不諳經濟,連一點節蓄都守不住。
如今在人家廠裏擔任一個小角色,見到老板還要立刻站起來,真是走投無路才會那樣做。
這時程嶺抹幹雙手出來,看見養父一副潦倒傷心相,忍不住說;“爸,我替你斟杯熱茶,爸,別難過,我們家會好的。”
程乃生張開醉眼,看到的卻是亡妻,他十分歡喜,落下淚來,“哲君,你還笑呢,該早些來看我們。”
程嶺隻得說:“去睡吧。”
“哲君,陪我說說話,來,坐這裏,”他拉住她的手,“哲君,我們回上海去可好,香港沒意思,廣東人臉色孤寡,我們商量商量,帶孩子們回上海去,反正來德坊的房子還在那裏。”
程嶺見他把她雙肩抓得那麽緊,不禁提高聲音:“爸,我是嶺兒。”
她一掙紮,衣裳撕一聲破裂,程嶺連忙閃避。
程乃生不明所以然,追上來問:“哲君,你怎麽了?”
這時,電燈啪一聲開亮,有人出來擋在他倆當中,沉聲說:“爸爸,這是姐姐,你看清楚沒有?”
程霄已一板高大,站在姐姐麵前保護她。
程乃生嚷道:“滾開——”他伸手去推程霄。
被程霄反手推一下,程乃生跌倒在地。
程嶺急道:“弟弟你——”
程霄揮手示意,叫她噤聲。
程乃生摔了這一跤,酒醒了一半,低頭沉吟,爬回房裏去。
程嶺沒有哭,隻是抉著弟弟的肩膀發抖。
這個家耽不下去了。
酒醒後,程乃生因羞愧,離家數日。
家裏反而清靜,下午,程嶺取出針線盒子,替弟妹縫補衣裳,天色忽然暗下來,程嶺抬頭一看,隻見烏雲資布,要下雷雨了,連忙去收衣服,自天井捧著大堆半潮濕的衣物回來,看到客廳裏已經多了兩個人。
一個是程乃生,另一個是印大先生。
程嶺嚇一跳,捧著衣物,緊靠牆壁,動也不敢動。
半晌,程乃生才說:“嶺兒,印先生有話同你說,我先出去一下,半小時返來。”
可是最壞的事要發生了?
半空打了一個雷,轟隆隆。
程乃生出去了,窒內靜悄悄。
印大先生笑了一笑,程嶺看得出這個笑沒有惡意,內心略為鎮定。
“程小姐,”他開口了,“今日我來,是有事與你商量。”
“我?”她有什麽資格與人議事?
雨下來了,整個客廳昏暗,隻聽到沙沙雨聲。
“印先生,我去跟你倒杯茶。”
“不用了,程小姐,請坐。”
程嶺隻得坐下來。
“程小姐,長話短說,我們家三兄弟,我與老二,你已經見過。”
程嶺心卜卜跳,隻能點頭。
“老三叫印善佳,住在加拿大溫哥華,你聽過那個地方嗎?”
“聽說過。”
“這是他的照片,你看看。”印大先生遞上一張小照。
程嶺按過,拎在手中,並沒有端詳。
“實不相瞞,”印大先生笑,“我打算替我弟弟做媒。”
程嶺愕然,張大了嘴合不攏來。
印大先生相當坦誠:“那日我們見到你,十分喜歡,同你養父談過,他說要聽你的意見,他不能勉強你,所以我老著麵皮上門來代弟求婚,程小姐,你一定覺得唐突可笑吧。”
程嶺這才放下心來,連忙放下團得稀皺的衣物,停一停神,“不,不可笑。”
“我的意思是,程小姐要是不嫌棄,我們就是親戚了。”
程嶺動了動唇,像是有什麽話要說,卻又合攏嘴巴。
印大先生似知道她要說些什麽,這個棕黑皮膚的大個子其實十分聰敏,即時道:“你並非親生,目前家境又差,輟學在家,已經耽擱了兩三年,再這樣熬下去,一點前途也無,外人隻當你是個幫傭小大姐,弟妹大了,你也派不到用場,不如把握機會早作打算。”
程嶺一聽,句句是實,不禁怔怔落下淚來。
“你養父也認為這個家耽誤了你,一樣吃苦,不如嫁出去,那好歹是自己的家,一分耕耘,一分收獲。”
程嶺握緊雙手,垂頭不語。
“你放心,我們印家還算殷實,不會叫你吃虧,你若答允,我印大親自送你到溫哥華。”
程嶺悄悄拭淚。
印大先生歎口氣,“嶺兒,你原來姓什麽?”
“姓劉,叫劉嘉銘。”
印大頷首,“你見過生父沒有?”
程嶺搖頭,“我連他姓名都不曉得,”“你自然也不知他人在什麽地方了?”
“不,我不知道。”
“母親呢?”
“母親叫方詠音。”
“方詠音,這個名字好熟。”
“聽說……她的職業是唱歌。”
印大先生困惑了,“星馬有位歌星正叫方詠音,她不會是你生母吧。”
“我猜不對,我聽說她人在美國。”
“嗯,這個慢慢查證好了。”
雨越下越大,程嶺去開亮燈,順手倒了茶。
印大先生又笑,“我與老二都認為你是理想弟媳:人長得好看,性格溫柔,又煮得一手好菜,打理家務整整有條,這是我們那不成才的老三的福氣。”
程嶺聽得印大盛讚,不禁漲紅麵孔。
“老三在溫哥華唐人街打理一間小食鋪,你去了可以大肆拳腳,我替你們主持婚禮,保證正式結婚,正式入籍居留。”
程嶺看著窗外,那時電光霍霍,一個霹靂接著另一個霹靂,程嶺知道她已沒有第二條路可走,這是唯一出路,無論是刀山油鍋,她都得闖一闖。
這個家已經容不下她,出去,也沒有什麽可做,她打聽過,做紡織女工,坐在密封的廠房內不住操作十多小時,待放工時,襯衫上會積有一層雪白的鹽花,那是汗水蒸發後沉澱下來的鹽,工頭極嚴,上洗手間都得問過他……
再磋蹌下去,也不見得會有什麽好的結局。
程嶺並不相信外國會有金山銀山,印家看中她,不外因為她年輕力壯,刻苦耐勞,過了這幾年,年老色衰,必定連這樣的機會都沒有了。
這印大先生像是個可商量的人,不如與他說個明白。
“印先生,我的弟妹——”
印大笑,“嶺兒,你這樣赤膽忠心,我十分欣賞,我會得照顧你養父的生意。”
“弟弟妹妹總要有書讀。”
“讀書全靠自己,讀得上一定有他們讀。”
不知怎地,程嶺相當信任印大先生。
到這個時候,她才看了看那張小照。
照片中是一個年輕人,黑黑實實,與印大先生有三分相似。
“你若答應,我立刻替你辦人境手續,聘金聘禮我現在就帶在身上。”
程嶺感覺像是做夢,她聽到自己問:“可是誰來照顧弟弟妹妹?”
印大先生溫和地問:“誰又照顧過你?”
程嶺張大了嘴。
她從來不曉得可以這樣想,她天經地義覺得照顧弟妹是她的責任。
印大先生說;“聽說你著實照顧過程師母,她去世前一切由你打理,極肮髒你都不嫌。嶺兒,好心有好報,上天不會虧待你,嫁到溫哥華,生意雖小,你好歹是個老板娘身分。”
程嶺笑了,印大先生句句為兄弟說項,堪稱是最佳說客。
他打開公事包,取出一張支票,一包首飾。
“這裏一萬元聘金,在銅鑼灣填海區可以置一層兩房兩廳公寓,你可留著旁身,亦可贈予弟妹,免他們流離失所。”
程嶺十分心動,嗬自己的家,不會欠租,不會叫房東來趕,多好。
印大先生打開首飾,一邊數道:“金子首飾四件,手表一隻,鑽戒紅寶戒子各一枚。”
說罷不再出聲,靜待答覆。
雨越下越大,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弟妹快要放學,並無帶傘,勢必成為落湯雞,她一定要去接放學。
沒有時間了,此事得速戰速決。
她若推卻,印大先生恐怕立刻要趕第二家。
這個人叫印善佳。
她站起來,握緊拳頭,清晰地說:“印先生,我答應你。”
印大長長籲出一口氣,他幸不辱命,他成功了。
“你養父不擅理財,由我替你作主,這一萬元我替你在百德新銜那頭置業,你人在溫哥華,該處可免費給你弟妹入住,這回子你放心了吧。”
程嶺拚命點頭。
印大先生看在眼裏,忽然說:“程嶺,你是還債兒。”
這時,程乃生開門進來,西裝革履盡濕,印大趨向前去,“老程,我們是親家了。”
程乃生黯然,呆半晌,才與印大先生握手。
他有預感程嶺會答應這頭婚事,這個機伶的女孩子不難看出在這裏耽下去一點好處都沒有。
可是他一聽到她應允嫁到那遙遠的地方去,又忍不住難過,這個弱女的前途至今已完全交付命運了。
程乃生沒能保護一個幼女,夫複何言。
他低下頭,無意掩飾他的羞愧。
程嶺輕輕收起桌子上的首飾,把支票交給印大先生。
她心如止水,隻是想,那人叫印善佳。
她送印大先生到門口。
印大轉過頭來說:“你養父不是壞人。”
“我知道。”
“他隻是不適應這個新世界。”
程嶺歎口氣,或許,他永遠不會習慣。
“他們程家在上海上下三代都靠收租,”印大解釋,“你問他們怎麽養金魚那程氏的學問可淵博了,他們不懂生意經。”
程嶺微笑,這是真的,她記得養父的金魚缸統半埋在花園裏,取其陰涼,還有,下雨時,魚缸用芭蕉葉子遮起來,免金魚生皮膚病……
可是在香港需要另一套學問,另一種工夫才能生存。
印大先生說:“我明天再來。”
回到屋內,程嶺兒養父仍在喝啤酒,她取過傘,換過塑膠雨鞋,同他說:“我去接弟弟妹妹。”
這兩兄妹果然忘記帶傘,正站在學校簷篷下望著豪雨慨歎。
程霄說:“衝出去算了。”
程雯說:“也許三分鍾後雨會停。”
正爭持,忽然見到姐姐,嘩一聲歡呼起來,奔過去擁抱她,三個人都濺了一身雨。
電車裏濕漉漉,一股人們的體臭及塑膠雨衣味,頭一排有空位,他們三個擠一塊坐,程嶺握住弟妹的手,忽然笑,並且說:“姐姐要出嫁了。”
程雯怔怔地問:“什麽?”
等到姐姐解釋完畢,她弄明白是怎麽一回事的時候,程雯痛哭起來。
她一直哭,無論如何勸不停,錯過了站頭下車,往回走,在路上仍是嗚嗚嗚地哭,一直用手擦眼睛,程嶺拉開她的手,她轉身緊緊抱住姐姐的腰,臉伏在她胸前,號淘大哭.程嶺也落下淚來。
最叫她舍不得的是這雙弟妹,他們待她如親姐,從來沒有看低她踩她,他們真正友愛。
程嶺勸道:“將來你們可以來探訪我,我一定會給你們寫信,你們莫待姐姐一走就把姐姐丟腦後就行了。”
程雯仍是哭。
待吃過晚飯才停住眼淚。
程霄比較現實,他困惑地問:“以後,誰做飯呢?”
程嶺歉意地看著他。
“我?糟糕!”
程嶺笑了。
“我會教你做幾個簡單的萊式,來,姐姐走之前,有禮物送給你們,這條項鏈給程霄,不準送人,不準丟失,知道嗎,這隻紅寶戒指給程雯,作為紀念,我一有空回來看你們。”
這時程乃生站在房門口說:“我籌不出嫁妝給你。”
程嶺答;“媽媽還有幾件舊衣服。”
“你帶過去穿吧。”
那一夜,程嶺悄悄收拾養母的舊衣物,物是人非,無限淒涼,稍微值錢的長大衣都已經十塊八塊錢那樣當掉,隻剩些短外套,顏色仍然鮮豔,夾裏釘著“造寸”與“黑白”時裝店招牌,程嶺一件件摺好,預備帶過去穿。
她睡不著,少年人不怕倦,天亮了,洗一把,沒事人似。
第二天清早印大先生先帶她去辦妥了出入境手續,接著去看房子,然後與她吃午飯。
“我替你去置幾件衣服。”
“我有衣裳。”
印大先生搖搖頭,“你養母的衣服是做人客用的,不管用,到了那邊,工作繁忙,天氣寒冷,聽我的不錯。”
程嶺飛紅雙頰。
“那邊的工作也十分吃重,你莫掉以輕心。”
“是。”
印大先生笑了,“你還沒問我同老二送你什麽禮物。”
程嶺連忙答:“夠了,什麽都不用。”
“我倆打算替你置家私和電器。”
印大先生辦事能力強,三兩天之內已經把工夫做好一大半,回到家,程嶺看到養父仍是抱著一蹲啤酒。
她悄悄問程霄;“有沒有去上班?”
“有,下班才喝,”程嶺點點頭,她有許多話要同弟弟說,但是不知從何講起,終於放棄。
印大先生偕她到電訊局去打長途電話,填好號碼,先在外頭等,接通了,才到小兒電話室去聽。
那邊說:“是程嶺嗎,我是印善佳,歡迎你來溫哥華。”
程嶺不知如何回答,緊張地答:“是,是。”
那邊也一陣沉默,一分鍾到了,電話裏傳來嘟嘟嘟聲響,那邊如釋重負,說聲再見,把電話掛斷。
程嶺有點失望,想像中他應該有許多話說,他有無收到她的照片,是否覺得她漂亮,可希望她早些抵涉?
可是當印大先生問她怎麽樣的時候,她說:“很好。”
新居布置妥當,程嶺看著弟妹搬進去,心裏十分滿足。
有兩扇窗子看得到海,印大先生對窗笑道:“許多人不看好這一區,說房子造在填海區上將來會往下沉,所以賣得便宜,我相信以後起碼會漲上百倍。”
程嶺哪裏懂這些,隻是恭敬地微笑聆聽。
這段日子裏她已與印大先生培養出深厚的感情。
“房子契約放在王董律師處,你記住。”
然後,飛機票出來了。
程嶺此際有點興奮,要去加拿大呢,嶄新的天地,她自己的家,能不能打出一個局麵來,就看她的了,終於得到主動的機會,她緊張得為此失眠。
朦朧間回想到很小的時候,第一次由養母帶著去見祖父,那時弟弟妹妹尚未出生,媽媽抱著她,視若親生一路帶進去,在起坐間等,半晌不見人,故問;“老爺子呢?”
女仆把手張開,拇指碰一碰嘴唇,作一個抽煙狀,程太太會意,坐下來繼續等。
程嶺長大了,才知道祖父抽的是大煙。
他人出來了,帶著一股異香,程嶺聞了頭暈。
人是好人,對程嶺和顏悅色,“嗬,領兒,你要帶弟弟到程家來嗬。”
小小程嶺不負所托,弟弟出生後,她隻有更加受寵。
現在要離開程家了。
“姐姐。”程雯醒來叫她。
程嶺緊緊摟住妹妹。
在飛機上,程嶺還是惦念著弟妹的功課膳食。
印大先生坐在她身邊,呼喳呼喳入睡。
程嶺頭一次坐飛機,一切都是新鮮的。
飛機先停日本東京再往東飛,那麽大一團鐵,如何浮在半空不往下墮,真費疑猜,而且,往西方國家,怎麽反而朝東飛去。
印大先生睡醒了,問侍應生要了兩條熱毛巾,好好擦一把臉,笑道;“怎麽樣?”
程嶺低聲說:“想家。”
印大先生喝一口啤酒,他這樣開導她:“那並不是你的家。”
程嶺歎口氣,“妹妹愛吃鹵雞翅膀。”
印大先生忠告她;“你要小心持家,不要借錢出去,也不要問人借錢,賺一百元,頂多隻可用五十元,其餘作為節蓄,你看你養父,當年南下,金條藏在木箱中抬下來,轉瞬間花個精光,如今多麽落魄潦倒,這便是托大之故。”
程嶺心驚膽戰地稱是。
印大閉上雙目,“你也睡一覺吧。”
程嶺始終沒有問及印大先生的私事;他結了婚沒有。他有孩子嗎。他幹什麽職業……
一則,大人的事她不該問,二則,程嶺的好奇心始終不強。
瞌上眼,她做夢了。
那還是利園山道,媽媽穿著淡藍通花麻紗旗袍走到女兒房間裏來,拿著一隻寶石耳環,笑問“另一隻在什麽地方”,程雯自洋娃娃頭上摘下另一隻遞過去,媽媽順手理一理她們頭上的大粉紅蝴蝶結,“就出發了”,他們是要去參加一個婚禮,新娘子穿白紗,結婚蛋糕有人那麽高,吃完茶點,可與新娘子握手,程嶺說:“她很漂亮”,爸爸說:“今日有點呆板,平日在寫字樓還要好看些。”
正評頭品足,忽然喇叭裏有人講話,程嶺驚醒,麵頰陰涼,原來哭了。
印大先生說;“快到了。”
程嶺怔怔地看向窗外,一團團雲似優化似飛過去,本來媽媽說待妹妹大些,一家人要乘飛機到日本遊玩,真沒想到好日子那麽快就過去,整箱金條一下子就輸淨。
飛機降落低飛,印大先生說:“那一格一格的全是農地,土地十分肥沃,幾乎不用施肥。”
自飛機下來,過五關,斬六將,程嶺倒沒有盲目跟在印大身後,她處處留意,事事關心,細心聆聽印大興製服人員交涉,他倆出關看到天日之際,一個多小時已經過去。
印大先生籲出一口氣,“算是順利,程嶺你鴻福齊天,有人到了海關還是給打回頭,程嶺,現在你已站在加拿大的土地上了,”程嶺抬頭一一看,隻見天陰寒冷正在下雨,她打了一個哆嗦,她不會忘記這個日子,天是九月十一日。
這時印大先生才說:“咦,怎麽還沒來接我們?我明明千叮萬囑叫他來接。”
程嶺低下頭。
她原以為一下飛機就可以見到印善佳,沒想到他全無蹤影。
這樣冷淡她是什麽意思?
印大先生怒氣衝衝,“嶺兒,你看住行李,我去打電話。”
程嶺旁惶地握住拳頭,雨絲打在她臉上,她覺得新的家園仿佛不太歡迎她。
片刻印大回來了,臉上怒氣並未平息,拉著程嶺說:“我們走,”他揮手叫了一部計程車,司機下來,把行李背上車放好,然後問:“唐人街?”
印大點點頭,“片打東街。”
程嶺不得不問:“是往家裏去嗎?”
印大轉向程嶺,臉上換了一副表情,他溫和而歉意說:“是,先到家,看看他摘什麽鬼。”
程嶺覺得印大先生是真為她好。
她又開始發現她這次過埠,恐怕全屬印大先生的主意,那個印善佳好像不歡迎她。她低下了頭。
一路上他們並沒有再說話。
在車子內往外望,程嶺對這個陌生的城市不由得產生好感,隻見街道清潔,處處樹木,因是秋日,灌木樹葉均轉為深深淺淺黃棕紅色,襯著四季長春的冬青樹,十分詩意,程嶺一向愛美,這風景使她著迷。
路兩邊是整齊的平房,她在外國電影中看見過,程嶺倒底年紀輕,她興奮起來,貪婪地伏在車窗上往外一看。
車子駛進市中心,像香港一般高樓大廈,隻不過街道更為寬闊。
然後程嶺看到奇景,車子轉入另一條街,中文招牌處處都是,不用講,這一定是唐人街了。
車子終於在一片店門前停下來。
程嶺抬起頭看招牌:卑詩餐館,玻璃門關著,上貼一張告示:東主喜事,今日休息。
印大先生付過車資,提起行李,“來,自這邊樓梯上。”
原來他們並非住在那些整潔美觀的平房裏,他們隻在店堂樓上占一小小單位。
不過程嶺並沒有失望,也絕不氣餒,金窩銀窩,還不如自家狗窩嘛。
她跟在印大先生後邊,走上吱咕吱咕的木樓梯。
印大先生摸出鎖匙,開門進去。
屋裏分明有人。
天陰,沒開燈,閣樓十分淩亂,有限家具上搭滿衣物及盤碗,大約已有三五個月沒收拾打掃過的模樣,有一個人坐在最黑的角落抽煙,程嶺隻看到那點猩紅色的火星。
印大放下行李,不客氣地問:“為什麽不來接飛機?”
那人輕輕笑一聲,“我聽錯了時間。”
印大先生沉聲道:“老三,人已經來了,拜托你收拾心猿意馬,從此你是有家室的人了。”
那人在椅上轉個身,程嶺仍看不清他的臉,隻聽他歎息一聲,“一間破店,一個養女,就想收服我?”
印大光火了,一拍桌子,“當初你願意接受這個條件!”
“大哥,我事後可是越想越委屈。”
“依你說,怎麽樣?”
“你同老二霸占了大部分家產,隻把這破店留給我?”
印大沉聲道:“做好了,這店是個金礦。”
“是嗎,”那人懶洋洋,“那你同老二為什麽不要它?”
程嶺再笨,也會明白,此人正是印善佳了。
印大轉過頭來,見程嶺仍然呆站門角,有點不忍,對她說:“嶺兒,你累了,且去洗把臉。”
程嶺便走進浴室,關上門。
奇怪,衛生間倒還幹淨,可是機伶的程嶺一眼便看出瞄頭來,洗臉盤上的玻璃架裏放著一支唇膏,旋開一看,是鮮豔的玫瑰紅。
程嶺不動聲色,既來之,則安之,唯有見一步走一步。
她掬起水敷臉,一邊聽得印氏兄弟在外頭低聲開談判。
衛生間另外有道門,通向臥室,現在這是她的家了,不妨打量一番。
臥室比較光亮,窗戶垂著紗簾,比想像中的大,一床一幾,衣櫥裏是空的,隻有幾隻空酒瓶,那女人像是已經搬走了。
程嶺坐在床沿。
印大先生在外頭喝問兄弟:“這像是新房嗎,叫你裝修為什麽不動手,為何叫一個女孩難堪?”
程嶺聽了隻是淡淡的笑。
她走回浴堂,取出梳子,梳通頭發,結一條辮子。
這時印大先生叫她:“程嶺,好了沒有?”
程嶺應著啟門出來。
印大對她說:“來見過我們家老三,你叫他阿佳得了.”程嶺不慌不忙踏前一步,抬起頭來。
她這一步剛巧走進客廳一圈亮光之處。
一抬頭,那印老三與她一照臉,呆住了。
那是一張雪白的鵝蛋臉,大眼睛,高鼻梁,半滿的菱形嘴,一頭黑鴉鴉美發,襯得麵孔如春季盛放一種粉紅色的花,對,洋人叫做凱咪莉亞。
那印善佳完全被意外震住,天,這是一個自圖畫裏走出來的女孩子,而且一看就知道還非常非常年輕,老大自何處物色到這樣一個人?
印老三忽然為自己的劣跡覺得羞愧了了他半晌才咳嗽一聲,輕輕站起來,不自覺踏前一步。
程嶺此際也看清楚了他。
隻見他甘七八歲年紀,一臉胡髯渣,衣裳邋遢,但不知怠地,卻有一股瀟灑之態。
程嶺開口:“我叫程嶺,山嶺的嶺。”聲音清脆動人。
一朵花,這女孩子完全似朵茶花,她晶瑩的容貌感動了那個浪蕩子,他結巴地自慚形穢,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印大在一旁看到這種情形,好氣又好笑,罵道:“我同你還有事要辦,明日一早要出去注冊結婚,程嶺且去休息,老三,叫你布置新房,你卻弄出一個狗窩來。”
老三這次不再回嘴。
程嶺環顧四周,溫暖與否,每個家總有洗不完的衣服,堆積如山的盤碗,她早有心理準備,印大先生沒看錯人,這個家需要她,她是一隻年輕美麗溫柔的牛。
印大把一隻鐵皮盒子交給程嶺後偕老三出去了.那是一隻太妃糖盒子,盒蓋上有一個長著翅膀的鬢發小孩用手托著腮,十分趣致,打開來,裏邊有零錢及兩串門匙。
程嶺並沒有休息,她打開行李,把僅有的衣物掛好,隨即清理起這個小小的家來。
年輕力壯的她似有無窮精力,永不言倦,以致日後想起來,她也詫異:怎麽總是不怕吃苦?
做完全套工夫,全屋一亮,她還有時候做一個炒飯,泡一壺茶,她扭開無線電,坐在一張近窗的搖椅上觀景。
整條街上來往的淨是華人,程嶺覺得趣怪之至,這根本不像外國,她在香港中環見過更多的洋人。
對麵是一間雜貨店,鄰居是銀行,再過去是理發店,然後是肉食鋪…整條唐人街似座獨立小鎮,什麽都應有盡有。
程嶺取過鎖匙,走到樓下店堂,打開玻璃門,推進去。
這個年輕的老板娘大吃一驚,什麽小食店!根本封了塵不止二兩個月了,椅子全擱在桌麵上,灶頭冷清清,招牌下標著食物清單及價目表:春卷、蛋芙蓉,雜碎、炒麵。炒飯……
櫃抬上放一著大玻璃瓶,裏邊載著半瓶幸運餅,程嶺打開蓋子,取出一隻,拗開來,取出一張紙條,上麵用英文寫著:“你美貌善良,但太輕易信人”,程嶺忽然之間哈哈哈笑起來。
空曠的店堂激起回音。
打理這個店,她起碼需要兩個阿笑那樣的幫手。
她關上店門,回到樓上,發覺印氏兄弟已經回來了。
他們在喝茶吃炒飯。
印大先生既感慨又安慰,“嶺兒,這個家與這個浪子,從此就交給你了。”
他口中的浪子出去轉了一回,已經理過發刮了胡髯,以及換了一身新衣服,前後判若二人。
門角堆著大包,小包,袋上寫著“伊頓”,“海灣”,程嶺知道這大概是大百貨公司名稱,與她熟悉的永安。惠羅一樣。
據印大先生說,那是新買的床鋪被褥毛巾等物。
接著,他取出一部分帳單與數據,與程嶺上起課來。
印老三幹什麽?他也真有趣,亡羊補牢,他竟在這個時候油漆起廚房來。
印大先生給程嶺講解小食店種種。
“基本上像一個大廚房,隻設外賣,暫時不做堂食,夫妻倆負全責,若果請夥計,怕沒有賺頭,此刻政府規定最低工資每小時四角半,不準用黑市勞工,你算一算就知道是筆大支出。”
程嶺專心聆聽。
“一早起來,把食物準備妥當,十一時半開店,顧客進來,先收錢,後兌貨,我會教你如何算數找錢,一定要當麵連發票交給客人,食物打包另外是一種學問,工多藝熟,每天隻賣六種食物,一會兒我帶你去看廚具。”
聽到這裏,程嶺已知是對體力與耐力極大挑戰。
可是身後忽然傳來嗤一聲冷笑。
是印善佳。
程嶺回過頭去看他,隻見他在新衣外罩一張廚師用的圍身,刷子一上一下正忙,頭臉已沾了油漆,可是還不忘冷笑。
印大沒好氣問:“笑什麽?”
程嶺也想知道。
印老三答:“誰會不辭勞苦不見天日躲在這種鬼地方死千,我情願上育康做礦工。”
印大斥責道:“你想不做?”
誰知印老三答:“我算什麽,我是怕人家不肯做。”
兄弟倆一齊看著程嶺的俏臉。
印老三心裏想,奇怪,這張臉看了都使人歡喜,俗語中的秀色可餐,就是這個意思吧。
程嶺笑笑,“我做,做得不好,二位包涵。”
大家都笑了。
五點多,天黑了。
印大合上簿子,對程嶺說:“凡事有我呢。”
世間多不公平,懶弟自有勤兄來輔助。
再伏到床上之際,頭尾已有三天兩夜末曾好好睡過,程嶺熟睡了。
夢中她似一直聽到有人在她耳畔小小聲唱玫瑰玫瑰我愛你。
天沒有亮她就起來了,輕輕做早點。
印大與印三打地鋪睡在另一間房內。
廚房經過粉刷,特別光亮,好用得多了。
印大隨即起床,洗過臉,便把他所懂的傳授程嶺。
自學習打理一間小食店,程嶺學會了當地經濟、風俗,買賣,雇傭法例,稅製、人情世故,經營之道。
她有一本小簿子,把數目字與細則都記下來。
印大又一次感動,他從末見過這麽好的學生,他兩個兄弟,老二老實,老三頑劣,都不是可造之才。
看著程嶺的小臉半晌,他忽然問:“你真願意留下來?”
程嶺一怔。
印大輕輕說:“稍後才去注冊,你還來得及。”
程嶺訝異,“來得及什麽?”
“來得及後悔。”
“嗬不,”程嶺笑,“我不退縮。”
印大內疚了,轉過頭去,“有許多事,我末曾對你說。”
“不要緊,我慢慢就知道了。”
印大歎口氣,搔搔頭皮。
“我們說到——”
“是,買萊,萊市場在晚上七八時會把若幹賣不掉的魚肉蔬果賤價推出,今晚我帶你去看。”
“老大,”印善佳也起來了,“這些事,留給我辦好了,你不如早日回新加坡去。”
印大不去理他。
老三又說:“別在程嶺麵前者講我壞話,”程嶺忍不住加一句:“他才沒有。”
老三嘀咕,“是嗎,那我為什麽有個綽號叫不成才老三?”
程嶺笑了。
正在笑,忽然又沉下臉:為什麽這樣高興?離鄉別井,舉目無親,怎麽笑得出來?真沒心肝。
她連忙低下頭。
稍後,程嶺換上養母生前最喜歡的玫瑰紅色旗袍套裝與鞋子,剛剛合身,又借用了那管不知是什麽人留下的口紅,隨印氏兄弟出發去婚姻注冊處。
稍微經過打扮的程嶺明豔照人,使印大心生歎息。
他對老三說:“看到沒有,這是一朵鮮花。”
老三沒好氣,“你別看死我是那堆牛糞。”
印大先生駕駛一輛小轎車前往市中心。
停好車,下來,已有途人回頭朝程嶺張望。
注冊官是位洋婦,一看,十分意外,這分明是近年無數過埠新娘之一,但她們通常黃瘦黑,個子矮小,不諳英語,這一個卻與眾不同。
洋婦連忙朝新郎看去,她失望了,他配她不起,一眼便知他是勞工階層,指甲也許捆著黑邊,一臉凶相。
太可惜了。
待出示文件時,洋婦看到又想,十九歲?這分明是偽造文件,這女孩至多隻有十六歲,若無證據揭穿他們,這批新娘多數在中國大陸出生,隻在香港領取宣誓紙作為出生證明。
洋婦忍不住問程嶺:“你幾歲?”
誰知程嶺深諳其中奧妙,咪咪笑,用純正英語對日:“我不會講英文。”
洋婦為之氣結。
隨他們去吧,這必定是另一宗買賣婚姻,她隻是不明為何新娘笑靨如花。
印大先生順利成章做了證婚人。
程嶺在證書上簽字,合法成為印善佳的妻子。
印大替他們拍照留念。
她竟抽不出時間來寫一封信給弟妹報平安,待照片印出來再說吧。
下午,換上便服,程嶺跟著印氏兄弟滿市跑。
印大說:“做任何生意的秘訣不外是盡可能最低價人貨,盡可能最高價出貨,每一角利錢都不容輕視。”
這時老三冷冷插口;“老大,這麽精明,你為什麽還沒發財。”
程嶺這時開口了:“阿佳,大哥說話,你少打岔。”
印大一怔,噶,這是程嶺第一次對丈夫發話,他連忙注意事態發展。
隻見印三被妻子一句話過去,居然作不得聲,訕訕地擦鼻子,隻自喉嚨中發出咕咕聲。
他吃癟了。
暖,程嶺壓得住他!
印大大樂,例開嘴笑,他這個媒人到此刻才得到些少樂趣。
程嶺這時問:“大哥,你方才說到,每一分利錢都重要之至。”
“嗬是,所以要動腦筋開源節流,價格不能隨意提高,那隻好在開支上節省,最便宜的菜蔬在田裏,同地主商洽好了,清晨自己去割,幾毛錢一大桶。”
程嶺大感興趣,上海與香港均是大都會,她可以說是在城市長大,從末到過菜地農田。
“什麽時候去,早上七時?”
“不,”印大笑,“淩晨五時左右,這才搶得到嫩萊。”
“對!”
印三又忍不住插嘴:“店在晚上十時半才打烊,收拾到十二點多才可休息,黎明又趕到菜田去?我不是人,我是機器?這樣做法,會變死人。”
程嶺算一算,“能睡四五個小時不算差了,我去。”
印大又笑,“你要會開車才行,路上半小時車程,菜田在列治文區。”
“我學開車好了,大哥,買肉食是否也有同樣途徑?”
印大得意地瞄兄弟一眼,“在沙利區有屠宰場,直接訂貨、當可便宜些。”
程嶺連忙轉過頭去看著印老三。
印三抱著頭怪叫:“我不去我不去,天,這是怎麽發生的,我不是任何人的奴隸,我是自由身!”
嘴巴雖然這麽說,心裏卻知道,這個有一張雪白俏臉的女孩,已是他的主人。
他問得好,這是什麽時候發生的事?印三茫然,嗬,是在他第一次看清楚她的時候吧,他低下頭,千裏姻緣一線牽,他已知道她降得住他。
奇是奇在個多月前當大哥有意撮合這頭婚事之際,他還千般不願意,百般抗拒這個女子。
“一一養女是次貨,有什一麽好人家會把女兒嫁到千裏之外!”
看清楚了程嶺,才知道他根本配不起她。
印大這時說:“今日是你們新婚之日,我不打擾了。”
“大哥,”程嶺勸說:“吃了晚飯才走,”印大說:“也好,炒兩隻熱葷來吃。”
“大哥,冰箱裏的魚怎麽都像冰磚?”
“唉,這就是外國人的海鮮了,無論什麽,往冰格取出,等它融雪,就得一天!”
程嶺駭笑,“好吃嗎?”
“不比柴皮難吃。”
程嶺笑彎了腰。
印三說:“華人隻得跑去海邊釣魚清蒸,還有,到海灘去拾蛤蜊回來燉蛋,鮮美可口。”
“帶我去!”
印三高興地說:“我們明天就出發。”
他大哥瞪他一眼,“明天不開店?”
“休息十日。”
“三日。”
“七日。”
印大看著程嶺的笑臉,忽然輕化,溫柔地應允:“五日。”
少年時,在新加坡,他也有一個可愛的小女朋友,皮膚稍微黝黑些,雙眼卻一般精靈,兩人常約在芭蕉樹下大紅花前見麵。
後來,那個叫秀瓊的女孩子的父兄不願意,叫她同他絕交。
那一日傍晚,她出來見他,穿著沙龍,耳邊別著一朵桅子花,並沒有走近,遠遠朝他鞠躬道別。
以後,他再也沒見過秀瓊。
他要爭口氣,大丈夫何患無妻,可是,不知怎地,至今他還沒有結婚。
後來,每次看到程嶺,他都會聯想那個黃昏,鼻端忽然充滿了桅子花香。
印老三已經很滿意,“五天就五天。”
程嶺也知道,這五天也許就是她餘生唯一的假期了。
她沒有猜錯。
吃過晚飯,印大邊喝茶邊說;“每次程嶺下廚,我鐵定三碗飯。”
程嶺欠欠身,“大哥真客氣。”
他取過外套,“我走了,先到朋友家議事,借宿一夜,然後到維多利走一趟,回來再找你們。”
程嶺送他到樓下。
印大回頭微笑,“你總是送我。”
“有什麽委屈,盡管同我說,我與你出氣。”
“不會啦,我不會受氣。”
“程嶺,每個人像你就天下太平了。”
他駕車離去。
程嶺回到樓上,隻見印三又拿著油漆刷子在忙。
她乘空檔換上新置的床鋪被褥,全室煥然一新。
兩人未有對話。
程嶺衝杯茶,坐在搖椅上喝,日後這成為她的習慣。
印三終於走過來,坐在她身邊。
“你倒底幾歲?”
“十五歲半。”
印三吃一驚,“我比你大許多,我已經甘六歲。”
程嶺笑笑,“那,你可要好好照顧我了。”
“你是養女?””程嶺點點頭。
“你媽媽怎麽舍得將你送人?”
“逼於無奈。”
“聽大哥講,養父母不給你讀書。”
“不不,不是這樣的,他們對我很好,家道中落了,我自願在家照顧弟妹。”
“倒底不比親生,輟學的為什麽不是你弟妹呢?”
“妹妹——”程嶺忽然想程雯那小小的圓麵孔,無限輕柔地說:“妹妹太小了。”
“你喜歡孩子吧。”
程嶺點點頭。
“我們會有孩子吧。”印三試探問。
“當然羅。”
印三不出聲。
“不過,先要把店裏生意打理好再說。”
“程嶺,那是一盤暗無天日的營生。”
“我知道,月大三十一日,月小三十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耽在這店裏,看不到日出日落,所有時間栽在廚房,不過,這是自己的生意。”
“也發不了財。”
程嶺笑吟吟,“誰要發財。”
“咦,你想怎麽樣?”
程嶺看著印三,“我想你對我好。”
印三感動了,“我答應對你好。”
“事事要替我著想。”
“是,我知道,”“不要欺騙我。”
印三怔怔地答:“不會啦。”
程嶺放心了。
她在燈下寫信給弟妹,預備在照片印出來時寄出。
等到熄燈之際,發覺印三已在地鋪上睡著,呼嚕呼嚕扯著鼻鼾。
程嶺也不覺有何不妥,上床休息。
半晌,她被汽車引擎聲吵醒,看看鍾,是半夜三點多,她坐在床沿,自覺命運又轉了一折,一時間不知是悲是喜,發了一回子呆。
終於又再睡著了。
這一覺,直睡到九點多。
一起身就被印三取笑:“零晨五時去列治文割菜噯?”
他做了西式早餐給她吃。
程嶺就這樣開始了她的新生活。
跟著的幾天他帶著她去沙灘摸蛤,到農地摘粟米,在市區看電影,又吃廣東茶,逛遊樂場與百貨商店,她歡喜什麽,多看一眼,他立刻替她買下來。
程嶺很知道這幾天不人性不肆意,以後也許就沒有了,故此並不拒絕印三的熱情。
她叫他教她開車,又問在何處讀英文,暗暗盤算,就算少做點生意,也要抽時間學會這兩樣工夫。
碰到熟人,印三介紹說:“我妻子”,人家一臉詫異,他不知多麽高興。
我妻子,他心想,我妻子是這樣一個可人兒。
到了晚上,程嶺替他整理衣物,發覺抽屜裏有甘四隻襪子,隻隻穿孔,屋裏且沒有針線縫補,需要去買,還有一大堆襯衫,因拿到洗衣鋪洗,他們大力洗刷領子,很容易破損,程嶺懂得把衫領拆開反過來,新的一樣。
印三說;“扔掉再買新的好了。”
“不,”程嶺勸道:“不要浪費,盡量節省。”
印大先生來吃飯,笑問在做針線的程嶺;“初到貴境,感覺如何?”
程嶺好奇道:“街上華人婦孺不多,何故?”
“已經好多了,”印大感歎;“政府在四七年後才批準華人娶妻,不過新娘抵涉三十天內必定要注冊結婚,申請父母者雙親年齡需逾六十五歲,還有,欲與子女團聚,孩子不得超過十八歲。”
“這麽多規則!”程嶺訝異,“我以為歧視華僑是上一世紀建鐵路時之不公平現象。”
印大表情忽然輕化,“程嶺,你知道加拿大太平洋鐵路事故?”
程嶺靦腆,“我出發之前在圖書館看過幾本書。”
印大感歎,老三有她一半長進他已無憾。
程嶺問:“後來,是誰替華人爭取權益的呢?”
“是兩位華裔醫生,看見華人寂寞孤單——”
印三對這種話題一點興趣也無,插嘴道:“襪子補好沒有,先給我一雙。”
印大改變話題,“程嶺,我給你弄一部一手縫紉機,你不必做得那麽辛苦。”
可是程嶺仍然追問:“孩子們也遭歧視嗎?”
“大戰前同日本人一齊上學。”
“不同白人一起?”
“這叫做種族隔離政策。”
“喂,”印三因得不到注意而抗議:“過去的事還說來作甚。”
印大與程嶺都不去理他。
程嶺有點受驚,“我沒想到會這樣不公平。”
印大笑,“我保證五十年後仍然有人歧視華人與猶太人。”
“為什麽?”
“因為我們處變不驚,壯敬自強,惹人妒忌。”
程嶺忽然想起來,“你們是怎麽到加拿大來的呢?”已經是一家人了,這樣問,不算冒昧吧。
印大訕訕地不出聲。
印三忍不住,“我們冒認遠房表叔是生父,付了人頭稅進來的。”
程嶺嚇一跳,連忙低頭補襪子。
第二天他們三個人便開始為卑詩小食店忙碌。
印三的表現比程嶺想像中好得多,重物像冰凍肉食都由他抬與杠,最髒最油膩的鍋由他來洗。
程嶺負責收支。
印大找來幫傭,清理店堂,他攤開筆墨紙硯,寫出萊式及標價。
一邊教程嶺:“食物成本約占售價百分之十五——
你會分數嗎?”
“我學過。”
“好極了,超過百分之十五便會虧本,毛利約為銷售價百分之五十五,毛利不同純利,毛利還末打稅。”
程嶺有頓悟,笑道:“這是會計吧。”
印大搔搔頭皮,“這是無師自通的算帳法。”
“勝在外國人什麽都有書可查。”
這時當地一聲,鐵鍋掉在地上,又是印三在搞小動作。
程嶺與印大相視而笑。
印三仍有孩子氣。
第二天小店就要開業。
程嶺緊張得一夜不寐,萬一沒生意,怎麽辦呢?食物隔夜統要倒掉,又萬一生意太旺又如何是好?店麵隻得他夫妻二人,怕分身乏術。
印三可是天塌下來也不管,自顧自扯鼻鼾。
程嶺覺得那樣有那樣好,不然兩人一齊愁得頭發白也於事無補。
印大一早就來了,安慰程嶺:“凡事有我。”
程嶺總算擠出一絲笑容,印大一直是她的定心丸,她視他為靠山。
從此之後,這個食店將是他們夫妻的營生,衣食住行都靠它的了。
程嶺掌廚,煮熟的食物放大鋁盒內用溫水暖著,不敢多做,每種三十客。
印老三笑問:“這是滬萊抑或粵萊?”
程嶺沒好氣,“這是可吃之菜。”
印大打氣:“可以入口即行。”
他正在揩一隻隻紙盒子,盒內墊一張油紙,防漏。
程嶺若有所思,“有人發明一種輕身保暖不漏的紙盒就好了,”店在十一時三十分開始營業,程嶺轉入櫃抬,此際她已一頭油膩一身汗。
客人不擠,可是陸續有來,以萊心牛肉飯最為吃香,忙至下午兩時半,拉上店門暫時休息程嶺低頭一看,隻見腳背腫起,紅且痛。
印老三說:“站太久了,快坐下,把腳擱起,我替你揉揉。”
程嶺咕咕笑,“記得洗手,莫叫顧客看見。”
印大見他們這樣恩愛,十分高興。
程嶺手背手腕上都是滾油熨起的泡,印老三替她搽紫藥水,一邊抱怨:“這何用這樣出死力。”忽然傷心,把臉埋在妻子手心裏。
印大看在眼內,心想:這店還會蝕本嗎,不會啦,他若找到一個這樣好夥伴,當不致孤掌難鳴,不過,各有前因莫羨人。
印老大也想過回鄉娶妻,可是自問已經老大,四十餘歲娶十八甘二小姑娘,對不起人家,將來他壽終正寢,留下年輕寡婦及稚齡孩童,又是何苦。
這樣便磋蹌到今日。
一邊程嶺在咋舌,天天這樣苦幹,恐怕真得有金剛不壞之身。
下午,她興奮得停不下來,偕丈夫去印小食店名片,打算倒處派發。
一個星期下來,與印大一起點數,除出燈油火臘,兩人的薪金,居然還剩六十七元。
程嶺滿意得不得了,印老三卻冷笑,“別忘記店鋪是自家的,不用付租金,才有這點賺頭。”
程嶺揉揉酸輕的肩膀,長長呼出一口氣。
這時印大說:“我要走了。”
“大哥,明朝早點來吃粥。”
“程嶺,我要到多倫多去辦些事。”
程嶺一時不舍得,淚盈於睫。
“你倆不是應付得很好嗎,我已叮囑過林記肉食等人,折頭一定照給。”
“不,不是……”程嶺嗚咽。
在自己的家裏,她比較勇於表達感情:家裏是安全的,印氏兄弟愛惜她,她有地位。
“我給你通信地址。”
印老三在一旁說:“老大你真羅嗦婆媽,走就走好了。”
印大問程嶺:“弟妹有信嗎?”
“還沒有。”
“一定是功課忙。”
那一個晚上,程嶺依依不舍送走了印大先生。
“大哥這樣的好人生活怎麽會這佯飄泊。”
“唏,自由自在,不知多爽利,勝過許多人半生老婆奴,一世兒女債。”
卑詩小食店,可是要到半年後才算上了軌道。
兩夫妻仍然每日工作十四五小時,淩晨兩點才睡,早上七時起床,做做做做做,中西節日假期,均與他們無關。
印三有時非常不耐煩,扔下刀,趁無人,跑到店堂中央大叫散悶。
程嶺真想看部戲,讀本書,奈何隻是抽不出空來,下午休息,她總是忙於盤算哪隻菜蔬合時又廉宜之類,又為著米價一點點折扣費盡唇舌。
她這樣精明,各類批發商見她上門都有點怕,但她是個美女,一看到她,老板至夥計又笑嘻嘻搔頭皮說不出話來,嶺姑長嶺姑短那樣招呼她。
她已考到駕駛執照,勇於這裏去那裏去。
聽人說維多利唐人街諸物廉宜,蠢蠢欲動。
印三直勸:“水路來往很費時間,閑時我同你去旅行還差不多。”
他們一星期七天營業,印三吃不消,曾經建議禮拜天休息,被程嶺擋回去:
“整條街就你關著門,多難看,這是唐人鋪,要舒服,打洋人的工去,”這樣拚命掙,時常把百元鈔票夾在信裏給弟妹寄去。
收到信那日心情總是特別愉快,多吃力也不怕,力氣似加倍,信放在圍裙口袋,有空便取出讀一遍。
讀得會背了,又期望第二封。
該來信時不來,她會憔悴地問:“怎麽沒有信?”
印三一日說:“他們又不是真的弟弟妹妹。”
這是事實。
半晌程嶺分辯:“他們與我友愛。”
“你處處為他們,我看不出他們為你做過些什麽。”
程嶺溫柔地說:“兄弟姐妹不是這樣算的。”
“等他們自學堂出來,也就得忘記我們這一對老華僑了,”“老華僑。”程嶺笑起來,“我連身分證都還沒拿到,哪裏有資格。”
程雯的信:“……爸爸仍然喝酒,不過早上起得來上班,我們生活很好,程霄又考第一,我這個學期排第三:派成績表時老師雖然沒有讀出名次,但是順序,各同學心中有數,我十分開心,錢收到,我們會買鞋子穿及吃大菜,謝謝,可惜姐姐現在隻為姐夫做菜了。”
開門做生意的煩惱當然不止是收支平衡。客人一多,店一旺,就有地痞流氓打主意,整日上門來討錢,程嶺不勝其擾,略拒絕一兩趟,清早店門外必留一堆穢物。
程嶺寫信給印大討救兵。
印三知道後不滿,“有事自我了斷,不必煩老大,他不是神明,我明日去報告騎警。”
“不行,我在明,人在暗,隻會引來變本加厲報複,”印三不耐煩,“那我侍候在側,誰來搗蛋,便揍他一頓。”
“萬一受傷,又怎麽辦?”
印三賭氣:“至多一命搏一命。”
程嶺白他一眼,“神經病,”不日印大覆信:“速到維多利康和街華仁堂去找郭海珊先生,隻說是我介紹來的。”
印三說:“我陪你去。”
“不行,你照做生意,我已找到半日替工,我自己走一趟即可。”
“你一個女人,跑到三教九流的地方去,我不放心。”
程嶺坐下來,呷口茶,忽然笑了,“我自己就是三教九流的一分子。”
印三搔著頭皮歎口氣,無話可說。
那早程嶺把頭上油膩洗盡,換上一件夾旗袍,預備出門。
印三一看,“這樣不好。”
“此話何來?”
“印三笑嘻嘻,“太漂亮了,像去施美人計似。”
“啐!”
婚姻生活,也有愉快的時刻。
印三送她到碼頭,“五點鍾我來接你,若不見你,我便通知派出所。”
“別緊張,那是大哥的朋友。”
“出賣人的,都是朋友。”
凡是大哥的主意,他都不服氣。
上了船,程嶺反而覺得自在,上次坐渡輪,還是在香港的天星碼頭,她一向欣賞海風,坐甲板上,買一客冰淇淋緩緩吃,絲毫不覺緊張,隻當是放假。
三四月天氣正是春季,程嶺走出小食店才發覺風光明媚,渡輪要駛兩三個小時,乘客在船上玩樸克牌,下棋,陌生人也可以加入。
程嶺在一旁靜靜看。
鄰座本來有一洋婦帶看孩子坐,程嶺朝她笑一笑,洋婦反而立刻避開。
程嶺無奈,對麵一位黃皮膚老先生卻搭訕地坐過來,程嶺一看他手上提著的包袱,便知他是日本人,十分厭惡,她也相應站起來走到前頭去。
噫,天下大同,談何容易。
人看不起她,她又瞧不起人,國與國,人與人之間,太多恩怨。
船泊了碼頭,程嶺到公路車總站問明了路,上了車,數著站頭,在第七個站康和街角落下車。
那處有一幢四層高磚屋,牆外掛一塊中文字招牌,寫著華仁堂三個大字。
程嶺走上去,隻見二樓兩扇大門開著,裏麵是間辦公室,五六張寫字台上都坐著人,有人打算盤,有人打字,電話鈴此起彼落,忙得不亦樂乎。
程嶺完全放心。
原來華任堂是一間寫字樓,她還以為是黑社會總堂。
這時有人出來詫異問:“這位小姐請問找誰?”
“嗬我姓印,我找郭海珊先生。”
“請坐,待我去通報。”
她坐下來,有人替她倒一杯茶。
這時程嶺已出了一頭汗,剛欲用手帕去拭,有一個相貌端莊的年輕人向她走來。
她忙不迭抬起頭笑,那人與她一照臉,意外了。“是印太太?”原以為她是個穿深色唐裝衫褲的中年阿姆,誰知是個明眸皓齒的少女,上唇還沾著亮晶晶的汗珠。
“是郭先生嗎?”
“我正是郭海珊,請到我辦公室談。”
隻是程嶺才拭幹了汗。
“老印已來信同我說過你的問題,哎,這便是全世界唐人街為人詬病之處,不過不要緊,我會關照人吩咐下去,從此不得打擾你們。”
程嶺唯唯諾諾,不敢相信有這麽容易的事。
郭海珊笑,“你放心,老印真是我兄弟,他曾認我表叔做義父。”
機靈的程嶺立刻想起印氏兄弟當年入籍的故事,嗬,原來是那位表伯正是印大他們的擔保人,看來有勢力的正是他。
郭海珊說:“印太太既然來了,可有興趣參觀我們的貨倉?我們專做海味。”
事情既然這樣爽快解決,程嶺心情大好,便點頭,“郭先生,那我就開開眼界了。”
郭海珊十分困惑,這年輕女子麵目姣好,談吐斯文,怎麽會嫁給印老三,華埠有幾個人他們郭家全曉得,那人據說是個草包,又窮,所以他一直相信前世一定是有誰欠了誰,必須今生償還。
他親自領她到三樓參觀,事後又送她四色禮盒,吩咐司機送她到碼頭。
程嶺這樣說:“郭先生,本應有我備禮物來,可是一時慌忙,竟空手就上門,已經夠失禮,怎麽好意思帶這些走,我隻取一盒冬菇好了。”
郭海珊不再勉強,隻是笑。
送到門口,程嶺剛欲上車,迎麵駛來一輛黑色大車,程嶺自然抬頭看,隻見郭海珊立刻迎上去,與車裏人說了幾句話。
程嶺隻覺車裏有人注視她,隻得微笑,一時間郭海珊回來,向程嶺道別。
他忽然改了稱呼:“程小姐,好走。”
程嶺深覺納罕。
司機是個金發碧眼的小夥子。
這是故意的吧,程嶺莞爾,白人老是用黃人做家童,現在黃人有身分了,照樣雇用白人。
車子到了碼頭,司機說:“請等等。”
在車尾箱取出適才那四盒禮物交給程嶺。
真客氣,把上門去求他們的人當上賓,才是真正大腳色。
程嶺賞他兩塊錢。
回程上程嶺靠著椅背睡著了。
她幸不辱命,滿載而歸。
印三在碼頭等她。
看到程嶺咪咪笑,知道一切順利。
程嶺說:“不待我開口,那位郭先生已經答應幫忙。”
印三這時才說:“其實,我也認識維多利華仁堂郭家。”
“為什麽不早說?”
“上山打虎易,開口求人難。”
程嶺顧左右言他,“今日生意如何?”
印三又說:“求人總得付出代價,照樣是欠人一筆債。”
“看樣子郭家十分大方,倒底是什麽人?”
“郭氏各人均絕頂聰明,自上海出來,幾乎直接到溫哥華,四零年左右趁政府政策開放,批準華人置地,他們頭一個買進不少物業,在桑那斯區有間華廈,夾在白人住宅當中,不知多神氣,有了錢,麵子跟著而來,要擺平唐人街三兩個地痞,自然不難。”
“真能幹。”程嶺讚歎。
“大哥跟他們跑過一陣子。”
“後來為什麽分手?”
“據老大說,他們在一件事上意見分歧。”
程嶺嗯一聲,“嗯,想必是大哥手法仁慈,對,今日生意如何?”
“還算不錯。”
印三沒說的是,十個有九個客人進來,不見老板娘,即問:“嶺姑呢,不是不舒服吧”,關懷備至。
程嶺又問;“郭家在上海做些什麽生意?”
“開錢莊,有三家聯號,換句話說,是合法高利貸,又代理一隻叫美孚的汽油,兼營米。木材、鹽等貨物,專同猶太商人往來,彼時上海證券交易所由英國人控製,但郭家是持牌經紀。”
程嶺不住點頭。
印三說:“若非政權移交,那真是萬世的基業,唉,這叫做人算不如天算,其實,我印家在江南也有田土……不說了,我至討厭老大講往事,沒想到此刻步他後塵。”
夫妻倆回到店內,馬不停蹄,準備下一檔買賣。
客人最多的時候,程嶺忽然一陣暈眩,連忙用手撐住牆壁,閉上雙目喘息,她隻覺胸口一陣搗亂,直欲嘔吐,連忙喝口冷水。
印三已留意到,“你怎麽樣?”
程嶺勉強笑道:“以前上學也是這樣,空著肚子一忙會頭昏,醫生說是貧血。”
印三說:“今日太奔波了。”
收了鋪,又覺無事,程嶺便不放在心上。
臨睡前猶自閑談:“華仁堂這三個字多有威嚴,暖,幾時我們也改個名字。”
印三笑問:“叫什麽?”
“香港有間店叫皇上皇。”
“那我們改作太上皇。”
程嶺又笑彎腰。
這樣胼手詆足的生活,她不以為苦。
那天半夜,她起身嘔吐過一次。
白天照樣地忙,隻泡了壺白菊花茶喝。
一連數晚,她都覺得不適,起來過,經過折騰,臉容憔悴。
這時,年輕的她都不禁十分警惕,健康是她唯一本錢,她親眼目睹養母一日一日那樣消逝,最終皮包著骨,枯槁如骷髏。
明天,明天無論如何要去看醫生。
那天晚上三點多左右她又醒了,胸口悶亂,起床,發覺印三不在房內。
她抬起頭。
外頭有聲響。
程嶺聽覺十分靈敏,立刻聽到有兩個人在說話。
她輕輕走出睡房,隻見大門開了一條縫子,有燈光透進來,門外走廊處人影幢幢。
程嶺走近,聽得印三壓低了聲音說:“我叫你不要再來纏住我。”他講的是英語。
程嶺的心一凜。
有一個女人答:“我要錢用。”
印三說:“我也沒有錢。”
女子哼一聲,“誰相信,都說你現在做老板,收入好。”
“當初已經付一大筆給你,你同意了才走的。”
“用光了。”
“你不能老上門來勒索。”
那女子沉默一會兒,又說:“我不吃,莉莉也要吃,你多少得打發我一點。”
“這是我所有。”像在數錢。
“我不是乞丐,零錢我不要。”
那女子似要推開大門,印三拚命擋駕,掙紮間程嶺看清了那女子的臉容。
隻見她是一個洋女,黃色油膩頭發,褪了色的玻璃眼珠、黑眼圈,臉上有瘀青,啊真可怕,一般人口中的殘花敗柳,就該是這個模樣。
她是誰,為何上門來。
一個妻子最恐懼的事終於發生了。
程嶺蹬蹬蹬退後幾步,腳步踉蹌。
門外的人並沒發覺門內有人,不知事情已經敗露,還在爭執。
終於印三自口袋掏出鈔票,付給她,“不要讓我再看見你。”
那女子滿意了,轉身走下木樓梯離去。
她來過幾次?以前程嶺睡得沉,不發覺,最近身體不適,容易醒,被她拆穿好情。
她靜靜坐在沙發上。
隻見印三關上門,籲出一口氣,輕輕走回房間去。
這時,程嶺在他身後開亮了燈。
印三像一個被警察當場逮捕的賊。
他機械式轉過身子,呆呆地看著程嶺。
程嶺忽然輕輕說:“我剛在想,我怎麽會有福氣過太平日子。”
說罷,她起身進房,關上門,剛想睡,忽然嘔吐起來,然後,天就亮了。
她如常去開店做生意,一言不發。
印三揣揣不安,不知道程嶺看到多少,知道多少,不曉得她會采取什麽行動,又會不會原諒他。
見她一句話不說,又略為放心,一個孤女,能拿他,怎麽樣?再生氣,不過鬧一場發頓脾氣耳,他會向她解釋,求她原諒。
下午,印三累極,閉目養神,不覺睡熟。
程嶺趁空檔出去看醫生。
西醫是外國人,叫史蒂文生,父親是傳教土,他童年時在中國住過,會講國語,故此在唐人街營業,生意十分好。
輪到程嶺,他細心替她診症。
半晌,微笑說:“程女士,你懷孕了。”
程嶺猛地抬頭,臉上露出極端恐懼的神色來,“不,”她同醫生說:“我不要它,醫生,請你幫我忙。”
醫生沉默一會兒。
這種反應,也不是不常見的。
他給病人喝杯水,然後輕輕問:“程女士,你結婚沒有?”
程嶺答:“我已婚。”
“那麽,程女士,這是你第幾個孩子?”
“第一個。”
醫生籲出一口氣,“程女士,你不必害怕,現在醫學昌明,生孩子沒有什麽可怕的,醫生會協助你順利生產,你放心好了,隻要多休息,盡量攝取營養,母子一定平安。”
“我不要這個孩子!”
“程女士——”
程嶺霍地站起來,走出醫務所,醫生叫都叫她不住。
她一直走,走出唐人街,漫無目的,直到雙腿酸揍,才發覺天色已晚,她已置身市中心。
她坐在路旁,發覺臉頰發涼,用手一抹,原來一麵孔是眼淚。
她累得抬不起頭來,在道旁噴泉取過水喝,又繼續向前走。
她知道有個地方可暫時供她食宿。
那個地方叫東方之家,由教會所辦,專門收留華人孤女寡婦以及受虐待的女子。
她知道地址。
程嶺一步一步捱到目的地。
按了鈴,她倒在人家門口。
救醒了,看護喂她吃粥,又替她登記。
程嶺把文件都帶在身上,她已決定不回那個家去。
看護問她:“他毆打你嗎?”
程嶺不出聲。
看護歎口氣。
“你且在此休養,孩子生下來,可以給人領養,我們會設法替你安排工作。”
程嶺黯然,領養?她本身就是個養女,嗬她無意中重複了母親的命運。
她昏昏沉沉睡去。
程嶺做夢了。
她看見養母,麵容身段衣飾同住利園山道時一模一樣,打著小巧玲瓏的花傘,催著弟弟妹妹,“快,快,我們吃喜酒去”,程嶺笑著說:“媽媽,媽媽,等等我”,程太太回頭,有點詫異,和顏悅色地說:“我不是你母親,你莫叫我,你母親另有其人。”
程嶺落下淚來,不住飲泣,忽然醒了,枕頭是濕的。
自一個家到另外一個家,她終於逃不過無家可歸的命運,程嶺的眼淚也巳流於。
雙腿站起來了,她去找工作,“你會什麽”,“我都不會”,“你以前做什麽”,“在雜碎店幹活”,“那麽,我查查唐人街有什麽空——”,“不不,不要唐人街”,程嶺慌了。
她打聽到,租一個地方住,每個月起碼要一百五十塊,帶著孩子,根本不能工作,出走的她前途茫茫。
這樣下去,她會落到陰溝去。
一個星期過去了,她同其他流離失所的婦女睡在一間大堂裏,各占一張床位,一無所有的她們亦毋須箱櫃來貯藏身外物。
睡覺的時候和衣將被褥扯得緊緊,生怕有人襲擊,都像是嚇破了膽子的小動物。
一日,下大雨,程嶺吃著慈善機關提供的粗糙食物,一邊盤算她的出路。
她忽然微笑了,生母,也曾經此劫吧。
把幼女交給程家領養時,不知是否亦是一個雨天?
程嶺與生母之間的死結,忽然解開,所有誤會,在該刹那冰釋。
她低頭喝一口水,正想站起來,忽然聽得有人叫她。
“程嶺。”語氣是辛酸的。
她抬起頭來,看到的是印大先生那張深棕色的臉。
程嶺悻悻然別轉頭。
印大先生端來張椅子坐她對麵,“程嶺,對不起,叫你受委屈了,我們找了七日七夜才知道你在這裏,唉,真可怕,我以為永遠失去你了。”
程嶺不語。
“工作太辛苦了,我們決定添一個夥計,你好輕鬆點,對,美國人發明了電視機,在家裏可以看電影,我已經替你們訂了一台,不日運到。”
程嶺低下了頭。
“趁你不在,家裏也全粉刷過了,你會喜歡的。”
程嶺牽牽嘴角,終於開口:“大哥,你騙我。”
印大羞愧地低下頭。
過很久他才說:“那女子,同老三已經分開,隻不過前來勒索金錢,那是過去的事,他們已經斷絕來往。”
“莉莉是誰?”
印大為難,終於回答:“那是那女人的女兒。”
“是不是印家的孩子呢?”
“她說是,不過,老三卻否認。”
“那小孩幾歲?”
“五六歲。”
程嶺不再言語。
“你出走以後,我們非常擔心,好幾天不眠不休,希望你給老三一次機會,回家去,凡事好商量。”
程嶺說:“大哥,你對我好,我是明白的。”
“程嶺那你不看僧麵看佛麵。”
“可是即使回去我也不會像以前那樣全心全意對他。”
這時印大歎口氣,“程嶺,那時他還沒有認識你,又不知道世上有你這個人存在,所以與那外國女子同居過一陣子,現在都改過來了,正正當當與你一夫一妻,你別鑽牛角尖。”
“他為什麽不跟我坦白說他有前妻有女兒。”
印大忽然笑了,“程嶺,你一向不計較,今日是怎麽了。”
程嶺說:“我不計較,不見得是好欺侮。”
“老三是真心對你好。”
程嶺不語,她不願就這樣跟印大回去。
印大說:“我叫他自己來請你。”
程嶺抬起頭來。
印大說:“你答應大哥一件事,你在這裏等我。”
程嶺當然發覺,緊張的是印大,不是印三,此刻懇求她的也是印大,真正在乎程嶺的,從頭到尾都是印大。
程嶺答:“我不往什麽地方去。”
印大取起帽子外套出去了。
這是程嶺唯一沒有送他的一次。
義務工作人員是位女士,搭汕地過來說:“來求你回去嗎?”
程嶺隻是笑笑。
那義工勸曰:“如果他沒有過分,還是回去的好,一個女子流落在外,生活不是容易過的,你又有了孩子,更要替下一代著想。”
那女士這麽說,可見印大適才說的話,她全聽見了。
“別太小心眼,男人婚前有個把女朋友,不算稀奇,隻要婚後對你好,從前的事不要計較,可是這樣?”
程嶺仍然微笑。
她自己也詫異了,自小到大,她都是隨人搓圓捏扁的人,一點脾氣也無,所以才得養父母及弟妹歡心,可是這一次她立定主意要表露她的憤怒,懲罰印三食言,他答應過他不會騙她,他睜著眼睛說謊。
“你仔細想想。”
“謝謝你關心,我會想清楚。”
那位女士又說:“外國人總是教人自立更生,脫離不愉快生活,子女可交給人領養,女人出來打工……家庭就此拆散,我們中國人講的卻是恒久忍耐,你說可是?”
程嶺有點感動,這位女士倒真是苦口婆心“我不打擾你了。”她站起來離去。
程嶺蒼白地垂著頭。
再有人進來攏她的時候,她滿以為是印三。
不是,不是印三那粗線條身型,那男子穿西服,戴絲領帶,他是郭海珊,他怎麽會找到她?
他低聲嚷:“程小姐,你果然在這裏。”
程嶺流落在外已有好幾天,自覺頭發油膩,衣衫襤褸,忽然看見陌生人,楞在那裏說不出話來。
郭海珊無比誠懇地說:“程小姐,這種地方不宜久留。”
程嶺走投無路,有點點賭氣,忽然笑了,“我還能到什麽地方去?”
郭海珊仿佛就是在等她這句話似,他也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齒,“程小姐,你跟我來,你既然出來了,我會替你準備一個地方。”
程嶺看著他好一會兒,“為什麽?”
郭海珊笑笑,“四海之內,皆兄弟也。”
這當然不是真的,不過,郭海珊並不是真要程嶺相信他,所以,他不算騙她。
“何處?”
“在溫哥華市西邊格蘭湖區一所小洋房,相當舒適方便,已雇有一名保母打理家務,程小姐,我馬上可以帶你去看。”
“我需要想一想。”事情實在太突然了。
“我在門外車上等你,”郭海珊笑,“你考慮好了,走出來,我一定看得見你。”
“等一等,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印大自多倫多趕回來,四處找你,我家聽到傳聞,知道你出來了。”
過一會兒程嶺問:“是你要找我?”
郭海珊躊躇片刻,“不,不是我。”
“誰?”
“那日你到華仁行來,臨走出門上車,不是有一輛車子駛進來嗎?”
程嶺想起來,是有這麽一部黑色大房車。
“車裏是我的表叔,是他看見了你。”
程嶺不出聲。
“程小姐,我在外頭等你。”
程嶺點點頭。
她一個人坐在床沿,把她的一生,從頭到尾想了一次,她一動也沒動,眼見天色漸漸暗下來,時間一定不早,印大去了那麽久,仿佛沒能請得動印三,她不能再等了。
因為人家未必會等她。
她剛想出去找郭海珊,不料迎麵進來一個人。
這人她認識。
那就是印三那個女人。
程嶺始終不知道她叫什麽名字,或者姓名對她來說已不重要,今日,她穿著一套從前約是白色的衣裙,手挽一隻藤籃,裏邊大概裝著她一生所有。
在明亮的燈下,程嶺終於看清楚了她,這個女子原來染有毒癮。
白色衣服也許由人施舍,穿在她身上有點諷刺,不過不要緊,衣服與她麵孔一樣,早已蒙著一陣黴氣。
這都不能再叫程嶺驚異,可是接著她還是顫抖了。
原來那外國女子身後還跟著一個小女孩,隻得五六歲摸樣,黃頭發髒得打結,小小黃麵孔,惶恐淺色大眼睛,小手小腳瘦瘦,扯緊了女子的衣角不放,蹣跚地跟進來。
程嶺張大了嘴。
那孩子還以為母親會得保護她。
程嶺落下淚來,這就是印三的女人,印三的孩子,嗬,不過落得如此下場。
此刻她冷眼看她們母女,其實地同她們一點分別也沒有,同樣淪落在慈善機關等待施舍。
程嶺怔征地看著那個孩子。
那小孩發覺有人注視她,居然擠出一絲笑。
程嶺像是看到了自己,那年她由生母帶到程家,也大約這麽大,她已知道生母不再能養活她,她記得要笑,笑才能討好別人。
她一見到程氏夫婦,也馬上就笑了。
記得程太太一直說:“唷,我們有緣分,這孩子一直笑。”
隻聽得那女子輕輕對女兒說:“莉莉,你在此留宿,我得往別處去。”
對,此處隻收留華女。
“有人會給你吃,給你洗澡,我明日來領回你。”
她擦擦鼻涕,打個嗬欠,痛苦地抽搐一下,癮上來了。
那小孩瑟縮著。
程嶺站起來,摸出一張鈔票,遞給她。
那女子喜出望外,有點呆,連忙收起錢。
程嶺問:“孩子是你的吧。”
女子點點頭。
“她父親呢?”
女子黯然答:“父親是中國人,不要她,同別人結婚,把我們攆出來。”
“那是幾時的事?”
“去年八月。”
“你們流浪至今?”
“我找不到工作,有時在酒吧遞酒,不能帶孩子……”
“孩子要上學。”
“我知道,這次來,是把她交給政府,我不能養下。”
程嶺輕輕問:“她父親完全不理嗎?”
“厭了,當我們像垃圾一樣。”那女子麻木地說。
程嶺不語。
“這位好心女士,”那女子說:“你也是中國人,你願意領養這個孩子嗎?”
程嶺訕笑,沒想到會與陌生人攀談起來,“我自己也沒有家。”
“可是你年輕你漂亮,你會有辦法的,嗬,我也曾年輕貌美過……”她低下了頭。
那孩子好奇地看向程嶺。
到這個時候,程嶺已經完全知道她該怎麽做。
那女子腳步踉蹌地離去。
她訕笑一會兒,也站起來走到門口。
滿以為郭海珊已經走了,可是沒有,他坐在車頭,在喝紙杯咖啡,一派悠然自在。
程嶺十分佩服。
他見她走近,立刻下車來。
“程小姐有什麽吩咐。”
“郭先生,我有話想說。”
“程小姐切匆見外,我還有些擔待,你有話盡管對我說好了,做得到我一定做。”
程嶺咳嗽一聲。
“程小姐上車來,車裏比較靜。”
程嶺整理一下思緒,開口說:“假如我不回去了,不會有麻煩吧。”
郭海珊立刻說:“法律上所有細節我們一定擺得平。”
程嶺有點為難:“當初,我收過他們一些聘金,我想……歸還他們。”
郭海珊忽然笑了,“這一年來你不是已經履行了你的義務嗎?”
這是真的。
郭海珊輕描淡寫地說:“你並不欠誰什麽,以前種種,一筆勾銷。”
“我在香港,還有弟弟妹妹。”
郭海珊更加意外,“我聽說那不真是你的弟妹。”
沒想到他的語氣同印三會是一模一樣。
程嶺說:“我們十分友愛。”
“你想接他們過來?”
程嶺點點頭。
“沒有問題,前來升學也好,會替他們盡快辦理手續,你放心。”
程嶺欲言還止。
“還有什麽事程小姐?”
程嶺搖搖頭,“沒事了,我想看醫生。”
“明天一早替你準備,程小姐我陪你進去拿行李。”
程嶺隻得一隻布袋,身無長物,同那個有毒癮的洋女沒有分別。
那小女孩仍然倦縮在一角。
程嶺對郭海珊說;“你看她多可憐。”
郭海珊看一眼,“嗯,是混血兒。”
“父母都不要她了。”
郭海珊欠欠身,“程小姐真是善心人,類此個案是極多的,母親通常是烏克蘭人,移民到此,隻能在酒吧間工作,容易接觸到華工,十多年前,此地隻得幾十個華人家庭,其餘統是獨身漢,生活寂寞,便到酒吧去尋慰藉,可是言語風俗不通,又不願同她們結婚。”
“這孩子的前程會怎麽樣呢?”
過一會郭海珊回答:“大約也回到酒吧去。”
“可憐。”
郭海珊不語。
程嶺說:“也許我可以幫助她。”
郭海珊笑,“程小姐,養得一個,養不了十個、百個,這樣的孩子,在溫哥華是極多的,我們走吧。”
程嶺點點頭,拎起那隻布袋走出門去。
在門口,她抬起頭看,“今日月色真好。”
郭海珊訝異了,她居然有心情欣賞月色,真是奇女子,隻見她仰起精致的麵孔,膚色仍然晶瑩校潔,在唐人街醃髒地生活了一年,仿佛絲毫不受影響。
他耐心地等她賞月。
其實程嶺希望印大會在最後一分鍾趕到。
她想同他說最後幾句話。
但是印大始終沒有出現,程嶺沒有再等他。
她上了郭家的車子。
印大是叫什麽畔住了呢,可是老三不肯跟他前去接程嶺?說穿了,其實最簡單不過。
有人不想他們兩兄弟再見到程嶺。
印大找到程嶺之後,忽忙趕回庸人街,到了家,搶掉印三手上的啤酒瓶,“找到她了,快跟我去,求她回家。”
印三推開兄長,“我做錯了什麽,要向她陪罪。”
印大勸道:“見了麵再說。”
印三醉醺醺,“你真是緊張,一聽她不在,急得團團轉。”
印大歎口氣,“你別嘴硬,你何嚐不急。”
這時印三亦掙紮著起來,取過外套,“來,我們當麵去問她,為何不辭而別。”
他若不關心她,也不會借酒澆愁。
可是印氏兄弟的車子一駛離唐人街,就與一輛小貨車對碰,撞凹了車尾。
印大覺得那輛貨車簡直是追上來撞他們的,雙方都沒有受傷,可是那意大利司機堅持報警,警察一來,先聞到印三身上酒昧,認定是醉酒駕駛,一起帶到派出所。
這時印大動彈不得,一味於著急,沒想到一扣留就是半日,到了晚上,忽然有人來與意大利漢子講了幾句話,他竟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承認是他的失誤,願意賠錢。
印大也算是老江湖,知道其中有曉溪,隻是狐疑。
他們又急又餓又渴,自派出所出來,連忙召計程車去接程嶺,可是到了那裏,已經人去樓空。
問起來,那裏的義工還笑嘻嘻說:“她丈夫來接了她走,咦,你們又是誰?”
印大頹然,印三則呆若木雞。
他也沒見到他的女兒,那個孩子被保母帶去洗澡,不知生父就在大堂。
她確是他的女兒,卻與生父緣怪一麵。
有留下地址嗎?沒有,這個慈善機關每日往來的貧弱婦女何止一百數十,換句話說,程嶺已全無蹤跡。
程嶺那時正坐在郭海珊的車上向格蘭湖區駛去。
郭海珊一句也沒有提到印善佳,他眼內根本沒有這個人,都說最看不起一個人,是當那個人不存在,果然。
郭海珊並無批評印三是個粗人,也沒說跟著他,再過三十年,最好不過是在唐人街一家小店裏做外賣生意,往壞處想,此人吃喝膘賭,店可以輸掉,妻女可以不要。
郭海珊真令人舒服,他從頭到尾,像是不知世上有印三這個人。
程嶺當然做不到。
一年下來,她已看清楚她不過是印大引渡過來的一隻牛,他若善待她,吃苦也有個代價,怕隻怕她年老色衰,他待她便如那洋女一般。
程嶺雙目有點呆,看著窗外不語。
弟妹不知有無信到,他們生活如何?程雯做起家務來,十隻手指全是拇指,程霄又貪吃,她走了那些日子,一定苦了他們。
郭海珊看了程嶺一眼,覺得她十分鎮定,於是開口:“我表叔叫郭仕宏。”
程嶺表麵仍然十分沉著。
“我們兩家的父親是表兄弟,早已分家,隻不過業務上有往來,表叔其實已經半退休。”
程嶺低下頭。
“他身體有點不太好,除看護外,想找個人陪,碰巧那日見到了你。”
車子在靜寂的馬路上疾駛,那美麗的異鄉之日一直跟著他們。
車子終於停下來了。
程嶺抬頭一看,心中哎呀一聲,這才是想像中外國住宅區的花園洋房。
碧綠的草地剛修剪過,有一股芬芳氣息,一排花圃直伸展到窗下,看得到種的全是玫瑰花。
大門前的燈一亮,已有人開門出來。
那是一個中年女仆,笑容十分可親,程嶺聽到郭海珊叫她阿茜,她是粵人。
程嶺跟郭海珊走進室內,隻見全屋鋪奶白色羊毛地毯,家具光潔精致,擺設考究,像電影布景一樣。
客廳長窗外可以看到遊泳池,水光灩灩,映著月色。
郭海珊笑問:“會遊泳嗎?”
程嶺搖搖頭。
“可以學。”
阿茜斟出硼啡。
郭海珊說:“你帶程小姐到樓上看看臥室。”
阿茜連忙答應。
程嶺跟著上樓,雪白的房門一推開,是一個小小偏廳,走過一套白色的沙發,再打開一道門,才是寢室。
那阿茜說:“程小姐,你且梳洗,我去把咖啡取上來。”
程嶺心想:這與唐人街小店閣樓的光景相差何止十萬八千裏!
她用手壓了壓床褥,忍不住躺下去,再也起不來,她疲乏到極點,這一年來她根本沒有好好睡過一覺,天天起早落夜,渾身油膩氣味像是怎麽都洗刷不清,現在終於可以都丟在腦後了。
明天會發生什麽,明天再算。
她一動不動睡得死死的。
阿茜棒著咖啡上來,發覺一點聲音都沒有,“程小姐?”她輕喚一聲。
找到房裏去,發覺程嶺已經熟睡,她替她關了燈,拉上窗簾,輕輕退出。
回到樓下,郭海珊詫異問:“人呢?”
“已經睡了。”
郭海珊微笑,“你好好侍候她。”
阿茜答:“我曉得。”
郭海珊走到門口,又想起來,“盧醫生明早來。”
阿茜點點頭,在他去後鎖上大門。
天轉瞬間就亮了。
程嶺醒來的時候發覺一邊肩膀被自己的身體壓得酸麻不堪,原來一整晚都沒有轉過姿勢。
她緩緩起床,發覺窗戶打開了一點,她聽到鳥語,亦聞到花香。
雪白的寢室光線柔和,她打量四周,見有一部唱機,便開了它,唱片轉動,播出一首悠揚的“天堂裏陌生人”,程嶺怔怔地問:這是形容她嗎,這間屋子是否天堂,未可逆料。
她找替換衣裳,一拉開櫥門,發覺裏邊密密麻麻接著新衣,許多招牌都未除下,全是六號。
他們像是一早知道她必定會來。
程嶺已經走到這個田地,根本覺得無所謂,大大方方放水沐浴。
她浸在浴缸裏差點又睡著,梳洗完畢,煥然一新,她挑一襲合意的裙子換上,那條深藍色裙子有一條白色的水手領。
阿茜笑著捧早點上來,“程小姐,早。”
程嶺連忙說:“謝謝你,早。”
“程小姐,醫生已經來了,我請她上來可好?”
盧醫生是位中年婦女,替程嶺仔細診斷。
她很有深意地問:“你有什麽地方不舒服?”
“醫生,我已懷孕。”
“嗯,你要好好休養。”
“醫生,我不想要它。”
盧醫生笑一笑,“怎麽可以說這樣的話,這個國家地大物博,隻得千多萬人口,每個來到這世界的小國民都彌足珍貴。”
程嶺慘笑,她想到小莉莉那旁惶的大眼睛與打結的頭發。
“有孩子多好,可與你作伴。”
程嶺悲涼地說:“醫生,你不明白——”
“我很了解你的情況,我會與郭先生商議,”醫生按住她手,“你放心。”
程嶺不語。
盧醫生離去,她直接到主雇處匯報。
“沒有病,她身體健康,隻不過懷了孕。”
“嗯。”
“她不想要那個孩子。”
對方沉默了一會兒,“勸勸她,孩子是最寶貴的資本。”
“年輕人才不會那樣想。”
“我沒有子女,願意收養那個孩子。”
“我會同她說。”
“就這麽多。”
盧醫生站起來,離開大宅。
下午,盧醫生陪程嶺喝下午條。
“你不喜歡孩子?”
“不不,我很喜歡。”
“那多好,這個國家是兒童天堂。”
程嶺笑了,盧醫生好不天真,她大概沒有看到這社會的另一麵。
“有個孩子作伴也是好事,”盧醫生感慨地講起她的故事來,“我年輕時因努力出人頭地,發誓不要輸給白人同胞,故選醫科來讀,實習時又夙夜匪懈,錯過無數成家機會,至今了然一人,有時真十分寂寥,想要子女的話,恐怕隻好領養。”
程嶺欠欠身,“哪個孩子要是能夠到你家來,那真是幸事。”
盧醫生笑笑,“郭先生願意收養你的孩子。”
程嶺一怔,終於她緩緩地說:“世上不幸的人已經太多。”
盧醫生說:“任何生命都需作出若幹掙紮,也許他會享受生活,你也有快樂的時刻吧。”
程嶺微笑,“有。”
“你想想清楚。”
“謝謝你醫生。”
這時郭海珊也走到泳池旁,他在喝啤酒,輕輕坐下,問程嶺:“舒服嗎,需要什麽盡管出聲。”
程嶺正想回答,隻見阿茜把電話拿出來,插上插頭,遞給郭海珊。
郭海珊有點訝異,他去接聽,隻見他表情越來越納罕,“是,是我的車牌號碼,什麽,她記得,怎麽可能,真是奇事,我明白了,我同她說。”
他放下電話。
盧醫生識趣地站起來含笑告辭,她不想知道太多,知了無益。
醫生一定,郭海珊便說:“程小姐,你可記得東方之家那個小女孩?”
記得,怎麽會忘記,“她叫莉莉。”
“她找上門來了。”
程嶺錯愕,“怎麽會。”
“那孩子偷偷走到門口,記住了我的車牌號碼,同負責人說,我們願意收養她。”
程嶺發呆,這個小小孩兒的求生本領認真超卓,她幾時跟出來,兩個大人竟懂然不覺。
“她母親呢?”
“把她丟到東方之家後一直沒再出現,負責人憑車牌在交通部印證了我的地址,打到華仁堂找我。”
程嶺問:“那該怎麽辦?”
“那是一宗誤會,”郭海珊笑,“我會同他們解釋,孩子的母親遲早會回去把她領走。”
程嶺本想說什麽,終於又合上嘴。
她自己亦寄人籬下,前途未卜,不宜作非份之想。
郭海珊說:“這一兩天我會留在維多利,你有事,吩咐阿茜好了。”
他陪她吃晚飯,有一隻菜是百葉結烤肉,人口香油滑,不知多少日子沒吃這樣的菜了,幼時在上海來德坊,光是淘汁她就可以吃一碗飯,那時弟弟的保母老是笑她會吃,她有自卑,從此扒飯總是輕輕地。
程嶺落下淚來。
郭海珊勸道:“這個時候,你更加要開懷,吃多點睡多點,高高興興。”
她的事,他們像都知道,看情形全不介懷,不知為何如此大方。
“從此這是你的家了,我已著人去通知你的弟妹,很快可獲答覆。”
程嶺低頭捧著飯碗,眼淚大滴落下來。
郭仕宏要過了三天才出現,那是一個下午。
那時,程嶺已有充份休息,精神飽滿,情緒也比較穩定。
見到郭仕宏,已能大方應對。
郭氏比真實年齡較為年輕,不過看上去也似有六十左右,他穿著非常考究的西裝,襯衫袖口上繡著英文姓名字母縮寫,袖口紐是一對小小高爾夫球,皮鞋擦得十分光亮。
他脫下毯帽,頭發已有七分白,但梳理得非常整齊,五官清翟,目光炯碉,配一管尖削的鼻子。
他第一句話是微笑著問:“會下棋嗎?”
程嶺清一清喉嚨,“會一點象棋。”
“還是打撲克牌吧,阿茜,取副牌來。”
他在樓下客廳坐下。
程嶺猶疑,該贏他呢還是故意輸給他?
牌太好的話,她是不甘服雌的。
倒底年輕,竟在這個時候關心起撲克的輸贏起來。
阿茜給郭氏斟一杯拔蘭地。
他發牌給程嶺。
程嶺拿到一隻三一隻四。
她心中嘀咕,真是不三不四。
一看郭氏,他手上是一對皮蛋,程嶺倒抽一口冷氣。
郭仕宏見她這麽緊張投入,不禁暗暗好笑。
他閑閑說:“原來我與程家也是舊相識。”
程嶺意外。
“你祖父叫程樂琴,同我們有生意來往。”
程嶺笑,可是她並不姓程,她本姓劉。
“你父親不喜做買賣,他是名士派,我們有過一麵之緣。”
程嶺忽然大著膽子問;“那次你有無見到我?”
郭氏居然有點惆悵,“沒有,那次我們在外頭見麵,算一算日子,你可能還沒有出生。”
“啊。”
程嶺又接過兩張牌,一張五一張六,程嶺不動聲色,可是郭氏早巳看出她興奮的眼神。
程嶺輕輕一問:“你可想念上海?”
郭仕宏一怔,然後歎息,跟著說;“開頭天天做夢回到老宅去,後來好一點了。”
“你很早來溫哥華?”
“四九年,我與家長不和,趁分了家,一早來落腳,倒也好,以後反而可以把他們一個個接出來。”
“你付過人頭稅嗎?”
郭仕宏笑,“不,二三十年代才需付人頭稅。”
程嶺加重注,“我這副牌是順子。”
“我不相信,我已經是兩對,你看,一對皮蛋一對二。”
程嶺問:“你下什麽注?”
“我賭這間房子,你贏了是你的。”
程嶺不安,“那我賭什麽?”
“天天陪我玩脾。”
“那當然。”
“君子一言,快馬一鞭。”
“好,發牌吧。”
最後一隻牌下來,程嶺一看,竟是一隻前克,程嶺咦一聲,“輸了。”
郭氏哈哈大笑,笑到一半,猛然發覺起碼已有十年未曾這樣大笑過,不禁無限感慨,付出點代價又算得什麽呢,買得如此暢笑,真正值得。
程嶺把牌收起洗了幾次。
“郭先生,你對我很慷慨。”
“那裏那裏,做得到就應該做。”
“你很尊重我。”
郭氏凝視她,“因為我希望你也尊重我。”
程嶺頗首,“這個道理我懂,敬人者人恒敬之,謝謝你對我額外大方。”
郭氏又說:“你到了我這個年紀,也自然懂得施比受有福。”
“郭先生,我很幸運。”
“那看你的要求如何羅,有人會覺得這種生活太過沉悶。”
程嶺笑笑,“要不要再發牌?”
“不用了,我已經贏得我所要的,再玩下去,恐怕會輸。”
他們一起喝下午茶,阿茜將點心分作兩份,程嶺吃蛋糕,給郭氏的卻是一碗油豆腐粉絲湯。
程嶺十分眼紅。
郭某看到她渴望的眼神,“給你吃。”
阿茜道:“我再盛一碗來。”
郭仕宏卻道:“我不要。”
這是他們第一次見麵,吃這種湯水淋漓的點心,怕吃相難看,使程嶺生厭,何必呢,吃畢,又得剔牙,更有礙觀瞻。
不,他不是想討好她,隻是不欲出醜。
隻有尊重人的人才會獲得尊重。
如果他端出一副花錢大爺的嘴臉,那麽,他得到的,不過是一隻金絲雀。
這時阿茜過來說有電話找程嶺。
程嶺十分訝異,“誰?”跑去聽。
郭仕宏喝口茶,笑問阿茜:“像不像?”
“像,真像。”
郭仕宏歎口氣,“第一次看見她,我還以為小表姐英魂不息,前來找我們呢。”
阿茜恭敬欠身,不再言語。
郭仕宏低下頭,“我太過奢望了,小表姐墓木已拱。”
他沉吟半晌,淚盈於睫,幾十個寒暑經已過去,他的悲痛絲毫未減。
這時程嶺聽完電話回來,握著拳頭,她高興得落下淚來,“弟弟妹妹有消息了。”
郭氏連忙笑,“那多好。”
“五月可以來與我相聚,郭先生,謝謝你們,據弟弟說,全靠你們鼎力相助,不然三年也發不出證件。”
郭仕宏真的笑了,“那裏致於這樣。”
程嶺本來還在笑,忽然笑不動了,眼淚直流下來,她也有顧忌,郭仕宏頭一次來看她,怎麽好哭哭啼啼,程嶺硬生生把眼淚吞下肚子。
隻聽得郭氏說:“令弟來剛好報讀第十班,這孩子早讀書,十七歲好進大學了。”
程嶺忙不迭點頭。
郭仕宏沒提到程雯,在他那老一派思想中,女孩子就是女孩子,毋須擔心出路。
他聽了一會音樂便告辭了。
那一晚,程嶺輾轉反側,好不容易睡著,夢中看到弟妹已經一板高大,大學畢業,事業有成,她樂得合不攏嘴來。
第二天,郭海珊源人來安裝電視機,一扭開,熒光幕上有黑白映像,程嶺看到一個外國阿飛在台上扭著臀部唱歌跳舞,台下少女爭著尖叫湧向前。
程嶺感慨,已經這樣開放了嗎,程雯來了,可得好好與她談發這風氣問題。
稍後郭海珊來問候,雙手插在口袋裏,含笑說:“看看新聞節目倒是不錯,其餘的我接受不來。”
程嶺歎口氣,“許久沒看電影。”
郭海珊笑道:“阿茜是影迷,她可以陪你去看戲。”
阿茜很難得搭腔,居然在一旁笑道:“我最喜歡李麗華,哪裏有得看。”
大家都笑了。
第二天,阿茜果然陪程嶺去看戲。
外國戲院向不對號,隨便坐。
程嶺與阿茵剛坐下,隔壁兩個洋婦便起身離去。
程嶺知道她們不願與支那人共坐。
也好,至少華人有坐下來的自由,白人有離座的自由,程嶺不放在心上。
阿茜卻忍不住冷笑,她說:“最好不要進來,這家奧迪安戲院,去年已是郭先生的物業。”
程嶺記得很清楚,她們看的戲,叫郎心如鐵。
女主角美得不像真人,一雙大眼睛充滿靈魂,男主角為了她,謀殺了糟糠之妻。
離完場時程嶺發覺腹痛。
她一向對無論何事都擅於忍耐,可是痛得額角上布滿亮晶晶汗珠。
散場,燈一亮,程嶺沒能立即站起來。
阿茜發覺不要,低聲問:“程小姐,你怎麽了。”
程嶺即時被送往醫院。
程嶺沒想到醫院的氣氛這樣好,醫生看護笑臉迎人,有問必答。
她記得陪養母看病時醫生態度好比晚娘。
郭海珊立刻趕到,對程嶺道:“你好好休養,表叔一向不到醫院探訪,他不來了。
可是送來一大盤桅子花。
做完手術,程嶺還不十分蘇醒,朦朧間覺得郭仕宏就在身邊,他什麽也投說,坐了幾分鍾,就走了。
第二天,醫生來同程嶺說話。
他說:“我有好消息,也有壞消息,”然後咳嗽一聲,“好消息是,你的身體很快會複元,三天後可望出院,”停一停,“壞消息是,手術之後,你將失去懷孕機能。”
醫生語氣十分惋惜。
程嶺沒出聲。
她一直沒想要這個孩子,可是一旦失去了他,又懷念那胖胖的小腿小手,以後都不會有孩子了,她吃驚,以後將會是好長的一段日子,她都得孤寂地度過。
程嶺仍然不發一言,臉色卻更為蒼白。
醫生知道華人婦女一向不喜流露感情,“有事叫我”,他說畢離開病房。
才十七歲,她短短的生命已經好比他人一生或是兩生。
她倦極入睡。
三天後出院返家,程嶺一點聲色不露。
她不說,也無人會提,這件事就像沒發生過一樣。
隔了大半個月,程嶺才閑閑提起:“手術很凶險吧。”
阿茜也坦白回道:“是宮外孕,內部大量出血,再遲些大人都救不活。”
程嶺呆半晌,“可見每一個生命來到世上都不容易,得好好珍惜。”
“程小姐說得很對。”
經過此事,她整個人沉著了,比往日更不動聲色,郭仕宏差人替她送來一隻小玳瑁貓。
阿茜笑說:“程小姐替它取一個名字。”
程嶺側著頭想一想,“叫西施吧。”
又過數日,她閑閑同郭海珊說:“我想請你替我打聽一件事。”
“你盡管吩咐。”
“你可記得那個流落在東方之家的混血小女孩?”
“嗬,她。”
“不知怎麽樣了。”
“我去問。”
程嶺笑笑,“任何生命來到這世上,原來都不容易。”
郭海珊知道她有感而發,連忙稱是。
程嶺籲出一口氣。
下午消息就來了。
郭海珊鄭重坐下,與程嶺談到細節。
“原來那小孩的母親一直沒有把她領回去。”
程嶺一怔,寒毛豎了起來,一定是出了事,那女子很愛女兒,不然不會多艱苦都把她帶在身邊。
“她怎麽了?”
“她死了。”
程嶺張大嘴。
郭海珊不欲多談死者,“那孩子一直流落在東方之家。約數周前由教會交一個家庭寄養,我們知道她住在三角洲。”
程嶺半晌才問:“她怎麽會去世?”
郭海珊無奈,“注射過量毒品,送到醫院已返魂無術。”他沒有說她受到虐待,體無完膚,是宗慘劇。
程嶺受到極大震蕩,她喝一日茶,“那孩子,我想領養那孩子。”
“是否想我同郭先生說?”
程嶺頷首。
“你自己為什麽不說呢?”郭海珊實在不明白。
“由你做中間人,他拒絕了,比較不那麽傷害我的麵子,隻有好說話。”
“你說的對,我的意見是,那樣血統出生的一個孩子,恐怕不好養,不如另找一個初生嬰兒。”
程嶺不語,過一會反問:“你可記得那小女孩的樣子?”
郭海珊點點頭,“大眼睛,小麵孔,一半華人血統。”
“我也不能忘記,如果隻能幫一個,我情願幫她。”
“我去辦。”
“海珊——”
他笑著回頭,“什麽事?”
“一切都靠你了。”
郭海珊點點頭。
晚上,在大宅的書房裏,郭仕宏坐在近爐火處。
他說:“今年沒下雪。”
郭海珊答:“是。”
郭仕宏又說:“她失去自己的孩子,心靈渴望有個寄托,也是人之常情,隻是領養牽涉到財產承繼問題,不知她有無考慮清楚。”
“我猜她不會考慮到那麽遠。”
郭仕宏笑,“年輕就是這點好,過一天算一天,隨心所欲。”
郭海珊唯唯諾諾。
郭仕宏問:“她為什麽不親口同我講?”
郭海珊把程嶺意思說一遍。
郭仕宏定點頭,“她倒想得很周全,海珊,你且把那孩子帶到這裏,我們慢慢再作商量。”
“是。”郭海珊總算鬆口氣。
他自小跟在這位叔父身邊,有個原因,他生母失寵,他也被父親打人冷宮,連吃年夜飯也不喚他,郭仕宏看不過眼,打救他,叫他跟在身邊當差,才有今日重見天日的局麵,他反而同生父那一房生疏,隻聽郭仕宏命令,他心甘情願幫郭仕宏打點這種瑣事。
過兩日那小孩被帶出來了。
程嶺問:“人呢?”
“在兒童醫院。”
“她有病?我去看看。”
看到莉莉,不說程嶺根本不認得她。
那孩子瘦了許多,臉上有癬癩,頭發被剪短,左眼腫起,手臂上有明顯化膿傷口。
醫生說她患有痢疾與寄生蟲。
但是小孩神情還鎮定,見到程嶺十分高興。
程嶺溫柔問她:“你記得我嗎?”
小莉莉點點頭,“你是那善心的太太,我知道你會來找我。”
程嶺歎口氣,“以後你就同我一起生活可好?”
莉莉頷首。
“治好了病,你就跟我回家。”
“可是,”她問:“我的母親呢?”
程嶺不知如何回答。
莉莉輕輕說:“她已經不在人世間了是不是?”
程嶺點點頭。
莉莉不語,也不哭,低下了頭承認這是事實。
連郭海珊都覺得不忍,別轉了頭。
莉莉稍後問:“太太,以後我該叫你什麽?”
程嶺答:“你叫我媽媽。”
那孩子呼出一口氣,抱住程嶺,頭埋在她懷中,“媽媽。”
是,媽媽。
程嶺發誓會做一個最好的養母,正像她的養母一樣。
自醫院出來,郭海珊輕輕說她:“那孩子有傳染病。”
程嶺陪笑,“你看我,歡喜得渾忘細菌。”
郭海珊不語,看樣子她的熱忱不是三兩天會得減退。
程嶺忙碌起來,不但要安置莉莉,且要替弟妹準備房間,整日興奮地打點這個處理那個,黃昏仍與郭仕宏玩撲克,老是輸。
她歎氣,“牌聽你的話。”
郭仕宏嗬嗬笑,他喜歡看到程嶺這樣開心。
程嶺要到這個時候才胖出來,臉上也有了豔光,因感英語不足,找到老師補習,在不正常的環境裏,她盡量過著正常的生活,那種極端的努力感動了郭仕宏。
莉莉自醫院領回來的時候,前後判若二人,皮膚外傷痊愈,換上新衣服,又有笑容,比一般同齡孩子乖巧,叫媽媽後一動不動坐著。
郭仕宏問:“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莉莉。”
“是中國人,總得有中國名字,你姓郭,叫郭念芳好了。”
程嶺很感激郭仕宏,因而笑問:“念芳,芳是誰?”
郭仕宏也不隱瞞,“芳是郭岱芳,我的表姐,比我大一歲。”
程嶺笑問:“她人呢,她在此地嗎?”
郭仕宏說:“不,她十九歲那年已經去世。”
“嗬,太不幸了。”
郭仕宏忽然問:“你可聽過辛亥革命?”
“當然有。”
“郭岱芳是其中一位革命誌士。”
程嶺不出聲。
郭仕宏忽然疲倦了,揚揚手,不願多說,到樓上休息。
到晚上他才下來吃飯。
屋內十分清靜,完全不像有孩子存在,郭仕宏笑說:“那孩子比一隻貓還靜。”
程嶺笑。
“你同她都沒有聲響。”
“妹妹來了就不一樣,妹妹大聲。”
“念芳同你一樣,全無正式出生證明,據醫生斷定,她年約六歲,我會重新替她做有關文件。”
程嶺忽然說:“那位岱芳表姐,同你是青梅竹馬吧。”
郭仕宏答:“是,我愛慕她。”
“她一定是位女中豪傑。”
“結果殺身成仁。”郭仕宏無限感慨。
程嶺說:“真是每個人都有傷心事。”
“你呢,你最傷心是什麽?”
程嶺低聲說:“永遠寄人籬下,養母對我雖好,可是又天不假年,我一直流離失所。”
誰知郭仕宏說:“明天海珊帶你去簽個宇,這幢房子便屬於你,有個自己的窩,就不會有那種流離的壞感覺了。”程嶺微笑,那天晚上,她拿到三隻紅心二,當郭仕宏吆喝說:“一對四一對八”的時候,她不動聲色覆上牌。
像她那樣環境,輸與贏已經沒多大相幹。
郭仕宏的脾氣也隻有程嶺知道。
一日他召了手下來開會,自上午九時到兩點半還沒散,也沒吩咐拿食物飲料進書房。
終於阿茜前來報告:“門縫塞了這張條子出來。”
程嶺打開一看;上麵潦草地寫著:“請叫他吃飯”,字跡屬於郭海珊。
程嶺嗤一聲笑。
她定到書房門前,輕輕叩兩下,推開一條縫子。
裏邊的郭仕宏暴喝一聲:“什麽人!”
程嶺不動聲色,也不進去,在門縫外勸說;“好吃飯了,快三點啦。”
郭仕宏聽得這把聲音,一帖葫,馬上輕化,過半晌,他清清喉嚨,“就來了。”
救了那班又餓又渴又得聽教訓的手足。
郭仕宏在程嶺處逗留的時間越來越長。
程嶺習慣早起,每朝與女兒在花園剪花插瓶,稍後,莉莉由車夫送到學校去,程嶺總覺得念芳是她的影子。
這孩子把內心世界隱藏得非常好,獨自在房裏玩洋娃娃,好幾個小時無聲無色,程嶺推開房門,她才轉過頭來,滿臉笑容,叫聲媽媽。
像煞了程嶺幼時,她們都是存心來做人的。
程霄與程雯抵達溫埠那日,程嶺並沒有去接飛機。
那日一早,郭仕宏同地說:“今日你陪我到醫院,叫海珊早些來。”
程嶺稱是。
過一會他又想起來,“弟妹可是今天來?”
程嶺笑道:“已安排人去接了。”
郭仕宏唔地一聲。
他們一個上午都耽在醫院裏。
這是程嶺第一次得知郭仕宏的病情。
郭海珊低聲道:“你知道了也好,心裏有個準備。”
郭仕宏患末期肺癌。
醫生說:“一年多來壞細胞都結集這幾個地方,不是擴散,也不會痊愈,手術沒有多大作用,病人在將來的日子最好舒泰地度過。”
程嶺抬起頭來,她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
醫生知道她想問的是什麽,輕輕回答:“半年、一年。”
程嶺低下頭。
“我們會密切注意他的情況,盡量不叫他痛苦。”
她到病房服侍郭仕宏穿回衣服。
郭仕宏在她臉上找不到任何蛛絲馬跡,他邊穿外套邊問:“醫生可是說我活不久了?”
程嶺淡淡答:“凡人上午都不知道下午的事。”
郭海珊欽佩到五體投地,他願意跟她學習這一份輕描淡寫。
回到家,車子還沒駛進車房,就見到一個人影箭似射出來。
“姐姐,姐姐!”
程嶺笑著下車,與程雯緊緊擁抱,這程雯,長高了一個頭不止,手大、腳大,身上的毛衣短了一截。
程雯痛哭起來。
程嶺隻是說:“又笑又哭,多醜。”
這一下子屋裏當場熱鬧起來,阿茜早有先見之明,已到大宅去借來幫工一名。
郭仕宏並不嫌煩,他獨自坐在一角看程氏姐妹歡聚。
一個人最要緊自得其樂,看程嶺就知道了,她的弟妹女兒統在此,沒有一人與她有真正血緣關係,可是管它呢,她不知多高興,索性弄假成真,好好享受親情。
不應計較時何用計較。
程嶺叫弟妹稱郭仕宏為郭先生。
程雯把姐姐拉到一角,有話要說。
程嶺也趁機看仔細妹妹,隻見一臉倔強之色,皮膚曬得黝黑,十分健康,頓時放下心來。
她問:“郭先生是誰,是姐夫嗎?我記得結婚照片裏不是他。”
程嶺微笑。
“還有,那念芳怎麽會是你的女兒?”
聽語氣,她不喜歡她。
“你是阿姨了,你要愛護她。”
“唏,我不稀罕,看她明明是個西洋人,可見決非親生。”
程嶺笑著提醒她:“我們都不是親生的。”
誰知這句話氣苦了程雯,她大聲哭起來。
程霄探過頭來,“什麽事?”
“妹妹鬧情緒。”
那裏郭海珊正與程霄細談他的功課與誌向,他啊了一聲,繼續話題。
程嶺走到郭仕宏身邊,坐在一張腳踏上,言若有憾,“吵壞人。”
郭仕宏笑,“家裏許久沒有這樣熱鬧。”
西施輕輕走過來,程嶺將它抱在懷中。
她把煩惱暫且拋至腦後,命運雖然控製了她,可是她太會得隨遇而安,自得其樂,也就是一名贏家。
這時她聽得郭仕宏問:“程嶺,你願意同我結婚嗎?”
程嶺一怔,“我的離婚批準了嗎?”
郭仕宏頷首。
她笑笑,“那,隨得你好了。”
結婚有保障,婚後他的財產一半自動屬於她。
程嶺並不貪錢,可是她知道生活中缺錢是一件極其可怕的事。
郭海珊過來說:“程霄絕對是一塊讀書材料,看到這種優秀少年真是人生一大快事。”
“那,這裏有的是好學校,如嫌不足,還可以送到美國去。”
那天晚上,程嶺夢見養母。
程太太滿麵笑容,推醒程嶺,“領兒,謝謝你。”
程嶺訝異,程太太一點不顯老,而且那襲縷空花紗旗袍永遠適合潮流。
“媽媽。”她叫她。
“你現在也是媽媽了。”
程嶺自床上坐起來笑答:“是的。”
“多得你,領兒,弟妹才有出路。”
程嶺隻是笑。
“有沒有見生母?”
程嶺搖搖頭。
養母詫異,“領兒,你心地那麽慈,為什麽獨獨與你生母計較?”
程嶺不語。
“她想見你。”
程嶺抬起頭,養母已經走向門角,她叫:“媽媽,多說幾句,媽媽,媽媽。”
她自床上躍起,知是夢,猶不甘心,直推開睡房門,找到偏廳,“媽媽。”
天已亮了。
以後一段日子,程嶺一早起來親自替大小三個學童準備三文治午餐帶返學校吃,忙進忙出。
見到郭仕宏隻抬頭說聲“嗬起來啦”,接著又忙。
郭仕宏覺得這樣的生活別有風味,冷落了他不要緊,他心甘情願退到一旁看程嶺嘀咕:“這牛肉夾麵包夠營養,阿茜,拿蘋果汁來……”
他從來沒有結過婚,一直沒享受過家庭溫暖,此番如願以償。
日常生活的熱鬧、忙碌、無聊,分散他的注意力,隻有在午夜夢回,他才會想起他的病。
程雯與程霄報名在私立學校念書。
一日程嶺送程要到學校,下了車,順便在校門口參觀,合該有事,她聽得三四個黃頭發女孩對程雯指指點點,然後笑,程嶺隻聽到“那中國女孩——”五個字,她忽然發作,跑過去質問那些女孩:“你們說什麽?”
程雯拉住姐姐,“沒什麽啦,姐姐,隨得她們去啦。”
程嶺臉上罩著嚴霜,對那幾個白種女孩子說:“她同你們一樣,均是加國人,不錯,她來自中國,你來自何處,烏克蘭?”
那幾個女孩見勢頭不對,一哄而散。
程嶺猶自罵:“這麽小已經這麽壞!”
程雯啼笑皆非,當下不說什麽,黃昏即同郭仕宏訴苦。
郭仕宏一邊微笑,一邊聽一個天真活潑的少女嘀嘀咕咕說些雞毛蒜皮事情,覺得屬於一種享受。
程雯說:“她們有點怕,又有點厭憎我,此刻集體孤立我。”
郭仕宏說:“不怕,我同校長說去。”
“嘩,”程雯把手亂搖,“那我會更慘,我不要特權,讓我做一個普通學生。”
她站起來回房間去。
走廊裏碰見小念芳,她叫她“阿姨。”
程雯忽然說:“我不是你的阿姨,別叫我。”
莉莉小小身型呆住,這時,一隻手搭住她的肩,是她母親,“念芳,你去做功課。”
小孩一走開,程嶺便對程雯笑說:“你若愛姐姐,也必須愛姐姐的女兒。”
程雯說:“她睡在全屋最好的房間裏,又得到你最多鍾愛。”
程嶺又笑,“程雯你在別的事上何等大方,從頭到尾,你對我無比友愛,絲毫不當我是養女,直視我為親姐,此刻緣何一反常態?”
程雯自覺理虧,“我不知道,我一定是妒忌了。”
“更不合理,你應愛屋及烏。”
程雯不願繼續討論:“我去看程霄學車。”蹬蹬蹬走下樓去。
“喂,喂,”追出去,迎麵來的是郭海珊。
他含笑問:“找我?”
程嶺隻得笑,“來,海珊,我們喝杯咖啡。”
廚房裏兩個工人正在備菜。
郭海珊說:“地方好像不夠用。”
“不不不,郭先生同我喜歡擠一點。”
他們在書房坐下。
程嶺問:“我養父還好嗎?”
“他找到了女朋友,此刻與那位女士同居,他倆在上海已經認識。”
程嶺點點頭。
“子女在這裏很好,他也總算放心。”
過一會程嶺說:“我想尋訪生母。”
“有名有姓,一定可以找得到。”
“我隻知道她叫方詠音,上次有人見到她在新加坡出現,她好像是個舞女,又做過歌星。”
“我知道了。”
“我願意見她。”
程嶺喝一口咖啡。
這時郭海珊說:“對,有一件事。”
程嶺見郭海珊語氣鄭重,抬起頭來。
“不知你對片打東街一四零一號這個地址有無記憶。”
程嶺一征,那正是卑詩小食店所在,她不動聲色,“那處怎麽了?”鼻子已經發酸。
“那個鋪位被銀行封掉現推出賤賣。”
程嶺又一怔,然後緩緩說:“郭家對此鋪位有興趣嗎?”
郭海珊搖頭,“我們從不在唐人街發展,郭家的物業多數在市中心。”
“那,為什麽有興趣說到它?”
郭海珊輕輕道:“他說,你或者會有打算。”
他當然是郭仕宏。
程嶺笑了,“我身邊一個錢都沒有,我一無存款二無信用,我沒有打算。”
“印大現在很不得意。”
程嶺聽到這個名字,感覺上陌生隔膜到極點,仿佛已是前生之事。
不過她終於說:“是,能幫他是好的。”
“印家有三兄弟,老大最能幹,”郭海珊隻當程嶺不認得這一家人,“老二上個月在馬來亞一宗礦場意外中受了重傷,老大一直在那邊照顧他,老三趁此機會把鋪位賭輸了,還遭一身毒打,下落不明。”
程嶺默默聆聽。
過了很久很久,她才說:“那鋪位是個極其醃髒的地方。”
“可是總還可以落腳,人最怕無片瓦遮頭。”
程嶺猶有餘怖,打了一個冷顫,“說的是。”
“你對上海無甚印象了吧。”
“現在又怎麽了?”
“搞大鳴大放運動,叫人把心中不滿意的話全說出來,政府藉此檢討求進步,絕不秋後算帳。”
程嶺微笑,“那麽好?我就辦不到,誰講我壞話,被我知道了,必定同此人絕交。”
“美國人正大肆舉報搜捕共產黨,連卓別靈都避到英國去了。”
程嶺抬起頭,仿佛隻有她這間屋內有和平。
她真沒想到自己會得救,並還把弟妹及小莉莉拉上岸。
郭海珊忽然十分突然地問了一句話:“你快樂嗎?”
話一出口,立刻後悔,生怕造次,得罪了程嶺。
啊可是程嶺並不是驕矜的女子,絲毫不以為件,她側著頭鄭重地想了一想,“我一生追求的,並非快樂,所以得不到快樂,也是應該的,我一直向往生活豐足無憂,現在已經得到,夫複何求。”
這時傭人走過,程嶺叫她添杯咖啡。
小念芳進來,依偎身旁,“媽媽,給我吸一口。”
“苦澀不好喝,去,叫阿茜給你冰淇淋。”一邊縱容地把杯子趨到她嘴邊,又輕輕撫摸她的頭發。
郭海珊在一旁微笑,這堪稱是最年輕的慈母。
念芳的眼睛與頭發始終黃黃,像琉璃那樣顏色,混血兒特征畢露,這孩子,差點踏進鬼門關,僥幸存活,也注定在陰溝裏終其一生,可是上天自有安排,叫她遇見程嶺。
小念芳此刻已渾忘前事,,不過照樣聽話懂事,一雙大眼睛時刻默默注視人與事,絕不多話,討人喜歡。
性格同程嶺差不多,得些好意,立即回頭,絕不糾纏,絕不貪多。
女子以這種性格至為可愛,不過郭海珊對程雯也很有好感,她爽直磊落,愛笑愛玩,為全家帶來喜樂。
至於程霄,那要等聖保祿學校出信褒獎他優異成績,家人才知他功力。
這男孩與他母親在生時判若二人。
當下郭海珊說:“我該告辭了。”
程嶺送他到門口,回頭問阿茜:“郭先生呢?”
“在樓上好些時候了。”
程嶺連忙上樓去,輕輕推開房門,隻見郭任宏伏在她的小書桌上書寫,看見她,才住了筆。
她歉意地說:“我竟沒問你需要些什麽?”
“阿茜招呼過我了。”
程嶺拉起窗簾,“這麽暗,看得見嘛。”
亮光透進來,才發覺郭任宏臉容憔悴,老態畢露。
他皮膚又幹皺,襯衫領子顯得寬鬆,寫了那麽久,似乎有點累,程嶺扶他到沙發上坐下。
他喝口茶,咳嗽兩聲,輕輕說:“你毋須有太多錢。”
程嶺不明白他說些什麽,不過她有個好處,她不心急,她專心聆聽。
郭任宏說下去:“錢多了麻煩,惹人覬覦,而且,根本無用,你又不是有野心要做大生意的人。”
程嶺還是不懂,怎麽忽然向她說起錢來。
“可是,又不能沒有錢,窮人寸步難行,所以我替你準備了一筆款子,放在一個律師處,照顧你以後的生活,那律師是本地人,叫郭嘉福,十分可靠,海珊會介紹你們見麵。”
程嶺忽然明白了。
她寒毛直豎起來,郭仕宏在口述遺囑!
她一時開不了口。
郭仕宏側頭,笑了一笑,“真奇怪,一晃眼我竟快要離開這個世界了,我還清晰記得當年跟家父到銀行學生意的情況。”
在這時他臉上好像有了光彩,眼睛也年輕起來。
他同程嶺說:“家人不住與我說親,可是我隻喜歡小表姐,你看我,終身不娶,就是為著她,可是她加入了革命黨,一去不返……”
程嶺不語。
“算一算,整整半個世紀快過去了,時光如流水,一去不複回,程嶺你有無想過時間去了何處呢?你那麽年輕,你不會擔心這個問題,我有時夢見岱芳,她永遠那麽年輕漂亮,她不會老,而我卻已成為衰翁。”
程嶺聽著,深感淒酸,淚流滿麵。
“有時我也覺得奇怪,有朝一日我倆在另一個國度見麵,她怎麽辨認我呢?”
程嶺不知如何回答。
郭仕宏喃喃自語:“也許,那時不憑肉體相認,也許,我的靈魂不老,她會認得我。”
程嶺把手按在他手上。
郭仕宏抬起頭,“程嶺你真像岱芳,少年時我心情欠佳,她也喜歡按著我手安慰我。”
程嶺微微笑。
“更可惜人不能一直活下去,不過,總得騰出空位給後人吧,前人也是這樣退位讓賢。”
這時阿茜在門外說:“醫生來了。”
“請他進來。”
程嶺退出去,在走廊坐下,輕輕落淚。
小念芳不知從何處走來,輕輕拭去她的眼淚,程嶺與她緊緊擁抱。
稍後,程嶺到律師處簽署了多份文件。
她要在那個時候,才擁有銀行戶口及支票。
那日,她向郭海珊要求獨自在市中心逛一逛。
“我這一年根本沒有觀過光,想看看這世界。”
“我陪你。”
“真的不用,司機接我返家。”
“那麽,我去叫程雯出來。”
“罷喲,她在上課呢。”
郭海珊急了,一抬頭,看到律師行相熟女職員,便說:“呂小姐,你抽得出一兩個小時嗎?”
那呂小姐知情識趣,“當然可以。”取過手袋,就陪程嶺下樓。
郭海珊朝她打一個眼色。
呂小姐會意:“郭太大,我們到勃拉街逛完了百貨公司喝茶。”
程嶺隻得接受好意,乘機看一看呂小姐的妝,發覺口紅已經不流行鮮紅,淡色看上去比較自然,眼睛邊沿學古埃及人那樣描一條線,輪廓頓時鮮明起來,還有,裙子比以前短,襯衫也較為貼身,領口結一蝴蝶,非常俏皮。
程嶺在心裏嚷:我過時了。
那呂小姐鑒貌辨色,“郭太太,我叫呂文凱,你想買些什麽盡管吩咐。”
程嶺抬起頭,隻見蔚藍的天空非常晴朗非常高,可是這一個天卻勢利地隻屬於呂文凱那樣的女孩子。
程嶺問:“你是大學生嗎?”
“我去年剛自卑詩大學出來。”
“你是土生女?”
“不,家父家母仍在香港定居。”
“你覺得外國人有歧視華人嗎?”
“個別情況啦,倒底與上一個世紀不同,現在華人不是梳豬尾的苦力,”呂文凱微笑,“我們的發展也不一定局限在唐人街,相信再過十來年,華人定可大使拳腳,資本主義講實力。”
“呂小姐在大學念什麽科目?”
“管理科學。”
程雯將來也可以念這個。
可憐的程嶺,她不知道呂文凱實際上還要比她大上兩三歲,環境造人,此刻反而是她顯得老氣。
程嶺替弟妹及女兒買了許多新衣。
輪到她試穿之際,她感慨了,對呂文凱說:“你穿就好看,不比我,硬硼繃,原來穿衣也講氣質,不能勉強。”
等找到地方喝茶,天色已經暗了。
呂文凱已第二次撥電話向郭海珊報告行蹤。
程嶺回到家,看到郭仕宏站在露台上等她。
她抬起頭笑,“怕我迷路?”
郭仕宏但笑不語,她去了這幾個鍾頭,使他覺得天長地久。
程嶺進屋脫下新外套,“我出去花錢去了,真痛快,洋人都管我叫太太,女士。”
郭仕宏隻是笑。
“你說華人是否已經抬頭?”
郭仕宏想一想,“世紀末吧,世紀末或可與白人爭一席之地。”
程嶺詫異,“還要等那麽久?”
“嗯,而且,必定尚有歧視之聲。”
程嶺氣餒。
“三四十年很快過去,屆時你正當盛年,不過,我是看不到那一日了。”
幸虧這時程雯歡呼著進來領取禮物,每拆開一盒就雀躍大笑,使程嶺覺得再花得多也是值得。
接著的一段日子,空氣十分陰暗結鬱,郭仕宏開始親手籌備他的身後事。
他不但親自挑了照片,而且還一絲不苟地選了照相架子,接著準備壽衣,棺木石碑,聯絡牧師,還有,讓程嶺陪著他去挑選墓地。
家裏兩個少年頗有意見。
程雯嘀咕:“可憐的姐姐,簡直是隻籠中鳥,不見天日,陪著一個日漸衰敗的病人,他又盡要她陪著做些奇奇怪怪的事,真痛苦。”
隔了很久,程霄才說:“那是她的職責。”
“太可怕了。”
一向沉默的程霄忽然多話,他又說:“她犧牲了自己,作為踏腳板,你我才可以安然過度,我此生都會感激姐姐。”
程雯悄悄落淚。
程霄取過一支牧童笛,問妹妹:“你可記得這首歌?”
他輕輕吹了幾個音符,程雯聽出是“在那遙遠的地方”——在那遙遠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們走過她的帳房,都要回頭留戀地張望……
那個時候,程嶺正與郭海珊陪郭仕宏看穴地。
郭仕宏拄著一枝式樣古樸印第安土著製的拐杖,已在這個叫昆士蘭的墓園逗留了相當久。
那天天陰風勁,郭海珊隻覺愁雲慘霧,十分不自在,側頭看程嶺,她卻輕鬆自在,一如逛百貨商場,真虧她的,如此盡忠職守,任勞任怨,難怪她在郭仕宏心目中有那樣的地位。
郭海珊縮了縮肩膊。
郭仕宏說:“昆土蘭,即後土之意,皇天後土,很適合中國人概念,這一穴背山麵海,十分舒適,永久葬在此地,也是一種福氣。”
程嶺不語,勁風吹得她衣褲飛舞。
“就這裏好了。”
程嶺對死亡經驗充足,不以為意,當下用筆記本子抄下號碼。
郭仕宏說:“風大,你上車去等著,我再站一會兒就來。”
程嶺緩緩定到郭海珊身邊去。
郭海珊有點責怪的意思,“你該勸勸他。”
程嶺詫異地抬起頭,“海珊,何作此言?華人習慣處理一己之身後事,從前鄉下人把棺木放在地下室,每年抬出來油漆一次,我們是一個很豁達的民族。”
郭海珊長歎。
“你看,他在默禱,他一定在同他岱芳表姐說,他很快會去與她合會。”
什麽都瞞不過程嶺。
郭海珊心底想:這樣絕頂聰明的女子,假如多讀幾年書,不知會去到什麽地步。
稍後,郭仕宏與他們會合。
一切都準備妥當,可是隨後大半年中,他的健康卻並無顯著變化。
郭仕宏想與程嶺去紐約度假。
程嶺卻說:“假使你要辦事呢,我一定跟著去,如果淨是度假,我們不必在都市裏兜兜轉轉。”
郭仕宏好奇,“依你說,該往何處?”
“程霄說,他最想去的地方是近青康與阿拉斯加邊界的塔辛仙尼流域。”
“但那是一片曠野!”
“是呀,那樣的淨土世上已經不多。”
郭仕宏駭笑,“與糜鹿與棕熊為伍?我可吃不消。”
“我們去幾日即返。”
“隻怕沒有客棧。”
程嶺肯定地說:“有礦場探測隊宿舍,設備齊眾。”
“你真想去?”
“我喜歡大自然。”
“我有何損失?由你打點好了,別告訴海珊,他一定反對。”
程霄開車,程笑打點行李,隨行還有一名男護士,一行四人,出發那朝,郭海珊出現,他自程雯處得到消息,也來湊興,他在加拿大住了近甘年,從未去過塔辛仙尼河。
火車到了終站,縱使是初夏,也得換上厚衣,他們轉吉甫車繼續上路。
程霄在火車站為當年建築鐵路而奉獻生命的華工默哀致敬。
一小時車程之後,他們就看到積雪的崇山峻嶺,咆哮的河流,一望無際的鬆樹林。
郭海珊徹頭徹尾是個生意人,嘩一聲,“這山裏必定有金礦與銅礦,華仁堂可要分一杯羹。”
大家都笑了。
到達探測隊營地,郭海珊找到主管,立刻談起生意來。
程霄說:“我最愛此地。”
程雯則咕濃:“我不會那樣說,紐約也有紐約的好處。”
休息過後,領隊帶他們步行到附近一個了望站。
郭仕宏問:“要不要上去?”
程嶺與他緩緩走到頂部,坐下來,自暖壺裏斟出熱可可各喝幾口。
他倆靜靜坐了頗長一段時間。
禿鷹就在跟前打轉,綠色原野向前似伸展到永恒。
程嶺輕輕說:“在這裏我覺得自由自在,我不再怕追不上潮流,或是受的教育不足夠,我毋須自卑,我恢複信心,我不必理會誰看不著得起我,或是什麽人在我背後說些什麽話,大自然不會辜負我。”
郭仕宏深呼吸一下,“在原野,人對死亡也沒有那麽緊張,你看山同水,已經存活了數百年,人類生命總有盡頭。”
程嶺溫和地問:“你害怕嗎?”
“每個人都對死亡有恐懼。”
“可是你已奉獻了光與熱,華仁堂已有五十年曆史,你也是鋪鐵路的一分子,我雖然沒出去走,也知道華仁堂是溫埠華人的一股主力,大家都會記得你。”
郭仕宏笑了,“你真認為如此?”
“當然,沒有前人種樹,後人焉可納涼,華仁堂頭一個把華人帶出唐人街。”
郭仕宏仍然笑,“是,此刻我們同白人一起力爭上遊。”
程嶺也笑,“或是同流合汙之類。”
他們一老一小相擁而笑。
第二天,他們坐在同樣的地方喝熱牛乳。
這次郭仕宏問她:“程嶺,你欲結婚呢,還是維持原狀?”
程嶺看著紫色的天空不加思索地答:“結婚吧。”
“結婚後你的身分是寡婦,你不願永遠做程小姐?”
“可是婚後海珊等人對我至少有個稱呼,不必含糊其辭。”
“好,那回去就結婚吧。”
程嶺笑,“弟妹一定很高興。”
“你呢,你可開心。”
程嶺想了一想,“結婚當然是喜事。”
郭仕宏知道再追問下去是極之殘忍的一件事,故噤聲不語。
他將要離開這個世界了,幸虧身邊有這個可人兒可慰他寂寥,好幾次精神恍飽,他喚她岱芳。
“華仁堂交給海珊,你沒有異議吧。”
“你的主意一定已設想周全。”
郭仕宏調侃道:“華仁堂是權力所在,你不羨慕?”
程嶺嗤一聲笑出來,“我要是快樂,已足夠條件快樂,我要是不快樂,十間華仁堂也不能使我更快樂。”
郭仕宏凝視她,“你會快樂的程嶺。”
那天下午,他建議打道回府。
郭海珊反而是最惆悵的一個。
大家以為他舍不下大自然,誰知他說:“在這裏談生意,全無對手,真是太好了。”
回到家,郭氏即籌備婚禮。
牧師及婚姻注冊處人員在書房中替他倆證婚,郭氏一直坐著,程嶺站他身旁。
前後三年,程嶺已經第二次結婚。
她隻穿著普通的見客衣裳。
在同一日,郭仕宏宣布華仁堂正式由郭海珊全權接管。
郭海珊鬆口氣,他在生父那一支失寵,反而在表叔處受到尊重,他有揚眉吐氣,一雪前恥的感覺,故淚盈於睫。
郭仕宏到翌年春季才逝世。
他表現得很堅強,如常生活,每天傍晚都玩撲克牌,仍然每次都贏。
程嶺輸了故意把臉色裝得十分孤寡。
一次郭仕宏不相信她是真輸,要看她底牌,一掀開,果然是瞥腳牌,從此以後,郭氏不再懷疑。
他辭世之後,程嶺仍然每晚把一副牌放在桌子上。
程雯問姐姐:“你猜郭先生是否相信他晚晚拿到好牌?”
程嶺笑,“有什麽瞞得過他,有時他不去追究真相。”
“多奇怪。”
“再過些日子吧,長大以後你會明白。”
“我已經長大了。”
一日她自學校返來,怪叫著:“荒謬!荒謬!”扔下書包,漲紅麵孔,“今日我們全班去參觀宰魚場,我發覺宰魚機器上刻鑄著‘鐵清人’宇樣,那是什麽意思?”
彼時郭海珊正與程嶺商議事宜,聽到程雯憤慨震驚的語氣,不禁笑出來。
他解釋:“機器未發明之前,此等腕剩粗重工夫都由華人擔當,機器是金屬製造,故稱鐵清人類鐵支那人。”
程雯瞪大雙眼,“你不覺得是侮辱?”
郭海珊輕輕說:“我當然知道這是侮辱。”
“你沒有異議,你不爭取權益?”
程嶺勸道:“你先坐下來。”
郭海珊擺擺手,“我一直在爭取!”
“我看不出來,你如何爭取。”
郭海珊答:“做得更好。”
“我不明白。”
“讀書的讀得更好,做生意的做得更好,日子有功,一定可以爭取到應得的地位,發動義和拳是行不通的。”
“同學們現在叫我鐵清!”
郭海珊說:“他們若有進一步行動,我自會替你出麵。”程雯氣呼呼走了。
程嶺笑,“來了整整兩年才發覺有人歧視她,可見情況已經大大好轉。”
背後傳來程霄的聲音:“老師訝異地問我:‘你說英語怎麽沒有華人口音?’”郭海珊笑:“別多心,當是一種讚美。”
程嶺說:“對,我們說到哪裏?”
郭海珊提醒她:“你想捐筆款子到東方之家。”
“是,還有一件事,我想向你要一個人,你記得那位呂文凱小姐?我想請她當秘書。”
“嗬,她。”
“你有印象?”
“有,舉止談吐均像洋姐,人很聰敏,我同你去說。”
“海珊,我們有無辦法尋訪故人之墓?”
“郭岱芳?”
“正是。”
“此刻大陸在搞一個龐大的運動,叫文化大革命,燃燒全國,恐怕不是進去的時候。”
程嶺驚駭,“又是什麽呢?”
“運動剛起來,仿佛是號召全國破舊立新。”
“還能收糧食包裹嗎?”
“夥計們照寄不誤。”
程嶺籲出一口氣,“香港能偏安嗎?”
“香港發展很好,不用擔心。”
程嶺替郭海珊添杯咖啡。
“表嬸,你或許願意到新加坡去一趟。”
程嶺拾起頭,“找到了嗎?”
“找到了。”
“她怎麽樣?”
“你聽了會安慰,她結了婚,丈夫對她不錯,住牛車水附近,有兩個孩子。”
程嶺意外到極點,“又生兩個孩子?”
郭海珊笑,“她今年不過三十七歲,為什麽不能生孩子?”
程嶺發呆,“我覺得比她還老。”
也難怪,這幾年她已經曆了別人一輩子的事。
“她已除下歌衫,丈夫是個小生意人,姓範,經濟情況算是穩定。”
“怎麽樣飛新加坡最快?”
“經東京在香港轉飛機。”
程嶺不想回香港,事實上她一輩子不想再回去。
“或在漢城轉。”
“就漢城吧。”
這個行程又耽擱了一會,待程嶺取到護照後才出發。
護照上程嶺的年紀是二十三歲,她不介意,甘三是個成熟的好年紀。
那位呂文凱小姐陪著她踏上旅途。
呂文凱並沒有應允當程嶺的私人秘書,她這樣解釋:“在大公司任職,我有個履曆,將來就靠它了,私人工作收入雖高,可是對外比較吃虧,郭太太請你原諒,不過我周末閑得很,不如每星期六我都上門來看看郭太太有什麽吩咐好不好,如果應付得來,就讓我兼這個職。”
講得合情合理。
剛巧她有假期,便陪著程嶺走一次。
在飛機上程嶺忽然問:“你看郭海珊怎麽樣?”
呂文凱一怔,“郭先生?”
程嶺笑,“我覺得你們很相配。”
呂文凱不相信雙耳,“郭太太,你想與我做媒?”
程嶺說:“是呀。”
呂文凱笑出來,“郭太大你那麽年輕,怎麽會有做媒的想法?”
“做個介紹人總可以吧。”
“郭先生很好,不過不是我喜歡的類型,年紀也稍嫌大了一點,你不會怪我把郭太太,我的男朋友是念建築的一名運動健將,有機會我叫他來見郭太大。”
程嶺不語。
她從來不知人原來可以有那麽多選擇,不過呂文凱有的是條件,故此擇偶條件也多多。
程嶺羞愧了,她的世界狹小,她目光如”且,她是個最年輕的老太婆。
呂文凱已轉了話題:“……幼時我聽過洋童唱歌謠……‘清基清基支那人,獨自坐欄上,我賺一元你賺五毛’,我認為華人爭取權益要采取比較積極方式,我讚成華裔加人參政。”
“我支持你。”
呂文凱興奮,“假使可以得到華仁堂的支持,那真非同小可。”
“華仁堂由郭海珊主持。”
“可是郭太太你一定有影響力。”
呂文凱好像知道得不少。
程嶺笑答:“不大。”
“我不要做陳查禮或中國娃娃式中國人,我已參加華人仁愛會,為華僑爭取權益。”
程嶺覺得呂文凱與她當中好似隔著大半個世紀,不過,她十分欣賞這位小姐。
最後呂文凱說:“我話太多了,你聽得累了吧。”
“我很愛聽。”
她們終於到達新加坡。
呂文凱笑說:“這是世上麵積最小的國家之一。”
她們住在酒店裏,到第三天程嶺才積聚到足夠的勇氣找上門去。
她帶著禮物去按鈴。
那是一座三層樓的磚屋,範家住二樓,樓下有一小小庭院,大抵種著萊莉花吧,香氣撲鼻,黃昏落過一場雨,稍微涼些,那香氛更沁人心脾。
方詠音走遍大江南北,終於找到歸宿。
她們按了兩次門鈴。
一個中年阿姆出來,對陌生人並無半點提防,“有人客,”滿臉笑容,“找誰?”
“範太太。”
她立刻說:“請進來,”一邊轉頭,“太太,太太,客人找你。”
還雇著幫傭,可見環境不錯。
程嶺有點後悔,她已經忘記她了吧,這次來,會不會是多此一舉?
她與呂文凱進了客廳,隻見布置很簡單,可是潔淨,舒服。
一個五六歲大小女孩走出來,穿著小小裙子與一雙釘珠拖鞋,程嶺朝她點點頭。
這必定是她的妹妹。
一會兒,有咳嗽聲,一個婦人開房門出來,手中抱著一個幼兒。
也許是午睡剛醒,她頭發蓬鬆,雙目惺鬆,身上穿著巴的布的沙龍,配一雙描花的木拖鞋。
程嶺一眼認出她是方詠音。
她塊頭比從前更高更大,也胖了不少,可是身段仍然有曲線。
阿姆奉上茶,帶了孩子到露台玩。
方詠音輕輕放下竹簾,坐下來問:“兩位小姐尊姓大名?”
她不記得她是淮了。
呂文凱很大方的自我介紹。
輪到程嶺了,她不得不硬著頭皮上,“我是程嶺。”
場麵並沒有充滿熱淚擁抱,方詠音略見意外,看著大女兒,“嗬,是你,你這麽大了。”
程嶺的答案很奇怪,她隻說:“是。”
方詠音的身子向前探一探,“好嗎?”
“托賴,還不錯。”
方詠音已經沒有話說。
這時孩子們奔進來伏在母親身上,阿姆去切了滿滿一盤水果出來。
呂文凱吃了許多芒果與木瓜。
方詠音一直微笑。
程嶺放下一張卡片,“這是我的地址。”
方詠音點點頭。
兩個孩子都擠她懷裏,她已沒有多餘的手來取卡片,故此隻額首示意。
程嶺說:“我們告辭了。”
呂文凱正剝開一隻紅毛丹,一聽程嶺那麽說,隻得輕輕放下,但取過一片椰子肉放嘴裏。
方詠音並無留客,隻送到門口。
下了樓,程嶺抬起頭往露台一看,見她們母子三人朝稀客擺手。
程嶺也搖搖手。
她們上車回酒店。
呂文凱在車上說:“那位漂亮太太雖然中年了,卻仍風情萬種,真難得,可是,為什麽對我們卻那麽冷淡呢,我們可是乘了一日一夜飛機前來看她的,她是誰?”
過了很久程嶺才輕輕答:“她是我生母。”
呂文凱聽了老大嚇一跳,立刻噤聲。
程嶺反而大大方方,笑笑說:“看你那饞嘴相,我們去買榴漣吃。”
她想見母親,見到了,如願以償,就很滿足。
她們過了兩天才走,方詠音沒有再與她們聯絡。
回到加拿大,方詠音也並無片言隻宇。
程嶺怪自己,她大概是死了心,活不轉來,她對程嶺已經放棄。
與程雯說起此事,程雯說:“那次如果你跟她去美國,會不會少吃點苦?”
“我不知道,生活也許更艱難。”
“可是至少與媽媽在一起。”
“或許。”
“你有無問她你生父是誰?”
“沒有。”
“你真是,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嗎?”
“不,我不再想知。”
“你有無告訴她你已結婚?”
“沒有,那不重要。”
程雯頓足,“你們倒底講過些什麽?”
“什麽也沒說,她不想講話。”
“她仍然生你的氣?”
“不,她沒有怒意,我想她已經把整件事丟在腦後了。”
“怎麽可能!”
“真要努力忘記,也總可以做得到。”
“那真可怕。”
“不,也許那才是生存之道。”
“那兩個孩子叫什麽名字?”
“我不知道,我沒問。”
程雯惋惜,“他日道旁相逢,如同陌路。”
是,程雯完全說得好。
可是自此程嶺覺得她已不欠生母什麽。
多年前她特地來看過她一次,多年後她也特地去看她一次,作為一種償還。
母女都還算幸運,終於找到安身之處。
程嶺知道有些人不那麽好運,她見過她們落夜後站在唐人街角,穿洋裝,領口挖得很低,一邊抽煙一邊朝路人笑,天黑後若再無生意,就走進酒吧去……她們也是別人的女兒,幼時亦曾被母親擁抱,深深親吻,叫過好寶寶。
程嶺無故落下淚來。
接著的一段時間裏,呂文凱成為程家常客。
她把各式各樣新聞讀給程嶺聽:越戰升級,美國逃兵紛紛北上加拿大藏匿,女人的裙子一日比一日短,有一種毒品,叫迷幻藥……
呂文凱放下剪報,“郭太太,你為什麽不回到學校去?”
程嶺覺得突兀,隨即笑了,“好不容易混得毋須見人了,又往人堆裏鑽?”
“請家教也一樣。”
“不,那是十年前的事了,我與書本無緣,我並不好學。”
呂文凱改變話題:“維多利亞張是加拿大首位華裔女醫生,一九二三年在多倫多大學醫學院畢業,可想而知,她曆盡千辛萬苦,那時華裔女性通常摘水果、洗衣服、任保母為生。”
程嶺隻是笑。
呂文凱肯定是婦權分子,以身作則,努力鼓吹華裔婦女走出廚房去觀賞美麗新世界。
對她來說,這一切最容易不過,她英語比許多洋人流利,學曆又好,性格開朗,程嶺無法跟上。
這時程雯走過,“姐姐,我出去看電影。”
程嶺立刻板起麵孔,“身上短裙從何而來?”
“呂姐姐也穿這種裙子。”
“我在說你,不是說呂姐姐,換掉它才能出門。”
程雯猶疑。
程嶺拂袖而起,“這種小事都不照我的意思。”
“不算難看,不過如果你換過一條長裙,我會比較高興。”
程雯說,“姐姐你說什麽便什麽,不過我要遲到了。”
程雯回房去換衣服。
程嶺這才鬆口氣,呂文凱一直駭笑。
程嶺解釋:“這是一個華人家庭,規矩是規矩,我答應他們母親管教他們。”
“但是,一條裙子——”
“文凱,你思想成熟,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她,她盲目跟風,完全不明所以然,容易吃虧。”
呂文凱不語。
程嶺又說:“自小到大,我沒有得到過任何忠告,指引,不過是自己去闖,掉落陷阱,頭破血流,沒有一個關心的人,對妹妹,我情願羅嗦點。”
呂文凱隻得笑。
日後,她注意到程要的衣飾堪稱萬綠台中一點紅,她的裙子仍然過膝,她從不穿喇叭褲,她仍然穿薄底鞋。
要抵抗時興潮流,真得需要極大的勇氣,呂文凱很佩服程雯。
她也同這位少女談過,程買說:“你要是知道姐姐為我們做過什麽,魚網裝,喇叭褲簡直不是一回事。”
她停一停,“不過,假使她肯讓我穿,那當然更好。”
呂文凱隻是笑。
“呂姐姐,最近你在忙什麽?”
呂文凱答:“我在替華工解釋勞工安全法例。”
“那是什麽一回事?”
“有些不良雇主欺華工不諸英文,著華工處理有毒化學物品,每日隻多發一小時工資獎金,又不給防毒衣物麵罩,後果堪虞,我召集他們,叫他們爭取合理待遇。”
“嘩,那些資本家會怎樣想?”
呂文凱笑,“我一天至多收過十多通恐嚇電話。”
程雯有點害怕,“你為什麽要冒犯他們?”
“很多時候,我也那樣問自己,可是,程雯,換了是你,你也會那麽做。”
“呂姐姐,你太高估我了。”
這件事在三日後惡化,一封恐嚇信寄到月家,打開一看,隻見信紙上畫著呂文凱被吊在絞台上。
呂文凱把信帶到程家,碰巧郭海珊也在。
各人看過此信,均不動聲色。
郭海珊用手捧著頭,不住揉太陽穴,“文凱,何用搞那麽多事,時間用來多賺一點錢,豈非更好。”
呂文凱啼笑皆非,站起來預備告辭。
程嶺勸說:“你坐下,海珊的意思是,不必事事硬碰硬打明仗,用經濟戰略也一樣可行。”
呂文凱又坐下來。
郭海珊說下去:“華工需要薪酬養家活兒,冒地麵險,心甘情願,無論你說什麽,他們不敢罷工,也不敢爭取。”
呂文凱忿慨地說:“依你講,我們應當袖手旁觀不行?”
“勞工署已公布安全法例,他們是周渝黃蓋,你何必多管閑事。”
呂文凱忽然冷笑一聲,“正等於華仁堂在菜地雇用印度工人灑農藥一樣?”
這下子輪到郭海珊霍一聲站起來。
呂文凱氣鼓鼓說:“郭太太,我告辭了,我要去報數。”
她走了以後,郭海珊猶自說:“從沒見過那樣的女人。”
程嶺把話題岔開去,他又兜回來,“誰也沒見過那樣的女人。”
程嶺便說:“你要是喜歡她,該趁這機會表示一下了。”
郭海珊一怔,“我喜歡她?我怎麽會喜歡那樣的女子?”
程嶺一邊搖頭一邊笑。
過一會兒,郭海珊站立不安,終於說:“我在派出所有熟人,我去看看。”
他也跑了。
程嶺在窗口看著他把車子駛走,發現了另外一件事,她看到有一個金頭發的青年在程家門口徘徊。
程嶺喚人,“阿茜,那是誰?”
阿茜不言。
由此可知她完全知道他是誰。
“是專來等程雯的?”
阿茜點點頭。
“是程雯的男朋友?”
阿茜不置可否。
程嶺跌坐在沙發上。
這麽快就長大了。
“為什麽我不知道?”
“怕你不高興。”
程嶺苦笑,“我是慈禧太後嗎?”
阿茜說:“不是,不過,唉。”
“也夠專製的了。”程嶺微笑。
她把程霄叫下來。
“那金發碧眼兒是誰?”
程霄隻看一眼,“那是妹妹的朋友阿瑟愛曆遜。”
“他是什麽人?”
“聖保羅十二級學生,已考取麥基爾建築係,秋季就要離開本省。”
“站在門口是什麽意思,鄰居看了會怎麽想,你去請他進來喝杯茶。”
程霄十分驚喜,“是,姐姐。”
“還有,你有無異性朋友?也一並請來家坐。”
程霄笑,“我還沒有,姐姐。”
他啟門出去喚人。
阿茜問:“太太怎麽一下子這樣開通。”
程嶺歎口氣,“你不讓她穿短裙是有得商量的,可是幹涉她交朋友,又是另外一回事。”
阿茜點點頭。
那年輕人進來了,一件外套已被雨琳濕,程嶺見他一表人才,倒也歡喜,招呼一聲,便任由程霄招呼他。
程嶺教念芳做功課,笑著同阿茜說:“幸虧還有一個小的。”
沒一會程雯回來了,在樓下見到朋友,大吃一驚,弄明白之後,咚咚咚跑到樓上,雙目通紅,與姐姐擁抱,抹幹眼角,又去招呼客人。
小念芳此刻忽然說:“媽媽我永遠不要男朋友,我永遠陪著你。”
程嶺笑道:“永不說永不。”
真的。
誰會想到郭海珊與呂文凱翌年就會結婚呢。
婚禮盛大隆重。
新娘子穿白紗,看上去真像個公主,程嶺與小念芳在教堂上前與她握手。
念芳羨慕地說:“媽媽她真漂亮。”
“將來你結婚,媽媽也照樣替你辦嫁妝。”
晚上在酒店開喜筵,吃外國菜,親友黑壓壓坐滿一堂,省長與市長均到場祝賀,華仁堂麵子十足,新娘子以後為華工爭取福利之際,一定方便得多。
他們跟著到地中海去度蜜月。
跟著,程家收到兩封信。
一封是美國布朗大學通知程霄九月去入學。
另一封是程乃生的家書,他生病,想見他們三個。
程霄與程雯有點躊躇。
電話打回去,那邊的繼母吞吞吐吐,隻說程乃生在醫院裏。
程嶺終於說:“我們三個走一趟吧。”
三姐弟非必要都不想回去。
香港有太多不愉快的回憶。
到了香港,舉頭一望,程嶺感慨地說:“不認得了。”
此話並無誇張,香港是一個每三年就變一變的城市。
他們在酒店落腳,放下行李就趕去看程乃生。
程乃生在家裏。
原來程嶺以為趕回來是見最後一麵,可是不,事實並非如此。
程乃生紅壯白大坐在家中等子女來見麵,他的確患血壓高,前些時候因喉嚨發炎到醫院住過三天,可是生命完全沒有危險。
他叫他們回來,是為著一件事:他想到美國去。
他咳嗽一聲;“退休嘛,舊金山最好,溫哥華雨水太多。”
退休,誰退休?他根本從來沒有工作過。
“手上有百來萬美金,那就已經不用愁了。”
他此刻的伴侶站在他身後微笑額首表示讚成。
“領兒,你現在得法了,理應幫我移民到美國。”
領兒,他在提醒她,她是什麽個出身。
程嶺在心中想,不認得了,養父從前肯定不是這個樣子的。
又不能說他是受人唆擺,他想必也覺得向養女拿一筆錢移民到美國是好主意。
他又說:“你看這地方多脆髒多邀通,角落就是超級市場,我在照片裏看到你們的住宅,諾,那才叫做好地方!”
程霄漲紅了臉,窘地得說不出話來。
“我的意思是,年紀大了,也該享幾年兒孫福了,你們去了好幾年,都不想回來,真不像話……”
程嶺不知他要說到什麽時候,站起來,同弟妹說:“我約了人,先走一步,你們陪父親多說一會兒。”
程雯追上來,氣得雙眼紅紅。
程嶺握住她的手搖搖。
司機在樓下等她。
她買了鮮花到養母墓前默默致哀。
然後她吩咐司機開到利園山道去。
駛到附近,程嶺發覺已麵目全非,街上已蓋了碑林似大廈,那所舊磚屋早巳拆卸。
她發一會呆,又叫司機去清風街。
年輕的司機立刻找地圖,“太太,沒有那條街。”
程嶺憑記憶讓他駛往北角,車子轉來轉去,再也找不到清風街以及那些賣繡花拖鞋假珠鏈的樓梯檔口。
程嶺頹然。
“山頂,請往山頂咖啡室。”
那咖啡室還在,可是已經被歐美日本遊客擠得水泄不通,程嶺遠遠站著一會兒,就走了。
回到酒店,弟妹已在等她。
程雯馬上開口:“真沒想到父親會有那樣的非分之想。”
程嶺很幽默,“也許他認為一百萬美金是個小數目。”
程霄說:“姐姐你不必理他。”
程嶺攤攤手,“我怎麽理呢,我的事,你們都知道,我手上並無現款,郭先生就是怕我不擅理財,故此什麽都交給華仁堂托管,我就算買一部車子,也還得同海珊一起簽支票。”
程霄氣苦,“我父真太不爭氣。”
程嶺安慰他:“也許有別人慫恿,男人最怕女人天天在耳畔嘀咕嘮叨。”
程雯為老父言行羞傀,耳朵燒得透明。
程嶺說:“他身體健康,最好不過,我打算明天走,你們多陪他幾天。”
程雯訝異,“姐姐你不觀光?”
“我有點怕這個城市,我一直追不上她,也配不上她的時髦,我還是回溫埠好。”
“我陪你回去。”程雯搶著說。
“不,”程嶺說:“既來之則安之,多見見老父。”
“姐姐,他提出的要求我一生都不會有能力辦到,我覺得壓力太大,我不想見他。”
“盡力而為,不必有愧。”
“他為什麽要提出那樣的要求?”
“他隻不過說說,你不一定要替他辦到。”
程嶺不願意再談這個題目。
“他說,此刻他住的房子已經漲價十倍,他想賣出去賺一筆。”
程嶺訝異,“那並非他的產業。”
“他說請你轉到他名下。”
程嶺很溫和地說:“不,”這是她第一次說不,沒想到說得那麽好那麽順,“那房子將來要還人,那房子屬於印氏。”
那兩兄妹隻得俯首稱是。
第二天下午程嶺就回去了。
那一個秋季,程霄到美國升學,郭海珊說:“那孩子一直為他父親的事難堪。”
程嶺微笑,“其實他多心了。”
“幫他移民,華仁堂也並非辦不到。”
程嶺用手托著頭微笑,“可是,我又不覺得我尚欠他這個人情。”
“這是真的,將來程霄可以申請他。”
他們都有將來。
程嶺振作起來,“噫,我有念芳。”
念芳越長越標致,漸漸東方那一分血統比較顯現,頭發顏色比從前深且亮。
程嶺對阿茜說:“家裏冷清羅,程雯又老往多倫多去看男朋友。”
程嶺愛上園藝,在花圃一蹲好些時候。
其餘時間,她用在東方之家。
一次在某棄嬰身上感染到一種皮膚病,治了半年才痊愈,郭海珊又不敢勸阻,因呂文凱說:“她總得消磨時間,你看她多寂寞。”這是真的。
冬季,下薄雪,正吃晚飯,阿茜緊張的進來說:“太太,門外有一流浪漢徘徊,形跡可疑。”
程嶺站起來,走到窗前去看。
阿茜已經取起電話撥到派出所。
程嶺忽然發怒:“放下電話!這是我的家,你有沒有征求過我的同意?”
阿茜首次見她發脾氣,電話自手中卜一聲落下,再看時,程嶺已披上外套開門出去。
那所謂流浪漢一見有人出來,連忙向前疾走,可是程嶺一直追著叫:“大哥,大哥。”
那人轉過頭來,一臉笑容,“嶺兒,你還記得我。”
“大哥,”程嶺微笑,“請進來喝碗熱茶。”
那人正是印大,他不住點頭,“嶺兒,我沒看錯你。”
雪花落在他倆頭上肩上身上。
“大哥,外頭怪冷的。”
“我是專程來看你的。”
“為什麽不敲門呢?”
印大搔頭,“自慚形穢。”
程嶺嗤一聲笑出來,“大哥愛說笑這習慣不減當年。”
她把他迎人屋內。
印大立刻道出來意,“多謝你把店鋪贖還給我。”脫下外套,他的衣著的確有點襤褸,可是單身漢乏人照顧,邋遢難免。
他坐下,喝口茶,忽然說:“老二已經不在世上了。”
程嶺低下頭。
“隻有很少人可以活到耄。”
程嶺笑一笑,“那也得會自得其樂才行,如果整日抱怨,也不過是活在苦海裏。”
“你說得很對。”
“大哥吃過飯沒有?”
“是你做的菜嗎?”
程嶺笑,“我很久沒有下廚了,我們家的廚子不錯,你試試。”
程嶺在偏廳等他。
她把念芳叫下來,問印大:“記得這個孩子嗎?”
印大見過她,也見過她母親,但一時不敢相認。
程嶺同念芳說:“叫大伯伯。”
念芳十分有禮,她的記性非常好,隨即問:“大伯伯,我的父親在何處?”
印大握著她的手,“啊你就是那個孩子,程嶺我得再多謝你。”
念芳看著她,盼望著答案。
印大呆半晌,頹然道“有人在泅水見過他。”
程嶺這時同念芳說:“你回房溫習吧。”
印大抬起頭來,“他是一個不成才的浪子,差些累你一生。”
程嶺笑笑,“他隻是什麽都不願動手,比他下流的人多得是,那簡直是吃喝嫖賭什麽都做,唐人街不少婦女還不是全熬了下來,那間小食店是個不錯的營生,有時我想,那日在東方之家,若跟你回去,也就是一輩子的事,一般可以把念芳帶大,大哥我很感激你從香港把我帶到這裏來。”
談起往事,無限唏噓。
印大終於還是問了:“那日,為什麽沒有等我來接你?”
程嶺想一想,“大哥,明人跟前不打暗語:因為那日我有更好的地方可以去。”
印大歎口氣,“我明白。”
他站起來,取起外套。
“大哥,你要走了。”
像往日一樣,她送他到門口。
雪漸漸下得大了,似鵝毛飄下來。
“我會到印尼去找老三,與他會合了,再作打算。”
“是。”
“程嶺,你趁年紀還輕,找個人,有個伴好得多。”
程嶺笑,“感覺上我已經四五十歲了。”
“即使是,也該有個伴侶。”
“好,我盡管找找看。”
“再見程嶺。”
“珍重。”
程嶺一直目送他在轉角消失,雪地上一行足印,寂寥地伸展出去。
室內阿茜在收拾杯盞,隻有偶然輕輕叮地一聲。
樓上念芳已經睡著了,小小精致的麵孔平躺著隻洋娃娃,程嶺輕輕撫摸她額角,她醒覺,坐起來緊緊抱住,“媽媽,媽媽”。
那日若跟印大回唐人街,弟妹不知何日可來留學讀書,不不,也不是為著程雯程霄的緣故,是她自己不想再去侍候小食店那些爐灶盤碗。
她不想做唐人街其中一個阿姆,孜孜不倦在油膩的店堂裏相夫教子,到了晚年伸出”雙粗糙的手,驕傲而辛酸地說:“我靠的全是這雙手。”
她並不愛印善佳,更不覺得她欠他一輩子,她也不愛郭仕宏,故此他去後她不甚傷悲。
這時念芳又睡下,嘴裏猶自喃喃叫媽媽。
她在叫的究竟是誰呢,是生母還是養母?
在程嶺的夢中,連可愛的程太大都不大出現了。
她試圖尋回生母,可是方詠音的傷口已經愈合,老大的肉疤盤據在心上,已沒有程嶺的位置,她知難而退。
程嶺脫口應道:“媽媽在這裏,睡穩些,明日好上學。”
日子就是這樣過去的。
程嶺並沒有找到伴侶,她仍然是郭仕宏的寡婦。
程霄大學畢業她去參觀畢業典禮。
程雯也已是卑詩大學二年生。
那小夥子早巳比姐姐高大半個頭。
程嶺擁抱他,還順手捏捏他脖子,“扁桃腺發炎乘機賴學噯?”
程霄笑,“陳皮芝麻事姐姐還記得。”
程嶺剛欲進一步揶揄他,忽見他身後不遠處站著一個女孩子正朝他們微微笑。
程嶺心中有數。
那女孩是東方人。
程霄向她招手,“這是我同學張笑韻。”
程嶺上前同她握手。
程嶺問弟弟:“你打算升學還是作事?”
程霄看女友一眼,“我該獨立了,先作幾年事,再讀個管理科碩士。”
他沒有回家,留在美國。
事後程雯嘀咕:“那張笑韻家住波士頓,看樣子他打算入贅張家,一去不回頭矣。”
程嶺隻是笑。
“居然還有這麽多人重男輕女,你說奇不奇?”
程嶺問:“你那位朋友愛曆遜先生呢?”
程雯立刻把臉拉下來,“什麽愛曆遜,從來沒聽過。”
程嶺又隻是笑。
過片刻程雯說:“我們不再約會了。”
程嶺悄悄鬆口氣。
她不喜歡程雯嫁洋人,此事能夠不了了之,最好不過。
表麵上不動聲色,“現在與誰見麵多?”
“鄧永璋。”
“嗬,那多好。”
“你都沒有見過他。”程雯揚起一角眉毛。
“由得我挑嗎?”程嶺調侃她,“隻得說好的分罷了。”
門鈴一響,郭海珊夫婦來了。
程雯一向與呂文凱投機,連忙迎上去。
郭海珊捧著頭,象是頭痛,又似牙痛。
“表嬸你勸勸她,她要去競選市議員,我實在吃不消。”
程嶺暗暗好笑,“勸,好呀,文凱你聽著,嫁進郭家這麽多年了,連蛋也沒下一個,淨趕時髦,不守婦道,你看,害丈夫到長輩麵前告狀……是不是這樣說?”
這回連郭海珊都笑了。
程嶺勸道:“你明知文凱有這個野心。”
郭海珊說:“凡事不必自己來,華仁堂在官府不是沒有朋友。”
呂文凱搖頭:“海珊,這完全是兩回事。”
郭海珊歎息:“我不了解你。”
程嶺籲出一口氣,“相愛就行了,不必了解。”
程雯笑:“這是什麽話,姐姐真是塔裏的女人。”
程嶺不語。
呂文凱推程雯一下,“你怎麽批評起姐姐來。”
程嶺連忙改變話題:“阿茜下個月退休了。”
郭海珊立刻答:“我另外派個妥當人來。”
門外有人按門鈴,程雯去開門,“是郵差,”她揚聲,“一封掛號信。”
交予程嶺,程嶺拆開一看,怔住,隨手遞給程雯,程雯說:“咦,是張結婚帖子,”看清楚了,氣得說不出話。
郭海珊問:“什麽事?”
程嶺淡淡的說:“程霄同那位張小姐後日結婚。”
程雯問:“這是什麽意思,事先為什麽不通知我們,怕我們阻止?”
程嶺勸道:“你不過想他幸福,既然他開心就好。”
“為什麽把我們擠在門外?我們是他的姐與妹。”
郭海珊夫婦麵麵相覷,沒想到程霄會這樣處理婚禮。
程嶺隻是說:“最要緊是程霄自己高興。”
“被人牽著鼻子走!”
程嶺不出聲。
她看著他出生。
小小嬰兒,捧著奶瓶喝,她老抱他走來走去,當他是活娃娃,從沒想到,他會與她生分。
是故意的吧,故意叫她生氣,以後名正言順不來往,說不定還輕描淡寫加一句:
“不是親生的,故不好相處。”
程雯已經炸開來,“這樣忘恩負義,早知把他扔在香港,管他是否在汽油站打工。”
程嶺不語,眼神黯然。
郭海珊知道她重視這個兄弟,一直希望他能受到高等教育,她嫁入郭家,也是為著有能力為他打好基礎,可是等到他結婚,卻不過隻如普通朋友般收到一張帖子。
程嶺清清喉嚨,“快別這樣說,以後我們把他交給張家了,輪到他們照顧這書呆子,我並不希祈他們替我叩頭敬茶,隻是,我們送什麽賀禮呢?”
郭海珊馬上對妻子說:“文凱,近朱者赤,你要好好學習表嫂的氣量。”
呂文凱答:“是。”
郭海珊說:“噫,我不知道多久沒聽到你說這個是字了。”
他們決定送禮金。
程嶺同妹妹說:“你做我們代表去觀禮。”
程雯氣呼呼,“來不及了。”
“海珊一定會替你買到飛機票。”
那個晚上,程嶺發覺程雯在床上哭泣。
程嶺勸說:“兄弟姐妹長大了總是要分開各自組織家庭,這有什麽好難過,隻要他們敢情好,我們就安樂。”
程雯仍然嗚咽:“我以為我會是儐相。”
“也許他們的婚禮很簡單。”
程雯說:“我要一個盛大瑰麗的婚禮。”
“一定。”
“許多許多嫁妝。”
程嶺笑:“駱駝大象,應有盡有。”
被程嶺猜中了,程霄隻在注冊處公證結婚,那日且下雨,隻有幾個親友觀禮,新娘好似十分獨立,她的父母都不在場。
程霄收下禮金支票,居然記得問:“姐姐呢?”
程雯瞪他一眼,“她一時走不開。”
幾個朋友在一間小小希臘餐館吃了晚飯作為慶祝,過了周末,新婚夫婦立刻去上班。
竟那麽實事求是。
“姐姐說,隻要你快樂。”
程霄微笑:“我一直想有一個自己的家,靠雙手努力創造未來。肩膀承擔責任,我不會走父親的老路,生活得好,已經是報答了姐姐。”
程雯突然消了氣,怔怔落下淚來。
回到溫哥華,程雯陪姐姐去聽呂文凱演講。
郭海珊仍然搖頭,“怎麽會有這樣的女人。”
可是他看著台上的呂文凱,臉上又有光彩。
呂文凱這樣說:“我們要求勞工廳製定法令,務使工人安全使用機器,處理危險物料,使用農藥時必須穿這保護性衣物,工地之作業情況需符合規格,將工業意外減至最低。”
程雯聽罷立刻大力鼓掌。
她同姐姐說:“呂文凱將以無黨派身份競選,聲望甚高,成功機會不錯。”
程嶺微笑:“你是助選團中堅分子?”
程雯笑:“不,郭海珊才是。”
稍後,程雯的新朋友鄧永璋來接她。
在程嶺眼中,他們統統英俊高大,一表人材。
說也奇怪,在外國人水土裏長大,樣子也多少有點像洋人,他們濃眉長睫,鼻梁高挺,身穿西服,英語流利,與上一代華僑是有個距離的。
程嶺看到他們真正歡喜。
這一次,小鄧身邊多了一個年輕人。
他自我介紹:“我叫李傑來,同鄧永璋同係不同班。”
程雯笑:“他是師兄,已在修博士了。”
程嶺肅然起敬,她最敬佩功課優異的學子。
那小李說:“你是程雯的姐姐吧,她的名字從水,你的名字從山。”
程嶺一怔,隻得笑道:“是。”她從沒想到過。
他們一起去喝下午茶,車子經過羅布臣街,郭海珊忽然瞪大雙眼。
他同其他人說:“看到沒有?大街上居然有自動洗衣場,由此可知地價還未算貴,猶有大把發展餘地,文凱,把這地址記下來,明天就去打價。”
呂文凱笑:“你這人渾身銅臭。”
郭海珊笑:“我喜歡賺錢。”
程雯也笑:“我喜歡睡覺。”
程嶺忽然感慨,“自由國家,自由選擇。”
“真的,”呂文凱說:“不必嚴刑拷打,光是逼愛睡覺的人去賺錢,已經是苛政。”
大家笑半晌,忽然郭海珊說:“文革結束了。”
幾個年輕人對此一無所知,呂文凱的心早已歸化,程嶺一向對萬事都不發表意見,故此竟無人搭腔。
茶會氣氛良好,興高采烈。
程嶺真希望每星期都有這樣的聚會,讓她靠在沙發上,聽他們說說笑笑,略倦了輕輕打一個哈欠。
這時她一生以來最好的日子了,她分外珍惜。
程太太在天之靈是曉得的吧,程霄已經出身,程雯正在享受青春。
程太太臨終時是何等掛心,明知孩子們會吃苦,現在她看到他們安好,一定放心了吧!
回家途中,程嶺聽得呂文凱和程雯在為兩塊錢爭執。
程嶺問:“什麽事?”
程雯答:“唷,市中心甜心夜總會,華人入場券收五元,白人收三元。”
程嶺立刻噤聲。
呂文凱說:“我不相信今時今日還會有這種歧視現象存在。”
郭海珊怪叫:“女士們,不要為兩塊錢小題大做好不好?”
程雯說:“這是原則問題。”
“我的天。”
“現在不去撲滅這星星之火,將來可能變兩千兩萬元,那就真正燎原了。”
“相信我,文凱,你過慮了。”
“不行,海珊,這件事我是管定了。”
“怎麽會有這樣的女人。”
程嶺莞爾。
他還不是一樣愛她。
每到這種時候,程嶺特別寂寞。
過兩天,程雯在學堂裏,念芳正溫習,家裏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他是李傑來。
因是程雯的朋友,程嶺親自招呼他。
程嶺約莫知道他為何而來。
他帶來的禮物也很特別,是一本畫冊,裏麵全是色彩悅目的荷花池。
“我替你給程雯。”
小李卻說:“不,這是送給你的。”
給她?這大抵也算伯母政策。
程嶺微微笑,“你喜歡程雯吧。”
“是,她真可愛。”
“你與鄧永璋真算難得,人人長頭發,就你們還肯去理發。”
小李笑起來。
程嶺看著他,咦,有什麽好笑?
“你好似把我們當小孩子。”
這是真的,她一向充當家長,擔子背久了,自然口角似老人家,她與他們,從來不是同輩。
程嶺於是輕輕勸他:“隻得一個程雯,你與鄧永璋又是好朋友。”
李傑來欠一欠身子,“什麽?”
“我是說,大家好同學,切莫傷和氣,我看是鄧永璋認識程雯在先,你說是不是?”
李傑來一怔,要把程嶺的話消化一下,才弄明白了,他笑,“不,我不是來找程雯,你誤會了,我是特地來看你的,陪你聊天。”
程嶺十分意外,她耳畔嗡的一聲,可是心情卻有點愉快,她?特地來陪她?
程嶺從來不曾與同齡異性來往,也沒想過有這個可能。
“程雯說,你隻比她大幾歲,可是自幼由你輟學來照顧她生活起居,像個小媽媽。”
忽然由一個陌生人談起甜酸往事,程嶺感慨萬千。
“這是你說話老氣溜秋的原因吧!”
程嶺覺得有點熱,鼻尖冒出汗來。
新來的工人把暖氣開得太足了。
她輕輕說:“程雯把我說得太好了。”
“他們兩兄妹一直希望你可以回到學校去。”
程嶺忽然與陌生人討論起這個嚴肅的話題來,“最近這段日子他們不斷慫恿我,可是這又不比念大學,八十歲也是一種榮譽,我才念到初中二,難道現在又回去與小孩子排排坐?”
李傑來微笑:“世上無難事,隻怕有心人,政府現在辦的成人學校師資都很好。”
“我知道,那裏教授的英語隻不過想唐人街居民出到市中心不至於迷路。”
“可以請家教。”
“那麽多科目,要勞駕多少個人?”
“先讀英語,其餘的慢慢來。”
程嶺遺憾,“始終比不上學校生活,大家爭著聚首,一起交功課,弄得不好,又齊齊留堂。”
李傑來笑:“這是真的。”
“有時候我也想發憤圖強,放下家務,重返校園,一直讀一直讀,讀到博士銜,可是轉瞬間又氣餒,到底是這樣吃吃睡睡日子容易過。”
李傑來見她露出天真的一麵,十分高興。
程嶺歎口氣:“我早已不做非分之想矣。”
“這並非難以達到的目的。”
程嶺解嘲的說:“你們讀書人總覺得世上除出讀書並無第二條路可走。”
“不是沒有,那些路比較起去,不好走。”
程嶺籲出一口氣,她當然知道。
“你要是願意,我幫你介紹老師。”
“我再想一想。”
“改天我們或許可以到圖書館走走。”
“不,”程嶺下決心,“李先生,你的時候寶貴,不可用在無謂的人與事上。”
李傑來訝異,這是拒絕他的約會?
“我習慣耽家裏。”
“家裏是很舒服,但有時也要出去走走。”
程嶺隻是推搪,“我想清楚再說。”
李傑來是廿多歲小夥子,已經相當了解異性心理,知道不能勉強,他起身告辭。
他走了以後,程嶺獨自坐在客廳良久,忽然站起來,走到程雯房裏去。
程雯的房間一向零亂,她出門時老抱不定主意該穿哪一件衣服,換了又換,脫下的衣服從不掛好,都堆在一張沙發上,程嶺拉開她的衣櫃,隻見裏麵密密麻麻掛著衣服,她隨便抽出一件,隻見顏色一片混濁,是時下最流行的紮染衣料,她嚇一跳,又掛好,頹然坐在床沿。
才坐下又跳起來,這是什麽,掀開床罩,是一隻網球拍子。
兩個世界,完全是兩個世界。
她驅近書桌去看程雯的筆記,她知道她念的科目叫管理科學,書本裏的理論高深莫測,功課一寫一大堆,參考書成籮借回來。
程嶺懷念替妹妹補習那段歲月。
程雯幼時學習精神不大集中,廿六個方塊字母學了很久很久……
她在妹妹房裏耽了很久,幻想她是她,有的是時間,有的是男朋友,有的是選擇。
程嶺悄悄的落下淚來。
她走過去看念芳,念芳正抱著西施貓在看電視,程嶺隻見熒幕上人山人海,擠在一起載歌載舞不知在參加什麽盛會。
“這是什麽?”她問念芳。
“嗬,”小念芳回答:“這叫胡土托音樂節。”
“是,”程嶺歎口氣,“現在他們都打扮得像叫花子。”
貓咪嗚聲跳到程嶺懷中。
“媽媽我想參加學校的夏令營。”
“去多久?”
“兩個星期。”
小念芳終於會有她的社交圈子,同學朋友,正常活動,一定要放她出去。
念芳見程嶺沉吟,生怕不獲批準,忐忑的加一句:“羅拔獲加與伊蓮莊生他們都去。”
這兩人是程家的鄰居。
程嶺說:“報名表格拿來我簽名。”
“你是世上最好的媽媽。”
程嶺笑:“我也這麽想。”
周末李傑來帶來一位姓萊斯念教育係的女同學,說願意為程嶺補習。
他一點不放鬆,程嶺卻不覺反感,她是需要有人替她安排策劃一下。
那個女生要求的薪酬十分合理,她說:“萊斯,是米的意思。”
重新攤開課本,程嶺十分唏噓。
她願意試一個月看看進展,倘若她的學習能力如一塊頑石,那就死了這條心。萊斯新派教學,鼓勵學生主動:“程,你要多說多講。”
“你不會笑我?”
“我像那樣的人嗎?”
程嶺端詳她一番,“不,你不像。”
“程你介意告訴我你幾歲嗎?”
“我的真正年齡?”
“可以講嗎?”
程嶺抬起頭,感慨的說:“我二十五歲了。”
“嗬,我們同年。”
“真的?”
“李也是二十五。”
程嶺問:“李是你的男朋友嗎?”
“我才不要這種大男人做伴侶。”萊斯嗤之以鼻。
程嶺覺得她們之間存在一道鴻溝,萊斯說到異性,仍然麵紅耳赤,言若有憾,心實喜之,程嶺哪裏有這種心情。
課上到一半,忽然之間,客廳玻璃窗當啷一聲,碎片四濺,落了一地,幸虧沒有人坐在沙發上,否則必然掛彩。
程嶺大吃一驚,隻見有人竄進汽車,迅速逸去。
這分明是蓄意破壞。
一邊萊斯已嚇得麵無人色,“程,快打電話報警。”
程嶺看到玻璃碎片當中有一拳頭大石塊,用紙包著,拆開一看,上麵寫著“清人回家去。”
程嶺心中有數,又與萊斯說:“今日功課到此為止。”
萊斯懇求:“請依法處理此事。”
程嶺微笑。
她自然有分數。
不到一會兒郭海珊已經一額大汗趕著前來。
程嶺鐵青著臉同他說:“這是你賢妻的好介紹吧。”
郭海珊汗顏:“我會教訓她。”
程嶺冷笑,“她不教訓你已經很好了,請她別把程雯拖下水,跟著瘋,為了兩塊錢同白人下三濫爭個不休。”
“她是過分一點。”
“究竟是什麽引起白人來尋仇?”
“她把夜總會告到官裏去,叫夜總會登報道歉,承認種族歧視。”
程嶺問“華仁堂出句聲,他們還不服貼?”
郭海珊此際露出一絲微笑,“你我想法相同,可是文凱說,她要秉公辦理,要在白人社會中爭個公道回來。”
程嶺指一指,“拿我客廳來殉葬?”
“我馬上派人來修理守衛。”
“告訴文凱我絕對生氣,還有,把程雯叫回來禁足。”
郭海珊從未見過程嶺發脾氣,名義上她是他的長輩,私底下他也十分敬重她,故立刻說:“是。”
程嶺一言不發上樓去。
程雯很快被接回來,站在姐姐麵前一動不動。
程嶺沒有正麵看她,呆半晌,忽而落下淚來。
程雯心如刀割,“姐姐,有什麽事你罵我好了。”
程嶺隻是說:“我擔心你的安危,你若是有什麽閃失,我這些年的苦白吃了。”
“姐姐,你說什麽我都照著做。”
“我想你把書讀好,替華人爭氣有許多方式,無需如此強出頭。”
“可是——”
“不必同我講別的理論,我不懂,也不想聽。”
程嶺擺擺手,顯示了她權威專製一麵,她確是家長,一家之主,此刻是她運用權力的時間。
“是,姐姐。”
“你心中不服是不是。”
“不,姐姐,我心服口服。”
程嶺又流淚,“你放心,我不會管你其他事,學業與戀愛都不傷身,任你去。”
“畢業後我想念法科。”
“也好,以後多接華人官司,伸張正義。”
“一樣會結下仇家。”
“那怎麽一樣,那是公事公辦,你們此刻是挑釁生事,砸人飯碗。”
程雯不敢再分辨。
程嶺忽然微笑:“可記得我接送你們上學的情形?一晃眼都這麽大了,真不可思議。”
程雯看著姐姐,驚訝莫名,外形那麽秀麗年輕的她,正托著腮沉思,打扮容貌同一般廿多歲女子無異,但心態談吐卻如老太婆一樣,暮氣沉沉,淨是想當年。
她已經沒有生活,白白看日出日落。她靈魂已死,軀體不住欲回到過去的歲月裏。
年輕的程雯首次看到如此悲哀現象,震驚之餘,她哭了。
程嶺看她一眼,誤解妹妹心事,“這些年來,我從來沒有責備過你。”
程雯蹲下來,“姐姐,如有機會,你還會結婚吧。”
程嶺啞然失笑,“一個人要結多少次婚?”
程雯也笑:“多多益善。”
“你這個人,你這張嘴!”
“這是真的,我聽天由命,說不定一次都嫁不掉。”
“都叫呂文凱帶壞了,我遲早同她算賬。”
說到曹操,曹操就在樓下偏廳等她。
程嶺認真惱怒,出言諷刺,“爭取人權,也犯不著犧牲親友。”
“對不起,可是我們已經獲得勝利,我得到五百元賠償。”
“恭喜恭喜,這塊玻璃有了下落。”
“夜總會登報向我們華人道歉。”
“那多好,保不定以後唐人可以免費進場跳舞。”
“這是原則問題。”
“對,原則上不能讓步,玉石俱焚,牽連九族,在所不計。”
呂文凱唯唯諾諾,知道程嶺在氣頭上,不與她分辨,起身告辭。
郭海珊在門外等。
呂文凱忽然對丈夫說:“她老了。”
這話隻有郭海珊明白。
這個問題程嶺本身當然知道。
當李傑來約她看戲的時候,她坦白同他說:“我是一個老人,與我的皮相不符。”
李傑來擦擦鼻子,微笑道:“幼時聽長輩說故事,好似是有這樣的事,一個百歲精靈,被拘在年輕的軀殼裏。”
程嶺也笑:“我的道行還未至於那麽深湛。”
“可是也足夠令人迷惑。”
“對長輩不宜用這樣輕佻字眼。”
“對大人自然不會,我省得。”
程嶺不語,似乎被冒犯了。
“我令你煩厭?”李傑來坦然問。
又沒有。
隻是程嶺覺得中間仿佛漏脫一大截時光,她像是睡著了,一覺醒來,已經跟不上節拍,她想回來,又來不及,正想適應新時代,卻得不到鼓勵,十分徘徨。
“讓我幫你。”李傑來凝視她。
“不。”程嶺開口拒絕。
李傑來頗為尷尬。
“對不起。”
“不要緊,”他仍可維持幽默感,“我從前也被拒絕過。”
可是之後,他識趣的疏遠了程嶺。
萊斯仍然來替程嶺補課。
課餘吃茶閑談,萊斯偶然問:“你的理想對象,要有什麽條件?”
程嶺似沒聽懂,“我?”
“是呀,你,你已廿五歲,難道從沒想過擇偶條件?”
“我?”程嶺忽然笑了。
前仰後合,眼淚都流下來。
從來隻有人挑她,哪裏輪到她揀人。
可是萊斯鼓勵她,“說來聽聽。”
程嶺用英語緩緩道來:“他需比我大十年八載。”
“很好,”萊斯說:“我讚成,那樣,他會照顧你。”
程嶺說:“強壯,有一副好身體。”
“那當然,健康很重要。”
“好學問,有智慧,富幽默感,尊重女性,懂生活情趣。”
“很會挑呀。”
“他無需富有,能養活自己即可,亦不必太多英俊,麵目端莊已經合格。”
程嶺也猜不到她居然會透露那麽多。
萊斯說:“這樣的對象,說難不難,說易不易。”
程嶺答:“我知道,我們中國人講緣分。”
“什麽是緣分?”
“機會率。”
萊斯笑,“你看你現在用詞多麽科學化。”
程嶺靦腆的笑了。
她一直羞紅著臉,到第二天還沒有褪去。
妙齡女子的皮相下是老婦的心靈,可是在保守的心房中有閃出一絲少女的憧憬,多麽矛盾。
翌年夏季,呂文凱成功當選市議員,任期三年。
華仁堂出任助選團,將選舉資料翻譯成中文,使英文水平較差者有機會明白參加選舉的重要性。
開頭華人對呂文凱並不看好。
“同白人鬥選,輸了連帶全體華人沒麵子。”
麵子問題是中國人生活中至重要一環。
可是這一次麵子被挽回,華仁堂放鞭炮辦流水席慶祝。
郭海珊興奮莫名,深以愛妻為榮。
程嶺看在眼中,笑對妹妹說:“看到沒有,真愛一個人,就算不讚同她所作所為,也支持到底。”
程雯說:“呂文凱真幸運。”
程嶺點頭,“將來呂文凱即使當選加國第一屆華人總理,她的榮耀還是不如嫁得一個好丈夫。”
“姐姐真是古老思想,以歸宿為重。”
程嶺不再分辨。
程雯此際已有她的社交圈,姐姐要與她說話,幾乎要預約,條子傳來傳去,“雯,明天下午四時請回家商量要事”或“星期六請回來吃飯”等。
程嶺與念芳相處的時間比較多。
一日下午,念芳遊完泳上來,程嶺一看,即說:“泳衣太小了,要買過一件。”
念芳衝口而出:“我想自己挑選。”
程嶺一怔,這是必經階段,她不禁莞爾。
念芳擦幹頭發,斟咖啡給養母。
她閑閑道:“媽媽,你是見過我生母的嗬。”
程嶺有點警惕,她怕一不小心傷了念芳的心。
“是,見過數回。”
“你認為她怎樣?”
“你呢,念芳,記憶中你對她的印象又如何?”
念芳坐下來,輕輕說:“她總是很傷心很失望,模樣憔悴。”
“是,生活對她很殘酷。”
“我記得她一直把我帶在身邊。”
“是,她沒有把你交出去領養。”
“她去世之際,是否痛苦?”
“我想不,她去得很快。”
“她想到年幼的我,一定十分悲哀。”
程嶺沒有言語。
“你見過我父親沒有?”
程嶺頷首,她不欲多講。
“他為何置我們母女不顧?”
“念芳,”程嶺溫言勸慰,“這些問題永遠沒有答案,你隻需生活得好,也就安慰了你母親在天之靈,我有無告訴過你,我就從不知我親父是誰?”
“我們母女命運是否相似?”
“當然不像,你的前途光明,讀好書可以做事業,不必學我一天到晚,關在屋子裏。”
“我和雯姨都認為你應當出去走走。”
程嶺啞然失笑,“出去,去何處?”
“任何地方,海闊天空。”
“可是我覺得家裏最好。”
“我們都怕你寂寞。”
程嶺感慨,“待你出嫁時我真會冷清。”
“媽媽,我永遠在家侍候你。”
“胡說,我要看到你組織家庭,養兒育女。”
“不不不,我願意一生陪著母親。”
程嶺微笑:“一生是個很長很長的歲月。”
可是每個人總會過盡她的一生。
那個秋季雨水特別多,程嶺越發不願外出,她也知道外頭的世界已經時髦的不像話,自程雯的打扮談吐中可以知道,她忙著爭取男女平等,有什麽人言語舉止間若對女性有任何不敬,她真是沒完沒了,連郭海珊見了她都怕,忙著退避三舍。
程雯再三表示結婚生子統是浪費人生,女子應為事業努力,正如華人在白人社會爭取地位一樣,女子必須莊敬自強,經濟獨立,不做任何人的附屬品雲雲。
這也好,這股誌氣使她的功課名列前茅。
一個頗為寒冷的深秋黃昏,郭海珊來訪。
程嶺笑說:“好叫文凱來吃飯了,一年不上門,什麽意思。”她終於原諒了她。
郭海珊笑:“有的吃,她必定馬上出現。”
“不見得,她最近多出風頭,聽說剛自渥京回來。”
郭海珊搓著手,“她愛熱鬧。”
程嶺看著他,“你有什麽話要說?”
郭海珊有點為難,“有一個人出現了。”
程嶺一時間不知道他指的人是誰,她背後鬼影幢幢,有的是陰影。
“誰?”
“印三想見見他的女兒。”
程嶺很沉著,“你同念芳去說好了。”
“那也得先征求你的意見。”
“我沒有主張,我尊重念芳的意願。”
郭海珊頷首:“這點很難得的。”
程嶺笑了笑。
“你呢,你願意見他嗎?”
“我不認為有此必要,讓他們在外邊見麵。”
“好,我去處理。”
“啊對了,海珊,我都沒謝你,這些年來,一直為我辦理這種為難之事。”
郭海珊站起來,欠一欠身。
“程霄來信,他妻子要生養了,他心情興奮,又有點惶恐,希望得到我們支持。”
“是,”郭海珊笑,“這回想到我們的好處了。”
“別取笑他,胎兒是男嬰,你看看,科技居然可以測知嬰兒性別,多先進,我打算下去一個月,替他照顧母嬰。”
郭海珊說:“替他找個可靠的保姆也就是了。”
“親力親為比較妥當。”
“唉,一定是有人前世欠了這個程家。”
“海珊,聽聽這話多老氣。”
郭海珊一逕上樓找念芳。
程嶺卻在想,不知程霄替孩子取一個什麽名字,他得出去采購一些嬰兒用品帶去。
忙了幾日,買回來的禮物足足有幾大箱,才猛地想起前事,把念芳叫來問話。
“你知道你生父找你?”
念芳頷首:“郭先生與我說過了。”
“見過他沒有?”
念芳搖搖頭,“我沒有好奇心。”
程嶺十分訝異,“前些時候你才問起這個人。”
念芳沉默一會兒,“我不該問,我錯了。”
“見麵也無妨。”
“並無真實憑據證明他是我生父。”
程嶺一怔,失笑,十年前,印三就是用這個借口,把念芳推出門去。
六月債,還得快。
“聽郭先生說,那人潦倒,不過想來刮幾個錢,郭先生給他一點好處,打發他走,他也不再堅持要見我。”
可是,還是會再來的吧。
“郭先生說,不用怕他,郭先生會應付他。”
“念芳,你若真想查證他是否你生父,其實也不難。”
念芳搖頭,“一個父親是愛護照應子女的角色,我不認識此人,對我來說,郭先生更似慈父,而你是世上最好的母親。”
程嶺微笑,“那許是真的,我永遠在家。”
“不,你真的了解我們的需要。”
“我不是太過保守專製嗎?你問程雯,她第一個舉手讚成。”
“不不,雯姨也不會那樣想,你別多心。”
念芳拒見生父,那個陰影自動消失。
程嶺帶著過重的行李趕到紐約去看第一個侄子。
那小子早產,隻得兩公斤多一點點,皮包骨,可是鼻梁高且挺,大眼睛骨碌碌,十分神氣。
直覺上程嶺認為他同弟弟幼時長得一模一樣,抱著直笑,又感動的悄悄落淚。
程霄兩夫妻住在近華埠附近簡單的小公寓內,張笑韻在生養之際很吃了一點苦,躺在床上麵如金紙動彈不得,幸虧程嶺來了。
程霄仍然上班,程嶺照顧產婦及幼嬰,一雙手忙不過來,找了個可靠的日班看護,資本主義社會,隻要有資本,總有生路。
這樣才把蓬頭垢麵的張笑韻打救出來。
“你看看,一向爭氣好勝的我竟變成這個樣子。”她這樣對姐姐說。
“英雄隻怕病來磨。”程嶺安慰她。
“程雯不來看侄兒嗎?”
一向孤傲並不欲與程家多來往的張笑韻在要緊關頭渴望有人關懷。
“一個電話她就會來。”
“不會太麻煩吧。”
“怎麽會,幾個鍾頭飛機耳。”
那個下午,程嶺就把妹妹叫來。
張笑韻感慨的說:“你看,父母父母,其實所有責任都屬於母親,父親沒事人似照常上下班。”
“產假過後,有何打算?”
“照常辦公。”
“孩子呢?”
“白天放在育嬰院裏。”
程嶺不說什麽。
張笑韻歎口氣,“姐姐,當初我隻道你與程霄並非親生,無需太過親蔫,又覺得怪,怎麽廿歲女子有一個十歲大的養女,現在才知道,我是狗眼看人低,”說著落淚,“你是真心愛我們。”
“自己人怎麽說起這樣的話來。”
“我不對,我錯了。”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向程嶺認錯,以往,無論遇到什麽不如意之事,程嶺都認為是天意。
她一覺得高興,便替程霄搬了個家,新居多一個房間,作為育嬰室,又說:“保姆很好,不如留下她做長工,托兒所內沒溫情,不好住。”
說這樣的話當然要有實質貢獻。
程霄夫婦全盤接受她的好意。
程雯來了,還是嫌新居狹窄,她訝異的發現兄嫂似老了十年。
“完了,一生那樣就完了,從此在奶瓶與尿布之間掙紮求全,奇怪,人類為什麽要結婚生子?你看程霄,自此一生兒女債,永不超生。”她一直不喜歡張笑韻。
“你應當恭賀程霄。”
“我不稀罕小孩,他們妨礙人類發展。”
“可是你曾經一度亦是幼兒。”
程雯沉默,隨即又強詞奪理:“我不同,我有個好姐姐。”
一切上軌道已是一個月後的事,在這四個星期內嬰兒體重幾乎增加一倍,身上很有點肉了,非常可愛。
程嶺帶他到醫生處注射防疫針。
預約的計程車沒有來,程嶺站在街上呆等了三十分鍾,又挽著載嬰兒的籃子,十分焦急。
忽然有人問:“太太,等車子?”
“是。”她轉過頭去。
看到的是一名華裔男士,相貌殷實,約三十年紀,穿深色西服,他笑道:“我替你到對街去叫。”
在對麵馬路,他截到車子,掉了頭,來到程嶺麵前,他幫她開車門。
“謝謝這位先生。”
“我姓羅,羅錫為。”
“我姓程。”
“程太太,自己當心。”
第二天傍晚,舉家外出吃飯,在公寓門口有碰見那位羅先生,他向她微笑,“程太太,你好。”
程嶺忽然走過去,“那是我弟弟,我弟婦才是程太太,嬰兒是我侄兒。”
那羅錫為欠欠身,“原來是程小姐,我們是鄰居呢。”程嶺又笑,“不,我自溫哥華來,後天就回去。”
羅錫為有點尷尬,“我都猜錯了。”
“羅先生外出吃飯?如沒有約人,不如與我們一起?”
羅錫為其實約了一班同事,不知怎的,卻願意推辭那個約會,跟幾個陌生人去吃飯。
在餐館他負責點菜,姿態大方且熟絡,叫人欣賞。
吃到一半,他問程嶺:“程小姐,到了紐約有無觀光?”
張笑韻歉意的代答:“姐姐忙著照顧我們,百老匯都沒去過。”
“我陪你去看舞台劇,有一出戲叫超級明星耶穌基督,十分有趣熱鬧。”
程嶺看弟弟弟婦一眼。
不料程霄十分鼓勵,“姐姐,出去走走。”
程嶺笑:“那我就開開眼界了。”
“今天晚上八點有一場,我試試去買黃牛票。”
羅錫為說完就去打電話找票子,一會兒回來興奮的說,“買到了。”
程霄笑說:“那還得拜托你送她回家。”
羅錫為笑答:“一定。”
他看看時間。
程嶺問他:“有什麽打算?”
“我們先去取票,然後在附近逛逛,喝杯咖啡。”
程霄慫恿道:“你們先走好了,這裏我來付賬。”
羅錫為老實不客氣與程嶺先離去。
張笑韻看著他倆的背影在門口消失,自言自語:“不知是否會有發展。”
程霄答:“才廿多歲的人,大把時間,能接受約會就好。”
“真的。”
這是嬰兒嗚哇一聲,他們忙著哄撮,也就擱下話題。
在門外,程嶺跟著羅錫為上計程車,羅錫為心中輕鬆,用口哨吹出一句曲子。
程嶺怔住。
“你會這首歌?”
她原以為這是她至深至黑的秘密,在這裏,除她以外,無人認識此歌。
誰知羅錫為笑答:“我幼時在香港讀小學,老師教會我,這首歌叫在那遙遠的地方。”
是的。
在那遙遠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們走過她的帳房,都要回頭留戀的張望。
羅錫為發覺程嶺在發呆,溫言問:“你在想什麽?”
“那是首美麗的歌謠。”
“是我最心愛的歌。”
程嶺也笑,“也是我至鍾愛的一首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