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雪肌

(2008-09-09 10:42:16) 下一個
 

  “我第一次覺得事情奇怪時隻有三歲。
  “爸媽、哥哥與我到海灘散步,我找到一隻大海星,媽媽同我說:‘小英,看完了把它放回海灘,它家人等它回家呢。’
  “我看到冰淇淋小販,我走近。
  “有一家人已經在那裏,他們也有一個小女孩,那小孩對我說‘你好嗎’,我知道她表示善意,我朝他們笑。
  “小女孩過來拉我的手。
  “媽媽這時叫:‘小英,別走遠。’
  “我轉過頭去,‘媽媽,媽媽。’
  “不料那家人大大驚異,他們看向我媽媽,又看看我:‘那是你媽媽?’
  “忽然,他們像是自覺失言,尷尬地走開。
  “為什麽,為什麽他們看到我媽媽,有那樣的反應?
  “媽媽叫林茜安德信,雪白的肌膚,碧藍雙眼,金發,在電視台工作。
  “她在沙拉羅倫斯女子大學畢業,讀新聞及政治係,家族在一百年前自愛爾蘭移民到多倫多。
  “外公姓奧都,經營小小咖啡店,漸漸擴充成為一間著名餐館,叫做‘愛爾蘭眼睛’,客似雲來,許多明星藝人政客都是常客。
  “外公對我與哥哥十分鍾愛。”
  小英問哥哥小揚:“怎麽樣,開頭還過得去嗎?”
  小揚笑笑:“若你還在十一班,我會給你甲。”
  “真氣餒。”
  “你還緊記著小學老信居臣太太所說:文章開頭需有特殊吸引力,叫讀者追著看?”
  小英點頭。
  “那真是過時的寫作方式。”
  英不服氣,“雙城記第一句是‘這是最好時刻,這是最壞時刻’,異鄉人第一句是‘母親今日辭世,或者是昨日’,都采取這種寫法。”
  “他們是一級作家。”
  英笑了。
  “別理我,別聽我,做一個寫作人,第一步路就是寂寞的,別管別人說什麽。”
  “揚,你第一次覺得事情奇怪是什麽時候?”
  “三歲。”
  “同我一樣。”
  “我不比你笨啊。”他笑。
  “你從來沒與我講起是怎麽一回事。”
  “三歲,上學前幼兒班——”
  “是,一切煩惱從那時開始,一與人接觸,就會有摩擦。”
  “一個白人男孩罵我:‘那是你媽媽?你倒想,你倒想有一個雪白媽媽!’”
  小英惻然,緊緊抱住哥哥手臂。
  “我的皮膚比你更深色,我受到歧視,比你更多。”
  “三歲到六歲是最難受的幾年。”
  “是,一過八九歲,孩子們也學會虛偽,知道當麵奚落看低人家是自貶身價行為,所以都把真實感受掩飾得很好。”
  小英微笑,“我在那時開始,在公眾場所,不再大聲叫媽媽。”
  “我也是。”
  “狡猾的小兄妹。”
  “後來就覺得爸媽真偉大。”
  小揚取過鑰匙,“不與你說了,我有約會。”
  “玩得高興點,早些回家,莫喝酒,小心駕車。”
  “你比媽媽囉嗦。”
  媽媽出差到英國去了,做一個特輯,訪問英國一般市民,看他們對英政府刻意親美作風的意見。
  林茜安德信在行內已是皇後級人物。
  英到國家電視台參觀過,由衷崇敬母親,隻見一大班工作人員跟在她身邊打理服裝化妝,她一邊看新聞稿一邊坐下,最後助手喊:“三、二、林茜”,媽媽抬起頭來,豔光四射,眼睛如藍寶石般湛出晶光,微帶笑容,讀出當日頭條。
  比起媽媽,小英自覺又黃又瘦,真不像媽媽的女兒。
  媽媽不是生母。
  她與哥哥是安德信家庭的領養兒。
  這解釋了一般人看到黃皮膚小孩喚白人媽媽時的訝異神情。
  媽媽生活圈子裏全是高級知識分子,他們擁有異常的智慧涵養,也擁有平常人不一樣的機心,深沉陰暗。
  他們對不相幹的事才不會輕易表示意見,看到安德信兄妹,一直親切招呼問候。
  普通人就比較率直。
  嘴巴不說,眉毛也揚起,打著一個大大問號。
  有些會喃喃自語:“偉大,真偉大。”
  英幼時統共不知道特別,她一心以為白媽媽生黃女兒,或是白爸爸養黑小子是天經地義的事,就像一窩兔子,有白有黃有斑點,林林總總顏色,卻仍是一家人。
  到了十歲八歲,才明白過來,人類血統十分奇妙,根據遺傳因子,白媽白爸不能生黃皮膚女兒。
  約六七歲時英最羨慕雪白肌膚,時時用媽媽的粉搽白麵孔,又用黃色毛線結成辮子戴在頭上,鬧了一年,母親並不阻止,讓她自由成長。
  到了十二三歲,升上中學,這種煩惱自然消失,她把烏黑長發的尾梢染成鮮紅,比金發更加奪目,她開始接受自己,接受膚色,接受領養兒身份。
  林茜那時已經走紅,時時出差,每周工作百餘小時,顧得了事業顧不了家庭,她與彼得安德信協議離婚。
  小英聽到消息哭出聲來。
  小揚的臉色也好不了多少。
  “對不起,孩子們,這不表示父母不愛你們,你仍是我們至愛,我倆仍然會同從前一般愛護珍惜你們,隻是,我們決定分開生活。”
  語氣平靜和氣,友誼分手。
  那番話並非外交辭令,他倆說得出做得到,仍然盡心盡意照顧一對子女。
  英與揚功課有問題,彼得安德信曾經告假一星期在家親自教他們微積分。
  他也是忙人,他打理一家證券公司。
  可是學校要見家長,他倆必定出席:運動會、開放日、音樂節……林茜好幾次特地自外地乘飛機趕回來參予,從不食言。
  家裏有保母璜妮達,煮得一手好墨西哥菜,司機是印裔的赫辛,安德信家如聯合國。
  英的周記總叫老師驚喜,一次她寫赫辛的家鄉孟買水災,她幫他籌款救災,老師叫她在課室裏大聲讀出原文。
  英當時說:“多難為情,我出了一身汗。”
  英的童年及少年生活舒適富裕,備受父母鍾愛,應當是一名快樂兒童。
  但同時又充滿矛盾不安,時時需要克服歧視與不公平待遇。
  她自覺不普通。
  與小揚一樣,他倆早熟,從來不問多餘問題。
  許多華裔同學皮膚白皙,可是小英膚色略深,帶一種蜜糖顏色,又像在陽光中沐浴整個下午,金光閃閃,十分亮麗。
  英是外國人口中所謂神秘美人:細長大眼,尖下巴,嘴唇微腫,黑發披肩,隻不過她不穿旗袍不穿沙籠,她穿白襯衫卡其褲。
  電話響,英趕去聽,原來是外公。
  。
  “英,來一趟,我做新甜品給你嚐。”
  英笑,“立刻到。”
  她駕車到市中心,外公在餐館外等她。
  祖孫擁抱一下。
  “有什麽好吃的?”
  “昨晚大明星李夫斯帶了十多個工作人員來用餐,包了一大間廂房,大吃大喝大笑,聲震屋瓦,吵得不好意思,又請全場客人喝香檳道歉,結果所有人唱起歌來,我做了一客甜品,當場命名李夫斯巧克力甜心,你也來嚐嚐。”
  外公金發已經掉了八九成,藍眼卻炯炯有神。
  英笑,“你不叫我來看明星。”
  “時間晚了,小孩不宜上街,我替你要了簽名照片,電影公司過兩日送來。”
  外公仍然把她當小孩子。
  “他們有否給豐厚小費?”
  “有,夥計們都很高興,接著下來,整整三個禮拜訂座全滿。”
  “恭喜你,外公。”
  外公說:“上星期省長在這裏與市長喝咖啡,保鏢坐臨座(原文如此,似應為鄰座),一談個多小時,終於站起來走了,忘記結帳。”
  “有這種事!”
  “後來市政所秘書打電話來道歉,說馬上派人來付款。”
  “你怎麽說?”
  “我說由愛爾蘭眼睛請客好了。”
  英拍手,“好極。”
  外公靜下來,看著小英,“你是好孩子,有你外公就有笑聲。”
  “外公。”英緊緊握住外公的手。
  廚房端出巧克力蛋糕。
  小英並不嗜甜,可是她卻把蛋糕吃光光,還拿起碟子,拿到麵前用舌頭舔幹淨。
  大家見她那樣誇張,都笑起來。
  外公說:“前總理杜魯多最喜歡吃巧克力蛋糕,一次,有人給他一大塊,他笑說:‘這叫巧克力死刑。’”
  英說:“一家甜品店就叫巧克力死刑。”
  說說笑笑,大半小時過去。
  外公終於垂頭,“今日是你外婆冥壽。”
  “我知道。”小英聲音放柔。
  “小英,你真乖巧,你看,我們現在這樣好,外婆都看不見。”
  英把手放在老人手上,“外婆一定看得到。”
  外公感動,“是,你說得對。”
  這時有人提著一籃白玫瑰進來,一看,原來是哥哥與他女朋友。
  小英很高興,原來他的約會在這裏。
  外公忙著招呼他倆。
  小英坐窗前看街景。
  她幾乎在這間餐館長大,難得是外公一早就把小揚與她當作親生。這家人真是沒話說。
  她與小揚並沒有愛爾蘭眼睛,卻一樣受到鍾愛。
  真幸運。
  半晌,小揚與他的紅發女子走了。
  外公坐過來,“你也回去吧。”
  英點點頭。
  “你爸可有來看你們?”
  “每個月都有見麵。”
  “彼得是好人,真舍不得他。”
  英改變話題:“今晚有幾桌客人?”
  外公卻說:“真像是前幾個月的事:大雪天,傍晚,他們一人抱一個幼兒進來,說是我外孫。”
  這故事英已經聽過多次,她微笑。
  上了年紀的人總喜歡說:仿佛就似昨天……時間與空間忽然變得模糊,其實是無法接受時間飛逝。
  “我先去看繈褓中那個,唉呀,小小一點點,才五磅多,隻得十天大,眼睛很亮,褐色皮膚。”
  膚色,英伸出雙手細看。
  “接著,我又去看手抱那個,揚比較大,一直笑,他有一頭獅子卷發,可愛極了。”
  揚的確有尼格羅血液,但是可能混雜若幹歐洲人血統,看上似南歐人。
  “我與外婆即時愛上你倆。”
  英微笑看著老好外公。
  “從此家裏熱鬧起來,林茜事業又蒸蒸日上,可惜外婆身體一日比一日差……”
  英讓他說個心滿意足。
  最後才說:“外公,我改天再來。”
  老人送她出門。
  轉瞬間英已是大學生。
  外公姓奧都,媽媽原名林茜奧都,嫁人後隨夫姓,離婚後卻照舊沿用,仍叫林茜安德信。
  奧都,一聽知是愛爾蘭人,安德信不一樣,是一個極普通全球化白人姓氏,全無區域性,更加安全。
  英讀哲學,時時把姓氏問題細細推敲。
  哲學一字源自希臘,費羅,是喜愛的意思,索菲,是智慧,費羅索菲,即是喜愛智慧,兩千五百多年前希臘人已懂得思考之道。
  英很喜歡這一門功課,畢業後她準備讀教育文憑教書。
  至於媽媽的行業,英覺得太耀眼太緊張,不適合她。
  媽媽說:“英,電視新聞上有許多華裔麵孔,你可有興趣?”
  英也注意到,她們都漂亮得不得了,棕發厚粉紅唇,一口美式英語。
  但是英喜歡平靜生活。
  看著媽媽東征西討,隻覺欽佩。
  上了大學,英與媽媽約法三章,為著維持生活寧靜,她決意把媽媽身份保密。
  同學偶爾到她家,隻說媽媽出差不在家。
  有一次,好朋友蜜蜜來吃下午茶,“從來沒見過你父母。”
  英隻是含笑。
  忽然電視熒幕出現林茜安德信訪問某國會議員,蜜蜜立刻說:“我的偶像來了。”
  她調高音響。
  隻聽得那議員笑說:“林茜,聽說你新合約年薪千萬,高過國會議員百倍,林茜,我等自慚形穢。”
  好一個林茜安德信,不慌不忙笑著回答:“但是,議員先生,你為愛國愛民才奉獻自己。”
  那議員笑逐顏開。
  蜜蜜佩服地說:“看到沒有,真是我輩榜樣。”
  英咳嗽一聲。
  “碰巧你的姓氏也是安德信。”
  同學都叫她安德信英,以為她是中加混血兒。
  安德信,安是平安,德是美德,信是信用,英是神氣。
  蜜蜜說:“中文煞是美麗。”
  “完全正確。”
  “你的中文學得怎樣了?”
  “還過得去,仍不能談心事。”
  “要用母語以外的語言訴衷情,那是不可思議的功力。”
  兩個女孩子都笑了。
  蜜蜜仍然是她要好同學,但卻不知鼎鼎大名的林茜安德信就是英的養母。
  英到圖書館找資料。
  每次都如此:明明要找的是一樣,忽然看到另一樣,立刻忘記原先要找的是什麽,全神貫注讀起不相幹的資料來。
  英揶揄自己:旁騖這樣多,怎似一個做學問的人。
  今日,她突發性坐在一角迷頭迷腦讀一本傳記。
  忽然有職員過來低聲說:“小姐,請你隨我出來一下。”
  英以為犯規,“什麽事?”
  職員在她耳畔說了幾句。
  英聳然動容,立刻跟了出去。
  隻見大堂入口處沙發坐著一個瘦小的華裔老太太,正在苦惱流淚。
  職員說:“她坐在那裏已有半個小時,不諳英語,無法交通,我們有點擔心。”
  英立刻過去坐到老人身邊,用粵語問:“婆婆,發生什麽事,我可以幫你嗎?”
  那老人隻是飲泣。
  英見她衣裳整齊,不像流浪人,正想換一種方言,穿製服的管理員也帶來一個華裔年輕人。
  那年輕人用普通話問:“老太太,你是否迷路?”
  老人一聽迷路,不禁開口,一邊點頭一邊說:“迷路,迷路,不認得回家。”
  英鬆口氣:“嗬,是上海人。”
  老人說:“對,對,我姓王。”
  英改用滬語:“王老太,你家在哪裏,我送你回去。”
  職員見他們不住用各種方言試探,每種話都似足鳥語,不知怎麽學得會,十分佩服。
  老太太像是遇到救星,拉著英的袖子不放。
  年輕人說:“我去斟杯開水。”
  “好主意。”
  這時,警員也來了。
  英問老人:“告訴我,你家住哪條街,電話幾號。”
  “我住公主街,電話九三八一零三二。”
  這種號碼,一聽就知是華人家庭:久生發,一定生易,寓意吉祥。
  電話撥過去,無人接聽,也沒有接到錄音機上。
  女警查過說:“附近有三條公主街:瑪嘉烈公主路,長公主道,以及曆山公主道。”
  老人卻說不出是哪一條公主路,記得那麽多,已經不容易。
  女警說:“每一條街同她兜一圈,這三條路都是同一區的住宅路,不會太長。”
  年輕人斟來一杯暖水,小心服侍老人飲用。
  英想:這麽多人幫她,她一定回得了家。
  她站起來,“我還有事,先走一步。”
  女警笑著攔住,“你怎麽可以走,這裏隻有你懂她的語言。”
  英也笑了,“好好好,我留下來。”
  女警說:“請上警車,”又對年輕人下命令:“你,好市民,你也來。”
  年輕人咧開嘴笑,雪白整齊牙齒。
  他與英握手,“唐君佑,多大電子工程係。”
  英說:“安德信英,哲學係。”
  “吳小姐你好。”
  “不,我姓安德信,名英。”
  女警扶起老太太一起上警車,王老太緊緊握住英的手不放,十分害怕。
  “帶我去啥個地方?”
  英低聲嗬護:“回家去,今朝你是怎樣迷的路?”
  她低頭不出聲。
  人老了似足小孩,返老還童。
  上了車,她才輕輕說:“我與女兒吵架,出門散心,上了公路車,一直載到遠處下車,忽然不懂回家。”
  英點點頭。她脫下外套,罩在王老太身上。
  英輕輕問:“什麽叫長公主,難道還有短公主?”
  唐君佑微笑,“長公主,即皇帝第一個女兒,讀長大的長,不是長短的長,當今英國長公主是安妮。”
  “嗬,真複雜。”
  “你家是上海人?”
  英笑笑,“不,中文是我自己學的。”
  “學得真好。”
  “你也不差呀。”
  女警見他倆因此攀談起來,微微笑。
  英請老人逐戶辨認家門。
  老人疲倦了,有點糊塗,“這一家,好像是,好像不是,門口有櫻花那家……”
  可是住宅區園子全種著櫻花。
  英不停撥那個電話。他們正轉往曆山公主道,電話忽然有人接聽。
  英連忙問:“你們那裏可有一位王老太?”
  對方十分緊張:“你是誰,我婆婆怎麽了?”
  女警停下車,接過電話:“我是警察,婆婆在我車裏,你們家的地址是——嗬,原來是公爵夫人路,立刻來。”
  若不是打通電話,怕找到明朝還無頭緒。
  警車立刻駛往公爵夫人路。
  一車人都鬆口氣。
  王老太一直說:“謝謝你們,謝謝你們。”
  公爵夫人路比較遠,可是也片刻就到。
  已經有人在門口等,一見警車,奔出來迎接。
  那是一個中年太太,忍不住放聲大哭。
  身邊是她的子女,不住勸慰。
  王老太下車來,被她女兒扶進屋裏。
  那一對年輕男女不住鞠躬道謝。
  “請進來喝杯茶。”
  女警很高興完成任務,擺擺手,駛走警車。
  英謙遜:“舉手之勞,何足掛齒。”
  那年輕男子說:“我叫劉惠言,這是我妹妹惠心。”
  英與唐君佑也介紹自己。
  “今天認識好幾個朋友,真要多謝王老太。”
  他們交換了電郵及地址。
  “婆婆一失蹤我們就四處找,後來才醒起應該有人在家等電話,我一進屋就聽見吳小姐聲音。”
  他們都以為英姓吳,這兩個字對外國人來說同音。
  英也不再解釋,禮貌地道別。
  劉太太出來送客。
  英問:“婆婆好嗎?”
  劉太太又流淚,“睡了,像個小孩似的,老人既可惱又可憐。”
  惠言和惠心連忙去安慰母親。
  劉太太卻說:“惠言,你送兩位人客下山。”
  惠言立刻取過鑰匙,“知道。”
  英說:“我的車在市中心圖書館附近,送我到那裏即可。”
  唐君佑也說:“我們在圖書館還有點事。”
  劉惠言說:“開頭,我以為你們是兄妹。”
  英笑了,“不,不。”
  劉惠言也笑,“接著,又覺得你倆是同學。”
  唐君佑不出聲,這分明是試探他與英的關係。
  這劉惠言不懷好意。
  唐君佑認為是他先看見英,頓覺不妥。
  隻聽得英說:“我們也是剛認識。”
  車子駛到市中心,唐君佑說:“在這裏下車好了。”
  他替英開車門。
  看著假想敵走了,唐君佑鬆口氣,“英,去喝杯咖啡好嗎?”
  英想一想,微笑,“為什麽不。”
  唐君佑大喜。
  他第一眼看見她就喜歡:全神貫注蹲在老人膝前溫言勸慰,大眼睛充滿同情,這樣純真女孩已不多見,許多女同學注視一輛歐洲跑車及它的司機時更為專情。
  老人與幼兒?算了吧。
  他也喜歡她樸素的白襯衫與卡其褲。
  他們挑一張露台桌子。
  街角有藝人用小提琴伴奏賣唱。
  那是一首多年前的西班牙流行曲:“吻我,多多吻我,永遠愛我,永遠做我的愛人……”
  藝人唱得熱情洋溢,唐君佑忽然感動,掏出零錢丟在琴盒裏。
  英微微笑,她照例沉默。
  是春季,咖啡座露台的紫藤花直探到他們臉前,年輕男女雙雙對對路過,又在他們鄰座調笑。
  那藝人奏起另一首歌:“愛在空氣中……”
  唐君佑忽然說:“你等一等。”
  他走到隔壁小店去買了一隻紙盒照相機。
  “可以嗎?”他舉起相機。
  英又笑,“為什麽不。”
  唐君佑把握時機,替英拍攝照片,又請侍者幫他倆一起合照。
  年輕人似有種感覺,知道今日會是很重要的一天。
  “告訴我關於你的事。”
  英詫異,“都講了,學生,姓安德信。”
  “但,你是華裔。”
  英不願多說。
  唐君佑立刻識趣,“我家是新移民,抵埗不到十年,父母退休前在大學教書,他們此刻在新英倫一帶度假,我有兩個哥哥,都已婚,一個在澳洲,一個在新加坡,都近著嶽父母住,叫家母抱怨。”
  英忍不住笑,“家裏可有貓狗?”
  年輕人似要在該刹那一股腦兒把家事全告訴她。
  “有一隻老金毛尋回犬,已經十歲……”
  忽然發覺英在揶揄他,不禁也笑了。
  “有沒有好好照顧它?”
  “做過一次手術,真舍不得。”他怕會露出婆媽之意。
  英笑說:“你是一個好心人。”
  她看看手表,喝完手上的咖啡。
  “英,改天可否再約你?”
  英對他也有好感,她答:“我們通電郵。”
  他倆在咖啡室門口話別。
  駕車回到家門,英以外看到有人坐在門前等她。
  是另一個年輕人劉惠言。
  他手中提著名貴禮盒。
  英一看,是燕窩與魚翅這些補品。
  “太客氣了,我媽媽不吃這些。”
  劉惠言以為英客套,“我媽說很容易做:浸了水,放一點到湯裏或是粥裏,很滋補。”
  “謝謝,進來喝杯咖啡。”
  “求之不得。”
  “什麽?”英轉過頭看著他。
  “嗬,沒什麽。”他滿不好意思。
  英請他到會客室,斟上咖啡。
  “你家布置清雅。”
  英但笑不語。
  “伯母呢?”
  英回答:“出差到歐洲去了。”
  劉惠言意外,“嗬,伯母有那樣重要職位。”
  英又笑。
  “家裏隻有你一個人?”
  英亦不想回答。
  劉惠言說:“家母叫我來道謝兼道歉:我家沒把婆婆看好,麻煩外人。”
  “請她不要自責,廿四小時一周七日年複一年照顧長者是十分辛苦的一件事。”
  劉惠言歎口氣,“你雖然是陌生人,十分明白她苦衷,婆婆記憶衰退,有時竟誤會女兒是她母親。”
  英惻然,“也許,她倆長得相象。”
  “我見過照片,她們三代的確相似。”
  英有點惆悵,她的五官可像生母?她的外婆與她是否相似?統統無從稽考,真是遺憾。
  劉惠言見英忽然露出落寞的樣子來,不禁納罕。
  是他說錯什麽嗎?
  這時,忽然有人開門進來:
  劉惠言先看見一個穿藍色製服的中年家務助理,她嘻嘻哈哈與一個碩健黑皮膚年輕人一起挽著食物籃回來。
  劉惠言一怔,那黑膚留粟米卷發的青年是誰?
  他高大碩健,穿短褲背心,露出一身肌肉,感覺原始。
  隻聽得他親絡地說:“咦,英,你有朋友?”
  女傭即說:“我去準備點心。”
  英連忙說:“讓我介紹,這是我朋友劉惠言。”
  那黑青年伸出手來,“我是英的哥哥揚,英與揚,即陰與陽。”
  劉惠言完全失態,他一時不知反應,英明明是華裔,怎會有黑人兄弟?
  “我要上樓做功課,你們慢慢談。”
  揚朝他們睒睒眼,退出去。(“睒”是(目夾)的異體字,(目夾)打不出來,隻好用睒代替)
  女傭璜妮達切了一盤水果捧出。
  劉惠言這時才回過神來。
  他想了又想,不知如何開口。
  倒是英,大大方方地說:“本來媽媽打算叫我們兄妹陰與陽,後來一位中文教授知道了,說那兩個字太霸道,故改作英雄的英,揚威的揚。”
  劉惠言過了一會才說:“你怎麽姓安德信?”
  英忍不住取笑說:“因為家父姓安德信。”
  劉惠言知道暫時不宜再問下去,他說:“英,我們出去走走。”
  “今日也累了,我們再聯絡。”
  英送客人出去。
  回來時隻聽見璜妮達叫:“鳥的巢,魚的鰭,華人還有什麽不撈出來吃的?”
  英笑,“璜妮達,說話不得帶種族歧視。”
  她到樓上去找兄弟。
  揚在沐浴,電腦熒幕上亮著的是他正在設計的一個遊戲項目。
  英敲敲浴室門。
  她進去坐在小凳子上。
  揚掀開浴簾看了妹妹一眼,“客人走了?”
  英點頭。
  “你很少帶男朋友回來,也是時候了,媽擔心你缺乏社交。”
  “他不是男友。”
  “可是你對他另眼相看,請他入屋。”
  揚穿上毛巾浴袍自簾子後走出來擦幹頭發。
  這時你可以看清楚他的臉容五官,很明顯是個英俊的歐非混血兒。
  他坐在妹妹麵前,“剛才他看到我時十分詫異,不過,如果沒有驚詫表現,也實在太深沉了。”
  “他隻是普通朋友。”
  “他可有問你為什麽姓安德信?”
  “我不想解釋。”
  “他有聽說我們母親的大名嗎?”
  英不出聲。
  “他對非裔看法如何?”
  英伸手出去推他。
  揚笑,“你什麽都不說,不是羞恥不願開口吧。”
  英撲上去打他,整個人跳到他背上,猴住不放。
  揚大叫,背著她跑出臥室。
  璜妮達看見了,斥責說:“孩子們,靜一點。”
  英這才從哥哥身上下來。
  揚穿上背心短褲。
  “英,三言兩語把家庭背景交代過,開心見誠,豈非更好。”
  英想一想,“你說得不是沒有道理:‘嗨你好,我叫安德信英,我一生出就被人扔在醫院門口,大幸留得性命,稍後被著名電視新聞主播林茜安德信領養,林茜與丈夫已經離婚,我有一個同病相憐的哥哥,他是黑人,但是他性情豁達,十分樂觀……嗬是,請問你喜歡草莓還是香草冰淇淋?’”
  揚看著妹妹。
  半晌他說:“過來。”
  英走近兄弟,揚把她擁在懷中,拍打她肩膀。
  “可憐,難為你了,的確很難開口,也不知什麽時候才開口才是。”
  英無奈,“你知道就好。”
  “華裔始終保守,讓我替你介紹男友。”
  “我對華裔總有說不出的好感親切。”
  “沒人說你是華裔。”
  英說:“媽知道,不然不會自動送我去學中文,她為什麽不叫你學中文?”
  “我會呀,你好嗎,餃子,真好吃,別客氣,再見。”
  “了不起。”
  揚握住妹妹的手,“你一直背著這包袱不能釋然,媽很擔心,問你可要看心理醫生。”
  “絕不。”
  “如果真的不開心,非得解開這個結不可,你可以尋根。”
  “不。”英把麵孔埋在雙掌之中。
  “又是一個不。”
  “揚,別誤會我,除此之外,我還是一個快樂人。”
  “但是身世問題的魅影日夜作崇,你越來越憂鬱。”
  “我還要寫功課,不同你說了。”
  “英,無論什麽時候,你需要傾訴,我一定聆聽。”
  “我知道。”
  英與兄弟擁抱。
  她才打開功課,好同學蜜蜜來找她。
  蜜蜜問:“注冊了題目沒有?”
  “兩次都有重複。”
  “最後選了什麽?”
  “阿裏士多德之死。”
  “嘩,悲哀,英你老是選類此題目,可是又時時拿甲。”
  “你的題材呢?”
  “柏拉圖式感情可否成立。”
  英笑,“這像心理科佛洛依德的問題。”
  “佛洛依德最後一個未能解答的問題是:女人到底要什麽。”
  英問:“你要什麽?”
  “名同利。”蜜蜜仰起頭。
  英不出聲。
  “英,一直有傳言說你母親是個名人,到底是誰呢,兩年同學,都不聽你提起。”
  英想一想,“她的確是名人。”
  蜜蜜吸進一口氣,“我知道了,她是婚紗設計師王薇薇。”
  英笑著搖頭,“我媽是一個電視主播。”
  蜜蜜驚呼:“天嗬,是宗毓華。”
  “不不,也不是她。”
  這兩位華裔名人偏巧也有領養兒,可是,兩位選的,都是高加索血統的孩子。
  “到底是誰?”
  “蜜蜜,有機會我一定介紹你認識。”
  “英,這些是你要的書本,我還要去兒童醫院做義工。”
  “這次幫誰?”
  “幫小小一歲麥迪遜做物理治療。”
  英好奇,“發生什麽事?”
  “她左臂天生麻痹,醫生將她大腿神經采出移植手臂,希望可以活動,奇是奇在麥迪遜並不知道人類兩隻手臂都能幹活,她隻得一臂也很高興,頑皮得很,時時用右臂拍打醫生儀器。”
  英不禁惻然。
  她與好同學一個幫兒童醫院,一個幫老人療養院。
  英喃喃自語:“不知就不覺痛。”
  “什麽?”
  英問:“醫生應否對絕症病人坦白?”
  “當然應該據實告之,好讓病人早作準備。”
  “那多殘忍。”
  “我們的確生活在殘酷真實的世界裏,慢著,英,這是一篇作文題材。”
  蜜蜜駕著小小吉普車離去。
  英忽然覺得非常疲倦,她靠在大沙發上盹著。
  她做夢。
  走進一個神秘花園,稠密的樹叢,四處都長著不可思議的白色香花,幽香沁人心脾,有人叫她。
  “媽媽?”
  她追上去。
  “媽媽。”越走越深。
  有一個苗條的白色身型走在前邊,比英高,比英好看。
  “媽媽。”她竭力追上。
  夢中雙腿雙腳似被強力膠水黏在地上,極艱難移動。
  終於用力伸出手去,“媽媽。”
  媽媽轉過身子來。英笑了。她是金發藍眼雪肌的林茜。
  英覺得寬慰,與養母緊緊擁抱。
  樓下,璜妮達聽見有車子停在門口,知道是主人回家來。
  她匆匆開門,“安德信太太。”
  可不就是鼎鼎大名的林茜安德信,隻見司機赫辛替她挽著公事包與行李,她滿麵笑容走進屋子。
  “小英呢?”第一件事便是問起女兒。
  “在房裏。”
  林茜訝異,“她沒有表示?”
  璜妮達回答:“她全忘了自己生日。”
  “這孩子。”
  “揚到奧都公處取蛋糕去了。”
  林茜脫下西裝外套,中年的她保養極佳,像那種名貴四十年代製成歐洲跑車,可算古董了,可是售價比新車還貴,眉梢眼角的細紋倍添性格。
  這位女士的名氣地位年薪都難能可貴,但是,最令人敬佩的一點卻是對世界的熱情。
  當下她輕輕地走近女兒臥室,推開房門。
  隻見少女躺在沙發上,林茜隻覺英與當年第一次在孤兒院見到時一模一樣:小小蜜黃色臉蛋,四肢細細,比其他孤兒更特別可憐,因為她不哭,也不掙紮,像是認了命。
  那時林茜憐惜地過去抱起她,同負責人說:“這是我女兒。”
  林茜輕輕撫摸英的濃發,“女兒。”
  英睜開雙眼,“媽,你怎麽回來了。”十分驚喜。
  “今日你廿歲生日呀。”
  英跳起來,“哎呀,我全不記得。”
  “我、揚,還有璜妮達早有準備。”
  英開懷地笑。
  “看我送你什麽。”
  英尚未拆開禮盒就用雙臂緊緊抱住養母。
  “這是怎麽了,你喜歡在家吃飯還是到外邊去?”
  “家裏。”
  “璜妮達也猜到,她已準備了你愛吃的羊肉巴利多。”
  英打開盒子,看見一隻金表,表後邊刻字:英廿歲生日誌念,爸媽贈,年月日。
  英即時戴上。
  璜妮達敲門,“英,你爸來了。”
  “爸!”
  英飛奔下樓。
  高大英俊的彼得安德信也特地來看她。
  英過去擁抱,“爸,爸。”
  她叫了又叫,像是想說服自己,她的確有個父親。
  揚捧著大蛋糕回來,一打開,大家都嘩一聲。
  蛋糕做成一隻小熊那樣,極之可愛,正是英早些時候親口嚐過那種,奧都公心中一早有數。
  他們實在愛惜她。
  英把頭藏在父親懷中。
  “英一直這個愛嬌模樣,使人覺得,沒有女兒,真是遺憾。”
  揚笑說:“幸虧我一直不吃醋。”
  林茜拉著英與揚的手,“你們兩個都好。”
  彼得說:“想起來,真得感謝這兩個孩子,給我們帶來許多歡樂。”
  揚靦腆,“哪裏有爸媽說得那麽好呢。”
  林茜加上:“煙酒全不來,和從未試過用毒品,不開快車,勤學……”
  英加一句:“就是女朋友多一點。”
  揚過去拗妹妹手臂。
  “當心妹妹手細!”
  璜妮達問:“一家人打算什麽時候吃飯?”
  “就現在吧。”
  彼得開了香檳。
  林茜說到工作上奇事趣事,大家聽得津津有味。
  ——“從前提到外交辭令,即表示說話圓滑,今日也沒有這種事了,由美國人倡新,明刀明槍:不是友人,即是敵人,前些時刻美駐渥京大使高調斥責加國無情無義:‘在同樣情況下,美國一定會盡一切能力協助加國,但是加國卻令美國失望沮喪,加國應當反省’,加國議員反省之後說:‘X你,美國人。’”
  英駭笑。
  過片刻,她問母親:“你與爸真的再也不會走在一起了嗎?”
  林茜微微笑,“我們仍是朋友。”
  這兩個洋人真正做得到。
  飯後彼得先走,揚回到書房,林茜陪女兒聊天。
  “女兒你仿佛有話要說。”
  “沒有呀。”英陪著笑。
  “你有心事。”
  “沒有事。”英否認。
  “女兒,我們一向無話不說。”
  這是真的。
  “英,你快樂嗎?”
  英想一想,據實回答:“我非常快樂。”
  林茜把一隻小小木盒子交給她。
  “這隻盒子裏的文件,有關你的身世,你看過了,還給我。”
  “啊。”
  英輕輕打開盒蓋,裏頭有幾張照片,都是一歲左右的她在孤兒院拍攝,衣衫襤褸,禿頭,臉上有瘡,瘦且醜。
  養母把她抱回養到今日,真不容易,盒裏還有領養文件,卻用英文寫成。
  英大為驚奇。
  “咦,我不是華裔嗎,怎麽文件上寫著美國紐約——”
  “你與揚,均在紐約領養。”
  “原來護照上美國出生資料屬實!”
  林茜笑,“護照上資料當然百分百真實。”
  “我並非領養自中國?”
  “是紐約皇後區聖德勒撒孤兒院,那時你一歲大,卻不會走路。”
  “我到底自哪裏來,我究竟是否華裔?”
  英忽然悲怮,落下淚來。
  林茜堅定地告訴她:“你自我家來,你是我女兒。”
  英撲在養母懷中。
  自幼她隻知道這個母親,林茜用的穀中百合香水對她來說最熟悉不過,幼時抓著林茜的凱斯米毛衣一角悠然入睡……
  有這個母親已是天下最大福份。
  “如果我也是雪白肌膚就不用想那麽多。”
  “女兒,你如果要去尋找生母,亦是時候了。”
  英把盒子蓋上,還給林茜,堅決地答:“不。”
  “奇怪,揚也是那樣說。”
  英破涕為笑:“揚是我好兄弟。”
  “揚說:彼得與林茜安德信是他唯一父母親,他不想再提此事,他前途光明,有許多事需要努力。”
  英稱讚:“好男子。”
  “盒子我先放著,文件上有線索。”
  “謝謝你媽媽。”
  “這些年來,我一直忙工作,許多事並沒有親力親為。”
  “每次我站台表演唱歌跳舞,你一定在台下觀看,還有家長會、畢業禮也少不了你倆。”
  林茜微笑。
  一次自飛機場趕回,計程車居然拋錨,她無奈截住部警車,央求警察載她一程,警察緊張:“安德信小姐,第三初中出了什麽事?”她及時趕到看英朗誦莎士比亞的麥安東尼祭凱撒詞。
  數十年趕得氣喘。
  今日明明可以退休,可是,退下在家幹什麽?
  若打著毛衣看著天色等孩子們回來,他們永遠要到天亮才會出現……
  轉眼間英已經二十歲。
  身世不明的她隻擁有一張領養文件,正確出生年月日也不清楚,隻憑體格檢查往回退算。
  但這一切也不會妨礙英成為一個成功愉快的人。
  “媽,你沒有換衣服可是還要出去?”
  “我要去美首府華盛頓。”
  “那神經漢又有什麽話說?”
  “下一屆總統選舉將臨,華府舉辦許多籌款晚會,我們母子女一起去參加化妝舞會如何?”
  “那麽遠跑去參加一個舞會?”
  “來,陪媽媽一起去。”
  “化妝舞會,扮什麽?”
  揚忽然在房門口出現,“我扮黑奴,媽扮莊園主人——”
  英問:“我又做什麽角色?”
  揚笑得彎腰,“你扮林肯。”
  林茜說:“我一直想做埃及妖後。”
  揚說:“媽,我做打扇的侍從。”
  英說:“那我做婢女,先說好了。”
  林茜說:“扮慈禧太後可好?”
  揚不依,“中國哪有黑人,我做什麽?”
  英搶著答:“有,昆侖奴是黑人。”
  母子女三人爭著講話,熱鬧得很。
  林茜忽然激動,“嗬,幸運的我,回到家來,並非冷清寂寞,我有子女陪著我為芝麻綠豆事起哄。”
  英握著林茜手,“媽,你不如扮自由神像。”
  “那一定很多人做。”
  “三個肯肯舞娘,揚,你反串。”
  揚說:“我知道了,我扮羅斯福,你扮希特拉,媽做丘吉爾。”
  “不好,會中一定有許多猶太裔。”
  “又不成。”
  “最好扮福祿壽三星。”
  三人笑作一團。
  一家人在一起,又吃得飽,還有什麽不可商量的。
  傍晚林茜出發到華府去了,約好子女周末與她相聚。
  英深夜一人打開盒子看著領養證發呆。
  。
  揚進來說:“我知道了,我做蜘蛛俠,媽扮神奇女俠,你做蝙蝠人——”
  他看到了領養文件。
  英抬起頭來,一臉無奈。
  揚坐在床沿勸說:“別想太多。”
  英說:“媽扮小飛俠,你做鐵鉤船長,我做叮克鍾。”
  “一言為定。”
  英垂頭,“領養紙上什麽也沒說。”
  “你真想知道細節,可以查詢。”
  “何必呢,都不要你了,扔到醫院門口,醫院又轉送孤兒院,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又遇到林茜這樣好媽媽,過去就讓它過去算數。”
  “這樣想最好。”
  英把頭靠在哥哥肩膀上。
  她問:“黑人,你不想尋回生父母?”
  “清人,我在安德信家很開心。”
  英喃喃說:“此處樂,不思蜀。”
  “什麽?”
  第二天一早,她看到電郵,唐君佑找過她,劉惠言也找過她。
  這兩個小男生都是出身良好的正人君子,學業出眾,文質彬彬,可是,性格並不明顯。
  唐好似活潑些,劉較為穩重,兩位都是好青年。
  英沒有覆電,獨自到奧都公店裏吃冰淇淋。
  外公與夥計在點貨,見到小英,十分高興。
  英吃完冰淇淋,聊了幾句,離開愛爾蘭眼睛回學校去。
  自課室到演講廳,再從飯堂到圖書館,蜜蜜看到英,但因正與一男同學傾談,隻招呼一下。
  女同學都穿著薄薄小小上衣,展覽青春本錢。
  隻有英罩上大襯衫。
  她找參考書:為什麽十七世紀學者把天文學歸納哲學範圍?
  一直念念不忘,每走一步都思索一番。
  這是星座均以希臘神話命名的原因嗎?
  回家吃完飯仍然在網頁尋找答案。
  有人按鈴,她下樓去看,原來是唐君。
  他駕駛一輛偉士牌,也即是俗稱小綿羊的機車,英看到已經開心,立刻想到舊電影羅馬假期。
  唐把頭盔遞給英,“來,載你一程。”
  英立刻騎上後座。
  小機車勃勃勃駛出去,把他們載到山頂。
  兩人下車坐山坡上看風景。
  “很忙?”
  英點點頭。
  唐把上次在咖啡座拍攝照片給英看。
  “我印了兩套,這一疊給你。”
  照片中的英在陽光下笑得罕見地燦爛。
  “拍得很好。”
  “可想到市中心看場電影?”
  英搖頭。
  她不喜電影院:一進場,黑暗一片,非看到完場不可,若半途離場,隻有更加彷徨,太像人生。
  “你不愛說話。”
  英笑笑,“也不是,我與媽、哥哥試過整宵聊天。”
  “你們感情很好。”
  “是,我們至親。”
  “那很幸運,我很少看到兄弟,他們各有家庭,住得很遠。”
  英又點頭。
  唐看著她一會,“我送你回家吧。”
  他們在門口話別。
  這時忽然殺出一個璜妮達,“喂,你,是,進來喝杯冰茶。”
  唐求之不得,用眼神征求小英意見。
  英笑說:“這璜妮達是我家太婆婆。”
  唐喝了茶吃了蛋糕,“伯父母不在家?”
  所問問題同劉惠言差不多。
  “他倆出差去了。”
  他猜想小英母親改嫁安德信君,故此把前夫生的女兒也改了外國姓氏,這也很平常。
  跟小劉不一樣,他沒有問更多問題。
  他傾訴他私人感情。
  ——“英,認識你真高興,時時想進一步認識你。”
  “你家環境這麽好,你也沒被寵壞,真是難得。”
  “你房裏到處都是書,這一疊那一疊都已逾期不還,圖書館要罰款呢,不如我替你去還書。”
  英隻是微笑。
  隔一會她說:“我還有點事。”
  “是是是。”小唐連忙告辭。
  英送他出去。
  璜妮達看著英,“華人麵孔身段都長得差不多。”
  英笑:“墨西哥人何嚐不是,彼此彼此。”
  “兩個都不錯,一看就知道是正經人。”
  英坐下來,笑意更濃,“謝謝。”
  “可是,兩個人都少了一點火花。”
  英聳然動容,“厲害,璜妮達,什麽都走不過你的法眼。”
  “打算叫他們來見家長?”
  英搖搖頭。
  “英,”璜妮達真正關懷她:“別太挑剔。”
  “明白。”
  “你媽給你們絕對自由,有時也有反效果。”
  英微笑,“有人諷刺說:許多男人選擇狗隻的血統較他子女嚴厲,又說:許多女子選鞋子比選丈夫小心,璜妮達,我得謹慎。”
  “戀愛過沒有?”
  “一年級時我愛過波比,過了一年才發覺他患自閉症,傷心得不得了。”
  “最近呢?”
  英攤攤手。
  這時揚開門進來。
  “英,我租來叮克鍾的戲服,試一試。”
  英過去一看,“嘩,這麽一點大,這是件泳衣。”
  “不,”璜妮達笑,“這是一件束腰,小仙子叮克鍾造型依照豔星瑪麗蓮夢露塑造,當然十分性感。”
  “嗯。”
  揚說:“又想改變主意?”
  璜妮達說:“試一試。”
  “我來穿上鐵鉤船長戲服。”
  英到臥室想把束腰拉上,無論如何不成功,隻見腰身小了三四吋。
  璜妮達進來說:“吸氣,收腰。”
  英吸進一口氣。
  “再進一點。”
  英說:“不行,要窒息了。”
  就在這個時候,刷一聲,拉鏈已經拉上。
  英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嘖嘖稱奇,一件束腰而已,穿上了,即時令她細腰隆胸,活脫叮克鍾模樣,她連忙挽起頭發配起紗製翅膀。
  有人在房門口吹口哨。
  一看,鐵鉤船長來了:大紅袍,大胡髭,猙獰地笑。
  就差小飛俠沒到。
  揚第一次看到小妹展露身裁,大惑不解,“英一直像丘比娃娃,今日是怎麽了?”
  璜妮達說:“丘比娃也會長大。”
  英想坐下來,這才發覺戲服不讓她有坐的餘地。
  兩人連忙卸妝。
  稍後英出門。
  “去哪裏,我送你。”
  “老人院征義工髹康樂室,你可有興趣?”
  “怎樣做?”
  “由設計師統籌,義工隨時加入,隨時可以離去。”
  “很好,我可以抽一個小時出來。”
  英笑,“出發吧,還等什麽?”
  老人院附近沒有停車的地方,他們停得比較遠,一路走過去。
  天色近黃昏,兩人經過一間戲院,行人道鐵欄上騎著幾個少年,看到他們兄妹,誤會二人身份,忽然吹起口哨來。
  接著,紛紛議論。
  有一個比較猥瑣的揚聲:“喂,小妹,你喜歡黑鬼,黑鬼有什麽好處?”
  一夥人大聲笑起來。
  揚猜到他們在說什麽,沉住氣,拉起妹妹手疾步走過。
  “小妹,挑同胞才夠意思,我們個個都夠力氣,哈哈哈哈哈。”
  本來已經走到欄杆盡頭,英忽然轉過身子。
  揚阻止:“英,不。”
  英摔開他手,走到那群不良少年麵前,站住。
  那群染金發手臂上有紋身的少年大為驚喜。
  其中一個留崩頭的伸出脖子:“小妹,你找我?”
  英看準了他,忽然一個螺旋轉身,抬起左腿,飛踢過去,這正是天下聞名的詠春腿,英已經跟師傅苦練十年,力道非同小可。
  電光石火間,那崩頭想避,哪裏還來得及。
  英一腳跺到他下巴,他往後倒,滾到地下,滿嘴鮮血。
  他同伴全是無膽匪類,大喊救命,四處鼠逃。
  揚沒命地拉起英飛奔。
  匆忙間,已聽到警車嗚嗚駛近。
  賊喊捉賊,他們居然報警。
  揚與英跑進老人院,喘著氣,蹲到一角。
  揚抱怨:“你怎麽了?”
  “他們說話難聽。”
  “又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英一貫倔強,不出聲。
  “當心打出人命來。”
  “他死不了。”
  “至少不見三顆門牙。”
  英嗤一聲笑出來。
  “英,凡事不能借暴力解決。”
  “同那些人講道理乎。”
  “君子動口不動手。”
  英伸手過去撫摸兄弟麵孔,“一個黑人苦勸我不要動粗,奇哉怪也。”
  揚搖頭歎息。
  老人院職員認得他倆,詫異說:“英安德信與揚安德信,你倆蹲在角落幹什麽,還不來幫手?”
  那晚,英做噩夢。
  她一閉上眼就看見那名同胞的三顆帶血牙齒。
  不過,她已下了決心,下次再有人侮辱她,照打!
  璜妮達知道這事,十分生氣。
  “英,危險。”
  “我不怕。”英抬起頭,看到天空裏去。
  “昨晚得手是因為你身邊有個比你高一個頭的黑人,你當心落單。”
  “我可以攜槍。”
  “英,你為何憤怒?”蜜蜜凝視她。
  “我?”英不認。
  “是,你。”蜜蜜指著她。
  英別轉頭去。
  蜜蜜說:“這一年來,你越來越不快樂,為什麽?”
  “我有什麽不開心?我在校成績名列前茅,在家父母視為瑰寶,我又有你這般好友,我做人絲毫沒有不如意之處。”
  蜜蜜凝視她,“英,學校有心理醫生,你有事可以請教他。”
  “你真是一個好朋友。”英轉頭就走。
  “喂喂喂。”蜜蜜追上去。
  這時有人叫她,一看,是那個體育健將,蜜蜜立刻停住腳步,滿麵笑容,轉過身去。
  這一切英都看在眼內,沒辦法,求偶最要緊,這根本是全世界所有動物生存目的:求偶,交配,繁殖,傳宗接代。
  內分泌逼使人類作出最重要選擇:蜜蜜隨異性走開了。
  英歎口氣。
  傍晚,揚邀請朋友到家裏遊泳。
  璜妮達為年輕人準備了豐富自助餐。
  “你也去加入他們呀。”
  英搖頭。
  “揚比你聰明多了。”
  英這回又點頭。
  她在房裏看他們嬉水。
  揚與朋友玩水球,女孩都騎在男友肩膀上,兩人一組配合打擂台,笑聲震天。
  玩累了上岸大吃一頓,因他們都要駕車,不招待酒精。
  安德信家的泳池頗出名,因為許多家長嫌煩嫌吵,不歡迎這種聚會,所以統統聚集到安宅來,還有,安家的雞腿與牛排都烤得香。
  這時有電話找英。
  老人院當值看護說:“安德信小姐,你負責照顧的任太太,醫生說她恐怕過不了今晚,你可有時間來一次?”
  “我立刻來。”
  英披上外套出門。
  她每周兩次到老人院陪任太太聊天已有一年時間,任太太中過風,且患愛司鹹默症,已失卻大部分記憶。
  到了護理院自然有職員帶英進去。
  看護過來說:“謝謝你來,她好似有話要說,我們聽不懂。”
  英推門進去,輕輕說:“我來了。”
  隻見任太太坐在安樂椅上,出乎意料,精神還不錯,她轉過頭來,一見小英便高興地說:“樂家,你來了。”
  任太太分明認錯人,可是,樂家是誰,從未聽她提過。
  看護低聲說:“她的心髒已經衰竭。”
  任太太遞起手,觸動各種搭在她身上的管子,發出詭異的叮叮響聲。
  英蹲到她身邊。
  “樂家,你不再怪我。”
  英微笑,“我很好。”
  “樂家,當年我離開你,實在逼不得已,你原來已經安然長大。”
  英已隱隱猜到樂家是什麽人。
  英問看護:“任太太沒有親人?”
  “孑然一身,丈夫與兒子都比她先走。”
  英握住老人的手。
  “樂家,我沒有一天不想起你。”
  英低聲說:“我知道。”
  “你一個人在外頭,累不累,冷不冷,怕不怕?”
  “我很好,我懂得照顧自己。”
  “你會不會做功課,同學們可善待你,老師有無偏心?”
  “我全應付過來了。”
  “吃得好不好,穿得暖嗎,住哪裏?”
  “看我就知道,我什麽都不缺。”
  任老太太鬆口氣,一下子累了。
  她緊握住小英的手。
  “樂家,你同我想像中一模一樣,能夠見到你真好。”
  英低聲答:“我也是。”
  任太太看著英,十分滿足,她的眼皮漸漸垂下,手也放鬆。
  看護輕輕說:“安德信小姐,你可以走了。”
  “我願意留下來。”
  “我們不能叫義工負擔太多心理壓力。”
  “再過五分鍾。”
  看護點點頭,熟練地把任太太搬回床上。
  “她這回可與家人團聚了。”
  英抬起頭,“你說得對。”
  她看了看任太太幹瘦的臉最後一眼,離開病房。
  英有頓悟。
  有什麽事,要早點辦,切勿耿耿於懷留到最後一刻。
  真正放不開也不必故作大方。
  英忽然開竅,她釋然。
  看護出來再三向她道謝。
  英駕車回家,看到兄弟坐在門口等她。
  她下車,陪他坐在石階上。
  揚伸手指向天空,“看,天琴座。”
  英抬起頭,“嗬,是,哎呀,北極星多麽明亮,它朝西十五度是天樞及天璿星,再過去一點是天權及天璣,今夜真是觀星好日子。”
  “媽打電話來叫我們別忘記周末約會,她已經訂了飛機票。”
  “我們一定準時到。”
  “還有一個姓唐一個姓劉朋友找你。”
  “知道了。”
  他們進屋子去。
  揚熄掉泳池旁的燈。
  璜妮達一邊收拾一邊說:“這間屋子如果沒有你倆,不知清寂到什麽地步。”
  揚恐嚇她:“我與英遲早離巢。”
  “噯呀呀,那我真要對牢四麵牆壁講話。”
  揚忽然說:“英,這是我送你的生日禮物。”他遞上小小禮包。
  英詫異,“遲到。”
  “對不起我今日才做妥。”
  “這是什麽,又輕又薄,似一張光碟。”
  “你所有童年至今照片全收在裏邊。”
  “啊,這起碼要做二十小時。”英驚喜。
  揚一鞠躬。
  “你這可愛的黑人。”
  “你也是,清人。”
  璜妮達實在忍不住,“真受不了你倆這種親昵,我又是什麽人?”
  兄妹倆異口同聲:“你是好人。”
  璜妮達笑逐顏開。
  兄妹周末到華府赴會。
  過海關需打指模拍照留念。
  英說:“現在他們連鄰居也不信任。”
  “明年還需照虹膜,每一個遊客都有記錄。”
  “那是何等樣艱巨工作,也隻有他們的人力物力才做得到。”
  海關把行李逐件搜,照相機電腦全部需展示功能。
  在飛機短程行程上英瀏覽光碟中照片。
  從出生到廿歲都有詳細記錄。
  養父喜歡拍照,技術高超,他很多時候又選用黑白底片,形象特別突出。
  “看這張。”
  大頭照片,小小麵孔哄近照相機,十分趣致。
  “你扮小醜,為何搽白麵孔?”
  揚忘記了,那時六七歲的小英最羨慕白皮膚,有事沒事用媽媽化妝粉條把麵孔撲得雪白。
  英沉默,繼續看別的照片。
  上了初中,高加索血統女同學掉過頭來崇尚金黃色膚色。一到夏季,出盡百寶:曬太陽,照紫外線燈,搽黃粉……隻想扮出熱帶風情……
  沒有什麽想要什麽,真是無聊。
  接著是生日會的記錄照,隻見人頭湧湧,好幾十名小朋友與家長一起出現。遊戲節目與食物同樣豐富。
  揚不由得說:“媽真了不起。”
  英點頭。
  有幾張照片裏的小英鬧情緒,豆大眼淚掛在臉頰上,十分趣怪。
  林茜盡量讓女兒接觸中文文化:托友人找來中文老師,讓英學國畫,過農曆年必去唐人街看遊行,端午、中秋、清明都是重要日子。
  英日常穿西服,媽媽收入豐裕,英四季服飾考究,照片中她穿戴簡直可以收到時裝雜誌裏去:小小收腰長大衣、白襪、漆皮鞋,裝扮如淑女。
  上了中學,英自己挑選衣裳,才改穿簡單樸素的卡其褲白襯衫。
  英轉頭向兄弟說:“謝謝這份最好的禮物。”她關上小小機器。
  “這些照片教你思索可是?”
  “嗯?”英一時不會意。
  “若果沒有媽媽,我們此刻在什麽地方。”
  英打一個冷顫。
  “他們說,在孤兒院中,一旦過了某個年齡,像十歲左右,便乏人問津。”
  英不出聲。
  “此刻孤兒院連同福利署定期舉行領養茶會,把家長介紹給孤兒們認識,互相挑選,有些較大的孤兒每個月都在茶會出現,年複一年,失望沮喪,家長認為孩子大了,不好管教,都喜歡幼嬰,還有,要健康、漂亮、同文同種。”
  不說一句話。
  “我同你算是好運氣。”
  英笑了。
  揚說:“在安德信家得到愛護、關懷、教育,還有:自由。”
  “因璜妮達,又吃得特別豐富。”
  “最難能可貴的是我從來沒有壓力要做到最好以圖報答他們領養恩典,在安德信家,一切公平自由,沒有施同受,隻有關懷愛心。”
  英問:“講了那麽多,有無中心點?”
  “有。”揚點頭。
  “是什麽呢。”英看著他。
  “英,即使找到生母,也毋忘養母。”
  英握住揚的手,“我不是那種人。”
  這時,鄰座有人咳嗽一聲。
  英見是一個衣著時髦的華裔年輕人。
  他說:“有事請教你們。”
  英很和善:“是什麽事?”
  那年輕男子嚅嚅:“我的女友有四分之一黑人血統。”
  揚微笑,“同我一樣。”
  年輕人說到關鍵上去:“家母軟硬兼施,一定叫我與她斷絕來往。”
  揚十分同情。
  “家母不能接受我女友,盡管她哈佛畢業,在華爾街任職。”
  英問:“我們可以幫你做什麽?”
  “你倆相處融洽,請問有什麽秘訣,還有,如何說服雙方父母?”
  揚頭一個笑起來,“你誤會我倆的關係了。”
  年輕人羨慕,“你們已經結婚?”
  英指一指揚,“我們是兄妹。”
  年輕人張大嘴錯愕無比,“嗄?”
  英對著陌生人反而十分坦誠自然:“我們二人是領養兒。”
  “啊,原來如此。”他仍然驚訝。
  揚忽然感慨,“我明白你的感受,保守的華裔對黑人有真正恐懼,我曾聽見兩個太太吵架,一個向另外那個下咒語:‘你女兒會嫁黑人!’那個一聽,即時哭出來。”
  鄰座年輕人無比沮喪。
  英安慰他:“慢慢來,不急。”
  揚卻說:“他們叫我黑鬼,認為我剛自猿猴進化不久。”
  英瞪了兄弟一眼。
  飛機要著陸了。
  取行李時已不見那悲哀年輕華裔的影蹤。
  他們到酒店與媽媽會合。
  在大堂鏡子裏,英看到她與兄弟站在一起,一黃一黑,相映成趣,他比她高一個頭,高大碩健,她體態纖細,是個極端。
  電視台曾經動他們腦筋,想說一說他們的故事,籍以帶出領養製度的利弊,但被林茜一口拒絕。
  這時揚忽然說:“媽媽來了。”
  金發藍眼的林茜穿著淡黃色套裝,煞是好看。
  他們三母子擁抱一下。
  林茜像是有點累,“我先打個中覺,晚上一起去籌款晚會。”
  可是隨即又有人叫了她去不知商量什麽。
  林茜百忙中轉身丟下一句:“英與揚,六時正在這麵鏡子前等。”
  揚看看時間,“我去探訪朋友。”
  英說:“我到房間去眠一眠。”
  媽媽十分體貼,知道他倆並非親兄妹,為免尷尬,總是訂套房。
  連日勞累,英碰到床也就睡著了。
  夢中時間空間有點糊塗,一時不知身在何處,隻聽得有人叫她:“小英,小英”,她四處尋找聲音來源,不得要領,感覺惆悵。
  電話鈴響,是林茜叫她準備,這時,揚也上來了。
  他們準備好道具服裝,又互相化妝,嘻嘻哈哈,渾忘心事。
  兄妹披上鬥蓬,到大堂找媽媽。
  有人在他們肩上拍了一下,“我的影子不見了,你倆見過沒有?一起出發去永不地吧。”
  正是林茜媽作小飛俠打扮。
  三人擁作一團到舞會去。
  英看到許多在報章雜誌上見過的麵孔。
  她覺得很有趣,一邊喝香檳,一邊四處瀏覽。
  一位相貌端正作鄉村姑娘打扮的女士問她:“香檳還好嗎?”
  英讚道:“美味極倫,將來我賺到薪酬,一定全部拿來買克魯格香檳。”
  那位女士笑逐顏開:“我是嘉洛蓮克魯格,酒廠的第三代傳人。”
  “嗬,你好。”
  “這位小姐,你喜歡哪一個年份,八九年可合口味?抑或是混合香檳、粉紅香檳,甜還是幹?”
  小英十分豪爽,“管它呢,隻要是克魯格。”
  女士開心無比,童言無忌,童言至真,她笑說:“‘管它呢,隻要是克魯格’,這句是絕佳宣傳句。”
  她走開了。
  英抬頭找揚,她穿的束腰叫她透不過氣來,她想換件衣服。
  有人在她背後說:“你在這裏。”
  英轉過去。
  她看到另一個小飛俠。
  原來舞會裏有好幾個小飛俠。
  英微笑問:“你也不見了自己的影子?”
  他笑,“十分彷徨。”
  英安慰他:“或許它會來找你呢。”
  那男子笑,“說得真好。”
  英問他:“為什麽扮彼得潘?”
  “我妻子的主意,她扮雲蒂。”
  那邊有人叫他。
  “對了,”他給英一張卡片,“你家電腦有什麽事,找我們好了。”
  “謝謝你,不過,我們一直有電腦保養呢。”
  那男子笑笑走開,去找他的影子。
  揚出現了,“那人是誰?”
  “他說電腦有事可以找他。”英把卡片給揚看。
  揚一看,眼都傻了,“是BG。”
  嗬,今晚各式各樣的貴賓都有。
  英說:“自助餐桌上有壽司,來,我們去挑一些。”
  “最好趁競選人演說之前溜走。”
  “對,我倆隻為吃而來。”
  可惜衣服太窄,吃得不多。
  就在這個時候,場地另一角起了一陣騷動。
  英似有預感:“什麽事?”她不安。
  揚去查問。
  ——“一個小飛俠暈倒在地,已叫了救護車。”
  英與揚此驚非同小可,扔下杯碟,立刻搶過去看個究竟。
  英還默默念著:是另一個小飛俠就好了,黑心無妨,隻要媽媽無恙。
  可是躺在地上的分明是林茜。
  揚急忙把她雙腿抬高,在她耳邊叫:“媽,醒醒,醒醒。”
  有人過來說:“我是醫生,請讓開。”
  他蹲下替失卻知覺的林茜診治,扶起她,把她靠在椅子上。
  小英急問:“可是空氣欠佳?”
  那名醫生臉色凝重。
  片刻,救護車來了,把林茜用擔架抬出,她仍然半昏迷,不能言語。
  英與揚跟著救護車到西奈山醫院急救室。
  揚一直緊緊握住母親的手。
  急救人員抹掉林茜化妝,在醫院強烈光線下,英看到媽媽臉上皮肉鬆弛,掛在耳邊,真是個中年人了。
  英傷感,伏到媽媽身邊。
  林茜緩緩蘇醒,“發生什麽事?唉,真煞風景,我一定是忙昏了,孩子們,我們回家去吧,這裏是美國,醫藥費會把你嚇死。”
  當值醫生按住她,“你得留院觀察。我們有幾個檢查要做。”
  林茜說:“我有工作在身。”
  醫生怒問:“死人有什麽工作?”
  兄妹知道事情嚴重,噤若寒蟬。
  醫生同他倆說:“你們先回去。”
  他們吻別林茜媽。
  回到酒店,英脫下束腰,才發覺腰身已被勒起一條條瘀青紫血痕,做豔女真不容易。
  她換上棉衫卡其褲,又打算出門。
  揚問:“去醫院?”
  英點頭。
  “我們一起。”
  兄妹齊心,洗把臉再度出門。
  醫生又一次看到他們,倒也感動,吩咐他們:“到候診室看雜誌喝咖啡吧。”
  他倆一直等到淩晨,兩人分別在沙發上盹了一會。
  隻見另外一位醫生出來,“安德信家人在哪裏?”
  揚跳起來。
  醫生介紹自己:“我姓區,我們替林茜檢查過,她的肝髒有毛病,已達衰竭地步。”
  英隻會睜大雙眼,不懂回應。
  揚大驚,“她一直健康,怎麽可能。”
  “她的肝髒不妥,起碼已有三五年曆史。”
  揚起疑,“慢著,我雖不懂醫學,也知道凡是體內器官有事,第一個反應是痛不可當。”
  區醫生心平氣和,“說得好,可是林茜承認長期服用可典鎮痛劑,那是嗎啡,不知哪位庸醫任意給她處方毒藥,掩瞞真正病情,直至今日,那人應該槍斃。”
  揚急問:“現在應該怎麽辦?”
  區醫生回答:“做肝髒移植手術,越快越好。”
  揚居然鬆口氣,“區醫生,我願捐出肝髒。”
  區醫生微笑,“合用機會甚微,先得檢查。”
  揚焦急:“還等什麽?”
  英這時也說:“我也參加驗血。”
  區醫生點頭,“你們很好,你倆跟看護去檢驗。”
  區醫生隨後給他們看樣板:“這是正常健康肝髒,粉紅柔軟,那是壞肝髒,又黑又硬。”
  兩者質地顏色無一相似,叫英想起華人罵人黑心黑肺。
  “林茜長期煙酒,休息不足,又欠運動,犯足大忌。”
  英低聲說:“肝髒是重要器官吧。”
  “肝叫存活者,liver,沒有它,活不了。”
  醫生講得再明白沒有。
  兄妹看到林茜媽,不禁伏在她腿上。
  林茜疲倦地笑,“怎麽了?”
  兄妹不語,隻是抱著媽媽大腿。
  “我沒事,回家慢慢治。”
  林茜躺病榻上,臉色憔悴,洗掉化妝,看到她焦枯的皮膚,一雙藍眼像是褪了顏色,今非昔比。
  她的頭發攏到腦後,看到雪白發根,嗬原來金色是染上去的。
  英像是忽然認清了林茜媽的真容顏,不勝悲怮。
  她伏在她身上流淚。
  “我們回家再說。”
  三人緊緊握住手。
  林茜由輪椅送上飛機。
  彼得安德信聞訊來接飛機。
  “林茜。”他忽然流下淚來。
  林茜說他:“孩子們都沒哭,請你堅強些。”
  “無論怎樣,一定把你醫好。”
  彼得決定暫時搬回林茜處住。
  璜妮達老實不客氣搶白他:“當初又為什麽搬出去?”
  彼得不出聲,忙著聯絡專科醫生。
  璜妮達在背後喃喃說:“小器,眼看妻子事業一日比一日成功,名氣一天比一天大,不曉得如何應付,怕妻子嫌棄他,他先下手離家。”
  小英把食指放嘴唇上,“噓。”
  如是忙到半夜,大家都累得不能言語。
  美國區醫生報告回來,說英與揚二人的肝髒均不適宜移植給林茜。兄妹捧著頭,難過得說不出話來。
  彼得說:“別急,還有我。”
  大家意外,“你?”
  太平無事都要同林茜分手的他,見她有事,反而願意犧牲,多麽奇怪。
  區醫生在電話裏說:“我替你們推介我師兄米醫生。”
  “我們正打算請教米醫生。”
  “好極了。”
  第二天一早,各界人士問候鮮花陸續送到,門外排滿車子,都是林茜友好前來探訪。
  英與大哥一早梳洗穿好衣服接待朋友。
  這時才知道林茜真是顆明星,政府三級要員都上門問候,她反而沒有休息機會。
  林茜到中午才盹著。
  每次媽媽回家英都很高興,這次是例外。
  彼得返來,看到客廳如花店,不禁苦笑。
  揚說:“稍後我會轉送到老人院去。”
  彼得點點頭,“好主意。”
  英問:“爸你去什麽地方?別走開。”
  “我去米醫生處檢查。”
  揚問:“輪候捐贈需排期多久?”
  “三五七年不等。”
  “那怎麽行!”
  彼得用手揉臉,“所以靠親友捐贈比較有把握,我與林茜均高加索人,且血型相同。”
  璜妮達捧著晚餐出來,“他不行,還有我呢。”
  英破涕為笑,“這麽多人愛媽媽,一定有得救。”
  彼得歎口氣,“看到病榻中的她如此幹瘦軟弱,真不相信她就是林茜,一直以來,她精力無窮,朝氣勃勃,豔光四射,這次打了敗仗。”
  “她一定會反敗為勝。”
  彼得忽然說:“你們可知道林茜做早晨七時新聞需幾點鍾出門?”
  英答:“淩晨四時。”
  “隻有你們知道,她中午回來休息一下,又趕出去工作,深夜尚有應酬,我要見妻子,需打開電視,當時我想:這是什麽婚姻生活,已經失去她,不如索性離婚。”
  英忽然說:“如果是你為工作早出晚歸,她一定支持你。”
  彼得不出聲。
  揚拍拍養父背脊。
  “是我太自私。”
  “爸,過去的事不要再提了。”
  這時璜妮達進來說:“小英,有位唐先生找你。”
  英下樓去。
  唐君佑見她一臉愁容,錯愕地問:“發生什麽事?”
  “我媽有急病。”
  “怪不得你沒上學,又不覆電郵,我可以幫忙嗎?”
  “她需要移植肝髒。”
  唐君佑大急,“本省醫院輪候照超聲波都要六個月,又不設私家診所。”
  英苦笑,“可不是,有點像第三世界可是。”
  “英,祝你們幸運。”
  “謝謝你,有空再聯絡。”
  英把他送出大門口。
  唐忽然伸出手,碰了碰她的發梢。
  英知道他關懷她,不禁點點頭。
  下午,米醫生來了,他要接林茜進醫院治療。
  英問:“可以在家觀察嗎?”
  米醫生很簡單回答:“不。”
  璜妮達說:“我去收拾行李。”
  米醫生的手提電話響起來,他一聽,麵有喜色,放下電話說:“彼得,彼得。”
  彼得安德信立刻走過來。
  “彼得,你的肝合用,我們可以盡快安排手術。”
  大家一聽這個好消息鬆口氣。
  英又提心吊膽,“爸,你的安全——”
  米醫生說:“凡是手術均有危險,婦女們做矯型手術:抽脂肪拉臉皮,也會死人。”
  英不出聲。
  米醫生說:“我有把握,你們放心。”
  他匆匆回醫院辦事。
  揚看見養父母雙手緊緊握在一起,不禁微笑。
  他喃喃說:“每朵烏雲都鑲有銀邊。”
  揚駕車把花籃送到老人護理院去。
  璜妮達斟杯蜜糖水給英,“小英你嗓子沙啞。”
  大家都像老了十年。
  “沒想到媽媽會忽然崩潰,唉,病來如山倒。”
  璜妮達問:“什麽?”
  “這是華人形容病情凶險的說法。”
  “講得真好。”
  下一句是病去如抽絲,英不敢說出來。
  傍晚,彼得安德信陪前妻入院,兩人均需進一步做詳細檢查。
  英一個人在家,略覺安心,抱著枕頭,不覺入夢。
  不知多久沒睡好,她簡直不願醒來。
  心中說:耶穌,我並非對生活不滿,或是做人不快樂,隻是累同倦,況且,一睜開雙眼,就得應付煩瑣的人同事,疲得抬不起頭來,所以,真不介意到你那裏來。
  忽然聽見樓下爭吵聲。
  有人大聲喊:“你叫她下來,我非見她不可。”
  誰,誰這樣放肆,跑到別人家來大呼小叫?
  英萬分不願自床上起來,跑到樓梯口張望。
  她還沒看清楚人家,人家先看到她。
  “你下來,我有話說!”
  是個中年華人太太,有點歇斯底裏。
  璜妮達攔不住她。
  英不認識她,不由得問:“閣下是什麽人?”
  那中年婦女悲忿地說:“閣下我是唐君佑的媽媽。”
  英連忙下樓來,“唐伯母什麽事?”
  璜妮達見客人一絲善意也無,不放心,在一邊站著。
  唐伯母一手拉住小英,“你同君佑說些什麽?你叫他把心髒捐給你?他沒了心髒如何存活?你要他的命?你是什麽地方來的妖女?”
  英楞住。
  “你休想!我已經通知警察前來,”伯母氣急敗壞,“你想謀殺君佑?”
  英目瞪口呆,手足無措。
  伯母忽然伸手去打她,“你這女巫,女巫!”
  璜妮達想擋已經來不及。
  英吃了耳光退後,又痛又羞。
  就在這時,英背後伸出一隻大手,拍開打她的人。
  原來是揚回來了,背後還跟著兩個警察。
  那唐伯母驀然看見一個六呎多高黑人怒目相視,也退後幾步。
  警察走向前隔開他們。
  “這位是唐太太?是你報警?我想你誤會了,我們已經同你了解過情況,證明是你誤會,請到外頭來說幾句話,陳督察會講中文。”
  陳督察把唐太太請出去。
  璜妮達看到小英麵頰上有明顯的五指紋,不禁生氣,奔出去同警察投訴:“我們要控訴這女子入屋蓄意傷人!”
  這時唐君佑也氣喘喘趕來。
  “媽,你怎麽在這裏?你幹什麽?”
  唐太太大聲說:“是我通知派出所,是我叫警察來抓這妖女。”
  “媽,你完全誤會了。”
  一眼看見小英站在門口,他連忙走過去解釋。
  英擺擺手,“你們都走吧。”不待他開口。
  聲音十分平靜,像是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唐君佑不是笨人,這時知道任何解釋都沒有用,他頹然退下。
  這時揚出來說:“我們不想騷擾鄰居,我們不予追究,你們走吧。”
  那一邊陳督察猶自苦口婆心地對唐太太說:“沒有人要你兒子心髒,你放心,即使你願意捐贈,人家未必合用,唐太太,你年紀不大,為何如此盲塞?”
  問得好,大抵是讀少幾年書吧,人會變成那般愚昧自私。
  唐太太垂頭,“我急昏了,我聽見兒子在電話裏向醫生請教這件事……我隻得一個兒子……”
  她立刻質問兒子,拿到地址,二話不說,上門來討回公道。
  英想:什麽叫倒黴,這就是了。
  她回房去洗把臉,關上門。
  妖女、勾男人的心、血淋淋、張嘴吃掉、長生不老、法術無邊、女巫、詛咒他人、待人家宅不安、家散人亡……都是她英安德信。
  英累得抬不起頭來。
  警察把唐家母子送走。
  璜妮達來敲門,“英,是我不好,我不該開門。”
  英答:“不關你事。”
  璜妮達走開,揚又來說話。
  “清人,你沒事吧。”
  “尼格羅,你讓我獨自靜一靜。”
  “你們清人脾氣暴烈,蠻不講理。”
  “你少批評我族人。”
  “學校打電話來叫你去上課。”
  “我沒心情。”
  “爸媽已得到最好的醫藥照顧,你不用荒廢學業,英,你應生活如常。”
  這是東西方文化差距:西方人遇事盡量振作運作如常,東方人會覺得若無其事是沒心肝涼薄表現,非得悲怮哭倒在地不可。
  “回學校去,蜜蜜說有客座教授來講哲學對希臘民主創新影響,應當精采。”
  “謝謝你,尼格羅。”
  “不客氣,清人。”
  英長長籲出一口氣。
  片刻有小車子駛近,蜜蜜下車,咚咚咚跑上樓來。
  “去聽沈教授講課,沈自西岸來,是個美男子。”
  英隻得收拾書包上學。
  林茜媽絕不讚成她坐困愁城。
  蜜蜜喃喃說:“今日還是看不到你媽媽。”
  車廂裏有一份報紙,小段新聞:“林茜安德信著名電視新聞主持急症入院”,附著林茜明豔照人的宣傳照。
  英不出聲。
  蜜蜜問:“你心情很壞,失戀?”
  英微笑,“沒有得,何來失?”
  “但是失戀這件事很奇怪,明明從來不屬於你的人,你也會產生幻覺,認為得著過,隨即又為失卻哭泣。”
  “咦,可以寫一篇報告:魅由心生,情不自禁。”
  “英,你不是失戀?”
  “不,我隻是覺得疲倦。”
  她們把車停好,走進演講廳,已經座無虛席。
  沈教授果然是美男子,可是,題材略為重複,穩健,但欠缺新意,他來自鼎鼎大名的西安大略大學。
  不過沈有足夠魅力留住學生直至完場。
  有好些女同學上前去要求簽名。
  沈的著作今日安排在圖書館出售。
  蜜蜜圍上去,英卻走到飯堂。
  她覺得胃部不舒服,買了一盒牛奶,喝下去沒多久,忽然全部嘔吐出來。
  潔白芬芳的牛奶在胃裏打一轉變得臭酸難當。
  英到儲物室取過幹淨上衣更換。
  她想去找校醫,卻被同學叫住問功課。
  英整日耳鳴,耳邊像有人敲打摩斯電訊密碼:嗒嗒嗒嗒,不停地擾她心神。
  她用手捧著頭。
  同學說:“英,你一向名列前茅,何必擔心?”
  放學,她直接到醫院探林茜媽。英看到父母絮絮細語,和好如初,二人共享一客奶油蛋糕。
  英笑了。
  林茜看到女兒,“過來,”拍拍床沿。
  英跳到床上,擁抱媽媽。
  看護看見輕輕責備:“不可,你身上未經消毒。”
  林茜抱緊女兒不放。
  大家都笑起來。
  林茜說:“有子女才有歡笑。”
  英問:“爸,醫生怎麽說?”
  “安排下周一做手術。”
  “太好了。”
  林茜說:“本來我不打算接受——”
  彼得瞪著她:“這裏不是電視台,哪裏輪得到你說話。”
  林茜握著他手,“希望我倆吉人天相。”
  “一定會,媽媽,一定會。”
  這時揚推門進來,“咦,發生什麽事?好像漏掉了我。”
  他也跳到床上去伏在媽媽身上。
  看護生氣,“林茜安德信,你怎麽教導子女,快給我出去。”
  他們兩兄妹這才不得不下床來。
  看護說:“自明日起,換過袍子才進病房。”
  那晚,英睡不著,熊貓眼。
  第二天大早,唐君佑寫電郵來道歉,洋洋數千言,英不予理睬。
  劉惠言打電話來約會,英答允與他出去。
  英說:“美景街的小熊玩具店結業減價,我想去看看。”
  “沒問題。”
  那小店有太多美好回憶。
  英自小在該處留連,林茜媽把她帶到該處,買過無數玩具,其中一隻洋娃娃有東方女孩麵孔,林茜忙不迭購下,同店員說:“洋娃娃像煞我女”,店員笑答:“是,好像小英”,洋娃娃至今珍藏著。
  店東年老退休,子女另有事業,無人承繼,索性忍痛結業。
  小熊玩具店有上百款熊寶寶,小至一兩吋,大至五六呎,還有英喜歡的麥德琳娃娃,小小瓷器茶具,機動小火車,各式音樂盒子……
  英一走進店便覺黯然。
  童年不知在此消磨多少時光。
  揚有一套恐龍模型,什麽種類都有,也是在這裏置的,至今陳列書房。
  這家店最奇妙之處是近鐵路,偶然會聽見嗚嗚汽笛,孩子們湧到門外張望,一大串火車廂卡像時間那樣軋軋軋在店門不遠處經過,一去不回頭,車廂乘客會向孩子們招手,像是說:“下一趟就輪到你們了。”
  終有一日,人人駛向老年。
  劉惠言耐心等小英挑選玩具。
  英挑了一盒立體積木,是雪姑七友與他們的小茅屋,另外一隻仿卻利麥卡非樣子的提線木偶。
  老板親自招呼他們,但多年來往的小顧客實在太多,他已忘記她是誰。
  他說:“多謝光顧。”
  並沒有提下次再來。
  “加贈一隻指南針。”他笑笑說。
  小英說:“謝謝你。”
  劉惠言忽然問:“請問有無一元一隻的大鑽戒?”
  老板笑不可抑,“尚餘一隻,減至九角九分。”
  他取出玻璃大鑽戒。
  劉惠言立刻買下來。
  老板加贈忠言:“年輕人,把握好時光。”
  他們笑著走了。
  一到門口,便看見古老觀光蒸汽頭火車緩緩駛過路軌,汽笛嗚嗚開路。
  英連忙向車上遊客揮手。
  乘客也笑著搖手回禮。
  劉惠言看得呆了,真沒想到大城裏會有這樣美妙的小鎮風光。
  小英悵惘地看著火車駛遠,低頭,回到現實世界。
  她看看時間。“我要上學。”
  劉惠言說:“我送你。”
  小英取出小小指南針,“朝北走。”
  最北邊有阿留申群島,相傳上古時人類自西伯利亞經島嶼步行到北美洲定居。
  到了學校停車場,碰巧蜜蜜也下車來,叫小英。
  劉惠言一看,隻見蜜蜜是個印度西施,柚木色皮膚,高鼻深眼,古典味十足,但卻穿西服,剪短發,說英語。
  看樣子三代在西方社會生活,已融入社會,日久根本不大覺得膚色有何重要。
  看著劉惠言離去,蜜蜜問:“你的男友?”
  英搖頭。
  “是新移民吧,看到深色皮膚仍然會揚起一條眉毛。”
  “他見到揚的時候,下巴差點掉到地上。”
  “可憐的人。”
  小英也笑,“誰說不是。”
  “幸虧揚是英俊混血兒,不見大厚嘴,掀鼻孔,否則,嚇死他。”
  “那樣膽小,又以貌取人,死了活該。”
  蜜蜜歎口氣,“同鄉見到我妹妹,會掩鼻轉臉退避呢。”
  她妹妹有輕微唐氏綜合症。
  英無奈點頭,“是,這便是殘酷的現實世界:老幼傷殘貧窮以及有色人種均退後三步,雪肌美麗聰敏運動健將考試名列前茅事業有成名利雙收者為勝。”
  蜜蜜說:“真叫人難過可是。”
  “整個生命是項淘汰賽,隻選拔精英。”
  “公道講一句:這個城市已算合理,不信,試試往南走?”
  英笑:“在祖家,你遠在十五歲已被嫁出去,此刻已是七子之母,天天在蓬遮普打柴煮飯。”
  蜜蜜不甘受辱,“閣下呢,”她瞪眼,“你是女胎,在貴國恐怕已被人丟往孤兒院。”
  一出口就後悔,真是烏鴉嘴,英可不就是在孤兒院長大,蜜蜜立刻掌自己的嘴,“對不起,對不起。”
  英隻是笑,一點也不惱。
  片刻蜜蜜說:“我在寫唐氏綜合症兒童眼中世界。”
  “加油。”
  “會否是陳腔濫調?”
  已到課室門口,聽到上課鈴,話題就此打住。
  出乎意料,英在課室仍能維持百分之七十的注意力。
  下課,她先回家吃點心。
  璜妮達說:“特別把家搬到這一區,就是為方便你們讀書。”
  “璜妮達,你在我們家多久了?”
  “揚來時,我已做了一年,我一直跟著你媽,由她替我辦入籍手續,除非她叫我走,否則,我會替你們帶孩子。”
  “我嬰兒時可乖?”
  “絕不,老是哭,除非緊緊摟在懷中,否則一直驚哭,我們三個大人輪更抱著你。”
  “不覺討厭?”
  “你媽媽說:要多疼小英一點,她好似有不愉快記憶。”
  “揚呢?”
  “吃飽就睡,睡醒再吃,沒話說。”
  “璜妮達你可知我們來自何處?”
  老好璜妮達的答案再簡單沒有:“耶穌那裏。”
  “是,你說得對。”
  璜妮達說:“放心,你爸媽會無恙。”
  “我也認為如此。”
  吃飽了英到醫院去。
  一樓是急症室,二樓是老人護理,三樓是產房,四樓手術室……
  每個人至少來兩次。
  醫院是最多血淚的地方。
  人類也算得能幹,這樣可怕的所在竟打理得整潔舒敞,充滿微笑。
  英看到他倆在下棋。
  彼得被林茜殺得片甲不留。
  彼得歎口氣,“林茜,你什麽都好,可惜不懂做妻子。”
  “你什麽都好,就是怕女人強過你。”
  “這是我倆離婚的原因吧。”
  林茜答:“多年前的決定,提來做什麽。”
  “這次大病,你可有覺悟,可覺生命可貴,不應浪費?”
  林茜點頭,“病愈後我將加倍努力工作,我不會辜負你的犧牲。”
  彼得啼笑皆非,“我還以為你有頓悟:嗬該停下來嗅一下玫瑰花香,找個人陪著遊山玩水……”
  林茜大笑。
  英在門口咳嗽一聲。
  “英,進來,你爸說我至死不悟呢。”
  英低聲說:“我看過報告,肝髒移植一般並發症比率是百分之三十左右。”
  彼得笑說:“不怕,我不煙不酒,天天跑步,最健康不過,反過來說,你媽若捐肝給我,我可不敢接受。”
  看護進來聽見說:“你們一家真正樂觀。”
  “手術將如期進行?”
  “現在已開始禁食及服藥。”
  米醫生推門進來。
  他帶來手提電腦,打開了給安德信夫婦觀看。
  “這是活肝移植手術經過。”
  “咦,用機械手術臂。”
  “是,取出時用機械,彼得,你腹腔隻有兩個一吋長傷口,一周可以出院,林茜,你那邊用人手做工作,需休息兩星期。”
  揚問:“為什麽媽不可用機械幫忙?”
  “縫入肝髒手術比切除更為精細。”
  還是人手好。
  “手術並無太大風險,希望不會排斥。”
  醫生出去,他們一家靜靜看著手術實錄,隻見手術後病人鮮龍活跳。
  林茜歎口氣,“此刻我反而心安理得,累了好幾年,不敢說話,怕是年紀大了,力不從心,原來是器官有病。”
  彼得說:“林茜,累了就退休。”
  “我幼時家貧,珍惜一切機會:讀書、就業、婚姻……總是忍耐支撐到最後一刻,不想輕易放棄,我們這一代的危機意識比英他們重。”
  彼得說:“你已頗有節蓄。”
  林茜不與他爭辯。
  影片結束,字幕打出來,看到是發現電視台製作,大家都笑了。
  片刻奧都公來了。
  彼得讓他觀看手術過程,又去買了咖啡招待。
  揚向英使一個眼色,兩人向父母告辭。
  “回去好好睡一覺,明早來陪我們。”
  “醫生說明早八時開始手術,曆時約四小時。”
  揚說:“我有點緊張,不如去打網球。”
  英取笑他:“你不是在戰壕中也睡得著?”
  “這次不一樣。”
  他咧開雪白整齊牙齒,“看到沒有?我自小一口怪獸牙,由媽帶到牙醫處逐一箍好,足足做了五年,單是這副假值三萬元,愛心耐心未算在內,林茜是我最敬愛人物。”
  英搶著說:“我也是。”
  揚歎口氣:“好人好報。”
  兄妹緊緊握住四隻手。
  揚的手大如小扇子,把妹妹的手攏在其中。
  雖是混血,他的皮膚仍然深棕色。
  英問:“我們究竟來自何處?”
  “肯定不是一個家庭,大多數是單身母親。”
  “她有無想念我們的時候?”
  揚答:“每一天。”
  “那為什麽送走我們?”
  “那是她當時唯一可做的事。”
  英又問:“之後又為何不來找回我們?”
  揚說:“噓——”
  英把頭緊緊靠在他胸膛上,不再言語。
  隨後,揚去了打球。
  在球場上他像一隻敏捷獵豹,靠那活生生精力擊敗對手。
  英回家收拾書房。
  璜妮達告訴她:“有人找你。”
  “是蜜蜜嗎?”
  “不是簡小姐,是那位唐先生。”
  “不不不。”小英怕了,雙手亂搖。
  “他一直坐在門口等。”
  “通知派出所趕他走。”
  “這——”
  “璜妮達,快去,否則,派你把他的心挖出來。”
  璜妮達隻得說:“我去。”
  打開門,據實把話告訴唐先生。
  英親手致電警署,不久,警車前來,與他說了幾句話,他不得不走。
  警察又與英談了一會,做了記錄。
  剛巧劉惠言來訪,訝異問:“什麽事?”
  警察以為是同一人,跳起來,“又是你?”
  英分辨:“不不,不是他,剛才那個姓唐。”
  警察看仔細了,“是,對不起,這一位戴眼鏡。”他敲敲頭。
  在外國人眼中,華人幾乎樣子個個差不多。
  不過,這一次也不能盡怪他們,小唐小劉的性格的確不明顯。
  小劉又問:“什麽事?”
  英答:“沒什麽事,你有何貴幹?”
  “我有兩張舞台劇‘製片家’票子,我們到紐約去,早去晚歸。”
  “家母明早做手術,我走不開。”
  小劉呆住,“對不起,我不知道,我可以做什麽?”
  “你可以回家,別老在我門口出現,有事,預約,比較禮貌。”
  “是,是。”
  “不必送花,真要表示尊重,請捐款到兒童醫院。”
  小英關上門。
  璜妮達看她一眼。
  “怎麽了?”英問她。
  “一輩子嫁不出去。”
  “我在媽媽家過餘生。”
  “也好,我服侍你。”
  “璜妮達,你我素昧平生,統共是陌生人,為什麽愛我?”
  “嘩,什麽陌生人,我自幼把你帶大,我是你保母,看著你進幼兒園,幫你打理午餐、書包、校服,你說什麽?”
  這時司機赫辛回來說:“太太要毛巾浴衣。”
  璜妮達立刻去拿。
  英到蜜蜜家去。
  已全盤西化的她卻在房中點檀香。
  那股異香有寧神功效。
  漸漸小英眼皮沉重。
  蜜蜜把新寫的功課讀給她聽,英無心裝載,盹著了。
  蜜蜜在一角靜靜與男友通電話。
  英在夢中仿佛聽見有人對話。
  “我已不再愛你,為著雙方前途,最好分手,各走各路。”
  “我已懷孕三月。”
  “有許多解決方法,你可自由斷定,再見。”
  “我們可以一起克服。”
  “你知我從未打算與你結婚。”
  這時蜜蜜忽然叫她:“英,司機來接你。”
  英睜開雙眼,發呆,不出聲。
  清晨璜妮達起來做早餐,三人都故意表現得輕鬆,食不下咽也把煎蛋肉腸塞下,像石頭似坐在胃裏。
  出發往醫院時也都若無其事。
  林茜看到他們,“哎,都來了,家裏誰看門?”
  “司機赫辛。”
  米醫生來做最後準備。
  家屬吻別二人。
  璜妮達不住禱告:“耶穌與你們一起。”
  他們到會客室靜心等候,一邊玩撲克牌。
  璜妮達牌術奇精,殺得兩兄妹片甲不留,她一邊贏,一邊擔心東家頻抹眼淚。
  三人都極其耐心等候,一時手牽手禱告。
  一小時後看護出來,“安德信家?向你們匯報手術情況:已成功采取彼得半葉肝髒,預備移植。”
  大家鬆口氣。
  “正替彼得縫合。”
  “謝謝你。”
  “應該的。”
  “妥善的開始,已是成功的一半。”
  大家精神為之一振。
  手術下半場亦進行得非常順利,米醫生親自出來說:“新鮮肝髒即時開始運作,一年後兩人的肝髒都會長到原先大小,一物二用。”
  璜妮達滿麵眼淚。
  她說:“我回家去替你們準備晚飯,赫辛在樓下等消息呢。”
  她匆匆忙忙離去。
  米醫生說:“你們可跟我來看父母,請換上袍子。”
  英一站起,才發覺已坐得腿部麻痹,希望下一次到醫院來是為著生孿生兒。
  嗬,生兒育女。
  隻聽得醫生說:“這邊。”
  兄妹穿上消毒罩衫。
  彼得與林茜兩張床並排一起。
  彼得先醒,已睜開眼睛,看到子女,向他們微笑。
  醫生看看林茜,“喂,醒醒,你叫什麽名字,今年幾歲?”
  林茜喃喃答:“林茜安德信,今年廿八歲。”
  英與揚笑得擠出眼淚。
  米醫生也笑,“手術成功。”
  他們脫下袍子回家去。
  在車上揚說:“老媽今年五十一歲了。”
  “她是一顆鑽石,哪分年歲。”
  “講得好,鑽石隻講顏色重量切割,哪計年份。”
  “掘出打磨之前都億萬年了。”
  “媽在三十二歲領養我,那時她已名成利就。”
  揚讚道:“她真正能幹,我到了三十,恐怕還會住家中。”
  英微笑,“我恐怕會把丈夫子女也帶回家中吃白飯。”
  “我們這一代是怎麽了?”
  “也許,人浮於事,競爭太過激烈。”
  “不,英,幾十年前,女性連職位都沒有,需要她們自創,重視工作者時時被揶揄是女強人。”
  英說:“聽媽講,那時,最反對女性能力獨立的人,是上一輩家禽般生活的女性,她們害怕比較,故此描黑事業女性,把她們當成洪水猛獸:不羈、荒唐、妄想同男人平起平坐,專勾引人家丈夫……”
  “媽沒同我說起這些。”
  “你是兒子,這些與你不相幹。”
  “這樣說來,她一層層打上去的江山,直至今日。”
  “彼時,職業女性亦是少數族裔。”
  到了家,兄妹取出啤酒對喝。
  “敬爸媽。”
  “祝他們起碼看到我女兒生女兒。”
  “講得好。”
  兩人一口氣喝光半打啤酒。
  璜妮達捧出墨西哥海龍皇湯。
  揚說:“一起坐下,你也喝一杯。”
  璜妮達問:“你說,他倆可會複合?”
  揚搖頭。
  “經過這樣大事,還不能彼此諒解?”
  英說:“他們互相關懷,是最好朋友。”
  璜妮達急問:“夫妻不就是良朋知己嗎?”
  揚說:“我吃飽了,我要上樓工作。”
  英微笑,“璜,別急。”
  璜妮達歎口氣,默默收拾桌子。
  英回到樓上,累極倒床上入睡。
  第二早上學前,璜妮達對她說:“首府華盛頓有一位區醫生找你。”
  咦,米醫生沒同他朋友聯絡?
  “我先去看爸媽,再到學校。”
  “揚半夜出去了,有女友接他。”
  英微笑,“什麽膚色?”
  “白人,我並不樂觀。”
  璜是最佳時事評論員。
  “許多黑人一旦成功便努力學做白人:娶白女,住白區,搽白麵孔,拉直頭發,希望揚不要那樣笨。”
  “璜你太擔憂了。”
  英笑著出門,一向以來,兄妹交友完全自由,可是也沒有學壞,兩人都不煙不酒,英從不在外過夜,事實上她根本不愛外孵,在校人稱Alfa
  geek,即頭號書呆子。
  這樣脾性,是像生母嗎?
  沒有時間細想了,她到醫院換上袍子走進病房。
  真是奇妙,彼得與林茜兩人經過那樣開膛大手術,不但生還而且談笑自若。
  米醫生妙手回春。
  林茜說:“從此欠彼得一個人情債。”
  彼得說:“我的細胞不知會否影響你性情。”
  林茜笑,“必然是壞影響,越來越疲懶。”
  “或者你會減緩腳步。”
  “電視台問我幾時可出發與約旦王談談。”
  “年輕的約旦王鴨都拉有一半法國血統,他有一雙藍眼,講純正英語。”
  “約旦地位尷尬……”
  英放心了。
  他倆已完全安全。
  英回學校上課。
  璜妮達找她:“美國區醫生急找,囑你覆電。”
  “明白。”
  正在上課,怎樣覆電?
  等到放學,她撥到區醫生號碼,看護一聽到她名字,立刻說:“我立刻替你接區醫生。”
  。
  區醫生的聲音馬上傳來:“英安德信?”
  英笑,“區醫生,家母已成功做妥移植手術。”
  “英,我已經知道好消息。”
  “那你找我有何貴幹?”
  “英,我昨日翻閱你的檢驗報告,覺得異樣,把你上次血液樣本再測試了一次。”
  英問:“發現什麽?”
  “英,你患急性血癌,因遺傳因子不能生產正常紅白血球數字,成年病發,叫做法孔尼症。”
  英一時領悟不過來,“什麽?”
  “英,盡速聯絡專科醫生,這次你好心有好報,若非救母心切,你不會無故捐樣本做測試,即時就醫,一定來得及。”
  英對這個訊息仍然不予接收,覺得電話那一邊的區醫生似撥錯號碼。
  “區醫生,我是加拿大多倫多的英安德信。”
  “英,我請米醫生立刻與你聯絡,你在什麽地方?”
  “我在學校。”
  “請即時回家。”
  這個時候,英忽然掛斷電話。
  的確是找她。
  英撥電話找赫辛,“請載我返家,我身體不舒服。”
  赫辛答:“十分鍾到,小英,你先到圖書館坐下。”
  片刻,揚的電話也到了,“英,什麽事?”
  英臉上已無血色,“女性周期病。”
  “你自己當心。”
  那麽多人關心她,死不了。
  小英深深吸口氣。
  區醫生,沒有找錯人,她身上有著嚴重遺傳病。
  她還年輕,背著病軀,永遠不能做一個正常的人了。
  赫辛將車駛到,小英上車。
  司機把英帶回家中。
  米醫生比她先到,已在會客室等她。
  他一步趨前,握住英的手,反客為主,“坐下慢慢說,喝杯水。”
  英坐下不出聲。
  區醫生要找的人真是她。
  “英,我認為暫時毋需把這件事告訴你父母,你說呢?”
  英點點頭。
  “待他們出院再說可好?”
  英又點頭。
  米醫生鬆口氣,“小英,這並非不能醫治的病,今日醫學有極大突破,可以迅速控製擴散,我建議你即刻開始治療,我推薦本省李月冬醫生。”
  門口出現一個身形。
  他大聲問:“米醫生,你在說什麽?”
  是揚回來了。
  一直垂頭不語看著自己雙手的英站起來走到兄弟身邊,揚緊緊擁抱她。
  當年讀小三,白種男孩小息圍住英取笑,她無法解困,次次痛哭,一日揚來接她放學,她也這樣奔近他。
  之後發生的事叫英明白親情重要。
  揚走到那些小孩麵前,張開手指,撥動,示意叫他們走近。
  那班頑童見黑人比他們高大許多,已經心怯,其中一個為著麵子,勉強走近兩步。
  揚冷不防伸出腿去,跘他,那男孩重重摔到沙地,膝上皮肉受創,痛得哭叫。
  揚還說:“咦,走路這樣不小心。”
  他帶著英從容離去。
  不知怎地,英忽然想起這件瑣事。
  隻見揚已在醫生處了解到事實,他額角冒汗,五官扭曲痛苦,像腰間中箭。
  他跌坐在椅子上。
  “醫生,安德信家為何多事?太不公平了。”
  米醫生歎口氣,“揚,你是大哥,振作一點,父母正在康複,不久可如常生活,英上午接受治療,下午上課,也是一個辦法,人生多挫折,設法克服。”
  “是醫生。”
  “我已幫英預約了李醫生,快去吧。”
  “我陪你英。”
  英點點頭,這時她問米醫生:“我有病,為什麽不覺異樣?”
  米醫生又歎口氣,“你很快會覺得。”
  他身邊傳呼機尖銳響起,他必須趕回醫院。
  璜妮達替他開門,一臉淚痕,她都知道了。
  楊陪著英去見李醫生。
  華裔的李月冬醫生年輕貌美,若非穿著白袍,掛著名牌,會以為她是一名時裝模特兒。
  她按著英的手,“治療方式簡單,為期六個月,這個時候,你最需要家人支持。”
  “明白。”
  “身體上若幹痛苦,必須忍耐。”
  英忽然怔怔落下淚來。
  她輕輕問醫生:“我還能懷孕生子嗎?”
  李醫生握住她的手:“這些事慢慢講。”
  她喚看護過來幫英登記。
  一邊,她對揚說:“父母幾時出院?”
  “還有個多星期。”
  “屆時我才同他們說。”
  “謝謝你醫生。”
  “現在,由你做一家之主,你好好看緊妹妹,她需要你看顧。”
  “她會很辛苦——”
  “那是一定的,不必詳細描述,你欲知詳情,請到互聯網上閱讀有關報告,可幸人體有強大適應能力,她十分年輕,也是關鍵。”
  “治愈率的百分比是什麽數字?”
  李醫生看著他焦急麵孔,“言之過早。”
  揚用手掩住臉。
  看護打出一連串治療時間表,明早開始化療。
  李醫生說:“我會與大學聯絡,請他們給你一個特別時間表。”
  一切都妥善安排,真是不幸中大幸。
  接著一個星期,英生活發生移山倒海式轉變。
  好友蜜蜜知道消息後並沒有哭,但是淚水無故自眼角沁出,完全不受控製。
  英支使她,“去,去替我寫功課,若不小心拿到乙級,同你絕交。”
  蜜蜜說:“是,是,你覺得怎樣?”
  “我與揚商量過,決定隻字不提,免得越說越苦。”
  “英,你是好漢。”
  父母出院時,兄妹一起去迎接。
  兩人精神極好,手拉手回來。
  林茜笑說:“我已約了美容院做頭發麵孔,你看我,一不修飾,似足老婦。”
  英輕輕說:“媽媽,我有事告訴你。”
  揚踏前一步,“回家再說。”
  李月冬醫生片刻亦來到安宅。
  她隻用了五分鍾便將情況解釋清楚。
  彼得“嗬”了一聲,把英叫到身邊,握住她的手。
  好一個林茜,臉色鎮靜,加問幾個問題,輕輕說:“我們在最好的醫生手中,真是安慰。”
  李醫生說:“可惜沒有家人病曆可以稽查,英的生物父母有這種癌症嗎,他們的醫生采用何種治療,對她很有幫助。”
  林茜抬起頭。
  她忽然叫英:“女兒,過來。”
  英走近。
  林茜緊緊摟住女兒:“以後你們無論大小事宜均需立刻告訴我,不準瞞住我。”
  子女都說是。
  李醫生微笑,“我對你們一家有信心。”
  她告辭。
  揚說:“我們站一起全神貫注幫英打這場仗。”
  林茜考慮一會,低聲說:“說得對。”
  璜妮達捧晚餐出來,“大家都吃得清淡點。”
  當晚林茜對彼得說:“他們華人常說命苦,我想小英便是例子。”
  彼得勸說:“林茜,記得你的箴言嗎,不許怨天尤人,長嗟短歎。”
  。
  林茜問:“你會否少愛她一點?”
  “不能更多,也不會減少。”
  林茜說:“十多年前,初進國家電視台,上頭派我與森薛伯一起做晚間新聞,那廝不喜女人,更不喜金發女人,咬定我對他是威脅,正眼也不看我,當我透明,叫我難堪,每夜回到家中,我都想辭工後自殺,氣得哭不出來,倒在床上胃氣痛,可是小小一個人兒走近,小小一張麵孔貼住我,可愛體貼地問:‘媽媽今日辛苦嗎?’我立刻火氣全消,煩惱拋到天不吐,就這樣,小英陪我熬過每一天。”
  “為什麽不辭職?”
  “咄,天下烏鴉一樣黑,哪個電視台都有森薛伯這種人。”
  “林茜,我養得活你。”
  “彼得,我無論如何找不到不去工作的勇氣。”
  “後來森薛伯這人怎麽了?”
  “器量那樣狹窄,如何做事,不久前離開電視台,聽說教書,後來又說從事寫作。”
  彼得說:“我們兩人很久沒有這樣好好傾談。”
  “有時,患難可以把家人拉得更近。”
  “小英像是接受得不錯。”
  “不,震蕩尚未上腦,她還以為是別人的事,療程開始後,她才會真正明白。”
  “可憐的孩子。”
  半夜,有人推開房門。
  林茜沒睡好,轉身輕輕問:“是小英嗎?”
  英小時做噩夢,也會這樣找到爸媽房來。
  果然是英,伏到養母身上,“媽。”
  林茜不能想像沒有小英的日子,她怕失去她,不禁淚流滿麵。
  母女擁抱一起又睡了一覺。
  天亮了,璜妮達推門進來,見被褥一角有把黑發,知是小英,不禁微笑,這同三歲時有什麽分別,仍喜蒙頭睡覺。
  林茜醒轉。
  璜妮達說:“今晨九時你與美容院有約。”
  林茜凝視窗外曙光:“日子總要過。”
  “是,日子一定要好好過。”
  “我先送小英上學。”
  自美容院出來,林茜容光煥發,判若二人,她穿上淡黃色上衣,吸一口氣,扣上鈕扣,走進辦公室。
  同事看見她紛紛站起來。
  不知是誰帶頭先鼓掌,整間辦公室哄動。
  林茜對上司笑,“年紀大了就可享受這種權利。”
  上司老實不客氣說:“林茜,這是你下一季工作次序。”
  林茜按住那份文件,“老總,我來告假。”
  “什麽?”
  他像聽到晴天霹靂一般。
  “我家有事。”
  “我找十個人來幫你,你要傭人還是司機,抑或保母秘書?林茜,世上有件最文明的事叫分工,什麽事非要林茜安德信在家親力親為不可?”
  林茜籲出一口氣。
  “你要再婚!”
  林茜好笑,“你聽我說。”
  “天,你懷孕了,此刻五十歲高齡亦可親身懷孕。”
  “沒有這種事,鎮靜一點,我隻欲告假六個月,之後一定歸隊。”
  “聽說你打算與彼得複合?”
  林茜出示一份醫生報告,老總一看,“呀,對不起林茜,我即時批你假期。”
  “這是緊要關頭。”
  “我明白,做父母在這種時刻一定要在子女身邊。”
  林茜送口氣。
  “我知道有個名醫生李月冬。”
  “小英正由她診治。”
  “林茜,你需要幫忙,盡管出聲,這裏全是你的朋友。”
  林茜握手道別。
  她送午餐到大學給女兒。
  英看見她好不高興,拖著同學蜜蜜過來。
  “蜜蜜,我替你介紹,家母林茜安德信。”
  蜜蜜用雙手掩住嘴,眼如銅鈴。
  林茜安德信,她的偶像,所有年輕女性的偶像。
  林茜笑,“我是小英媽媽,你好嗎。”
  蜜蜜團團轉,“我的天我的天,我有你的著作,全留家中了,我立刻到書店去買來找你簽名。”她樂昏頭。
  林茜放下午餐盒,“青瓜三文治,清雞湯,記住,不要喝汽水。”
  英點頭。
  林茜微笑離去。
  “她給你送飯?”
  “她是我媽媽,她還替我熨衣服呢。”
  “為什麽到今日才披露?”
  “怕你這種影迷呀。”
  “她幾時采訪威廉王子?可否替我索取簽名照?”
  “我們還欠幾篇功課?”
  回到家,看見母親在整理花園。
  “媽媽,你今日不用上班?”
  “我放假,養好身體再說。”
  這是前所未有的事,英張大了嘴。
  聖誕、過年、結婚紀念……對她來說,不過是另外一天,工作至上,可能出差在中東、北歐、南亞……隻能通一個電話談幾句。
  有特別事像子女畢業典禮,她才會趕回來,停幾個小時,又趕去辦公。
  當下林茜說:“歲月不饒人,我想休養一段日子,園子裏攀藤玫瑰已有二樓那麽高,我都不曾留意。”
  她拉起女兒手,抬頭欣賞玫瑰。
  隻見薔薇架上密密麻麻數千朵粉紅色花盛放,蜜蜂熱鬧地兜著哄哄轉,香氣撲鼻。
  英凝視美景,明年花開之際,她還會在這裏嗎。
  林茜說:“英,我們要做一件要緊事。”
  “什麽事?”
  “我們要尋找你生母。”
  英怔住。
  揚的聲音自身後傳來,“有必要嗎?”
  “有,我們或者需要她幫忙。”
  英微笑,“媽是見我有病要把我退回去嗎?”
  林茜瞪著女兒,“任何時間我都不會接受這種壞品味笑話。”
  “對不起媽媽。”
  揚推妹妹一下,“你語無倫次。”
  揚已把滿頭卷發編成小辮子,這是非裔人表示奮鬥的裝束。
  英追上去捶他,“拿你出氣又怎樣。”
  林茜說下去:“國家骨髓資料庫的亞太捐贈者隻占總數百分之七,比例甚低,難以找到亞太裔血癌病人骨髓配對,李氏基金會致力為亞裔病人尋找捐贈者,我已向他們求助,但至少要五個星期才有消息。”
  揚急問:“英需要骨髓移植?”
  林茜回答:“我們總得及早部署下一步。”
  “媽都想到了。”
  英垂頭不語。
  這時她已明白形勢惡劣,不禁黯然。
  揚說:“我願意協助尋人。”
  “你去讀書,電視台有的是人,不必勞駕你。”
  英不禁開口:“媽,你想怎麽樣?”
  “我不是同你說了嗎,我打算發布你兒時照片,在新聞節目中尋人。”
  英嚇一大跳,“不,不。”
  大家看著她。
  “我正接受電療及化療,反應良好,毋需成為名人。”
  “英,我們必須未雨綢繆。”
  揚說:“媽講得對。”
  “不,”英堅持,“請暫時按兵,媽媽智者千慮,我卻還沒有到那個關口。”
  林茜歎口氣,她忽然取出香煙來。
  英知道媽媽遵醫囑已戒掉香煙,現在又取出煙包,可見精神緊張。
  英取過香煙扔到字紙簍去。
  林茜抬起頭,“這樣吧,我暗地派人尋找她。”
  英鬆口氣。
  林茜站起來,“手術後比較容易累,我去休息一下。”
  英正接受治療,上樓梯需分兩次:停一停,休息一分鍾,再繼續。
  她回到臥室,躺床上,感覺淒酸。
  揚進來坐在床沿。
  英沒有轉過身去,她背著兄弟。
  揚輕輕說:“叫男朋友來陪你可好?”
  “我沒有男朋友。”
  “一個姓劉,一個姓唐。”
  “泛泛之交。”
  “你也不能立時三刻叫人交心。”
  “讀莎士比亞給我聽。”
  “全集?”
  “讀漢姆列特著名獨白,從生存或否開始。”
  “我讀喜劇仲夏夜之夢吧。”
  “不,我不喜鬧劇。”
  “終於鬧意氣了。”
  英轉過身來,“如果我的男朋友像你就好了。”
  揚笑,“許多姐妹都那樣說,到了佛洛依德派手裏,必有一番見解。”
  “你強壯、獨立、公正、英俊、風趣、活潑……他們都比不上你。”
  “真的,”揚很歡喜,“真有那麽好?”
  “甲級男生。”
  “小妹都那樣看兄長。”
  英握著他的手,放到腮下。
  “為什麽不讓媽在電視上呼籲?”
  “我怕。”
  “怕什麽,怕見生母,抑或怕一夜成名?”
  “兩樣都怕。”
  。
  揚說:“我不怪你,換了是我,我也害怕。”
  “揚,你一直了解我。”
  “可憐的小英。”
  “這是遺傳病,也許我生母已不在人間。”
  “我們很快會知道。”
  英閉上雙眼,揚讓她休息。
  他自臥室出來,正好看到璜妮達收拾換下的床單。
  她讓他看枕頭套,布套上有一叢叢黑發。
  璜妮達喃喃說:“很快會掉光。”
  揚安慰她:“會長回來。”
  “小英算得堅強,我有個親戚,天天哭著嘔吐,唉,人生至多磨難,世上根本沒有快樂的人。”
  揚卻說:“幫英打贏這一仗,我們全家是快樂人。”
  “揚,自小你充滿樂觀活力。”
  “我自林茜媽處學習。”
  “耶穌保佑你們。”
  第二天,英照常上課。
  蜜蜜把做妥功課遞給她。
  “寫得這麽快?”
  “在互聯網上購買,價廉物美,百元一篇。”
  “講師有記錄。”
  “才不會,專人特別撰寫,度身定做,決不重複。”
  “都這樣說,可是名嬡在舞會上,晚服還是會相撞。”
  “噓,老師來了。”
  那日小息,忽然有人指向她:“英安德信,有人找你。”
  誰找她?英抬頭。
  英看到一個麵熟的中年太太走近。
  那位女士很客氣地問:“英小姐?”
  英一時不方便分辯,“是哪一位?”
  “英小姐忘記我了,我姓劉,是惠言同惠心的媽媽。”
  “嗬,是劉太太,有何貴幹?”
  她微笑,“上次你把婆婆送回來,我家感激不盡。”
  英看著她,她來學校,不是為了這個吧。
  婆婆已是往事。
  劉太太說:“英小姐,我們找個地方談談。”
  英把伯母帶到園子一角坐下。
  “婆婆好嗎?”
  “不好也不壞,謝謝你關心,人老了就是那樣子。”
  “那麽,劉太太找我是為什麽?”
  她忽然問:“英小姐,你身體不好?”
  英很爽快,“我患急性血癌。”
  劉伯母聳然動容,“果然。”
  英仍然不明白,“你來看我?”
  “是,呃,英小姐,你是好心人,吉人天相……”
  “劉太太,你有話盡管直接說。”
  她吸一口氣,“英小姐,惠言是我唯一兒子——”
  英忽然明白了。
  她不禁笑起來,不待劉太太講完,便說:“你放心,劉太太,惠言君與我,不過是普通朋友,絕不會有什麽發展,你若不安,我可以從此與他斷絕來往。”
  劉伯母沒想到事情會這麽容易,不禁怔住,隨即又慶幸不已。
  “謝謝你,英小姐。”她好比皇恩大赦。
  “不必客氣。”
  這時一個少女氣喘喘趕近,英記得她是劉惠心。
  “媽,你說些什麽?”她頓足。
  劉太太一把拉起女兒,“我們走吧。”
  惠心被母親拉著走了幾步,忽然甩掉母親的手又向英走來。
  “英,對不起。”
  英心平氣和,“沒關係。”
  “家母蠻不講理——”
  英微笑,“或許,但她是你母親:十月懷胎、眠幹睡濕,我隻是一個陌生人,記住,幫親別幫理,去,你媽媽等你。”
  劉惠心怔住,過片刻她明白了,她說:“謝謝你,英。”
  她跑過去,與母親一起離去。
  英沉默。
  同劉惠言那樣的人絕交有什麽損失呢,樂得做一個通情達理的好女孩。
  英想站起來,忽然覺得雙腿顫抖乏力,又跌坐在長凳上,她不服輸,搖搖擺擺又再站起來。
  這時有一雙強壯的手臂扶住她,“當心。”
  那人背著光,英一時看不清他的容顏,隻見他頭頂上一圈光,像下凡的天使。
  英眼前有金星,那人取過身邊水壺,“來,喝一口。”
  英就著他手喝兩口,原來是香甜的冰凍檸檬茶。
  “我載你去校醫處。”
  英點點頭。
  他有一輛腳踏車,把英放在座位上,他坐她身後,飛快把她送到校醫室。
  看護出來,“英安德信,你沒事吧。”關注之情畢露。
  英微笑,“我肚餓而已。”
  奇怪,朋友要與她決絕,陌生人卻接載她。
  一轉頭,那陌生人已經離去。
  “他是誰?”
  “不知道是哪位好心同學,多大有數千名同學呢。”
  “他是華裔?”
  “我沒留意,肯定是亞裔,但亞細亞那麽龐大。”
  看護替她量脈搏。
  “你沒事,英,喝杯可可,吃兩塊餅幹,躺一會。”
  幼時,林茜媽教她看地圖:“英,看,世界多大,我們眼光放遠些,這是亞細亞洲,中國有著名的黃河與揚子江,這是印度,恒河與印度河,注意文明起源地都有河流平原,為什麽?人們要吃要喝呀,沒有溫飽,何來文化……”
  一隻手放到她額角上。
  “揚,你來了。”
  “我來接你回家。”
  “為了我,你們都不用做別的事了。”英歉意。
  揚愉快的說:“是呀,我們乘機躲懶。”
  他背起她就走。
  赫辛在停車場等他。
  “今早出門還好好地,此刻可是怎麽了?”
  “我受了刺激。”
  “有人向你求婚?”
  “不是王子身份,故大感失望。”
  “你選錯大學,這是民主國家,沒有貴族。”
  揚讓妹妹先上車。
  赫辛漆黑憂慮的臉上總算露出一絲安慰。
  英說:“赫辛,我隻是肚餓。”
  像璜妮達一樣,赫辛不知在安宅做了多久。
  那天晚上,英拾起筆記這樣寫——
  “我已不能過正常生活,很容易疲倦,全身乏力,像七八十歲老人。
  “這一套藥,叫做紅魔鬼,形容它的霸道。
  “自發病至今,感覺像是好端端在路上走,忽然有一噸磚塊自天上落下,擲中我頭頂,根本不知道是什麽掟死我。
  “忽然依戀身邊每個人每件事,特別是揚,我們心靈相通,自幼一起長大,無話不說,雖然,小時候一生氣,會叫他滾回非洲去,而他,曾經在後園掘地洞,媽問他幹什麽挖一個深坑,他答……‘送小英回中國。’
  “害怕嗎,我已累得不去思想。”
  李醫生在傍晚來過。
  她說:“上次點算紅血球數字是三百,那算不錯。”
  林茜靜靜看著醫生。
  “我即刻安排小英入院。”
  英已入睡,沒有聽到。
  他們一家三口走進書房。
  彼得問:“到孤兒院打聽過沒有?”
  林茜答:“孤兒院已被政府接收,改為危機兒童宿舍,記錄全部電腦化,但是十年前的文字檔案,仍鎖在地庫。”
  揚說:“我去翻閱。”
  “那是頗為艱巨的工作,我想聘請私家偵探,他們工作有個程序,比我們快捷。”
  “先讓我去。”
  林茜點點頭。
  第二天一早揚與負責人聯絡。
  那位女士這樣說:“一切記錄保密,並非公開資料。”
  “我想查閱本身資料。”
  “你是領養兒?”
  揚點頭。
  負責人給他一大疊表格,“你填妥了交還,我們會回複你,此刻政府對領養資料已經放寬,你不會失望。”
  揚著急,“我不能到地庫親手翻閱?”
  “年輕人,圖書館在隔壁。”
  揚隻得把表格帶回家。
  下午,林茜說:“我已托人查過,小英是名棄嬰,完全沒有記錄:淩晨,警察發現路邊有一可疑包裹發出嗚咽之聲,過去一看,發覺是一幼嬰。”
  揚大驚,“一隻野狗便可以吞噬她!”
  。
  林茜出示剪報影印本,“這是當天新聞。”
  彼得輕輕讀出:“棄嬰已被醫院護理人員命名五月,多人意圖領養……”
  揚抬起頭,不知說什麽好。“揚,你可想知道你的身世?”
  “不。”
  林茜答:“好,我不勉強你。”
  “我有點事出去。”
  他高大身型走向門口。
  林茜叫住他:“兒子。”
  揚轉過頭來,“媽媽。”
  林茜擁抱他,“喂你,不得沮喪。”
  “是媽媽。”
  林茜摸了摸他滿頭俗稱裸麥田的小辮子,“我是家中唯一獲準放肆的人。”
  “是,太太。”
  彼得也笑了,“我約了人去安大略湖飛線釣魚,你也來吧,到湖畔冥思靜心。”
  “是先生。”
  揚心中疙瘩一下子被撫平。
  當晚,李月冬醫生的電話到了。
  “林茜,我想你可以開始在電視上呼籲。”
  林茜的心沉下去,“危急了。”
  “是,過去兩個月治療情況良好,此刻轉劣,最佳方式是接受骨髓移植,我本人亦有登記捐贈,可惜不合小英采用。”
  “我立刻聯絡同事發起華裔社區登記活動。”
  “林茜,盡快尋找小英血親。”
  “這意味著公布她身世。”
  “林茜,我們都知道你真愛這個孩子,但是一直以來,你是白人,她有黃皮膚,她的身世,瞞得了誰呢?”
  林茜茫然,“她黃膚?我都忘了。”
  李醫生掛上電話,忙著逐一檢查病人。
  推開英安德信的房間,發覺病床上沒有人。
  醫生立刻問看護:“病人去了何處?”
  “她一直在房中。”
  醫生立刻說:“即刻廣播。”
  十分鍾過去,仍然不見病人。
  李醫生額角已經冒汗,跑到警衛部要求看大門錄影機拍攝記錄。
  錄影帶上可清晰看見英安德信穿著便服離開醫院,時間是九時十一分,她離去已經超過三十分鍾。
  李醫生即時知會警方及安氏夫婦。
  英到什麽地方去了?
  她隻想離開醫院。
  英換回白襯衫卡其褲,解除身上管子,吸進一口氣,緩緩走出醫院。
  她也不知想到什麽地方去。
  以她目前情況,需按時服藥,也絕不可能走遠。
  天氣那樣好,白雲一團團浮在蔚藍色天空中,像煞英國畫家康斯特堡筆下風景。
  英步行到湖濱去。
  她挑一張長凳坐下。
  天氣一好,老人與孩子都紛紛出動,湖畔相當熱鬧,偶爾有年輕女郎穿小小胸衣,超窄短褲,踩著直線滾軸溜冰鞋經過,金發與汗毛在陽光下閃閃生光,煞是好看。
  英坐著靜靜看風景。
  保母推著嬰兒車經過,有好幾對孿生兒,小麵孔長得一模一樣,胖手胖腳互相拍打,仿佛不大友愛,英看得笑出來。
  她不後悔偷走。
  冰淇淋小販的音樂車駛近,英買了一隻巧克力甜筒。
  安家冰箱裏塞滿類似冰淇淋。
  璜妮達說的:做小孩已經夠可憐,倘若還不能吃飽,還有什麽意思?
  揚放學回家,可以掃清冰箱內一半食物。
  正在享受片刻寧靜,一隻紅色皮球滾過來,停在英腳下。
  英隨手拾起。
  一個小小女孩走近,她剛學會走路,穿著考究童裝,一雙會得閃光的小球鞋尤其神氣。
  她的黑發梳一條衝天炮,像足楊柳青年畫中的小奶娃。
  英用中文同她說:“你好,球是你的嗎,還給你。”
  幼兒的母親走近,卻用英語說:“說謝謝。”
  英抬起頭,怔住,她看到的是一個紅發綠眼滿臉雀斑的紅發太太。
  那華裔小女孩分明是她的領養兒。
  換句話說,那孩子命運與英相同。
  紅發女士用普通話問候:“你好嗎。”
  英卻用英語:“請坐,我們聊幾句。”
  紅發太太笑著坐下,“我叫麗池,我女兒叫薛尼。”
  “薛尼有多大?”
  “十個月十五天。”
  英問得很技巧:“到了加國多久?”
  “我們到中國南京領養薛尼時她隻得五個月大,已經懂得認人,見到我丈夫一臉胡髭,驚哭不已,我們一眼看見她已深深愛上她。”
  又一個動人的領養故事。
  英注視薛尼小小麵孔,發覺她上唇有縫針痕跡。
  “薛尼出生時有兔唇。”
  “你不介意?”
  紅發太太抱起女兒,“她是我的女兒,在手術室經過十五分鍾就做好縫合,小問題。”
  那口氣與林茜安德信如出一轍。
  英淚盈於睫。
  “我們一組十一對夫婦,同時往南京領養,那時疫症流行,政府忠告我們延期出發,可是中國的規定是,三個月內不去辦妥手續,就喪失資格,所以我們帶備口罩勇往直前,現在,我們每月在這公園裏集會。”
  “十一個家庭?”
  “是,一共十一名女嬰。”
  英笑了,輕輕抹去眼角淚水。
  “你要不要來參加我們野餐會?就在那邊。”
  “麗池,我想問你幾句話。”
  因英是華裔,紅發太太愛屋及烏,“請說。”
  “倘若小孩將來有病,你們會怎樣?”
  她愕然,“有病看醫生呀。”
  “會否後悔?”
  紅發太太笑了,“孩子不比電冰箱,洗衣機,壞了,有缺憾,可以退還原廠換一台。”
  英一直點頭。
  紅發太太熱誠邀請:“過來喝杯熱可可。”
  這時那領養兒的爸爸走近,果然,一臉金色大胡髭,眼若銅鈴,蠻驚人。
  可是小薛尼已經不再害怕,一手拉著爸爸手,一手去拔胡髭,他們一家三口嘻嘻哈哈的走開。
  西方人領養華裔兒童數目越來越多。
  十歲八歲時英問過林茜媽:“英是路邊撿回來的嗎?”
  璜妮達搶著回答:“英是耶穌送給媽媽的禮物。”
  英輕輕站起來。
  她用公用電話叫了一部計程車。
  回到家中發覺門前停著警車。
  揚第一個奔出來。
  他見到英立刻緊緊抓住她的手,大聲叫:“媽,媽,英在這裏。”
  大門立刻打開,一家人一起衝出來,都卡在門口,進退兩難,彼得手臂擠得變形,雪雪呼痛。
  林茜掙紮著退後。
  揚忍不住大笑。
  警察最鎮靜,“誰是英安德信?”
  英舉手,“我。”
  這時,她體力已經不支,眼前發黑,兼冒金星。
  家人一句責備也無,立刻通知醫院,警方忙著銷案。
  隻有璜妮達忽然發起脾氣來,指著英說:“你這孩子,一點也不為別人著想,這算什麽呢,把我的心揪了出來——”
  她進廚房去,碰一聲關上門。
  林茜柔聲問:“女兒,你到什麽地方去了?”
  “我去公園。”
  “你看見什麽?”
  這時,揚輕輕哼起卜狄倫的反戰歌曲:“你去了何處,我的藍眼兒,你看見了什麽,我親愛的年輕人?”
  “好了好了,”彼得抹去額角的汗水,“回來就好。”
  林茜說:“英,你來看看我們即將刊登的尋人啟事。”
  她攤開圖樣。
  英靠在兄弟身上,看到啟事上有自己極幼時照片。
  文字十分動人,一看就知道由林茜安德信親筆撰寫。
  “尋人:華裔少女患急性血癌,渴望聯絡血親,她是領養兒……”啟事注明警方拾獲小英的年月日、地點、英身上特征,以及當時衣著。
  林茜文筆簡單真摯:“請協助我愛女渡過難關,她性格開朗活潑,在大學讀哲學,不喜打扮,常做義工,我們一家感情良好,盼望有好消息。”
  。
  接著一段日子內,林茜到各行家時事節目內客串,請求華裔社區伸出援手。
  第一輪捐贈登記運動在星期日舉行。
  那天滂沱大雨,但仍有兩百八十多名熱情市民參加,他們撐著雨傘在社區中心大堂門前排隊。
  揚與蜜蜜,璜妮達及赫辛在門前派發飲料鬆餅,向每個人道謝。
  林茜在華人報章上再次刊登啟事,這次,選用一張小英在哭鬧時拍攝的照片。
  林茜這樣寫:“一個媽媽給另一個媽媽的信:你一定看到我的陳詞,一定知道我內心焦急,請與我聯絡,我會尊重你的意願,維持你的私隱。”
  可是並沒有任何人出來與他們接觸。
  璜妮達欷噓,“也許已不在人間了。”
  揚為妹妹奔走,瘦了一圈,全身精壯肌肉,沒有一絲贅肉。
  林茜苦中作樂,“你們看,揚身段像不像英勇的朱魯戰士。”
  彼得卻說:“我有事周一需赴蘇黎世開會。”
  林茜答:“盡管去,我們這裏已上軌道。”
  “我舍不得走。”
  林茜沒好氣,“從前不見你說這句話。”
  “林茜,我想留下來。”
  林茜答:“太遲了,我已有意中人。”
  彼得嗤之以鼻,“是菲立士吧,你別看他表麵上文質彬彬,私底下行為浪蕩,專孵小歌星。”
  大家聽見他破格地信口詆毀情敵,不禁好笑。
  林茜大笑,“不是菲立士,好了沒有?”
  家裏少了小英,比從前靜得多。
  有一段日子,揚專愛唱快板,英陪他一起打拍子和唱,那真是奇景:一名華裔少女的口氣、手勢、舞姿,可以做得同黑人一模一樣。
  他們試過拍檔往老人院演出。
  她是揚唯一妹妹,除她之外,揚不知其他同胞。
  英手巧,時幫揚做立體模型:懷特兄弟的雙翼飛機、霓虹的分子模型、埃及金字塔建築內部……全體取得甲級成績,叫揚感激不已。
  英重病叫他輾轉反側,潸然淚下。
  他一直想送英入教堂:黑人兄弟!準叫男方親友下巴掉落地上。
  如今這小小意願不知是否可以實現。
  林茜敲門:“兒子,是我。”
  “媽請進來。”
  林茜坐在椅子上,“揚,你怎樣看?”
  “隻好耐心等待。”
  “英像一隻受傷小鹿,十分安靜,並不掙紮,接受命運安排,叫我心如刀割。”
  揚重重籲出一口氣,一拳打在牆上。
  “但我又有預兆,覺得英會無恙,畢竟那麽多人走出來幫我們。”
  母子談到深夜。
  第二天清早,林茜剛合上眼,她的私人電話響了。
  她即時蘇醒。
  這具電話的號碼隻有一個用途:專供讀到啟事的人回複。
  她立刻回答:“我是林茜安德信,請問你是誰?”
  那邊沒有出聲。
  林茜安慰:“不要緊,慢慢說。”手心已經冒汗。
  對方終於開口:“你在啟事中刊登照片,我認得該名嬰兒。”
  “她已長大成人,她叫英。”
  “多謝你照顧她。”
  林茜答:“我是她母親。”
  “我願意捐贈骨髓。”
  “我馬上來接你,請問你住在什麽地方?”
  她想了想,“不,我可自行到醫院。”
  “我等你。”
  “你說過,可為我保守秘密。”
  “一定,我是出來做事,稍有名望的人,你可以相信我。”
  “是,英很幸運。”
  “三十分鍾後在西奈山醫院李月冬醫生辦公室見麵,可以嗎?”
  “再見。”
  電話掛斷。
  林茜霍一聲跳起來。
  不愧是做慣事的人,她用冷水洗把臉,立刻致電李醫生。
  醫生已經在辦公室,“我等你們。”
  林茜也來不及化妝梳頭,她換上運動衫便駕車出門。
  早上交通擠塞,她冒險犯規,公路攝影機起碼拍攝到她三次不良記錄。
  她把車停好,急步走進李月冬醫生辦公室。
  醫生問林茜:“那女子聲線如何?”
  林茜卻說:“先給我一大杯黑咖啡。”
  醫生又問:“隻得你我見她?”
  林茜喝一口咖啡,“她說英語,尚有華裔口音,語氣相當平靜。”
  “還有五分鍾到約定時間。”
  林茜忽然緊張,“你說她會出現嗎?”
  李醫生答:“既然已經鼓起勇氣現身,我想她不會退縮。”
  “我們那些捐贈者可有配對者?”
  李醫生搖頭,“全不適用。”
  林茜歎口氣,“留待下一次下一個病人吧。”
  時間到了,那女子並沒有出現。
  “盡量鎮定。”
  林茜苦笑,“我一生人之中一顆心從未跳得這樣厲害。”
  想不到醫生還有以下的幽默感:“第一次接吻呢?”
  有人敲門。
  “進來。”
  她們深深吸一口氣。
  但是進來的隻是送文件的人。
  林茜與醫生麵麵相覷。
  隔一會林茜說:“讓我抹一抹口紅,免得嚇壞人。”
  正對著小鏡子理妝,又有人敲門。
  這次醫生親自去拉開辦公室門。
  是她了。
  一看就知道是什麽人。
  簡直是小英的印子。
  尤其是那美麗蜜黃色皮膚與一大把黑發,一模一樣。
  李醫生說:“請坐。”
  女子靜靜坐下。
  林茜訝異她是那樣年輕,看上去似小英姐妹,反而她真是個老媽了。
  那女子問:“請問程序如何?”
  李醫生說:“我幫你抽血檢驗。”
  醫生手勢熟練,手指纖細敏感靈活,像鋼琴大師一般,病人也不覺痛,她已完成工作。
  李醫生親自把樣本送往實驗室。
  辦公室內隻剩林茜與女子。
  靜得可聽見呼吸聲。
  林茜斟杯咖啡給她,一邊攏著頭發,一向注意儀容的林茜今天大失水準。
  隻見女子穿著藍白蠟染布料裁剪的衣褲,民族服飾一向優雅,更顯得她特別。
  過一會她問:“孩子,她可痛苦?”
  林茜回答:“醫生與家人已盡力幫助她。”
  她俯首,隻看見一頭烏亮頭發,更像小英。
  她又輕問:“孩子可有男友?”
  “她叫英,她很得男生歡喜,許多約會,尚未有意中人。”
  女子慢慢說:“我時時擔心她吃不飽穿不暖,不開心不服氣,甚至已不在人間。”
  “英一直是個好孩子。”
  “是因為你的緣故吧,謝謝你。”
  林茜攤攤手,“我隻是一個很普通的媽媽。”
  女子又垂頭。
  這時李醫生推門進來,“明晨可知檢驗結果,這位女士,現在我可以帶你去見英。”
  那女子立刻站起來,“不,請勿告訴她我是誰。”
  醫生看著她,“我們並不知道你是誰,以及怎樣與你聯絡。”
  “我住旅館,這是我地址電話。”
  林茜記者觸覺敏感,“你不是多市居民?”
  她搖頭,“我十年前移居西岸,我是看到中文報章上這篇特寫才到東邊來。”
  她出示一份中文周刊,上頭有詳細圖文報告。
  李醫生看一看,同林茜說:“是一篇集中報告,寫得很好。”
  女子聲音極細:“嬰兒當日穿白色小布衫,用一張藍白格子蠟染布料包裹……這是她了,當天,她十五日大。”
  醫生說:“同醫院估計相仿。”
  “她五月一日出生。”
  “我們把她生日定在五月十五。”
  “英是一個好名字。”
  李醫生實事求是追問:“請問你家族中可有人患這個病症?”
  女子搖搖頭,“我要回去了。”
  醫生想知道更多,“且慢。”
  女子露出一絲驚惶神色。
  林茜連忙說:“明晨我們再聯絡,我駕車送你,這裏不好叫車。”
  “不用客氣了,我租了車子。”
  醫生還想說話,被林茜用眼色製止。
  女子靜靜離去。
  李醫生籲出一口氣,“救星到了。”
  林茜說:“她沒有多大改變,仍然保留著原鄉文化,穿著她喜愛的蠟染布料,我猜想她是南亞華僑,當年或者前來讀書,意外懷孕、生產,不知所措,怕不容於社會家庭,故此丟棄孩子。”
  “為什麽不正式交出領養?”
  “她或許隻得十六七歲,又或許怕有人問太多問題。”
  “你應問她要姓名年齡。”
  “她不想說,你問她,她隻答是張小玲,王阿珍。”
  醫生十分現實,“你說得對,我要的不是名字身世故事,我要的隻是配對骨髓。”
  林茜說:“我想去看看小英。”
  她走到病房,隻見揚比她先到,正陪英玩樸克,一邊哼著流行曲。
  兩兄妹精神都很好。
  看到林茜,揚大吃一驚,“媽你沒有打扮。”
  林茜笑答:“仍是你媽媽。”
  “那當然,更加可親。”
  英忍不住說:“揚是我見過最會說話的尼格魯,簡直油腔滑調。”
  揚關掉收音機,“媽媽有話說?”
  “我來看看英。”
  “有無人讀了啟事現身?”
  林茜探頭過去,用她鼻子去擦英的鼻子。
  英幼時林茜時時那樣逗她玩。
  林茜握住女兒的手一會兒,“我還有事,傍晚再來。”
  英看著媽媽背影。
  “媽沒回答你的問題,我可能沒救了。”
  “噓。”
  英低下頭看牌,“剛才我們玩到哪裏?”
  揚忽然說:“英,你讀哲學,可以回答我一個問題嗎:人死後往何處?”
  “唷。”
  “試答。”
  這時璜妮達推門進來,“小英今日怎樣?”
  “璜,你來得正好,揚問:人死了往何處。”
  璜妮達毫無遲疑:“去耶穌那裏。”
  英微笑,“有信仰真好。”
  璜取出家製鬆餅,“英,你最喜歡的藍莓。”
  醫生進來說:“又有吃的?”
  “醫生你也來一個,試試我手藝。”
  淩晨,林茜還在書房做筆記,電話鈴響了。
  “林茜,我是李月冬醫生,林茜,聽著,那女子的骨髓完全配對,去氧核糖核酸檢查證明她毫無疑問是小英生母。”
  林茜發覺她全身細胞逐一活轉。
  有救了。
  小英有機會存活。
  林茜喜極而泣,“你還在實驗室?”
  “是,我逼著他們通宵工作。”
  “那麽多人願意出力,小英一定有救。”
  “世上好人比壞人多。”
  林茜說:“我要立刻通知彼得。”
  “林茜,即時知會那個女子,請她到醫院來。”
  “等天亮我立刻通知她。”
  “我一直在醫院。”
  林茜把好消息通知彼得,他在大西洋另一邊如釋重負。
  林茜跑上樓去,推醒兒子,“揚,好消息。”
  又跑到地庫,“璜妮達,找到配對了。”
  璜跳起來,“我立刻去通知赫辛。”
  安宅燈火通明。
  忽然有鄰居過來敲門:“可是有好消息?”
  璜連忙說:“找到配對了。”
  鄰居與林茜緊緊擁抱。
  天蒙亮時,林茜駕車前往汽車旅館找那女子。
  她有點緊張。
  女子還在旅館裏嗎?
  剛剛進旅館停車場,林茜的手提電話響起來。
  “我是林茜安德信,哪一位?”
  那邊怯怯地說:“你說過今晨會有報告,對不起,也許太早了一點,醫生怎樣說,有結果沒有?”
  嗬女子並沒有臨陣退縮。
  林茜顫聲回答:“我在旅館門口,我來接你去醫院。”
  林茜看到平房其中一扇門推開,那女子緩緩走出來。
  林茜下車迎上去,她倆緊緊相擁。
  林茜把她載到醫院。
  一路上兩人沒有說一句話,一切言語都像是多餘。
  李月冬醫生知道她們要來,一早準備妥當。
  醫生滿麵笑容迎出來,握住她們的手。
  “這位女士,現在可以把名字告訴我們了吧。”
  女子想一想,低聲回答:“我姓關,叫悅紅。”
  “很好,關女士,這些文件有待簽署,請你讀一讀,你有不明白之處,院方有翻譯幫你,同時,我想向你解釋手術過程。”
  林茜到醫院另一翼去看女兒。
  推門進去,看到揚在床角的睡袋裏好夢正濃,一邊堆著他的手提電腦及零件。
  他索性把工作搬到妹妹病房來做。
  林茜蹲下推醒他。
  揚睜開雙眼,林茜示意有話要說,他掀開睡袋跟林茜走到房外。
  林茜把好消息告訴他。
  揚咧開嘴笑,露出雪白牙齒,到底年輕,笑不多久,忽然又流淚。
  “去,去把好消息告訴妹妹。”
  “爸知道沒有?”
  “我已通知他。”
  “可知捐贈者身份?”
  林茜微笑,“因不想增加他們壓力,院方一貫守秘。”
  林茜心思靈活,暫時不想孩子們知道太多。
  “捐贈者十分偉大,凡是手術,均有風險,需在盤骨鑽幾十處采取骨髓呢。”
  林茜點點頭。
  這時,璜妮達送早餐來。
  揚說:“璜寵壞我們。”
  璜說:“請與我一起禱告。”
  她拉著林茜母子的手,開始用西班牙文禱告,有人經過,要求加入,稍後醫生護士也受感染,伸手搭住他們,不到一會,已聚集了十多人,各自用本身母語禱告,最後,同聲說阿門,人群又靜靜散去。
  林茜回到李醫生處。
  關悅紅已經準備妥當。
  林茜輕問:“你可要見一見小英?”
  她仍然搖頭。
  “你毋需表露身份。”
  她還是搖頭。
  “我有她近照。”林茜打開手袋。
  李醫生按住林茜的手。
  林茜問關女士:“你這次來,不是與她團聚?”
  關悅紅清晰回答:“我這次來,是為著捐骨髓。”
  林茜別轉頭去,堅毅的她不禁淚盈於睫。
  驚惶慌亂緊張中,她也怕英會認回生母,從此疏遠養母,但是母女相認是件好事,她從未想過要從中阻撓。
  沒想到這女子比她更明白道理。
  關悅紅輕輕說:“之後,我結了婚,我有別的孩子,他們以為我來東岸探親,我的生活還過得去,這件事之後,我會悄悄離去。”
  林茜點點頭。
  “你們……為什麽不責備我?”
  李醫生想一想,“斥責他人太容易了,我一向不做那樣的事。”
  林茜籲出一口氣,“見略相同。”
  關悅紅不再出聲。
  看護進來,“請跟我走。”
  林茜忽然覺得疲倦。
  她輕輕說:“歲月不饒人。”
  當天傍晚,她在晚間新聞裏鳴謝觀眾,多謝他們參予救助英安德信,得體地希望他們繼續為其他病人登記配對。
  小英在病房中看到新聞,感動不已。
  她向同學蜜蜜說:“我媽最好。”
  蜜蜜不住點頭,“她真能幹,又願全心全意為子女,這些年來,揚名立萬,可是,從不忽略家庭。”
  “我仰慕我媽。”
  蜜蜜忽然說:“家母至今沒學好英語,她是個平凡的家庭主婦,平日隻在小孟買一帶出入,可是,她也是最好的媽媽。”
  英笑,“我們多麽幸運。”
  “有一首兒歌,叫做‘如果你知道你快樂’——”
  “如果你知道你快樂就拍手,如果你知道你快樂踏踏腳——”
  兩人像孩子般唱了起來。
  。
  蜜蜜同好友說:“有一刻,我以為我會失去你,怕得我失聲痛哭,連我自己也不明白,原來不同國籍也可以成為好友。”
  英說:“揚打聽過,這家醫院像聯合國,共有三十八個國家語言翻譯,大部分是員工,也有義工。”
  “真不可思議,這許多移民,都跑到同一片土地來,樂意遵守這個國家的律法與製度。”
  “這會不會是論文的好題目?”
  “可惜我們不是讀人文係。”
  揚推門進來,“又在談論男生?”
  蜜蜜一看到他嚷出來,“光頭!”
  揚說:“我陪小英。”他摸摸頭皮。
  小英頭發已掉得七七八八,她索性剃光頭發戴帽子。
  揚親吻妹妹的手,“清人,你有救了。”
  蜜蜜笑得落淚,“你叫我什麽?”
  “咖喱?”
  大家笑作一團。
  看護進來觀察小英,聽見他們互相戲弄,不禁笑說:“誰叫我青蛙,我可要生氣。”
  她是法裔。
  英用流利法語答:“你理那些人作甚,他們是屎。”
  “你聽,光是這句話就惹架打。”
  “你說呢,真正的種族和諧有無可能?”
  看護答:“像我國這樣,表麵和平共處已經不易。”
  “你指法國?”
  “不,我國。”
  “是是,我們都宣過誓效忠,不可食言。”
  看護同小英說:“你需先做輻射治療,明白嗎?”
  英點頭。
  蜜蜜看看手表,“我得回家趕兩份功課。”
  她告辭。
  英問看護:“誰是那善心人?聽說,我們可以通信,但隻允用名字稱呼,不可提及姓氏。”
  “你的捐贈者說不必掛齒。”
  “那是什麽意思?”
  “他匿名,不想透露身份。”
  “是位他?”
  “是一名女士,好了,小英,你該休息了。”
  英歎氣,“這陣子體力不支,時時不自覺墮入睡鄉,忽爾又醒來,繼續做人,未老先衰。”
  “你就快打硬仗,不可氣餒。”
  “倘若不再醒來,也不十分介意呢。”
  “千萬不可這樣想,病人意旨力最重要。”
  英還想表示感慨,但是已用盡了力氣,病人連發牢騷也乏力。
  看護輕拍她的手。
  半夜英緩緩醒轉,她發覺房間裏有人。
  她想揚聲,但努力運氣,力不從心。
  那人不知她蘇醒,站在角落不出聲。
  英看著他,這是誰,不是林茜媽,也不是揚,嗬莫非是要來帶她走。
  英不動聲色,那個穿深色衣服的人踏前一步。
  英忽然想到床頭有喚人鈴,她轉頭去找,再抬頭,那人已經不見。
  那時,天漸漸露出曙光。
  揚推門進來,他高大、強壯、大眼、黑膚,不怒而威,可是他嚇走了剛才那個人?
  他蹲到妹妹身邊,“昨夜我在家睡著了,兩隻鬧鍾都叫不醒。”
  “我很好,我沒事。”
  “你看,天又亮了。”
  英把頭轉向窗戶。
  “地球自轉億萬年,世上分日夜,夏季太陽照在北回歸線上,日長夜短,冬季相反……英,為什麽人類隻在這奇異星球短暫存活數十載,卻受盡各種苦楚?”
  英微笑,“這像一篇極佳小說的開頭,完全吸引讀者。”
  揚蹲到妹妹身邊。
  “媽比我還不濟,推都推不醒,還是璜妮達最靈光。”
  “叫你們操心了。”
  揚脫下線帽,摸一摸光頭,“先一陣子還以為失戀最慘:天地變色,寢食難安,一見伊人與別的異性說笑,心如刀割,現在明白,那真是小事。”
  英故意問:“那女郎是誰?”
  沒想到揚會坦白:“納奧米布列。”
  “她?”小英詫異。“虛榮的她配不上你,我自初中就認識這女孩,成日到衛生間照鏡子,吱吱喳喳,談論化妝、衣飾、男生,毫無宗旨。”
  “我現在也明白了。”
  英笑,“可是,當時為什麽看不清呢?人們老是錯愛。”
  “今日你把納奧米布列加貼一百萬美金送給我也不要。”
  “你幾時愛上該女?”
  “九個月前。”
  “現在愛誰?”
  “最愛家人。”
  小英揶揄他,“唏,我也有份,多好。”
  “你的唐人男友可有來探訪?”
  “他們逃也來不及,怕我扯住他們的衣角哀哀痛哭纏牢不放,試想想:一個病人,又來曆不明,身份太沉重了。”
  揚也這樣說:“他們配不起你。”
  英微笑,“我也這樣想,不過,是否應當嚴峻的考驗別人呢,我又認為不恰當。”
  林茜進來,“在談什麽?”
  揚說:“我與英最投契,有說不完話題。”
  林茜微笑,“那樣最幸運。”
  英說:“兩個不相幹的孤兒,因為媽媽緣故,被拉到一塊,成為至親。”
  這時病房門又推開,原來是彼得安德信直接由飛機場趕到,手上拿著大盒禮物,一臉胡髭渣。
  小英歡呼,渾忘一切煩惱。
  她的手術定在下周一。
  在安家是大事,對醫院來講,稀疏平常,屬日常營運之一。
  彼得悄悄與林茜說:“是生母!”
  林茜點頭。
  璜妮達是安家一分子,她插嘴:“你可有問?”
  “問什麽?”
  璜妮達忿慨,“當日為什麽把幼嬰扔在街角?難道這樣問算是無禮?”
  林茜不出聲。
  “她姓甚名誰又幾歲?一直住在什麽地方?以後打算怎樣對小英?這些日子,她吃睡如常?”
  彼得說:“璜,請給我拿咖啡來。”
  支開了她,兩人鬆口氣。
  “這次現身她也需要極大勇氣。”
  “我們一家應與她見個麵吧。”
  林茜說:“她已經走了。”
  彼得大表意外,“什麽?”
  “她完成使命,走了。”
  “沒與小英相認。”
  “各人想法不一樣,她已悄悄離去。”
  “何等意外。”
  璜妮達捧著咖啡進來,聽到也不作聲。
  “多麽奇怪的女子,每次做法都叫人訝異。”
  璜妮達這次說:“走了也好,英的生活可重趨正常。”
  林茜說:“也許,應待華人夫婦領養小英。”
  彼得答:“華裔嬰孩難尋同種族養父母,華人隻占五分一領養個案,華裔家庭少與社工機構接觸,他們領養孩子理由,也與白人家庭不盡相同。”
  “所以嬰兒給了白人夫婦,屢見不鮮。”
  彼得咳嗽一聲,“林茜,我再次要求複合,我們是一家人,沒理由分開。”
  “彼得,小英即將痊愈,難關一過,我體力可以應付的話,一定會投入工作,我始終不是一個好主婦,讓我們維持現狀。”
  璜妮達瞪她一眼,“固執如牛。”
  林茜把管家推出門外,“今日你是末日天使,來審判死人與活人嘛?”
  “璜說得對。”
  “彼得我們都愛你,但我不想回到從前冷戰歲月。”
  “我會努力爭取。”
  “之前不是聽說你與火石輪胎女子約會?”
  “我與她一起不自在。”
  “給些時間。”這名前妻真開明。
  “林茜,我已活了超過半世紀,下了班隻想擱起雙腿像今晚般聊天喝咖啡,誰還耐煩穿成企鵝似在宴會廳雙眼凝視女伴含情脈脈……博取什麽?”
  林茜笑,“你的確什麽都有了。”
  “希望小英恢複健康。”
  他們舉起咖啡杯祝願,“健康。”
  周一,大日子。
  小英進手術室時嘻嘻笑,林茜份外心酸。
  李月冬醫生心情大好,“林茜,我不會給病人家屬虛妄希望,但是這次我真的十分樂觀。”
  彼得整個人垮垮的,不住搓著雙手。
  李醫生說:“揚,你與父親去打一場壁球好了。”
  彼得答:“醫生真是鐵石心腸。”
  醫生笑,“交給我。”
  李醫生陪著病人進手術室。
  。
  林茜說:“人類醫術也真的進步了,我倆是鐵證。”
  彼得想一想:“卻仍然隻有治療,沒有預防。”
  “噓。”
  隻見揚在看一份報告,林茜說:“讀給我們聽了解悶。”
  “這份報告自網上下載了給小英看:‘白人家庭領養兒童,不一定隻因不孕,不少家庭的子女長大了,基於愛心,願意照顧身心可能有障礙兒童,除了在本地領養,還可透過中國政府提供的國際領養機構……’”
  林茜說:“同事徐慧晶去年往中國福州領養一名女嬰,很健康活潑,一提起幼嬰,她立刻會笑。”
  揚說:“全是女嬰。”
  “據統計,每年有百萬計女嬰遭遺棄。”
  “二十年後女性人口流失將造成不可思議的後果,為什麽越是文明古國越是歧視女嬰?”
  林茜說:“有幾本書寫這個現象,基於政治因素,吞吞吐吐,未能暢所欲言。”
  揚說:“我替女性不值。”
  “若幹年前,社會資源有限,女性教育水準普遍低落,找不到較好工作,又因體質,不能做勞工,沒有收入,便遭人歧視。”
  “原來如此。”
  “徐慧晶曾向我說:她在廿世紀七十年代出生,可是她母親仍有重男輕女思想,自幼對她兄弟有求必應,對她則諸多推搪。”
  “也許是慧晶多心了。”
  “其實慧晶資質品格均勝她兄弟多多。”
  揚忽然說:“奧都公卻沒有這種想法。”
  “所以小英這件事暫時不告訴他,免他操心。”
  “耽會我與揚去看他,免他疑心。”
  大家重重籲出一口氣,將炭酸氣吐出胸肺,像是舒服了許多。
  彼得公司有人來找,他們在走廊上密斟,終於他無奈說:“有一個大客戶一定要見我。”
  林茜說:“你去吧,這裏有我。”
  揚說:“我去找奧都公喝杯咖啡。”
  “開著手提電話。”
  所有人走開,還有媽媽。
  這時,有人悄悄走近,“安德信太太?”
  林茜抬起頭,看到一個華裔青年。
  她立刻問:“你是小英的朋友?”
  “我是工程係同學朱樂家,昨日才聽蜜蜜說英要做手術,這一學期我在愛門頓羽球集訓,來遲了對不起。”
  那俊朗的華裔青年長得像東洋人漫畫中素描的正麵角色,濃眉大眼,笑容可掬。
  他手中拿著一束小小紫藍色毋忘我,一本英文書,打算送給小英。
  林茜馬上對他有好感,“英在手術室,醫生會間歇同家屬匯報。”
  “我竟不知她病重。”
  林茜答:“來得十分突然,大家都吃一驚;你是小英好友?”
  朱樂家忽然有點忸怩,“英不知我存在。”
  “怎麽會。”
  “我不過是芸芸眾生中一名。”
  說著麵孔忽然紅起來。
  林茜微笑。
  她想起少女的她追求者多得叫她父親拔掉電話插頭,又對上門按鈴的男同學惡言相向。
  林茜十多歲時喜歡穿窄衫、短裙,像個模特兒,活脫是典型蠢金發女,一點宗旨也無,一天活到另一天,快樂似神仙。
  她籲出一口氣,擺出一副家長模樣:“工程科範圍廣闊。”
  “我專修橋梁建築。”
  “多麽有趣。”
  少年打鐵趁熱,“可是都不及新聞行業多采多姿,我自幼追看‘林茜說……’時事節目,隻見你大江南北五湖四海,無處不去,社會五花八門奇異現象,你深出淺入,一一道來,叫觀眾心曠神怡,大開眼界。”
  好話誰不愛聽。
  林茜本來繃緊神經被朱樂家逗得輕鬆起來。
  這時看護出來,“安德信太太,手術進展良好,病人情況穩定,約三十分鍾後可以出來。”
  朱樂家“呀”一聲,跌坐在椅子上。
  可見小英在他心目中地位不輕。
  他更加活潑了,“剛好趁英蘇醒把書送上。”
  “是什麽書?”
  他給林茜看,是福克納的“聲與怒”,林茜噫的一聲,他接著打開扉頁,林茜更加詫異,原來右上角有福克納親筆簽名。
  朱樂家說:“我自網上拍賣得來。”
  這少年也許家境與功課均稀疏平常,但這樣懂得生活情趣,已經難能可貴。
  做人最終目的不過是健康快樂。
  林茜已認定他是女兒的男友。
  “我代英多謝你。”
  “英有廣泛閱讀興趣。”
  英最需要的不是名成利就,而是健全溫暖的家庭,假使不能夠,才求舉世聞名吧。
  活了那麽久,生活經驗豐富,林茜發覺快樂與升官發財毫不掛鉤,年薪千萬,紅遍北美,不過是刹那興奮,明朝醒來,又得更艱苦維持身價不跌,時時刻刻動腦筋求更進一步,苦煞人。
  十分耕耘,半分收獲,一刻不能鬆懈,敵人虎視眈眈,到了這個位置,如此高度,每個行家都是敵人,那裏還有朋友。
  可是已經走上這條路,又不願前功盡棄落來做個普通主婦。
  林茜連(火合)蛋都做不好,不是太生,就是煮得蛋黃發綠,剝殼時又弄得支離破碎,隻得重新回到新聞室去。
  這時聽得小朱問:“安德信太太最近讀些什麽書?”
  林茜笑:“年輕時動輒史略脫史坦倍克、加謬沙特、馬爾蓋斯聶路達,此刻床頭放著《一百張椅子》、《一百雙鞋子》這種圖畫書。”
  “有無讀小說?”
  “我喜讀愛情小說,可是現在很少有人寫這個:做得越好,蕩氣回腸,感人肺腑,評論越是輕蔑,做得理智,又不算愛情小說了,你說可是。”
  朱樂家不住點頭。
  這時醫生出來了,“林茜,一切順利。”
  看護跟著推出小英。
  躺在病床上的她瘦弱得似一隻破布娃娃,可憐。
  “小英,醒醒。”
  “女兒,握一下我的手。”
  英無力,隻是牽一牽嘴角。
  李醫生看著年輕人,“你是英的男友?”
  朱樂家唯唯喏喏。
  “戴上口罩穿好袍子,進去說一兩句話,不要久留。”
  朱樂家立刻遵命。
  李醫生微笑,“給你三分鍾。”
  林茜點點頭。
  李醫生坐下來,脫下罩袍,“下午還有一個同樣手術:四十五歲男子,有兩個十歲及八歲兒子,捐骨髓給他的是一個陌生十八歲少女。”
  林茜說:“我們一家都已經登記。”
  李醫生忽然說:“林茜,我也是領養兒。”
  “看見小英,像是對牢鏡子一般。”
  林茜連忙說:“你已健康成長,事業有成。”
  “養父母是一對教授,不知怎地,一直瞞著我,臨終才委托律師告知真情。”
  “你一點沒有思疑?”
  “真的沒有,至親至愛,他們視我為掌上明珠,悉心栽培,我三歲起便跟名師學小提琴。”
  林茜忍不住問:“可是為什麽自私地不告知身世?”
  “他們是好意。”
  “何故?”
  “我自己去調查過,得悉我是亂倫之子。”
  林茜算得見識多廣,可是也不禁聳然動容。
  “試想想:若一早知道答案,如何應付。”
  林茜感慨說:“你真是明白人。”
  “遲些才向小英透露這次捐贈者身份。”
  “我明白,我現在進去看她。”
  林茜推門進去,隻見女兒已睜開眼睛,聽著小朱說話,一眼看到林茜,張口喊媽媽。
  林茜一向自比鐵漢,可是此刻也忍不住落下淚來。
  “一切都好,英,大家都放心了。”
  小朱悄悄走到一邊去插好毋忘我。
  這時候病房門打開,所有的人都來了:奧都公、揚、璜妮達、赫辛。
  每個人過去說幾句話,三分鍾全被看護請出去。
  這時,忽然聽得小英的聲音,“死不了,又擔心頭發會否長回來。”
  李醫生保證:“一定會。”
  這時小英又說:“可惜捐贈者不是高加索人,否則靠人家遺傳細胞,我或許終於可以擁有黃頭發白皮膚。”
  揚說:“你先睡一覺,醒來雙眼會變藍。”
  兄妹又開始揶揄,小朱駭笑。
  這分明是種族侮辱,但在親厚的兄妹間,反而成了最佳笑話題材,由此可知,無論什麽,你不放在心上,人家也就奈你不何。
  小朱有頓悟。
  幾次三番,他與同學大打出手,就是因為人家一句支那人、清人、吊梢眼、傳滿洲……這種稱呼,恁地小氣,何必對宵小那麽認真呢。
  這一家人給他極大啟示。
  這時英伸手招他,他走近。
  。
  “朱樂家,多謝你來看我。”
  “我是那個在圖書館時常坐你對麵的人。”
  “我知道,你桌上總有一袋巧克力豆。”
  “正確。”
  “下次見你,我會打扮一下。”
  “我不喜女孩化妝,你這樣已經很好。”
  英已乏力,他告辭離去。
  林茜喚住他,“朱,可有時間,我們回家慶祝,一起喝杯香檳。”
  小朱求之不得。
  回到家,老鄰居又出來打探消息,得知手術成功,喜極而泣。
  安家準備了簡單自助食物,他們有說不完的話題,自以巴之爭說到華裔導演作品,忽然話題又轉到詩的功能,新古典建築包括巴特農神殿被西方國家模仿次數……
  是揚先叫出來:“我累了,爸媽精力無窮,難以應付。”
  小朱笑著道別。
  安宅各人回房休息片刻,又陸續去看小英。
  這次,蜜蜜先去,她輕聲訴苦。
  “——他住新德裏,是印度理工電腦科學生,廿二歲,活脫書蟲模樣……”
  英說:“印度理工學生全是精英中精英,收取率隻是百分之二,耶魯大學是百分之十。”
  “廿一世紀了,家人還逼我盲婚。”
  英微笑,“你不可拒絕?”
  “叫家人名譽受損是死罪。”
  “我的天。”
  “倘若我躲到你家,連你們也有危險。”
  “我不相信。”
  “你不讀新聞?兩年前西岸溫埠白石區有一名印裔女子私奔回鄉與一貨車司機結婚,她父母與叔父買凶在當地殺死她,且逍遙法外。”
  英瞪大雙眼。
  蜜蜜黯然,“明年我就要同陌生人結婚。”
  “趁現在多通電郵,互相了解。”
  “我心中另有標準。”
  “誰?”
  “像你兄弟揚最好。”
  小英大吃一驚,“不可能。”
  “我仰慕他聰明上進樂觀,自愛愛人——”
  英點頭,“活潑、有幽默感、又具生活情趣。”
  “勤奮好學,待己嚴對人寬厚,什麽事都一笑置之,不予計較。”
  “他是黑人。”
  “膚色不重要。”
  “怎麽不重要,憑這膚色他進大學可獲優待。”
  “英,我一直看著他奮力保護你這個妹妹,真叫人感動。”
  英點頭。
  “大雨,他把傘子讓給你,你累了,背你走,替你提書包,細心教你打籃球,誰欺侮你,擋你麵前,好幾次為你到校長室聽教訓,我都看眼內。”
  英也微笑,籲出一口氣。
  “進了大學,督促你讀書,在演講廳旁聽保護你,在合作社買午餐給你吃……唷,羨煞旁人。”
  英很滿意,“沒想到黑人那麽細心吧。”
  “聽說一次他幫一個華裔少女拾起書本,那少女見到黑人嚇得哭起來。”
  “那是個十歲八歲小女孩。”
  “你小時不怕他?”
  “小時我思想混淆,以為每個家庭都由不同膚色人種合成,像一袋七彩巧克力豆,清一色?那多悶。”
  蜜蜜說:“我渴望有白皮膚,那樣,我可以夜夜笙歌,穿低胸衣,到不同男友家過夜,紋身,戴臍環,多開心。”
  “嗯,酗酒、吸毒、躺街上。”
  “英,你真是我好友。”
  這時揚進來了,蜜蜜臉紅,立刻告辭。
  揚問:“蜜蜜為什麽眼紅紅?”
  “父母命她明年回家鄉結婚。”
  “盲婚?”
  “說得好聽些,是家族安排的婚姻。”
  “她打算順從?”
  “揚,那是她家的事。”
  “唏,幸虧我們在安德信家長大。”
  “揚,可否幫我追溯那位捐贈者身份。”
  “英,不要勉強。”
  英不出聲。
  “至於你我生母是誰,也毋需理會。”
  英抬起頭來。
  “你有許多功課要趕出來,如不,則需多讀一年。”
  “我情願趕。”
  “我幫你。”
  “好,明天開始。”
  “那個朱樂家,我們都喜歡他,他有勇氣,不怕白人黑人。”
  英笑得落淚。
  揚說:“不夠膽子,誰敢追求你?不過白人又還客觀些。”
  英說:“揚,換一個話題。”
  他們說到希臘政府又問英國索還阿爾琴大理石雕塑一事。
  揚說:“所謂阿爾琴大理石,其實是雅典巴特農神殿牆上一幅浮雕,一八一一年被考古學者阿爾琴爵士帶返倫敦,其實是搶掠盜竊行為。”
  英說:“整座大英博物館模仿巴特農神殿建造,館內的東方文物部有一列列中國佛像頭部與手部作拈花微笑狀,全從石像砍下運走——”
  看護進來說:“讓病人休息。”
  揚問:“你是否英國人?”
  看護笑嘻嘻,“我正是希臘裔。”
  大家都笑了。
  兩個星期後,小英出院。
  她頭上已長出茸毛似短發。
  新骨髓即時開始運作,紅白血球數目恢複正常。
  安德信母女都得到重生機會。
  林茜放下心頭大石,出差往非洲,前象牙海岸一帶內戰連連,亂成一片,極需關注。
  彼得如常回公司主持大局。
  英返回校園。
  那樣混亂場麵忽然又平靜下來。
  英定時返醫院檢查,監視病情,每次都得到好消息。
  英參加了一個互助會,這個會的成員很有趣,全屬華裔兒童領養人,定期聚會,籌劃活動,幫養父母更和諧了解地帶大這一群來自遠方的孩子。
  英成為他們的非正式顧問,她本身是活生生例子,可以提供許多實例:受同學取笑該怎樣應付,到何處學習華文,應否回鄉尋根,哪幾個節日非過不可,平時,穿西服還是穿中裝……
  英都盡量為養父母解答。
  會裏有不少專家提供意見,但他們都喜歡英出來現身說法。
  “你長大後可寂寞?”
  “長大後隻覺幸運。”
  “你是否真正與養父母有深切感情?”
  “我們真愛對方。”
  “可以舉例說一說嗎?”
  “先一陣子,家母需要做肝髒移植,我與兄弟願意捐贈,而家母,隨時會為我倆擋子彈。”
  養父母們聳然動容。
  “假如有人追問為什麽要領養他們,怎樣回答?”
  英抬頭說:“我家的老保母時時說:‘那是耶穌給的禮物。’”
  家長們釋然。
  那一日,英為他們講解華人冬至這個節日,從太陽移位到南回歸線說起,白裔嘖嘖稱奇:“原來你們一早已有天文地理。”
  那天回家,璜妮達問她:“英,你見過揚沒有?”
  英一怔,“什麽事?”
  “我兩日兩夜沒見過他,你上次看到他是幾時?”
  英想一想,“星期一下午。”
  “那已是三天前的事了。”
  “他沒有打電話回來?”
  “音訊全無,護照、衣服,全在房間裏,隻駛走一部吉普車。”
  英楞住,她說:“我找他的朋友談一談。”
  英回房打了十多通電話,可是朋友都說這一兩天沒見過揚。
  英開始像璜妮達般擔心起來。
  英找到養父商量:“我們想報警。”
  “英,他是否在別省有活動,你一時想不起?”
  “他沒提起。”
  “查他電腦日誌。”
  一言提醒了英。
  她走到兄弟房間,按下密碼,查看他的日誌。
  最新一項約會記錄是三日前星期一下午:慈恩孤兒院領養部。
  英驀然抬頭。
  揚一直說他不擬追究身世,此刻又為什麽追查到孤兒院去?
  。
  英放下一切出門。
  璜妮達滿頭汗追上:“你一定要告訴我去什麽地方。”
  “璜,你隨時撥我手機號碼。”
  她駕著車子先到慈恩孤兒院。
  負責人對她說:“是,我們的確在星期一見過安德信揚,已把他所要的資料交給他。”
  “我是他妹妹,可以告訴我是什麽消息嗎?”
  “資料隻屬於當事人。”
  英歎口氣。
  她獨自到派出所報案。
  亞裔警官看到一個黑人青年照片,忍不住問:“這是你兄弟?”
  “我倆都是領養兒。”
  “請到這邊登記資料。”
  英帶著揚的護照,她把兄弟車牌及信用卡號碼告訴警察。
  “他行為可有不良記錄,他可有損友?”
  英一一否認。
  “你可以走了,一有消息,我們會通知你。”
  英麵如土色回到家中,一言不發,璜妮達反過來安慰她:“那麽大一個男子,走失也不打緊,誰敢動他歪腦筋。”
  “揚活了這麽大歲數,從未試過離家出走。”
  “這一陣家裏多事,他受到壓力,也許到朋友家散心。”
  英搖頭。
  “可要通知林茜?”
  “不要驚擾媽媽。”
  “你一個人做事要當心,可要找蜜蜜幫忙?”
  “蜜蜜也是個女孩子。”
  “你那些男朋友呢?”璜忿忿不平,“全是好天氣之友?”
  有一個朱樂家……
  英問他:“你可有時間來一下?”
  朱三十分鍾就趕到安宅。
  英剛接到警方電話,“是,是,我馬上去。”
  英掛上電話,“警方查到揚最近用信用卡時間是星期日淩晨,在史嘉堡汽車旅館。”
  璜妮達說:“你當心。”
  英忽然鎮定,“阿朱,跟著來捱一次義氣。”
  她飛車到史嘉堡汽車旅店,駛進停車場,便看到一個警察站在輛黑色吉普車前。
  那車子正屬揚所有。
  警察迎上來,“管理員說他入住三十七號之後,沒有再出來。”
  英吸進一口氣。
  她伸手敲門。
  沒人應。
  英揚聲:“我是小英,揚,請開門。”
  仍沒有人應。
  警察示意英退開。
  “我是警務人員,揚安德信,我們知道你在房內,我們將破門而入。”
  警察伸腿一跺,就踢開汽車旅館房間的單薄木門。
  房內傳出腐臭之味。
  英的心一凜。
  她與警察一起搶進黝暗房內,隻見地上全是酒瓶與排泄物,臭汙之味撲鼻而來,中人欲嘔。
  英不顧一切走進房去。
  隻見揚躺在床上,一絲不掛,口吐白沫,昏迷不醒。
  警察立刻電召救護車,他戴上橡皮手套,過去探昏迷者鼻息。
  他鬆口氣,“還活著。”
  但是渾身汙穢,已不似人形,與動物無異。
  警察隨即撿起一隻小瓶與注射器,“嗬,大K,怪不得。”
  英握緊拳頭看牢警察。
  “他是癮君子。”
  “不,他從來不用毒品。”
  這時,救護車嗚嗚來到。
  旅館管理員看到房內髒亂臭,不禁喃喃咒罵:“黑鬼還有什麽好事!”
  英忽然伸手推那大漢,“你說什麽?”
  朱樂家連忙掏出出兩張鈔票塞過去,一邊拉開女友。
  大漢接過鈔票悻悻退後。
  護理人員連忙把揚抬上救護車。
  在急救室醫生向英解釋:“俗稱大K的毒品其實是一種動物用鎮靜劑,農場可以自由購買,流出市麵,成為年輕人最時髦毒品,注射後飄飄欲仙,快活無邊,過量服用有生命危險。”
  英紅著雙眼爭辯:“他從來不煙不酒。”
  醫生勸慰她:“我相信你,但什麽都有第一次。”
  朱樂家這時開口:“英,是否應該通知家長?”
  一言提醒了她,英立刻告訴璜妮達。
  三十分鍾後彼得安德信聯同律師趕到。
  彼得雙臂摟住女兒,“已通知林茜返家。”
  “媽媽公幹,別去打擾她。”
  彼得奇異地看著英,“兒子有事,她當然要回來。”
  英又垂淚。
  隻聽得律師說:“初步我們懷疑揚遭人陷害,他一向是好青年,他可能不知大麻顏色,我立刻到派出所去一趟。”
  “揚目前情況如何?”
  “經過急救,情況危險但穩定。”
  英急得頓足,“那是什麽意思?”
  “很有可能不會轉劣。”
  “我可以見他嗎?”
  “他還沒有蘇醒。”
  彼得搔搔頭,“我們家今年每個人都進過醫院,這是怎麽一回事,英,找位堪輿師來家看看風水,研究一下氣的走向。”
  英卻笑不出來。
  她心裏有個疙瘩。
  這一切都在揚自慈恩孤兒院取得身世資料後發生。
  那份文件在什麽地方?
  那個房間又臭又髒,一時慌亂,也未曾翻尋。
  英說:“我有事去去就回。”
  彼得說:“英,你最好回家休息。”
  “我知道。”
  英給朱一個眼色。
  “有什麽叫我做好了,你體力明顯不支。”
  她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
  本來這動作十分旖旎,但是朱樂家心無旁鶩,他一直點頭,“明白。”
  “我在家等你。”
  朱樂家回轉汽車旅館,見清潔工人正整理房間,垃圾桶裏全是穢物。
  他同管理員說了幾句,管理員收過他小費,對他沒有惡感,便把垃圾桶裏雜物傾倒在塑膠袋裏,任他查看。
  朱樂家戴上手套,逐件翻尋。
  若不在房裏,就在車內,車子已被警方拖走……慢著,小朱看到一隻黃色四乘六信封,他立刻蹲下,果然,看到慈恩機構的印章。
  他即刻拾起信封,打開看內容,裏麵有薄薄兩頁紙。
  他極之細心,又在垃圾堆裏翻尋一會,見完全沒有其他紙張,才收隊離去。
  真是奇跡,黃信封在垃圾堆裏進出,卻絲毫不見汙漬,小朱把信封放進一隻塑膠袋裏。
  他立刻到安宅去。
  英一回家便覺力竭倒床上。
  璜妮達細心看護,她握住保母的手不覺昏睡。
  稍後朱樂家來按鈴,璜說:“由你照顧小英,我得去醫院看看那個孩子。”
  璜一個也舍不得。
  朱樂家洗了一把臉,在小英床前守候。
  有些人身世簡單,像他,一父一母,獨生,極受鍾愛,隻讀過一間小學,一間中學,順利升到大學,今日與幼兒園同學尚有聯絡,無痛無疾,已經成年,多麽幸運。
  這一家生活卻充滿大風大浪,風眼中躺著一個可憐少女。
  她熟睡的麵孔比任何時候都小,隻似巴掌大。
  英蠕動一下,稍微張開嘴,一點儀態也無,朱樂家忽然充滿悲怮憐惜,緊緊把她擁在懷中。
  英睜開雙眼,看到是小朱,呀地一聲:“你怎麽回來了,我怎麽睡著了。”
  小朱即刻放開她:“我沒有意思,不,我是指,我不是那樣的人,我的確有意,我——”他快哭了。
  小英忽然笑嘻嘻,“你是怎樣的一個人,你有什麽意思?”
  朱樂家且不回答,忙說正經事:“我找到了。”
  英霍一聲坐起來。
  朱樂家取過那隻塑膠袋交她手中。
  英迅速打開膠袋,取出黃信封,因為太心急,鋒利紙邊割破她手指,她不覺鮮血慢慢沁出。
  英打開信紙,隻見其中一張是表格,密密填著當事人資料。
  英匆匆閱過,第二張是備注,隻有三行字,字句映入英的眼簾,立刻被大腦吸收,英雙手先顫抖起來。
  刹那間她什麽都明白了。
  。
  “英,你怎麽了?”
  英不得不把那張紙遞過去給朱樂家看。
  他一讀,也呀地一聲,染血的紙張落在地上。
  英披上外套,“載我到醫院見揚。”
  在車上英聽到一種輕輕嗒嗒聲,開頭以為引擎有雜聲,側著頭細細追查,這才發覺原來是自己兩排牙齒在上下碰撞。
  她大吃一驚,連忙伸手用力將下巴合攏,這時發覺全身像柏堅遜病人一般,無處不抖。
  英失聲痛哭。
  眼淚泉湧,抒發了她的哀痛、震驚、惶恐,她用手掩著臉,哭得抽搐。
  朱樂家把車子駛到路邊停下,由車後座取過一條毯子,緊緊裹住小英。
  待她鎮定一點,又再開動車子,駛到醫院。
  才走近隔離病房,看護說:“請稍候,病人醒來,情緒極度不安。”
  璜妮達見到小英,迎上來悲痛地說:“英,他不認得我,叫我走。”
  英輕輕推開病房門走進去。
  隻見揚身上搭著各種管子,身足被帶扣禁錮床上,看到了妹妹,雙目露出悲怮神色,似隻受傷被捕的動物。
  英走近,伏在兄弟胸前。
  “走開!”
  “揚,是我。”
  “走開,為什麽救活我?讓我死。”
  “揚,藥物擾亂你心神,蘇醒就會好。”
  揚忽然大力掙紮,推開妹妹,他雙眼布滿紅筋,張大嘴大聲哀號,雙唇翻起,露出鮮紅色牙肉及白森森牙齒,涎沫白泡自嘴角流出,狀極可怕。
  他大叫:“我根本不應來到這世上,不要接近我!”
  英隻得垂淚。
  看護趕進來:“安德信先生,現在替你注射鎮靜劑。”
  英上去握住他的手。
  護士示意小英出去。
  彼得安德信問醫生:“這是怎麽一回事?”
  醫生痛心說:“年輕人茫視毒品殘害肉身。”
  “不,爸,揚有別的理由。”
  彼得扶著英的雙肩,“你知道因由,快告訴我。”
  這時,看護出來說:“病人要與小英說話。”
  英把文件交在養父手中,再走進病房。
  隻見揚已鎮靜下來,默默流淚,刹那間他又似怪獸變回正常人。
  英幫他抹去眼淚。
  她輕輕說:“我已得悉真相。”
  揚看著她,哽咽地說:“英,上天對我倆太不公平。”
  英握住他的手,“揚,你不堪一擊,我以為你早已把身世丟開。”
  “英,你知道我是什麽人?”
  “你是我好兄弟。”
  “不,英,我是怪獸之子,我的殘暴本性遲早會顯露出來,安宅全家會被我殘害。”
  “胡說,你是你。”
  “英,文件說得很清楚:我是因強暴生下的孩子,生母在我出生一個月自殺身亡,我全身沒有一滴好血。”
  英握著他的手,“你無能為力,不是你的錯。”
  彼得安德信堅毅的聲音在身後傳來:“揚,你是我的兒子,你一切遺傳自我,我對你負責!”
  連看護聽了都聳然動容。
  彼得握住揚的手,他們兩人的手一般大小,隻是一黑一白。
  幼時小英會妒忌,時時用力把父兄的手撬開,今日,她卻沒有那樣做。
  她隻是把自己一雙手加在他們的上邊。
  彼得平靜地說:“媽媽已自非洲趕回,你令中年的她如此不安,該當何罪。”
  揚號啕大哭。
  醫生進來,“什麽事如此嘈吵?病人不宜激動。”
  看護把他拉開說了幾句。
  他歎口氣出房去。
  彼得說:“有事應一家人好好商量,我與你母親均不知你身世真相,即使知道,也不會改變心意,你已成年,應對個人言行負責,不必混賴血液質素。”
  揚鬆出一口氣,忽然之間,昏昏睡去。
  彼得的襯衫已被汗濕透。
  這時朱樂家忽然過去對安氏說:“安先生,我由衷欽佩你。”
  彼得拍拍他肩膀,“你爸也會一般對你。”
  小英雙目濡濕,“我相信是。”
  璜妮達一邊抹眼淚一邊說:“真萬萬想不到揚的身世如此慘痛,以後更要設法補償他。”
  愛裏竟一點懼怕也無。
  這時一家人均已筋疲力盡。
  英對朱樂家說:“多謝你鼎力幫忙,你也看到我們一家需要好好療傷,實在沒有時間招呼朋友。”
  小朱答:“我不需要招呼。”
  彼得說:“那很好,就當是自己人好了。”
  一家人由赫辛送返。
  半夜彼得推醒女兒:“我去接林茜。”
  “我也去。”
  “你不宜太累。”
  英隻得留在家裏。
  她翻出舊錄影帶細看。
  揚教她跳水,揚教她放風箏,揚幫她做科學實驗,揚陪她打球,揚因她舞起中國獅頭,揚在畢業禮上向她送上鮮花……
  英隻知有這個大哥。
  沒有什麽可以改變這個事實。
  英在錄影機前睡著。
  天亮了,璜妮達叫醒她。
  “你爸媽在醫院裏。”
  璜的檸檬鬆餅香聞十裏,她做了一籃子叫英帶去,還加大暖壺咖啡。
  英連忙梳洗。
  赫辛已在門口等候,伸手接過食物。
  “辛苦你了。”
  赫辛說:“這算什麽,你看日出何等瑰麗。”
  英點點頭,這一團氫氣已經燃燒億萬年,是宇宙中數兆億星球之一,終有一日熱能耗盡,萎縮死亡。
  但是今晨,一輪紅日,發熱發光,叫英得到啟示。
  她學媽媽那樣挺腰吸氣。
  林茜自飛機場出來便一直在醫院陪伴養子。
  看到咖啡壺便搶過來說:“救星來了。”
  揚已蘇醒,英輕輕地走到他麵前。
  彼得斟出咖啡喝了一杯再添一杯。
  英輕輕說:“揚,是我。”
  他轉過頭來,“小家夥,你早。”
  “清醒了你?”
  揚十分羞愧,尷尬地牽牽嘴角。
  英握住他的手,還想說什麽,忽然之間,一大群青年男女一湧而入,原來都是揚的朋友聞風來探訪,帶著鮮花水果氣球禮物,一下子把氣氛攪起來。
  有一個女孩子索性靠在他身上喁喁細語。
  另一個反客為主,招呼眾人茶水。
  林茜籲出一口氣,“英,我們先回家去吧。”
  揚的目光沒有再與她接觸。
  林茜回家脫去鞋子發覺雙腳已腫。
  英用愛克遜鹽加暖水替媽媽浸足。
  “謝謝你女兒。”
  英忽然吟說:“可憐寸草心,難報三春暉。”
  林茜緊緊擁抱女兒。
  “媽,當初為何領養我們?”
  “因為喜愛孩子:無故到商場去看嬰兒眾相,聽到清脆喊媽媽聲音,會得回頭凝視,心底有一股渴望,希望聽多一聲,一日在小學操場附近,駐足不走,留戀幼兒歡樂玩耍,竟引起校方疑竇,召警問話。”
  “嘩。”
  “與心理醫生商談之後,決定領養。”
  “不是與爸爸密斟?”
  “彼得一有時間便去教少年棒球,你猜為什麽?”
  “爸媽為何不能生育?”
  “看過數十名專科醫生,原因不詳。”
  英微笑,“也許是寢室氣氛不對。”
  林茜哈哈大笑。
  她說:“我倆領養,並非因為寂寞,孩子們需要一個家,我們需要子女溫暖,互相合作。”
  英說:“揚見到媽媽之後好多了。”
  林茜歎口氣,“我們談了很久,他情緒漸趨穩定,但始終不能釋放自己,我建議他到歐洲半工半讀生活一年,再作打算。”
  英默然。
  “自責、自疑、自疚,他需接受心理治療。”
  英喃喃說:“揚要離開我們?”
  “去體驗一下生活,直至心情平複,那的確是一個沉重打擊。”
  “揚怕自己會遺傳到生父暴力。”
  “這麽說來,我,彼得,家庭溫暖,教育製度,全部失敗。”
  英輕輕說:“還有佛洛伊德,他深信人類後天勝於先天。”
  林茜說:“在這件事上,大家都盡了力。”
  “昨晚我聽見璜妮達大聲為揚禱告,十分感人,她隻重複說一句話:請耶穌看守這個叫揚安德信的孩子。”
  “老好璜妮達。”
  過兩日揚出院回家。
  。
  赫辛說:“希望好久都不用到醫院來。”
  揚與英一起接受心理治療。
  司機赫辛十分感慨:“今日的父母無微不至,自幼稚園開始便尋求輔助:保母、補習、檢查牙齒、培養音樂體育興趣、衣食住行提供得盡善盡美,情緒稍微滑落,去看心理醫生。”
  隔一會,他又說:“我小時候,跌倒了爬起來,拍拍灰塵,倘若哭了,大人加多兩巴掌,唏,傷口自己會好,倘若一輩子流膿流血,也任由它去,誰來醫你,還笑你不長進連這些毛病都克服不了,我也長大成人,今日也生活得很好。”
  璜妮達說:“噓,別叫人聽了去。”
  赫辛笑,“是,是,沒想到我妒忌了。”
  任何人都會覺得安家這兩個孩子幸運。
  心理治療一時並不奏效,揚一日比一日沉默。
  他早出晚歸,一進房便鎖門,私人電腦換過密碼,與英的距離越來越遠,客套似外人,尤其拒絕肢體接觸。
  英同朱樂家說:“他像是怕我。”
  朱樂家開口,又閉上。
  “你有話盡管說。”英推他一下。
  “他怕的是他自己,不是你。”
  “你口角如心理醫生。”
  一個月之後,揚啟程去倫敦。
  這一走,蜜蜜感觸最大。
  “安家再也不比從前那般歡樂。”
  英側著頭想一想,“以前我家那樣瘋狂氣氛,並不正常。”
  “那黑人是怎麽了?”
  “不要叫他黑人,要叫他非裔加人,他赴英之前,已不再叫我清人。”
  “為什麽?”
  “隻說已經成年,要有分寸。”
  “他說得對,親兄妹長大了亦分房睡,難道還能像孩童時一齊浸浴嗎。”
  英欷噓:“長大了。”
  “英,我與未婚夫竟然十分談得來,原來我倆之間有說不完的話題。”
  “互聯網情緣。”
  “英,你與朱呢?”
  “我們還年輕。”英微笑。
  大節,安氏夫婦均在外國出差,璜妮達與赫辛放假還鄉。
  大部分移民都還有一個故鄉,蜜蜜也隨家人去見未婚夫,朱樂家回香港。
  英落了單。
  她不是無事可做,大學裏許多活動,她隻是想靜一靜。
  一個雪夜,她獨自走到遊客區酒吧,一個人坐下,叫杯啤酒。
  女歌手在哼:“再對我做一次,像你這樣的男人,一次不夠……”纏綿性感。
  英低頭歎口氣。
  不久有人招呼她:“一個人?”
  英抬起頭,原來是剛才那個女歌手。
  她長得高大碩健,深色皮膚,大卷發,她說:“我父親是中國血統,我對華人親切。”
  她忽然伸出手來撫摸英的麵頰,英立刻明白她的用意,一時不知所措。
  緊急之際,有人搭住她們兩人肩膀說:“我女友想聽你唱果醬女郎呢。”
  歌女隻見俊男美女,天生一對,不禁氣餒,她聳聳肩,“明天吧,今日我收工了。”
  她妖嬈地走開,英駭笑。
  拯救她的英雄是一個混血兒,他笑著說:“我見過你——”
  小英連忙說:“謝謝你解圍。”
  她丟下那人離開酒吧。
  雪地裏英抬起頭,空氣冷冽,雪好似停了,但是在路燈照明下,偶然可以看到個別雪花,緩緩飄下,寂寥得揪心。
  有次車子在雪地拋錨,英曾在鵝毛大雪下步行上學,大雪會得撞進嘴巴,英記得揚走前一步替她擋風……
  她好似聽見身後有腳步聲,連忙上車駛走。
  冬假之後,英健康大有進展,上下樓梯不再氣喘,體重增加,到醫務所複診不再心驚。
  英卻失去揚的影蹤,他不再與安家聯絡。
  林茜處之泰然,“子女長大一定離巢,父母也不想他們耽在家中一輩子,我早說過我們領養不是為著寂寞,今日責任已盡,十分高興。”
  他們並非說一套做一套,兩個人以工作為主,忙得不可開交。
  一日中午英在家趕功課,奧都公打電話找她。
  “英,揚在倫敦結婚了,你們為什麽不通知我?”
  英張大嘴,又合攏,鼻子發酸。
  “你也不知道。”
  一起長大,一起上學,手牽手,是手足呢,忽然同陌生女子結婚,且不通知家人。
  奧都公問:“是怕我們反對嗎?”
  英淚水奪眶而出,“揚不再愛我們。”
  “別生氣,揚又不致那樣,年輕人往往想做就做。”
  “你怎麽知道這件事?”
  “揚有信給我,附著照片,我又驚又喜,即時與你聯絡。”
  “我馬上來。”
  奧都公在店裏忙著應付中午客人潮,伸手擦擦圍裙,把信遞給小英。
  英走到街外,“愛爾蘭眼睛”招牌下閱讀,先看照片。
  好家夥,照片在巴黎艾菲鐵塔附近拍攝,已在度蜜月了,那女子明眸皓齒,是顆黑珍珠。
  她名字也正好叫珍珠:“來自夏威夷,她讀建築,明年畢業,我倆已於上周四在倫敦注冊結婚……”
  奧都公出來,給英一杯咖啡。
  “你爸媽也收到消息了。”
  英問:“我呢,為什麽沒有人提到我?”
  “也許揚電郵給你。”
  英氣忿,“我會用這雙手親手掐死他,絕不假手他人。”
  奧都公笑,“對,這才是好兄妹。”
  英把信還給外公,走進店裏,自選巧克力蛋糕一件,把臉埋進去。
  肚子飽了,不安稍減,才回家去,隻見璜妮達與赫辛迎出來報告喜訊。
  “揚結婚了。”
  他們也剛收到結婚照片。
  人人都有,英想她大概也有。
  果然,一按電腦,十來張照片彈出來。
  人人都有,一視同仁,永不落空,從此以後,珍貴的小英,兄弟心目中公主,已淪為常人無異。
  可是照片中的揚麵容祥和喜樂,與新婚妻子洋溢著無比和諧幸福,英又釋然。
  隻要他快樂便好。
  英回電郵:“黑人,祝你百年好合,白頭偕老,清。”
  林茜下班回來,“英,英,你接到消息沒有?”
  英走到母親麵前點頭。
  真沒想到林茜忽然感慨,“嗬英,一個兒子是你的兒子直到他娶妻,一個女兒卻終身是你的女兒。”
  母女緊緊擁抱。
  她倆都明白揚想忘記過去,努力將來,可是心裏說什麽都舍不得。
  “他幾時帶珍珠回來見我們呢?”
  “不要催他,待他覺得舒服了才做未遲。”
  這樣令人震驚的消息他們漸漸也接受下來。
  蜜蜜寒假後一直沒有回來,她與父母安排的未婚夫見了麵,發覺投契得不得了,甚至比他們自己物色的對象都要理想,決定提早結婚。
  璜妮達問:“你呢,小英,小朱先生可有示意?”
  “待我也離了安宅,你無事可做,會被解雇。”
  “咄,像我這般能幹的管家保母,哪愁找不到工作。”
  不,小朱先生沒有進一步示意,英也不打算即時組織家庭,她要先找工作。
  搬出安宅,獨立生活,對自身所有開銷負責。
  到那個時候,也許,她會設法尋找生母。
  複活節,英應邀到華童領養會講故事。
  那些三至十歲孩子英語已說得無比流麗,除出黃皮膚,那語氣、用詞、手勢,都與洋童無異。
  她選了清明故事來說,特意側重華裔對祖先的敬仰。
  茶聚中他們吃中式水果糕點。
  有個十一二歲女孩走近,“英,我們的祖先到底是誰?”
  英想一想:“人類學家說是源始自非洲的古人猿,後冰河時期他們走出非洲,先步行到亞洲,然後到南北美洲,最後才到歐洲。”
  家長與兒童都笑了。
  孩子們七嘴八舌爭起來,“你的祖先是猿猴,我,我由上帝創造。”
  “哈哈哈,我們都來自非洲大陸。”
  但是那叫春生的女孩仍然不能釋然,“我拜祭祖先,應該到什麽地方?”
  英說:“你父母的父母跟前。”
  “他們隻是我領養父母。”
  “隻是這詞用得不恰當,你認為可是?”
  春生笑得靦腆,“你說得對,他們深愛我。”
  “喏,像移民一般,你的國籍是加拿大。”
  可是總有一些不十分善良的人,一定要問:“你在何處出生?”“加拿大”,“你父母呢?”“也是加拿大”,“你祖父母?”“也是加拿大”,“曾祖父母?”一定要聽到中國二字才心滿意足,而其實三代之前,他的祖先在愛爾蘭種馬鈴薯,不過,那是另一回事。
  春生問:“英,我若有疑問,可否找你談談?”
  “這是我電郵號碼,可是,你為什麽想那麽多?”
  “你呢,英,你可有想過出生?”
  “每一天都想。”
  春生笑了。
  領養兒都比較早熟,一早知道與眾不同,有了心事,想東想西,一掃幼稚。
  英回家時默默無言。
  華人習俗與家人脫不了關係,過年過節喜慶宴會其實都是籍詞與家人相聚。
  英沒有血親,隻得假設古人類尼安塔族也是親戚。
  她真正的兄弟姐妹與舅姨叔姑呢。
  他們命運與她是否大不一樣,他們的品貌性情又如何?
  英時常聽同學說:“我眼睛顏色與祖母一模一樣,家族中隻有我倆是湖水綠”,或是“我這臉雀斑像姑姑”,“我與哥哥都是紅發壞脾氣”,“我家三代共七名醫生”之類。
  英本家做些什麽,種田還是做生意?
  在聚會中認識,那個叫春生的女孩在電郵中這樣說:“養母是法裔,養父是英裔,自幼我會說兩種語言,但是我不諳中文。”
  “像我那樣,你可以慢慢用心學習。”
  “中文字太艱難了,似埃及象形文字。”
  “可是極之有趣。”
  “英,你可知道互聯網上有各種尋找生父母服務?隻是必須十八歲才能申請。”
  “這麽說來,你是決定尋找親父母了。”
  “正確。”
  “為什麽有那麽逼切渴望?”
  “我想麵對麵問一句:為什麽丟下我。”
  “你還小,努力讀書,把精力儲存,留前鬥後。”
  “多謝關心,我成績上佳,因為寄居別人家中,必須做到最好,否則,對不起他們。”
  真是一個奇怪的小女孩,想得那麽周詳。
  英記得她十一而歲時受委屈還動輒哭,彼得緊緊拉著她的手去校長處投訴男同學欺侮她,校務處知道英的養母是林茜安德信,弄得不好,校名或許會上新聞頭條,故此盡量包涵。
  英從未想過要做到最好,也不覺要討任何人歡心,她一直做回她自己,一個不甚可愛,也不是特別能幹的小女孩。
  由此可知林茜真是一個好母親。
  小孩乖與聽話並非正常的事,一定是受到特殊壓力或是殘忍打擊才會變得乖巧沉默,英覺得安宅確實是她的家,她沒有理由特別聽話。
  天氣漸冷,在街上嗬氣成霧。
  一日,英在園子裏觀景,紫藤花架隻剩枯枝,情景有點蕭刹。
  林茜把一件毛衣搭在女兒身上。
  “英,我有話同你說。”
  英握著媽媽的手走到會客室,發覺有一個客人在等他們。
  “英,我替你們介紹,這是我朋友林利子爵,這是我女兒小英。”
  英詫異,林茜極少把男伴帶返家中,這意味著林利在她心目中另有地位。
  該刹那英覺得她有必要把最好一麵拿出來,否則就會失禮養母。
  她微笑著招呼那高大英俊的中年英國人,一句話也不多講。
  英國人看著這蜜色皮膚有一雙褐色大眼的少女,忽然輕輕說:“是,我母親是個公主,我離過一次婚,有兩個成年兒子,還有,我愛林茜。”
  英忍不住笑起來。
  三個答案全中。
  這正是英心中問題。
  “我住在倫敦一間三房公寓,做家具生意,生活還過得去,我已見過你哥哥揚,他是一個突出的年輕人。”
  他好像有話要說。
  英微微側頭看著他。
  “英,林茜與我有計劃結婚。”
  那無可避免的結局終於來了。
  英由衷替母親高興,“你要對她好,你見過我兄弟,現在你也見過我,我倆絕不好相遇(原文如此,應是“相與”吧)。”她兩眼通紅。
  林利唯唯喏喏,“任何清醒的英國人都明白這一點。”
  大家都笑了。
  林茜也笑中帶淚。
  英問:“為什麽越過大西洋來娶一個加拿大女子?”
  林利更正:“一個愛爾蘭女子。”
  “她嫁你之後,就成為子爵夫人了。”
  林利卻回答:“林茜不願意接受頭銜,她仍沿用本名工作。”
  可是安德信是她前夫姓氏,英有點混淆,也許,可以繼續當一個藝名使用,兩個成年人不介意,又有什麽問題。
  “林茜將隨我到倫敦居住一年。”
  嗬,這人好過份!
  英控製得再好,臉上也露出慘痛的樣子來。
  “英,隨時歡迎你到舍下探訪。”
  嗬,媽媽長大了一定會離開家裏。
  英淚盈於睫,動也不敢動,生怕眼淚會失禮地滾下來。
  忽然之間她明白到春生的話:要做到最好,否則,就辜負了養母一片愛心。
  英輕輕對林茜說:“恭喜你。”
  她與林利子爵握手。
  喝過茶他們很快出去。
  英回到書房,淚如泉湧。
  這時,璜妮達走進來,幫英抹眼淚。
  她一時也接受不來,喃喃說:“一個英國人。”
  赫辛在門外輕輕說:“我國吃盡英人苦頭。”
  大家都不喜歡這個外人。
  英嗚咽:“自此家裏隻剩我一個了。”
  一把沒精打采的聲音接上:“還有我呢。”
  一看,原來是彼得回來了。
  “爸。”英過去握緊他雙手。
  璜妮達黯然回廚房去。
  英問:“家裏人口越來越少,我們是否要搬到較小一點地方去?”
  彼得卻這樣回答:“怎麽可以,他們或許要回來,可能打算探訪我們,沒有房間,住什麽地方?我有能力支撐這個家,你放心。”
  “我快要畢業了。”
  “英,直至你榮升祖母,這也還是你的家,歡迎帶孫女回來住,他們是我曾孫。”
  英忍不住大哭。
  朱樂家看到她的時候,英仍然雙目紅腫。
  他細細看她:“是一種新的化妝呢,抑或患眼挑針?”
  “生命中充滿失望。”
  “林茜再次找到幸福,大家都為她慶幸。”
  “科學昌明,此刻婦女妊娠可延至五十以後,說不定我會有小弟小妹,希望那些金發兒長大了會說話時不要對我說:‘你不是我姐姐,你不是白皮膚’。”
  朱樂家隻得陪笑。
  英解嘲說:“你看我多妒忌。”
  “英,春假我們一家乘船到地中海旅遊,你也來好不好?”
  英想一想,“郵輪通常二人一房,我與誰住?你,還是朱伯母?”
  “隨你。”
  英搖搖頭,“還不是時候。”
  朱樂家失望,“你與全世界人都相處得那麽好,為什麽我家人是例外?”
  璜妮達聽見了,笑說:“你給小英一點時間空間,先從喝茶吃飯開始,然後才擠一間艙房。”
  大家都笑了。
  小朱走了之後,璜問:“小英你要多大空間?”
  英回答:“一間校舍那麽大。”
  “人家少女少男日夜癡纏,像連體嬰那麽親密。”
  英又笑。
  那一年,她幾乎獨自住在安宅裏。
  心情較佳之際她會把手當卷筒放嘴邊,大聲問:“哈囉,有人嗎,有人嗎。”
  大廳激起回音。
  璜妮達與赫辛上街買菜去了。
  專注做功課時,英似聽見身後有腳步聲。
  她慣性轉過頭去,“揚,是你嗎。”
  不,不是他,沒有人。
  真是寫功課好環境,清晨起床,喝杯咖啡,頭腦清晰,思想幾乎可以去到冥王星。
  英他們這一票學生采用電郵交功課,打完字,一按鈕,傳到老師電腦去,連卷子都省下。
  周末朱樂家會來看她,躺在安樂椅上聽耳機看小說談心事。
  年輕人不好做,凡事從頭起,手足無措,小朱說:“不想為一份困身的工作白了少年頭,晃眼中年,除出妻兒需要負擔,一無所用,庸碌一世。”
  英笑,“你心比天高,我隻要找到牛工已經很高興,又盼望有自己溫暖家庭,物極必反,我一定會愛惜子女。”
  “你那樣用功,是否第一名?”
  “對不起,一山還有一山高,有一個來自新加坡同學像神人一般,洞悉講師肚腸,什麽都拿一百分,還有一個子小小波斯女孩,精靈明敏,像小仙子般可愛,她是第二名,我?十名內吧。”
  “你不爭取。”
  “我已做得最好,生活除卻功課,還有其他,病後,我成績反而進步了。”
  “醫生怎麽說?”
  “全身已無壞細胞。”
  “恭喜你。”
  “我也覺得值得賀喜。”
  “醫院可有透露骨髓捐贈者姓名?”
  英搖頭,“絕密,也不告訴他手術成功與否。”
  朱樂家走近,“咦,這是什麽?”
  。
  “我在搜集與記錄領養華裔孤兒資料。”
  朱樂家讀出來:“北美家庭領養中國孤兒十分普遍,數字直線上升,平均每星期領養一百名孩子,統計已有五千多名兒童被領養,可惜手續繁複,耗時悠長,需等候一年才獲批準,費用亦高昂。”
  朱樂家說:“我在長途飛機上時時看到歡天喜地的白人夫婦擁抱著黃膚嬰兒。”
  英微笑,“林茜媽說三分鍾之後,她已渾忘嬰兒膚色。”
  “對他們養父母來說,這是真的。”
  “有些很嬌縱,看見華人,會得躲開。”
  朱樂家笑,“像不像前殖民地的一些居民,真心不喜同胞。”
  英說:“你扯遠了,我隻是想,他們一星期領養百多名孩子,十年便有五萬多個中國孩子在美洲生活,他們是幸,是不幸,他們長大後又會否回去尋找生父母?”
  朱樂家動容,“嗬。”
  英說:“領養兒童的物質生活肯定比從前進步,他們也可以在正常家庭長大,但是,連根拔起,到另一國家生活,他們心底怎麽處理情感問題?”
  朱樂家大膽問一句:“你呢?”
  “幼時上學放學大吃大喝,又吵又鬥,渾然不覺,這次病後心中異常牽掛身世。”
  “小英,你身世不普通。”
  “現在每年起碼增加五千多名身世與我一般奇怪的孩子,我不寂寞了。”
  “而且全是女孩。”
  “簡直可以組織一個同盟會。”
  “遲早會有人發起吧。”
  “論資格,你是老大姐了。”
  “我想寫一本書:‘怎樣在白人家庭存活’,或是‘雪肌與黃膚’、‘你白人我清人’……這種書一定受主流社會歡迎。”
  開始是說笑,後來覺得淒涼,落下淚來。
  “他們養父母也很周到,帶她們參加聚會,熟悉華人文化習俗,但,那是不夠的,現在我知道了。”
  朱樂家連忙說別的:“揚最近可好?”
  “他已忘記我了。”
  “揚是好漢,他不會忘記手足。”
  英畢業那日,連赫辛都一早穿好西服結了領帶來觀禮。
  林茜前一夜乘飛機自英倫趕到,七時正便起來卷頭發。
  彼得去接了奧都公在大學禮堂等女兒出現。
  璜妮達戴上帽子,穿上手套,喃喃說:“英竟大學畢業了,宛如昨日,送她進幼兒班,三歲大,咕咕笑。”
  英過去擁抱她。
  她雙眼潤濕,“那小小女孩呢?”
  “我在這裏,我就是她,我的皮囊長大了。”
  “你快結婚生女吧,我幫你帶小小英。”
  英抬起頭,四周看了看,少了一個人。
  揚在什麽地方?
  她不出聲,父母都來了,不應抱怨。
  穿上袍子,戴上方帽,領過文憑,林茜送上一束小小紫色毋忘我,母女握緊四手。
  彼得贈她一隻穿學士袍的玩具熊。
  他忽然說:“看,誰來了。”
  英抬起頭,看到禮堂一角站著名高大黑人。
  揚,是她兄弟。
  英略覺生疏,又有點委屈,不由自主哽咽。
  她走近,“尼格魯——”說不下去。
  英把臉像以前那樣靠在他強壯胸膛上一會。
  她聽見揚說:“我的妻子珍珠。”
  英連忙聚精會神地轉過頭去,她笑說:“珍珠比照片明豔十倍。”
  那黑膚女子笑著招呼各人。
  這時,英發覺她身邊站著一個小小可愛女孩,四五歲大,褐色皮膚,大眼睛,一頭卷發,正好奇地看著他們。
  英蹲下,“你好嗎?”
  揚連忙介紹:“我女兒羅拉。”
  英一怔,結婚不到一年,女兒已經這麽大了。
  是珍珠帶過來的小孩吧。
  不過在安家,孩子便是孩子,永遠受歡迎。
  奧都公已經把小羅拉抱在手上,取過英的方帽,戴到她頭上,逗她開心。
  璜妮達說:“回家吃午飯吧。”
  揚問:“有什麽菜?”
  “自助菜:牛排、橙鴨、肉醬意粉、沙律,還有奧都公提供的巧克力蛋糕。”
  珍珠搶著說:“我一認識揚就聽說有這蛋糕。”
  英知道她這小妹已被擠到第三位置,風光不再,可是隻要揚高興,她也開心。
  他們分三架車回到家中。
  璜妮達立即與小羅拉成為好朋友,讓她在廚房幫手做餅幹。
  英有點欷噓,廚房一向是老好璜妮達的禁地,一山不能藏二虎,她那樣痛愛小英,也不歡迎她到廚房玩耍,今日卻對羅拉另眼相看。
  英知道她的全盛時代已經過去。
  接著揚又透露一個好消息:珍珠已經懷孕,孩子明年初出生。
  彼得立刻去找香檳。
  看得出珍珠十分感動,她說:“我找到家了。”她一定也曾經有過不愉快的經曆,今日再世為人。
  璜妮達說:“家裏全是空房,為什麽不搬回來住?”
  “我們今晚就走。”
  璜氣鼓鼓,“有老虎追你?”
  揚隻是陪笑。
  他的雙目恢複光亮,帶著妻子上樓去看他舊時寢室。
  彼得說:“揚沒事了。”
  林茜點點頭,“快成為兩子之父,哪裏還有時候鬧情緒。”
  “他不打算搬回家來?”
  林茜說:“子女長大,離巢,另組小單位,表示我與你成功完成責任,高興還來不及。”
  彼得忽然問:“你的林利子爵如何?”語氣酸酸。
  “很好,謝謝你。”
  “他不過貪圖你的名利。”
  “也許,我亦豔羨他的勳銜。”
  英走去站在養父母當中,咳嗽一聲。
  “英,你有話說?”
  “媽媽,我也想搬出去住。”
  林茜訝異,“你找到工作了嗎,你願意為自己洗熨煮?”
  “一有收入就搬走。”
  林茜一向民主,“我雖然舍不得你,但是也不能左右你意願,家門永遠為你而開。”
  奧都公卻沒好氣,“英,你不同兄弟,你是女孩子,一個人拋在街外,算是什麽。”
  本來站一旁的朱樂家一味附和。
  大家七嘴八舌加入討論,璜妮達聲音最大。
  揚與珍珠坐在梯間一邊笑一邊聽他們爭論。
  珍珠說:“揚擁有那樣好家人你真幸運。”
  “不幸中大幸。”
  珍珠溫柔地說:“不,揚,我倆並無不幸。”
  揚有頓悟,“是,你說得對。”他摟緊妻子。
  這時奧都公向揚招手,“你們一家四口有何打算?”
  揚下樓來回答:“我倆在倫敦都有工作。”
  “那地方陰霧,且看不起愛爾蘭人。”
  “可是媽媽也在倫敦。”
  彼得加一句:“她很快會想念這裏的陽光。”
  林茜說:“我要回公司一趟,彼得,請送我一程。”
  珍珠去哄女兒午睡,英在書房找到揚。
  她說:“有一套國家地理雜誌印製的立體圖畫書,可以轉贈羅拉。”
  揚詫異,“不,那套書是你至愛,且已絕版,你留作紀念,我們另外去買新的。”
  英忽然問:“揚,你快樂嗎?”
  揚一怔,握住妹妹的手,放在臉邊,“我快樂,英,我們已經得到那麽多,倘若再有抱怨,簡直沒有禮貌。”
  英淚盈於睫,不住點頭。
  “你的病全好了吧。”
  英答:“光潔如新。”
  朱樂家在書房門外張望。
  揚笑,“找你呢。”
  英拍打兄弟肩膀,“尼格羅,保重。”
  “清人,你也是。”
  一整天英都舍不得脫下學士袍,穿著它在屋內四處遊走。
  家人聚攏片刻又散開,屋裏隻剩英與朱樂家。
  朱樂家在看英最近寫的一篇報告。
  ——“印度社會學家英蒂拉說:‘如果西方富庶國家真正想幫助印度貧童孤兒,不應領養,不要把他們連根拔起,搬到陌生泥土栽培,而應在本土建設孤兒院、義學、醫院,那才是真正幫忙。’
  “這樣的要求不過分嗎?
  “‘不不不,你載我一程於事無補,你應送一輛車給我,並教我駕駛。’
  “西方有此義務嗎,西方從善心又得到什麽?
  “但是,把不幸兒童大量送走,又是否可行?該批孤兒的生活水準,有否保障,社會可有統計?
  “我願意訪問一百名領養兒,作出報告,去年,被北美家庭領養的俄羅斯兒童有四千九百三十九名,危地馬拉有二千二百十九名,韓國一千七百七十九名,烏克蘭一千一百零六名。
  “他們生活如何,怎樣適應,有否困難?”
  。
  朱樂家動容,“英,你應修社會學。”
  好話誰不愛聽,英露出一絲笑容。
  她說:“這位英蒂拉女士三番四次拒絕西方世界的假仁慈,一次嚴詞責備紅十字會把絕育藥物引進印度贈予貧窮婦女,雙方各執一詞,吵得很厲害。”
  “真是難題。”
  “英蒂拉指摘藥物會引致癌症,且絕育不合人權,西方醫生反駁貧婦生育過度生命更加危險雲雲。”
  “這是一場沒有結論的爭拗。”
  “朱樂家,你呢,你怎麽想?”
  “若不能根治,隻得頭痛醫頭,腳痛醫腳。”
  “你讚成領養?”
  “很多領養兒均可健康成長。”
  “我上周才看到記錄片關於韓裔領養兒金回國尋找生母,原來他一共有六個親兄弟,他長得比他們都高大。”
  “他會說韓語嗎?”
  “會幾句問候語,他最小,家貧,無法養活,隻得送出去,被美國家庭領養。”
  朱樂家覺得應該改變話題。
  “還有什麽消息?”
  “我好同學蜜蜜結婚了,采取傳統婚禮,傳來照片,你看她身穿大紅沙厘,全頭鮮花金飾,多麽哀豔,手足上畫滿了並蒂花紋表示吉祥,父母為她付出大筆嫁妝,聽說新郎會到美國工作。”
  朱樂家點頭。
  “轉瞬間我們已經長大,開始人生新旅程。”
  英找工作比誰都積極,全情投入,不住寫應征信,可是人浮於事,一時苦無結果。
  終於林茜媽開口說話:“英,國家電視台新聞部聘請見習生。”
  英泄氣,“媽要用人際關係牌?”
  “是。”林茜直言不諱。
  “那不公平。”
  “你是我的女兒,應該享用這一點點關係,不錯我推薦你,但以後成敗,靠你能力。”
  英躊躇。
  林茜溫和地說:“英王孫威廉廿一歲生日他祖母為他出一套紀念郵票,那算過分嗎,希拉利爵士需攀上珠穆朗瑪峰才可得到同樣待遇呢,與生俱來的權益,何必故意放棄。”
  英笑了。
  “去,去見主管雅瑟女士。”
  “媽,當年你如何出身?”
  林茜挺胸答:“我英明神武、才智出眾,勤工好學。”
  英由衷答:“虎母犬女。”
  “主要是,我擁有金發藍眼。”
  “沒這種事。”
  林茜歎口氣,“我不得不承認,二十年前,有色人種地位,同今日大不相同。”
  “你領養揚與我,可算創舉?”
  “這畢竟是自由文明社會,個人意願獲得尊重。”
  過兩日,在林茜媽安排之下,英去見雅瑟女士。
  雅瑟有一雙獵隼似尖銳眼睛,似可洞悉人心。
  她看著英,“嗯,我們正需要一名黑發黃膚的標致女郎,依蓮楊辭工到美國國家地理會去拍攝記錄片,叫我們躊躇,你來得正好。”
  英的學曆呢,才智呢,實力呢。
  “請隨阿當去試鏡。”
  英真想說:主管女士,我不是來應征歌舞女郎。
  英在化妝間打扮停當,攝影師一進來便一怔。
  這時的英一頭黑短卷發貼在頭上,褐色大眼、蜜色尖臉、神情沉鬱,氣質特別,連見多識廣的工作人員都覺得眼前一亮。
  阿當叫她讀一段新聞,英用標準美式英語不徐不疾讀:“四十五歲柏克萊居民郭斯數年前已領養一名中國孤女,一年前與丈夫再申請領養第二名,亦獲批準,郭斯計劃稍後飛往中國……”
  第二天雅瑟邀林茜來觀看試鏡結果。
  她讚道:“你沒說英是美人。”
  林茜詫異,“那還用說?在任何一個母親眼中,女兒都是世上最漂亮可愛的孩子。”
  雅瑟笑,“英安德信品貌出眾,比那些囂張淺薄的金發新聞係蠢女優秀十倍。”
  林茜佯裝悻悻,“謝謝你。”
  雅瑟看住她的金發哈哈大笑。
  林茜籲出一口氣,“什麽金發,老了,已經滿頭白發,隻看染什麽顏色罷了。”
  “你看上去很好。”
  林茜笑,“拜托你培訓小英。”
  “替我多謝林利子爵的禮物。”
  那是一隻紅木所製精致的首飾盒子。
  走後門,送禮品,也不盡是華人的習俗。
  領到第一個月薪水,英就搬了出去。
  璜妮達送行李到小公寓,倒吸一口涼氣。
  “年輕人到底有無腦袋,你們在想什麽?這裏油漆剝落,地板黴爛,不知有否冷暖氣,隻得一床一椅。英你真打算在此長住?”
  英摟著璜妮達的肩膀說:“記得嗎?我來自街頭。”
  璜勸說:“我知道這裏近電視台,這樣吧,趕通宵、有急事才到這裏休息,否則,還是回家由我照顧,你看你連洗衣機都沒有。”
  “捱不住我會回家。”
  璜歎口氣。
  朱樂家比較樂觀。
  他四處看了看,“沒有風景,窗口對牢後巷垃圾站,屋裏有股氣味:前任租客養過貓狗?”
  忽然覺得腳癢,原來一隻蟑螂爬上小腿。
  朱樂家幫英檢查床褥,幸好沒有蚤虱。
  他戲言:“我可以在此過夜嗎?”
  英一本正經:“太簡陋了,將來再說吧。”
  英買了油漆,年輕女子自有觀音兵,工程部及道具部男同事幫她把小公寓髹得煥然一新,添上新窗簾新書桌,爐上煮咖啡,香滿室,居然也象一個家。
  隻是一開熱水,水管轟轟響。
  同事叮囑:“獨居女子,小心門戶,勿與鄰居搭訕。”
  英早出晚歸,像隻工蜂。
  年尾她到李月冬醫生處複診。
  “小英,你已痊愈,以後,每年來見我一次即可。”
  小英籲出重濁的一口氣。
  “恭喜你。”
  英抬起頭,“真想當麵謝那好心的捐贈人。”
  醫生一楞,“林茜沒告訴你?”
  “林茜媽知道是誰?”
  李醫生靜下來。
  “醫生,你也知道他是誰?”
  “醫生當然知道。”
  “請告訴我。”英用雙手按著胸膛。
  “英,你已痊愈,我也想把真相告訴你:捐贈者,是你生母,所以沒有排斥現象,你安然渡過難關。”
  英霍一聲站起來,張大了眼睛,露出極其複雜的神情來。
  “她看到啟事自動出現,英,她救了你。”
  英輕輕問:“一個陌生女子,你怎知她是我生母。”
  醫生回答:“世上隻有一個人的去氧核糖核酸排列與你有那種吻合。”
  “她此刻在什麽地方?”
  “她回家去了。”
  英追問:“有地址嗎?”
  醫生答:“我們尊重她的意願,沒有追問。”
  “她有否要求見我?”
  醫生輕輕答:“沒有。”
  英倒在椅子上。
  “她自動走出來幫我?”
  “小英,你因此活了下來。”
  小英看著天花板,用手掩住嘴。
  “醫生,有一天晚上,好似做夢,好似不,我看到有一個人悄悄走近我的病榻,你猜可會是她?”
  “英,我不會知道。”
  “醫生,有可能嗎?”
  “她曾在醫院同一層樓住過兩天。”
  “我沒看清楚她的麵容,對我來說,生母永遠沒有麵孔。”
  “英,你要有心理準備,她未必想與你相認。”
  “我明白,我曾看過一套記錄片:成年女兒千方百計找到生母家去,不獲接見,她在她門前叫囂,用石子擲破玻璃……”
  “你感受如何?”
  “我覺得成年人做那樣的事既胡鬧又荒謬。”
  李醫生答:“那樣,我放心了。”
  英與醫生握手道別。
  走到醫院門口,才發覺腳步有點浮。
  英一出去醫生便與林茜通電話:“我告訴她了。”
  林茜問:“英反應如何?”
  “很鎮定很冷靜,不愧是林茜安德信之女。”
  “英會去尋找生母嗎?”
  “林茜,她已成年,多得你悉心教養,她懂得獨立冷靜思考。”
  “看她自己的選擇了。”
  “子女長大,你總得放他們走。”
  “我隻想他們快樂,”林茜惆悵,“回到家中,聽到嗬嗬笑聲,他倆滿屋追逐。”
  “將來帶孫子回家,一定會重演這種場麵。”
  “謝謝你李醫生。”
  英離開醫院雙膝仍然發軟。
  回到小公寓,她從冰箱取出啤酒,一下子飲盡,整個人清涼,她坐下來思考。
  英有決定了,她打開手提電腦,找到有關網頁,她打進四個字“尋找生母”。
  。
  半夜,睡到一半,電話鈴響。
  英順手取過話筒,惺鬆地喂了一聲。
  “小英,恭喜你,你做姑姑了,珍珠剛才產下男嬰,重八磅八,母子平安。”
  英立刻清醒,“嘩,大個子,叫什麽名字?”
  “約書亞。”
  “好名字,揚,真替你高興。”
  “我現在要通知媽媽及嶽母。”
  揚掛上電話。
  原來所有親友名次中,英排第一,她覺得安慰。
  英撥電話把好消息通知璜妮達。
  璜哎呀一聲,嗬嗬大笑,連聲感謝耶穌。
  英索性起床梳洗,回安宅與璜妮達商量大計。
  “送什麽禮物?”
  “現金最好,由你親手送上。”
  “說得也對,我下星期就有三天假期。”
  “我可趁機幫你清潔住所。”
  就這樣說好了。
  英到大西洋彼岸乘計程車自赴林茜新居,一按鈴,門打開,轟一聲受到公主般歡迎。
  原來家人全在那裏,珍珠已經出院,抱著嬰兒走出來迎接。
  英第一件事就去看那幼嬰,隻見他高鼻大眼,褐色皮膚,長得與揚有九分相似。
  林茜笑問:“怎麽樣?”
  “恭喜你,新祖母。”
  一室都是禮物與鮮花。
  “揚呢?”
  “在調奶粉。”
  英駭笑,這也好,再也沒有時間精力傷春悲秋,胡思亂想。
  當晚英睡在客房,隱約聽見小小約書亞哭了又哭,哭完再哭,又聽見揚與珍珠輪流哄撮聲,最後,連林茜媽都起來輪更。
  英更覺養父母恩重如山。
  黎明,她也起床。
  隻見揚在廚房喂奶,他形容憔悴,一臉胡須渣,看到妹妹連忙問:“把你吵醒了?”
  幼兒嗚嗚哭泣。
  英做了兩杯咖啡,接過嬰兒,轉來轉去,替他找到一個舒適位置,才讓他喝奶,他安靜下來。
  “咦,英,你有辦法。”
  “揚,我們幼時也這樣叫大人勞神?”
  “我不知道自己,但是記得你一直到兩三歲,半夜還時時驚醒狂哭,叫媽媽擔足心事。”
  “唉,林茜媽真好。”
  嬰兒吃完熟睡。
  揚嗬欠連連。
  英笑說:“你得有心理準備,起碼一年半載睡眠不足人像踩雲裏霧裏,養兒方知娘辛苦。”
  “真是。”
  兄妹忽然緊緊擁抱。
  誰也不能取代安氏夫婦地位。
  一年過去了。
  英表現出色,被美國電視台挖角,經過詳細思考,英決定留在本國。
  美國人大不以為然,“本國?你明明是華裔,屬顯性少數族裔,你的祖國在地球另一邊,英,你想清楚了?美國有三億觀眾,是加國十倍。”
  英隻是笑,“我都考慮過了。”
  美國人搖頭,“聽說華裔管這種牛脾氣為義氣。”
  英很高興,“你說得對。”
  她都想清楚了,誰教育栽培她,她就留在何處。
  經過多種渠道,她已找到生母地址。
  朱樂家叮囑:“小心,切勿操之過急。”
  英聽從忠告,寫了一封信,寄到生母處。
  一個月後,才有回信,隻有短短幾句:“真慶幸你已痊愈,並且在工作上取得成績”,署名關字。
  這次,英附了一張家庭照片,用箭嘴指著“爸、媽、我、哥哥”。
  仍然需要一個月,才有回信:“真沒想到世上有安氏夫婦那樣善心人。”
  英問:“可以來探訪你嗎?我沒有要求,也不勉強你相認,隻想見個麵,放心,我此刻身體健康,不再需要任何捐贈,您的心肝腎肺都很安全。”
  這次,久久沒有回信。
  英又寫了幾封信,說些童年往事,像小學時要求有金發白膚,叫養父母為難之類,又愛哭,又常夢見生母……還有,一本書寫了三五年尚未完成等等。
  長久沒有回音。
  朱樂家說:“不要勉強。”
  “我想索性走去按鈴。”
  “不可唐突冒昧。”
  “那是我生母呀。”
  “噓,就快會有回音,不要急。”
  “朱子你真是我的知己,可憐你有一個身世複雜的女友。”
  “也不過是領養兒,一句話說完,不算太難。”
  兩個人都笑了。
  轉瞬間天氣已轉熱,升職後的英忙得團團轉。
  林茜告訴女兒:“我與林利下星期結婚。”
  “媽我一時抽不出假期——”
  “我們回多市注冊。”
  英大鬆一口氣,“揚呢?”
  “揚可參加我倆在倫敦的酒會。”
  “何處蜜月?”
  “阿爾崗昆國家公園,英,婚後我或考慮退休,多些時間陪兒孫,你也快些結婚生養吧。”
  英大笑。
  彼得安德信知悉消息,跑到女兒公寓訴苦。
  “我不打算出席,可是仍得送禮,送什麽好?”
  英手裏拿著一大疊帳單逐一看,一邊笑答:“你每周工作八十小時,當然——”
  忽然看到一隻小小信封。
  她心咚一聲。
  連忙拆開來看。
  一邊彼得還在說:“真想送她一箱檸檬,她居然為那英國人退休。”
  信裏如常隻有幾句:“八月十五日上午十時半可有時間,我會在多市,屆時登門探訪,關。”
  英睜大雙眼,漸漸眼裏浮滿淚水,她動都不敢動,生怕眼淚滴信紙上。
  她迅速把信折好放入抽屜,這時,眼淚重重滴下,被養父看到。
  彼得歎口氣,“小英,別難過,我怎麽會憎恨林茜呢,我吃醋罷了。”
  英轉過身去,“我明白。”
  她偕奧都公去參加養母婚禮,特地穿著得體禮服,一手拉著璜妮達。
  英聽見有人在身後問:“林利子爵姓什麽?”
  另一人答:“貴族不提姓氏。”
  “一定有姓氏:摩納哥王子姓格利莫地,英女皇姓溫莎,從前德皇姓凱沙,俄皇姓羅曼諾夫。”
  “讓我想想,他母親是露易斯公主,父親是平民,叫安德魯鍾斯。”
  那人咕咕笑,“那麽就是老好鍾斯先生太太了。”
  小英微笑著轉過頭去看那兩人一眼。
  他們噤聲。
  林茜媽的感情得到歸宿,小英非常替她高興。
  可惜嫁雞隨雞,嫁子爵跟子爵,她又回到倫敦去。
  那邊的社交界可要熱鬧了。
  英在八月十五一早買了鮮花水果,從十時正就坐在鍾前靜候。
  鍾麵那枚分針像靜止般動也不動。
  似過了一整天,總算到了十時半,人呢?
  會不會不來了,小英心悸。
  電話忽然響起來,英嚇一跳,一定是她打來推搪,避不見麵。
  那一頭原來是朱樂家,英三言兩語把他打發掉,掛上電話,重重歎口氣。
  就在這個時候,門鈴驀然響起,英嚇得整個人彈高,她跳過去打開大門。
  門外站著英想要見的人,她穿著咖啡色蠟染民族服,十分年輕,臉容身段與小英幾乎一模一樣,嗬,是她了。
  英想招呼她,但一時唇幹舌燥,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英示意客人進來坐。
  忽然英伸手過去,觸摸她的臉頰,自懂事開始,英就想知道這是一張怎麽樣的麵孔,沒想到與自己這麽相像。
  對方握著她的手,兩人有同樣微褐色的皮膚。
  英把臉偎到她手掌之中,心中某處一點空虛像是被填滿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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