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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亞法 (熱門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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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壇耆宿張光賓

(2011-04-04 06:25:04) 下一個

——王亞法

 

在當今中國,有兩個故宮博物院,一個在北京,叫“故宮博物院”,一個在台灣,叫“台北故宮博物院”。

在兩個故宮博物院的旗杆上,分別掛著兩麵不同的旗幟,隸屬於兩個不同的政治集團,所幸的是,那裏卻聚集著一群同一膚色,同一血統,同一語言,繼承同一文化的子孫,他們為弘揚同一祖宗的文化遺產而默默奉獻,成年累月,契而不舍,取得了卓越的成果,他們不像政治家那樣炫耀,不像科學家那樣受人崇敬,更不像歌星那樣被人追捧……拋開曆年來的政治偏見不說,他們取得的每一分成果,都是中華民族文化的輝煌,他們的勞動應該受到我們每個中國人的尊敬和認同。

在兩個博物館裏,搜藏著浩如煙海的瑰寶,青銅器、漆器、瓷器、玉雕……光書畫一項,就足以傲視世界,唯我獨尊了。遺憾的是,在書畫界,隨著時間的推移,這幾十年來,能鑒定書畫的權威卻逐漸凋零,大陸的書畫界走了張蔥玉、吳湖帆、謝稚柳、啟功、楊仁愷……台灣的書畫界走了張大千、溥儒、黃君璧、陳丹誠……

尋覓兩岸寥落的書畫鑒定文壇,這一代人中碩果僅存的,唯有台灣的張光賓先生了。

 

一文定鼎,疑雲頓釋

 

我第一次聽到張光賓先生的大名,是在悉尼和一位台灣朋友聊起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開始的。

《富春山居圖》是元朝畫黃公望的長卷,黃公望在七十九歲開始,花了七年時間為無用師所繪,長卷以富春江為背景,作者用墨淡雅,畫麵布置,疏密得當,墨色濃淡,幹濕相映,是黃公望的代表作,更被稱為“畫中的蘭亭”。

此卷傳到明代,曾被沈周收藏,不久被人騙走。沈周極為惋惜,為思念此畫,幾欲病倒,後來憑籍記憶,默畫了一遍,二畫對照幾可亂真。

明朝末年收藏家吳洪裕從其父吳之矩手中繼承此畫,因愛之過切,吳在臨死前執意要將此畫“火殉”(焚燒殉葬),所幸被他的侄子吳靜庵從火中搶出,但已受火灼,經重新裝裱,成一大一小兩截。前段稱“剩山圖”,現存浙江省博物館;後段稱“無用師卷”,現藏台北故宮博物院。

由於《富春山居圖》太過盛名,自誕生後,贗品叢生,竟有十幾種之多,其中最有名的,要數“子明卷”。

“子明卷”是明末文人據“無用師卷”為母本臨摹的,作偽者將原作者題款去掉,偽造了黃公望題款,以及鄒之麟等人的題跋。

傳到乾隆皇帝手中,他將“子明卷”視為珍寶,時常取出賞玩,並屢次題跋。

乾隆十一年,真的《富春山居圖》“無用師卷”出現在乾隆皇帝麵前。

乾隆為了維護自己的顏麵,將錯就錯,指令大臣梁詩正、沈德潛等,將“子明卷”定為贗品,由梁詩正將貶語於作為題跋,編入《石渠寶笈》。筆者和啟功先生在一次閑聊中提及該事,他不無幽默地說:“……何止官場,書畫也有冤案呐。”

 “子明卷”偽本一案,在嘉慶二十年,胡敬等在奉嘉慶帝編纂《石渠寶笈》三編時已作定論,但是在真假二畫上的真偽題跋和流傳,還有許多疑雲,為後世爭論不休,因為“無用師卷”和“子明卷”一真一偽兩個本子都收藏在台北故宮博物院。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曾在台灣的書畫界,掀起一場學術波瀾,在為時一年多的爭論中,張光賓先生花了大量時間和精力,撰寫了《無用師與黃公望富川山居圖卷》一文,此文將兩個卷子中題跋的人物,背景一一鉤沉,條理分明,致使一場互不相讓的爭論,嘎然而止,塵埃落定。

光老平心靜氣,擺事實講道理,在《無用師與黃公望富川山居圖卷》一文的結尾,作了各家膺服的總結,現容筆者抄錄,供諸君解味:

“《富川山居圖無用卷》,經過最近一年的再討論,從文字資料的考覈方麵,得到一些收獲,。譬如:原始求畫人無用師,自清初沈灝、周之麟後鹹認為是“禪師”,現在大家都認為是一位姓鄭的道士。固然有待進一步資料來印證。方向也許不會錯的;其次董其昌跋中所說的事跡,“奉命三湘”的時間,取道“涇裏”的途程,都在彼此討論中,獲得具體的結論;畫上題跋的事跡,尤其“火殉”傳奇中的相關人事,差得更為清楚,;還有收傳印記,除“江長庚”一印待查外,都有歸屬。使這件六百二十六年前的偉大創作,給一位好事的皇帝,無端加以“懷疑”後,所造成的種種紛擾,應該大體上算是澄清了。其實這些都是次要的的旁證,而真實的作品所表現的“筆墨”、“氣韻”和個人風格才是重要的主體。旁證既明,主體更彰。今“真”、“偽”具陳,大家親往一觀,自然明服……”

為寫此文,筆者花了不少時間拜讀先生的大作《讀書說話——台北故宮行走二十年》,讀罷不由掩卷長歎,為先生的博學和嚴謹的治學精神所折服。並屆時寫E文給各位學友,趕快去台灣去找此書,先睹為快。

 

一團和氣  幾近頑童

 

二零零九年,我去台北。

在大陸,我跟隨謝稚柳先生多年,采訪過啟功、楊仁愷先生等諸多書畫界前輩,可惜星轉鬥移,這些大德碩彥都逐年凋零了。

既然來到台灣,欣聞這裏還有一位書畫界的遺珠,我豈可登寶山而不入。

接待我的羅旭彰先生是位裱畫高手,用他的話說,他和台灣的書畫界前輩都有緣分。

我和羅先生的交談,先是從張光賓先生的大作《讀書說話——台北故宮行走二十年》說起的——

我問他:“熟悉光老否?”

不料他詭秘一笑說:“光老是台北故宮行走,我是光老家中行走……”

我說:“光老年紀大了,事情多,我不敢打擾,請你幫我約他,我隻占用他一刻鍾時間,采訪幾句有關張大千的事,照個相就完事。”

羅先生聽我交待完,就掄起電話,說明拜訪目的。電話那頭傳來很樂意的聲音,約定我們明天上午就去他家。

張光賓先生的家,在台北市區一條幽靜的小馬路上,這是一座在常見的五層樓民居,不惹人眼。

走上樓梯,看見光老家的門已經虛掩著,顯然主人是有備而開的。跨進門,在我們一片問好聲中,一位身材頎長,穿黑色長衫的老人,緩緩放下手中的筆,從一張陳舊的藤椅上慢慢站起。他滿臉笑容,扶著畫案過來和我握手。

坐定後,羅先生就說明來意:一,王先生是研究張大千的學者。他久仰光老學識,這次來台祈求拜見;二,光老是四川人,和大千先生係同鄉,又在台北故宮工作二十年,任過書畫處處長,應該和大千先生相當熟悉,順便了解些大千先生的軼事。

聽羅先生說完,我呈上《張大千演義》大陸篇和海外篇兩本拙作,說:“這兩本是我寫張大千的書,大陸篇寫他在大陸的生活,海外篇寫他一九四九年離開大陸後在印度、日本、巴西、美國的漂泊生活,眼下準備寫第三本,寫他一九七三年回台灣後到終老,暫名“歸根篇”,請您老指正。”

他接過書,連連說:“我一定拜讀,一定拜讀。” 一口濃厚的四川口音,隻是吐詞有些遲緩。

他放好書,沒等我開口,就說:“大千先生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他對畫壇的貢獻很大,尤其是晚年的大潑彩,正如蘇東坡所雲,指上天一路,新天下人耳目。”

“您見過大千嗎?”我單刀直入問。

“見過,摩耶精舍落成那年,他請了我們幾位四川老鄉到家中吃飯,很客氣。”他淡淡地回答。

“見過幾次?”我追問。

“就一次。”他伸出一個指頭回答,“他很客氣,送我出門時,說大家難得是同鄉,又是同行,以後有空多來走走。”

“你以後經常去嗎”我繼續追問。

“我知道他很忙,不敢去驚擾,所以一直沒有去找他。”他說話時一臉淡

然,露出頑童般的笑容。

 我肅然起敬,因為摩耶精舍落成那年,張大千在台灣的名氣如日中天,各界名流,趨之若鶩,以求一紙為榮,我曾經采訪過一位國民黨退役將軍,當年他為了巴結張大千,幾次請他的學生孫雲生吃飯,要求代為斡旋。結果還是沒有見成,他和我聊起此事時,臉上還露出不無遺憾的神情。沒想到光老和張大千同行,又有這麽近的鄉誼關係,竟然如此淡泊,這樣不重世故的高人,在當今世界,殊為罕見。

我們先從四川籍的老畫家聊起,他先提到黃純堯,說黃是成都人,與他同鄉,在南京師範大學退休後回到成都養老,十幾年前他回成都見了麵,兩人盤桓數日,回憶往事,相談甚歡。

我也跟他聊起我和黃純堯談話時的一個小插曲:“我和黃老聊天時,黃老說評論一幅畫的好壞,有兩個標準,一個是政治標準,一個是藝術標準。我反問,那元四家和明四家的作品,政治標準在哪裏?”

光老聽罷,笑了,說:“聽說大陸的畫家,都要學毛澤東的《延安文藝座談會的講話》的。”

接著他又談起楊仁愷,他說,他倆是同庚同鄉,前些年通過信很多信。我說,去年楊先生走了。

“走了?”光老搖搖頭,“不可能,前不久他還來過信。”語氣很自信。

為怕引起老人的傷感,我故意用歉意的語氣說:“哦,我可能記錯了。”

光老說:“以前我和他常在傅抱石老師家裏碰麵。”

張光賓,一九四五年自國立藝專國畫科畢業,期間曾受業於黃君璧、傅抱石、潘天壽、豐子愷、李可染等名家,特別在傅抱石的門下朝夕受教,獲益良多。

談起傅抱石,我說前些年上海博物館展出了一場《傅抱石金剛坡作品展覽》,其中有不少丈二匹的恢宏巨作。

他聽我說著,臉上露出疑雲。

“後來傅夫人和傅二石出來聲明,那些東西全是贗品,結果畫展不了了之,鬧了一場笑話。”我繼續說。

光老笑道:“傅先生在金剛坡的生活條件是很艱苦的,畫案也不大,沒有條件畫大作品。”

說到恩師傅抱石,光老的話盒子打開了,他說:“老師對我最受用的一句話是:若想畫畫,最好另外找一份謀生的工作,否則一旦當了畫家,隻能聽從買畫人的擺布,所以我一直保持有一份可以謀生的工作,畫畫是一輩子的誌業,不是事業。”

羅先生在一旁插話道:“所以光老您可以不要取悅買主,發揮自己的個性,搞點、點、點……”

在座的人都笑了,光老也笑了,他笑得一臉稚氣,幾近頑童。

 

 

一意孤行  點皴不息

 說到點點點,光老指著對麵牆上,一幅剛完成的山水大畫道:“這是我的焦墨點皴法,笨拙得很,請提提意見。”

我轉身觀看,這是一張六尺宣紙的山水畫,從邊緣看,應該是一堂條屏中的一幅。

光老說:“我準備畫六張一堂,把我家鄉的大山畫出來。我出生在四川的大山裏,小時候開門見山,山給我的印象很深刻,現在老了,時常回憶孩提時代的情景,所以我要把它畫出來。”

畫麵上的大山氣勢宏偉,錯落有致,綿綿重疊,望無止境,其間村落農舍,隱約可見,瀑布溪流,回腸蕩氣,山間小路,蜿蜒曲折,山體的皴法,一反古人的傳統——全用黃豆大的焦墨皴點,密密麻麻。初看似笨拙枯燥,再看似古樸厚重,慢慢品味,則令拙中見巧,拙中見秀,拙中見靈,拙中見神……豈是一個“拙”字了得。

“光老您九十五歲的高齡,有這麽好的精氣神,了不起啊。”我凝視畫麵,伸出大拇指恭維道。

“不行,不行。”老人搖手道,“我長而無述,現在已到老而不死是為賊,的年齡了,我是偷著日子過,睜一天眼睛幹一天活。”

起初,他的焦墨點皴,遭到了不少人的反對,覺得這點出來的畫,幹枯乏味,形同版畫,沒有暈染,圓潤不足,缺少山澤之美……可是光老癡迷執著,幾十年來一意孤行,一管在握,點、點、點、點、點、點,就憑著這股僵勁,點出了一片江山,點出了一片天地。

聊天時,我偷空看了下手表,不覺已經過了一個多小時了,啊,遠遠超過了我一刻鍾的保證,我提出告辭。

光老招招手示意我坐下道:“已經好久沒有朋友來跟我談得那麽投入了,你再坐一會,我今天有時間,不礙事。”

我有點為難,因為怕老人家過度興奮,他畢竟是九十五歲高齡了。

羅先生似乎看出了我的神情,說:“好久沒有見光老那麽高興了,你就再陪他聊一會吧。”

隻要他老人家不累,我巴不得再和他聊一會,我平生最愛和老人交朋友,可以從他們的談吐中學到許多知識。

“好好,恭敬不如從命。”我敷衍著,又坐了下來,心想已經到了吃飯時間,請他老人家出去吃餐飯。

我把意思剛說出口,光老說:“別客氣,你再坐一會,我不請您吃飯,你也不用請我。”

我看他堆滿紙張的書房和書櫥背後空蕩蕩的廚房,不由發問:“光老,你不去外麵吃,那中飯怎麽辦?”

唉,老啦,吃不下許多,早上兒子媳婦上班前,給我熬一鍋粥當午飯,晚上全家在一起吃晚飯,哈哈,祖孫三代,其樂融融。老人一臉法喜。

羅先生在一旁說:“光老生活簡樸,安之若素,不善於交際,筆潤都捐給慈善機構,上次我看別人送來二十萬稿費,支票放在台上,光老看也沒看,送錢人前腳走,後腳他就拎起電話,叫慈善機構的人來把支票取走。”

老人起身,邁著蹣跚的步子,從書櫥裏拿出一本台灣蕙風堂出版的《隸書白湛淵西湖賦》的精裝本送我道:“這是我寫的隸書,是最近出版的。”

我站起來,接過書,見上麵的字體圓潤遒勁,筆筆藏鋒,字字飽滿。不由讚道:“光老,你寫的不光是隸書,還包含魏碑等多種字體呢。”

光老笑了:“嘿嘿,你是懂字的。”

羅先生在一旁插嘴道:“光老為王雲五先生寫的的碑文,就是這種字體。”

“哦——”我肅然起敬道,“王雲五先生的碑文是您寫的?”

嘿嘿……文章不是我撰的,我隻是寫字。光老微笑著,沒有多話。

“王雲五先生是我們出版界的老前輩,文革後期我們出版社的資料室,還藏有他編的全套《萬有文庫》,當時屬禁書,不準外借,我用公關手段,私下從資料室的朋友那裏借出來閱讀。一九四九年以後,大陸媒體介紹商務印書館時,至多隻提張元濟,王雲五的名字是禁提的,現在大陸五十歲以上的中年人知道王雲五的不多。”

“他真了不起,自學成才,胡適還是他的學生呢,四角號碼查詢是他發明的。可惜他這種文人,不應該出山當官,民國三十六年在翁文灝內閣當經濟部長,發行金圓券失敗,結果聲名狼藉。這是他當官的教訓。”說完他從紙堆理取紙,

羅先生上前問:“光老,您要寫字嗎?”

老人鋪開紙說:“王先生送我書,來而不往非禮也,我寫條字送他。”說罷提起一支大筆,回頭問我,“王先生,您喜歡我寫什麽?”

“哦,不敢當。”我沒想到老人這麽有誠意,隨口說:“您寫什麽都好,隨意吧。”

聽我說完,他就揮筆在紙上塗抹起來,那筆杆,一會兒像鳳擺尾,一會兒似龍搖頭,左倒右晃,恣意揮灑,寫完最後一個字時,正好把整張紙的空白填滿,疏密得當,無瑕可揭。我不由暗暗讚歎,好功力!他寫的是草書,蘇東坡的《水調歌頭》,下款落為:“九五老賊張光賓。”

寫完,他又仔細看了一遍,自言自語道:“我眼睛看不清晰,是用心寫的,寫得不好,請原諒。”

在我們的恭維聲中,他用印章沾染印泥,嘴裏反複孔子的那句:“老而不死是為賊……”

羅先生在一旁湊趣說:“光老您是老賊,那我們都是小賊了。”

老人反應很快,停住按下的印章,抬頭問:“什麽意思?”

羅先生說:“我們去王母娘娘的蟠桃園偷桃子送給您。”

“哈哈——”老人開懷大笑了。

我說:“光老,我把紀曉嵐給王翰林母親祝壽的打趣詩偷來,改一下送給您好嗎?”

“好啊。”老人放下筆,點頭道。

這個老頭不是人,九天書聖下凡塵,徒兒個個都是賊,偷來蟠桃獻師尊。

大家又笑了。

書房裏一片笑聲,像幼兒園做遊戲時的喧鬧。

告別了光老,回到羅先生的住所,我打開電腦,查閱了楊仁愷的忌日,對羅先生說:“楊仁愷先生於二零零八年二月二十二日就過世了,我早就聽說他得了血癌。”

羅先生聽我說罷,沒有搭理,上樓去,不一會,下來告訴我,剛才正好光老來電,他順便將楊老過世的消息告訴他了。

“哎呀,”我著急道,我忘了告訴你,我剛才就是怕光老知道會兔死狐悲,所以故意說記錯了……”我不無責怪道。

“咦,這倒是的,我怎麽沒有想到呢?”羅先生摸著腦袋喃喃自語。

 

一絲不苟,嚴謹治學

 

二零一零年初冬,我又去台灣,依舊住在羅先生的家裏。

喝茶時,我發現他客廳的牆上懸著“無掛礙”三個筆力遒勁,墨色濃豔的大字,是光老的墨跡。

我剛要發問,羅先生說:“前不久我過馬路,一個魯莽的小夥子駕駛摩托車把我撞倒,致使手腕尺骨骨折,吃足苦頭。我把此事告訴光老,幾欲掉淚,光老隨手給我寫個三字,還給我解釋了一段《般若波羅密多心經》,使我心態平靜了許多。”

“是啊,《般若波羅密多心經》說:心無掛礙, 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光老學識淵博,這三個字用的恰當至極,耐人尋味。”我讚歎道。

羅先生告訴我,光老前不久得了一個“文藝獎”。他取出了一盤DVD放給我看,片子中由他多年的老友台東大學駐校藝術家薑一函先生的介紹,說光老在故宮工作二十年,他的全部精力都花在書畫研究上,退休後依然樂此不疲,不是上圖書館就是在研究室,這是他生命的全部……其中還有他的學生提到他的人品,以及頒獎的全過程,尤其在頒獎大會上,當一顆金質大勳章戴上他脖子的時候,老人家竟然旁若無事,受寵不驚,顯示出一種對榮譽淡泊和寧靜.

此刻,我隻有用佛家的“圓通”二字來驚呼。

看完錄像,我提出再次去拜訪光老。

羅先生打開免提,立即和他通話,我從電話裏聽到那頭他略帶遲緩的四川口音:“好啊,歡迎你們馬上就過來。” 語氣很高興。

羅先生對我說:“光老得獎後的名聲更大了,好幾位朋友都想去拜訪他,能不能趁此機會約他們一起去,同時可以聽你倆有趣的交談。”

“當然,客隨主便,隻要光老歡迎,我哪能有意見。”我答道。

“你沒意見就好,光老那裏我可以作主。”羅先生打包票。

這次我們去訪問光老一共是四人,還有兩位朋友,一位姓彭,一位姓湯,都是書畫愛好者,湯先生還是位攝影高手,當然今天錄像的由他負責了。

我們跨進光老書房的時候,他正在寫字。看見我們進來,他趕緊放下手中的毛筆,起身迎接。我上前拉住他的手。

他第一句話就說:“好久不見,你的兩本書我都看過了,寫得很好。”

“哪裏,還請前輩多批評。”我囁嚅道。

這次談話,是從我書本的簡體字說起的。他說簡體字除了書寫時形體不美之外,個別字的傳承意思也有問題,他用筆在紙上寫了一個繁體字的“塵”和簡體字的“塵”,指著說:“許多人認為這個字簡得好,其實不然,簡體字的‘塵’,咋一看,意思很好,小土為塵,其實不然,繁體字的‘塵’,很明顯是指鹿奔跑時揚起的懸浮物,它的顆粒應該比小土更細,呈霧狀的,決非小土……至於“愛”——豈可無“心”;“親”——怎能不見,那是被大家常提及的事。”

我正要答話,老人家又用筆在紙上寫了個“素”字說:“‘素’字,古人用它表示顏色,為‘白色’——不豔麗、‘淡雅’、‘潔淨’,古人把‘素服’、‘素縞’作為白色孝服;‘尺素’是指寫在白絹上的信。人們常用‘素雅’作形容字,你看這是一個多美麗的字。”說著,他又將‘素’字上半邊的三橫一豎,寫成篆書“花”字的上半部(和‘華’的上半部相同)說:“這上半部分明是個‘花’字演化來的,下半部的‘係’,是用帶子紮起來送給人的意思。所以我們每個中國字,經過幾千年的傳承使用,都有特定深厚的涵意,決不可隨意更變。”

說到國立藝專,少不了說到校長潘天壽先生,當時上海美專,杭州藝專,北京藝專遷往重慶,合並成國立藝術專科學校,因為戰時,物資和師資都非常匱乏,後來教育部任命潘天壽當校長,據說是陳立夫推薦的,因為陳立夫的夫人孫祿卿是潘天壽在上海美專時的學生,開始潘天壽力辭不就,為此陳立夫又讓孫祿卿來函勸薦,潘覺得人情難卻,才答應下來。不料,這一事成了潘天壽的一大罪狀,文革時遭受整肅,直至自殺。

議論到潘天壽自殺時,他問:“潘先生是哪一年過世的?”

“文革死人最多的那一年,一九七一年。”

他臉上閃過的一絲痙攣,沒有說話。可以看出,他對中國知識分子的苦難體察很深,但他已經把這份情愫融化進他的書畫裏,變成了無數個點、點、點、點、點、點……

我想起錄像中他幾十年的老友,台東大學薑一函先生的話:“他在故宮的二十年,把全部精力,投入在書畫研究上。光老從不在背後議論別人,所以人緣極好。”

他的學生陳明貴也說:“老師像老頑童一樣,從來沒有見他生氣過一天,他的口頭禪是“不要太在意,吃虧就是便宜”。

光老的書畫造詣和他的道德、養生修養是分不開的,我想起他錄像片中的幾句話:“書畫為終身事業,唯須盡其自我,力爭上乘,遊心恬淡,順乎自然。”不由問:“這幾句話既是你的治學心得,也是你的養生心得吧?”

“我的治學心得是五個字——“拋開,埋下頭;我的養生心得是六個字——靜下來,放輕鬆。

“哈哈——”我笑道,“光老,今天我們來您這裏是取到真經了。”

大家都笑了。

老人笑得更歡,一臉童貞。

 

  

在結束本文時,我要說明。

我原本以“台灣書壇耆宿張光賓”作為本文篇名,可是反複推敲,總覺得邏輯有些別扭。張光賓是研究中國文化的,中國文化是同一個祖宗留給兩岸同胞的共同遺產,是整個中華民族的驕傲。長期來,兩岸精英窮經皓首,默默耕耘,作出了卓越的貢獻,他們的勞動應該得到兩岸炎黃子孫同等的尊重和頌讚。

台灣書壇的成績,也是大陸中國人的光榮,反之亦然,沒有狹隘的區分。

因此我在修改本稿時,輕輕地按動鍵鈕,刪去了標題上的“台灣”二字。

 

 

二〇一一年三月二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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