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方

a life journey, once upon a time, in the east, in the west, ...
正文

鄉村往事4

(2025-01-14 03:08:34) 下一個

豔陽天

題裏題外話:浩然是中國的鄉土作家,去世好多年了。他的書《豔陽天》有爭議,但我喜歡看。我感激他把中國的鄉村,鄉村人物寫得那麽真實可愛,慶幸自己能有鄉村歲月,親眼目睹他書中的一切,親身體會他書名的意味深長。

石村已遠離了我,但在我的記憶裏它鮮活:村頭巷尾,農舍茅屋,雞鴨狗羊,牛棚豬圈,稻田魚塘,泥坑河窪,水庫石山,瓜果薯菜,柴火炊煙,一切的一切。

想再寫寫石村人,作為自己鄉村往事的結束篇。無論寫得怎樣,它是我鄉村情感的傾訴,我欠石村的太多,人情還是鄉情,講不清,隻有寫了,才感到心靈的安撫與平靜。

石村的鄉土人情,厚厚的,沉澱澱,像金子。

*********
大隊黨支書,周書記:忘我工作,身心奉獻,焦裕祿式的好書記,我們全村人的好帶頭。那時他大約32歲,黝黑顯老,個子不高但壯實,說話不多但響亮。平日他嚴肅,不愛笑,做事一板一眼。剛下放的時候,知青都怕他,後來相處久了才發現他還蠻人情味的,對我們疼愛有加。周書記不開後門,正派,公私分明。姓周的在石村是大戶,好幾十戶人家,他親戚多,但村裏從聽不到他徇私情的緋聞。那時,知青談情說愛常有,他始終是愛護為主,教育為輔。他家在大隊東頭,自從我們這撥子知青分到大隊西頭,他經常也往西頭跑,特別是對燕/建戀愛之事,他配合部隊處理得妥妥當當。他希望看到知青在農村大有作為,安排我們做事兒,因此我們做什麽的都有,大隊廣播員,赤腳醫生,民辦教師,記工員,宣傳隊員,等等。記得石村小學建好時,他跑前跑後地號召社員來學文化,白天小孩們上學,晚上他親自帶著我們知青給大人們們補習文化,唱革命歌曲。

不幸的是我以後再沒能見到他。2003年回石村,石村小學老師告訴我,周書記已去世好幾年,是肝病。村裏人說他的肝病是累出來的,拖得太久才沒得救的。我明白,周書記他一生辛苦,好操勞,都是為了石村的百姓,鄉親,他是鞠躬盡瘁的.

*********
我的六隊隊長。隊長姓芮,樸實,勤勞,守本份。他有兩個孩子,一個女兒早已出嫁,一個兒子高中畢業回鄉後在石村小學當民辦教師,和我是同事。隊長夫人芮大媽很少下地幹活,在家燒飯做衣,還喂養幾頭豬和一群雞鴨。那時隊長也就45歲左右,但看上去有55,黑紅臉膛刻滿歲月的辛勞,粗糙大手布滿剪不盡的老繭。隊長身高五尺多,他姓芮的人家在村裏都是大個頭。平日隊長說少,但威信是六隊和全村無人能比。人們敬重他。

隊長一家對知青特別關照,待我們好的像待自己的親閨女。大媽經常讓我們到他家裏吃飯,新米下來的時候,她保準叫我們去她家開一次葷,幾個好菜肉菜配上香噴噴的白米飯。隊長的兒子芮大哥時不時地到我們知青屋上,按隊長的吩咐,給我們送去自家的雞蛋和新鮮蔬菜,有時還會送來自家圈養自家宰割的豬肉豬肝。

隊長喜歡清晨拾糞,就像城裏人喜歡清晨跑步。不過他拾糞,還順帶招呼大家上早工,每天雷打不動。我們一般下地三次,清早,上午,和下午。天剛蒙蒙亮,他就挎個糞箕,提一把長鎬鋤,開始在村裏村外、田頭地邊拾糞了。拾完糞,他走過六隊社員和我們知青的屋前屋後,喊大家出早工。早飯後他再走出家,背著手,抽著老旱煙,吆喝大家下地幹上午活。

隊長的可敬模樣,我記憶猶新:拾糞時嘴邊總掛著一根三寸長小煙鬥,開會時手裏總會用紙卷旱煙。他嗓音厚,有點兒短舌頭,招呼大家上早工的吆喝聲非常特別,"上工了,上工了”就好像在說“摞騾了,摞騾了”。隊長的淮北土話我們一開始聽不懂,後來聽懂聽慣了,就感到非常親切,若幾天沒聽到,還會想得慌,會猜隊長是不是病了。其實,那時他很少生病。

隊長的吆喝,按我們六隊社員的話說,是上工的鍾點,準確無誤。不過,曾經有一回它失靈了,非常有意思。那年,五月底農忙的一天,可能剛過半夜,隊長“上工了”的吆喝在我們屋後響起。大家迷迷糊糊地在夢中穿衣,因為頭天隊長提醒過,說第二天要開鐮收割。我們走出房門,外麵黑洞洞的,伸手不見五指,顧不上多想,趕快去屋後小麥家叫醒小麥,然後找鐮刀,跟著大夥兒一起往村外的淮河邊上的六隊麥田走去。麥地靜悄悄一片,遠處河麵漁火隱約,青蛙知了好像也熟睡,隻有天上寥寥幾隻星星和月亮無聲密語。大家不想時間到底幾何,因為放心隊長的“吆喝”鍾,跟隊長下地已是多年習慣。平日隊長的時間確實準,可誰知那天就錯。大家在地裏幹了不知多久,割掉好幾塊地的麥子,還不見天亮。繼續割吧,反正那幾十畝熟透的麥子要馬上割掉,大夥兒幹啊幹啊,又不知過了多久。什麽時辰了?唰拉拉的割麥聲沒了,說話聲沒了,什麽聲音也沒了,那裏真正是黎明前的靜悄悄。大家,包括隊長自己,都倒在麥地裏睡著了。一覺醒來太陽高高掛,隊長樂得憨笑,社員我們更是哈哈笑。實在太有趣,可不,隊長領著大夥兒做了一次很有成果的麥地夢遊。

下放四年多,我聽得最多最熟最親的聲音是隊長的吆喝。一年365天,它幾乎天天在我們知青房後的窗口準時響起,喚起我們,開始新一天的勞動生活。

隊長和隊長大媽早已走了。86年我第一次回鄉,隻見到他們的兒子。兒子老了,越來越像他的父親,家還在西村頭,仍做民辦教師。2003年我再回石村,想去隊長兒子家看看,但沒有去,不知為啥。古人言,滴水之恩湧泉相報,我知道自己什麽也沒來得及做,一切太晚。隊長前輩對我們知青的養育之恩,我永遠感激、銘記。

************
小麥姑娘。前麵往事裏談過小麥,她對我們知青幫助很大,相處在一起像親姐妹,如今我的夢裏往事還有她的出現。記得第一眼見小麥,就覺得跟她親。那時她才15歲,像一朵美麗小花,一對丹鳳眼,笑起來甜,說話甜,長得也甜;她聰明伶俐,吸取了老父老母的所有優點。小麥喜歡模仿知青,無論我們做什麽,她都模仿。那時,《戰地新歌》一集集出得快,我買來歌本自己先唱,再知青一起唱,小麥每次一定跑過來,坐旁邊學。小麥沒上過學,雖然是家裏獨生女,父母一輩子文盲,不懂該送她去讀書,認為女孩子家就是等著長大找個好婆家。年老父母疼她,我們來之前,沒讓她正式下過地,而我們來之後,她自己好像忽然一日間長大,什麽都懂了,成了我們的小老師,地裏家裏活,樣樣教我們。

新的石村戴帽中學建成後,原先校址成了社員學文化的地方。我正好做民辦教師,晚上小麥跟我一起去夜校,還做我的幫手。記得我教村裏年輕人唱“公社是棵長青藤”,小麥大聲地唱,一點兒不害羞。當時我小驚訝,因為認字時她拘謹,不愛讀,生怕讀錯。於是我猜,也許她認為自己的唱歌天賦大於讀書吧,所以唱歌信心十足。那些日子小麥非常開心,走路跳著走,識了好多字,可以簡單地幫父母在紙上算錢記賬。我為她的進步而感到高興。

小麥服毒

1976年初夏,小麥的年老父母托人說媒,為她找了婆家,並下了禮。這事我們一點兒也不知道。小麥那年剛滿18,男方說是另一公社的。小麥不喜歡這樁婚事。雖說小麥自己不是城裏人,父母還年邁,但她相信自己從知青那裏學會許多城裏人的東西,而她本人的相貌和條件在石村是數一數二的。小麥和我們在一起久了,見識廣了,眼光高了,想自己找,自己婚姻自己做主。不管怎麽說,她絕對反對這樁婚事,最後以死抗拒。

那天小麥沒去做早活,她父母幹完早活回家,事情發生了。我們正吃早飯,隻見小麥的老爸蹬蹬蹬地急跑來。老人眼淚汪汪,直說小麥小麥小麥。小麥怎麽了?小麥喝藥了,敵敵畏。小麥家離我們知青房最近,老人徑直往我們這兒跑,相信我們能救他的女兒。我們倒真被嚇住了,不過反應還算快,叫隊長,找板車,芮大叔、隊長和社員把昏死的小麥抬上車,我們幾個知青男女一路小跑,把她拉到了城裏醫院。幸虧發現早,搶救及時,醫院又灌腸又洗胃,小麥救過來了,大家鬆口氣。

農村啊,有些事情就是那麽不可理解,竟還能世代延續,無知,無奈,祖祖輩輩。那樁婚事是徹底解除,小麥卻付出了沉重代價。她的老爸老媽媽非常感激知青,而我們想是應該做的,救人要緊,更何況救小麥,我們最最貼心的鄉村好姐妹。

後來,大約85年的時候,我曾在市郊的公交車站碰見小麥一回。她手裏抱著自己的孩子,年輕少婦很精神。她告訴我,她過得不錯,男人還是介紹結的婚,但是自己願意的。她還說,上次死過一回後就再也不想死了,喝藥和灌腸太受罪。

************
芮大嬸一家:六隊最富裕之家。芮嬸長得好看,瓜子臉,高佻個,白淨,一點不像鄉下人。芮大叔在我們隊裏,除了隊長外,說話也是有份量的,他們兩家是親戚。他們有一個女兒,我們下放時剛出嫁,嫁給了城裏人,回娘家我們見過,漂亮水靈。芮大嬸一家城裏親戚多,所以城裏人的好壞品行都有學。她做事做人就像《豔陽天》裏的孫桂英,聰明自私,卻又潑辣機敏,有時還天真,大方好心腸。芮大叔處處緊跟老婆,看老婆臉色行事。總體上他比老婆待人要親和,隊裏的力氣活,隊長一吆就到,盡管老婆有時會露長臉給他看。不過他是不吃虧的大叔,幹活最起勁的時候不僅在地裏,也在分紅分糧,那時也許他很想早點知道誰家分得最多最少。芮大嬸有時愛占小便宜,出彎彎繞的點子,比如在田裏幹活時偷個小懶,拿隊裏地裏的小東小西往家去。記得割麥栽秧除草時,她累了,就會找個借口-小便躲起來,然後一去半天不回。我們怎麽知道這事的,也因為她的好心。她見我們知青幹活累了,幹脆叫上我們去休息。一次除草,我們還是跟她去了,藏在一塊玉米地裏一蹲不起。她掰玉米甜稈啃,也分給我們。她邊啃邊對我們說,坐著歇著可別露頭,隊長和社員看到不好。我們實際上心裏不舒服,這樣做叫欺騙,特別是想到還記工t分,但累很時人的良心好像也要出問題,我們自我原諒,反正就那麽一次嘛。

************
社員老年家:六口人,大人兩,娃崽四;土磚茅草屋又矮又小,裏麵什麽也沒有,用“家徒四壁”形容再恰當不過。那時老年才30歲左右,大家就叫他老年了,可能看他是四個娃子的爹的緣故。他個頭兒小,還駝著腰,有一張女人臉,園園扁扁,雙眼皮大眼睛,咋看咋像他的老婆,夫妻倆天生就是姐妹像。四個娃子都小,最大的不到十歲,吃奶的有兩三,娃子們男男女女都有圓溜溜的大眼睛。老年邋遢,講話帶吐沫,常年紅眼睛,他的老婆和他一樣,頭發常年披散似乎無梳洗,虱子滿頭也不弄。她要喂奶時哪兒也能坐,不在乎他人在場,好像娃吃奶天經地義無禮數,誰都得讓她。為此芮大嬸少不了數落她。一年裏,不到冬天,大家看不到老年換下那條長長的破爛大短褲衩。秋冬天印象裏,他始終披一件露出黃棉花的破爛大黑襖。他所有的衣褂好像都不合身。試想,老婆很少上工,連生孩子都來不及喂養,她哪有時間給老公量體裁衣。夫妻倆一字不識,也不叫自己的娃子上學。

我去過他家幾次,是代替知青雲給他記工分。那是個連站家門口都站不住的地方,氣味大。屋裏昏暗無燈,娃子們坐麥秸上哇哇哭。我走到門口,低頭往裏叫老年,就見他提著褲子迎出來,老大老實地對我傻笑,老婆呢,在裏麵暗處扣大襟衣。我們都知道,地裏幹活時,如果老年的女人跑來叫他,他會立刻撂下活慌忙往家跑。有次隊裏刨紅薯,夫妻倆都去了。通常老年的老婆不上工,那天大概可以地裏吃紅薯吧。可沒想到休息時,他倆竟去不遠的地凹處做什麽事。一社員看見回來說給大夥兒聽,大夥兒開他倆玩笑,搞得他倆臉紅好尷尬,我們知青聽得忒別扭。

老年一人幹活掙工分,哪能養起老婆娃子一大家。隊裏社員們同情他,年底分紅或發救濟糧時給優先照顧,芮大媽也沒意見。我們知青地窖裏的紅薯多次送他。

老年家貧困潦倒,他們愚昧無知的模樣,可憐又可悲,我下輩子也很難忘掉。我曾納悶不解,人窮很了是不是什麽都沒有了,不顧了?書上怎麽不這樣說?

************
石村小學的老師

中年李老師,古文特好,平日念念有詩,喜歡喝酒,喜歡醉酒仙人李白,也喜歡談論女人。每天上班前他必喝酒,臉紅眼充血,渾身上下散著酒氣。一次全體老師到懷遠采石榴,結束時在飯店一聚,他又喝多了。一起步行回來時,搖搖晃晃一路,提鞋的動作和姿勢讓大家笑破肚皮。那是一位老師不小心踩了他的右鞋跟,他嘴裏咕嚕一聲,便手胳膊向後想去提鞋,可喝多了,不能左右自己,想提鞋卻提不上。他身子往前晃著走,胳膊斜著往後仰,右手伸下去摸鞋跟,一次、兩次、三次,手就是沒法摸到鞋,沒法提上鞋。一歪一倒一提空,一而再,再而三,苯拙的傻樣逗得走在他後麵的老師們使勁地笑。大家一起笑,笑得前仰後倒,第二天問他,他啥也不知道。

劉校長,二十五六歲,部隊剛複員,一身陽剛氣,長得就像《豔陽天》裏蕭長春。他文武雙全,能說會道,樂器也會幾樣。他對我們知青老師很好。他為人正派,做事令人放心。他是共產黨員、複員軍人,很注意形象。劉校長為石村學校做了許多事,與淮河大壩小學合並,建新校舍,他拚命工作,貢獻不可抹。他後來調到郊區教育局,升官了,做什麽官不清楚。

老李老師:四十多歲,老師中間學問最高的,文革前的師範生。他身體不好,一付弱不經風的老書生樣,聲音不亮,且清楚,慢條斯理。之前他在別的鄉村中學已教課多年,石村小學開辦後回到家鄉。老李老師一看就是滿肚墨水,說話措詞斟酌講究。平時他穿得幹幹淨淨,中午飯菜盒裝得滿滿的(那時我們在大壩食堂蒸飯熱飯),看得出夫人平日照顧有多周到。我一直覺得老李老師像三國裏的諸葛亮,隻是他沒有諸葛亮的好體魄。他做事教書一向傾心傾力,憂公為家,是校長的好參謀,為學校不少操心。老李老師對我們知青老師彬彬有禮,看我們年輕,閑時愛跟我們聊世間哲理和曆史什麽的。我們尊敬他。

大劉老師:能歌善舞,拿手的是手風琴演奏,全校學生音樂課由他一人包下。當時學校文藝活動多,公社演出不斷,他是主力是骨幹,從組織到彩排以及到外麵會演,所有事情一人全權負責。他為人正直,眼子裏不留沙,愛打抱不平,誰不好不對都要講。我們和他相處得不錯。我喜歡聽他拉唱,男中音,很美。他會唱許多老歌,特別是蘇聯歌曲,配著手風琴的伴奏。

小周老師:那時是一位年輕的帥哥,回鄉青年,比我們小一點,對生活和事業充滿憧憬,教書特別認真,和我們說話最為投機。我們離開石村時,他才20歲左右,年輕有為,沒有談朋友。

2003年,我去石村小學探望,隻見到小周老師一人,別的認識的都早已離開。小周老師家就安在學校裏,夫人平日做看大門工作。小學校是以前最初的那個土房學校的重新翻建,現在蓋的是二層教學樓,樓房也圍成個圈,中間做學生操場。見到小周老師,我很興奮。我們25年沒見。他說我沒變多少,一看就認出,還帶著眼鏡。我說他有變化,當了孩子爸。其實,小周老師變化蠻大,看上去比他實際歲數大,鄉下的風雨,家庭的操心,學校的操勞,好像摧殘他不少。他黑了,中年了,講話時沒了過去的陽剛和神氣。他跟我說,孩子已14歲,下半年考高中,想考進城裏學校,可學習不怎麽樣。我安慰他什麽呢,我希望他多多保重。生活就是這樣,瑣事無完,煩惱不斷,歲月不留情。我要了小周老師的地址,告訴他我懷念這塊土地,希望哪一天再來,約知青戰友們一起來,期待有一天為這塊眷念的土地做點什麽。

************
想寫的太多,此時,真希望日子倒流,讓自己再有意識地享受一次青春時光,鄉村歲月。

石村,我愛你,我心中的豔陽天。

*四篇知青回憶初寫於2008年4月。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