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趕出教堂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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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一集中,我帶你們回到我人生的起點——那個鍾聲悠揚、果樹成蔭的教堂,那是我們的家,是我童年的天堂。然而,在那個動蕩年代,這樣的天堂變成地獄。鍾樓的大鍾被拆、聖經被焚、父親被批鬥,我們一家從“聖地”被掃地出門。三天之內,我們被趕出教堂,投奔朋友,流落街頭。這一集,我要講述,我們是怎樣在這三天之後,尋找生存的縫隙。
1968年,文革進入第三個年頭,紅衛兵似乎退場了,街頭不再喧囂,批鬥的鑼鼓聲也漸漸稀落。許多人心頭鬆了一口氣——是不是快結束了?曆史一再告訴我們,運動有風頭,也有退潮,從鎮反到反右,從大躍進到“四清”,往往兩三年就收場。我們一家,也像千千萬萬勞苦大眾一樣,心存僥幸地盼著苦難過去,生活重回正軌。那是一種近乎自我催眠的盼望,一種曆經折騰後的本能性緩和。
可我們沒有想到,這不過是暴風眼的片刻寧靜。真正的風暴,在“清理階級隊伍”之名下,悄然醞釀、驟然撲來——而我們,毫無準備,像站在秋陽下曬衣服的母親,忽然被一桶冰水從天而降淋透。1968年11月3日上午,一群紅衛兵闖進教堂,腳步急促、神情亢奮,他們手裏揮舞著漿糊刷和大字報,像是在舉行一場肅殺的祭禮。不一會兒,教堂門口赫然貼上一張刺眼的大字報:「限期三天滾蛋!」
那幾個墨黑的字,如鐵釘般釘在牆上,也釘進了我們每個人的心口。更令人心寒的是,站在刷漿糊的人群裏,有幾個竟是我們熟悉的鄰居,他們的父母經常受到我父母的關照。他們的臉因激動而漲紅,卻刻意回避我們的目光。那一刻,我們終於明白,信仰與鄰裏、人情與時代,在這場風暴中,都不堪一擊。
我小妹至今仍記得:那天晚上,月光格外亮,像是故意照見我們一家即將崩塌的日常。我們大表哥和大哥從三十幾公裏外下鄉的農村趕回來,我大哥自1962年起便下鄉在石碼以外的農村,大表哥是上海人,因下鄉政策來到福建和我大哥在一起。
他們和幾個朋友一起,把樓上的大件家具、媽媽的縫紉機、梳妝台、自行車,一樣樣搬下樓,堆放在走廊邊。空氣緊繃得像鍾繩,而災難並不止於一紙通牒。那一夜,居委會專政隊的頭頭,帶人連續抄家。一次、兩次、三次,像一場沒有終點的噩夢。
那時外公剛過世幾年,媽媽怕舅舅的信件惹禍,就當著我們麵,把他那些寄來的家書撕得粉碎,扔進房間的尿桶。還有外公的遺照,沒有及時藏好,第二天就被人拿去,擺在居委會的“破四舊”展覽台上,當作批判展品。我們辛苦搬下樓的家具,第二天一早,也被統統拖走,連衣櫥都不放過。
這不是搬家,這是連根拔起的放逐。那一晚,我們帶走的,是一絲尚未破碎的尊嚴,而留下的,是一個家真正的告別。此後整整十一年,我們都再沒有踏入牧師樓一步。那扇曾經打開迎人、盛滿歡笑的木門,就此關閉,直到十一年後,我們才再次回來,重新站在門前。而此時的世界,早已天翻地覆。這是後話。
當時,我們早已聽說,外地許多牧師被趕出教堂,有的露宿街頭,有的客死異鄉,有的含冤自盡。這些消息像風一樣在坊間傳播,帶著壓低的聲音與不願多問的沉默。我們那時總覺得,這些災難是遠方的,是別人的故事,如今卻冷不防地降臨到我們頭上。
貼出大字報的那天晚上,父親坐在飯桌旁,眉吃一口飯,雙手交握在膝上,目光定定地望著牆上那幅掛了多年的《主禱文》刺繡。母親則站在角落,一件件地收拾孩子們的衣物,一邊打包一邊哼著幾乎聽不見的聖詩,像是在與溷亂對抗,維持家的一點秩序。
他們沒質問命運為什麽。隻是那份沉靜,遠比哭喊更讓人窒息。那是我住了17年的牧師樓,是父親用20年光陰、一磚一瓦守護的家。我的童年、少年、夢與未來,全都沉澱在那座紅磚小騎樓裡。而如今,隻用一張紙、三天期限,就逼我們背離所有過往,把記憶推向懸崖的邊緣。
我的大妹妹至今記得,那是她第一次看到父親暗中流淚。他坐在陽台的藤椅上,背影僵硬,手裡還握著那本攤開的《聖經》,卻一頁也眉翻。陽光照在他的臉上,她看見淚水在鬢角一閃而過,很快就隱入陰影裡。
而母親,從清晨就奔走在街巷之間。她沒有時間落淚,隻能提著籃子,敲開一戶又一戶朋友的門,問可否借住幾日、可否容我們七口之家暫歇一角。那一天,她的腳步沒有停歇,嗓音也沒有高過半分。終於,第三天下午,傍晚歸來時,她長長吐出一口氣,擦了擦額角的汗,低聲說了一句:「還好,有一位姊妹肯幫我們。」
這是一位也是處境艱難的教友借給我們一間不到十五平方米的老屋。那是一條小巷裡的第一進前廳,屬於典型的閩南傳統建築。屋牆斑駁,屋頂漏水,但在當時,這已經是救命的恩情。
這一天,我們搬家剛搬到一半,一陣尖銳的哨聲撕破了夜晚的寧靜。教堂大門“砰”地一聲被撞開,人聲鼎沸,一群人蜂擁而入,手電筒四處亂照,後院的雞群撲棱著翅膀四散奔逃。夜色隨之躁動起來。我們知道,被趕出教堂的劫難來了。
有人高喊“掃四舊!”聲音像咒語,也像獵殺的信號。其實,我們家早在兩年前就已被抄得精光,如今不過是借題發揮,重翻舊帳。他們衝進屋裡,像一群發瘋的清道夫。我們兄弟姐妹被趕上樓,擠在一張木床上,緊緊抱在一起,隻能眼睜睜看著他們翻箱倒櫃、砸盆踢缸、敲牆挖壁。他們甚至在牆角砸出裂縫,彷彿牆裡藏著什麽「反革命罪證」。
一個多鍾頭後,他們把剩下的家具全數搬上板車:衣櫃、大鏡子、藤椅、搖椅、風琴、相冊……凡是能拿走的,一件不留。接著,他們帶走了父親,又把我和大表哥一併帶走——隻因他不是石碼戶口。
我們到了臨時棲身的舊屋,他們更是翻得瘋狂:揭起草蓆,掀開棉被,把照片撕成碎片,他們審問我是否藏有“海外來信”、是否曾與“反動分子”聯繫,還逐頁檢查我的筆記本,就像要從鉛字裡抖出罪行一樣。審完後,他們讓我和大表哥留下,卻把父親帶走,什麽也沒說。也許,是送去街政府“受審”。
已經搬去新居的那些微薄家當——父親的懷錶、自行車、母親的銀鏈、外祖母遺留的幾粒玉珠,甚至家裡僅有的十幾塊現金,也都被當作「四舊」搜刮一空。最荒唐的,是他們高高舉著一張泛黃的紙,一臉得意地宣布:「孫中山像!」。那不過是母親中學的畢業證書。也許,這就是他們整場鬧劇中唯一能名正言順誇耀的“戰利品”。
幾天後,我們才得知,父親被送進「學習班」接受審查。那是一種不需要判決的懲罰,不問真相,隻問出身與立場。從那天起,每個夜晚都變得異常漫長。街上時常傳來皮鞋踏過石板路的聲音,還有“專政隊”押解人員的吆喝與呼號。有時是女人的尖叫,有時是男人被打倒在地的悶哼。那些聲音穿過濕重的夜色,一次次敲擊我們已經驚惶的心。
我們不敢問母親父親去哪了,隻能偷偷站在街角遠遠張望。直到有一天,我們看到那個瘦削而熟悉的身影——父親,脖子上掛著大牌子,頭髮被剃去半邊,雙手反綁在背後,正被一群人押解遊街。那一刻,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臉腫得像是被灌了水,五官模糊不清,眼神卻異常清澈。那是一種穿透辱罵與鞭打、仍努力保有尊嚴的眼神。可是,我們隻能躲在街角,不敢叫他,不敢哭,甚至不敢多看一眼。
那天回家後,母親的臉蒼白如紙,她沒有說一句話,隻是坐在門邊,攥著衣角,像在忍住一場尚未流出的淚洪。
11月19日那晚,父親在居委會舉行的批鬥會上,被定為“曆史反革命”。居委會設在一座老廟裡,空間寬敞,能關押數十人,如今早已被改作“專政基地”。我們家沒有人在現場,隻能從鄰居斷斷續續的描述中拚湊出那場羞辱的畫麵。
罪名,是他中學時曾加入過三青團——一個早在民國末年就被湮沒的學生組織。父親或許自己都早已遺忘,而今卻被翻作“曆史舊帳”,蓋上“曆史反革命”的大印,像一口早已冷卻的鍋,突然被架回烈火之上。
那晚,是妹妹先聽見風聲。她從街角回來時,整個人跌坐在門邊,哭得渾身顫抖,臉色蒼白如紙。她聽人說,父親被剃去半邊頭髮,雙手反綁,胸前掛牌,跪在大廟正殿的石板地上。四周群眾高舉拳頭怒吼,有人大聲朗誦毛語錄,有人朝他吐口水。批鬥聲此起彼落,像是一場公開的靈魂絞刑。父親頭被按倒,他隻能沉默。父親的沉默我們熟悉,那不是屈服,而是一種無聲的堅守。他沒有為自己辯解,因為他知道,在那個年代,最無聲的,就是最深的信仰。
我們不在現場,卻彷彿親曆其境。每一個細節都是從別人口中流進耳裡,再一寸寸刻進我們的心上。那晚,母親眉說話,晚飯後,她一個人站在水缸邊洗碗,動作慢得像一座沉默的山。洗碗水溫涼如冰,她卻沒有縮手。
這時,我們也全部搬到了那間借用的會友舊屋。
第二天清晨,天剛亮,父親回來了。他胸前還掛著那塊“曆史反革命”的木牌,繩子勒進鎖骨,臉色蠟黃,滿臉瘀青,額頭腫起一塊暗紫色的硬包。雙眼無神。他沒有說一句話,隻是輕輕把牌子從脖子上解下來,靠著牆角坐下,手搭在膝上,整整坐了一個上午,連一口水都眉喝。
那一刻,我們誰也不敢出聲。母親咬著唇,悄悄轉過身去擦桌子;弟妹們則靠在一起發抖。整個屋子靜得出奇,隻有父親粗重的呼吸聲,如同一口壓在胸口的老井。
我們連一片藥都沒有。還好,借給我們屋子住的教會阿姨深夜冒著風險,偷偷送來一瓶藥酒和一塊熱毛巾。母親默默接過,像接過一份不容聲張的恩情。她小心翼翼地幫父親擦拭瘀傷,一邊輕聲唸著詩篇的經文,一邊控製著顫抖的手。
那晚,我躲在被窩裡,把頭埋進棉被深處,死命忍住眼淚。我的心跳得像鼓一樣,隻反覆想著一句話:爸爸還活著——已是萬幸。
銀行戶頭被封,僑匯也被全部扣押,過去海外親人寄來的接濟款,如今連提的權利都沒有了。我們一家人像從戶口本上抹去一樣,沒有資產、沒有身份、沒有聲音。
幾隻雞鴨,是我們從教堂後院帶過來的。原本是弟妹們清晨喂食、孩子嬉鬧時追逐的小生命,如今卻成了我們餬口的唯一依靠。弟弟把這幾隻雞一隻一隻地賣掉時,我不敢多看,隻聽見母親輕聲吩咐:「別綁太緊,它怕疼。」
母親開始變賣衣物——她那幾件在神學院時穿的舊旗袍、一條外婆留下的絲巾,甚至父親結婚時唯一的一件深色西裝。她不說自己心疼,隻是輕聲交代我們:「要捨得。」她眼神堅定,背影卻明顯瘦了。
屋裡四處漏雨。夜裡風一吹,木屑從破頂掉下來,灑落在我們鋪在地上的棉被上。沒有廚房,灶台隻好臨時搭在門口走廊上,風一吹,火就熄;雨一落,水就灌進灶口。煮飯時,母親用身體護著火苗,就像在護住我們整個搖搖欲墜的家。
那個冬天,我們全家蜷縮在這間漏風的小屋裡,如風中殘燭,忽明忽滅。母親不斷奔走,數次到街政府反映情況。一次又一次,她被拒絕、辱罵,卻從不退縮。終於,一位剛“解放”的幹部出麵,批準解凍部分僑匯和存款,讓我們暫時不致斷炊。
讓人心寒的,是昔日與我們交好的鄰居,見到母親奔走求助,竟低頭閃避,不敢多說一句話。在政治高壓下,人人自危,這份冷漠,是另一種無聲的傷害。
那段日子,尊嚴是一種奢侈的東西,連呼吸都要小心翼翼。
我經常在街角看到父親那輛剛買不久的紅棉牌自行車,被“專政隊”的少年當街踩騎、前輪翹起、後輪打滑,嘴裡還喊著:“這是私車辦公,要沒收!”他們一邊耍弄車子,一邊朝著我們這一戶扔來戲謔的眼神,像是在踐踏的不隻是鋼鐵與橡膠,而是我們家的整個臉麵。
可事實上,那時自行車很難買到,分配到我們這個居委會隻有兩輛紅棉牌自行車,這個居委會有五六千人口,隻好抽簽,那一天抽簽的人頭攢動,未被批鬥的父親也擠在人群中,而且還抽中一輛。沒有人會想到他會抽中。有人暗地裡說:“他早該識趣點,哪有牧師還來抽自行車的?”但父親就是那樣一根筋,從講壇上下來,也從沒學會審時度勢。他認為公平就是公平,輪到誰就是誰,哪怕那把籤抽來的不是方便,而是一身麻煩。
後來他被打成“曆史反革命”,那輛車就成了群眾批判的對象。它不再是代步工具,而變成了父親“作威作福”的象徵,被踐踏、被羞辱,也彷彿象徵著這個家失去的那點最後的尊嚴。
為了撐起這個家,媽媽變賣了她幾乎已經穿不上的舊衣服——有的是她早年在神學院留下的舊長裙,有的是參加婚禮時穿過的旗袍,那些衣物本就不是值錢的料子,但她仍一件件地洗淨、晾乾、熨平,再小心地摺疊放進籃子裡,送去市場。她說得雲澹風輕,卻每次回來都靜靜坐了一會兒,才去做晚飯。
我們幾個孩子也開始各自分擔這個家。
大妹妹去學編鬥笠。她每天一早到鎮上找人請教,學用竹篾劈絲、編織、定型,常常一坐就是幾個鍾頭,手指被竹絲割出一道道紅痕。閩南多竹,鄉間人家總離不開竹器,她說:「一頂鬥笠,編得好,也算一分工夫。」
弟弟則跟著教會的朋友學做竹雞籠。白天看人做,晚上自己在角落裡試試看。他手指靈巧,眉幾天就能做出像樣的雛形。第一個賣出去的雞籠,他悄悄塞了兩毛錢到媽媽的口袋裡。
最讓人心酸的是小妹。她那年才十二歲,卻每天提著個破竹籃子,往市場跑——不是賣菜,是撿豬糞。她跟著附近賣豬肉的阿姨學,看哪家豬大,哪家豬多,哪種糞好。還有人教她一個小秘訣:「要豬多拉一點,就去摸它屁股,動一動就管用。」她信了,也真去做,回來時滿身臭味,卻一臉興奮:「今天撿了滿一籃,還賣了幾分錢呢!」
那幾個月,我們靠著媽媽和我們幾個孩子,一點一滴,撐起這個搖搖欲墜的家。沒有誰說過苦,但每個人臉上,都長出了比年齡更早的沉默。
以上是《土樓歲月》第二集(1)的完整文字內容。視頻版中還配有大量曆史影像、AI還原畫麵與配音旁白,歡迎感興趣的朋友自行前往YouTube搜索【被趕出教堂之後,在那個動蕩年代】,可以更直觀地感受那段被歲月封存的曆史。 (因為種種原因,暫不附上超鏈,感謝大家理解與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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