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羊補牢

真實的記載如夢的一生---
正文

紅旗下的小鬼兒(上五十三)

(2018-07-21 03:07:40) 下一個

(五十三)

我調了一個班組,組長叫孫新民,住在離我家不遠的索家墳一帶。他比我大幾歲,個子不高,身體非常健壯,人稱牛欖子。他因盜竊罪判五年,判刑前是茶澱農場就業人員,是個從小就壞得出名的地痞流氓,在太平湖一帶很有名氣。有一次他從茶澱農場跑回來,還到我家找過我,想和我一起玩兒,我沒和他去。現在他卻以積極靠攏政府的麵貌出現在我的麵前,我對他的幡然悔悟十分驚訝。看到他那麽努力勞動,積極改造,顯得那麽真誠,我不得不對他刮目相看。有一次在豬圈起豬糞,我們組一個歲數不大的犯人餓得偷了一塊喂豬的豆餅吃,他匯報隊長了。晚上班裏召開了對這個犯人的批判會。牛欖子一臉正氣,慷慨激昂,說到動情之處,還竄過去將本來厥的姿勢很標準的偷豆餅犯的頭再往下壓壓,還時不時地踢上兩腳。

其實那會兒,每個人都餓得偷吃喂豬的豆餅呀、喂馬的黑豆啊、老玉米等一切能往嘴裏塞的東西。不偷這些吃的人也有,是那些年歲在五十以上的人。因為吃這些東西必須得有好牙口,得像耗子似的一點點的嗑,慢慢嚼碎,一塊火柴盒大小的豆餅得嚼一個小時。我奇怪牛欖子怎麽那麽禁餓,憑他的體格,兩個人的飯也不夠他一個人吃。終於,我發現了他的秘密。原來,他趁組長可以單獨去工具房修理工具的機會,先將一大塊豆餅砸成指甲蓋大小的碎塊,放在兜裏,這樣他無論在什麽時候,都可以偷偷地將一塊放在嘴裏含著,等唾液將豆餅完全浸透後,幾下就嚼碎咽下去。過會兒再含上一塊,這樣,他一天都不會有餓的感覺。發現了這個秘密後,我把他的卑鄙都看到了骨子裏。他積極接受改造無非有兩個目的,一是減刑,二是積極點能做組長,做了組長就有特權,有了這點特權就能不挨餓。

可悲的祖國啊,幾千年沿襲下來的腐朽沒落、根深蒂固的等級觀念,使 權永遠淩駕於法之上,人人對此都心知肚明。這種傳統觀念教給人們的是什麽呢?權權權錢錢錢,有權就有錢,有錢可賄權,賄權能通天,通天錢無限。上至皇親國戚、高官要員,下至貧民百姓、車船腳衙。都可以處心積慮地為自己而嘴裏高喊著一切動聽的口號。賣肉的可以用職務之便,大肆侵吞國家財產,今天,一個囚犯都能利用在犯人中的一點特權來滿足私欲。而這點特權是他用積極接受改造的偽裝爭取到的。

我仿佛看到,賣肉的朱老頭高舉著毛主席語錄,慷慨激昂地往套袖裏大把地塞著鈔票;我看到一臉正氣、在兩會上侃侃而談的高官要員們,從戒備森嚴的深宅大院中開出的紅旗轎車來往於人民大會堂的宴會廳。為什麽人們那麽容易相信嘴上的甜言蜜語、動聽的理想口號?把人分成進步的、覺悟高的、無私的、全心全意為人民大眾的,和落後的、覺悟低的、自私的、視個人利益高於一切的呢?其實原因很簡單,在他的潛意識裏,他知道自己是自私的。他認為這麽多人聚在一起,如果沒有一些無私的、忘我的、先進的優秀之人來管理,那社會將不成社會,國家將不成國家。他認為這些人高高在上是理所當然的,人家有這個本事,誰讓自己無能呢。

他不知道人都是一樣的,都由五髒六腑組成,都食人間煙火。然而無能的他也會在小範圍裏爭取著特殊,盡可能地撈取一些別人得不到的好處。

無知的人們在承認自己的自私時,又崇信著無私高尚。這使得那些拉大旗作虎皮的政客們利用著人們為了他的主義而奮鬥——盡管他們不知道那主義背後的真實目的,可他們盲目地崇信著。政客們那堅忍不拔的毅力完全來自於他的重要感,他想:隻有我才能為世界作出偉大貢獻,我才能使人類得到解放。殊不知正是那個時代、這片土壤造就了他。換個時代、在另一片土壤上,他什麽都不是。人若認為自己超乎大眾、別人都不可比擬,那麽他在時代的長河中終究會是必被蕩滌的塵沙,是曆史舞台上的跳梁小醜。他的荒謬造成了千千萬萬無辜者的冤魂,曆史是真實的,罪人與功臣都將永遠存於史冊。

人餓了需要食物,性饑渴了需要撫慰。十個饑餓的人隻有一個饅頭時,誰都想得到這個饅頭。同樣的,十個男人需要性撫慰時,隻有一個女人,那麽誰都想得到這個女人。 由此可見,人的個性是普遍的、無所不在的。誰不承認這一點,誰就是想欺騙他人——同時也在蒙蔽、欺騙自己,蒙蔽別人是一時的,欺騙自己是一世的。因為他已經從初期有意的試探中嚐到了一定的甜頭,這種滿足感使他繼續下去,到了最後已經演變成一種習慣。人們的觀念很難改變,除非能有一個新的、更能激發起人們內心的理論,才能借以達到自己的目的。

一切真理是不存在的,不要說什麽什麽是世界上唯一的真理。隻有正理是永恒的。這正理,是適應這個時代的、能使這個時代更進一步的理。任何人,任何政體,都不應該用“打倒”這兩個字,被打倒的還會站起來。有生命的會自立,無生命的會自倒。人們遲早會發現符合現實、利於自己的東西,因為任何人都向往美好。

一塊豆餅在那時就值一條生命。聽來荒誕無稽,在那時卻是事實。

當組裏的那些人整天為能得到一塊填飽肚子的豆餅、一把黑豆、一個老玉米而偷偷摸摸、千方百計地躲避牛欖子雷達一樣敏感的監視時,他們驚喜地發現了牛欖子的秘密。他們也想靠攏政府,目的是將這個不但敏感而且隨時會發出警報的雷達一舉摧毀。但誰去匯報,是要考慮的,如果一個從沒主動向隊長匯報過的人突然去積極揭發監內的反改造行為,而且揭發的對象是一個一貫積極靠攏政府、快要減刑的班組長,弄不好會弄巧成拙,落個打擊報複的罪名,勞累一天後還得厥著遭受批鬥。因為在隊長的眼裏,牛欖子是積極接受改造、靠攏政府、遵紀守法的犯人,是一個戴著許多好聽頭銜的犯人,隊長很難相信或說不願知道他有違反監紀行為。

大家經反複磋商後,決定了最佳人選,隻有讓他去才不會使隊長往打擊報複上懷疑。

他叫易鐵成,是一個四十七八歲的農村人。在村裏是生產隊長,還會點推拿按摩。在一次給本村書記的老婆按摩時摸錯了地兒,而且他的“弟弟”都上了手兒,鑽進了人家老婆那“小黑屋”裏,被書記抓了正著,以強奸罪判了五年。

那天的活兒是耪地,牛欖子幹活沒得說,又快又好。活兒由組長分配,一般較平均。誰幹完了誰歇著,很少有誰幫誰。除非是兩口子,男方會拚命地幹完自己的活兒,連口水都顧不得喝就去幫“女”方,“女”方就心安理得地找個蔭涼地歇著去了,在那種環境和條件下,男方的愛是感人至深的,那種犧牲奉獻精神甚至超過了真正的男女戀愛。但在農場裏,情侶比一監少多了,我們整個隊裏看得出來的也隻有兩三對。也可能是這裏對這種事處理得比較嚴吧,要不就是有些情侶做得比較隱蔽。

牛欖子今天心情特別好,前天薛隊長剛找他談過話,暗示今年的減刑可能有他。

薛隊長四十來歲,白白胖胖,臉蛋還老是紅撲撲的,像個女人。他不但長得像女人,連體態、舉止、言談都像女人。尤其是他穿背心時,胸部明顯有倆大肉球隨著他的動作來回搖擺著,和女人一樣。屁股就更像了,又寬又大又厥,再配上他那走起路來腳尖向外撇的姿勢,每一步都在向兩邊搖擺的屁股帶動下,從裏向左右外側伸出,活脫脫一個女人。如果他戴個頭巾的話,保準你會以為他是河北農村的大胖娘們兒。

他有一個習慣,每晚睡覺前都叫易鐵成去給他按摩。易鐵成常常晚上不吃飯去,回來時還能帶些吃的回來。但不是窩頭,都是包子、餃子、麵條等,最次也是饅頭,有時竟是米飯和滑溜肉片。

易鐵成匯報時還有一個殺手鐧,說牛欖子曾對他說過一件事。牛欖子在茶澱農場時,有個隊長經常找一個做過醫生的勞教人員上他宿舍去給他看病,後來倆人居然肏屁股。有一次讓隊長老婆抓住了,才傳了出來,後來那隊長給調走了。易鐵成說他這是含沙射影指桑罵槐,實際說的是薛隊長。就這一條,牛欖子就死定了,還用說什麽偷豆餅的事情呀?偷豆餅的事隻是批鬥他的借口,雖說薛隊長是為他說按摩的事恨他,但用偷豆餅的事整他,好說話。

牛欖子卷了一炮煙,深深地吸了一口,憋在肚子裏不讓它冒出來。他背靠著水渠埂,自在地眯起了眼睛,此刻他正沉浸在隊長暗示他今年能得到減刑的欣喜裏。他想:如果能提前出去一年,哪怕是半年也行啊,這半年我就能把這四年半的損失補回來了,我要在這半年裏偷足了,砸個窯兒(藏起來)洗手不幹了------

我今天幹得也很快,坐在離他幾步遠的渠邊卷起了大炮。不一會兒,又有幾個人抹著大汗陸續坐在這裏,聊天休息起來。有個叫柴大非的犯人說起當年做紅衛兵抄家批鬥地富反壞時如何威風,這引起了牛欖子的興趣。一提起文化大革命,牛欖子是百聊不厭,他說起當年自己怎樣組織紅衛兵到處抄家鬥人,又過癮又有錢。把老師打得如何向他求饒,甚至脫光了衣服向他獻媚。當他講到怎樣用壘球棒子的細端戳向一個女教師的陰道時,是那麽地洋洋得意、恬不知恥。更可氣的是,他講到那女教師裸露的胸部與私處時,眼中竟浮現出淫賤的目光,薄薄的囚服褲子高高地支棱起來。我驀然想起和媽媽同住醫院的那個漂亮呆滯的女教師,便問道:“你是不是太平湖小學的呀?”

牛欖子一愣,他從沒說過他是一個蹲了幾次班、早應是中學生的大蹲班生。他有些尷尬地點了點頭,說:“你知道這事兒?”

我站起來,走到他身邊說:“我不但知道這事兒,我還知道那女教師非常漂亮,更重要的是,那女人的一輩子完了,她瘋——了!”

隨著“瘋”字出口,我的右腳已經踢在了他臉上,如果他不是半靠著躺在渠邊上,這一腳至少要踢他一個滾兒。沒等他抹一下嘴邊上的血,我騎在了他的身上,揮拳打去。牛欖子不愧是久經沙場的老混混,就在我騎在他身上的霎那,他順著渠埂的斜坡,將身子滑到了平地上,用他那牛腿般的雙臂抓住了我的兩肩,一個喜鵲登枝將我翻了出去。當我倆雙雙站起擺開架勢時,易鐵成跑來叫道:“孫新民,薛隊長叫你!”

牛欖子忿忿地撣撣衣服,說:“你等著,回頭再找你算賬!”

我說:“用不著你找我,我會找你的。”

他剛走,大家都紛紛問我,那女教師是否是我的家人,我搖搖頭沒說話。

牛欖子一直到晚上學習時,才在薛隊長的監督下回到班裏。薛隊長宣布,由易鐵成擔任組長,主持批鬥會,這批鬥會的範圍是擴大的,在全小隊舉行,牛欖子的罪名是偷豆餅。但他心裏明白,這隻是開刀的口子,真正的罪名,是薛隊長大半天所問、他沒有承認的問題。而這問題承認與否,他都死定了,不要說今年減刑了,就是今後想和一般犯人那樣平安度日也很難了。他萬分後悔自己的嘴為什麽這麽欠,恨不得抽自己幾個嘴巴。

牛欖子老老實實地厥在那裏,不等易鐵成的開場白說完,群犯們紛紛迫不及待、義正詞嚴地批判起牛欖子來了。此刻,所有的犯人都變成了積極靠攏政府的人,個個發言慷慨激昂,聯係當前批林批孔的形勢,將牛欖子視作林彪式的兩麵派人物。牆倒眾人推,尤其是平日受慣了牛欖子匯報批鬥的人,此刻可找到了報複的機會。把牛欖子批得體無完膚。這時,易鐵城欲將批鬥會引向高潮,他問牛欄子:“你說過薛隊長什麽?”

牛欖子抬起了頭,用仇恨的目光怒視著易鐵成:“姓易的,你別他媽的造謠!早晚有一天我要讓你知道,我孫新民是幹嘛吃的!”

原來能人背後有能人,你陰,有比你更陰的。我以前隻看到牛欖子的卑鄙,今天我知道了人的確是一樣的,不管在好的一麵、善良的一麵,還是在壞的一麵、惡毒的一麵,隻要條件許可,為了個人私欲,大家都會千方百計、絞盡腦汁地施展手段。

易鐵成此時提出的這個問題,更在牛欖子平日所作所為激起公憤的火苗上加了一桶油,因為光憑嘴批,是解不了許多人日積月累的心頭恨的。不上手暴打牛欖子一頓,是出不了氣的,可光為偷塊豆餅就打,似乎會使隊長疑為報複。此刻有了理由,而且這麽的充分——敢汙蔑隊長,你的反改造氣焰也太囂張了,此時不動手,更待何時?殊不知在背後、心裏咒罵隊長的人占在座的百分之八十以上。

此刻我突然聯想到,文革時何嚐不是這樣呢?多少人借著“造反”、“保衛毛主席的革命路線”而大打出手、殺人越貨、謀私圖利。毛澤東給這些有私欲、有野心的人創造了文化大革命這個有利條件,他們借此充分表現、發揮著,貪婪地攫取、報複著。

批鬥,是不受法律約束的殘暴虐待人的形式,一矣披上了“革命”的外衣,就把獸行包上了正義的人皮。

群犯們蜂擁而上,頃刻間把牛欖子打得欖子朝天,氣息奄奄。地上到處是血,不光是牛欖子的血,還有許多別人的。是亂鑿中相互磕碰打到的,有拳腳、有板凳,還有木棒和鍬頭。

批鬥會取得了空前的勝利,是曆次批鬥會都不能與之相比的。雖然這種批鬥會在那時的勞改場裏三天兩頭開,人們早已司空見慣。可這次不同,不是打的輕重不同,而是後果不同——牛欖子自殺了。

牛欖子自從那次批鬥會後就一直沒出工,他說他走不動。這天我們剛剛出工不久,值班的聽到院裏有人喊:“快來人啊,牛欖子上吊啦!”

值班的急忙向這喊聲跑去,隻見牛欖子已經吊在了房梁上。值班的不知聽誰說過,上吊的人隻要沒放屁就能救活,他竄過去,用肩扛住了牛欖子的身子,用一隻手使勁地堵著牛欖子的屁股。叫那喊叫的老頭找來剪子,將繩子絞斷。還真幸運,幾分鍾後,牛欖子醒了過來。那老頭是我們班邊上那班的犯人,他因拉稀休病假,上廁所時路過我們班,看到後馬上喊了起來。如果沒有這老頭,等值班的發現時,可能牛欖子就活不過來了。

我們收工後,我看到牛欖子脖子下邊有一道深深的黑印,很久沒有消下去。我突然覺得牛欖子這點很值得我學習,他敢於死。

不久,牛欖子被調到茶澱勞改場去了,他走時還有一年就期滿了。兩年以後,我聽說他上吊死了,是在出去以後上吊死的。有人說他天生就是吊死鬼。

我一直不明白,他為什麽出去以後會上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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