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和國內的老父親及妹妹通電話,內容當然不可避免地談到當前冠狀病毒的流行,妹妹說:這次疫情給人的衝擊還是挺大的,疫情過後,相信人們的思維模式、行為方法、生活習慣都會有所改變。對此,我有些將信將疑。這次突發事件不同以往,關乎生死,也關乎每一個人,所以對每個人,乃至整個社會的衝擊都很大。疫情肆虐之時,人們心中疑惑,會自問:為什麽會這樣?為了避免下次發生,我們該做些什麽?我們的政府該做些什麽?但是,君不見,事件剛剛略有好轉,武漢、湖北的人還在熔火之中,輿論風向就以V的手勢為中心而大變了嗎?再過一段時間,芸芸眾生們還會清晰地記得自己曾經的焦慮和憤怒嗎?
這幾天一直跟讀同學群裏轉發的方方日記。方方是我喜歡的一位居住在武漢的作家,作品以探討人性見長。在她的封城日記中,她以平實的視覺記錄封城以來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想。雖然方方盡量語氣平緩,避免“雷區”,但字裏行間透出了她的尖銳的感覺和深存的良知,她的意圖就是讓人們不要忘記,或者說不要把城裏的百萬民眾當作圖表的數字而忽略!然而文章屢次被刪,微博幾次遭封。宣傳工具一再地“選擇性弘揚,選擇性遺忘”,文人、異見人士們也一再地被噤聲,百姓們一再地“好了傷疤忘了痛”,事件過後一切真的會有所改變嗎?
為了避免健忘,我覺得我們應該重新呼喚魯迅,因為他有一種更強,更犀利,更持久的聲音,他是窮盡一生的力氣而“呐喊”的人。我們的時代需要這樣的人。
知道魯迅這個人,是在我很小時候。那時候,在姥爺的書房裏,寫字台上繁多的書籍紙稿中,有一幀顯眼的相框,是魯迅半身像;在書架上古體線裝現代精裝混雜的書叢中,有一排整齊的大32開精裝硬殼書籍——魯迅全集。(我這都是老話了,是文革前的事。)
在那時的知識分子眼裏,魯迅的地位還是蠻高的。我想其原因有三:一,當時的政府給予魯迅很高的評價,將其“打造”成反國民黨政府的“英雄”,這樣對眾多從舊時代過來的老知識分子有影響作用。其二,當時“知識分子”的含義,和現在略有不同——除了有些文化之外,還普遍有一種不畏上,不媚俗的清高風骨。而在這方麵,魯迅也算是一個典範了。其三,很多老知識分子,口頭上總是說:我是書呆子,不懂政治。實際上大多數人的心裏,還有一種“位卑未敢忘憂國”的情結,而在魯迅的文章中,犀利尖刻言語的背後,能看出強烈的憂國憂民意識,這也是魯迅為知識分子所接受和尊敬的原因。
但是漸漸地,魯迅“不吃香”了。究其原因,我認為依然有三:
第一,就其宣傳方麵來說,魯迅的作用已經很渺小了。建國七十餘年,已經沒有什麽人記起“萬惡的國民政府”了,也就沒有必要再用一個典型來激起民憤了。再說,從新審視魯迅的作品,全是揭露陰暗麵,全是“負能量”。這樣的人,如果活在當下,也是一個不好對付的麻煩。所以,對於此人,雖不好“封殺”,但也最好自生自滅了之。
其二,魯迅這樣的“人設”,已經多多少少被現代“知識分子”拋棄了。當今的知識階層,實惠是最重要的,什麽“血性、風骨”,已經是“窮酸、迂腐”的代名詞了。有時間和精力,多唱些讚歌,多寫寫論文,多想想怎樣往上爬才是正事。從這點來說,魯迅嘛,簡直是自甘墮落的典型了:他曾經有機會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提名,如果自己繼續努力,“百尺竿頭,更進一步”,說不定中國人獲諾獎的曆史就改寫了。可是遺憾呀,他把精力全放在爭執、抗爭、謾罵上了,學術沒有深入下去,後期沒有“著作”,自毀了“前程”。
其三,強國之下,歲月靜好,國之興亡,根本不用我等操心。在紅樓夢第三十六回,賈寶玉曾這樣說:“那些個須眉濁物,隻知道文死諫,武死戰,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節。竟何如不死的的好!必定有昏君他方諫,他隻顧邀名,猛拚一死,將來棄君與何地?······”這樣說來,魯迅不就是沽名釣譽,猛拚一死的須眉濁物嗎?我等生活在這個社會,已經幸福感滿滿,即使有些小牢騷,小不滿,壓在心裏也就習慣了,也就遺忘了。不然不小心貿然說去,給政府添亂事小,給自己前途添堵事大呀。還是悶聲發大財吧。
官越大越進步,論文越多職稱越高越有成就感,錢越多越幸福——這些不知道是不是現代人的普遍想法。但是,一場突如其來的瘟疫,多多少少打破了人們的慣性思維,因為,當你的生命受到威脅的時候,其他的一切都會變得模糊、渺小。也正因為如此,一些不同的聲音開始出現在網絡了,如獨立記者陳秋實、李澤華;作家方方、閻連科;武漢市民方斌等。也許有些聲音一直存在,隻是我們看不到;也許這些聲音終究會被噤聲,或被“主流”聲音徹底淹沒,我們不會再能聽到。那麽,屏蔽了“記性好”的人,民眾是不是就會健忘了呢?所以我說要再次呼喚魯迅。
呼喚魯迅,呼喚一種尖銳的,不間斷的批評。直至今日,魯迅筆下的人物、事件,仍然鮮活、深刻而有時代感。祥林嫂,阿Q,吃人血饅頭,趙家人,狂人日記——這些描寫,仔細想去,都讓人有心血向上衝的感覺,因為你仍然不時地看到那些人,那些嘴臉。魯迅說:“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態社會的不幸的人們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 沒有一個社會是完美的,不完美之處,是需要有人揭露出來的。拒絕批評是掩耳盜鈴的行為,而有人敢站出來批評,無論他的觀點偏激與否,隻要不是惡意反人類,其行為都可敬可嘉。
呼喚魯迅,呼喚一種高層次的,不可淹沒的聲音。魯迅能夠成為魯迅,還有一個不可否認的原因,就是當時的時代。當時軍閥混戰,國內大亂,不能算一個好時代,但這種混亂卻也成就了很多各個領域的學者,魯迅也是其一。雖然他一直批評北洋政府,國民政府,但其聲望之高,聲音之大,是沒有辦法被淹沒的。而現在的知識界,雖也有一些也膽識良知的異見人士,但人微言輕。而權威人士,大多是一群“精致的利己主義者”。所以呼喚有權威的高層“男兒”發聲,是期望社會更加進步。
呼喚魯迅,呼喚獨立的思考,獨立的視覺。魯迅雜文尖刻,這是事實,但一針見血,思維敏捷,不人雲亦雲,這些詞大概也貼切吧。但是在網絡發展的今日,想要獨立思考,其實是很難的事。我們以為我們視野很寬闊,很自由,一機在手,天下事皆知。但實際上,越是技術發達,越容易被蒙蔽、欺騙。如果我說:你看到的,隻是有人(某重權之人,某政府,某機構)想要你看到的,你信嗎?信息爆炸,爆炸中,你看到一個被一百個不同人重複的謊話,你大概會不由自主地相信。所以,保留自己的獨立人格,獨立思考非常重要,但也非常不容易。
呼喚魯迅,呼喚血性、良知、責任感。有人說魯迅專門反政府,這是誤解。他抨擊一切罪惡的,不合理的,腐朽的,愚昧的東西,包括政府的,文化的,百姓的。也許他的批判不是百分百正確,但即使在今天看來,大多數都是深刻有道理的。魯迅的這些批判,就是基於他的憂國憂民的責任感。而當今的人,例如那位為躺在地上打滾的國人而提出外交抗議的大使,他這是在愛國嗎?他是在逃避良知,逃避責任。國家富裕強大,每個人都高興,但如果沒有任何人對製度,對文化,對意識形態的自檢、自省,也不允許不同的聲音存在,是危險的。
畢竟,魯迅隻是個文人,所以我說了半天,還是有“捏軟柿子”的嫌疑。其實真正不遺忘的最佳方法應該是每一次悲劇發生之後,國家、政府、民眾認真反思,修改或引入必要的法律、法規,使之避免同一問題再次發生。這是一個太大的話題,就暫不在此討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