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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珠,珍珠

(2005-02-16 21:47:31) 下一個
珍珠,珍珠。 我是女孩子,卻不被當作女孩子養大。 家裏有個弟弟,窮人家的孩子給老大挑衣服自然就是黑的藍的灰的,撿拾撿拾以後, 第二年老二可以接著穿的。 我恨弟弟,也一直覺得,同時他也恨我。 衣服的顏色那麽灰暗,但是偶爾也會有個小掐腰小開叉的女孩氣露出來,他一定也是不滿的。 好在那時候大家都窮,去個小學,孩子們都是這麽穿,也不互相笑話;而我們,也就這麽慢慢長大了。 後來慢慢再長大,知道自己挑衣服了,很多時候,寧願一條牛仔褲穿破出洞,也不去挑揀家裏買的 一堆莫明其妙的東西。而某日早上起來去上學的時候,球鞋沒有幹,爸爸丟過來一雙解放鞋,一定要 我穿上。 他說是為了艱苦奮鬥。 而我總覺得,不過是種帶著麵具的我是你爹讓你作什麽你就得作什麽的暗爽。 也不爭,穿了去上學,隻是一整天都不敢離開坐位,怕被同學看了笑話去。 中學生們已經很刻薄了,長大以後才知道,自己最伶牙俐齒的階段,居然也是初中。 暑假的時候從來就是被媽媽丟回外婆家的。 簡單的一個包裹,隨時可以走人。 多愁善感的時候,覺得自己就是一件被人嫌棄的行李,居然還有超過60公斤的體重,更加沮喪。 媽媽經常是去出差的時候順便帶我去常德的。那時候她在科委上班,市科委在行署裏麵,她在裏麵 去交匯報材料,我就等在行署門口抗著我的小包裹東張西望。 而老波那時也住在那裏的,暑假時候都會從合肥回來,或許十來歲的我們早就在人生的軌道裏麵相遇過, 隻是誰都沒有朝誰多看一眼。 而我自然是知道他的,因為那時候醜,父母就更瘋狂地希望我可以努力讀書優秀作學生來讓 他們可以繼續和人攀比。 我反過嘴的,人家的兒子是十四歲去少年班,人家的爹也是三十幾歲爬到副市長啊。 爸爸沒有給我解釋,反正我的臉接著腫了好幾天,如果那時候有人告訴我那個小胖子是老波,我一定會 很不屑地別過臉去,佯裝很不在意。 可是沒有人跑來告訴我誰是老波,甚至連翻好多馬路欄杆都沒有個寂寞的交警跑來給個警告。 無聊之餘,我翻開媽媽剩下的其他的一堆公務。 打開包,居然有一條項鏈。 和我的零碎破爛不一樣,是一條真正的項鏈。 我是說,和八十年代在街頭流行一時幾乎每個時髦女孩人手一條的那種白色的塑料質地珠子項鏈截然不一樣。 第一眼就知道區別的不一樣。 從光澤到質地,握在手上的冰涼,沁到心裏去的那種。 旁邊還有幾本小冊子,是介紹。 算是縣科委扶持的一個高科技項目,在下屬的科技站和當地合作,開發淡水珍珠養殖。 噢,原來這就是珍珠。 冊子最後一張還有圖片,是個淡妝的漂亮的陌生女人,帶著土產的珍珠項鏈,淺笑。 整個暑假,跟外婆去鄉下表舅家魚塘玩的時候,看見蚌殼就覺得神奇,原來她就是珍珠的媽媽。 原來一顆傷心,一段傷痕,可以成就那麽漂亮的一顆眼淚。 一顆沒有女人能夠抗拒的漂亮的眼淚。 回家以後,自然也是埋頭讀書,和父母,還是那樣生硬地相處。 某晚,下自習回家已是十點,後院的廚房燈還是昏黃,他們在那裏低聲地商量著什麽。 爸爸對媽媽說,喜歡就買了吧。也算半買半送了。 媽媽說,太貴了,喜歡是喜歡,但是總有更好的地方去用錢。政府新批的地已經下來了,我要去再買點。 修門麵作什麽不好,到時候租出去孩子們讀大學的學費就不用發愁了。 而那串涼涼的珍珠項鏈,在昏黃的燈下,在一個白色盒子裏麵,優雅地躺在油漬黑黑的煤氣灶上,格格不入地沉默。 很多年以後,媽媽不讓我嫁老波,她想推我去德國。 想讀多久就讀多久,想讀多高就多高,生活費學費她會盡力負責。 我去找老波告別,他卻輕鬆地告訴我,因為我媽的堅持,他媽反而放鬆了,同意我們結婚了。 很奇怪,是不是。 我想我永遠不會了解大人的世界,永遠不會懂得他們真正的想法。 那個湘北的小鎮,已經永遠地被我留在童年少年;而世界這麽大,不管我是去哪裏,我都會記得,八九年的秋天, 在那個夜裏的廚房,媽媽為了我還不可見的未來,犧牲了她的喜歡。 因為她的犧牲,我有了更多的選擇和自由,甚至可以說,她用她的犧牲,幫我壘起我人生最初的自尊。 我還是讓媽媽失望了。 我還是嫁了老波。 婚前的那晚,媽媽發現我一件首飾都沒有。 是的,一件首飾都沒有。 我不敢正視媽媽的眼睛,我真的覺得自己的沒用一直是對精明的媽媽的諷刺。 媽媽再問,他家給你們任何表示了嗎? 我再搖頭。 媽媽繼續問,連暗示都沒用? 我還是搖頭,沒有理由地羞愧。 媽媽沉默了好久,下樓回房間。再上來敲門。 手上多了一個盒子,一個信封。 盒子裏麵是一條白色珍珠項鏈。 在若幹年以後,它終於回來找我,作為嫁妝,打算跟我天涯海角。 我想哭,但是沒用哭出來。 明天一出門,自己選擇的命運就要自己去闖蕩,不哭,這樣,媽媽會覺得我堅強。 信封裏麵是錢。 我把信封按回給媽媽,他家不給,我們也不要你們給的。 很厚的一迭錢。 媽媽也不多說,就那樣看著我。拿著吧,是美元,我留著也沒處用。女孩子到哪裏都要有個 貼身的箱底錢;不喜歡,出去看看,就當玩一趟,萬一後悔,家裏也是個退路,還年青,幹 什麽都不會遲。 我終於忍不住哭了,而媽媽,還是一如以往的那裏冷靜。 冷靜到永遠的錯覺,以至於我一直以為她絕對有足夠的智慧和理智處理所有的問題。 後來再見到媽媽,她已經失去知覺了。 我不知道她為什麽會剛強至此,真真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地決裂;剛強到我都無法去指責她 最後決定的對錯。 臨走的時候,我清理出了媽媽的所有照片。 在那個家裏,在我離開以後,應該是沒有人會再去關心她的舊日她的過往了吧。 他們在爭地產爭存款爭債權的時候,我在書房,靜靜地清理著媽媽的腳印。 她也曾經是個胖乎乎的嬰兒,坐在木製的高椅裏麵,帶一碩大的銀項圈,被壓得脖子都伸不直。。。 她也曾經白衣藍褲,參加過校運會,在班上身後的男生中,可有她曾喜歡過的人或者是否有人也 曾暗戀過我十七歲的母親? 她也作過知識青年,揮舞著紅色小本子,無邪的眼睛裏麵滿是對未來的憧憬。。。 她也曾年青過,在我出現之前。 她也曾是顆珍珠,在我出現之前。 或許就從那張廣告照開始,我對珍珠有瘋狂的執迷。 淡水海水,白色粉色,看上了就搬回家。跟強搶民女的混帳家夥沒什麽區別。 (好在隻要不買MIKIMOTO和其他品牌,珍珠實在還算平價飾品。) 它們也爭氣,不管是郊遊宴會,夏天冬天,性感文靜,任何衣服,任何場合,珍珠都能平靜融入, 榮辱不驚地幫女人撐出可上可下可大可小的光芒。 前陣子看壇子上回國腐敗的同誌貼片片,楊丹丹小同誌的媽媽信手拈來幾串珍珠配唐裝,真是優雅大方。 於是,又忍不住跑去買了串海水珠。 不是不覺得有些GUILTY的,好在下周生日,剛好有個借口安慰自私的自己。 老波笑,應該應該,家裏有兩個女兒,老媽不多置辦點首飾,到時候十幾歲時候出去PARTY,女兒們 都沒有地方借首飾呢。 我卻走神,生日,就是母難日。每個孩子的出生,都是一次母親的奮力掙紮。 二十七年前,我的母親,不願隨軍去西藏,留在老家獨自生子的母親,該有過怎樣的心情呢? 老波看我走神,喊我,收好你的項鏈啊,小心等下被屁J發現了會吵著要。 噢,屁J,她就是我的珍珠啊。 我是我媽的珍珠。 我的女兒是我的珍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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