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報數> 4
(2008-03-16 14:09:12)
下一個
一陣斷斷續續、似有似無的淺唱低吟,侵入了許三多酣甜的睡夢。仿佛是早逝的母親在遙遠而模糊的記憶裏信口的哼唱,可是這歌聲更加深沉悲愴,令他在半夢半醒的迷蒙之間,也不覺生出些莫名的悲涼。
“兄弟你慢慢走,你的 也是我的,故鄉枝柳綿長;
兄弟你回頭望,你的 也是我的,爹娘白發蒼蒼。
兄弟你慢慢走,你的 也是我的,烽煙漫卷荊棘路,
兄弟你回頭望,你的 也是我的,家山萬裏正斜陽。
兄弟,千峰萬壑,都是你的脊梁;
兄弟,高原平湖,都是我的目光。
你掛念的我在惦記,你夢想的我在仰望,
你遺落的我在拾起,你走過的我在徜徉。
我要,把滿襟風,鋪滿來路匆忙;
我要,把一腔血,釀成烈酒滾燙;
我要,把那背影,揉進群巒莽莽;
我要,把那歌謠,唱到地老天荒。
兄弟,你慢慢走,別再回頭望,
都說男兒大任一身當,都說男兒七尺何昂昂;
都說男兒到死心如鐵,誰知俠骨之內有柔腸?
要記得,要記得,你是我永遠的榮光。
要記得,要記得,你和我,曾兄弟一場。
兄弟,一場……”
許三多狠狠地揉了揉眼睛,強迫自己從睡眠中醒來。天色已晚,病房裏沒有開燈,百葉窗緊緊地闔著,到處都彌漫著嗆鼻的消毒水的味道,依稀聽見門外走廊裏撲通撲通的腳步,人們的私語和護士之間脆生生的召喚。那些聲音交織成一種熱鬧鬧的喧騰,讓他的意識逐漸從眼前死氣沉沉的黑暗中清明起來。
“你醒了?”
許三多嚇了一跳,轉頭去望,這才發現隔壁床上坐著個黑黢黢的影子。原本那張床上住的是齊桓,可兩天前傷勢痊愈的菜刀高唱著愈削愈快樂的老A之歌歡天喜地地回他的南瓜地去了,於是這兩天就一直空著。
“新來的病號?”
“啪”地一聲,日光燈刺目的光線霎時盈滿整個房間。三多用手擋住眼睛,在指縫間看見那人穿著一身病號服,慢慢走到他床邊坐下,微笑著說,“不認識我啦?”
“魚腸!”三多驚喜地咧開嘴,照例白花花一排牙齒,襯著青白色的牆壁,在黝黑的麵容下熠熠地反光。看得那人忍俊不禁地笑出聲來,“嗬嗬,忘了這個代號吧,一股子海裏撈出來的腥氣。”他伸出手去,在三多打著吊瓶的手背上輕輕拍了拍,“我姓周,周遠浩,重案組的弟兄們都叫我大周”。
他忽然滿足地歎著氣,“大周、大周,兄弟你多叫我兩聲‘大周’吧,披著另一張皮一年多了,我都快把自己給丟了。”
許三多就眨著眼睛,規規矩矩地叫了幾聲,“大周,大周,大周,大周……”
“哎、哎、哎、哎……”周遠浩眉開眼笑地一聲聲答應著,漸漸地就把頭埋了下去,再抬起頭來,笑容裏多了絲絲縷縷的蒼涼。“明天就轉院回北州了,臨走前來看看你。想謝謝你給我留住了這條命。”
許三多有些不好意思,“不是,那個,我是個當兵的,當兵的就是幹這個的。”
“既然是過了命的兄弟,我也就不見外了,還有件事兒,想拜托你。”大周鄭重地從貼身的衣袋裏摸出個層層疊疊的小布包,還有一張折得整整齊齊的信箋紙,遞到三多手上。“還記得咱們在鬼門關繞了一圈兒的那個碼頭嗎?幫我把這個,送到那兒去,扔了、撒了、燒了……怎麽了都成,總之是要丟在那裏。”
許三多看見他無比懇切的眼神,認認真真地點了點頭。眼見男人把東西小心地放在他的床頭櫃上,終於忍不住問道:“這是……什麽?”
大周卻不回答,愣怔了一會,笑嘻嘻說,“兄弟,路過北州別忘了去看看我。回去不知道還在不在重案組幹了,不過到哪兒報了我大周的名頭,弟兄們也虧待不了你。多了不說,一頓酒咱總請的起的。”
男人坐在床邊上,隨手拿過一個蘋果,邊削邊和三多有一搭沒一搭地閑扯警隊裏的那些事兒。三多饒有興趣地聽著,不時提出“十萬個為什麽”。男人直爽開朗,大概一年多的臥底生活憋悶壞了,好容易遇上個這麽好的聽眾,話匣子打開了便難收回去。
“隊長為什麽叫老八呢?其實他在隊裏排行老六,可上上下下都叫他老八。這可不是大夥兒不識數,主要是因為他這姓。他姓王,弟兄們圖樂子,就叫他王老八,不留神也會叫成老王八。每次都氣得他吹胡子瞪眼睛的。可氣歸氣,你要是虧待了咱隊裏的人,天王老子他也敢跟你較真兒。就因為這點牛脾氣,破了這麽多大案要案,到現在也沒升個一官半職的,還老被上頭熊。”大周側著臉,微笑著一個一個地念叨著他的同伴們,那神情就象是數自家的寶貝。“老二是老八的跟屁蟲,焦不離孟孟不離焦,工作是好搭檔空閑時是好牌友,打牌專用暗號整得一套一套,都夠出本書了;老四不愛說話,蔫壞,專門在你襯衫後麵畫烏龜,沒事兒就愛跟大夥兒唱反調,可出任務時會第一個衝前頭給你擋槍子兒……老九,老九比我小五歲可是我師傅,我從底下調進重案組的時候,他已經是出了名的‘拚命三郎’了,小腦瓜子轉的比電腦還快,竟然能看法文原版的犯罪心理學。他爹媽都是京劇團的,熏得他整個一文藝憤青……來,我給你唱兩段兒,他教的……”
大周說得興起,竟然拉開腔,咿咿呀呀地真唱起來:“少年子弟江湖老,紅粉佳人兩鬢斑,三姐不信菱花鏡,容顏不似當年彩樓前……”
許三多想笑,又不敢笑,輸液瓶裏水一滴一滴沙漏似的緩緩滴著,這些陌生人的故事,在他的耳朵裏,竟然組成了一個熟悉的世界。有一瞬間,他恍惚地,疑心自己是在聽七連的往事。
大周唱了幾句,大概忘詞兒了,“撲哧”一聲,自己也笑出聲來。“兄弟,你還別不信,就我這師傅,丟警隊裏真他媽可惜了,文武雙全的主兒,散打全市第一,外文獨步天下,自己還會彈吉它寫歌。咱們隊有首歌……”他忽然呆了呆,停住了,臉上卻湧起一股難言的疲倦神色。
第二天早晨天不亮,走廊裏就傳來嘈雜的人聲。許三多站在窗戶邊上,從窗簾的縫隙中看見一群穿警服的人把大周接走。他又聽見那天傍晚的歌聲,大周低沉的嗓音把它們唱得人仿佛一顆心被狠狠地揪著,有些喘不過氣來。
警隊方麵向醫院和軍方寒暄道謝的時候,他就穿著病號服,靠在走廊欄杆上,一遍一遍地唱,“兄弟,千峰萬壑,都是你的脊梁;兄弟,高原平湖,都是我的目光。你掛念的我在惦記,你夢想的我在仰望;你遺落的我在拾起,你走過的我在徜徉……”臨走,他的目光四麵逡巡了一遍最後落到了許三多的窗上,那眼神好像再說,別忘了我交待你的事。
吃早飯的時候,袁朗和成才來看他,還帶來了菜刀親自烹製的皮蛋瘦肉粥。成才眉飛色舞地告訴他袁朗輕而易舉拿到大比武單兵作訓成績第一的事情。許三多不敢忘記大周臨走那一眼,趕不迭把事情對袁朗依葫蘆畫瓢地念了一遍。
袁朗接過東西,在手裏掂了掂,一言不發便走了出去。二十分鍾以後,他兩手空空地走進來,“三多,事兒我給你辦好了,調了個直升機,中午之前就可以把東西送到。”
三多和成才嚇得目瞪口呆,非任務期間調用直升機,除非上麵賣了很大的人情,否則就是違紀。三多忍不住要刨根問底,“隊長,為啥?”
袁朗給他一個爆栗,“不是你交給我的任務嗎?問那麽多幹嘛,多事。”見三多臉上掠過一絲失望,袁狐狸心生惻隱,隻好淡淡地說,“周遠浩的前任臥底,外號老九,一年前在臥底期間暴露,就死在那個槍販手裏,聽說當時才24歲。那些東西,應該是老九的部分骨灰和周遠浩寫給他的信。就是個告慰的意思吧,告訴他事兒結了,仇報了。”
許三多張大嘴巴,說不出話來。
袁朗笑笑,“奇怪?驚訝?這很正常。如果你有心,就該知道咱們隊的成員編號一直空著一個數,它就是為了告慰某個人而存在的。別試圖追問這些事情,等你千瘡百孔之後百毒不侵了,我再慢慢講給你聽。”
許三多怔怔地坐著,突然間湧上了滿心的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