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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村沉淪》第四十六章

(2010-07-25 03:42:42) 下一個

一下子失去了三個孩子,在羅家大屋已是捅破天的事,但如此大事卻沒有驚動一個人,而忙忙碌碌中的大家也同時忽略了這個人。這個人不是別人,他就是羅慶。

如果不是劉大福,老隊長相信羅慶還將一直被忽略下去。直到有一天,直到人們偶爾或不經意間……如同那個失蹤了多年的羅翼祥,慢慢淡出人們的視野,變成一種從容淡定的回憶,它不是花果樹木,可以冬去春來反複輪回;它本身隻如這吐出的煙霧,即使風不吹雨不淋,也會漸漸地消失得廖無痕跡。

老隊長也害怕有那麽一天,羅慶突然就……

這當然不是他所期望的。羅家大屋今年已經遭遇了他有生以來最恐怖最惡毒的魔咒,他希望魔咒能就此結束,剩下的時日將是豔陽高照,瑞雲環縈。但他也知道現實和願望常常背道而馳、水火不容,他們甚少相依相偎、相輔相成;尤其是在見了羅慶的霎那間,這種感覺便幾乎成了他的論斷。

 

老隊長未進周勇的屋子,便望見羅慶靜坐在那,微眯著眼微張著嘴向著門外,像隻快要幹死的魚。

見老隊長進屋才猛然驚覺,“嗟,嗟。哪個?”他似乎想要站起來迎接一下,左手剛搭上桌邊便又拿了下來,顯然他心裏明白那隻是一種無謂的努力。

“老爹爹,房錢下來了。”老隊長除下草帽,挨著桌子的另一端坐下,用卷著的草帽當起了扇子。

“真,真的?”羅慶一下竟這站了起來,傾過身將腦袋抵到老隊長的胸前,努力睜圓一雙迷蒙的花眼,“多少呀?夠蓋兩間的吧?”怎麽也得給我兩間,怎不能讓我在外麵燒飯吧。

“兩間。一間都不夠!”想想在這炎夏裏來來去去不知奔波了多少趟,汗水都能裝上幾斤,還有那花了錢卻沒派上絲毫用場的香煙,老隊長就禁不住一肚子惱火,但一看到老人那份驚詫的神情黯淡的目光緩緩收回的身形,心中莫名地痛了一下;那一刻他陡然體味到一種滄桑和無助,一種孤苦和淒憐。他止不住站起身,放下草帽,雙手扶著老人在板凳上坐下,“也別著急。雖說隻批了三千,我能有辦法。嘿嘿,不會讓你睡在外麵。明天早上我去把錢拿回來,這兩天就讓羅謀富給蓋一下。”

“怎麽能給他蓋?怎麽能給他蓋!”羅慶一下子忘記了錢的多寡,老人的左手連連輕叩桌麵,情緒十分激動,一口氣便喘不均勻。

“怎麽就不能給他蓋?”見羅慶如此神態,老隊長寬厚地笑笑——這一把年齡還像個孩子,動不動就認死理——他清楚老人對羅謀富印象不好。

若是回到分田到戶前,說羅謀富調皮那是對他客氣。世上三百六十行,羅謀富就學了三百六十一行;不是師傅不管他,就是他自己學不了三天就撂挑子,最後隻學了四個字“一事無成”。做啥都不是,幹啥也不精。

按常理這樣的人,隻能是跟在別人的屁股後麵,打打下手做做輔助,而這還要看別人的臉色,師傅稍不順心,你就得夾起尾巴立馬走人。

當然,羅謀富原本就不是仰人鼻息的主,如果真是那樣的話,他羅謀富也決不會東不成西不就,但這並不能證明羅謀富就是個鐵屎家孫子(笨蛋),他的心眼向來就是玲瓏剔透,兩隻眼睛也從未離開過一種東西——錢!羅謀富罷,他要不尋思錢還有誰去尋思。

像所有先富起來的人一樣,改革開放為他洞開了財富的契機。他瞄準了農具市場,更讓他欣喜若狂地是後山上茂密的鬆林為他提供了用之不盡的資源,夜晚他便會肆無忌憚地砍伐他白日相中的樹木。

一張張犁耙水車就這樣源源不斷地流向了各家各戶,瞬間爆發的市場,等米下鍋的窘境使人們來不及選擇,羅謀富的生意竟然也做得風生水起。

有那拉壞梨頭的,脫了耙齒的,車不上水的……找上門來,但都被他幾顆釘子一番敲打便打發了事;三二次下來,來修的都煩了,返回頭求爹爹告奶奶賠盡好話,加點錢另換一付。留下來的有被他刨刨刷刷,又是一付“好”農具。

羅家大屋的人也都知道他那材料是哪來的,賺的是什麽樣錢;但誰也沒閑心去管那份閑事 ,就連周昌久也認為他那隻是沾點小便宜而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當然,也有哪緊跟其後的,捎帶砍一根牛欄上的椽子桁條,桌子腿板凳麵的。

好在羅謀富心裏多少也有點譜,也知道自己掙下的錢都沾著陰暗和潮濕,所以,羅家大屋隻要有誰能求著他的,他還是能打個折扣的,這點小小的牙祭就足以讓羅家大屋的人對他照顧有加。

如果羅謀富就此一項罪孽,老隊長相信羅慶不會對他耿耿於懷,如果單憑這點也不足成就今日的羅謀富。

當農具漸漸飽和,羅謀富又在人們紛紛聳立的洋樓上找到了自己的財富出路。也算羅謀富頗有自知之明,開始他也不敢冒然急進,首先隻是幫人家蓋蓋牛棚豬圈,修修房屋壘壘圍牆;終於他等到了正式為人家修建房屋的一天,現在已經說不清他那時的心情,如果一定要猜測的話那一定是五味具呈。那一次他慘遭敗北,因為沒有紮好人家的人字梁,在快要蓋完瓦片時,屋頂翻了。

值得慶幸的是沒有人員傷亡,屋頂結構沒有使房蓋一墜而下,所有人都在驚魂未定中爬下屋頂……

那一次雖然隻是賠了點小錢,但卻截斷了他向財富進軍的步伐。

羅謀富卻並沒有就此罷手而麵壁思過重心修煉,滿腦花花綠綠的鈔票讓他徹夜難眠。

最終他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拿出所有的積蓄,帶著老婆孩子沒有雇一個人,用了三個月時間在後山上豎起了一棟三層小樓。

在僧多粥少瓦工稀缺的年代,羅謀富此舉如其說是為他自身贏得了信心,還不如說他為別人贏得了信心;沉寂了不到半年的羅謀富又殺了回來,而且更加氣宇軒然豪氣萬丈。雖說大家都清楚他所修建的房屋質量,但那低廉的價格對於口袋裏原本就沒有幾文錢又急需撐起門麵的鄉下人絕對是個不小的誘惑。最重要的一點是他們看到了,那確實能住人,也確實叫樓房。

如今的羅謀富已具有一支十多人的隊伍,成年轉戰在縣裏村外。

 

“真是的,怎麽就找不著人了?”羅慶人顯得憤憤不平,大發陳摶洗耳之慨。

“哪那麽好找!”老隊長沒好意思說出口——那點錢還要蓋房子。唉,即使大家再怎麽集資又能躲到哪裏?除了羅謀富再也找不出第二人能給他對付上的——這才是老隊長堅持找羅謀富的根本原因。

不會有太多時間的,不會的。風燭殘年危危垂暮。老隊長不自主地搖搖頭——這點錢也隻有羅謀富能勉強對付一下,他在心裏對老人說了聲對不起。

“還不如不蓋了,還不如不蓋了。”老人低低呢囉,無奈而悲憤。

“這老爺子。”老隊長不忍再往深想,他已然感覺到那本身就是一種詛咒,或者說一種惡夢;為緩和這份壓抑和不安,他用幹硬的嗓子打了幾個無味的哈哈,“怎麽也是自己的房子好,住著也舒坦。你就寬寬心,大爹爹。過不了幾天,就有新房子住了。”

“哼,哼……新房子,新房子……別,別要了這條老命。”老人蒙蒙的雙眼滲出絲絲潮濕。顯然,老人明白老隊長的現今處境,也擔心會因此和羅謀富積怨更深,但這,他也隻能徒然麵對被動接受。

 

周昌久尚未進屋便發現堂廳裏除了寶蓮外,還多了兩個人。

他們怎麽會在這?這是周昌久的第一感覺,第二感覺是他們怎麽這麽快就得到了信息,是誰告訴他們的,難道是寶蓮?

真是的,心裏擱不住話,但他的嘴角仍然掩不住那份興奮。然而當他一腳跨進門檻的那一刻,兩個人雙雙跪倒在他的麵前,悲悲切切地哭泣凍結了他的笑容,一直從嘴角到心扉;他幾乎是趔趄著撲向他們,雙手慌忙去撈。

“老嫂子,老嫂子。使不得,使不得。”

“嫂子,不要這樣,會折昌久壽的。”寶蓮大概也未料到程愛珍會做如此舉動,連忙俯身去扶;但人高馬大的程愛珍卻拚著命就是不起來,況且旁邊還跟著一個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傻子,所以周昌久夫婦生拉硬拽連扯帶扶花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沒有將這母女倆拽到板凳上。

程愛珍一邊哭一邊扯著周昌久的褲腳,“求求你,他大伯。放過我們孤兒寡母吧。求求你了,放過吧,我們給你磕頭了,放過我們吧。求求你可憐可憐放過我們吧。”她哭得悲慘欲絕。

“磕頭。嘿嘿,磕頭。”程愛珍的傻兒子坐在地上,望望周昌久望望母親,他感到好玩。

周昌久一個大男人那經曆過如此陣勢,除了滿腹狐疑,他的心中又多了一道陰影——有什麽事能讓一貫盛氣淩人的程愛珍如此移尊屈膝來求他?而且單單憑借她的力量都不足以打動周昌久,還要稍帶上她的傻兒子,以博取他的更大同情?

他仿佛看見了一隻黑手正緊緊扼住程愛珍的咽喉,使她呼吸難繼奄奄一息。

“老嫂子,”周昌久索性放開手,“別怕,有我周昌久在就沒人敢欺負你!”他濃眉雙挑,擲地有聲,“快起來吧。什麽事我都能答應你。”他說得情深意切,或爾觸動了心中的某種情愫,止不住又俯身去扶。

一旁的寶蓮卻緊著給他使眼色,見他毫無知覺,一味在那慷慨激昂忍不住輕輕踩了他一腳。

“麽話哦!”周昌久雖然感到這其中必有蹊蹺,但他見不得妻子那種遮遮掩掩雲裏霧裏的做法,狠狠瞪了妻子一眼。

“人家嫌你管閑事呢!”寶蓮一甩手一扭身,坐回到板凳上,抓起桌子上的蒲扇“呼哧呼哧”地掀起一頭濃密的短發。

“管閑事?老嫂子,你不會……”周昌久張開的嘴半天沒有合攏。 

“他大伯,求求你了。你就高抬貴手省省心吧。”也許是要急於表達自己的真實意圖,程愛珍有點語無倫次。

“是不是劉大福威脅你?是不是?”周昌久怒目睜圓,用手拉扯著程愛珍的左臂,“你們起來,我這就去找那狗日的。”

“好大伯。求你了。”程愛珍的哭聲原本還是淅瀝的小雨,此刻猛然變得高亢,快要鬆開的雙臂又猛地抱緊了周昌久的雙腿,“別找他。別找他喔——”

“老嫂子,先起來;到底怎麽回事,坐下來跟我慢慢說。”周昌久額上的汗珠啪啦啪啦地往下落,後背的衣襟已然盡濕,他強按下那份煩躁。

這樣的場景這樣的尷尬足以讓他銘記終身,也足以使他羞憤難當——這是怎麽一回事?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我錯了嗎?難道我真的錯了嗎?

他無法回答自己。自己一直孜孜追求的信仰信念真的就是別人需要的嗎?

“起來吧。”寶蓮輕搖著蒲扇過來,冷冷道,“大嫂子。我們家老周也不是吃飽了撐著沒事幹。大熱天,除了孬子誰願意為了不相幹八杆子打不著的人往外跑,除非他瘋了。大嫂子,你放心。我家老周人是忠厚了點,但也不孬。”她用蒲扇向周昌久使勁地掄了幾下,“看你熱的,還不快去擦一把!”

程愛珍瞬息打住了狂呼,抬起一雙無神的眼睛,看看寶蓮看看周昌久,乖乖鬆開雙手,艱難地爬了起來;爾後又彎腰去攙扶起她的傻兒子,“乖,起來。”她的聲音極其柔軟。

周昌久震撼了。眼前豐腴的程愛珍竟顯得如此怯弱,在她攙起兒子的那一刻,她的雙眼充滿了慈母般的溫情,充滿著諸多的不幸和無奈。那是一種足以讓人心碎的眼神,一種讓人欲哭無淚的眼神;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辛酸,憐憫之情油然而生。

“老嫂子,我們坐下。來,坐下慢慢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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澗邊_幽草 回複 悄悄話 很久沒有這樣細心地品讀您的文字了。讀過,更為自己上一次匆匆前來,沒有程式化地留言而慶幸。“心”寫出的字一定要“心”來讀。先生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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