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人類不能不為之震撼的奇書
白 天
寂寥的華語文壇半個世紀以來就像是一鍋永遠也燒不開的溫吞水,風花雪月的纏綿故事屢見不鮮,而真正能震撼人靈魂的作品卻難以出現。這當然並不是這個時代的作家缺少激情和才華的緣故,而是作為孕育偉大文學作品的土壤尚處在荒蕪階段。其原因固然和嚴酷的生存寫作環境不無關係,但作家缺少紮實的生活底蘊才是未能產生偉大文學作品的根本原因。捧讀莊曉斌先生在獄中用牙齒做鉛筆刀寫出的血淚之作《赤裸人生》,我的視覺和靈魂都強烈地感受到了一種久違了的震撼!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在神州中國的廣袤大地上發生了一場轟轟烈烈的運動——文化大革命。這場運動波及中國每個角落,幾乎觸及每一個中國人。它對文明的毀壞,不僅超過了中國曆史上秦王朝的“焚書坑儒”,而且以勤勞善良著稱於世的中華民族也深深地墜入到一場空前絕後的浩劫之中……
在這場大劫難中,不僅中華民族數千年積澱下來的古老文明遭到空前毀壞,數億善良質樸的人民遭受著精神奴役和禁錮,而且還有幾百萬個家庭遭到滅頂之災,數千萬的人們受到肉體上慘無人道的摧殘,乃至被剝奪了無辜的性命……
自文化大革命發生至今已過去四十餘年,當年熱血奔湧意氣風發的年輕人也已變成兒孫繞膝的花甲老人。由於種種原因,很長時間以來,不僅許多西方人對上世紀七十年代發生在中國大陸的那場文化大革命的曆史缺乏深刻的了解,就是時下生活在中國大陸的許多年輕人,對他們父輩所遭遇的那場浩劫也沒有相對清晰的認知。有關文化大革命的書籍雖然很多,但大多是皮毛之作,不疼不癢,真正透徹深入記錄中華民族這一段慘痛曆史的作品卻依舊寥若晨星,像索爾仁尼琴《古拉格群島》那樣的力作巨著,始終沒有出現。而莊曉斌的這部《赤裸人生》恰恰填補了這一空白。
《赤裸人生》的故事情節就是依托文化大革命這個曆史背景展開的,主要講述一個普通家庭在文革中的苦難遭遇。故事以丁育生、丁育心兄弟倆的生活軌跡展開,前半部以描述哥哥丁育生為主,重點講述他是如何一步步從時代的寵兒——紅色造反派司令——淪落到反革命死刑犯的曆程,其間還涉及省高院院長、省革委會主任、江洋大盜、市井小民等大大小小多個人物。作品的下半部主要描述弟弟丁育心在看守所和監獄中的經曆,重點描述了文革期間中國監獄的刑罰和囚徒們非人道的生活。全書既細致入微,又波瀾壯闊地從社會各層麵上展示了文革的景況。誠如十年前本書在國內首次刊印時,曾編輯過本書的解放軍出版社編輯部主任吳振錄在審稿記錄上寫的那樣:“這部書,反映文革時期的苦難,上至省委書記,下至普通市民,層層麵麵,太深、太沉重了!比《血色黃昏》更有震撼力。”
吳振錄評價得很準確,我在捧讀這部浸透血淚的作品時,無論視覺還是靈魂都受到了一次前所未有的強烈衝擊,用震撼這兩個字來表述是不為過的。這不僅僅是作者深刻老到的筆觸,通過一個個鮮活的人物形象鞭辟入裏地揭示了人性的齷齪和醜陋,而且作者以其率真的筆觸勾繪出一個姹紫嫣紅的宏大畫卷,展現在讀者麵前的,不僅僅是丁育生、丁育心兄弟和高平、吳學德、劉玉傑、李秋英等鮮活的人物形象,而且這部作品也真切詳實地記錄了一段血淋淋的史實,真實地展示了上個世紀七十年代裏在中國大陸上發生的曆史事件,展示了億萬中國人在那個浩劫歲月裏的最真實的生存狀態。
一個偉大的民族不僅僅需要有直麵人生和正視淋漓鮮血的勇氣和道義,要需要有撫平傷痛的信心和忠實曆史的道義。倘若企圖用墨寫的文字去遮掩和塗抹血染的曆史,血墨交織的斑斕勢必會褻瀆這個民族的自尊。從這個意義上來評價此書,說這部長篇小說是一部足可震撼人心的史詩亦不為過。
在人物塑造上,本書亦有獨特性。書中的哥哥丁育生原本是紅色造反派的頭頭,因家庭成分的緣故,一夜之間從人上人淪為黑五類。丁育生不甘心命運的擺布,奮起抗爭,結果墜入犯罪的深淵,過起了逃亡生活。在那個祖國山河一片紅的年代,紅太陽的光芒足以照到任何一個陰暗的角落,丁育生的逃亡何其艱難,無可奈何中他想到了逃離中國大陸。
當時,台灣的國民黨在香港設了一個電台。在聽了國民黨的策反言論後,丁育生按電台提供的地址寫了一封信,他在信中謊稱自己手下有千軍萬馬,希望國民黨香港方麵的人士能夠接納他。當時丁育生藏匿在自家地窖裏躲避公安機關的追捕,無法親自郵寄這封信,便委托旅行結婚的弟弟幫他投寄。
丁育生很幼稚,在那個年代,投寄海外的信件怎能不經過政審?結果,信交給郵局,還沒等郵出,公安機關就上了門,將丁育生和丁育心抓了起來。最終,丁育生以反革命罪被判處死刑,丁育心以反革命罪被判處無期徒刑。
在對丁育生的塑造上,作者從人性的角度去用力。丁育生的遭遇毫無疑問是值得同情的,可是,作者並沒有為了讓主人公搏得讀者同情而放大他的正麵形象,相反,對於他不好的一麵也進行了充分揭示。如在逃亡期間,他成了眾盜的頭,從容鎮定而又頗具領導才能地指揮眾盜進行多次刑事犯罪活動。作者如此塑造丁育生,不但沒有減弱人們對他的同情,相反,使這個人物非常真實可信、增強了他的感染力。同時,本書對丁育生心靈世界和人性挖掘也相當深入,丁育生既有一副柔腸,又剛烈悲壯,在將被執行死刑的前夜,他硬漢的形象轟然倒塌。求生畢竟是人類的本能,他在生命的最後一夜用自己曾極端鄙視的行為唱了一曲悲哀的挽歌,最後殘忍受死,讓人感受到隻能是寒心徹骨的悲涼……
本書成功塑造的第二個主人公就是丁育心。哥哥丁育生被執行槍決後,丁育心被判處無期徒刑,作為一個犯有反革命罪的囚犯,在那個非人的年代,丁育心所經受的痛苦可想而知。多年的看守所和監獄生活,使丁育心經曆了文革監獄所有的一切刑罰,有很多甚至稱得上酷刑。但不管革命力量多麽強大,眼前有多大壓迫,丁育心始終沒有屈服。麵對困境,他沒有坐以待斃,為了擺脫監獄艱難的生存,他甚至去越獄,並為此險些丟了生命。書中丁育心在明知第二天將被執行死刑時,他割腕自殺,想用生命的最後一滴血來表達他對命運不公的控訴。後來的意外逃生,則是斑斕複雜人性的戲劇性演繹的結果。本書則通過一係列富有戲劇性的情節讓一個錚錚鐵漢的形象躍然而出。
除了丁育生、丁育心哥倆,其他幾個女人物塑造得也是活靈活現,栩栩如生。劉玉傑是丁育生的戀人,因為家庭成分的原因,丁家父母阻止了她和丁育生的愛情。劉玉傑自此走上了一個自暴自棄的道路,雖然她靠出賣肉體獲得了優裕的生存條件,但在骨子裏,她對愛情的忠貞、熱愛沒有絲毫的損減,明知跟隨丁育生將走向一條不歸路,她還是那樣決絕,義無返顧。跟兩位男性主人公一樣,劉玉傑留給我們的也是一曲絕唱、挽歌。還有李秋英、申豔波,身為竊賊,卻俠肝義膽,甘於付出。總之,本書所涉及的每個人物,都活靈活現,有血有肉。
除了人物形象,本書敘述視角的獨特性也是一個重要的特點。寫作此書的時候,莊曉斌尚在牢獄,出於本能,他選擇了囚徒當作此書的敘述者,其敘述視角、敘事情感甚至價值觀,都是從囚徒的立場出發。在那個人妖顛倒的時代,原本是罪人的囚犯們因為不服從當時的社會管製或因為跟社會對抗反而成了一個可愛的人。這正如流芳千古的《水遊傳》中,殺人魔王李逵卻成了英雄豪傑的象征一樣。這一敘述特點,也使得本書迥異於中國當代的那些充滿文案色彩的小說,更像一個從肥沃的黑土地裏結出來的土豆,自然、質樸,充滿了昂揚的生命力。
而本書最顯著的特點就是它的真實性。因為作者在創作這部書時,自身還是一個被判處無期徒刑的囚徒。他在寫這部書稿時,根本就想不到將來有朝一日他還會出獄,能成為作家出書。他當時隻是懷著一種本能的欲望來記錄自己所遭受的苦難,當然也期望有一天能將這些記錄苦難的文字告諸人世,但這以後的事情在當時都是未知數,因此他沒有任何私心雜念,也不需揣摩任何文學技巧,隻是原生態地表現心靈裏最真實的感悟。這也就是血寫的文字和墨寫的文字絕對不同的緣故。墨寫的文字再文采飛揚它也無法與血寫的文字相比擬,血寫的文字的厚重是墨寫的文字根本就無法達到的境界。正是這樣的寫作環境和寫作動機孕育誕生了《赤裸人生》這樣一部足能震撼世界的奇書。
我之所以認為《赤裸人生》是當世罕見的奇書,一是因為本書所述內容,二是因為本書的寫作過程及出版過程。
本書最初的寫作,始於作者莊曉斌在看守所羈押期間。
罪大莫過於造反。給莊曉斌定的是反革命罪,在看守所裏屬於最重的罪名,他所享受的待遇也比其他罪犯重得多。有一次,因為受辱,莊曉斌采用絕食的方式進行反抗,這事震驚了監獄。為了讓他活下去,武警和犯人將他捆成一個十字架,強行灌食,最終他難以忍受灌食的痛苦,放棄了絕食。“灌食”名義上是給你飯吃,實際是一種比刑罰還要讓你痛苦的行為。飽嚐灌食痛苦的莊曉斌放棄了以死對抗的念頭,他想:“我要活下去,我要寫作,我要把我所經曆的一切,告知世人。”正是這個信念,支撐著莊曉斌活了下來。
在看守所的犯人,是沒有寫作的權利的,而身為反革命犯罪分子進行寫作,隨時都有掉腦袋的危險。但這一切,並沒有阻止莊曉斌表達的欲望。在找到一截貴如珍寶的鉛筆頭後,莊曉斌開始在手紙上寫作。為了防止被管教發現或被同監犯人舉報,莊曉斌發明了一種“密碼式”的文字排列方法,他把文字搞得像蛛網一樣盤根錯結,外人看起來混亂無序,惟有他才能讀得懂這些天書。
饒是這樣,最終還是被看守所發現,他辛辛苦苦寫就的數萬文字被沒收,直到後來被判刑入監,他才憑著記憶將那些文字恢複出來。
莊曉斌的這部書稿近乎傳記,丁育生就是他哥哥莊彥斌的寫照,而丁育心則是他本人的經曆。在構思上半部的時候,為了更全麵地反映文革生活,莊曉斌在大哥真實遭遇的基礎上,進行了改造和加工,增加了高平、吳學德、劉玉傑、李秋英等人物,從愛情事業等多個角度去描述丁育生,從而將文革時期的社會生活更宏大、全麵地烘托出來。但在創作下半部的時候,莊曉斌放棄了虛構這一手法,把莊曉斌本人的囚徒生活當成了描述重心。丁育心名義上是小說人物,實際是莊曉斌的真實寫照,他的所思所想、所遭遇的、所奮起反抗的,全都來源於莊曉斌,全都是真人真事,隻不過把莊曉斌的名字換成丁育心的名字而已。
此書之所以叫《赤裸人生》,也是有來曆的。一次,莊曉斌不滿一名武警戰士欺壓犯人,對其進行冷嘲熱諷,結果觸怒了那名武警。那名武警指使犯人剝光莊曉斌的衣服,令他赤身裸體趴在零下三十多度的雪地裏,然後扣一個大鍋,用槍托擊打大鍋,震莊曉斌的耳朵。那種滋味是非常難受的。那一刻,莊曉斌悲痛地想:“我現在全身赤裸,我的這部小說將來就叫赤裸人生吧。”
在監獄裏,莊曉斌一邊服役,一邊寫作此書,最終洋洋灑灑寫了近七十萬字。上世紀八十年代末,莊曉斌平反出獄,開始運作這本書的出版。此書曾在解放軍出版社修改了兩年,還曾經過一名書商的多處刪減,最終由內蒙古出版社得以出版。莊曉斌是跟書商合資出的此書,他借的是私人高利貸,為了還貸款,他逃亡到京城,擺攤售書,引起了媒體的注意。於是乎,仿佛一夜之間,全國的主流非主流媒體一起轟炸,以“囚犯作家和他的《赤裸人生》”為題進行報道,莊曉斌旋即一夜成名。
我跟莊曉斌就是在他擺攤售書期間認識的。一天,我夫人徐曉芳從街上歸來,拿回一本書和一個傳單。那時候,有很多文化人自費印書,利用人們對文化的崇拜兜售謀利,我一開始還認為徐曉芳上當了。待細細拜讀傳單後,透過莊曉斌簡短的自我介紹,我突然發現這是一個有價值的作家。而讀他那本雖被刪減得支離破碎的《赤裸人生》,我也獲得了同樣的感受。於是,我跟莊曉斌聯係並見麵。在北京石景山區衙門口村那個簡陋的平房裏,我和莊曉斌交談了幾個小時,雙方留下了深刻印象,從而締結了十年如一日的深厚情誼。
莊曉斌長我十餘歲,待我如兄長,他的豪爽、仗義、寬厚、坦誠,反映在他生活中的點點滴滴中。他待人不設防,常讓我擔心他上當受騙,改革開放的社會魚龍混雜,眼下的中國在經濟的扭曲下變的是另一種形。
在我們認識的第二年,我們哥倆聯合其他文友成立了康莊文學創作室,開始為謀生而寫作。康莊文學創作室一夜之間紅遍全國,稿約應接不暇,直至最後莊曉斌成為中國大陸發行量最大的《知音》雜誌社的首席記者。經濟狀況越來越好,但莊曉斌卻離文學越來越遠。
去年,莊曉斌告訴我他要去美國,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但簽證失敗,沒能成行。今年3月8日,莊曉斌突然給我打來電話,說他在巴黎。這次出國,他臨行前連我這個最要好的朋友都沒告訴,直到他到了法國,我才得到消息。
莊曉斌去法國的目的很簡單,就是想找一個思想自由的地方去寫作,補撰他的《赤裸人生》。在短短一年時間裏,莊曉斌經過四次精心補撰修改,將一部完整的《赤裸人生》捧在我們麵前。中文國際出版社讀完修訂本後,認為此書“字字血淚”、具有不言而喻的價值。為寫這篇評論文章,我把修訂本細讀了一遍,每讀到精彩處,我的心都在滴血。正如莊曉斌言:“在文學技法上,我無法與一些科班出身的作家相比,但在對生活的認知上,我具有別人無法比擬的優勢。”
是的,“義憤出詩人,苦難出作家”。哪一部偉大的文學作品,不是苦難孕育出來的呢?正是苦難成就了莊曉斌,苦難孕育出來了這部奇書。苦難不僅給莊曉斌先生以不堪回首的傷痛,也是他獨有的一筆得天獨厚的財富。正是植根在苦難的土壤上,《赤裸人生》厚重的碩果才甘甜如飴。而我認為,僅就“在對生活的認知上,我具有別人無法比擬的優勢”,就足以讓莊曉斌的《赤裸人生》流傳千古。自上個世紀直到今天,我覺得不僅中國的文學,甚至全世界的文學,都在技術創新的怪圈中徘徊,作品越寫越花哨,對生活的關注越來越飄渺。莊曉斌的這部《赤裸人生》可以看作撥亂反正之作,它回歸了文學本身,此書本身傳遞的內涵,厚重如史詩般的震撼力,力透紙背的血淚描寫以及作者為寫此書而體現的“文學精神”,足以使莊曉斌和此書獲得全世界關於文學的所有榮譽。
我在等待人類睜開慧眼的這一天早點到來。
2009年6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