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流魁北克

魁北克人是加拿大人中的異數,近半數公民讚成獨立,年輕人尤甚。每年6月24日的”國慶節” ,隻要你到亞伯拉旱平原,便立刻能感受到他們要求獨立的狂熱氣氛,”魁北克萬歲!”的口號一呼百應。魁北克人還有高非婚同居率,高分居率以及公開的同性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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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人皆爭做戲,愈假愈堂皇”

(2009-02-01 17:44:36) 下一個

27 “人皆爭做戲,愈假愈堂皇”

 

1968年的春天,有一天群力中學派人來通知我,叫我回學校去勞動,不能這樣長期流落街頭。我隻好結束了拉崖兒的生涯,回群力鐵工廠去打雜——掃地、整理工具和雜物,搬原材料,比較固定的一項工作是清理爐渣爐灰,用小車推出校外,倒在鐵二小東邊的垃圾場上。勞動卻沒有勞動報酬。當年勞動教養在管吃之外,還有每月的18元補貼,現在比勞動教養更降了一等。

區裏任命了一位姓焦的幹部來當校長,劉仁民就搬出了作為革委會辦公室的原校長室,回到了教師當中去。沒有宣布撤銷革委會,也沒有宣布撤銷劉仁民的副主任職務(這時我才知道劉仁民是副主任,還有一個正主任是學生,不過從來沒管過事)。實際上革委會已經不複存在了,劉仁民也就下野了。

那個學生主任是個調皮孩子,帶著他的一幫兒夥伴盤踞在原來的教導處。白天在教導處玩兒,把頂棚撕掉,不知從哪兒弄來幾塊大木板架在房梁上當吊鋪,夜間就高高在上地睡在吊鋪上。

焦校長50多歲,老誠持重的樣子,他好像很忙,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很少見到他,也不曾看見他主持過學校的什麽活動。學校不上課,教師們來上班,東一群,西一夥,聊天,曬太陽,呆不多久就各自散去,學校工作顯然處於癱瘓狀態。

學校處於這樣無政府狀態的時候,為什麽要把我叫回來?是什麽人下的命令?我都不知道,我隻能規規矩矩、老老實實地幹活兒,而且預感到這將是暴風雨襲來之前的暫時寧靜,似乎在醞釀著什麽,等待著什麽。

有一天,學校裏突然熱鬧起來了,教師、學生都到校了。我剛進校門,就有兩個學生把我叫到教導處裏說:“你就呆在這兒,別幹活兒了。”他們出門的時候,把門上了鎖,這使我大吃一驚,顯然是要開始一個新的鬥爭高潮,還是拿我來開刀!

教導處的前門在校院內,後窗臨著平安路,可以望見校內外的動向。教師、學生匆匆忙忙,出出進進。有一群教師到馬路對麵的牆上去張貼大字標語,一整張大紅紙隻寫一個大字,一張紙一張紙地往牆上糊,這是多麽長的一條大標語啊!他們在一個字一個字地貼,我隻能一個字一個字地等待著往下看。至少費了20分鍾的時間,這條十幾米長的大標語才出現了全貌:“揪出四方區滕獻忠右派翻案集團黑幹將郭錦文!”我的名字自然要照例打上十字交叉的黑杠子。我駭異什麽人又為我封了這樣一個“官”?這“官”究竟有多大?滕獻忠是何許人也?我還不曾聽說過這個陌生的名字。我望著像是流淌著鮮血的長河似的大標語,心驚肉跳,坐臥不寧,猜測著我的命運,後悔這次回青島來,真是自投羅網,更不該如此不識時務地賴在這裏一年多!

院子裏扯起了大橫幅,上書“清理階級隊伍動員大會”,教師和學生們按班級順序排列在會場上。大會開始了,有人在講話,沒有擴音器,講話的聲音不響亮,聽不清在講什麽。有人來開門上的鎖,我知道輪到我的節目了!

門敞開了,湧進一群學生來,為首的兩個撲向我,一人抓住我的一條胳膊,向背後隻一扭,疼得我冷汗淋漓,發出一聲慘叫,好像胳膊被扭折了。這兩個學生真算得上是訓練有素,經他們這一扭,我就不得不把腰彎成90度,不必捺頭,頭自然就垂下去了。

我被推搡著保持著這樣不變的姿勢進入會場。會場是經過精心設計的,留給我的一條通道是彎彎曲曲的,像迷宮一樣螺旋盤行,兩側的學生都一律用“紅寶書”(《語錄》)的書脊狠勁地砸我的後腦和脖梗。作為會場的院子本來不大,但是這條九曲連環的通道卻仿佛是無止境的!

最後我被扭到一間教室的門前的一小片空地上,這兒擺著一張講桌作為“主席台”,我發現立在這兒的,都是運動開始時工作組倚重的那幾位“革命左派”教師,一個個金剛怒目地瞪視著我,仿佛眼睛裏能噴出火來,我明白了,他們是要把他們在反資反路線中所受的“委屈”,盡數發瀉在我的身上。

主持會的是個大個子學生,卻不是那個主任。他命令我交代充當“滕獻忠右派翻案集團黑幹將”的罪行。我說:“我從不曾為我的右派問題翻過案,我也不認識滕獻忠這個人,滕獻忠三個字還是第一次看見和聽見的。”

在一片“打倒”的口號聲中,我的胳膊被扭得更高,我的腰彎得更低,我的頭上身上落下了更多的拳頭……

這是一次造聲勢的會,除過我受到了一次暴打之外,沒有更多的內容,他們並不想從我的口中得到什麽新鮮的素材,也不想費唾沫來批判我什麽,隻宣布我的唯一的一條新罪狀就是“為了醜化社會主義,給社會主義抹黑,居心叵測地到街上去拉崖兒!”

“清理階級隊伍”的運動轟轟烈烈地在全市展開了,一連好幾天都開大會,有四方區的,有青島市的。我被三次押解到大會上去。四方區的兩次批鬥大會,都把我揪上台去跪在台前,台上跪了一大片。全市的大會參加過一次,在第三公園的體育場上,我沒有被揪上台,而是坐在群眾當中“接受教育”。

白天,我坐在教導處裏,夜間在教師辦公室裏睡覺,不許我離開學校。教導處仍是那個主任學生和他的夥伴們的據點。他們並不在意我的存在,該說什麽說什麽,該怎麽玩就怎麽玩,不理會我,也不難為我,好像我隻是這屋裏的一張桌子或一個櫥子。我注意到他們從不參與對我的“革命行動”。

他們之中最活潑,最喜歡說話的就是那個主任。他喜歡誇耀他在夜間的英雄業績,他得意地宣布:昨夜他又用彈弓打碎了哪條馬路上剩餘的幾個電燈泡,於是那條馬路完全變成了黑胡同。他模仿燈泡炸裂時的那一聲脆響,像打槍一樣,學得惟妙惟肖。他笑得很開心,大家也笑得很開心。然後他從尼龍綢袋裏掏出一個大燈泡來,這是他爬上電線杆子摘下來的戰利品。他把燈泡遞給身邊的一個同伴,讓他上吊鋪去把屋頂的小燈泡換下來。夜間,群力中學除鐵工廠外,到處是一片漆黑,隻有教導處大放光明,全賴這位主任善於偷燈泡了。

他總是嘻嘻哈哈大說大笑,好像心裏充滿快樂的蜜汁。但是有一天,他愁眉苦臉地從外麵走進來,唉聲歎氣的。他的同伴們關心地問他:“怎麽了,出了啥事?”他壓低聲音說:“明天開大會,叫我上去揪劉振華!我真不願意幹這種事!真糟糕,偏偏找到我頭上來!”問:“誰叫你上去?”答:“還不是區上的!咋辦,我咋說呀?我真張不開嘴……”

沒想到這個調皮的孩子還保留著一顆純潔而善良的心!

夜間,我躺在教師辦公室的一片黑暗之中。明天要揪鬥劉振華了,是不是前一階段被傷害的人們都得受二茬罪?是不是所有反過“資反路線”的人們都要受到變本加厲的報複?在工作組進駐群力中學之前,老師們相處無嫌隙、無芥蒂、安然無事。現在,教師間充滿敵意和仇恨,沒有一個人能保持平靜的心境。我不明白何以要如此頻繁地在人間播種敵意和仇恨的種子?!

我帶著這些紛亂的思緒剛剛進入夢鄉,又被一陣鑼鼓的喧囂驚醒。院子裏已是人聲鼎沸,旗幡招展。這正是午夜時分,我猜到這是電波傳來了最高最新指示的緣故,事不過夜,人們已經訓練有素,聞風而動,立刻奔赴自己所屬的單位集合,整隊出發到市委去報喜。

就在這嘈雜聲中,我聽到一聲高昂的“詠歎”:“啊,偉大啊!偉大!……很明顯是劉仁民的聲音。我從窗口望出去,在教導處射出的燈光襯托下,我看到了一個清晰的黑色剪影,昂首挺胸,兩臂伸向天空,很像銀幕上一個呼天搶地的特寫鏡頭。正是劉仁民立在教導處門外的台階上做出的一次傑出的表演。他的詠歎竟觸發了我這個不善吟詩的人的創作衝動,我在心裏默吟著:

舐雨全城醉,餐風舉國狂!

人皆爭做戲,愈假愈堂皇。

報喜的隊伍離開了學校,鑼鼓聲遠去。四方八麵的鑼鼓聲像海浪一樣,一波一波推來擁去,整個城市沸騰了。

 

©郭錦文 2009

(轉載、出版需經作者書麵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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