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始憐幽竹山窗下,不減清陰待我歸”
我們吃糧站供應的商品糧,仍按城市的原定量每人24斤。由於參加勞動的緣故,原定量不夠吃,必須自行添補,隻好托人在村裏找廉價的地瓜幹。我們買了100斤帶綠黴的地瓜幹,這是由於晾曬時著了雨或陰天晾不幹而發黴的。這樣的地瓜幹隻能賣給外村的養豬戶去做豬飼料,本村都沒人吃。價格隻有好地瓜幹的一半,我們圖便宜,覺得很上算。
各家各戶都有自留地,秋天自留地裏栽種大白菜和蘿卜,就解決了一年的吃菜問題。在收白菜的時候,我們買了房東家的十幾棵大白菜,也到人家的自留地裏去撿拾丟棄了的白菜幫子,回來醃鹹菜。宗和告訴我:“醃白菜幫子到春天切碎,晾得半幹,用醃菜湯子加上小茴香煮出來,叫作鹵鹹菜,很好吃,經夏都不壞,可以吃一年。”宗和生長在農村,熟悉農村生活,很會過窮日子。當初她家雖不算窮,由於供二哥上大學,曾負債累累,全家經過好多年的節衣縮食才償清了債務,所以她從來沒有過過寬裕的日子。她也繼承了母親善於持家的傳統,很會精打細算度過難關。
鄉親們看著我們過得如此艱苦,十分驚奇,他們絕對想不到在城裏工作了多年的人,能窮到吃發黴的地瓜幹和白菜幫子的地步。有人背後議論,認為我們是裝窮。一個常來賣香油的外村人就曾當麵說我“裝窮”。
那是快過春節的時候,賣香油的梆子聲又在大門外響了起來,我拿著香油小罐去打香油,每次隻打一兩,賣香油的總說我“日子過得太摳!”他問我:“今天打多少?”我說:“還是一兩。”他瞪著一雙眼瞅著我笑,說:“往日打一兩就夠摳的了,這就要過年了,至少還不打半斤?”我笑笑說:“一兩,不多打。”他說:“哎呀,別太虧待自己了,過大年,一斤也不算多嘛!有錢不花,那錢還有啥用?”我說:“我也知道香油好吃,可我沒錢,隻好少吃一點兒。”他說:“你沒錢,誰信?在外頭混事兒,再孬還不比莊稼人強?瘦死的駱駝也比馬大。”我說:“你不懂,我也給你說不明白,反正我隻能打一兩,你要是不想賣,就算了,我等著打別人的。”他使勁“嗨”了一聲,沒奈何地給我打了一兩。我端著這一兩可憐的香油,心裏也不免一陣酸楚。
慘淡的春節過去了,宗和突然感冒發起燒來。真是愁上加愁!她服了藥,昏昏沉沉地躺在炕上。孩子們都沒了精神,垂頭喪氣默默地坐在一旁。永遠不見陽光的南屋,更顯得陰沉、冷峭、寂寞了。就在這倍感淒涼的時候,接到一封意外的信,是劉永銘寄自青島的。信裏帶來了令人振奮、欣喜的消息,仿佛是冰封的港灣裏湧進了暖流,好像是迷途的夜裏見到了燈光,迷蒙中的宗和也一下子就睜開了眼睛。
信中說:青島正在反“資反路線”,前一階段進駐各單位的工作組執行的是“資反路線”,挑起了群眾鬥群眾,傷害了許多人,把文化大革命引向了歧途,現在各單位都在清算工作組的罪行,許多被遣返的人員都已經被一家一家地接回了青島,永銘不見我們回去,很著急,因此寫了這封信來,催促我們盡快回去找原單位,辦理回遷手續。信中特別強調了“現在的事瞬息萬變,朝令夕改是司空見慣的。勿失良機,時不再來,因此要抓緊時間,疾速趕回。”
宗和聽我讀完信,精神大振,病情減輕了許多。但以她虛弱的病體是難以承受長途跋涉的勞頓的。她說:“你先走一步,我隻要能行動了,立刻趕去。”我猶豫地說:“我回去恐怕作用不大,我在群力是臨時工,早已被解雇了,群力也不曾遣返我,群力不會受理。鐵二小遣返,你是主遣,我是隨遣,我不是鐵二小的人,你不出麵,我顯然沒有理由找鐵二小。”她說:“但是又怕遷延時日,坐失良機,你先去就算探探路吧。”隻能如此。第二天我啟程了。
火車到達青島站正是午夜時分,我隨著旅客的人流走出車站。站外擾擾攘攘,親屬接人的,旅店接客的,各種車輛雲集。旅客們各有歸宿,熱熱鬧鬧,登車的登車,步行的步行,人車四散,如風卷殘雲,一時的繁華,刹那間消散得幹幹淨淨。連售貨車、小吃攤都偃旗息鼓席卷而去。留下的是空曠冷寂的廣場。我無處去,打算到候車室去過夜,誰知候車室早已關門。青島是膠濟路的終端,隻要是後半夜不發車,就沒有候車的旅客,候車室關閉是理所當然的了。我怎麽辦?如果是夏夜,我可以到海邊去,躺在堤欄邊的長椅上,聽海的微吟高唱,可以數天上的星星和樹影婆娑中的燈影。然而這偏偏是冬天的寒夜,冷風凜冽,這座洋式都市的樓房沒有廊廈、門洞可避風,饑寒交迫的我,還處在憂心忡忡前途未卜的困境中,就更增添了無限的淒涼、寂寞與孤獨之感。這熟悉的車站、熟悉的城市竟變得如此陌生而冷酷無情了!
有道是“歡愉嫌夜短,寂寞恨更長”,我豈止是寂寞,而是煎熬在寒風中有如受刑!時間仿佛是停滯了,凝固了,我一次次地看表,表針似乎還在原地未動,我懷疑起我的手表來。自從到了鄉間,手表就被鎖進了箱子,臨行時才又戴在手上,莫非長久不用機械發生了故障?我去對車站塔樓上的大鍾,表並沒有出錯,是時間太難耐了!
終於盼到候車室的門打開了,大概是黎明前將要發一班車。車站廣場上也來了幾個小販設點擺攤,我連忙去買了兩個燒餅,在候車室的飲水桶上接了一茶缸子開水,坐在長椅上消受我的早餐。然後躺在長椅上,閉上眼睛,想要補個黎明覺。但是旅客越來越多,我不能占著好幾個人的座位,隻好坐了起來,這時站務員用喇叭筒招呼大家起立,由他領著一塊兒念語錄和唱語錄歌。
早晨六點我離開候車室。今天是星期日,估計永銘不會出車。為了不打攪他一家人的早覺,我不急於到他家去,沿著莘縣路向北漫步。馬路上有清潔工在掃街,有早起的青年在跑步,也有下早班的女工。在所有的人的身上,都留下了我的羨慕的一瞥。他們屬於這座城市,這座城市也屬於他們,他們在這裏有家,有一份安定的工作和生活。我卻變成了流浪漢,這座我所熟悉的城市卻沒有我的立錐之地!今天夜間,我就不知將在何處落腳。永銘家隻有臨街的一間小房,擠住著大小五口,一張床占去了半間屋,他和愛人帶著小兒子擠在床上,兩個女兒小青和小雲要爬上吊鋪去睡覺。他已經充分利用了這間屋的立體空間,自然無法招待我。我是興衝衝、急匆匆趕了來的,全然沒有考慮這些實際問題。現在走在青島的馬路上,才發現這樣一個小小的睡覺問題,就難住了我!
我耐磨到七點半才走到冠縣路永銘的家。一家子正圍著桌子吃早飯,孩子們都極有禮貌地放下碗筷立起身來親切地叫:“郭大爺!”永銘的愛人老張熱情地說:“我們正在議論他郭大爺和駱姨該來了。怎麽沒見
永銘說:“今天是禮拜天,你反正不能去辦正事,在家裏好好休息一天,咱們包餃子吃。”老張說:“怎麽能吃餃子,送行餃子接風麵嘛!今天吃麵條。”永銘笑著說:“我這個人粗啦,想不起這些講究來。”
永銘還是那樣灑脫,不顯得有精神壓力。他在教養所一直當小隊長,幹得得心應手,不僅沒有挫掉他的銳氣,而且鍛煉得更堅強、更果敢、更有魄力;回青島後,在大車隊裏隻有體力上的負擔,沒有精神上的磨難;與一群老粗為伍,體力不比別人差,才智卻是鶴立雞群,他受到的隻有仰慕和尊重;他自覺已淪落到社會最底層了,行得端,坐得正,有什麽可怕的?偶爾卷入糾紛之中,他總站在有理的一方,憑口才,誰能講得過他?拚力氣,他的拳腳也不饒人。他不受欺淩,沒有失敗的沮喪。因此還是一身豪氣,沒有半點兒小人物的謹小慎微。
他告訴我形勢大大地變了,造反派起來奪了權,把當權派都打倒了。青島是全國奪權最早的城市,由一位原來的“末座”副市長王效禹率領造反派奪了市委、市政府的權,成立了革委會,得到了毛澤東的肯定和支持。王效禹又到濟南去奪了山東省委和省政府的權,現在王效禹是山東的第一把手,青島的第一把手是一個造反派頭頭楊葆華,原是某廠的工人。各單位也都由造反派奪了權,成立了革委會。鐵二小的情況他知道,革委會的負責人是王開祥和楊同林,都是學校的老師。永銘和楊同林是朋友。被遣返的人員都被接回來了,住房被占了的要騰出來歸還原主,回來的人員都回原單位原職原薪。永銘曾問過楊同林:“為什麽沒接回
真是天翻地覆的變化,變化的速度也快得驚人,我在農村隻呆了3個月,頗有隔世之感!
永銘說:“你完全可以去找群力中學,它當初解雇你,就是執行的資反路線。”我說:“現在的問題是我們沒有原住房,回來住哪裏呢?鐵中西門口的房子本來就不是宿舍,已經被鐵中收回去了,我們現在都不是鐵中的人,鐵中不可能把房子還給我們。東邊那間小屋早就搖搖欲墜了,即使現在還沒有倒塌,也沒法住了。”我真後悔,當初在鐵中工作了八九年,有過幾次分房的機會,如果當時要上一處宿舍,遠離鐵中,鐵中的紅衛兵決不會專找我這個已經離開鐵中的人的麻煩了,現在也不至於無家可歸!永銘說:“隻要解決了回遷問題,住處定能隨之解決。”
永銘不了解群力中學的情況,今天群力也不上班,應當先找一位同事,探聽一下群力的現狀,做到心中有數。但是找誰呢?我想到了教導主任劉振華,運動中,她是僅次於我的一個受害者,當初我們彼此都有過好感,鬥爭她的時候,她的罪狀之一就是曾極口稱讚過我的教學。我想, 現在應是同病相憐,她大概不會因我的拜訪而不快。於是我在永銘家吃過中午的麵條後,到國棉三廠宿舍去訪問劉振華。
我的判斷沒錯,劉振華像老朋友一樣接待了我。她表示了對我的關心和同情,告訴我她也被遣返了,她的丈夫牟先生是工商局的幹部,運動中並未受到衝擊。但牟先生甘願辭職隨她一道回鄉。這次反資反路線中,工作組那個姓馮的才把她全家接了回來。她說:前一階段群力中學大部分教師都遭到了批鬥。在反資反路線的時候,所有的受害老師都起來清算工作組的罪行。那些追隨工作組的“積極分子”們都受到了批判。她特意告訴我:那個自稱是“群力中學的姚文元”的姓薑的病死了。還有一個姓宋的打手,為了慶祝“毛主席暢遊長江的紀念日”,帶領學生去遊泳,一去不回,被淹死了。她說:“這也算是惡有惡報吧!現在群力是造反派掌權,革委會主任是劉仁民,你去找他,他會照顧你的。”
我很驚訝,劉仁民居然能奪權和掌權!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一個與政治不沾邊的人物,放蕩不羈,不拘小節,有點名士風度。將近40歲了,還是單身。每月的工資都維持不到月底。最後幾天往往是連買盒廉價煙卷的錢也沒有了,不是找人借錢買煙,就是伸手要煙抽。整個辦公室的煙民們都不得不幫他度過那幾天。他比較願意和我接近,他知道我的抽屜裏總有煙,我上課的時候,他常常很隨便地拉開我的抽屜找煙抽。在人們的心目中,他不是一個受尊重的人,現在居然也能領導大家了,也可謂是“時勢造英雄”吧!
告別劉振華回到永銘家來,永銘已經為我安排好了住宿的地方,他說:“我去找了王建,他家很寬敞,正好他愛人搭夜班,你暫且住在他家裏。”
在鐵中時,我和王建沒有私交,隻有工作關係。不像和永銘經常在一張桌上就餐,有過較多的接觸。雖然我們被一同送去教養,在勞教所不在一處,連見麵的機會都沒有。如此泛泛之交,現在去叨擾,心裏頗覺不安。及至見到王建,畢竟是患難朋友,他的慷慨熱情,使我得到了很大的安慰。
王建住在父母家裏,房子高大,建築考究,陳設頗具大家氣派,絕非小戶人家可比。我倆同榻而眠,彼此袒露心跡,談了許多各自的閱曆。我倆年齡相仿,他小我兩歲,抗日戰爭期間,我在西安的時候,恰好他也在西安,共同的往事,就更加縮短了我們之間的距離。他就是那時參加了青年遠征軍。
王建是山東大學文史係畢業後分配到鐵中的。初來時擔任曆史課,深受學生的歡迎。解放初期,鐵中的師資陣容極為整齊,各科都有學養深厚的老教師。王建作為青年教師,與資深老教師相比亦不遜色。因此,在語文教研組組長張可為被提拔為副教導主任後,由他接替張可為的課程和組長職務。
王建參加青年遠征軍,本是一個熱血青年激於民族大義、投筆從戎的愛國行動,應該是一段值得讚揚的光榮曆史,然而在“肅反運動”中,那段曆史竟變成了他的沉重的包袱,被作為重點對象加以批鬥。“整風補課”中又被打成“右派”。在勞動教養期間,開礦塌方,他被壓在大石之下,險些喪命,被軋斷了腿,好在經治療,不曾落下殘疾,現在仍能拉車,真是不幸中之萬幸了。
第二天上午,我走進群力中學,直奔革委會辦公室,找到了劉仁民。劉仁民不像過去那樣灑脫了,顯得十分拘謹。看來他這個“官”不好做,本身沒有政治資本,又不是“圈兒”裏的人,不知有多少隻眼睛在盯著他,那些暫時失勢的紅五類,誰能真心服氣?這是可以想見的。他答應盡力給我幫忙。他坦率地說:“不過這事我作不了主,要聽區裏的。區裏成立了一個‘遣返辦公室’,專門解決遣返方麵的問題,我給你寫個介紹信,證明你是咱校的老師,你去遣返辦公室辦個手續,按規定:凡是沒遷回戶口暫留青島的遣返人員,由遣返辦公室出具證明,原單位借發每人每月6元的生活費,並且可以到指定的糧店去借購一個月的口糧。你辦回手續來,學校就給你發生活費。”
我拿著介紹信走出辦公室,院子裏有幾個熟悉的麵孔,看見我連忙避開目光,轉過臉去,我不免有所感觸:盡管形勢有所變化,實質上一切依然如故,衡量是非的天平並沒有擺平,我和別人還是不能等量齊觀,永銘未免過於樂觀,我預感到回遷的希望十分渺茫。
區委這座樓我太熟悉了,隻要走上這條熟悉的路,我就發怵,我是來搖尾乞憐,然而這裏沒有同情與憐憫,有的隻是冷冰冰的麵孔、硬梆梆的話語、輕蔑的白眼,這種屈辱的日子何時了啊!我的命運為什麽老是拴在這座樓裏,總也掙不脫?
遣返辦公室設在一樓,迎門攔了一排辦公桌,把上訪人員和工作人員嚴格地隔離開,辦公桌後麵坐著幾個態度冷峻的幹部,辦公桌前立著許多和我一樣卑微的人,在低聲下氣地訴說著什麽,懇求著什麽。我遞上了群力中學的介紹信,一個幹部接在手中,像審問罪犯似的問明了我的身份和遣返前後的情況,然後擲給我兩張便條,是準予借支生活費和借口糧的證明,總算是順利地辦妥了手續。我壯了壯膽子問:“什麽時候能辦回遷手續?”他不耐煩地說:“等調查核實清楚,我們按政策辦。”我不甘心就這樣離開,又訴說了我當前的困難,請求盡快予以解決。他一擺手說:“等著,有了結果通知單位。”
我返回群力請劉仁民在借支生活費的條子上簽了字,就到總務處來。屋裏隻有會計陳鼎安一個人。他很關切地問了我離開學校以後的情況,他講了一些學校的現狀,多是劉振華已經談過的內容。他說:“劉仁民沒什麽權,不過他還在台上,至少不會起反作用。你應該經常去遣返辦公室催催,現在的事就得自己抓緊,辦事的人是能推就推,能拖就拖,該辦的事也沒人主動地去辦。”
告別陳鼎安,我匆匆走出校門,遠遠望見殷清泉立在街角,我走近他時,他拉住我說:“我見你來了,在學校裏說話不方便,走,到我家去好好聊聊。”他是特意在這裏等著我的。他首先告訴我,我寫的一卷毛筆字,他還珍藏著。運動一開始,他就用衣服一層層地把紙卷包裹起來,居然逃過了抄家者們的眼睛。我聽了又驚訝,又感歎!
殷清泉是生物老師,也在教導處幫助工作,工餘之暇喜歡練練毛筆字。我們隻有泛泛的接觸,並無深交。我寫的那些字既不是條幅,也不是精心用意寫出來的,那是去年暑假,教師輪流值班,我和他是一個班,他拿出一卷毛邊紙來,擺開筆硯,讓我寫,我隨便寫了幾個字,他不肯罷休,一定要我給他寫幾幅,我給他默寫了幾首毛澤東的詩詞。在那些年月隻有寫毛詩不擔風險,如寫其他的詩文,不定會闖出什麽大禍來的。聽說山東大學一位教授在小本子上抄了幾首唐詩,其中有杜甫的,也有李商隱的。反右的時候有人發現小本子裏有“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東風無力百花殘”等詩句,認為是他的“變天帳”,“國破山河在”是思念蔣家王朝,“東風無力百花殘”是惡毒攻擊“東風壓倒西風”和“百花齊放”的方針。據此他被定為“極右分子”。這類教訓是人人都熟知的,所以人們就隻能寫毛詩。
我沒有想到我隨便寫的幾張毛邊紙,他能冒著危險珍藏到現在,雖然那卷紙裏沒有我的署名,但我的筆跡有許多人能認識,一旦被人發現,珍藏右派分子的字,罪莫大焉!他珍藏的不是我的字,而是他對我的一片深情!今天又在這裏等著我,特意邀我到他家去做客,這種熱誠,是我在非右派的熟人中還不曾遇到的。我不禁想起錢起的一首詩來:“穀口春殘黃鳥稀,辛夷花盡杏花飛。始憐幽竹山窗下,不減清陰待我歸。”此情此景,何其相似乃爾!然而我又豈能與失意的錢起相比?他是安然退隱的高士,我是多災多難疲於奔命的賤民!
下午,我到大學路去看望果澤生,我們已經一年多不見麵了,我的出現,使他又驚又喜,他說:一年來他多次拉車經過我的家門,先是總見“鐵將軍把門”,他停下車來,在窗戶上往裏望望,見一切依舊,他就放心地走了。後來發現已是人去樓空,又無處打探我的消息,所以一直為我們一家人的安危擔著心。他握住我的手久久不肯撒開,急切地問我運動以來我的處境。我詳細地敘述了集訓、解雇和遣返前後的情況。當他聽到我自殺未遂的時候,恨恨地批評我說:“你怎麽能幹出那樣的傻事?我想不到你能那樣糊塗!哎呀,太糊塗了!”我笑著說:“以後遇著無論什麽樣的情況,我也不再選擇那條路了,我一定要看完這台‘戲’!”他這才又高興起來了,說:“我想你們的回遷問題一定能解決,這次反資反路線的決策還是英明的,七鬥八鬥把人心都鬥散了,不收攬人心,還能不鬧出大亂子來!”
他的境遇沒有變化,和永銘一樣,仍然在大車隊拉大車。凡是遠離文教界、從事體力勞動的右派都不曾遭受二茬罪。
隻要到了老果家,我就走不脫了,他一定要留我吃飯。從王村回來到運動開始前的兩年多時間裏,我們有過頻繁的交往。不僅我到他家走不了,就是宗和或孩子到他家,也照樣不許走,非吃飯不可。我和宗和都很過意不去,卻總也拗不過他,他的力氣大,拉住我不撒手,我就毫無辦法了;有時他還會瞪起眼來,板起麵孔,好像要和我打架似的。但是這種交往卻是來而不往的。他拉大車有時經過我家的門前,也常把車停下來,進屋坐坐,喝杯水,留他吃飯,他是堅決不肯。我深知他是體諒我失業在家的困難。及至我在群力中學代課時,家門常鎖,他就隻能在窗外望望了。在他身上找不到客套、虛假、總是一片真誠。他愛人姓宿名珍,是二中的語文教師,也是右派,同病相憐,我和宗和很自然地就是她的朋友了。
宿珍很會做菜,口味好。使我驚訝的是她家魚肉不斷,且很豐盛。我納悶:他家的日子為什麽總比一般人家過得好呢?後來我才知道,他們一直得到宿珍娘家的資助。宿珍的父親是資本家,也是一位學養深厚、思維敏捷、頗具洞察力的學者,身不從政卻深諳廟堂經緯,對解放以來的政治走向有清醒的認識和比較準確的判斷,能未雨綢繆,善於應對不時的變故。因此他的家庭不曾遭到毀滅性的打擊,而能維持較平順的生活,也就有力量支援女兒了。
老果不僅留我吃飯,而且留我住宿,我無法推辭,隻好難為他們一家子了!他家實在太不寬綽,這座外觀很漂亮的二層小洋房,原是一家的別墅,現在擠住了10戶人家,老果的兩間鴿子籠似的小屋,一間大的不過10平米,小的隻有6平米,他有兩男兩女4個孩子,平日男孩睡大屋的地板,女孩住小屋,今天把小屋騰給我,女孩也隻好睡地板了。這種擠窄的情況並不是他家所獨有,而是青島老百姓家庭的普通現象,車庫、倉庫、地下室都變成了住宅,家裏不搭吊鋪的人家就不算太窄憋的了。青島有的是豪華住宅、玲瓏別墅,但與老百姓無緣。
©郭錦文 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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