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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槍手回憶:錢到賭場不是錢,人到戰場不是人

(2010-04-24 11:13:40) 下一個

淞滬會戰中的機槍手卿伯金:“錢到賭場不是錢,人到戰場不是人”

如果有一挺“馬克沁”重機槍擺在麵前,現在,卿伯金還能在15分鍾內拆開又重新裝好嗎?

太陽沉到雪峰山的盡頭,熱氣慢慢退去,聞著空氣裏火燒稻稈的味道,卿伯金昂著頭說:“(馬克沁)機槍有117個零件,分為槍架、槍案、槍身三個部分,其中槍身有10個零件。槍的口徑7.9毫米,長1.198米,重49公斤,這比之前用的水機槍重20斤,但比起較輕的水機槍,它的好處是中途不用添水給槍管降溫,可以連續射擊4個多小時。”

卿伯金曾是一名機槍手。戰爭過去了60多年,他現在是湖南邵陽洞口縣石江鎮黃仙村的一個普通農民,一個95歲的老人,頭發花白,紛紛脫落,13條皺紋將額頭占領。

“文革”中,他將所有士兵憑證以及一箱子功勳獎狀都付諸一炬。但記憶,以及士兵的聲望,卿伯金像愛護自己的生命一樣愛惜它們,“我20歲吃糧 (當兵),打了半輩子仗,從最初的‘水機槍’,到‘馬克沁’再到‘雙十節’,從沒離開過重機槍,我是一個機槍手,是專門負責射擊的上士副班長。在我的槍下從沒放過一個敵人,凇滬抗戰戰場上,我們團在寶山打落三架日本人的飛機,有一架就是我打的。”

打開了通往記憶的那扇門,思緒便如泉水般湧出。現在,夜色侵占了天空,橘黃的燈光引來了成群的蚊子,頭上的風扇呼呼地轉動。但對老人來說,黑白更替已經不重要了,他患白內障的眼睛幾乎失明。“在寶山,我們曾消滅日本鬼子的一個機槍連,部隊毫發無傷。”那場戰鬥使得他所在的團揚名上海灘,但隨之而來的是全團覆沒,到凇滬會戰的後期,他們整個團都被日軍打散,之後再也沒有見到過那些生死患難的兄弟。

槍聲自動將你卷入戰爭

連長命令把剛被冷槍打死的士兵抬到邊上,大家轉過身又繼續吃飯

卿伯金蹲在馬路上吃飯,機槍連176個戰士全都蹲在馬路上吃飯,6挺“馬克沁”重機槍架在路邊,被柳條兒和稻草掩蓋著。正午12點,太陽很大,端著飯碗,卿伯金低頭看到自己的影子貼在灰塵蓬鬆的路麵,汗水順著鋼盔內側從臉頰上滴落,濺起塵土。突然,“啪嗒”槍響,蹲在對麵的一個士兵雙手往後一仰,飯碗撒向空中,哐當一聲砸成粉碎,“飯粒和菠菜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身子幾乎和飯碗同時摔在地上,這個正在吃飯的士兵被不知從哪裏射來的子彈一槍斃命。

離死去的士兵隻有一米,幾顆飯粒砸在卿伯金的臉上,這是他隨部隊開進上海後,看著死去的第一個戰友。他下意識地挪動身子,但四周“幾乎沒有多大的騷動,連長喊來兩個士兵,把屍體抬到邊上”,士兵們轉過身,又蹲在另外一邊繼續吃飯。

這是1937年的秋天。上海,一座戰火紛飛的城池。凇滬抗戰已經進入到第二個階段。此前,日軍在第一階段作戰中傷亡甚重,因此決定繼續由國內增派第9、第13、第101三個師團及特種兵一部的重藤支隊(台灣旅)到上海作戰。

9月21日,中國軍隊也調整了部署,第3戰區由蔣介石兼司令長官,劃黃浦江以西、蘊藻浜以南為中央作戰地區,朱紹良為總司令,下轄第9集團軍和另2個師;左翼軍以第15集團軍和第19集團軍(新增援的部隊)編成,陳誠為總司令;右翼軍以第8集團軍(原杭州灣北岸守備區部隊編成)、第10集團軍 (由湖南調來)編成,張發奎為總司令。

卿伯金所在的部隊被編入第10集團軍。他是第28軍16師91團機槍連的上士副班長。月初,這支部隊隨軍長陶廣由湘西開赴第三戰區浙江東海前線布防。

吃完飯後,恐懼還未退去,連長甘陽生命令卿伯金馬上回到金山衛的陣地去。陣地是3天前挖的壕溝,與日軍陣地隔著一條小河,河水六七尺深,河麵有一座小木板橋。機槍連被安插到陣地兩翼,負責掩護衝鋒部隊。

戰鬥在下午1時打響。衝鋒號吹響後,從壕溝裏,從隱蔽點,16師1萬多名士兵猛虎般衝向已經從金山衛登陸的日軍陣地。這是16師開進上海後與日軍遭遇的第一場戰鬥,炮彈從停泊在幾公裏外的吳淞口的三艘日軍巡洋艦上砸到陣地上,中國軍隊被這些“不明方向的炮彈”炸得血肉橫飛,到處是士兵的哀嚎聲,不到兩個時辰,小河道裏填滿了士兵的屍體。河麵上的一座橋被敵人機槍火力嚴密封鎖。

此時已是午後3時30分,中國官兵毫無畏懼,冒著熾熱的炮火衝向橋頭。“16師官兵雖數度向這座橋發起衝擊,但因缺乏戰鬥經驗,加之山炮營尚未到達,無炮兵支援,幾百名士兵在橋頭壯烈犧牲,進攻受挫。”這時,對麵沙灘地突然爬出了大量穿黃色軍大衣的日本兵,像螞蟻般湧出來,卿伯金盯著前方這片開闊的沙灘,順著測量員指定的方位,他緊扣扳機,“嗒嗒嗒嗒”一梭子彈打出去,總有一小排鬼子兵倒在地上。他叫嚷著,旁邊的裝彈員趕緊將一排排土黃色的子彈推在槍膛的卡口裏。

“戰爭開始前,等待的時間裏,確實有些嚇人”,卿伯金說,“氣氛緊張得不行,看著呼嘯而來的炮彈,落在身邊炸響,巴掌大塊的泥巴濺到臉上,你就感覺一切都完了,但隻要我們的槍聲一響,什麽也由不得你去想,‘錢到賭場不是錢,人到戰場不是人’,槍聲會把你自動卷入戰爭。”

戰鬥持續到傍晚6時,日軍陣地沒有拿下,以16師的傷亡慘重告終。清點戰場時,在短短5個小時的戰鬥裏,16師死了4000多人。

草鞋反成了“先進武器”

日本人穿靴子,肉搏戰時陷進爛泥很難拔出,步伐笨拙成了刺刀靶子

卿伯金記得部隊開到上海時,是個金燦燦的日子。在離市區還有3公裏的城郊,他看到了一片田野,在金燦燦明晃晃的陽光照耀下,很多穿碎花布衣服的姑娘在田野裏摘棉花。

28軍是湘軍主力部隊,出發前,部隊在金華充實裝備,卿伯金所在的機槍連全部換上了新式國產“馬克沁”重機槍。這是1933年10月,南京兵工廠在對“馬克沁”機槍進行一係列改進的基礎上,製造出的一批新式“馬克沁”,定名為“民24式馬克沁重機槍”。兵工廠給重機槍製造了高射槍架和對空瞄準環,可以殲滅空中的敵機。

裝備一新的28軍士兵腳上穿的卻仍是草鞋。這些從湖南跋山涉水到上海的由稻草編製而成的鞋子,日後在戰場上發揮了意想不到的效用。“下雨路麵泥濘,泥土被炮彈炸地稀鬆,一腳落地則深深地陷進去。日本人穿的是靴子,肉搏戰時,陷進爛泥裏很難拔出來,鬼子走一步,我們已經移動了10步,步伐笨拙的日本兵自然成了刺刀的靶子。”後來,鬼子兵學聰明了,戰場上,凡是遺落的草鞋,都收繳回去,穿在自己的腳上。

9月下旬,91團的任務是守護寶山城。寶山城位於吳淞之北,緊鄰長江,有公路與羅店、劉行、楊行、月浦和吳淞相連。在寶山和吳淞口交界處有個小山包,三麵環水,隻有一條路通過。整個山體卻被挖空了,到處是工事,日本兵一來攻,裏麵的機槍和炮彈就響成一片,交織成一片火海。

一天下午,吃完午飯後,士兵都在休息。突然,淩厲的警報聲響起,日本人一個中隊九架飛機,分三排俯衝過來,卿伯金趕緊架起“馬克沁”重機槍的高射槍架,在5名同伴的協助下,1分鍾後,他們調試好了對空瞄準環,“瞄準環上麵有5個環圈,一個望遠鏡,飛機進入第1個圈時”,卿伯金扣動了扳機,“如果打中了,飛機此時正在第3個圈裏;如果到了第4個或者第5個圈時,那你就打不到了。有時候這需要運氣,以及高度的鎮定和絕好的槍法。”一梭子彈打出去後,一架飛機搖搖晃晃地墜在空地上,一名受傷的日軍飛行員爬了出來,“是個胖胖的日本鬼子”,喝過一碗白開水後,卿伯金說,“飛機俯衝過來時,上麵坐著的人你都看得一清二楚,你射飛機的其他任何部位都沒用,隻有打它的油門閥門,打中了,它立馬栽下來。”

這次,91團共擊落3架日軍飛機,有一架是卿伯金擊落的。戰果給全團士兵帶來了兩三天內都享之不盡的食物,“都是罐頭,有牛肉、羊肉,但都不怎麽好吃。”卿伯金說。

紮西瓜一樣向鬼子捅去

“日軍機槍連偷襲未成,190個鬼子全部斃命,而我們隻傷了1個兄弟”

一個月後,寶山第二次失守,日軍對已經敗退的中國軍隊依舊窮追不舍。在離寶山有10公裏的地方,91團就地宿營。當晚,天上沒有月亮。卿伯金和一名新兵放哨。在離部隊1公裏處,是一片10多畝的稻田,晚稻還沒收割,稻田裏養著1寸深的積水。夜深12時,新兵走在前麵,他聽到稻田裏嘩嘩的水聲,一些朦朧的影子在晃動,“班長,班長你快過來”,新兵膽怯而低聲地叫著。卿伯金仔細一看,“媽呀,稻田裏到處匍匐著日本兵”。

卿伯金馬上報告了上級,營長羅鵬雲下令,每個連派出一個加強排,全用刺刀上。5分鍾後,4個加強排200名士兵槍口全部上了刺刀,從後方繞到了鬼子的屁股後麵。鬼子做夢都沒想到後門著火,在這片稻田裏,並排50米距離架著一挺機槍,然後步步逼近,企圖對困頓至極的91團施行圍攻。很顯然,這個陣地還未完全部署,加強排的士兵衝上來,紮西瓜一樣,向趴在稻田積水裏的鬼子捅去,到淩晨5時,稻田裏躺滿了鬼子的屍體,“這是日軍的一個機槍連,190個鬼子全部斃命,而我們隻傷了1個兄弟。”卿伯金說。

夜襲一戰使得91團軍威遠揚。次日,戰報雪花般飛往各地,上麵寫著:昨夜,29軍91團出其不意殲滅鬼子一個加強連,共繳獲12挺輕機槍,70多條三八大蓋步槍,30多把手槍。

但並不是所有的戰鬥都這麽幸運,“在戰場上,你隨時都會把命丟掉。”有一次,路過寶山附近的一條小河時,連長命令他下河推開堵塞河道的屍體,卿伯金剛剛下水,“嗖”的一聲,冷槍射在鋼盔上,把鋼盔打偏了半個頭,耳膜被震地響起一陣嗡鳴,取下來一看,鋼盔右邊打出了一道指甲塊大小的鑿痕。

一張張驚慌失措的麵孔

炮彈一響,整個團都潰散了,在寧波街頭被JC抓住差點被當逃兵槍斃

10月過後,淞滬會戰局勢急遽轉變。杭州灣北岸的金山衛為淞滬戰場右翼的海防要地。11月5日,日軍利用海潮和霧幕發起登陸行動,當日上午襲占了杭州金山衛鎮。金山衛失守,日軍長驅直入。一年後,在南嶽軍事會議上總結滬戰教訓時,蔣介石承認金山衛未予設防是統帥部“最大的挫失”。

卿伯金隨16師各部隊從金山跑了三天三夜,撤到蘇州附近。這時戰局已呈崩潰之勢,張發奎30年後回憶當時的情形,“心靈上的焦慮”似乎仍未抹去:“第一線的部隊已陷入混亂狀態,其渡河的敵人,給我們側背的威脅,益形擴大,我已沒有可以抽調的預備部隊來應戰,而後續的兵團則遲遲未能到達,我除竭力而鎮靜地鼓勵士氣以期穩定其局麵外,別無他途了。”

潰敗後,機槍連在蘇州郊區一個醬油作坊集合,大部分槍械被丟進蘇州河裏。卿伯金攏著一袋子25斤重的機槍零件,躺在作坊裏的一條凳子上睡著了,士兵們在外麵做飯,兵敗如山倒,這時的機槍連甚至連站崗的人都沒有,有的隻是一張張驚慌失措和極度困頓的麵孔。突然聽到上海方向密集的槍響,這群驚弓之鳥竟然四處逃散。

醒來後,卿伯金發現連長、排長都不見了,連士兵都沒有幾個。他在路上碰到其他7個逃難的士兵,穿越鐵路時,卿伯金看到沿路貼了好多標語:湖南4 路軍第28軍到五坑集合。士兵心裏總算踏實了,撒腿往五坑方向奔去,到了目的地時,早已經人去樓空,眼前一片狼藉。於是,8個懊喪的士兵決定向寧波方向逃去。跑了一天一夜,在蕭山縣城的街頭,一個士兵撿到了一輛丟棄的自行車,當他們騎著自行車到寧波街頭時,碰到了當地巡邏的JC。

一聽是逃兵,JC馬上將8個人綁了。逃兵,按規定是要槍斃的,卿伯金暗自叫苦,“這下完了,沒死在日本人手裏,卻死在了同胞槍下!”關了一天禁閉,警長說,“我也不打你們,現在舉國正在抗日,還是把你們送回原來的部隊去。”

被卸下鋼盔和機槍零件後,卿伯金和同伴在寧波火車站卻意外碰到了團長鍾子奇,“整個團都被打散了”,團長告訴他們,“聽說28軍開到了江西,我準備去找他們,你們也一起去吧。”於是,8個走失的士兵跟著團長坐上了去江西的火車。

風燭殘年小山窩

女兒說,如今已沒人願麵對一個枯槁老人,傾聽那些與生活無關的故事

生活就是這樣。年輕的時候,機槍手卿伯金“行軍走遍大半個中國,回來後再也沒出過這個小山窩”。

解放前夕,在一個太陽快下山的黃昏,他提著一木箱獎章和立功證書,走了380公裏山路,回到家鄉――雪峰山腳下洞口縣一個小山坳。從淞滬會戰戰場上退下來後,他回湖南參加了程潛保安12團,在湘西跟土匪周旋了8年。

當年的機槍手身高1.83米,如今的老人不到1.60米,近乎160°的佝僂讓他看上去象一隻曬幹的蝦子,不得不靠一根棍子撐著行走。他腳上穿著一雙42碼的軍綠色解放鞋,5年前在集市上買的,現在,鞋子有些不合適,太小了――從腳踝以下部分開始水腫,青黑發紫的腳背鼓鼓地漲在鞋子裏,像兩條鼓滿風帆卻又擱淺不能動彈的帆船。

“70歲,80歲,92歲那年,他各得了一次重病。”隨年齡而至的白內障、高血壓、水腫、心髒病等等病症困擾著老人的生活,十年前,他的手開始不受控製地跳,走路是這樣,說話是這樣,吃飯的時候也是這樣,飯團不斷的從老人碗裏篩落下來。

“他有些昏老了”,兒女和鄰居說。早在10年前,他甚至能回憶起每場戰鬥確切的時間和地點。“如今,他慢慢地也跟別人講起以前的戰事,但已經沒人願意對著一個麵容枯瘦,顴骨深陷的老人,傾聽那些與現在生活無關的故事。”

坐在用三根杉樹支撐起來的土坯房子前,卿伯金摟著拐杖說,“如果早10年,我還要出去找他們”。

在寶山戰場上,他有四個生死患難的好兄弟:新寧縣的楊義春、洞口縣的曾雲定、益陽人楊鬆嶽、祁陽人黃卓昆。“楊義春、曾雲定兩人是上士排副,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商定,不論誰戰死,餘下的人都要設法通知他家人。”在部隊潰散時,乃至後半生,5個好朋友再也沒有見到過。“也不知道是死了沒有,就算活下來了,也都到年齡了,不想了,想那麽多有什麽用?”

老人常用特有的沉思和神傷擦拭記憶。他拄著拐杖坐在土坯房前,視線掠過一片開闊的稻田,金燦燦的稻子攢在田間,到處散播著濃鬱的香味。再推進是一片竹林圍起來的土黃和翠綠層次分明的村落,之後便是黛黑色的遠山――那是雪峰山,抗日戰爭的終結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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